========================================================== 更多精校小说尽在知轩藏书下载:https://www.zxcs.info/ ========================================================== 男主发疯后 作者:莞尔wr ###第一章 说书人   不过才辰时末而已,神都北城一间名为‘望角’的茶楼之中,大堂之内已经坐满了焦急等待的客人们。   茶楼傍湖而建,木梁看得出来已经有了些年头,上面的涂漆都有些褪去,显出几分古朴、深厚的样子。   已经十月末的天气,外头飘着零星的小雨,四周半卷的草帘压根儿挡不住‘呼呼’的寒风,但这一切并没有影响茶楼内等待的客人们的热情。   “堂倌,落叶先生几时才出来啊?”   有人坐得久了,茶水已经连喝两壶,终于忍耐不住,出声询问:   “我们已经来了小半个时辰,专从西城赶来,就为了听这落叶先生说书的!”   “就是就是!”   其他客人一见有人率先催促,也跟着大声的喊:   “几时来呢?等了许久了。”   “就来,就要来了!”   提着一个大长嘴茶壶的店小二听到客人催促,不由撩起搭在肩膀上的汗巾擦了擦脸,赔着笑意哄了一句。   “这话都说三五回了,没一回真的来,你们茶楼是不是骗人的?”   有人一听这话,顿时不高兴。   其他人待要再闹之时,眼见堂倌即将压制不住之时——   一道洪亮的声音突然压过嘈杂的抱怨,在众人耳畔响起:   “……话说当年骊县之中,有一姓王的后生,父母早亡,与兄长相依为命……”   “待及成年,嫂子看他不惯,将其赶入柴屋居住,每日干不完的活,仅换来一餐饭食,因手中无钱,所以而立之年仍没有娶妻。”   “就这样,这王生很快便到了三十之龄,每日都暗自神伤不已。”   “忽有一夜,正辗转难安之时,有一妙龄女子敲门,自称姓胡,说是隔壁县逃难的孤女,赶至此地,天色已晚,想在王家的柴房借宿一晚。”   “那后生听她说得可怜,当即善心大发,便将门打开。”   “月光之下,只见那女子美貌非凡,衣着打扮像是出自大户人呢,便又感惶恐又感荣幸,将那女子迎入柴屋里面。”   这一大段开篇,顿时将众人焦躁的情绪安抚了下去,解了那店中堂倌燃眉之急。   松了口气的堂倌飞快的在人群之间穿梭,替众人满上茶水。   正在这时,一个将折扇别在后背的枯瘦老头儿跑得满头大汗,从后堂之中大步出场,一开口便先讲了个故事的开口,引来了众人的喝彩声:   “好!”   “好!”   众人接连鼓掌,老者终于松了口气,双手握拳,向周围的人笑着躬身行礼。   “对不住了,老朽来迟,让各位久等,在这里给各位赔罪!”   “见谅!见谅!”   二楼的一间雅间内,两个年纪相差不大的少女站在垂落的草帘前,隔着帘子的空隙,望着楼下的场景。   其中一个梳了双丫髻,年约十八九岁的女孩轻声的道:   “这落叶先生在北城之中很有名气,说的故事很是新奇有趣,不少人特意赶来此地,就为了听他说上几句。”   另一个少女也只梳了简单的发式,穿了一身暗橘上衣,下身配深褐色的及地襦裙。   她比讲话的女孩高了半个头,伸了只雪白如玉的手,压制着编好的草帘一角,看着那说书人满脸堆笑的躬身。   “唉,等了半天……”少女叹了口气,声音娇软甜腻。   “没想到名满北城的落叶先生,竟然是个老头子。”   说话的同时,她转过了身,露出一张明艳无比的脸。   那少女约十五六岁,梳了时下大庆流行的少女发式,将额头头发拢起,挽了简单的髻,仅在耳后各分两缕青丝,垂在胸前两侧。   这发式将她一张鹅蛋似的脸庞完整的露了出来,那肌肤白皙细腻,好似上好的美玉,不见半分瑕疵。   最引人瞩目的,是她那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   那眼睛大而长,似是脸蛋上两汪黑白分明的湖泊似的。   眼尾上挑,在长睫映衬之下,眸中好似盈满了光辉,说话间眼波流转,看人时似是含笑带媚,又似是有少女谙不知事的天真。   她是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姚翝的小女儿,名叫姚守宁,今日是好不容易出门,带了贴身的丫环冬葵前来北城知名的望角茶楼听说书人讲故事的。   其实姚守宁来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原本以为自己已经错过了故事的开头。   哪知她来得迟,那说书人竟然更迟,让她等了两三刻钟,那说书人还是没见现身,直到众人都等得有些不大耐烦时,才姗姗来迟。   “长的也不怎么样……”   姚守宁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   她早就已经听说了望角茶楼之中名唤‘落叶先生’的说书人,一直对他都十分好奇,谁知等了许久,结果见了却是这么一个年过半百,身材瘦矮的老头而已。   “不过听着口齿还算清晰,就是不知道这后面的故事有没有意思。”   本来也是冲着故事而来,初时的失望之后,姚守宁很快就将思绪放回到了落叶先生讲的故事之上。   她提着裙摆,走回了桌边坐了下来,想起故事的开头,不由笑了一声:   “这王家后生可能要倒大霉。”   “什么善心大发,我看他是色欲熏心,不知死活才是。”   “您可要慎言!”   站在窗侧的冬葵一听这话,嘴角像是抽了数下,默不作声的掀起了雅间的草帘,眼珠转往外头看了一眼。   姚守宁一见她举动,当即醒悟过来,把脸上的笑容一收,细腰一挺,装出端庄淑丽的样子。   今日她是与母亲一道出门,不过母亲有事,好说歹说,求了母亲暂时留自己在这茶楼等候而已。   算算时间,她的母亲已经去了好一阵子,随时都有可能回来的。   她的母亲出身南昭县柳家,其父是当年大名鼎鼎的子观书院学子,如今是名满南昭的大儒,与大庆不少学识出众的读书人都有往来。   柳氏出身书香门第,嫁的虽说是性格粗放的武夫,但为人却最重规矩、体面。   若她听到女儿刚刚那一番话,恐怕回去少不了要罚她抄写《慎言》。   主仆二人正说话的功夫间,站在窗侧的冬葵像是看到了什么,身体一震,将撩起的草帘一松,转头向她挤了下眼。   同时脚步一迈,便已经弹站到了姚守宁的身侧。   就在这时,楼下听到马车轮滚动的声音,茶楼里的堂倌殷勤的声音响了起来:   “太太来了!楼上早就留了雅座,您这边请!” ###第二章 姚守宁   姚守宁的父亲掌管北城治安,虽在神都之中只是正六品,但在城北市井之间,却是十分令人畏惧的存在。   柳氏出行之前,北城兵马司的捕快早就过来打了招呼,店家不敢怠慢,听到堂倌招呼声的刹那,坐在柜台后的掌柜也躬身出来,满脸笑意的将刚下车的柳氏奉为上宾,迎入了茶楼之内。   先前还讲得口沫横飞的说书先生将手中折扇一叠,插到了后背之上,一面趁机端起茶杯,连灌数口进喉咙,趁机缓两口气。   原本好不容易热闹起来的茶楼,因柳氏一行的到来,又安静了片刻。   众人虽不知道柳氏身份,但从店家的态度以及柳氏一行气势,也看得出来她并不好惹。   所以哪怕说书先生住嘴,其他人也不敢催促,一时之间热闹非凡的茶楼倒是冷场了片刻。   姚守宁心中默数了几声,便听到数串脚步声在楼阁之间响起,接着雅间的门被人从外推开了。   满脸笑意的掌柜侧开了身,只见柳氏领了两个妇人,左右扶了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女走了进来。   她今年三十有八,身材颇为高大而丰满,神态有些严厉,不言不笑间那股气势扑面而来,令得站在姚守宁身侧的冬葵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掌柜向身旁的人使了个眼色,令他们赶紧再备茶水,并在柳氏进屋之后,体贴的关上了门,将外头窥探的眼神及寒风都隔绝。   “娘。”姚守宁一见母亲表情不对,不由问了一句: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继承了柳氏高挑的身段,站起来时比柳氏还要略高一些。   说话的同时,她的目光落到了那被两个妇人搀抱的少女身上:   “是不是看大夫不大顺利?”   她一面开口,一面也去扶那少女。   只见那少女裹了一件厚厚的斗蓬,仅露出一张巴掌似的小脸。   此时她的脸色苍白,嘴唇乌青,仿佛先前上楼的数步,都令她喘息不止。   姚守宁的手挽住那少女掌心,便被冻得一个激灵。   十月底的神都本来就已经很冷了,但姚婉宁天生又有不足之症,身体常年冰寒无比,这一趟出门,令她更是冻得身体哆嗦个不停,牙关撞击之间发出‘喀喀’的响声。   “守宁。”   少女喘了两口气,与她交握的刹那,紧皱的眉头微微松开,下意识的将妹妹绵软而细嫩的手掌牢牢握紧。   她是姚守宁的姐姐,今年十八,有自娘胎带来的病症,先天心悸而体弱,身体冰凉,一年四季大小病不断,为此让柳氏操碎了心。   “别提了。”柳氏皱了下眉。   她的贴身嬷嬷曹氏已经十分贴心的将她外头被浸湿的斗蓬取了下来,挂到了一侧。   雅间的桌子中点了一个碳盆,正往外散发着源源不绝的热气。   盆上有个铁架,温了一个茶壶,里面装了满满的热水。   柳氏伸出冻得已经有些发僵的双手,放到了那热源之上,冷厉的神情不自觉的松懈了少许:   “我感觉这所谓的神医,倒与传闻之中大不相同,有些名不符实。”   她长相并不见美貌,尤其是身侧有个艳光照人的女儿相较之下,五官更显平庸,但周身气派却让人绝对无法将她忽视。   柳氏生一子两女,长子姚若筠,已经年满十九,目前正在筑山书院苦读,以期来年入场科考,能够一举夺得功名。   次女婉宁,今年十八,性情温柔而内敛,长相与柳氏有五六分相似,再加上她身体不好,所以柳氏对这个女儿最为上心。   多年来,替她寻医问药,是好不容易才将这女儿如珠似宝般带到十八岁的。   半年之前,柳氏就打听到江南有一个被人称为药王第十一代孙的医者要入神都。   这药王是生于两百多年前的大庆朝的一位传奇人物,据说医术出神入化,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美誉,曾被当年的大庆王室请入宫中,替贵人诊治。   据说此人继承了药王大半的本事,在江南一带十分有名,求医的人往来不绝。   自那以后,柳氏日夜期盼,打听到了这位孙神医入神都的时间,便早早准备了厚礼,要带姚婉宁一起去登门拜访。   她将希望寄托于这神医之手,希望他能调理好姚婉宁的身体,令她健康一些。   自昨晚姚翝得到消息,说是这孙医者进入神都之后,柳氏兴奋得几乎一晚没睡,天还没亮,便已经起身准备。   临出发前,没想到小女儿姚守宁也像是早就得到了消息,央求着柳氏想与她一道同行。   这个小女儿是柳氏最后所生,性格古怪灵精,平日很能缠人。   她生于十二月末,差两个月就满十六。   与体弱多病,却又性格温顺的姚婉宁比,姚守宁几乎像是另一个极端的异类。   在她出生之前,姚家四口人的长相都并不出色。   姚翝是个武夫,称不上相貌堂堂,柳氏也只是姿容普通,生了一子一女,也仅能称为温雅秀气。   可偏偏这小女儿自出生之时,就长得格外的好看。   越是长大,那容貌就越是出色。   她自小身体健康,哪怕生于寒冬腊月,却从未有过头疼脑热或是不爽利的时候,就是性格奇怪,不如姚婉宁温顺,让柳氏向来有些头疼。   大庆朝民风不算保守,女子也不用养在深闺之中。   不过柳氏怕她长相招来灾祸,对她管束得格外的严厉,平日轻易不允她出门玩耍的。   没料到早上一被她缠住,柳氏那会儿急于带姚婉宁出门,没有功夫与她多说,又想到她近来算是听话,也就点头应允。   出来之后,她主动乖巧的提出先在望角茶楼等她,并没有闹着要随她一块儿前往孙神医那里。   本以为这一趟必会耽搁许久,却没料到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柳氏一行便去了又回。   一提起这个传闻之中的孙神医,柳氏哪怕修养再好,却也控制不住的露出几分不快之色:   “我们进了医堂,奉上了厚礼,他替婉宁把了脉,神神叨叨的说了半天,却又说不出个具体的所以然来,最终只道是天生体寒,开了许多药,打发了我们回去。”   柳氏期盼了半年之久,又提前准备了礼物,满怀希望而来,结果被三言两语的打发,内心之中的失落自然可想而知。 ###第三章 虎狼词   药方之中,不乏名贵补物,令得柳氏今日出行花费颇多。   花掉的银子倒在其次,关键是药方里的药属性并不调和,显得杂驳无序,令得柳氏心生疑惑。   她自身读了不少的书,再加上女儿久病,对于药理也略有研究,知道姚婉宁如今是虚不受补,根本不宜进食人参、鹿茸等名贵之物。   只是她还来不及发问,那孙神医便格外忙碌,急着想见下一个病人,神态不耐的将她打发了。   柳氏一面怀疑这医者徒有虚名,一面又想到他名满江南,担忧自己是不是对于医理了解不够,看不通神医的方子。   出于对女儿的担忧,当即只能强忍内心的不满,拿钱抓了药后,约定十日后再来回诊。   她在孙神医那里受了气,这会儿憋到了茶楼还未消。   姚守宁一见她眼中含怒,便心中暗叫不妙,知道自己的问话算是戳中了母亲隐藏的怒火,看样子今日是没有办法听完落叶先生的故事。   她自小就格外擅长察言观色,能敏锐察觉到别人情绪的起伏。   趁着柳氏烤火的功夫,曹嬷嬷将病弱的姚婉宁扶到了一侧坐下,她忙不迭的倒了一杯温在炉边的热茶,递到了柳氏的手上:   “娘,先消消气。”   屋中没有外人,柳氏接过茶杯,‘吨吨吨’豪迈的数口将热茶下肚,长长的吐出一口热气,才觉得心中舒爽了许多。   “我不气。”   她捏着空茶杯,皮笑肉不笑的:   “先吃几天药,到时看看效果。”   反正约了十日回诊,“若是胆敢招摇撞骗——”   说到这里,柳氏顿了片刻,眉眼之间带着几分煞气:   “到时让你爹遣几个府衙的班头,将那所谓的孙神医的医局砸了就是!”   毕竟嫁的是武夫,柳氏这些年也受丈夫行事做派影响,这会儿说出与她形象截然不符的话语。   姚守宁一听这话,心中不由一喜。   若是柳氏真要砸这姓孙的医馆,这样的热闹她非得想办法跟来看看不可。   如此一想,又弥补了几分她今日可能无法听完落叶先生的故事的郁闷。   就在母女二人说话之时,楼下逐渐有客人按捺不住,安静了片刻之后,又开始催着说书先生继续往后说下去。   “各位,稍安勿躁。”那干瘦的说书先生眼中闪过几分狡黠,却故意摆了摆手:   “老朽喝口茶水,马上就说——”   茶楼里不少人笑骂了数句,便都喊着要出钱让堂倌前去给他添茶倒水。   好一阵后,那落叶先生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说到那姓王的后生将美貌女子迎入屋内,当夜两人便郎情妾意,私下拜了天地父母,结为了夫妻。”   “这胡姓女子自言出身大户人家,与这书生无媒苟合,怕家中长辈不允,因此劝这王家后生莫将此事外说。”   “胡家小姐夜里来,天明去,两人瞒着家人,便做起了露水夫妻。”   “时间一长,”那说书先生的语调一变,故意压着嗓子道:   “那王家后生逐渐便不对头了!”   “嘶——”   客人们听到此处,都发出叹息之声。   楼下动静不小,再加上这落叶先生声音洪亮,口齿清晰,二楼的雅座里也听得分明。   柳氏听到这里,不免有些恼火:   “这茶楼里请的都是什么人,尽在这里胡言乱语。”   她带了两个女儿出来,都还待字闺中,没有许人。   说书人讲的这些故事在她听来简直就像虎狼之词,不堪入耳。   一想到自己将姚守宁留在此地,不知听了些什么,她便觉得眉心抽搐不止。   柳氏转过了头,见曹嬷嬷已经提起炉上的茶壶倒了些热水进盆中,拿热烫的毛巾在替姚婉宁敷那双冻得泛白的小手。   大女儿低垂下头,下巴抵着胸口,额头几缕碎发落了下来,像是听了说书先生讲的故事,羞答答的有些不好意思。   而另一边,姚守宁仿佛并没有听出什么不对劲,一听说书人开口,便像是被吸引了注意力,听得十分认真的样子。   她抿了抿嘴唇,脸上不见半分羞涩,看得柳氏嘴角抽搐,出声教训:   “好人家的女儿,才不会半夜偷会情郎。”   姚守宁长得貌美非凡,她深恐女儿受这些志异传说所影响,将来被狂蜂浪蝶引诱,连忙开口:   “若双方有情意,大可召人上门提亲,这样鬼鬼祟祟的无媒苟且,是万万干不得的。”   “是。”姚守宁虽然擅揣摩人心,却压根儿没往柳氏心中的担忧之处去想。   听了她这话,漫不经心的就开口:   “娘放心就是。”   末了,又补了一句:   “您前面是没有听到,所以不清楚。这两人门不当户不对,王家后生穷困潦倒,胡家小姐愿意与他一起,摆明了此事是有诡异。”   说到这里,她依照自己看了不少话本的经验,很有自信的补了一句:   “这王家后生,可能是要出事的。”   “……”   她这一番话,令得柳氏平静的面容微微扭曲,一时之间竟哑口无言,被女儿堵得话都说不出。   想当年,她嫁姚翝也算是低嫁,嫌贫爱富在饱读诗书的柳氏看来自然是不应该的,哪怕心里如此想,嘴上却不能这样说。   柳氏也不知自己到底哪个教育环节出了错,她原本还在为了大女儿的病而担忧,此时又开始为小女儿的性格头痛。   “你给我收敛一点,这种话,以后少在献容的面前提起!”   她口中的‘献容’姓温,是中书舍人温庆哲的嫡女,也是柳氏早为长子相看好的未来儿媳。   温家家风严谨,温庆哲虽只是从七品的舍人,但为人刚毅正直,极有读书人的风骨,不纳妾,不风流,家中仅得一妻,生一子一女。   两家早就已经过了庚贴下聘,婚期都已经定在了后年春。   温家的长子名为温景随,年纪与姚若筠相当,性格温文知礼,又饱读诗书,皇上的岳丈顾相曾见过他,称他腹有诗书气自华,是名扬神都的才子。   他年纪与姚若筠相当,长得也是儒雅俊美,又有学识。   温庆哲虽说只是七品,但温家是读书人家,与姚家倒也算门当户对。   柳氏又看上了温景随本人,认为他将来很有前途,再加上双方相识多年,知根知底,因此有意亲上加亲,想将姚守宁许到温家,因此很怕她言语之间将人吓退。   姚守宁一看柳氏紧皱的细眉,便猜出了她心中所想。   两家已经定下了姻亲,过年过节走动得很是频繁亲近,双方大人对于这些事也持放纵态度,温景随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长辈的心。   但他性格内敛而又温和,对姚守宁也是克守礼数,从不越逾,压根儿看不出来他对此事态度。   正因为如此,温、姚两家虽有这个意思,却又并没有挑明。 ###第四章 讲故事   不过两人私下并无往来,偶尔见面,也不过点头之交而已。   姚守宁对温景随的印象,就是清冷疏离的温雅公子,温景随恐怕也被她数次见面的表现所迷惑,认为她端庄有礼。   但若要谈婚论嫁,总得了解双方真实性情。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姚守宁觉得自己就是装得了一时,也未必装得了一世。   不过柳氏今日已经饱受孙神医的精神摧残,她若此时反驳,恐怕柳氏那满腔怒火正好便能找到发泄地。   反正也只是顺口一答,她也就忍下了心中的念头,应了一声:   “我都听娘的。”   柳氏见她乖巧,心中满意。   待还要再说两句,楼下又传来了惊呼之声。   原来这落叶先生已经讲到了:   “……开始的时候,王家后生只是身体日渐消瘦,后面逐渐躺地不起。”   “家中长嫂见他数日不曾出柴房干活,心生怨气,认为他偷懒耍滑,只是为骗吃骗喝而已,推了柴房门一看,才发现这后生已经气若游丝!”   “他身上长满了恶臭脓疮,血水流了满地,像是害了重疾。”   “听到有人进屋,便连呼救命。”   兴许是即将说到请医救人,柳氏也下意识的住了嘴,听说书人讲道:   “那妇人一见惨状,吓得不轻,连忙唤来了夫君。”   “兄长一到,便逼问王家后生发生了何事?那后生便半是羞愧,半是不安的将自己近来有了艳遇一事一五一十的说给了自己的兄长听。”   说到这里,落叶先生停了片刻,接着笑道:   “诸位猜猜,这后面发生了什么?”   到了故事的关键时刻,那落叶先生不由卖了个关子。   一群人听到关键处,都催着他快说下去。   那枯瘦如柴的老头儿却只顾着拿扇子抓后背的痒,任凭众人催促,却也并不出声。   众人一面笑骂,一面又只得唤来小二,再添茶水。   达到目的之后,落叶先生精神一振:   “只见王家后生将与胡姓女子夜合一事一说,耳旁便听到一道女子阴冷的笑声:‘哼!你这男人,不讲信义!’”   “那王家后生其实到了后来,也猜测这胡姓女子不是人。”   “毕竟正经人家的小姐,如何会夜里出行,天明方去?”   “他也曾明查暗访,想查找附近姓胡的大户人家,却并没有探听到与女子相关的半点儿来历。”   “如此一来,王家后生便心中生疑。”   “再加上时间一长之后,他的身体开始逐渐不大对劲儿,长满了浓疮恶疾,时时白日里难以起身。”   “他对这胡家小姐开始感到畏惧,言谈之中透出想要与她一刀两断的心。”   “只是请神容易送神难,那胡家小姐便只当听不懂王家后生的话,每日仍是夜晚来,天明去。”   “每每来时,王家后生便情难自已,而她一走,便疾病更重。”   “王家的人仿佛并不知道,夜里曾有个女子前来与王家后生幽会,数日之后,王家后生情况越发恶化——”   那落叶先生不愧名满城北,确实将故事讲得头头是道的。   柳氏却觉得这样的故事并不大适合自己的两个女儿,她皱了皱眉,正欲唤人,却看姚婉宁也捧着茶杯,似是听得出神。   她病了很多年,性情贞静,倒很难得露出这样的神情。   想到这里,柳氏顿了顿,接着就听那说书人接着道:   “今日本想和盘托出,以讨求活命,哪知话刚说完,便似是听到了那胡家小姐的冷笑声。”   “‘当日你曾亲口说过,若有违誓言,不得好死。’女子的冷笑此时格外瘮人,不若以往甜蜜:‘如今我取你性命,可不算违约。’”   “听了这话,王家后生吓得魂飞魄散,当即觉得胸口剧痛入髓。”   “只见他胸膛之上突然鼓出一个奇大无比的脓包,上面似是浮了一张鬼脸,冲着王家老大夫妇诡笑不止。”   “‘救命——’”   落叶先生捏着嗓子,模仿后生惨叫了一声,接着用折扇重重一拍桌子:   “话音一落,刹时那鬼脸破裂,大股大股的脓血飙了出来,先前还枯瘦如柴的王家后生,顿时化为一卷枯皮,搭着人骨架而已。”   这一段他说得栩栩如生,听得茶楼的人胆颤心惊。   “柴屋之中腥臭无比,血洒满地,目睹了这一幕的王氏夫妇险些吓得晕死过去。”   说书人顿了顿,接着又喝了口茶:   “你们以为姓王的后生一死,这事儿就算了结?”   他讲的是不入流的小故事,但一张嘴皮子实在利索,倒也精彩纷呈。   楼下听客既感恐慌,又感好奇,连连催他接着讲下去。   “这王姓后生一死,王家像是走了霉运,接连开始出大事。”   “先是家中养的牲畜夜里莫名被咬断了喉咙吸血死,闹得王大夫妻忐忑心惊。”   “接着是家中的狗夜半吠叫,仿佛王家每晚还有神秘来客。”   “王大夫妻俩开始以为是弟弟惨死于精怪之手,心中有怨气,遂请了道士来替他做法事超度,想令他安息。”   “可笑这王大夫妻以前吝啬,如今弟弟死了,倒不惜花费银子。”   “道士做法之后,开始倒是安宁了几日,但自七天之后,家中狗突然夜半出事,被人开膛破腹,肠肚拉扯了出来,血洒了满地。”   “那狗当时还未咽气,只是迭声惨嚎,直至天明方死。”   柳氏听到这里,终于听不下去。   她嫌这故事越发离奇血腥,担忧姚婉宁听后心神不宁,因此连忙起身,准备带着两个女儿离去。   曹嬷嬷应声收拾东西,姚婉宁一向顺从惯了,也就乖巧的任由嬷嬷取了披氅替自己裹好。   姚守宁倒是听得兴起,一面随母亲下楼,一面听那说书人接着道:   “自那夜之后,王家的后院里便时常听到女子的娇笑声,在一声声的唤着‘郎君’。”   紧接着说书人讲到王大夫妇也接连出事,死状奇惨无比。   短短时日,王家便被人灭了满门。   “恰在这个时候,另有一户人家,也有了一场艳遇,在山中救了一个胡姓的迷路女子——”   故事说到这里,越发精彩纷呈,楼下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就连倒茶的堂倌也提着水壶,听得入了迷,柳氏领了两个女儿、家仆下楼时,这原本伶俐的跑腿堂倌竟也像是忽略了没有注意到的样子。 ###第五章 问鬼神   姚守宁也觉得有些遗憾。   她出来走这一趟也不容易,若是母亲再耽误一时半会,她说不定还能多听一些。   “守宁!”   柳氏已经出了茶楼,才注意到小女儿没有跟上来,转头一看,见她磨磨蹭蹭的站在店门口,半只脚没有往外迈。   她沉了脸,唤了一声。   姚守宁叹了口气,出来之时,才听到那说书人道:   “……骊县自此妖祸为患,百姓深受其害,不少人举家逃离。”   “当地县尊对此格外头疼,因此发布重赏,想寻求高人除此妖患。”   那说书人讲到关键时刻,语气逐渐激昂了些:   “那悬赏发出数日,一直未有人敢将其揭下。”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时,突有一日,市井之间出现了一位喝得醉熏熏的闲人,盯着那告示看了半晌,也不知是不是借了酒劲,竟一把将那告示扯了下去!”   “告示被揭,当即惊动县尊,最终查出此人踪影。”   “揭了告示的人姓朱,已经年过三十,还未娶妻。”   “话说这位姓朱的好汉身长八尺,长相那是威猛无比,能令小儿止哭,闲人莫敢惹。”   “他为人最重情义,结交了数位异姓兄弟,成日喝酒取乐,在市井之间便如一个地痞,走街过市。平日许多商家见他重诺,也都乐意与他结交,送他一些买酒钱,受他庇护。”   “如此一来,此人越发游手好闲,行走于街道之间,所以附近十里八乡没有好人家的女儿敢与他说亲,愁坏了家中的父母——”   “这一日,姓朱的好汉醉酒之后揭了告示,还不知惹了大祸,昏昏沉沉便回了家中倒头就睡。”   “梦中此人得遇一黄眉老者,自称仙人,说他命中有真龙之命,将来是要立下大功德,未来会飞升仙班之列,因此要授他一部斩妖除魔的仙家修行功法,正学到一半之时——”   那落叶先生讲到这里,长叹了一声,似是十分遗憾的样子:   “却被父母强行唤醒。”   “啊——”   听众们发出遗憾至极的叹息,姚守宁也不由伸手拉了拉挡了自己大半脸的斗蓬帽子。   “原来那县尊已经查到了他的住处,并令他揭榜之后,即刻准备去收除妖孽,还骊县太平。”   “父母早就已经吓得惶恐不安,那妖精格外凶狠,至此已经害了无数人的性命。”   “可是这姓朱好汉仗着醉酒,已经揭下榜单,若有反悔,便会被刺字发配。”   “正当情况危急之时,那好汉却想到梦中所得黄眉老仙的传授,突然接下了这桩差事!”   “父母惊讶万分之时,他却像是换了个人般,突发惊人之语。”   “只道自己前些年像是被猪油糊了心,尽干糊涂事,如今受仙人梦中指点,终于清醒。”   “他年纪不小了,好男儿也该建功立业,因此发誓要斩妖除魔,以积累功德。”   说书人讲到这里,语气有些激动,终于将此好汉身份揭露:   “这位姓朱的好汉,正是本朝开国的太祖——”   后面姚守宁已经走得远了,便听得含糊不清。   马车内,柳氏伸手替姚婉宁整理了一下额前的碎发,难得流露出几分慈爱的样子。   见到小女儿慢慢上前,不由瞪了她一眼:   “还不快点上车。”   姚守宁听得意犹未尽,又心中想要知道说书人口中的太祖后来做了什么事,如何利用那半部仙术扫荡骊县妖魔,也没有将柳氏的不快放在心上。   她上车之后,马车便被下人随即驱离,姚婉宁乖巧的靠在嬷嬷怀中,见妹妹伸手托腮,一脸若有所思,不由有些好笑,轻轻的咳了两声。   “怎么了?”   柳氏一见她咳,顿时紧张无比,要吩咐下人拿熬制好的琵琶膏喂她吃。   姚守宁也回过了神,脸上露出些担忧之色。   “没事。”姚婉宁细声细气的回答,柳氏却像是没听到一般,自言自语:   “是不是将才听了那些故事的原因,惊扰了心神?”   女儿的病已经成为了她的心疾,她的脸上露出几分焦虑。   “就是呛到了些,咳了两下而已。”   她其实是看出来了,妹妹今日出门,说不准就是冲着这说书先生来的。   但柳氏已经有些不快,姚守宁刚刚出来磨磨蹭蹭,恐怕会被母亲斥责。   为了转移话题,姚婉宁不由偏头问道:   “娘,刚刚那说书人讲的是太祖的故事吧?”   大庆朝的史书记载之中,早前妖族祸乱人界,致使百姓不得安宁。   当时出身骊县的太祖朱威受梦中神仙所托重任,凭借天授仙术,最终斩妖起义。   他屠杀天妖一族,将妖族赶至荒芜人烟的野岭,将笼罩了人类世界数百年的妖祸之患一举扫除,还人类太平。   太祖称帝之后,还设了镇魔司,专剿妖邪。   如此一来,天下几乎再也没有听说过有精怪的影子,妖患逐渐消失无踪,至今已经六百多年的时间了。   而当年太祖杀妖以称帝一说,则更像是记载于历史之中的神话传说。   不再受妖祸之苦的人们,对于当年的这些历史,也是半信半疑。   但坊间却有不少人喜好听这些传说,许多说书人也根据当年的历史,编撰出各种各样的太祖纪事,有些越讲越离谱,增添了许多诡秘故事,显得并不真实。   城北望角茶楼之中所请的这位落叶先生,也是根据当年的史记,编造出来的又一个故事而已。   “不过是三教九流的,为了愚弄百姓,胡言乱语而已,信不得真。”   柳氏舍不得苛责这个病重的大女儿,便温言回了她一句。   太祖当年的传奇事迹已经过去了六百多年的事,真伪早就无人能知。   更何况根据柳氏以往读书经历,但凡这种声名赫赫的大人物,最终都会由史官编造一桩神奇非凡的事,以增加他们的传奇性。   “古有汉皇斩龙成圣,你也看过书的。”   柳氏脸色慈爱的将女儿揽入怀中,怜爱的摸了摸她消瘦的脸颊,早将姚守宁先前磨蹭不肯出门的那点事儿抛到了脑后。   姚婉宁乖乖的点头,一面冲妹妹使了个‘安心’的眼色,顺从的被柳氏抱住,接着又问:   “娘,这个世界上,真有神鬼精怪么?” ###第六章 说来信   “娘,这个世界上,真有神鬼精怪么?”   姚婉宁的问题,让柳氏怔愣了片刻,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像是极度的反感夹杂着一丝怨恨,醒悟过神之后当即断然否认:   “哪有那么多神啊怪的?”   柳氏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情,一面应答她,一面瞪了姚守宁一眼,末了又觉得自己先前讲话的语气太硬,温柔的低头伸手去理姚婉宁垂在脸颊边的碎发:   “我自出生至今,只听过乡野杂谈,却从来没见过有精怪出没害人,可见只是无稽之谈而已。”   她性格严厉,唯独对这个自小就饱受病痛折磨的女儿却格外的有耐心,连说句重话都舍不得:   “更何况若真有神明,你如此乖巧,又自小良善,神明又如何舍得这样折磨你?”   柳氏说完,看着姚婉宁:   “你说是不是?”   那也未必!   一旁姚守宁的心中,下意识的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妖怪才会害人呢。   不过此时的柳氏已经表露了自己对此事的不信,姚守宁若要与她唱反调,必定会遭她训斥,回头说不定还会被关禁闭。   她抿了抿唇,自是没胆再提。   柳氏出身书香世家,读的是圣贤书,对于神鬼一说自然是不以为然的。   但她对这样的传说不仅是不信,而是到了反感的地步,恐怕不单只是这样的原因。   究竟是何缘由姚守宁也不大清楚,只隐约知道,这跟当年她的外祖父柳并舟有关系。   时至今日,大庆朝虽说已经不再听闻有妖祸之乱,但镇魔司还在,并且手揽大权,哪怕已经不再剿杀妖怪,也成为了大庆朝人人畏惧的存在。   这样的话若是传出去,可能会给姚家惹来祸事。   柳氏对于神鬼精怪一口否认,虽然没有外人听到,但已经算是犯了忌讳,像是失去了她平日一贯的谨慎。   她一反应过来,顿时又瞪了小女儿一眼,嗔斥了一句:   “都怪你!”   “这怎么又怪我?”姚守宁莫名其妙被责备,自然有些不大服气。   “若不是你要去那望角茶楼,也不至于让你姐姐听了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姚守宁一听这话,自然反驳:   “是娘要带姐姐看孙神医,我才在茶楼等候的。”   她长相明艳,凤眼桃腮,哪怕衣着颜色老沉,也压不住的艳丽。   柳氏怕医馆人多嘴杂,才答应将她留在茶楼等候,又提前请了衙差打招呼,最终放心带大女儿前去。   按照正常情况,她这一去,至少要耽搁一两个时辰。   落叶先生要是没有迟到,孙神医若是名符其实,柳氏一行回来时,今日的故事早就已经讲完,哪里又会让姚婉宁撞上呢?   她此时摆明了要将被孙神医匆匆打发的不满发泄到自己身上,姚守宁自然有些不大服气。   “若非你闹着要一起出门,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柳氏心中本来就不高兴,再听她辩解,更是气愤。   说完这话,将头一别,吩咐自己的乳母曹氏:   “转去北城门的驿站停一停。”   柳氏这话一说出口,顿时就止住了姚守宁接下来要说的话:   “北城驿站?”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忘了先前母女俩的小争执,眼睛一亮,凑了上前问:   “娘是想要打听表姐的消息?”   她一惯就是这样的脾气,受不了莫名其妙的指责。   哪怕说话的人是长辈,也并不会乖顺,总要顶上两句。   但那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令柳氏心中气得牙痒痒的。   这会儿她还在因母女争执而芥怀,小女儿已经心思旁移,更令柳氏心中无名火起。   见姚守宁凑了过来,也不想理她。   “娘——”   姚守宁也拉得下脸,一改先前的振振有词,拉长了语调,双手抱挽着她的手臂。   半个柔若无骨的身体都靠了上去,一面撒娇似的摇晃:   “娘说嘛!”   她眼见要满十六了,还没有定亲。   因长相的缘故,柳氏拘她很紧。   平时困在家中,比她大两岁的姐姐身体不好,时常需要静养,柳氏不允她去打扰姚婉宁太多,深怕耗了姚婉宁心神。   称得上闺中密友的,就是还未过门的嫂子温献容了。   不过因为婚期将近,温家也有意拘束女儿,近两年让她减少了许多外出的机会。   如此一来,温献容陪她的时间也不多,大部分的时候还是姚守宁与贴身的丫环冬葵玩耍而已。   但是半年前,柳氏却收到了妹妹的来信。   姐妹俩的关系这些年很是疏远,小柳氏的来信令当时的姚家人很是意外的。   柳并舟生有两女,长女嫁给姚翝,次女则是嫁给了大才子苏文房。   苏文房抑郁不得志,小柳氏随他四处飘零,半年前来了书信,说是如今暂时留在了江宁,身体日渐不好,已经预感到大限将至。   她生有一双子女,苏文房虽有才华,但却不知为何,仕途不顺,已经人至中年,却居无定所,事业无成。   再加上苏文房的性格并不适合当家理事,因此不太方便照顾孩子。   一旦小柳氏病重,无力照顾儿女,她便想起了如今在神都之中的姐姐一家。   相比起苏文房来说,姚翝这些年顺利多了,已经官居六品,在神都担任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   而柳氏为人要强,将姚家经营得井井有条的,所以小柳氏信中说欲将这一双子女送往神都,请柳氏看在姐妹的情份上,收留这一对苦命的姐弟。   小柳氏的女儿与姚婉宁同龄,儿子则又比姚守宁小了一岁。   在接到这封来自姨母的家书的时候,姚守宁其实是对这一双未曾谋面的表姐弟十分好奇的。   她在家中十分孤单,若是能有个同龄的姐妹相陪,对她来说自然是一件好事。   柳氏接到妹妹的书信之后,心中忧急如焚,当即请人装了不少药材,又拿了些银子,托人送往江宁。   只是半年过去,一直都没有再收到妹妹的回音。   说好要送来姚家的孩子也没见踪影,时间一久,姚守宁对此自然又淡了兴趣。   不过她知道柳氏在接到妹妹的信后,对小柳氏的情况是十分挂念的,时常念叨此事。 ###第七章 入幻境   此时一听柳氏要去驿站,倒一下勾起了姚守宁的回忆。   “说什么?”   柳氏还板着脸,但见女儿半倒在她身上,仰头露出一张明艳的小脸,那大眼睛眨啊眨的望着她,不免心中的气刹时去了几分。   “别摇了,晃得我头晕。”   她虽仍没给好脸色,但态度已经软化了些。   姚守宁把她胳膊抱得更紧,脸往她肩头一贴:   “娘,是不是表姐他们要来了?”   “我怎么知道?”柳氏没好气的应。   说完,脸上又现出几分焦虑:   “这不是准备去北城驿站看看,有没有你姨母的来信么?”   自半年前收到那一封小柳氏寄来的家书之后,柳氏再也没有收到小柳氏的回音。   “我至今也没见过表姐,不知她长什么样子,性格与我合不合得来呢。”   柳氏心中的愁绪被她这话冲散,闻听此言,不由就道:   “你姨母的性格最是贞静顺从,却又极有主意,她养的女儿,自然是不会太差的。”   说到这里,柳氏不由腾出一只手,以食指点了一下姚守宁的额头:   “至少不会像你这样,就知道气我。”   她点完女儿,心头的气散了大半,提到了妹妹,脸上露出几分骄傲之色。   “至于长相,你姨母长得像你的外祖父,自小就是南昭出了名的美人儿。”   年轻时候的柳并舟是名闻南昭的美男子,知识渊博而又风度翩翩,但偏偏他的妻子却长相平平,曾受南昭人议论。   当年仰慕柳并舟的女子很多,宁愿不要名份,只为入柳家的门,由此可见柳并舟当年的美名。   虽是嫡亲姐妹,但柳氏长相像母亲,样貌普通;小柳氏却更像柳并舟,模样十分精致。   柳氏消了气,提到当年的事脸色都柔和了几分。   “你外祖母去世之时,我年纪还很小。”   而小柳氏比她还要小一些,失去母亲后成天啼哭,是柳氏抱着妹妹日夜哄的。   那时柳并舟虽说已经名满南昭,家中也算清贵,但照顾小孩方面又算不得多细心。   下人见没了当家的主母,便疏于侍候,险些让当时才六岁不到的小柳氏丢了性命。   只比妹妹大了不到三岁的柳氏在这个时候,迫不得已挺身而出,压下心中丧母的惶恐与难过,承担起了长姐之职,接过了照顾小柳氏的责任,如小大人般管她衣食住行,待她年长之后,又跟她讲一些女孩该知道的事。   可以说妹妹就是柳氏一手带大的,二人名为姐妹,实则情同母女。   “唉——”   说到这里,柳氏长长的叹了口气:   “可惜最后她不听话,执意要嫁苏文房,使我们分隔两地,竟已经这么多年没有再见面了。”   她的语气之中带着埋怨:   “你姨母自小身体就娇弱,苏文房虽说有才,却时运不济,这些年你姨母跟着他东奔西跑,不知吃了什么样的苦头。”   小柳氏性情外柔内刚,当年因为这门婚事,姐妹二人闹得不欢而散。   此后的十几年的时间,只有几封书信往来而已。   以她性格,若不是走投无路,应该是绝不会向自己低头求助的。   柳氏心里就算有再多的怨,收到妹妹书信的刹那,也化为了焦急。   “寄信的时候,她说刚到江宁。”   自收到信后,柳氏翻来覆去的看,几乎将信中的每个字都记在了心里:   “如今已经快要十一月了,那边恐怕早就降了温,也不知她如今怎么样了——”   她说到这里,眼中露出不安之色。   小柳氏熬不过冬至!   不知为何,姚守宁的脑海里涌出这样一个念头。   她对此仿佛十分笃定,恍惚之间像是神魂出了窍,隐约耳边听到了隐忍的抽泣声。   马车轮子滚动的声响弱了下去,柳氏的叹息也几乎轻得几不可闻。   在姚守宁的面前,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幕场景——一对衣着单薄的少年男女跪在病榻之前,抓着一个瘦骨如柴的女人的手,哭得正是伤心。   微弱的光线之中,门口一个男人撑着门框,低头抹泪。   这一幕出现得极是怪异,姚守宁好奇心旺盛,一‘看’之下越发的想要将屋内的人脸貌看清。   只是眼前的情景像是逆了光影,看不大清晰,就在她极力瞪大了眼睛想要去看时——   那跪坐在病榻之前,泪意盈盈的少女抬起了头,眉心之间一粒朱红小痣,倒是让姚守宁看得格外分明。   正当她还想要再努力看清之时,突然耳中传来悠悠的呼唤声:   “守宁,守宁?”   柳氏略带了些焦急的呼喊声远远的传了过来,刹时就将那细细的抽泣,以及女人正缓慢说话的话语压制了下去。   一瞬之间,马车轮子的转动声响,柳氏、姚婉宁的呼唤,以及街道两侧行人的喧哗,化为巨大的嘈杂音量,猛的灌入进姚守宁的脑海,硬生生将她的心神强行拉回。   “唔——”   眼前的幻像轰然碎裂,扶门的男人、床榻上的女人,以及跪哭的少年男女的影像扭曲成团,刹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姚守宁头疼欲裂,扶住柳氏胳膊的双手软软的滑了下去。   “我没——”   她想要跟柳氏说自己没事,但话未说出口,人就已经脱力,往柳氏身上栽倒下去。   这一下可将柳氏吓得不轻。   “这是怎么了?”   她反应极快,伸出胳膊,将女儿滑落的身体揽入怀里抱紧。   这个小女儿与姚婉宁不一样,自小身体健康,无灾无病。   刚刚却像是突然失了魂,双眼发直,罕见的沉默不语。   一被她强行唤醒,便脸色煞白,倒在她的怀里。   柳氏的伸手去探她额头,又碰了碰自己:   “没发热。”   不止是没有发热,甚至额头像是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使她脸颊微冰。   “守宁、守宁……”   姚守宁听到了姐姐有些焦急的呼唤,想要回应,却又觉得浑身力气都像是被抽得一干二净。   她听到母亲焦急的让人再取斗蓬将她裹紧,又吩咐曹嬷嬷赶紧回家请大夫,像是有些慌乱的样子。   柳氏的怀抱温暖而又柔软,令她感到舒适且安心,接着一只冰凉软滑的小手也探了过来,捏了捏她掌心。   “不要担心……”   姚守宁迷迷糊糊间想要安慰姐姐,试图反握住她的手。   可是此时她的眼皮酸涩,像是连熬了数日没有睡觉的人,困倦无比。   那睡意来势汹汹,她在柳氏与姚婉宁担忧的抚摸中,陷入沉睡里。 ###第八章 问神明   姚守宁这一觉睡得很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躺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青色的床幔放下了半侧,挡住了一半光线。   屋里点了安神的熏香,传来幽幽的香气。   外面像是在下雨,打在房顶发出‘沙沙’的声音。   柳氏坐在床头脚踏的矮圆凳上,手撑着床头的柜子在泛困。   雨声、柳氏细细的呼吸响在姚守宁耳侧,形成了一种十分舒适、安宁的感觉。   她许久没有睡得这样舒服了,且身边还有柳氏相陪——以往这是姚婉宁才有的待遇。   姚守宁转头盯着柳氏看,母亲手托着脸颊,一缕黑发垂在她脸侧,将她原本冷硬的面庞衬出几分温柔的感觉。   她的眼睛下方有些阴影,睡得像是不大安稳。   姚守宁轻轻的将手伸了出来,摸了摸母亲的脸颊。   那只白玉似的手几乎才碰到柳氏的刹那,睡得并不算安稳的柳氏一下就惊醒了。   她睁开了眼,目光与女儿相对。   “醒了?”她反手将姚守宁的手掌握进掌心,语气有些欢喜:   “可算是醒了!”   “娘——”姚守宁撒娇似的应了一声。   她的脸颊红润,刚睡醒的眼睛像是含了一汪秋水,丰润的小嘴唇不点而朱,皮肤白得喾光,似上好的白瓷,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明艳照人。   “看来是真的好了。”   柳氏见她说话了,心中松了一口气,又有些不大放心:   “我让人请了大夫,稍后来替你把把脉。”   以往她的心思都在姚婉宁身上,一直以为小女儿身体康健,这一次突然昏倒可将她吓得不轻。   姚守宁手臂一曲,想要起身——   只是那被子刚一滑落,就被柳氏按了回去:   “下了雨,外头冷,再躺一会才起身。”   她乌发如云,那顺滑的乌丝铺了满枕都是,映衬得她肤色白如羊脂玉似的。   柳氏怜爱的替她理了理长发,又将她的手塞回了被子里。   姚守宁乖乖任她施为,末了问:   “姐姐呢?我怎么会在家里?”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马车上的时候,当时听母亲提到了小柳氏一家人。   “你昨日突然晕倒不醒人事,可把我跟你姐姐吓得不轻,甚至连你大哥都从书院赶了回来。”   “昨日?”   姚守宁愣了一愣,柳氏回想起昨日的情景,还心有余悸:   “你昨天突然倒在我身上,怎么叫也不醒。”   她说到这里,就见姚守宁神色怔愣。   少女的眉眼生得极好,仔细看与柳并舟有些相似,既有浑然天成的媚态,又有少女的懵懂之色,清澈透明。   柳氏越看,心中越是爱怜,不由摸了摸女儿的脸颊:   “昨日你爹回来之后也是十分着急,请了大夫过来把脉,都说没事。”却无论怎么扎针,人就是不醒。   急得姚翝跳脚,若非柳氏制止:   “……你爹都差点儿趁夜出城,请青峰观的道人回来替你看看,是不是撞了邪。”   姚翝仅有一儿两女,长子求学在外,性格木讷与他不是十分亲近。   而大女儿身体不好,时常需要静养,也不能承欢于他膝下。   唯独姚守宁这个小女儿,既会撒娇,性格又活泼可人,最是得他欢心。   姚守宁一想到父亲险些出城请道士,而柳氏对于这些神鬼之说又并不信任,不由‘噗嗤’笑出了声。   “你这没良心的。”   知女莫若母。   柳氏见她一笑,便猜出她心中的想法,不由伸手点了一下她的额头:   “将你爹娘折腾的不轻,你倒还笑得出来。”   她说完,想起昨日家中鸡飞狗跳的情景,也不由露出些笑意。   “娘,上来抱抱我。”姚守宁拉了下被子,跟柳氏撒娇。   她昏睡刚醒,柳氏对她哪有不依的,闻听这话,也就脱鞋上床。   又怕自己身上冷,给她过了寒气,索性将女儿连人带被一并抱进了怀里。   “依我看,你这一睡,可能是昨天去了茶楼,听了那些神神鬼鬼的故事,被吓到的缘故。”   柳氏将已经醒来的女儿抱在怀中,昨日的忐忑心惊才一点一点的褪去。   她想起昨日在茶楼之中听到的说书人讲的故事,这会儿担忧一去,怒气便在她心中浮起:   “这些说书人胡编乱造,讲的不知所云,险些吓坏我的两个女儿。”   柳氏昨日饱受惊吓,此时便有些不讲道理,暗中思忖回头要让丈夫派几个人,将北街那条街的说书人好好管理。   “我不是被吓到了。”   姚守宁下意识的反驳,但想到昨日昏睡过去之前的情景,又迟疑了片刻。   那时她好像传闻之中灵魂出窍,‘看’到了柳氏口中的妹妹,已经处于弥留之际。   不过柳氏向来不信神鬼精怪一说,她若说自己昏睡是这个原因,恐怕柳氏就要一扫慈母的神态,对她一顿喝斥。   她若无其事转了话题,问道:   “姐姐没事吧?”   “没什么大碍,就是受到了些惊吓。”   昨晚回家之后,柳氏特地吩咐人熬了安神汤给她喝,才能让她入睡。   不过早晨姚婉宁的贴身丫环之一清元来回话,说她睡得并不大安稳,冷汗不停。   “恐怕要好好的将养几日。”   姚守宁点了点头,依偎在母亲怀里:   “那我稍后去向姐姐赔不是。”   她向来是这样的性格,虽说不算柔顺,却有错就改,绝不逃避。   柳氏看她难得像小猫一样乖巧的躺在自己怀中,又听她说的话,心中软成一团,不由摸了摸她细滑冰凉的青丝:   “这事儿与你无关,分明是那些说书人说什么神鬼精怪,将人吓住了。”   “娘。”姚守宁听到这里,不免心中生奇:   “您为什么不相信这世界上有神灵精怪呢?”   若是以往,她问这话,少不得要挨柳氏一顿训斥,责备她胡言乱语。   可她好奇心实在旺盛,仗着自己昨日才昏迷,柳氏舍不得骂她的时机,将心中早就已经存在的疑惑问出了声。   “哪有那么多神异事件呢?”   柳氏听了这话,抚摸姚守宁发丝的手微微一顿,显然提起这样的话题令她不大高兴。 ###第九章 说旧事   很快的,柳氏就忍下了心中的不快,沉默了半晌,淡淡的说道:   “许多事情,可能只是别人装神弄鬼而已,最终却会误人一生。”   她像是想起了许多不快的往事,眉眼间竟罕见的流露出几分忧郁。   只是这种神态在柳氏的脸上不过留存了半晌功夫,她就看到了女儿眼中极力压抑的好奇。   这模样令柳氏不由‘噗嗤’笑了一声,接着那笑意慢慢收敛了,化为一声叹息:   “昨日我们提到你的姨母,她就是受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所影响,误了她的一生。”   这些话柳氏平日从未提过。   早些年前,她对妹妹当年嫁人一事有心结,不肯与她和解,书信往来也不多,双方如同疏远的远房亲戚,柳氏很少在儿女们面前提起这一家人。   兴许是母女难得抱在一起说些悄悄话,也有可能是此时气氛正好,柳氏不忍拒绝姚守宁的好奇心。   既然提起了这个话题,她索性就道:   “当年你的外祖父曾入读子观书院,是南昭有名的才子。”   子观书院的院长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张饶之,对他十分欣赏,有意招他为入室的弟子,“早年曾带他参加过一次应天书局。”   什么是应天书局?她竟然从未听闻。   姚守宁忍了又忍,才将这疑问咽回了肚里。   柳氏明显不太愿意提起这桩旧事,若自己再三提问打岔,可能柳氏这会这发发顺势将她敷衍了事。   不如等她自己先说完,之后她再想办法缠着柳氏,细问这所谓的‘应天书局’究竟是怎么回事。   “从那以后,你的外祖父便像是中了邪。”   说到这里,柳氏的神色露出几分阴郁。   “应天书局之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姚守宁听到这里,没能忍住自己的好奇心,在母亲怀里半趴起身,睁大了一双眼睛与柳氏对视。   她的眼神清澈,目光相望的那一刻,柳氏可以从她的瞳仁中看出自己的倒影。   “我不知道。”   柳氏面色微冷,犹豫半晌之后,摇了摇头:   “不过自那之后,你的外祖父说,某一种力量,会在他的后代之中苏醒。”   说到这里,柳氏的脸上露出几分烦躁之意。   她至今仍不理解,为什么柳并舟参加了一趟应天书局之后,竟像是自此入了邪,并受这谶言所困。   柳并舟仅有两女,但他洁身自好,并没有纳妾生子。   他的妻子虽说容貌平平,但性情极佳,为人又聪明风趣,在世时夫妻十分恩爱,去世之后柳并舟也没有续弦的意思。   也就是说,他的后代仅有大小柳氏两个女儿而已。   自那之后,许多事情就成为了柳氏内心无法解开的心结。   柳家在南昭也算名门,柳氏相貌平平,但她性情大方,又饱读诗书,会管家理事,再加上有柳并舟这样名满南昭的父亲,提亲的人多的是。   可出乎意料的,是柳并舟拒绝了柳家的许多名门之后,最终替柳氏选中了姚翝作为自己的女婿候选人之一。   当年的姚翝只是一个百户治下的小旗,手中管理着十来名军户的粗人。   柳氏自诩读书人家,内心其实也颇有傲气,听到柳并舟为自己定了这么一门亲事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   那时的姚翝无论出身、样貌都平平无奇,柳氏最初内心自然是十分的不愿意,认为自己与姚翝并不般配。   “你外祖父当时并没有强硬逼我嫁。”   说起当年的旧事,柳氏表情还有些不大自然:   “只说这是命中注定的姻缘,让我给你爹,也是给我的一个机会,让我自己好好考虑。”   那时的柳并舟在柳氏的心中,向来是个十分了不起的人。   他博学多才,在南昭很有名望、地位,就连当地官员、学子对他都格外的礼敬。   柳氏对父亲向来是又敬又爱的,可却没想到这样熟读圣贤书,本该‘子不语怪力乱神’的父亲,竟会说出这样的言语。   听到柳并舟以如此匪夷所思的理由,决定自己未来的婚姻的时候,她内心其实是非常不满的。   不过那时的她虽说失望,却又并没有完全顺服于柳并舟的安排,对于父亲所说的话也格外不服气,因此最终决定按照父亲所说,先与姚翝见面接触。   两人生活环境、喜好完全不同,根本完全不匹配。   她想要以事实向柳并舟证明,他所谓的‘命中注定的姻缘’,根本就是荒谬至极的。   抱着这样的念头,她与姚翝相识。   姚翝出身不佳,也是个粗人,但他对柳氏真心实意。   柳氏自小丧母,又将妹妹一手拉拔着长大,又能顶撞父亲的安排,可见她性格的强势。   偏偏姚翝可以包容她,无论在内在外,都顺从她的心意,给足她脸面、尊重,逐渐俘获了她的心。   最终柳并舟的一语成谶。   二人打破门第、身份的阻隔成婚,在当时的南昭还引起了极大的议论。   虽说柳氏后来也是心甘情愿嫁给姚翝,可想起当年的这桩婚姻的初始,却又难免有些心结。   而真正令她不快的,则是后来妹妹的婚事。   到了小柳氏长大后,因为有前车之鉴,柳氏早早就在给妹妹相看未来的夫家。   她虽说与姚翝成婚也算心甘情愿,婚后夫妻二人感情和美,可当年与姚翝相识的原因,终究成了柳氏心中的一大心结。   随着小柳氏成长之后,她总担忧父亲会像当年插手自己婚事一般,插手小柳氏的人生。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她还没有物色到适合的人选,柳并舟已经引来了一个人,与小柳氏相识。   “那就是你的姨父,苏文房。”   苏家祖上倒也曾出过几个大文人,也曾声名显赫,但传到这一代,早就已经落魄了。   到了苏文房这一脉时,已经是数代单传,且家中十分贫困,早年曾靠亲友资助才能活得下去。   这样一个人,压根不是良配。   “那会儿我怀着你大哥,听了这些,心急如焚,急急的就赶回家,想要阻止这件事。”   但她还是回得太晚。   苏文房长相斯文,又才华横溢,小柳氏对他一见倾心,最终如柳并舟所愿,嫁他为妻。 ###第十章 姻缘错   “自此之后,随他浪迹天崖,再没过过一天安生的日子。”   柳氏说到这里,眼中闪过泪光。   这个妹妹是她一手带大的,虽名为姐妹,却又情同母女。   “她自小娇生惯养,又有人服侍,哪里吃得了苦头,做得来侍候人的事?”   她担忧小柳氏吃苦,强势的反对这门婚事,最终做了恶人,却没能改变注定的结局。   从此,亲密无间的两姐妹感情有了裂痕,之后的十几年时间,二人再也没有见过面。   “苏文房仕途不顺,你姨母跟他东奔西走的,偶尔来封书信。”   不知是不是小柳氏性格报喜不报忧,信中她从不说自己过的不好,只说自己生了一女一儿,偶尔讲些外地的趣事给柳氏听。   而柳氏也因为当年的事有了心结,并不愿过多插手妹妹的事。   “直到半年前,收到她的信,才知道她如今已经成了这个样子。”   信中透出她好像病得很重,苏文房甚至无法抚养自己的一双儿女。   “这样的一个人,娶了你的姨母,竟然把她拖累成这样子……”   而这门婚事,是当年柳并舟一手主导的。   “也怪我,当年十分宠她,怜悯她年幼体弱。”母亲去世的时候,小柳氏又很小,几乎记不住母亲的样子,柳氏以姐代母职:   “所以对她很是纵容,让她看多了才子佳人的话本,养出她天真不知事的无忧无虑的性格。”   听到这里,姚守宁不由道:   “照娘这么说,姨父必定也是有过人之处的,就算没有外祖父,姨母是与他相遇,也会喜欢他的。”   “胡说!”   柳氏一听姚守宁这话,顿时不高兴了:   “什么喜不喜欢的——”   她想起昨日茶楼之中女儿讲的那一番话,那时觉得她讲的那一番话太过直接尖锐,可这会儿一想,也总比小柳氏这样昏了头好些。   “你自己也说了,门不当户不对,就是不般配。”   苏文房家道中落,连自己都养不起。   成婚之后还要靠小柳氏嫁妆养家操持,屡屡入仕失败,连累家人随他天南地北的奔波,没有安稳的时候。   光凭他满腔才学又如何,连妻儿都养不起!   这样的两人,如何又相配?   柳氏一贯端庄淑雅,平日这样的激进之言是绝对不可能出自她口的。   这话音一落,她有些不大自在的轻轻挪了下自己的身体,又咳了两声:   “就算是这样,若他们二人缘份天注定,我就是再不满意也认了。”   可千不该万不该,由柳并舟来主导这场婚事。   “我后来琢磨着,你外祖父的变化,皆因当年参与了应天书局而起,自此受人影响,改变了心意。书局之上的人提过,有某种力量会在他后代之中苏醒,我与你姨母的这两桩婚事,便都在他掌控之内。”   看似由两个女儿自己做主选择的女婿,其实最终都是由柳并舟引导而成。   “你外祖父这个人心中做事自有玄机,他想要办的事儿,最终一定能成。”   柳氏不管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神鬼精怪一说,也不管命定的力量会苏醒传承。   “但他千不该万不该,将你姨母推入火坑。”   小柳氏如今颠沛流离,甚至缠绵病榻,一切都是柳并舟当年参与了应天书局之后,听了不知什么神神叨叨的话而导致的。   因为柳并舟的事,柳氏对于这些神鬼之说格外的排斥,至今已经形成了心结。   “这世界上哪有什么神秘的传承?”   柳氏说到这里,冷笑了一声:   “我生了一儿两女,你姨母生了一女一子,也只是没有半点儿神通的普通人,没有三头六臂,可见你外公当年听到的,只是闲碎言语。”   她顿了顿,又讽刺道:   “可见这些怪异传说,只是江湖术士骗人的而已。”   在柳氏看来,她的父亲名满南昭,却依旧会受这些传闻所蒙蔽,并误了小柳氏一生,自然对于这些东西格外的排斥。   至于神鬼精怪等,“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柳氏说这话时,表情十分坚定:   “许多事情,不过有人装神弄鬼而已,”她轻轻补了一句:“反正我是绝对不信的。”   话音一落,她又隐约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事儿?”   昨日姚守宁在茶楼久坐,想必是听了说书人讲的离奇故事,后被惊住,后在马车上莫名其妙昏睡过去。   柳氏心中暗自揣测,莫非姚守宁年幼无知,因此而心中生惧,以为这其中有什么古怪不成?   “只是随口问问。”   姚守宁说完这话,见柳氏双眉紧皱,眼中露出几分探试,显然对她并不如何相信。   “是真的!”姚守宁提高了些声音,又说道:   “只是昨日听了茶楼的故事,又听姐姐问起,还没得到回答就睡着了,对这个事感到十分好奇而已。”   她这样一说,柳氏便有些信了。   这个女儿自小好奇心就有些旺盛,昨日姚婉宁问了话,她没听到答案,惦记着这事儿也并不稀罕。   想到这里,柳氏觉得自己之前的念头可能是想太多了。   她伸手揉了揉眉心:   “有些故事听一听也就算了,不可信以为真。”   柳氏说完,脸上露出几分疲倦之意。   昨日她被姚守宁昏睡吓住,担忧得一晚几乎没怎么睡,这会儿说完了话,困倦难挡,呵欠不停。   “你既然醒了,便再好好休息一日。”   她眨了下眼睛,挤走眼里也不知是因为提起往事,还是因为呵欠而起的眼泪,脸色疲惫:   “我让冬葵给你准备了些软和的膳食,你先吃一些,再歇会。”   话音一落,柳氏便起身下床,弯腰穿鞋:   “我先去瞧瞧你姐姐。”   说完,她忍不住转头看了还躺在床上的姚守宁一眼:   “这么大人了,还不安生,闹得家中人仰马翻的。”   姚守宁苏醒之后,柳氏心中的担忧褪去,昨日受到的惊吓此时又化为几分火气:   “把大家吓得不轻。”   “我又不是故意的。”被她这样一指责,姚守宁也有些不高兴。   柳氏便嗔了一句:   “说你还不高兴,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   她说完,又打了个呵欠,站了起来,下了脚踏走了两步,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一般:   “对了,”她顿了顿,眼中带着警告:   “我们先前说的话,你不要告诉别人。”   她指的是当年与姚翝的婚事。 ###第十一章 暗怀疑   也不知怎么的,刚刚昏了头一样,姚守宁一问,柳氏就将这隐瞒了多年的事儿和姚守宁说了,现在想起来她又有些后悔。   当初她是有些不大满意姚翝出身、背景,可夫妻成婚多年,感情融洽,她也算过得去。   这种旧事便万万不能再提,否则可能会影响夫妻的感情。   “我知道。”   姚守宁脆声声的应了一句。   她看起来大大咧咧,半点儿没有听了往事惆怅的神色,答的也是嘴快,不知是顺口回答,还是真的将自己的话听进了心里。   柳氏对女儿态度不大满意,表情便有些不大开心。   “我不会跟别人说这些的,尤其是爹!”   姚守宁又保证了一遍,还强调了姚翝的存在,这句话终于令柳氏露出满意之色,最终掩唇打着呵欠离去。   出门的时候,姚守宁听到她唤冬葵进来侍候自己的声音。   房门被掩上,屋里只剩了她一人。   她重新倒回床铺之上,这才开始细想昨日昏睡之前发生的事。   姚守宁很确定,自己昨日昏倒,与说书人讲的故事没有关系。   反倒是在马车上时,柳氏提到了姨母的来信,令她那一刻像是神魂出窍,最终才精神不济,昏死过去。   她好像‘看’到了小柳氏一家,此时想起,觉得份外诡异。   “是做梦吗?”   少女紧皱着眉,无意识的咬着自己的嘴唇。   如果这是梦,又实在太过离奇。   柳氏两姐妹因为当年的婚事而生了心结,自小柳氏与苏文房成婚,十几年间从没有往来过。   姚守宁自出生之后,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姨母,却并没有见过面的。   可昨日的梦境之中,却又清晰的‘看’到了这样一个未曾谋面的姨母一家的存在。   此时想来,这梦镜中发生的事情格外的清晰。   她努力回想——   病入膏肓的妇人躺在床上,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光影之中,隐约可见她瘦得皮包着骨头,头发乱糟糟的挽成一缕,稀疏的搭散在枕头上的样子。   跪在她面前的少女则有些楚楚可怜,看不大清样貌,像是在轻声抽泣,唯独眉心之间一粒朱红小痣令姚守宁印象深刻。   至于跪在她身侧的少年像是与少女身高相似,身材单薄,穿了一件不合身的儒衫,频频抹泪。   “真是奇怪。”   姚守宁想到这里,既觉惊悚,又觉得怪异。   好端端的,她怎么会‘梦’见这样一副场景?   “什么奇怪?”   姚守宁正怔愣间,她的贴身丫环冬葵抱了一个水盆进来,恰好听到了这句。   “就是觉得我昨天突然睡着,实在奇怪的很。”   姚守宁不动声色的找了个借口。   她自小对人心理的变化便格外的敏锐,知道什么东西能说,什么东西半点儿都不能提。   因此哪怕露出馅,她却能面不改色的随口一说,将这事儿圆了过去。   冬葵压根儿没有意识到她是在哄弄自己,反倒跟着点了点头:   “是很奇怪,奴婢也被吓得不轻,幸亏娘子没事!”   姚守宁没有理她,转而又思索起自己的事。   她生平从未见过小柳氏一家人,怎么会突然梦到她呢?   可惜刚刚柳氏在时,提到当年柳并舟的事被坏了心情。   否则她可以旁敲侧击,向柳氏打听一下小柳氏的长相。   这两姐妹多年未见,柳氏记忆中的妹妹长得无比的美貌,是清丽佳人,长得与外祖父相似。   姚守宁是在南昭出生的,依稀记得外祖父是很喜欢孩子的。   柳氏虽说因为婚事的缘故与父亲生了嫌隙,但双方仍有走动,直到姚翝十年前带着一旨调令入神都,才离开了故土,来到这里。   在她印象之中的柳并舟已经五十来岁,长得倒是儒雅清瘦,留了三尺长须,神态间带着自在洒脱,是个仙风道骨的老头子。   这样一个人物,实在令姚守宁很难想像他身着女装,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样子……   想到这里,她又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小柳氏熬不过冬至。   大庆年的冬至之日,向来都是由钦天监以圭表指向为准。   算算时间,大约是在每年的十一月中下旬。   如今已经十月底了,若小柳氏熬不过冬至,岂非是不到一个月时间就会死?   真是奇了怪了。   虽说没见过小柳氏一家人的面,突然梦到了,倒也勉强可以说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但莫名其妙的觉得小柳氏活不过冬至,莫非是受了娘收到的那封家书的影响不成?   可惜这些话她不敢告知别人,以柳氏对于这些神异之事排斥的态度来看,她不要说讲这离奇无比的‘梦’,但凡提起小柳氏离死不远的‘预测’,恐怕她的母亲得认为她是要疯了,非得好好收拾她一顿。   她摇了摇头。   “娘子头晕?”   取了衣服过来的冬葵一见此景,顿时瞪大了圆圆的眼睛,露出几分担忧之色。   她是自小就被人伢子卖到了姚家,算是陪着姚守宁一块儿长大的,对她忠心耿耿。   “没有。”   姚守宁又摇了下头:   “睡久了头疼,摇摇头清醒清醒。”   说完这话,她又迫不及待:   “我要起来活动活动,然后再去看看姐姐。”   她暂时将小柳氏的事放到了脑后,决定先去看看昨天被她吓到的姚婉宁。   冬葵应了一声,忙拧了热帕子服侍她洗漱起身。   “不过太太临走时说要去看大娘子……”   柳氏担忧小女儿性格跳脱,打扰了大女儿休息,一般姚婉宁不舒服的时候,都尽量不允许小女儿去找她玩耍的。   “您这会儿去,会不会碰了个正着,到时挨训?”   “不会!”   姚守宁回答的十分笃定。   她擅看人心,柳氏刚刚找的借口在她面前不值一提。   “我娘应该是累了,找个借口回去睡觉而已。”   “……”冬葵一脸无语的看她,却见她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似的。   柳氏平日规矩严,但今日没有功夫管理小女儿。   趁着姚守宁吃东西的时间,冬葵已经准备好了外出的东西。   一夜之间,神都好像降了温。   主仆两人一从屋里出来,都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   外头还在下雨,那风像是夹着刺针,吹得人寒毛直立。   姚守宁拉起了斗蓬的帽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今年好像特别的冷。”   神都往年的雨水并不多,但自前两日下起雨后,至今仍未有停歇的架势。 ###第十二章 巧问询   “希望这雨赶紧停。”   姚守宁跺了跺冻得僵疼的双脚,望着阴沉沉的天幕叹了一句。   每年到了冬季的时候,就是姚婉宁的受难日。   她本身就体虚偏寒,一到了入冬,几乎难以离开屋子。   冬葵撑开了伞,她钻了进去,主仆二人一路踩着雨水小跑着往姚婉宁的屋子赶了过去。   好在姚家只是一座三进的小院,地方并不是很大。   不过神都寸土寸金,姚翝在神都之中只是一个正六品的指挥使,近几十年来,朝廷财政格外的紧张,他的俸禄并不高,又要养着一大家子,幸亏偶尔还有下头的人孝敬,才勉强过得去。   所以这神都的小院,当初也是依靠了夫妻俩多年积蓄外加柳氏贴了一部分的嫁妆钱才买得下来的。   姚婉宁的身体弱,住的是东南面光照最好的屋子,姚守宁过来的时候,她正躺在屋内,没有起身。   柳氏怜爱女儿身体不适,因此破格安排了两个丫头贴身服侍她,一个叫清元,一个叫白玉。   都是性格内敛的姑娘,照顾得十分仔细。   “姐姐——”   姚守宁人还在廊下,声音已经传进了屋里。   一个穿了翠蓝长裙,面容清秀的少女闻声而出,带来阵阵苦药的味道,见到姚守宁,不由欢喜的唤了一声:   “二娘子醒了。”   姚守宁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她年纪不大,性格也活泼,又时常来姚婉宁这,和清元、白玉都十分熟悉。   若是平时,少不了会顺嘴多聊几句。   可此时她心系姚婉宁,便没了其他心思,问了一句:   “我姐好些了吗?”   白玉一听这话,脸上露出几分愁色:   “昨晚开始睡不着,后面喝了安神汤,才勉强躺下去,但一宿都在冒冷汗,清元几乎不敢闭眼睛。”   说话的功夫间,姚守宁已经提步入内。   因为常年服药,姚婉宁的屋子都像是萦绕着一股苦气。   冬葵将滴着水的伞收拢,放到了屋檐的一侧。   屋中早早就已经点上了碳盆,但那热量却像是驱不散这满屋的寒气。   几人进了内室,就看到娇弱的少女正靠在床头喘气。   因近几日下雨的缘故,窗户已经放了下来,屋内不大通风,那药味儿便越发刺鼻。   姚婉宁靠了半个软垫,一手捏了张帕子,张着嘴像是离水的鱼。   她的床头放了一张束腰圆几,上面摆了一个药碗,冒着腾腾热气。   见到姚守宁活蹦乱跳的进来,她又是松了口气,又有些开心。   “之前娘才传了消息过来,说你醒了,让我别担忧。”   她说话时有些瓮声瓮气,像是鼻子被堵住了,不大通的样子:   “怎么好了也不在屋中休息,跑我这里来呢?”   少女的脸色煞白,肌肤有种常年不见光的暗淡感觉。   她头发被汗水浸湿,一缕一缕紧贴着头皮,上半身穿了一件橘红的小袄,下半身被厚毯子牢牢的裹紧。   说话时声音轻轻细细,像是有些颤抖,中气不足的样子。   姚守宁一看她这样,不由有些担心:   “白玉说你没有睡好,是不是被我吓到了?”   她解了披风坐过来,冬葵对这里也不陌生,见白玉忙不过来,便十分机灵的搬了凳子,放在床榻的一侧。   “没有的事,都是老毛病。”   姚婉宁摇了摇头,一见妹妹坐下,不由将脸别到一侧,拿了帕子掩住口鼻:   “你不要过来,我怕过了病气给你。”   “哪有那么容易?”   姚守宁对她的话不以为然,坐下来后伸手去摸她另一只放在腹前的手。   那手冰冷冷的,像是半点儿温度都没有的样子。   “怎么这么冷。”   姚婉宁仰着头,用力的吸了两下鼻子,说道:   “老毛病而已。”   她的身体无论怎么样都捂不热。   姚守宁握住她的时候,那掌心绵软细嫩,仿若无骨一般,又温暖无比,传递过来的热度竟像是比暖炉还要舒服一些。   “看样子是真的好了。”姚婉宁一手拿帕子掩唇,一面仔细打量姚守宁的脸。   见她双颊透着红晕,眼神明亮,不见半分萎靡,不由既是替妹妹开心,又有些羡慕她从小就无病无灾的体质。   “孙神医的药已经喝了吗?”   姚守宁一将姚婉宁手掌握紧,便觉得她身上传来一股瘮人的寒意,顺着两人交握的手掌处传进她的身体。   鸡皮疙瘩立了起来,她下意识的转了下脖子,缓适这股寒气。   “昨日就喝过了。”姚婉宁察觉到她的动作,不动声色的借着端药的时机,将手抽了回去:   “这都已经是喝的第二回了。”   说话的同时,她端起那碗还在冒着热气的药捧在掌心,顿了片刻,接着就送到了嘴边。   “看来这孙神医也没传闻的那么灵。”姚守宁见她端了药碗,大口大口的将那药汁喝下去,不由有些心疼:   “若这几副药吃了仍不见好,恐怕真像娘说的,这孙神医只是徒有虚名。”   她皱了皱眉,接过一旁白玉手中端的蜜饯,捧到了姚婉宁的面前,想要哄她开心:   “到时娘说了,找人砸了他的摊子,看他往后怎么招摇撞骗的!”   姚婉宁喝着药,听了妹妹这话,被她逗笑,一时不察被药呛到,顿时咳出了声。   如此一来,倒将姚守宁吓了一跳,忙不迭的替她揉胸推背。   折腾了好半晌,姚婉宁才缓了过来,被妹妹抱在怀中直喘气。   “都是老毛病了,要治也不是三天两头的事。”   对于看病这事儿,她比柳氏要豁达一些。   兴许是病得久了,也遇到过不少招摇撞骗的人,对于姚婉宁来说,孙神医可能也只是她人生之中又一个不幸遇上的庸医之一而已。   只是看柳氏兴匆匆准备礼物,又盼着日子数孙神医入神都的时间,她不愿去泼母亲冷水。   姚婉宁不愿多说这个事,喝了两口水,润了润喉,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题:   “对了,你来找我什么事?”   姚婉宁这话一说出口,令姚守宁吃了一惊。   她没想到姐姐平时身体不好,观察力却远胜旁人。   从小跟她一起长大,贴身侍候她的冬葵都没看出来她的目的,以为她只是过来探望姐姐,姚婉宁却一眼就看出来自己过来是找她有事。   “也没什么。”   她心中念头迅速转了一圈,已经想到了回应的话语:   “昨日马车上,娘不是提到了姨母要将表姐、表弟送来我们家吗?”她半真半假的道:   “我就是有些好奇,娘有没有跟你提过,姨母和表姐长什么样子?” ###第十三章 提神医   姚婉宁比她早生了两年,柳氏很疼爱这个女儿,兴许会多说一些给她听。   她想起梦中的情景,感到有些不安,恨不能立即弄清一些事。   姚婉宁观察力虽说敏锐,但在姚守宁真假掺半的谎言面前,仍是败下阵来,对她说的话信以为真。   “说是长得像外祖父,瓜子脸,大眼睛……”   她一边说,姚守宁就努力回想梦境之中‘见’到的那女人模糊不清的长相,同时还要代入多年前见过的柳并舟的样子。   可无论怎么去想,也无法将梦中的女子与姚婉宁口中所说的人相重合,最终只能无奈放弃。   “表姐呢?有说过长什么样吗?”她不死心的又问了一句。   “倒没有明确说过。”姚婉宁脾气好,想了一会儿,倒是想起了一些:   “说是长得跟姨母年轻时有些相似,但眼睛像姨父,说是有些消瘦。”   “消瘦!”姚守宁听到这里,精神一振——这倒是与梦中的少女身形相似。   “还有呢?”   姚婉宁被她一催,不由有些好笑,但也上了心,努力回想:   “应该长得貌美,姨母留居襄阳的时候,曾来过一封信,信里提到说,当地不少名门公子,像狂浪蜂蝶,时常在家门外流连徘徊呢。”   梦中的少女看不太清楚长相,姚婉宁的这番话并没有满足姚守宁的好奇心。   “不知……”姚守宁的脑海中浮现出那跪在病榻前的少女眉心之中有颗米粒大小的殷红血痣,又试探着问:   “姨母的来信中,有没有提过表姐脸上有没有什么痣之类的。”   “那倒没有听娘说过。”   姚婉宁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接着又有些奇怪:   “你问这干什么?”说完,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又看了姚守宁一眼。   与她的瘦弱、娇小不同,比她小了两岁多的姚守宁既是继承了柳氏高挑的身材,也拥有得天独厚的美貌。   姚婉宁暗自思忖,莫非是这两日自己与母亲都提到了姨母的女儿长得美貌,引起了她的好胜心?   “也没什么,就是好奇。”   姚守宁完全不知道姐姐脑海中的念头,但她说完这话,就见到了姚婉宁微笑下掩饰着的不信。   “就是想要知道她的性格和我合不合得来而已。”她勉强又补了一句,就听姚婉宁温言哄她:   “一定合得来的。”   她有些内疚自己先前夸奖了未曾见面的表妹,柔声细语的安抚她:   “听娘说,姨母当年的性格是温柔又善良,姨父也是出了名的文人,妙真是他们的女儿,肯定知书达礼。”   姚婉宁笑着就说道:   “到时她若来了,你也有个伴,不会再那么无聊了。”   说完,又有些内疚:   “不像我,也不能太长时间陪你。”   “那也不是。”闻听这话,姚守宁反驳道:   “我最喜欢姐姐,就算是表姐,又哪能与你相比。”   姚婉宁一听妹妹的话,那张苍白的脸上露出两抹红晕,笑得有些满足又有些开心,小小声的赞同:   “那也是。”   两姐妹笑成一团,姚婉宁笑完又喘个不停。   二人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姚婉宁的脸上已经露出几分疲色,姚守宁看在眼里,便准备回去。   白玉上前服侍着姚婉宁躺下,离开妹妹怀抱之后,她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整个人将厚厚的被子裹紧,仅留了一张小脸出来。   她还在惦记着姚守宁昨日昏睡的事,趁着妹妹临走之前,叮嘱她要让大夫再把把脉,不可轻忽大意。   从姚婉宁屋子中出来,姚守宁一时之间也无处可去,只好怏怏的回了自己屋里。   晚饭之前,柳氏身边的乳母曹嬷嬷亲自来请她,说是柳氏请了大夫,让她过去。   那大夫当着柳氏的面,替姚守宁把了许久的脉,说她脉像平稳,并无大碍之后,柳氏的脸上才终于露出笑意,忙让人拿赏钱出来送大夫出去。   傍晚姚翝回来,听到小女儿安然无恙,不由也十分开心,连忙吩咐厨房加两个菜。   他已经年过四十,身材十分高大,留了胡须,披了一件漆黑的斗蓬,脸上不带笑的时候,看起来很是强壮凶狠的样子。   但他一见妻女,却将满身煞气卸去。   “爹!”   姚守宁唤了一声,想起柳氏提到的‘应天书局’,决定找个时间向他打听打听。   “看起来好些了。”   姚翝见女儿脸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的样子,心中满意。   “本来就是睡着了,也没什么事。”姚守宁笑着回道,姚翝却不赞同的摇头:   “不可大意。”   家中已经有个常年生病的女儿,他深恐小女儿也有什么隐疾,连忙吩咐下人要去再请大夫。   柳氏本想说话,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   “对了,今日你去看的孙神医,不知怎么样?不如请他过来,给守宁把把脉。”   柳氏睡了一个下午,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   但听到孙神医的名号,那脸色又阴沉了下去:   “我觉得不大行。”   她摇了摇头:   “说了半天,也没讲出个什么所以然,抓了些药,药理也不大对。”   不过孙神医号称药王的十一代孙,在江南也十分有名气,柳氏深怕自己看走了眼,因此仍想让女儿先把这几副药喝完了试试。   “若是喝了不见好,到时你找几个人,随我去那医局,我要将他招牌砸了!”   “……”   姚翝外表凶恶,但他在家中的时候,却又十分惧内。   听了柳氏这话,他眼皮跳了跳,有些头疼,却又不敢出言反驳妻子,深怕自己一张嘴,就把她心中的火引到了自己的头上。   “我也要去!”   倒是姚守宁一听这话,也跟着说了一句。   姚翝顿时找到了张嘴的契机,连忙斥责:   “那怎么行?”他瞪了眼:   “你娘只是随口一提,你别往这凑热闹,一边去!”   柳氏本来也想喝斥女儿胡闹,但一听丈夫这话,顿时冷笑了两声。   姚翝一见不妙,眼皮疾跳,连忙开口:   “我也不是说不砸这医馆。”   他打量柳氏脸色,小心翼翼的:   “若这孙神医有名无实,光开贵重的药,那就是骗子。”   男人的话令得柳氏阴沉的脸色舒缓了几分,他心中长长的舒了口气,顿了顿:   “不过我毕竟是朝廷命官,要是当众派人砸馆,被人进言了,可能会被刑狱的人找上门。” ###第十四章 初设局   听姚翝提到了‘刑狱’,柳氏脸上的怒容缓和了些许,转而变成略有些头疼的神情。   太祖当年立国之时,除了设定镇魔司外,同时设立刑狱,授其破格的先斩后奏之权,专拿贪官污吏。   原本是为了治理大庆初期官场行贿成风的恶习,可随着大庆朝建立的时间一长,逐渐便变了风气,刑狱的存在,成为了各方势力必争之地,用以打压、陷害对手的权柄。   尤其到了近年,皇帝沉迷修仙寻道炼丹,对于朝事已经不大管理,朝纲混乱,分了派系,斗得很是凶狠,朝中以长公主为首的陆家与刑狱、镇魔司分庭抗礼。   这一代刑狱之主姓楚,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形成了强大势力。   若百官有得罪楚氏派系的,便会被以各种罪名抓捕,先用刑后定罪。   官员被刑狱盯上,若无后台保命,都会胆颤心惊。   因此,朝中四品以上大员,以图自保的,都会自寻找阵营。   像姚翝这样没有出身、背景的人,哪怕已经位居六品,但刑狱的人也是说抓就抓的。   尤其是刑狱的人好像对姚翝格外不喜——夫妻俩相互对望了一眼,想起了往事。   当年他奉调令入神都,曾听从上峰指引,带着礼物,想要拜见各方官员。   姚翝此人看似长相粗莽,实则又粗中有细,于人情事故把握极准。   他能凭借白衣之身,娶到柳氏,继而调入神都任六品兵马司指挥使,与他这长袖善舞的性格脱不了干系。   当年一入神都,能攀得上关系的都交谈甚欢,唯独在拜见刑狱司的人时,初时被迎了进去,后面刑狱司的人不知听了什么,又变脸将他赶了出去,连礼物都没收,还放言说刑狱的人以后见他拜访就不开门。   自此,算是断了姚翝打点刑狱的路子。   开始的时候还有些提心吊胆,深怕被刑狱盯上,这神都呆不长久。   柳氏那时还不敢置业,唯恐迟早要再回南昭去。   却没料到自那以后,姚翝虽不和刑狱司的人打交道,却没有被刻意的刁难过,后面夫妻便渐渐放下了这事儿。   这会儿柳氏一听丈夫的说法,也不敢再随心所欲:   “算了,我也只是那么一说而已……”   她强忍气:   “婉宁的病也不是朝夕之事。”   “那倒也不是。”   姚翝哪里舍得让妻子忍气吞声,眼珠一转,‘嘿嘿’笑了两声,脸上露出狡黠之意:   “虽然不能明着打砸他的馆子,但若这所谓神医只是骗子,也不是没有办法收拾他的。”   他掌管北城兵马司,手下的衙差混迹于市井之间,与地痞流氓也认得。   “到时找个市井无赖,假装看病,最后往那一躺,将人抬过去大闹一场。”   姚翝咧了咧嘴,一脸憨厚的道:   “到时我再派人出马,如此一来,名正言顺,到时刑狱的人纵然问起,我也是有话说的。”   说到这里,他厚着脸皮往柳氏身边一挤:   “待我捉拿了这骗子,定要好好拷问,让你出口气!”   柳氏听了这话,脸上由阴转晴,一面嗔怪似的推了丈夫一把,脸上却露出满意:   “也别这么说。”她淡淡的道:   “先让婉宁吃了这几副药,如若不见效,到时再用这方法不迟。”   姚翝自然是没有不听从的,点头说道:   “全听你的。”   姚守宁可不管父母要如何对付那孙神医,她听了半晌,见二人商议完了,旁若无人的说着话,仿佛完全忘了身边还有个自己。   她不由抓了柳氏手臂,晃了两下,引起母亲注意:   “娘,到时我也想去。”   她昨日昏迷,把柳氏吓得不轻,原本柳氏打定了主意要将她关在家中一段时间的。   但此时她被丈夫哄得心情舒畅,听了女儿央求,倒也没一口拒绝:   “你去干什么?”   “我想看娘为姐姐出气。”她抱住柳氏手臂,身体贴了过去拍母亲马屁:   “娘,这孙神医若是骗子,娘要揭穿他,就是行善积德的好事,我想看娘如何收拾骗子!”   她摇着柳氏胳膊,撒娇道:   “娘,我想去!”又怕柳氏再找借口拒绝她,接着又道:   “反正到时爹会找人候在附近,我就是去了也不怕出事,让我去嘛,让我去!”   柳氏顶不住女儿撒娇攻势,姚翝又向来宠这幺女,见她接连央求,也帮着出声:   “守宁去也行,反正有我的人在,不会出什么问题。”   姚守宁性格活泼,若真有这样的大事不让她去,恐怕她会闷闷不乐好一阵子。   在丈夫女儿攻势之下,柳氏终于松口答应:   “行行,让你去,不要摇了,晃得我头晕!”   只是答应之后又特意言明,不允许她再留在茶楼中,害怕她再听了这些不三不四的故事,到时又被惊吓到了思绪。   说完,又旧事重提,说起昨日姚守宁昏睡一事,姚翝在一边附和妻子的话,也跟着教训女儿。   姚守宁自然满口答应。   故事随时都能听,大不了到时她想个办法让冬葵出去听了,回来后再说给她听也行。   但砸医馆这种热闹又不是时常能有的,她自然是不能错过的。   正说话间,外头传来曹嬷嬷的声音:   “大郎回来了!”   姚守宁正被父母两人连番念叨得头皮发麻,一听这话,不由眼睛发亮:   “大哥回来了!”   她的大哥姚若筠如今正在筑山书院之中读书,以便参加来年的科举考试。   筑山书院是顾氏出银子所建的族学,招揽了不少有名望的读书人授课,在神都之中非常有名气,许多达官贵人之子都在筑山书院中读书。   书院位于神都城外数里,一般姚若筠留在书院与友人相伴,每隔四五天才回家一次。   姚守宁记得柳氏说他今早才来看过昏睡之中的自己,想必是昨晚回家的,没想到今日又回来了。   “你大哥听闻你昏睡,早晨走的时候还不放心。”   柳氏笑着应了一句。   她晌午本该让人去筑山书院一趟,给姚若筠传个女儿已经清醒的消息。   不过她当时困顿难挡,回屋便睡了过去,一时忘了此事。   此时一听儿子回来,既感开心,又暗怪自己久睡忘事,使儿子多跑一次。   姚若筠进了门来,看到屋中人时,先是愣了一愣,接着神态松发了一些,下意识的整了整领子——   这是他心情很好时下意识的动作。 ###第十五章 考功课   姚若筠上半张脸与柳氏有些相像,眉眼细长,鼻子很挺,长得很是清秀儒雅的样子,不过神态看起来十分严肃,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不大好亲近的样子。   屋里的兄妹两人都遗传了父母的身高,他身长八尺,不过因为身体瘦弱,看起来远不如姚翝强壮。   他穿了姜黄儒衫,又显得彬彬有礼。   见到姚守宁,他心中虽然开心,但却只是嘴角微不可察的抽了一下,最终又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   姚若筠先向父母各行了一礼,接着才道:   “守宁醒了。”   姚翝一改之前在女儿面前惧内的形象,摆出威严的神情:   “怎么又回来了?”   “我早晨走时守宁没醒。”   姚若筠语气严谨的应了一句。   他年纪不大,但性格却颇为老沉,平日不苟言笑,在家时话也并不多。   “虽说兄友妹恭是对的,但你考试在即,还是要多注意自己的学业。”姚翝又教训了一句,姚若筠便严肃道:   “父亲教训的是。”   柳氏不愿在丈夫管教儿子时插嘴,却也不舍得儿子挨训,勉强听丈夫说了两句,便向丈夫打了个眼色,示意他差不多了。   “有什么话,用了膳再说也成。”   姚翝回来时,见到女儿苏醒,吩咐厨房多准备了饭菜,这会儿倒正巧不用再等。   本该一家人吃顿团圆饭,但姚婉宁身体不适,近日又天冷路滑,柳氏哪里舍得折磨女儿,早早吩咐了让她留在屋里。   饭后两兄妹相继出了房门,外面天色已经黑了下去。   冬葵提了伞跟在姚守宁身后,看到前边,‘咦’了一声:   “那是大爷。”   姚守宁也看到了大哥的身影。   他站在远处的游廊下,和他的贴身小厮六奇说着什么事。   六奇手中提了一盏未点的小灯,显然已经在外头等了他许久。   两人说了几句之后,六奇转过了头来,远远的与姚守宁躬身行礼,接着提了小灯退远了些。   “看样子大哥是有话要跟我说了。”   姚守宁心中暗喜。   她其实也是有话要问姚若筠的,晚饭的时候就偷偷看了他好几回,想着要如何与他搭上话题,估计那会儿姚若筠就已经感应到她的心思,特地在这里等她呢。   “你在这里等我一会。”   她吩咐了冬葵一声,接着提了裙摆往姚若筠小跑而去。   “大哥。”   姚若筠分明早就已经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但却等到了姚守宁招呼之时才十分矜持的转过了身。   她跑得很快,眨眼功夫就已经站到了姚若筠的面前。   “女子走路,当矩步引领,行不回头,笑不露齿……”姚若筠见她跑步,面露不赞同之色。   姚守宁一听这话,顿时不高兴了:   “大哥学过女子走路?”   “自然没有。”姚若筠当然摇了摇头。   她顶了回去:   “既没学过女子走路,你又不是女子,那你管我怎么走路!”还指点的头头是道的。   “……”   姚若筠哪是她的对手,被她训得沉默了片刻,接着点头:   “守宁教训得是。”   他摆兄长架子失利,一时之间险些绷不住严肃的架子,为了以防尴尬,只好摆出更加高冷的神情:   “有事?”   他压低了声音,学着刚刚姚翝与他说话时的语气神态问了一句。   姚守宁的气来得快去的也快,顶他两句之后,很快将这点儿小事抛到了脑后。   一听他问话,便又很快露出了笑容,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大哥明年就要入场考试,我也想要考考你的学问,看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她一句话令姚若筠冷静的面具差点儿破裂,嘴角不由自主的抽搐了数下,才勉强停止。   身为柳氏的女儿,姚守宁也是要读书的,但她读再多的书,却也达不到考校姚若筠学问的地步。   尤其是她近几年迷上故事话本,有几次甚至让姚若筠帮她收罗了一些——这在姚若筠看来实在是不务正业。   年轻人仔细的打量她的表情,觉得她是在胡闹。   可面前站的少女神态严肃,不像是开玩笑,倒像是真要考校他的。   他四书五经念的滚瓜烂熟,学业方面也很有自信,明年入场考试,必定能拿到功名!   姚若筠心中生出一丝豪情,觉得自己反正也不可能被妹妹考问住,就当陪她玩一会儿好了。   想到这里,他十分自信的理了理衣领,说道:   “你问。”   “咳。”姚守宁先咳了一声,接着压低了声音,问道:   “大哥,你在筑山书院念书,可知道神都之中,知名的书院有哪些?”   她想要不着痕迹的从姚若筠口中打听出应天书局,但又答应了柳氏,便不好直说,唯有转弯抹脚,想个办法套话了。   姚若筠还期待她问出什么惊人之语,一听她只是问这话,不由有些失望,但仍说道:   “神都之中,知名的书院当有筑山书院、南松书院、白马寺书院、天涯书院。”   这几个书院都是神都知名的书院,网罗了神都名门之后以及有天赋的学子,他自然对此格外清楚。   “那作为名满天下的金陵呢,有哪些书院你知道吗?”姚守宁满脸笑容,似是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见他答完,又问了一声。   “金陵以国学府名闻天下,其中孔圣门、楚氏族学都是很有名的——”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姚守宁打断了:   “那南昭呢?”   姚若筠的眉头跳了跳。   他怀疑姚守宁根本没有听他说了些什么,否则不会等他还没说完,就强行又提问。   年轻人忍了又忍,最终没有忍住,小声且飞快的说了一句:   “……还有奉山书院、南越书院等……呼……”他长长的喘了口气,终于觉得心中舒服了:   “南昭的书院,自然是以当年外祖父读的子观书院为首了……”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知名书院的名字,见姚守宁眼睛晶亮,对此像是听得格外仔细,不由挺直了背,绞尽脑汁的将自己所知的南昭学院一五一十的都说了出来。   当年柳氏与姚翝成婚后,在南昭呆了很长时间,直到十年前,才因一旨调令,举家入神都。   姚若筠年幼之时,也是在南昭长大,在南昭入学,对于南昭的一些书院不敢说十分清楚,但也大致了解。   “唉……”   姚守宁听他一连细数了七八个书院之名,却并没有听到晌午之后柳氏口中所说的‘应天书局’的名字,不由有些失望,长长的叹了口气。   她这一叹,给了姚若筠莫名其妙的压力,好像自己的回答未达她的预期,不由露出几分紧张的神色。   “我再想想……”   他的表情逐渐失去了镇定,努力掏空记忆,又蹦出几个学院的名字。   姚守宁面带笑意,温和的听他念完,夸奖道:   “大哥,很不错的。”   “……”姚若筠不出声,定定的盯着她看:   “我没答对。”   他看得出来,姚守宁只是在安慰他而已,她甚至都没掩饰脸上的失望之色。   “答的很好了,大哥,我看你明年下场,必能一举夺得功名!”   姚守宁一脸的鼓励,说到这里,笑着又道:   “时间不早了,大哥,我也不耽误你了,你快回去吧。”   说完,不等姚若筠回话,便转身退后。 ###第十六章 温献容   “……”   姚若筠还站在原地,一脸凌乱的样子,说不出的郁闷夹杂着失落。   他向来自律,为人严谨而又认真,读书也用功,大考在即,也很有把握。   无论是书院之中的夫子还是长者考校功课,从来没有令人失望过。   今日莫名其妙被问了一大堆问题,最终他竟然答的还让人不满意了!   他有心想要叫住姚守宁回来,两人重新再问答,可是他又并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出了纰漏。   因此那嘴张了张,最终又忍住,只能看着妹妹飞快的往冬葵的方向走。   姚守宁转身的刹那,脸上的笑意一垮,眉头一皱,脸上露出几分苦恼之色。   冬葵见她不大高兴的过来,又偷偷看了看站在她身后的姚若筠——   他还眼巴巴的望着姚守宁,仿佛还有话要说,又强忍着。   “走。”姚守宁唤了冬葵一声,她不敢再看,连忙跟上了主子的脚步。   另一边,见主仆俩已经走远了,姚若筠的贴身小厮六奇才提着灯笼上前:   “大爷,您……”   他的话没说完,就听到姚若筠幽幽的道:   “她还没问其他地方的书院呢——”   什么意思?六奇一头雾水,想要再问时,却见自家主子像是失魂落魄的样子:   “子观书院、青山书观——”   他嘴中念念有辞,也转身往另一侧方向走:   “到底还有什么地方有遗漏?今晚不能睡了……”   “……”六奇听不懂,但又不敢去问,怔愣之间,见主子已经往前走了,抓了抓头,又忙不迭的跟上去了。   另一边,姚守宁主仆回了屋,冬葵一面替她倒水,一面想起先前姚若筠的样子,有些同情:   “您走时,大爷好像还望着您呢,很失望的样子。”   姚若筠少年老成,情绪内敛,冬葵还很少看到他之前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子。   冬葵话音一落,就听到姚守宁长长的叹了口气:   “唉——”   她也很失望。   原本她是想借此机会,想从姚若筠口中探听出关于‘应天书局’的一些信息。   可哪知,姚若筠讲了半天,压根儿就没有提到过‘应天书局’这几个字。   既然柳氏特意提到了这个书局,且这书局令外祖父如此重视,不应该在这世间无名无姓才对。   她大哥初时既然没提起,肯定是不知道的。   一个能被柳并舟重视的书局,却连姚若筠这样读书多年的人都不清楚——   如果说姚守宁一开始只是好奇,现在是真的心生兴趣了。   不过看样子一时半会儿的,这事儿也没办法弄清楚了。   小柳氏那边也不知道消息如何,她的梦境奇奇怪怪的,也找不到验证的方法。   好在柳氏说姚婉宁若吃了药不见效,要去砸了孙神医的招牌,并且答应带她同往。   如此一来,最近好歹有件热闹可以瞧的——就是这样想有些对不起姚婉宁了。   “唉——”她又叹了口气,引来冬葵数次的打量:   “娘子,您今日叹气都好几回了。”   “昨日故事也没听完,孙神医的医馆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被砸破。”她昨日才昏睡,最近两天柳氏肯定不允许她出门:   “好在我昨天昏睡一事传开了,献容应该是听到消息了,总会找个时间过来找我玩的。”   她这一说,便说准了。   第二日早晨起来,就从柳氏那里听到了好消息,说是温献容听说了她昏睡一事,准备晌午后过来看她。   温、姚两家离得并不远,仅隔了数条街道罢了,过来用不了两刻钟。   之所以提前要派人过来通传一声,不过是温家讲究礼数。   姚守宁听到温献容要来,顿时觉得一下精神了许多。   她早上看了姚婉宁,中午陪柳氏用膳时都心不在焉的,还被柳氏笑骂了两句。   姚守宁心中惦记着事儿,反正也睡不着,索性让冬葵提早准备了些瓜子茶水等物,以厚毯将身体一裹,歪在窗侧的短榻上看起了新淘来的话本。   不多时,她就听到冬葵进来报信,说是温献容已经来了,不过按规矩,要先去向柳氏问一声,稍后才会来她的屋。   约过了两刻钟,就听到外头有人进来传信,说是温献容到了。   一听这话,姚守宁顿时便开心了,连忙将书一放,还来不及穿鞋下榻,温献容就进来了。   她与贴身丫环玉茵一起过来的,手上还提了一个篮子。   “守宁!”   温献容刚一进来,看到了姚守宁,便欢喜的唤了一声。   她今年也十九,比姚若筠仅小半岁。   少女的身高不算高,仅至姚守宁的耳垂,但她身段丰满,脸若银盘,描了时下神都最流行的柳叶细眉,衬着一双杏眼,显出几分伶俐。   不过她一笑起来,又露出嘴角两个梨窝,增添了几分甜美。   今日过来,她穿了一件绿色绣花的短袄,下配淡黄色长裥裙,衬得她肤色雪白又不失沉稳。   “看你样子是已经好了。”   两家已经定了亲,温献容与姚守宁往来颇多,彼此关系亲密,一进门也并不见外,顺势就往榻上一坐:   “可把我吓了一跳。”   她来的时候在柳氏那坐了一会儿,虽然听柳氏提起姚守宁并无大碍,不过总不如自己亲眼看到。   姚守宁见冬葵正拉了玉茵的手,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索性打发了二人出去玩,留了温献容在屋里。   等两个丫头亲热的挽着手出门之后,温献容才正色道:   “前日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昏睡了?”   她眼中露出几分担忧,一面关切的想要伸手去探姚守宁的额头:   “我听娘说,是你出门在外,好像受到惊吓了?”   姚、温两家之间仿佛没有秘密,她这一来,也背负了母亲的嘱托。   毕竟两家之间虽没言明,却是有默契要亲上加亲的。   “没有。”   姚守宁摇了摇头:   “就是陪我姐姐出门看病,我听了一会儿说书,实在太困,就在马车上睡着了,我娘误会了而已。”   她也不敢提自己梦到了小柳氏一家,继而昏睡过去之事,只真真假假的将事情经过提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   温献容听她这样一说,顿时就信了。   她与姚守宁相识数年,知道她喜好看话本,胆子也算大,确实不至于听了些故事就被吓得昏睡不醒。   “想必是太太因为婉宁的病关心则乱,一看你入睡,便担忧了。”   “对。”姚守宁见她自己找了个借口,不由点了点头。   “婉宁呢?”说到这里,温献容顺势问起了姚婉宁的病:   “她去看了神医,有没有好些?”   柳氏关注这姓孙的神医好长时间,温家人都是知晓的。   温献容虽说与姚守宁关系更好,但毕竟姚婉宁也是她未来的小姑,此时提起这事儿,不免也透出些关心。   “吃了两副药,但还不见好。”   说到这里,姚守宁不免来了精神:   “我娘说,这神医可能是招摇撞骗的骗子,回头若喝了药不见好,要去找他算账的。”   说完,她又问温献容:   “到时你要不要去?” ###第十七章 雨停了   “若真是庸医,自然是要将他揭露。”   哪怕柳氏并不在这里,温献容仍是笑眯眯的道:   “太太若能将这庸医揭穿,便避免其他人上当受骗,也算积累了一桩大功德。”   她面不改色的夸完,才回答姚守宁的问题:   “我可能去不了。”   温家的家风严谨,这样的热闹温母是绝对不会允许她去凑的,尤其是她婚事就定在了一年多之后,姚家虽说不介意,但温家越发得守分寸。   相比之下,柳氏为人虽说也严厉,但又并不古板,她眼中露出几分苦恼之色,叹息了一声:   “真想早点嫁进来。”   相比起温母,柳氏无疑要开明一些,若是她已经与姚若筠成婚,这样的热闹她怎么也不可能错过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   姚守宁也跟着点头,若温献容早点嫁过来,平日她也就不愁没人陪了。   两个女孩相互对视了一眼,都不由大笑出声。   “要是我娘听到我这话,肯定得骂我一顿。”   这样的话,温献容也就敢在姚守宁面前说。   她性格很好,且又极能保守秘密,温献容和她相处,可以卸下满身的压力。   两个女孩凑到一块儿,有说不完的话,时间很快过去,外头传来了冬葵与玉茵回来时的说笑声。   温献容露出几分依依不舍,姚守宁也有些舍不得她,但却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你帮我一个忙。”   “你说。”温献容也不问她要让自己帮什么忙,直接就点头答应。   “若有空,你帮我打听一下应天书局。”   姚守宁也不跟她拐弯抹角,直接将自己的要求提了出来:   “不过不能直接问,得要保密。”   她答应了柳氏,绝不能将她当年婚嫁之事和别人提起,但对这应天书局究竟是什么又实在感到好奇。   温献容虽然生于书香之家,但性格却并不迂腐,听了这话,也心中有数,点头应承了下来。   “你放心,我绝不提这几个字,到时想个办法,考问我大哥去。”   她与姚守宁倒是想到了一块儿。   说完这话,温献容又有些好奇:   “不过这应天书局是什么?我听过各种茶话会、诗书社,倒真没听过这应天书局。”   大庆重视文德,朝中重臣大半都是儒家派系出身,因此国内上下都好文成风,光是神都之中,大小诗书画社就不少。   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普通儒家子女,都喜好组织各种各样的以文为名的聚会。   温家是读书人家,兄长又是神都知名的才子。   各种各样的知名诗社温献容也参加了不少,对于知名的书局、茶话社那是如数家珍,但却也没有听过姚守宁所说的‘应天书局’。   “我也不知道。”姚守宁有些无辜的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所以才找温献容帮忙打听。   “好吧。”   温献容了解她性格,见她这样说,便知趣的没有再问下去。   “不过嘛,找我办事,得给报酬的。”   她说完,伸手去捞姚守宁扣在榻头的那本话本:   “这个借我先看几日。”   “我大哥买的。”姚守宁提醒了她一声,温献容笑出嘴角边的两个梨涡:   “我知道。”她斯条慢理将书卷起,塞进自己的窄袖口里:   “不是他买的,我才不要呢。”   “……”姚守宁看她将自己的书劫走,还来不及说话,冬葵两人已经进了屋。   温献容恢复了端庄的模样,拉着姚守宁的手,说是天色不早了,准备要离去。   她还得去姚婉宁屋中坐一坐,最后得向柳氏告辞,不能再耽搁下去。   姚守宁送走了闺中好友,不免又觉得屋中有些冷清。   不过好在托了温献容打听应天书局,也算是有了一件期盼的事。   之后的数天时间里,姚婉宁喝了孙神医开的药并不见好,反倒因为近来气温骤降的缘故,她好像病得更加严重。   柳氏忧心忡忡,每日将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了姚婉宁的病情上,十来天功夫,就已经瘦了不少了。   好在这一日傍晚,连下了好多天的雨逐渐停了。   姚守宁从门中迈出来,看到外头逐渐停下的雨水,整个人都松了口气。   近来家中姚婉宁病重,自然是没有办法陪她说话的。   柳氏的心思都放在了大女儿身上,也唯有疏忽她。   而姚翝近来不知道在忙什么,每日早出晚归的。   姚若筠也好长时间没有回家了。   这场雨下了半月有余,神都城外不时有传来山体滑坡的消息,将柳氏吓得不轻。   筑山书院背靠大名鼎鼎的青峰观,都位于山中,雨后山路泥泞,柳氏担忧儿子回来不方便,特地早早就托人替他送了换洗的衣服,让他暂时留在书院,雨停之前不要回来。   家里除了下人,再也没有能和姚守宁说话的。   自从她上一次去了一趟望角楼听书,至今为止,她都没有再迈出姚家的大门半步,可把她闷坏了。   这会儿雨刚一停,她就迫不及待的提了裙摆往柳氏的正屋跑去。   “娘——”   柳氏刚从姚婉宁处回来不久,都没来得及坐下喝口茶,就听到了姚守宁的喊声。   “唉……”   柳氏听到这里,长长的叹了口气。   她的贴身乳母曹氏面不改色的从盆中拧了张热帕子出来,递到了她的手上,听到她这一声叹息,便像是猜到了她心中的想法一般:   “二小姐精力充沛,这是千金都换不来的好事。”   “若是婉宁也能和守宁一样,能跑能跳能喊,我就心满意足了。”   想到大女儿,柳氏的脸上露出几分伤感之色。   不过下一瞬,她就听到了姚守宁进屋的脚步声:   “我娘呢?”   “在这呢!”   柳氏心中的那几分失落被她冲散,提高音量应了她一句。   “娘,雨停了。”   姚守宁一听到柳氏说话,忙不迭的进了内室。   柳氏正拿着帕子擦手,曹嬷嬷端了杯水侍候在一侧。   “停了就是好事。”   提到这场已经下了许久的雨停了,神都即将迎来久违的天晴,柳氏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   “希望天公作美,你姐姐的病能赶紧好些。”   她的眼中露出希冀:   “你大哥已经十来日没有回家了,也不知道在书院那边吃得好不好,冷不冷。”   自大雨一下,山路湿滑难走,接连出了几桩山体滑坡的事件,死了好些人,闹得人心惶惶的,消息都不大好传递了。 ###第十八章 流言起   “娘怎么没提到我!”   姚守宁听她说了几句,半个字没提到自己,不由有些不高兴。   “你就天天在家里,有什么好提的?”柳氏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中,以为她只是耍小孩脾气。   “我是在家里,但也不容易见到您。”姚守宁回了一句,顿时令柳氏怔了一怔,心中生出几分愧疚之意。   她擦手的动作一顿,转头去看女儿的脸。   姚守宁有些莫名其妙看她,仿佛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随口一说,给母亲造成了多大的心理冲击。   近来姚婉宁病重,确实她将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到了大女儿身上,而忽视了这个孩子。   “怎么了?”姚守宁被她看得莫名其妙,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她心思透明,刚刚的话也只是无心之言,并非抱怨着计较得失。   但越是这样,越是让柳氏心中觉得对她不起。   “谁说的?”她大声的说话,仿佛以此驱散自己的心虚:   “我最近是忙了一点,但也是把你记在心里的。”   她想起了一个事,挺起腰背:   “上回不是和你说了吗?那孙姓的骗子看不好婉宁的病,我还得找他算账呢,如今雨既然停了,可见老天爷也是催促着我出门!”   柳氏话音一落,站起了身:   “明天我就去北城找他,揭穿这个骗子!”说到这里,她将手中的帕子用力往桌上一拍:   “到时我带你一起去!”   姚守宁眼睛一亮,还没来得及说话,外头就传来了脚步声:   “去哪里?”   说话的同时,姚翝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处,看起来有些疲惫。   “爹!”   姚守宁转头唤了一声,姚翝见到女儿,好歹露出了笑意,应了她一句。   下人上前替他将半湿的披风解下,柳氏连忙招呼曹嬷嬷重新打水,让他擦洗脸和手。   他摆了摆手,换下了脚上那双沾满了泥泞的黑靴,大步进来之后,将就屋中的热水洗了个手,发出了舒缓的叹息声。   “我说明天想要去找那姓孙的庸医。”   柳氏说到这里,看了丈夫一眼,不由有些心疼: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说话的同时,她拉了凳子出来,姚翝坐了上去。   他身上的衣服之前应该是湿透了,被他体温捂了半干,手也冻得通红,许多处地方甚至隐隐出现了裂口,刚刚洗手的动作让伤口裂开,沁出了血丝。   从他刚刚脱下的那双黑靴上的泥土来看,姚守宁猜他应该这一整天都在外奔跑,兴许去的地方还不大干净。   近来他公务十分繁忙,每日都早出晚归,姚守宁都有好些天没有看到他了,难得今天回家得早了些。   “北街的葫芦巷里出了点事。”   说完这话,他见姚守宁眼中露出好奇之色,就连柳氏的眼中也露出隐忧,不由就叹了口气,解释着:   “近来连连下雨,好些地方都出问题了。”   姚翝皱了皱眉头:   “大庆年历的记录中,这样的雨水,百年都没遇到过。”   他欲言又止,有些话当着女儿的面,他不想说。   大庆立国七百年,偌大的神都城表面繁华,实则内里早就年久失修。   当今圣上定国号为神启,自十多年前开始沉迷修仙问道,炼仙丹、求长生之术,无心理政,只不过表面的平静掩饰着内里的腐朽。   这一次连续半个月的大雨,一下将那满朝上下强行掩盖的问题捅破!   古旧的都城无法承受雨水的腐蚀,接连各处都传来城墙、房屋坍塌的消息,不时有百姓的伤亡之事传到姚翝的耳中。   当年建城之时,恐怕谁也没有料到多年之后神都城会遭遇这样一场水灾之劫,城内排水的沟渠压根儿无法承受连日不断的雨水,再加上被冲刷的杂物堵塞,使得城中各处都出现了水淹之处。   最麻烦的不只是这些,而是随着灾祸一生,水患一起,许多地方粮食开始断货。   水淹没的地方有疾病开始滋生,趁着祸乱时期,有不安分的宵小同时出没。   姚翝身为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照理来说平日倒也风光,只需要维持北城治安,派手下巡逻也就算了。   可在这样的紧急时刻,却不仅仅只干这些事了。   神启帝虽然修的是长生之道,想要成仙成佛,可心肠却半点儿都不软的,脾气喜怒无常。   水患引发的祸事一出,层层追究下来,恐怕不少官员都要掉脑袋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自上而下,所有朝中官员都将责任往下推送。   姚翝这个六品指挥使,难免就接到了许多本不属于他的任务。   无论是建筑塌损使人伤亡,还是沟渠被堵令人房舍被淹,有一部分都分派到了他这处。   再加上宵小的趁乱作案,更使得兵马司的衙役疲于应付。   因此这两日姚翝早出晚归,忙得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他看了姚守宁一眼,少女好奇的看他。   这个女儿自小被养出无忧无虑的性格,还没有受到这世道的污浊玷染。   姚翝压下满身疲累,笑着说道:   “雨水之后,有些人身体不适,葫芦巷那边有一家医馆门前排了长队,下午有两个男人在那里闹事,我就过去了。”   柳氏想起他先前脱下的那双靴子,心中有了数。   能惊动他亲自前去,想必这不是小事了。   她有些担忧的问:   “闹的厉害?”   “打的厉害,闹出人命了。”姚翝不愿在女儿面前多说这个问题,又看柳氏眉头紧皱,不由伸手将她手掌一握:   “你随我来换套衣服。”   他行事大大咧咧,与妻子恩爱也向来是不避人的。   但当着女儿的面,柳氏仍是脸颊一红,不由嗔怪的看了他一眼,但见丈夫衣裳半湿,仍是任由他拉着,往另一间屋子走。   “什么换衣服嘛——”她微微嘟了下唇,拉了凳子一坐:   “分明就是有话要跟娘说,就是不想让我听到罢了。”   曹嬷嬷装着年纪大耳朵聋,仿佛没听到她的咕嘀一般,招呼了一个丫头进来收拾善后。   另一间房屋之内,柳氏一面替丈夫拿取干净的衣裳,一面就问:   “事情是不是严重了?”   姚翝这会儿不再掩饰自己的神情,脱了身上的湿衣,点了点头:   “城中出现了流言。” ###第十九章 敲门声   姚翝将脱下的湿衣扔到一旁,柳氏拿了汗巾替他擦身体,就听他说:   “有人说,这场大雨是一个预警,预示着——”   说到这里,姚翝顿了顿,接着才道:   “国之将亡,妖孽再现!”他又补了一句:   “说这是大祸降临的征兆。”   他话音一落,柳氏替他擦背的手一下僵住,手中的汗巾‘啪嗒’一声掉地上了,久久话都说不出。   “不可能!”   半晌之后,柳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有些厌恶:   “哪有什么妖孽,恐怕是有刁民妖言惑众。”   她自来不信鬼神,对于这些传言已经到了反感的地步。   姚翝只道她读书人厌恶神鬼之事,并没有将她的失态联想到其他处。   不过很快的,柳氏压下心中的反感,随即想到这件事的严重性:   “这样的传言,不会有人信吧?”   姚翝闻听此言,面色沉重:   “我们信不信不要紧——”   “唉。”他叹了口气,弯腰去捡掉落到地上的汗巾,胡乱擦了两下:   “得看,”说话时,他语气一顿,伸出一只手往上一指:   “……信不信才算数。”   神启帝不理政事,不问民生安危,只求修仙问道,试图打破人类寿数。   百姓的死活在高高在上的皇帝眼里,便如死了几只蝼蚁罢了,不会在意的。   但流言一旦涉及到他的政权,是皇帝绝对不能容忍的。   “恐怕自此之后,有得忙了!”   一旦传达天听,此事必要严查。   身为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平日有手下使唤,又有人孝敬,出门在外也威风,但这个时候就没个甩锅的人了,唯有咬牙扛住。   “熬吧。”   他叹了一声,将自己身上匆忙擦了两下,把汗巾扔到一旁的屏风之上,柳氏终于回悟过神来,连忙掩饰住眼里的焦急之色,拿了干净衣服替丈夫披上:   “急什么?”她的脸上已经恢复了以往的镇定,“只要不死,大不了贬官卸职,咱们卖了院子回南昭就是了。”   姚翝就爱她这永不服输的样,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使她折腰低头。   闻听她这话,不由放声大笑:   “都听太太的!”   不过心中却打定主意,越发要小心仔细,不要陷进这些事中,务必要从这漩涡全身而退,不能连累到妻小了。   “但我看事情也没这么严重。”   他穿了衣服,一扫平日惧内的神色:   “这场大雨总算停了,之后再好生安抚,事情总会过去的。”   一旦天灾平息,人祸总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那些流言自然便会慢慢平息,不会再有人私下传言了。   姚翝心中乐观的想——希望此次的事仅只是一点小意外,能快点结束。   在他任职期间,最好是不要再发生什么棘手之事了。   柳氏点了点头。   夫妻俩刚一从屋里出来,就见姚守宁眼巴巴的望着二人:   “说完了?”   “……”柳氏无语。   她与丈夫说的话题,涉及到了市井传言,自然是不能说给这个女儿听的。   姚守宁天性好奇,若听了这些不靠谱的话,少不得会对妖怪传言一事缠问不停。   这个女儿半个月前听了茶楼说书人的故事,就已经被‘吓得’昏睡过一回了,再听到这样的流言,恐怕更了不得。   心念一转间,此时听她一问,自然断然否认:   “什么说完了?你爹进去换身衣服罢了。”   柳氏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谎言修炼的并不到家,因为她从女儿的眼中看到了明晃晃的不相信,就连丈夫都有些心虚的低下了头。   “不说就算了。”   姚守宁的心思没有放在这上面,接着话题一转:   “娘刚刚说明天要带我出门的。”   她说话时,望着姚翝,眼睛亮晶晶的,显然是等他回应。   先前姚翝答应过母女俩,要做一个局,将那招摇撞骗的孙神医抓入衙门。   若是没有与丈夫谈话之前,柳氏自然也与她是一般的想法。   可现在姚翝麻烦缠身,她自然舍不得再在这样的事情上烦扰丈夫心神。   不过她刚刚才答应了姚守宁,现在立即就反悔也有些说不过去,因此含含糊糊的就道:   “这雨刚停,也不知道明日是个什么光景,到了明日再说也行……”   她话音还未落,就见姚守宁的目光变了。   “娘不想找姓孙的医者算账了?”她好像察觉到柳氏的推脱,直言不讳的就点了出来。   柳氏有些尴尬,借倒茶的动作当掩饰:   “也没说不算账,反正也不急于一时,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   “唉——”姚守宁没有再说话,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   她那张明艳的脸上罕见的像被蒙上了一层阴影,看得姚翝忍俊不禁:   “明天去,明天去!”   他舍不得女儿失望,说完这话,就见姚守宁的眼睛一亮,那张小脸瞬时由阴转晴:   “真的?”   “自然是真的,爹什么时候骗你?”姚翝笑着应了一声。   “可是……”柳氏想到刚刚姚翝说的话,不由有些犹豫:   “你忙得过来吗?”   别看如今雨停了,但是姚翝的麻烦才刚刚开始而已。   接下来收拾善后,背地里摸查传递流言的人,恐怕够他忙上好一阵子。   她面露担忧,姚翝就向她露出肯定的神情:   “顺手的事而已,也不费什么心。”   他那张粗矿的脸上露出几分与他气质并不相符的狡黠:   “近来地痞闹事的很厉害,到时砸了他的招牌,也只能怪他医术不精,你们两人明天只管去看好戏就是!”   柳氏听他有了安排,心中不由一定,点了点头:   “那我听你的。”   姚守宁听了父亲的话,也很开心,早将刚刚的失落抛到了脑后去,只觉得今日这雨一停,什么事都顺了心。   她毕竟年纪不大,无忧无虑,此时欢喜起来,令最近琐事缠身的姚翝都似是受她感染,卸下了满身压力,心情舒畅不已。   照理来说,这一晚姚守宁烦恼尽去,想看热闹的心愿达成,本该睡得香甜无比,可不知为何,她却像是做起了梦。   十分诡异的,她十分笃定梦里的小柳氏已经去世了。   似睡非睡之间,姚守宁恍惚之中好像听到了敲门的声音。   半夜三更,如何会有人来? ###第二十章 奇怪梦   冬葵等人好像全无察觉,睡得很沉。   ‘咚咚咚!’   敲门声越来越响,姚守宁不由自主的坐起了身,问了一句:   “是谁?”   外头敲门声一顿,隔了许久,终于有个软媚的声音传了进来:   “小女子姓胡,来自江宁,母亲早亡,来此投奔亲戚……”   说完,是一阵细细的抽泣之声,衣物摩挲之间,她似是擦了擦泪,又道:   “不料赶路至此,已经夜深,想要求得好心人开门,容小女子借宿一晚——”   这女子话音一落,不知为何,令姚守宁浑身汗毛一立。   她总觉得这话十分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的一样,还未回话,就听那女子已经再度哀求:   “开门啊,开门啊——”   不等姚守宁说话,那声音接着又道:   “小女子姓胡,来自江宁,母亲早亡,故来此投奔亲戚……”   “小姐行个方便,开开门,容小女子借宿一晚,明日便走……”   姚守宁越听越不对劲儿,正欲大声的唤冬葵之时——外头的人似是等不及她的回答,那紧闭的房门突然‘吱嘎’一声被人推了开来。   一个身穿白色孝服的少女大步而入,笑着喊道:   “表妹,是我呀,胡妙真呀。”   那样貌看不大清楚,但眉心一点红痣却格外分明。   “我来了。”   这红痣一现,姚守宁隐约就觉得在哪里见过,确实十分眼熟。   似是而非的记忆涌入她的脑海,她‘想’起了自己梦中的场景,那跪在小柳氏榻前痛哭的少女眉心确实是有一粒红痣的。   她想起自己已经盼了表姐很久,此时表姐终于来了。   欢喜之下,姚守宁似是受到了蛊惑,正欲张口唤人——   不知为何,迷迷糊糊间,她想起一件事了。   她娘说过,姨父明明叫苏文房,女儿怎么又会姓胡呢?   “胡说!”   姚守宁一想到这里,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儿,大声反驳:“我表姐姓苏才对。”   她话音一落,拥被坐起。   这一声喝斥之下,姚守宁耳中只听到一声尖厉不甘的啸叫,幻境刹时破了。   睡意悉数褪去,思维像是拨开遮蔽的云雾,一下清醒了许多。   “怎么了?”睡在外屋的冬葵听到声响,迷迷糊糊的起身:   “小姐可是做恶梦了?”   姚守宁小口喘气,想起先前的一幕,不知为何,心有余悸。   屋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透过窗户可以看出外头天色青蒙蒙的,还没有天亮呢。   敲门声、女子的身影尽数消失,只能听到冬葵‘悉悉索索’要下床的声音。   “原来是做梦啊……”   姚守宁长长的叹了口气,不由抹了一把自己的额头。   头上是细密的汗水,将衣服、头发都浸湿了,粘在自己的身体上,有些不适。   被窝里因为汗多而显得有些潮冷,令她不由抖了两下,拉了被子将自己裹得更紧。   “几时了?”   被这梦一吓,姚守宁也没了睡意,不由问了一声。   冬葵很快掌了灯,屏风后出现了光亮,驱散了满屋的阴冷。   她披了一件外套进来,还打了个呵欠:   “时间还早呢。”   这丫头的脸上还残留着睡意,眼睛都睁不大开的样子:   “小姐怎么起这么早?”   “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她性格洒脱,凡事不往心里去,冬葵侍候她多年,从未见过她夜半惊醒的时候。   当即不由有些好奇,问了一句:   “梦到了什么?”   “我梦到……”   姚守宁欲言又止。   她想起梦中先前的情景,再见冬葵掌灯进来都觉得后背生寒,不由搓了搓双臂的鸡皮疙瘩,意图将这种诡异感压下去。   好端端的,她怎么会梦到这种情景?   细想之下,梦中的女子自称姓胡,推门进来又是先前梦到过的表姐的样子,实在是太过诡异。   姚守宁想起了半个月前,在望角茶楼听到的说书人讲的故事,现下细想,故事中的情节与她的恶梦好像又隐隐相重叠。   “莫非……莫非我真的听了故事之后,胡思乱想了不成?”   她想起柳氏所说的话,这会儿也不由生出怀疑——否则好端端的,怎么接连梦到小柳氏过世两次?   这样的梦多少有些不吉利。   “小姐在说什么?”冬葵听她小声的自言自语,不由坐了过来,问了一句。   “我怕我是中了邪……”姚守宁喃喃的回了她一句。   这一句话把冬葵吓了一跳——但首先浮现在她脑海中的却是柳氏那张脸,哪怕只是想像,也凶巴巴的,令得可怜的小丫头打了个寒噤:   “这话可乱说不得,太太听到了,可能要骂人的。”   “对对对。”   姚守宁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也想到了柳氏听了自己这话的后果,抖了抖:   “我觉得我需要看病,可能之前听了说书人的故事,受了惊。”   这样的话就让冬葵可以接受了。   她伸手来摸了摸姚守宁的后背,只觉得背心冰凉,那衣服微润,不由忙将灯一放:   “哎呀,看来是真的受到惊吓做了恶梦了,发了大汗,再穿着这样的湿衣服可不行。”   冬葵顿时忘了先前的好奇,连忙起身去找衣服,姚守宁这会儿平静下来,开始思索梦境的事。   上一次梦到小柳氏活不过冬至,这一次更是梦到小柳氏已经身死。   如今已经十一月上旬,按照去年的时间算,离冬至大约还有十来日的光景。   若是冬至之后,还没有小柳氏的消息传来,姚守宁决定要催着柳氏派个人前去江宁问问。   她打定了主意,便不再像先前一样不安。   毕竟年纪还小,对于这样的事倒并没有多么的害怕,彻底清醒之后,回想起先前的故事,甚至觉得有些意思。   那梦中自称姓胡,却又似是与苏妙真长得一样的女子不知为何要敲她的大门,她摇了摇头,‘呵呵呵’的小声笑道:   “我又不是姓王的书生。”   这一折腾之后,她也睡不着了,索性翻身起床梳洗,因此天才刚刚亮,她就已经收拾好了,来到了柳氏的房内。   柳氏初时只当她急着想看热闹,倒并没有察觉到她神色间的怪异。   母女二人用完膳后,才登上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 ###第二十一章 节日至   姚婉宁身体不适,这一趟找麻烦的行程她自然是不去的,唯有母女二人同行。   二人出了家门,马车绕过两条小巷,逐渐就多了些人声。   雨水一停之后,许多被困在家中的货郎逐渐出来开始做起了走街蹿巷的生意。   虽说天色还早,可路上行人倒不少,许多商铺的大门已经打开,雇佣的伙计正拿了大扫帚,打扫街头囤积的水洼,倒是热闹无比。   “娘——”   离孙神医所在的医馆还有一段行程,姚守宁转过了头,看了柳氏一眼,欲言又止。   “什么事?”   柳氏的心思放在即将砸孙神医招牌的事上,整个人斗志昂扬,没有注意到姚守宁这一刻心思的变化,听她唤自己,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句。   “您说,姨母她还好吗?”   她说完这话,柳氏转头看她,这才察觉到这个小女儿好像有些不大对劲儿。   以往她总是精力充沛,但今日不知为何,好像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眼睛下方罕见的出现了两抹淡淡的青影。   “怎么了?没睡好?”   柳氏一见,不由关切的问了她一声。   姚守宁犹豫了片刻,接着点了点头,说道:   “我昨晚做了个恶梦,”说到这里,她看了柳氏一眼:   “梦到姨母有些不好了。”   说完,她往柳氏肩头一靠,伸手抱住母亲胳膊:   “娘,您要不要找个人去江宁,打听打听姨母的下落呢?”   柳氏初时见她脸色不好,又听她说做了恶梦还有些担忧,后面一听她的话,不由又大是松了口气。   她向来不信神鬼之说,也不信所谓的预知感应之事,认为所谓的预言,不过是骗人的把戏。   更别提姚守宁只是做梦,自然更没将她的话当真。   “原来是做恶梦了。”   柳氏笑着摸了摸女儿的脸颊,语气温和了些:   “怪我。”她说道:   “想必是我前些日子和你提起了你姨母的事,令你惦记着这事儿了。”   她提到了小柳氏病危,想将一双儿女送往神都。   姚守宁因为孤单,早就想要一个玩伴相陪,所以便极有可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   她年纪又小,还没经历过亲人的生离死别,偶然做到这样的梦,难怪她都没睡好,眼睛下方出现了阴影。   “你姨母远在江宁,离得又远,再加上居无定所,所以这么长时间没有回音也是正常的。”   柳氏有些怜爱的将小女儿搂进怀中,细声安慰:   “没有消息说不准就是好消息。”   她顿了顿:   “再者说了,那封信已经是半年前了,你姨母写时,恐怕就是一时身体不适,所以想得太多,现在说不准身体早就已经好了,所以才没将儿女送来的。”   姚守宁认真的听她说话,一面认为柳氏说得很有道理,一面又隐隐觉得她说的不对。   “回头我让人请了大夫给你把脉,开张安神的方子,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这些事。”   家中已经有了一个生病的女儿,柳氏可见不得小女儿也无精打采的样子。   说完这话,本以为姚守宁会拒绝,毕竟她向来是不耐烦喝这些苦药的。   哪知她想了想,竟点了点头:   “确实应该吃点药,可能是我想多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无论是小柳氏活不过冬至,还是昨晚自称姓胡的表姐推门而来的古怪的梦,在柳氏已经摆明不信的情况下都是绝对不能说的。   好在距离冬至的时间没有多长,再等一等就行了。   母女二人说着话时,接着就听到‘铛——’   一声悠长、浑厚的钟声遥遥传来,迅速扩散至神都城的每一个角落。   ‘铛——’   ‘铛——’   那声音一连响了三声,重重叠叠相合,震耳欲聋。   与此同时,内城钟声一响,城外也如同击鼓传花般,也有钟声响起,传往更远处。   在这巨大的声响之下,马匹受到了惊吓,开始不安的原地跺步。   声音所到之处,街道上的客商都不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姚守宁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钟声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柳氏已经动作迅速的替她堵住了耳朵。   车上的曹嬷嬷忙不迭的伸手替柳氏将耳朵掩住,六声之后,钟声停了。   只是那余音缭绕,柳氏见不再有声响了,缓缓的将手松开了。   可那回音不绝,仿佛耳朵还有震鸣之感,好似有一只虫子在耳道中打转,又痒又头疼。   “娘,怎么会突然有钟声响起?”   姚守宁甩了甩脑袋,歪头去掏耳朵,嫩笋似的指尖刚探过去,就被柳氏一下抓住:   “别弄伤了。”   她伸手替女儿揉耳朵,借此缓解姚守宁的不适,一面皱了皱眉头:   “响了六声,往年敲钟六响,是在冬至的时候。”   柳氏说话时,自己也觉得不大舒坦,曹嬷嬷知她心意,替她揉了揉耳廓。   大庆重视冬至节日,朝廷定国之初,便在神都内城的钦天监内设立观星台,台上修建硅表,用以计算四时流转。   到了冬至之时,宫内会撞钟鸣响六下,以提示大庆百姓,时间到了。   最初的时候,朝廷定下这个节日规则,并鼓励百姓买香烛鞭炮准备,一旦钟声一停,便全城放起鞭炮。   炮声冲天而起,烟雾弥漫之中,节日的氛围感刹时便来了。   大庆建朝六七百年,这个习俗一直保留至今,对大庆朝的百姓来说,冬至与过年也差不多了,都过得异常的隆重。   这个节日时间根据硅表为准,大约在每年的十一月二十日左右。   到了十一月上旬,家家户户都会提早准备香烛鞭炮,等到朝中钟声一响,便全城齐放炮仗。   到时硝烟弥漫,意味着百姓们即将要迎来新春了。   今年因为罕见的下了半个月大雨的缘故,柳氏闭门不出,家中压根儿还没来得及准备过节的货物。   本以为好不容易雨过天晴,今年的冬至,说不准要因为这一场雨的到来而推后数日的。   哪知雨昨日傍晚才停,今日钟声就响起来了,令得柳氏都有些措手不及了。 ###第二十二章 心不安   “怎么就冬至了?”   今日才十一月十日,离去年冬至的时间足足还有小半个月呢。   不止是柳氏毫无准备,恐怕大庆朝不少人都没有准备。   因为钟声一落之后,往年可以听到的鞭炮声并没有响起,全城静默了片刻,接着周围纷纷议论一下响起来了。   “冬至了?”   “今年怎么这么早?”   “……”   道路两旁不管认不认识的人,都开始交头接耳,谈起今年怪异的事情。   柳氏的脸色有些凝重。   她好歹也是柳并舟的女儿,见识也有,此时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头。   “糟糕了。”   柳氏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昨晚与丈夫的对话,这场大雨带来的变化太多了。   如今流言尚未平息,冬至的提前到来打乱了整个大庆朝的节奏,这一下恐怕有些东西是压制不住了。   “什么?”姚守宁用力揉了两下脸颊处,缓了一会儿,终于耳鸣声逐渐变小了,隐约间像是听到柳氏叹了一声,又从柳氏的神色及口型,猜出了她说的话:   “什么糟糕了?”   “你爹可能要麻烦缠身了。”   无论姚翝即将面临什么样的麻烦,柳氏却也是帮不上忙的,唯有稳定家中,让他无后顾之忧。   她不再和女儿说话,而是转头看了自己的乳母一眼:   “嬷嬷,稍后你替我安排丫头,去采买一些香烛、鞭炮等物。”   钟声虽响了,但节日礼数是不可废的,曹嬷嬷点了点头,将柳氏的安排记在了心中。   经过这一桩事情打岔,柳氏那原本想找孙神医麻烦的心都淡了许多,她担忧丈夫,连和姚守宁说话都顾不上了。   此时的姚守宁也顾不上和柳氏说话,不知为何,听到钟声响起,冬至将来的时候,她脑海里却想起了昨晚做的那一场梦。   奇怪!实在奇怪!   好端端的,早前梦到小柳氏活不过冬至,昨夜又莫名其妙梦到表姐化名胡妙真来敲她房门了。   本以为这只是一场奇幻而又怪异的梦,但结合今日冬至节的突然提前,又让姚守宁隐约感到事情恐怕不如她想像中一般的轻松。   大雨之后,许多事情都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这六声仓促的钟响,不仅止是意味着节日的到来,仿佛还提示着她许多的东西——例如小柳氏之死,以及仿佛在昭示着什么。   但这钟响后预警的许多东西,她目前还‘看’不透,仅能通过血缘的关系,感应到一些与她相关的事情罢了。   而这些,目前的姚守宁是想不明白的。   她只觉得忐忑不安。   马车之外,一场提醒冬至将来的钟响仿佛将隐藏在神都城各处的人都召唤出来了。   众人手揣在袖口之中,围在街头巷尾处,有些好奇的望着观星楼的方向,议论纷纷。   这种热闹,总给姚守宁一种不妙的感觉。   “娘——”   她难得有些心神不宁,转头想跟柳氏提起昨晚的梦,以及对小柳氏活不过冬至的预感,哪知才刚一开口,柳氏便将她按住了:   “乖,安静一会,娘这会儿有些心烦,晚些时候再说。”   她担忧丈夫,眉梢紧锁。   姚守宁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叹了口气,无奈的点了点头。   马车穿街过巷,约过了小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停下了。   赶车的人在外头毕恭毕敬的喊了一声:   “太太,到了。”   这话一下将各自发呆的母女二人惊醒了。   柳氏怔愣了一下,接着身体一震,很快反应过来孙神医的医馆到了。   她脸上的担忧之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昂扬的斗志。   此时的柳氏双眼一眯,神色变得锐利。   姚翝的忙她暂时帮不上,当务之急,是先将孙神医这个骗子揪出来再说!   “走!”她提了提斗蓬,赶车人刚将车门一打开,她搭着曹嬷嬷的手就下了车。   这种事情毕竟是找人的麻烦,柳氏是不愿意带上自己女儿的,因此吩咐赶车的马夫将车子赶到店铺的对面等候。   如此一来,既能让姚守宁看到这一场闹剧,又可以让她不至于置身于危险之中。   赶车的人姓郑名士,早年曾跟在姚翝身边,长得高大魁梧,一看就不好惹。   当初姚翝从南昭调入神都之时,他退出行伍,自愿进了姚家为仆,柳氏对他十分信任,特意将他留在车子左右,保护着女儿的安危。   姚守宁等柳氏一走,立即趴在了车窗边往外看。   郑士停车的地方,恰在一个街口的转角处。   车子的后面背靠着店铺的墙壁,车窗望出去的街对面,恰好有个医馆,上面题书:孙药王医铺。   虽说大雨刚停,地上水洼都还没有干透,但医铺外却已经排起了长龙。   几个穿着灰色短打的年轻学徒正吆喝着,不时趾高气扬的驱赶一些衣衫褴褛的过路客,嫌他们晦气,不允许他们从医馆门口经过。   这家孙药王医铺,就是柳氏此行的目的了。   姚守宁上次想听落叶先生讲故事,并没有跟着过来,此时看这医馆倒是颇为气派,难怪柳氏上次都被唬住了。   这孙神医看上去财大气粗,医馆被分为内外阁,同时请了几个坐堂的大夫。   店里恐怕有六七位学徒,有些上了年纪,在帮着秤药切药,十分的忙碌。   地面湿滑,水洼又多,柳氏走得并不快,快到孙神医店铺时,还停了片刻。   姚守宁知道她是在找人。   姚翝早就给她安排好了砸馆的人选,就等她一到,就要开始闹事了。   不过街上人来人往,大雨之后,出行的人特别多,压根儿看不出来哪些是姚翝安排的地痞。   柳氏显然也没认出来,驻了会足,在那等候。   此地是北城的回升大道,距离此地数百米开外就是城北的内城门,因雨停之后天气好转的原因,今日进入内城的人格外的多。   姚守宁视线一挪过去,能看到不少人挑担背篓的拿着路引牌进城。   她目光转了转,很快落到了孙药王药铺的旁侧。   医馆的旁边开了一家茶水铺子,托医馆近来看病的人多之福,那茶水铺中也坐满了等候的人。 ###第二十三章 砸店铺   两个店铺中间是一条小巷,那墙角之下挂满了晾晒之物,兴许是今日雨停之后久违的太阳出来了,不少人闲人蹲墙而坐,晒着太阳,一面各自与同伴吹着牛。   姚守宁的视线落到了墙角的一侧,那里蹲着的三个男人引起了她的注意。   其中一个是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年。   他身材健壮,穿了一件灰色短打,头发高高梳了一个马尾,笑着转头与旁边瘦骨嶙峋的中年人说着什么,一脸眉飞色舞的。   离两人一米开外,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约五十来岁,灰白的头发乱蓬蓬的。   那老汉穿了一件灰蓝的旧袄,袄子有些小,领口合不住,露出黑红的胸膛。   他坐靠着墙壁,踩了一双露趾的旧鞋,裤子上滑,露出一截脚踝,一双眼睛盯着街道四周,不发一语。   这几人与旁边晒太阳的闲汉原本也没什么分别,但不知为何,姚守宁总觉得这三人有些诡异。   直到柳氏下车之后,在路中站定了片刻,那老汉漫不经心的神色一收,像是确定了什么事一般,将嘴里的草‘呸’的吐了出去,双掌合十扭动了一下手腕关节,站起了身。   “郑叔,我爹找的人,是不是他们啊?”   姚守宁看到这里,不由冲站在马车旁的郑士招了招手,望着三人所在的方向,问了一句。   马车旁的郑士警惕的转头望着四周,听到姚守宁说话的刹那,下意识的吸了口气:   “您看出来了?”   事实上郑士停车的刹那,就已经看到了这三人,确定这就是姚翝找来要在孙神医馆中闹一场的人。   这几人看样子已经是老手了,对于讹诈颇有心得,混迹于人群之中,半点儿看不出来是要即将闹事的样子。   以至于柳氏领了人下车之后,一时之间也没看出来这几人就是姚翝安排的。   不过姚守宁竟然一眼就能辨认出这三人,倒令郑士有些吃惊。   少女趴在镂空的马车窗上,听闻这话,点了点头:   “就是感觉吧。”   街头混饭吃的,尤其是已经与姚翝搭上了线,能为他所用,自然不是一般地痞流氓可以比的,这伪装一技自然是炉火纯青了。   一般人不要说感觉,哪怕就是略有经验的人,也有看走眼的可能。   那三人混迹于人群之中,老汉从头到尾一言不发,说话的只是那骨瘦如柴的男人与少年,三人之间蹲站的位置给人一种彼此不熟的感觉。   姚守宁养在深闺之中,能凭感觉一眼辨认出那三人属于同伙,已经是非常了不起了。   老汉将叼在嘴中的狗尾巴草一吐,起身之后顺手一巴掌拍到了那说话的少年头上。   ‘啪’的脆响声中,打得毫无防备的少年一个趔趄,险些一头栽倒之后,才有些懵然的抬头。   他呲牙咧嘴的伸手搓着后脑勺,一脸敢怒不敢言之色。   “……”老汉嘴唇动了动,面无表情的像是说了什么。   姚守宁离得远,听得不大清楚,但凭着非凡的第六感,她感觉老汉说的是‘干活’!   郑士的话已经肯定了她的猜测,这三人就是姚翝找的‘同伙’。   她精神一振,体贴的给也想看热闹的冬葵让了一点位置,接着将脸紧贴着窗柩,小声的提醒了一句:   “来了!”   柳氏站在路中间还在观望,远处孙药王医药铺的几个学徒正吆喝着将靠在药铺外的闲汉赶走。   “走走走……”   “这里就不是你们蹲的地,别碍了咱们家的风水,把霉运带来了!”   许多人一被驱赶,都不情不愿的,有人脾气躁烈,喝起了倒彩。   正争争嚷嚷之间,那瘦骨如柴的中年男人从怀里摸了一个土陶瓶,打开塞嘴,倒了不知道什么东西进嘴里头。   做完这一切,三人从店铺的夹缝中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周围人的注意力全被药铺的争吵吸引住,压根儿没注意到这里有人曾经停留。   约半刻钟后,街道的另一方有人在大吼:   “让一让,让一让!”   喊叫声压盖过了孙药王医铺前的喧哗,众人转过了头,就只见有一老一少扶架着一个瘦骨如柴的男人正往这边疾奔而走。   那被架在中间的中年男人头往一侧歪斜,口鼻流出大量带红的血沫,有些顺着下巴滴到衣裳上,看起来症状格外的严重!   近来下了许久的雨,城中病疫不断。   本来守在孙药王医铺前的众人一见有人前来,都如同躲瘟疫一般,‘轰’的散开了许多!   “孙药王呢?快来救命了!”   有好事者一见这三人冲着医铺而来,不由出声大喊。   医馆之内坐诊的几位大夫听到喊声,也跟着迈了出来。   那一老一少架着中年人过来,那中年人面色青白,嘴和胡子都被血染得通红,闭着眼,已经是出的气多,入的气少了。   “哎呀,这是怎么了?”   有人一见此景,不由问了一声。   几个坐馆的大夫迎了上来,老者大喝了一声:   “都别动!”   他袖子撸了起来,衣裳散开大半,气势汹汹的大喝,将不少人都镇住。   “看样子,这位病的重了,快找孙神医救命——”   好心的人提醒着:   “这位孙神医是当年孙药王的十一代孙,有妙手回春之术……”   人群之中有人装出不经意的上前说了一句,老汉一转头,那双老眼之中闪过锐利之色,伸手将这说话的人衣襟一揪,顿时将他拉出来了。   “放屁!”   被老汉抓住的人年约四十,身材比他矮了一个头,穿了件不起眼的灰色破袄,留了山羊胡。   虽说年纪看起来比老汉要小些,但老汉却比他强壮得多,一揪过来,几乎将他半个身体都要提了起来,仅剩脚尖点地了。   老汉一声大喊之下,唾沫横飞,喷了那瘦男人满脸都是。   他闭着眼,脸被衣裳勒的通红,想要挣扎,却又不敢有大的动作,深怕惹怒了这老汉,老拳便落下来了。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眼见明明是要扶人来找大夫,却即将演变成打闹了,周围的人顿时起了看热闹的心,又围上来了。   人群之中有人好心的劝:   “这位老哥,你家人病重,还是先请神医把了脉再说……” ###第二十四章 说报官   孙神医入神都后,名声传得很快,时常都能看到有城中富人前来诊脉开药,在附近很有名气。   “什么神医?鬼医!庸医!”   老汉大声的骂:   “我们家大英自小身体瘦弱,前些日子听闻了孙神医的名号,特地变卖家中财物,带了银子过来看医抓药……”   他一扫之前的蛮横,将手重重一推,那被他揪在掌中的男人就被他推得踉跄后退,‘嘭’的摔倒在地了。   夹在人群中的几个学徒忙不迭的将人扶了起来,其他人一听老汉的话,便觉得有内情,便都只管看热闹的催着老汉往下说。   “这姓孙的自称药王传人,吹得天花乱坠,我们家大英自吃了他的药后,不止不见好,反倒越来越严重,前日开始,就口吐血沫。”   说到这里,他十分愤怒的转身一踢柜台,发出‘砰’的巨响,厉声大喝:   “姓孙的老贼头出来!”   “出来!”   那跟他一起来的少年也挽了一下衣袖,大声的吼。   “今儿不出来,药铺子都给你砸了!”   “出来!”   “出来!”   一老一少都不停的大喊,这凶神恶煞的架势吓得药铺里的几个坐馆大夫像受惊的鹌鹑般,躲在角落不敢出头。   先前驱赶闲人时神气活现的几个瘦如小鸡的学徒在这两尊煞神面前也不敢吱声,唯有不少曾被驱赶过,对医馆心怀不满的人这会儿跟着起哄:   “让姓孙的出来对峙啊,别躲躲藏藏,真是骗子吧?”   ……   这一番闹剧一起,因为围观群众一多,迅速的事态就扩大了。   柳氏先前还在东张西望,一听此时孙药王的医铺闹了起来,便终于明白丈夫安排的人到了。   她冷哼了一声,跟曹嬷嬷道:   “我们且先站一旁,看看再说。”   说完,还不解恨,又道:   “今日定要将这姓孙的骗子人皮揭下来,看他以后还有什么面目招摇撞骗的。”   说话的功夫间,店铺里越闹越大,‘哐哐铛铛’的打砸声传了过来,闹得整条街的人都听到了。   今日雨停太阳出,本来上街的人就多,这一闹,不少人都往这边围了过来,准备瞧瞧热闹。   药铺之内,瘦弱的中年男人靠在少年身上,呻吟不止。   那鼻口的血沫直往下流,老汉拳头紧握,像是更加愤怒的样子。   他年纪虽大,但身强体壮,看起来又一副浑不吝的样子,无人敢惹。   坐馆的大夫此时哪里敢上前阻止,都缩在人群中,深怕他抓到自己。   一堆先前还耀武扬威的学徒们这会儿也各个都成了锯嘴的葫芦,无人敢出声阻止。   铺子内的药架、舂桶、秤杆以及算盘等尽数被摔了个稀烂,柜子也被推了出来,‘哐隆’声不绝于耳。   隔着街道,坐在马车里的姚守宁都能听得到对面闹得不小的动静。   “孙神医应该坐不住了吧?”   药铺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乌压压的全是人。   爱看热闹的人群挡住了她的视线,令她压根儿看不清药铺内闹成了什么样子,仅能从声音分辨一二。   孙神医至今尚未出面,仿佛被人砸着店铺十分沉得住气的样子,恐怕以为来找麻烦的人闹了一场出了气便会离去。   可他想不到,姚翝找的人也是浑不吝的。   再加上后头有北城兵马司指挥使的撑腰,使得这闹事的三人压根儿没有退缩的意思,反倒像是不怕惊动了官府,越闹越大的样子。   姚守宁的话音刚落,果然就听到铺内传来一老头颤巍巍的嘶吼声:   “住手!”   那‘哐铛隆咚’的砸打声响一停,接着就听老汉的声音响起:   “呦,孙神医终于肯出来了。”   “我的儿子被你们治成了这个样子,如今你们说怎么赔?”   他高声的喊:   “我们高家就一脉单传,现在治得半死不活的,你们拿不出个说法,就要以命赔命!”   那孙神医一听这话,自然不服,双方开始撕扯,各自吵个不停。   药铺的坐馆大夫、学徒等一见孙神医出来,便如见了主心骨般,都聚拢到了孙神医身侧。   而另一侧老汉三人虽说人数稀少,却半点儿都不怵。   反正这里不是自己的家,便随便乱踢乱砸,既骂又弄出动静,声势竟比孙神医还要大几分。   双方越吵越烈,几乎要打了起来的架势。   一个说对方庸医,又误人性命;   另一方又说这找茬的三人是流氓、骗子,只是想要借此行凶讹钱而已。   此时恰值暴雨初停,今日进城的人很多,铺子动静一大,不少人都驻足围观。   有人看热闹,有人劝架,还有人一面拱火,恨不得双方打了起来才好。   “报官!报官!”   孙神医声嘶力竭的喊,像是被今日突然出现的三个无赖气到了极致。   “报就报!”   他这样一喊,倒正中老汉下怀:   “你这庸医险些治死了人,还有脸喊见官,若见了大人,把你一身人皮脱下来打,打得你屁滚尿流才好呢!”   “你才是无赖……”   孙神医又被他话气到,忙不迭的骂了回去。   有好事者正想要跑去报官,请官府的人来处理此事,却哪知姚翝安排的两名捕头早就已经候在了不远处。   远远听到药铺动静,才装作被惊到一般,不耐烦的按着佩刀来到此地。   “官爷来了!”   那本欲寻人的好事者一见此景,便发出一声高喊,喊声顿时将双方的争吵都压了下去。   人群交头接耳,发出嘈杂之声,却都极有默契的让开一条道路来。   “官爷来了!”先前还吵闹不休的老汉一听这话,声音里露出喜色:   “抓你这骗子见官!”   不多时,姚守宁就见那围观人群让开的道路之中,先前看到的身强体壮的老汉如同老鹰提小鸡般的拖了一个矮瘦的老头儿出来。   “放开我,放开我……”   那老头儿穿了一件滚了黑边的圆领绿袍,衣裳后领子被捉,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双脚几乎离地,弯曲着翘起,一面蹬个不停,仿佛一只挣扎不休的大耗子。   两名衙差穿了滚黑边差袍,腰按长刀,远远看到柳氏,彼此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神情,接着才一声大吼:   “吵什么呢?”   人群的喧哗声顿时被压制了下去。 ###第二十五章 有预感   先前还砸店提人,嚣张不可一世的老汉如变脸般,将提在手中的孙神医一扔,接着嚎啕大哭:   “官爷救命啊!”   他抢先告状:   “这庸医误诊,险些害我儿性命,如今耍赖不认,求官爷替小人作主!”   孙神医被他提得险些断了气,摔到地上之后,浑身骨头像是要散了架似的。   还未喘上气,就听到老汉的话,顿时又气得直翻白眼,仿佛有当场昏厥过去的架势。   不过这个时候,他若一昏,医馆群龙无首,剩余的人都不大中用,可能不敢吭声。   而官府的人若听这三个小人馋言,怕是会直接定他的罪。   想到这里,孙神医嘶哑的道:   “扶我起来……”   医馆的学徒、大夫一拥而上,将他扶了起来,一通揉背按胸,差点儿将孙神医送走。   危急时刻,他急忙掐自己人中,剧痛之下,终于保持了理智。   “胡说,他胡说!”   孙神医双臂挂在两位学徒之上,气得直跺脚:   “此人是地痞无赖,意图生事,砸我医馆,想要骗钱,还请官爷将他们抓走。”   “我不要钱!”老汉一听他指控,大喊出声:   “若我儿子出事,我要这庸医抵命!”   “血口喷人!血口喷人!”   孙神医一听这话,顿时愤怒无比。   双方又一次吵了起来,闹得两个衙差头疼,喝斥他们安静。   待过了一阵,双方情绪平静了些许,衙差指着孙神医道:   “你先说。”   孙神医气得浑身直抖,双臂挂在两个学徒身上,双脚腾空,抖个不停。   听到衙差让自己先说,不由眼眶一热,未语泪先流,末了又被老汉抢着先机:   “这庸医,哪能说得出个所以然,骗人钱财而已!”   “胡说!”   一听这话,孙神医又是气得脚在半空乱蹬,又被气得连掐了自己人中几把,直掐得皮破血流了,才说道:   “小人原本扬州人士,乃是两百年前孙药王十二代孙,行医数十年,从未出过这等事。”   “从没出过,也不是说不会出事……”   “事出必有因……”   “一个巴掌拍不响……”   “人家不要钱,想必真是独子医出了问题。”   人群之中,接二连三的有人说话,显然经此一闹,附近一些看热闹的人都受到了老汉影响,对孙神医的医术产生了怀疑。   这些闲言碎语令孙神医又怕又慌,还夹着几分着急。   但孙神医自入神都以来,门前病人络绎不绝,在附近也很有名声。   许多人对此不大相信,双方争执起来,倒吵得比闹事的双方更凶一些。   整条街道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竟将进城的路都堵住,有些人抱怨连连,有人则是驻足观看,试图往里挤。   人一多就容易出事,近来水患未平,神都正值多事之秋,两名衙差领命前来,不欲在此生事,便试图将那孙神医先带回衙门中去。   “我不走……不走……”   一听要进兵马司,便吓得那老头儿面无人色。   衙门不是好进的地,哪怕无罪,少不得要吃些苦头的。   若遇上糊涂的官,只为平息事端,恐怕要冤枉他吃亏。   这中年男人一副短命相,搞不好沾上的是人命官司,一旦用刑,他若承受不住,怕是要屈打成招的。   想到这里,孙神医当即就道:   “我行医多年,确实可能学艺不精,但开的方子,纵然治不了病,却都是补身的,绝对吃不死人。”   他对自己本领心中有数,此时惶恐之下,也顾不得曝露自身问题,忙不迭的道:   “这三人绝对是故意装病讹我,想骗我钱财而已,求差爷查明。”   这话音一落,不少原本认为孙神医有真实本领的围观群众都目瞪口呆了。   等在一旁看热闹的柳氏听到此处,气得双目圆睁。   “姓孙的!”   她一开口,顿时引起了两名班头注意,孙神医也像见了鬼,瞪大了眼睛。   众人转过了头,见柳氏衣着讲究,气度不凡,便都不出声,接着听她说道:   “我受你欺骗,前些日子带了女儿来你这里看病,开了些药,吃了也不见好,怀疑你是骗子,你果然是骗人的!”   柳氏的话,自然不是先前那三名闹事的人可比的。   她看起来非富即贵,不像是要讹人。   就连孙神医自己听完,都不由备感心虚。   他先前之所以敢抵死不认,除了是因为那瘦弱吐血的中年人病入膏肓,可能涉及人命官司之外,同时他还有个十分笃定的点,就是认为这三人家境贫寒,不可能是他的座上客。   在江南的时候,孙神医就颇为有名,往来的都是富商之流,出入大户之家。   所以老汉三人来找事时,他认定这三人是在闹事。   但柳氏就不一样了。   她确实曾经找孙神医看过病,听到柳氏说的话,他就回忆起来了。   自己开馆之日,这妇人提了不少厚礼上门,带了个病秧子少女,当时请他把脉治病。   说来也怪,他虽然医术算不得多么精妙,但多年看诊,也是有些经验的。   当日把那少女的脉,却无论如何都摸不准,时有时无,仿佛垂死之人还吊着一口气。   再一问询之下,听说她自小生来就有寒疾,身体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到了换季之时,更是大小病症不断。   听闻这些话,他心中虽说无底,但又觉得姚婉宁的症状像是先天体虚之症。   柳氏给的实在太多了!   她带来的重礼令孙神医垂涎三尺,再加上她隐隐展露的气势,更令孙神医笃定这对母女是头肥羊,哪里肯放过她们。   当即一通胡扯,便让身边学徒开药。   又怕柳氏多问,到时自己学艺不精露了马脚,因此匆匆便将她打发了。   原本以为自己开的都是名贵补药,照理来说吃了即便无功,却也无过,没料到柳氏竟会上门找麻烦来了。   若是其他时候,以他三寸不烂之舌,也能将人打发。   但偏偏这个时候,柳氏的出现无疑是坐实了他庸医的名头。   孙神医此时还不知道自己今日这场大祸就是因为当日一时贪念所致,还在心中暗暗叫苦,又埋怨自己流年不利,所有坏事都凑到一起了。   眼见周围人面露鄙夷之色,孙神医心中暗叫不妙。   情况对他已经不利了,今日是万万不能再承认柳氏这桩事了,否则那讹人的中年男人一死,这场牢狱之祸他恐怕逃都逃不脱。   慌乱之下,孙神医打定了主意,当即开口:   “这位太太,你可不要胡说。”   他矢口否认:   “我什么时候看过你的女儿,给你开了药?”   “没有这回事。”   “我看你是与这三个无赖一伙,想要讹我!”   说完,他悬空的双腿乱蹬,哭嚎着:   “兴许是见我家药铺生意红火,便有同行嫉妒,请了地痞流氓来坏我名声,砸我店铺,求差爷作主!”   他的话顿时将柳氏气了个仰倒。   虽说那闹事的老汉三人确实是姚翝所寻来为她出气的,但除此之外,这姓孙的分明就是张嘴胡说。   若一开始只恨这老头儿招摇撞骗,现在倒真是觉得这姓孙的颠倒是非黑白,极为可恶。   “你这个骗子。”   柳氏怒火中烧之下,开口就骂:   “没有金刚钻,也敢揽这瓷器活。称什么药王十二代孙,骗钱无德,险些误我女儿……”   ……   这边闹得沸沸扬扬,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柳氏性格强势,又能言会说,一张嘴骂得孙神医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   照理来说正是一台好戏开锣,姚守宁本该看得津津有味才对。   但不知为何,她却有一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件大事即将要发生了。 ###第二十六章 马发疯   这个念头一起,姚守宁顿时就坐不下去了。   “郑叔……”她下意识的唤了一声,但紧接着,一道突兀的声音将她的话音压制了下去。   ‘得得得……’   脑海里,好像有马蹄夹杂着车轮声响了起来,幻觉与现实相结合,令得姚守宁怔忡了片刻,说出口的话戛然而止。   “小姐,小姐……”   有一道细细的呼喊声远远的传了过来,顿时将姚守宁的注意力一下就从这种幻境之中拉回来了。   马蹄声由虚幻变得真实,传入她的耳中。   “发生什么事了?”   她的怔忡好像只是在片刻之间,随即便回过了神。   一醒过来,却发现自己身下的马车真的像是在晃动。   冬葵坐在她的面前,看神色,像是没有注意到她刚刚唤郑士的那一声。   也不知是她声音太小,亦或只是脑海里的幻觉,并没有真的喊出来。   “这里人太多了。”   原本守在马车厢一侧的郑士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赶车的位置上,听到她的话后,开口解释着:   “以防意外,我们要先离开这里再说。”   这里原本就离内城门不远,进出的人多手杂。   孙神医的事越闹越大,人群之中三教九流的都有,郑士已经看到了宵小出没。   姚守宁是姚翝夫妇的掌上明珠,他也怕这小姑娘受到冲撞,到时若出了什么意外,回去就难以交待了。   “不。”   姚守宁听他这样一说,下意识的就道:   “把我娘也带上一起。”   马车的门关着,所以此时姚守宁脸上的困惑、迷茫之色,仅有同在车中的冬葵看到了。   她双手紧握,此时心中浮现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她总觉得接下来会发生一桩十分不妙的事。   虽说另一道意识提示着她,这件事情十分重要,是与她接下来息息相关的。   这种感觉没有半点儿来由,但她却对此十分笃定。   姚守宁被这种矛盾的心态搞得陷入了两难之地,不过最终出于对柳氏的担忧,她仍是决定先与母亲离开这里。   “太太此时走不了。”   郑士有些无奈。   砸孙神医店铺的事儿已经闹得很大,今日雨停以及冬至节的提前,使得上街的百姓比平日更多。   此时店铺门口围满了乌压压的人群,将药铺堵得严严实实。   好在姚翝派来的两名衙差已至,勉强还能镇住场子,有他们在,应该能保柳氏安全无虞。   “不如我先将小姐送回家中,再过来接太太离开此地。”   “不行!”   姚守宁一听这话,断然否决:   “那我也不走,我们再留片刻。”   她这样一讲,倒令驾车的郑士愣住了。   “可是……”   郑士扬鞭的手一顿,语气有些犹豫。   “再等片刻!”   柳氏被困在人群之中无法离开,仿佛天意的选择,要姚守宁留下来。   她倒要看看,接着到底会发生什么与她息息相关的大事。   打定主意之后,她推起了马车的窗格,探出了小半个头,往城门口的方向看了过去。   她总觉得,之后发生的事情起源,会由城门而起。   “小姐……”   冬葵见她这样,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与此同时,内城门的方向,又有数个背篓挑担的人进入。   “麻烦让一让……”   一道男声吆喝了一句,过往的行人忙不迭的小声抱怨着避让。   ‘得得得——’   马蹄声响起,车轮轧地时发出极有节奏的声音。   一辆灰棚的旧车穿过内城的石门之下,出现在姚守宁的视线之内。   这一刻,脑海里先前生出的马蹄、车轮的转动声,与真实的马车滚动时的声响相接轨,一时之间竟令她分不清现实或是幻觉。   “开门呀,开门呀……”   “小女子姓胡,来自江宁……来此投奔亲戚……”   “……”   梦境与现实相交叠,使得姚守宁压根儿听不到冬葵的惊呼声。   郑士听到冬葵呼唤的刹那,下意识的勒住了缰绳,下了马车想要察看是怎么回事。   姚守宁已经无法去关注冬葵与郑士两人,她瞪大了眼,脑海里响起了‘咚、咚、咚’的钟声。   那是先前神都敲响的冬至节的钟响余韵。   小柳氏熬不过冬至,钟响之时,必会传来她的死讯。   一念及此,姚守宁顿觉得这钟响,仿佛是意味着小柳氏的丧钟一般。   “忽有一夜……一妙龄女子敲门,自称姓胡……”   本该只是一段小插曲的望角楼听过的故事,不期然的浮现出来,落叶先生的说话声又快又急,来来回回的说着太祖开国之前,骊县妖祸为患的故事。   这搅乱着姚守宁的思绪,令她刹时意识被迷,分不清虚幻与现实,仿佛一时之间置身于望角茶楼之中,听着说书人的声音。   灰棚的马车向她的方向穿街而来,带着一股令姚守宁感到心神不安的气息——   就在这时,‘轰隆隆’的一连串急促的马蹄声响起,打破了姚守宁所有的迷思!   她眼中迷雾尽去,恢复清明。   地面震颤不已,仿佛有人策马狂奔将至。   “镇国神武将军府,闲人闪避!”   “镇国神武将军府,闲人闪避!”   “镇国神武将军府,闲人闪避!”   一道开路的男子高昂的喝令响起,伴随着疾驰的马蹄,城门口的百姓听到喊话的刹那,已经迅速的避到了两侧。   同一时刻,守城的士兵已经机警的搬开了路障。   唯独那辆晃晃悠悠进城的灰棚马车,仿佛在听到吆喝之后,那匹马就已经受惊,开始扬蹄冲击人群。   药王铺所在的方向离内城门不远,本来此地闹事,就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闲人。   此时马车冲撞而来,顿时令人群受惊。   “啊——”   众人忙不迭的推挤闪避,慌乱之间有人倒地遭到踩踏,有人惊叫,有人惨嚎。   两名原本面露不耐的衙差一见此景,下意识的想去护着柳氏。   “娘——”   姚守宁远远的看着乱事将起,不由急急的唤了柳氏一声。   不妙的预感顿生。   她担忧柳氏会出事,可她的喊话声随即被淹没在无数人的惊叫、马匹的嘶鸣以及车轮冲击时发出的巨大声响里。 ###第二十七章 遇贵人   人群四散逃乱,将原本想要护持柳氏的两个衙差冲远。   有人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听到呼喊声,下意识的就跟着众人跑。   还有人哭喊着失散的亲友名字,现场乱成一团。   马车所到之处,泥浆飞扬而起,掩盖着一股若隐似无的黑气在泥浆里面。   人群一乱,顿时将进城的人马截留了下来。   那开路的先锋冲击进来,却被混乱疯跑的人群所阻,避闪之下一勒马缰,马儿发出长长的嘶鸣声,混杂于哭嚎声、车轮声里面。   “让开!”   有人高声厉呼,推挤着周围的人。   恐慌迅速将人内心的焦躁点燃,化为巨大的愤怒,不少人开始互起争执。   一个慌不择路的男人‘砰’的一声撞到了马车的一角,瞬时倒地不起。   ‘哗——’   地面水洼飞溅,车内一股黑气逸出,钻进泥水洼内,化为一道漆黑的细影,宛如细蛇般,悄无声息的钻入了他身体里面。   摔倒的人并无察觉,但黑气入体的刹那,他的眼神微微一变。   约躺了片刻之后,他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喃喃出声:   “我娘呢?”   此时的他双肩下垂,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了伤的缘故,动作有些僵缓的样子:   “我娘呢?”   说话的同时,他像是试着转动了一下脑袋,仿佛想要寻找亲人。   下一瞬,有人慌乱的撞了他一把,喝斥了一声:   “让开!”   那话音一落,男子瞬间暴起,一把揪住了这人,厉声大喝:   “我娘呢?”   “我哪知道你娘……”   被他揪住的人正欲骂骂咧咧的挣脱,却见这男人像发了疯一般,揪住他的衣领,不由分说将他往自己面前一拖,用力一口往他脸颊处咬了过去。   “啊——”   那人一时不察,被咬了个正着,痛得钻心。   “娘……嘶……娘……”   咬住他的人仿佛对他恨之入骨,彼此像有什么深仇大恨。   “娘呢……”   咬人的男子如同发了癔病,一面死咬着人不放,一面问娘。   那血从他撕咬的地方沁出,他大口大口的咽入自己肚腹里面。   “啊,救命啊,救命!”被抓咬住的人受到疼痛的刺激,疯狂的拍打这抱抓住他的男人,二人当即滚做一团。   路过的群众见此情景,不由吓了一跳,有人在逃跑之余,心生不忍,停下脚步想将这撕咬的二人分开。   却见那咬人的男子用力甩头,随着被咬的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咬叫,颊边一块肉硬生生的被撕咬了下来。   那人捧着脸颊,血流不止,痛得不住发抖,蹬着腿后退迭声大喊:   “疯子!疯子!”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柳氏前一刻还在愤怒的骂着那装腔作势的孙神医,下一刻就听到马匹突然发疯,带着车辆冲撞而来,人群踩踏撞挤,很快将她与曹嬷嬷分了开去。   危急关头,她被慌乱的人群推夹着走,刚一停下,就听到了身旁的嘈杂争吵声。   “娘——”   街对面的马车之上,姚守宁的目光落到了远处柳氏的身上。   曹嬷嬷被挤开了,两名衙差也离她约四五米的距离,想要保护她,却又有心无力。   在她身旁的不远处,正是那两个不知为何抱到了一起撕咬的男人。   姚守宁的心跳加速,急喊了一声:   “小心!”   兴许是母女心有灵犀。   纵然是这样的环境之中,柳氏也神奇无比的捕捉到了女儿的声音。   ‘幸亏守宁没来。’她的脑海中,涌出这样一个念头。   同时本能的听从女儿的提醒,抓着裙摆就往马车的方向跑去。   她看不到自己的身后,那个发疯的男人不知从何处摸了把镰刀,正提着往她追赶而来。   这一幕,却正好落到了远处的姚守宁等人眼里面。   “啊!”   冬葵一见此景,吓得失声高呼。   坐在赶车位上的郑士目眦欲裂,恨不能有分身之术,即刻便能赶到柳氏的面前,将这当街行凶的男人拦下来。   三人之中,偏偏是姚守宁最为镇定。   照理来说,柳氏有难,她应该最为关切,可不知为何,她总有一种神秘的预感,眼前的情况虽说惊险,可柳氏却会得遇贵人,有惊无险,绝处逢生。   这种念头全无根据来由,但却像是天经地义,她已经‘窥探’到了之后的结果一般。   不过纵使如此,事关柳氏安危,她仍是死死的伸手抓住了窗柩,瞪大了眼睛盯向了城门之外。   她感觉得到,危机自此而起,也会由城门的方向而湮息。   就在这时,地底震颤得更加厉害。   一队乌压压的马队飞驰而来,穿过了内城门,眨眼便至近前。   “呼——”   姚守宁紧绷的心弦不由自主的一松,一口长长的气喘出,露出一丝笑意来。   她有预感,柳氏的转机,就在这队人马里面。   而另一边——   柳氏慌乱之下冲往街中,恰好眼角余光便见有队人马疾驰而来。   “伤人啦,出人命啦!”   身后传来有人高声的呼喊,仿佛有人发起了狂,开始见人就伤。   事态失控,柳氏听到身后有人追击,不由心高高提起。   就在这个时候,那骑马入城的人中,传来了一道清冷的‘哼’声。   有个人影凌空飞起,‘锵’,有金戈交接之声,好像长剑出鞘时刃口磨擦之间发出的声响,令人不寒而栗。   “神都城中,岂容暴民横行伤人!”   柳氏只听到了一道少年的轻哼,接着只听‘嗖’的一道气劲声响,剑气化为残影,斩了出去。   柳氏她也不懂武术,只知这时寒气如影随形,仿佛紧缠着自己脚踝的蛇,顺着足腕往上攀沿,及至四肢百骸。   那剑光未止,化为银河,从她身侧直擦而过。   ‘卟。’   轻响声中,剑光斩中了什么,接着腥气四溢。   疯蹿的马匹传来悲鸣,接着重物落地,乱撞的马车轮滚动数下,撞击到了某处房舍,接着刺耳的车轮声戛然而止。   “退后!”   那冷声再喝,已经带上了几分警告之色。   ‘嘶!’   柳氏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古怪的嘶鸣,接着风声响起,好似有人追了上来。   她感觉到危险,不由寒毛倒竖。   “不知死活。”   说话的人轻哼了一声,接着横剑当胸。 ###第二十八章 救性命   随即柳氏只听到一声古怪的嘶鸣,接着又是一阵密集的‘铛铛哐哐’的击打声响,那持剑的人不耐烦久耗,长剑一侧,顿将那砍砸的刀具斩断了。   断裂的刀具落地,接着他长剑一挑,似是想将那先前还攻击性极强的人逼得退后。   岂知那人竟不知畏惧为何物,竟似是主动挺胸,往前一凑。   柳氏只听背后一声‘噗嗤’轻响,接着有人‘嘿嘿’笑了两声。   那持剑的人将手一松,疾步后退。   小股热烫的液体飞溅了出来,有数滴烙到了她后背心上,令她如被烫到般,后背一麻。   所有的变故发生在刹时。   晕头转向之间,柳氏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之际,一只手伸了出来,搭了一下她的手肘,稳住了她的身体。   “多谢……”   她惊魂未定,却仍下意识的道谢。   托了她一把的人迅速将手收回,站在了她的身侧。   ‘扑通!’实物坠地,发出声响。   现场静默了片刻,突然有人尖声大叫:   “杀人啦——”   “杀人啦——杀人啦——”   柳氏一听这话,强忍不安转头去看。   就见在她身后约两米开外,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手中还握了一把断口的半截镰刀,胸口正中处一支长剑透体而过,扎入地底。   远处数米开外,那闹事的马匹已经被斩掉了断裂的脑袋,残躯撞向了墙壁,血像是泼洒出来的大雨,糊了路旁的店铺满墙都是。   她瞳孔急缩,接着就听站在她身旁的人似是有些诧异,发出一声轻‘咦’:   “竟然主动撞了过来……”   说话时声音很轻,仿佛有疑惑未明。   她想起先前听到身后的追击之声,再想到这人落地之时拨剑斩出的那一幕,记忆终于回笼,柳氏张了张嘴——   还未发出尖叫,就看到了站在自己身侧不远处的身影。   那是一个长相俊美非凡的少年。   看年纪,不超过二十。穿了一身黑色绣暗纹的骑服,身长玉立。   一头漆黑如缎的长发高高挽成一束垂至腰际,玉面朱唇,竟一时之间让柳氏难辨雌雄,哪怕柳氏自己家中养了个美貌非凡的小女儿,都依旧被惊艳得说不出话语。   只见他肤色雪白,眼似寒星,锋芒逼人。   腰下挂着一支空的剑鞘,他单手按住,双眉微皱。   本该是绝代的佳人,此时却杀气外溢。   那一声未逸出口的尖叫,在看到这俊美如玉的小公子时,又被柳氏及时的咽了下去。   因为这少年的长相,她几乎忽略了此人刚刚出手‘杀’人的事实,哪怕倒地的人就在离她不远处。   “多谢。”   她深呼了口气,向着少年道了声谢。   这一说话,柳氏也算是找回了几分神智。   只见那少年漫不经心的点头,好似并没有将救人一事放在心中。   他眼中带着些困惑,很快的又收拾好情绪,变成冷淡之色。   少年长腿一迈,上前了一步,抓住了插进倒地男人胸口的长剑把手,往回一抽。   剑刃切割着肉体,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带着那男人身体微微晃动。   他身下溢出暗红的血流,与水洼融为一体。   长剑离体而出,倒地的男人心口出现一道小口。   血‘滋滋’涌出,像是泉眼一般,迅速将他胸膛洇湿。   同一时刻,马车内探出了半个脑袋的姚守宁清楚的看到了这一幕。   她见到那男人突然撞车而疯,接着胡乱攻击人,最终提刀砍杀柳氏。   关键时刻,幸亏是那骑马入城的少年将柳氏救下了。   在那男人追击柳氏之时,姚守宁看到了男人的眼珠变得通红,好似被血染过,带着几分邪异的感觉。   下一瞬,此人就死于那黑衣少年之手。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快得让姚守宁连声音都发不出。   紧接着,少年抽回长剑。   抽剑出来的那一刻,变异再一次发生了。   随着剑被少年抽回,那地面的男人伤口之处,有一股凝实的黑气顺着血光悠悠而起,接着汇为一束,停了片刻之后,‘嗖’的钻入进那提剑的少年眉心之中。   “啊——”   姚守宁一见此景,不由吓得发出一声惊呼,下意识的缩回了头。   周围的人似是对此全无反应,就连那杀人的少年,在黑气入体之后,也似是全无察觉。   ‘砰砰砰。’   姚守宁的心脏乱跳,吓得她直拍胸。   “真是中了邪了!中邪了!中邪了!”   冬葵也吓得面色发白,瘫坐在马车内直抖,嘴里也道:   “吓死人了,吓死人了。”   主仆二人都被自己所见之事吓得不轻,各自说着各自的事,谁都没功夫出言交流。   而另一边,毫无察觉的少年将剑抽回,剑刃上的暗红血液顺着剑身纹路的凹槽而流,沿着剑尖‘滴滴答答’的往下滴。   俊美的少年这才低转过头,看了柳氏一眼:   “没事吧?”   他的视线之中带着几分探寻之意,但正处于情绪冲击之中的柳氏并没有及时的意识到这一点,而是下意识的摇头。   此人手提滴血的长剑,看起来宛如煞神。   “没事就好。”少年点了点头,眼里的那道暗芒已经收了起来,重新将视线落到了地面的人身上,高声吩咐:   “找个大夫替他看诊,还有没有救。”   他话音一落,便有人大声应‘是’。   随他进城的队伍已经勒马停足,发疯的马已经被斩首。   除了有不少人在慌乱之下被推倒、踩踏而受伤之外,最棘手的事就是突然出了一桩人命事故了。   好在这黑衣少年一声令下之后,其余人骑着马围着街道绕圈,将胡乱窜的人截留,很快把情况稳住了。   除了少部分溜得较快,躲进了四周店铺的极个别围观群众之外,大部分人都已经被留在了这群街道正中。   内城门的消息传了出去,暂时有士兵搬了木桩,将进城的道路封阻,防止处理事件时,再有意外闯入。   “有大夫吗?”   一个身穿墨绿长袍,胸系皮甲胄的年轻男人打马过来,在离少年五六米开外时,翻身下马,大声的问了一句。   “不用看,已经死了。”   他的身旁,另一个身穿青色儒袍,同样腰系长剑的男人沉声开口。 ###第二十九章 黑气现   少年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就听人群之中有人喊道:   “有大夫,有大夫!”   这里是孙药王医铺,除了坐馆的大夫之外,还有一个号称药王十二代孙的神医在。   “大夫出来。”   少年从袖口摸出一方锦帕,细心的擦拭剑上的血迹。   他一声令下,四散躲藏的几个大夫都被找到,就连躲逃的孙神医也被揪了出来,押送到少年的面前了。   “看看他。”   那黑衣的少年目光落在长剑之上,说话时下巴轻抬,指向躺在血洼中的男人。   孙神医吓得手足俱抖,几乎站立不稳,哭得鼻涕眼泪糊成一团。   听闻这话,木然了半晌,才点了点头。   今日祸事大了。   原本只是有人来找他讹钱,最多声名受污,大不了捏着鼻子认赔,神都若混不下去,换个地方再开头也就是了。   可偏偏事情闹得这样大,如今出了人命,怕是要牵连他的。   虽说不知道面前这少年是谁,但从他衣饰装扮,说话气度,以及随行的人手,便也知道他出身定是不凡了。   这人是他亲手所刺,此时躺倒在地,一动不动,像是咽了气。   少年唤大夫来救,说不定是想要将祸水东引,甩锅到自己的身上。   不过那身穿护心皮甲的男人看起来强壮非凡,手抱一柄一米长短的银色双头戟,虎视眈眈的盯着孙神医看,让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脱身之策。   孙神医心中暗叫晦气,强忍心慌,‘噗通’一声跪在了那倒地的男人身侧。   而此时街道的另一边,姚守宁想到先前发生的一幕,还心有余悸。   但除了对于这种诡异无比的事感到恐惧之外,心中却又有一股难以抑制的好奇逐渐滋生出。   先前发生的一幕,到底是真实发生的,还是她眼花看错了?   若是假的也就算了,倘若是真的,那股黑烟究竟从何而来?为何会钻入少年的体内?   这一幕究竟还有没有其他人看到?要是看到了,为何没人呼叫出声来?   就连那黑衣少年自己,好似都没有半点儿异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种种疑惑涌入她的心中,令她坐立难安,生出想要再窥探一二的冲动。   她向来好奇心重,胆气便又逐渐升起——姚守宁越想越是忍耐不住,况且柳氏还在外头,不知那黑气会不会钻入她身体里面。   想到这里,她重新鼓足勇气,舔了舔微干的嘴唇,又伸手将窗户推起来了。   这一看出去,就正好看到孙神医哭丧着一张脸,跪到了那男人身侧,向他伸出了手。   在孙神医的手碰到那男人脖子的刹那,姚守宁又一次看到——   那本该倒地失去了动静的男人,微张的嘴唇之中,再度涌出一股细而淡的黑气,悄无声息的钻入了俯身的孙神医鼻腔里面。   而那老头像是全无察觉,将黑气尽数吸入。   ‘吓!’   这一次真的是把她吓到了。   她将手一松,窗户‘哐’的一声落了下来,少女死死的伸手捂着嘴,连喘息声都不敢发出。   远处的黑衣少年像是听到了这一声细微的动静,下意识的转头,看了一眼马车所在的方向。   “小姐……”   冬葵想到先前发生的一幕,还吓得浑身直抖。   她看姚守宁这模样,还以为外头发生了什么更可怕的事,不由颤声问:   “您看到了什么?”   “幻觉……幻觉……幻觉……”   “什么幻觉?”   冬葵不明就里,牙齿‘咯咯’乱撞:   “是,是又有人死了吗?”   姚守宁也不理她,许久之后长喘了一口气,一面念念有词,一面咬自己的手指:   “怎么会看不见呢?哪来的呢?”   她揉了揉自己酸涩的眼睛,不知是不是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她总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眼珠针扎似的疼痛,连累得她眉心都开始刺痛了起来。   眼前看东西也像是有些不大清楚了,姚守宁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慌张道:   “我,我眼睛好像花了。”   兴许是昨晚没睡好,又做了恶梦的缘故,让她看花了眼。   不然怎么青天白日的,她却好像看到人的身体之中钻出那种奇怪的黑气?   仿佛,仿佛就像话本里,妖怪的妖气似的。   若看到一次也就罢了,还可以说是看错,但接连两次,又是为何?   而且这黑气无论是先前钻入黑衣少年的身体,还是被后来的孙神医吸入,周围的人都像是没有发现一般。   好似就她一人看到,连站在一旁的柳氏也毫无察觉。   柳氏?柳氏!   “娘!我娘还在那!”   姚守宁这才想起,柳氏还站在那附近的。   一想到这里,她哪里还坐得住,连忙起身,一下将车门推开了:   “我要去看看我娘。”   虽说她是安慰自己看花了眼,并没有什么古怪的黑气真的存在。   但姚守宁的心中,又莫名生出另一个念头,觉得自己并没有看错,那黑气是确实存在。   只是不知那黑气是何来由,旁人又看不到这个东西,她虽说也不知如何阻止,但她总得守在柳氏身侧。   车旁的郑士一听她下车,连忙要来阻止,可这个时候又哪里阻止得了这个祖宗。   她平日倒算乖顺,虽说有些好奇心,但向来是听话的。   不知为何,今日倒像是十分固执,郑士劝她不住。   她提着裙子往柳氏小跑而来,众人听到脚步声,都下意识的转头。   那身穿护胸皮甲的男人脚步一闪,手中武器一横:   “这里……”他冷声说话,但下一瞬见到过来的只是一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凶神恶煞的语气略微一缓,仍是语气冷硬的道:   “这里发生了一桩案子,小姐还是不要过来,以免吓住。”   姚守宁提着裙摆,翘首往里看,郑士以及哆哆嗦嗦的冬葵两人跟在她后头不远处,想唤她回到马车。   “我娘在这里。”   她指了指柳氏所在的方向,有些畏惧的避开了横在她面前的双头银戟。   “你……”   柳氏听到女儿的声音,转头看到她出来了,急得要跺脚。   见那持戟男人拦她,心中又急又怕,往那少年看去。   他像是这一群人里面的领头,兴许有他说话,那持戟人才不会为难自己的女儿。   那黑衣少年被柳氏一看,不知为何,突然开口:   “长涯,让她过来。” ###第三十章 死人了   黑衣的少年话音一落,那横戟而出的年轻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他向来不管这种闲事,也没见对谁有求必应过,性格骄傲难缠,今日竟会这样好说话,真是奇怪。   年轻的男人又以极为怪异的表情看了姚守宁一眼,才将短戟一收,侧身一让,摆出放行的姿态。   “你来干什么!”   柳氏急得嘴唇上火,见姚守宁快步过来,恨不能伸出手指用力点她的额头。   可惜这会儿面前正摊了一大桩大案,眼见是不能轻易了结的。   再加上周围还有其他人在,也不是她教训女儿的时候。   于是那满心的担忧、焦虑,化为一声重重的斥责。   “我担心您。”   姚守宁也有些委屈。   若是其他时候,她自然也知道好歹,不敢轻易下车。   可今日不同,她接连看到了两股黑气,分别钻入那黑衣少年与孙神医的身体之中。   柳氏离这倒地的男人如此之近,她深怕这股来历不明的黑气也钻入柳氏身体了。   但这样的话,她不能也不敢在这样的情况下和柳氏明说,便唯有任柳氏责骂着,却不能出言辩驳。   “你若在车上,会让我更安心一点。你就不应该下来的!”   柳氏气得心口痛,恨不能立即找来郑士,将女儿拉走。   “娘,您站远一点。”   姚守宁又听她说教了几句,拉了她的手退后。   柳氏虽说心急如焚,但也怕女儿见了躺地的人害怕,便强忍焦虑,任她拉着后退了数步。   姚守宁一面退,一面不由自主的想去看那少年的脸,试图从他脸上找出吸入了黑气之后的诡异之处。   但见那少年肤色雪白,修长的双眉如斜飞的剑压着星目,不像是受了妖气所染。   此时她目光一转过去,那少年便有察觉,也转过了头来。   二人目光对视,谁也没有移开。   那少年一转过头,姚守宁便正好能将他的长相看得更清楚。   他眉眼长得好,鼻梁挺直,嘴唇不点而朱,偏偏肤色雪白,乌黑如云,便越发衬出那长相出色。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若不是这个时候遇到,姚守宁少不得要多看几眼美人的脸。   可此时此地的情景下,她再看这个少年,半点儿欣赏的心思都没有,一心一意回忆着先前那股黑气钻入了他的眉心之中。   话本之中曾说,妖气入体之后,会印堂发黑,嘴唇泛朱,行事狂悖,身体日渐消瘦。   可他眉庭饱满,眼神清亮,看不出来像是有妖气缠身的征兆呀?   少年见她目光放肆,挑了挑眉头。   大庆的女子虽说并不受太多拘束,他的母亲也非同一般,可若一般人盯着他看,被他回望,要么畏惧转头,要么惊艳、贪婪。   可姚守宁盯着他的眼神之中,带着几分探究之意,仿佛想从他的脸上,找出什么东西来。   想起先前马车之中发出的声响,那黑衣少年的目光逐渐变得幽深起来。   姚守宁敏锐的察觉到了他这一瞬间气息的变化,总觉得自己的想法像是被他窥探,忙不迭的低头往柳氏身后一藏,不敢再看了。   少年注意到,她拉离柳氏的方向,不止是离地面那躺地的男人远远的,同时也像是有意识的在闪避着他。   先前在马车之中,她看到了什么?   “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谁都不能走!”   少年不紧不慢的吩咐了一声,那骑马将这条街道包围住的随从都齐声应是。   柳氏面露无奈,这个时候已经不是教训姚守宁的时候,唯有紧握着她的手,不敢放松。   “先看看人还有没有救。”   少年说话的同时,微微偏了下头,长发垂了几缕在他臂侧,按着剑尖,转了一下剑身。   长剑侧转,将那被柳氏半护在身后的少女面容映入擦得雪亮的剑体之中。   孙神医一听这话,浑身一哆嗦,又装模作样的伸手去探那男子的颈脖。   他这个动作一做,少年便注意到姚守宁十分紧张的咬住了嘴唇,下意识的紧抓住了柳氏的手,仿佛十分惧怕什么事会发生一般。   但下一刻,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剑影之内,她却并没有放松警惕的样子。   有意思了。   孙神医的手搭在男人脖子之上,那脖颈处已经没有半点儿脉动,显然已经死透了。   他手一碰上去的刹那,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说来也怪。   从马车乱冲,再到这男子突然暴起伤人,最终被面前这黑衣少年一剑刺中,不过数息的功夫。   按理来说,就算他被少年当场刺死,人死之后,温度也是逐渐降低。   可孙神医手下碰的这具尸体,却已经冷冰冰的,像是半点儿温度都没有——像是已经死了许久一般。   少年离他身旁不远处,不紧不慢的擦拭着手中的长剑。   他的手下已经将整条街道都控制住,不让街道上的人乱走。   怎么办?孙神医的脑海里闪出这样一个念头。   若说此人已死,这少年便背负上了杀人案。   他身份未明,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抵赖,到时说不准会恼羞成怒,怪罪到宣布了此人已死的自己身上来。   孙神医的医术不算精湛,但脑子却又灵活的转动了起来。   他并没有着急的开口,而是在内心盘衡着要如何选择。   他惹上了麻烦,今日这场闹剧是由他药铺而起的。   如今死了人,他难免要受牵连,跑是跑不掉的,但要是能借这‘救人’之事争取一线机会,他无论如何都要抓住的。   想到这里,他将手一抬,又去捞那男人落在水洼中的手,装模作样的把脉。   持剑的少年看到此处,一眼就将这徒有虚名的老头打算看破,当即吩咐了一句:   “子文,你去看看。”   他话音一落,那身穿青色儒袍,腰系长剑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怪异,却仍未反驳,应了一声上前。   孙神医心中有鬼,不安的挪着双腿让到一侧。   那被称为‘子文’的男人正欲弯腰探这躺地死人的鼻息时,姚守宁忍了又忍,却仍是没忍住,小声的提醒了一句:   “小心。”   年轻的青衫男子转过头,见到姚守宁,神情温和,点了点头。   姚守宁总觉得他像是胸有成竹,仿佛明白自己在提醒什么。   接着,那青衫男人俯下身,伸手去压那男子颈脖。   “世子,已经死了。”   他站起了身,回了一句。 ###第三十一章 活见鬼   从这被称为‘子文’的青衫男子弯身碰人,再到起身回话,姚守宁都努力瞪大了眼,深怕再有怪象出现。   但最终地面上的那具尸体再无异动,仿佛先前冒出的那两股浓淡不同的黑烟,只是她的幻觉。   她既是松了口气,又觉得十分怪异,表情透过剑光倒影,映入少年的眼中。   他收了长剑,斯条慢理的将剑入鞘,接着又问:   “坊市之间,为何聚众闹事?”   少年环顾四周,只见被推倒在地面、遭受了一些踩踏的人三三两两的被人扶了起来,碍于有人围守,缩在了远处店铺的角落不敢走。   有些受伤的人强忍着痛楚,不敢发出呻吟。   那被这发疯男人咬伤、砍伤的人聚在一起,满脸晦气之色。   他们只是因为药铺闹事来看热闹的,谁都没想到会伤在此处。   一旦闹出了人命,事态便严重升级。   他话音一落,地面上的孙神医便身体一抖,接着抢先告状:   “回大人的话……”他话音一顿,目光落到了不远处拉着姚守宁的柳氏身上,伸手一指,大声的道:   “是她!是她!”   “是她找人想讹我!”   “求大人为我作主,闹成如今这样,一切都是因为她请了泼皮无赖上门,想要讹我钱财而发生的!”   孙神医恶人先告状,令得呆立一旁的柳氏一下愣住。   今日发生的一切其实已经远超过她的预期了,经历了一场动乱,又莫名其妙被人追杀,接着再被黑衣少年救下,眼见有人死在自己的面前,她的心情还没有完全的平复。   有人死在了自己的面前,她其实也在头痛,隐隐还有几分后悔,深怕这事儿给自己的丈夫惹来麻烦。   可在听到孙神医的话后,柳氏迅速怒了。   这一切追根究底,还是因为孙神医学艺不精,骗人在先才引来祸事。   她虽说心有余悸,可毕竟非同一般人,性格又向来刚直强硬,半点儿都不肯吃亏的主。   无论后头有多少麻烦,至少不能这个时候先被孙神医反咬一口。   柳氏内心的愤怒压下了惶恐,开口道:   “这庸医在城中招摇撞骗,号称是药王子孙,骗了不少人上当。”   她一边强作镇定的开口,一边内心组织着语言:   “前些日子,我带女儿来看了一次病,吃了药不止不见效,反倒病情越发严重,因此便想要过来问问大夫是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柳氏自然不肯承认先前那闹事的老汉跟自己是一伙的。   说话的同时,她的眼神漫不经心的往四周一看——   那打砸店铺的三人倒是见机得快,兴许是见事态严重,已经不知何时溜了。   她心中大定,接着又道:   “一来就见到有人在砸这骗子药铺,说他医术不精,误人性命,可见这姓孙的招摇撞骗已经不是第一回。”   这样一讲,那少年便心中有数了。   “胡说!”   孙神医一见此景,脸涨得通红,大声反驳:   “分明是你们联合讹诈我,你们是一伙的,不过想骗钱罢了。”   他话音一落,柳氏也不隐瞒了,冷哼了一声:   “我岂用讹诈你?我的丈夫是北城兵马司指挥使,我用得着骗你钱财么?”   那孙神医虽说一开始也猜测柳氏是哪个富裕人家的太太,身份想是不凡,却没料到她的丈夫竟然是当官的,事情远比他想像的还要棘手。   这老大夫登时面如死灰,一面大口呼吸,一面又掐自己的人中——避免自己昏死过去,到时还来不及分辨,就要被人拖入大牢定罪了。   少年没有出声,其余人也不敢发话。   却在柳氏话音一落的刹那,远处撞上了铺子的马车却微微动了动。   自这拖车的马发疯被斩首之后,车辆闯进了一侧的店铺便止住,车里的人仿佛受到了惊吓,晕死了过去,许久都没有响动。   此时却晃了晃,发出了声响,一下吸引了众人的关注。   ‘呜呜——’   好像有一道少女隐忍的哭声响起,接着马车又摇了数下,像是有人在车内起身。   所有人抬起了头,就连柳氏也下意识的住嘴,往马车的方向看了过去。   只见那马尸横地,血洒了满车,不少沾了血的药材挂在车厢四周,看起来实在恐怖。   明明这条街有不少人被截堵在此处,但许多看热闹的民众宁愿挤成团躲得远远的,也不敢站在这死了马的车子左右,使得这马车周围空荡荡的,越发令人望之心怵。   那车门半掩着,不多时却伸出一只素白的小手,将门往外‘吱嘎’一推,一个人影随即探出了头。   这人披了一件厚厚的素白斗蓬,宽大的斗蓬帽子将头脸完全挡住,仅露了小半个精致的下巴出来,颤声说道:   “……北城兵马司指挥使……”   听着声音,像是一个年纪颇轻的女子,仿佛有些激动:   “是,是姓姚么?”   姚守宁在听到声音的刹那,像是脑袋‘砰’的被人敲了一记闷棍。   她的脑海里,又像是出现了幻觉,有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一道是曾经做过的小柳氏去世的梦,梦里那眉心间长着一粒朱砂痣的少女跪在榻边‘嘤嘤’的哭。   而另一道声音,则是昨晚做的诡异的梦,梦里那女子以相同的声音说道:   “……表妹……我是胡妙真呀。”   “表妹……”   “胡妙真……”   这重重叠叠的声响,与此时这说话女子的声音相重合:   “……北城兵马司指挥使,是姓姚么?”   数股不同的话,但那音色却相同,分明是同一个人说出来的。   姚守宁的脸色刹时血色尽失,那小巧的嘴唇抖啊抖:   “真……真的是活见鬼了。”   柳氏此时处于被那孙神医冤枉的愤怒之中,后又被这突然出现的女子将心神吸引住,压根儿没有留意到女儿的言行举止。   闻听这戴着斗蓬的女子问话,她虽说觉得有些怪异,却仍是坦然的点头:   “不错。”   “我的丈夫正是姓姚,你……”   她话没说完,就见那女子伸出两根细白瘦长的手指,捏着自己斗蓬大帽的边沿,将其揭下了。   那斗蓬之下,是一张清雅如兰般的少女秀美面容。 ###第三十二章 谁说话   少女约十七八岁,长了一张瓜子脸,眉色略淡,那双眼瞳之中似是氤氲着薄雾,令人一望便深溺其中。   最惹人瞩目的,是那眉心一点红色小痣,像是妆点在她略显有些清丽的面容之上,既显出她肤色的雪白细腻,如同画中菩萨似的人物,却又因为她清冷的姿态,眼波流转之间,又增添了几许妖冶的艳容。   她一露面,便令不少人侧目。   这一张面孔,逐渐与姚守宁梦中的那张脸相重合。   “啊!!!”   姚守宁在看到那粒朱红小痣的刹那,内心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情不自禁的发出一道急促的惊呼。   “姨母——”   那眼中含泪的少女抬起了头,说道:   “我是,”   “胡妙真!”姚守宁死死抓住了柳氏的手,人都在抖:“这是真的活见鬼了!”   无论是小柳氏之死,还是后来昨夜女子入梦,一开始她都没有放在心中。   姚守宁毕竟年纪不大,在此之前生活从未遇到过什么波折。   之前所做的种种梦境,在她看来不过是一种奇怪至极的梦境,有些不妙罢了。   可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有一天梦境中的人物,会真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柳氏只感觉到了她在抖,并没有听到她的嘀咕,以为她只是被面前的情景吓到,当即强忍心中焦急转身将她半拥入怀,同时又转头看着那突然出现的少女,隐约觉得有些面善,仿佛在哪里见到过。   “我的娘亲姓柳,出自南昭柳家,外祖父乃是柳并舟。”   那披着一身素白斗蓬的女子眼中含泪:   “家父姓苏,乃江宁县尊的师爷苏文房。”   她说的这些话,无疑已经表露出她的身份了。   柳氏的表情从一开始的困惑转为震惊,接着化为不敢置信以及瞅见她身上的素色披风后,仿佛明白了什么,继而露出悲恸。   “小女妙真,拜见姨母!”   她说完这话,又提腕掩唇,‘嘤嘤’的哭。   虽说见到她的面容,以及那枚殷红小痣的刹那,姚守宁已经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出了,但真正听到苏妙真表明身份的时候,她仍是生出一种极为荒谬的感觉。   世间怎么会有这样巧合的事?昨晚梦到表姐敲门,今日表姐就真的来了。   且从未见过面的人,竟能出现在她梦中。   姚守宁死死环抱着柳氏的腰,双手沁出大量的汗液,好在柳氏此时也被苏妙真的突然到来震住,同样也处于惊骇之中,没有察觉异处。   “你……”   柳氏的脑袋一阵阵眩晕,刚一出声,苏妙真的脸上就露出几分黯然之色:   “家中发生了一些变故,爹托人租了一辆车,送我与弟弟进入神都。”   她的话没有说得十分明确,但柳氏之前收到过妹妹寄来的亲笔手书,再加上如今她身穿一身孝服,又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的弟弟庆春他也正在马车之中。”   苏妙真的眼眶泛红,一副我见犹怜的神色,悲悲怯怯的说话音里,那股哀伤感染了柳氏,令她鼻子一酸,眼泪都差点儿流下来了。   她下意识的放开女儿,像是想要往前走上两步——   而就在这时,姚守宁的耳朵里,传来一道诡异的声响:   “柳氏,年三十九,姚翝的发妻,柳并舟的女儿,为人刚愎自用,性格强硬而古板,且极难相处……”   “谁?”她转了转头,看向四周:   “谁在说话?”   冬葵躲在她的身后,借姚守宁的身高,将前方身腥的场景挡住,闻听她的声音,下意识的就回答:   “是表小姐啊……”   姚守宁听到冬葵的话,转了转头。   苏妙真确实在说话,但她嘴唇一张一合间,说的是她姐弟之事,与她先前听到的声音全无相关。   她目光所到之处,能看到垂头丧气的民众小声的交头接耳,也有人拉长了脖子,听着苏妙真说话。   那位救了柳氏的黑衣少年单手按剑,一声不吭,感应到她的注意力,转过了头。   手执银戟、身穿青衫的两个年轻男子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呈护持之状,都没说话。   这声音她听得一清二楚,必是离她不远的人所说。   但附近的几人都没出声,郑士一脸警惕,站在她与柳氏身侧,孙神医面若死灰,跪倒在地,也没有开口。   既然没人说入话,那她先前听到的声音,又是从哪里传来的?   “陆执,长公主与镇国神武大将军的独子,承接了天运之人,前世曾与你……”   姚守宁的脑海里乱糟糟的,现实的与虚幻的声音一一响起,挤占入她脑海中,令她松开了抱紧柳氏的胳膊,死死将自己的耳朵捂住。   耳朵一堵,周围的喧嚣声都小了些。   但那声音却阴魂不散,仍是清晰无比的钻入她的耳朵:   “罗子文,陆执身边第一文谋,出身神武门的一品高手,为人智计百变,同样实力也不容小觑。”   “顾长涯,陆执身边第一武甲,同样出自神武门,力大无穷,擅使长枪,你要记住。”   ……   “到底是谁?是谁在说话?”   谁是罗子文,谁又是顾长涯?   姚守宁用力的甩头,想将脑海里的声音甩出。   冬葵听她自言自语,以为她没听到自己刚刚说的话,又补了一句:   “是表小姐在说话。”   她话音一落,远处马车上的苏妙真瞬时眼圈通红:   “还请姨母收留。”   说完这话,后方爬出一个瘦弱的少年。   似是看到外面血腥的场景,又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那少年刚一露面,便被腥风所冲,发出一声干呕。   柳氏心疼无比,但此时却不是与这二人叙旧的时候,只得忍了心中的念头,一面侧头吩咐跟上来的郑士,让他去寻人过来,稍候准备接人回府。   苏妙真姐弟所乘坐的马车涉及到了人命官司,这个时候哪里能走。   “太太……”   郑士知道柳氏这是打发他回去告知姚翝,但又有些担忧,不愿意留柳氏母女在此处。   他刚一说话,柳氏就强忍内心的疲累:“不用多说,这里的事一时半会儿是解决不了的。”   她看了那容貌俊美的少年一眼,接着吩咐郑士:   “这里有如此多人在,更何况公道自在人心,去吧。”   那少年沾手了人命官司,想必不能轻易脱身离开的。   郑士若腿脚快,报了信回来,说不定事情还没解决呢。   少年听到了柳氏的话,神色不置可否,没有出声。 ###第三十三章 娘在哪   事有轻重缓急。   听柳氏说到这里,郑士也知她是打定了主意。   再加上少年恐怕也看出了柳氏的意图,虽然没有赞同她的话,却也没有反对,因此便不再多说,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少年将剑收入鞘内,唤了一声:   “长涯。”   他喊完,姚守宁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先前听到的声音:‘顾长涯,陆执身边第一武甲,出自神武门……’   她皱了皱眉,又用力揉了下自己的太阳穴,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   “把那两个衙差唤来。”   少年已经看到了远处的两个差役,出事之后,他们没能溜得掉,被截留在了此地,一副哭丧着脸的样子。   出了如此大事,这两人也会遭受连累,若运气好,兴许丢差弃职不进大牢;若运气不好,恐怕命都要填了进去。   被唤作长涯的人应了一声,往那两人招了招手,喊了二人过来。   他问起事情前因后果,柳氏便有些心虚。   这事儿说来也确实与她有关,开始闹事的三人也确实是姚翝所找。   现下出了人命官司,她也怕这两人熬受不住,招了出来,给姚翝惹出麻烦。   不过事已至此,懊悔也是无用,柳氏已经开始心中在想,要如何妥善解决此事。   但出乎柳氏意料的,这两个衙差虽说恐惧,却又十分讲义气。   听到那身穿软皮甲的男人问话,只说了听到动静,过来巡逻而已,并没有提及姚翝半个字。   他们讲的话与柳氏先前所说相差不多,说了老汉子孙三人前来寻孙神医晦气,后又有柳氏出面指证。   “接着进城之后,马匹突然发疯,冲撞人群,使得大家受惊。”   之后的事情,进城的少年一行也应该知道了。   “有人突发癔症,当街持刀行凶,幸得您路见不平,出手救人一命,才没酿出更大的祸端。”   面对衙差讨好的恭维,少年神态冷漠,并没有因此被夸得飘飘然。   “总之,事情的起因就是这庸医误人!”   那衙差的话,令得姚守宁不自觉的松了口气。   少年的眼中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看了姚守宁一眼,仿佛已经对整件事了然于心。   他的目光有些慑人,姚守宁想到先前那诡异的黑气,有些心虚的低下了头去。   “冤枉啊大人!”   孙神医一听这话,顿时又不服气:   “这位太太口称其夫是北城兵马司指挥使,说不准这两个差人就是与她串通一气。”   他脑瓜子转得倒也快,辩驳道:   “更何况,这马匹发疯,有人当街行凶,又与小人有何相干呢?”   说到这里,他不由露出几分心酸之色。   他入神都,不过听说这里人富钱多,想要来捞点油水。   若早知道会惹出这样的麻烦,还不如留在江南,过自己的舒心日子。   “这人说不准早有疯病,受了刺激发疯才杀人,小人实在冤枉啊!”   说着说着,他倒是哭了起来。   想起自己这一次店铺被砸,名声被毁,这下说不定还有牢狱之灾,这眼泪倒多了几分真情实意。   “疯病?”身穿青色儒衫的年轻男人问了一句,说话的同时看了少年一眼。   “是啊是啊。”   孙神医还以为有活命之法,闻听此言,连忙点头:   “肯定是平时有旧疾在身,关键时刻才发作。”   他举起袖子擦泪,嘴唇上方被自己掐得乌青破皮渗血了,说话都有些不大利索。   “你可诊断出来了?”   那被称为子文的青衫男子微笑着问了他一句。   也不知为何,此人看起来年不过二十五六,文质衫衫的,可这一笑,却令孙神医压力重重。   若照他以往本性,听人这样一问,不管有没有真的诊断出来,定要吹的天花乱坠,先使人深信不疑再说。   可在这青衫男子面前,他却心中有些发虚,不敢将话说的太满了。   “这,这人都死了,纵然有病,又如何诊断得出?”   一听孙神医的话,先前还满脸微笑的男人神情说变就变:   “诊断不出?”   他虽仍是在笑,却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既然诊断不出,为何说人是疯病发作?”   这人语气温和,态度也没有咄咄逼人,但孙神医却被逼问得满头大汗,连忙就道:   “我只是猜的……猜的……”   “猜的?”   那青衫男子听到这里,不由发出一声轻笑:   “号称神医,看诊治病却靠猜,可见果然是庸医无疑了。”   他这一说,令孙神医有些不知所措,却听青衫男子与两个衙差吩咐:   “此人招摇撞骗,应当由兵马司的人抓走,审问发落。”   至于后续马车冲撞造成的混乱,“则先登记伤者名录,后续补偿等事件审核完成之后再说。”   他的目光落到了那被黑衣少年一剑斩首的马匹之上,无头的马尸卧地,车上一个少女怯生生的坐着,另一个少年弯腰呕吐。   赶车的人兴许是知道惹了祸,趁乱不知已经逃到哪里去了。   不过涉及的事情太大,跑得了和尚也是跑不了庙的,尤其是那少女自报了家门,到时再找上姚家查问便行了。   最为麻烦的,反倒是地上的这具尸首。   虽说众目睽睽之下,大家都见到此人提刀当街杀人——   不过少年身份特殊,如今沾染了这样一桩案件,恐怕要麻烦缠身了。   “这具尸体,稍后我会将其带走,再亲自送往刑部。”   说完,他又问:   “不知可有人认识此人,知道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那被称为子文的青衫男子一问,街上被截留下来的众人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若有得知线索者,可赏银大钱十文。”   一听有钱,先前还沉默的众人顿时一扫萎靡之色。   不多时,一个以汗巾按着脸颊的男人畏怯的起身:   “我不知道他是谁……”   他脸上的血还未干透,指缝都有血污。   此人正是先前男子发疯砍人时,第一个被撕咬了脸颊的倒霉鬼了。   “但他咬我时,我听到他口中在问,好像是在问他娘在哪呢?”   说话时牵动脸上的伤,又疼得他捧了脸颊不住的吸气——若不是面前还有大人问话,他也想骂娘了。 ###第三十四章 我护送   这话一说完,其他人也隐约想起确实有这么一个事,都连忙点了点头。   “有娘?”   那青衫的年轻男子眼中精光一闪,点了点头:   “这确实是一条线索。”   说到这里,他从袖口之中掏出一个荷包,掏了一串拴好的大铜钱,往那男人扔了过去。   有了这一出开头,其他人也开始竭力想先前的不同之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很快倒说了许多。   不过这些人里,有些是混水摸鱼,只想要骗钱的,也有一些有用的,只等这少年回去之后再查证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约大半个时辰之后,此地的动静很快引来了数拨人。   “世子,刑狱、镇魔司的人恐怕都来了。”   那身披皮甲,手提一把双头短矛的年轻男人走到了少年身侧,小声的耳语了一句:   “府中也派了人过来。”   少年轻轻一笑,点了点头。   另一边,姚翝听到了郑士的消息,连忙也抛下了公务赶来。   他万万没有想到,今日替妻女出气,最终竟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姚翝一出现,令得柳氏紧绷的神经一松。   “爹!”   姚守宁也唤了一声,引起了少年的关注。   姚翝察觉到了这视线,侧身一挡,将女儿拦到了身后,向远处的人拱了拱手。   郑士在过来的路上,已经将情况大概与他说了。   包括柳氏险些被人砍伤,以及有进城的黑衣少年救她一命,继而杀死一人的事,听得姚翝冷汗流了又流。   “下官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姚翝,谢过您救内子之恩。”   他说话的同时,有大批人马已经过来了。   “来的是……”   青色儒衫的男人凑到少年身侧,小声的说了几句什么。   同一时刻,姚守宁的脑海里也听到那股声音又响起来了:   “北城兵马司姚翝,有匹夫之勇,畏妻如虎,不值一提。”   “而来的那辆紫檀马车之中,坐的则是镇魔司副监程辅云……”   “另一边,则是刑狱楚少中,此人乃是楚孝通亲侄。”   ……   到底是谁在说话?   仗着父亲的身形阻挡,姚守宁壮着胆子转头。   就在这时,她果然就见有三队人马先后而至。   最先到达的,是身穿黑甲,满面煞气的人,一来就默不作声站到了黑衣少年的身后,显然是镇国神武将军府的人到了。   紧随将军府人之后的,是由一队约十来人组成的长龙,为首一人身穿大庆四品官袍,眉间煞气颇重。   而另一条街方向而来的,则是一队穿了内宫禁服的骑者,簇拥着一辆紫檀木的马车。   似是察觉到姚守宁的目光,车内的窗口处,有人掀起了垂落的帘幕,露出一张面白无须的脸。   那人约四十岁,目光阴鸷,戴了官帽,身穿紫色蟒袍,嘴唇殷红。   “镇魔司副监程辅云。”   姚守宁的脑海里,响起之前那道声音的提醒。   那男人目光与姚守宁相对望,眼中含着窥探打量之色,像是一条斑斓的毒蛇。   姚翝意识到不对劲儿,下意识的侧身,试图将女儿挡在身后。   但就是这一瞬间的目光交接,已经足够程辅云将姚守宁的样貌看清楚了。   混乱的街道之中,她的美艳足够出众,哪怕年纪还小,但已经可以窥见其未来姿彩。   听说陆府那位世子,今日可是当街杀人了。   这位镇魔司的厂公见到姚守宁的刹那,脑海里已经转过了数个念头。   “姚指挥使不用道谢,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那先前还面色冷淡的黑衣少年此时一扫之前的疏离,大步按剑往二人的方向走了过来,含笑开口:   “就是不知你的家人受惊了没有。”   姚翝满头的大汗,见他逼近跟前,一时之间头皮发麻,躲也不能躲。   这少年身份尊贵,看起来并不好惹。   最重要的,他救了自己的家人,这是一个天大的恩德。   姚翝的身材高大且又强壮,但面前的少年比他还要略高一些,再加上他身后神色冷肃,且又虎视眈眈的铁甲的存在,给了他极大压迫。   好在那少年在离姚翝约两步开外站住,并没有继续往前逼近,这留的两分余地令得姚翝紧绷的心神一松。   “此地出了案件,下官的妻女胆小,这些事与她们无关,还请让下官将她们送离此地再说。”   他挤出谄媚的笑意,软塌了挺直的腰,拱了拱手,低头恳求。   黑衣的少年还没有说话,远处骑马而来的那为首之人便冷冷的笑了一声:   “不准走——”   他的语气冷硬,带着刑狱之人特有的煞气。   先前还在卑躬屈膝的姚翝一听这话,眼中凶光一闪而过,弯躬的腰身一下挺直,下意识的按住了腰侧的长刀把手。   他为人善钻营,也懂得见人低头的道理。   若他一人在此,被人刁难辱骂,他还能嘻嘻哈哈面不改色。   可此时在他身后的是他的妻女,要是他妻女有难,他是敢拼命的!   “怎么?”   马上的楚少中一见姚翝动作,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之色:   “一个小小兵马司指挥使而已,还敢跟本官动手不成?”   说完,又大声的道:   “凡涉及此桩案件的人,无论男女老幼,一概不准走!若有私自走脱者,以逃犯论处,抓捕入刑狱司中!”   “楚大人好大的官威呀。”   那紫檀轿内,坐着的程辅云阴声笑了一句。   楚少中也不搭理他的阴阳怪气,接着手一指姚守宁母女:   “将她们带走!”   姚翝身体紧绷,正要不顾一切大喝之时——   那黑衣少年大步上前,一把将姚翝格开,站到了柳氏的面前,定定看了藏在她身后的姚守宁一眼,接着冲柳氏微微一笑:   “我送太太上回府的马车。”   他这态度,无异于是在打楚少中的脸了。   马车之内,程辅云‘哈哈’大笑,刑狱的人顿时面现怒容。   楚少中的眼神阴沉了下去,姚翝后背紧绷,一时之间摸不清他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到了这个时候,任柳氏再是心思颇深,此时也难免有些不知所措。   她下意识的看了看丈夫,迟疑着没有迈动脚步。 ###第三十五章 识抬举   刑狱的人不知为何,原本就格外的看不惯姚翝,而此时前来的楚少中,好似与这少年本身就有嫌隙。   柳氏与姚守宁两人恰好就卷入了这双方的私怨之间,成为了这两拨人意气之争的筹码。   黑衣少年此时的插手,既是援局,也是僵持。   本来就不喜姚翝的刑狱,恐怕更不会愿意放她母女离去,说不定事后还会记恨刁难姚家。   依柳氏脾气,若是身边没有姚守宁在,纵然明知前路难走,也定不愿意让丈夫为难的。   可现时姚守宁紧握着她的手,她的这个小女儿还不满十六,自小娇生惯养的。   刑狱那是何等地方?纵然号称铜皮铁骨的朝中文武进去也要脱层皮的阴森所在,柳氏又哪舍得将女儿带进去?   一想到这里,柳氏不由心生悔意。   今日出门不吉。   千不该万不该为了一时意气,来孙神医的药馆闹事。   若早知如此,这闷亏她吃了就是,无论如何也要咽下这口气。   此时柳氏犹豫未决,看了姚翝一眼,夫妻二人眼神交汇,都明了对方心意。   “本官说过,案件未明之前,一概带入刑狱,谁都不准离去。”   楚少中森然重复了一句,“还请世子不要为难我们。”   黑衣少年听了这话,微微一笑:   “我也说过,要送这母女上回府的马车,也希望你不要不识抬举。”   他说话语气不疾不徐,学着楚少中的语气,嚣张桀骜的态度半点不掩饰,没有分毫要给楚少中脸面的意思,令得马背上的楚家人脸色漆黑,怒喝了一声:   “你……”   “论官职,本官为四品狱司,掌控刑狱抓捕之职,”楚少中忍气,喝道:   “论年纪,我与你父亲同辈,你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的?”   黑衣少年眼波一转,似是有些吃惊:   “这样自取其辱的话,若楚孝通在这里,恐怕是不会说的。”   “你竟敢直呼我伯父姓名!”楚少中神情凶狠,已经按住了腰侧长刀,手背青筋暴跳,显然他目中无人的态度,刺激得他已经生出了杀机。   少年却并不将他放在眼中,见他发火,不由‘嗤’的笑了一声:   “会叫的狗并不咬人。”   “哈哈哈。”   马车中的程辅云看了一场好戏,捏了一方锦帕,在这个时候掩口大笑出声:   “看来这位兵马司的指挥使生了个好女儿,就连世子也动了凡心。”   他一说这话,姚翝脸色漆黑,下意识的张开双臂,恨不能将姚守宁严实的藏于自己的羽翼之下,避开周围的窥探之意。   不过姚守宁之美如明珠,难以掩饰。   纵然惊鸿一瞥,也被众人看在眼里。   程辅云说完这话,楚少中皱了皱眉,没有出声。   这老太监的话既像挑拨暗示,又像若隐似无的给彼此一个台阶,暂时缓和僵局。   北城兵马司姚翝的这个女儿确实生得美貌,令传闻之中的镇国神武将军府的这位世子也动了心,生出怜香惜玉的念头也不是没有可能。   刑狱楚家与镇国神武将军府向来不和,彼此争斗多年,各有输赢。   今日听闻这位行事向来谨慎的世子当街高调杀人,所以惊动了各方势力。   现下看他这举动,好像真为美色所迷,做出了不理智的事。   “少年慕艾,喜好花红柳绿,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程辅云笑眯眯的:   “人不风流枉少年,楚大人又何必做那恶人呢?”   他捏了锦帕,翘起个兰花指,露出一双笑弯的眼睛,眼尾出现两条鱼尾,仿佛拉长的眼线,使他笑容满面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一只狡猾的狐狸。   “不如听我的,做个顺水人情,放了人得了。”   程辅云话音一转,幽幽的道:   “又何必当那恶人呢?”   他一会儿笑,一会满脸幽怨,挤眉弄眼,仿佛在向人撒娇卖好的语气听得楚少中身上鸡皮疙瘩一层一层的冒出来,不免面露厌恶之色。   “哼。”   楚少中正被黑衣少年的话弄得恼怒非凡,颇为下不来台。   楚、陆两家有仇,可无论私下如何暗斗,明面仍是要维持太平。   但先前少年性情跋扈,半点儿余地都不留,若他忍气,必会丢人现眼。   要是动手,陆家已经来了黑甲,再加上他身旁虎视眈眈的两人,刑狱司的人未必是他之敌。   恰好程辅云此时打岔,令他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转而将心思移到了镇魔司上。   他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嫌恶,出声讽刺:   “程公说的煞有介事,仿佛自己也曾有过相同心境。”   这老太监出身镇魔司,而镇魔司自成派系,和他的顶头上司冯振一样,都是皇帝的走狗,仗着神启帝宠幸,便时常不将楚家的人放在心里。   此时他说这些话,怕也是有心想要挑拨,让他与陆家人打起来而已。   楚少中知他不怀好意,再加上先前被黑衣少年气得不轻,这会儿便格外刻薄:   “我还以为去势之后,程公早就清心寡欲,看破红尘,不懂这男女情事,看来是我小看了程公的世俗之心。”   他一番讥讽,程辅云也不以为意,笑着就道:   “世间庸俗的人多,有眼无珠的也不只你一个,只是可惜楚大人,年纪轻轻的,就是个瞎子。”   “你!”   楚少中原本想要讽刺他,却遭这老太监厚颜回讽,不由勃然大怒,下意识的按到了腰侧的大刀之上。   “各位何必动气?”   就在这时,那被称为子文的青衫年轻人开口说道:   “大家同朝为官,又何必当街伤了和气,让人看了笑话呢?”   这会儿陆家的人倒当起了和事佬。   楚少中心中不知为何,越发烦躁,按刀大喝:   “此事由刑狱接手,事情未明了之前,不准任何人离去!”   ‘锵!’   那黑衣少年一听这话,握在剑鞘处的拇指翘起,一弹剑柄。   剑身弹出一截,长剑出刃,寒光泄溢。   他也不理楚少中,慢条斯理的道:   “我送太太上回府的马车。”   说这话时,他眼睛盯着楚少中看,瞳孔之中已经有杀意在酝酿。   楚少中被他一看,心生寒意。 ###第三十六章 受打击   “楚大人,请听我一言。”   那青衫男子再次往前一迈,与那穿着护胸皮甲的男人已经一左一右站到了黑衣少年的身后,形成‘品’字形护持在他身后两侧:   “刑狱有审问百官权利不假,可当街带走妇孺也非美事。”   他笑意吟吟:   “此事与这对母女无关,我家世子可以作证。不如先放她们离开,留这位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   柳氏一听这话,心中不由一紧。   虽然她知道这人说话是想帮自己母女脱身,可姚翝要是留在此地,不知会是什么后果。   刑狱的人本来看他不惯,若是他被带走,恐怕要吃些苦头的。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慌,下意识的去看丈夫。   却见姚翝听闻这话,倒是大大的松了口气。   妻女若能脱身最好,他留下来只要不丢性命,吃些苦头便不算大事。   见柳氏看向自己,不由冲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先带女儿离开此地。   姚守宁听着众人说话,安静的躲在父亲背后。   她有种莫名的笃定,姚翝留下来也不会出大事。   接连经过数次应验的预感,她此时对于自己的预知隐隐有了些许自信,甚至还宽慰的捏了捏柳氏掌心。   虽然楚少中的心里对于青衫男子提出的建议十分不快,但他身后那些虎视眈眈的黑甲铁骑却令楚少中忌惮不已。   再加上这位世子年纪虽说不大,却是态度格外强硬,半点儿没有转圜的余地。   楚、陆两家虽说彼此有嫌隙,但毕竟不可能真的为了一对无关紧要的母女在此时就撕破脸。   镇魔司的这老阉人还坐在一边看好戏,今日重头大事,是在这位世子杀了平民一事之上。   至于这对母女,先让她们离去也成。   暂忍下这口气,将来再寻思报复便是。   一念及此,楚少中虽说仍是十分恼火,却冷哼了一声,没再出声,算是默认了青衫男子提议。   柳氏想到丈夫先前的神情,虽说仍是担忧他,却也不是不懂大局的人。   知道自己此时强行留下也只是让他徒增烦恼,又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先行离开这是非之地,让他安心寻思脱身之法才是上策。   想到这里,柳氏定了定神,说道:   “今日之事,虽说与我无关,但我也是目击者,若刑狱后续有问题寻我,只消一道手令,我随时愿意出面说清此事。”   她绝口不提自己的女儿,也算是摆明了态度与黑衣少年私下也并没有瓜葛,不愿牵连进这些大人物之间的争斗里。   楚少中闻听这话,脸上露出几分得色,抬了抬下巴,冷眼望着黑衣少年,一脸的挑衅。   那少年也不睬他,只是侧身让开,以便让柳氏母女先行。   “妙真……”   柳氏拉着女儿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一般,转过了头。   远处染血的马车上,身披素色斗蓬的少女还在温柔的拍着呕吐的少年后背。   姚守宁也随母亲转头,见到这一幕,心中隐约觉得有些怪异。   虽说小柳氏逝世后,长姐如母,可姐弟两人年纪相差不大,身处恶劣的环境之中,一个吓得面无人色,呕吐不止,一个却神色如常,还能温言宽慰别人,怎么看都让姚守宁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什么?”   姚翝见妻子脚步一停,又听柳氏说了什么,但他先前全副心神都放在盼妻女离去之上,没有听清。   “那是致珠的儿女。”   柳氏咬了咬唇,往那辆撞墙的马车方向扬了扬脸,向丈夫传递了个眼神。   ‘致珠’是小柳氏的名字,当年两人成婚,曾定居南昭,姚翝对这个小姨子也是十分熟悉的。   此前小柳氏来信托孤,姚翝也清楚此事,只是以为半年没有音讯,当时小柳氏的那封信也不过随口一说。   如今听柳氏提到她的一双儿女来了神都,且所坐的马车又出了事。   再看被斩首倒地的马匹,心中已经有了数,猜测此事恐怕与这小姨子的一双子女脱不了干系。   “放心。”   姚翝向妻子使了个眼神,安抚着她:   “我来处理。”   苏妙真已经卷入了这一团风波中,楚少中看起来并不好惹。   目前有这黑衣少年出面要送母女二人离开,但毕竟双方不熟,他若有意要将苏妙真姐弟一并保全,根本不会遗漏这两人。   姚翝心念疾转间,已经打定了主意:   “我会拼尽全力,护住他们。”   柳氏也明白利害关系,闻听此言,心中虽说有些无奈,却仍点了点头,最终说道:   “那你自己小心。”   说完,她又看了远处马车上的姐弟二人一眼,脸上露出几分不忍:   “妙真,我与你表妹先行离开,留了你姨父在此。”   那少女低垂着头,滑落在脸颊一侧的头发挡住了旁人的视线。   她拍着弟弟的后背,听到了柳氏的声音。   垂搭下来的眼皮挡住了她眼中的神情,让旁人难以窥探半分。   唯独那眉宇间一粒小痣殷红如血,仿佛比先前的色泽更加艳丽。   半晌之后,她抬起了头,神色间带着几分楚楚可怜之色,却仍温顺的应答了一声:   “我听姨母的。”   柳氏见她乖顺,心痛如绞,还想要再说些什么,但此时又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最终只能长长的叹了口气,拉了女儿的手:   “走吧。”   姚守宁跟着她走了两步,下意识的回头往苏妙真看了过去。   却见她微笑着看自己,那眼神幽幽,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颇为慑人。   与此同时,她的脑海中那道神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姚守宁,柳氏幺女。”   “年十五,为人虚伪愚蠢,撒谎成性,性格刁蛮娇纵,不学无术,擅长逢迎拍马之技,狗眼看人低。”   “……”   一连数句话击打得姚守宁溃不成军,险些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她像是失了魂的木偶,木然的任凭柳氏拉着她大步往马车的方向走。   冬葵没有意识到这一瞬间自家小姐饱受打击,而是沉浸在可以离开这里的庆幸里。   倒是那护送众人的黑衣少年,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姚守宁的反常样子。   几人大步到了马车边,郑士已经打开了车门。   曹嬷嬷扶着柳氏上了车,正欲转身扶丢魂落魄的姚守宁时,那一直没有说话的黑衣少年却突然出手如电,一把将她手腕抓到了掌心里。   十五岁的少女手腕纤细,姚家将她养得很好,并不瘦弱如柳枝,却又丰润得恰到好处。   她的肤色雪白,细如凝脂,手掌软得像是一团云。   黑衣少年轻轻用力,托了她手一把,将她扶上了马车的脚踏,接着再迈了一步,与她贴近。   “啊——”   曹嬷嬷发出惊呼之声,冬葵也露出不知所措的样子。 ###第三十七章 你中邪   兴许是被刚刚那一句‘为人虚伪愚蠢,性格刁蛮任性,不学无术’的评语所打击,姚守宁并没有意识到二人此时的亲近之态,反倒有些迷惑的低头,看向了少年的眼睛。   她已经踩到了马车的脚踏上,比少年略高了一些,转过身来时,少年的下巴恰好可以靠近她的肩头。   姚守宁年纪还不算大,柳氏将她养得一副小孩心性,情窦未开,哪怕此时两人姿势暧昧,她也不见半分害羞之意,只是对他的动作迷惑不解而已。   两人目光相映,少女身上的馨香扑鼻而来,少年定定看了她半晌,接着仰了头,附在她耳边轻声问了一句:   “你刚刚看到了什么?”   他打破原则,多管了这桩闲事,为的就是此时此刻。   那枯瘦的老大夫蹲下探尸时,她究竟看到了什么?露出那样的神情。   黑衣少年以为她可能不会说的,毕竟这事儿没头没脑,全凭他自己感觉不大对,才随口一问。   也有可能是他心思太过活泛,多想了些。   哪知他这话问出口之后,就见姚守宁的目光变了。   少女的视线从与他视线对接,慢慢往上移,最终在他额头处定住。   他长得极俊,若是忽略他的身高,他的样貌其实有种难辨性别之美。   可细看之下,还是能看出端倪。   他的天庭饱满,眉锋极厉,眼神冰冷,蕴含杀意。   若是其他时候,少年被人这样近距离的盯着看,早就已经翻脸。   但此时他极有耐性,一声不吭的任由姚守宁看。   这一会功夫,两人之间奇怪的亲近姿势引起了众人注意。   姚翝神色不善,目光频频看来。   马车里的程辅云、刑狱司的楚少中神色各异,车里柳氏都觉得不大对劲儿,像是想要起身。   她越是这样,少年心中便越是笃定,觉得她可能确实注意到了所有人都忽视的线索。   他今日才回神都,便遇上有人拦路,原本是想要提剑将人逼退,那人却像是自寻死路,主动往他剑上凑来似的——   现在细想,处处都是可疑之处。   姚守宁被他抓着手,心中却像是天人交战一般。   她透过面前这一张如花似玉的面庞,‘看’到的却是先前黑气钻入他眉心的情景,不停在她脑海中如走马灯似的转。   面前的这个人救了柳氏一命。   虽然说不出先前发生的一幕究竟是真是假,但他既然问的是她看到了什么,而她确实也‘看’到了一些东西,提醒提醒这个母亲的救命恩人也是对的。   想到这里,她俯身上前,靠在少年的耳边,谨慎的往左右看了看,接着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将声音压得很低:   “你可能中邪了!”   “……”   貌美如花的黑衣的少年石化了,美丽的面容微微扭曲。   “可能,只是可能啊!”姚守宁说完这话,觉得心中好受了些。   她扭了扭手腕,将手从少年的掌中抽回。   这人可能得知真相,受了刺激,一时反应不过来,并没有阻拦的意思。   接着她看了少年一眼,提裙进入车内。   她进车之后,冬葵就看到世子脸色‘刷’的一下漆黑。   他抿了抿唇,像是怒火憋在了心里,那目光冷嗖嗖的,看得冬葵缩了缩脖颈,好奇先前自家小姐和他说了什么,令他有些生气。   曹嬷嬷与冬葵相互上车,郑士犹豫着看了还站在路边的黑衣少年一眼,提鞭嘴里吆喝了一句:   “驾!”   这一声响将少年惊醒,他忍下怒火,神色阴晴不定。   在拦下姚守宁之前,少年的脑海里转过无数个念头,事前曾猜测过她会说什么样的话,却唯独没想到过她会说他‘中邪了’。   赶车的郑士神色紧张的盯着他看,少年最终平静了下来,忍下心中的恼怒,选择侧身让到一旁。   马儿听到喊声,扬了扬蹄,车轮滚滚前行,逐渐驶离。   走了数步远后,柳氏探到车窗边,透过镂空的车窗往外看,却见那黑衣少年还按着长剑站在那里,望着前行的马车。   柳氏的目光一转过去,那少年好像就已经铺捉到这丝窥探的视线,眼神好似透过了车体,与她对视。   她吓了一跳,连忙别开眼,又去看姚翝。   他好像松了口气,按在腰侧刀上的手也松开——显然妻女的离开让他暂时放心了些。   那手提短戟及青衫男子同时上前,似是问了他一句,少年摇了摇头,仿佛回了什么,只是马车跑得飞快,一会儿功夫,距离便已经拉得有些远了,柳氏没听得清楚。   其余的人都被逐渐甩到了身后,柳氏先前绷得很紧的身体这才一软,倒在马车厢内直喘气。   “娘,您没事吧?”   她的模样不止是令姚守宁吓了一跳,就连曹嬷嬷等人也以为她受了伤,忙不迭的要上前来检查她的身体。   “没事,没事。”柳氏摆了摆手。   直到这会儿进了马车之后,没有旁人了,她才不再掩饰,露出几分心力憔悴的神情。   她不愿让姚守宁担忧,因此很快又将这神色收敛了几分。   不过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柳氏心头乱糟糟的,再怎么强忍,那神色也不大好看。   曹嬷嬷坐到她身旁,检查她的身体。   先前情况混乱,她也被恐慌的人群冲开了,也不知道柳氏在这样的情况下有没有受伤。   “这里怎么有血?”   柳氏知乳母心中担忧,也任她查看,半晌之后,就听曹嬷嬷突然指着她后背心处,有些惊骇的问了一声。   听了这话,柳氏下意识的伸手去摸曹嬷嬷所指的地方,果然摸到了数点硬结。   姚守宁忙不迭的也要凑身去看,见柳氏后背心处,有几点深色印记。   她今日穿了孔雀绿的上衣,那色泽也不大显眼,难为曹嬷嬷担忧之下查找了出来。   柳氏想了想,倒想起一个事:   “兴许是那发了疯的人的血。”   她往马车跑时,那提刀追砍的疯男人朝她飞奔而来,黑衣少年将他一剑捅穿时,好像有什么东西喷溅到了自己后背心上。   当时柳氏本来就已经十分恐慌,压根儿没有注意此事。   后面耽搁了一会儿时间,那血便干硬了。 ###第三十八章 问身份   虽说不是自己受伤,但柳氏一想到这可能是人血,心里不免也有些膈应,恨不能立即将这几滴干涸的血迹搓掉。   但那血浆附于衣裳之上,如何盘搓得掉,她揉了几下,反倒觉得指尖也像是沾染了那种不舒服的黏腻之感,细闻之下竟好像携带了几丝若隐似无的血腥气,令人闻之欲呕。   亲眼看到马被斩头,以及有人当场被杀的后怕这会儿才涌上心头。   柳氏只觉得自己身上鸡皮疙瘩乱蹿,不过当着女儿的面,她却并不表现出畏惧之色,反倒摆出镇定的模样,开口道:   “对了。”   她极力避免自己继续去细想死人的场景,心思一转,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先前那世子拉着你说什么了?”   一提起这事儿,她倒顾不上自己身上的血污,神色都变得有些锐利。   上马车的时候,柳氏看到那世子抓了姚守宁的手,两人靠在一起说了什么话。   她心里不由有些烦闷。   “他……”姚守宁张了张嘴,心念疾转,却是知道自己绝不能将真实情况告诉母亲。   柳氏向来不信鬼神之说,若自己和她讲‘黑衣少年可能中邪’,恐怕柳氏得先认为自己受到了重大的刺激,患了失心疯。   “他说让我别担忧,爹会没事。”   她反应机敏,知道如何能止住柳氏的追问,并令她深信不疑。   但话一说出口,不知为何,她却想起先前那一道奇怪的声音:撒谎成性,心中既觉不忿又莫名有些心虚,仿佛应验了那一句评论。   可是她转念一想,自己也不算骗人。   姚守宁有预感:经此一事,姚翝虽有麻烦缠身,却并不殃及性命。   算一算,她的数次预感都已应验。   昨夜梦到苏妙真敲门,今日果然便见到了苏妙真入神都投亲;   最关键的,是她从来没见过这位表姐,却能梦到这位表姐模样,连那粒小痣都分毫不差的样子。   她预算到柳氏会得遇贵人,有惊无险,果然柳氏就被那黑衣少年所救,毫发无伤回了马车。   ……   这样一想,除了小柳氏熬不过冬至一事未得验证之外,这些预感竟都一一灵验。   且从苏妙真姐弟一身孝装打扮,说不定小柳氏真的已经出了事。   经过这几件事,姚守宁对于自己预感之事颇为自信。   所以她认为姚翝此时应该不会出事,虽说避免不了要生出一场波折,但却不会危及性命。   拿这话来安慰母亲,也不算撒谎成性。   一想到这里,她对于先前那道声音对自己的评价,不免又感到有些气愤。   她确实不如姚婉宁性情温顺,自小因为善于洞察人心,确实会以谎言来掩饰自己的一些言行。   可她并不刁蛮娇纵,也没有狗眼看人低!   至于逢迎拍马之技,更是无从谈起。   姚守宁越想越气,她当了将近十六年的老实人,平日从不招摇惹事。   最要好的闺中蜜友也就是温献容而已,柳氏拘她得紧,往来的都是身边出身、年纪相仿的人,没有人会对她有如此评价的。   柳氏听她这样一讲,顿时信了十成。   在她心中,女儿最是天真无邪,从来都不会骗人——更不会用丈夫的安危来哄骗自己。   最重要的,她想起那先前的黑衣少年,隐隐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   姚守宁见自己这话一说出口,柳氏的神色松快了不少,不由好奇心又起。   她性格坦荡,心中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在没有找到说自己坏话的人前,自然不愿在母亲面前摆脸色,因此忍了郁闷,问了一声:   “娘,那个人是谁?”她问的自然是那黑衣少年的身份。   柳氏的表情有些复杂,看了她一眼:   “先前马队进城,喊的是镇国神武大将军府的口令。”   随同的人各个气势不凡,其中有人称呼那黑衣少年为‘世子’。   如此一来,柳氏哪里还猜不出他是谁?   “长公主嫁定国神武大将军,生了一子,名为陆执。”   这位世子,在神都之中也大大有名。   他的母亲是当年先帝中宫皇后唯一的血脉,身份尊贵。   帝后感情和睦,可惜因为当时中宫伤了身体,后来一直不得再孕,便抱了皇子养在膝下,最终被立为太子,这也是如今的神启帝。   也因为这一层关系,在大庆之中,长公主的地位格外特殊,连皇帝都要让她几分面子。   相传她霸道而强势,不喜女红、水粉,而格外擅长骑射,巾帼不让须眉。   先帝在位之时,便册她富饶封地,允她豢养私兵,使她成为大庆朝数百年来首位拥有军权的长公主。   而她的丈夫,则是镇国神武大将军陆无计。   此人早年镇定西南,剿杀得当地蛮夷闻风丧胆,战功卓绝。   这夫妻二人威名极盛,却子嗣不盛,成婚将近十几年,才终于得了一子,取名陆执。   姚翝的官阶品级在神都城中不算高,这些传闻之中的人物,也并非在柳氏的交际圈里,所以她只是耳闻,今日才见得一面而已。   “听说此人年纪不大,但是有天生的神力。”   除此之外,听说世子姿容世无双——在此之前,柳氏认为此言有夸大其词的因素。   她家中也藏了个貌美的小女儿,对于美色的要求自然是十分严苛的。   但今日一见,倒觉得传闻不算夸大,陆执的美貌,甚至还胜于传闻数分。   柳氏想到这里,又觉得不大对劲儿,连忙补充了一句:   “就是杀气过盛了些,看起来有些吓人,不大好亲近的样子。”   她心中有些担忧,女儿正值十五六,恰是少女怀春的年纪。   想想那陆执年少英俊,出身高贵且又身手不凡,最是令少女心折。   神都之中,想嫁入镇国神武大将军府的豪门贵女不知凡几。   而这位世子救了自己,又表现出对自己母女格外的礼遇,先前还跟姚守宁状似亲密……   柳氏一念及此,几乎要汗毛竖立,深恐女儿受到这位世子引诱,动了心。   她不愿贬低自家,但也清楚双方门不当户不对。   姚家有一子两女,柳氏的心思虽说大部分放在姚婉宁身上,可也不愿意自己的小女儿去高攀他人,最终结局不幸。   她忧心忡忡,眼中已经透露出对今日出门的懊悔。 ###第三十九章 求安慰   “是看起来不大好亲近。”   姚守宁虽说感应敏锐,却完全没想到母亲的心思已经偏离。   她心中坦然,说话时神色如常,没有半分扭捏之意:   “而且力气还有点大,抓得我挺痛的。”   说完,她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   柳氏看她这模样,不由哭笑不得。   平日看姚守宁聪明,却不料在这件事上反应似是格外的迟钝。   不过这样也好。   她转念一想,既是情窦未开,便不会受陆世子引诱。   等姚若筠与温献容的婚事一成,到时便向温家商议另一双儿女婚事,一旦定下,这桩‘小事’便不足一提。   想到这里,柳氏便也不再多提此事。   “唉——”   说完了这话,柳氏不由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今日出门当真是没看黄历,竟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   若早知道出一趟门会有这样大的波折,她肯定哪里都不去。   她原本不信命理推算一说,此时竟发出这样的叹声,可见确实受了很大的刺激。   姚守宁听闻这话,迟疑了半晌,大大方方的认错:   “我也有错。”   听柳氏说了要砸孙神医的医馆之后,她就一直想看热闹。   柳氏摆了摆手:   “也不能怪你。”   她脾气禀性便是如此,当日受了孙神医的蒙骗,心中就一直憋了一口气,迟早是要发泄出来。   纵然没有姚守宁想看热闹,孙神医的药馆她总也是要砸的。   错就错在,今日如此巧合,最终出了人命案子。   柳氏并不后悔砸了孙神医的店铺,就是有些后悔不该今日出门,导致所有的事都撞到了一起。   听她这么一说,姚守宁的眼中不由闪过几分迟疑。   真的只是巧合吗?   照理来说,无论是柳氏砸店铺,还是马车失控、世子进城都是很偶然的事件,不过最终撞到了一起,才酝酿出了大事。   可姚守宁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对。   这场连下了半月的大雨,恰好在昨晚停止。   姚婉宁久病不愈,吃了孙神医的药不见好,反倒病情还像是重了几分,早就令担忧女儿身体的柳氏心中憋了一大口气。   雨停之后,本来就是要去找孙神医晦气的大好时机。   ‘梦中’的小柳氏活不过冬至,凑巧今年的冬至提前了半月有余,苏妙真姐弟也在今日入城。   至于那意外闯入的世子,姚守宁也觉得他未必就当真是意外。   他杀死人后,从死人身体中钻出的黑气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涌入进他的身体,这些都是一团谜。   她总觉得,纵然柳氏不是今日出门,哪怕换个时间,换个事情起因,恐怕也会惹出一波麻烦的。   今日的这件事有惊无险,最终能令柳氏得遇贵人之助,转危为安,说不准反倒是一件好事。   不过这样的话,她可不敢说给柳氏听。   这会儿的柳氏惊魂未定,若听到她这一番神神叨叨的话,说不定会以为她受惊过度,导致胡言乱语。   “还是我的错,也算事情遇巧而已。”   柳氏强打精神,安抚了女儿一句,接着又问她:   “你有没有被吓到?”   她自小娇生惯养,姚家虽不是世族豪门,可夫妻两人也尽量将女儿捧在掌心,从未让她见识过人间凶险。   今日出门一趟,让她亲眼目睹那疯病犯了的男人被当街杀死,还有那被砍了脑袋的马匹,血流满地,这会儿柳氏想起来,都觉得有些后怕不已。   “还好。”   姚守宁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应了一声。   她说这话倒不是安慰柳氏,而是出自真心。   照理来说,她见陆执杀人,确实应该恐惧。   可是后面发生的尸体之中钻出的两股黑气一事,又将这股恐惧感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被她尽力压制的好奇心。   她的预感一一显灵,近日来‘梦境’连连,又发生了这么多事。   盼了许久的表姐、表兄也来了神都,不知会为姚家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但有一点,姚守宁可以十分肯定——那就是她的生活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的平静。   柳氏将她神色变化看在眼中,以为她只是懂事体贴,想要安慰自己。   当下心中一软,伸臂将姚守宁拥入怀里:   “别怕,有娘在呢。”   她误解了姚守宁的迟疑,心中越发后悔自己不该为了逞一时意气,便使女儿目睹这样的事。   “死人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柳氏紧紧将女儿抱住,说完这话之后,就感觉姚守宁一双小手攀在了她胸前,有些可怜巴巴的样子:   “娘,您说死人之后,会不会有鬼魂?”   她向来性情活泼,很少露出这样怯怯的神情。   柳氏心生怜爱,忙不迭的抱着她哄:   “哪有什么鬼魂?这世间死的人那么多,若人人都变鬼,恐怕这世间都要容不下了。”她极有耐心的安抚女儿:   “鬼魂之说,只是游方术士用来骗人的把戏。”   “可我……”姚守宁刚要说话,便被柳氏打断了:“放心!”   她想起女儿之前说昨日没有睡好,又听她问起这话,便说道:   “回头娘让人开几副安神的药方,必定不叫你夜惊。”   姚守宁担忧的倒不是夜惊之事,她是怕自己可能也中了邪。   今日发生的种种,都让她饱受困扰,一面觉得自己可能真的‘看’到了许多旁人无法看到的事,一面又因为柳氏一直以来的教导,而对这些神秘事件感到怀疑,认为自己可能只是出现了幻觉。   两种认知相互冲击,柳氏安慰的话占了上风。   在那可怕黑气的冲击下,姚守宁下意识的选择相信了母亲‘无精怪鬼魂’的言论,把自己之前所看到的一切,又归类为眼花而已。   小柳氏之死可以称为巧合,苏妙真样貌与她梦中所见一致,也可能勉强解释为血缘亲情使她有所感应。   至于那死人身上钻出的黑气——   “一副可能不够……”   她不止是夜梦惊醒,还好像出现了幻听:   “我感觉可能需要多喝几副才行。”   柳氏听她这样一说,不免更加心疼:   “一定,一定。” ###第四十章 别担忧   说完了这话,又想到了苏妙真。   “不过今日出门,没想到正会遇上妙真入城。”   这在柳氏看来,简直是巧合的惊人,甚至有些不可思议。   “都怪那替她赶车的贼子,不知怎的,竟会令马受惊。”   如果没有马匹受惊冲撞人群,便不会引发那男人发疯伤人,自然也不会闹出人命。   最后那赶车的人倒是跑了,留了姚翝在那里收拾烂摊子不说,苏妙真姐弟也被截留在那里。   “你姨母……”   柳氏说到这里,心中一紧,几乎不敢想下去。   她也不傻,半年前小柳氏的来信中,一副托孤口吻,仿佛大限将至。   如今苏妙真姐弟一身素白,“苏文房看起来瘦歪歪的,命倒是挺硬,只恐怕我那可怜的妹妹……”   说着说着,柳氏便红了眼睛。   她猜到了小柳氏已逝,说到这里,便心痛如绞,发出细细的抽泣声。   “娘不要伤心。”   姚守宁早就已经在‘梦’中预知到了小柳氏的死期,对她可能已经逝世一事早有心理准备。   这会儿见柳氏哭得伤心,不免安慰了她一句。   “你说的是,我不伤心。”   柳氏其实也心中有数,不愿在这个时候露出软弱之态,令女儿担心。   听了姚守宁安慰之后,她很快深呼了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压了下去,恢复以往强势的性情:   “现在还不是我伤心的时候。”   她从小丧母,掌握管家理事之权,并非遇事只会哭哭啼啼。   稍许宣泄了一番情绪之后,很快又恢复了冷静:   “无论如何,我要亲耳听到妙真和我说她娘的情况,我才相信。”   更何况现在姚翝还没脱身,苏妙真姐弟卷入事件之中,也被截留在现场。   虽说临走之时,姚翝让她放心,必不会让苏妙真出事,可事情没有尘埃落定之前,柳氏心中仍是担忧无比。   刑狱司的人不知为何,本来就看他不惯。   如今姚翝自身都难保,又要如何保住那姐弟二人?   先前的情况下,她只是为了不再让丈夫担忧,才强作镇定离开那里,这会儿再一想起,又如热锅上的蚂蚁。   “那陆世子真的和你说了,让你不要担忧,你爹会没事?”   她眼圈还有些红,却仍是盯着女儿问了一句。   姚守宁其实心中也不是十分有底,她与陆执讲的也根本不是这件事。   不过她知道这个时候是半点儿都不能犹豫,柳氏话音一落,她当即点了下头,应了一声:   “是说了。”   柳氏不疑有他,松了一大口气:   “那就好。”   说完,她又自言自语:   “此番事了之后,若你爹能保得性命,妙真姐弟无事,纵然被革了官职,也是好事。”   她讲完,便不再出声。   姚守宁也不再说话,而是思索着近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   虽然她表面受到了柳氏的安抚,相信了这个世界并无鬼神一说,可其实姚守宁的内心已经开始对柳氏的这个观点感到怀疑,并隐约感应到,今日她‘看’到的种种,可能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从听了说书人讲的故事起,她的生活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平静。   以往她总嫌生活太平淡,不够刺激有趣。   如今刺激接踵而至,倒令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烦恼着自己的事,好在柳氏也有更多头疼的地方,顾不上去注意她难得的安静。   冬葵被吓坏了,紧靠着曹嬷嬷发抖,没有即刻昏倒过去,已经算她胆大了。   众人一路无语,马车一路疾行约半个时辰,才回到了姚家。   守门的小厮早在张望,一见主人归来,即刻拉开了大门。   姚婉宁房中侍候的清元也在门后,见到柳氏等人下车,不由大大松了口气。   “怎么你也来了?”   柳氏一见清元,先是有些好奇,接着又叹了口气:   “婉宁知道了?”   “回太太的话,大小姐确实得到了消息。”   清元应了一声,见柳氏、姚守宁都安然无恙,不由松了口气:   “大小姐不放心,让我守在此处,等您与二小姐归家之后,和她说一声。”   北城的回升大道发生人命一事恐怕已经传扬开了,这会儿不止是姚婉宁派了人过来打探消息,就连巷口的各处,柳氏都感应得到有隔壁邻居的下人躲在各个角落,窥探着母女一行。   “去和她说一声,就说没事了。”   柳氏强忍疲惫,吩咐了一句:   “让她不要忧心,好好将养身体。”   这会儿正是多事之际,姚婉宁本身就身体不适,近几日病得连起床都困难,柳氏并不希望她忧急如焚,到时再出什么问题。   清元应了一声,见柳氏脸色不太对劲,也不愿在这个时候给她添堵,顺从的退回去报信。   姚守宁钻出马车,就感应到周围的视线好像一下都落到了她的身上。   她以往就格外的敏锐,擅长揣摩人心的变化。   但此时那种感觉比以往像是增强了一倍,仿佛撕开了中间薄薄的一层面纱,使她对这些视线的感应更加的敏锐。   除了左右邻居府中兴许打过照面的下人好奇的注视外,她还察觉到了数道古怪的气息。   有些陌生,不像是她曾经见过的人,看她的目光之中,好似带着揣测与不怀好意——与今日回升大道处,刑狱司以及镇魔司的人看她的眼神有些相似。   她强忍了不安,这种感觉也没法在这个时候与柳氏多说,只好将斗蓬帽子拉低,跟在柳氏身后进了门。   母女二人回屋之后,都各自松了一大口气。   柳氏催促着冬葵带姚守宁回屋歇息,她自己则是吩咐了曹嬷嬷让人准备热水。   身上沾了人血之后,柳氏总觉得浑身不大对劲儿。   先前在外头无可奈何,此时回屋总要立即去换衣服的。   姚守宁也确实想要自己独处一会儿,理理自己心中的思绪,便点了点头,与冬葵出了柳氏的屋子。   才出了院廊,便见先前被柳氏打发的清元正弯着腰躲在那里,嘴里发出轻嘶声,冲她招了招手。   这声音一出,不知为何,就令姚守宁想起了街道之上,那砍人男子的嘶鸣。   当时街上马鸣人嚎,照理来说混乱不堪,姚守宁远离闹剧,不应该听到才对,但奇异的是,他发出的声响穿透了嘈杂的人群,像是直接被烙印进了姚守宁的意识内。 ###第四十一章 眉心痣   此时清元一‘嘶’,却令她一下就勾起了当时的回忆,砍人男子眼睛通红,喉间发出‘嘶嘶’声响的模样顿时浮现在她脑海里,令她寒毛倒立。   “清元姐姐不要这样!”   她拍着胸口,嘟着小嘴,不大高兴:   “吓死我了。”   清元愣了愣。   以往姚守宁性格活泼可爱,与姚婉宁院中两个丫头关系也十分亲近,彼此开玩笑也不生气的。   不止心性好,胆子也大,今日没想到自己就是招呼了她一声,也把她吓到了,还发了脾气。   但她见姚守宁脸色泛白,确实吓得不轻,不由想起她今日上街遇到了杀人一事,估计这会儿还留有余悸。   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有些内疚,顿时就放软了音调道歉:   “是我不对。”   姚守宁摆了摆手,问:   “清元姐姐找我什么事?”   她也不是小气的人,清元一道歉,姚守宁迅速就转换了话题。   “大小姐有些担忧,想要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姚婉宁只是生病,却并不是傻子。   她第一次随柳氏去孙神医的药铺看病,就记得在北城的回升道。   今日柳氏出门寻孙神医晦气,接着不久就听闻当地出了一桩大事,闹出了人命,难免就会猜测与柳氏今日出门去砸孙神医店铺一事有没有关系。   柳氏回屋之时心慌意乱,什么都没说,姚婉宁哪能完全放心。   以她对柳氏的了解,知道她必会自己去找孙神医麻烦,却一定会让姚守宁留在安全之地。   也就是说,今日的事姚守宁必定清楚,且应该没出什么意外,所以她又打发了清元来问。   “我……”   姚守宁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说来话长:   “我去跟姐姐说。”   与其让清元带话,不如她自己去走一趟,可能姚婉宁会更加放心。   清元见她这样,倒有些担忧,正欲说话,却见她已经吩咐冬葵先回去。   姚婉宁的屋子离柳氏的正屋并不是很远,姚守宁还未进屋子,就已经听到了姚婉宁剧烈的咳嗽声。   她与清元对视了一眼,忙不迭的加快了脚步。   走到正门口时,姚守宁提裙迈步入内。   足尖落地的刹那,发出‘砰’的轻响声。   ‘哗——’   一股若隐似无的水流声响在她耳边划过,她转了下脑袋,十分警惕:   “什么东西?”   “什么什么东西?”   清元不明就里,顺口一问。   ‘咳咳咳——’   整个房间里只能听到姚婉宁撕心裂肺的咳嗽,同时夹杂着白玉替她顺抚后背时发出的摩挲声,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响声。   姚守宁回过神,再侧耳倾听,又觉得先前听到的水流声响仿佛只是自己的幻觉。   她伸手以指尖压自己的太阳穴,感觉自己好像病得不轻。   不过她还没完全死心,问清元:   “你刚刚听到了什么声音吗?”她顿了一下:“就像是水流的声响。”   她努力回忆,觉得那一声响像是波涛涌动时,水流冲击岸边时的轻响。   “没有。”   清元摇了摇头:   “只听到大小姐的咳嗽和白玉的声音。”   她见姚守宁神色凝重,脸上露出几分疑惑之色:   “二小姐听到了水流的声音吗?”   神都城坐靠白陵江,这条江乃黄河支流,自都城西南而过,分为数股再入大江南北。   一说到水流拍岸,姚守宁的脑海中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此江。   不过白陵江离城中心其实有一段距离,姚家又处于城中繁华之地,离水域很远,寻常时候怎么会听到水涛拍岸声?   她今日状态不对,又做恶梦,又现幻觉,同时好像还时常听到一些稀奇古怪的声音,恐怕是受惊之后的症状。   姚守宁心中有些害怕,听到清元一问,知道自己恐怕是又出现了幻听。   若是无凭无据的就说自己听到了白陵江水涌动的声音,恐怕当场能把清元吓住,认为自己中了邪。   想到此处,她立即摇头:   “可能是听错了。”   “守——守——”   屋里的两人听到了外头的说话声,姚婉宁在咳嗽之余,艰难的想喊姚守宁的名字。   她压下心里的念头,快步入内。   只见内室之中,姚婉宁听到妹妹来了,强撑着想要起身。   这半个月以来,她一直卧病在床,病情反反复复的,整个人像是又瘦了一大圈的样子。   咳了许久,她的双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配上她骨瘦如柴的身体,越发显得不对劲。   “你为什么来……”   姚婉宁一见妹妹,顿时伸手捂住口鼻,连忙挥手:   “快出去。”   她原本就呼吸不畅,这一捂住,更是喘息不止。   姚守宁大步上前,坐到了床边,将姐姐的身体抱入了怀里。   说来也怪。   姚婉宁开始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可一被姚守宁抱住,那心口的痒意却又逐渐消弭,顿时觉得说不出的松快,令她脸色都缓和了些。   “好些了吗?”   姚守宁有些担忧的摸了摸她胳膊,安抚似的问了句。   “好多了。”   姚婉宁喘息着答了一声,却又半掩着嘴唇,细声细气的道:   “你不该过来的,我就是想知道你和娘的安危,你跟清元说一声就行了,又何必走这一趟呢。”   姚守宁的手摸过的地方,她感到暖洋洋的,仿佛浑身都因为这丝暖意而舒适起来了。   她一面贪图这温暖,一面又怕将病气传染给了妹妹,挣扎着想要起身。   在她挣扎之间,姚守宁不经意间目光从她脸上一扫而过,像是看到了什么,‘咦’了一声。   “姐姐,你这里……”   说话的同时,她伸手想去触碰姚婉宁的眉心。   虽然姚婉宁的身体冰凉,手足半点儿温度也没有,但那脸颊倒是滚烫。   姚守宁探出的指尖不经意间碰到姚婉宁肌肤时,顿时灼烫异常,手指像是碰到了烧得通红的木碳。   十指连心,这一被烫到之痛非同小可,她一个激灵,险些从床上弹跳而起。   ‘嘶哈!’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猛的将手一下收回紧紧握拳,压在胸前。   这个动作将姚婉宁摔落在床,她顾不得自己,却被妹妹一惊一乍的动作吓到,着急的问:   “怎么了?” ###第四十二章 看花眼   她担忧姚守宁,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独自翻坐起身。   见妹妹抓着自己的指尖,姚婉宁不由伸手去摸:   “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我……”   姚守宁想到那股剧痛,像是痛入灵魂,怕是手指都已经被烫的皮开肉裂。   但她听到姚婉宁话后,下意识的将握压在胸前的手掌张开,却见那五指纤纤,指尖白嫩透粉,分明半点儿伤势也无的。   她用力搓了下自己的指尖,细嫩的皮肉下血色涌动,并没有丝毫伤口,显然先前的痛楚只是她的幻觉而已。   姚守宁看着自己的手指,面色惊疑。   “没有……”怎么会没有呢?莫非先前的痛楚,也只是一种幻觉?   姚守宁忍着心中的惊惧,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却见姚婉宁双颊泛着病态的嫣红,眼睛因为常年病重,颜色略浅,此时盛满了担心。   但这些都不是姚守宁盯着姐姐看的原因,她先前分明‘看’到姚婉宁的眉心之中不知何时浮现了一粒芝麻大小的痣。   只是现下再细细一看,她的肤色苍白,眉心之间干干净净,又哪里有什么痣呢?   姚守宁闭了下眼睛,隔了数息功夫再睁开眼往姚婉宁看去——   她的眉心处并没有芝麻粒大的小痣,她先前确实看花了眼。   “没事。”   姚守宁用力的摇了摇头,深呼了口气:   “兴许是我昨晚没有睡好,看花了眼。”   “看花了眼?”   姚婉宁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听她说没事之后,不由心中一松,笑着轻声问:   “在我脸上看到了什么东西?”   若是其他事情,涉及她近来身上发生的古怪之事,姚守宁倒不敢随意乱说,怕姐姐担心。   不过这件事情与姚婉宁相关,她总觉得需要提个醒。   “我好像在你脸上……”   姚守宁说到这里,压下心中对于先前被灼烧的恐惧,再次伸手去碰她眉心:   “看到姐姐你这里,长了颗痣。”   姚婉宁对她全无防备,见她伸手过来也不躲闪,任她指尖印到了自己眉心。   这一次姚守宁的指尖碰到那小痣浮现的地方,令她松了口气的,是先前那种灼烫感已经消失。   虽说姚婉宁的眉心仍是滚烫,却又不像是之前一样烫到能伤手的地步,只是正常发烧的热烫而已。   姚守宁越发觉得奇怪,又搓了两下,直将姚婉宁的眉心搓得泛红了,才挪开手指。   她手一离开,姚婉宁自己也摸了两下被她揉搓过的地方。   那里平平整整,没有摸到有凸起。   反倒是姚守宁的手指温度好像被烙印了下来,透过眉心留入她的脑海里。   原本因为高热昏昏沉沉的脑袋,被这一碰,好像都觉得清醒了一些。   “哪有小痣?”   一旁的白玉也凑了过来,看了两眼,嘀咕了一声:   “没有啊。”   姚婉宁的嘴角含笑,说道:   “可能是看错了。”   “也是。”   姚守宁犹豫了一下,仍是点了点头,应了一句。   她确实可能是眼花看错了,姚婉宁虽说久病,气色不大好,可是脸上肌肤却光滑无暇,并没有什么痣。   莫非是这两日梦到了表姐,见她眉心有一粒朱红小痣,便看人都觉得有痣了?   近来她总是出现幻觉幻听,看来身体确实有了不小的问题。   回头柳氏给她抓的安神药,恐怕光喝两副还不大行。   她打定主意,决意最近要好好休息,深怕身体出了毛病。   姚婉宁揉了眉心两下,又觉得头疼。   指尖的寒意透体而入,将姚守宁先前揉搓那两下带来的温度抹去,冷得她嘴唇乌青。   两人不再说这痣的事儿,她转而问起今日回升大道发生的动乱:   “听说出了人命?”   “嗯。”   姚守宁应了一句,暂时将自己心中的忐忑压下,说起今日发生的事。   她将柳氏去寻孙神医晦气,结果使得人群围观,而又有马匹失控,致使马车冲撞人群一事大概说了一遍。   提到有人受到刺激犯了癔病,开始提刀砍人,不止是姚婉宁,就连清元、白玉也听得瞪大了眼,不敢发出声音。   后又说有贵人相助,柳氏化险为夷,姚婉宁紧绷的心弦这才松开了些,心脏‘呯呯’乱跳,嘴唇泛青,颤声问:   “那娘有没有受伤?”   她身体弱,情绪向来内敛,很少有这样着急的时刻。   这会儿一急,觉得喘气都十分艰难,像离水上岸的鱼,张大了嘴,努力的呼吸。   姚守宁也不吊她胃口,深怕把她急出问题,闻听这话,就连忙道:   “没有受伤,所幸世子救得及时。”   她顿了顿,接着又道:   “你猜那坐在疯马之上的人是谁?”   姚婉宁一听柳氏无事,一颗心才慢慢放回原处,觉得那口气缓过来几分,听她这样一问,心念一转,顿时就道:   “妙真?”   “你怎么知道?”   这一下轮到姚守宁吃惊了。   姚婉宁大口呼吸,平复了一番情绪,才开口解释给妹妹听:   “你平日出门的时候不多,交好的朋友也不过就是左邻右舍的官家女子。”   最要好的,就是一个还未过门的未来大嫂温献容而已。   既然姚守宁提到马车是从城外而来,必不是本地人,自然将她以往熟悉的人排除在外。   她既然特地说到车内的人,还让自己来猜,必是认识的。   姚翝早年父母双亡,老家纵有亲戚也不大亲近。   柳氏这边,除了一个外祖父柳并舟远在南昭之外,还有一个如今身在江宁的小柳氏。   半年前她来了信,说要送一双儿女入神都,前些日子柳氏还特意提起。   “结合以上猜测,所以我猜是妙真姐弟。”   姚守宁看着姐姐,目瞪口呆。   平日姚婉宁话不太多,安安静静,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病中,却没料到心思会如此细腻。   仅从她的几句话,便能将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姐姐真是厉害。”   她真心实意的叹了一句,姚婉宁的脸一下就微微的红了起来,像是被她一夸,有些害羞一般:   “也是连猜带蒙,加上对你的了解。”   姚婉宁说完这话,清元就笑道:   “那也是大小姐聪明,奴婢就猜不出来。”   白玉也搭了一声话,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屋中倒是热闹了起来。 ###第四十三章 再做梦   说笑了一阵,姚婉宁想到了什么,心情又有些沉重:   “既然妙真姐弟在车上,那这事儿怎么解决?”   “有爹在。”   姚守宁应了一句,姚婉宁微微一怔,便想通了她未说完的话。   必是麻烦一出之后,柳氏就想办法通知了姚翝赶到回升道。   有他出面,才使母女二人安然离开。   至于刑狱司、镇魔司的人尽数被陆执引来一事,姚守宁就并没有再提。   一来她感觉到此事不会危及姚翝性命,二来她也不想再让姚婉宁多费心神。   姐妹俩说了一会儿话,姚婉宁纵然不再咳嗽,但脸色却越发难看。   再加上姚守宁自己也难得有了烦心之事,再加上又疲惫不堪,便随意再说了几句,就从姐姐屋中出来。   回房之后,正好遇到冬葵出来,说是要去厨房找人取柚子叶煮水,要让她擦洗去晦气。   姚守宁由她折腾,自己则进了屋中,原本是想要理清思路,却越想越是疲倦,不知不觉的便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不大踏实,眼皮刚一合上,便做起了恶梦。   梦中柳氏黑气缠身,身后阴风阵阵,一只看不清楚面容的恶怪往她伸手抓来。   姚守宁焦急如焚之际,一点金芒闪现,化为一个巨大的光罩,挡在了柳氏面前。   只见那光罩浑圆一体,将大部分的阴影逼散。   恶怪的嘴中发出一声厉喝,巨掌抓下,拍在了金芒之上。   ‘咔嚓’声中,金色的圈罩应声碎裂开,一道黑气如影随行,顺着裂缝钻进里面。   光芒受这黑气玷污,略有些暗淡,被撕裂的缝隙处,显出了一个少年的面容来。   “陆世子!”   那被笼罩在金色光罩之下的,正是今日杀了人的陆执。   只见此时的他双目紧闭,面无表情,如同玉雕似的美人一般。   令姚守宁诧异的,是他眉心之处,有一尾蛇形黑影,仿佛如花钿般,烙在他额间。   这尾黑蛇钿细看之下有些诡秘,在他脸上透出几分邪气凛然之感。   “明明之前见面时,额头没有这个啊?”   睡梦之中,姚守宁仿佛丧失了清醒时的警惕,迷迷糊糊间,她想起了陆执的模样。   少年送她和柳氏回马车时,曾与她近距离说话,她看得清清楚楚,他眉心之间并没有任何烙钿图案。   她想要凑近去看,却见那尾黑蛇烙印如同活了过来般。   股股雾气从那黑影之上涌出,接着有条细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那眉心处疾冲出来——   ‘嘶哈!’   黑气之中,钻出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狰狞蛇头,獠牙寒光闪烁,吐出猩红的长信。   那光芒暗淡,陆执的脸被黑气逐渐晕染,再看不真切。   “啊!”   姚守宁被这突然钻出的蛇头惊住,只见那蛇影重重,瞬间闪扑至自己的面前,鼻端闻到腥风阵阵,阴冷的蛇信扫过她的脸,留下透骨的寒意。   她发出一声尖叫,‘砰’的弹跳起身来。   “怎么了?”   屋中弥漫着一股若隐似无的药材味,冬葵的声音响起,屋外点了昏黄的灯光,紧接着脚步声响了起来。   姚守宁摸了摸自己的身下,是柔软而略被汗洇湿的床铺。   头顶是熟悉的纱幔,她竟是不知何时睡到了床上面。   身上的衣服也被人换过了,而她竟然对此毫无知觉。   “原来又是梦啊……”   她叹了一声,双掌捂住了自己的脸。   梦中的情景令她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汗湿的衣服紧贴着她的身体,令她生出一种好似被蟒蛇缠住的恐惧感。   “小姐又做恶梦了?”   冬葵提了灯进来,撩了帘子挂上,转身问了她一句。   “嗯。”   姚守宁双手搓了几下自己的脸脸,试图将梦中那恶蟒舔舐着她脸的恶心触感驱散。   听到冬葵的声音,她这才心有余悸的应了一声。   梦中的情景她还不大敢去仔细的回想,那条蛇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心理阴影。   “本来昨晚就没睡好,白天又发生了那样的事……”   冬葵叹了一声,想起白天发生的意外,也不由感到恐惧,不敢再接着说下去:   “不过太太找人抓了安神的药,已经熬煮上了,小姐喝一碗。”   姚守宁点了点头,鼓足了勇气将自己的双手放开,把那张揉搓得通红的小脸抬了起来。   面前是冬葵那张熟悉的圆脸,梦中的那颗放大的蛇头早就已经消失不见。   可是那种即将被吞噬的恐惧感却仍存留在她脑海中,令她感到有些不安,下意识的伸手环住了自己的双肩。   “您好像连续两次被梦惊醒了。”   冬葵见她这动作,还以为她睡醒之后感到冷,连忙替她取了早就准备好的衣服过来,无意的咕嘀了两句:   “真是奇怪。”   姚守宁披衣的动作一顿,也觉得有些古怪。   昨夜她梦到了表姐化名为胡妙真敲门,今日又梦到了那陆世子化为蛇头要咬她,真是邪门了。   可表姐敲门的梦今日算是应验,那么陆世子额头间冲出的蛇头,又是怎么回事呢?   她随即想到了白日时在马车之中看到的那一幕——陆执将长剑抽回之时,尸体上涌出了一股黑气,钻入了他的眉心之处。   莫非梦中陆执额头钻出的那只可怕的黑蟒蛇头,与这黑气有关?   不过这始终只是梦,未必就真的证明陆执中了邪。   更何况众目睽睽之下,众人亲眼所见那男人被陆执一剑杀死,若那人是妖怪成精,怎么会这么轻易死在少年手里面?   况且镇魔司的人也来了,那男人如果真有什么不对劲,镇魔司的人肯定能发现异样。   柳氏说了,这世界上本无精怪鬼魂,一切只是有人以讹传讹而已。   她极力安慰着自己。   可偏偏这时,脑海里又涌出另一股匪夷所思的念头,辩驳着她自我掩饰的观点。   若是陆执杀的真是附身的精怪,死人的那一刻,妖气入体,所以镇魔司的人没查出什么端倪来。   柳氏受当年父亲影响,说的话也未必是真,要是这个世界上真有精怪鬼魂之类的存在呢?   毕竟《大庆史记》记载,当年的太祖朱威屠杀天妖一族,积攒气运,最终成立大庆王朝。   在此之后,除了朝中专设镇魔司,天下更是遍立道观,百姓信任道教,甚至当今天子都一心修道,想要脱去凡胎成仙。   种种情况在她脑海中闪现,驳斥着以往柳氏对于天下无妖一说的观点。 ###第四十四章 平安回   最重要的,自然是姚守宁连日以来的预兆。   无论是小柳氏之死,还是梦到了苏妙真的出现,都仿佛是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向她提前预警一般。   她内心既是惶恐,又夹杂着一丝不安。   如果梦境是一种提示的预警,那么证明陆执恐怕真的出了事。   他毕竟是为救柳氏才受黑气入体,惹来麻烦。   姚守宁咬紧了自己的指甲,决定近日要想个办法,找人打听一番陆执的情况,若他真的有不对劲,她得想办法提醒一点。   可是她又怎么提醒得了呢?   两人没有交集,身份地位悬殊也大,几乎没有见面的机会。   就是能想到办法提醒,她又如何解释自己看到他邪入侵的事呢?   想到这里,她不由长长的叹了口气:算了,走一步再看一步吧。   以往她倒是很爱看神怪志异之类的话本,如今真的发现说书人口中所说的妖魔鬼怪肆虐的世界有可能是真实的存在之后,姚守宁又有些畏惧了起来。   她不敢再深想下去,故作镇定的抬起了头来:   “最近确实睡得不好,是有些奇怪。”   这些事情她不能和别人说。   姚守宁半是逃避,半是天真的想——只要她不提、不想、不听这些事,便暂时能将这些事儿当成梦一场。   说不定她一觉醒来,会发现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解决,砸孙神医的医馆发生的所有种种,只是一场不牵连家人的意外;苏妙真姐弟的到来,半年前就已经有预兆出现;   至于那倒霉的陆世子,自然也并没有中邪,他出身非凡,虽说杀了人,可众人也看到他是因为救人,才情急之下出手,并非有意行凶。   柳氏也说了,长公主手握重兵,权势滔天,这事儿肯定能顺利的解决。   “咳。”   她轻轻咳了一声,不愿再提这事儿,又问道:   “我怎么会睡在了床上?”   她记得自己从姚婉宁屋中回来时,疲惫异常,不知不觉的就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冬葵什么时候替她脱了衣服,扶她上床,她竟半点儿都没有察觉。   “我回来之后,去找厨房烧柚子水,想替您擦洗身体去去晦气。”   却哪知刚一回屋,就发现姚守宁睡得人事不省。   “无论怎么推,您也不醒。”当时就将冬葵吓了一跳。   但幸亏有先前她在马车上昏睡一事儿,冬葵也算有了经验,连忙去了柳氏屋中先回禀一番,回来就找了人将她一并抬上床。   “还以为小姐要睡到明日才醒,没想到这么快就起来了。”   姚守宁点了点头。   这个动作一做,让她感觉眼前发黑,头一阵阵眩晕疼痛。   此时屋中已经掌灯,外头天色肯定已经黑下来了。   她从白天回来便睡,睡到此时也过了好几个时辰,照理来说睡完应该精神饱满才对。   可她这一觉睡得不大踏实,不知是不是与做了恶梦有关,她有一种自己越睡越累的感觉,这会儿头疼得很,眼皮还有些酸涩,恨不能立即再度躺下。   不过她很快想起了一件事,又瞪大了眼:   “几时了,我爹呢?”   “已经戌时末了(晚上八点左右)。”冬葵应了一声,接着又道:   “您刚惊醒时,太太屋里的逢春姐姐正好过来传信,说是老爷已经回家了!”   她说完,又补了一句:   “带了表小姐与表少爷一道。”   原本以为姚守宁睡着了,今晚恐怕是见不着了。   哪知就这样巧,姚翝回家的消息刚一传来,姚守宁就醒了,好像父女心有灵犀一样。   听了这话,姚守宁顿时就坐不住了,连忙拿了衣服穿上,想要去看看父亲怎么样。   虽说她有预感姚翝有惊无险,但事情涉及颇大,这还只是个开始罢了。   冬葵知她心中着急,也帮着她穿衣,主仆二人收拾妥当了,连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便匆匆赶往柳氏所在的正房。   已经入了夜,若是平时这个时候,柳氏早就已经歇下了。   但今日发生的事多,再加上姚翝刚回来,柳氏屋中灯火通明,姚守宁还未走到门口,就见到曹嬷嬷匆匆从房中出来了。   两人打了个照面,曹嬷嬷神色疲惫,眼睛泛红,像是刚哭过的模样。   见到姚守宁的时候,她愣了一愣,接着那张悲痛的脸上浮出几分欣慰之色:   “二姑娘醒了!”   姚守宁点了点头,有些疑惑的问:   “嬷嬷怎么了?”   她一问话,便如切中了曹嬷嬷内心的悲伤,顿时低头落了数滴眼泪,一面背过身去拿袖子擦了,接着低声才道:   “表姑娘、表少爷来了。”   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话没能回答到点子上,接着补充了一句:   “他们说,二娘子果然已经去世了!”   曹嬷嬷说完这话,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   “我怎么会说果然?”   她话音一落,一拍脑袋,想起今日出门之时,马车上姚守宁提到的那个梦了。   当时姚守宁与柳氏说,她梦到小柳氏不大好了。   只不过那会儿柳氏与曹嬷嬷都当姚守宁年纪小,随口一说罢了。   哪知世事竟真有这么巧,姚守宁的嘴像是开了光,一说小柳氏不大好,果然今日噩耗就来了。   曹嬷嬷说完,姚守宁的脸色微微一变,像是有些心虚,还夹杂着一丝后怕。   今早她感到不安,所以忍不住提醒了柳氏两句,谁也没想到‘梦境’会变成现实,导致事情真的发生了。   她已经发誓不提这预知之事,此时曹嬷嬷说者无心,她听者有意,便自然感到不安了。   “果然是至亲血脉,想必是有所感应啊。”   曹嬷嬷显然并没有想那么多,叹了一声之后,又吸了吸鼻子:   “对了,太太吩咐我去准备些热水饭菜,二姑娘也还没吃吧?”   看样子,姚守宁像是一醒就往这边赶过来了。   不过这会儿她心中惦记着事,听曹嬷嬷一问,便胡乱点了点头,曹嬷嬷说道:   “那我去厨房帮忙,多做几道菜。”   说完,正转身欲走——   只是刚迈了两步,又转回了头来,欲言又止。   “嬷嬷有什么话,直接说吧。”   她是柳氏的乳母,姚守宁也算是曹嬷嬷一手带大的,对她格外亲近。   见她这样,分明是有话要说。   曹嬷嬷看了她一眼,心中却是想到:这二姑娘先前提到过苏妙真,苏妙真就来了;   早上一说小柳氏不大好,晚上就听到了小柳氏的死讯。   见姚守宁盯着她看,曹嬷嬷忍下心中的怪异,摇了摇头:   “没事,外面冷,您快些进去。”   说完,爱怜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往厨房赶去。 ###第四十五章 不欢迎   曹嬷嬷分明是有话想说。   若是平时,姚守宁好奇心旺盛,说不定要撒娇缠着曹嬷嬷问上一番。   可她这会儿心中装满了对姚翝的担忧和对自己连做了两次恶梦的忐忑,也没有功夫去追问曹嬷嬷想说的话了。   因为昨晚的梦境,她这会儿还急着想进屋去看看苏妙真。   刚走到门口,脚还没迈进去,便听到了屋里传来的哭声。   姚翝听到了脚步,问了一声:   “守宁来了吗?”   虽说早前冬葵就说过姚翝已经回家了,可此时真的听到姚翝的声音了,姚守宁那颗提起的心才顿时放回了原处,兴奋的唤了一声:   “爹!”   她提了裙摆进屋,冬葵替她撩起了垂落的帘子,就见中堂之中,柳氏、姚翝夫妇坐于正首,一对年轻的少年男女背对着姚守宁,跪在了二人面前。   那身段苗条的少女趴在柳氏的膝上,柳氏环了她的肩,强忍悲痛细声的在安慰着。   先前姚守宁听到的声音,应该就是她娘与苏妙真发出的。   而她一进来,那跪伏在柳氏膝上的少女抬起了头,睁大了一双婆娑的泪眼与她对望。   不知为什么,姚守宁的脑海中,便响起了今日白天时,听到的那一番不知道谁说的话:   “姚守宁,柳氏幺女,年十五,为人虚伪愚蠢……”   她用力一甩脑袋,将脑海里的声音压了下去,再眨了眨眼,盯着苏妙真看。   这一次再看苏妙真时,自然是比任何时候都看得清楚了。   兴许是最近接连看人,都觉得眉心有异样的缘故——姚守宁感觉自己好像被搞出心理阴影了,再看苏妙真眉心处的那粒红色小痣时,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害怕之感。   她忙不迭的将目光移开,与苏妙真的眼睛对视。   表姐长得极好,瓜子小脸大眼睛,此时那眼含泪光,哭得都要打嗝了,可妙守宁总觉得在表姐的眼中,除了悲伤之外,好像还隐藏着一种冷漠、平静的感觉。   这种念头刚一升起,便见苏妙真轻轻举手擦拭眼睛,眼里的泪水被抹去了,露出一双布满了红血丝的杏眼,显得楚楚可怜。   姚守宁已经期盼表姐的到来很久,但不知是不是受梦境影响,此时再看苏妙真的时候,却不如之前那般期盼,反倒内心隐隐生出一丝对她的抗拒。   正当她内心觉得有些怪异之时,柳氏开口了:   “守宁,这是你的表姐妙真、表弟庆春,你过来见见。”   柳氏一说话,那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年转过了头,见到姚守宁的一眼,那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惊艳,甚至连哭声都忘了发出。   与苏妙真清丽秀美相较,姚守宁的长相是明艳照人,灿若玫瑰,两者各有各的美,但若论第一眼美貌的印象,姚守宁给人的冲击则是更大一些。   有柳氏出声打岔,苏妙真再与姚守宁目光对视时,眼中便只剩哀恸。   姚守宁又看她双眼,再看不到那种令她感到心悸的感觉,仿佛之前从苏妙真身上感应到的冷漠,只是自己的错觉罢了。   “可能真的是看错了。”   她心中暗想。   姨母去世了,表姐又怎么会冷漠、平静呢?那是她的亲生母亲。   自己今日连续出现幻觉,看来是做梦的后遗症,使她头晕眼花,看错眼了。   兴许是自己用眼过度,头昏眼花,真的看错眼了。   姚守宁心中宽慰了自己一番,没将这样一个小插曲放在心中,唤了一声柳氏,往父母方向走了过去。   经过苏庆春身侧时,他忙不迭的低下了头,竟似是不敢再看她的样子。   姚守宁压根不知道这个表弟的异样,她内心有许多的话想和柳氏说,可惜此时却不是说话的好时候。   柳氏将她召了过来,有些怜爱的看了女儿一眼:   “好些了没有?”   她问的是今日姚守宁昏睡一事。   当时冬葵来报时,把柳氏急疯了。   可惜那会儿她事情繁忙,只能先看了女儿一眼,见她只是熟睡之后,便暂时先吩咐了人守着她,若是情况不对,随时向她报备。   同时一面想着要打听丈夫的消息,一面又思索着想低头与父亲联系,求他帮忙看能不能找人说,以免姚家今日留下祸根。   虽说有了上次姚守宁昏睡的经验,柳氏心中觉得女儿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这会儿见人真的苏醒了,才终于松了口气。   “本来也没事,就是困了。”   柳氏也没多想,以为她是被今日的事吓住,所以才过于耗费心神,昏睡过去罢了。   听了这话,便放心的点了点头。   “这是表姐?”   姚守宁看了苏妙真一眼,柳氏这才回悟过神,搭在苏妙真胳膊上的手一握:   “快起来说话。”   她擦了下眼角,温言跟苏妙真道:   “我生了一儿两女,你表哥名叫若筠,正在筑山书院之中,平日不常回家。”   柳氏提到儿女,表情柔和了些:   “近来大雨,山路崩滑难走,我让他晚些时候路况安全了再归,到时你就能见到了。”   听到此处,苏妙真的眼皮颤了颤,顿了半晌之后,接着才神色温婉的答了一声。   柳氏没有注意到她这一刻细微的停顿,又说:   “我还有一个大女儿,年岁与你相当,名叫婉宁。”   她叹了口气:   “不过婉宁身体不好,常年生病,所以在屋中躺着的时候多,不太出门。”   柳氏停了一下,说道:“明日我带你过去认认门,她若见到你来,必定喜欢的。”   苏妙真抿了抿唇,这次反应很快,点头应是。   说完了兄妹二人,又指着姚守宁道:   “这是你的表妹守宁,今日白天的时候,你应该见过她。”   苏妙真抬头看了姚守宁一眼,点了点头,细声细气的唤了一声:   “守宁妹妹。”   柳氏的脸上露出一丝欢喜之色,又跟姚守宁道:   “这是妙真,你姨母的女儿,你前些日子,不是还盼着表姐来吗?”   “……”姚守宁默默无语。   其实昨晚做了那一场恶梦之后,她已经不大期盼了……   不过这样的话可不敢说,否则柳氏必定气她不知礼数。   “叫人啊。”   柳氏见她呆愣愣的不说话,不由催促了她一声。   “啊……胡……”   姚守宁一时不察,听了母亲一催,下意识的开口,差点儿将昨夜梦中那人自称所说的‘胡妙真’三个字顺口就喊出来了。 ###第四十六章 再听到   幸亏姚守宁及时警醒,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不对,将到嘴边的‘妙真’二字咽了回去,改为长长的喘息声:   “啊……呼……啊呼……”   接连两次喘完,她瞪大了眼,装出才被柳氏惊醒的懵懂模样,问:   “娘,您说什么呢?”   “……你这孩子,怎么魂不守舍的。”   柳氏一脸的头疼,却很快又想起这小女儿今日恐怕是被吓得不轻,因此忍下到嘴边的说教,将自己先前的话又重复了一次:   “你的表姐妙真,姨母的女儿,今日出门的时候,你不是才提起过吗?”   “表姐。”   姚守宁这下不敢大意,乖乖的唤了一声。   苏妙真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与此同时,姚守宁的脑海中,白日时听到的那一道古怪的声音再度响起:   “刑狱司的楚少中记恨今日受辱之仇,欲刑杀姚翝解气。”   “陆执即将发病。”   这话音一落,姚守宁死死的咬住了嘴唇,下意识的闭紧了眼睛。   与白天人多嘴杂,难以找出说话的人不同,此时屋里都是自己人。   姚翝强忍疲惫,捧了杯热茶,没有出声,仿佛全然不知暗地里有一道声音在说他即将大祸来临。   柳氏含着泪,半拉半抱的让苏妙真快快起身。   跪在地上的少年耳朵通红,低垂着头,不敢抬头看她一眼。   除此之外,屋里并没有外人,只有侍候着母亲的丫环逢春一人。   那声音听不出男女,格外的诡异。   周围人神情或疲惫、或伤心,像是压根儿没有听到这古怪的声音。   姚守宁只觉得脚底之中似是有寒意蹿起,令她心生恐惧。   兴许是今日睡觉恶梦连连,姚守宁再听到这古怪的声音,更觉得头疼。   姚守宁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弯拱的双臂形成阴影,遮挡住自己脸上的神情。   她放下手,往逢春看了过去。   “二小姐不舒服吗?”   被她一看,逢春很快注意到了姚守宁的眼神,不由关切的问了一声。   逢春来历清楚,是当年柳氏从南昭带回来的。   她性格温柔,又很善解人意,姚家上下都很喜欢她,不像是说出先前那番话的人。   更何况在此之前,姚守宁也从未在家人身上听到这样的奇怪声音。   初来乍到的,便只剩了这一双姨母托孤送来的姐弟。   姚守宁心中生疑,她实在不愿意怀疑自己素未谋面的表姐弟,可眼下他们确实有极大的嫌疑。   又想道:若是这诡异的声音可以再多说几句,让她能探出端倪就好了。   ——这个念头一生起,仿佛冥冥之中也有一股力量也在帮着她。   紧接着,姚守宁就再次听到:   “姚家危机四伏,柳氏可能会因灾而生恨。”   “向柳氏抢先道歉,平抚她内心的怨气,令她心生怜意。”   那声音说完这话,随即消弥于无形。   姚守宁还在猜测这声音究竟是从姐弟二人谁身上发出来的,就听苏妙真开口道:   “我今日进城,不小心惹了这样一桩天大的祸事。”   苏妙真与柳氏拉着手,有些惴惴不安的,像是犯了错的孩子:   “连累姨母、守宁妹妹受惊不说,还引发了一场官司。”   她泪眼盈盈,抬起头有些小心翼翼的看了屋中众人一眼,泪盈于睫:   “都是我们姐弟的错,还请姨母责骂,也好令我姐弟心中好受一些。”   苏妙真话音一落,顿时水落石出,一切都已经分明。   姚守宁的瞳孔立即便紧紧一缩,下意识的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忍住了到嘴边的惊呼声。   苏妙真!苏妙真!竟然会是苏妙真!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才见面后,对自己恶语评价的人,竟会是自己期盼了许久,素未见面的表姐。   再一联想昨日所做的恶梦,使她对苏妙真心生抗拒,如今再一细想,仿佛早有预警似的。   姚守宁的内心一言难尽,许多疑问从她心头生起,可她却只能强忍。   柳氏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刻女儿神色的异样,她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苏妙真的身上。   听到她说这一番话,不由心痛怜悯,安慰她道:   “那马发疯,也非人为,只恨那赶车的人逃遁,又与你何干呢?”   她想起妹妹所嫁非人,这些年来跟着苏文房东奔西跑,吃了不少苦头,所以养成了她的女儿这样一副小心翼翼的性格。   相比之下,自己的两个女儿,姚婉宁病重不提,姚守宁比她也小不了三岁,却自小受宠,养得活泼而又可爱,半点儿不知畏惧的样子,便越发令她心疼起眼前含泪道歉的懂事少女。   “你娘不幸去世,临终将你托付给我,我与你姨父又怎么舍得责骂你?”   她说完,又连拍苏妙真的手背,宽慰她道:   “好孩子,别往心里去。”   话音一落,她看了姚翝一眼,姚翝捧着茶杯,神色严肃的点了点头,说了一声:   “你姨母说的对。”   他长相粗莽凶狠,不笑时便看起来格外的吓人,这话半点儿说服力都没有,头一点完,反倒令跪在地上的苏庆春越发有些恐惧。   苏妙真看在眼里,咬了咬嘴唇。   几人说了这话,柳氏连忙让苏庆春起身,逢春机敏的递上了凳子,让姐弟二人坐了下去。   姚守宁心神不宁,此时再看苏妙真,既是好奇,又夹杂了一丝恐惧与排斥,总觉得这个表姐浑身都是迷。   柳氏曾听妹妹在信中提到过一双儿女,但生平从未见过,不免强忍住疲累,细细问起小柳氏近年的情况。   苏庆春话不太多,有些腼腆。   他身材瘦弱,长得也不是很高,与苏妙真的样貌相较,显得普通了许多。   坐在凳子上的时候,双手规矩的放在膝盖之上,似是初到陌生之地,很是局促不安的样子。   明明是两姐弟,但姐姐好像身怀秘密,他就是一个普通人。   姚守宁盯着他看,心里想着事,一下出了神。   却没有留意到,苏庆春被她看得双颊泛红,有些不知所措的低下了头去。   柳氏却在与苏妙真说话的同时,分心盯着女儿这边看,一见此景,不由皱起了眉头,神色略显严厉。 ###第四十七章 夜训女   “我娘在江宁之时,就时常提到姨母,说在她幼时,您对她是最好的人。”   苏妙真将柳氏的神情看在眼中,垂下了眼眸,提起了自己的母亲。   一说到小柳氏,柳氏顿时动容,想起旧日时光,又浮出了眼泪。   两人又一番抱头哭诉,若是其他时候,少不得姚守宁要插嘴好奇问上几句江宁的风俗人情。   可今晚她饱受刺激,出奇的安静。   说了一阵之后,曹嬷嬷终于端了饭菜回来,柳氏才招呼着一家人吃一些。   桌上摆了三素五荤,连腊板鸭都切了一只,蒸了咸鱼,可见曹嬷嬷是用了心,尽量想凑出几个菜,让苏妙真姐弟感应到姚家的热情。   这样一桌菜摆得满满当当,已经是平日姚家饭菜很好的规格。   姚翝虽说是六品的官职,但大庆的官员呈两极化,富的富的流油,穷的穷得叮铛响。   他的俸禄不高,甚至曾经遇上神启帝挪用国库的钱购买炼丹之物,堂堂朝廷,竟然发不出官员的俸禄,便以库中陈粮、布匹等贡品为抵。   家中开销又极大,再加上姚婉宁生病,花费更是不菲,全靠柳氏精明,家中的日子才过得比旁人家舒适。   “本该再多准备。”   柳氏叹着道:   “但你们来得突然,事前也没收到消息,待明日之后再去买些酒菜,为你姐弟接风洗尘。”   再加上今日又出了那样的事,她回来之后担忧丈夫、苏妙真姐弟,又安排着让人准备房屋安置这姐弟二人,再加上姚守宁突然昏睡,使她心力憔悴,自然便疏忽了此事。   苏庆春低垂着头,耳朵通红也不出声,苏妙真倒是落落大方,只说已经很是丰盛,且姐弟二人只是晚辈,不敢劳师动众的。   姚守宁是真的饿了。   她自白天出门之后到现在,滴水未进,饿得前胸贴后背,一听母亲说可以吃饭,便暂时将什么预知、陆执和梦境、苏妙真以及她身上突然出现的声音等抛到了脑后。   柳氏与苏妙真彼此客套,她就闷声进食。   饭后苏庆春的脸上现出几分疲色,柳氏看在眼里,便忙体贴的说有话明天再讲,连忙让逢春、曹嬷嬷先带这姐弟二人各自回房歇息。   姚守宁摸着自己的肚子,目光落到了苏妙真姐弟的身上。   柳氏笑意不变,却目光微沉:   “守宁留下来。”   她有话要跟女儿说。   不用她出言挽留,姚守宁也是有话要跟她说的。   姚翝见柳氏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以为她是因为今日之事要教训女儿,连忙出声道:   “今日发生的事,不能怪守宁。”   他爱女如命,深怕妻子发起火来骂人,抢先将锅背到了自己身上:   “还是怪我,昨天主动怂恿着你们出门。”   “……”   柳氏先是有些莫名其妙,后面明白他话中之意,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你走开。”   她有些不大高兴:“我自然分得清,我连妙真他们都不怪,又怎么会怪我的女儿?”   她要跟姚守宁说的,却不是这件事,又不想要丈夫坐在这里,连忙催他去侧屋换衣服,不要偷听。   将人打发走后,她才看着女儿,叹了口气:   “你还真是个孩子。”   大庆女子成婚较晚,十七八岁定婚,二十出嫁,也不叫迟。   姚守宁眼见要十六了,可心性却还像是个孩子。   今日见了那风华绝代的陆世子,她毫无少女扭捏之姿,当时柳氏还觉得心中松了口气,可现在看来,又有些担忧不已。   “你那表弟,仅比你小了几月,都比你懂事一些。”   柳氏有些恨铁不成钢,伸手点了点姚守宁的额头。   她被柳氏一点,脑袋往后一仰,不由有些不大服气:   “娘怎么知道他比我懂事?”   “我一看就知道了。”柳氏恨她这样懵懂的样子,有些气:   “人家说话行事,就比你懂事。”   “今天才见面,庆春表弟明明话都没说两句,娘怎么看出来的?”   柳氏见她还不明白,索性直言:   “你们年纪相差不大,你盯着人家看,看得人家脸都红了。”   “那他脸皮可真够薄的。”   她又想,今日自己也盯着陆执看,人家的脸也没红。   一句话将柳氏堵得气恼,恨恨的道:   “以后不准你盯着他看!”   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她既然开口,姚守宁也懒得去细想她说这话的原因,便一口答应:   “好吧,我听娘的。”   柳氏说了半天,倒还不如这句管用,一时又是好气,又是无语。   姚守宁心中还装着事,犹豫半晌,又问:   “娘……”   她拉了一下凳子,凑到了柳氏身边:   “您之前提到过,外祖父参加了应天书局,提到会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他的后代血亲之中觉醒……”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外祖父一手促成了柳氏姐妹的姻缘。   在此之前,姚守宁将柳氏所说的话当成了故事来听,只是随着苏妙真姐弟到来引发的一连串变化,她开始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苏妙真的身上,竟然隐藏了另一道声音——这极有可能就是柳并舟所提到的,在他后代血亲之中觉醒的神秘力量。   “嘘!”   姚守宁话音未落,柳氏的表情就一变,竖了中指挡在嘴前,发出一声‘嘘’声,示意姚守宁住嘴。   她瞪了女儿一眼,眼中带着警告之意,像是在怪她不讲信用,旧事重提。   姚守宁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姚翝的声音传了过来,有些好奇的问:   “什么觉醒?”   姚守宁顿时就明白她娘为什么是这样的神情了。   “爹。”   她站起身,殷勤的将自己坐的凳子搬了过去:   “这里坐。”   姚翝被女儿这举动一哄,顿时眉开眼笑,只觉得这一刻什么烦恼尽去,也早忘了自己的提问。   柳氏不自觉的松了口气,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也觉得好受了许多,不免也跟着露出笑意。   “爹,您今日没事儿吧?”   经姚翝一打岔,这会儿已经不再是姚守宁问柳氏的好时机,她便换了个问题。   “没事,没事。”   姚翝的眼中闪过一道暗芒。   他自然看得出来这母女二人恐怕在说什么秘密,夫妻多年,柳氏就算极力强作镇定,他仍看得出来柳氏眼中的心虚。   不过夫妻之间,总也需要给彼此留些空隙,没有必要去刨根问底。 ###第四十八章 事发后   柳氏此时不说,姚翝也装出不懂的样子,享受女儿极力哄着他,绞尽脑汁想换话题的乐趣,笑呵呵的摆手:   “我也打听过了,此事只是意外,与你们母女又无关系,因此问完我的话后,便放了我归家。”   他话是这么说,可姚守宁却总觉得有些不放心。   她想到了从苏妙真身上听到的那一道奇怪的声音所说的,姚翝得罪了刑狱司的楚少中,欲刑杀他泄愤,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今日是怎么说的?”   柳氏被丈夫的话吸引了心神,不再纠结先前的问题,担忧的问了一声。   今日她先与女儿回家,后面的情况如何处理,便不得而知。   回家之后一直都提心吊胆,幸亏入夜之后,便见姚翝带了苏妙真姐弟回家,才令柳氏一颗提起的心放回了原位。   自丈夫回来之后,苏妙真提到小柳氏之死,再加上亲人叙旧,她根本来不及问姚翝今日发生的事,一直忍到现在,一家人才有说话的机会。   “那姓孙的,确实是个学艺不精的庸医。”   姚翝说到正事,神色严肃了几分。   姚守宁总觉得这事儿还没完,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便拿了倒扣在茶盘中的干净杯子,提了茶壶倒了一杯,往姚翝的手中递了过去。   那茶虽是饭后冲泡,但一直放在炉上,此时也还未冷,姚翝饿了一天,吃饭时挟了不少咸鱼,正是口干之时,这一杯茶便来得格外的及时,接过之后,便觉得女儿实在贴心。   “刑狱司的人一来,他立时便招了。”   孙神医确实是两百年前的药王后代,至于是不是嫡亲一系,那便无从得知。   只是虽说打着孙药王招牌,可此人天份一般,医术也不大行,最多治点小毛病,却难治顽疾。   此人贪财,却又胆小不敢害命。   当着刑狱司、镇魔司以及后来赶来的镇国神武将军府的人的面,他口称冤枉,说是今日有无赖闹事。   姚翝心中自然清楚闹事的缘由是什么,但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也不可能承认。   他找来闹事的地痞见机得早,混乱一起之时,便已经溜走了,刑狱司的人当时也无证据。   事情起因是有人找孙神医麻烦,导致民众聚集。   此后定国神武大将军府的人进城,然后苏妙真所乘坐的马车继而受惊发疯,开始冲撞人群。   事情审来问去的也与当时柳氏在场时说的差不多,但因为死了一个人,且是由陆执亲手杀死,便格外受重视。   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人怕陆执吃亏,三方经过协商之后,毕竟事情由孙神医而起,便决定先将此人收押进北城兵马司的大牢里,容后再审。   “受伤的人群登记姓名,恐怕会发卖那姓孙的家产,到时用以赔偿、医治。”   姚翝说到此处,柳氏不由痛快的低喝:   “活该!”   那姓孙的招摇撞骗,这些年利用噱头骗了不少的人,其实还不知有多少像姚婉宁一样,被他误诊之后耽误了病情的人。   现在人进大牢,散尽家财赔偿,也算报应。   至于苏妙真姐弟,“也是受害者。”   马车失控与他们无关,是赶车人失职。   “可惜事发之后,赶车人逃走,明日我会问问这赶车人样貌,到时画了出来,发榜公告抓捕此人。”   “而那死者,据说有一老母也在场,但排查之后,却并没有找到他的母亲。”   姚翝舍不得将女儿倒的茶一口便饮尽,捧在手里,暖着掌心的同时,小小口的嘬着:   “此人突发疯病,当街伤人,虽说情有可原,但毕竟事态紧急,世子当时救人心切,所以出手失了分寸。”姚翝的眼中精光闪烁,猜测着:   “估计后续会由神武大将军递书向皇上请罪,毕竟是自家亲戚,死的又是一个庶民,最终的结果大不了大将军自罚闭门思过,此事便算揭了过去。”   而三方势力争斗的结果,是姚翝趁此机会逃过一劫。   查清与他无关之后,便放他带着苏妙真姐弟归来。   “这桩案子,后面还会找爹麻烦吗?”   姚守宁还有些不放心,问了一句。   “最多说我治理北城无方,降我一阶。”   但女儿的关心令姚翝心中受用,安慰了她一句:   “放心吧。”   “可是刑狱司的人今天好像在刁难你。”   柳氏也想到了楚少中今日嚣张的态度,皱了下眉。   姚翝本来就不受刑狱司的人待见,今日自己与姚守宁离开算是当场打了那位楚大人的脸,就怕后面想法报复姚翝。   “罪不至死,最多受些折腾。”   姚翝的神色平静,回了妻子一句。   今日之事,细说起来他确实也有问题。   为泄私愤,寻了地痞去闹事,导致出了大乱,就算吃些皮肉之苦,也不冤枉的。   “老子当年什么苦没吃过?只要命还在,大不了回南昭去!”   他哈哈大笑,并不将今日的事放在心中。   柳氏原本也担忧,但听丈夫这样一说,也觉得很有道理。   不过她仍是打定主意,放下面子,稍后给父亲写封书信,求他从中帮忙看能不能周旋此事。   柳并舟身为名满南昭的大儒,也有他自己的人脉,与许多读书人都有往来,兴许也能让姚翝平安渡过此劫。   夫妻二人说话的同时,姚守宁也在想自己的事。   虽说苏妙真身上隐藏的那一道声音说楚少中会刑杀姚翝,可她总觉得姚翝会有惊无险,平安避过。   既然如此,她便不再多提此事,转而想起了另一个问题。   “对了。”   姚守宁一开口,见引起了父亲注意,接着说道:   “爹,今日镇魔司的人怎么也来了?”   “你怎么知道那是镇魔司的人?”姚翝听她这样一说,不由有些吃惊。   “……”姚守宁一时不察,被他抓到了漏洞,不由有一瞬间的心虚。   现在想来,是苏妙真身上那道提醒她的声音,点出了镇魔司副首领程辅云的身份,她自然也就知道那老太监是何人。   可是这声音来源神秘,她没有办法跟柳氏和姚翝解释。   哪怕她平日反应极快,此时也难得哑口无言,遂想起苏妙真身上那道声音评价她时的话:虚伪愚蠢、撒谎成性。 ###第四十九章 有烦恼   想到这里,姚守宁又觉得有些不服气,自己此时面对姚翝问题哑口无言,想来就算偶尔忽悠人,也不到撒谎成性的地步,可见苏妙真的身上那道声音评价的并不准。   她还在心中拼命的思索着对策,姚翝则已经自我攻略,替她想到了一个完美的借口:   “可能是我刚刚提到过的。”   他为人虽说精明,但对妻子、儿女是全然不设防的,压根儿没想过自己的宝贝女儿会骗人。   姚守宁顿时心虚的点头,连声应:   “是是是。”   柳氏对于他有没有提到镇魔司也记不大清了,就听姚翝说道:   “那个过来的,是程副监,程辅云。”   他提到镇魔司的程辅云的时候,压低了些声音。   仿佛在他心里,镇魔司的人比刑狱的人还要可怕一些。   “此人身手不凡,别看他笑呵呵的,其实内里阴险毒辣,十分记仇,杀人不眨眼的。”   “他们既然来此,会不会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儿?”   姚守宁并没有将姚翝对程辅云的话放在心上。   她与程辅云这样的人并没有交集,心中想的也只是那两股从死人身上冒出的黑气。   镇魔司成立之初,是为了绞杀天下妖邪。   今日出动,是不是因为发现了这里情况不对?   “哪有什么不对劲儿?”   柳氏不以为然,插话道:   “镇魔司向来招揽内侍,代代相传,是皇帝的左膀右臂。”   名义上是为了扫荡天下邪魔,保百姓太平,实则这些年来,已经沦为了皇帝手中的一把尖刀,放出眼线、细作,替他监督百官,偷听有没有人胆大逆上,非议皇帝,或者行大逆不道之事,与刑狱司的人算是相互制衡。   “恐怕是因为涉及到了镇国神武大将军府,再加上刑狱的人也来了,镇魔司才不甘落后的。”   柳氏的话姚翝显然也十分认同,她话音一落,便点了点头:   “应该是。”   目前朝中共有三大势力,分别就是以刑狱为首的楚家、定国神武大将军府的长公主夫妇,以及专属于神启帝的势力镇魔司。   “可……”   姚守宁却觉得这事儿不一定,只是刚一开口,柳氏就将她打断了:   “好了,你别操心这些。”   朝中党争之势,姚家是掺合不上的,更别提她一个还未满十六的少女。   她欲言又止,想说今日看到的那两股钻入了陆执、孙神医身体中的黑气,也想说那被陆执杀死的人恐怕不是发了疯病,镇魔司的人不知道会不会从他的尸身上找出什么问题……   可是看到柳氏的脸,这些话又再说不出口了。   “唉……”   母亲对于神鬼之说已经极度反感,到了压根不信的地步。   她若说出来了,恐怕会遭柳氏训斥。   姚守宁这一声叹息倒将柳氏逗笑了,她年纪还小,此时却偏偏像个大人一般,愁眉苦脸的。   “瞧你这模样,倒像是有很多愁绪。”   “……我真的有。”她有些不服气的说了一句。   柳氏就忍笑道:   “有什么?担忧妙真不喜欢你?不能与你玩到一起?”   “我才不和胡妙真玩!”   姚守宁有些不高兴,嘟了下小嘴,下意识的将心中的话脱口说出。   从她听到那道古怪的声音对她低劣的评价,又得知这声音是苏妙真身上发出的之后,她已经不可能和这个表姐亲近。   她性格好,不代表她没有脾气,苏妙真如此诋毁她,两人是绝不可能再当闺中密友的。   ‘胡妙真’这个名字经历恶梦,已经牢牢印刻于她脑海中,此时脱口而出的刹那,姚守宁当即就后悔了。   好在柳氏并没有察觉她内心的恐惧,反倒出口斥责:   “人家姓苏。”   她有些头疼:   “我虽然不喜你姨父,但你姨父姓苏名文房,什么胡妙真的,把人姓氏都改了,若是你表姐听到,恐怕心中要生芥蒂,从此跟你生分。”   “生分就生分。”   见柳氏没有对自己的话生出怀疑,姚守宁心中松了口气,却仍是低了头,说道:   “我不喜欢她,不想和她做朋友。”   “你这话我不喜欢!”柳氏一下就不高兴了,板起了脸:   “妙真是你姨母的女儿,你姨母临终之时将她托付给我们,不是为了让她来我们家受气的!”   她虽宠女儿,但为人做事却又极有原则:   “你姨母性格好,妙真说话做事也进退有度,我看教养是很好的,你为什么不想和人家做朋友?”   “做朋友又不是做老师,她说话做事好,和我有什么关系?娘您自己喜欢她就算了,为什么要勉强我呢?”   姚守宁有些莫名其妙:   “我就是不喜欢她,不想和她做朋友!”   “放肆!”   若说柳氏先前只是不高兴,听了姚守宁这话,则是勃然大怒,重重伸手一拍桌子:   “你姨母已经去世了,若她在天有灵,听到你说的这番话,不知道会有多伤心!”   她与小柳氏虽说这些年已经生份,可毕竟是血亲姐妹。   再加上小柳氏已经去世,人死如灯灭,当年的恩怨随着人一去世,便自然烟消云散,脑海里只留下她的种种好处而已。   柳氏本身就已经很伤心,又悔恨自己这些年赌气,未能好好照顾妹妹,便抱持着一种补偿心理,恨不能对苏妙真再好一些。   听到姚守宁的这些话,哪里能忍:   “你立即收回说的这些话,以后绝不能在妙真面前表现出半分,否则我饶不了你!”   姚守宁被骂得莫名其妙,心中也是委屈无比:   “我又没说什么。”   “好了好了……”   姚翝一见不妙,当即眼皮疾跳,连忙打起圆场,想让这对母女消气:   “别伤了母女和气。”   “你别替她说话!”柳氏气得脑海血管暴跳,一听姚翝说话,顿时将怒火往他发泄了去:   “都怪你平时太宠她,宠得无法无天的,是不是你教她看不起我娘家的人?”   “你说的哪里话,我怎么敢有这样的想法……”   姚翝被骂得如同鹌鹑,却很有义气的向女儿拼命摆手,示意她趁此时机,赶紧离去。   姚守宁得到父亲的提示,和冬葵偷偷溜走。   出了柳氏屋门,还能听到柳氏不快的抱怨与姚翝低声的认错道歉。 ###第五十章 有恶意   “唉……”姚守宁听到这里,仰天叹了口气。   外头天色已经大黑了,今夜云层极厚,将繁星、月亮尽数挡住。   柳氏房中的光照出来,将站在屋门正中的姚守宁身影拉得极长,直覆盖至门庭正对处的院坊出口。   不知是不是先前才被柳氏疾言令色的斥责了一顿,冬葵总觉得今夜的姚守宁看起来有些孤独。   “小姐不开心吗?”   忠心耿耿的丫环开口问了一句,姚守宁正要说话,接着屋内传来‘哐铛’的响声,像是有杯盏被打破了。   “守宁呢?”   柳氏一声怒喝传来,显然意识到女儿已经溜了。   姚守宁一听闻这话,身体一抖,心中的那些感叹瞬间化为乌有,甚至来不及与冬葵说话,主仆二人极有默契的忙不迭开溜。   回了屋子,冬葵忙着去催厨房的热水,姚守宁有了独处的时间,开始思索起连日来发生的种种。   若说一开始预感小柳氏之死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么见到胡妙真——不,苏妙真的时候,一切便不能用巧合来形容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警惕自己千万不能再叫错苏妙真的名字了。   今晚叫错了名字,引发了父母之间的大战,还连累姚翝被骂,可见母亲对这个表姐的重视。   她咬了下嘴唇,心思放在了苏妙真的身上。   真是奇怪。   她与苏妙真从未谋面,却能透过梦境看到‘表姐’的脸。   无论是从小柳氏之死,还是梦到表姐化名‘胡妙真’敲门,都像是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提示着她什么。   今日砸医馆之后发生的事,当时只觉得匪夷所思,现在想来,又觉得巧合得太过诡异了。   苏妙真的马车当时进城,受混乱刺激之下发狂,而那死者也突然疯病发作,提刀砍人。   恰在这个时候,陆执出现,救了柳氏一命,却最终被黑气入侵——令她总觉得这一场闹剧,仿佛最终的结果都是直指陆执。   而无论是她的梦境还是幻觉、幻听,仿佛都有苏妙真的影子。   再细想苏妙真身上的声音所提到的前世,其中也包含了陆执的存在,会不会是因为这两人前世有什么牵扯?   事到如今,姚守宁已经没有办法自欺欺人的认为自己只是受惊之后出现的幻觉、幻听。   不详的预兆一一应验;而今晚姚翝提起镇魔司程辅云等人的身份,也证明了苏妙真身上的那道声音是真实存在的。   如此一来,她白日看到的死人身上钻出的黑气自然也不再是幻觉。   忆及那一缕从尸体之中出现的黑气钻入陆执眉心,姚守宁不由打了个哆嗦。   这黑气究竟是什么来由?那男子发疯,与这黑气又有没有瓜葛?   她想到了白天昏睡过去时,所做的那一场梦。   梦中陆执身上金色的光罩破裂,黑气钻入他的身体,化为一条细细的黑蛇盘踞在他眉心处,最终化为可怖的蟒头,冲自己迎面扑出。   “太可怕了!”   她现在回忆起这一场恶梦,竟觉得比‘胡妙真’敲门还要恐怖。   如果说她的梦境意味着提前预知到了某种事,是不是也意味着这陆世子要出事了?   “小姐还在回忆白天时发生的事?”   冬葵去了厨房回来,正好就听到她的话了。   这丫头白天时也看到了杀人的那一幕,当时被吓得不轻,现在好像已经恢复平静了。   “我就是在想……”   屋里也没有其他人在,当着这自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丫环的面,姚守宁也不由吐露了几分真实的心声:   “要是表姐没来就好了。”   她总觉得,如果苏妙真不来,就不会有那辆带来灾祸的马车,兴许围观的人不会受刺激犯病,自然也不会死于陆执之手。   “这话可不能让太太听到了。”   冬葵进了内室,摸了摸床铺。   床上被汗浸湿了,虽说已经干了些,可摸上去却有些冰凉。   若是天气暖和便罢了,但现下气温骤降了许多,这样睡下去怕是会受寒。   她又去屋侧柜子取新的被褥,姚守宁就喃喃的道:   “是啊。”   柳氏对苏妙真爱屋及乌,将当年对小柳氏的情感倾注在她的一双儿女身上了。   小柳氏一死,她必会好好照顾这一双妹妹留下来的子女的。   可柳氏爱护苏妙真,苏妙真又爱自己的父母么?   她想到了在柳氏屋里时,听到的苏妙真身上的那一道声音,说是姚翝得罪了刑狱楚少中,可能会有刑杀之祸。   那声音提醒她向柳氏认错,博得柳氏的欢心,她都一一照做了,可却偏偏没有将姚翝有难的提示,告知姚翝夫妇。   光从这一点,姚守宁就觉得这个表姐不值得交心了。   一想到这道古怪的声音,姚守宁心中觉得诡异的同时,又有一丝压抑不住的好奇涌上了心头。   这声音不知是何来历,像是十分厉害的样子。   今日医铺门前,它将陆执身份、以及随从来历说得一清二楚。   后到的镇魔司、刑狱的楚少中等,它都好像无一不知,仿佛对神都各大人物都了如指掌。   姚家的众人它也一一点评,虽然提到自己的时候,说的并不准确,可是这个东西为什么知道自己的存在呢?   她一想到身旁可能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窥探自己,不由感到毛骨悚然,搓了搓自己的胳膊。   当时她深受刺激,没来得及去细细回忆。   现在一想,那道声音好像在提到陆执的时候,曾说了一句:“前世曾与你……”   这声音存在于苏妙真的身体里,且又与她交流,莫非指的是苏妙真的前世?   苏妙真竟有前世!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大事一般,险些弹跳了起来。   动静之大,就连正在重新铺换着被褥的冬葵都被她惊住,转过了头:   “怎么了?”   “我……”   姚守宁欲言又止,刚一说话,又立即止住。   她不能说!   苏妙真身上奇怪的事太多了,她可能有前世之事,且与陆执有瓜葛,同时身上还隐藏有另一道意识的存在。   这道意识神通广大,绝不能透露出自己已经猜到它的存在了,否则会给自己引来灾祸——她的心里生出这样一个念头,且十分笃定。 ###第五十一章 找儿子   预感数次灵验,使得姚守宁下意识的相信了自己这种莫名的直觉,当即开口道:   “没事。”   姚守宁摇了摇头,找了个借口:   “就是害怕再做恶梦。”   “那倒是。”   冬葵这丫头心大,闻听此言,也愁眉苦脸的:   “如今天寒地冻,洗了也干不了这么快,若再换几床,恐怕要找大小姐借床褥了。”   整个姚家里,姚婉宁屋中的床褥是最多的——她时常心悸、夜里盗汗极多,柳氏怕她着凉,因此备了不少的存货。   两人絮絮叨叨说了几句,正好厨房送热水过来,便将谈话打断了。   姚守宁洗漱之后躺进被窝时,还在猜苏妙真身上那道意识的由来,是无所不知的神明?还是老而成精的恶怪?亦或是其他未知之物?   迷迷糊糊之间,她好像遗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好像是跟陆执有关的。   但她今日精神消耗极大,根本来不及细想,便坠入梦乡之中。   夜深人静之时,神都城的回升大道上,白天被砸的孙药王医铺处。   此时周围店铺的房门已经关闭了,但因为白日时发生的事件后遗症,有好几户人家里的灯还未熄,显然都还没入睡。   但不知是不是因为白天时发生过凶杀案,还是因为涉及到了贵族,官府盘查之后,整条街都安静极了。   发出丁点儿动静,便引发民居之中养的狗的吠叫了。   与白天时此地人满为患不同,入夜之后,这里空荡荡的,半个人影都看不到。   今夜雾厚星疏,那几户人家透出的昏黄灯光还不能将整条街道彻底照亮。   越往城门口的方向,人口稀疏了,那光影便越暗,直至伸手不见五指,像是一条暗不见底的深渊之路。   隐藏于暗夜之中的孙神医药铺门前——里面的人尽数被官府抓走,屋内空荡荡的,乱成一团。   门口上了大锁,两条官府书写的封条交叉着贴在上面,地面还残留着洒落的碎药材渣。   那匹被陆执一剑斩死的马匹尸首已经被拉走,但马匹死时泼洒出来的血迹却仍映在那墙壁之上,此时已经干硬了,呈现出诡异的紫黑之色。   细看之下,只见那些干涸的血迹上,似是有暗影浮动。   不多时,墙壁内像是起了火般,从血迹处涌出大股大股的黑烟,很快形成了滚滚大雾。   原本空无一人的店铺之内,突然传来‘哐铛’两声响动——   仿佛有人踢到了屋内的杂物,发出的声响。   这声音在夜晚之中显得格外的刺耳,远远的传了开来。   四周的狗可能听到了异响,开始放声吠叫:   ‘汪汪汪——汪——’   这一声狗叫打破了夜晚的宁静,接着,此起彼伏的狗叫声接连响起来了,将一小部分原本已经沉入睡梦中的人惊醒了。   “咳咳咳——”   就在这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声响起,听着像是上了年纪的老妪。   ‘悉悉索索’的声响里,她好像是摸索着翻找什么东西一般,下一刻,孙药王医铺的大门,‘吱嘎’一声被人从内用力扯开了。   粗大的锁链‘哐铛’断裂落地,门口的封条‘嘶啦’一下被扯破,碎纸的边沿在疾风之下‘哗哗’作响,一个佝偻着身体,身穿黑袍的老妇人拄了拐杖,迈出了步来。   ‘呼——’   寒风刮来,将墙壁之上萦绕的黑气尽数卷来,涌入她的身体之中。   “呜呜……”   她一出大门,鼻子动了动,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便开始嚎啕大哭:   “儿啊……我的儿……”   这哭声一起,狗吠声顿时便静下去了。   狗乃通灵之物,此时像是感应到了可怕的危机,顷时之间不约而同的夹紧了尾巴,发出畏惧的咽呜。   “我的儿啊,你在哪里。”   老妇人仿佛全然不知此时的变故,她一面哭喊着儿子,一面似是转头发出‘嘶嘶’的鸣吼,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她一面发出声响,一面在白天发生事故的地方走动。   行至一处未干的水洼时,她一下站住了。   那里还有无数人踩过的脚迹,水洼的底部,有血迹沉寂于泥土之中。   如果姚守宁此时还在这里,就可以看到这是白天的时候,那发疯的男人被陆执一剑刺死之后倒地的地方。   他身死后,流出的血液将整个小水洼染红。   处理后续事宜的人可能并没有来得及将这水坑填了,让这老妇人寻着味道来到此处。   她在水坑旁站立了半晌,接着将手中的拐杖一丢。   拐杖落地的刹那,‘嗖’的化为一条细长的蛇影,隐于水洼之内。   “就是这里吗?”   先前还哭喊着‘儿子’的老妇人阴测测的问了一句,仿佛与人正在交谈似的。   水洼之内,映出一条细如筷子般的细小黑影,蜿蜒于水面之内,好似在回应着她的问话。   “是谁干的?”她好像‘听’到了那映照在水洼内的蛇影的话,脸上浮现出骇人的纹路,紧接着嘶声问了一句。   良久之后,她怨毒的声音再响起来:   “我知道了……原来是他……原来是他……”   “我的儿呀……我的儿……”   “儿啊……你在哪里啊……为娘来找你了……”   回升大道周围的民居之内,不少还未入睡的人都听到了夜半响起的古怪声响,吓得许多人瑟瑟发抖,这一晚不少人连觉都睡不着。   相反之下,姚守宁倒是睡着了。   不过自从苏妙真一来,她像是被诅咒了一样,睡得不太踏实,一整晚都仿佛有一个人在她耳边凄厉的耳语。   早晨冬葵服侍她起身时,看到她眼底下出现的阴影,不由有些纳闷:   “您又做梦了?”   昨晚她并没有惊叫坐起,冬葵还以为安神汤起了作用,可眼下看姚守宁的神情,像是压根儿就没有睡踏实过。   “……是。”   姚守宁欲哭无泪,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头。   昨夜她梦到有人在自己耳边一直在哭,好像是在找她的好大儿。   “儿啊……儿啊……儿啊。”   她学了两句,无可奈何的道:   “我梦到有人儿子丢了,一直在找儿。” ###第五十二章 送字画   那唤‘儿’的声音几乎缠了姚守宁一整晚,阴魂不散的,闹得她并没有睡得多踏实,早上起来便难得犯了困,呆坐了一阵,又抱着被子重新倒回床铺里。   冬葵几乎被她有气无力的学喊话声逗笑,接着说道:   “是不是昨日听了那死掉的人在找母亲的缘故?”   昨日陆执审问事情缘由时,那青衫男子曾问起死者身份,有人提到这男子有个母亲,只是事发之时,估计母子分散了。   若是在此之前,姚守宁恐怕也与她一样,认为这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连续经历了两场梦境,她隐约觉得自己的梦可能是一种提示。   不过目前的她所知有限,实在不知道这种提示意味着什么,睁着大眼盯着罗帐看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小姐快起来了。”   冬葵说完,见她赖在床上不起,不由伸手想拉她起身。   “不要……”   姚守宁并不配合,将身体一滚,抱着被子滚进床铺深处。   她精力一向充沛,身体又健康,以往吃得下睡得香,心中没有烦恼,早上从不赖床。   可接连两日没有睡好,又一想到起床之后去了柳氏屋中还要面对奇怪的苏妙真,便恨不能重新闭眼再睡个回笼觉。   她背对着冬葵,青丝散了满床都是,像是缎子一样丝滑厚重。   薄薄的寝衣难掩她线条,纵然年纪还不大,但已经可以看出少女婀娜的身姿,由后面看去,薄背与胯骨之间连接的纤腰细成惊人的弧度。   可惜在她面前的是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冬葵,对面前的这一幕无动于衷。   见她耍赖,伸手一抓住被子,用力往床边拖,一把将姚守宁逮住。   “快起来了。”   冬葵拉她起来,勇猛的将她连人带被抱进怀中:   “表小姐来了,太太肯定要您陪着用早膳的。”   到时她要晚到,柳氏必定不开心,不止姚守宁自己要被斥责,恐怕自己也要一起背锅。   “我不喜欢表姐。”   姚守宁被冬葵抱在怀里,有些天真的看她:   “你跟娘说,我生病了。”   “不可能的。”   冬葵将她的打算戳破。   先不说她昨晚就已经提到了她不喜欢苏妙真,柳氏肯定不会相信自己的话。   再者说了,她从小到大就没有生病过,此时若说病了,要是柳氏找人来把脉,一旦将她拆穿,恐怕主仆两人都要倒大霉的。   “更何况,表小姐来都来了,您总要见面,逃又逃不掉的。”   冬葵无情的将她的幻想打破,说得姚守宁的脸色顿时垮下去了。   就在二人说闹之时,外头突然传来声响:   “二小姐。”   “逢春姐姐来了!”   冬葵精神一振,连忙道:   “您看,肯定是太太派人来催了。”   她接连两晚没有睡好,神色有些恹恹的,早晨起得就比平时更迟。   若是以往,冬葵去柳氏院中回报一声便成。   柳氏心疼女儿,自然会容她睡一阵懒觉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苏妙真刚到姚家的第一个早晨,柳氏绝对不会允许女儿缺席。   说话的功夫间,逢春已经进了屋里,唤了一声:   “二小姐?”   “逢春姐姐,二小姐在屋里呢!”   冬葵被她缠住,一时之间脱不了身,不由大声回了一句。   逢春进来的时候,就见冬葵极力挣扎的样子。   她身材瘦矮,身高不如姚守宁。   再加上冬葵收着手,深怕将她身上雪白的肌肤抓扯间留下红印,所以不止没能将姚守宁拉下床,反倒被她拖上床铺。   只见二小姐裹着被子缠在她身上,她极力挣扎着艰难往前爬的样子,仿佛一只苍蝇背了只龙眼壳似的,看得逢春忍不住笑出了声。   “二小姐,快起来了。”   她一进来,就帮着冬葵的忙寻找姚守宁要穿的衣服,一面就道:   “表小姐已经来了,出府的马车也准备好了,太太让我过来催一催。”   姚守宁一听这话,将环绕在冬葵身上的细嫩双臂一松,有些好奇的问:   “娘要带我出门?”   这真是十分稀奇。   柳氏向来拘她得紧,不喜欢带她出门。   再加上昨日发生了那样的大事,照理来说,正该留她在家中修养身心才对,怎么今日就急着要带她出去?   她这话一说完,逢春就笑道:   “我倒是忘了说这事儿。”   她一面寻了姚守宁要外出的衣物出来,一面温言细语的解释:   “太太说,昨日多亏了定国神武大将军府的陆世子救命,才能平安归家。”   后姚翝又顺利带着苏妙真姐弟归来,没有被刑狱司的人截留,令得柳氏又惊又喜。   虽然后来姚翝没有细提个中缘由,但她临睡之时,却想起了母女二人回程时,在马车上说的话。   那时姚守宁随口说来的谎言不免被她记进了心里,姚守宁说,陆执让她放心,姚翝不会出事。   这话在柳氏心中,自动变成了:放心,他必不会让姚家的人出事。   如此一来,姚家可算是欠了陆执极大人情。   柳氏思来想去许久,觉得还是应该亲自备些礼物上门先道谢,探探将军府的意思,再隆重备礼投贴拜访。   虽说姚、陆两家门第相差极大,她上门送礼,未必会受遭人待见,恐怕还有被人误以为攀高枝的嫌疑。   可是一码归一码,闲言碎语虽可怕,但柳氏却不是那忘恩负义的人。   因此一大早就让人准备了马车,同时又令曹嬷嬷备了厚礼。   她怕一些钱财俗务陆家的人看不上,还准备特地挑一卷柳并舟当年亲手所书的一张大字作为送礼的主轴。   柳并舟名满南昭,不止学文好,而且字画也是双绝。   在柳氏的印象之中,时常会有人登门拜访,想要讨求柳并舟的丹青墨宝。   可以说,柳并舟的字画,是千金难求之物。   只是这东西对外人稀罕,对自己来说,却是嫌多。   柳氏思来想去,她手中柳并舟亲手所书的字画虽不少,但这些在她看来都不算独特。   唯有当年她出嫁时,柳并舟亲手交给她的一幅字。   那副字据说他写得十分不易,交给她时,千叮咛万嘱咐,令她一定要好好保管,千万不可遗失,似是十分受他看重的样子。   既然这幅字在柳并舟眼中如此受看重,想必非凡品,在这个时候就正好派上用场了。 ###第五十三章 忆前世   柳氏睡觉之前打定了主意,早晨天不亮就起身忙于准备礼物,直到早膳时分,苏妙真姐弟都来问安了,才惊觉时辰不早,而姚守宁竟然还没有到。   正如冬葵所猜测的那般,若是平时,幺女想睡懒觉,柳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   可苏妙真刚到,姚守宁就迟迟不出现,再加上她昨晚话里行间对苏妙真格外不满,柳氏心中惊怒,怀疑她是借故想躲着不见表姐。   如此一来,柳氏哪里容忍得,立即便派逢春过来拉人了。   要是平时,一听可以外出,姚守宁早就已经欢喜得跳了起来。   但是昨日发生的种种,令她对于出门都生出几分犹豫退缩。   “我与娘去吗?”   她任由冬葵拉了自己起身,顺从的配合逢春的动作穿上衣服。   这话一问完,逢春的动作顿了顿,答道:   “表小姐也是要去的。”   “表姐也去?”姚守宁的神色间露出几分迟疑之色,觉得就更不想出门了。   她对苏妙真莫名有些抵触,再加上对这个表姐身上那道神秘的声音来历也没摸清楚,因为那场梦境的缘故,她总觉得苏妙真是危险人物,不愿与她相处。   “太太说,世子对表小姐、表少爷也有救命之恩,应该带她一同过去拜会,以显姚家诚意。”   姚守宁却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她想到了昨日听到苏妙真身上那道声音说:   “陆执……前世与你……”   若表姐真有前世记忆,那么陆执与她的前世关系究竟如何?   今日去将军府,要是能见到世子,不知道表姐又是什么反应呢?   她想着想着,又觉得好奇心逐渐升起,想要出门看热闹的心又压抑不住了。   “好吧。”   生出兴趣之后,姚守宁便不再像先前一样了,反倒催促着冬葵快些打水,洗漱完后就领了逢春、冬葵二人赶往柳氏院中。   “娘!”   她人还未进柳氏房间,便已经喊出声了。   柳氏正在屋中与苏妙真说话,同时分心留意着外头的动静,听到脚步声时,猜测是女儿过来了。   她原本还担忧昨晚自己说重了话,与姚翝吵架,可能会将姚守宁吓住。   直到这会儿听到姚守宁中气十足的喊声之后,心中那口微微提起的气才终于落回了原处。   “你表妹来了。”   柳氏心中一松,脸上的笑都深了许多,与苏妙真道:   “我平日将她宠坏了,使她养成了这样拘不住的性格,也不知道像谁了。”   苏妙真听了她的话,抿唇微微一笑,低下了头,露出有些羞涩的样子,既不应声,也不反驳,似是十分温顺。   柳氏说这样的话,是怕苏妙真以为姚守宁有意疏远她,但此时见苏妙真害羞着不出声,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   苏庆春性情内向,自然是接不了话的。   一时间场面冷了下来,曹嬷嬷连忙就道:   “二小姐性格好,天真活泼且又心性大,记好不记坏,依我看,倒有些像老爷。”   柳氏嘴上虽挑着女儿的不是,但一听曹嬷嬷夸赞,却是露出骄傲的笑容。   就在这时,姚守宁便已经打了帘子进屋。   屋里烧了碳盆,暖洋洋的,趁着冬葵和逢春替她取斗蓬的功夫,她问道:   “娘,我们今日要出门么?”   柳氏怕昨晚发脾气让她不开心,特意派逢春去唤她,就是要跟她说出门的事儿,有意讨女儿欢心的。   这会儿见她果然欢喜,柳氏不由也露出笑容:   “要去定国神武大将军府一趟。”   说完,又道:   “还不知道人家接不接礼呢。”   不过两家之间门第相差太大,空跑一趟见不到主人也是有可能的。   但柳氏存的是感恩的心,又不是为了攀附权贵,倒也不觉得被人拒之门外有多难堪,反倒说道:   “若是进不了府门,到时我正好领你与妙真、庆春二人在神都逛一逛。”   她有些兴致勃勃:   “正好冬至也到了,今年还没来得及准备,到时采买一些爆竹等过节之物,让家里好好的热闹热闹。”   见姚守宁双眼放光,用力点头,不由端起了茶杯,目光往苏妙真的方向看了一眼。   姚守宁顿时就明白柳氏的意思了。   她不喜欢苏妙真,连面子功夫都不愿意做,柳氏的神情逐渐严厉,她最终叹了口气,神态一下蔫了些:   “表姐,表弟。”   苏庆春有些敏感,似是察觉到她神色的变异,脸上露出几分不知所措。   苏妙真倒像是没有猜出来姚守宁的态度变异,温柔的回了一声:   “守宁妹妹。”   柳氏有些头痛的看着女儿,心里不免思索私下应该再和姚守宁好好说说。   几人用完了早膳时,马车已经等在府门外了。   今日出门的人多,柳氏特意让人找隔壁的邻居借了一辆马车。   前面一辆由她带了姚守宁、苏妙真以及丫环们同行,后一辆则用来装抬礼物,及苏庆春单独乘坐。   临出行前,曹嬷嬷才姗姗来迟,身上背了一个长长的竹筒。   那竹筒约有三尺来长,看得出来已经有了些年头,通体呈姜黄色,边沿都已经光滑了。   她背出来后,将其递给了柳氏,被她十分郑重的抱进了怀中。   三人上了马车,柳氏也一直怀抱着竹筒不放,姚守宁与苏妙真无话可说,见柳氏举动,不由有些好奇:   “娘,这是什么?”   柳氏回她道:   “这是一副字。”   她说完这话,一直沉默不语的苏妙真好像都来了几分兴致,目光落到了那竹筒之上。   苏妙真神色不变,谁人都不知道,此时她的思绪却已经回到了前世之时。   前世的这个时候,她也是母亲去世,剩下家中父子女三人相依为命。   苏文房养活自身都很艰难,无力抚养女儿,便依照小柳氏临终的遗愿,雇佣了马车之后,托人将他们姐弟送进神都姚家。   那时的她刚刚丧母,又远行千里投奔素未谋面的姨母,心中又悲又痛又怕,带着苏庆春一路不敢停歇,早早的就到了神都,进了姚府。   此后发生的事一言难尽,最终使她抑郁而终,早早离世。   好在上天对她不薄,使她重活一世,且赐她神喻相助。 ###第五十四章 神异现   时光倒流,苏妙真重活于母亲临终之时。   与上一次一样,小柳氏知道丈夫难以承担抚养儿女的责任,临终之前,已经将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   她看着母亲咽气,坐上了苏文房替她租雇的马车,一路奔波至神都。   但在入城之前,苏妙真受神喻提示,知道定国神武大将军府的那位世子不日也将归来。   她寻了城外一处山庄,特意停了数日,等着陆执进城之日,早他一步进城,终于与他搭上关系了。   只可惜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改变了上一世的事件,使得许多事情背离了原本的轨道,与陆执搭上了关系的人不止是她,竟然还有柳氏母女。   柳氏被陆执所救,心怀感恩,今日才有了拜访陆府之行,同时带上了她与苏庆春——这都是前世她投奔姚家时,没有发生过的事。   “什么字?”   姚守宁倒不知苏妙真温婉的笑意下掩饰的念头,但却能感应得到她这一瞬间生出的恨意,不免有些警惕,抱紧了柳氏的身体。   “是我出嫁之时,你外祖父特意吩咐我,要带到姚家的字。”   苏妙真听到这里,心中一动,倒是有些好奇,却并没有出声询问。   她知道姚守宁生性好奇,哪怕柳氏不说,她也会问的。   果不其然,柳氏刚一说完,姚守宁就道:   “是什么样的字,外祖父为什么会让你亲自携带啊?”   柳氏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种复杂至极的神情,像是有些怀念,又有些抗拒一般,她伸手摸了摸那竹筒,沉默了半晌,才说道:   “是你外祖父亲自写的大字。”   当年她成婚时,与柳并舟的心结还不深。   后来小柳氏一嫁之后,她心性刚烈,便生了父亲的气,哪怕父女同住南昭,也很少见面。   从十年前,姚翝调入神都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柳并舟的面。   柳氏咬了下牙,牵动双颊的肌肉蠕动:   “他说此字是费他十年苦读之功而写,让我务必悬挂于家中。”   但当时父女之间生了裂缝,柳氏自然是不听的。   她性情刚烈至极,当年不满柳并舟的举止,虽说接了他送的字画,但却并没有听他的嘱咐,而是接过此物之后,一次也没打开看过。   更别提后来小柳氏的婚事一成,她更恨父亲,自然是将他的话刻意的忘了个一干二净。   如果不是因为这一次要送礼,恐怕这幅柳并舟所送的字画,会一直都被她压在箱底。   “十年苦读之功?”   姚守宁一听这话,就来了兴致:   “娘,我想看看。”   柳并舟的书画双绝,尤其书法更胜一筹,姚守宁年幼还住南昭之时,曾听闻不少达官富贾上门求墨宝的。   说到这里,不知是不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年的执着已经消弥了许多;   亦或是因为此物已经被取了出来,要作为谢礼送出去的缘故,柳氏倒也来了几分兴致,自然没有不允的。   她将竹筒横放到自己腿上,将那顶部的木塞取了下来,从里面抽出一卷裹起来的宣纸。   那纸甚至还未裱,像是随意写完之后便装了进去一般。   苏妙真初时听柳氏说这字画是柳并舟在她出嫁之时所送,还以为送的是已经失传的名家孤品,心中还有些不服气。   同样都是女儿,柳氏嫁的是六品武官,生活优渥;而小柳氏嫁的苏文房,家境落魄,在苏妙真幼年的记忆中,家中一直都是靠小柳氏变卖嫁妆渡日,到了后来,家徒四壁,日子便过得格外艰难。   两相对比之下,若这一切是因为柳并舟偏心,为长女准备的嫁妆格外丰厚的缘故,苏妙真自然会心生埋怨的。   如今听闻,只不过是柳并舟自己随手所写的字,心中不免有些不以为意。   她对这字已经失去了兴致,甚至认为陆家恐怕看不上这样的东西,柳氏送此物,只是自取其辱而已。   可苏妙真如今寄人篱下,纵然心中不屑,脸上却也要装出感兴趣的样子。   见柳氏拿出字画,忍了心中感受,也和姚守宁一样凑身去看。   只见柳氏将那纸张一抽出来,自己也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父亲送的字如此随意。   她心下不免有些埋怨父亲为人不拘小节,也隐隐有些后悔自己拿了此物送人。   这样的念头心中一闪而过,柳氏叹息了一声,将那宣纸展开。   事隔多年,那幅字并没有得到过刻意的保存与养护,可奇异的是摊开之后,却并没有泛黄、枯皱。   内里依旧雪白平整,只是那宣纸上书写了一连串潦草而狂乱的笔型,压根儿难以辨认。   “啊!”   “啊——”   “啊。”   那字一摊开来,目睹的三人同时发出高低不同的惊呼声。   苏妙真全无防备,看着那字的刹那,只觉得那些横竖交叠的笔画,瞬间化为万千锋利无匹的剑矢,透过她的眼珠,疾射她脑海而来,令她当即眼胀头痛,眼前一黑之下,险些即时昏死过去。   而另一边的姚守宁则是目光落到纸上之时,便见那些笔画仿佛活了过来,颜色由黑化金,开始飞速挪移。   顷刻之间,便见那些笔画重组,形成了一个奇大无比的‘镇’字,散发着一股令人神情气爽的灵气,看了一眼,姚守宁便觉得连着两日没睡好的疲惫都淡去了几分。   这神奇的一幕,简直不可思议极了,令她吃惊无比的瞪大了眼睛。   与此同时,她‘听’到了坐在她对面的苏妙真的身上,传来一道略有些气慌的声音:   “快合上这纸!”   昨日听到的那道古怪的声音像是失去了之前的镇定,在这纸张面前露出了些端倪。   那话音一落,苏妙真下意识的伸出一双小手,想往纸上的‘镇’字盖去。   她双手纤细,压根儿捂不住那写满了整张纸的大字。   反倒受她这个意欲抵抗的动作影响,那纸上的字画杀意更甚。   只见‘镇’字之上光华流转,无数金芒化为利刃,透过她的指缝,直照她的眼睛。   “啊!!!”   苏妙真身上的那道意识传来凄厉无比的惨呼,接着归于沉寂。 ###第五十五章 镇妖邪   ‘镇’字之上流转的光华暗淡了些许,苏妙真的眼瞳有一瞬间的迷茫,接着像是意识回笼,迅速转化为恐惧、心虚,随后死死的闭上了眼睛,所以她没有注意到,这一刻姚守宁看她的表情带着惊悚之色。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柳氏压根儿没有察觉两个少女的异样。   她在看清字上所写的大字之时,发出惊讶至极的呼声。   “怎么会这样!”   曹嬷嬷与冬葵的目光也落到了那字之上,在他们看来,这纸张上与其说是写了‘字’儿,不如说是横七竖八画了些不知所谓的笔画而已。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柳并舟的书法之上,苏妙真紧闭着眼,所以没有人注意到姚守宁此时的神情,有些不可思议,仿佛看到了神迹的样子,同时夹杂着惊恐、畏惧。   姚守宁身体下意识的后仰,‘咚’的撞上了马车箱的木板,想要离苏妙真再远一些。   可惜车厢内地方狭小,她避无可避,心脏‘砰砰’乱跳,撞击着胸腔,发出极大的响声。   此时的她脸色煞白,真的害怕被苏妙真发现了自己的不对劲。   但幸亏柳氏的惊喊吸引了所有人的关注,为她争取了调整心态的宝贵时机。   “我爹怎么这样!”   柳氏气得要吐血。   她万万没有想到,柳并舟送给她,且命令她一定要好好保管之物,竟然会是这样一幅随意乱画的东西。   “他是不是疯了!”说完,柳氏伸手就想去抓那幅字。   “不能撕!”   姚守宁一见她举起的手,吓了一跳,连忙俯身上去,想要将那字护住。   她先前看到的一幕实在太过神奇,深怕老娘一怒之下撕了这奇异诡秘的宝贝。   “谁说要撕了?”   柳氏不由自主翻了她一个白眼,随即将女儿推开,有些烦闷的将这幅字迅速卷起,以眼不见心不烦的态度塞回竹筒里:   “毕竟是你外祖父的东西,我怎么会撕?”   她对柳并舟的感情十分复杂,既有当年婚事而生的心结,厌恶他听信谶言,年老糊涂;却又景仰在她幼年时期,仿佛风雅无双的大儒父亲。   “你外祖父可能真是糊涂了,这样一幅乱画的东西,也当成宝似的,让我好好收藏。”   柳氏偏头细想:   “莫非是喝醉之后胡乱画写?醒来看也没看,以为自己画成一代绝品,将来名垂千秋?”   她越想越恼,又有些气自己这么多年来因为赌气,从来没有打开这幅字看上一眼,以至于出了今日这个纰漏。   “兴许是装错了?”   曹嬷嬷也看到了那胡乱的涂鸦,猜测:   “可能大先生真正写好的字遗留在了柳家里。”   冬葵也点了点头,认同曹嬷嬷的话。   姚守宁一脸惊奇,瞪大了双眸,问道:   “娘,您看不出来写的什么吗?”   “这样的东西,怎么可能看得出来写的是什么?”柳氏强忍烦闷,吐槽道:   “怕是你外祖父自己来认,恐怕也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字。”   “糟糕了。”   她说这话时,并没有去看姚守宁的脸,因此错过了姚守宁脸上的震惊,接着又有些头疼:   “我以为这幅字真的是我爹耗费十年苦读之功而写,还想将它当成雅物,送入定国神武将军府当作礼物。”   想到这里,柳氏不由有些着急:   “现下,现下可怎么办才好?”   马车已经出府了一段时间,更何况就算折返回去,家里也未必能拿得出手更像样的东西。   现在再去采买货品已经来不及了,柳氏思索了一阵,咬了咬牙关:   “迫不得已,便唯有将这书画留下,将来若得了稀奇之物,再送也不迟。”   她将柳并舟的字当作点睛之笔,准备的其他礼物,对于定国神武大将军府来说,恐怕并不稀奇,如今扣下此物,自然便有些失礼。   可失礼便失礼,总比胡乱送人东西,到时得罪人好一些。   好在今日此行,只作扣门的招呼,真正的谢意,还需要后面更加慎重的对待才行。   柳氏打定主意,又恨恨的道:   “回头之后,我要将这东西压进箱底。”   “不行!”   姚守宁一听这话,连忙喊了一声,想要去拿柳氏抱在怀中的竹筒。   从众人反应看来,姚守宁这会儿可以笃定,能看出字中有古怪的,便唯有自己与苏妙真。   而自己看了这字只觉得神异,苏妙真则像是一副吸空了精气的样子,她身体中隐藏的那一道意识也消声匿迹,这不免令姚守宁浮想联篇:莫非苏妙真身体中寄居的那一道声音的主人,是个孤魂野鬼不成?   想到这里,她不免既是害怕,又觉得格外的刺激。   幸亏有苏妙真的存在,她可以肯定自己先前看到笔画移动,化为‘镇’字的一幕并非自己的幻觉。   只是不知道苏妙真的眼里,是不是看到的和自己一样的东西。   她心中胡思乱想,一会儿震叹于这字的奇异,一会儿又暗自开始揣测外祖父究竟是什么样的神人。   可惜她当年在南昭的时候,年纪还太小,因柳氏有心结,她与柳并舟接触的时间并不多,只隐约觉得外祖父是个留了长须,清瘦雅致的读书人。   若早知他有这般神通,当年便该死死缠着他,多问一些东西。   有了今日这字画异变一事,姚守宁对于柳氏口中所提到的,柳并舟当年参与过应天书局一事更加好奇。   只是这样的事不敢说出口,此时更不是好时机去追问柳氏。   她抢过了竹筒,当作宝贝一般抱在怀里。   柳氏心中还有气,任她抢去抱住,冷冷冰冰的问:   “为什么不行?”   姚守宁想起这字的神异之处,似是对苏妙真身体内的那道声音有克制之用。   若那声音真是孤魂野鬼,说不定在字一摊开的刹那,便已经被字中的力量驱除。   细想之下,她的表姐好像并没有对她表达过什么敌意,从头到尾只是那声音对她妄加评论而已。   说不定表姐也是受此物影响,迷了心志。   话本之中,也说妖怪擅长迷惑人心,若是外祖父写的字将这藏匿于表姐身体中的鬼怪驱除,倒也是好事。 ###第五十六章 新任务   这样一想之后,姚守宁越发觉得这字是好东西,坚决不能被柳氏藏匿。   正欲说话之时,却见坐在柳氏另一侧的苏妙真好像熬过了先前那阵初看字时的难受,缓过了神,抬起了头,并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与此同时,姚守宁的脑海之中听到:   “此物有妖异,对于你有克制,会坏我们好事。想办法毁了它!”   这话音一出口,姚守宁心顿时凉了半截!   它竟然还在。   在那声音说完话后,苏妙真的目光落到了姚守宁手中抱着的竹筒上,接着冲她露出一个笑意。   笑意一出,使得姚守宁下意识的将竹筒抱得更紧。   凭心而论,苏妙真长得极好,与姚守宁娇艳明媚的长相不同,她则是清丽到极致,如空谷幽兰,有含蓄婉约之美。   可此时她这一笑,配上姚守宁听到她身上的那道意识的话,只觉得说不出的诡异害怕,仿佛自己是被鬼怪盯住了。   附身于表姐身上的那个东西竟然如此厉害,并没有被驱除!显然柳并舟的字画,只能暂时克制它而已。   但就算如此,它仍想要毁去柳并舟的字。   姚守宁心念疾转,强迫自己不要露出马脚,被苏妙真看出了端倪。   “娘……”   她唤了柳氏一声,想要说此物神异,但视线扫过苏妙真,却见她温柔的盯着自己。   不知是不是姚守宁知道她身上藏了异物,对她心生防备的缘故,少女总觉得苏妙真此时的眼神危险至极,像是不怀好意。   姚守宁毕竟年纪还小,被她一看,已经心生几分畏惧,深怕自己被她看出端倪,她要害自己。   因此话到嘴边,又一转:   “娘,您也说过,外祖父字画双绝,颇有功底。”   她努力镇定,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说不定这字中暗藏秘密,您就看不出来而已。”   说完,她感觉苏妙真的眼神似是暗了暗,心跳不由又快了数拍,慌忙低下了头,装出撒娇的样子,抱紧了柳氏双臂:   “不然我有个方法。”   她摇晃着柳氏的手臂,掩饰内心的不安:   “娘,若您担忧,不如先将这字送出去。”   情急之中,姚守宁倒真想出了一个不正经的法子:   “到时您再想办法重新寻找一副外祖父的手书,就和陆家说,我们临行匆忙,送错了物品。”   她的想法天真单纯,若是平时,柳氏定是要觉得她小孩心性,乱出主意。   可此时柳氏也不知是不是急昏了头,竟觉得她的话听来还有几分道理。   “但……”   “送错东西而已,事后娘再厚礼赔罪,想必将军府的人不会生气。”   姚守宁总觉得苏妙真身上的那道声音十分诡异,此时柳并舟的字画对‘它’有克制之用,‘它’必定会指使苏妙真将其毁去。   苏妙真初来姚家,柳氏因妹妹临终嘱托,对她格外的亲厚,昨日甚至因为自己说了两句不喜欢她的话而大发雷霆。   再加上柳氏又看不出来这字的玄妙之处,当年父女的心结未解,若是苏妙真开口要字,柳氏说不准是会松口送她的。   这字画如此厉害,要是被苏妙真盯上之后再想法毁去实在可惜,不如借此时机,暂时送入将军府中,将来若有机会,再想办法拿回就是。   她抱紧了怀里的竹筒,想起钻入了陆执体内的黑气。   那黑气从死人身上钻出,也不知是不是那男人的鬼魂,若陆执真的中邪,有这神异非凡的字画相助,说不定能助陆执避过一劫。   陆执救过柳氏一命,如此一来,既能保住柳并舟的字画,又可以报恩,岂不是一举两得?   姚守宁越想越觉得极有道理,拉着柳氏的手央求:   “娘……”   “这……”柳氏面现犹豫,“能行得通吗?”   “想法阻止姚守宁的举动,说服柳氏留下字画。”   苏妙真的身上,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   “若能完成,可奖励一个令陆执一见钟情的机会!”   这一次那声音不止发出了具体的指令,同时竟像是出现了奖励。   姚守宁怔忡之间,就听到苏妙真开口道:   “我觉得可能行不通。”   她轻言细语的道:   “姨母也说了,定国神武将军府非同一般人,地位尊崇,宁愿送的普通平凡,不出挑不打眼,也比送错了东西要好些。”   自昨日到了姚家,除了说到小柳氏以及与姚家人正常问安互动之外,极少说话,内敛而安静。   此时突然开口,倒使柳氏怔了一下。   “知道的,自然明白您的心意,若不清楚的,恐怕以为您是故意折辱,说不定报恩不成,反倒结仇呢。”   苏妙真的话击中了柳氏内心的忧虑,她点了点头,已经有些被苏妙真说动。   姚守宁心中大急,连忙抱紧了竹筒:   “怎么会呢?”   她有些疑惑不解:   “我们带着诚意而来,送的东西也是娘精心挑选的。”   更何况柳并舟的这字确实大有玄机,只是许多人‘看’不见而已。   “有时诚意这个东西,也要看对方看不看得见。”   她说这话时,看了柳氏一眼,语气有一瞬间的停顿,眼神仿佛大有深意。   但这种神色只是眨眼即逝,苏妙真好像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很快调整了神情,提醒道:   “将军府位高权重,我们行事,还是需要小心一些。”   姚守宁捕捉到了她那转瞬即逝的恶感,虽然不明就里,但仍是辩驳道:   “我们又不为巴结讨好而来,有什么好小心翼翼的?”   苏妙真望着自己放在腿上的手,眼皮垂了下来,挡住眼中的神情。   这个表妹被宠得天真愚蠢,不解世事。   姚家将她养出一副无知无畏的性情,竟然连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实在是一言难尽。   柳氏心情左摇右摆,总觉得哪边都说得有道理,一时之间难以决断,索性道:   “不说了,稍后走一步看一步。”   她想了想:   “妙真说的有道理,守宁也说得对。”   将军府的人不好惹,但她也不是抱着攀附权贵的心而来的。   “更何况,此时说多了也无意义,说不定到时这些礼物连将军府的门也进不去,何必为了这些事起争执。”   柳氏说完,也觉得自己先前是急晕了头,竟还因此而焦虑了半天。   苏妙真见她这样一说,便不再开口。 ###第五十七章 善伪装   有那神喻提醒,再加上前世经历,苏妙真自认了解柳氏为人,性情最是刚愎自用,强势得紧。   一旦打定主意,自己再是多说,恐怕只会惹她嫌弃。   再者说了,该说的话她已经说了,柳氏要怎么做,心中想必也有数了。   她看了被姚守宁抱在怀中的竹筒一眼,露出笃定的笑意——这柳并舟的字是送不出去的。   只要留在姚家,她必能想办法将其弄到手。   想到神喻的奖励,苏妙真的眼神逐渐变得柔和,最终化为坚定:陆执她势在必得!   姚守宁留意到苏妙真落到自己怀中竹筒上的眼神,总觉得自己落了下风,心中不由有些气闷。   柳氏大大咧咧,像是全然没有察觉到两个少女之间的暗潮汹涌,以松了口气的神色道:   “你们两表姐妹都是亲人,也都一心是为了姚家着想,心意是好的,可却不要为了这样的小事拌嘴,将来好好做姐妹。”   呵,做姐妹?   姚守宁看了苏妙真一眼,却发现她听了柳氏的话,面带笑意的看着自己,像是在释放善意。   可是她想到了苏妙真身体中的另一道声音,表姐应该知道这声音的存在,却处处听从声音的指挥。   明知姚翝可能有难,她只字不提;柳并舟亲手所书的字画,她想毁去。   做姐妹?不可能的!   她,姚守宁,绝对不可能会和一个恶意编排自己,且对姚家似是怀有恶意的人做姐妹的。   “娘说的对。”   她心中想着坚决要和苏妙真划清界线,脸上却露出甜甜的笑意:   “表姐,是我不好,表姐见多识广,讲的话定有道理,将来我们就是姐妹。”   “我也不对。”苏妙真闻听此言,也露出几分内疚之色:   “守宁妹妹娇养于家中,哪里知道人心险恶呢?”   说着,她像是想伸手过来拉姚守宁,以显示自己的亲近。   姚守宁还来不及后仰躲避,就见她自己探出的手下意识的一抖,仿佛还残留着先前对纸上大字的恐惧。   最终那手并没有探过来,而是落到了柳氏的膝盖上,苏妙真一脸真诚,道歉道:   “怪我担忧,情急失了分寸,多说了两句,还请守宁妹妹不要怪罪。”   两人说完,相互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一个笑意。   姚守宁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这个笑容并不真诚,可苏妙真的笑意在姚守宁看来,更是觉得假惺惺。   哪怕她掩饰得再好,姚守宁也能透她的眼睛,看到她内心对自己的不喜。   不过无所谓,反正她也不喜欢苏妙真。   柳氏倒没想到其他,反倒觉得女儿可能是想通了,认为姚守宁乖巧懂事,苏妙真大方知礼。   倒是冬葵,总感觉听这二人说话有些怪怪的,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经过这一桩小事之后,车上的人都失去了说话的心情,马车一路驶往城中心,越靠近宫城,越是平稳。   约半个多时辰之后,随着郑士一声长长的‘吁’声,马匹被勒了缰绳停了下来,发出长长的嘶鸣。   紧接着郑士的声音响起:   “太太,大将军府到了。”   柳氏还来不及说话,姚守宁有些好奇的推开了窗,往外看去。   她在神都之中生活已经十来年,可大多都在姚翝所管辖的领地之内出行的多,来这内城的次数并不多。   神都城分内外都城,再将内外城划分为五城管理。   内城的中心建筑是以皇宫为主,再往外修建府宅,用以皇室、核心权贵居住,外面则修筑宫墙,有专属皇帝亲卫的大内侍卫巡逻。   而外城则大多是以百姓的居所、商铺等街巷组成,分为东、南、西、北四城,由四方兵马司负责治安。   大庆立朝之初,各项规则倒也严格,但传承至今,已经六七百年时间,防守早就已经松懈。   原本严禁普通人进入的内城各处,此时也能看到有摆摊的小贩,卖绢花首饰、水粉胭脂,甚至煎饼小吃应有尽有,竟已经摆到了入皇宫的大门口里。   “人好多。”   姚守宁抱着竹筒,看了一眼之后叹了一声。   马车外,郑士听到了她的话,不由便回道:   “内城巡逻治安较外城更好。”再加上城内达官贵人多,家里丫环、奴仆也不少,这些人手中都有富余,便成为了商贩们的目标。   时间一长,各种各样的摊贩便来了,形成了比外城更繁华的场景。   大庆礼仪早就崩塌,神启帝只知修道寻仙,下头的人自然也不愿意管得严格。   只要每月按时缴纳大钱,收了好处的当值士卫便会放人入内。   这是已经上下形成的规则,利润惊人,不少朝臣都牵涉其中,得了封口的好处费,大家对此自然是极有默契。   时至今日,朝臣早就习以为常,甚至有时大朝起得太早,朝中文武来不及用早膳的,进皇宫的途中便买上一些,倒是方便不已。   曹嬷嬷将马车门打开,柳氏拉紧了披风,抚了抚鬓角,起身下车。   姚守宁抱着竹筒不敢撒手,也跟着出了车来,就看到不远处的将军府了。   将军府门前是一大片空地,与远处满地垃圾的街道相比,这里则得十分干净。   府门前立了四根通红大柱,正中大门高达一丈,左右两侧各留有一平时进出的角门。   只见那府门紧闭,正中匾额上书:‘镇国神武将军府’数个烫金大字。   这将军府气派非凡,可姚守宁仰头一看,不知是不是眼花的缘故,总觉得那字之上仿佛缠了一层若隐似无的黑气。   她眨了眨眼,再定睛一看,又觉得像是自己多心。   就在这时,柳氏已经令曹嬷嬷清点了一番礼物之后,让郑士前去敲门。   郑士领命前往,‘砰砰’扣了数下门环之后,很快一侧的角门打开,钻出了一个身材精壮的守门小厮。   “你们……”   他面露疑惑,并不认得柳氏一行。   郑士忙就递上了一张贴子,开口:   “我家主人姓姚,老爷是北城兵马司指挥使,昨日幸亏世子救命,所以我家太太领二小姐上门送些东西,想要谢过世子恩情。”   郑士说完,指了指身后已经搬下马车的礼物。 ###第五十八章 夜闹蛇   柳氏看来,自己贸然上门送礼,只为先秉明身份来意,说清来意。   回去之后再好好备礼,等将军府召见,到时再表达真正的谢意也不迟。   再加上原本被她寄以厚望的柳并舟的字画出了纰漏,她打定了主意不欲久留。   因此在郑士去敲门前,交待他的原话是,敲门之后长话短说,等将军府的人收了礼后即刻就上车离去。   “……”   哪知一听‘昨日’、‘救命’的字样,令得那小厮面色微微一变,竟道了一声:“请贵客稍等片刻。”   随即不给郑士拒绝的时机,迅速将门掩上,显然是回去传信。   郑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转过头来与柳氏遥遥相望,不清楚将军府留人的目的。   柳氏也感到疑惑不解,她隔得虽远,但也看到郑士与那小厮说完话后,那守门小厮的神情有些不对,甚至转头看了自己一眼,眼神颇为怪异。   “莫非我们冒昧前来,打扰到了将军府的人?”   她转头与问了曹嬷嬷一声,曹嬷嬷也摸不着头脑,闻听此言,摇了摇头。   远处有商贩一直盯着这边,见几人敲了将军府的门,不由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一面看着柳氏等人,那表情也有些不大对劲儿。   柳氏带了两个女孩,美貌各有千秋,本来就十分引人瞩目,如今再被人这样一指一议论,苏妙真很快低下了头,拉起了自己斗蓬的帽子,挡住了那张若芝兰般的俏脸。   姚守宁倒是坦然的被人盯着看,她从小美到大,早就已经习惯众人的视线。   被人看得多了,她不止不躲,反倒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向柳氏道:   “娘,我想吃冰糖葫芦。”   说话的同时,她手指向一个方向,那里有人抱了根草架,上面插满了冰糖葫芦。   柳氏心中疑惑着将军府守门小厮的态度,被姚守宁一缠,看着那卖糖葫芦的人离得并不远,这里又靠近皇城,便不大担心,点头应允的同时,吩咐道:   “带上冬葵。”   “守宁妹妹,”   苏妙真听到此处,顿时出声:“你既然要吃东西,不如我来……”   说话之时,她向姚守宁伸出手,似是想要体贴的接过她手中抱着的竹筒。   她身上的声音来历不明,且说要毁掉字画,姚守宁哪里敢让她碰触这柳并舟亲手所写的字。   见她伸手过来,竟连表面姐妹情也不做了,装出没看到她的举动一般,转头往商贩的方向走了过去。   苏妙真伸出的手落了个空,似是有些失落的低下了头。   柳氏见到此景,脸上的笑意一收,打定主意稍后寻个时机,好好跟女儿说一说。   气氛有些尴尬,冬葵忙不迭的往姚守宁身后追了过去:   “小姐等等我。”   姚守宁也不理她,在那卖冰糖葫芦的草架前站定。   那货郎还十分年轻,看上去不到二十岁,人不算高,但长得很是机灵,见到姚守宁过来,眼睛一亮,显得十分热情。   姚守宁挑着糖葫芦,感觉到这年轻人的目光透过糖架子,偷偷在打量着自己,有些惊艳,又夹杂着几分好奇、畏惧。   她任他看了半晌,冷不妨转头与他目光对视,顿时将那小贩惊住,有些惊慌的转过了头去。   “你看什么?”   她问了一声,就见那红霞从小贩颈部升起,漫布脸颊、耳朵,似是被她这样直接了当的一问,十分不好意思。   “小姐可是来拜访将军府的?”   这货郎毕竟走街蹿巷,时常与人打交道的,初时的尴尬过去之后,很快调整了自己的神情,镇定了些许。   他问出这话,姚守宁就总觉得事情不大寻常了。   她点了点头,露出笑意:   “是的,将军府的人对我娘有恩,所以特地前来拜访的。”   她不笑则已,一笑那双眼睛像是盛满了光华,整个人明艳动人,使那小贩不敢直视,只得小心的提醒了一句:   “那您可要小心。”   “将军府发生什么事了吗?”   姚守宁听他这样一说,便越发笃定将军府恐怕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毕竟能传得这些沿街的商贩都听说了,这事情必定是府中捂不住的。   她问出这话,令那小贩脸上露出几分迟疑。   他们在此地卖货,也怕私下传递谣言,触怒贵人。   先前见姚守宁长得美貌,一时冲动出言提醒,此时被她一问,又隐隐有些后悔。   “唉。”   姚守宁见此情景,不由叹了口气:“我们来访之后,那开门的人难怪神色有些不大对劲。”   她说完之后,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就盯着那卖糖葫芦的人看,直看得人面红耳赤了,下意识的就道:   “小姐不知道,将军府昨晚撞了邪。”   “什么?”   货郎的话倒是出乎了姚守宁意料之外,使她不由自主的惊呼了一声。   一旁的冬葵倒是在认真的挑选糖葫芦,听到这话,手抖了抖,转过了头来。   “撞的是什么邪?”   姚守宁心中一紧,不知为何,想起了昨日遇到陆执回家之后的那场梦境。   反正不该说的已经说了,那货郎也不再隐瞒,小声的道:   “听说,昨晚入夜之后,将军府中,出现了很多的蛇。”   “蛇?”   冬葵惊呼了一声,脸上露出害怕的神情。   小贩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   “你们说,这已经冬至了,怎么还有蛇虫出没呢?”   “若说只是有蛇,也不能说是撞了邪吧?”   姚守宁强作镇定,她说这话时,便想起昨日白天昏睡的时候,梦到陆执额间冒出一股黑气,化为一条巨蟒朝自己张开血盆巨口的情景,顿时小脸泛白,死死的抱紧了手中的竹筒,借此安心。   昨日才梦到陆执额间黑气化蛇,今日就听说将军府撞了邪,出现大量蛇群——   姚守宁心中惴惴不安,就听小贩道:   “自然不止如此。”   他摇了摇头,“若一两条蛇出现,虽说有些稀奇,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说到这里,小贩顿了片刻,故作神秘:   “但将军府出现的,可不只是一两条蛇。”   冬葵已经满身鸡皮疙瘩,不停的搓着自己的手臂,就听那小贩说道:   “据说昨天入夜之后,林中、房里、梁上,便接二连三出现了不少的蛇,三五成群的绞缠一起,爬得满府都是。” ###第五十九章 找儿子   小贩说得兴起,也不急着催冬葵挑选糖葫芦了:   “府中不少人被惊醒,半夜打蛇,今早还拿了数袋装车,由将军府的人派遣黑甲军,运了不少蛇尸出城呢。”   “这么多!”冬葵虽然听到小贩说蛇多,但一听以车子运蛇尸出城,依旧是被吓了一跳。   一般夏季之时,长蛇出没倒不是什么稀奇大事,但数量一多,就已经十分邪门了。   更何况此时都已经十一月上旬,照理来说蛇群早就已经冬眠,如今成群结队的出现,难怪这事儿一闹,就已经传得周围人尽皆知。   有昨日的梦境提示,姚守宁几乎敢肯定将军府昨晚闹蛇一事,与昨日那道钻入陆执眉心间的黑气脱不了干系。   仔细想来,苏妙真来的前夜,她梦到表姐化名为胡妙真敲门;   而陆执黑气入体之后,她又梦到陆执眉心间黑气化蛇,直扑她面门。   两次梦境应验,对她来说不仅是预知,更有可能是一种提前的警示,像是要提醒她注意,但她能力还不够,所以只能察觉危险,却又看不清真正的危险到底在哪里。   越想,姚守宁就越觉得不安,当即没了再挑选冰糖葫芦的心,忙不迭的催促冬葵随意取拿几支,想赶紧回到柳氏身边去。   哪知她还没说话,就听那小贩又道:   “说起来,昨夜的怪事还真是多。”   “还有怪事?”   姚守宁已经心神不宁,听他这样一讲,不由眉心一跳,又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好奇。   “有呢。”   小贩点了点头,“昨天半夜之时,有人听到了在唤儿子的声音,兴许是哪家小子走丢了。”   说到这里,旁边一个卖煎饼的老者似是听了许久,也按捺不住,接嘴道:   “这个我也听说了。”他将双手在身上的围裙上擦了数下,说道:   “早晨永乐侯府家守门处李大管事家的闺女来买饼时,说是府里有人在找儿子,那会夜半三更,听着在唤‘儿’,还把她吓得不轻。”   “怎么可能?”   小贩听了这话,下意识的反驳:   “宁国公府马厩的春香姐姐说是他们府里的人在找儿子,她说特地起身看了沙漏,是子时一刻左右。”   两人说完,旁边有人也七嘴八舌的说话,都讲光顾自己生意的人说是昨夜听到了唤‘儿’的声音。   大家都有些不服气,纷纷争辩说是自己主顾家的人在找‘儿子’,说到后来,竟像是满内城的府邸都有人听到了这唤‘儿’声。   姚守宁这会儿哪里还记得冰糖葫芦,听着这事儿,觉得既是诡异,又是害怕却又对未知充满了兴趣,便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有没有可能,是大家都听到了找儿子的声音?”   “那怎么可能呢?”   那卖煎饼的老者忙就道:   “内城如此之大,这些府邸之间虽说相隔不远,但若要将其走完,纵使腿脚快些的装汉一天时间都不够的。”   “听说唤‘儿’的声音,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   夜里黑灯瞎火的,老妇人腿脚更不可能快,又怎么可能在一宿之间喊得满内城皆知?   “不可能!不可能!”   老者连连摆手,一副绝无可能的样子。   如果唤‘儿’的不是人呢?   姚守宁的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出这样一个念头。   这个想法一起,便在她脑海中落地生根,她越想越是害怕,却又忍了内心的惊恐,接着问道:   “也有可能夜深人静,声音传得很远,所以大家都听到了呢?”   她的话也不无道理,老者愣了一下,倒没有再试图反驳。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个听了许久,一直没有出声的老妇人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不止内城。”   “什么意思?”   那卖煎饼的老者听到这话,转头问了一声。   老妇人也不说话,又低下了头,整理自己面前的摊子。   姚守宁看了一眼,她面前摆了一个簸盖,里面卖的是一些绣好的手帕、荷包、鞋垫等物,做工倒是十分仔细,但显然今日生意不是很好,面前堆了整整齐齐数撂,看样子还没卖几件。   她向冬葵使了个眼色,一面转头对那老妇人道:   “手帕、香囊等,一样给我装上两件。”   那老妇人眼睛一亮,当即应答了一声:   “嗳。”   她也知道姚守宁的意思,一面挑选的同时,一面就道:   “老婆子是从西城而来。”   姚守宁听到此处,一股不好的预感就涌上了心头:   “西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却装作镇定的模样:   “听说昨日西城的入城口处的回升道,发生了一桩命案。”   冬葵听姚守宁这样一说,不由抖了数下,像是有些不明白自家小姐为什么会提起这桩事。   那老婆子却动作一顿,抬起了头来:   “确实是!”   她说道:   “不瞒您说,我就住在那回升道不远处。”   “说来也很是邪门。”她讲到这里,脸上露出几分后怕之色:   “昨天出事之后,闹得挺大的,好多差爷都来了,附近住的都被盘问了一番。”她家隔着孙神医的药铺数条街呢,昨天入夜之后也遭到了盘查,拿出了死去的男人画像,问她认不认识。   一家人折腾到将近子夜时分才歇息,但躺床之后,还没睡着,便听到了诡异的声响。   “您听到了有人唤‘儿’的声音?”   姚守宁听她说到此处,心中已经有了数,但她隐隐又期盼着自己其实是猜错了。   可下一刻,那老妇人点了点头:   “听到了,那会儿最多子时一刻。”   她的话肯定了姚守宁的猜测,也令得周围听到这话的人露出骇然之色。   从众人口中听来,约差不多的时间里,城西、内城都听到了有个老妇人在找儿子。   若不是同一个人,这个时间点未免太巧合;若是同一个人,能在这么一会儿功夫,能从西城走到内城,且将内城几乎转了个遍,绝非是个普通老妇人能办到的。   “那会儿许多人应该都还没睡呢,就听到有一个老婆子在找儿子。”   众人也不出声,听她接着说道:   “闹了大半天,狗开始叫得厉害,后面又像是被吓到一般,不敢再出声。” ###第六十章 生怀疑   大家的脸上露出一种既是好奇兴奋,又有些害怕的神色。   老妇人絮絮叨叨的念:   “听说狗的眼睛通灵,能看到一些人的眼睛看不到的脏东西……所以昨晚找‘儿’的声音,怕是有些邪门儿的。”   她又自言自语:   “也不怕您笑话,出了这个事儿后,我可被吓得不轻,一晚都没怎么敢睡,所以早早起身做了些活儿,等着天亮入内城呢。”   说到这里,她将挑好的东西捡了出来,露出笑意:   “姑娘,老婆子替您装好了,一共八文小钱,放心,挑的都是最好的,您打开看看,若不喜欢,咱们再换花色。”   姚守宁此时哪里还有心思去挑选绣品,她想到了昨日事发之后,陆执审问孙神医,问起那死者身份。   有被死者咬过的受害者出来说,那发疯的男人临死之前好像是在找‘娘’。   这样一来,姚守宁自然可以肯定这半夜找‘儿’的妇人与那被刺死的男人有关。   白日那男子找‘娘’发疯,夜晚有妇人出现找死去的‘儿’子。   姚守宁再想到自己梦到陆执额间钻出黑气化蟒,今日就听说有将军府夜半三更出现蛇群……   如此一来,她的脑海中便隐隐浮现出一个念头:陆执杀死的男人,恐怕是条蛇精幻化而成的人。   她越想越是着急,面上也难以掩饰的露出些焦虑。   冬葵听得毛骨悚然,差点儿忘了付钱,姚守宁心中装了事,也忘了出声,直到那老妇人又将‘八文小钱’重复了一次,冬葵才匆忙掏钱递了过去。   主仆两人神情不安的将东西接下,老妇人将捆好的钱装入包中,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   “对了。”   她提醒了一句:   “还有个奇怪的事,”   姚守宁转头,看她收拾着自己的摊子,似是有些疑惑的样子:   “昨夜那个孙混子……”老妇人抬起头,看到姚守宁的视线,还以为她不知道,好心解释:   “就是城西那个自称药王十一代孙的骗子,因为行骗被抓,官府昨晚明明给他的铺子上了大锁,贴了封条,但奇怪的是今早有人发现锁被破坏了,封条也被撕开了,不知道是谁干的……”   老妇人说到这里,脸上露出几分困惑之色:   “照理来说,那锁要想撬开可不容易,可昨晚大家竟然都没听到有人砸门的声音,真是奇了怪了。”   住附近的人昨夜受了惊吓,忐忑不安的,大多都跟她一样,晚上不敢合眼睛。   所以众人早上起来发现孙神医的药铺打开,众人却没听到声响后,都觉得十分诡异。   已经有人报了官,请了西城兵马司的人过去处理。   “兴许是哪个手熟的毛贼。”   其他人听到此处,不由好奇接了句话:   “那什么神医既然行骗,说不定家中藏有银子,见人出事,兴许有人想趁机捞拿一笔呢。”   “也可能是那大夫仇人,此人行骗,说不定早有人恨他至极……”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纷纷,那卖糖葫芦的小贩也听得入了神,直到姚守宁吩咐冬葵买几串糖葫芦拿回去交差,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干什么的。   毕竟跟柳氏说的是自己要出来买糖葫芦,若空手回去,恐怕会令苏妙真生疑。   姚守宁想到这里,不由心中暗自一惊。   她性格原本不是这样的,但不知为何,却已经开始下意识的防备表姐到这样的地步。   冬葵倒没有多想,按她所说,买了数串,跟在她身后往柳氏的方向走了过去。   柳氏神情淡淡,见她拿了糖葫芦回来,只让她分两串给苏妙真姐弟,也没问她怎么去了一阵,还和别人谈笑风声。   虽说柳氏掩饰得好,但姚守宁隐约感到她娘亲好像是有些生她的气。   不过姚守宁想了一下,自出门以来,自己也没做什么惹怒柳氏的事,莫非是因为被将军府的人拒之门外,自己去买糖葫芦的时间又耽搁得久了些?   她心中想着事,嘴里说道:   “娘,我听卖糖葫芦的人说,将军府里昨晚好像出了怪事。”   “怪事?”   “什么怪事?”   姚守宁的话不止引起了柳氏注意,就连一旁的苏妙真听了,也转过了头来,她的那双似是氤氲了雾气的眼睛恰到好处的瞪大,有种强装出来的惊讶之色。   不知为什么,姚守宁就想起了昨晚在柳氏房中,听到她身上的那道声音说:陆执即将发病。   陆执要发什么病?   是因为昨晚将军府闹了鬼,那寻‘儿’的妇人找上了门,还是因为那股邪气作祟?   但不管怎么样,姚守宁开始觉得苏妙真身上的这道声音实在诡异。   ‘它’好像不止是对神都城的人、事十分了解,好像还很是神通广大,竟能预示未知的事情发生。   因为她想起来,那声音当时说的是:‘陆即将发病’,不是‘已经发病’。   这样一想,又不免令她感到心慌,苏妙真本身就充满了诡异之处,若还有预知未来事件的力量,不知会不会窥探到自己已经知道了她身上的‘秘密’。   她有些心虚。   只是在不安之时,她心中又浮现出另一个疯狂的猜测——   若是‘它’没有预知能力,而陆执‘即将’发病的原因要是与‘它’有关呢?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便再难扼制。   仔细一想,苏妙真入城的时间恰到好处,那男子发疯,也是因为苏妙真所乘坐的马车乱冲的缘故,这两者之间有没有什么关联呢?   那声音来历诡秘,如妖似邪,对外祖父的‘字’充满畏惧,感觉处处都透着一股邪气。   姚守宁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只是不知道表姐知不知道这一切,亦或这一切也有她的参与……   可是这样一来也说不通啊!   事件当时涉及到了柳氏,若非陆执相救,当时发疯的男人恐怕已经提刀砍向了柳氏。   虽说苏妙真表现得像是对姚家并不如何亲近,但柳氏是苏妙真的亲姨母,要是受了伤,对她又没什么好处。   更何况她身上的声音提到了她与陆执的前世,从话中听来,像是表姐的前世与这位世子颇有些纠葛。   她想到了出行时的马车上,附身在苏妙真身上的这道声音让她毁掉柳并舟的字,提供的奖励是让她获得令陆执一见钟情的机会……   莫非这二人有前世的姻缘,所以表姐对陆执势在必得? ###第六十一章 陆管事   先前听到陆府发生诡异事件的恐惧心理被压下,姚守宁心中那该死的好奇心又生出来了。   就在她怔愣着胡思乱想的时候,柳氏终于忍无可忍,伸手拍了一下女儿的后背:   “问你呢!”   “问什么?”   姚守宁一下被拍醒,就见柳氏一脸无语之色:   “问你陆家出了什么怪事?”   “陆家闹蛇了。”姚守宁这才想起自己之前正在说的事,连忙将心中的杂念压下,接着把自己从摊贩处听来的陆家闹蛇,以及半夜有老妇人唤‘儿’的声音响起一一与柳氏说了。   说的时候,她忍不住去偷看苏妙真的脸,却见苏妙真一双秀眉微拧,神色似是有些严肃,又不像是早就已经知道此事的样子,不由令她感到颇为诧异,摸不清她是不是在装模作样而已。   就在这时,那道神秘的声音就在姚守宁脑海中响起来了:   “陆府惹怒城外南安岭佘仙一族,惹来蛇族报复。”   “想办法与陆执见面,若是成功,奖励一张驱蛇的良方。”   姚守宁听到这里,心中又惊又怕却又夹杂着一丝暗暗的窃喜。   惊的是苏妙真身上的声音果然厉害,连陆执杀死的那妖邪是何身份来历都已经查明。   而怕的是她虽早有预感,但经这声音确认,这个世界上果然有妖类,竟还成了气候,结成家族,竟筑窝在离神都不远的城外南安岭!   要知道神都可是天子脚下,传闻之中是龙气庇护之地,又有镇魔司镇定此地,照理来说妖邪应该避逸才对,哪知蛇妖群竟会离得如此之近。   喜的则是苏妙真仿佛有驱蛇的良方,这声音诡秘莫测,且颇有神通,能被‘它’称为良方必定也非凡品,说不定对蛇妖也有克制。   陆执有恩于柳氏,若她能听到这驱蛇良方,到时不止可以自己留上一份,同时还能再想个办法送给陆家,以报陆执救命之恩。   姚守宁聚精会神的偷听,深怕自己会有所遗漏之时,哪知那声音说到关键处,却戛然而止,再无动静。   “……”她内心无语。   柳氏还在等她说话,姚守宁也不敢再发呆,深怕被苏妙真看出端倪,当即低垂下头,装出有些害怕的样子:   “娘,他们说是陆家的事恐怕有些邪门了。”   苏妙真见她这模样,抿了抿唇,露出淡淡的笑意,却又同时垂下眼眸,掩住了眼中的鄙夷。   前世之时,姚守宁就是这样,胆小畏缩,偏偏又愚蠢无知,是温献容的帮凶。   “什么邪门!”   柳氏最不能听的,就是这些市井传言了。   “陆家府邸大,遇蛇有什么稀奇的。”她紧皱着眉,反驳道:   “三人成虎,谣言就是这么来的!”   她不信神鬼之事,因当年之事,这样的意念深入内心深处,在这个观点上,已经格外固执了,压根儿不信姚守宁所说。   哪怕是姚守宁说的半夜西城、内城都听到了有妇人在找‘儿子’,也清楚的听到昨日陆执审人时,知道死掉的男人疯前在喊‘娘’,可却半点儿都没有将两件事联系到一处。   “再说了,太平盛世,哪来什么精怪之流,敢在皇宫之外行走?”   她摇头训女:   “你少看些话本,别听这些传言,不要将你表姐带坏了。”   姚守宁一听这话,有些不大服气,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反驳出声。   内心却在想:苏妙真背地说人坏话,当面却又装出亲热的样子,表里不一,比自己坏多了!   苏妙真闻听这话,似是有些害羞,轻这声的道:   “姨母不要这样说,守宁妹妹很是活泼。”   她越是这样,柳氏便越觉得女儿性格跳脱,正欲说话之时,却见那将军府侧的角门打开。   杂沓的脚步声里,一大拨人从门内鱼贯而出。   为首的那人身穿裹黑边圆领的青色软袍,年约六旬,须发梳得齐整,看上去十分精神。   那先前回去通风报信的看门人跟在他的左手侧,见到柳氏等人,便附在他耳侧小声的道:   “是他们。”   柳氏欲教训姚守宁的话止住,看向了来人。   那老者一双眼睛十分锐利,出门之后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扫的同时,伸出左手撩了一下衣摆,疾步下了台阶往柳氏行来。   “姚太太。”   他双手交叠,先行了个礼:   “我姓陆,乃将军府内管理内务杂事的管事,您来访的目的,我已经听刘武说了。”   这老者说完,指了指先前进去报讯的小厮,末了叹息了一声:   “若是平时,定不敢如此失礼的,但今日实在不巧得很,家中此时出了点事儿,长公主与将军都不在府中,否则必定要请太太进府中坐一阵。”   这陆管事说话的语气诚恳,半点儿没有拿话糊弄人的意思。   几个身强体壮的长随跟在他的身后,神情之间带着几分警觉,频频转头注视着四周。   柳氏见到这样的情景,愣了一愣。   她今日过来,就相当于是拜个门,递上贴留个名,方便之后长公主召见而已。   在神都城中,姚翝六品的官职并不算高,就是将军府收了拜贴,随意寻个措辞打发了柳氏一行也并不稀奇。   可偏偏郑士敲门之后,一行人被留了下来,那守门的小厮还唤来了这么一位自称姓陆的管事。   在柳氏看来,这陆管事气派非凡,举手投足之间说话也不像一般打杂的小管事。   俗语有云,宰相门前七品官,能在将军府任大管事的人也非同一般,这样一个人百忙之中又为什么会亲自出来见自己一行?还特地提到长公主与陆将军出门一事?   柳氏心中想着事,面上却露出客套的笑意,顺着他的话就道:   “看来是我们来得不巧了。”   依柳氏精明,自然就想到了昨日回升大道上的那桩官司。   现在看来,昨日陆执杀人,恐怕将军府惹上的麻烦要比她想像的更深。   陆家此时如此慎重的派了管事出来见自己等人,恐怕是要问起昨日的案情。   昨日镇魔司、刑狱、陆府三方对峙的情景涌入柳氏的脑海,她轻轻的叹了口气,知道姚家已经淌了这趟浑水。   那陆管事还未开口,姚守宁突然就问了他一声:   “昨晚将军府出的事,是闹了蛇吗?”   她这话一说出口,陆管事与身后的众人一下就惊住了。   众人神色僵硬,都向姚守宁看了过去。 ###第六十二章 人昏迷   “别胡说。”   柳氏斥了一声,但语气不轻不重,并不像生了气。   陆管家的目光落到了柳氏身侧,事实上他从出来之后,就已经注意到了姚守宁。   哪怕穿了配色老气横秋的衣裙,却难掩姚守宁的容色。   她身材十分高挑,披了一件深褐色的连帽斗蓬,梳了时下简约的少女发髻。   兴许是因为出门很早的缘故,她额间细碎的发梢、眉睫之上,凝了几丝水雾。   少女乌发红唇,越发衬得那肤色雪白细腻,抱了一个大大的竹筒在怀中,此时说话,那双眼睛里像氤氲着好奇,偏着脑袋看陆管事的样子,倒是显露出几分娇憨之意。   陆管家的脑海里迅速转过数个念头,接着竟点头承认了:   “确实是因为昨夜闹了蛇的缘故。”   说完,他深深看了姚守宁一眼:   “不瞒几位贵客,正是因为昨夜之事,长公主与将军才一早便出了门,否则定是要见一见几位贵客的。”   他竟然将话说得这样直接,令得柳氏怔了怔:   “贵府闹蛇一事,十分严重吗?”她有些客套的道:   “不知有没有我们可以效劳的地方呢?”   那陆管事眼中精光一闪,说了半天,仿佛就等着柳氏这一句。   她话音刚落,就听他像是长松了一口气,接着就道:   “如此再好不过了。”   说完,他拱了拱手,说道:   “不瞒诸位,昨晚我们府上闹蛇,”说到这里,陆管事的脸颊抽搐了两下,仿佛想起昨晚的情景,眼中竟然闪过了一丝后怕之意:   “十分严重!”   他说这几个字时,颇有些咬牙切齿。   “我们将军府向来与人和善,从不惹事生非,不知得罪了哪家人,要这样害人。思来想去,唯有昨日世子回城,惹上了一桩官司。”   “听世子身边的人提到过,世子回府之时,救了一位太太。”   陆管事说到灾里,行了一礼,接着站直了身体,气势隐隐就变得强势:   “不知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姚守宁虽说见他仍是在笑,但神色间却隐藏着一丝焦灼,仿佛府中发生的事并不仅只是闹蛇。   心里不由猜测,莫非陆执昨日中了邪,已经显出症状了?   “昨日……”   柳氏也觉得他的态度有些不大对,不过她本来就有意亲自向陆家人解释此事,所以并没有喝斥女儿刚刚打开的话题,闻听这陆管事问话,当即便将昨日发生的除了砸医馆的起因之外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   包括陆执救命,以及后来审问事情原由,及当着镇魔司、刑狱司的人的面,将母女二人护送上马车的事也没遗漏。   这些事陆管事显然也是清楚的,听了柳氏说到这里,不由目光往姚守宁身上看了一眼,意有所指:   “不知太太还有没有遗漏之处?”   “没有了。”柳氏的脸色有些勉强了。   她觉得这陆管事问话的语气,有些像在审问她一般。   “之后我母女二人离开了回升道,后面的事,实在不大清楚。”   不过陆执对她有救命之恩,后面又护送她与姚守宁离开乱局,之后姚翝能平安带着苏妙真姐弟归来,说不定也有他从中周旋的缘故……   柳氏想到此处,又将心中的怪异感压了下去,摇了摇头:   “真的没有了。”   “我的话可能多有冒犯,还请姚太太勿怪。实在是因为……”   那陆管事精明无比,自然看得出来柳氏神色间的异样,却不知她是真的不知,还是装腔作势。   他眼中闪过一道暗光,神情犹豫了半晌,接着才叹了一声,压低了声音:   “昨日闹蛇太凶,回府之后的世子也受了伤,此时昏迷不醒,所以事关重大,才多问了几句,请太太不要隐瞒,帮助我们找出幕后之人。”   “什么?”   陆管事的话大大出乎了柳氏意料之外,她十分吃惊,张嘴发出了惊呼之声。   姚守宁是早就已经从苏妙真身上的声音处知道陆执发病的消息,此时却听陆管事说他是伤于蛇手昏迷不醒,一时之间分不清哪个说的是真哪个是假,下意识的就往苏妙真的方向看了过去。   却见苏妙真瞪大了一双杏眼,小嘴微张,仿佛表现得比柳氏还要惊骇的样子,但姚守宁总觉得她眼中却又隐藏着笃定。   她顿时福至心灵,一下就明白过来:这陆管事撒谎。   陆执确实可能出了事,但未必是伤于蛇手,极有可能是受那黑气影响。   既然蛇群与那黑气有关,昨夜陆家又听到了‘蛇老妪’唤儿之声,说不准陆执就是妖气发作,所以昏迷不醒。   而陆管事半真半假的说出这事儿,恐怕是为了要诈柳氏。   事情涉及妖邪,姚家人牵涉其中,冲击闹事的马车又是苏妙真姐弟所乘,与姚家有亲戚关系,事情实在巧得很,将军府的人可能已经心生怀疑。   众人都十分吃惊,姚守宁纵然想通了其中因由,却仍装出大为震惊的样子:   “受伤了?”   陆管事又看了她一眼,姚守宁顿时想起了一件事,心中不由暗自叫糟。   昨日陆执送她上车时,拉了她的手,问她看到了什么。   她感念陆执救了柳氏,一时心软,告知他中邪了。   “……”   姚守宁虽想救人,可也不大愿意让人察觉出自己异样之处,尤其是被苏妙真窥探到端倪。   正心中后悔时,那陆管事已经转过了头,向柳氏一脸诚恳的道:   “是的,所以才十分冒昧的问话。”   柳氏一扫之前被逼问的不快,脸上露出忧色。   陆执是她救命恩人,她自然不想看陆执出事,虽说柳氏想不通昨日官司与将军府闹蛇一事有何关联,但自己先前可能确实心中不快,语气硬了,当即就道:   “哪里的话,是我小心眼了。”她为人坦荡,也不扭捏,先承认了错误,接着再道:   “但我所知的,已经说了,走了之后,我倒不知发生了什么,不过我的一双外甥就在现场……”   说到这里,她有些犹豫的看了苏妙真一眼,脸上露出几分迟疑:   “妙真……”   昨日死人的场景,苏妙真、苏庆春也在,且留到了最后才与姚翝一道归家的。 ###第六十三章 借给你   苏妙真死了母亲,与弟弟独自进神都投亲,正是惶恐无依的时候,让她再回忆昨日的情景,柳氏怕她害怕。   因此唤了她名字,便将手搭在了她肩头:   “你看看能不能将昨日的事,与这陆管事说一说……”   苏妙真倒是十分懂事,反手将柳氏的手握住,朝她露出安抚的笑容,接着才上前道:   “小女姓苏,昨日……”   她态度坦然大方,将昨日乘坐马车进神都,继而马匹发疯一事也说了一遍。   开始前半段与柳氏所讲相差不多,此后说了一些柳氏离去后发生的事情。   她可能想要帮上忙,将事情讲得很细,一些细枝末节之处,也都提到了,令得那陆管事不由频频看了她好几眼,心中觉得有些怪异。   这少女年不过二十,又亲历了昨天的事件,照理来说应该惊魂未定。   可她情绪实在太过平静,将事情娓娓道来,仿佛说的是旁人的故事,一点儿都不露畏惧之色。   不过苏妙真再细心,也比不过将军府昨日前去的人。   甚至事发之后,陆执身边一文一武的罗子文、顾长涯说的比她还要清楚得多,她的话听来用心,实则并没有什么用处。   苏妙真说完之后,似是不着痕迹的去看陆管事的脸,却见他紧皱着双眉,似是陷入沉思,看不出来有没有因为自己的话而动容,将她记入心中。   她心下有些失望,却垂下眼眸,挡住了眼中的神色,装出乖巧温顺的样子,退回柳氏的身侧。   “多谢姚太太、苏小姐告知这些情况。”   说了半晌,陆管事并没有从姚家一行人口中听到什么额外的有用消息。   昨日出事之后,将军府的人就已经查过姚翝,姚家人口简单,出身清白,此时在主人不在家的情况下,不宜强行留人,以免打草惊蛇。   想到此处,陆管事向众人拱手作揖:   “稍后长公主、将军若是回府,我必定将这些消息告知主人。”   柳氏知道这是送客之词,点了点头:   “那我也不打扰了,改日定会再备礼物,重新递贴登门拜会,感谢世子救命之恩。”她想了想,又额外加了一句:   “若有能用得到我们的地方,也请长公主吩咐就是,我绝不推辞。”   将军府如今是多事之秋,陆管事也是百忙之中抽出空闲来会见众人,闻听这话,倒也正合心意,令身侧长随搬拿礼品,又神色忧心忡忡的目送柳氏转身上车之际——   却见跟在柳氏身侧的姚守宁站在原地没有动,她像是迟疑了片刻后下定了决心一般,突然上前了一步。   “请把这个交给世子。”   她将手里一直死死抱着的竹筒往陆管事怀里一塞,露出一脸肉疼之色:   “一定要亲自交给他,让他看看里面的字哦。”   老管事纵然见多识广,心理素质奇佳,也被她这一举动打了个措手不及,正欲说话,姚守宁想到这字迹玄妙之处,又有些后悔:   “不过不是送的,只是暂时借给他。”   “守宁!”   柳氏还没上车,闻听这话,觉得有些不大对头。   转身一看,顿时觉得血冲头顶,脸颊都要冒烟了。   她恼怒非凡,几乎强行压抑着自己要咆哮的冲动,深呼了一口气,咬牙切齿的道:   “你还不赶紧给我回来!”   姚守宁听到柳氏的话,知道柳氏这是动了真火,当即头皮也有些发麻,却仍叮嘱老管事:   “记得,要亲自交给他,并打开让他看到……”   柳并舟的这副字神妙非凡,连苏妙真身上的声音都会受其克制,偏偏一般人又看不出其中门道。   陆执若真是因中邪而昏迷不醒,那么此时柳并舟的字说不定能救他性命。   “……我,我一定记得提醒世子。”   陆管事嘴角抽搐,应答了一声。   柳氏只觉得眼前发昏,脸上火辣辣的,恨不能立即揪着这女儿回马车。   姚守宁也不敢再惹柳氏发火,又依依不舍看了陆管事怀中抱着的竹筒一眼,捏了捏自己的手指,狠心转身回马车。   事到如今,字已经送出去了,没有再反悔的余地。   她这事儿处理得不大妥当,可当务之急却并没有神不知鬼觉的将字画送到陆执手中的机会。   远处柳氏脸黑如锅底,咬紧了牙关,极力控制自己的怒火。   一旁苏妙真抿着嘴唇,似是在微笑。   可姚守宁却‘看’出了她内心的想法,这笑意掩饰之下,隐藏着两种意思。   好像既是在怀疑她送出柳并舟字画的目的,又仿佛是在讽刺她厚颜无耻,试图巴结讨好陆执似的。   面对苏妙真的目光,她有些害怕,又觉得不服,可面对苏妙真装腔作势的样子,纵然有话也无处说,只得灰溜溜的回到了柳氏身侧。   柳氏气得冒烟,却在陆管事目送之下,只能强压怒火,恨恨瞪了女儿一眼:   “回头再收拾你。”   她勉强挤出笑意,回头与陆管事点头示意,转身时脸上冷若冰霜,看也不看姚守宁一眼,显然是真的生了气。   众人相继上了马车,苏妙真怯生生的,似是对柳氏的脾气有些畏惧,不发一语。   姚守宁坐到了柳氏身侧,无奈的叹了口气:   “娘……”   柳氏也不说话,只是身体侧向了苏妙真的那一面,不大愿意搭理她。   “您为什么生气?我们在马车上时,不是说好了要将字画送出去吗?”她有些纳闷不解:   “陆世子救了您一命,这东西送他不行吗?”   字落入陆执之手,既有机会救他,又能使苏妙真无从下手,对姚守宁来说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虽说方法简单粗暴,但只要有用就行了。   柳氏听她这样一说,以为她死不悔改,不由冷笑转身:   “你是真的不懂,还是装傻蒙我而已?”   “我怎么会蒙娘?”姚守宁抱着柳氏手臂,哪怕表面上她在与柳氏专注说话,却依旧能感觉到苏妙真的视线如芒刺在背,看得她坐立不安的。   表姐想要毁画,是因为瞧出了画中神异。   而自己将画送人,落入她的眼中,恐怕也会心生怀疑。   她头皮发麻,却强作镇定道:   “若我有错,您直说出来,我改就是了。” ###第六十四章 起争执   “那字画我一开始确实说是要送人不假。”柳氏见女儿这样,心中更是气闷:   “但那字画明显有问题,我已经说了暂且不送人。”   就算在马车上时,柳氏没有来得及表态给了她误解:   “可你也不该单独塞进那陆管事手中,特意交待他送给世子。”   柳氏含怒道:   “你们年纪相仿,本该避嫌才是,你特意这样说,是不是想要气死我才成?”   苏妙真低垂下了头,装出没有听到这对母女的对话似的。   “我当然没有……”   姚守宁这会儿才意识到母亲误解,忙不迭的想要解释:   “我只是感谢世子救您性命,所以……”   话没说完,她又迅速想起了一件事。   当时救人为重,她冲动送礼,事后想来,表姐的眼神值得深思。   柳并舟的字有神异,柳氏等人是看不出,也听不到表姐身上的声音的。   而自己恰在这个时候将字画送出去,会不会引起苏妙真的怀疑?   隐藏在她身上的那道声音实在诡异,且不知是妖是鬼,想到被苏妙真及‘它’盯上的情景,姚守宁吓得头皮发麻。   不过柳氏恰在此时误会了自己送礼的原因,说不准可以借此机会误导苏妙真。   要是能借母女争执的时机,令她打消对自己的怀疑,认为自己只是想要巴结讨好陆执,岂不也是一件好事?   虽说表姐对陆执势在必得,如此一来定会对自己不满,可也比引起‘它’的注意好些。   想到这里,姚守宁欲解释的话又被她咽回腹中,低垂下头,避开了苏妙真的视线。   只是这样一来,柳氏自然更是认为她心虚。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昨日回升道上,陆执动作暧昧,当时就引起旁人误解。   后面她信任女儿,并没有深究下去。   只是此时细想,若不是有问题,那陆世子为何不惜撕破脸也要送自己母女离开,并‘保证’姚翝安然无事?   照理来说,大庆民风开放,少年男女交往,原本也不是什么丑事。   但这种情况,是建立在双方门当户对,你情我愿的情况下,那才是一桩美谈。   像姚、陆两家悬殊极大的情况下,姚守宁主动强行送礼的举动,柳氏自然生气。   “你是不是对他有意?”   “我也不知道……”   她眼珠有些心虚的转了一下,想要误导苏妙真,又怕自己演得不到位,令她看出端倪,因此这话说得特别小声。   可是这样的情况落入柳氏眼中,却觉得她分明就是已经陷了进去。   “你喜欢他什么?”柳氏提高了音量,“你们才见过一回!”   姚守宁看了苏妙真一眼,勉强说道:   “世子出身名门,长得又高又好看,还对您有救命之恩,谁见了不喜欢啊?”   她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带着少女不谙世事的懵懂,还没有完全明白柳氏今日大发雷霆的真正原因。   苏妙真看到她的这一双眼睛,既有不屑,心中又藏着几分妒恨。   喜欢陆执。   这几个字她说得天经地义,随口就夸人,仿佛全然不知双方差距以及女子羞耻之心。   她心中的怀疑逐渐消失,想起前世记忆之中的姚守宁,就是这样愚蠢而又不自量力的样子,觉得自己先前那一番揣测真是白费心机。   可就是这样一个表妹,却敢说她两世为人都不敢说的话,做她不敢做的事。   一样都是柳并舟的外孙女,一个活得恣意任性,一个却活得小心翼翼。   姚守宁不知道苏妙真内心的想法,但她却隐约感应得到苏妙真的视线已经转移了开去。   “别人喜欢是别人的事!”   柳氏差点儿被她的话吓死,哪里还有心思去关注苏妙真的神情。   她胆颤心惊,露出一副天要塌了,却又强行忍耐的表情,深怕刺激到女儿逆鳞:   “我不准你喜欢他!”   姚守宁琢磨着今日说的话也差不多了,看柳氏嘴唇抖啊抖的,也不大忍心真的将母亲气出问题,当即就道:   “好吧,不喜欢就不喜欢。”她抱住柳氏的胳膊,像以往一样撒娇似的晃:   “娘,您先别气,回头我再跟您细说。”   她准备先暂时将柳氏安抚好,之后再找个苏妙真不在场的时机,哪怕被柳氏责骂,也要将自己这些天以来的所梦、所见、所听的事一一告知柳氏,并说明自己送礼的原因。   只要柳氏听了她的解释,应该会理解她这样做的原因。   她想得很美,哪知柳氏脸色一下铁青。   若她不应承柳氏的话,柳氏恐怕还要担忧她执拧;可她现在这样的态度如同在敷衍自己,一会反驳,一会应承,倒令得柳氏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心中又无名火起。   “我不想听。”   她冷着脸:   “陆家那是什么样的家世?我可不愿听人家说我教出一个会趋炎附势的女儿,回去给我抄写……”   柳氏后面还在说话,可是姚守宁的耳中,却只听到了她讲的‘趋炎附势’几个字,让她不由自主想起了表姐身上那一道隐藏的声音对自己的评论:擅长逢迎拍马之技,狗眼看人低!   这一刻所有的念头都不想了,取而代之的是涌上心间的委屈。   素未谋面的表姐这样想自己的也就算了,没想到连柳氏也说出这样的话语。   她怔了一怔,觉得有些泄气,脸上甜甜的讨好笑意逐渐消失,眼睛有些酸涩,抱着柳氏的手也缓缓收回,头低了下去:   “写就写。”   “你……”柳氏开始还有些生气,却没料到话还没说完,姚守宁倒像是生了自己的气。   她是柳氏幺女,年纪不大,可其实在家中是最受柳氏忽略的。   只是她性格开朗,也善于自我调节。   以往无论是柳氏重视姚若筠,还是最关注姚婉宁,她都并没有哭过。   母女二人也有口舌之争的时候,柳氏对她性格了解,知道她大度,正如曹嬷嬷所说并不是记仇的性子,若有不快,便会说出来,从不留心结。   此时一见姚守宁眼圈泛红,似是真的委屈了,柳氏心中一慌,隐隐有些后悔自己之前话是不是太重之际——   沉默了许久的苏妙真终于有些不安的出声:   “姨母,守宁妹妹年纪还小,就算她不懂事说错了话,您也不要生她的气,对她说这样重的话,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算守宁妹妹做的事不对,回家之后慢慢再教导就是了……” ###第六十五章 留诅咒   苏妙真的话初时听来像是在给母女二人做调解,可姚守宁听在心中,却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她与柳氏之间的争执,或多或少也与表姐有关。   可此时母女罕见吵架到彼此都动了真火,苏妙真却出面做起了好人,而且讲的话令姚守宁一下生了气:   “我没有错!”   她眼中已经蓄积了水光,说话时泪水溢了出来,将一双眼睫都糊得湿透了,根根分明:   “不需要你帮我说情!”   柳氏心中才生出来的愧疚,因她这样一喊,顿时又化为熊熊怒火,冷喝了一声:   “我看你是被我宠到无法无天了,回去之后,你给我抄写三十遍《慎言》、《戒行》,我要没收你的话本,不允许你再出门!”   她的斥责这下真的伤了姚守宁的心,令她‘哇’的一声大哭,转头扑进了曹嬷嬷的怀里。   这可把曹嬷嬷心疼坏了,一面拍打着她后背,一面劝道:   “太太何必生这么大的气,二姑娘大了,有什么话,您回头再说也行。”   柳氏这会儿下不来台,听曹嬷嬷这样一说,便哼了一声,沉着脸不再出声。   苏妙真低垂着头,似是十分尴尬的样子,手足并拢,不发一语,沉默的缩在角落,越发惹得人怜爱不已。   姚守宁轻轻的抽泣,哭得冬葵都有些心疼了,拿了糖葫芦去轻声的哄她。   可有柳氏冷着脸的样子相对比,她的举动以及曹嬷嬷的怀抱,令姚守宁更加觉得委屈。   一个哭啼啼的有人围着哄,另一个可怜兮兮的躲在角落孤伶伶的不出声,两相对比,苏妙真自然更让柳氏怜惜。   马车上没人再说知,气氛降至冰点。   回府之后,柳氏还没说话,姚守宁已经眼睛都有些红肿,默不作声的跟冬葵下了车。   柳氏一见此景,也下不来台,便也没有出声说话,又看到了一旁许久未说话的苏妙真,心中有些愧疚。   她初来乍到,自己在她面前发了脾气,恐怕令她受惊了,所以露出这样小心翼翼的样子。   想到此处,柳氏也顾不上其他,先强打精神哄了苏妙真两句。   姚守宁见到这情景,更加伤心,与冬葵回屋之后都还眼睛通红的样子。   这边姚家母女闹了别扭,而另一边的将军府中,则是狼藉满地。   陆管事送走了前来拜访的母女之后,回到府中了,才吩咐那守门的小厮:   “锁关大门,不准人出入。”   只见此时的将军府中,山水、亭台被摧毁了大半,许多地方房屋像是被大力捣碎一般,瓦碎墙塌,不像只是闹了一场蛇灾而已。   地面不时可见有一条水缸般粗细的拖痕,将草木压折,所到之处令人胆颤心惊。   老管事一面忙着勒令下人不许往外胡说,一面让人收拾着善后,直到听闻长公主、陆无计已经回府的消息,才即刻赶回正院之内。   昔日庄严堂皇的正院,此时头顶的屋梁有一半被重力捣毁,地面摔落的瓦片已经被扫干净了,阳光透过屋顶洒入屋中,老管事一赶过来,便见到了坐在院内的两位主人。   只见长公主朱姮蕊身穿一身褐色劲装发,外罩银色锁子甲,披风已经被解下,端了下人送来的热茶,听着陆管事说起今日的事,不发一语。   朱姮蕊生子很晚,三十五六才身怀有孕,只生了陆执这么一个独子,如今已经五十多岁的年纪。   可她却半点儿不显疲态,反倒因为常年练武的缘故,身材丰满而结实。   她并非长得娇柔美貌的外形,反倒大眼浓眉,脸庞棱角分明,一头长发挽成一个圆髻以玉钗固在头顶。   两鬓已经微白,那双眼中带着令人不敢直视的霸道与威严,使她有一种慑人至极的气势。   而坐在她身侧的陆无计则又比她还要高大得多,身材壮硕如熊,留了满脸的络腮胡子,令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之色。   “姚家的人来就说了这些事?”   朱姮蕊听陆管事将柳氏等人来的经过一一说完,将口中的茶水咽下,问了一声。   陆管事点了点头,“老奴也曾怀疑,这家人有所隐瞒,可追问了数次,暂时没发现端倪。”   他想了想,又道:   “老奴与她透露了,世子受伤的消息。”   他说这些话,目的是想要以示真诚,继而从柳氏口中套出有用的东西。   可任他如何抛饵,却发现柳氏好像真的所知有限,她的丈夫只是六品兵马司的指挥使,恐怕还不够资格掺合一些大事。   老管家说完这话,脸上露出忐忑之色:   “求公主责罚。”   “罚你什么?”   朱姮蕊头也没抬,冷笑了一声:   “阿执出事,也是事实,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背后动手的人,恐怕就等着将军府出乱子。”   她转头望着丈夫,咧了咧嘴角:   “阿执才从神武门归来,消息瞒得很紧,神都之中都没几个人够资格得知,偏偏就是这样的巧。”   长公主虽说面带笑容,可那笑意看上去却令人胆颤心惊:   “进城之时,便刚好遇到了有人聚众闹事,接着拉车的马匹发疯,继而使人癔病发作砍人,就在这时,阿执途经西城,救人之后惹上人命官司。”   说的是她的独生爱子,可她的脸色却十分平静,不见半分焦躁,仿佛在谈及他人的事:   “此人死后,有人提及他疯前唤过母亲。”   夜半之后,便有老妪唤‘儿’,那声音一落,府中便像是中了邪,开始出现大量的蛇群。   梁顶之上,墙缝之间,其中数条已经是成了气候的妖蟒,将整个将军府闹了个翻天覆地。   幸亏将军府有镇守的黑甲,长公主身边也有随身亲随,就算如此,昨晚也惊险至极。   夫妻俩夜半被惊醒,对击蟒群。   受灾最重的地方,是陆执所住的南园,蛇群一窝蜂的攻击那里,似是想要他的命。   长公主当时持枪赶至儿子所住院落,便见一个手持乌拐的老妪正与陆执对峙,她一赶到,大大缓解了陆执之危。   母子二人同时迎敌,勉强与老妪对峙。   老妪临去之前,曾留下诅咒,说是要陆执七日必死。   长公主哪里有耐心听她胡言诅咒自己儿子,当即一枪捅出,便刺中老妪身影。 ###第六十六章 天妖族   两个女人你来我往,拼尽全力过招。   长公主招式大开大合,刚猛凶悍,蛇妪为子报仇,满腔怨毒。   只是在老妪话音一落的刹那,陆执便随即长剑落地,身体往下倒。   朱姮蕊护子心切,关键时刻一手抱儿子,一手刺击蛇妪,想将她逼退。   两个女人一拼之下,老妪手中的长拐刺破长公主肩臂,而长公主的长枪则是留下了一块约巴掌大的黑蛇鳞。   老妪阴冷的笑声中,妖气弥漫,蛇群疯涌而上,令她疾速撤退。   长公主当时并没有追赶,一来蛇群像是疯了一般攻击,二来是老妇人的诅咒一说完,陆执便陷入昏迷。   后面幸亏陆无计领人及时赶到,逼退蟒群,才终于令这一场人蟒之战平息。   昨夜对于将军府的人来说都格外惊魂,夫妻当即令人收拾善后,将昏睡的陆执扛入屋内。   事情发生之后,因妖邪作祟,陆无计自然暂时要封锁消息,不能走漏了风声。   只是将军府的动静闹得如此之大,要想完全瞒住是不可能的,因此他吩咐府中下人主动往外传出谣言,只说昨晚将军府出了事,闹了蛇。   对于那蛇妪的现身,以及陆执的昏睡,则暂时隐瞒了下去。   长公主说到这里,眼神冷了下去,单手握拳,‘砰’的一声捶到了椅子边的木案之上。   她天生神力惊人,这一拳下去,那雕花桌子被捶得‘哐铛’开裂。   上面摆的茶盏等物歪斜滑倒,里头的热水溢了出来,顺着损毁的桌面‘滴滴答答’的落于地面之上。   而长公主外臂之处,衣裳迅速被洇湿,血顺着布料往下溢,牢牢贴在她手臂上,显露出结实肌肉的痕迹。   陆管事的眼皮疾跳,将背躬得更弯了一些。   坐在一侧的陆无计见此情景,连忙将她拳头一包,吩咐人拿绷带热水。   “别急。”   他为人长相粗矿,可实则十分细致。   长公主的拳头大,他的手掌则又更大,无声的将妻子的手包入他掌心之中,带着安抚之意:   “子文已经寄了文书回神武门,请人过来,不出七日,必会将阿执唤醒。”   陆执是他独子,此时昏迷不醒,他自然也忧心。   “自神武之后,便再也没有关于妖邪化为人,并胆大包天出现的记载了。”   长公主的情绪得到爆发之后,又是缓了缓,皱了下眉:   “此番如此光明正大的出现,看来这些余孽再生,已经有了要卷土重来之势。”   热水剪刀被陆续送了上来,女官们有些担忧的围在朱姮蕊的身侧,陆无计却亲自替她剪开了衣袖、包扎物,露出她线条流畅的手臂。   只见上面有一道约巴掌长,深可见骨的伤口。   那伤口形状古怪,蜿蜒曲折,如一条细蛇盘折在上面。   裂开之处,有黑气覆盖,使得那血肉枯萎,无法愈合,如枯腐的老树一般。   只是长公主出身皇室,自有应付受妖邪所伤之后的手段。   上面敷了膏药,经过了一夜的功夫,那伤口处的血已经勉强止住,可她一拳用力之下,又裂了开来,将伤口撕得更深。   黑气吞噬着血液,将其由红染黑,顺着她手臂滴落地面时,发出‘嗞嗞’之声,腐蚀着地面的砖石。   他皱眉处理,动作十分轻柔仔细,深怕令她再疼。   “这些见不得光的妖邪魑魅,只敢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若昨日你也在儿子房中,我们三人同时出手,定能剥了那老妖婆的蛇皮!”   她说着还有些遗憾,陆无计并没有应声。   事实上夫妻二人都清楚,蛇群出动,将府中的人缠住,使得夫妻根本无法联手应敌。   再加上儿子当时突然中咒,在当时的情况下很难留住那已经化形的妖类。   “阿执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陆无计沉吟半晌,问陆管事。   老管事的脸上露出凝重之色,摇了摇头:   “已经派大量暗卫镇守,罗、顾二人随身隐于暗处,保护着世子。”他有些担忧:   “只是世子一直不醒,感觉气机在减弱。”   纵然世子的院落被守得像铜墙铁壁,甚至可挡千军,不过他们面临的对手可不是人,而是来去无影踪的妖邪。   罗子文、顾长涯出自神武门,身手非凡,但对化形类的诡秘妖类,除非正面对敌,否则仍是吃亏。   陆执自身又中了诅咒,陷于昏睡之中,情况便格外危急。   “那阿执刺死的人身份可查清了?”陆无计又问。   老管事便答道:“死者只是普通人,尸体上看并无窥探到有妖气残留的端倪。”   陆无计沉吟了片刻。   “儿子确实可能中了圈套,我看这架势,倒有些像传闻之中的妖蛊之术。”   他的话不太多,但句句都十分重要,这话一说完,朱姮蕊便点了点头:   “我也看过家族记载。”   朱家屠天妖一族而立国,自然有许多关于天妖一族的记载。   这妖蛊一说,昨晚事发之后,她就想到了。   “据神武门的记载之中,提到过妖族可用自身性命、修为为咒,临死之时咒杀于人。”   在昨日之前,陆执不沾因果,偏偏昨日之后,便怨咒缠身。   “但能做到附身于人之后,不留妖类痕迹,这可不是一般的小妖能做到的。”   朱姮蕊任由丈夫替她包扎好了伤口,缓缓活动了一下手臂。   臂间的疼痛提醒着她要冷静,不要意气用事。   “当年,大儒张先生曾告知过我,说从应天书局之中窥得天机,我的儿子会是身带大气运之人,可以安邦定国,护天下黎民。”   这样带大机缘而出生的人,一般妖邪畏避,根本近不了身。   “儿子平时不会多管闲事,昨日罕见出手,刺死那妖邪,气运被破坏,沾染因果,才令邪祟近身。”   她长长的叹了口气。   若按照正常情况来说,昨日妖邪一现,柳氏本该是必死之局。   可关键时刻陆执出现救她一命,而这一救之下,打破柳氏的死局,令她重获新生的同时,陆执气运被坏,却妖邪缠身。   也正因为如此,将军府的人才怀疑昨日的事件是一个做好的局,专门针对陆执的。   但有人做局,也要他肯去钻,长公主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陆执当时为何会去救人。 ###第六十七章 妖蛊术   所以今日姚家人上门的时候,同样也是出身神武门的陆管事才会听到消息之后,急忙去留柳氏,想要从她口中探知出一些消息。   “据查询,此事最初是由姚家那位大小姐而起。”   姚翝自以为隐瞒得天衣无缝,可昨晚事发之后,将军府的人早将此事前因后果都查得清清楚楚的。   “她自小体弱,有不足之症,却遇到了庸医……”陆管事将自己手中得知的消息整合,说给从昨夜到现在一直未曾停歇的夫妻二人听。   他从柳氏受孙神医所骗,最终不甘砸医馆一事说了一遍,又提到了苏妙真姐弟身份。   “……这两人之母与柳氏乃是嫡亲姐妹,其父苏文房,当年曾入读子观书院,是当地很有名的大才子。”他娶南昭当地的名士柳并舟的女儿为妻,本身有才华,照理来说,这样一个人本该在仕途之上大放异彩的。   可惜最终结果不如人意,他数次考试不中,仕途格外不顺,生活落魄,如今在江宁一县尊手下做文史记录的工作而已。   不久前,他妻子病亡,苏文房无法照顾儿女,便依照当初妻子的意思,将一双儿女送入神都连襟家中。   而出事的马车,就恰好载的是苏妙真姐弟。   柳氏母女砸医馆闹事,偏偏外甥乘坐的马车又冲击闹事,使妖邪趁机附身,这无论如何看来,都不像是一个巧合能说得过去的。   “只是老奴并没有从柳氏的态度中发现端倪。”陆管事将前因后果一说完,也提到了今日自己的观察:   “她像是全然不知妖邪一事。”   大庆立国七百年,妖类被镇压剿灭,除了少数人之外,许多普通百姓早就不知妖类残忍、厉害之处,早忘了当年受妖族统治的恐惧,甚至许多人以为天下无妖,传闻只是无稽之谈而已。   陆管事作为将军府的大管事,自有识人之明,以他看来:柳氏就是这样自以为是的一类人。   “我倒要看看,这背后动手的人狐狸尾巴能藏到几时!”长公主哼了一声,“既然动手,绝不会善罢甘休,儿子中蛊,可能只是一个开始。”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   “可我就怕——”   朱姮蕊欲言又止,直到这会儿,她的双眼之中才流露出对儿子中计之后的担忧之色:   “怕他受妖蛊影响,坏他自身气运。”   她再是刚强,毕竟也是母亲,陆执是她独子,又是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宝贝疙瘩,此时儿子中蛊,她实在难以平静。   传闻之中妖蛊的咒杀厉害非凡,一旦以命相咒,中蛊的人便会受蛊缠而死。   若想破解此蛊,除非中蛊人身死,亦或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找到下蛊之人的同源血脉,将其斩草除根,再以至亲血脉为引,将其破解。   所以夫妻二人昨夜发现陆执中咒之后,即刻便借闹蛇一事点兵出府,便是想要寻找蛇窟。   可神都之大,一时半会儿哪里找得到这蛇妖隐身之地,再加上它们有备而来,更是令夫妻出行一无所获,最终无奈而归。   陆无计伸手往衣襟里一摸,掏出一块由黑色锦帕包裹之物。   将那帕子揭开后,露出里面一块厚实异常的黑色甲鳞。   细看之下,那甲鳞上血液已经干涸,却似是有黑雾缠绕,带着一种妖异至极的感觉,令人望之生畏。   这是长公主昨夜从那蛇妪身上撕下来的战利品,有了此物之后,她一早令人牵了两条猎犬出行,将城中溜了大半,最终停在西城昨日事发之处,犬只狂吠不停。   “目前可以肯定的,是这蛇妪在姓孙的医馆中出现过。”   只是除此之外,两只猎犬再也搜寻不到她的气味。   这妖物虽说神通广大,但长公主所牵的猎犬是自小就由她的人喂以初成气候的妖邪之肉而养大,对妖物的气味格外灵敏。   “若是城内搜不到,会不会这老妖婆的巢穴并非在城内?”   朱姮蕊看了一眼,皱了皱双眉。   陆无计没有出声,但他的表情却有些凝重。   神都城虽大,可始终占地有限,在有蛇妪鳞甲在手的情况下,找到她的藏身之所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可一旦出了神都城,那范围便极大了,需要花费一些时间去找寻。   但此事可拖不得。   妖蛊寄身的时间越长,对于中蛊的人影响就越深。   一旦妖蛊多寄身于人体之中一日,情况便越会严重。中蛊之人不仅神魂、气运受损,甚至会出现妖化现象,继而令妖魂借体重生。   哪怕事后再想办法将妖魂驱除,身体、魂识也会遭到严重破坏,再难恢复原样。   想到此处,长公主哪里能忍得下去,一下站起了身:   “不如,我从封地调遣五千精锐入神都,先将神都城翻个底朝天!”城中到时没有收获,再出城外,搜寻的数量一多,几天内寻找到妖怪巢穴的可能性自然要更大一些。   她双眼一眯,脸上杀机浮现:   “我就不信,区区一个蛇窟,我的人还找不出来。”   “暂时不可。”   陆无计一把将她手捉住,摇头劝慰:   “皇上会不安的。”   神都城虽大,却容不下长公主封地的五千精锐。   这些精甲可非神都城这些早就已经被安逸的生活所腐败了战意的内卫所能比的,若是兵甲一来,恐怕神启帝要怀疑这个长姐是不是有要夺位造反的心。   “他的身边,还有一个陈太微。”   朱姮蕊一听闻这个人名,便露出一副吃了不详之物的神情,毫不掩饰自己的恶心:   “我看皇帝是昏了头了,竟对一个老道士言听计从,简直是中了邪。”   她身份高贵,性格又桀骜不逊,手中握有重兵在,成为了她可以畅所欲言的底气,哪怕提起皇帝,也丝毫没有忌讳。   可朱姮蕊敢这样讲,那是他们姐弟之间的事,陆无计却是只当没听到妻子大逆不道的言语:   “陈太微深不可测,神武门推算不出他的将来。”他提醒了一声,怕朱姮蕊忧急陆执安危,做出冲动的事情。   如今局势混乱,妖族初现,各大势力隐于之后,陆执中蛊只是打破平衡的一个开始。   “我知道了。”长公主心中也是有数,闻听这话,有些无奈的点头,末了又厌烦道:   “我这辈子,真的最讨厌的就是道士!”她补了一句:“尤其是装神弄鬼的道士!”   陆无计虽没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脸上露出的神色却证明他对长公主的话赞同至极。   “不过明日之前若不能找出蛇妪下落,便顾不得这么多了。”   他为人虽说谨慎,却也有自己的底线。   有人对他独子下手,自然触了他逆鳞:“神都容不下五千兵马,但两千精甲却可以。”   陆无计的眼中此时一扫之前的隐忍,冷冷道:“事关我儿子性命,皇上应该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理解为人父母的心情。”   长公主也觉得他的方法不错,因此点了点头,随即招来身侧女官,将此事吩咐下去。   夫妻二人说的话,简直大逆不道至极,陆管事眼观鼻,鼻观心,装出耳聋眼瞎的样子。   他发了一阵呆,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事:   “对了!”   老管事神色一震:   “老奴想起了一件事。”   他说完这话,脸上现出几分懊恼之色,显然对于自己之前遗忘了此事感到无比的自责。   “那姚太太来时,虽说没讲出什么所以然来,不过她的女儿临走之时,却塞了一个竹筒进老奴手中,还强调一定要交到世子的手里。” ###第六十八章 大儒力   若是平时,这样的事儿自然不足挂齿,陆管事提都不会提及。   毕竟陆执之美,名闻大庆。   他身份高贵,且美貌非凡,每每出动,总能引得神都无数高门贵女追逐。   大庆的女子主动求爱并不罕见,时常都有少女送礼到将军府来,许多东西甚至都不一定能送到陆管事的手中,更不用说专门在两位主人面前提起。   府中才出了这么大的事,妖族重现世界,长公主、陆无计都为了世子昏迷而忧心,老管事既是忙碌,况且他的心思一直放在了柳氏的身上,便下意识的疏忽了那个曾经递了竹筒给他的少女。   他反应过来自己险些犯了错误,顿时惊出满头汗水:   “老奴有错,险些忘了此事。”   说完,他连忙唤人将姚守宁所送的竹筒送入大堂之内。   以他细心,过来见二人之前,自然是不会遗漏竹筒,而是随身携带的。   只是此物毕竟来历不明,尤其府中才遭过妖蟒袭击,所以进门之前,他令随从手捧引物,不敢引入厅里。   不过后来因说及柳氏、天妖一族、妖蛊等事分了神,便一时忘了先提此事。   长公主一听这话,神情一振。   昨日的情景长公主也听罗子文、段长涯二人说了,柳氏的这个幺女最初躲在马车之上,并没有现身。   直到她母亲险些出事之后,她才赶到了现场,只是停留的时间并不是很长,据这二人所说,陆执对她好似非同一般,格外关注的样子。   当时为她力压楚少中,亲自送她上车,两人还挽了手,曾十分亲热的耳语。   只可惜也不知这两人后来说了些什么,罗子文说姚小姐上车之后,世子脸色阴沉,回来之时也无人敢问。   陆执虽说正值妙龄,却还未红鸾星动,对女子向来不假辞色,当时他护持的举动还引得不少人吃惊。   只可惜待他回府不久,妖物来袭,最终咒蛊发作昏迷,至今未醒。   长公主就算心中有疑惑,也无法再追问。   如果没有陆执中蛊一事,这位姚小姐送礼一事自然引不起长公主的兴趣。   在她看来,这可能只是少女怀春,陆执救过她的母亲,长得又好看,且出身高门,所以才冒昧送礼。   可现在情况又不一样了,这桩案子之中,姚家人嫌疑极重,处处巧合,姚守宁送礼的举动便透着几分怪异。   想到此处,长公主眯了眯眼睛:   “竹筒里装了什么东西?”   “因是那姚小姐点名要送世子,老奴还未看过。”陆管事说话之时,外面的下人已经抱了竹筒进来。   那竹筒长约三尺,筒身约有碗口那么粗,从外表看来,并不显眼。   她招了招手:   “送过来。”   老管事将竹筒接过,听了这话有些犹豫。   毕竟世子才中了妖蛊,且中蛊与姚家的人有关。   这竹筒好歹也是姚守宁所送,难保其中没有什么问题,他怎么敢直接交到公主的手里面。   朱姮蕊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神态慵懒的道:   “送来。我当年跟无计在西南不知剿杀多少未成气候的妖邪,寻常魑魅魍魉,还不敢在我面前作怪!若是真成了气候,哪怕就是隔着十丈八丈远,能害我的,始终能害我,躲避又有什么用?”   她的话中带着气定神闲,说不出的霸气风采。   陆无计了解她性格,点了点头,将手里的那片妖蟒之鳞重新包起放回身上,才示意老管事将那竹筒送了上来。   老管事应了一声,抱着竹筒上前,毕恭毕敬的将那竹筒递到了朱姮蕊的手里面。   那竹筒入手极沉,她抱在怀中,伸手敲了两下:   “只是普通南竹。”   陆无计也探了过来,摸了一把:   “没有感应到妖气的存在。”   竹筒已经上了年头,顶部有个盖。   朱姮蕊二话不说,将这盖一掀开,露出里面一条卷好的宣纸。   她伸手将这一卷宣纸拉出,陆无计就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将先前漫不经心的神色一收,变得凝重了起来:   “咦?”   不等妻子发话,他伸手就去接那字卷,将其展开。   陆管事听到他的声音,再见他动作,心中一紧,还以为这纸中有古怪。   却见宣纸展开之后,上面横七竖八画了不少墨条,杂乱无章,仿佛只是无知小儿提笔沾墨在上面一通乱挥洒般。   可细观之下,便能发现,那些笔迹乱中有序,布局端正。   一笔一划精巧极致,排列似是随心所欲的点来,却又尽显柳并舟数十年苦练的功底。   无论是落笔那一瞬的起始,还是挂笔回勾之间的牵连,都将那锋芒尽藏其中,形成于盘龙之势,跃然于纸张之上,韵味天成。   可无论书写之人功底多强,这样一副古怪异常的书画,依旧令人难以摸透书写之人要表达的意义。   “这姚小姐莫非是恶作剧?”   那站在长公主面前的陆管事探头一望,看到眼前这一副画面,吃惊之下不由说了出来。   而朱姮蕊则在丈夫抽走宣纸的刹那,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儿,将手一松,接着宣纸展开之后——   夫妻对视了一眼,眼中逐渐露出惊疑交加之色。   “儒家之力!”   “儒家!”   二人不约而同的喊了出声,难掩脸上的惊喜神采。   “什么儒家?”   老管事听到此处,不明就里,问了一声。   只见那纸上笔画随意乱画,字不成形,画不成画,黑印白字,看不出半分神异之处来。   但既然长公主与陆无计二人露出这样的神情,自然证明此画非同一般。   “传闻之中,”   陆无计强忍内心欣喜,说道:   “修出了浩然正气的文人,可以凭借自身的修为、境界,写出一副绝妙丹青之作。”   他抓握着手中的宣纸,目光精光闪烁:   “字画将成之时,若挂于屋中,有安家镇宅的妙用,使妖邪避逸,令家人身体康泰,百邪不侵。”   反之,“若有妖邪作祟,这股正气则又另有玄妙之用,若力量达到一定程度,可以将其驱赶,甚至斩杀。”   说到这里,陆无计露出笑意:   “这种力量,则被称为大儒之力。”   “你瞧着!” ###第六十九章 柳并舟   朱姮蕊性子急躁,当即将自己的袖子一挽,把绑在自己手臂上的绷带用力一扯。   那才绑好的染了黑血的绷带在她神力之下应声而断,露出里头狰狞可怖的伤势。   未止住的黑血顺着她的手臂往下淌,很快蔓延至手指处,她举手往那宣纸滴去——   “公主——”   陆管事一见此景,不由惊叫了一声。   他前一刻才听陆无计说此画神异,后一刻便见长公主欲滴血的动作,大惊失色,下意识的伸手想要来接,深怕受到妖毒所染的血液将这字画毁去。   却见下一瞬,那血滴入画面之上,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此画既未装裱,也未有遮挡,照理来说毒血一入画面,立时便能浸透宣纸才对。   哪知那滴黑血滴入纸面的刹那,原本静置的画面,立即‘动’了。   宣纸之上仿佛有一层无形的隔阂,将那一滴本该腐蚀纸张的血液,隔挡了出去!   只见纸面之上那些杂驳无序的笔痕在众人面前仿佛活了过来一般,开始逐渐转动挪移。   黑与白两种色泽相融合,散发出大量的雾气,使得画面之上形成一个巨大的阴阳太极图腾!   ‘嘶!’   那黑血受到这股力量的刺激,化为一尾迷你小蛇,在画布之上游走,但紧接着图腾转动之间,散出灰蒙蒙的雾气,顷刻将那黑血吞并。   黑血所化的细蛇之影一被吞噬之后,灰雾大盛,长公主枯腐的手臂处那些盘踞的顽固黑气顿时受到这股力量的刺激,化为无数充满怨念的蛇影。   ‘嘶嘶’声响之中,只见那些黑色的蛇影虽说极力挣扎着想要钻入肉中,却又敌不过阴阳图腾之力。   在这儒家力量面前,邪气迅速分崩瓦解,迅速化于无形。   伤口之上的黑气一旦散开,那字迹便随即停止转动,所有的笔痕再归原位,雾气淡去,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宣纸,被陆无计握在掌心。   “果然是大儒之力!”   这玄妙至极的一幕,令得几人瞪大了眼睛。   “这术法,实在神奇至极。”老管事虽出身神武门,也曾听闻儒家力量的神奇,但时至今日,各家式微,儒门的力量早非昔日可比。   当今世道,王道逐渐衰败,民不聊生,妖孽现世,他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儒家凭借字画灭妖之力。   “若非亲眼所见,实在是不敢置信。”   老管事叹了一句,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陆无计强忍内心欣喜,小心翼翼的将那字画卷起,深怕将其玷污。   儒家的力量对妖邪有莫大的克制,可惜却不能抵抗人力,会被人为损毁。   “这确实出自于大儒之手,且其中的浩然正气十分强横。”   朱姮蕊手臂上的伤是那蛇妪所留,此妖已经化形,必非一般的低阶妖物可比。   受伤之后,便吞噬人体精血,朱姮蕊已经使用了宫庭传下来的圣药,却难以将这些妖气驱散。   没想到这副字画,却能轻而易举的将那可怖的黑气驱去。   长公主手臂上的妖气一除,伤势要恢复只是时间早晚的事。   陆无计欢喜的令人重新备绷带热水,一面动作轻柔的将这副字放回竹筒之中,抱在怀里如同宝贝,眼神若有所思:   “看来,这姚小姐所送的礼物,恰好可解我儿的燃眉之急。”   他虽说对于这卷字画的及时出现感到有些开心,但却粗心有细:   “不过也太巧了些。”   长公主点了点头,眼中闪过异色。   夫妻二人可斩杀妖物肉身,身怀煞气,无惧妖邪,可对于这种邪术又束手无策。   陆无计倒是出身神武门,修的是金刚之力,练的是强横肉身,可他毕竟是武修,事发之后,只有借助于师门。   神武门隐世数百年,虽说门中的武者也是走的刚猛路子,但门派存在多年,也招揽了不少奇人异士,要破妖蛊也不是没有法子,可惜却需要时间等待。   偏偏陆执中了妖蛊,昨夜那蛇妪大闹之时,引活了诅咒,言及陆执七日必死,算算时间,这已经是第二日。   儒家的浩然正气对于妖邪有绝对的克制,只要有此画在,夫妻二人严防死守,再抵抗住蛇妪袭击,保了陆执平安,等神武门的人一来,便可以寻到那蛇窟所在,将蛇群一网打尽。   到时众人联手,杀死蛇妪,自然便可解陆执身上的鬼妖之咒。   其实自昨晚蛇妖现世,怀疑陆执是中了妖蛊之后,夫妻二人也想过以一副拥有大儒之力的丹青,‘镇’住儿子体内的妖气。   大儒的妙笔丹青虽说稀少,但以二人身份,自然不难寻得——只是这幅不知名的作品之中所蕴含的大儒力量,仍是强大得远超出了夫妻二人的预期。   最重要的,是在他们还没有真正以大儒力量克制妖邪之时,姚守宁恰在此时,便送来了这么一副字画。   这是巧合亦或是早有心思准备?   就在这时,热水绷带重新被送了上来,陆无计暂时压下心中的疑惑,先替长公主清理伤势,这一次妖力驱除之后,便简单多了。   药粉一洒上去,血便止了大半,将绷带一裹,收拾完之后,陆无计拿了帕子擦手,笑着就道:   “当世之中,能修得出来儒家之力的可没几个。”   尤其是这张宣纸上的字,力量之强横,已经超出了夫妻预期。   朱姮蕊试着活动了一下胳膊,觉得原本缠附在她胳膊上的那股妖气被驱之后,手臂轻松了许多,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   听到丈夫的话,她接口道:   “当年我的老师,大儒张饶之是能写出来的,不过他老人家已经仙去,留下的墨宝大多都收藏于皇室之中,照理来说是没有流传于外间的。”   就算是有,“可张先生的字,哪个不是被高高供起,价值连城?”   陆无计又去摸那竹筒,见那筒身粗糙,外表看来并不起眼的样子:“又怎么可能这样随意一叠,被放入竹筒之中,简直是暴殄天物。”   “姚家与此事有关,阿执因此中蛊,恰在此时,柳氏来访,而她的女儿又送出这么一卷字画,点名要亲自送给我的儿子。”   长公主皱了皱眉,脸上露出怀疑:   “是不是早就寻了这画,就等此时?”   一旁的陆管事听到此处,不由说道:   “老奴倒听说了一件事。”   他拱手行了一礼,说道:   “姚翝原藉南昭,曾是普通的军曹,却不知有何特长,被当时南昭的柳并舟看中,最终招为女婿。”   这些情况,昨夜陆执出事之后,将军府的人就已经摸查清楚了。   而长公主、陆无计出外搜寻蛇窟的时间,早够他将一些资料补足齐整:   “说到这柳并舟,他在南昭也颇有名。”   柳家在南昭算是书香门第,往前一数,祖辈都是读书人,还曾中过功名。   但柳并舟并没有入仕,他才学出众,却是终身困守南昭。   “此人除了学识、名气之外,还有一点传闻……”陆管事说到这里,脸上显出几分犹豫,显然不是有十足把握的样子。   朱姮蕊眼皮一抬,催促了一声:   “说。”   “传闻,当年他曾是大儒张饶之入室的弟子。” ###第七十章 入室弟(子)   这话一说出口,长公主与陆无计俱都吃了一惊。   当年的大儒张饶之天下闻名,连皇室也对他格外礼遇。   他一生可称为传奇,曾参过神秘莫测的应天书局,传言窥探到了天机。   张饶之不入仕,不为官,却是坚定的保皇一党,身怀浩然正气,是天下文人领袖,却又终身困守南昭,担任子观书院的院长,曾说要为国效力,替大庆皇朝培养学子。   身为书院之长,他自然是桃李满天下,可这些只是挂名,准确的来说,这些书院学生并未受过他本人的亲自教育,更别提是亲传教导的入室子弟。   若是柳并舟真的是他入室的子弟,消息一旦曝露,天下慕名而去的熙熙文生,简直可以踩破柳家的大门。   “什么?”陆无计脸上的惊讶之色连那浓密的络腮胡都压不下去,“此事可是属实?”   “消息是神武门传来的,说未经确认,只是传闻。”   若不是因为此次陆执中蛊,这样的传闻恐怕根本不会引起神武门的注意,并继而提醒陆无计。   陆管事听他问话,弯了弯背脊:   “这天下之间,总有一些沽名钓誉之辈,打着张先生的名义,自称为先生弟子。”   冒名的子弟多了,便时常会听到有‘张饶之弟子’出现于某地的传闻。   若没有这样一幅修出了浩然正气的字画,对于柳并舟有大儒入室弟子之名的消息,众人恐怕也只是嗤之以鼻,认为只是又一个无耻之徒打着大儒的名义,招摇撞骗而已。   但偏偏有这样一幅非凡的字画,那荒谬至极的传闻反倒显得格外真实。   “奇怪。”陆无计因为过度的吃惊,脸颊抽搐了数下:   “在此之前,怎么从未听闻过张老师有入室弟子?”   张饶之已去世,在生之时,从未提及过此事,可柳并舟若真是他的入室弟子,为何不宣扬自己的身份?   他的两个女儿嫁的都很普通,甚至可以称为低嫁。   长女当年嫁的姚翝如今不过是六品兵马司指挥使,而次女嫁的更糟,苏文房至今漂泊无依,屈尊于县尊之下做一文职,可说一生庸碌无为。   以这副字画的力量看来,柳并舟并非庸碌之人,要是早早放出消息,柳家的人不会混成如今这样的光景,两个女婿说不定也能受他荫萌,平步青云。   朱姮蕊以前也未听过张饶之有入室弟子一事,觉得十分惊讶,再看那装了宣纸的竹筒,便忍不住格外的兴奋:   “若柳并舟真是张老师的弟子,那么他的后代,绝无嫌疑!”   她语气笃定。   朱姮蕊先前还因为姚家人卷入这桩案件之中而对柳氏等人充满了怀疑,此时一听柳并舟与张饶之有如此亲近的关系,却又毫不犹豫的信任。   这全是因为在长公主年幼之时,就曾有幸受张饶之亲自教导。   先皇对这个正宫嫡出的长女视若掌上明珠,费尽了很大的心思,终于请动了当年名满天下的张饶之进入神都,留了他两年,教她启蒙学识。   那时的皇帝心中,有一个疯狂至极的念头——想要将自己的爱女扶上皇位。   此举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他的这个掌上明珠,天生神力,聪慧过人,在那时的先帝看来,有女皇的潜质。   这个想法疯狂且又大胆,先帝知道会遭到满朝文武抵制。   于是他费心请出了张饶之,便是想要逼他认下与朱姮蕊之间的师徒名份。   若能有他相助,天下文人儒士,便会是长公主将来当之无愧的庞大助力,会拥她登帝。   纵然女子称帝这一件事会颠覆历史,但只要张饶之愿意,他便可以保护、扶持朱姮蕊终生,保大庆太平。   可惜张饶之清贵无比,不受权势地位所影响,也不受功名利禄所困,无论先帝如何威逼利诱,只愿认教导之名,却不肯收朱姮蕊为自己的亲传弟子,最终使得先皇打算落空,并抱憾终生。   当年他曾指出:长公主心性耿直,且拥有天生战神之力,乃不世的安邦护国的绝世将才,却非那个可以力挽狂澜之人。   先帝因这句评价而耿耿于怀,曾无数次怀疑他只是性格执拧狂傲,觉得他可能只是瞧不起女子,认为扶持女帝有悖帝纲伦常,所以不愿出面而已。   此事最终成为先帝心结,数次私下非议说张饶之性情迂腐,无奈顺应朝中文武的心,以爱女心意,选了如今的神启帝养在当时的皇后名下,立为太子。   对于这段过往,长公主自然是清楚的,但这并不影响她对于张饶之的尊敬。   “我的老师,胸怀浩然正气,心有天下、有黎民、有国家,无可能与妖邪相勾结!”长公主这话说得铿锵有力。   若柳并舟是他的入室弟子,那么写得出来这样一副拥有大儒之力的字画,便说得通了。   “不过柳并舟师承大儒,却甘心卧居于南昭一角。”既能写得出这样功底的字,想必学识是不在话下的。   可至今的柳并舟名声并未广传天下,从陆管事打探的消息之中也可以看得出来,他仿佛志不在扬名立万,仿佛韬光养晦——甚至比起当年的张饶之,还要低调一些。   只是,他的后代血脉搅入陆执中妖蛊一案中,姚守宁又在这个时候送字画上门。   “这又是什么意思?”长公主纳闷不解,觉得自己恐怕疏忽了某些东西。   陆无计想了半晌,也觉得摸不透这其中的玄妙之处,但抱紧了竹筒,长叹了一声:   “这样的隐士大多胸有沟壑。”他沉吟半晌,说道:   “与其这样胡乱猜测,不如等将来有空,你我二人前往南昭,亲自拜会一下这柳先生就是了。”   长公主也觉得这样的方法很好,闻听丈夫这样一说,先是赞同的点头,接着又露出狡黠的神情:   “既然姚家是他的后代,这张字画应该是没有问题。”   “不过……”   她话锋一转,看着丈夫,又露出笑意:   “这件事因姚家而起,这位姚小姐又主动入局,送来的画恰是时候——”   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按照张老师当年的话中,既入局中,便是局中人。” ###第七十一章 显神威   夫妻俩成婚多年,一个眼神便已经足以明了对方心意。   陆无计‘呵呵’一笑:   “既然姚家送了礼物,不如你寻个时机,请这位姚太太带了小姐,过府一叙。”   长公主点了点头,笑着道:   “我也正有此意。”   陆执昏迷不醒,她得了此字,确认无害之后,便没了耐心再去思索旁的事,催着陆无计赶紧起身,将画送入陆执房里。   有这位大儒之力的镇压,陆执体内的妖蛊纵然难以驱除,但应该也能暂时得到压制。   陆管事心中也为世子感到开心,见大将军站起身欲走时,又吩咐了一句:   “你派人盯牢了这桩案子及楚家、镇魔司的人,同时私下寻找那逃离的马夫。”   柳氏等人的嫌疑暂时因为柳并舟的存在而被排除,那么昨日冲击闹市的疯马中乘坐的苏妙真姐弟的身份自然也暂且被排除在长公主夫妇的怀疑之外。   都是柳并舟的血脉,此事虽说巧合,但在没有实质的证据时,两人愿意相信他们都只是被幕后黑手所利用。   既然这些人被洗清了嫌疑,那么昨日赶车的马夫失踪,就格外值得怀疑了。   陆管事应了一声,匆忙退下。   夫妻二人抱了竹筒,赶往陆执的住所。   此时的陆执院落破损严重,虽然管事已经派人尽力收拾,但损坏的地方还没有得到修补。   而陆执双目紧闭,昏睡不醒,肤色苍白,乌发如云,团了满枕。   他的嘴唇呈现出妖异的紫色,整个人的神魂气息已经弱到似隐若无,原本那张精致异常的面庞之上,透出一丝妖异之气。   最为可怕的,是他裸露在外的肌肤上,血管高高浮起,顶着白皙的肌肤,一条条青影宛如细长的蛇,在他身体下方游走,形成古怪的纹路,仿如诡异的鳞甲,似是要把他神魂都束缚住。   陆无计强忍心急,将竹筒打开,把里面的宣纸抽了出来。   只是不等他将宣纸铺开,纸内的浩然正气似是感应到屋中的妖气,竟凭空飞起,接着飘定于半空之中,卷起的纸张自动摊开,显出其中如盘龙游走般的无序之笔!   那纸张之中字迹一现,顿时神奇至极的一幕再次发生了!   只见大字之上那些杂乱无章的笔画由黑化金,仿佛从纸章之上飞旋而出,立于半空之中。   ‘嗖嗖嗖——’   字迹组合,在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诛’,接着化为金芒,朝床铺之上疾斩而下!   ‘嘶嘶——’   就在这时,似是受到了儒家力量变异的刺激,原本平静的床榻之上狂风大作。   随着‘嘶嘶’声在长公主夫妇耳侧响起,宛如蟒蛇吐信,原本躺在床上并无动静的陆执身上随即便涌出大量黑气。   恍眼之间,长公主夫妻二人只觉得陆执好似坐立起身,还未来得及欢喜之时,却见那起身的只是一道从他体内脱体而出的虚幻之影,因速度太快,造成了陆执起身的错觉,而真正的陆执躺在床上,依旧昏睡不醒。   黑影一钻出陆执身体,便化为一只奇大无比的黑色巨蟒,毫不畏惧的冲着那疾斩而来的金芒迳直迎了上去!   ‘轰!’   两股恐怖的力量激烈的碰撞,气流激荡,震得屋内桌椅坍塌,四墙‘嗡嗡’直响。   长公主与陆无计两人仿佛被无形的巍峨高山相撞,急速后退,彼此将手一握,才相互扶持着勉强站在原处。   金与黑相交缠,黑影被金影吞没,但那光影也被浓黑的妖气所腐蚀。   “老书生,敢坏我好事!”   一道尖利至极的声音响起,带着怨毒之意。   只见残余的黑气飞荡于半空之中,再度汇聚为一条黑蟒之影。   蟒口喷吐妖气,眼中红光闪烁,话音刚落之时——   紧接着,那纸张之上字迹再变,所有笔画组合成一个‘镇’字,往那残余黑气照扫而来。   残余黑气所化的蟒影哪堪这儒家力量的摧残,浩然正气之下,‘镇’字宛若妖蟒克星一般,爆发出宛如小太阳似的璀璨光华。   受这光芒照耀之下,那黑气团中的蟒影发出尖锐的惨叫,接着化为一尾细影,‘嗖’的再钻入陆执的眉心之中。   狂风停歇,妖气收敛。   那妖魂怨气被打散,仅剩残魂借蛊咒躲于陆执身体之中,不敢再像先前一样肆意蔓延于外,‘镇’字令逐渐散了开来,化为长长短短的笔划,重新隐于宣纸,接着自动裹卷,‘啪’的落进陆无计的手掌心。   长公主夫妇强忍内心的惊骇,来不及说话,便极有默契的掠往床铺一侧。   床铺上气流涌转,吹动陆执的头发与衣摆,发出轻轻的声响。   先前脸色还极为难看的陆执此时情况好了些许,嘴唇不再乌紫,脸上那些纵横交错这的恐怖黑纹也随着妖气的淡去而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的额心正中,浮现出了一道约摸指甲长短的细影印记,强悍的占据着他的眉心,显得妖异而又诡异。   两人双双往那印记看去,却见那印记之中蜿蜒的细影好似已经‘活’了过来,偶尔显出狰狞蛇头之幻像,冲二人张嘴吐信。   “果然是妖蛊!”   陆无计一见此印,心中不知是喜是忧。   喜的是妖蛊一现,证明陆执周身邪气已经被逼至这一方封印之中,只要解决了问题,他便能苏醒过来;   而忧的是此蛇印一现,便证明此蛊已经与他神魂缠至一处,此时再无驱散的可能,唯有彻底将那妖蟒血源一脉连根拨除,方才能令他真正摆脱此蛊。   长公主探他脉息,先前还若隐似无,而此时随着妖气被打散、压制,自然陆执的魂息便强盛了许多。   “大儒之力,好厉害啊!”   儿子情况稍一好转,朱姮蕊的心下不由一松。   她回想起先前目睹的那一幕,不由叹息了一声:“儒家的浩然力量,果然是专克妖邪之物。”   陆无计点了点头,说道:   “我们神武门修的是自身血气,是武道一途。”   可以剿灭妖邪肉身,煞气、血气重的人,可令百妖畏惧难以入侵。   但对于这种阴邪之术,却又比不过儒家的力量了。   只可惜现如今,天下沽名钓誉之辈太多,真正的儒家力量早就已经势微了。   “那蛇妪可能会折返而来。”   陆无计紧握手中的宣纸,脸上杀机隐现:   “将这字贴挂于儿子屋中,将他护住。”   “只待儿子一醒,到时你我三人,必能将这蛇妪留在这里,让她有来无回!”   那蛇妪乃蛇蛊亲母,且似是蛇群领头,只要一将她杀死,其余蛇族便不成气候。   到时陆执身上的妖蛊被压制,多的是时间慢慢派人搜寻残余蛇群下落,一旦将其一窝端,陆执身上的妖蛊便不足为惧了。   夫妻想到此处,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才微微一松。   而此时的另一边,姚守宁还不知道自己送出去的那副字已经发挥了玄妙至极的作用,并令陆无计夫妇将她的名字牢记在了心中。   她还沉浸于被柳氏责备的难受里,想到先前母亲的冷脸,却对苏妙真温言细语的眼神——   想着想着,又要哭了。 ###第七十二章 哄妹妹   冬葵从没看过姚守宁这可怜兮兮的模样,有心想要哄她,自告奋勇:   “小姐,不如我来帮你研墨吧。”   她也不说话,两泡眼泪含在眼眶中,那双凤眼本来哭得都有些肿,一听还要抄书,委屈又涌上心中,赌气般的想着:再也不理娘亲了。   只是她行事虽不按章法,时常受柳氏训斥,可其实却又是十分听柳氏话的。   因此哭完一抹眼泪,仍是老老实实留在屋里抄书。   冬葵中途进来了几次,见她已经不再哭了,便放心的留在外面,不愿将她打扰了。   大半日过去,姚守宁的内心逐平静了许多。   她抄得有些累,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酸胀的胳膊,还未起身,就听到外头似是有细细的咳嗽声传进了耳中。   屋内外都安静得很,冬葵知道她心情不好,进出之间动作都很轻,这咳嗽声一响起,便令姚守宁下意识的抬起了头。   家中会发出这样隐忍咳嗽声的,便唯有姚婉宁了。   可近来天寒,她身体病弱,怎么又会来自己屋子呢?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下一刻,她就听到冬葵的惊呼声响了起来:   “大小姐怎么来了?”   冬葵的话验证了她的猜测,果然是姚婉宁过来了。   姚守宁忙不迭的将手中的毛笔一搁,站了起身来,还未出门,就听姚婉宁虚弱的细声道:   “我听说守宁午膳都没有用,想过来看看她。”   她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姚守宁在屋中听到这话,又是担忧,又是愧疚。   姚家地方并不大,家中开销多,以往吃饭,除了姚婉宁因为身体不佳的缘故,需要单独用小厨房外,姚守宁都是和柳氏一起用膳。   可今日她和柳氏赌气,从将军府回家之后,便一直闭门不出,自然午膳是没用去柳氏房中,却没想到这样一个举动,竟会将姚婉宁惊动,并亲自过来了。   姚守宁虽说有些孩子气,可却并不任性,此时听到姐姐声音,心里已经十分懊悔,连忙起身出门,就见清元、白玉一左一右扶着姚婉宁沿着长长的走廊正往这边走。   她身材娇小消瘦,却穿得十分臃肿,两个贴身的丫环可能怕她受凉,外面替她披了一件厚重的斗蓬,令她自己走路都十分费劲,却在看到姚守宁的那一刻,眼睛一亮,冲她招了招手。   “姐姐……”   姚守宁连忙上前去扶她,挽住她胳膊的瞬间,就感觉她浑身都在抖。   “你怎么来了。”姚守宁轻声嘀咕了一句,“明明应该躺着好好休息嘛。”   姚婉宁从斗蓬中伸出手来,与她手掌紧紧相握,细声细气的道:   “我听说,你早上跟娘呕气了,连午饭都没用。”   她有心悸之症,说话时感觉中气不足,但眼里却盛满了对妹妹的担忧。   “娘她骂我,又说要收我的话本!”   原本以为已经平静的情绪,在姚婉宁关切的语气下,顿时又有委屈感涌上了心头:   “她当着苏妙真的面骂我,说我趋炎附势!”   她说着说着,忍不住眼圈又红了,想要抱着姐姐哭,但看姚婉宁瘦弱的小身板,又及时将这一泡眼泪含住。   以往姚婉宁总见她笑意吟吟,性情活泼,好似浑身有用不完的精力,实在令人羡慕。   可此时的小少女双眼红肿,那眼睛里蓄积了泪珠,看起来有些楚楚可怜,让她不由心都软了。   “乖,别哭了,娘怎么能这么说你。”   她掏出手帕,轻轻踮脚想替妹妹擦眼泪,不动声色的问:   “当时表妹也在吗?”   “嗯。”姚守宁点了点头,想起苏妙真身上那道声音对她的评价,又委屈了。   “先进屋再说。”   姚婉宁捏了捏她的手,二人进了房中,她打发了清元、白玉去烧茶端饭,接着才问姚守宁:   “表妹当时怎么说?”   姚守宁抽抽噎噎将自己被柳氏喝斥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末了含泪道:   “我哭时,表姐就劝娘,说我有错,让她不要在外面训我。”   一听这话,姚婉宁的眉头顿时就皱起来了:   “你是有不对,但也算不得多错。”   她抿了抿嘴唇,将面前比她高了一个头的妹妹小心的揽到自己肩头,拿了手帕爱怜的替她擦眼泪,动作轻柔:   “就算主动送礼又怎么了?”她十分护短:   “世子长得好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再说了,陆执又救了柳氏的命,送他礼物再正常不过。   姚守宁本来开始听她说话,不停的点头,末了又听她后面一句,先是下意识的点头,接着反应过来不对劲,连忙道:   “我可没有……”   她当时只是想要打消苏妙真的怀疑,所以有意令柳氏误会,此时见姚婉宁也误解,就想要解释清楚。   哪知话音刚一说出口,就被打断了。   “好了。”   姚婉宁点了一下她脸蛋,感受着少女丝滑细嫩的脸颊触感,与她枯瘦的脸截然不同。   “可别解释,解释就落下风了。”   她耐心的解释道:   “世子救了娘的命,不管是图他美色还是因救命之恩,礼物送了就送了,为什么要道歉呢?”   姚守宁泪水糊住了睫毛,根根分明,那一双大眼睛纵然有些红肿,却在泪光清洗之下,显出几丝楚楚可怜之意,听了这话一下怔住:   “这样说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姚婉宁耐心教导她:   “如果娘再问起,你就说世子长得好看,就要送他礼物,不止这次送了,将来可能送的更多。”   “娘会生气吧……”姚守宁一听这话,顿时目瞪口呆,有些不敢置信这些话是大家一致认为温顺老实的姚婉宁说出来的。   当时柳氏一听她夸陆执,已经火冒三丈了,若是再说下去,便无异于火上浇油。   “反正你承不承认娘也会生气的,这样说反倒能堵了她的口,避免她继续追问。”姚婉宁温声细语的出主意:   “而且据我对娘的了解,你要越是坚定,与她唱反调一条路走到底,她反倒会恐慌,耐心劝你打消这个念头,不会刺激你的。” ###第七十三章 老实人   说完,姚婉宁又轻描淡写补了一句:   “自家女儿,还能打杀不成?反正娘来来回回的方法,无非就是禁闭、抄书而已,拿你没有方法,便自然会小心哄你。”   “……姐姐,你……”   姚守宁坐直了身体,眼泪都忘了流,神色有些复杂的盯着姚婉宁看,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似的。   就见她温婉乖巧的笑道:   “你啊,就是平时太老实了,认错又及时,每次娘说什么,你都很是听话、顺从,所以才总会挨娘训斥……”   姚若筠在外求学,柳氏没什么可以教导他的;姚婉宁身体弱,柳氏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又哪里舍得对她大声喝斥。   唯有姚守宁这个小女儿,身体健康,又自小守在她的身边,又听话又会哄人,柳氏那强势的性格在管理这个女儿之时,施展得淋漓尽致。   “本来你跟娘之间,一个愿管,一个愿听,我也不想说什么。”   “……”   她哑口无言。   听听,听听姚婉宁说了什么。   她以为姚家里,大哥沉默古板,姚婉宁柔顺而安静。   可此时这个姚家里原本认为最是温婉乖巧的姐姐,竟说她才是个老实人!   苏妙真身上的声音还说她撒谎成性,虚伪愚蠢……   “不过这样一件小事,娘当众不给你脸面,就不应该了。”   姚婉宁并不知道妹妹此时内心所受的冲击,反倒想起她提起苏妙真的种种,皱了皱眉,那张脸上第一次露出几分对这素未谋面的表妹的排斥之色:   “你还是不要和苏妙真走太近了。”   柳氏性格她清楚,照理来说,当时这样的重话一讲,必会后悔的。   可有了苏妙真一拱火,下不来台之后,只会越发恼怒。   “我不会和她做朋友的!”姚守宁点了点头,因为哭了一阵,眼圈还有些泛红:   “她不喜欢我。”   “正常人谁会不喜欢你呢?”   姚婉宁十分护短,说道:   “除非她不正常。”   姐妹俩相互一望,都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姚守宁破涕一笑,顿时觉得心中的郁闷散去了许多,眼中重新焕发光彩。   “好了,别气了,先吃点东西,不要饿着了。”   她转过身咳了两声,又耐心的哄妹妹:   “不就是话本被收吗?到时我让清元出去,给你多买一些。”   姚守宁满心的阴霾被她驱散,听了姐姐这话,又被哄得十分开心,末了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   “姐姐,你信有鬼邪存在吗?”   姚婉宁头也没抬,笑着就道:   “我信啊。”   ……   直到姚婉宁陪同着妹妹吃完了饭,终于撑不住回去之后,姚守宁想着她当时那句话,仍不由自主的出神了。   在柳氏不信鬼神不信邪的情况下,姚婉宁竟会说相信鬼邪的存在。   这也使得姚守宁颇为惊讶,只是之后冬葵等人接连端了饭菜回来,她再也没有机会跟姐姐说起昨日发生的诡异之事。   自被姚婉宁哄好之后,姚守宁一扫之前的不开心,困在家中抄书之余,只好让冬葵帮她打听消息。   据冬葵所说,孙神医的药铺神秘被人撕了封条,官府派了人查询,却没有查出什么端倪。   再加上这会儿有陆执杀人的案件未破,此事便认为可能是宵小作案,最终不了了之。   一连数日,姚翝早出晚归。   将军府闹蛇、陆执生病一事,已经在神都传开了。   听说长公主认为世子涉案非同一般,认为其中必有人不怀好意,想要陷害将军府,因此以配合调查此案的名义,召集了封地一千精甲,赶入神都城,意欲查出幕后主使者。   医馆闹事的事件涉及到了世子,姚翝受到了各方的施压,每日早出晚归,想要找到一丝线索。   而姚守宁被柳氏禁足了三天后,一直都没有主动低头,这使得柳氏逐渐坐不住了。   气愤褪去之后,冷静下来,她就意识到自己当日说的话可能令女儿伤心了。   姚守宁向来心气大,也放下来脸来哄人,一般不会与她有隔夜仇,可这都三天了,据冬葵所说,她每日都在屋中抄写《慎言》、《戒行》,像是真的生她气了。   中途她甚至特意让人向姚守宁透露了温献容想过来的消息,女儿都不为所动。   想到这里,柳氏逐渐有些不安,忍了又忍,这一晚终于再沉不住气了,让曹嬷嬷去亲自哄姚守宁来自己房中。   开始柳氏还担忧姚守宁在气头之上,不肯过来,哪知曹嬷嬷一去,很快就将她带过来了。   柳氏仔细盯着她看,只见她乌发雪肤,双颊红润,目光清澈,精神饱满,不像是难过,心里不由一松。   “怎么这几天都不过来吃饭,真生娘气了?”   柳氏见到女儿,又是欢喜又是内疚,亲自去替她解了披风的带子,交到了逢春的手中。   她抱了一大叠已经抄好的字,听了柳氏这话,就有些意外:   “娘不是禁我的足,让我抄书吗?”   几天前的吵架,经由姚婉宁的开解之后,姚守宁早就已经释怀了。   她这个人并不小心眼,柳氏当时只是情急之下出口伤人,她想通后自然便不再生气了。   “娘也只是说说……”   柳氏一听这话,神色间露出几分尴尬的神情:   “哪知你这么多天不出门,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了。”   姚守宁也不说话,提起当日的事,嘟了下嘴:   “我那一天确实不高兴。”   柳氏顺势就道:   “娘确实有错,不应该那么说,可你也不应该将那卷字画点名要送世子的。”   她性格霸道强势,可为人也不算迂腐,想起当日情况,觉得自己言语重了,也愿意放下身段向女儿道歉。   这话一说完,就见姚守宁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柳氏见她一笑,也不由自主的跟着笑,母女二人言归于好,几天冷战的隔阂一下消失了。   “我送世子东西,也是有缘由的。”   姚守宁想起当日没说完的话,此时终于有机会说出口:   “娘,我怀疑世子是中邪了。”   “……”   柳氏眼皮跳跳,哪里听得这样的话。 ###第七十四章 和好了   柳氏首先是想发火,其次想起母女二人刚刚才合好如初,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将姚守宁一顿喝斥,又使女儿疏远了。   想到这里,强忍了不快,维持着十分僵硬的笑容,勉强听她说完世子中邪的话,十分敷衍的点头:   “是很巧合,白天那个发疯的男人找娘,晚上就有人找儿子了……”   她是一点儿不信神鬼之说,也不信有人真的中邪,虽说听姚守宁讲得头头是道,心中却是很不以为然,觉得陆执年少且又出身高贵,杀人之后做了恶梦发病,再正常不过。   更何况家中进蛇虽说是很奇怪,但寒冬腊月也不见得就完全没有蛇。   将军府又不是没有对头,昨日看刑狱司的人与他们争锋相对,还起了口角。   说不准是那楚家人故意使坏,抓了不少蛇扔进将军府呢?   这个女儿自小被宠于家中,压根儿没见识过人心的黑暗处,成天看看话本,听着点风声儿,便当是妖怪来了。   她一面应付着女儿,点头如捣蒜,一面心中却想:该给这个女儿找个大夫,把把脉了。   姚守宁见她脸上神色,也知她不信,终于彻底死心,打消了将所有的事向柳氏和盘托出的念头,只有选择性的挑了一些实在巧合的事,半真半假的将陆执中邪一事说给了柳氏听。   哪知就算如此,柳氏脸上的笑容也只是透出两个字:不信!   “娘,是真的。”她又强调了一遍,柳氏终于忍不下去了: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跟你外祖父的字画有什么关系呢?”   她性格强势,能忍不快听姚守宁说这些话,已经是十分克制了。   此时见女儿仍不停的说这件事,柳氏顿时火气又有些压不住了:   “你不要跟你外祖父一样,神神叨叨的,真以为他的字有什么神通之力?能克制妖邪?令陆世子驱邪避凶?立即字到病除?”   “若是这样,这世上还要什么大夫!”   她胸脯激烈起伏,一连深呼了好几口气,平息内心的不满:   “我都后悔,不应该跟你说当年的那桩事了。我看你就是受了那些传说的影响,一天到晚不知道在想什么!”   “……”   姚守宁哑口无言。   事实上柳并舟的字确实玄妙非凡,能不能让陆执字到病除她不清楚,但对于邪祟之物确实是有克制作用。   毕竟在马车上时,她就曾亲耳听到苏妙真身上的那道声音受到外祖父所写的大字镇压,并继而生出想毁字的念头。   可惜这些话她再也不能跟柳氏说,否则好不容易重归于好的母女,恐怕又要因为这一件事而闹得不愉快了。   母女没有隔夜仇。   与柳氏闹了别扭倒也罢了,若是让表姐察觉出端倪,那才真是糟糕。   数次短暂的相处,姚守宁觉得苏妙真是个十分危险的人物。   她对于姚家似是有一种极深的怨念,身上的那道声音来历不明,她不敢将自己的底曝露了。   若此时一股脑说给柳氏听,以她对于苏妙真此时爱屋及乌的情感,说不定在谈话间,便被表姐套出话来,到时情况对她就十分危险了。   想到这里,姚守宁唯有沉默。   她发现,从苏妙真到来之后,她与柳氏之间好像生出了无形的隔阂。   本该无话不说的母女,现在却都已经有自己的心事和秘密了。   柳氏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终于被自己镇住,不再胡思乱想了。   见她低垂了头,细碎的头发垂在她脸颊两侧,露出巴掌似的小脸,那脸上绒毛细细,稚气未脱。   这样一看,心中不免又软了下来,觉得自己的语气太重:   “守宁,不是娘要说你,鬼神之说不可信。你看的那些话本,什么神啊鬼的,都只是故事传说。”   姚守宁听了这话,既不愿违背本心点头,也不愿意撒谎骗柳氏,只垂头沉默间,就听到外头有脚步声传进来了。   “老爷回来了!”   院子里传来了逢春的声音,柳氏有些吃惊:   “怎么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   孙神医药铺前引发的死人案子迟迟未结,陆世子的病情已经传遍神都。   不知是不是上回送了礼物的缘故,陆家目前并没有怪罪下来,姚翝暂时官职不变,最近在追查那死者身份以及替苏妙真姐弟赶车的马夫行踪。   因为涉及到了姚家自己,姚翝格外卖力,深怕出了纰漏,每日早出晚归,有时夜半时分才回屋。   今日天还未黑,没想到他就回来了。   母女二人的谈话告一段落,柳氏也没心情教训女儿不要胡思乱想了,姚守宁松了口气,就见姚翝大步入内。   他披了件朱红色的斗蓬,手里握了一大卷宣纸,神色有些疲惫,眼睛下方不止浮现青影,连眼袋都冒出了些,看起来几日功夫就老好几岁了。   “爹!”   姚守宁好几日没见父亲的面,一看到他,不由唤了一声。   听到女儿的声音,姚翝正欲拉披风结的手一顿,脸上的疲倦之色刹时一扫而空,嘴角一咧,露出整齐的一排白牙:   “守宁来了。”   近日他虽说归家晚,但也听到妻子好像跟女儿闹了别扭:   “你在这正好,省得我稍后再跑一趟了。”   他好几天没见到小女儿的面,心中也有些挂念,此时一见爱女气色极佳,只觉得周身疲累都散了大半。   “爹,您坐。”   姚守宁忙不迭的替他拉了凳子出来,又顺手倒了一杯桌上的茶递过去。   柳氏见她殷勤,心中有些酸:   “之前也没见你对我如此热情。”   姚守宁见状,又倒了杯茶给柳氏递去:   “娘也喝。”   柳氏被她哄得开心,将茶接过,才问道:   “怎么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可有什么变故?”   当日那桩人命官司一日不解决,便如悬在柳氏头顶的一把刀,令她难以真正的放松,尤其是姚翝近来忙碌,更是让她睡觉都不大踏实了。   姚翝解了披风扔给逢春,坐了下来,将女儿递来的茶水一口喝尽之后,才长舒了口气:   “变故倒是没有,就是上头一通瞎指挥,白跑罢了。”   他说完这话,就见姚守宁的目光之中露出一丝疑惑。 ###第七十五章 查案子   按理来说,这桩案子涉及到了定国神武大将军府的世子,朝廷本来要求是在案件未明朗之前,是不得对外透露的。   但姚翝早就厌烦指挥的刑狱、镇魔二司,心生反骨。   再加上妻女本身也算本案的见证者,当即就说道:   “死者的身份前两日就已经查出来了。”   死的只是一个普通人,这个并不难查,事情发生当天,兵马司的人走访西城查询,就已经有了眉目。   “是谁?”   姚守宁一听死者身份查出来了,不由有些紧张的问。   “是城西张家巷的一个单身汉罢了。”姚翝见女儿感兴趣,当即说给她听:   “此人姓张,单名一个樵字,已经年近三十,既未成婚,独自在家中留下的一栋旧宅居住。”   他没什么手艺,为人也好吃懒做,成日不思干活,将祖上留下的房屋租赁了一半出去,以此作为营生,用以日常花用。   正因为如此,已经一把年纪了,还未娶妻,所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平日最喜欢的就是出门逛街,凑个热闹,听些东家长西家短的,在附近名声也不太好听,据说有邻居告他偷看附近妇人洗漱。   不过这些话,姚翝就不说出来,深怕污了女儿的耳朵。   “有件事情,说起来就很奇怪了。”他话锋一转,“此人年幼丧母,是父亲独自将他拉扯长大的,母亲去世时,据左邻右舍说,才六七岁左右。”   正是因为如此,他的母亲去世已经二十来年了,当日大街上,怎么会突然问起自己母亲呢?   姚守宁听到这里,想起他身上蹿起的那两股黑气,不由心中发寒,下意识的问:   “会不会是他鬼上身了?”   柳氏正欲说话,姚翝就笑:   “他那老娘死了许久,若真有鬼,也早就投胎转世了。”   他这一打岔,柳氏便也跟着问道:   “会不会是发了羊癫疯?他疯起来时,神智不清,以为自己母亲未死呢?”   她说的话也有道理,事实上姚翝之前也考虑过。   “唉。”他长长的叹了一声,有意哄柳氏开心,装腔作势道:   “可惜审理此案的主官不是你,朝廷临时组派了三司会审,令将军府、刑狱司、镇魔司三方各派人手,监督此案审理,我瞧着他们就是一通瞎指挥罢了,还不如你说的有道理。”   他这话将柳氏哄得忍俊不禁,有些想笑,却又觉得不太庄重,不由嗔怪似的看了丈夫一眼,末了听他后面的话,又有些担忧:   “那可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姚翝抹了把脸,露出无赖之色:   “查呗!”   “上头请了仵作来查这张樵尸体,目前也断定不出他是不是真的犯了疯病。”   既然无法确定他是不是死前发疯,那么他临死之前喊的话便是一条线索。   “三方都说此人既然临死前寻找母亲,必定是有缘由的,逼我们一定要找出此人母亲,哪怕是他的义母、姑母、姨母……只要带了‘母’字的,统统都不放过!”   所以近几日来,他跑得脚底鞋都要磨破了,一直在查张樵生平亲属,想要找出与此案有瓜葛人物。   “……”柳氏听闻这话,既是无奈,又有些同情的看着丈夫。   他前些日子侦办的雨后流言一案还未平息,如今又背上了这口大锅。   姚守宁罕见的静默了半天,突然开口问道:   “爹,这人的尸体呢?”   “尸体停在刑狱司内。”姚翝答了,又有些奇怪:“你问这个干什么?”   “镇魔司的人看过了吗?”姚守宁又追问了一句。   柳氏听到这里,不由皱了皱眉头,却并没有说话。   “自然是看过了。”姚翝觉得女儿的问题有些奇怪,反问了一声,姚守宁有些失望:   “他们没看出什么东西吗?”   “没有啊。”姚翝莫名其妙:“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事。”姚守宁忍下心中的困惑,找了个借口:   “我总觉得那个人突然伤人,像是中邪了,又见惊动了镇魔司,还以为其中有什么缘由呢。”   姚翝不疑有他,笑着说道:“镇魔司的人来,就是因为涉及到了世子,不甘落后,可能想要查探些消息,报之皇上罢了。”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可姚守宁心中却是说不出的害怕与恐惧。   当日她明明看到这死者身上钻出两股黑气,分别钻入陆执与孙神医的身体中,再加上他死前唤‘娘’,死后又有老太太夜半寻‘儿’,这事儿分明不大对头。   镇魔司的人究竟是看出来了,故意装傻充愣;还是确实本事不足,没有看出来呢?   “爹,孙神医怎么样了?”   姚守宁突然问了姚翝一声,他就说道:   “关在兵马司内,喊着冤枉,等待判决呢。”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一旦判决下来,他可能就会刺字流放,不可能再出妖蛾子了。”   姚守宁咬了咬自己的手指甲,心中却在思索:都是黑气入体,为何陆执病发,孙神医却没有大碍呢?   再者说了,出事当晚,城西老妪唤‘儿’之时,孙神医的医馆被人砸破,至今还未抓到入室的宵小,这也让姚守宁感到不安。   她隐隐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可眼前这些事却像是蒙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让她看不透、想不通。   一股不妙的预感突兀的生起,姚守宁总觉得即将会有一件十分不好的事情会发生,且会祸及到自己的家人。   可这个事情究竟是什么,伤害到她家中的谁,她却又没有半分头绪了。   “爹,爹!”   她突然伸手,搭住了姚翝的肩头:   “你要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   她莫名其妙的话令得姚翝吃了一惊,却见这个向来无忧无虑的小女儿不知为何,此时愁容满面,一扫之前天真之色,大眼睛中盛满了担忧。   他心中软得一塌糊涂,反手拍了拍女儿的手腕:   “爹当然好好的,若出了事,将来你娘骂你时,谁帮你扛住?”   他这话逗得姚守宁内心的忧郁登时不翼而飞,柳氏原本应该翻脸,却又绷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瞪了他一眼:   “快别嘴贫了。” ###第七十六章 找车夫   姚翝‘哈哈’大笑,姚守宁紧绷的心弦受他影响,微微一松:   “爹,我觉得这事儿还是有些怪异的。”   她说完这话,深怕柳氏出言打岔,索性一股作气将自己心中的话说出口:   “此人发疯之前找娘,而当天夜里,西城也有人说听到了老妇人寻‘儿’的声音。”   柳氏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她飞快的道:   “就在当夜,将军府出现了很多蛇,我那天跟娘出门,买糖葫芦时,听说将军府运出去的蛇是以车拉走的!蛇现之后,陆世子就受伤‘病’重。”   种种情况,并非巧合。   “若有怪异之处,您查案之时,要赶紧躲。”姚守宁叮嘱着。   柳氏还是第一次听到将军府出现的蛇如此之多的情况,先是怔了一怔,后面又有些不信,认为只是市井百姓以讹传讹罢了。   不过她知道女儿担忧丈夫,便识趣的没有出声去打断,而是安静的听着。   姚翝点了点头。   将军府闹蛇、世子病重一事,神都已经传扬开了,他知道的甚至比姚守宁更多。   不过女儿关切的心意却令他满足,因此仍是一一答应下来了。   “对了。”   姚守宁说完这些话,仍觉得不大妥,犹豫了一下,又说道:“您要注意那个孙神医……”   因为这桩案子,孙神医的祖宗八代都被扒出来了。   明面上他并没有什么问题,可实际从那黑气钻入他身体的刹那,姚守宁就觉得他已经是个不稳定因素,说不准哪天与陆执一样,迟早是要发病的。   “您得注意他,看看他会不会病倒,亦或牢中有没有闹蛇……”   她小声的提出建议,虽没头没脑的,但姚翝仍是满脸纵容的应承了。   “还有……”她还想说什么,但柳氏有些无奈的开口:   “好了。”她笑着说道:   “你爹头上本来有将军府、刑狱、镇魔司三座大山压着,现如今加了你的命令,再添添凑凑,就得像那孙悟空,被压五指山下头了。”   姚翝闻听这话,喜滋滋的:   “让她说就是了,我女儿再吩咐一些,也比那些人说话好听多了。”   “唉……”   姚守宁叹了口气,她只是心中不安,但让她说,她也无法再说出什么来了。   近此时日所见、所听、所梦,皆是不能诉说出来的,苏妙真的秘密目前只有天知、地知、她知以及自己知道了,若说出去,别人不止不信,还容易引发无法估计的后果。   姚守宁以往总向往刺激热闹的生活,但此时随着自己真卷入这样的神秘事件,她又有些怀念以前无忧无虑的自己,以及舒适平稳的生活。   “对了,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柳氏见姚守宁不出声了,突然想起问姚翝回来的目的。   他的公务还没办完,据他所说,死者张樵的亲属应该是还没盘查出来的,怎么今日就有功夫在这个时候回家呢?   姚翝似是也想起来了自己回家的目的,将握在手中的那一卷宣纸往桌面一搁:   “我回来,是找妙真、庆春问些话的。”   说话的同时,他一手压纸,另一只手顺势一抹——   纸张摊开,露出一张男人的画像来。   只见那男人应该上了年纪,留了山羊胡须,五官实在看不出端倪,穿了一身短上衣,套厚袄坎肩。   双脚微分,穿了一条扎裤腿的宽松长裤,足蹬一双草鞋。   这画上的人穿着打扮实在再普通不过,神都城的大街上,十个上了年纪的劳动人民之中,有九个是这样的打扮。   更何况那白纸黑画之下,看不出衣服颜色,脸上、身上也没什么痣、胎记、伤疤之类的印象,乍一看上去,压根儿分不出来谁是谁。   混入人群之中,便如大海捞针。   难怪姚翝找了多天,依旧一无所获。   不等柳氏发问,姚翝就道:   “这是根据妙真、庆春二人口述的,那赶车的车夫刘大的画像。”   从案件发生至今,已经过去四日时间了,但查出来的线索并不多,案子几乎陷入了僵局。   提到那失踪的车夫,姚翝纵然再是不愿让妻女担忧,也不由露出头痛之色。   四天的时间,案子依旧笼罩在层层迷雾中,坐镇他上方的会审三司开始重重施压。   三方各自调派出了两个人手陪他查案,令姚翝绝望的是——   这样查下去,恐怕那闹事的三个地痞都要被查出来了,这车夫依旧神龙见首不见尾,真的是邪了门。   他死了!   姚守宁凑过去看的第一眼,心里就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说来也十分奇怪。这画实在是粗糙,根本难以辨认,可她在看到的一刹那,脑海里自动浮现出来了一个年约六旬的老者身影。   此人背脊微偻,手长脚大,穿的是灰色短布上衣,外罩青色补丁袄子。   戴了一顶草笠,腰间别了个烟袋子。   他的脸有些消瘦,皮肤呈古铜色,皱纹遍布。   大大小小的褐色老人斑极多,将他脸上所有的痣都隐藏在这些斑点里头。   在姚守宁眼中,这老头儿的模样一现,顿时与被姚翝手掌压着的那张宣纸内的画像相重叠,接着取而代之,映在了纸张上头。   她先是被自己眼前所看到的情景吓了一跳,紧接着一下就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强忍内心恐惧,咬紧嘴唇瞪大了眼极力在老头身上搜寻。   他的脸上没什么特色,光凭嘴说,姚翝很难找得到人。   姚守宁想帮自己的父亲,早日将人找到,使案子了结,不使他再奔波。   看了两眼之后,姚守宁终于在老者手背的虎口处,找到了一条约半寸长的疤印,像是曾经此处受过伤,留下了一道歪歪斜斜的伤痕。   确认了老汉身上的印记之后,姚守宁下意识的紧闭了眼睛,不敢再往那纸上的诡异‘人影’看去,身体微微的颤抖。   片刻之后,那画上的人影诡异的消失,仍是先前画得十分粗糙的样子。   姚翝全然不知爱女内心的恐惧,说道:   “画成这个样子,找了四天都没有下文。”   有三司施压的情况下,五城兵马司的人都调动了,将神都城翻了个底朝天。   抓的人多得牢中都要装不下了,浪费了大量的人力,可一一排除之后,却十之八九都并非从江宁进入神都的车夫。 ###第七十七章 他死了   虽说仍有少部分人仍有嫌疑,无人证明其身份,但姚翝却凭借兵马司指挥使的经验,敏锐的感觉这些人都并非自己要抓捕的人。   而拜此次大规模的抓捕行动所赐,不少曾隐匿于神都城中的作奸犯科之辈也被缉拿归案,有些甚至是通缉了多年的大盗,平时藏头露尾隐于闹市,此次却都阴阳差错的被一网打尽了。   姚翝忍不住苦中作乐的想:若非此次案件自己也牵涉其中,说不准来年京察考核之后,自己光凭抓捕罪犯的业绩,头顶的官帽说不定还能升升品级,将坐了十年的位置往上挪一挪。   “江宁那边,已经有差衙前去捉拿刘大的家人。”他有些无奈:   “我回来就是想问问妙真、庆春,请他们看看这画得像不像,也问问他们还记不记得,这赶车的马夫还有没有其他的特征。”   他看了柳氏一眼:   “稍后可能还要让他们姐弟去兵马司的大牢,帮忙指认抓捕的人,看看马夫有没有隐藏其中。”   姚守宁对于自己的预感已经很有信心,闻听这话,连忙忍下心中的害怕:   “爹……”   她唤了一句,引起了姚翝注意:   “这个人会不会是死掉了?”   这话一出,令柳氏与姚翝都吃了一惊。   “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怎么会死了呢?”柳氏下意识的反驳,曹嬷嬷在一旁听得分明,也点了点头。   姚翝回过神来,笑了笑,问女儿:   “为什么这么说?”   “您也说了,此次全城搜捕这马车夫,是得到了三司辅助的。”   大庆近几年国况日下,可长公主与将军府联手之后,使得陆家的实力强劲;   同时楚家也非一般人,镇魔司的太监也颇为厉害,三方联手,全城挨家挨户的搜一个逃遁的马车夫几天没有消息,这明显就是不正常的事。   “这只是一个车夫而已,又非经验老道的江洋大盗,怎么会迟迟找不到一个大活人?”   姚守宁虽说年少,对查案之事也不大了解,可她话本看了不少,再结合自己的神奇的预感,说出口的话倒与姚翝心底的隐忧不谋而合。   他的表情一下变得严肃了几分。   “除非他人已经死了……”   姚守宁见父亲的神色,心中也有些虚,小声的补了一句。   但姚翝对她信任至极,压根儿没想到其他,只是有些惊讶的看了女儿一眼,接着叹息:   “守宁懂事了。”   仿佛这几日功夫,她一下成长了许多,说的话也条条有理,不像以前还着些孩子气。   “这也正是我担心的地方。”   他的表情变得严谨:   “一个江宁来的车夫能有什么本事?据妙真所说,不过是寻常人家的贫苦老汉而已。”   在当时混乱之下,害怕惹了祸事,趁机逃遁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可问题难就难在此时的他失去了踪迹。   出动如此多人,仍是寻他不到,摆明了此事有鬼。   姚翝也隐隐担忧,此人恐怕是死了。   但一个大活人离奇死亡,这桩案子自然就更加的离奇。   细想之下,一个赶车入城的老头冲撞了贵人,关键时刻突然失踪,有可能是死了。   他一个外来老汉,与人无冤无仇的,谁要杀他呢?   偏偏这桩案件涉及到了定国神武大将军府的世子,同时还牵扯了一条人命,接着涉案的关键人车夫也死了——无论姚翝怎么看,都觉得像是有幕后黑手主导这一切,要杀人灭口似的。   姚翝越想越烦:   “若是如此一来,案件就麻烦了。”   他赶的是送苏妙真姐弟的车,事发时柳氏母女也在现场,极有可能会被人认为此事与姚家脱不了干系。   细查之下,姚翝找了地痞闹事一事肯定捂不住,到时恐怕浑身长了嘴也难以说清。   柳氏也想通了其中缘由,心中也不由有些担心。   不过她并没有再纠结此事,避免让姚翝更加心烦,只是说道:   “希望这些被抓的人中,就有这逃遁的车夫。”   说完,又叹道:   “只是牢中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妙真年纪不大,又是养在闺中的女子……”   苏庆春虽说是男子,但性情腼腆,“牢里抓捕的都是犯罪,恐怕走上这一遭,要将这两个孩子吓得不轻的。”   柳氏说着,面上不由露出怜惜之意。   姚翝就安抚她道:   “你放心,有我看着,不会出事。”   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找出车夫这个人。   “早些将案子了结,也是一桩好事。”   柳氏又有些担忧,问道:   “若是这些人中,都没有车夫……”她顿了顿,“又会如何呢?”   “活人见人,死要见尸。”   迟迟寻不到,时间越是拖延,情况越对姚翝不利。   刑狱中派来监督办案的差人已经开始阴阳怪气,话里行间暗指此事与他有关,所以他拖延着不肯办事。   只是这些话没法与妻女说,唯有姚翝自己扛起。   不过纵然他不说,夫妻连心,柳氏从他脸上也能看出几分端倪,再一想到这事儿的后果,不免脸上露出愁色。   “我也想看看,此事究竟是哪个在背后搞鬼!”姚翝咬紧了牙关,将手边的茶水一饮而尽:   “这些贵人之间的争斗我不想管,但涉及到了家人,我也不愿含糊过去!”   “放心就是了。”末了,他调整了语气,看向妻女时,又露出笑意:   “我可不能出事,还要尽量保住你姚太太的体面呢,不然将来骂人都少了底气……”   “胡说些什么,没个正形!”柳氏嗔怪的说了他一句,本来满心担忧,但在他不正经的话语之中,那担忧又逐渐被压入心底。   说完这话,柳氏忙不迭的唤了逢春去请苏妙真姐弟,姚翝近来少有时间陪家人说话,正好趁着这功夫忙里偷闲,与柳氏聊些家常事。   “对了,妙真近来与婉宁相处挺好的。”   柳氏说到这里,不由看了姚守宁一眼,心中暗叹人与人之间需要缘份。   原本姚守宁是最期盼苏妙真到来的人,哪知真将人盼来了,她倒是不喜欢了,对人爱搭不理,还喊着不愿跟人交朋友。 ###第七十八章 她隐瞒   反倒是平日话不多的姚婉宁倒与苏妙真极谈得来,柳氏说道:   “两人都是贞淑娴静的性子,妙真时常去婉宁院中坐坐,我瞅着婉宁的精神都要比之前好了些。”   姚翝仔细的听她说话,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上也露出笑意,软化了满脸凶狠的神情。   姚守宁听在耳中,倒有些吃惊。   若是其他时候,她可能要说柳氏偏心。   姚婉宁身体不好,柳氏一向认为她性格跳脱,不允许她时常过去打扰姚婉宁清静的。   可此时从柳氏话中听来,仿佛苏妙真时常去寻姚婉宁说话,她不止不指责,反倒认为两人性格相投。   不过她此时的心思并没有在柳氏身上,而是听到姚婉宁与苏妙真成为了朋友的时候,心中不由有些担忧。   她近来乖乖呆在房中,明面上是听从柳氏的话要禁足,实则是消化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变化,倒没想到这几天功夫,两人竟已经如此亲近了。   若是以前,姚守宁听到此事,必定有些吃醋,可这些天来经历了如此多事,她第一反应,竟想起自己被禁足那日,姚婉宁来自己房中说过的话了。   那时姚婉宁让她离苏妙真远一点,可转头姐姐就与苏妙真往来密切,莫非是有什么缘由?   她猜不出来姚婉宁的想法,不过想到苏妙真身上那诡异的声音,她倒真有些替自己的姐姐担忧。   姚守宁心中想着事,苏妙真恰巧就进来,将柳氏夫妻俩的谈话打断了。   “姨母找我?”   她人还未进门,便先唤了一声,接着进来之后看到坐在屋中的一家三口,愣了愣,接着曲膝福礼:   “姨父也在,守宁妹妹。”   她虽说还在孝中,但毕竟是暂居在姚府,因此并没有一身素白,不过仍然装扮得很是朴素。   头上簪了一朵简单的白色小绢花,上身穿浅色窄袖小袄,下身配青色裥裙,身材纤细,简单的打扮越发显得她清丽无比。   柳氏见她一来,笑意都真诚了几分:   “妙真过来,你姨父有话问你。”   柳氏这人性格虽说强势又重规矩,可她一旦真心亲近一个人,却又不同了——规则都是弹性的。   从她与苏妙真讲话,就看得出来苏妙真在短短几日之内,获得了柳氏的真心对待,话里行间透出的亲昵骗不了人,一点儿没把她当成一个在此之前从未见面的陌生人。   姚守宁心中警惕,觉得这苏妙真实在是很有本事,毕竟她娘可不是一个好讨好的人,此时却对苏妙真笑脸相迎。   苏妙真点了点头,闻听这话,便移步上前,一眼就看到了被姚翝压在掌下的那叠宣纸。   以她聪慧,自然知道了姚翝夫妇唤自己过来的目的。   “妙真,这是前两日根据你与庆春口述,所画来的刘大画像,你看有没有差错?”   姚翝有些无奈的问了一声。   事实上在画像画出来的当日,就已经请苏妙真姐弟看过很多回了。   苏庆春当时被死去的马匹弄出来的血腥场景吓得魂不守舍的,再被叫去兵马司绘画时,回想当时的场景也满脸煞白,勉强说了一些车夫特征之后,连看也不大敢细看,只确认了个大概,便匆匆点头说是。   而苏妙真倒是仔细看了,也说很像,几乎与刘大并无二致。   只可惜两人确认之后,官府随即发布了告示,至今仍没有找到人。   苏妙真听到这话,仰起了头来,脸上露出几分忐忑,匆匆看了那画像一眼,接着忙不迭的点头:   “姨父,是他,就是他!”   “表姐看仔细了吗?”   姚守宁见到此景,忍不住出声问道。   她不知是不是对苏妙真生出了偏见,总觉得苏妙真此时的怯畏是装出来的,像是想要急着将此事忽悠过去。   “当然是看仔细了……”   苏妙真听到姚守宁的问话,顿了顿,接着才极好脾气的解释:   “刘大爷身上穿的,就是这样子的打扮,长相也是一样的。”   “还有没有其他遗漏的?”   姚守宁又追问了一句,柳氏看了她一眼,却并没有出声制止。   苏妙真抿了抿唇,露出苦思之色,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说道:   “像是戴了一顶斗笠。”   她这话先前可没说过!虽说大街之上戴斗笠的人也很多,这样的条件实在太模糊,但毕竟也是一条线索。   姚翝倒没想过这个少女有意骗人,只当她当时精神恍惚,疏漏了而已。   闻听此话,精神一振,接着又问:   “你还能想得起来什么吗?”   苏妙真苦思半晌,接着摇了摇头:   “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她说着说着,眼圈又有些泛红:   “对不起姨父,当日出事之后,我也吓得不轻,刘大爷什么时候逃走的,我竟全然不知。”   柳氏见她这模样,心疼无比,忙不迭的去拉她的手:   “你还是个孩子,当日马匹发疯又与你无关,见到死马,又看到杀人,吓住了想不起来也是常事,可别往心里去。”   姚守宁心中生疑。   她回忆事发当日的情景,柳氏自报家门,苏妙真听到之后连忙出身,接着揭破她自己的身份,与柳氏相认。   唤出苏庆春的时候,苏庆春被死了马的惨烈场景吓得不轻,当场呕吐,连头都抬不起。   相较之下,她口齿清晰,姚守宁与柳氏离开的时候,分明看到她低垂着头,拍着弟弟的后背,安抚他的情景。   这样一个女子,她说她被当时的情景吓住,姚守宁压根儿不信。   不过事情若是与她无关,她为何要隐瞒呢?   毕竟马车发疯,冲击人群,导致有男人发疯,追砍百姓等,桩桩件件都与她扯不上关系,早日找到刘大,只会洗脱她的嫌疑,她没有隐瞒的道理。   除非……   这些事情都与她有关,且关键点就在那车夫身上,所以她不愿姚翝等找到刘大此人。   那么如此一来,姚守宁又觉得困惑无比。   若这些事与苏妙真有关,她是如何做到这一切,做这一切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呢?   混乱之中,柳氏都险些死于非命,若不是陆执相救……   陆执!姚守宁想到这一点,有些懊恼,她怎么把陆执忘了? ###第七十九章 说假话   苏妙真身上的声音曾经提到过,她的前世与陆执有关系。   虽说那道声音当时没提她与陆执前世的关系,但在后来去拜访陆府的马车上,那声音曾经提出过一个交易——只要苏妙真毁去柳并舟的字画,便给她一个被陆执一见钟情的机会。   既然这‘一见钟情’的机会可以打动苏妙真,那么说不定前世这两人是有缘的。   这样一来,如果苏妙真的目标是陆执,那么她干这些事,便也勉强说得通了。   只是姚守宁还是有些事想不明白,毕竟当时出事之后,陆执杀了人,惹上了官司不说,同时还因为黑气入体,使得府中闹了蛇患,还受了很重的伤,满城皆知,苏妙真与他若是前世的情人,这样做的原因又是什么?   她咬了咬嘴皮,倒是想起前几日与柳氏闹别扭。   当时她主动送了柳并舟的字画给陆管事,并言明让他一定要交到陆执之手,引得柳氏勃然大怒,斥责她趋炎附势。   姚翝是六品兵马司指挥使,陆执对柳氏又有救命之恩,自己送礼的举动都被柳氏认为不合理,那么苏妙真与陆执之间的差距,那就更大了。   一个长公主与神武大将军的独子,皇帝是他舅舅;   一个母亲早逝,父亲漂泊多年,至今还没有正经的官职,如今姐弟两人暂居于亲戚家中。   若无特殊情况,她与陆执几乎是不可能有瓜葛。   而如今这桩案子,则是将两个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牵到了一处。   姚守宁已经隐约摸到了一点思路,再想到苏妙真身上的那道声音提及过陆府闹蛇,‘它’有驱蛇之法,像是处处都在为她铺路,姚守宁心中便有了七八分把握。   但她还不清楚苏妙真身上的那道声音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死这个名为刘大的车夫,苏妙真不知有没有参与此事,以及那死者身上的黑气究竟是何来路……   她心中越想越怕,既怕苏妙真身上那隐藏意识的诡秘手段,又怕她知道自己可以听到‘它’的存在,到时不知会如何对付自己。   而烦恼之中,又夹杂着蠢蠢欲动的好奇。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又有脚步声传来,却是逢春带着苏庆春一道过来了。   “姨母、姨父、表姐。”   他为人有些腼腆,来了姚家几日,也是惶恐不安的,见到屋中的众人,先一一行礼问好,甚至连曹嬷嬷都拱了拱手,最后才忐忑的看了苏妙真一眼,轻声唤了一句:   “姐。”   “庆春,我想你帮我再看一看这幅画。”   事关案子,姚翝神色一整,双指并曲,往宣纸上叩了叩。   ‘咄咄’的响声里,苏庆春抖了抖。   姚翝长得人高马大,外表又极为凶恶,与他的父亲应该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外形、性格,使得他在这个还十分陌生的姨父面前十分的拘谨,甚至有些畏惧。   但听他说的话后,仍硬着头皮上前了一步,看向了被他压在掌下的宣纸。   他看了半晌,便脸色煞白,很快将脸别开了。   苏庆春的神色令姚翝有些无奈,他只好放低了音量,尽量做出和颜悦色的模样:   “你看看这画上的人,像刘大么?”   苏庆春缩着脖子,紧闭着眼,咬紧了嘴唇无声的点头。   “爹,您这样问有什么用!”   姚守宁一听就有些急了,说道:   “我看这画上的人就没什么特色,男的、老的、瘦的,几乎都长这样了。”   不等姚翝说话,她的目光就落到了苏庆春的身上:   “表弟,你再想一想,这车夫究竟还有什么特色?”   她目光落到了画上,那画像此时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样子,但刘大的影子已经牢牢印于她的心中。   “比如他身材多高,脸上可有什么痣、疤、胎记之类的没有?穿的衣裤又是什么颜色?”   这些话官府已经问过很多次了,姚守宁话音一落,苏妙真就回答道:   “刘大爷比庆春稍高了半个头,脸上倒没注意有什么特别醒目的痣、疤、胎记的,当日像是穿了一件褐色的上衣,青布袄子。”   她这样一说,姚守宁就瞪大了眼睛,瞳孔收缩不止。   毕竟年纪还小,姚守宁的城府并不深,掩饰心机的功夫也并不到家,哪怕极力伪装,她的吃惊却仍被苏妙真看在眼中,不由怔了一怔,笑着问她:   “怎么了,守宁妹妹?”   她神情温婉,说话温声细语,嘴角微勾,看起来温柔可人,半点儿都不像是会杀人要命的心狠手辣之辈。   可是姚守宁的脑海中,却浮现出之前‘看’到的刘大身影。   此人分明穿了灰色短打上衣,配青布袄子,苏妙真却偏偏说是褐色上衣。   是时间久了记不大清楚,还是她有意说错,想要误导查案的人?   她心中想着事,一面咬着嘴唇,拼命让自己镇定,深怕自己沉不住气,再露出破绽,让苏妙真起疑。   “就是有些好奇,表姐竟如此好的记性。”   姚守宁极力挤出一丝笑意,随即转过了头,不敢再看她,又问苏庆春:   “表弟,你再想一想呢?这车夫的脸上,可有什么特征没有?比如斑、伤之类的?”   她殷切的盯着苏庆春看,一下就将苏庆春的脸看得通红,他有些手足无措,却听了她的话后,点了点头:   “好像刘大爷是有满脸的斑。”   人上了年纪之后,脸上或多或少都会长斑,他说的这一点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实际的作用。   不过姚翝见女儿似是对这事儿极感兴趣,反正苏庆春对他恐惧非凡,他也乐意纵容着女儿的脾性,任她去向苏庆春提问。   “爹,有满脸的斑!”姚守宁虽说是已经‘见’过刘大的模样,算是变相作弊才引导着苏庆春回忆成功,可得到表弟回应之后,却令她对引导苏庆春的把握大增。   姚翝含笑点头,应和她道:“回头爹让人将这些特点记到告示中去。”   “还有呢?表弟,这刘大的眼睛长什么样呢?是大是小?距离是远是近?”   她问的这些话,其实官府的人都已经问过了。 ###第八十章 有恶意   不过当时苏庆春见到差衙,便已经吓得魂不守舍,而苏妙真态度含糊,自然答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再加上负责画画的就是北城兵马司的人,知道这两人是姚翝的亲戚,大家同是公门中人,为的就是混口饭吃。   这个世道死人又不是什么稀奇之事,无非杀人的是长公主的独子,所以本案才要严查而已。   对众人来说,反正事不关己,自然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画成这副模样交差了事。   “眼睛不大,眼距较远……”苏庆春不敢看她,却努力回想,在她有意无意的提示下,确实想起了许多的东西,说出了刘大一些特征——例如头发稀疏,有咳嗽声等。   “穿的衣服呢?”   姚守宁依照脑海中的记忆,不着痕迹的给苏庆春提醒。   一个有意提示,一个努力回想,倒真让苏庆春想起了不少东西。   “是不是长至这里,”姚守宁手往大腿处一比,解释道:“我看有时郑叔也爱穿这样的衣裳,说是赶车方便。”   “对对对。”   苏庆春点了点头,记忆像是被她唤醒:   “我记得那天,刘大爷穿的是灰白上衣,外罩青布小袄……”   他这话一说出口,姚守宁下意识的抬头,往苏妙真看了过去。   表弟说的话与她并不一致,而根据她‘看’到的刘大模样,显然苏庆春是个老实人,比她更加真诚。   这件事涉及大案,苏妙真却有意隐瞒,爹娘都在这里,听到她的话与苏庆春前后不一。   姚守宁想到这里,不由精神一振,装出有些吃惊的样子:   “是灰白上衣吗?可是刚刚表姐说是褐色上衣。”   她说完,却见苏妙真半点儿都不露慌张之色,反倒有些困惑一般:   “是穿的灰白上衣吗?”她镇定自若,看了自己的弟弟一眼。   苏庆春原本十分笃定,被她一看,不知为何,隐隐又觉得心虚中夹杂着一丝忐忑,犹豫着道:   “应该,应该是吧?”   “那可能是我记错了。”   苏妙真歉疚一笑,半点儿都没有撒谎后的心虚之色:   “当日事发突然,我可能受了惊吓,记不大清楚了,这样一想,刘大爷穿的确实有可能是灰白上衣,配青布袄子。”   如此一来,便相当于推翻了之前的说法。   姚翝与柳氏不疑有他,闻听这话,俱都点了点头:   “惊吓过后记错也是正常的,回头我修改了就是。”   “……”姚守宁含恨看着这一幕,觉得此时的苏妙真简直是阴险狡诈,装出柔弱可怜的样子,专骗老实人。   她心中有些无语,但也知道这会儿不再是继续揪着这个话题说下去的好时机,只得忍气再问苏庆春:   “除此之外,他身上还有没有什么特征呢?比如他时常赶车,手上有没有老茧?亦或是做活之中,有没有受伤等。”   她循循诱导,苏庆春像是再想起了一件事:   “手上,好像左手有伤!有次我出马车透气时,看到他手上虎口处有一道印痕。”   ……   姚守宁将自己看到的刘大身体上的一些特征都引导苏庆春说出来之后,才松了口气。   她说了半天话,拿了个杯子为自己倒了杯水。   姚翝也露出喜色,将桌面上摊开的画像重新卷起,一面吩咐逢春将他的斗蓬取来。   他这样子,像是回来没多久又要出门,柳氏有些心疼,起身接了斗蓬亲自替他披上,一面仍是劝道:   “不如吃了饭再出去。”   姚翝摇了摇头:   “这桩案子拖了许久,三司已经不允许再拖下去,定了最迟期限,必定要明日午时之前,将这刘大的踪迹找出来。”   他先前不愿妻女担忧,回来说起这桩案子时,提都没提此事。   “现在有了庆春的补充,便可以排除不少无关者。”   穿的衣服、装扮可以更换,但他左手上的一条疤却是一条十分鲜明的线索,到时排查起来便方便一些。   “今日我连夜找人,明日上午派人回家接妙真、庆春,希望可以逮到这逃遁的刘大。”   到了这个地步,姚翝寄望于这刘大未死,只是情知惹祸,躲了起来而已。   柳氏听他这样一说,也知道事情轻重,没有再劝下去,只是让人为他准备了一些厨房烙好的干饼,让他出门的同时可以填腹。   姚翝急于办差,匆匆回来,又急忙离去。   留下的屋中几人中,苏庆春说完了话,又变得害羞安静,柳氏有些为丈夫忧心。   而姚守宁虽然知道刘大死了,姚家会惹上麻烦,但她内心之中又隐约觉得姚家只是有惊无险,不会出太大问题。   虽说这种感觉好没由来,但接连几次预感成真,让她对于自己的这种直觉颇为信任。   因此她反倒不大急了,只是借着喝水的动作,偷窥苏妙真。   从仅有的几次接触看来,这个表姐身上迷团重重,但可以肯定她有很大的问题。   “姚守宁在注意你,对你有敌意。”   就在这时,苏妙真身上的那道声音再出现提醒。   “……”姚守宁听到此处,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脑海都空白了两秒钟。   就在此时,见苏妙真转过了头,笑着问她:   “守宁妹妹,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她这一刻的笑容,落在姚守宁眼中竟比当日恶梦之中‘胡妙真’夜半敲门还要可怕,仿佛披着人皮的精怪,内藏恶念。   “没有。”姚守宁用尽浑身力量,狠狠的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疼痛之下她回过神来,勇敢的迎上了苏妙真的目光,迫使自己不露出心虚、害怕的模样。   她强作镇定的摇了摇头,指望自己多年撒谎蒙蔽柳氏的经验,锻炼出哪怕惊恐万分,依旧面不改色的能力,极力避免自己嘴唇颤抖:   “就是在想,刘大究竟藏在了哪里。”   苏妙真目光幽深,也不知信了没信。   姚守宁想到她身上的声音,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这话她信了没有。   ‘它’的存在着实可怕,竟能感应到周围人的敌意,自己纵然嘴上说得天花乱坠,想必她也不信,反倒还会警惕,认为自己是在蒙蔽她。 ###第八十一章 预知事   这个念头一起,姚守宁索性故意道:   “他是江宁人,受姨父所托才送你们入神都,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却能躲过官府的查询,我觉得很有问题。”   姚守宁拼命想忍住自己越来越急的心跳,在苏妙真目光之下,装出超凶的样子,试图如那声音所说,表现出对苏妙真的恶意:   “表姐知道他在哪里吗?”   “守宁!”柳氏一开始听她二人说话还没以为意,紧接着听到女儿这样一说,觉得不对劲,喝了她一声。   “本来就是嘛!”   反正苏妙真身上的那道隐藏意识认为自己虚伪愚蠢,又会狗眼看人低,她也没必要再与苏妙真装腔作势,借着这个机会,装出娇蛮任性的模样:   “我们家本来好好的,表姐一来,就惹来了这桩祸事……”   “你闭嘴!”   柳氏没料到她会如此失礼,当即脸色一变,喝了女儿一声。   “我以为你反省几日,便会懂事,没想到你越发娇纵,给我回屋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你再出门!”   “娘就会偏心他们,回去就回去!”   她眼圈一红,扭头就往屋外走。   冬葵被这母女俩的阵仗吓住,但见她一走,又担忧她伤心,连忙匆匆向柳氏行了一礼之后,往姚守宁追了过去。   姚守宁一路冲出母亲居所之后,才止住了脚步。   “小姐……”   冬葵见她停了步子,以为她在伤心,小心翼翼的唤了她一句。   哪知她转过了头,脸上没有眼泪,神色十分平静,不像是生气后的样子,反倒脸色煞白,似是身后有鬼追一般,满眼压抑不住的慌张。   “您……您刚刚……”   “唉。”   姚守宁叹息了一声,只觉得心脏跳得又快又急,‘砰砰’的响声几乎要压过自己的叹息。   先前在柳氏房中,她是故意借着机会发脾气而已。   此时一出房门,后怕涌上心头,手抖得十分激烈,几乎难以控制住。   苏妙真身上的那道声音实在诡异,仿佛一双无形的眼睛,在窥探着自己的举止。   她自认为自己已经十分谨慎,却没料到一举一动仍逃不过‘它’的注意,且能感应到自己的敌意。   那一刻姚守宁不知所措,害怕‘它’知道自己可以窥探到‘它’的存在,也担忧苏妙真注意到自己。   刘大死的神不知鬼不觉,陆执黑气入体,都令她无比的畏惧。   当时想到了这道意识对自己的评语,便顺势发了一通脾气,坐实了‘狗眼看人低’。   而与柳氏争吵,也只是想让苏妙真看到自己母亲对她的维护,希望她不要对姚家充满敌意。   可惜这些话,她竟不知能和谁说,只能闷在心里。   经历过刚刚的惊魂,姚守宁根本不敢露出端倪,仿佛与冬葵的一举一动也有人在暗中窥视。   “我娘就是偏心。”   她故意大声的喊了一句,又觉得有些没意思。   她性格洒脱,在自己家中,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景,有话不敢明说,还要装腔作势的演戏。   若说一开始的委屈只是装出来的,此时想到这一点,倒真有些悲从中来,眼中蓄积了眼泪。   这一次她不是有意要气柳氏,可柳氏却比之前还要生气。   姚守宁本来认为母亲要禁自己的足好些天时间,哪知当天夜里,逢春就来了她的院子,为她带来了一个不知是不是好的消息——长公主朱姮蕊派人前来拜访了柳氏,邀请她明日带着姚守宁、苏妙真姐弟过府一叙。   “逢春姐姐坐一会。”姚守宁见她一来,忙不迭的让冬葵搬凳子。   冬葵以为她要向逢春打探柳氏有没有生气,也很殷勤,不止搬了凳子,还忙着烧水泡茶。   柳氏那边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事,再说今日母女俩闹别扭,逢春也看在眼里,见姚守宁邀请她,也就顺势坐了下来。   “爹那边事情解决了?”   姚守宁问了她一声,逢春怔了一下,就道:   “老爷傍晚出门后,还没回家呢。”   也就是说,姚翝那边事情还没解决,车夫还没有踪影。   “那长公主为什么会派了人过来邀请我们?”   姚守宁喃喃自语,想到了前些日子自己送出去的那一副柳并舟的字,她有很强的预感,长公主恐怕是发现了字的神异之处,也怀疑陆执的病是当日闹市杀人而引起的。   毕竟将军府闹蛇、老妇寻‘儿’一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她怕是已经查明了一些事,所以想要见见涉及其中的柳氏等人。   想到这里,姚守宁心中有些烦闷。   “我也不大清楚,但那位前来传消息的女将说,公主可能要问当日西市的案子。”   逢春说这话时,有些小心翼翼。   当日的事情发生之后,姚守宁昏睡不醒,柳氏便吩咐家里的人不要多提,怕女儿再做恶梦。   可明日长公主要问起这事儿,躲也躲不过去,柳氏担忧女儿到时被问个措手不及,因此派逢春过来时,暗示她先跟姚守宁说一声,让女儿心中有个底。   她这样一讲,姚守宁的脸上就现出烦恼之色。   “世子好些了吗?”   前两日她一直被禁在家中,虽说有冬葵打探了些消息,但毕竟不如将军府的人自己说的来得更准确。   “世子没有好,听说那日受了惊吓之后便生了怪病,如今卧病在床,请了好几个御医轮流把脉呢。”   近来神都城陆执生病一事已经捂不住了,他是为了救柳氏而出事,因此将军府的人过来时,柳氏便关切的问了几句,逢春当时也在屋中,自然也听在了耳里。   姚守宁听了这些,心中不免为陆执有些担心。   不过事已至此,再是烦恼也没有用,明日到了将军府,陆执的情况如何一问便知。   她又问了逢春几句,但逢春所知也很有限,因此两人说了会儿话,逢春便告辞离去。   这一晚姚守宁心中装了事,翻来覆去之间,不知何时才入睡的。   她一闭眼睛,便似是已经入了梦,进入一间陌生的房屋之内。   屋内黑气翻腾,腥风阵阵。   隐约可见远处有一张床榻,上面躺了一个人影。   那人一动不动,不知是睡着了还是一具尸体,她心中发毛,忐忑不安的走了过去。   越走得近了,那围绕的黑雾便越浓郁,其中传来‘嘶嘶’鸣响,仿佛蛇群吐信。 ###第八十二章 恶梦惊   脚底之下已经被黑气缠绕,仿佛有什么冰冷滑腻的东西密密实实如同水草一般缠住了姚守宁的双足,蜿蜒顺着她的脚踝游移。   “救命!救命!”   姚守宁吓得大声呼救,用力跺脚,却又觉得那脚踝被越缠越紧,令她难以逃脱出去。   前两回恶梦,她神不知鬼不觉被困入梦中,却又在关键时刻及时清醒。   可这一回做的恶梦,她明明知道是梦,但意识像又被强留此处,无法离去。   她大声呼救,可是梦中谁能救她?   就在这时,只见床铺之上似是有微弱光亮传来,这一点光芒在黑暗之中显得万分醒目,姚守宁一见此景,含着两汪眼泪,跌跌撞撞的往床铺的方向疾奔而去。   ‘嘶——嘶——’   嘶鸣声越来越响,她强忍恐惧,伸手摸到了床榻一侧。   黑暗之中,她好似撞上了什么冰冷的东西,‘咚’的打在她额角上,使她吓得心跳仿佛都僵住,下意识的伸手去捉。   她这一下动作纯粹是危急关头的本能举动,一抓住那物,便感觉冰凉坚硬,不似活物。   这个念头一涌入她的心中,姚守宁脑海里那根紧绷的弦‘啪’的断开,心脏疯狂乱撞。   先前她被吓得不轻,此时勉强镇定之后,才发现这是一支被垂挂在床侧的长剑,剑身一侧隐入黑雾,她先前慌不择路撞了上来,将剑荡开了,所以才误以为是条蛇。   床上躺了个人影,身上似是还有微光笼罩,但那光晕已经十分暗淡了。   他的身上涌出大量的黑雾,几乎要将他的脸全都罩住。   姚守宁就着那微弱的光亮,定睛一看,便勉强能看清床上人的样貌了。   只见那人约摸二十来岁,双眼紧闭,那一双眉如细刃,斜飞入鬓,长发如乌云枕在他身下,似是睡着了。   “陆执?”   她一看这美貌少年,顿时认出他的身份。   只是与当时神采飞扬的少年相较,此时的他似是被黑气所困,陷入了沉睡之中,在这诡异的黑暗里,凭添几分妖异的感觉。   姚守宁唤了他一声,却并没有将他唤醒。   就在这时,突然屋中黑雾一腾,一道老妇人尖利的喊声响起:   “陆执,拿命来!”   声音一响,异变突起!   只见空荡荡的房中,突然黑气蜂涌,层层阴影从黑雾之中探出,形成一个宛如奇大无比的山峰之影,将整个房间笼罩入那阴影之中。   黑暗之中,那阴影内闪了两下,出现两个猩红的灯笼,‘嘶嘶’的声响里,似是可以看到长长的舌信在寒光闪烁的獠牙间吞吐。   “我的‘儿’啊——”   老妪幽怨森然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姚守宁望着那黑雾之中隐藏的东西,吓得三魂七魄都要散了开来。   她这一生,话本看得不少,也想像过妖怪出没之时的情景。   但此时才发现,想像压根儿不及此时自己眼前所见的万分之一恐怖。   恐慌之下,她飞身爬上床,用力推挤沉睡的少年:   “世子,醒醒!”   “陆执,醒醒!”   “陆执,醒醒!”   她恐慌的喊叫,没能将梦中睡美男唤醒,反倒将自己叫醒了。   “小姐,您又做恶梦了?”冬葵的声音响了起来,姚守宁瞪大了眼,发现屋中已经掌了灯。   “陆执啊!”姚守宁一声大喊,奋力睁开眼皮。   光线照入她的眼中,梦中的黑暗迅速被驱退了。   “呼……呼……”   她这下可被恶梦吓得不轻,根本没有办法回应冬葵的话,只是身体抖个不停。   梦中那老妪的出现令她感到了死亡的威胁,她做过了两回恶梦,却没有哪一回有这一次的恐怖。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姚守宁拼命的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叠声安抚自己。   可无论怎么安抚,那种被笼罩的阴影却又如影随形。   “快点给我倒杯水来。”   她浑身大汗,不知是不是梦中唤了陆执太久的缘故,此时口干舌燥的,觉得说不出的烦闷。   “几时了?”   “已经卯时正了(六点左右)。”   冬葵拿了衣裙进来,说道:   “正准备唤您起身,就听到您在说梦话,像是在叫谁醒醒。”   说这话时,冬葵偷偷的看了姚守宁的脸一眼,脸上露出揶揄的笑容。   其实她是听清楚了自家小姐在唤世子,当日去将军府回来的马车上,姚守宁说心仪世子,当时将柳氏惹怒,冬葵还以为她是脾气倔强,故意顶撞柳氏罢了。   却没料到她这一晚做梦,竟不停的唤着世子,想必自家小姐确实是对世子上心了。   冬葵开始还怕自己说破之后会使她害羞,哪知这一眼望去,却见她脸色煞白,一摸姚守宁身体,察觉到她双手冰凉,还在抖个不停,当即脸上笑意一滞,吃惊道:   “怎么这样?是不是做恶梦了?”   她摸了摸姚守宁的额头,却摸到了手湿濡,头发都被汗粘黏到了一起,使得掌心下的脸蛋微冰。   看样子就算她梦到了陆执,显然也不是做的什么美梦。   “是因为要去将军府的原因吗?”   昨日逢春过来提醒过,说是将军府的人传召柳氏等人,是想问当日回升大道发生的人命案子。   冬葵现在想来,姚守宁三次恶梦,好像都与此时有关。   第一次恶梦,就是要出门的前夜,她哪怕受柳氏影响,不信鬼神不信邪,此时依旧觉得有些诡异,担忧的道:   “不如我去回了太太,就说您今日身体不适,不去将军府了。”   她以为姚守宁是因为回忆当日杀人事件心生畏惧,说完,就想放了衣裳转身。   “不行!”   姚守宁连忙出声阻止。   想到恶梦中的场景,她还心有余悸。   可是事到如今,她已经隐约摸到了恶梦的规律,梦境的出现不是平白无故的,必定意味着一种提示。   梦中陆执昏睡不醒,那老妪出现向他索命,极有可能预示着陆执有危险。   陆执对柳氏有恩,更何况在还不确定此事与苏妙真有没有关的情况下,这件事毕竟是因姚家而起,无论如何,她要去一趟将军府,至少要想办法提醒长公主,保护好陆执,不受那蛇妖所害。 ###第八十三章 诡异事   姚守宁抹了把额头,语气还有些颤:   “好冬葵,我想要洗漱一番才起身。”   这会儿时间还来得及,再加上她又要出门,带着一身汗迹总是不雅的。   冬葵又怕她着凉,闻听这话,便点了点头:   “我去厨房催要热水。”   姚守宁捂着心口点头,看她飞快的出门。   擦洗了身体,将自己收拾完出门后,姚守宁飞快的往柳氏的屋中赶去。   此时天才蒙蒙亮,她一进柳氏的门,却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   “娘……”   逢春听到声音,替她打了帘子让她进屋,她抬头就看到苏妙真坐在柳氏身侧,与她说着话,两人靠到一处,亲昵得仿佛是母女。   姚守宁见到苏妙真之时,本以为会因为她身上那道意识的存在而对她心生畏惧。   哪知昨晚的恶梦后劲太强,无论是陆执昏睡不醒,还是梦中那恐怖异常,似是要吞噬人的可怕蛇头,都给姚守宁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相较之下,苏妙真身上的那道意识虽说也十分诡异,但毕竟隐藏于表姐体内,反倒令姚守宁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柳氏见她一来,初时眼睛一亮,后又像是想起了昨晚她的失礼,下意识的看了苏妙真一眼。   却见苏妙真自女儿进门之后,脸上的笑意一滞,仿佛有些不安的低下了头,身体有些紧绷的样子。   看样子姚守宁昨晚说的话,确实将这个失去了娘亲的可怜孩子吓到了。   柳氏心生怜惜,拍了拍她的手,接着脸色一板:   “守宁——”   刚唤了一声,外头又有脚步声传来,还走得十分重,像是很急促的样子。   逢春撩起的帘子还未放下,姚守宁转头一看,就见远处门廊有一道高大的影子走了进来。   “爹!”   姚翝回来了。   他像是一夜未归,头发、眉梢带着雾气,眼睛充满了红血丝,脸上带着一丝疲惫。   听到女儿声音之后,他那张严肃的脸上露出笑意,唤了一声:   “嗳,守宁也在。”   他咧开嘴,露出笑意,下意识的将脚步收慢了些,接着腰背一挺,顿时就把满脸的疲倦之色收起来了。   屋中众人听到他的声音,也都跟着站了起来。   柳氏连忙将苏妙真的手一松开,数步并作一步到了门口,果然就见姚翝大步从庭中走到了门前。   “回来了?”   “嗯。”姚翝点了点头,他收了笑容,表情有些凝重,见到苏妙真之时,他眼睛一亮:   “妙真在这里正好,稍后随我出一趟门。”   “什么?”   苏妙真一听这话,怔了一怔,眼中露出抗拒。   今日她早起,是因为昨晚在柳房中听到了将军府来人,邀请姚家人前去的消息。   这个机会对她来说非常难得,她自然是不想错过。   但下一瞬,她收起了眼中的神情,下意识的往柳氏看了过去。   柳氏听了丈夫的话,也正好在看她,两人目光一碰,她就不负苏妙真所想,开口回拒姚翝:   “妙真不能跟你出门。”   说完,她跟丈夫解释:   “昨晚你走后,长公主派了人过来,说是邀我们今日前往将军府,可能是想问当日回升道发生的事。”   当时苏妙真姐弟也是重要的证人,甚至在柳氏走后仍留在了那里。   “我猜测公主兴许是想问妙真一些事。”   “你与守宁先去。”姚翝摇了摇头,罕见的拒绝了柳氏的话。   他的话音一落,却没见到苏妙真低垂下了头,掩住了眼中的怨意。   “我们可能找到了刘大的尸体,需要妙真、庆春去帮忙辨认。”   姚翝话音一落,柳氏不由惊呼了一声:   “什么?”   她转了下头,却见苏妙真还低着头,跟在她身旁不远处的曹嬷嬷也一脸的震惊,显然也受到了这个消息的冲击。   不知为何,柳氏就想起昨日傍晚的时候,姚守宁提到过这个赶车的刘大可能死了。   当时柳氏不以为意,毕竟人命关天,哪里有可能说死就死了?   可没想到这一夜过去,姚翝竟然会带来这么一个消息。   她心中感觉有些怪怪的,却又说道:   “会不会是认错人了?”   柳氏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刘大之死可能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眉眼之间便现出几分焦急:   “兴许只是有些相似,不是同一个人。”   姚翝摇了摇头,难掩疲惫:   “是刘大的可能性很大。”   他抬了抬头,欲言又止,目光落到了苏妙真的身上,神色很是有些复杂的样子。   姚守宁见此情景,心中不由一个咯噔,接着就听姚翝道:   “长公主派出了五十亲随,在城外一处山庄不远处找到了尸体。据庄子里的人说,这赶车人是前些日子留宿山庄的。”   他的目光怪异,不止是姚守宁感应到了,就连低垂着头的苏妙真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儿。   再一听他所说的话,苏妙真顿时便想到了自己入城之前,暂时停歇住了两天的庄子。   不过到了此时,她并不恐慌,因为她自认为自己并没有什么问题,毕竟一路从江宁奔波至神都,又累又慌,再加上苏庆春身体不好,留宿庄子也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想到此处,她又更加镇定,抬起头来,目光与姚翝对视,却听他接着说:   “庄子上的人与他闲聊,此人自称刘大,说是来自江宁,受一位县中文书所托,替他送一对子女前往神都投奔亲戚。”   “因路途遥远,一行人行至此处都困乏得很,想在庄中借宿一晚。”   苏妙真听到此处,甚至露出笑意,正欲点头间,姚翝接着又道:   “庄子中的人收留了他们,哪知第二日刘大身体不适,便又停留了一日。”   听到这里,苏妙真的笑意一滞,已经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   明明当日停留在庄子中时,她所用的借口是苏庆春身体不适,怎么会变成车夫刘大身体不适了呢?   她还来不及说话,就又听姚翝的声音:   “停了数日之后,车子离开,庄子里的人就发现了刘大的尸体。”姚翝表情有些难看,忍了又忍,最终长长的吐了口气:   “据韩庄的人说,在妙真姐弟离开前的两日,便没见过他再露面……”   他目光落到了苏妙真的身上,逐渐变得锐利了:   “所以韩庄的人猜测他入庄的第二日就已经死了。” ###第八十四章 被逼急   “没有!不可能!”   听到这里,苏妙真终于变了脸色,大喊了一声。   她为人聪慧,又因为有上一世记忆的原因,心思剔透,瞬时已经将此事前因后果都想了一通,知道这个情况对自己不利。   “姨父,不是这样的。”   姚守宁转头看她,这是自苏妙真现身以来,好像第一次失去了冷静。   “不是这样的。”   柳氏也变了脸色,着急之下正欲说话,姚翝却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之中带着安抚之意。   两人夫妻多年,心有灵犀,柳氏见他神情,便强行忍下欲说话的冲动,站在一旁,不发一语。   “你不用着急,好好跟我说说。”   姚翝这才转过头,神色平静的盯着苏妙真看:   “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在兵马司任职多年,打交道的全是作奸犯科之辈,身上自有一股慑人的气势。   一般人在他面前压根儿不敢撒谎,胆小一些的,在他脸色一板时,便早就吓得失去了神智。   可偏偏此时的苏妙真还能稳得住,纵然姚翝有意收敛,但她的表现仍是出乎了姚翝意料,令他不自觉的挑了下眉。   他这话一说完,苏妙真也意识到自己失了态,忙不迭的拨了一下头发,力图使自己镇定:   “当日行至韩庄,庆春他因为路途艰苦,眼见要入神都又有些水土不服,所以我们才在当地暂居。”   她双手紧握成拳,牢牢贴在自己的腿侧:   “哪知一停下来,庆春就生了病,所以我们请大夫、抓药,又耽搁了两日。”   不知为何,这个时候的姚守宁觉得有些怪异。   她原本怀疑刘大之死、马车出事、陆执中邪等都与苏妙真有关,可此时看她言真切切,又不像是说谎的样子——至少凭借她‘撒谎成性’的经验,看不出来苏妙真的在撒谎的痕迹。   “我发誓,我们前后在韩庄,绝对只住了三日!根本没有多留那些时日。”   苏妙真举起了手,作出发誓的样子,目光盯着姚翝看。   可惜她的这位姨父此时不发一语,满脸络腮胡的掩饰下,让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但她也清楚,姚翝没有打断她的话,让她继续说下去,也不是一个坏事,因此忍了心慌,接着又道:   “刘大爷年纪虽长,可身体一向硬朗,一路没有表现出半点儿不适,还陪我照顾了两日庆春,忙进忙出替庆春抓药。”她吞了唾沫,接着又道:   “临行之时,也是他载着我们离开庄子入城,绝不可能死在了那里!”   苏妙真这话说得言之凿凿,背脊挺得笔直:   “姨父若是不信,可以叫来庆春一问便知。”   这样的事情是无法伪装的,在刘大死后的情况下,苏妙真庆幸还有弟弟可以替自己作证。   她前世之时,就是被人冤枉,百口莫辩,最恨的就是人家往自己身上泼污水,因此这会儿提及这些事,便格外气愤,难得显出几分伪装的真性情。   案子一下陷入了僵局。   凭心而论,姚翝自然很愿意相信自己的妻外甥女,可事实摆在面前:   “韩庄之中,确实找到了刘大的尸体,将军府的人将其连夜运回了城。且庄子中的人都异口同声,审问之后说词都很相似。”   姚翝紧皱着眉头,这件事对苏妙真姐弟非常不利,到了如今,苏妙真的说法与事实、证据都背道而驰,在姚翝看来有些嘴硬。   他缓缓吐了口气,又补充了一句:   “且我们找过入城之日当值的士兵,据他们回忆,当时入城的马车之上,好似没有看到赶车人的影子。”   “不可能!守城的士兵绝对是看错了!”   苏妙真听出他话中意思,似是已经觉得自己在撒谎,颇有几分要诱劝她交待‘真相’的神情,不由十分激动,声音也大了些:   “我跟庆春又不会赶车,若是没有刘大爷,我们怎么可能进得了城?”   她说的这话,细想之下也有道理。   姚守宁一开始有些怀疑她与身上的意识合谋,害死了赶车的刘大,只为有一个与陆执相识的契机。   可现在看苏妙真气得脸颊泛红,眼中泪光点点,神色凄楚,仿佛受了莫大冤枉的样子,又不像是在撒谎。   “韩庄的人如果说那是刘大,绝对是骗人的!说不定是有人背地里杀了刘大,想要污蔑我们姐弟。”   她情急之下终于不再装出柔弱无助的模样,露出几分尖锐:   “不过就是看我们死了娘亲,独自投奔亲戚而来,都故意欺负我姐弟没有依靠而已!”   苏妙真的话,一下刺中了柳氏的内心,令她既感难受,又隐隐有些伤心。   虽说在柳氏看来,苏妙真是被丈夫逼问之下口不择言才说出这些话,可她隐隐又感觉苏妙真这话像是在暗指自己夫妻二人。   “柳氏对你生疑。”   几乎是柳氏心中嘀咕的同时,苏妙真的身上,那道提示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对不起姨母。”   苏妙真喊完话后,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不应该如此激动,可此时的情景仿佛与她记忆之中的前世种种场景如出一辙,令她很难镇定。   这会儿经由身上的‘神喻’提醒,苏妙真知道自己犯了大错,飞快的道歉:   “我不是故意要说这话的……”   她说完,双手捂脸,突然‘嘤嘤’的哭出了声音:   “娘去世之后,办完了简单的丧礼,我跟庆春就被送出了江宁,一路忐忑,本以为到了神都见到姨母就好了,哪知发生了这种事……”   “刘大爷死了,我心中也很难过,姨母,我不是故意说这样的话伤你们的心……”   她哭得可怜,再加上说的话又是赔着小心,柳氏再想到亡故的妹妹——这些年来因为刚硬的脾气与小柳氏赌气,导致姐妹二人来不及和解便天人永隔的愧疚涌了上来,化为了怜惜,哪里还忍心生她的气。   柳氏纵然百炼钢也化为了绕指柔,当场将哭哭啼啼的苏妙真搂入怀中,细声哄她。   “……”   姚守宁一见此景,顿时无语。 ###第八十五章 很憋屈   她下意识的去看冬葵,十分的不服气:自己最近被柳氏也气哭过两回,可没有一回令柳氏心软,越哭还越受训斥,到底谁才是姚家的小姐?   冬葵与她相伴多年,一看她眼神,就知道她心中所想的事,只不过当着老爷、太太的面,不好拆姚守宁的底。   一个表小姐哭得梨花带雨,说话轻声细语,楚楚可怜自不必提;   一个当时在车上趴进曹嬷嬷怀中‘哇哇’大哭,就像是个惹祸的孩子,太太自然心疼前者。   此时的柳氏犯了难,一面是默默流泪,似是受尽了委屈的苏妙真,另一边又是知道事情严重性的丈夫,一时有些头疼。   这几日来,她与苏妙真相处,对她印象是很好的,觉得性情柔顺,说话也有条理,声音轻细,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生气。   刚刚情急之下发了一通脾气,可又很快意识到错误,连忙道歉了,柳氏觉得这是个跟姚婉宁一样的好孩子。   她想了想,张口道:   “妙真,你先别着急。”柳氏安抚了她一下,又连忙向姚翝递了个眼色。   姚翝就叹了口气,一扫之前的严厉,脸色变得缓和了些:   “妙真,这件事不是我要刁难你。”   他最终还是看在妻子的面上,将态度软了下来,不愿再逼面前的女子:   “只是我要让你知道,先前我问的这些话,一旦进了衙门之后,仍会有其他的人来问你。”   说着说着,他的表情严肃了:   “案件涉及到了定国神武大将军府的世子,皇上都是要亲自过问案件的,到时有三司会审,恐怕审问你的人,会是刑狱楚家的人!”   楚家的人可非一般人,姚守宁、柳氏以及苏妙真等当日在西市的医馆门口,也是亲自见过当时的楚家人神态有多凶狠。   “他们问的话,会比我刚刚问的更犀利,态度会更凶悍几分,到时甚至可能会用上刑!”   姚翝内心有许多的疑惑,不过见苏妙真这模样,也知道自己暂时问不出什么了。   他眼底疲惫之色更深,同时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你自己要有个心理准备。”   “姨父放心。”   苏妙真哭了一下,也算是将情绪缓和了下来,听闻姚翝这话,又恢复了之前滴水不漏的镇定:   “纵然大刑加身,但我没做过的,坚决不可能承认。”   她说得似是十分有骨气,姚翝嘴唇动了动,将一句‘到时证据面前,可能由不得你否认’的话咽回了肚内。   他叹了口气:   “算了,你既然这样说,我也不好再多嘴,这些事暂且不提,你与庆春先随我出门,确认刘大身份再说。”   无论如何,姚家已经淌进了这趟浑水之中,现在也再难脱身。   姚翝痞性发作,索性先不去预想之后的事,至少先把目前的乱局解开再说。   话已经讲到了这个份上,自然没有再讨价还价的余地。   苏妙真浑身发抖,双手紧握成拳,像是忍了又忍,最终像是接受了现实一般,神色逐渐平静,轻轻的应了一声:   “嗯。”   她的心中其实十分憋屈。   上一回前往将军府,连门都没有进,更别提见陆执一面了。   这一次与先前情况不一样,是长公主发了贴子亲自来请。   有‘神喻’的提示,她知道陆执如今中了妖毒,昏睡不醒,且将军府如今受蛇妖佘氏报复骚扰,正值多事之时。   她拿到了一张驱蛇的良方,本该献给长公主,以此换来朱姮蕊的另眼相看,达成将来与陆执结识的契机。   可如今看来,算计落空,她与陆执的第一次见面,还得另寻时机。   不过两人身份差距如此之大,要想真的结识,让他将自己记在心中,又哪是这般容易。   这一回倒是便宜了姚守宁,她精心忍耐,有‘神喻’之助铺了这么大一个局,为的就是今天,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她异常不甘,却也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因此想通之后,便擦了眼泪,离开柳氏怀抱,站到了姚翝身侧。   姚翝见她乖顺,也松了口气。   先前与苏妙真争执两句之后,倒让他对苏妙真印象大变,原本以为只是温顺少语的害羞女孩儿,没料到他竟是看走了眼的样子。   这桩案子找到了刘大尸体,也算有了进展,他连进屋喝水的功夫都不敢耽搁,便招呼着苏妙真要立即与他出行。   她跟了上去,走了两步,却转头看了姚守宁一眼。   那眼神之中像是蕴含了数不尽的深意,直看得姚守宁毛骨悚然,下意识的挪眼躲避。   待她回过神来,想要再望回去与苏妙真对视时,就见她已经收回了视线,往姚翝身后跟了上去。   “娘!”   姚守宁总觉得自己输了阵,不由气得跺脚:   “表姐刚刚看我干什么?”   柳氏心中装了事。   刘大之死带来的影响非同一般,受牵连的并非只是苏妙真姐弟,可能还有姚家这一大家子。   再加上经过刚刚那一闹,她心中又烦又慌又担忧,正是六神无主之际,又哪里可能去注意到两个女孩之间的眼神交流。   闻听这话,觉得女儿小孩性子又发了,便心不在焉的应付她:   “她哪有看你?你就小心眼。”   “她明明看了我一眼,眼神……”姚守宁也说不出来苏妙真的眼神,仿佛自己抢了她的男人,是她此生大敌,会与自己誓不两立。   “完了完了……”   姚守宁打了个寒颤,想起自己之前在车上为了应付苏妙真而说的‘喜欢陆执’的假话,不由头皮发麻。   还想再说,柳氏已经觉得眉心发疼,揉了两下,不耐烦的出声:   “好了,我们先出门上车。”   这个时候家中不得安宁,柳氏本身已经不大愿意出去,可昨日长公主亲自派了人来请,她都已经答应了,这个时候突然说不去,实在失礼不说,还容易得罪人。   更何况世子是她恩人,她也想去看看陆执情况,顺便也想向长公主打听打听这桩案子,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其他的线索,可以对姚翝有一定帮助的。   想到此处,柳氏顿时也急了,催着人赶紧出门。   本来时间就紧迫,这一番耽搁之下,天色都不早了。   姚守宁还想说话,可见柳氏神色不好,脸色漆黑,便唯有忍着心中感受,与她一道匆匆出门上了马车。 ###第八十六章 生离心   坐定之后,姚守宁想着苏妙真的眼神,还觉得后背发麻。   她身上秘密很多,暗地里又隐藏了个不知道什么妖邪在她身上,实在是令人心生恐惧。   她心中还想着事,就听到柳氏的声音响起:   “你也不要总是针对妙真。”   柳氏上了车后,还担心姚翝那边的情景。   刘大死的不清不楚的,中间还夹杂着时间的差距。   苏妙真若是解释不清楚,事情一下就棘手了,这两姐弟说不准要卷入这桩案子更深,姚家还不知道如何才能自保呢。   她心烦意乱,却又罕见觉得马车十分安静,转头一看,就见以往一出门就十分欢喜的姚守宁此时坐着发呆,不知在想什么事情。   柳氏怔了一怔,意识到才没几日的功夫,这个小女儿好像已经生出了心事。   她想起了临上马车前,姚守宁向她说的话,当即又觉得有些头疼,不由说了她两句:   “妙真是个苦命人,你姨母去世了,她父亲又是那样一个无法担家理事的男人,所以只能让她姐弟投奔我们。”   本身一来就是寄人篱下,活得小心翼翼令柳氏心疼,偏偏姚守宁像是对她表现出了敌意,恐怕让她更加忐忑。   “上次我们去将军府时我就想说你了,你说要买糖葫芦,妙真好意想替你接抱竹筒,你却对她不理不睬的……”   柳氏想起之前的事,念叨了女儿两句。   这些话已经在她心中压了许久,本来当时就该说的,却碍于苏妙真颜面没提,后面母女二人闹了别扭没说话,便推迟到如今才提起。   “之前没来时,天天念叨着要让人来,陪你玩耍,如今来了,你又对人十分不礼貌,不知你是怎么回事。”   “娘!”   姚守宁越听柳氏说话,越是无语。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跟柳氏说,当日苏妙真想接她的竹筒是因为不安好心,并非是她好意帮忙。   而后面对苏妙真不好,则是因为这个表姐身上有诡异。   “上次是因为……”   “算了,我不管你,但我不喜欢你这样。”柳氏将女儿的话打断,摆了摆手:   “昨晚我们闹了别扭,妙真性格大气,不生你我的气,早早就来我屋中侍候我起身。”   她生了一儿两女,儿子自然是不如女儿贴心的,早早又出门在外读书,偶尔才见上一次。   长女身体不适,自然不可能服侍她,小女儿性格又娇惯着,柳氏也舍不得她早起来侍候自己。   唯独这一次苏妙真一来,处处做得小心细致,真的是暖到了柳氏的心。   “你答应娘,看在娘的份上,与表姐好好相处,至少不要刁难她,好吗?”   柳氏最近与女儿接连吵了两架,也觉得有些没趣,知道她吃软不吃硬,当即柔声哄她:   “妙真已经十八了,又能在我们家住几年呢?到时说了人家,总归要嫁出去的,你别与她斗气。”   “我不是要与表姐斗气。”   姚守宁叹了口气,她娘怎么就不明白,她不是这样小气的人?   可是柳氏不信神鬼不信邪,脾性固执,她无法将苏妙真身上的诡异告知柳氏,最终纠结半晌,含恨忍下了那口气,妥协道:   “只要表姐不与我斗气,我自然不跟她作对。”   她这话里的前提柳氏没听出来,就是听出来了,估计也是不以为意。   在柳氏心中,苏妙真再好不过,又怎么会为难姚守宁呢?   母女俩心中都各自想着事情,姚守宁虽说坐在柳氏身边,与她贴得很近,却又觉得自己与母亲之间从来没有过如此远的距离。   柳氏的心思没那么细。   她与女儿说完话后,又听姚守宁应承,便自认为两个女孩之间的矛盾已经解决,当即便不再思考这件事,转而担忧起姚翝那边。   事到如今,她只能期盼将军府昨夜找到的那具尸体并非刘大,而是另有其人。   母女二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语。   车子驶入内城,很快驶入了将军府的后门。   长公主早就已经派人候在了府中外庭处,柳氏母女一到,便被人迎入内庭。   上一次来时,柳氏只为送礼,连大门都没入,仅在外头与陆管事说了些话而已。   此次一入将军府,柳氏就已经觉察出了不对劲儿。   领路的是长公主身边的女官,自称姓史,约三十来岁,头发全部绾在了头顶,作了男儿身装扮,行走间很是英姿飒爽,不像是普通的闺阁女子。   姚守宁跟在柳氏身侧,发现越入府邸深处,就越是怪异。   陆无计所在的将军府是当年先帝所赐,与长公主合并而成。   先帝对于这唯一嫡出的爱女视若掌上明珠,对她的一切都格外重视。   照理来说将军府中应该修建得格外大气雅致才对,可此时不知是怎么回事,姚守宁觉得将军府中一路走来,好像都遭到了损毁。   进入内庭主院之后,那入口的大门竟都像是被劈掉了一半似的。   上面挂的牌匾被大力拍掉,仅剩了一半‘园’字勉强挂在上面,地底平整的砖石碎裂,还没来得及完全的修补。   园林、山石被拍碎,被踏平的花草下露出翻过的泥泞。   有些树木被削断,掉落的枝芽虽说被清扫,但仍残留着断折的痕迹。   “姚太太、姚小姐请小心。”   走在前面的史女官侧身一旁,比了个‘请’的手势,提醒了这对母女两句:   “这里前些日子出了事,还没来得及完全修整,所以路不大平。”   她这话一说出口,姚守宁就没来由的想到了前些日子拜访将军府时,陆管事提到过的闹蛇。   她打了个哆嗦,还没说话,就听史女官唤了一声:   “杜姐姐!”   母女二人抬了头,下意识的顺着她的声音看过去,就见远处的正房门口处,两侧大柱的正中,站了一个约摸四十来岁的女人,她穿了一身女官服,表情有些严肃,仿佛正等着几人的到来似的。   “姚太太,姚小姐。”   见到几人出现,她双手交叠于胸前,微微点头行了个礼,算是与姚守宁母女打了声招呼。   几人加快了脚步,走到中庭时,她才露出淡淡的笑意:   “公主吩咐了,贵客一到,还请稍候片刻。”   说话之时,姚守宁的目光落到了她左后侧的柱子上。 ###第八十七章 幻境现   那柱高一丈多,约有两人合抱之粗,上面刷了红漆,并刻烫了金字,可此时柱顶之上却像是被人撕去一侧,整个柱身仿佛被什么大力磨砺过,将上面的漆与烫金大字‘擦’去了大半,给这柱身留下了斑驳惨烈的烙印。   除此之外,顶盖的琉璃瓦也有新换的痕迹,与旧有的颜色显得格格不入的样子,处处显示着此地像是经历过大战损毁,勉强翻修后的样子。   将军府之前确实是闹了蛇,姚守宁也知道是因为陆执惹怒了南安岭蛇仙一族,所以是妖邪作祟。   可是在此之前,她内心的想像之中,所谓的闹蛇是指蛇群出动,骚扰将军府的人不得安宁而已,可看眼前的情景,分明是受到了极为恐怖的外力破坏,不像是一般的蛇群小打小闹的样子。   想到这里,姚守宁有些不安,就在这时——   ‘哐铛!’   随着声音在耳侧一响,姚守宁的面前,出现了一副诡异至极的画面。   光线息灭,仿佛瞬间从白昼转为黑夜。   伴随着一声好似瓦片落地的脆响,头顶突然传来‘沙沙’的响声,好似有东西在屋顶之上蠕行。   “蛇!”   姚守宁的心中,突然闪出现了这么一个念头。   ‘嘶哈!’一道嘶鸣声随即在她耳畔响起,顿时令她头皮发麻。   只见头顶之上,一道漆黑如山丘般的恐怖阴影从那屋顶之上缓缓昂起,仿佛与黑夜融为了一体。   随着那黑影蠕行之间,无数瓦片接连不断的滑落而下,‘哐铛、哐铛’的碎裂声不绝于耳,打破了黑夜的沉寂。   “谁!”   一道女性低沉的厉喝声响起,伴随着刺耳的瓦片掉落声,恐怖的阴影缠绕于红漆木柱之上,黑蛇蜿蜒而下,柱子上的木屑如同下雨般掉个不停,那阴影逐渐逼近;   而屋内灯光亮起,一个身穿铠甲的壮硕女人手提银枪,从黑暗之中缓缓走出。   ……   “姚小姐,姚小姐!”   姚守宁正被两边截然不同的气压所镇住,眼见大战一触即发之际——   一道女人的声音强势的打破幻境,传入她的脑海之中,将她硬生生从幻境内拉了出来。   瞬时之间,黑夜再度变为白昼,耳旁的‘嘶鸣’以及瓦片落下的‘哐铛’声尽数消失得一干二净。   那股瘮人的气压如潮水般迅速褪去,出现在她眼前的,不是被黑影裹缠之间,‘刷刷’掉落木屑的场景,吞吐的腥风消失得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穿了玉色刺绣锦袍的女官,以一种晦暗莫名的眼神打量着姚守宁,唤了她一声:   “姚小姐?”   是先前史女官口中所称的‘杜姐姐’。   只是她分明站在正堂的大门之外,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眼前呢?   姚守宁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离她极近,恍惚之间吃了一惊,下意识的想要后退。   只是刚退了一步,就被柳氏将手拉紧,看样子刚刚她陷入幻境之时,是柳氏拉着她往前走的。   “你这孩子,怎么魂不守舍的?”   柳氏有些担忧,伸手捏了捏她的手掌:“怎么冷冰冰的,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从踏入这间正房院落之后,神色就有些不对劲儿,好似失魂落魄的,不知想什么想出了神。   “娘,我没事。”   姚守宁借着与柳氏说话,别开了头,阻挡自己心中的恐惧。   她刚刚面前又出现幻觉了,但有了前几次的经验,再加上现场遗留下来的痕迹,她敢笃定刚刚‘看’到的一切是先前大战后的痕迹。   定国神武将军府多日前的那一夜,所谓的闹蛇事件,竟然出现的并非小蛇,而是昨晚梦中那可怕的巨蟒。   姚守宁虽说还没有真的看到那蟒蛇的真面目便被强行唤醒,但一想到陷入幻境之时,面临那巨蟒的压迫,她的心脏此时还剧烈的跳个不停。   这会儿知道事情原委之后,再看那斑驳的柱子,以及新换过的琉璃瓦,姚守宁都说不出的恐惧。   那姓杜的嬷嬷正以一种奇怪的眼神在看她,仿佛有些好奇她先前发呆之事。   不过好在她什么都没有问,确认姚守宁没事之后,就请母女二人先进大厅。   “公主稍后便至,二位请坐片刻。”   姚守宁犹豫了一下,随杜嬷嬷的话音一起,提裙迈上台阶。   途经红柱之侧时,她有些畏惧,仿佛还残留着幻境之中,头顶有巨大的黑色阴影蜿蜒直下逼近的威胁。   她几乎是以一种逃的速度迈入门坎,离那木柱远了一些。   不知是不是因为姚守宁‘看’到的幻境之中,有个气势非凡的身影提枪而出,力抗黑蟒妖的那一幕给了她一定的安全感,还是因为屋内早就已经烧好了碳炉的缘故,姚守宁入屋之后,总觉得整个房间暖洋洋的,驱散了她满身的寒意。   将军府的下人为母女奉来了热茶,柳氏客气的接过,小心的打量堂内的布置。   照理来说,此地应该极为安全,毕竟来时她看到过周围站岗的甲卫,重重防护,将整个将军府守得如同铁桶一般。   可姚守宁自看到那幻境之后,就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再加上昨夜所做的恶梦,令她压根儿就无法平静。   眼皮疯狂的跳动,总觉得今日会有大事发生。   “娘……”   她有些坐不住,屁股动了动,捧了茶杯正欲起身说话,想劝柳氏早些回去时,就听到杜嬷嬷吩咐来人准备些瓜果点心。   “姚小姐年纪不大,应该会喜吃零食。”   杜嬷嬷的话恰好将姚守宁的呼唤声打断,她笑着道:   “府中恰好有皇上赏赐的橙子,酸甜可口,以往世子最喜欢吃的……”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得一干二净,化为叹息与担忧:   “可惜世子受了重伤,至今未醒,这橙子也不知多久才能吃。”   柳氏听到此处,也跟着叹了一声,面露担忧之色:   “世子伤得很重吗?怎么会至今还没有醒?”   毕竟是救命的恩人,她自然也有些上心:   “是不是中了蛇毒的原因?”   姚守宁心中清楚,这哪里是中了蛇毒,分明就是蛇妖的阴魂缠身。   她有些坐立不安,动了两下,柳氏想起她先前唤自己,转头问她:   “怎么了?”   杜嬷嬷也似是颇为关切,转过了头来: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   姚守宁稍加犹豫,摇了摇头。   她虽然觉得今日将军府会有大事发生,想要急速逃命离开此地,可杜嬷嬷都提到了陆执,她想到昨夜梦中的情景,自然是不好再一走了之。 ###第八十八章 有话说   现在细想之下,姚守宁发现自己的梦境也透露出不少玄机。   昨夜梦境之中,陆执昏睡不醒,接着妖蟒来袭,而她恰在陆执身侧,梦内唤他起身。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要将这个消息告知将军府的人,让他们提早在陆执身旁布下防备,以防那蛇妖前来寻仇呢?   想到此处,姚守宁又觉得十分头疼。   经历过她试图告知柳氏有妖邪一事反受训斥之后,不知将军府的人会不会相信她的说词。   且能预知妖邪一事是她的秘密,在身旁有苏妙真这样一个威胁的情况下,她根本不敢曝露出来,以免引来危机。   正在忐忑不安之际,将军府的下人果然送来了满满一盆橙子。   各个又大又黄,闻着香气扑鼻。   若是平时,姚守宁兴许还会嘴馋。   可现在她满心焦虑,压根无意再吃这些零食瓜果。   柳氏也心中装了事,与杜嬷嬷客套了一番,说了陆执情况之后,便问起长公主召见一事。   “实不相瞒,公主召见姚太太,是想问当日西城发生的事。世子所中蛇毒,是因为当日杀人有关。”   杜嬷嬷半真半假的说是当日陆执情急之下因为救人而杀死男子,所以中了别人的圈套,因此而受到了报复,蛇患一起,受伤不醒。   她主动提到了西城那桩案子,令柳氏心中百味杂呈,既感愧疚不安,又隐隐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听说,昨晚将军府的人,在城外韩庄找到了赶车的马夫尸体?”   “是!”   杜嬷嬷也不隐瞒,点了点头。   柳氏心下一喜,正欲再追问那刘大之死时,却听到了外面有数道杂沓的脚步声响起。   那声音极沉,听着像是有好几人过来了,有道女性懒洋洋的嘶哑声音与周围的人吩咐着什么,杜嬷嬷、史女官脸上现出恭敬之色,原本正在谈的话题,自然就此中止。   姚守宁的思绪被打断,抬起了头来,心中有些紧张,不知该找个什么样的机会,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提醒长公主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随着说话声越近,她越感到不安,因为这声音此时虽说不含杀气,但她却听了出来,正是幻境之中那道提枪出来的女人。   “长公主!”   她的心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紧接着就见大门口处,一个身穿朱红长袍的女人快步入内。   女人已经上了年纪,头发挽了个简单的髻,以玉簪固定,露出一张凌厉的面庞。   姚守宁已经算是女子之中身材高挑的了,她竟似是比姚守宁还高一些,肩膀很宽,看起来格外结实而有力。   她的长相并不是属于女子柔媚的模样,那双眉飞斜,眼似寒星,满脸威仪。   在过来之前,她不知是不是有剧烈的运动,手上捏了一方折扣的帕子,头上的汗迹还没有完全的干透。   下人及时送来了厚重的大氅,踮着脚尖替她披在了肩头之上。   “公主。”   杜嬷嬷与史女官等人同时行礼,柳氏一见长公主,也忙不迭的起身。   朱姮蕊解着绑手腕的绷带,随意挥了挥手,示意柳氏不必多礼。   她的目光落到了姚守宁的身上,有些出乎意料的挑了下眉头。   眼前的少女年纪还小,但已经可以窥见出将来风姿了。   柳氏相貌平平,但她的这个女儿却格外的美貌,据罗、段二人所说,西城事发之时,儿子对她态度不同。   不过朱姮蕊生于大庆王室,自小到大宫中美人见得不少,她已逝的母亲,先太后就是名闻大庆的美人,因此姚守宁的长相也只是令她多看了一眼,心思便很快转到了其他的事情上头。   她想起了陆管事说的话,当日就是姚守宁执意要送那一副带了大儒之力的字画给陆执。   也正因为有这一副字画守护,才震慑蛇妖,使陆执坚持到如今。   一念及此,她锋利的目光都柔软了许多,吩咐杜嬷嬷:   “我有话想跟柳太太聊,你带姚小姐出去玩耍。”   她长相极有威严,说话中也带着一股令人不容置疑的强势。   “记住,不可怠慢了。”   杜嬷嬷似是早就知道她的意图,闻听此言,便应了一声。   “这……”   柳氏面现犹豫。   事实上柳氏确实也有话想问长公主,刘大之死,便如一团阴影笼罩在她心头。   这件事情关系姚家安危,若是女儿不在身旁,她也好有话直说。   不过——   她看了一眼女儿,想起上一回来将军府时,姚守宁失礼的举止。   她深怕姚守宁中意陆执,到时在府中乱逛,做出什么不恰当的行为,当下又有心想把女儿拘在身侧。   正要拒绝:   “我这女儿刁蛮任性,就怕她到处乱闯,到时……”   “不怕。”   长公主抬了一下手,止住了柳氏的话:   “我倒是很喜欢直来直往的人,有话直说是最好的。更何况将军府很大,到处都有人,她闯不到不该闯的地方去。”说完,她又大有深意的道:   “若能闯得进去,也算有缘份了。”   柳氏本身性情算是强势,可她遇到了一个更加强势的女人。   朱姮蕊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若她再是拒绝,未免显得不知好歹——更何况在长公主面前,她压根儿拒绝不掉。   当即无奈的将抓了姚守宁的手一松,又半是警告半是吩咐的道:   “你好好跟着杜嬷嬷,不要乱走动,惹出祸事。”   其实姚守宁不想走,她也有话想跟长公主说。   可是大人面前,好像轮不到她说话的时候。   更何况她总觉得长公主的目光十分犀利,仿佛早就知道将军府会发生什么事了。   此时又见柳氏已经答应,她自然打算落空,唯有听从安排了。   不过自刚刚见到了幻境之中发生的一幕后,她的眼皮还在跳,总有一种将军府即将会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发生的预感。   且随着时间的流逝,那股预感就越来越浓。   此时她恨不能留守原处,跟在长公主的身边,又哪里还敢随意乱走。   哪怕柳氏不吩咐,她也会牢牢跟着杜嬷嬷,以免多生事端的。   “娘,您放心。”   她点了点头,乖乖应了一句。 ###第八十九章 现端倪   柳氏见她听话,心中稍安,但又怕她阳奉阴违,又跟杜嬷嬷说道:   “我这女儿顽劣,还要劳嬷嬷多费心,将她盯紧一些。”   长公主若有所思,将母女二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杜嬷嬷笑着应承,又请姚守宁跟她一道从旁门出去。   姚守宁一想到不用从那正门而出,不由自主的松了一大口气,她心中还有很多疑问,可惜都不敢贸然的问出声,就怕引起了将军府人的怀疑,曝露了自己的秘密。   杜嬷嬷边走边与她说话,姚守宁开始还有些警惕,也揣测是不是当日自己与陆执的提示让将军府的人有意试探自己。   但后面见杜嬷嬷问的都是些家中小事,便觉得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都一一答了。   “听说姚家里共有兄长、姊妹三人?”   姚守宁点了点头,杜嬷嬷就笑着道:   “大公子在顾氏书院求学,大小姐喜静,外出的时间不多。我看姚小姐性格开朗,平日在家应该是很无聊吧?”   姚家涉及了案子,将军府的人自然对姚家的情况摸查得十分清楚了。   杜嬷嬷话中指的‘大小姐喜静’,是指姚婉宁生病十分委婉的说法。   “如今苏小姐一来,倒可以和您作个伴了。”   苏妙真又不在这里,姚守宁几乎难以掩饰自己对她的不喜。   不过表姐妹之间的恩怨,也没有必要说给外人听,当即就道:   “也不会无聊,平时也会看看话本之类的,我大哥时常会帮我买些,偶尔娘也会允我出门,逛街玩耍,拜访好友的。”   她年纪还小,虽说以为掩饰得当,可光是对‘苏妙真’避而不提,就已经足以让杜嬷嬷察觉出来她与苏妙真之间的不和了。   “那倒也是。”   杜嬷嬷目光闪了闪,点了下头:   “长公主很喜欢您,说不准到时也会时常邀您过府来玩呢。”   姚守宁觉得她说的只是客套话。   杜嬷嬷含笑看她明明不信,却又乖乖点头的样子,接着仰头一看,伸手指道:   “到了。”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姚守宁就见到了远处有一汪湖泊。   湖面干干净净,在湖的另一面,有一座与两人所站廊桥相对的园林隐于其中。   园门呈圆拱形,从那门内望过去,隐约可以窥见园中风景。   “我们先进园中小坐一会儿,稍后等长公主与姚太太谈完了话,会一并过来,跟您说一些事。”   此时姚守宁的心思却已经不在与杜嬷嬷的谈话上了,因为在她的眼中,远处的院落黑气腾腾,缓缓冲天而起,令人望之而头皮发麻。   她原本就在跳个不停的眼皮,此时跳得更加急了。   从杜嬷嬷的话语、神态来看,她并不是平白无故带她来这里的,恐怕是受了长公主的吩咐。   “长公主跟我娘谈什么?”   她忍下心悸之感,问了一声。   “昨夜寻到了替苏小姐赶车的马夫尸体,公主猜测,姚太太心中肯定有许多疑问。”   杜嬷嬷含笑回了她一句。   意思是说长公主今日请了柳氏过来,除了有话要说之外,还愿意额外解答柳氏的困惑。   可姚家明明是欠了人情的一方,且长公主身份尊贵,她为什么如此纡尊降贵?莫非是另有所求不成?   姚守宁心中警铃大作,后背发麻,又问:   “我想问嬷嬷,那里是什么地方?”   杜嬷嬷转头看她,见她嘴唇紧抿,那张小脸仿佛都失去了血色,眼里难掩畏惧。   从她神态看来,恐怕已经猜出了园林内住的是谁。   但她为什么会害怕?   杜嬷嬷心中生疑,却仍是答了一句:   “是世子的居所。”   果然!果然是陆执所居之地!她就知道陆执是中了邪。   当日张樵死后,身上冒出的黑气钻入了他的身体,什么受蛇妖所伤昏睡不醒,恐怕都是假的。   从眼前情况看来,他住的园林上方,有黑烟冉冉升天,笼罩在园林上空,形成乌云盖顶之势,看起来危险至极。   姚守宁心生悔意,想要退去,可冥冥之中好似又有另一道声音在阻止着她,仿佛里面另有玄机。   “您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她硬着头皮问了一声,杜嬷嬷就笑着应答道:   “当日您所送的字画,现今正好放在了这里。”   姚守宁抬头看她,却见她目光幽幽,意有所指,不知是不是字画的秘密已经被他们发现了。   不过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姚守宁犹豫再三,只得强忍心中的不安,伸手想去挽杜嬷嬷的手:   “嬷嬷,我有点害怕。”   她的声音轻轻细细的,将杜嬷嬷的手牢牢抓在掌心。   这个动作让杜嬷嬷怔了一怔。   她是长公主身边的亲随,跟着长公主征战,见识过英姿飒爽的女兵,也看过凶蛮狡诈的精怪,在将军府中,她颇有威信。   仆人、丫环都畏惧她,或敬重她,还很少有人敢与她这样撒娇、亲近。   掌心里牵着的手柔若无骨,细腻如凝脂,才十五六的小少女怯生生的说害怕,将她手掌握得很紧,既是恐惧,仿佛又对她有一种没有隔阂的信任。   “别怕。”   杜嬷嬷的目光柔软了下来,神态之中透出几分真诚:   “这里是世子的居所,暗中布防了大量的精甲。”   她半开玩笑似的道:   “纵然妖怪成精,也不容易闯进。”   杜嬷嬷原本看上去有些要严厉,又时常随侍长公主身侧,看起来十分威严的样子。   这会儿放软了音调哄人,看起来就很是可信。   至少姚守宁是已经信了,她提了裙子:   “嬷嬷不要骗我,我可是个老实人。”   “……我不会骗人。”   杜嬷嬷嘴角微微一抽,却十分肯定:   “您随我来就是,若有危险,我必定先保护您。”   姚守宁点了点头,这才跟她一起过了桥,向那园林走去。   离得近了,便见到那园林之中,沿着墙壁其实种了不少的竹子,只是不知为何,那些竹林已经被砍伐摧毁,切口直指天际,有些尖利,像是一道道冲天而起的竹剑。   “这……”   两人拉着手进了园门,杜嬷嬷看她面露疑惑,主动解释:   “前些日子家中闹了蛇,长公主嫌这竹林湿气重,怕是引来蛇群的主因,所以让人将竹子砍了,准备另寻植物种上。”   她说话的同时,姚守宁的耳中却同时听到了‘咝咝’的声音。   那声音从头顶而来,几乎像是要将杜嬷嬷的说话声压盖过去。   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她脱口而出:   “小心!”   话音刚落,那头顶上方的园门之上,不知何时钻出了一只约有手腕粗细的漆黑蛇头,从上而下快如闪电般往两人缠了过来。   而杜嬷嬷正在转头与姚守宁说话,似是并没有察觉的样子。   那蛇头有拳头大小,呈倒三角型,张嘴吐信,模样狰狞,一看就有剧毒。   杜嬷嬷本来正在说话,见此情景,眼中目光一沉,冷不妨抬起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那黑蛇捉了过去。 ###第九十章 最安全   前一刻杜嬷嬷还在含着笑意,满脸温和的跟姚守宁说话,下一刻她就面色微冷,出手迅疾,‘啪’的一声将那来势汹汹的黑蛇攥在了掌心。   姚守宁仰头之时,本来以为今日定会被这黑蛇缠身,却没料到杜嬷嬷出手就轻松将问题解决。   那黑蛇极大,七寸却被杜嬷嬷捏到了手里。   她外表看起来古板严谨,实则力量奇大无比。   抓握之间捏得那蛇骨发出声响,指甲几乎要掐破蛇皮钻入肉里,逼迫得那黑色大蛇张大了嘴,‘咝咝’吐信。   长长的蛇身从园门之上落了下来,紧紧的顺势攀附着杜嬷嬷的胳膊,似乎想凭借自身之力将绞她胳膊,逼她撒手。   杜嬷嬷也不说话,将牵着姚守宁的手一松,另一只手去强拽那蛇尾,拉到之后双臂一张,硬生生将那黑蛇从自己胳膊上扯了下来,蛇身被强行绷直,接着抡起蛇尾,用力往砖石地面掼了下去。   ‘啪啪’数声砸打之响,就见那黑蛇顷刻之间被砸得脑袋破裂,血流满地。   只是那蛇虽受创,却仍未僵死。   碎烂的蛇头蜿蜒前移,似是想逃脱出去。   杜嬷嬷提脚上前,以鞋底用力往那蛇头之上碾了上去,把那蛇头踩得稀烂,再无法作祟之后,她才提起脚来。   “吓到姚小姐了吧?”   她以雷霆手段收拾完这条黑蛇之后,才露出笑意,温和的问了姚守宁一声。   “……还好。”   姚守宁也说不上来自己是被突然冒出来的黑蛇吓到,还是被杜嬷嬷简单粗暴的杀蛇方式所震到。   “自闹蛇之后,府里时不时的就会见到蛇,我们都习惯了。”她拍了拍双手:   “我年轻的时候,随长公主镇守西南,也时常跟这些东西打交道。”   她说完,仰头往上方的园门之上看了一眼。   那石砖年生日久,受风吹雨淋,呈青黑之色。   黑蛇受妖气驱使而来,早成气候,匍匐在上面,隐藏得天衣无缝,就连她都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姚守宁又是怎么发现这黑蛇存在的?   她心中的疑问一闪而过,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吹过来的风声一下变了。   ‘呜呜呜——’   先前还清风朗朗,但随着地面的那条被砸爆了脑袋的死蛇停止挣扎之后,那微风一下变大。   风声灌入园林,似是有人‘呜咽’细哭。   与此同时,一股腥气夹杂在风里传来,那味道对于将军府的人是再熟悉不过了。   杜嬷嬷的脸色一变,“糟了!”   姚守宁没有去问什么事情变糟了,因为她的耳中,已经‘听’到了诡异的‘沙沙’声响。   冷不妨一听,似是疾密的雨点打在屋顶之上,可今日天气晴朗,白云飘飘,压根儿没有下雨。   再一细听,又像是有大批爬行动物,正疾速往这里涌来。   将军府又要闹蛇了!   这个念头一生起,她的面前凭空再度出现了另一副画面:只见围墙上方、角落处,接连不断钻出五颜六色的斑斓蛇群,相互绞缠、交叠,如同恐怖至极的蛇潮,往园中涌来。   而就在此时,那园林之中的竹林也‘动’了。   一柄柄被削为剑形的竹子开始迅速挪移,形成奇大无比的剑阵,将这些涌入的蛇群纳入其中。   地面无数尖笋破土而出,将一条条爬行的大蛇刺中。   血肉横飞,腥气四溢。   这些蛇仿佛悍不畏死,组成蛇海,开始冲击竹剑阵。   很快竹身之上便缠了无数斑斓的毒蛇,一部份竹剑承受不住这些蛇群的冲击,发出‘喀嚓’的断裂声响。   ‘沙沙沙——’   群蛇的爬行声、嘶鸣声、竹剑刺入血肉的声响以及竹阵断折的声音交互混杂,形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音调。   “姚小姐!”   姚守宁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血腥而又不可思议的一幕,正目瞪口呆又不知所措之际,突然听到耳边传来杜嬷嬷的呼声,一下将她眼前看到的‘画面’打破了:   “你快些进去!”   杜嬷嬷的脸上已经不见笑容了,显得格外的严肃,伸手往前一指:   “进去,进世子的屋!”   她的眼中隐藏着一丝焦急,显然已经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却又害怕表露出来之后吓到面前年少的姑娘了。   “嬷嬷,你要小心。”   姚守宁回过神来,立刻就点了点头。   她想到先前‘看’到的场景,打了个哆嗦,脸色微白,犹豫了一下,提醒着:   “我感觉有很多蛇来了。”   “我知道。”   杜嬷嬷的目光柔和:   “不过我不怕它!”   这样的场景,将军府近来已经经历过许多次了。   不过姚守宁能敏锐的察觉出有很多蛇来,还是令杜嬷嬷对她有些另眼相看。   看得出来,面前的少女是有些害怕的。   她养在闺阁之中,有父母的爱护,以往恐怕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景。   但此时的她没有因为惊吓而失态,反倒还记得提醒自己,这份关心让杜嬷嬷颇为受用,温声就道:   “姚小姐,此时这个园中,世子的院落暂时是最安全的。”   今日这些蛇群受了那妖妪的指使,又一次发疯的攻击,动静一大,总会将长公主惊动。   园中留有黑甲,公主那边一来,必能将这老妖妇再次逼退的!   姚守宁也知道自己留在此地只是累赘罢了,再加上据她之前所‘见’,眼前的竹林内有乾坤,一旦启动,便能将蛇群包围其中,可以截留这些蛇群片刻。   杜嬷嬷也说了,陆执的园中有黑甲镇守,这里又是将军府,听到响动,长公主必会及时赶来的。   “嬷嬷,你要好好的,别受伤了。”   她忍着心中的慌乱,说完调头就往杜嬷嬷手指的方向跑,一刻都不敢停留。   身后传来尖锐的声响,一支火炮冲往半空。   陆执的主院还是十分好找的,这样的园林布局,大多都差不多。   一路她也看到有仆人有条不紊的提了武器往外赶,显然已经听到先前冲天炮的声响,知道这是蛇群即将来袭的信号了。   姚守宁提了裙摆飞奔,很快迈入了陆执的主院之中。 ###第九十一章 做选择   院里的人大多已经赶去外头驱蛇,黑甲应该隐于暗处,整个院子静悄悄的。   正对院门处的,是正堂的大门,中庭铺满了干净齐整的玉砖,两侧则是厢房,本该富丽堂皇,却又因为没有下人的缘故,透出一分诡异的安静。   她跑入内庭,脚步踩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每一下都令她听得一清二楚的。   这种安静隔绝了外头蛇群的嘶鸣以及驱杀蛇的声响,给姚守宁一种十分矛盾的感觉——既觉得暂时脱离了危险,可又觉得这种安静仿佛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陆执屋中的下人已经被外头的骚动引走,杜嬷嬷口中的精甲兵卫也不知道藏在哪里。   她吞了下口水,打量了周围一眼。   此地打扫得十分干净,不过许多地方仍能看到新修补后的痕迹,像是此地不久前受过重创,似是比先前长公主所在的主院还要严重些。   正堂门大开着,两侧的游廊连接着左右厢房,但此时房门关闭,上面以木板钉死,丫环、下人尽数撤离。   姚守宁总觉得那屋内布置十分熟悉,仿佛曾经来过此地。   预感提示着她,敞开的大门后有危机潜伏在那里,令她本能的想要逃离。   但随着危机感而生的,则是一丝姚守宁自己都说不清的微妙感应,仿佛冥冥之中在指引着她——危机之中潜伏着另一种事态的走向,也许她的选择会改变很多的东西,包括自己以及某些人的命运。   该如何选择?   蛇妪是寻仇而来,如果进去,昨夜梦境之中见到的一幕,极有可能在不久之后的将来真实的在她面前发生。   陆执昏睡不醒,妖怪现出原型,欲择人而噬;   若是出去,则有可能避开了蛇妪,但昏睡的陆执兴许会死在妖怪的手上。   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且陆执是因为救了她娘,才惹上了这件离奇至极的事。   于情于理,她都无法置之不理。   她咬了咬牙,心中如拉锯一般纠结了半晌,最终选择提步入内。   “有人吗?”   她唤了一声,上了台阶,走到大门之前。   院内静悄悄的,人都跑光了,自然没人回应她的呼唤声。   这里被损毁得十分严重,地面破裂,好似遭大力砸过,两扇门不是不关闭,而是已经被彻底摧毁。   堂屋之中十分宽敞,里面一些家具、摆设都被挪走,显得过份的空旷。   她踏入屋中,脚尖落地的刹那,发出轻微的声响,打破了满室的静谧。   “世子?”   她又唤了一声,进屋小心翼翼的往左右看了看。   右侧连通的地方好像是书房,只是书架之上许多地方已经空了,而地面之上堆满了小山似的书籍,应该是近来情况特殊,府中的下人还来不及整理。   堂屋的左侧则是连接的卧寝之室,只是姚守宁站在门口,看得不大清楚。   右边没人!   她迅速做出了判断,想起之前杜嬷嬷所说的话,踏入了右侧的卧寝之地。   越往里走,便越觉得这里熟悉。   “梦!”   这里所有的一切,与她昨夜梦中所见是一模一样的。   外面宽敞的中庭,还有正厅的布局,以及入房之后垂落的纱幔,正是昨夜她梦中来过的陆执的居所!   救命!   梦中的恐怖情景涌入她的脑海,令她身体僵硬,几乎要没有勇气提足往内寝深处而去。   姚守宁知道,梦境是一种预知,也是一种提示,让她清楚的知道接下来该会发生什么事。   果不其然,先前还艳阳高照,可眨眼之间,好像风起云涌,将那阳光挡了个严严实实,院中一下阴暗了下去。   ‘沙沙沙——’   风吹过院落,发出细响,认真一听,又好似夹杂着有什么东西在迅速往这个方向挪移的响声。   梦境之中,那黑雾内隐藏的阴影令得姚守宁哪怕还未曾真的见到那妖怪庐山真面目,但光是那两盏猩红如灯笼般的眼睛,就足以将她吓出两行热泪。   她想要转身逃走,可外头也是蛇群围攻,逃也逃不出去。   更何况陆执未醒,妖怪要来了,她在梦中没看到他的结局,也不知是死是活。   “来都来了……”姚守宁拼命的给自己鼓劲,“看看也行。”   ‘哐铛!’   回应她说话声的,是一声重重的声响。   好似头顶上方有瓦片被风刮落下来了,摔碎了一地,在这静谧的院落显得格外刺耳。   “呜,娘——”   姚守宁还没有给自己鼓足劲,一听这声响,险些被吓软了腿,当即再顾不得犹豫,咬紧了牙关冲入内室。   ‘哐哐哐!’   屋外瓦片掉落声不绝于耳,危机夹杂在这碎裂声中,风暴即将来临。   好在室内窗户被封死了,所以尚显得安静,只是从破开的大门处吹进来的风刮着挽起的纱幔,摩挲着屋柱,发出轻柔的声响。   内室的家具被搬空,墙壁之上挂了一幅画,正是当日她送给陆管事,并交待他一定要亲手送给陆执的那封柳并舟亲手所书的丹青。   只是不知是不是姚守宁的错觉,总觉得这副纸不再像前几日那样的雪白,隐隐泛着黄气。   一见字画的存在,姚守宁心中一定。   此处到处都有妖蟒袭击之后所遗留下来的痕迹,显然是蛇妖闹得最凶之地。   柳并舟的字被挂在此处,恐怕将军府的人早就已经知道陆执中了邪,说不定还有了应对之策。   屋中家具几乎被搬空了,仅剩了一张大床。   梦境情景再现,她以一种十分复杂的目光看向了床头——那里果然挂了一柄长剑,剑鞘呈黑色,布满纹路,正是当日陆执手中所持的兵器。   她忍了心中的慌乱,视线又落到了床上。   只见床上躺了一个身穿黑色软锦袍的少年,眉目如画,双目紧闭,似是睡着了的样子。   这是自西城医馆闹事之后,姚守宁再一次见到陆执。   纵然是处于昏睡之中,但他周身仍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虽说与他见过一面,甚至曾经离的很近的交谈,但姚守宁这是第一次认真的看他。 ###第九十二章 妖风起   陆执的头脸不大,脸颊线条长得很好,肌肤白皙细腻,如同上好的美玉。   他的眉细而长,眼睛紧闭,长长的睫毛宛如天然的眼线,顺着眼尾微微上挑。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他紧抿的嘴唇上方及下巴处隐隐冒出的青影了。   自他中了天妖之蛊以来,便一直昏睡不醒。   虽说将军府中有下人侍候,但近来蛇妖闹得很凶,自然不可能面面俱到。   姚守宁觉得这些青影像是破坏了他整体长相的柔美之感,使他在美貌之外又添了几许少年的锐气与张扬。   她多看了一眼,像是发现了什么,不由快步走到了床边,低头去看他额心处。   梦境里,陆执妖气入体之后,眉心之中似是出现了一道黑色的蛇形印记。   她盯了半晌,却并没有见着,但她总觉得陆执未醒,可能与梦境中眉心处的那一道印记是有关系的。   想到此处,她下意识的伸手想去碰一碰陆执眉心。   不过她的指尖还未碰到陆执的皮肤,异变刹时产生了!   美貌如花的少年眉心之中黑气翻涌,只见团团乌烟障气之中,一条细黑的蛇影在其中翻腾,‘咝’的一声蹿出半个蛇头,张开蛇口,疾扑她的手指头。   这样的变故吓了姚守宁一跳,不过她还没来得及撤手惊呼,便见那黑蛇之影在即将扑到她手指头的刹那——   挂在墙壁之上的柳并舟亲手所书的那副字画动了。   图上的字影晃动,屋内金芒大作,顿时将那险些咬中姚守宁手指的黑影逼入陆执眉心之中。   “老酸儒!”   一道阴冷的诅咒声突兀的响起,那黑气被镇压之后淡了些,蛇影不甘的褪了回去,化为一道烙印,浮现在陆执的眉心之中。   姚守宁惊魂未定之时,还来不及去细想刚发生的一切,突听到外面风声一下变得凄厉而凶猛,接着有男声厉喝:   “谁在装神弄鬼!”   杜嬷嬷果然不是骗子!   姚守宁听到有人说话,心中先是一喜,接着将自己好奇探出的手一收,紧握成拳,放在自己身体一侧。   她辨认出这应该是当日跟在陆执身边,那位手执短戟,被苏妙真身上的意识称为‘神武门武甲的段长涯’。   只听段长涯的话音刚一落,先是静止了片刻,风声、瓦片掉落的声音尽数一下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格外令人难安的沉默。   ‘咚咚——’   ‘咚咚咚——’   不知为何,姚守宁的心脏开始疯狂的乱跳,紧接着,一道凄厉至极的喊声响起来了:   “儿啊!”   “我的儿啊!”   “啊!”姚守宁在听到这喊声的时候,便忍耐不住发出了惊慌失措的惨叫。   无论是在梦中听到有老妪唤儿,还是曾经听内城的商贩们议论,都远及不上此时她自己亲耳听到这唤‘儿’声那么瘮人。   声音格外尖锐而高亢,将怨毒与仇恨淬入其中,既像是一种呼唤,又像是夹杂了诅咒。   话音一落,余音却像是缭绕于耳中,仿佛有个满怀恨意的老妇人紧贴在身后,对着耳朵阴森的诉说,激起人满身的鸡皮疙瘩。   在那唤‘儿’声一落,头顶上方的屋梁传来‘吱嘎’声响,仿佛不堪重荷。   将军府中的世子正房所用的木梁自然不可能是年久失修,此时屋顶之上,像是压了沉沉重物,令得整间屋梁摇晃不止。   姚守宁想到梦中所见,眼中泪珠都要滚落出来了。   此时她顾不上其他,抱了脑袋拼命往床上爬,试图躲到陆执的身后。   他虽说昏睡,可将军府的人总要保他平安的——杜嬷嬷说得不错,此时园中,陆执这里虽说是最危险的,但同时也是最安全的。   她一上床,便推挤陆执身体,如梦中一般摇他:   “世子,世子,醒醒。”   不过他邪气入体,将军府的人想尽了一切方法,花了好几天的时间都无法将他唤醒,此时姚守宁的推喊,自然难起作用。   反倒是随着那妖妪一至,他身上的另一道被镇压住的邪魂再度‘苏醒’了。   只见那黑影在眉心之中蜿蜒游走,绕着‘8’字,首尾相咬,黑气腾腾,但却像是十分畏惧墙壁上所挂的柳并舟的字,而不敢轻易‘外’出。   “世子,醒醒。”   这一幕再是诡异不过,尤其是陆执如同活死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这转动的蛇形烙印就更令姚守宁害怕了。   她后悔自己不应该手贱去碰触他的额头,若是这蛇影不现,看着静睡的美人图至少也比看到现在的情景好得多。   恐慌之下,她又伸手去推陆执身体。   他一动不动,脸上萦绕的黑气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邪魅的感觉。   ‘哐——哐哐!’   头顶重物缓缓移动,挪移之间,被辗碎的瓦片如冰雹般滚落。   灰尘蔓延而起,外面‘咝咝’声又响起来了。   “蟒群现了!”   罗子文的声音一响起,便如一个信号般,隐匿的黑甲兵出现,但同时狂风大作。   ‘哐哐’的瓦片掉落声不绝于耳,许多地方已经空了,却仍有黑影压盖住。   姚守宁仰头一望,可以看到漆黑的纹路,一片一片,约有巴掌大,仿佛鳞甲似的。   只见那黑影挪动之间,便有无数瓦片、木梁的碎屑滚落。   ‘嗖嗖’的箭矢声响起,蛇的嘶鸣声也不绝于耳,外面打斗声,重物撞击木梁、长栏的声音接连响起,间或还有老妇的冷笑夹杂其中。   ‘呜呜呜——’   风声越来越疾,原本被锭死的窗户开始轻轻的颤动。   那钢钉一点一点从木板之中脱出,窗户有了活动的空间,如同振翅的蝴蝶,拼命的拍打窗柩。   这些声响令得姚守宁越发不安,瞪大了眼睛警惕的望向四周。   此时她指望罗子文、段长涯等能快些有人进来,但事于愿违,这些人仿佛被麻烦缠住,此时无暇脱身。   反倒是窗户的缝隙处,有一股股黑气借着肆虐的狂风钻入屋中。   妖气冲天而起,柳并舟的字在黑雾缭绕之中开始放出金光。   差点儿被吓哭的姚守宁见此情景,犹如绝望之中见到了救命的曙光,眼睛一亮。   可下一刻,就听到一道老妪冷哼着:   “老酸儒,数次坏我好事!” ###第九十三章 蛇妪现   蛇妪话音一落,屋外狂风大作,阴风像是发了疯一般的冲击窗户。   ‘砰!’   ‘砰!’   ‘砰!’   数下之后,那窗户上的钢钉终于顶不住这股妖邪之力的冲击,‘轰’的飞脱而出。   掩闭的窗户顿时被风吹刮开,如同纸张被撕裂,冲往屋中砸向一侧墙壁处!   ‘轰——’   黑色的阴风刮了进来,化为漫天黑雾,将整个房间笼罩住。   “救命啊!”   姚守宁被吓出尖叫,屋内床榻上纱幔飞扬,床榻被狂风吹得乱晃。   挂在床头的那一柄长剑也跟着摆动,拍打着床柱,发出‘哐哐’声响。   但就是这样的情况下,屋内唯一巍然不动的,便是那一副挂在墙上的字画了。   那幅未曾装裱的字在这股妖风之下稳稳的立于原处,字迹转动,化为一个巨大的‘斩’字,罩向那黑气正中。   “娘啊——”   一道阴森森的意念从陆执眉心处传来,却像是畏惧于此时悬挂在陆执头侧的那柄摆动不止的长剑,不敢轻举妄动。   被吓得面色惨白的姚守宁见到这一幕,似是一下明白了过来——陆执当日就是用此剑杀死了被妖邪附身的男人,所以那妖魂对这剑气似是十分畏惧的。   想到此处,她二话不说撑起了身来,伸手将那摆动不止的长剑握于手中,用力一扯!   悬挂的布绦被扯断,长剑落到她的手里,她带着哭腔,将长剑举到了陆执头上,颤声的喊:   “出来!出来!”   同一时刻,那灌入屋内的黑气形成大股漩涡,只见漩涡之内钻出一头张牙舞爪的鬼影,往那副挂在墙上的大字疾扑。   蛇妪数次而来,都被柳并舟的‘字’所挡住,再加上陆无计夫妇难缠,最终无功而返。   此时她对这副字恨之入骨,鬼影冲击字体,那‘斩’字迳直迎往黑影处。   两股力量一冲,气流激迸开来,姚守宁耳中只听到‘嘶啦’一声脆响。   只见那‘斩’字勉强罩住鬼怪,却又在下一瞬被鬼怪穿体而过。   这副字画上的儒家之力已经挡了妖邪许久,浩然正气已经消耗不少了,妖怪此时含恨而来,不惜一切代价出手,妖气瞬间将金芒压盖住。   黑影冲过‘斩’字的阻挡,‘轰’的冲击到宣纸之上,留下大滩漆黑印墨。   纸迹被玷污,黑水顺着纸张往下滑落。   那半空中的字印顿时灵气大失,所有飞出的笔划重新隐于纸张之中。   只见那些笔画之上,已经洒满了腥臭的黑水,纸张上的灵气耗尽,顿时化为普通的图画,再无阻挡妖气的作用,被狂风一吹,飘飘荡荡跌落。   “啊——”   姚守宁一见此景,吓得魂飞天外。   她没想到自己寄以厚望的外祖父的手书此时也挡不住这怪物,心慌意乱之下,她手抖着试图将剑拔出。   “陆执,醒一醒!”   这会儿‘世子’也不叫了,心中只有万分的后悔。   梦境中的场景与现实相结合,梦里如小山包一般的黑蛇阴影即将出现,不过梦境中的她因为惊醒而侥幸逃过一劫,而梦境之外,又有谁能来救她性命呢?   她能听到外头罗、段等人的疾呼,在喊着要保护‘世子’,实则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难以脱身。   屋内就只有她与陆执,她虽然手中拿了长剑,但姚守宁却心里清楚自己战斗力为零。   而另一个原本有战斗力的陆执,却中了妖气,此时昏睡不醒。   她觉得今日万事不吉,不应该出门的。   姚守宁欲哭无泪,又推了陆执两下。   那少年像根木头,任她推挤拍打,躺在她身侧一动不动。   “嘿嘿嘿——”   阴测测的笑声从漩涡之中发出,屋内黑气更盛,几乎瞬间功夫,便要达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嘶嘶嘶。’   数重蛇群的嘶鸣声此起彼伏,屋中腥臭异常,大股大股黑气落地,化为大大小小的蛇疯狂向床铺的方向游移。   只见那重重黑雾已经飞到屋顶处,上方闪了两下,有两盏血红的灯笼高高挂起,腥风吞吐。   姚守宁经过恶梦之后,自然知道黑气之中是什么。   “儿啊——娘来找你了——”   “我要为你报仇——”   姚守宁见那黑雾之中小山似的蟒头若隐似现,且妖怪口吐人言,吓得胆颤心惊,觉得此生自己可能要命葬蛇口。   陆执救她娘亲,她陪陆执死到一处,只希望纵然表姐有诡异,惹了大祸,将军府的人也不要牵连姚家的人了。   她心中一面胡思乱想,又见那些黑气所化的细蛇‘咝咝’吐信爬往床铺,又急又怕间倒也生出一股气魄,想将长剑拔出,驱赶这些小蛇。   同时她还不死心,既期盼罗子文等人快些赶进来,又希望陆执苏醒。   危急关头,那长剑不知是何缘故,剑鞘与剑身处似是古怪的磁石打造而成,将长剑紧紧吸附,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竟未能将长剑拔出。   “走开——走开!”   姚守宁拿剑驱赶先游至床边的小蛇,剑身之上似是煞气极重,一扫过去,那些蛇群昂首吐信,‘咝咝’退避。   她浑身发抖,接着再跪坐于陆执身侧,将长剑往他身侧一压,同时又伸手再拔——   ‘铛——’   出乎意料的是,那原本一直牢牢吸在鞘口处的长剑,这一次被她一拔之下,顺利的‘叮’声出鞘了。   只是她的注意力都在那些围守在床边冷冷盯视着她的蛇群身上,反应慢了半拍,剑刃抽拔出来的瞬间,寒气割伤了她的掌心,鲜血溢了出来,滴落到陆执额头。   若是平时,她娇生惯养,这一道伤口足以令她痛彻心扉。   可这样的时候,她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哪里又还顾得上这点伤势呢。   她的全副心神都被那屋中化形的巨蟒妖所吸引,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掌心处滴落的鲜血,缓缓没入陆执的眉心之中。   只见那眉心处黑气涌动,里面蜿蜒游走的黑蛇受到血气的引诱,初时还有些狰狞,但在血液涌入的陆执体内的那一刻,又像是意识到了不对劲儿般,化为惶恐:   “不——”   不过它的意识逐渐微弱,妖邪现身,意欲杀陆执而后快,因此并没有人留意到,那黑影便被姚守宁的气血暂时镇压。   蛇形烙印不甘的从陆执眉心淡去,连带着那黑气一并收敛,化为漩涡,隐入他的神魂深处。 ###第九十四章 唤醒他   “陆执,还我儿性命!”   “还我儿性命!”   “儿啊——”   黑雾之中传来老妪怨毒的嘶哑声,格外恐怖,一只奇大无比的恐怖蛇头,缓缓钻出。   随着妖蟒一现形,残破不堪的屋顶没有了柳并舟的字镇压,哪里经得起这蛇妖一顶。   屋梁‘哐哐’断裂,大片残破的瓦片纷纷掉落了下来,砸响声不绝于耳。   尘烟与黑气相融,飞卷而上,形成浓厚的阴云。   只见那蛇通体漆黑,上面布满鳞甲,一双眼睛猩红,头顶鼓出两个犄角,盘踞的下半身如同一座青幽幽的小山,隐匿于尘烟与缭绕的黑雾中,带来强大的威胁,令人不寒而栗。   阴冷的目光与姚守宁对视了半晌,接着‘哈’的张开血盆大口!   尖锐的獠牙宛如淬毒的长剑,寒光凛冽,张开的嘴巴仿佛一个奇大无比的山洞,足以将人吞噬其中。   舌信吐出了一来米长,形同红色的闪电,一伸一缩。   黑色的巨蟒口吐人言:   “陆执,纳命来!”   梦境中的一切化为现实,姚守宁吓得眼含热泪,抖个不停。   她恨自己睡梦之中时遇到危险不容易醒,此时又恨自己真的遇到危险了,却又无法昏睡过去。   手里提的长剑重逾千斤,在这可怖的巨蟒面前根本无法造成威胁性。   妖蟒低头,危险重重逼近。   千钧一发之际,姚守宁绝望无比的下意识伸出了手,去拍陆执脸:   “陆执,醒醒。”   “陆执,醒醒。”   “陆执,醒醒。”   陆执已经妖气入体,昏睡了好些日子,将军府的人都无法唤醒他,而姚守宁无论是在梦中还是现实,唤了他数次也没能将他拍醒。   只是姚守宁太害怕了,这个动作完全是她面临危机时,本能的反应。   她一双眼睛含泪,盯着半空中逐渐逼近的蛇头,却没有留意到,那躺在她身侧的少年,在她唤出名字的那一刻,那睫毛动了动,在她唤完三声之后,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儿啊——”   巨蟒妖的舌信逼近,喉腔中腥风滚滚。   姚守宁放声尖叫,一把扯过陆执身上盖着的被子,将自己的脑袋蒙了进去,如同鸵鸟般蜷缩成团,躺在陆执身侧。   她以为下一刻自己必死无疑,会跟陆执一起葬身这巨蟒之腹,却没想到她惨叫声还未落,一只手探了过来,抓握住了她的手,将她连手带剑一并握在掌心。   他提气运力,挽了朵剑花。   长剑脱鞘的交戈之声响起,剑鞘飞出,露出剑刃,剑身似是散发出蒙蒙青气。   “妖孽,找死!”   久未说话的少年声音嘶哑,冷冷的哼了一声,长剑握于他手,发出一声清吟,他对准黑气,毫不犹豫用力一刺!   姚守宁手被他抓住,那力量十分强大,逼迫她半坐而起倾身上前,她试图想再躲进陆执身后,却根本无力闪避,只能在惨叫之中被他抓握着长剑,顺着力道一下刺进黑气之内。   那蛇妖如此庞大,鳞甲厚实,她不认为自己能刺得中它。   她吓得浑身直抖,又害怕自己身体抖起来影响了陆执的发挥。   打也打不赢,逃也逃不了,她死死闭上眼,感觉腥气喷吐在自己脸颊——   下一刻,长剑似是刺破妖气,‘噗嗤’扎入了肉体。   “啊!”   黑雾之中传来一道老妪凄厉而又尖锐的惨叫,金芒与黑气相较量,化为大量气劲,冲击着床榻上的两人身体。   二人长发飞扬绞缠,陆执的眼神凌厉,手上再运气,用力将长剑再次送入一些。   只见长剑入体,黑气翻滚之间,隐约可以看到刺穿了一只黑蟒的眼睛。   巨大的妖蟒疯狂甩头,忽而化为一个身穿黑袍的老妪,忽而又化为一条奇大无比的蟒蛇。   “放开!”   陆执喝了一声,姚守宁下意识的松手,只见他抽回长剑,翻身下床。   黑蟒化为黑袍老妪,提拐向他拍打而来。   那老妪一只眼睛被刺瞎,血流满面,形同厉鬼。   但他苏醒之后,却并没有因为躺了一段时间而动作迟钝,反倒与这老妪交战,似是有天助之力。   他身上的妖蛊被克制之后,那金芒笼罩他的身体,使他对妖邪似是有克制之力。   数个来合间,老妪已经遍体鳞伤,只知四处逃遁。   “是你这丫头坏我好事!”   她眼见报仇不成,且极有可能会被陆执杀死,便狠了心一般扑到床榻,高举起黑拐,像是要往姚守宁当头敲下:   “我死也要带上你!”   老妪头发散乱,脸蒙黑气,一只眼睛被刺穿,血流不停,宛如厉鬼索命。   “不不不,冤有头,债有主……”   姚守宁一见此景,吓得魂飞胆散,拼命的捂住了眼睛:   “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话音未落,只听‘噗嗤’一声轻响。   一道长剑从那老妪的后背心处捅入,穿胸而过,将她的身体高高挑起。   那举起的黑拐无力的落下,老妇人不甘心的喊了一句:   “我的儿……”   话音未落,陆执长剑在她胸口搅动,顷刻搅出一个大窟窿。   黑气夹杂着妖血从中喷溅而出,老妇人面容之上浮现出大量黑鳞,唇内探出两弯獠牙,吃力的道:   “我以天妖佘氏之名,诅咒你——气运耗尽!化为我天妖一族的养分,魂飞魄散方止!”   “我佘氏不灭,诅咒不停!”   “嘿嘿嘿嘿——”   说完,她的身体分崩瓦解,化为大量黑气。   阴测测的狞笑回音中,只见那面容恐怖似厉鬼的老妪眨眼之间即缩为一条手腕粗的黑蛇,被挂在剑尖之上。   妖妪一死,外头的乱阵终于停止。   “世子!”   段长涯与罗子文的声音传来,同时还有长公主惊急交迫的喊声:   “儿子!”   将军府的人,此时终于姗姗来迟。   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响起,还夹杂着柳氏险些哭出来的唤女声:   “守宁——守宁——”   柳氏自认不是胆小之人,可今日发生的一幕却仍是吓得她胆颤心惊。   长公主见她之后,先是打发身边的杜嬷嬷带走了她的女儿,问了她一些问题。   提及了她的父亲柳并舟,并好像感谢了姚守宁送的一副字。 ###第九十五章 他疯了   当时柳氏听得云里雾里的,可听到长公主提起柳并舟的字时,还有些心虚。   那副字她在车上便看过,实在瞧不出什么稀奇,也不明白为什么女儿鲁莽的举动会得长公主的赞许。   柳氏满心疑惑,可惜她当时心系刘大的案子,担忧刘大之死对姚家、苏妙真姐弟不利,便也顾不上追问这字画详情,转而问起这桩案件始末。   朱姮蕊当时神色倒是有些吃惊,但见她确实焦急,便索性将发现刘大尸体之事的来龙去脉说给她听。   这件事明显是涉及了妖邪作祟,纵然苏妙真牵涉其中,也不过是中了妖法蒙蔽而不自知。   妖类擅惑人心,此事是冲着陆执而来的。   因柳并舟的缘故,长公主已经将姚家排除在嫌疑之外。   原本以为出身大儒之家的柳氏也应当明白事情的缘由,却没料到她好像被蒙在了鼓里,全然不知,倒是对姚家、苏妙真姐弟处境担忧不已。   她既然想知道,长公主索性便说与她听。   刘大确实死于七日之前,韩庄的人发现了他的尸体,经由杵作检验,初步可以肯定他已经死去了多日。   柳氏越听越是心惊,长公主说的话,无疑是对苏妙真格外的不利,姚家也难逃怀疑。   她正惊恐之际,突然耳中就听到了刺耳的声响,接着有一道冲天炮的爆炸声在半空中响起。   声音一落,便见先前正与她谈话的朱姮蕊脸色大变。   那位引柳氏母女入门的史女官出去了一趟,进来就面色惨白:   “公主,蛇群来了!看方向是殊园!”   柳氏是听过将军府闹蛇一事的,但她并没有以为意。   正如她之前所说,冬天蛇群虽说消声匿迹,但未必就不会现身。   兴许是将军府得罪了什么人,人家捉蛇放入府中也说不定。   她还想着自己的女儿,府里闹了蛇,不知道她此时跟着杜嬷嬷在哪里,会不会吓到。   出于客套,她多嘴问了一句:   “不知殊园在哪,可有我能帮忙的?”   “你帮不上忙!”   朱姮蕊毫不客气,双臂一张,将披在身上的大氅抖落了下去,厉喝了一声:   “取枪来!”   史女官看了柳氏一眼,小声的跟长公主说了一句:   “信号应该是杜嬷嬷放出来的……”   “什么?”   柳氏听到此处,终于大急。   她的女儿先前就跟杜嬷嬷走了,此时杜嬷嬷遇到了蛇群放出了信号,必定自己的女儿也遇到了危机。   “守宁——”   柳氏哪里还坐得住,顿时将刘大的案子抛到了脑后,一心担忧自己的女儿。   下人为长公主取来了约丈来长的长枪,她说殊园此时闹蛇很凶,怕柳氏受伤,想让她留在此地。   与柳氏一番交谈之后,朱姮蕊几乎可以肯定柳氏身上并没有修出任何的儒家信力——她只是个普通人,若是见到群蛇出动,恐怕会吓昏过去。   可柳氏哪里坐得住,一听姚守宁可能会遇蛇,她急得团团转。   这个女儿向来娇生惯养,平日压根儿没有遇过什么大事,此时在人生地不熟的将军府,又遇到了蛇,不知会吓成什么样子。   她执意要跟长公主等人同行,心中还在想,不过就是一些蛇而已,也不是多么稀奇,纵然吓人,可将军府人多势众,又怎么会伤到她呢?   ——哪知她到了陆执院落,看到那成堆的大大小小的蛇尸,有些挂于墙头,有些盘于屋梁,还有些被斩成数断,血流满地,差点儿把她吓得一口气都险些没能提起。   这蛇闹的如此之凶,而外间竟轻飘飘的传言只是闹了蛇而已。   柳氏被血腥味儿熏得头晕眼花之际,只见到了杜嬷嬷,却不见自己的女儿。   一问之下,才知道杜嬷嬷遇了蛇,发现不对劲儿,先打发了姚守宁进院子,并说院中十分安全,有严密的守备。   这会儿柳氏也顾不上怪责杜嬷嬷,她只担心姚守宁出事。   长公主等人的到来大大缓解了院中下人的压力,混乱的蛇群被一一处理,众人冲进主院之中的时候,陆执刚醒。   他杀死蛇妪之后,外面受妖法所变的巨蟒之影困住的罗子文、段长涯等人自然脱身。   众人冲入屋内,姚守宁抱着被子,身体抖个不停。   哪怕蛇妪已经死了,现出本体原形,可她却觉得自己的三魂七魄都被吓飞了大半,暂时无法归位。   面前的陆执身穿黑袍,披散着头发,目似寒星,无比慑人。   他握着长剑,剑尖上缠了一条可怖的黑蛇。   她一见,打了个哆嗦,正自发抖之际,却见陆执脸颊微微红,脸上还有残留的一些血迹,目光幽幽的看着她,那眼神看得她不寒而栗。   “我,我不是故意爬上你床的……”   姚守宁与他目光一对,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终于想起自己为了唤醒他,仿佛先前胡乱在他脸上拍了几个耳光。   此时他的双颊之上还残留着自己拍打的红印,这个高高在上的世子可能受到了冒犯,此时想要秋后算账。   说不准他先前就是故意假装昏迷,想要引蛇妖现身的。   想到此处,姚守宁又悔又恨,连忙翻身坐起,想要跟他解释。   “我也不是故意打你的……”   话未说完,就见陆执将剑挽了朵剑花,仿佛确认了什么一般,目光里的冷意褪去,剑刃往地一点,单膝跪了下地:   “娘!”   他的目光幽冷,语气淡定:   “娘,我救您来迟,妖人已死,请您放心!”   “啊这……”   姚守宁以为自己经历过险些被妖蟒吞噬的大事件后,已经增涨了很多奇怪的见识,她甚至觉得此生不会再有什么事情可以像先前的危机一样震住自己。   可此时陆执的那一跪,令她顿时如遭雷击,呆坐在床,半晌回不了神。   “逆子!”   同样饱受刺激的,还有此时一心想救儿子,手提着长枪匆匆赶来的朱姮蕊。   自陆执中蛊昏迷以来,她表面不显,实则内心担忧无比。   却没料到这逆子一醒之后,却半跪在了姚守宁的面前,认她做娘亲!   “……”   柳氏一脸凌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第九十六章 收残局   姚守宁平安无事固然不错,可她此时抱着被子躺在床上,世子衣衫不整跪在她的面前,柳氏头开始隐隐作痛,用力挤眨了一下眼睛。   罗子文、段长涯以及杜嬷嬷等人一脸震惊,回过神后纷纷相互一对视,接着连忙低头,不敢看面前的场景。   长公主的怒喝声将姚守宁震醒,她瞪大了眼,看向了赶来的众人。   朱姮蕊一脸的暴躁,而她的娘亲柳氏满脸复杂之意。   “娘……”   这下姚守宁终于回过神了,她一看柳氏的神情,就知道她是误会了。   当日她故意含糊不清说话令柳氏误会,那是因为想要忽悠苏妙真的,可此时苏妙真又不在这里,她自然没有再演下去的必要了。   “您听我说,事情不是这样的……”   她急于解释,并想从床上爬起来。   可她此时睡在陆执床上,衣衫凌乱,柳氏深呼了一口气,不想听她说话,只想掐自己的人中。   “他们是谁?”   半跪在她面前的少年转过了头,察觉姚守宁起身欲下床,陆执突然伸手,一下将她膝盖压住,使她难以动弹:   “还有妖气,娘要小心。”   “我知道——”她这会儿一与陆执拉缠,柳氏的脸色更加复杂难看,姚守宁正欲去拉他,突然又反应过来解释:   “不是,世子,我不是你的娘啊……”   朱姮蕊立即含恨道:   “我才是你娘!”   “对对对,她才是你娘。”   姚守宁点头如小鸡啄米,连声应是。   陆执冷笑了一声,半侧过头。   他下颚尖细,唇似染了樱朱色,那双凤眼微眯,目光幽冷含着杀气:   “闭嘴!再敢胡说八道——”   朱姮蕊对他十分了解,看他神态,便知他此时已经异常不快,仿佛自己的话触了他的逆鳞。   “……”   她心中有气,却不知如何发泄,只能手持长枪,恨恨的用力将枪头扎入一旁的墙壁,‘轰’的一声将那石壁凿了个对穿,石砖‘哐哐’落地。   姚守宁被他高大的身形严实的挡在身后,少女刚想起身,又被他推回床榻之中:   “小心,此处妖气很浓!”   那蛇妪刚死不久,此妖已经化形,妖气尚未散去,对他来说,确实妖气浓厚。   而这一切落在柳氏眼里,却觉得这位将军府的世子怕是发了失心疯,持刀将自己的女儿劫持了。   “守宁……守宁……”   柳氏急得跳脚,眼眶蓄积泪珠:   “有话好说,不要伤害我的女儿——”   陆执撑剑起身,将长剑横在胸前,冷冷望着来者:   “你们是谁?与妖邪一伙的?”   “……”   朱姮蕊眼皮疾跳,原本见儿子苏醒之后欢喜的心一下凉了半截。   “我是你娘!”她咬牙切齿,吩咐罗子文:   “你去请狄先生过来,看看世子是怎么回事。”   “不知死活!”   陆执一听她再三自称为‘娘’,冷哼了一声,长剑运气,化为剑光往长公主斩了下去。   长公主原本又急又慌,见他出了杀招,心中暴跳如雷,当即将刺入墙中的长枪一抽,索性先教训这个逆子!   姚守宁被陆执推倒在床,晕头转向间听着周围的吵闹打斗,段无涯等人想要上前阻止,却被长公主喝斥,说要好好打醒儿子。   朱姮蕊出招大开大合,刚猛无比;陆执当仁不让,那剑影似游龙,封锁长公主招式。   母子俩打得有来有回,一时胜负难分。   正乱成一团间,外头再次有脚步声传了进来,她听到杜嬷嬷喜出望外的在唤‘将军’。   陆无计一到,与朱姮蕊联手,将陆执镇压了下去。   “放开我!”他一被架住,便挣扎不停。   柳氏见他受控,吓得终于缓过了那口气,绕开了这吵闹不休的一家人,快步向床榻而来:   “你没事吧?”   她伸手去摸女儿,心跳声又重又快,连姚守宁都听得分明。   “没事——”   姚守宁摇了摇头,还没有从这一团乱麻中清醒。   柳氏见她头发、衣衫虽说凌乱,但衣带结未解,不像是吃了什么大亏。   若是其他时候,发生了这样的事,她自然咽不下这口气,要好好找将军府评个理,讨回这个公道才成。   可看现在的情况,世子已经疯得十分厉害,连自己的亲娘都不认得,恐怕自己女儿与他搅到一处这个事一时半会儿的也说不大清醒。   这一趟将军府之行,柳氏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心中不免又怕又悔。   陆执病得厉害,刘大的事情也没打听清楚,女儿受了惊吓,不知先前发生了什么事,与陆执拉拉扯扯。   “先起来。”   柳氏强压下心中的杂念,先拉着女儿起身。   姚守宁被一连串发生的事所惊住,此时任凭柳氏拉了她下床,跌跌撞撞往门口的方向行去。   “娘!”   她途经陆执身侧,就听到那少年大声唤了一句。   姚守宁与柳氏的身体不约而同的重重一抖,母女俩同时回头,就见那少年被壮硕如熊的陆无计压在地上,一张白玉似的脸涨得通红,却极力抬头看着姚守宁:   “此地妖气未散!我落于奸人之手,娘先暂时离开,待我脱困,再来救你!”   荒谬至极的对话,陆执说得认真无比。   “……”   柳氏的嘴角抽搐,长公主又想打人。   杜嬷嬷双眉抽了抽,伸手揉了下眉心,罗子文与段长涯相互对视,一脸震惊。   ……   一番闹剧之后,直到两母女被长公主亲自送出了府院,姚守宁还恍惚着难以回神。   曹嬷嬷与冬葵两人守在车中,此时见到母女二人神情有异,都不明就里。   “今日府中有事,恕我无法再留两位。”   纵然强悍如长公主,面对蛇妖的时候都毫不畏缩的女人,此时想到好不容易苏醒的儿子受妖法所惑,认别人为‘娘亲’,依旧是饱受刺激。   “守宁,”她唤了姚守宁一声,却见少女下意识的抬头,仿佛还有些失魂落魄,没有从先前的打击中苏醒。   柳氏的脸色也很是勉强,想到先前的一幕,从不知退缩为何物的长公主,也不由生出一种想要当场找地缝钻进去的冲动。 ###第九十七章 记人情   “二小姐是叫这个名字吧?不介意我这样称呼她吧?”   “不介意,当然不介意……”柳氏表情僵硬,下意识的摇头。   “今日的事,让你受惊了。”长公主意有所指,柳氏却以为她是指陆执发疯认人一事,连忙就道:   “世子也非有心——”   长公主摇了摇头。   她指的是蛇妪突然现身陆执院中一事,不过柳氏此人恐怕不信妖邪,又未亲眼所见,此时不是与她缠说的好时机。   反正柳氏不知道,姚守宁应该心知肚明。   长公主其实心中还有疑惑,她的儿子中了妖蛊,神武门的人来了都无计可施。   儒家的力量也只能镇压,令其不再作乱,却无法将陆执唤醒。   她不知道姚守宁是用了什么方法将陆执身上的妖蛊暂时封住,将他从昏睡之中唤‘醒’。   虽说这并不算真正的让陆执‘苏醒’,但至少陆执不再昏睡,这已经是连神武门的人都无法办到的事,而一个六品兵马司指挥使家中养出的小女儿却办到了。   朱姮蕊的目光落到了姚守宁的手上,见她右手紧握,那里原本留了一道伤口,似是被利刃割破,将军府的人已经紧急处理过了,替她清洗包扎。   长公主的目光只在包扎好的伤口上短暂的停留,最终落在饱受刺激的少女脸上,那到嘴边的话仍是被她咽了回去。   “我儿子冒犯了守宁,是他的错。等他……”长公主深呼了一口气,说道:   “恢复一些之后,我会亲自带这个不孝子,前往贵府向守宁赔罪的!”   她提到‘不孝子’三字时,有些咬牙切齿。   柳氏原本就不多的八面玲珑的技能此时消失得一干二净,唯有僵硬的笑着点头称是。   长公主总觉得心中还有很多话要说,可将军府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蛇妪已经消失,她看到了陆执剑上那条缠绕的黑蛇,还需要确认这条黑蛇身份;   除此之外,陆执刚醒,但人却发了疯,朱姮蕊也急于回去打听陆执的情况,自然不便在此时留客。   最重要的是,她有一种预感,将来与姚守宁恐怕还会再打交道,有什么话也不急于在此时就说。   想到这里,长公主压下心中的思绪,招了招手。   杜嬷嬷抱着一个竹筒上前,她伸手接过,看了柳氏一眼,往姚守宁递了过去:   “这一次多亏了你,借来了柳先生的字,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不过可惜已经损毁。”   姚守宁强打精神,点了点头,将那竹筒接过。   她亲眼目睹了蛇妪冲击柳并舟字的一幕,见到外祖父的丹青被毁。   虽说有些遗憾,但最终结果也不错,蛇妪死了,陆执保命苏醒——虽然人的精神好像不大正常了,不过相信凭借将军府的力量,迟早也会找到解救之法的。   “我会记下这个人情。”   长公主深深看了姚守宁一眼,道:   “等到府中事情解决之后,我会亲自前往南昭一趟,向柳先生赔罪。”   “不用……”   柳氏不明就里,一听朱姮蕊为了这么一副字画要亲自前往南昭,不由有些吃惊,刚一开口,便见长公主抬了下手,余下的话便再也没有说下去。   长公主亲自送客,母女两人上了回府的马车,车子驶离出将军府之后,姚守宁鬼使神差的探头到窗口,看了将军府的方向一眼。   却见将军府的上方,仍有淡淡的黑气萦绕,仿佛邪祟并没有被彻底的剿清,吓得又缩回了头来,正好与柳氏目光相碰。   母女二人相互看了一眼,都不由自主的长松了口气。   姚守宁是庆幸自己逃离了险境。   她梦中数次见过妖蟒,可梦中见蛇,与真正看到一条狰狞可怖的蛇妖冲自己张开血盆大口,险些将她吞吃入腹是两回事。   若非当时情急之下她强行将陆执唤醒,恐怕今日她非得与陆执一起葬身蛇口不可。   想起当时险况,她抖个不停,反倒将陆执发疯一事抛到了脑后去。   后怕的情绪涌上心头,姚守宁的牙齿撞击着打颤,发出‘咯咯’的响声。   柳氏也在想将军府中发生的事,欲言又止。   “你……”   她打破了沉默,原本是想问姚守宁怎么会跟着杜嬷嬷到了世子院中,且躺在陆执床上,与他纠缠不清。   可刚一开口,姚守宁就紧紧的抓住了柳氏手臂,身体抖个不停:   “娘,我刚刚看到妖怪了,好大的蛇——”   “哪有什么妖怪!”   柳氏下意识的回了她一句,又听她喊蛇,突然打了个寒颤,也想起目睹的将军府院中那些密密实实绞缠的蛇群:   “早听说将军府闹了蛇,可没想到竟闹得这么厉害。”   她去的时候,蛇群疯狂冲击院子,蛇尸遍地都是。   柳氏猜测女儿恐怕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些蛇群攻击世子府,所以被吓得不轻。   想到此处,她忍下了教训,又有些怜爱的道:   “世子的剑上,好像也有一条黑蛇。”她试探着:   “是不是你见了这条黑蛇,心中恐慌,所以才跳上世子床的?”   “我不是——”   姚守宁正欲反驳,可话说到一半,却又想起当时的情景。   她确实是遇到了蛇,心中恐慌,又想到梦中唤陆执的场景,才跳上陆执的床,拼命摇他的。   蛇是同一条蛇,不过她看在眼里的蛇,与柳氏看到的不一样。   只可惜柳氏为人固执,恐怕不会相信她说的话。   与其说出实情,再受斥责,不如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反倒安静。   想到此处,姚守宁心中说不出的别扭怪异,她垂下了眼皮,点了点头,柳氏爱怜的将她拥入怀里:   “别多想了,回头娘让曹嬷嬷请大夫回来,给你把脉抓药,多喝几副安神的汤,总会忘记这事儿的。”   她靠入柳氏怀里,听柳氏轻言细语的哄她,摸着她的长发,看到她手上包扎的伤口,话中透出心疼。   以往她有话直说,从不隐瞒母亲,但一般会受到她的喝斥;   却没料到此时她选择性的撒谎,反倒会得到柳氏如此温柔的对待,姚守宁仿佛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从她心中一闪而过,她很快将心思放到了自己的梦境上。   今日发生的一切,都与昨晚的梦境一致。   除了最后她唤醒陆执,他杀死蛇妪以及最后发疯并非梦境展示之外,所有的一切都应验了。   直到此时,姚守宁终于开始正视这个问题。 ###第九十八章 大儿归   姚守宁拥有预知的能力。   虽说她早已经对自己觉醒的能力有感知,却从未有此时这样坚定。   梦中的一切,对她来说既是预言,也是一种提醒。   冥冥之中,她呼唤陆执,以及梦中出现的挂在床头的剑,都是一种提示。   她借梦境而窥探到未来发生之事,至于选择如何做,可能决定许多事的结局。   例如她明知梦境预警,知道未来会发生的事,却仍义无反顾踏入他的房中,选择将他唤醒。   既改变陆执命运,可能也会改变自己的命运。   那么表姐呢?   她想到了苏妙真入神都的前一夜,她梦到表姐敲门。   苏妙真敲门一事,算是梦境给她的提醒,可当时表姐自称姓胡,又有何寓意?   姚守宁想到了自己曾在望角茶楼中听到过的狐精化人夜半敲门的故事,当时那狐狸精也是自称胡家小姐,上门害了王家后生。   而她先有夜梦预警,后又听到表姐身上隐藏的声音,莫非意味着,表姐身上附身的是只狐精不成?   她胡思乱想着,又心中猜测:若自己当日受夜梦蒙蔽,一时糊涂,忘记表姐姓‘苏’,转而将她迎入房中,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梦境之中的选择,也影响着她的未来。   不知是不是今日与妖邪打过一次交道,姚守宁总觉得自己的预知力量仿佛比之前更强了些。   对于苏妙真夜半敲门的恶梦,她总有一种直觉——若当日梦中自己受苏妙真蒙蔽,没有选择将她身份揭穿,可能她不会听到苏妙真身上的那道声音的存在,也同样会与梦中一样,被‘它’蒙在鼓里。   从此感知不到妖邪的存在,‘见’不到钻入陆执体内的黑气,自然也没有后来的那些事,过着糊涂却又平静的日子。   近些天来,姚守宁总是对自己的能力有些抗拒。   她年纪不大,以往被困在闺阁之中,能想到的,无非就是将来成婚,与昔日好友说些无关紧要的悄悄话,过家长里短的日子,偶尔听听戏,看看话本。   生活无趣,对她来说却又平稳安逸。   预知的力量则像是向她打开了一扇奇幻而又危险的大门,未知而又刺激,使她曾经试图躲避。   “唉——”   她长长的叹了口气,既然避无可避,那么她就要想办法弄清楚其中的缘由。   不管这个世界有没有妖邪作祟,她也想要好好保护家人!   “……守宁,你说呢?”   柳氏的呼唤声将姚守宁的思绪唤回,她仰了一下头,问道:   “说什么?”   柳氏怔了一怔。   她怀里抱的还是自己的小女儿,可是她此时说话的语气神态,仿佛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样子,仿佛一瞬间成熟了许多,褪去了些许以往的稚嫩天真。   柳氏下意识的将她抱得更紧,末了又重复了一次自己说的话:   “我让曹嬷嬷买些硫磺,洒在你院落周围。”   今日受到惊吓的,其实不只是姚守宁,同样还有柳氏,她絮絮叨叨的:   “真的奇怪了,冬至都过了,将军府怎么会还有这么多蛇?我看怕是得罪了哪个心术不正的跑江湖的,想要以小把戏吓人。”   一入将军府后,曹嬷嬷与冬葵都被将军府的人引到了别处暂歇,也不知这母女二人发生了什么事。   但从两人表情看来,仿佛都被吓得不轻,话里行间听着像是遇到了蛇群。   姚守宁异样的沉默,柳氏又受惊吓之后想与人说话,便与曹嬷嬷一路闲聊,回到姚家时,已经是午时之后了。   马车刚一停稳,姚氏就听下人来报,说是大少爷归家了。   “若筠回来了?”   柳氏一听大儿子回来,眼睛一亮,满脸的喜色。   前些日子因为大雨的缘故,姚若筠被困在筑山书院之中,算起来柳氏已经许久未见儿子,心中想念得紧。   这一欢喜之下,也顾不上说其他,连带着将近来的烦恼以及将军府中所受的惊吓都抛到了脑后,提了裙子大步入内。   姚守宁听闻大哥回来,也十分惊喜,随着柳氏回屋。   路上遇到了姚若筠身边的贴身小厮六奇,据他所说,前些日子大少爷被困书院,却十分担忧家里。   等到太阳一出,山路修复之后,便一刻也忍不了,赶回了家中,半个时辰前才回来,正在姚婉宁的屋子探望妹妹。   柳氏点了点头,打发他去寻儿子,进了屋还未坐下,姚若筠便过来了。   算算时间,母子俩已经大半个月都没见面了,这一见之下,柳氏便眼眶一热:   “瘦了些——”   她总觉得姚若筠被困在书院之中,书院位于山里,半个月无法与神都往来,里面可能缺衣少食,儿子怕是吃了不少的苦头。   而姚守宁看了又看,却觉得大哥红光满面,神色严肃:   “根本没有瘦,反倒像是长胖了些。”   “……”   姚若筠听闻这话,轻声咳了两下:   “山中大雨,每日除了读书吃饭,无法出门练剑打拳,疏于练习,所以——”   他不欲提起这个话题,又问:   “听婉宁说,家里前些日子出了事?”   他说到此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   “怎么回事?”   “唉——”柳氏叹了口气,将前些日子自己带姚婉宁看病,最终遇到不良庸医一事大概说了一下。   毕竟是跟儿子说话,柳氏也未瞒他,末了又提到自己不甘被骗,因此找了人打砸孙骗子的铺子。   哪知中途遇到马车失控,吓疯了行人,最后自己险些出事。   “是定国神武大将军府的世子救了我。”   她将事情经过大概一说,又道:   “不过世子因为此事,好似生了病……”她看了姚守宁一眼,想到前些日子执剑救命的少年。   那时还威风凛凛,沉着冷静,如今却疯得厉害,好像连自己的亲娘都认不出来了,抱着自己的女儿唤‘娘’,差点儿逼哭了长公主,心中不免又觉得荒唐,又有些唏嘘——同时还夹杂着一种害怕将军府秋后算账的头疼。   不过这种事她也不好往外传,因此就含糊道:   “病的挺严重的,所以我跟你妹妹今日是过去感谢人家的。” ###第九十九章 说案情   姚若筠的目光落到了姚守宁身上。   见她手掌裹了白缎布,上面还有干涸的血迹,怀中抱了一个长长的竹筒,仿佛当成了宝贝。   “这——”   姚若筠目光一凝,皱眉问道:   “怎么受伤的?”   柳氏没有说话,也去看姚守宁。   事实上在将军府中发生的事太多了,她压根儿来不及问清楚女儿的手是怎么回事;   后面两母女上车之后,姚守宁心情莫名低落,柳氏也不忍心逼问,直到此时姚若筠提起。   “是看到了蛇,不小心被划了条口子,”姚守宁犹豫了一下,半真半假的道:   “不大碍事。”   她以往在家中受宠,身上就是磕碰到一点儿乌青,都要‘嗳呦’撒娇半天的人,此时受了伤流了血,竟笑着说没事儿。   在将军府中时,柳氏亲眼看到府里的人为姚守宁处理伤口,那伤还不小,血流得也多,她却一声不吭。   此时听她大哥问起话,也不像平时一样告状了。   柳氏总觉得心中怪怪的,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儿。   姚若筠也觉得不对头,但见妹妹低垂着头,指尖摩挲着怀中抱着的竹筒,一副不大想提起这话题的样子,皱了皱眉,又问:   “这是什么东西?”   “是你妹妹胡闹!”   这回柳氏便知道了,看了姚守宁怀中抱着的竹筒一眼,脸上露出头疼之色。   母女两人离开将军府时,长公主亲自将这件当日姚守宁送出去的东西还了回来,神态还十分严肃的样子。   “竹筒里装的,原本是你外祖父当年所赠送的字,但出了点小问题,你外祖父兴许是拿错了东西,只拿了一副不知画了什么东西的纸给我,你妹妹不懂事,强行送给世子,如今被人家退回来了。”   长公主当时提了数次竹筒,柳氏心中泛虚,总觉得她话中别有意思,好像不好意思揭破自己。   想到此处,柳氏觉得有些丢脸,转头问姚守宁:   “你有没有和那姓杜嬷嬷说什么话?”   “没有。”   姚守宁摇了摇头,柳氏皱眉自语:   “奇怪。”既然姚守宁没有乱说话,“为什么长公主数次提到你外祖父,还说要赔罪?”   赔的是什么罪?   朱姮蕊话里行间说这副字帮了他们的忙,还说要前往南昭,拜见自己的父亲。   姚守宁倒是知道为何,可惜柳氏不信鬼神,她自然也就装傻充愣。   姚若筠年少之时在南昭成长,对柳并舟的印象比姚守宁要深,一听是他写的大字,当即来了兴趣。   柳氏任他将竹筒拿去,见他揭了盖子,抽出其中宣纸,不由就笑道:   “那纸上画得似符咒一般,恐怕你外祖父自己都是认不出来的。”   说完,便见姚若筠将那宣纸抽了出来。   只见纸上仍是纵横交错的字迹,却中间无端被泼了一大滩漆黑的‘墨迹’,在那纸张之上,显得格外的诡异。   “可惜,可惜。”   姚若筠一见这黑印,便连叹可惜。   柳氏不以为然:   “只是一副不成形的字画而已,有什么可惜的?”   当日字画未毁之时,她就看不出来字上的端倪,如今字内的浩然力量已经被妖气所毁,她自然更看不出其中门道的。   在柳氏眼里,只见到画上泼了大滩污痕,想起临出门时,长公主提到画已经损毁之话,猜测可能是长公主收到此画之后,想要检查字画,却因目睹画上一通乱象,吃惊之下可能洒了什么东西上去。   之所以后来说的那一通道歉的话,兴许是因为受了儿子发疯的刺激,所以胡言乱语。   “娘,这笔划虽不成形,但落笔却自有锋芒藏匿。”姚若筠捧着那张宣纸:   “笔锋变幻多端,取势从容,去其字形,却内藏真意。如卧虎游龙,实在是好笔力,好笔力!”   他向来自视老成持重,却破格一连赞了好几句。   柳氏半信半疑:   “你不要骗我,我也是读过书的——”   姚若筠就叹息:“书院之中的老师曾讲过,先汉的字,讲究一个‘意’。我看外祖父的这副字,便有得意而忘形之韵。”   “只是有些可惜。”   可惜书画之上被人泼了一滩不知名的污迹,将这一副丹青毁去。   姚守宁听他赞不绝口,不由探头去看了一眼。   只见上面黑气弥漫,细看之下仿佛还有蛇影纵横。   而满纸纵横交错的黑印,好似无形的牢笼,将这蛇影困锁在内。   她想起当时在陆执屋中,黑气冲击纸张的一幕,冲天的浓烈妖气将这副神异非凡的柳并舟大字毁去。   估计就是当时,这妖气冲击柳并舟的字留下了印记,因妖气浓烈,所以此时还未散去。   她一见此景,不由心中一急,深怕姚若筠毫无察觉之下中了招,忙不迭的将画抢了过来:   “我看看。”   那书法已毁,姚若筠见她想要,也并没有阻止。   姚守宁将这画抢到手后,也觉得有些可惜。   柳并舟字画上的神异已经消失,只残留了一层淡淡的妖气。   她一看此画,便想起陆执房中的那一幕,心有余悸,到手之后便立即将字画一卷,放进竹筒之内。   柳氏见她动作,摇了摇头:   “你大哥要看,你非要抢,抢到手了也不看,又装进筒里。”   姚若筠不以为然:   “守宁喜欢,她拿去就是。”   那些画痕落笔虽好,可毕竟已经沾了污渍,算不得什么珍品。   姚守宁平日只喜欢话本,难得想要一件东西,拿去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拉了凳子坐在姚守宁身侧,看她宝贝似的将那竹筒抱在怀中。   “你就惯她。”   柳氏笑着说了一句,姚守宁见他们二人不再说话,心中松了口气,将竹筒抱得死紧,说道:   “大哥既然说好,那此物便归我所有,我要收起来,谁都不许与我抢的。”   柳氏见她这样,觉得有些好笑:   “你若想要,拿去就是。”   三人说了这会闲话,姚若筠想起之前柳氏讲的事,不由问:   “案子进展如何了?”   他没想到自己被困在书院的期间,家里竟发生了这样的大事。   提到陆执杀人一案,他表情有些严肃。 ###第一百章 好色胚   柳氏叹了口气,想到这件事,也心情烦躁,脸上逐渐失去了笑意:   “你爹早晨说是在城外十里的一处名叫韩庄的地方,找到了刘大尸体,所以回来请了妙真姐弟去辨认。”   刘大的尸体可能更早之前便已经被将军府的人发现了,只是经由陆无计的人检验过之后,才交了出来,号称凌晨时分才发现了此人。   说到此处,柳氏的表情有些懊悔:   “我在将军府时,也在打听此事,哪知说到关键处,府里便闹了蛇……”   想起当时的情景,柳氏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   “我又担忧守宁,便没有再问下去。”   随后她被陆执发疯一事震得头昏脑涨,莫名多了个便宜的‘外孙’,她硬着头皮顶了长公主的目光上马车,最后浑浑噩噩的被送出府,压根儿也来不及再问此事。   “尸体怎么会在城外十里?”   姚若筠已经意识到了其中的不妙之处,问道:   “会不会是认错了人?”   柳氏也希望是认错了人,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外头有声音响起:   “就是他!”   屋中的几人转过了头,就见满脸疲惫的姚翝大步领着苏妙真姐弟回来了。   姚守宁闻声转头,就见三人的表情都十分难看。   已经十一月下旬,天气越发的冷,可姚翝忙了一宿,此时回来,脸上竟淌出了汗迹。   苏妙真的表情也有些茫然,仿佛还沉浸于震惊之中,不复之前的平静。   而跟在她身后的苏庆春则是有些慌乱,手足俱抖,脸色惨白,仿佛随时都要昏死过去。   “你们回来了!”   柳氏一见几人回来,眼中不由露出喜色,但随即又想到姚翝先前说的话,声音顿时就变了:   “什么是他?”   “城外找到的那具尸体,就是赶车的刘大。”   这话一出,姚若筠与柳氏一下都怔住了。   姚守宁是早就已经知道刘大死了,所以此时听到这个消息,倒是并不怎么吃惊,反倒为自己倒了杯茶,端到了嘴边。   却在此时,听到苏妙真的身上,那道声音又响起来了:   “姚若筠,柳氏独子,年十九,性格懦弱无能,装模作样不讲信用,实属反复无常的小人,且贪花好色,下流无耻,枉读圣贤之书。”   姚守宁听到此处,那茶水尚未吞入,她下意识的转头去看自己的大哥,‘噗’的一声喷了他满脸都是。   “……”   “……”   这一变故将所有人都惊呆了,就连满脸焦急之色的姚翝都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   姚若筠向来爱体面,为人重洁癖,因还没到及冠之年,他头发半梳,今日因要回家,特地挑选了一番,穿了一身滚橄榄绿边的圆领米白绣暗纹的儒袍,腰系丝绦,看上去文质彬彬的。   可此时姚守宁喷了他一脸的茶水,水迹顺着他消瘦的脸颊往下滴,那茶渍在浅色的衣裳之上,便份外醒目。   “你这孩子……”   柳氏一见此景,顿时急了,连忙吩咐曹嬷嬷打热水过来给姚若筠洗脸。   “多大的人了,怎么喝个水还这样呢?”   “咳咳咳——”   姚守宁大半茶水喷了出去,却还有剩余的一些茶呛入喉咙,顿时咳得小脸通红,连话都说不清楚:   “大——大哥——对——对不——咳咳咳——”   曹嬷嬷忙不迭的让逢春将屋中小炉上温着的热水壶提出来,姚若筠十分平静的抹了把脸,嘴里念念有词: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一连念了两遍,柳氏知他性情,连忙拧了热帕子递过来,他擦了两把脸,低头看到自己胸前的茶渍,那平静的面容有一瞬间的裂开,拼命的低头拿帕子先去擦自己的衣服。   屋里乱成一团,所有人的注意都集中到了这对兄妹身上。   唯独苏妙真姐弟站在一侧,像是与眼前的情景有些格格不入。   “姐……”苏庆春的目光落到了苏妙真的身上,她的表情变了。   从确认刘大死后,她就一直有些不对劲儿,一路上不发一语,令苏庆春十分忐忑。   可就算是她不说话,也比此时的表情好得多。   姐弟两人随姚翝回家之后,苏庆春便发现屋内多了个瘦高的年轻男子。   他来了姚家数日,从未见过此人。   只见这男子年约二十,气质温文,他便想起了姨母家中还有一个大表哥,如今正在筑山书院求学,当即便明白了姚若筠的身份。   不过还没等柳氏介绍,一见到陌生人,苏庆春下意识的就想去看自己的姐姐——   母亲去世之后,姐弟二人相依为命,他向来事事以苏妙真为尊,听从她的眼色行事。   却见她一进门的刹那,就盯着大表兄看,先是怔了一怔,接着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转化为一种令苏庆春毛骨悚然的神情,表情扭曲,格外的恐怖、狰狞。   此时的苏妙真看不见眼前的吵闹,听不到弟弟的呼喊,她的思绪陷入了回忆之中。   她想起了前世。   前世的时候,母亲病亡,她听从小柳氏临终的遗愿,与苏庆春坐上了前往神都的马车。   苏文房仕途不济,这些年来四处奔波,看人脸色过活。   小柳氏性格温柔却又天真浪漫,纵然家贫,却从没露出过愁苦之色。   她变卖嫁妆,养活全家,无怨无悔的带着一双儿女,跟着苏文房在大庆各地奔波。   纵然有时一家人穷得吃饭都要靠苏文房找昔日老友接济,小柳氏却从不怨天尤人,时常对一双儿女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那时一家人有钱时租人车马赶路,上山下河,几乎将大庆的河山都踏过大半,虽困苦却又格外的幸福。   直到小柳氏身体不济,一家人终于留在江宁,再也走不动了。   家中无钱,小柳氏的身体每况愈下,她自知大限将至,终于生出了想将一双儿女送入神都的念头。   苏妙真想到此处,眼中沁出泪珠。   她还记得,前世听到娘亲最初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是十分抗拒的——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姨母,她其实是有些怨恨的。 ###第一百零一章 忆前尘   小柳氏性情乐观且豁达,哪怕与姐姐闹了矛盾,却又从不记仇。   多年以来,对儿女所说的,几乎都是当年姐姐对她的照顾。   可在苏妙真的心里,却记得的是:外祖父名满南昭,家资颇丰;而自己的这位姨母嫁的是六品的兵马司指挥使,过的是富足的官太太生活,却对自己一家不闻不顾。   若真心照顾,这些年里钱财、提携,总要对自家有些帮助。   她心怀怨恨,不愿进神都,想留在苏文房身侧,照顾自己的父亲与苏庆春。   只是这些年来,苏文房仕途不顺,家里进账不多,花销却不少,小柳氏的嫁妆早在这些年来变卖得差不多了。   家中贫困,碍于生计,她向病中的母亲提出了想进入高门,以换取高额的礼钱,补助娘家的请求。   而一向疼爱她的母亲却生平第一次将她训斥了。   她继承了小柳氏的美貌,哪怕是在江宁这样大的城市之中,依旧格外的出色。   当地不少达官贵人闻听她的美貌,如闻到花香的蜜蜂,纠缠在苏家周围,想要抬她入府。   只是纵然家中再是贫困,苏文房夫妇依旧舍不得卖女求荣,听到女儿请求的刹那,小柳氏终于放下骄傲,写信向远在神都的姐姐求助。   她舍不得自己唯一的女儿去给人做小,受人糟蹋了。   苏庆春性格懦弱,却从小受苏文房启蒙,基础也有,小柳氏想将自己的一双儿女送入神都,原本是想请柳氏看在当年姐妹的情份上,再帮她最后一个忙。   替她为苏妙真寻到一个真正的归宿,使苏庆春增涨见识,让他读书,将来可以孝取功名,受姚家提携、资助。   小柳氏这一生,为了真爱,吃尽了苦头,她是舍不得女儿走自己的老路。   她很快得到了柳氏的回信,不止应允了她的请求,且在信中送来了不少的银钱,在她临死之前,姐妹解开心结,合好如初。   小柳氏很快病重不治,丧事一切从简,办好了她的身后之事,苏妙真姐弟坐着马车,进入了神都。   在来姚家之前,她其实与弟弟庆春一样忐忑。   她与姨母素未谋面,不知在小柳氏口中严厉如母的柳氏好不好相处。   她听说姨母家有表哥表姐妹,来时曾亲自准备了一些自己刺绣的礼物,怀揣着对于未来的不安与期盼,踏上这条路的。   哪知最终的结果却并没有如母亲的意,她没能正正经经的嫁入一户人家,与丈夫琴瑟和鸣,反倒是因为她的美貌,令姚若筠一见钟情,从此与江宁那些蜂花浪蝶一样,对她纠缠不休。   柳氏为人严厉而又刻薄,并不好相处;表姐姚婉宁是个病秧子,没熬多久,便一命呜呼。   而姚翝凶悍粗蛮,不管家中大小事。   姚若筠好色无礼,时常缠得她无处诉苦。   比她小了两岁的姚守宁骄纵任性,瞧不上她的出身,认为她与弟弟庆春只是来姚家打秋风的穷亲戚罢了,时常对她恶语相向。   尤其是在知道姚若筠喜欢她后,觉得她不知羞耻,勾引自己的大哥,更是对她十分刻薄,时常对她下绊子,令她吃足了苦头。   那时的姚若筠已经有了婚约,与温献容的婚事定在了来年秋闱之后。   二人一成婚,温献容手段频出,逼得苏妙真走投无路。   她哪怕百般避躲,与姚若筠的事依旧被柳氏得知了。   原本沉浸于丧女之痛的柳氏知道此事,暴跳如雷。   受姚守宁与温献容的挑拨,她认为苏妙真明知自己的儿子已经成婚,却仍勾引自己的儿子,对她格外的厌恶。   再加上长女之死,她将这一切归咎于苏妙真姐弟带来了晦气的缘故。   自那之后,苏妙真名声破裂,在母亲去世,苏文房远在江宁的情况下,她由柳氏作主,匆匆被安排进了姚若筠的房中,作了他的小妾。   当年小柳氏一心想要为女儿寻个体面而又舒适的归宿,却没料到自己亲自将女儿送入了虎口。   成为了姚若筠小妾之后,她心中万分郁闷。   开始的时候,姚若筠还能耐得住性子哄她,时间一久,便嫌她时常流泪,对她格外厌恶。   再加上家里人都不喜欢她,渐渐的姚若筠也不爱来她房中了。   家里下人又会踩高捧低,对她十分刻薄。   这个时候忍了多时的温献容出手,以她不详的名义,将她送入一处偏僻的道观之中。   而就在那里,她无意中认识了受伤入山的陆执,彼此之间生出暧昧,却因为彼此身份的原因,最终有缘无份,没能将那层窗户纸捅破。   她年纪轻轻,却死于深山之中,不甘自己一世命苦,死后魂魄幽幽不愿归去地府,等到再次睁开眼睛时,却回到了最初小柳氏死前的时候。   ……   前世的过往种种在她心中一一掠过,印象清晰得仿佛才发生在昨日似的。   她看着姚若筠的那一张脸,心中既感惶恐,又感厌恶,深怕前世的恶梦再度降临,十分的忐忑。   “伪君子!”   苏妙真的心里恨恨的道。留在她记忆里的姚若筠好色而下流,时常对她痴缠不放,令她十分厌恶。   此时他却装得道貌案然,使她作呕。   “大哥,你不要生气,我也不是故意的。”   姚守宁躲在父亲身后,咳了半晌,终于将那口气理顺了:   “我就是听到爹说确认了刘大的尸体,才吓到了。”   她因为心虚,说话的同时还下意识的去看苏妙真的脸,却见苏妙真神情阴森,这一刻表情格外可怖。   姚守宁看了一眼,随即被她表情吓住,本能的躲到了姚翝的身后,但却将苏妙真的神情牢牢记在心中,觉得有些害怕,又十分怪异——明明表姐第一次见大哥,却像是十分怨恨他似的。   她的说话声将苏妙真从回忆之中拉了出来,眨了眨眼睛,她好像知道自己失了态,脸色有些苍白,视线下意识的在屋内转了一圈。   却见柳氏焦急的盯着姚若筠看,姚翝担忧女儿,挡在了姚守宁前面。   而曹嬷嬷端着水盆,姚若筠低垂着头,拼命的擦拭自己的胸口。   姚守宁可能是惹了祸,躲在姚翝的背后像只缩头乌龟。 ###第一百零二章 有底气   没有人注意到苏妙真刚刚神色的变化,她松了口气,将目光转回时,却正好与站在自己身侧的苏庆春视线相碰,看到了弟弟眼中的惊恐神情。   庆春!   苏妙真花容变色,下意识的别开了脸。   苏庆春性情胆小懦弱,且不擅长撒谎,她对他实在太了解了,知道他可能看到自己刚刚变了神情。   想到这里,苏妙真有一瞬间的心慌,不过很快又平静了下来。   这个弟弟胆小,不会惹事,就算看到,事后她只要稍加安抚,相信他不会乱说话的。   就在这时,六奇很快拿了衣裳进来,姚若筠躲到了一侧厢房去换衣服,这场闹剧才勉强平息。   姚守宁内心忐忑不平,她还在想着苏妙真身上的那道声音对姚若筠的评价:贪花好色,下流无耻!   无论她怎么去想,也无法将这两个形容词套用到姚若筠的身上。   她的大哥已经年满十九,可至今洁身自好,身边侍候的唯有小厮。   柳氏为人刚强而又有原则,与温家定了亲事之后,敬重温家人品,绝不肯让儿子在婚前便失身于通房、侍妾之流,破坏儿子未来夫妻感情的。   而姚若筠性格保守,有读书人的严谨与古板,知道自己已经定亲,也不可能在外面招花惹草,哪怕是对温献容这未来的妻子,也是恪守礼仪。   若说他其他不好,姚守宁兴许还会怀疑,但说她大哥贪花好色,下流无耻,她绝对不信。   她第一次对苏妙真身上的这道意识的神通产生怀疑,并有些好奇‘它’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且苏妙真又露出这样的神情——仿佛她大哥曾经对表姐不起。   姚守宁脸上的不安并没有引起众人怀疑,她才惹了祸,喷了姚若筠满脸茶水,大家都只当她怕受责备,就连苏妙真也没有想到这是因为自己的原因。   柳氏还在那里念叨女儿:   “已经这么大人,做事却是毛毛躁躁的,也就是你大哥不跟你一般计较——”   姚翝舍不得女儿受斥责,不动声色替她解围:   “也怪我,不应该在这里提起刘大之死,让她吃惊。”   说回了刘大,所有人都再顾不得提刚刚的闹剧,表情变得有些凝重的样子。   就连苏妙真也皱起了眉头,眼中有些怀疑之色,仿佛也觉得有些事情不明。   不过姚守宁偷偷躲在姚翝身后看她,却不知为何,觉得此时的苏妙真并不害怕的样子。   这又是为何?   确认了刘大已死,且韩庄的人口供与苏妙真截然不同,涉及到将军府的世子,刑狱司的人迟早会找上门的。   他们与姚家向来不合,姚翝的官品低微,未必能在这样的情况下保住这对姐弟。   苏妙真并不是傻子,就算她想不通这些事,她身上隐藏的那道‘意识’似是对神都的情况了如指掌,应该提醒她才对。   姚守宁思来想去,觉得苏妙真此时的镇定唯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她有信心可以平安度过此劫,顺利解决此事。   无论是她身上隐匿的那道意识愿意施展神通帮她,亦或是她还藏了其他杀手锏,总之刘大之死可能对她来说是有惊无险,也算是与姚守宁的预感结果一致。   不过早晨苏妙真被唤走之时,分明还一脸焦急,此时却又如此镇定,想必她想出渡过危机的方法,是在她与苏庆春随同姚翝出行的这段时间里,身上隐藏的意识向她透露了什么消息。   极有可能还给她发布了个什么任务,只要完成,奖励便是消除她身上的这桩官司。   想到此处,姚守宁心中挖心挠肝似的好奇,也有些后悔自己今日与苏妙真分开,无法偷听。   她心中正好奇之时,就听柳氏出声道:   “到底怎么回事?”   听丈夫提起了‘刘大’,柳氏这才想起正事,焦急的问:   “已经确认那夜半发现的死尸,就是刘大本人?”   姚翝点了点头,长叹了一声:   “已经确认过了。”   事实上死者尸体送回衙门的时候,他就先去看了一眼,觉得有些不妙了。   此人上了年纪,外表打扮与苏妙真姐弟所说并无二致。   脸上长了斑,留了山羊须。   身上穿了灰白上衣,配青布袄子,最重要的,是他的左手虎口处,有一道寸许长的旧疤,这些都与昨日苏庆春所说并无二致。   他当时就暗自叫糟,觉得要坏事。   回来唤了苏妙真姐弟前去认尸,果然一见尸体之后,两姐弟便都骇住,却认出这就是当日赶车的刘大本人。   “死了也就算了,尸体怎么会出现在韩庄呢?”   柳氏有些不安,喃喃问了一声。   韩庄距离神都城约有十里开外,若是快马加鞭,至少也要赶路大半个时辰。   但自数日前,西城发生医铺闹事命案之后,全城便戒严。   尤其自世子昏睡不醒,事态越发严重,将军府派了黑甲,严出宽进,盘查每一个可能出城的人。   刘大若是当日逃入了城中,如何在这样严防死守的包围中逃出城外,且神不知鬼不觉的死在了当日落脚的韩庄内呢?   “是谁将他杀死?”   刘大一死之后,事情便变得有些棘手,柳氏感到不安,接连问了数个问题。   “他外表没有伤痕,具体死因,还需要仵作验查之后才得知。”   姚翝说到这里,看了苏妙真姐弟一眼,欲言又止:   “将军府的人已经抓捕了韩庄一些涉案的人,包括当日与妙真、庆春及刘大三人接触过,并最后掩埋了刘大的人,此时都在府衙之中。”   他深呼了口气:   “恐怕不久之后,就会有人来传话,将妙真、庆春二人带去。”   这一次姚翝的表情并不轻松,柳氏有些恐慌:   “这与妙真、庆春又有什么关系?你……”   “刘大已经死了多时。”   姚翝沉声将她的话打断,令得柳氏怔了一怔。   事实上据韩庄的人说,当日刘大到了韩庄,便一病不起,最终苏妙真姐弟二人离开时,他就死在那里。   这个年头,病死异乡的外地人不是没有,刘大上了年纪,死在路途中也不是什么奇事。   可棘手之处就在于他死的悄无声息,且并没有人报官处理。 ###第一百零三章 伪君子   神启帝近些年来因为沉迷于修道,时常挪用国库银子,致使财政紧张。   所以多年前,官府便时兴了一种‘见棺发财’的说法,称为销户税。   若家中有人病死,若需要上官府报备销户,便需要上交一笔钱财,被百姓称为‘见棺发财’。   刘大死在韩庄之后,苏妙真姐弟又消失,韩庄的人当时不愿为一个病死的外乡人凑钱,又为了避免麻烦缠身,便没有上报官府,而是直接将其挖坑掩埋。   反正刘大家乡远在江宁,在当地人生地不熟,死了也无人得知。   哪知他最终会牵连进这桩官司中,并被将军府的人寻了出来,挖出了他的尸体。   算算时间,他已经死了有七日,因为近来天气寒凉,使他尸体还没有严重的腐烂,所以苏妙真姐弟认出了他,使得这桩案子陷入僵局。   最为麻烦的,是苏妙真、苏庆春二人卷入了其中,说不准还连累姚家的人。   “怎么可能——”   柳氏一下慌了神,“当日,当日入城之时,妙真明明说,是那刘大驾车送她入城的……”   若是刘大当时在庄子上就已经死掉了,那么送苏妙真姐弟入城的人又是谁?   原本寻找刘大是为了找出幕后的黑手,哪知刘大之死,却又使这桩案子更加扑朔迷离。   “总之你要心中有个数。”   姚翝身在公门,比柳氏更加清楚这件事查出来之后的严重性。   刘大若真在七日前就死了,便意味着苏妙真所有的口供都不可信。   “爹——”姚守宁则是想到了附身在苏妙真身上的那一道意识,有心想要提醒姚翝。   可惜表姐还在这里,她欲言又止。   她的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害怕,姚翝一见,以为她只是被自己所说的事吓住了而已。   女儿年纪还小,在此之前又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他有些懊悔自己在她面前不应该说这些,只是平白让女儿增添恐慌,又帮不了什么忙的。   想到这里,他眼角余光见到屋中已经换了衣裳的姚若筠出来,不由眼睛一亮:   “若筠,你先送守宁以及你表妹、表弟回屋去。”   姚若筠整理衣袖的动作一顿,正要说话,却见父亲一脸坚定,最终无奈点了点头,应承了一声。   苏妙真低垂下头,强忍眼中的厌恶之色,轻声道:   “哪里劳烦表哥相送,我跟庆春自己回去就是。”   柳氏原本是见儿子难得回来,有意想要引他见一见苏妙真姐弟的,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姚翝显然是怕家中接下来会有变故,想要提早跟她交待,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如此一来,自然就不再是让这表兄妹打招呼的好时机。   她强忍心里的念头,挤出笑容:   “让你表哥一起送出去,你们也正好相互熟悉。”   她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苏妙真若是再拒绝,自然显得太过刻意,恐怕要引起柳氏及其他人生疑,因此忍了心中的厌烦,乖顺的应了一声。   姚若筠双手背缚在身后,一副清冷儒雅的样子,示意几人跟他出门。   知道刘大之死有问题之后,姚守宁再与苏妙真相处,就觉得后背发麻,仿佛身边有个恶鬼随时随地在不怀好意的盯着自己。   但好在苏妙真此时心烦意乱,没有功夫来注意她。   苏庆春则是因为刘大之死而忐忑不安,又想起姐姐先前怪异的神色,心中害怕,也沉默不语。   众人出了柳氏正屋之后,姚若筠脚步一顿,皱了皱眉。   “守宁随我先送表妹、表弟回去。”   若是其他时候,亲戚见面,本该由长辈好好相互引荐,彼此相互行礼。   但今日柳氏、姚翝二人腾不出空来,便省了这一礼节。   姚若筠已经定亲,年纪又与苏妙真相仿,再见这表妹行为拘束,恐怕是不大习惯与男子相处,因此便体贴的生出要避嫌的心,可柳氏又有命令,因此便想拉着姚守宁一道,先送这两姐弟回去。   只是他话音一落,苏妙真连忙就道:   “不用这么麻烦了!”   她的语气有些冷,带着强忍的厌恶,细声道:   “表哥就送到这里,不敢再麻烦你,我与庆春独自回去就行。”她说完,又硬声补了一句:   “放心,回头姨母问起,我会跟她说,表哥已经送了我与庆春,不会怪责于你。”   她的态度僵硬,对姚若筠讲话也似是十分不客气,这与她以往给人的印象截然相反,令得姚守宁有些诧异。   这并不是她的错觉,因为她注意到苏妙真话音一落之后,苏庆春也忍不住偷偷看了他姐姐一眼,显然也觉得不大对劲儿。   姚若筠闻听这话,倒是没觉得有哪里不高兴,反倒松了口气,他双手交握,行了一礼:   “如此一来,再好不过。”   他的反应令得苏妙真愣了一愣。   在她的记忆之中,姚若筠一见她的面,便陷入痴狂,发誓要娶她入门,痴缠得很紧。   她一开始是温言婉拒,后来冷脸喝斥,都不能令他清醒。   却没想到今日才刚一见面,话说了两句,他便已经知难而退——这与她前世记忆中的姚若筠简直判若两人。   不过她随即注意到姚守宁好奇瞪大的眼睛,随即明悟过来,猜测也许是姚守宁在,这位表哥装模作样,不愿被人看出端倪。   “伪君子!”   她心底嗤笑了一声,对他十分不屑。   但此时好不容易能脱身,她也不愿留在此地。   前世记忆中的姚若筠在她心中留下了十分不堪的印象,她是一刻都不想和他相处,得他允许之后,甚至来不及装模作样的跟姚守宁打招呼,便转身要走。   “表哥,表姐,我……”   苏庆春十分尴尬,正欲说话间,苏妙真喝了他一声:   “庆春!”   他匆匆拱了拱手,有些怯怯的往她的方向追赶了上去。   等这姐弟二人一走,姚守宁收回了视线,好奇的盯着姚若筠看。   苏妙真身上的意识口中,自己的大哥可是好色之徒,看她先前对姚若筠不假辞色的样子,恐怕真信了她身上那道意识的邪,认为自己的大哥不是好人。   想到此处,她心中不由对姚若筠生出了微妙的同病相怜之感,叹息了一声,拍了拍姚若筠的手臂。   “?”   姚若筠不明就里,转头看她,就见她一脸的怜悯。 ###第一百零四章 麻烦事   “大哥,你觉得表姐怎么样?”   “瘦了点,比你矮些,兴许是姨父、姨母身高不如爹娘的缘故。”他随口说了一句,想起柳氏提过苏文房夫妇日子过得不大富裕,表妹看起来束手束脚的,有些古怪的样子。   不过背后道人是非,不是君子所为,他很快转移了话题:   “家中近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在姚守宁与柳氏回来之前,他已经听逢春说了不少事了。   但逢春说的虽多,可毕竟是个下人,有些话柳氏未必会与她细说。   反倒是姚守宁——   姚若筠记得大雨之前,兄妹二人见面时,她还一脸的稚气,他临回学院的前一晚,还调皮的将他戏耍了一通。   可如今只不过半个多月没见,姚若筠却感觉她好像变了许多,整个人仿佛安静了不少,不像之前那样性格跳脱。   “说来话长……”   姚守宁也觉得一言难尽,叹完之后自己都恍惚了片刻,觉得这样的话不是以前的她能说出来的。   不过她也只是呆滞了一瞬,很快便调整好了心态,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种种事情一五一十的讲了。   前面惹官司、遇苏妙真姐弟一事,姚若筠从逢春、柳氏那里已经听说了,此时再听,他也并没有表现出不耐之色,直到姚守宁提到去将军府,他才终于认真了许多。   “……说来也怪,那死者发疯前曾见人就叫娘,而当天夜里,将军府中便听到有老妇唤儿,不久便闹起了蛇,世子也受了伤,自此一病不起……”   说到这里,姚若筠见妹妹一下顿住,他抬头一看,便见她神情有些古怪,似是不知想到了什么。   他体贴的并没有催促,隔了一会儿之后,姚守宁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走神,接着说道:   “而爹这边,也查到了当日的死者,他的娘早在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麻烦的是赶车的刘大,“表姐说是表弟因长途跋涉而生病,在韩庄耽搁了三日功夫,而爹说韩庄人的口供里,则是到了当地之后,赶车的刘大一病不起,而表姐两人则在庄子住了五日,才悄然离开,怀疑刘大正是第三日死亡的。”   这里苏妙真、韩庄的人口供出现了偏差,共同点是都有人生了病,因此在韩庄停留。   但差别在于,一方坚持认为生病的人是苏庆春,且只停留了三日;   而另一方认为生病的人是刘大,此行停留了五日,而在第三日的时候,就已经不见刘大踪影,怀疑刘大当天就已经死了。   “找到刘大尸体之后,爹今日就带了表姐与表弟一起去认尸,刚刚回来的情况,你也听说了。”   韩庄内发现的尸体就是刘大。   虽说柳氏夫妇找了个借口,将孩子们全都赶走,但姚守宁也知道这次情况不妙了。   她能想得到的,姚若筠自然也能想得到。   刘大已死,在铁证面前,苏妙真说的话自然是不会令人相信的,而她是姚家的亲戚,到时姚家可能也会牵连在这桩案件之内。   “如今世子情况如何?”   这件案子,最终的症结仍是在陆执的身上。   因为他杀了人,且受了伤,所以无论是将军府,还是向来与之不和的刑狱司楚家都不会将这件事情轻轻放过。   如今案子里牵涉了两条人命,便使得案情更加复杂,姚家也不幸卷入其中。   但事情已经发生,姚若筠也不愿在这个时候怨天尤人,唯有先想办法寻找出路。   在他看来,问题的症结就在陆执身上。   如果陆执苏醒,将军府那边可能最终的目的也会希望事态平息,自会想办法令这件事高高提起,轻轻放下,姚家也能想想办法通融通融。   可若是陆执不醒,那么问题就严重了。   他是长公主与大将军独子,且是夫妇二人到了中年之后,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儿子,若是出了事,无异于是挖人心肝,陆执不好,谁都不能好好的过。   更何况他好歹也是救了柳氏一命才染上了这桩官司,姚若筠也应该问一声他情况的。   “我说不上来……”   提到陆执的情况,姚守宁的表情就有些一言难尽了。   姚若筠没料到自己问完,她竟会说出这样一个答案,不由有些意外:   “说不上来是什么意思?”   “大哥,世子醒了。”   姚守宁一脸复杂之色,盯着姚若筠看。   他一听到陆执苏醒,眼睛一亮,那张向来沉稳的脸上罕见露出欢喜之色。但下一刻,就听到姚守宁道:   “但是他疯了!”   他当时当着长公主的面,抱着自己的腿大喊娘,把长公主的脸都气青了。   可是这样的话,姚守宁都不好意思跟姚若筠说。   “……”   姚若筠前一瞬听到陆执苏醒还欢喜无比,后一刻听到说他发了疯,顿时又像是被人兜头泼了盆凉水,整个人一下就懵住了。   “疯了?”   他有些不敢置信的问了一句,姚守宁坚定的点了点头:   “疯了!”   “真疯还是假疯?”他还是有些不信,甚至怀疑陆执可能是装的:“是不是为了案子,故意装疯?”   “真的疯了!我亲眼目睹的!”姚守宁十分肯定的道。   陆执就算装疯卖傻,也没有必要抱着她唤娘,她想到当日初次见面时,那个神态倨傲的少年,再想到今日跪在自己面前,口称‘娘’的那个少年,顿时打了个哆嗦,越发肯定陆执疯的不轻,悄悄的靠近姚若筠,十分认真的道:   “我怀疑他可能蛇毒入脑了。”   “……”   姚若筠一脸无语,姚守宁就道:“真的!娘都亲眼目睹了。”   她这样一说,姚若筠便有些信了。   这个妹妹说话就算不靠谱,但柳氏肯定不会拿人开玩笑的,姚若筠当即皱眉:   “那事情就麻烦了。”   陆执若是发疯,将军府那边可能就不好说话了。   姚家人微言轻,姚翝的六品兵马司指挥使在神都根本算不了什么,若是用来应付一般人倒是够了,但若是对上将军府与长公主,还有刑狱司的人,又如螳臂当车。 ###第一百零五章 长大了   “这两日我出门访友,书院之中也有一些昔日同窗,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办法。”   姚若筠入读的筑山书院是顾家所建,算是顾氏族学。   当今顾氏的族长名为顾焕之,是如今的皇后的亲父,皇帝的老丈人。   因为这个缘故,书院里入读的,大多是达官贵人之后。   有些姚翝接触不到的人,但他却是能结交的。   姚守宁没有说话,这些是姚若筠的人脉,他若是能帮忙奔走,也算是一个希望。   不过她的内心之中,却自有一种莫名的从容笃定:这桩案子之中,姚家就算牵连其中,也只是有惊无险罢了,会安然度过。   她想了想,虽说已经决定要保密自己的预知能力,深怕自己说漏了嘴,被苏妙真身上的意识察觉,但忍了又忍,却仍是忍不住问姚若筠:   “大哥,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情有古怪呢?”   “什么古怪?”   姚若筠问了她一声。   “当日事发时,那张樵唤娘,然后死在世子手中;半夜将军府有老妪唤儿,接着就闹起了蛇,大哥,你觉得这事不奇怪吗?”   “确实过于巧合。”   姚若筠听闻这话,并没有像柳氏一样面露不喜之色,反倒点了点头:   “不过若仅凭这样,就说有古怪,那未免太牵强了。”   他这态度令得姚守宁神色一振,接着犹豫半晌,再问:   “大哥,你相信有妖怪吗?”   在姚家里,众所周知,柳氏是格外讨厌妖魔鬼怪一说的,她不止自己不信,也不允许家里人提起这些故事、传闻,认为这只是无稽之谈,难登大雅之堂的闲话罢了。   若是在柳氏屋里,姚守宁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的问,可此时兄妹二人说话,她便没了那些拘束。   姚若筠也不会像柳氏一样严苛,闻听这话,果然就平静的道:   “大庆历上记载,太祖朱威是斩天妖而得功果,才有了帝王之业。”   他说到这里,顿了片刻。   以姚守宁对他的了解,他必是有后半段话要说的。   果不其然,他接着又道:   “但我只相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这世间有没有妖怪他不敢妄加评断,“但若要我相信,除非我亲眼目睹,我没有看到过,自然是不信的。”   不知是他本身不信,还是受了柳氏影响,他也并不相信妖魔一说。   只是好在他虽然不相信,但对妹妹提起这个问题却又并不一味指责,反倒十分感兴趣一般,颇具研究精神的问:   “怎么,你认为此事中间有诡异,是有妖邪作祟?”   姚守宁点了点头。   她不敢提自己的梦境,也不敢说自己当日亲眼目睹有两道黑气从死人身上钻出,分别进入陆执与孙神医的身体。   更何况除此之外,她今日也看到蛇妖现世,她怀中抱着的竹筒就是最佳证据。   可惜这样的事,说出来恐怕姚若筠也不会相信。   “事发当夜,据说那唤儿的声音,同一时间在西城出事的地点也响起过!”   她说道:   “神都这样大,一个老妇人,怎么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内从城西走到内城呢?除非是有什么神通。”   “可能只是巧合,同一时间恰巧有两个老妪找儿子罢了。”   姚若筠说道。   “唉——”   姚守宁叹了口气,她也知道这样的事情十分离奇,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更何况那唤儿的老妪声音虽说确实在当天夜里同一时刻在城西、内城出现,可毕竟是道听途说,姚若筠读的是圣贤书,不相信也就算了。   “那赶车人之死,又怎么说呢?”   苏妙真坚持刘大未死,且替她赶车入城;而韩庄的人则认为刘大早就死了,是庄子上的人亲自掩埋的尸体,苏妙真姐弟是独自赶车离开的。   这整件事就透出一股诡异之感了。   “此事确实有悬疑。”   大庆立国七百来年,多年之中,妖族早就消声匿迹,当年太祖立国的传闻,在百姓看来更像是玄妙之极的传闻。   姚若筠道:   “不知有没有可能有人要害世子,继而布下这个局,早就杀死刘大,并藏好尸体,再以相似之人易容,把刘大取而代之,送表妹、表弟入城,引发混乱,再继而消失。”   他认真的分析:   “隐于暗处的人有心害人,自然早就做得天衣无缝,他只需要去除伪装,现还本相,等到案件一查,沿着表弟二人行踪顺藤摸瓜,查出刘大尸体,再嫁祸我姚家之人?”   “……”   姚守宁满脸复杂的看着他。   这件事情若非她亲自参与其中,且见识到妖蛇出没,今日又险些死在将军府的妖妪手里,她可能也觉得姚若筠的分析合情合理。   可惜她知道真相,所以再看大哥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时,便格外的难忍。   “这件事情之后,将军府的态度暂且不提。”   世子已经苏醒,长公主今日既然愿意再见柳氏母女,姚若筠觉得此事说不定有回旋余地。   “麻烦的是刑狱那边。”   他皱了皱眉:   “爹与刑狱向来不往来,没有半点儿交情。”   而他虽还没有入官场,可身在筑山书院,不只是一心读圣贤书,同时也关心朝政大事。   “楚家向来与将军府作对,此事若将军府高高提起,轻轻放下,那么刑狱楚家的人,必会轻轻提起,重重放下……”   他看了面前魂不守舍的妹妹一眼,不由无声的叹了口气,自己又跟她说这些干什么?   她不接触官场的人,说多了只会让她平白担心而已。   “算了,你别担心,回头我会寻几个同窗好友,好好奔走打听。”   他说完,又像是哄小孩的口气:   “我让人替你买了一些话本,这段时间你好好在家里看故事书就行。”   “……”   姚守宁听他这样一说,摇了摇头:   “我不要。”   “?”   他瞳孔都颤动了两下,虽然极力控制着自己的神色,试图做到面不改色,但那吃惊之色仍是落到了姚守宁的眼里。   “大哥,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想再看话本了。” ###第一百零六章 雪前耻   真实的生活远比话本之中更加离奇,家里来了一个身上可能有精怪附体的表姐,同时陆执发疯,与姚家也有关系,接下来姚守宁的麻烦很多,不再是以往那个闺阁之中无忧无虑的少女,自然话本对她已经没有了吸引力。   “可是……”   姚若筠还有些不敢置信,想起不久之前回来,这个小妹还缠着他要买话本,还让他多买一些,暗示他要故事精彩纷呈的那种,哪知半个月时间,她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他知道家里发生了变故,却没想到这个变故给姚守宁带来的影响如此之深。   家里除了父亲之外,便只有母亲及两个妹妹。   少年打定主意,要在家里多留一段时间,至少要等到这桩麻烦解决,才能安心回到书院去。   他沉默了半晌,不再提起这事儿,转而换了个话题:   “对了,上回你说的考校我大庆书院——”他说到这里,目光熠熠:   “近来我被困书院,也查探了好些典故,查出不少曾经倒闭的名门族学、学堂、学院……”   他上一次看得出来姚守宁对自己的回答并不满意,当时就心中格外郁闷,回去便苦查典籍,确实查出不少已经关闭的书院。   大雨滂沱的半月,他自认为准备得十分充分,此次回来也是想找姚守宁,很有信心可以一雪前耻的。   “大哥,不是我说你……”   姚守宁以一种怪异的目光盯着他看,“你都说是已经倒闭了,怎么还能称得上名门族学?”   大庆知名的学院、学堂,若真实力雄厚,有文人儒子、达官显贵坐镇撑腰的,只会越办越红火,就没有半途倒闭的。   她话本看得多,反应也快,歪理邪说张嘴就来,一下就将信心满满的姚若筠说得如遭雷击,当场愣住。   “……”   “不过说来听听也无妨。”   姚守宁又想起之前柳氏提到过的‘应天书局’,来了兴致:   “你查到的这些典故之中,最神秘、最知名的,是哪间书局?”   她这已经不是暗示,几乎算是明示了:   “最好是有大儒授课的那种。”   “……”   姚若筠呆立当场,话都说不出。   大庆重文。   自称为大儒的文人儒士不少,可名满天下,能受世人敬重且承认的大儒却并不多。   近些年来,能受文坛、朝廷所承认的大儒,便是早些年已经去世的张饶之了。   可是众所周知,张饶之当年出身南昭,功成名就之后,依旧退守南昭,任子观书院的院长,除此之外,并没有在其他书局授课。   甚至他的晚年几乎只是在子观书院挂名罢了,算不得真正的授课,并没有亲近的入室门生。   姚守宁这样问话,分明就是想有意刁难他的!   他哑口无言,姚守宁便已经心中有底,当下十分失落,脸上就一五一十的展露出来了:   “你不知道?”   如果一开始问起应天书局,纯粹只是因为她听到柳氏话中所说,此局涉及某些预言而心生好奇。   那么之后发生的种种离奇之事,令姚守宁对于这个应天书局本身已经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她怀中这一副已经被毁的柳并舟的手书,她曾亲眼目睹过神奇至极的变异,能克制妖邪,甚至可以挡住那恐怖非凡的蛇妪一击,保了陆执如此多天,今日才毁,可想而知这手书的神奇。   而这力量非凡的东西,竟是出自柳并舟之手,仅只是他十多年前写出来的一副字画而已。   写得出来这样一副字的外祖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神人?   当年的他参加应天书局,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他在书局之上,听到了什么样的传闻?   而在预言之中,有神秘的力量会在柳并舟的后代血脉之中苏醒。   最初的时候,姚守宁认为这股神秘的力量是指苏妙真身上隐藏的神念。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近来发生的种种古怪大事,她又有些不太确定。   苏妙真身上的力量似是有些邪门,相反之下,她则是频频出现恶梦,且每场恶梦必会应验……   虽然这种事情有些奇怪,可姚守宁后知后觉的发现,这好像也是一种非凡的能力。   会不会,柳并舟所说的那股神秘的力量苏醒,指的并非苏妙真,而是自己呢?   若是事情关系到她自身,她自然更想迫切的打听清楚这中间的事。   可惜她这话一问完之后,姚若筠的表情已经回答了一切。   “我不知道……”他极力想装出平静的模样:   “真的有这样的书局吗?当世百年之内,称得上一声大儒的,便是文坛领袖南昭张饶之,他老人家仅在子观书院任教……”   他年少老成,平时最喜欢装模作样,年纪轻轻就自认为自己将来定会有所成,所以平日最在意自己的形象,深怕少年举止不端留下污点,令自己形象受损。   讲话的时候也很少,最信奉少说少错的原则。   这会儿可能是被逼急了,竟说了这么大一段话。   “我知道!但这个书局,大儒也去过的。”   姚守宁将他的话打断,有些同情又有些烦恼的看着自己大哥被逼得险些绷不住的样子:   “大哥,你显然知道的还不够多。”   这一句话对姚若筠的打击是极大的,他几乎是下意识的道:   “你不要骗我……”   “我不会骗你的,姐姐说了,我是姚家最老实的人!”   她说这话时,有些骄傲,又有点心酸的样子。   “……”   姚若筠沉默了半晌,竟默认了她的话,点了点头,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显然接受不了连姚守宁都知道的一个书局,而自己却至今不知道——尤其是在她将线索交待得如此明确的情况下,依然半点儿都想不起。   “回头我会再努力,好好打听,一定可以查出来的。”   “大哥,你快一点。”   姚守宁不由自主的催了一句:   “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她说这话时,脸上浮现出一丝焦虑,姚若筠有些疑惑,又觉得自己可能是看错了眼。   毕竟妹妹一天到晚在家中,往来的人都是闺阁小姐,一天无忧无虑。   她性格开朗,心又不装事,怎么可能会焦急? ###第一百零七章 获奖励   但姚若筠心中留了个影子,又见姚守宁问了数次,恐怕这件事真的对她十分重要,他也上了心,点了点头,应承道:   “我会找人打听,必定能打听出来的。”   “对了,”   姚守宁想起一件事,又叮嘱:   “这件事情,可不能让爹知道。”   ‘应天书局’的存在,原本就是柳氏回忆当年婚事之时,才顺口说出来的。   她担忧这事儿泄露之后影响与姚翝之间的夫妻情感,所以嘱咐姚守宁不要跟姚翝提起。   姚守宁本来答应了是要为她守秘,可现下却因为想查‘应天书局’,变相的相当于将此事告知了姚若筠与温献容,自然便有些心虚。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特地嘱咐不让姚翝知晓,但姚若筠看了她一眼,仍是点头答应。   兄妹两人说完了正事,姚守宁突然又想起自己之前问姚若筠对于苏妙真印象的问题。   “大哥,你好不好色?”   她冷不妨一问,差点儿问得姚若筠平静的面容再度龟裂。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姚若筠嘴角抽搐,却见妹妹怀抱竹筒,偏着头看他,一脸认真,不像是跟他开玩笑的样子。   “温姑娘让你问的?”他谨慎的反问了一句。   姚守宁摇了摇头,姚若筠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理直气壮:   “若有好女,也是会看一两眼的。”   他说完,又整了整衣衫:   “不过也只是看一两眼,我与温姑娘定亲,自然不会乱来的。”   温家没有纳妾的传统,姚翝一生也只娶柳氏一人,再加上柳氏有意与温家亲上加亲,自然不会允许姚若筠坏了这个规矩,让温太太将来心疼女儿,继而挫磨自己的女儿。   “你觉得表姐怎么样?”   姚守宁不愿与他绕弯子,直接了当的问:   “她长的好看吗?”   “你不要胡说啊!”   姚若筠这下是真的变了脸色,‘腾’的一下站起了身:   “表妹来投奔姚家,也与我的妹妹无异,你要再这样胡说坏我名节,我,我……”   他脸色青白交错,“我跟娘告状去!看她收不收拾你!”   姚若筠是真的被她气死了,连告状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   姚守宁一见他发怒,有些心虚:   “好大哥,我错了,别告状。”   柳氏近来对她总是不给苏妙真好脸色十分不满,若得知自己这样胡言乱语,可能真的会生气。   “哼!”   姚若筠不想跟她说话了,一甩袖子:   “温姑娘那边你可不要胡说,我要听到了一点儿风声,饶不了你。”   他说完,妹妹也不想送了:   “我走了,你自己回去。”   再和姚守宁相处,他怕自己被气死。   六奇在远处等他,看这位年少老成的公子被气得不轻,丧失了平日风度的样子,像是兄妹之间谈话闹了别扭,不知说了什么事,吵了嘴。   他也不敢问,只是偷偷看了姚守宁一眼,忙不迭的跟了上去。   姚若筠善于反省。   他走了数步,想起姚守宁先前问的话,不由开始回想,自己是不是在柳氏屋中时,做了什么事,或说了什么话,引得旁人误会?   姚守宁并非胡乱传言的性格,也不是惹事生非的人,她既然这样说,莫非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   难道是柳氏介绍苏妙真时,他多看了一眼,或是神态不大规矩?   他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觉得自己一个已经订婚的男人,还是应该离这表妹远一些,将来远远行礼问好就是,不宜过多接触亲近。   他打定了主意,还觉得后背发麻,仿佛姚守宁仍在看他,脚步加快了些,那背影有些狼狈。   站得远远的冬葵一见这兄妹俩说完了话,而姚若筠也与六奇离开之后,她才凑了上来,就听到自家小姐摇头晃脑的道:   “不对劲,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儿?”   冬葵好奇问了一句。   姚守宁所说的不对劲儿,自然是指苏妙真不对劲儿。   从大哥的表现看来,他只差没有指天发誓,并不想与苏妙真扯上关系。   以姚守宁对姚若筠的了解,觉得他说的话是真的。   他自小就有大志,认为自己将来是要做文人雅士,平日行事,力求沉稳,绝不可能变成一个色中狂魔。   可既然姚若筠不是这样的人,对苏妙真也并无冒犯,为什么初次见面,苏妙真身上的声音就如此评价自己的大哥呢?   从苏妙真的神色看来,她好似对姚若筠也颇有恨意。   两人初次见面,姚若筠此时没有冒犯她,莫非得罪她的,是前世?   她想也想不明白,但隐约觉得其中恐怕有什么问题与误会。   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姚守宁不相信自己的大哥会是色中饿鬼,同样也不相信苏妙真身上的声音对自己的评价。   “我想起表姐身上的那桩官司,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   姚守宁摇头晃脑,想通了苏妙真身上的声音来历不对之后,困扰她多时的不满顿时烟消云散:   “我去看看姐姐……”   她话音未落,又见到自己手上包扎的伤口,顿时改了主意:   “我先回屋去。”   姚婉宁本来就在病中,若是看到她受了伤,必定会劳心伤神,她伤口恢复之前,还是先暂时避一避。   这边兄妹两人说完了话分道扬镳,而另一边,苏妙真领着苏庆春离开之后,姐弟二人气氛也颇为僵硬。   苏妙真初时见到姚若筠没有心理准备,因此露了破绽,让苏庆春看出了端倪不说,恐怕姚若筠也会对自己心生怀疑。   明明说好这一世要避开他,却没料到初次见面,自己这样一番作态,恐怕反倒在他心中留下印象。   她越想越烦,双手交握走得飞快。   苏庆春不明白她为什么不高兴,忐忑不安的跟在了她的身后,一步也不敢吭声。   许久之后,苏妙真终于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决定这一年的时间中,若姚若筠来缠她,到时她便缠着姚婉宁不放就行。   这个姚家的长女命不久矣,她就不信姚若筠不要脸了,为了纠缠自己,天天骚扰自己病中的妹妹。   想到此处,她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就在这时,她身上的神喻传来提示:   “损毁柳并舟的字,并将其留在姚家之中,任务完成,奖励一次令陆执一见钟情的机会。” ###第一百零八章 获奖励   ‘陆执的一见钟情。’   这道提示音一响起的时候,苏妙真愣了一下,接着脚步一顿,听明白那神喻所说的话之后,眼中不由闪过一道狂喜。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先前在柳氏的房中,仿佛确实见到姚守宁怀中抱了一个熟悉的竹筒,依稀就是当日前往将军府中时,柳氏拿出来的那卷诡异的字。   只是当时她已经说服柳氏留下字画,但姚守宁却又不知羞耻,临回家之际,强行将字画塞入将军府的那位陆管事的手中。   经此一事之后,苏妙真还以为自己的任务已经失败。   可这会儿一听神喻提醒,再回想起姚守宁抱着的竹筒,她猜测这字画恐怕送入了不识货的人手中,被将军府的人无意中毁去之后,此次柳氏母女前往将军府,被人家当成破烂一般的退了回来。   她想到这里,又觉得想笑,又觉得有些意外。   如今她任务完成,想必字画已经损毁,亏姚守宁还将此物当成宝贝。   当日马车上,她还曾怀疑过这个姚家的小女儿是不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如今看来,恐怕纯粹是她任性,被柳氏夫妇惯坏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说不定她看出自己想要这字画,就想跟自己作对。   毕竟这在前世的记忆中,是时常会发生的事。   她冷笑了一声。   再想想自己得到的一次拥有陆执一见钟情的宝贵奖励,苏妙真的眼神一变,露出几分羞涩。   这样的机会,她要好好利用,令陆执对自己印象深刻。   她心中想着事,跟在身后的苏庆春怯生生的唤了一声:   “姐姐……”   苏妙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此时并非独自一人。   她连忙转头,却见苏庆春神情有些复杂,看自己的眼神有些畏惧的样子。   “怎么了?”   她将内心的喜悦压了下去,转头理了理自己的发丝,尽量装出平日温柔的样子。   在她的前世记忆中,这个弟弟胆小懦弱,并不多言多语。   与她一块儿进入姚家之后,也受姚家人摆布,在自己被逼成为姚若筠妾室之时,也无计可施,唯有默默流泪。   也因为这样的缘故,她对这个弟弟既是怜悯,又带着几分夹杂着恨意的鄙夷。   “你刚刚……”   他看出来了她先前见到姚若筠时,满脸的恨意。   苏庆春胆子虽小,可人也不傻,此时一见自己提起方才的情景,苏妙真就脸色大变,随即识趣的住嘴。   “庆春,姚若筠不是好人,你要离他远一些。”   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苏妙真好心提醒:   “不要被他带坏了。”   “我觉得表哥人还不错。”苏庆春小心翼翼的看了她一眼。   他初见姚若筠,还没来得及与表哥说上话,但不知是不是对同为读书人生来的好感,他对姚若筠的印象颇好。   “姨父曾说过,若我有功课不懂的地方,可以去求教表哥,也能借他书本。”   “他有什么能教你的?吃喝嫖赌?”   苏妙真眉头一拧,周围没有旁人,她毫不客气的讽刺出声。   她知道弟弟性格,也不怕他出卖自己。   “什么?”   苏庆春一听这话,顿时吃了一惊:   “我看表哥不是这样的人……”   “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要将来才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想起前世记忆,心情十分恶劣:   “你不要总是这样傻呼呼的,将来被姚家的人卖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苏妙真态度强硬,苏庆春试图想要抬头,但嘴唇动了动,最终仍是温顺的点了点头:   “我听姐姐的。”   见他态度一如既往的温顺,苏妙真因为见了姚若筠后,心中所憋的那口气顿时顺了许多。   她想起今日姐弟二人去认领刘大尸体,他已经死了多日,尸体面目可怖,庆春向来胆小,恐怕是被吓坏了。   如今又被自己严厉训斥,他才十五岁,比姚家那个娇纵的女儿还要小些,再加上母亲刚去世不久,姐弟二人背井离乡,自己两世为人,本该更照顾他一些才对。   想到此处,她正欲宽慰苏庆春几句,却见苏庆春怯生生的问:   “姐姐,刘大爷死了,那我们……”   刘大之死与姐弟二人口供不合,看姚翝今日神色,恐怕两人会有麻烦上身了。   他越想越是害怕,眼圈一红,便要哭了。   苏妙真见此情景,心中莫名烦闷:   “庆春,你是个男子,不应该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   这样不止无法保护家人,甚至连自己都无法护住。   “在家中时,有我跟爹娘护你,如今身在外头,出了事,看谁护你!”   她斥完,又不耐烦:   “放心吧,这事儿我会有方法解决的。”   说完,又深呼了两口气,强行压下那股烦躁之感,说道:   “我们恐怕免不了要受问责,有些话我们要好好想清楚再说。”   苏庆春心中六神无主,闻听这些话,只能频频点头。   这边姐弟两人商量着要如何应付刘大之死的问题,另一边姚守宁与冬葵回了屋。   在马车上时,冬葵就听柳氏提起将军府里闹了蛇,可闹成什么模样,却又不大清楚。   她注意到了姚守宁手上裹的锦帕,上面有血迹,但已经干透。   冬葵重新去厨房打了热水回来,便见姚守宁一脸沉思之色,怀中抱着那从将军府带回来的竹筒,不知在想什么。   “小姐想什么了?”   她将水一放,声音将姚守宁一下惊醒了。   近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她回想今日见妖邪,陆执被她唤醒——   冬葵问话时,她想也不想就道:   “想世子……”   她话音一落,就见冬葵的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笑容,姚守宁看着有些猥琐。   “不是你想的那样……”   哪怕冬葵没说话,姚守宁仿佛也一下猜到冬葵心里的想法了,顿时就道:   “我在想,他是怎么——”她原本想说的是陆执昏睡,之前无论怎么呼唤都不醒,结果却在关键时刻,神奇的起身将那蛇妪杀死了。   他被唤醒的缘由姚守宁还没想透,更别提后面陆执为什么会发疯,错认自己为‘娘’了。 ###第一百零九章 刑狱司   “我懂,我懂。”   冬葵点了点头,也拉了凳子坐下,一面去小心的握她那只受伤的手。   ‘嘶。’   姚守宁被她一拉,下意识的发出痛呼之声,想要将手往回缩,一下就想起一件事了。   她在陆执房中的时候,情急之下动过他的那把长剑,在试图拔剑赶蛇之时,手掌被剑刃割破。   最后一次拍打陆执脸庞时,好像就是用的这只受伤的手。   “莫非……”陆执苏醒,是因为这个缘故?   想到此处,姚守宁的目光落到了手掌之上,冬葵正小心翼翼的将她手上包扎的白锦解开,一面惊呼:   “好多血!”   伤口不算小,流的血也很多,清理之后几乎将帕子染红。   姚守宁一见此景,猜测是不是因为自己割破手后,血流了出来,血腥味儿刺激之下,才将陆执唤醒。   冬葵原本有想开玩笑的心,可一将那包扎的帕子取下,见到那伤口,却是眼圈通红,吸了吸鼻子要哭了。   她小心的清理了伤口,又拿出长公主赏赐的金创药为姚守宁重新包扎,嘴巴不满的翘起:   “小姐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苦头。”   姚守宁倒觉得若真是因为自己的血将陆执从昏睡之中唤醒,这一道伤倒不算什么。   如今蛇妪已死,自己与陆执都避免了死于妖怪之口,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不过陆执苏醒后发疯,可想而知这血的作用可能只是暂时将妖邪镇压罢了。   她回想自己离开将军府时回头看到府内淡淡的妖气,那道钻入陆执体内的邪祟想必并没有被彻底的根除。   长公主既能派人镇定陆执周围,说不准早就知道这个世界有妖邪出没。   传闻之中,皇室当年好歹是镇压了天妖一族才成立王朝,想必也有一些对付妖邪的法门。   姚守宁十分乐观的想:说不准哪一天,她就能听到将军府的世子清醒的好消息了。   想到这里,她心下一松,再看怀里抱的竹筒,便十分慎重的让冬葵找个大箱子,要将它锁在里头。   “不过是副已经损毁的字画,小姐怎么这么在意?”还要吩咐她特意找个箱子装起。   冬葵不明就里,但见她态度执着,便十分顺从的准备去腾出一个箱子。   先前在柳氏房里,姚若筠摊开字画时她也探头过去看了一眼,见到那乱糟糟的笔画上,被人泼了一滩好大的污迹。   “你不懂。”   姚守宁认为陆执恢复只是迟早之事,心情也不由十分放松,听到冬葵的问话,笑着就道:   “我要留着这幅字,将来好好请教外祖父的。”   字画已经毁了,但想到它曾经的神异,姚守宁也舍不得丢弃的。   更何况自在陆执房里,这字画被蛇妪妖气一冲之后,便也沾了几分邪气,她也害怕这东西随意乱处理,上面的妖气再继续害人,便准备先将其收起来,将来若有机会见到外祖父,再请他老人家出手。   现在没有了神异之后,苏妙真应该也不会再打它主意了。   冬葵腾出了一个箱子,伸手想来接这竹筒。   姚守宁也不敢给她,侧身避让之后,自己亲自抱着这竹筒放入空箱子里,将盖子盖上之后,才道:   “多上一把锁,钥匙你要收好了,不要随意乱丢。”   这东西邪气非凡,“不要让人将它拿走了。”   她这样慎重的态度,冬葵还以为她对这字画实在喜欢得紧,又脆生生的应道:   “我把这箱子搬到后头,钥匙绝对不丢。”   主仆两人这边说着话,另一边,姚家很快就有大事发生了。   晌午之后,姚守宁正准备睡个午觉。   她近来恶梦频繁,上午起得又早,在将军府还饱受惊吓,此时事情一解决,正欲好好休息。   但刚脱了衣裳躺下,就听到外头有吵闹声响了起来。   她撑起了身,还未说话,就听冬葵往外跑了出去,约半刻钟后,圆脸的小丫环又‘蹬蹬’的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的道:   “小姐,刑狱司的人刚刚过来,说是要将刘大一案涉及的相关人员带回去审问!”   从预知到刘大死亡之后,姚守宁便猜到这件事迟早会祸及姚家上头。   今晨将军府的人找到了刘大尸体,并抓了一些涉及此事的韩庄内的人,与苏妙真姐弟的口供截然不同,苏妙真姐弟迟早是要被带回衙门的。   可姚守宁却想到了苏妙真当时说话的神情,她说得言词恳切,不像是撒谎的样子。   更何况,刘大之死证据确凿,与苏妙真口供不同,她若讲假话,是会轻易被拆穿的,姚守宁觉得她不会这么傻,在这件事上头作文章。   不过苏妙真确实又在刘大之事上隐瞒了一些重要的线索,这令姚守宁觉得:苏妙真可能没有杀死刘大,却又并不希望有人找到刘大,兴许是怕刘大的存在破坏了她的一些计划。   从她的表现看来,她甚至根本不知道刘大死了。   那么究竟是谁杀死了刘大,并使得苏妙真的记忆出现了差错,且让她误以为刘大是躲起来了?   种种疑问在姚守宁心中闪现,她一时之间既觉得好像有些地方不对劲,又觉得事情仿如一团乱麻,难以理出头绪。   不过苏妙真姐弟被抓,还是被刑狱司的人带走了,柳氏恐怕会着急的。   “我爹呢?”   想到这里,姚守宁顿时也睡不着了,连忙起身又取了衣服穿上,问了冬葵一声。   “老爷送了表小姐、表少爷回来之后,便又匆匆回公门了。”   姚守宁看了她一眼,主仆二人相伴多年,心意相通,冬葵当即知她心意,又道:   “太太十分着急,已经连忙让郑叔去通知老爷了。”   不过这件事情恐怕通知了姚翝也没有用。   他与刑狱司的人打不上交道,且刑狱司的存在远比一个六品的兵马司指挥使强得多。   这事儿寻了姚翝想办法周旋解决不了,恐怕还要将姚翝也折进里头。   姚守宁有些担忧父亲,但想到苏妙真镇定无比的态度,又莫名觉得这件事情兴许并没有众人想像的那么严重,最终只会化险为夷。   不过她虽这样想,却仍是换了衣服,匆忙往柳氏房中赶。   她到了柳氏房中,便见到了逢春,她一见姚守宁,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接着指了指外堂,显然是暗示外面正有客人。   姚守宁心中一紧,提了裙摆蹑步过去,便见她站的角落望过去,恰好可以看到外面大堂的情景。   此时大堂之中已经站了五六位差人,穿了刑狱司的差袍,腰按长刀,看上去杀气腾腾。 ###第一百一十章 好胆量   “诸位请稍坐片刻,我已经派了人去唤我的两位外甥。”   被刑狱司的人包围,柳氏也并不十分露怯,她强作镇定,向曹嬷嬷使了个眼色,曹嬷嬷便要去摸袖中的荷包,同时在听到刑狱司来人的刹那,便已经召了家中服侍的两个小厮准备茶水,此时正端着托盘候在外侧。   “太太听到刑狱司的人来了,便与曹嬷嬷准备了赏银。”   逢春靠近姚守宁身侧,小声的附在她肩头道:   “只希望能拖延一会儿时间,拖到老爷回来。”   姚守宁点了点头,觉得柳氏的打算恐怕不会如此顺利,心中不由感到有些忧心。   “哼!”   那刑狱司来客中,一个身材十分壮硕的大汉听闻柳氏这话,不由站了出来,冷笑了一声。   曹嬷嬷取出荷包疾步上前,还未递出去,他便按了腰侧的大刀,以刀鞘尖将她逼退。   “我们奉命行事,少拿这些东西来搪塞!”   大庆立国七百年,朝廷上下早就腐朽,便没有银子无法打点的事。   柳氏一见送银子行不通,心中不由一沉。   刑狱司的人嚣张跋扈,并没有多好名声,收受贿赂是朝中上下人尽皆知的事。   此时自己的银子送不出去,怕是他们来前便听了招呼,按章拿人是借口,找姚家的麻烦才是真。   “哪里,哪里。”   柳氏强忍心中的气,陪着笑道:   “就是辛苦几位走这一趟,所以给个茶水钱而已。”   “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这说话的男人仿佛是几人之中的领头者,留了一脸浓密的大胡子,约五十来岁,身材十分魁梧,一双眼睛带着凶意:   “我们带了手书过来,是要抓拿疑似杀了刘大的凶人。”   他咧了咧嘴角:   “你也不用想着拖延时间,讨什么救兵!今日不要说姚翝回来,就是天王老子在此,苏氏姐弟也是一定要带走的!”   此人身上煞气极重,说话也毫不客气,面对柳氏赔笑,只以冷脸应对:   “我给你半刻钟的时间,立即将苏氏姐弟唤来此地,否则连你一门老小,都尽数抓入刑狱司!”   柳氏放下了身段,却半点儿不起作用,听闻这话,心中不由又气又急。   刑狱司的人态度格外强硬,半点儿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郑士去通知姚翝,纵使动作再快,一来一回至少也要三、四刻钟的时间。   她闭了闭眼睛,深呼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已经下了决心,喝了一声:   “去请妙真、庆春二人来此!”   家里除了她外,还有两个年少的女儿,自然不宜与刑狱司的人硬碰硬。   刑狱司的人听她这样一说,不由冷冷一笑,喝斥着催促:   “快些!”   柳氏忍气吞声,逢春在后面听得分明,就说道:   “先前就已经通知了表小姐、表少爷。”   姚守宁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不多时,就听到院中有脚步声到来,苏妙真姐弟显然已经收到消息,相约来此。   “锁了!”   那刑狱司的人一见两姐弟,顿时大喝了一声。   其余几人听了他这话,正都往苏妙真姐弟围了过去。   苏庆春脸色煞白,下意识的想往后躲;苏妙真虽说镇定,但毕竟只是个闺阁少女,见了这场景,也难保持镇定。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一声暴喝:   “谁敢!”   柳氏大喊出口,同时抓起小厮端进来的茶杯,用力往地上掷了下去!   ‘哐铛!’   茶盏落地碎裂,发出刺耳声响。   几个原本面容凶狠的大汉愣了一愣,动作下意识的一顿。   那为首的大汉见此情景,脸上露出狰狞之意,手握刀把,阴声逼问:   “太太是要阻止刑狱司抓人不成?”   自大庆立国以来,刑狱司便有开国太祖所赐的先斩后奏之权。   便是因为这一条特律,使得刑狱司地位独特,凌驾于百官之上,形成十分恐怖的势力,令朝中文武畏惧。   “我不敢阻止刑狱司的人抓人!”   柳氏此时面对这凶恶大汉,却半点儿都不畏惧。   她长相并不美貌,可身材却高大而丰满,不输于一般男子,这会儿迎着那凶汉目光,她不止不退,反倒前进了一步,气势当仁不让:   “我非无知妇孺,也知道刑狱司办案的规矩!”   说到此处,她上前一步,一手一个,将苏妙真、苏庆春二人扯到了她的身后,以自己高大的身形替这一双外甥将刑狱司的凶人如狼似虎的目光挡住。   姚守宁见到苏妙真一被柳氏遮挡,不由怔了一怔,仿佛有些不敢置信。   随即便听柳氏厉声说道:   “你们怀疑车夫刘大之死与我这双外甥有关,行程要拿人回去问话,我暂时无法反对。”   她抬头与那为首的男人对视:   “可如今事情还未查明,我的一双外甥也未招供画押,他们便还不是罪人,你凭什么说锁了!”   大胡子男人阴测测看她,柳氏不甘示弱,目光与他对视。   气氛剑拔弩张,仿佛下一瞬会一触即发。   姚守宁站在堂后,见到柳氏毫不避让与刑狱司的人态度硬碰硬的一幕,紧张得拳头都握起来了。   苏妙真低垂着头,苏庆春依靠在柳氏身后,瑟瑟发抖。   “你就不怕,我将你一并锁了?”那男人双目一眯,眼中闪过煞气。   刑狱司的人嚣张惯了,令百官闻风丧胆。   一般刑狱司办案,闯入官员家中,也是如入无人之地,还极少遇到这样的阻止。   那男人身上煞气极重,显然不是一个善茬,寻常男子在他面前都要忍气吞声,却没料到今日遇到柳氏,竟敢与他争锋相对。   这样一幕,令得刑狱司其他人都惊呆住了,一时之间竟像是失去了反应。   柳氏不是被吓大的,她性格中的强势在此时发挥到极致:   “我既未阻拦刑狱司办案,且你们要拿人,我极为配合的将我这对外甥叫来了,你凭什么锁我?”   她冷眼与男人对望,半晌之后,那大胡子男人终于冷笑一声,后退了一步,将按在刀柄上的手缓缓松开了:   “姚太太好胆量,我记住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套近乎   身穿刑狱司官袍的男人振臂一挥:   “将人带走!”末了又阴阳怪气:   “要小心一些,在未定罪前,莫将小姐、少爷们吓住了!”   “吼!”   其他几人大声的咆哮应下,接着阴阳怪气的劝‘小姐、少爷’快走。   这些人痞里痞气,外表又十分凶恶,将苏妙真姐弟二人连推带搡,同时以刀鞘将屋中椅子等物推翻在地,阵仗看起来格外大,吓得苏庆春双腿直抖。   “姨母——”   他还想拉柳氏的手,苏妙真则安静的站在一旁。   “庆春,别怕。”   柳氏将他的手抓住,强忍心中的焦灼:   “你跟妙真先走一步,我交待完府中的事,就会紧随其后,陪同你们进入刑狱司中。”   她话音一落,苏庆春慌得满脸是泪,不住点头。   苏妙真则是双手紧握,那紧绷的肩膀慢慢落下去了,眼里的一点光亮湮熄,化为一丝讥讽。   “带走!”   刑狱司为首的男人被柳氏刚硬的态度顶得心中不快,哪里还能容忍几人道别,凶神恶煞的将屋内下人一推:   “别挡路!”   下人被推倒在地,手中捧的茶盏摔得‘哐哐’作响,茶水泼洒了一地。   其余人围了上来,拽着姐弟两人就走。   苏庆春还在慌张的唤‘姨母’,苏妙真就显得冷静了许多,默默跟在众人身后。   这拨人来得快,去得也快。   等人走后,屋内清冷了下来,柳氏等人全都出了院门,挺起的背脊这才一弯,整个人绷不住退了两步,坐到了椅子上头。   “娘。”   姚守宁从后屋快步出来,柳氏这才面色煞白的摆了摆手,从袖口里掏出一张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别担忧。”   她流露出来的软弱只是一瞬间,见到女儿面上的担忧之后,又很快变成强硬之色:   “刚刚的事,你也看到了,我不放心你表姐、表弟,稍后也要去刑狱司,若你大哥回来,你要将他劝住,让他不要冲动,不会有事的!”   姚守宁眼圈泛红,点了点头:“您自己要小心一些。”   她以往娇气,还没吃过什么苦头,此时却像是十分懂事一般,没有哭哭啼啼让柳氏更加烦忧。   柳氏愣了一愣,觉得这样的女儿有些陌生,却仍是欣慰的伸手摸了摸她脸颊。   末了又交待曹嬷嬷,先准备一些钱财,以打点狱卒,同时又令府里准备被褥、饭食等物,想要稍后一并带去狱中。   她心急如焚,考虑到曹嬷嬷年纪不小了,怕她跟着自己干着急,就让她留在家里,若姚翝有消息传来,便即刻送往刑狱司处。   处理完了家中杂事之后,下人来回报说是已经备好了马车,她这才急忙出门前往刑狱司。   等柳氏一走,姚守宁这才吸了吸鼻子,低头抹了下眼睛。   虽说她有预感姚家此次遇事有惊无险,会平安度过,苏妙真也不像是全无准备,可事情毕竟没有真正的尘埃落定,她总是会提心吊胆的。   “小姐,不如回房先休息一会,若有消息,我再让人通知你吧。”   曹嬷嬷看她有些可怜,强忍心中的焦虑,细声哄了她一句。   却见姚守宁摇了摇头:   “我不想回去。”   她打定主意要在此处守着,若姚翝回来,能第一时间就知道情况。   “我答应了娘,要在此处等大哥。”说完这话,她又吩咐冬葵:   “姐姐那边肯定也得知消息了,你去跟清元白玉说一说,让姐姐不要着急。”   姚婉宁身体不好,近来多病心悸,以她聪慧,这事儿瞒也瞒不住,与其让她胡思乱想的猜测,不如先跟她说一说,让她心中有个底。   同时姚守宁想起了今日将军府之行,陆执被她唤醒之后,长公主对她的态度好像有些亲近,同时提到了外祖父——   若真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希望看在外祖父的份上,自己赠送那张字画的份上,可以请将军府的人搭一把手,救姚家一命。   曹嬷嬷见她一脸冷静的吩咐完,才坐到了桌边,双手托腮,望着门外发呆,那情景又是可怜,又是可爱。   少女仿佛经此一事之后,在逐渐的成熟,不再像以往那样天真稚气了。   她叹息了一声,摸了摸姚守宁的头,也不再劝她了。   另一边,柳氏追出之时,刑狱司的人已经走了一段时间。   她刚入刑狱司,想要打听苏妙真姐弟的下落,但那刑狱司的人仿佛受了人提点,态度恶劣,无论她怎么问,就是不说。   纵使柳氏积累了满腔怒火,此时也无可奈何。   就在此时,外头有人进来,她转头一见,便见到正进门的姚翝。   夫妻二人一见面,柳氏便如找到了主心骨,整个人一松,当即便拉住了姚翝的手:   “他们将妙真二人抓走了。”   “别慌。”   姚翝也是听到郑士传了消息之后匆匆赶来的,他已经一天一夜没睡,那眼睛通红,嘴唇发干,看起来疲倦掩都掩不住。   “这件事情,追根究底是冲着世子来的,针对的是将军府。”   一个车夫的死亡根本引不起刑狱司的这群恶狼出动,借刘大之死缉拿苏妙真姐弟,再三逼迫姚家,也不过是想逼将军府出手——毕竟陆执当日罕见为柳氏母女出头。   “只要将军府的人不上当,妙真、庆春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与柳氏轻声的耳语了几句,接着又道:   “我先去套个近乎。”   说完这话,他轻咳了两声,整理了身上披风,大步往那刑狱司的看门人走去时,脸上的疲惫之色一扫而空,转而露出豪爽的笑容。   柳氏虽然理智上觉得丈夫说得有道理,但因为心系自己一双外甥,自然难免担忧。   看姚翝与刑狱司的人周旋,那人兴许是得了吩咐,一开始对他还不假辞色。   但姚翝此人长袖善舞,若他有心想要拉拢一个人,方法自然也多。   再加上他毕竟是兵马司的六品指挥使,那刑狱司的看门人不过是不入流的差人罢了,姚翝却能拉得下脸来与他称兄道弟,不多时两人之间的气氛便熟络了许多。   约两刻钟后,他退了回来,向柳氏眨了个眼睛:   “成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进刑狱   刑狱司之中虽说有人不喜欢姚翝,不收姚家的拜礼,但下面的小鬼却远比阎王好打发得多。   姚翝伸手去扶了柳氏后腰,揽着自己的太太往外走:   “此人说妙真、庆春二人被带了回来,关在‘丙’字号房中。”   刑狱司的大牢分为‘甲、乙、丙、丁、戊’五等,甲等自然关的是最严重的罪犯,里面有令人闻风丧胆的严苛刑罚,让百官畏惧。   而相反,戊字牢房自然是刑罚最轻的牢间,一般用以警告用。   苏妙真姐弟一被带来,便被关入‘丙’字号房,便是一个极妙的信号,显示出刑狱的人此时也处于观望之中。   柳氏自然也清楚刑狱司牢房的门道,听闻此话急得上火,却仍按捺了心中的焦急,又听丈夫说道:   “目前还没有动刑的趋势,估计楚家的人也在探陆家的底。”   说到这里,姚翝的语气有一瞬间的凝重,但很快为了使柳氏放心,又转为故作轻松之色:   “我与那守门的人约好了,此时不方便通融,待到入夜之后,你再由侧门而入,到时他会在那里等你,由他带你进入狱中。”   他往四周看了一眼,亲自指了侧门的方向给柳氏看,并安抚柳氏道:   “你到时有什么想跟二人说的话,要带的东西,到时带进去就是了。”   柳氏点了点头,又问:   “那你呢?”   她看着丈夫熬得通红的眼睛,想要问此事会不会祸及姚家,但最终并没有说出口。   “放心吧,我还熬得住。”   两人出了刑狱司的大门,便见郑士等在一侧,见到夫妻二人,便招了招手。   姚家的马车停在了不远处的一条巷子后,姚翝亲自将柳氏送上了车,说道:   “衙门还有事要忙,刘大的尸体,我得亲自守着再重新检验,以及问韩庄的人的话。我尽量会在入夜之时赶过来,放心就是了。”   柳氏应了一声,见丈夫转身走后,才叹了口气,与随行的逢春道:   “我们就在此等候。”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刑狱司里点起了火光。   越到约定的时间,柳氏便心中越是忐忑。   姚翝并没有到来,到了入夜之时,柳氏便也沉不住气,吩咐逢春提上一些食物、厚褥子跟自己走。   她到了白日时姚翝指定的地方,那里确实有一道小门,但此时房门紧闭,清冷冷的,根本没见到有人在此地。   “太太……”   逢春提了不少东西,小声的唤了一句。   柳氏深呼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还未来得及说话,那门便听着里面传来落拴的声音,紧接着‘吱嘎’一声响,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一个约摸四十左右的劲瘦男人探了出头来,往左右瞧了瞧,见到外头仅有柳氏与逢春之后,向她点了点头,示意她跟自己走。   如此一来,证明姚翝果然是安排妥当了,不需要柳氏再费口舌。   她心中一喜,连忙向逢春招了下手,进了门中。   “进了牢中,别多嘴,只管走就是了。”   大庆腐败,刑狱司沦为楚家人的私狱,下头的人也未必有多清廉。   收受罪官家属贿赂,带人探监,几乎是这里面的人极有默契的规则。   大家各自发财,互不干扰,只要不主动惹事,一般不会有人去说破。   柳氏点了点头,听得那男人谨慎的将门拴上,心中一抖,连忙跟在了他身后。   刑狱司关押犯人的监牢、刑室,都建立于地下之中。   越往下走,环境便越显昏暗、压抑。   不知此地是不是刑室太多,柳氏总觉得进来之后闻到了常年萦绕不散的血腥味儿,夹杂着一股腐肉的味道,格外的不舒服。   耳中也能听到有人惨叫或低低的痛吟,配合此地阴森的环境,令她身上鸡皮疙瘩一层一层的涌出。   那男人领着她穿绕过数道牢房,柳氏见阴暗的牢狱中,不少人缩在角落,许多地方沾染了斑驳的血迹,有些已经与铁栏、锁链融为一体,带着一股阴寒的色泽。   半晌之后,男人脚步一顿:   “到了。”   他伸手一指:   “从此处进去,便是关押嫌犯之所,今日进来的嫌犯,往第三号道直走。”   柳氏听他一说,探头去看。   只见此地划分得倒是齐整,共有五道,每道中间约有五尺来宽,可容三五人并排而站,两侧都是关押犯人的牢房。   每隔数丈,便有一盏铜灯,但灯火并不是很明亮,越往里看,便觉得那通道的尽头幽暗,再配合着周围的惨吟,更显阴森恐怖。   他将最外头的牢门一打开,‘哐铛’的锁链一解,仿佛将整个监狱都吵醒了,牢中有人开始哭嚎起来:   “放我出去,我是冤枉的,我要上书皇上……”   “我是冤枉的……”   “冤枉啊……”   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响起,两侧铜灯内的灯芯闪了数下,牢中看起来阴暗异常,周围惨叫、呻吟不绝于耳,嚎得人头皮发麻。   “住嘴!”   那差人手提长刀,用力敲击一旁的铁栅栏,喝斥了一声:   “想死了是不是?要想去刑室走一遭的就说,今晚刑室还有空!”   他一喝之下,先前还呻吟不止的人顿时禁若寒蝉,没有人敢再开口,便唯有人轻轻的抽泣。   逢春被这一景象吓得不轻,紧抓着手中的被褥、食物等浑身直抖。   “你们最多留两刻钟的时间,有话快点说,两刻钟后,自己原路出来,我在那边等着!”   柳氏点了点头,又拿了装银子的荷包出来给他,他掂了两下,满意的收了之后按着长刀出去了。   见人一走,柳氏满脸愁容。   这里环境恶劣,留在此地的人都是刑狱司抓捕的认为有罪之人,一入刑狱司,大家死气沉沉,她的一双外甥留在此处,一个胆小,一个是女儿身,也不知吓坏了没有。   她强打精神,照着那差人所指的方向,往角落处走了过去。   每经过一道栅栏,便有人扑了出来,大声的说:   “求太太帮我传话,我是道府台……”   “我是冤枉的,求大人相救。”   “……” ###第一百一十三章 遇意外   不少人抓着铁栅栏摇晃,似是想要冲出来的凶狠架势,中间通道并不宽,吓得逢春死死的贴近了柳氏的身体,深怕被两边牢房伸出的手拽住了。   众人吵闹不休,柳氏强作镇定,走到了角落处的牢房,果然便见到牢中角落一个熟悉的身影了。   “庆春,庆春!”   她看到了苏庆春,此时缩成一团,环抱着一双小腿,脑袋埋进了膝盖间,压根儿不敢抬头。   似是听到了柳氏的呼唤,他抬起脸来,接着一下就哭了:   “姨母……姨母……”   柳氏忍了心中的焦躁,问他:   “今日来后,有没有吃什么苦头?”   苏庆春摇了摇头,见到亲人,哭得涕泪横流:   “还没有,姨母,我们没有撒谎,刘大爷不是我们害死的……”   他身材瘦矮,年纪又不大,这一哭起来,柳氏心中便格外酸楚,一面安慰他别哭,一面又说自己会想办法将他救出牢中。   两人说了几句话,时间紧急,柳氏又问:   “妙真呢?”   苏庆春就道:   “我与姐姐被抓入刑狱司后,便被分开关押,我也不知道她此时身在何处。”   柳氏听闻这话,心中一下凉了半截。   她这一来,原本以为可以见到两人,哪知那差人狡猾,事先说得含糊不清,只提可以使银子探视外甥,却没提到两人已经分开关押了。   苏妙真是个女孩,被关进这虎狼之窝,此时不知有多害怕。   越想柳氏越是恼火,有心想要再找那差人理论,却又见苏庆春满脸惶恐。   她强行咽下这口气,说道:   “我替你带了些吃的、穿的和被褥。”   神都已经降了温,牢中阴寒入骨,他身体瘦弱,若没被褥,恐怕不等用刑,便要生病了。   说完,连忙令逢春将东西取了出来,透过铁栏的缝隙塞递入其中。   苏庆春又是害怕,又是感动,见了柳氏,倒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二人说了几句话后,他的情绪比先前稳定多了,显然是相信柳氏所说,姚翝定会为他想办法救他出去的。   眼见时间差不多了,柳氏该出去了。   苏庆春眼中含泪,想要留她,却又懂事的没开口。   柳氏心中沉甸甸的,正欲转身之际,却听到身后有人呼唤:   “姚太太,姚太太。”   这样的鬼地方,柳氏生平也是头一次踏足,初时听到周围鬼哭狼嚎便也罢了,此时冷不妨听到有人唤她,纵然她不信邪,也被吓出一身白毛冷汗了。   逢春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慌得直抖,转了转头。   声音是从主仆两人身后传来的,柳氏扭身寻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借着不远处墙上的桐油灯,看到了斜对面的一间牢房里,有个蓬头垢面的人正蹲坐于暗中,目光与柳氏相碰之后,他咧开了嘴角,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姚太太!”   “你是谁?”   柳氏一听他唤自己,不由毛骨悚然,问了一声。   “你不认识我了?”   那人声音嘶哑,不知是不是此地阴森诡暗的缘故,柳氏总觉得他说话时喉咙像是夹了东西,发出‘咝咝’的古怪声响,听得人十分不舒服。   “是我啊——”   他说话的同时,撩了一把垂在脸颊两侧已经拧成一缕一缕的头发,接着缓缓的挪动身体,从阴暗之中爬了出来。   那张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甚至糊满了些许黑褐色色的不知名污迹,但牢房的门口处已经是光影笼罩之处,他爬出来时,抬起头将头发拉开,露出的那张脸,赫然竟是当日西城孙药王医铺的孙神医了!   “竟然是你!”   身后逢春被突然爬出的孙神医吓到,几乎要哭出了声来,紧紧抓着手里的空蓝子不放,躲在了柳氏身后,轻声的唤:   “太太……”   眼前的孙神医看起来十分恐怖,他大半个身体隐于黑暗之中,几乎与身后的牢房融为了一体,仅露出了一个脑袋一张脸,双手撑地,昂起上半身,仰望着主仆二人。   “呜呜——”   “放我出去——”   牢房周围有人不断发出声音,有人起哄,有人喊救命。   柳氏初时听到牢中有人唤自己,还被吓了一跳,一见竟是‘熟人’之后,迅速又恢复了以往的强硬。   “你怎么会在这里?”   当日事件发生后,这姓孙的骗子随即便被官府的人带走,后面柳氏也听姚翝提起过,他被收押进了西城兵马司。   因此人招摇撞骗的缘故,大概率等此间事了之后,审理流放,家产充公,用以赔偿当日受疯马冲击而受伤的百姓们。   可柳氏没想到,会在刑狱的监牢中遇到此人。   此时一看到孙神医,柳氏心中便气不打一处来。   细想姚家惹出这桩灾祸,根源全在这个人。   若非他徒有虚名,招摇撞骗,自己也不会想要砸他招牌,给他一个教训。   要是没有当日西城药铺闹事,说不定苏妙真进城时马也不会受惊,那张樵不会受了刺激发疯,继而追砍他人,最终不止使得将军府的那位世子卷入了杀人案子,还使得自己姚家也淌了这趟浑水,至今两个外甥被关进牢狱。   “哼!你这骗子,被关进刑狱也是罪有应得。”   柳氏想起旧事,脸色一沉,冷哼了一声。   “姚太太……”   那趴在地上的孙神医正欲说话,就听到远处传来‘哐哐’的几声刀鞘敲击铁栅栏的声音,接着有狱卒的喝斥声响起:   “肃静!”   这是警告狱中刑犯,同时也是一种提醒,示意柳氏不可再耽误,快些出去。   柳氏阴沉了脸,往外头走。   那孙神医爬了出来,双手死死抓住铁栅栏:   “姚太太,我不是骗子。”   他轻声的道:   “实话与你说,我跟你开的方子没有问题,那药姚大小姐喝了之所以没有效果,是因为里面缺了一味药引……”   柳氏听到此处,脚步一顿,正欲想张嘴反驳,外头大刀敲击牢栏的‘哐哐’声又一次响起,似是无声的催促两人。   她便忍了心中的不快,大步越过关押孙神医的牢房,却听他‘嘿嘿’的笑:   “姚大小姐是短命之相!若没有这味药引,姚大小姐活不过二十!”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下决心   姚婉宁的身体就是柳氏心中的痛,尤其是小柳氏病逝之后,更是令柳氏心中惶恐不已。   这会儿听到孙神医满嘴胡说八道,她哪里能忍住心中的怒火,当即脚步一转,来到牢前,像是一只被惹怒的母狮子,试图想去抓那孙神医。   只是人还没碰到,却反被姓孙的神医将她裙摆扯住,低声的道:   “我没有必要骗你,我已经进了刑狱,几时会死也说不准。”   “姚太太听过一句话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嘿嘿哈哈哈哈……”   “那一味药稀世罕寻,世间独此一份,再无多余,不巧我手中正有此物,乃是当年祖宗留下来的宝贝,可解姚大小姐之疾。”   “一旦此药引加入方子之中,我敢保证,喝下此药,姚大小姐立即药到病除,下床走地……”   柳氏满腔怒火,听了他这话后,却怔了一怔,还未说话间,就听外头敲击声又响起。   那狱卒骂骂咧咧:   “这什么鬼世道,妖魔鬼怪的都让我今儿遇上了,说话的不算话,莫非觉得我五子好欺负的不成?”   他的骂声像是一种提醒,逢春有些焦急,已经听到了有脚步声往这方向过来,目光落到了柳氏身上。   柳氏‘哼’了一声,用力抓住自己的裙摆一扯,将裙子从孙神医手中扯了出来。   “骗子!”   孙神医也不以为意,咧着嘴笑:   “下回你来,我告诉你缺的这一味药引是什么,藏在哪里。”   说完,便见远处狱卒走了过来,柳氏忍了心中的感受,大步往那脸色阴沉的狱卒走去。   柳氏还因为见了孙神医而暗道晦气,表情也不好看,但为了苏庆春,却仍是忍了怒火又向此人再塞了些银子。   那狱卒脸色稍缓,领了柳氏、逢春二人出了监牢,重新回到那小门处,屋门打开,姚翝正侧身靠在那里等。   见到了丈夫之后,柳氏心中一松,那狱卒悄无声息将门关上,一切恢复了先前的平静。   “可看到妙真、庆春了?”   姚翝先是就着夜色打量了妻子一番,见她不像是吃了亏的样子,心下一松,这才问起苏氏姐弟。   “只见到了庆春。”   原本柳氏对于没能见到苏妙真一事感到十分焦躁,但有了孙神医这么一打岔,倒并没有先前那样着急:   “说是姐弟进了刑狱,便被分开关押,等待刑讯。”   刑狱的人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一旦逼供,便会不择手段,极有可能上刑。   苏妙真姐弟在此之前哪里经过这样的阵仗,光是关进牢中便吓得苏庆春不轻,一旦上刑,估计是熬不住的。   “别急。”   姚翝安抚她:   “今日去了将军府,长公主态度如何?”   柳氏忍了心中的焦躁,将今日去将军府一事细细说了一遍。   白天的时候事情太多,夫妻俩还没来得及说上话,她去将军府的经过姚翝还不清楚。   这会儿姚翝问起将军府的事,显然是与苏妙真姐弟有关,柳氏也不敢疏忽,将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都说了出来。   “也就是说,长公主看起来并不像因世子之病,而迁怒于你们,反倒对守宁儿十分喜欢?”   姚翝说到此处,语气有些酸溜溜的:   “守宁为什么会溜到陆执院子?”   西城事发当日,将军府的世子举止有异,且最后好似与他女儿十分亲近,令姚翝至今想起仍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柳氏觑了他一眼,忍了又忍,没将姚守宁说过‘喜欢世子’的话讲给他听,深怕他受刺激,只道:   “总之长公主看起来不像是因为世子的‘病’而生气,还曾说过要去南昭拜访我父亲。”   她说道:   “我准备明日就修书一封,让人送去南昭,求我父亲出面,看看能不能寻到些人情。”   柳并舟当年曾入读子观书院,是大儒张饶之的入室弟子。   只是这些年来他韬光养晦,为人低调,从来不曾对外宣扬他的身份。   不过张饶之的大名天下文人墨客都十分崇敬,大庆之下,文人都以能入读子观书院而骄傲,甚至朝中至今还有一批同出子观书院的文官,相互结党,往来亲密,被人称为‘子观派’。   要是抬出柳并舟的名号,说不定真能解姚家之危。   姚翝点了点头,也说道:   “我看这事儿有些不对劲儿。”   他其实想说‘邪门’,不过他向来知道柳氏忌讳,便识趣的没去触她底线:   “将军府闹蛇,照你所说,这明显是有人特意为之,刘大之死,说不准也是如此。”   柳氏也道:   “我也觉得妙真那天说的话是对的,说不准这刘大早就死了,却有人故意装出刘大样子,送他们入城。”   “而妙真姐弟糊涂,认错了人,事发之后,此人卸去伪装,再躲藏起来,此事便天衣无缝。”   这个问题姚翝也想过,不过却觉得仍有漏洞。   因为若是人为,又有谁能保证那名叫张樵的男人必定发疯,且最后会被陆执杀死?   他孤身一人,姚翝近来几日都在查张樵生平,却实在没查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此人父亡母逝,虽说好吃懒做,却又小有薄产,不赌不欠钱,实在找不出有什么被人收买之后,愿意以命去设计人的痕迹。   总而言之,姚翝认为此案是针对陆执而来,却又想不通张樵为何会突然受马冲击而发了疯病,最终死在陆执手上。   再加上刘大之死,依姚翝经验看,不像是死于凶杀,整个事件给姚翝一种事情透着邪门儿,仿佛有妖法作祟的诡异感觉。   马车驶动,夫妻俩一路说着话,回了家里。   家中姚守宁还在等着,见到父母回来,都十分欢喜。   柳氏一面脱了斗蓬,一面问:   “你大哥呢?”   姚若筠向书院告了假,说是近来都会留在家中访友,从晌午出门到现在,柳氏还未见到儿子。   “没有回家。”   姚守宁摇了摇头,想起大哥说是要找好友奔走寻找关系,猜测姚若筠此时还在想办法试图解决姚家的难题。   她说话的功夫间,目光落到了柳氏身上,一眼就注意到了不对劲儿:   “娘。”   她低垂着头,盯着柳氏的裙摆:   “您这里是怎么回事?”   说话的时候,她蹲了下身,想去摸柳氏的裙子。   她这一喊,引起了柳氏注意,提了提自己的裙摆,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几个指头印。   柳氏今日穿的是藏蓝色的长裙,颜色本来就深,那指头印呈黑褐之色,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端倪。   “你眼神倒是尖利得很。”   她抖了两下裙摆,有些吃惊的看了姚守宁一眼。   柳氏说者无心,但姚守宁却听者有意。   那几根手指印,分明就是血迹,又夹杂着一股若隐似无的妖气。   “娘,您今日去探望表姐、表弟,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人?”   这几日以来,不知是不是与妖邪打过交道的缘故,姚守宁总觉得自己对妖气的感应比以往更加敏锐。   柳氏身上的这点儿印记确实不显,但在她眼中,却又格外分明,压根儿无法忽略。   她话音一落,逢春便想了起来:   “是不是牢中唤住您的那人?”   姚翝也才注意到柳氏身上的指印,还没来得及夸女儿细心,便听到逢春说这话,正有些诧异之间,接着就听姚守宁急急发问:   “什么牢中的人?”   她虽追问,可心里却又浮出一个答案:孙神医。   当日西城案子之中,张樵被杀死之后,身上涌出两股黑气,一股钻入陆执体内,引发他中邪;而另一股则钻入孙神医身体中,只是此人被关入牢里,再也没听到音讯。   不过姚守宁却总觉得这事儿不算完,那妖邪有备而来,陆执都中了招,孙神医身上钻入的那股黑气说不准也会搞事。   逢春就说道:   “我们去看表少爷,准备离开的时候,有人叫住了太太……”   她想起当时看到孙神医的情景,打了个激灵。   柳氏有些无奈,瞪了逢春一眼,示意她不要乱说话。   本来她不想提起这事儿,但既然逢春已经开口,丈夫、女儿都在盯着她看,便无奈的道:   “是那姓孙的骗子。”   她的眼中显出些犹豫,接着说道:   “我探望庆春时,听到了他唤我,跟我道歉。”   不知为何,柳氏隐瞒了孙神医提到过的,他有药引可救姚婉宁的事。   她一面觉得孙神医确实是骗子,不可能真的有秘方救得了姚婉宁的病。   但同时另一方面,姚婉宁的病已经成为了柳氏的心疾,她又本能的想要去追求能救姚婉宁的良方,哪怕这良方出自已经被抓捕且证实了‘庸医’身份的孙神医之口。   这个大女儿生下来自小体弱多病,柳氏好不容易花了极大代价才呵护至如今,她是真的怕姚婉宁像小柳氏一样,步了早早逝去的后尘。   孙神医今日说,姚婉宁是天生短命之相,若不能及时治愈,恐怕活不过二十——这句话戳中了柳氏的软肋。   使她明知孙神医行骗在先,说的话并不可信,但同时又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期盼孙神医所讲的是真的,他真的有祖上留下的药引,可救姚婉宁性命。   姚守宁一听,脸色微微一变:   “爹,您昨日不是说,这孙大夫被关在兵马司内吗?”   姚翝是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经营了十年,在北城兵马司内积威甚深。   孙神医若关押在他的手下,有他监管,不会出乱子。   可才一晚的时间,这孙神医怎么又会被移送进了刑狱司内?   她有些着急,总觉得事情有了变故,再一想到那股邪气,心中更是忐忑不已。   姚翝看她脸色都变了,连忙就道:   “昨日确实是关在北城兵马司中,但昨晚寻到了刘大尸体,案件扑朔迷离,刑狱司的人今日一早便要求将案件相关移送刑狱。”   他当时忙于领苏妙真姐弟去指认刘大尸体,后面又在查验尸进展:   “忙完之后才听说了此事。”   说完这话,他又跟柳氏道:   “此人行骗多年,我看油滑得很,怎么会无缘无故跟你道歉呢?”   “我也不清楚。”   柳氏忍下心中的念头,说道:   “兴许是进了刑狱司,知道自己恐怕时日无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不是!”   姚守宁斩钉截铁的道:   “我觉得这个人不对劲儿。”   她伸手去拉柳氏的手,摇了两下:   “娘,我感觉这个人行骗可耻,无论他说什么话,娘都别信,若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才行。”   柳氏见她着急的模样,不由觉得又是可爱又是好笑,伸手点她额头:   “告诉你?告诉你有什么用?”   她语气轻松,像是在逗孩子:   “若他有阴谋,你还能解决不成?”   “我……”   姚守宁情急之下原本是想要脱口而出,但话到嘴边,看柳氏戏谑的神情,便知道她没将自己的话当真,有些无奈的道:   “我可以。”   “行了。”   柳氏说了一通话,既觉得口干舌躁,又觉得颇为疲惫。   今日她奔波了一天,又受苏妙真姐弟被抓捕所刺激,这会儿恨不能躺下好好休息,没了再与女儿说话的心思:   “你也累了一天,赶紧回屋去吧,家中的事,有我和你爹在,哪里用你来操心呢。”   “娘,我真的可以!”   要是以往,姚守宁还不敢肯定,可经历了今日她的血镇压陆执体内的邪气一事,她又多了几分底气。   更何况,陆执中邪之后被她唤醒,长公主、陆将军总会追查此事。   大不了她将这件事情告诉将军府,到时孙神医体内的邪气与陆执出于同源,哪怕看在这件事上,将军府也不会坐视孙神医不理的。   柳氏只觉得她孩子气重,并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心里。   闻听这话,只是笑了一笑,抖了抖裙摆,见到上面指印,觉得晦气,便唤了逢春随自己进内屋换衣裳,一面吩咐冬葵快些送姚守宁回屋去。   “爹!”姚守宁对柳氏的态度有些无语,忍不住看了姚翝一眼,他连忙装出倒茶的样子:   “你娘说的对,你不要掺合这些事。”   “我说真的,爹,那个孙神医也有问题。” ###第一百一十五章 水流声   姚守宁想了想,如同下定了决心,附在姚翝耳边:   “事发当日,世子和这孙神医都离那死者张樵很近……”   姚守宁想着心中的秘密,犹豫了半晌,咬了咬牙,试探着道:   “您说,事发之后将军府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世子还发了疯,孙神医会不会也有问题?”   当日的秘密已经存于姚守宁心中许久,今日柳氏探监,偶遇孙神医,姚守宁总觉得会发生大事。   此时柳氏不在身边,曹嬷嬷在远处忙着收拾屋子——姚翝向来很疼爱她,姚守宁便再也忍耐不住,壮着胆子将当日自己目睹的情景说说给父亲听:   “我当日看到,张樵死后,像是有一股邪气钻了出来,孙神医和世子的脸便都开始不大对头……”   哪知她这话还没说完,便见姚翝身体重重一抖,手中提着的茶壶‘哐铛’一声落回桌面,引起了远处曹嬷嬷的关注。   茶水流淌了出来,‘滴滴答答’的往下流。   曹嬷嬷连忙取了帕子过来擦,如果一来,父女两人的谈话自然就被打断了。   姚翝的脸色变了,等曹嬷嬷收拾善后絮絮叨叨的离开,他才有些无语的看着女儿。   “是真的!”   姚守宁跺了一下脚,强调了一句。   “这样的话,你以后不能随便说出来。”   姚翝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   “在你娘面前也不能提起!”   柳氏生平最恨神鬼之说,若她听到,肯定要对她严加斥责。   姚守宁想说的话没说完,便被她父亲喝止,心中有些郁闷,应了一句:   “跟您说也不行吗?”   “跟谁说也不行!”姚翝语气加重了些,“不是你爹不相信你说的话,但你刚刚讲的那些,要是传扬出去,会引来镇魔司的注意!”   提到此处,姚翝不由有些头疼。   大庆朝中,如今镇魔司自成一股势力。   明面上大太监冯振听从皇帝吩咐,实则神启帝沉迷修道成仙,不理朝政,真能调动镇魔司几分其实外人也未可知。   他们不比刑狱司的人好对付,且镇魔司内的太监大多阴诡残忍,十分难缠。   世子发疯一事,涉及到了两桩命案,刑狱司率先插手。   而镇魔司那边正愁找不到借口掺和,一旦姚守宁‘看’到事发当日,有东西钻入陆执、孙神医体内之事曝光,无论事情是真是假,对于姚守宁来说便陷入危机之中了。   她养于闺中,对于这些人的狠辣不太清楚,可姚翝却太清楚这些人的秉性。   西城这桩案子,在他看来也觉得不大对头,但若真的涉及妖邪,最早曝光的消息来源,绝对是不能与姚家扯上关系的。   不然纵使将军府最终能了结此案,但姚家永远逃不脱镇魔司的关注,那群人会像秃鹫闻到腐肉,不盯死姚家不罢休。   姚翝越是细想,越觉得头疼,但见女儿低垂着头,目光盯着地面,仿佛有些不大开心。   他向来爱女如命,哪里见得女儿这个样子,又忙不迭的反省,觉得自己先前的语气太过严厉。   “爹也不是怪你,你说的话我记住了,我会好好查探一番,看这张樵有没有与巫人、江湖术士之流的往来。”   他这样一说,便见姚守宁果然抬起了头,一双眼睛晶亮,一扫先前萎靡之色,心中虽说开心自己哄好了孩子,却又谨慎的问了一句:   “对了,这些话你没跟其他人说过吧?”   姚翝话音一落,就见女儿目光转移,一脸心虚之色,不由感到脑袋仿佛上了个金箍,‘突突’的跳着疼。   知女莫若父,她这表现,姚翝一看就清楚,连忙问道:   “你跟谁说过了?”   “我提醒过世子小心……”姚守宁原本也不敢多说,这会儿再听姚翝的话,明白事态的严重性,便小声的回道:   “就是西城发生命案当日。”   “……”   难怪自事发之后,将军府的人已经接连见了自己的妻女两回,先前长公主更是亲自派人上门邀约。   姚翝伸手揉自己眉心,但见女儿神色,也怕自己之前的一番话说得过重,让她自责不安,忙深呼了一口气,挤出笑意:   “算了,说了也就算了,反正世子已经疯了。”   他自我安慰:   “事隔多日,长公主那边还没有动静,想必还不知道这个事。”   虽然话是这么说着,但姚翝心里却清楚,若姚守宁真的看到了什么,并且已经提醒过陆执,将来这件事恐怕不算完,双方说不定还会有更多牵扯!   姚守宁想着那卷被妖妪毁掉的柳并舟的字画,不敢在这个时候吱声——长公主恐怕不仅是已经知道了其中缘由,说不准还知道的比自己更多一些。   “我觉得……”   她话音未落,就听到内室之中脚步声响起,逢春打了帘子,换了衣裳的柳氏出来了:   “你们父女在说什么悄悄话?”   “守宁在问我妙真、庆春二人何时能放出来。”   姚翝一见妻子,便换了副面孔,那谎言顺手拈来,面不改色。   “……”姚守宁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神态自若,半点儿没有面对柳氏说谎后不自在的样子。   他不愧与柳氏多年夫妻,随口说一句便哄得柳氏眉开眼笑,只觉得愁绪都散了几分。   柳氏心下舒坦,笑着感叹:   “毕竟是至亲血脉,守宁关心表姐,果然是懂事。”   她今日心力憔悴,强打精神夸了几句之后,面上显出几分疲态。   天色已经很晚了,柳氏看了女儿一眼,连忙催促着冬葵带她回去。   姚守宁已经好几日都没休息好了,留到这会儿纯粹是因为担忧家里,此时听母亲催赶,也知道她恐怕是与姚翝有话要说,但不便让她听到而已。   她磨磨蹭蹭的起身,看了看柳氏,又看了看姚翝,含糊的提醒:   “爹,您可要记得我刚刚说的话。”   “知道了,你放心就是。”   姚翝笑着点了点头,看女儿离开之后,转头便见到妻子若有所思的神情。   ……   姚守宁回了屋,却仍有些心神不宁。   “小姐可是在为表小姐、表少爷担忧?”   冬葵先是去厨房要了热水,回来便见姚守宁坐在桌子旁,双眉紧皱的样子,问了她一声。   “不是……”   虽说在姚翝口中,刑狱的存在异常可怕,但姚守宁总觉得苏妙真姐弟不会有大碍,所以并不为此事感到忧心。   反而是在今晚看到了柳氏裙摆上的那几个指头印,以及听逢春提起孙神医时,她开始感到十分不安。   姚守宁有一种直觉,孙神医此人对于姚家来说,是个极大的隐患。   不过再见冬葵一脸好奇,再想到之前姚翝的交待,她忍下了心中的念头,说道:   “我怕姚家也被卷进这桩案件里面。”   刑狱司不肯善罢甘休,细算起来,当日西城命案,姚家也找了地痞闹事,若是一旦查出来,便是一场麻烦。   冬葵自然也知道内情,听她这样一说,也有些惴惴不安。   这一晚主仆两人都静默无话,早早安歇。   夜里姚守宁又做起了梦,但这一次的梦与之前数次梦境不同。   梦里她并没有看到什么情景出现,只是依稀像是听到了‘淅沥哗啦’的声音,如水流一般。   极度的静谧之中,那水流声显得格外清晰。   这种水流声响本该给人以舒缓的感觉,但有了那种安静到近乎诡异的氛围衬托,便显出几分阴森湿寒。   她这一觉睡得不大深,但醒来的时候外面天色却已经大亮,显然时辰已经不早了。   冬葵早就已经醒了,就等着她起来,听到房中动静,笑着进来:   “小姐醒了。”   姚守宁若隐似无的应了一声,揉着眉心,觉得有些头痛:   “几时了?”   冬葵就道:   “已经辰时末了(九点左右)。”   姚守宁有些意外,冬葵一面挽起帘子,一面说:   “太太说您这几日都没睡好,特意让逢春姐姐过来交待,说不要叫您起来。”   她说到这里,有些兴奋:   “您猜上午发生了什么事?”   姚守宁觉得有些头疼,又觉得似是有些冷,将被子拉得更紧,把自己牢牢裹住之后,下意识的道:   “献容要来?”   “您怎么知道?”   冬葵吃了一惊,瞪圆了大眼睛问。   其实这种感觉全没来由,姚守宁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仿佛她就是知道温献容要来。   不过冬葵问起,她自然不便这样说,便找了个理由搪塞:   “我跟娘前两日去西城,中间出了意外,昨日又有刑狱司的人上门,表姐、表弟都被带走,献容肯定也要来看一看。”   冬葵听到这里,觉得十分有道理,便不疑有他,点了点头:   “逢春姐姐过来的时候,说是温太太递了贴,说晌午后要带温小姐过来坐一坐。”   两家本来就是未来的亲家,离得不远,走动也算频繁,如今姚家发生了大事,温家人肯定会过来问候一番。   若是以往,听到闺中密友要来,姚守宁肯定十分欢喜,根本是坐不住的。   可此时她心中却装了事,闻听温献容要来,虽说也很开心,却又表现得与以往听闻温献容要来时的模样并不一样。   她这样十分反常,令冬葵有些怀疑:   “小姐是不是不大高兴?”   “没有。”姚守宁摇了摇头。   小丫环又问:   “那是昨夜没有睡好?”   “有一点。”   姚守宁问:   “昨晚是不是有哪里漏水了?”   天气转凉,屋外烧了碳,到了入夜之时,冬葵会以壶接水,放在炉上温着,以便她要取用。   “没有啊。”   冬葵听她这样一说,不由感到有些好奇:   “那壶好端端的,水这会儿还温着,正等您起来洗漱。”说完,又问:   “怎么了?”   姚守宁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没事。”   话虽这样说,她却留了个心眼。   既然壶没坏,便证明这水流声是个提示。   她的预感、梦境从未出错,这水流声恐怕会给姚家带来麻烦。   而且她隐约觉得这声音好似在哪里听到过一般,她想了又想,即将摸到门道之时,突然又听冬葵说道:   “不过虽说壶没坏,但昨夜下了一场雨,小姐是不是听到这响动了?”   冬葵这样一讲,姚守宁便又有些不确定了,皱了皱眉:   “昨夜下雨了?”   “是。”冬葵点头:“下得还挺大,打在屋顶‘噼里啪啦’的响,我还怕像之前一样雨水不停,哪知天亮时分,就停了下来。”   她双手合十,往掌心里呵了口气:   “不过雨虽然停了,但温度好像又降了些。”   姚守宁听到此处,又觉得好似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梦中听到了水流的声响,还是夜里下雨的声响。   她叹了口气,只觉得越发头疼,末了起床洗漱穿衣,又吃了些温热的粥水垫了肚子,才觉得精神好转:   “我去找我娘。”   她向来是个安静不下来的性格,尤其是近来有不妙的预感,总想要做些什么才安心一般。   柳氏今日没有出门,姚守宁过来的时候,就见她双眉紧皱,面色凝重。   “出什么事了?”   柳氏叹了口气,曹嬷嬷就说:   “昨天夜里降了温,大小姐受了寒,一晚都在发热。”   从半个月前的大雨之后,姚婉宁的身体就没有舒服过,大小病不断。   柳氏显然夜半就得到消息了,急得上火,嘴角上长出两颗米粒大小的锃亮水泡,看起来脸色有些憔悴。   一听姚婉宁的名字,姚守宁险些跳了起来:   “姐姐!”   她这表现落在柳氏、曹嬷嬷眼中,以为她是为姚婉宁的病情担忧。   可此时姚守宁却想起了夜里的那一场梦,终于回忆起有哪里不对劲了。   几日之前,西城事发当日,她去了一趟姚婉宁的屋中,当时进屋之时,便听到了屋中有水流的声响。   不过那声音转瞬即逝,当时她问了清元、冬葵,二人都没有听见,那会她预知力量刚觉醒,幻境与现实难以分清。   再加上当日又出现人命案,她目睹黑气现形,回家后受了很大刺激,恍惚之间只以为自己耳鸣听错了而已。   自那日之后,她很快被柳氏禁足,中间与姚婉宁见了一面,后面也去过姐姐屋子,却并没有再听到那怪声,自然便没将那事儿放在心上。   但此一时彼一时,她昨夜梦到了这声音的再现,情况自然就不一样了。   昨夜的梦境她绝对没有听错,并不是她朦胧之际听到了下雨声,恐怕这又是一次梦境的预警。 ###第一百一十六章 好闺蜜   姚守宁越想越是害怕,连忙就道:   “那姓孙的大夫的药停了吗?是不是喝了他的药?”   姚守宁总觉得这水流声与姓孙的大夫有关,从昨日听闻柳氏与他见面,再到夜里听到水流声响,时间实在过于巧合。   莫非是孙神医身上钻入的那道黑气,想要害自己的姐姐?   “不是。”   柳氏有些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不知她怎么会突然提起孙神医来:   “自上回吃了药不见效,又去他医铺闹了之后,便停了。”   姚翝当时证实此人招供是个医术不精的骗子,柳氏担忧女儿身体,便作主将高价买的药忍痛停了下来。   “是不是他之前开的方子有问题?”   姚守宁又追问了一句:   “自吃了他开的药后,好像姐姐的身体就没好起来。”   柳氏摇了摇头:   “那药都是些补方,吃了纵使不能治病,但也不会毒人。”   姚婉宁的身体好像今年越发的虚弱了,再加上今年的天气诡异,她自然便一病不起。   如今姚家正值多事之秋,苏妙真姐弟的事还没解决,又听到女儿大病,柳氏只觉得心浮气躁,又是疲惫,又是关切,一面吩咐曹嬷嬷去取了银子,亲自跑一趟城中请大夫回家,一面又跟女儿提起了温家母女下午会来访的事。   若是以往,姚守宁听到温献容要来,自然很开心。   可她这会儿忧急姚婉宁的身体,便有些心不在焉。   “娘,那孙神医我觉得有问题,说不定就是之前开的方子,使姐姐吃出了问题来。”   “都说不是了!”   柳氏被她念了几回,觉得头疼,不快的道:   “你别念叨我了,让我心烦。”   二人说话功夫间,时间过得飞快。   晌午之前,曹嬷嬷请了大夫回来把脉,说是姚婉宁的情况十分糟糕。   她的身体发热,汤水都再难吞入,一喂进去,便吐出来了。   清元、白玉二人轮流在旁侍候,那冷帕子换了一条又一条,却始终不见退热。   到了下午,情况仍未好转,柳氏焦头烂额之时,却听说温太太来了。   柳氏只得吩咐两个丫环好好照顾女儿,自己则是整理了一下衣裙,与姚守宁出了大女儿的房间,回到正堂之内。   姚、温两家相交多年,彼此离得并不远,关系也算亲近。   柳氏回来的时候,下人正好领了温太太等人过来,逢春早就已经机灵的为未来的亲家准备好了茶水、点心等。   温太太领了温献容,带了两个丫环一道过来的。   她今年四十有六,比柳氏矮了一个头,身材与女儿相似,都是丰满圆润,看起来略微有些富态的样子。   与人说话时笑眯眯的,看上去脾气很是温和。   一进门后,跟在温太太身后的温献容便向姚守宁眨了眨眼睛。   两人性格相投,感情再好不过,姚守宁一见她这举动,便心中一跳,知道温献容这是有话跟自己说的意思。   想起上回见面的时候,她曾拜托温献容帮自己打听‘应天书局’,如今看她这副模样,莫非是已经打听出了一些情况?   姚守宁一念及时,眼睛一亮,觉得这是近些日子以来自己听到的最好消息了。   心中欢喜之下,甚至冲散了姚婉宁病情恶化所带来的郁闷,令她恨不能立即拉着温献容躲到外面,说两人的悄悄话去。   这头温太太与柳氏打了招呼之后,目光落到了姚守宁的身上:   “守宁好像沉稳了些。”   两家有亲上加亲的默契,温太太对于姚守宁这个自己相中的未来儿媳自然是十分关注的。   想起以往见面,姚守宁年纪不大,性格也活泼,有话就说,哪怕跟在柳氏身边,那股活力也是压都压不住。   可今日再见面时,她规规矩矩站在柳氏身边,像是变了一个人,眼神都变得安静了些,令温太太不由有些惊喜。   姚守宁长得实在美貌,杏眼桃腮,那双妙目晶亮,眼尾含情,再加上她的性格,更是令她容貌逼人,有种艳丽至极之感,一般人恐怕是根本难以驾驭。   但温太太与姚家相交多年,也算是看着姚守宁长大,对她性格多有了解,也知柳氏拘她得紧,所以才有心为自己儿子相看。   此时见她稍微收敛一些后,虽说仍是美貌,却又不像之前那样张扬明艳,多了几分含蓄,令温太太更加满意了。   “她一天仍是小孩心性,不知何时才会懂事一些。”   柳氏强挤出笑容,叹息了一声。   想到女儿前几日还满嘴神神鬼鬼,又排挤苏妙真的情景,听着温太太这样夸奖,心中不免有些心虚,不过这样的话,她自然不会当着温太太的面提起。   “我瞧着守宁性格就很好,活泼也行,安静也不差。”   她说完,目光落到了姚守宁的身段上,意有所指:   “守宁下个月就要十六了。”   她年纪不大,但身材已经十分高挑,虽说不如温献容丰润,却也腰细腿长,看起来健康又有活力。   柳氏点了点头,温太太就问:   “可要办两桌席?”   大庆女子十八才算及笄,但十六也算明事理,按理来说,置办两桌酒席,请相近交好的人过来坐一坐,彼此认识,也是有的——这便是向外人介绍自己女儿的大好时机,也意味着女子可以相看婚姻对象。   温太太估摸着双方结识多年,姚若筠与温献容的亲事近在眉睫,只要女儿一嫁,便可张罗着定下儿子与姚守宁的婚事。   虽说她年纪还小了点,但只要再等她两年,十八之后再成亲时间也合适。   她心中打着主意,嘴上就道:   “若是忙不过来,我也可以帮忙的。”   要是以往,温太太提出这句话,柳氏自然会欢喜应和。   两家的家世相差不多,家中虽有下人仆从,但人数有限。   若想给女儿办酒,亲近的邻里是要请的,姚翝官场之上有往来的女眷也要放贴,到时来的人多了,确实要有人帮忙才更顺利一些。   哪知温太太这话说完之后,却见柳氏不止没喜,反倒皱了眉,轻轻的叹了一声。   “怎么了?”   温太太脸上的笑容一滞,有些关切的问了一声。   “唉……”柳氏又叹了口气,看了已经逐渐站不住的姚守宁一眼,有些头疼的道:   “你带献容出去玩会,我跟温太太聊一阵。”   姚守宁早就已经急不可耐了,闻听此言,连忙应了一声。   温献容也抿了抿唇,却仍是装模作样的向母亲及柳氏福了一礼,得到温太太点头首恳之后,才欢喜的跟姚守宁一道出门。   两个女孩出来之后,还能听到柳氏的声音:   “……说来话长,前些日子我不是带婉宁看了个号称孙药王十二世孙的神医吗……”   这可确实是个又臭又长的故事,近来柳氏都说了好多次当日的事。   姚守宁原本想要拉着温献容回自己屋坐一阵的,但温献容却摇了摇头:   “我娘就是过来坐一会儿,恐怕留不了多久就要回家的,不如找个地方,我们说说话就行。”   姚守宁倒是无所谓,只要能跟温献容说会话,在哪里坐都行。   二人出了柳氏内院,在外头游廊一角站定。   温献容从袖口之中掏出一本书:   “诺,还你。”   这是前几日时她从姚守宁处新借来的话本,趁着这个时机物归原主。   “看完了?”   姚守宁见到话本,神态倒并不热切:   “若是没看完,你再留着也成。”   “看了几遍,都要倒背如流了。”温献容摇了摇头:   “我娘管我管得很严,时常抓了玉茵去问话,对我屋中的事如数家珍,这话本险些藏不住,再留下去,恐怕非得被搜出来不可。”   一旦被搜到,温太太可能会认为女儿一天不好好读书,只知看这样的闲物,恐怕要对她好一通训导的。   “真可怕。”   姚守宁听到此处,不由打了个冷颤,叹了一声。   “谁说不是?”温献容也跟着摇头,说道:   “真羡慕你,可惜我还得大半年的时间才能嫁进来。”   她一脸遗憾,仿佛将温家当成了龙潭虎穴,恨不能早早脱离的样子,逗笑了姚守宁。   “你笑什么?”   温献容也不害羞,大大咧咧的道:   “我迟早是要嫁人的,总会摆脱我娘,倒是你,皮要绷紧一些。”   她性格活泼,温太太又重规矩,将来若是两家亲上加亲,不知道姚守宁要怎么熬下去呢。   说到这里,她又叹了口气。   “对了,西城那事儿,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不过少女的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很快问起西城药铺的事,“我上次来看你时,就说到要去砸那骗子的医铺,后面便听说出了人命官司。”   因为案件涉及到了未来的亲家,温家对此也十分上心,打听了不少的消息。   “中间还遇到了你家的亲戚?昨日还来了刑狱司的人?”   姚守宁点了点头,将事情经过大概说了一遍。   “唔……”温献容偏头撅嘴,将话本卷成一束抵着自己的脸侧:   “那张樵死前寻娘,将军府夜半有老妇人寻儿,你说两者有没有什么关系?”   她果然看多了话本,思维就是灵活。   纵然她没有目睹邪气的出现,并不知道世子是中了邪,但说的话却十分大胆,与姚守宁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只可惜姚守宁昨晚与父亲聊天之后,已经受到了姚翝的警告,让她不得轻易与旁人提起这神鬼之事。   “反正巧合得有些诡异。”她强忍内心的澎湃,答了一声。   “据你所说,张樵娘早就死了,死前唤娘,夜半有人寻儿,怎么看都像闹了鬼。”   姚守宁含笑不语,心中却在想:温献容虽说没有猜得全对,但也八九不离十,将军府闹的是妖邪。   “难怪近来很多世子发病的传闻,说不准是鬼怪缠身。”   温献容话音一落,姚守宁就提醒她:   “这话可不能乱说,我娘最恨鬼怪这样的事。”   “我当然知道!”温献容笑眯了眼睛,神态看上去竟与先前大厅之中的温太太有些相似:   “也就你不知道,是不是傻呼呼的有什么说什么,被你娘训斥了?”   “……”   姚守宁听闻这话,大受刺激。   当初听姚婉宁传授经验也就算了,却没料到温献容竟也能说出这样的话。   以前她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老实人,可是此时却不由有些怀疑人生。   “放心。”她的好姐妹看到她的神情,怜爱的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臂:   “将来跟着我娘讨生活,这些技能你都可以学会的。”   “……”姚守宁一脸无语的看着温献容,她抿唇一笑,对于这桩事情很快又失去了兴趣,转而问道:   “对了,听说事发当日,你跟定国神武将军府的陆世子抱在一起了?”   “什么?”   姚守宁听了这话,吃了一惊:   “谁说的?”   “好多人都在说。”温献容道:   “神都下人之间都传遍了。”说到这里,她提醒了一句:   “我娘今日过来,可能也有想要打探这件事的心。”   不过她看姚守宁提起世子时神色如常,并不像是春心萌动的样子,便知道流言只是无稽之谈而已。   两人交往多年,友情极深,姚守宁的性格温献容最是清楚不过。   她长得美貌,却被柳氏拘得很紧,已经十五了,却还没有情窦初开,哪怕彼此双方有意要亲上加亲的婚配,她见到自己大哥时,也并没有生出仰慕之心,与她跟姚若筠的情况是完全不同的。   温献容可不管双方有没有那个亲上加亲的意,也不管自己的大哥未来头上绿不绿,饶有兴致的就问:   “世子长的怎么样?性格好不好?你喜不喜欢?”   “长的还不错。”姚守宁对这些谣言没有兴趣,也不关心温太太会不会误会,反倒问她:   “对了,你是不是打听到应天书局的事了?”   温献容的心思还在陆世子的长相之上,她对姚守宁也是十分了解的。   姚守宁自己长相出色,对于其他人的长相是十分挑剔的,能得她一句‘长得不错’,可见那位传闻之中的陆世子显然是长得极其出色。 ###第一百一十七章 病情重   温献容一心二用,猜想着陆世子的长相,也好奇两人相遇的场景,又听姚守宁问话,就点了点头:   “是打听出为了一些。”   她轻声说道:   “我开始以为这‘应天书局’是个书院,后面问了我大哥,才知道是一个误会。”温献容小声的道:   “传闻之中,这是一个特殊的聚会,开放的时间不定,主持聚会的人是谁也未可知。”   她将温景随打听的消息娓娓道来:   “而受到邀请的人也十分神秘,未必是大庆有名的文人儒士,可能是武夫、可能是布衣,也有可能是朝臣,同时也有可能是皇帝。”   说完这话,她又补充道:   “据我大哥查探,说是大庆开国的太祖,就曾是应天书局的受邀参与人之一,”她顿了顿,再接着道:   “不过只是传闻而已!”   一开始的时候,她压根儿全无头绪,私下打探了两日,却始终找不出与‘应天书局’相关的线索。   后面无可奈何,便只有去找了自家聪颖异常,曾被顾相夸赞有未来肱骨之相的大哥。   最初问温景随这个问题时,她大哥根本不愿理她,但又猜出恐怕有人指使她去追查这个问题。   十分狡猾的套话之后,很快温献容便露了底。   听她提及这个问题是姚守宁问的,便上了心,打听了几日之后,才跟她说起这个‘应天书局’的来历。   他是怎么打探的温献容不清楚,但恐怕费了一番心思。   可是费心又有什么用?总比不过一场偶遇——话本里都是这样说的。   “我可怜的大哥。”   她突然叹了一句。   虽说没明白她叹气的原因,但姚守宁听了她的话后,也忍不住满面愁容,想长叹一声了。   温献容带来的消息对她来说既是有用,却又像是隐藏于云雾之中,令她陷入了更大的困惑里。   不过至少事情也算有了进展,让她知道了‘应天书局’的存在,并非她原本想的书院,而是类似于茶话会似的聚会。   但大庆开国的太祖可是七百年前的人物,没想到竟也是‘应天书局’曾经的参与者。   如此一来,便可以推测这‘应天书局’竟已经存在了七百年的时间了。   “不过这书局竟是七百年的,可见早就已经取消、失传,难怪我怎么打听也打听不出来。”   温献容话音一落,姚守宁却咬住了嘴唇:那也未必!   据柳氏所说,‘应天书局’应该是传承至今的,至少几十年前,应该还存在的。   她娘说过,外祖父柳并舟曾随大儒张饶之参加过‘应天书局’,这一点柳氏恐怕不会随意乱说的。   此时姚守宁对于这个传闻之中的‘应天书局’越发的好奇,恨不能此时回到南昭,拉着外祖父问个究竟。   “对了,你怎么会知道这样一个按理来说已经失传的古老书局?”   温献容好奇问了一句,姚守宁就含糊的道:   “我是听别人无意中提了一句。”   不是她要瞒温献容,只是这事儿涉及柳氏隐私,她也不好详细提起。   温献容冰雪聪明,听到此处,也可能猜出事情可能涉及某人,因此识趣的没有再说下去。   “对了,这个事情到此即止,你要帮我保密。”   她越来越觉得‘应天书局’一事不简单,传闻之中,开国太祖朱威曾是此书局应邀参与者这种匪夷所思的消息恐怕是真的。   七百年后,妖怪现世,‘应天书局’这个名称再一次阴差阳错的传入她的耳中,恐怕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其实对于‘应天书局’之中所讨论的内容,姚守宁倒隐隐有些预感——   柳氏说过,柳并舟参与此局之后,曾听信谶言,认为自己的后世血脉之中,会有一种特殊的力量觉醒。   此话一说出口,自此造成父女多年隔阂。   那时柳氏与她说起这前因后果,使她的预知力量越发强烈。   到后来遇到陆执中邪,再到表姐到来,蛇妖现世——仿佛这‘应天书局’已经窥探到了天下大势。   她心中十分不安,双眉微微皱起。   “你放心。”温献容说这话时,有些心虚。   想起当日她答应帮好友追查‘应天书局’的时候,曾经答应过要替姚守宁保密。   哪知温景随狡猾,她没能守得住承诺,被他套出了端倪。   幸亏姚守宁并没有说过她要问这话的原因,所以她才没有被自己的大哥套出更多的话,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献容,你要离我的表姐远一些。”   姚守宁越想越觉得不安,总觉得将来整个大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看着笑靥如花的好友,担忧温献容将来会被这种变化所影响。   “怎么了?”   温献容看她突然露出愁容,不由有些担心:“是不是你表姐欺负你了?”   她先前还在笑,说这话时脸色沉了下去:   “她做了什么?”   姚守宁就摇头:   “我感觉她不喜欢我和我大哥,她……”   ‘她身上还有一道诡异无比的意识。’   这样的话在她嘴边打了个转,姚翝的警告浮现,令她又改成:   “我觉得她很可怕。”   她一向跟人处得好,从来不会背后编排他人,此时这样一说,温献容愣了一愣,接着点头:   “你放心,她不喜欢你们,我也不会喜欢她的。”   两人又说了一阵话,直到逢春从柳氏院中出来,远远的唤了一声:   “二小姐、温小姐。”   温献容这才醒悟过来,连忙将自己握在手中的话本往姚守宁怀中一塞:   “对了,这个还你。”   两人大半个月没见,之前一时聊得兴起,倒忘了将话本还回去。   姚守宁神色淡淡的将话本接了过来,表情既不见开心,也不见好奇,倒令温献容伸手的动作一顿:   “我还你话本。”   “知道了。”   姚守宁说话的时候,也将卷起来的话本塞入袖口中,仿佛只是接了一件寻常之物,而不是以往她喜欢的东西。   “不对劲,不对劲!”   温献容摇了摇头,不停的念叨。   一开始温太太说姚守宁变得沉稳了一些的时候,她还不以为意,以为自己母亲客套而已。   如今看来,恐怕温太太眼神犀利,早看出了姚守宁的变化,而她反倒过于迟钝。   逢春又唤了一声。   她是柳氏的丫环,这会儿出来找人,应该是两位太太已经说完了话,要唤温献容回去。   二人都有些依依不舍,起身回内院的时候,果然见温太太已经起身在与柳氏告辞。   她笑眯眯的,见到一双少女手拉着手回来的时候,眼神比先前更多了几分亲近,显然此次与柳氏聊天的情况令她十分满意。   “守宁真是乖巧,我这次来得急,没有准备什么像样的礼,下回让你献容姐姐多来陪你。”   这样的话,对姚守宁来说远比收了什么礼物更加开心,她笑弯了眼,福身行礼。   温太太又客气了几句,才婉拒了柳氏相送,与女儿一道出门回去。   这母女俩一走,柳氏挺直的背脊这才一垮,脸上现出几分疲于应付之色。   “温太太这一次过来,问起了世子。”   柳氏揉了揉眉心,想起先前温太太满脸含笑,实则打探外头传言世子‘冲冠一怒’的传言,便觉得有些头疼:   “下个月你生日之前,都先暂时不要再出门。”   姚守宁可不管她话中未了之意是什么,不过柳氏既然明说了让她不要出门,她也就乖巧答应。   本来按照姚婉宁的‘教导’,她不应该事事顺从柳氏,偶尔也应该有个小叛逆才行。   可她此时看到柳氏满脸疲惫,自出事以来,她睡得不好,脸色都不是很好看,心中哪里还忍心气自己的母亲。   柳氏偏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她还没满十六,眼神清澈而又透明。   她还没有学会成年人的虚伪,那双大眼睛里揉合了天真与妩媚,带着对她全心的信任。   生平第一次,柳氏开始对自己为她相看的这桩亲事心生迟疑。   温太太虽说是个知书达礼的人,可性格未免太过拘谨、严肃了一些,为人又十分重规矩,笑眯眯的表相下,是保守而固执的性情。   自己的女儿性格是什么样子,柳氏心里也清楚……   “唉……”   她长长叹了口气,一想到家中的乱局,又觉得头疼,便将这桩烦心事压到了心里。   到了傍晚之时,柳氏便没功夫乱想了——姚婉宁的病情更严重了。   神都请来的大夫一直没有离开过姚家,她的高烧不断,意识总是时醒时昏沉,大夫话里行间暗示柳氏要有心理准备,把柳氏吓得不轻。   姚守宁也很担忧,守在姐姐屋中不肯离去。   柳氏急得上火,直到天下暗了下来,曹嬷嬷过来问她准不准备晚膳时,柳氏这才惊醒。   “准备吧。”   她看了屋内一眼,姚守宁守在大女儿屋中,已经留了好一阵,却不肯离去。   纵然她可以熬得住不吃,但却不能饿坏了这个小女儿。   话音一落,突然听到曹嬷嬷唤了一声:   “大少爷。”   柳氏抬头一看,果然见昏暗的夜色之中,姚若筠匆忙回来了,六奇留在了门口,并没有贸然进来。   她这才想起,儿子说是要在家里留一段时间,并没有回筑山书院去。   “怎么这会儿才回来?用膳了吗?”   昨日事情多,柳氏又去探了监,一时之间没有想起儿子。   而今天姚婉宁又突然病情加重,她也没顾得上,此时再见儿子,连忙关切的就问了他两声:   “若是没吃,我让曹嬷嬷吩咐厨房多准备一些。”   姚若筠点了点头,说道:   “这两天拜访了几个至交好友,想要打听打听这桩案子,也看能不能与刑狱的人拉上关系,探听出一点儿有用的消息。”   说完,他往屋里看了一眼,闻到了空气中的药味儿,关切的道:   “婉宁病发了?”   “都是老毛病,每年都要折腾几回。”   柳氏想到先前大夫说的话,心中十分不安,不过儿子大考在即,如今又要为了家中的事而奔波,自然不愿他再因姚婉宁之事而伤神。   因此强忍了不安,故作轻描淡写,但面色疲惫却又无法掩饰。   不过姚若筠却并没有怀疑。   每年一到这个时间,不止是姚婉宁十分难熬,全家人也得陪她一起熬着。   就算是今年平安渡过了,也不知明年是个什么光景。   年复一年,这个女儿的病仿佛是头顶上悬了一根要命的绳索,令柳氏难以安心。   就在这时,昨夜去探监时,遇到的孙神医所说的话在她心中浮起:   “那一味药稀世难寻……世间独此一份……加入药中,可解姚大小姐之疾……”   “喝下此药……姚大小姐立即药到病除,下床走地……”   当时认为他只是胡言乱语,恐怕仍只是贼心不死,想要寻求一线生机。   可今日姚婉宁病情来势汹汹,让柳氏心痛不安之时,又生出几分希冀。   “娘,娘?”   柳氏像是想什么事出了神,姚若筠一连唤了她好几声,她都没有答应。   直到他又唤了两声,才将柳氏从回忆之中惊醒:   “什么事?”   她问完这话,又略显有些烦闷的低头,伸手理了理发丝,说道:   “家里的这些事你先别管,还是安心读书,准备明年入场考试。”   他年纪也不是很大,虽说有同窗好友可以奔走,但事情牵连极大,估计很难起作用的。   柳氏深呼了一口气:   “我决定明日趁着空闲之时,修书一封,送回南昭,请你外祖父来神都小住一些日子。”   她因婚事与柳并舟已经赌气多年,平日几乎是不来往的,但这会儿姚家的光景艰难,不是她能继续任性的时候:   “你外祖父结交的好友比你多,兴许能想出一些办法,救你表妹、表弟!”   姚若筠愣了一愣,接着点了点头,想起外祖父也算‘子观派’的人士,说不定到来之后真能动用一些人脉,到时也算姚家助力。   “对了,娘。”   说完了这件事后,姚若筠看了屋内坐着的姚守宁一眼,想起了一桩闲事:   “您有听外祖父提起过一个书局吗?” ###第一百一十八章 暴风雨   这两日姚若筠寻访好友,除了是想为姚家奔走之外,也在暗地里探听姚守宁提到过的‘书局’,但没有半点儿眉目,此时一见柳氏,他心中灵光一闪,倒是觉得可以问问。   姚守宁说,那个书局十分神秘,且大儒曾经去授课,并明确表示这个大儒就是当年文坛领袖张饶之。   而柳氏出身南昭,柳并舟又曾是子观书院学子,他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去向外人寻求帮助呢?   至于姚守宁让他守密,只说不要告诉父亲,又没说不能向母亲提起。   “什么书局?”   柳氏被他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姚若筠就道:   “这个书局十分神秘,且很知名,有大儒授课……”   他说得一本正经,柳氏却听得有些不大对劲儿:   “你不要哄我——能称得上当代大儒的——”   纵然是她的父亲,也勉强只能称得上名闻南昭的儒士,柳氏就是给自己父亲脸上贴光,也只有在私下时私一声‘名闻南昭的大儒’而已。   “对!”   姚若筠十分郑重其事的点头,肯定了他娘的猜测:   “张饶之也曾经参加过这样一个书局……”   柳氏听到这里,隐隐觉得有些熟悉。   她的嘴角开始抽搐,手心甚至觉得很痒,十分想打人:   “谁让你问的?”   提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心中已经有九成把握。   “守宁。”姚若筠仅犹豫了一瞬,就理直气壮的供出了妹妹的名字:   “她考校我的功课,问我知不知道大庆有名的书院、书局。”   “……”   柳氏一脸无语的看他,甚至开始心生怀疑。   以往她觉得在家里,长女温顺可人,长子聪明老成,书也读得很好,将来是大有前程的,而小女儿性格娇憨,最是磨人。   可此时听到姚若筠的话,柳氏又觉得有些推翻了以往的认知。   “你不要听她胡扯,好好看你的书,不要打听这些闲事。”   她想到自己先前跟姚守宁讲的曾经的故事,不由既是不耐烦,又气得有些牙痒痒的,一口否认:   “什么‘书局’,大儒授课,没有的事,你妹妹骗你的!”   “不可能!”姚若筠一听柳氏这话,断然否认:   “守宁最是老实,不可能骗人。”   “她老实个……”   所有事情堆积一起,险些令柳氏破防,忍无可忍之下,张口说出与她出身、教养身份不匹配的粗俗之词。   幸亏她及时醒悟,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根本不老实!”   “娘知道这个书局。”   知母莫若子,柳氏的反应,证明她好像知道一些端倪,这引起了姚若筠的兴趣。   一开始的时候,其实他也怀疑过姚守宁是不是在胡说八道,故意蒙人的。   虽说后面她提到了具体曾经参与过书局的人,且这个人还是张饶之,增添了几分可信度,但姚若筠并没有全信。   今日临时起意,问起柳氏的时候,也没指望过柳氏能回答,却没料到柳氏表现可疑,证明她知道这个‘书局’的存在。   姚守宁口中所说的‘书局’竟然是真实存在的!   这令得姚若筠吃惊的同时,也有些懊恼于自己竟然不知道此事。   “我不知道!”   柳氏一口否决,说完便见姚若筠定定的看她,仿佛她是在撒谎似的。   “娘知道,就是不想跟我说而已。”   有什么事情,姚守宁都知道,而他却不能知道的?   “……”   柳氏心中只想骂人,她被儿子缠着不放,里面姚婉宁还未好转,她数次想借口溜走,却被姚若筠拦了下来,母子俩躲在外头说悄悄话,被冻得面色发青。   时间一长,柳氏又是暴躁,又是无奈,心中只恨不能冲进屋里逮着姚守宁好一念斥责。   但儿子的性格,柳氏十分清楚,知道自己若不说明白,恐怕他不会轻易死心。   与其被他盯着不放,不如跟他透露出一点儿消息——毕竟他可不像姚守宁那样好打发的。   柳氏认清自己暂时无法脱身,终于妥协了。   不过有了姚守宁这个二五仔的情况在前面,她自然不愿将‘应天书局’的事说得太过详细,因此只是含糊道:   “这是一个传闻之中的书局,名叫‘应天书局’,并非书院,参与者身份不知,只是传闻之中,大儒张饶之也曾参与过。”   柳氏吸了吸已经冻得泛红的鼻子,装傻充愣:   “其余的,我也不清楚了,”她看着姚若筠,说道:   “我毕竟只是妇道人家,很多事情也不了解,当年只是偶尔听你外祖父提起过一两句。”   她这样一说,姚若筠心中倒是有些相信。   ‘应天书局’的名称十分陌生,哪怕柳氏说了,他的脑海中也是没有半分记忆的,可见很多人不清楚也是有可能。   也就是自己的外祖父名满南昭,所以在柳氏未婚之时提起过,但她所知不多也是有可能。   姚若筠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答案,点了点头,也没有再追问。   只是末了又很有契约精神,十分含蓄的叮嘱柳氏:   “对了娘,这个事我们知道就行了,您千万不能告诉爹。”   柳氏的脸色瞬息万变,可惜天气太过寒冷,冻得她面部几乎失去了知觉,所以姚若筠无法看到她抽跳的眉心。   “我答应过守宁,这事儿不能让爹知道,您要替我保密。”   “……”   这一对逆子、逆女!   柳氏简直无语。想起当日她还满心殷切的叮嘱姚守宁不要告诉姚翝,没料到她转头便向姚若筠透露了消息,此时姚若筠还一脸神秘的让自己不要告诉姚翝——柳氏有些凌乱,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吐槽这个事。   “娘,您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我听到了!”   柳氏强忍内心的暴躁,吸了吸鼻子之后,忍无可忍的道:   “你以后少跟你妹妹聊这些,不要被她带坏了!”   “……”   姚若筠莫名其妙,看他老娘踩着重重的脚步,气势汹汹的进了姚婉宁屋子,不知道自己是哪一句话惹了她老人家如此生气。   姚婉宁的病来得很凶,大夫暂时也束手无策,姚守宁虽说担忧姐姐,但她留在这里也不能帮上忙,最终曹嬷嬷让厨房备好了饭菜之后,仍哄了她回柳氏屋中去。   柳氏的脸色有些不善,不知是不是姚婉宁的病情不好,令她心情不大愉快的缘故。   总之吃饭时,姚守宁总觉得她娘亲看她的眼神冷嗖嗖的,让她坐立不安。   兄妹二人说完饭,她本来还想去姚婉宁屋中看看,却被柳氏打发了回去,让她不要添乱。   她有些担忧的跟冬葵回屋,而另一边,柳氏独自在屋中坐了半晌,则是终于像下定了决心一般,开始让曹嬷嬷准备出门的东西。   “太太……”   曹嬷嬷有些意外,此时天色已晚,姚翝还没有归来,而姚婉宁那边情况又没稳定,这个时候,柳氏又要去哪呢?   柳氏倚着门框,望着外头的夜空,没有出声。   她仿佛还可以听到姚婉宁院中传来的声响,已经入夜了,但姚婉宁的病情并没有好转——   大夫临去之前忧心忡忡的说,如果姚婉宁的高烧仍退不下来,时间拖长,纵然最后耗费功夫将人救回来了,怕人也会变得糊涂。   柳氏双手握拳撑在身侧,已经下了决定:   “我想要,再给婉宁一次机会……”   她想要再试一试,听听看那个人说的是不是真的。   曹嬷嬷不明就里,但听她这样一说,却仍是点头应了一句。   姚守宁不知自己回房之后,趁着夜色,府里一辆马车载着柳氏偷偷出门。   但这一晚她睡得仍不大好,耳旁听到了水波的声响,声音似是比昨晚更清晰。   早晨起来之后,听冬葵说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雨,直至天明才停,温度好像比昨日又更冷了些。   去柳氏屋中的时候,她还未起身,曹嬷嬷也不见人影,只有逢春一人侍候着,说昨晚太太没休息好。   姚守宁只当昨夜雨太大,柳氏受了影响而已,便没以为意。   只是不知为何,心中那股不妙的预感越来越强。   一天过去,姚婉宁的情况并没有好转,柳氏却不再像昨日那样慌乱,反倒显得十分镇定,仿佛对姚婉宁的病已经有了眉目的样子。   今晚天色好像黑得比平日更早,姚守宁心神不宁,总觉得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小姐睡不着吗?”   冬葵进来的时候,见她拿了一本话本,倚在床头出神。   她才洗漱不久,头发并未全绞干,明明脸庞还有些稚嫩,但那神情却已经远比之前更加稳重。   略有些湿润的发丝成缕垂落下来,妖娆的铺在她臂弯之中,衬得那手腕雪白如玉。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睫毛长而翘,根根分明,配上阴影,越发显得撩人,乌眼长睫与细瓷般的肌肤相辅相形,组成笔墨难以描绘的美景。   “我娘呢?”   她有些不安的将话本往床头一扔,问了一句。   那话本是温献容才还她的,若是以往,她肯定迫不及待的就看了,可已经一天时间过去,她心中装了事,至今未翻几页。   冬葵还没说话,突然听到‘轰隆’一声闷雷,惊得打了个激灵,下意识的往外头看去。   却听那闷雷声响之后,‘哗啦’的雨声顷刻便至,‘噼里啪啦’的打在屋顶之上,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屋顶凿穿似的。   虽说已经连着两夜都下了雨,但今夜的雨却是来得又快又急,且大得有些反常的样子。   “这个时候了,怎么会打雷?真是怪事!”   冬葵嘀咕了一声,接着又回姚守宁的话:   “太太恐怕歇下了吧,今夜如此大雨,不太好出门。”   她的话说的也有道理,可是却难以安姚守宁的心。   这一场大雨来得不妙,仿佛有不详的事会发生,大雨之中夹杂着一股若隐似无的古怪气息,仿佛还有一股阴森森的,令姚守宁觉得不舒服的感觉——但她预感力量还不是很强,虽然感觉不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既然已经觉得不对劲儿了,她又哪里还躺得住。   “我想去找我娘。”   她说完,掀了被子就想起身。   冬葵一见此景,连忙就要来阻止:   “夜深雨大,路又滑,小姐何必跑这一趟?”   家里本来就值多事之秋,若是她一不小心摔倒,岂不是让柳氏更加头疼。   可是不妙的预感越来越强,姚守宁十分坚持要去找柳氏,不是冬葵可以劝住的。   她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自己必须前去阻止,因此连忙让冬葵拿了衣服换上,主仆备了伞拿了灯笼,迈出了房门。   ‘呼——’   刚一出门,便有狂风吹来,吹得冬葵娇小的身体不住后退,‘砰’的撞上了墙壁。   那油纸伞逆着狂风,根本难以撑开,雨水夹着风吹打在两人身上,很快将二人身体打湿。   姚守宁裹紧了披风,不顾一切往前走。   冬葵提着灯笼,那灯笼被吹得乱晃,里面的火焰‘噗’的熄灭,仿佛有意阻止两人出门。   “小姐,雨太大了,回去吧。”   冬葵大声的吼了一句,索性将手里提着的灯笼往墙边上的一个竹挂勾上一放,想劝姚守宁回去。   狂风吹着那挂上去的灯笼如纸鸢似的乱飞,在墙上拍打冲撞,如受困的鸟儿一般,发出‘哐哐’的响声,里面装的少许桐油洒了满灯笼都是。   这样大的雨,主仆两人出门都艰难,柳氏那边肯定已经歇息了,二人过去恐怕也只是白走一趟而已。   “我去看看。”   她心神不宁,觉得要发生大事,没有办法躺下去。   见她坚持,冬葵拿她也没有办法,只得极力拉扶着她,深怕二人一分开便被风给吹摔倒地。   主仆两人一路顶着风暴来到柳氏屋中时,柳氏与曹嬷嬷还都没睡,甚至似是没有洗漱的样子,看到女儿的那一瞬间,柳氏整个人吓得不轻。   她与冬葵像是掉进了水中被捞出来一般,身上没一处干的。   头发全是水,牢牢的贴在她脸上、身上,‘哗啦啦’的顺着脚踝往下流,很快淌成了一股股小溪。   二人冻得不住发抖,脸色青白,冬葵上下牙撞击,发出‘咔咔’的响声。   不止是柳氏对姚守宁的到来吃惊,姚守宁也对柳氏的装扮吃了一惊。 ###第一百一十九章 得药引   “怎么会这么晚还过来?”   柳氏一见姚守宁这模样,又惊又怒又心疼,连忙让曹嬷嬷拿了帕子过来,又招呼逢春带冬葵去换身干净的衣裙,深怕两人风寒感冒了。   “我总觉得有事要发生,有些害怕。”姚守宁被柳氏拉住的时候,浑身直抖。   “想过来看看娘。”   柳氏听她这话,还以为她所说的‘害怕’,是指今日打雷罢了:   “能有什么事发生?就打个雷,看把你吓的。”   姚守宁也冷,只觉得寒气入体,说话都有些不大利索。   手脚冻得就像是要失去了知觉,不过她的脑子却转得很快,发现这会儿夜已经深了,柳氏却并没有换上寝衣,反倒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行装,连挽的发髻都拆散了,作男子打扮,像是要出门的架势。   “这么晚了,娘怎么还不睡?”   她问了一句,柳氏便别开了脸,但眉梢皱了皱:   “我还不能睡。”   “您要出门?”姚守宁紧接着又问了一句,柳氏下意识的反驳:   “当然不是。”   “那您这……”   姚守宁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眼,柳氏知道她是指自己出行的装束,便淡淡的道:   “今夜打雷暴雨,我怕你姐姐那边有问题,所以随时都有可能会去看看她,换身衣裳,方便走动而已。”   她说完这话,又看了女儿一眼:   “不然你以为这么大雨,我还要去哪儿呢?”   姚守宁犹豫了一下,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今夜风大雨大,过来的时候狂风将家中的一棵枣树都吹折了,雨水大得像是连成了线,家里不少地方已经积蓄水洼了。   不久之前神都才经历过半个月的大雨,几乎将城池都淹了,听说不远处的白陵水江河水泛滥,至今还有沿岸百姓受苦。   这几日下雨恐怕又使灾情反复,今晚这一场暴雨一下,整个神都明日恐怕出行都成困难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柳氏出门的机率自然是很小的,暴雨之下,有水患危机,再加上已经是夜半三更,雨大路黑,更不好走。   所以她虽然换了一身简便的衣裳,但姚守宁觉得她说这话说的让人无法反驳。   暴雨带来的影响不少,今晚气温又降了些,姚婉宁近来病情反复,柳氏向来很担忧大女儿的病情,此时说想要去照顾她,也是大有可能的。   想到这里,她本该宽心才是,却不知为何,那股不妙的预感不减反增了。   “娘,我想娘陪我。”   她拉了柳氏的手撒娇:   “今夜别出门了。”   曹嬷嬷听她说着这话,不由偷偷看了柳氏一眼,也帮腔说话:   “对啊太太,今夜雨如此之大,干脆您也别出去了,留下来陪陪二小姐吧。”   柳氏抬头看她,神情有些欲言又止,曹嬷嬷不敢看她眼睛:   “若大小姐不舒坦,清元、白玉总会来报的,到时再去也不迟。”   “你们……”柳氏被两人一劝,有些着急,却见姚守宁一脸央求。   她向来懂事,知道家里有个病重的姐姐,虽说喜欢撒娇,却很少有过份的要求。   柳氏自来重视姚婉宁,忽略了这个女儿的时间多。   想到白天的时候温太太上门,话里行间也有想要定下温景随与姚守宁婚事的意思,柳氏的那颗心一下便软了许多。   以往柳氏总觉得这个女儿还小,留在她身边的时候多,她的心思便大部份放在长女身上,只担忧姚婉宁活不了多久,也想着将来若是姚婉宁身体照顾好了,与姚守宁相伴的时间未来多的是。   却哪知温太太昨日上门暗示可以将两家儿女婚事提上议程,柳氏才惊觉姚守宁眼见就要到谈婚论嫁的年纪,恐怕留也留不在她身边多久。   温太太此人又很重规矩,将来姚守宁要是嫁到温家,恐怕不如现在这样自由,母女二人又能相伴几时呢?   想到这里,柳氏眼睛都有些酸涩,叹了口气,态度妥协:   “好吧。”   姚守宁见她答应,心中一颗大石落地。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事情的关键就在柳氏的身上,今夜她守着柳氏,只要没有意外发生,这场不妙的预感总会顺利渡过。   想到这里,她连忙就说道:   “既然娘不出门了,今晚我留在您这里睡好了。”   外头雨大,过来的时候就十分不容易,这会儿外头狂风更急了,‘呼呼’作响,吹打在屋顶,像是鬼哭狼嚎似的,若再回去,恐怕更难走。   柳氏有些无奈,也担忧女儿这样的情况下回房不大安全,便点了点头。   反正近来姚翝忙于西城案子,几乎已经不回家歇宿了,偶尔抽个时间归家,也仅仅是回来洗漱一番换件衣服就走。   “那正好,我去把正房里间的纱橱收出来。”   曹嬷嬷也很欢喜,连忙就要起身去收拾内屋:   “自入冬之后,太太好久没有睡过了,床铺得重新再铺。”   当年姚家随姚翝升迁搬入神都买下了这套房屋之时,姚守宁的年纪还不大,新搬了家她有些害怕,时常撒娇想要粘在柳氏身侧。   那会儿柳氏便在自己的房屋内令人专门打造了一个小纱橱,以纱糊的推拉门相隔,里面铺了炕榻被褥,以便女儿夜宿。   后来她逐渐再大些,姚家经济宽裕了,才让人给她新修了屋舍,搬了房间单住。   这会儿她一提出要跟柳氏一起睡,曹嬷嬷自然便以为柳氏今夜已经打消了外出的念头,连忙欢喜的要去给姚守宁铺床叠被。   柳氏见此情景,索性沉住气,又吩咐逢春让厨房多送热水,让女儿重新沐浴更衣,深怕她再受凉了。   姚守宁泡了个热水澡祛寒,钻进被窝之时,柳氏拿了条帕子,动作温柔的替她绞头发。   她问起冬葵,柳氏就说道:   “冬葵也去洗漱换衣服,以免受凉了。”   姚守宁点了点头,对柳氏这话不疑有他。   屋外点了碳盆,热气源源不绝的送来,她躺在绸被里,被母亲照顾着,只觉得紧绷的神经此时彻底放松,那疲倦感便涌上来了,挡都挡不住。   “娘,我有点困了,您别走,就在这里陪我。”   她伸出细软白嫩的手掩住自己的嘴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眨了眨眼中的泪珠:   “我想要拉着娘的手。”   “跟孩子似的。”   柳氏的心软成一团,看着女儿那明明已经困倦,却又强打着精神不肯闭眼的样子,眼里充满爱怜:   “你睡就是了,娘坐在这里,替你擦头发呢,怎么能握着你的手?”   她的脸似鹅蛋一般,沐浴之后双颊嫣红。   那朱唇如涂了艳丽的口脂,黑发如瀑,又浓又密又长,在灯光下黑到近乎呈幽蓝之色。   红唇映着雪肤,眉毛长得也很好,仿佛每一处都是上天精心雕琢而成,既有浑然天成的稚嫩,却又不自觉的带着媚人的诱惑,美得惊心动魄。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她眼睛下方的两团淡淡的青影。   听冬葵说,她已经好几天没睡好了,做了恶梦——柳氏猜测应该是当日西城案件发生之后,她被吓到了。   虽说当时姚守宁表现镇定,可她毕竟还是个孩子,看到出了人命案子,又怎么会不害怕呢?   想到当日自己一时意气用事去闹事,最终引来的这场灾祸,不由更加后悔了。   “睡吧。”   柳氏放低了声音,难得温柔的哄了一句,又伸手轻轻的去揉姚守宁的眼睛:   “娘会守着你睡着的。”   姚守宁勉强点了点头,得了柳氏的保证之后,她很快放心的闭上了双眼。   外头纵然暴风骤雨,但屋中却是温暖异常,又有母亲的陪护。   她感觉得到柳氏的指尖在她发丝之间穿梭,既是酥痒,又说不出的放松,最终熬不过睡意,很快睡过去了。   姚守宁的呼吸逐渐绵长而又有节奏,柳氏的手指温柔的在她脸颊上抚摸。   屋里碳烧得很旺,姚守宁的头发几乎已经干了,她听到了有脚步声进来,哪怕已经放得很轻,但凭借多年相处,柳氏依旧辨认出这是曹嬷嬷进来了。   等曹嬷嬷一进房内,她脸上的温柔神色一收,把女儿的手塞入被窝之内,跟打了布帘进来的曹嬷嬷道:   “我们走。”   曹嬷嬷脸上的笑意一下就怔住了。   半晌之后,才结结巴巴的问:   “还出门吗?”   今夜雨太大了,神都城不少地方恐怕都遭了水淹,出行实在太危险了。   柳氏点了点头:   “事关婉宁性命。”自当日在狱中偶遇孙神医,听到他说姚婉宁若无法根治,恐怕会活不过二十之后,柳氏心中那根名为‘恐惧’的弦便被拨动。   初时她还可以说服自己不需要听孙神医胡说八道,毕竟此人就是个骗子,说这些话兴许只是被抓之后不甘心,有意报复她罢了。   可这几夜以来,雨水不停,姚婉宁病情加重,柳氏便越发害怕,总担忧随时都会失去这个女儿。   关心则乱,她最终选择了妥协,另寻了时机,背着家人悄悄再入神狱,见了一回孙神医。   据这姓孙的医者所说,姚婉宁的药方子是没有问题的,当初之所以吃了药不见效,纯粹是因为药方之中缺少了一味主要的药引罢了。   而那味药引,是当年祖辈无意中所得,他一直小心珍藏,当初入神都时,便随身携带入神都之中。   柳氏听到此处,开始还担忧抄家之后贵物遗失,毕竟事发当晚,便听说孙神医的药铺遭宵小撬了锁。   里面的东西被搬的搬,挪的挪,如今听说仅剩了一座空屋,官府平时案子多,人手不大够用,仅将此事记录在案,却并没有余力将撬锁、盗窃之人逮捕归案。   哪知孙神医听了她这话,却言之凿凿,说此物藏得很隐秘,除了他指点才能找到之外,外人绝对是无法找到的。   柳氏心中虽说有些不大相信,但出于对女儿的关心,仍是硬着头皮去了一趟西城孙神药废弃的药铺。   药铺锁被破坏,倒方便了柳氏行动。   她顺利推门进屋,并照着他所说的话,果然在他屋中的某一处寻到了一方锦盒。   说来也怪,孙神医的家里被搬得空荡荡的,哪怕是一些被损毁的桌椅,也早被附近的人偷偷趁夜偷走,但那留在屋内的锦盒外表簇新,通体漆黑,上面有古怪的水波纹,却偏偏像是无人发现一般,顺利的被她拿到了手中。   锦盒并未上锁,里面装了一个奇怪之物,质感如蜜腊,呈淡黄的色泽,约有鸡蛋大小。   既无药味儿,摸上去却软弹冰冷,柳氏也认不出来是何物。   她拿到这个东西之后,再回去见了孙神医,孙神医便点头,说道:   “此物虽是药引,但还有一部重要的环节,便是需要取子夜时分的白陵江之水。”   交待柳氏需要亲往白陵江,以手搅动河水,正反各七下,水起漩涡之后,取漩涡中心之水,再煎服此药,到时喂了姚婉宁服下,便能药到病除。   同时还跟她说了,事情宜快不宜慢,药引盒子一旦打开,药气便会逐渐消散。   使她最好今夜行动,同时姚婉宁早些喝药,便能尽快下床,痊愈是指日可待的,拖久了怕她命不久矣。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柳氏虽说心中不明白为何一定需要取白陵江之水,且需要搅浑才用,不过事关女儿生死,仍是应了。   临走之时,孙神医还警告她,此步绝不可省略,一旦取的不是白陵江之水,姚婉宁不止无法治病,极有可能还会发生很不好的变故。   柳氏虽说本身不信邪,但见孙神医说得十分郑重,却是将他的嘱咐牢牢记在心中。   今夜原本是她是已经做好了打算要出门取水的,哪知天公不作美,还未出门,便大雨滂沱。   她正欲冒雨出门之时,姚守宁这个时候又淋着大雨前来,且想将她缠住。   “可是,可是您答应了二小姐……”   曹嬷嬷有些着急,话没说完,便见柳氏摇了摇头:   “她已经睡着了,不会再醒的。”   姚守宁心思坦荡,夜里睡觉很少会有惊醒的时候,再加上她又累了多日,这会儿睡得十分香甜。   柳氏说道:   “我们快去快回,最多两三个时辰,水一取回来,立即煎药给婉宁服下,等我回房,说不准守宁还没醒呢。”   “外面风雨如此之大,怕是出行危险……”   “我顾不得那么多,奶娘。”   柳氏说起这话,眼泪便流出来了:   “我为婉宁的病担惊受怕,已经十八年了……”   她这一哭一唤,顿时便令曹嬷嬷软了心肠,其余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 ###第一百二十章 嫁河神   这一夜姚守宁开始的时候睡得十分香甜。   不知是不是放下了心中大石的缘故,再加上有了母亲的守护,在雨声、母亲摩擦她头发的‘沙沙’声里,她很快入睡了。   但睡了不久,耳旁像是总听到有人在说话,柳氏好像在哭,但到底哭了些什么,她又听不清楚。   她越来越着急,便极力想要去探听,哪知说话声、哭泣声却像是逐渐消失,转而变成‘哗啦啦’的水流。   仿佛有人在拨弄着河水,发出声响。   屋中碳盆好像熄灭了,温度骤然下降,她像是浑身浸泡在了寒江里,冷得直抖。   “娘,娘……”   这个时候,她嘴唇动了动,急急的唤了两声,但等来的并不是母亲温热的大手将她握住,反倒她似是‘听’到了若隐似无的唢呐声响。   那声音开始轻细模糊,逐渐便变得清晰,且越来越大声了。   喧嚣的乐器声里,有人喜气洋洋的在她耳边喊:   “新娘子准备好了吗?”   那声音十分尖利,带着一种令人不舒服的腔调,钻入姚守宁的耳膜中。   什么新娘子?   她心里生出这样一个疑惑,便见眼前的情景一变,仿佛迷雾逐渐褪去,家里四处挂红,到处张贴着‘喜’字,不少人影来回穿梭,穿了一身红袍,像是格外热闹似的。   家中又非大富大贵之家,平日根本不可能请得起如此多下人。   这是怎么回事?姚守宁一见此景,不由大惊:   “大哥要成婚了?”   不对!她很快反应过来,继而摇了摇头:   “大哥的婚事在明年的秋闱之后。”   她十六的生辰还没过,大哥的婚事还早着呢。   可家里有谁要成婚吗?   姐姐姚婉宁虽说已经到了定婚的年纪,可她身体孱弱,柳氏压根儿没想过将这样一个女儿随意许出去受苦。   至于她,虽说柳氏已经有了相中的人选,但她年纪还小,柳氏至少要再留她两年,再谈婚事的。   莫非是苏妙真姐弟?可是这对姐弟已经被刑狱抓走,目前官司缠身呢。   “这不是我家,我家没有办婚事。”   姚守宁摇了摇头,试图清醒,这念头刚一在她心中浮出,路过的一人便似是‘听’到了她的想法一般,伸手拉了她一下:   “二小姐糊涂了!家里大喜事啊,有人要嫁河神了!”   “什么嫁河神?谁要嫁河神?”   她一听这话,顿时有些着急。   不知为什么,姚守宁总觉得这话格外诡异,透出一股不详的预感,仿佛她若是应答,便有什么重要的人或物要失去了。   “我们家没有要嫁河神的!”   “说的什么话。”   那人尖声道:“都已经收了河神的聘礼了,也接受了契约,哪有反悔的。”   说话的同时,姚守宁下意识的转头去看拉扯住自己不放的人,哪知这一看之下,顿时身上汗毛倒竖。   在她面前的,哪有什么身穿红袍的喜婆,分明是一只成了精的巨大黄鼠狼,此时直立着后腿行走,仿佛如人一般,穿了一身大红的喜袍。   那脸上长满了诡异的黄黑之毛,咧着嘴正看着她‘笑’,同时它猩红的舌尖吞吐之时,尖利的声音从它喉间传出:   “瞧瞧,新娘子已经来了!”   姚守宁吓得魂飞魄散,顺着它一只‘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正门之处,一只不知名的精怪背了一个身穿喜袍的女子出来。   那女子头戴凤冠,脸上抹了白得瘮人的粉,双颊打了两团醒目的腮红,神情僵硬,宛如死人,却不是姚婉宁,又是谁呢?   “接新娘了!接新娘了!”   屋里所有的‘人’都高声喊了起来,姚守宁这才发现,这些喊话的哪里是人?分明全是精怪伪装的。   姚守宁又慌又怕,但见姐姐被背了起来,一晃一摇的要往门口走,心中便生出恐惧之感,仿佛若是任由姐姐被背出去,此生恐怕便要失去这个重要的亲人了。   极度恐惧之下,她反倒生出无与伦比的勇气,突然一把将站在身侧的黄鼠狼用力一推,往门口的方向扑了过去:   “放开她!放开她!这门婚事不作数,我的姐姐不会嫁河神的!”   喊话的瞬间,她用力推打身边的妖怪,那拉着她的精怪一时不察,被她推倒,她左冲右撞,试图往姚婉宁冲过去,现场乱成一团。   直立行走的精怪们被她撞摔在地,此时四脚爬走,嘴里发出‘唧唧吱吱’的惨叫声来。   就在这时,四周开始响起水花声,不知何时,地面渗出大量水流。   满地乱爬的精怪们慌忙散开,大声的喊:   “河神来了,河神来了。”   “河神要发怒了,河神要发怒了!”   喊声之中,那河水化为血红,姚家血光冲天而起,房舍、草木一一被血光淹没,红光像是瘟疫,顺着那精怪的脚往上淹,被背在精怪后背上的姚婉宁眼见逐渐被血光笼罩之际,姚守宁哭喊了一声:   “姐姐!”   血水漫天涌来,‘轰’的一声将她淹没。   “小姐,小姐!”   她的身体像是洪流之中的一叶扁舟,随波逐流,身体无法稳定之际,突然耳旁听到一阵熟悉的呼唤,有人将她的胳膊捉住:   “小姐!”   “姐姐,不要!”   姚守宁大喊出声,伸手死死的将面前如救命稻草般的东西拽住,一下睁开了双目。   眼睛一睁开,梦里那铺天盖地的血水便如潮流般褪去,她睡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之内,冬葵正弯腰站在她床边,与她四目相对。   “这,这是哪里?”   她被吓得不轻,脸色煞白,浑身都在抖,一时之间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这是在太太的房间里啊。”   冬葵有些爱怜的捏了衣袖替她擦额头的汗,说道:   “您忘了吗?昨夜我们都歇在这里了。”   话一说完,姚守宁顿时也想了起来,昨夜暴风雨大,她心神不宁,便跑到柳氏房中来了,末了死皮赖脸的睡在了此处。   姚守宁僵硬的身体一松,软软的又躺回了原处:   “我想起来了……”   她还在喘,想起梦中恐怖的情景,身体不停的发抖。   梦里的血光、精怪、河神、姚婉宁等,都显得格外的诡异而又恐怖,最后姚家被吞噬,整个梦境透出一股十分不详的感觉。   “小姐是不是又做恶梦了?”   冬葵摸了她额头一下,她出了满头的大汗,此时皮肤冰凉,她就有些担忧:   “接连好多天都恶梦不断,恐怕是大症候,得找大夫看看。”   姚守宁这会儿压根儿没有心思去想这个事儿,她想起昨夜的梦,总觉得是姚婉宁出事了。   再一想到昨天入夜之后不妙的预感,连忙抓了冬葵的手道:   “我娘呢!”   她总觉得事情的关键点在柳氏身上,昨晚尤其不详。   所以昨晚临睡之前,她死死缠着柳氏不放,开始的时候柳氏一直陪在她身边,她睡得还算踏实,可渐渐的就不对头了,就开始做起了恶梦。   事关自己的亲人,此时姚守宁不免有些痛恨自己的预感还不够强,只隐约感应到事情应该跟自己的母亲、姐姐有关,可具体是什么样的情况,却又全无头绪了。   不过按照之前的情况看来,梦境只是预警罢了,兴许一切还没有发生,她还来得及挽救。   “太太她……”   “我在这呢!”   冬葵还没来得及说话,外头柳氏便像是听到了女儿的声音一般,应了她一声。   说话的同时,她打了垂落的纱帘进来。   姚守宁最先注意的,是柳氏已经换下了昨晚的那套外出的衣裳,她换了一件白底绿花的厚袄,下身配孔雀蓝马面裙。   她向来重规矩,平日在家中,一般头发都会挽起来的,可此时却难得披散下来,那发丝湿润,像是不久之前才刚洗过。   柳氏那张一向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   哪怕是姚守宁看到她的左侧眉弓上方不知受何物所伤,青紫了一大块,擦伤隐没处发丝之中,纵然止了血,但看起来依旧触目惊心,可以想像得到她受伤时危险的情景。   近来家中不太平,可此时柳氏嘴角上扬,一双眼睛熠熠发亮,仿佛有什么好事发生过。   “娘……您……”她想问柳氏,怎么受伤了。   柳氏却下意识的避开了姚守宁的手,将脸一侧,以右半张脸对着她,爱怜的道:   “怎么?睡迷糊了?”   她心情极好,与女儿目光一碰,见她汗湿的头发,连忙伸手探进被窝,眉头又一皱:   “怎么回事?做恶梦了?”   姚守宁也说不清此时心中的感受,只是呆呆的点头。   她有不妙的预感,隐约感觉到预感的结果是跟柳氏相关的,只要她缠着柳氏,不让她外出,不好的事情便不会发生。   可是现在她一醒,便看到柳氏就在家里,偏偏她一副刚洗漱过的模样,却不知她到底有没有出去过。   “我,我梦到了姐姐她……”   她想到梦中的姚婉宁,狠狠打了个激灵,话还没说完,便见柳氏脸上大大的笑容,出声将她的话打断:   “你姐姐她,”   柳氏提到姚婉宁,欢喜得语气都在抖:   “好了!”   “什么?”   姚守宁还来不及将自己的梦境说出口,便听到柳氏这话,怔怔的问:   “‘姐姐好了’是什么意思?”   她问完这话,柳氏房中的曹嬷嬷也听到动静,往这边走来,探头望了望,柳氏抬头正好与她目光相对,接着就笑道:   “这孩子睡迷糊了。”   这会儿她的心情像是极好,脾气也好了许多,曹嬷嬷笑了一声,接着解释道:   “太太的意思是,大小姐的病好了!”   “病好了?”   姚守宁呆愣的重复了一句,问道:   “是退热了吗?”   不知为何,听到姚婉宁的病好,她本该为自己的姐姐感到欢喜才是。   可这会儿她总有不妙的预感涌上来,令她的身体不住的发抖。   “不只是退热,是大小姐的病呀,全好了!”   “全好了?!”姚守宁有些不敢置信,低声重复了一句。   柳氏心情格外舒畅,总觉得这些日子以来笼罩在姚家头顶上的阴霾仿佛被一扫而空,哪怕苏妙真姐弟此时还被关在刑狱,却也无法影响她此时的好心情。   她伸手点了一下小女儿的鼻子,爱怜的道:   “是啊,全都好了,你姐姐今早高烧全退了,用了半碗粥,甚至可以下地行走!”   孙神医没有骗她!   他开的药方是对的,正如他所说,之前不见效的原因,仅只是因为缺少了那份药引罢了。   这一次,她依照孙神医的指引,在孙药王医铺拿到了那一份药引之后,昨夜趁着女儿熟睡之时,她与曹嬷嬷二人驾车外出,顶着风暴夜行,中途发生了事故,当时情况十分危险,柳氏死里逃生后,仍是赶到了白陵江处,照着孙神医的说法,顺逆搅了七下,取漩涡之水回府煎药。   那药一入水,便迅速融解,她一刻都不敢歇息,亲眼看着药成之后,端到姚婉宁的病床前喂她服下。   姚婉宁开始喝药的时候,她还胆颤心惊,担忧自己所受的这些折磨只不过是孙神医想要戏耍自己,为当日自己砸医铺一事出口气罢了。   可哪知姚婉宁真的将药一喝下,那张死气沉沉的苍白面容便肉眼可见的恢复了红润之色。   那一瞬间,纵使柳氏不信神鬼邪说,可却亲眼见到大女儿飞快的退烧,一双死气沉沉的双眼注入光泽——犹如枯树回春,实在太神奇不过。   垂死的女儿恢复了健康,几乎立时便自己坐起了身体,唤了她一声‘娘’。   柳氏想到当时的那一幕,欢喜得浑身直抖。   这便是姚婉宁出生以来,柳氏一直的渴求,原本担忧这个女儿一生都将病恹恹的,却没料到会有一日看到她恢复。   “姐姐她……”   与柳氏欢天喜地相较,姚守宁也在抖——不过她是怕的。   事有反常即为妖,梦中的场景提醒着她,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要出现了。   被妖怪背在背上的姐姐,众妖喊着的‘河神’来了……   都是十分不详的情景! ###第一百二十一章 哄女儿   “娘,您昨晚到底有没有出去?”   想到梦中的情景,姚守宁突然有些崩溃,大声的问了一句。   她偶尔也要与柳氏斗斗嘴,可却从来没有这样跟柳氏大声说话过。   现在她这样喊着质问,顿时将柳氏都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之后怔了一怔,接着才不自然的笑:   “你这孩子……”   “有没有出去过!”   姚守宁着急异常,又追问了一声,见柳氏也不说话,不由撑起身来,伸手想去摸她脸:   “您眉头这里,是怎么受伤的!”   眉梢那里的乌紫是新鲜的伤痕,不知是被东西砸了,还是因为摔了一跤的缘故。   细看之下,疑点就更多了。   姚守宁去拉柳氏的手,她的手背之上有数处擦痕,刚结了血痂,看上去才受伤不久。   昨夜她过来之时,柳氏身上是没有伤的,可见这些伤是她睡着之后,柳氏想必是外出才伤到的。   “这些伤是怎么来的?您是不是出去过了?”   她眼圈开始泛红,眼睛酸涩,仿佛有泪水在蓄积之中:   “是不是出去了?”她越问,越觉得不对劲儿,突然想起梦中的情景——   梦里有人叫‘河神’来了,她带着哭音问:   “是不是去了白陵河?”   “你……”柳氏一听这话,瞪大了双目,仿佛十分吃惊的样子,但下一刻,她与曹嬷嬷相互交换了个眼神,接着又很快恢复了平静的面容: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   她避开了姚守宁的目光,轻描淡写的道:   “昨夜风暴那么大,我怎么可能出门呢?”她絮絮叨叨的念:   “那不是找死吗?你娘又不傻,就算要出门,也不会挑在昨晚那个时候!”   她说的原本也很有道理,但姚守宁却有些不信。   柳氏就道:   “昨夜我确实出了房门,不过出的不是家里的大门。”   她看了女儿一眼,半真半假的说:   “你姐姐昨夜高烧不退,清元、白玉来寻我,我亲自过去了一趟,守着将药熬好,喂你姐姐喝了,清早看到她烧退才回来的。”   柳氏说得十分真切,姚守宁感觉不对,但她太害怕了,又不愿意去接受最坏的后果,此时泪眼迷蒙,听她这样一说,抽抽噎噎的仍是强迫自己去相信。   “我一宿没睡,你姐姐情况稍好一些,便回来了,身上湿了才洗了个澡罢了,你这孩子便不分青红皂白的吼我。”   “娘真的没有出去吗?”   她带着哭音问了一句,柳氏虽不知她为什么如此在意这个问题,却仍是重重的点了一下头:   “没有。”   姚守宁闭了闭眼睛,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她听了柳氏的话,本来应该十分欢喜的,却不知为何又觉得心中更不踏实了:   “那我姐姐呢?”   “你姐姐病全好了,我让她休息半天,你若不信,稍后去瞧瞧就是了。”   听到这里,她暂时放下了提起的心,犹豫着点了点头。   她一醒之后,发了好大一通火,此时不出声了,又说不出的乖顺之色。   柳氏再看了曹嬷嬷一眼,不自觉的松了口气,接着开口:   “守宁昨夜做了恶梦,身上衣裳都湿透了,嬷嬷让厨房烧些热水,冬葵回去替她拿换的衣服,别生病了……”   如今天气寒冷,家里好不容易病重的女儿好起来了,柳氏可不希望这个一向健康的女儿又病了。   先前听见母女二人说话的冬葵被凝重的气氛逼得大气都不敢喘,此时见母女二人气氛恢复如初,心下不由一松,听到柳氏吩咐之后,便欢喜的出去了。   曹嬷嬷也忙了起来,屋中便只剩了柳氏与姚守宁二人在。   大女儿病一好,柳氏便如心病也都好起来了,整个人瞧着眉眼都要温柔了许多。   她将姚守宁连人带被揽进怀中抱紧,爱怜的道:   “好好盖着,别受凉了。”   “娘,我害怕,我昨晚做了恶梦,姐姐要被河神娶走了。”   神都城只有一条白陵江,包围着半座城池,偏偏昨夜柳氏确实依照孙神医的指点,去了一趟这白陵江,取了江中漩涡之水为女儿煎药。   此时一听姚守宁的话,惊得她心中一跳,随即又哑然一笑,安慰她道:   “只是恶梦罢了,怎么能当真呢。”   姚守宁欲言又止,见柳氏不以为然,最终无奈的叹了口气,轻声的说道:   “我的梦,是很灵的……”   她这话也不知是说给柳氏听的,还是带着一种希望恶梦不要成真的愿望在里头。   柳氏倒也听清了她的话,却并没有相信,只当她是孩童心性罢了,微微一笑,又安抚了女儿好几句。   不久之后,厨房烧了热水送来,冬葵也将换洗的衣服拿过来了。   姚守宁在柳氏房中洗了个澡,觉得清爽多了,才出得内室。   说来也怪,昨夜雨大风狂,可今日却又是一个难得的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她接连数日没有睡好,脸色泛白,看起来有些精神不佳,她一面替女儿梳着头发,一面想让曹嬷嬷准备饭食点心。   “不用了。”   这会儿姚守宁哪里还有胃口,她摇了摇头,制止柳氏:   “我想先去看看姐姐。”   她心系姚婉宁,话音一落,外面逢春就在喊:   “老爷。”   姚翝回来了。   母女二人的谈话被打断,他披了一件朱红的斗蓬,眼睛下方乌青,进来就问:   “一大早就要去看姐姐?”   他进来之前,应该听到了母女的对话,此时温言道:   “再怎么着急,也要先把饭吃了。”   “爹!”   姚守宁一看到父亲回来,先是有些欢喜,后面又见他难掩疲惫,不由有些心疼:   “您几天没睡了?”   他的胡子乱糟糟的,眼睛布满了红血丝,从忙西城案子以来,回家的时间不多,整个人都瘦了。   “放心,你爹还撑得住!”   姚翝抹了把脸,冲着女儿笑了笑,想起她先前不愿吃饭,又接着道:   “准备些吃食,守宁陪我吃点。”   姚守宁本来没什么食欲,但听了父亲这话,又将到嘴边的拒绝咽回去,乖乖的点了点头。   曹嬷嬷连忙往厨房行去,逢春打了热水过来,让他擦脸和手。   柳氏心疼的拧了帕子递他,一面吩咐逢春替他找换洗的衣物,准备让姚翝洗漱。   等姚翝洗漱完,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顶了一头湿发出来时,姚若筠也过来了。   曹嬷嬷正好准备了饭菜端过来,一家人索性坐到一处。   “婉宁怎么了?”   姚翝饭量大,时间又仓促,曹嬷嬷与厨房一起准备的是几样快炒。   他趁着逢春摆菜、添饭的功夫,问了柳氏一句。   近来忙于案子,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去见大女儿了,只知道她病得很重,此时问起她时,姚翝的眼中盛满了担忧。   “婉宁的病好了!”   柳氏一提起大女儿,便忍不住露出笑容:   “这次寻的大夫特别有用,”她咬了咬嘴唇,说道:   “开了一张很特殊的方子,用了一味药,说是家传的,婉宁服下之后,已经大好了。”   她的话音一落,姚家众人反应各不相同。   姚守宁是眉梢紧锁,不见欢喜之色;姚若筠则是有些茫然,他还记得前天夜里去妹妹院中看她时,分明病得很重,没料到说好就好了,一时之间对柳氏的话不知作何反应。   相反之下,姚翝是最开心的。   他忙于案子,归家的时间不多,对于女儿的担忧,也仅止于口头上的问候,无法像妻子一样真正的贴身照顾。   因此听到姚婉宁病好,心中一松,便看了柳氏一眼,叹道:   “辛苦你了。”   他这话一说完,柳氏的眼圈便是一红。   家里事情多是她在管,姚翝忙于公务,对家里的杂事有心无力,管的不多。   此时丈夫一句话,却令柳氏感觉受到了理解,想想这些年来为了姚婉宁的病奔走,如今心病尽去,才算熬出了头。   夫妻俩沉默了片刻,却又觉得心在此时贴得更近了。   姚若筠没说话,只是看了妹妹一眼,示意稍后有话要跟她说。   接收到大哥的眼神,姚守宁心中略一思索,便知道他想跟自己说什么了。   两日之前,她才跟姚若筠提到过‘应天书局’的线索,如今看来,说不准他是已经打听到了什么,想要跟自己讲了。   之前温献容来才跟自己说了不少关于‘应天书局’的事,紧接着大哥也打探出了消息,这对未婚夫妇一前一后,倒像是约好了似的。   她心中一喜,冲着自己大哥微不可察的点头。   柳氏毕竟性情强势,是不可能容忍自己长时间沉浸于感慨之中。   半晌之后,她眨去了眼中的泪水,问道:   “刘大的事,有结果了没有?”   一说起正事儿,姚翝就点了点头:   “有了。”   他说起这话,便现出几分犹豫之色,看了柳氏一眼,又看了看女儿,见她心不在焉的,反倒是姚若筠看似正襟危坐,却像是已经准备好听他说了。   “这件事有诡异。”   柳氏一听这话,皱了皱眉头:   “怎么个诡异法?”   “刘大之死,我们抓捕了韩庄与他曾经碰过面、打过交道的人,包括后续安葬他的人,一共有十七人。”   “经各自审问,他们的口供都一致,说是随妙真二人远道而来,一来就病倒了,请了大夫。”   姚翝这话一说完,柳氏嘴唇动了动,却并没有说话打断丈夫。   “只是治疗没起效,两天之后妙真姐弟二人走了,他死在了韩庄里,庄子中他们借宿的那家人请了亲朋,将他挖坑埋了。”   杵作检验了尸体,确认了刘大死因:   “身上并无外伤,验了口鼻,也无中毒,猜测恐怕是年老体衰,离乡背井之后不适应而死的。”   听到这里,姚若筠不由皱了皱眉头,有些奇怪道:   “既非死于他人之手,只是正常死亡的话,表弟二人的突然离开,以及说的口供就不大对劲儿了。”他先前因为姚守宁问他‘好不好色’、‘对表妹印象如何’等诸如此类的话吓到,回去反省了一番,此时想起苏妙真都有应激反应,连她的存在都不敢提起,而是小心翼翼的以‘表弟二人’代替:   “正如爹所说,这事儿确实有诡异。正常死亡,若表弟二人发现了,报官也就是了,交些‘棺税’,对我们家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偏偏苏妙真姐弟二人却提起了另一套说词,在刘大死亡与他们无关的情况下,偏偏要编造了对他们不利的谎言来说,问题的症结就在此处。   “既然事情与妙真、庆春二人无关,刑狱司的人察明真相之后,应该将人放走。”   柳氏有些不快,姚翝就想了想,谨慎的道:   “镇魔司的人加入这桩案子了。”   他这话一说完,除了柳氏之外,姚守宁、姚若筠二人都抬起了头。   姚若筠想起几日前妹妹问他的话,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妖怪吗?   当时他是断然不信的,可此时这桩案子有古怪,镇魔司继而加入,也实在太过巧合。   想到这里,姚若筠下意识的抬头,往姚守宁看了过去,却见她神色如常,仿佛对这事儿并不意外。   “因为涉及到了陆世子,所以镇魔司那边,程辅云亲自过来监督查案。”   “明明就是简单的事,那车夫自己死了,张樵突然发疯,与我妙真、庆春有什么关系?”柳氏想到这件案子,便心中有些郁闷:   “都怪他们太老实,若一早承认车夫早死,反倒妥当了。”   姚守宁也觉得有问题,她总觉得苏妙真像是被某种妖法迷惑了。   这个表姐既有心想隐瞒刘大行踪,却又似是不知刘大真的死了,否则以正常人的思维,若是知道刘大之死,也明白这件事引来的麻烦,她一开始就会像柳氏所说,撒个小谎,反倒容易脱身,不至于如今身陷监狱之中。   但她身上有一道神通广大的意识潜伏,刘大之死,这道意识清不清楚?若是不知道,为什么对神都其他人来历‘它’说得头头是道,未发生的事也像是早就知道呢?   而‘它’若是知道,又为什么不提醒苏妙真——或者‘它’是有意想隐瞒的。   姚守宁突然想到这里,心中不由一惊。   若真如她所猜,这道意识有意隐瞒苏妙真的缘由是什么?刘大究竟是病死,亦或是死于邪术诅咒之下呢?   越想,她越是觉得心乱如麻,看了父亲一眼,却见他眉头紧锁,似是也有疑惑。 ###第一百二十二章 要保密   不过姚翝恐怕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苏妙真身上有隐藏的意识存在。   姚守宁对刘大之死虽说有怀疑,却没有证据,又怕打草惊蛇,将这道意识存在说破之后,会引来某种窥探,自然是不敢随意开口。   “有了镇魔司加入之后,案件就复杂了,刘大的尸身也要重新检验,妙真、庆春那边,恐怕还要吃几天苦头。”   柳氏有些着急,不过也知道这件事情丈夫是无可奈何的,因此沉默了一会儿道:   “昨日,我给父亲写了一封家书。”她说道:“请他收到书信之后,进神都一趟!”   一听这话,姚守宁顿时来劲了,一双明媚的大眼绽放出璀璨光彩:   “外祖父要来了吗?”   “只是请他来!不是一定会来。”   柳氏强调了一下,不过看她神色,也知道柳并舟必定会来的。   姚翝听她说完,也不由有些欢喜:   “若是岳父大人要来,说不准还真有用。”   镇魔司、刑狱司的力量虽大,但文人的力量也不容小觑的。   出身子观书院的柳并舟,有不少昔日的同窗好友,在朝中是可以说得上话的。   只是这些年来,柳氏与柳并舟之间有很深的心结,平日除了逢年过节的例行礼物问候,几乎不往来,没想到苏妙真姐弟二人被抓一事,倒令柳氏一改之前的倔强,终于想通了。   姚守宁拼命的点头,想到外祖父写的那一幅手书,只觉得热血沸腾,仿佛昨夜恶梦带来的阴霾都被这个消息驱散了:   “有用的!长公主说过,她要好好感谢外祖父,若是得知他老人家来,将军府肯定会在这件事上偏帮我们的。”   “人家的客套话罢了!”柳氏笑着看了反驳了她一句,不过听到家人因为父亲要来的消息而感到振奋,间接性的也影响到了她,让她也跟着露出笑容。   “不是客套话。”姚守宁摇了摇头,说道:   “娘,您不懂。”   柳氏‘嗤’笑了一声,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中。   “既然镇魔司插手了,你是不是也要轻松一些?”   兴许是想到柳并舟会来,再加上姚婉宁病一好,柳氏心中大石落地,对两个外甥还在刑狱司一事也不像之前那样焦虑了。   “没有。”   姚翝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   “我可能也有一场牢狱之灾。”   他这话说完,姚守宁吃了一惊:   “这是为何?”   “当日砸孙神医的药铺,那三个地痞是我找来的。”他伸手去摸摸女儿的头,脸上带着笑容:   “如今出了大案,这桩事情是瞒不住的,已经查到那三人身上了。”   闹事那日,不少人都曾见过三人长相,案件越闹越大,官府寻派了人手找到当日围观群众,画了画像,以大钱寻赏,找到三人只是迟早的。   姚翝虽说市井、衙门都交游广阔,极重义气,可重刑之下,那三人未必招架得住,迟早会将他招出来的。   一旦姚翝被招出来,自然也就卷进这桩案件中,牢狱之灾便避免不了了。   柳氏纵然强势,但听闻这话,却难得露出软弱之态,眼圈泛红,沉默了半晌之后,有些后悔道:   “都怪我。”   若不是她性格霸道、强硬,当日咽不下那口气,非要去砸孙神医的招牌,也不至于使姚翝为了顺从她,而想出这样的损招,继而惹出这样的祸端了。   姚守宁的眼睛也慢慢湿润了,逐渐蓄积了水意,抽抽噎噎的唤了一声:   “爹……”   “好了好了,这是干什么?”   姚翝说这些话的原因,可不是为了将妻女惹哭的。   他之所以提起这岔,是因为知道事情兜不住了,自己迟早会有此一劫,所以提前跟家人说一声,免得他们惶恐。   “我恃权妄为,本来就有错,这一趟牢狱之行也不算冤枉。”   他这话说完,却见柳氏的情绪依旧低落,连忙又故作油嘴滑舌:   “你不是说,妙真、庆春二人在刑狱司你不放心吗?这下我一进去,对他们近距离照顾,你不应该欢喜才对吗?”   柳氏本来满腔后悔,却听他这样一说,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拍了他一下:   “一天到晚没个正经的。”   虽说是嗔怪的话,可姚翝轻松的态度还是感染了她,让她紧绷的心微微一松。   姚翝见她笑了,也跟着露出笑容,幽默的道:“不瞒你们说,这个时候卸职下狱,我倒是躲轻闲了。”   “怎么说?”   姚若筠问了一句,便见他正色道:   “昨夜风暴雨大,摧毁了不少房舍,死了些人,白陵江也涨了很大一截,若再涨下去,往年修建的河堤恐怕防不住。”   最重要的:   “城中出现了流言,说是国之将亡,必有乱象。”先前半个月的大雨就已经令流言纷纷了,如今又接连三夜大雨,甚至一晚比一晚大。   天灾之下,朝廷怕百姓出现暴动,勒令五城兵马司近来要严加防护。   这两个月来流言不断,已经引起朝中上下关注。   刘大这桩案件涉及了将军府,陆执的身份特殊,是皇帝的外甥,自然案子是要严办的。   但城中流言却又涉及神启帝皇位的稳固,自然更是需要下头的人跑腿了。   “这几年朝廷裁撤晌银,兵马司本来人就不多。”   好几年没进新人,留下的都是老油条罢了。   每月薪俸微薄,有时国库空虚,甚至拿陈粮、布帛抵钱,下头的人便心中不快,自是想办法来钱。   稍有地位的,收受贿赂晌银;而一般的衙差则是盘剥百姓,闹得怨气横生。   若是平时,大家相安无事,一旦要干活了,恐怕下头的人自是阳奉阴为。   “西城案件、彻查流言的命令一下,兵马司的人恐怕腿都要跑断。”   他摸了摸自己胡子:   “这个时候若是抓我下狱,正好可以随意调个倒霉鬼来顶。”   而流言事情不小,引起神启帝关注之后,刑狱司、镇魔司必定会先讨好皇帝,查办这桩事。   “只要缓上一段时间,能拖到岳父大人进神都,到时说不定正好能捞我出牢子。”   他想了想,跟柳氏道:   “这段时间我应该能顶得住的,只要岳父走得够快,我也吃不了什么苦头的,放心就是了!”   姚翝说得也有道理,柳氏虽说还有些担心,但见他满不在乎的样子,便也只能叹了口气,算是默认他的建议。   更何况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转圜的余地,谁让一家人当日冲动在先,就像姚翝所说,一切只是报应罢了。   姚守宁开始听到父亲要下狱时,也被吓到,只是随即听姚翝说完这话之后,又逐渐放心。   更何况她早就已经隐约感应到父亲会有牢狱之灾,但并没有感应到他会有性命之忧,听他说完,便也觉得问题应该不大,便点了点头,算是稍稍放心。   姚翝将家中妻女二人安抚好后,目光转到儿子身上,一扫之前嬉皮笑脸的神色,变得有些严肃:   “你这段时间,就不要回书院了,暂时留在家里。”   他这话一说完后,姚若筠也神色严肃,点了点头:   “我也是这么想的。”   姚翝转头看着柳氏,心疼妻子:   “近来天冷,家中要是忙不过来的话,若有什么苦累的活,自己不要干,让儿子去做就行。”他补了一句:“养子千日,用子一时。”   “……”姚若筠一听这话,不知如何去接口。   若是平时,柳氏倒是要笑说几句,可这会儿她被姚翝可能会被抓捕一事闹得心神不宁,自然没心思去与他说这些。   曹嬷嬷端了饭食上来,一家人共用了早膳之后,姚守宁想去看看姚婉宁。   她想到昨夜的恶梦,对姐姐有些不大放心。   “我也去。”   姚若筠忙不迭的站了起来,表示要跟妹妹一起去。   正好柳氏与姚翝还有些话要说,便让这兄妹二人先行,夫妻稍后谈完正事,在姚婉宁院子中碰头。   两兄妹出了父母的院落,姚守宁就问:   “大哥是不是打听到了‘应天书局’的消息?”   她单刀直入的发问,姚若筠怔了一怔,接着点头:   “对。”   他原本还有些怀疑姚守宁问的是不是柳氏所说的‘应天书局’,毕竟当日从柳氏口中问出来这个书局的存在之后,姚若筠事后也抽空查找典籍,旁敲侧击的打探了一番,却并没有听到与之相关的消息。   此时听姚守宁发问之后,才确信她要问的就是这个。   这个书局十分神秘,姚若筠打探了一段时间,此时也不由心生好奇——最令他不解的是,家里姚守宁知道这个秘密书局也就算了,为何柳氏也会知道这个书局的存在呢?   “你打探这个书局做什么?”   姚守宁养在闺阁之中,从何处听到这样一个神秘的书局存在,又为何要打探它的消息呢?   “我开始只是有些好奇。”姚守宁老实的道,哪知后来发现这个书局可能关系到自己的秘密,自然便上了心。   她向来好奇心很旺盛,姚若筠听她这样一讲,也没有怀疑,便点了点头,将自己从柳氏处打听来的消息跟她说了:   “传闻这是一个书局,而非书院,十分神秘,书局会在何时、何地开启并不清楚,受邀的人是谁也无法得知。”姚若筠看着一脸期盼的妹妹,缓缓的开口:   “但传闻中,大儒张饶之曾参加过这样一个书局。”   他说完,整理了一下衣衫,等着妹妹惊喜的神情。   这个书局可不好打听,若非他灵光一闪,寻了柳氏问,至今还像是没头的苍蝇。   “……”   可是姚若筠等了半晌,并没有看到姚守宁欢喜的神情,她反倒露出一副催他接着往下说的神色,令他有些莫名。   好一阵后,姚守宁才反应了过来,问道:   “没了?”   “没……没了……”   姚若筠心中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结结巴巴的说完,就见到姚守宁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失望神情。   “……”他有些沉默。   “大哥,你……”姚守宁欲言又止,最终长长的叹了口气。   姚若筠既觉得不甘,又有些心虚,那肩膀微微下垂,也想跟着叹气。   “莫非还有什么?”   他小小声的问了一句,姚守宁也不瞒他,说道:   “据我所知,应天书局最早的时候,出现在七百年前,”   她将当日温献容说的消息讲出来给姚若筠听,听得姚若筠一愣一愣的:   “因为当年有传闻,太祖曾是应天书局的参与者。”   这些消息,姚若筠确实不知道,不过他始终不明白:   “但这为何引起了你的好奇?”   “因为……”姚守宁犹豫了一下,接着出卖柳氏:   “当年张饶之参加应天书局之后,带上了一个人,就是外祖父!我是听娘说的。”   “……”   她说到这里,姚若筠顿时暗叫不妙。   想起几日前的那天傍晚,他去姚婉宁院中问到柳氏,旁敲侧击打听‘应天书局’的存在时,难怪当时柳氏的表情怪异,像是咬牙切齿,有些生气。   他当时只觉得兴许是自己看错了而已,毕竟自己向她打探此事,她没有生气的道理。   如今再听妹妹这样一说,姚若筠就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了。   心里的疑惑终于得到了答案,姚若筠越发摆出高深莫测的神情以掩饰内心的心虚。   “而据娘所说,外祖父当年参加了这个书局之后,曾在书局之上得到了一个重要的消息,是事关他后代血脉。”   事态严重,姚守宁也没有瞒自己的亲大哥,将当日的情况选择性的说了出来,只是隐瞒了柳氏父女多年恩怨:   “我们也是外祖父的后代血脉之一,我好奇这个事情很正常吧?”   姚若筠神情高冷的点头,事实上他的心中还在想自己犯下的错误,并没有将姚守宁说的话放在心里。   “对了大哥。”姚守宁唤了他一声,姚若筠收拾了心中的念头,看了她一眼,就听她说道:   “这件事情你要保密,除了你我之外,谁都不要提起。”   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要保密,但妹妹有要求,姚若筠仍是点头答应。   聊了数句之后,知道‘应天书局’的存在涉及到了一些重要的人物,他心中其实也有了好奇心。 ###第一百二十三章 有小痣   不过既然姚守宁说柳并舟也曾参与过此局,反正柳氏已经给他写了封信,不久之后,柳并舟说不定便会前往神都,到时他可以直接问外祖父,解除心中的疑惑便行。   “尤其是爹和娘,万万不能泄露一点儿口风的!”   姚若筠底气有些不足:   “你当日可没说要跟娘保密。”   “我没说吗?”姚守宁有些意外,但随即并没有放在心上:   “可能是我忘了。”   姚守宁谨慎的吩咐,想起当日自己答应柳氏的话,没料到不久之后,自己就违背了诺言,将此事告知了大哥,不免有些心虚:   “我答应了娘,要保守这个秘密,若是被她知道,她肯定饶不了我的。”   “……”   已经太迟了!你这话已经说得太迟了!   姚若筠头都大了。   但凡姚守宁将这话早说几天,他也不至于犯下这样的大错。   柳氏早就已经知道了,说不定已经在想办法收拾她了。   坦诚还是撒谎?姚若筠一时陷入两难之境。   他望着姚守宁,面前的少女微微仰着头看他,她肌肤如玉,一双眼睛熠熠生辉,正在等着他的回答。   若是知道他已经告知柳氏,恐怕她会既是失落,又是害怕,说不定还会埋怨他——更有甚者,可能自己这个大哥在她心中的威信都会大打折扣。   这种情况当然不行!   姚若筠当即打定主意,露出深不可测的神情,微笑着点头:   “你放心,我自是会替你保密的,我是我们家嘴最严的人,答应了就不会失信于人。”   他以往人格很有保证,这话一说完,迅速获得了姚守宁的相信。   这个妹妹十分单纯,全然不会想到他会骗人。   听他说完之后,她点了点头,仿佛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姚若筠也松了口气。   他不是在骗人,读书人怎么可能骗人呢?这只是善意的谎言而已。   回头他会找到柳氏,求娘不要说漏嘴,假装不知此事,更不要向妹妹提起。   柳氏疼他,必定会答应。   如此一来,姚守宁不会知道自己泄露了她的底,他撒谎的事自然也无人能知——妙极,妙极。   他越想越是开心,不由扯了扯嘴角,露出古怪的笑意。   “大哥,你在想什么?”姚守宁说完话后,正欲起身,看到姚若筠一脸古怪的神情。   “没什么。”   姚若筠迅速否认,深怕自己内心的想法被她窥探得知,连忙问道:   “关于‘应天书局’的这些情况,全都是娘告诉你的?”   “不是。”姚守宁摇了摇头,她的这个回答出乎了姚若筠意料之外,接着就听她道:   “我听献容说的。”   “什么?”   这一下姚若筠平静的面具破裂,露出吃惊之色。   自己没能打听出来的消息,竟然温献容打听出来了,而且知道的比他还要更多,姚若筠备受打击。   姚守宁不知道他内心的想法,接着又再给他一记重击:   “献容是找了她大哥温公子打听出来的这些消息。”   说完,她看了姚若筠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可是她眼里却透出一个意思:都是读书人,为什么温景随能打听出来,而你不可以!   她没有亲口这么说,但姚若筠感应到了。   “……”   “我去看姐姐。”   说完了这事儿之后,姚守宁起身准备去瞧瞧姚婉宁。   是啊。温景随都能打听出来的消息,为什么他不可以?   姚若筠失魂落魄跟在她身后,仿佛整个人都失去了灵魂。   兄妹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姚婉宁处的时候,还未进房,便听到了里面传来的笑声。   近来姚婉宁病重,清元、白玉每日愁眉不展,根本笑不出来。   这会儿听到说笑声,可想而知早晨柳氏说姚婉宁病情全好了的话不是假的。   姚若筠迅速收拾了自己失落的心情,有些惊讶的看了姚守宁一眼。   在家里,姚婉宁的病已经是陈年旧疾,照理来说根本没那么快治愈,柳氏到底请了个什么圣手,竟能使她药到病除,立时康复?   他心中吃惊,却见姚守宁面色凝重,不像是十分开心的样子。   此时的姚守宁的脑海里,想起了昨晚的梦境。   在姐姐的房屋中,地底渗出大量血水,缠住了她的脚踝。   寒意顺着脚底往上蔓延,令她浑身冰冷。   屋中传来的说笑声,与梦境里那些精怪欢天喜地的笑语相混淆,令得姚守宁一时之间分不清此时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守宁,守宁?”   姚若筠正与姚守宁说着话,却没料到妹妹像是走了神,他说了几句,没有得到她的回应,一看她眼神呆滞,一副神魂出窍的样子。   “大哥,什么事?”   她正有些惶恐不安间,听到姚若筠的呼唤,立时清醒。   梦境里的血光散去,头顶是艳阳高照,脚底渗出的水流隐退,但那股寒意还是残留了下来,令她双足僵冷。   姚守宁用力跺了跺脚,仿佛想将逐渐蔓延至周身的寒气震退。   “发什么呆呢?叫你也不答应。”   他有些奇怪妹妹的反应,但也没有想太多,说完之后就道:   “婉宁病了多时,娘到底从哪里寻了个大夫,能令她疾病全消呢?”   “不知道,我们进去看看。”   姚守宁心中也十分着急,连忙要进屋去。   她一迈入屋门,传入耳中的,便是‘哗啦’的水流声响,甚至压过了屋内的清元、白玉二人发现他们过来时,大声打招呼的声音。   “……和大少爷也来了。”   只是很快的,那水声转瞬即逝,清元和白玉已经迎了出来,满脸的笑容。   姚守宁涣散的目光很快凝聚,重新恢复了神彩,接着就看到屋内有人影缓缓走了出来。   她还没有开口,姚若筠便先出声:   “婉宁?”   他的口气带着不可思议之色,那张向来老成持重的脸上罕见的露出惊讶之色。   也不怪他吃惊,此时的姚婉宁披了一件湖绿色的斗蓬,梳了简单的发式,无需有人搀扶,稳稳的从内室走出。   她的脸庞依旧如平时一般消瘦,可向来苍白而无血色的脸颊却泛着微微嫣红的色泽。   那双因久病而暗淡的眼眸此时发亮,嘴唇也不再是惨白的颜色,仿佛整个人一下就明艳起来了。   “我还想去娘屋里呢,没想到你们就先过来了。”   她笑着说话,目光明亮,精神饱满,仿佛这十八年来从来没有生病过一样,以往说话声中的那丝因心悸而带起有气无力的喘息都消失了。   而在昨日之前,姚守宁还亲眼目睹了她病恹恹躺在床上,意识时而迷糊时而清醒的模样。   仅仅一夜的功夫,柳氏不知给她请了什么大夫,开了什么样的药,她竟然像是全都恢复了。   姚若筠也十分不可思议,大步上前想要扶她,她笑着道:   “大哥不用扶我,我真的好了。”   说完,她快步往前走了数步,轻快的迈过了门坎迈入前庭之中,回头笑望着屋内的二人:   “你们看。”   以往入冬之后,她极难独自行走,身侧十二个时辰都离不了人,有时连床都难下,更别提轻松自如的独自行走。   若没有旁人的侍候,她可能根本无法生活。   普通女子的日常生活,对姚婉宁来说都是一个奢求。   她此时站在庭院内,冲着屋内的兄妹二人微笑,阳光洒落到她的身上,姚守宁却总觉得自己的姐姐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露珠,随时会随着太阳的出现而蒸发了。   “姐姐……”   ‘哗啦啦——’   水流声又在她耳边响起来了,接着那波涛越来越响——   ‘新娘子——’   ‘新娘子!’   梦里精怪的呼喊仿佛变成了现实,站在庭院内的姚婉宁的身上冒出大量的红光,几乎将她身上的斗蓬染红,仿佛穿了一身特殊的血色嫁衣。   姐姐!   姚守宁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一样,有些无能为力的看着姚婉宁的身体逐渐僵硬,脸上的笑容也变得诡异,正恐慌间,突然有人拍了她一下。   “啊!姐姐!”   这一拍之下,所有的幻像都消失了,姚守宁吓得一声尖叫,大声的喊了一句,转头往拍在自己后背处的那只手的方向看过去。   却见柳氏不知何时站在屋中,被她突如其来的叫声震住,手臂举起,脸上现出呆愣之色。   姚翝也跟着过来了,正站在姚若筠身侧说着话,她竟全然不知父母是几时过来的,记忆还停留在她与大哥进房之后,姚婉宁为了证明自己已经健康,走出庭院跟他们说话的时候。   “娘?”   她看到柳氏,瞳孔急剧收缩:   “您什么时候来的?”   “我都进了屋了,你都没看到,你这孩子,怎么今日心不在焉的?”柳氏也觉得奇怪,甚至担忧是不是昨夜小女儿冒雨前往自己房间生病了。   想到此处,她有些着急:   “是不是受了凉?”   昨夜她淋了雨,夜里梦惊不断,还发了汗,早晨起来的时候被窝都是润的,柳氏伸手想去探她额头,姚守宁一把将她手抓住:   “哎呀娘——”   她话没说完,就见姚婉宁也进了屋来,有些关切:   “守宁怎么了?”   “昨夜她……”柳氏正欲提起昨晚的事,姚守宁的目光却落到了姐姐的脸上。   先前她受幻象所影响,只看到姚婉宁恢复了健康,此时两姐妹近距离说话之后,她目光落到了姚婉宁眉心处,突然感觉寒毛直竖:   “姐姐!”   “怎么了?”她这一声呼喊十分大声,且表情有些恐慌,将家里人都吓住了。   姚婉宁也愣了一下,刚一问出声,就见到姚守宁伸出一只手往她面庞处探了过来,食指在她眉心处顿了顿,一副像是见了鬼的模样:   “你这里,这里长了一颗痣……”   少女说话的时候,声音都有些轻颤。   姚守宁想起了西城案发当日,她回家时来了姚婉宁的房中一趟,当时见到了病中的姐姐,额心处就有一点小黑影闪现。   她当时以手指去点,那指尖像是被灼伤了一般,疼痛非常。   不过后面她再定睛一看,却发现姚婉宁眉心光滑无比,仿佛那一颗小痣只是她的幻觉一般。   再加上那会儿她受了西城案件的影响,处于对自己能力的怀疑之中,并没有将这样一桩小插曲放在心上。   可此时再见那黑影,几乎已经十分凝实,她想到当日手指无意触碰到这黑点时的剧痛,心有余悸。   不过面前站着的是自己的至亲血脉,她不会允许自己的姐姐出事,想到这里,那顿住的手指义无反顾的用力点了上去:   “你这里,长了一颗痣。”   指尖落到姚婉宁的眉心处的瞬间,‘哗啦’的水流声响起,仿佛江河发怒,冲她发出警告。   可是预料中的剧痛并没有来临,一股阴寒至极的冷意从姚婉宁的眉心处传了过来,但随即姚守宁指尖上的温暖将这股寒意融化。   反之,姚婉宁在她指尖碰到自己眉心的刹那,发出‘嘶’的倒吸凉气声,身体一抖,像是受她体温灼烧,露出吃疼的神情。   “怎么了?”   柳氏注意力全放在她的身上,一见她浑身发抖,连忙关切的问了一声。   姚婉宁顾不上应答,只觉得姚守宁伸过来印在自己眉心处的手指尖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这一瞬间皮开肉裂,她眼前一黑,剧痛扩散开来,令她眼胀头晕。   就在这时,她眉心之中涌出一股寒意,顺着两人接触之处漫涌了出来,很快驱散了这股不适。   姚守宁目光灼灼,神色焦急,仿佛欲言又止。   而姚婉宁身体摇晃了两下,却又很快回过神,知道自己异常的反应引起了众人注意。   她担忧柳氏责备妹妹,再加上她也不清楚为何这一刻姚守宁的手指一点,令她如此疼痛。   心中担忧不解之下,出于对姚守宁的维护,姚婉宁仍是摇了摇头:   “没事。”   她说没事,姚守宁的心中却是如掀起了惊涛骇浪。   柳氏松了口气,接着又瞪小女儿:   “你一天到晚毛毛躁躁的,你姐姐病才刚好,怎么动手动脚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有话说   姚守宁将手收了回来,她碰到姚婉宁眉心处的那颗痣的刹那,便感觉到寒意逼人,一股诡异的气息从痣中散发出,似是渗出了一滴黏稠的水珠,此时粘在她指尖上,带着一股十分邪恶的气息,可惜屋中的众人仿佛都是感应不到的。   柳氏也就罢了,从柳并舟的字她看不出端倪来,姚守宁就知道她不是外祖父所说的血脉觉醒的人。   可是姚若筠也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大哥也不是。   “娘!”   姚守宁有种孤军奋战之感,却又担忧姐姐受邪祟所害,大声的指着姚婉宁的眉心处道:   “姐姐这里突然长了颗痣,您没看到吗?”   众人开始担忧姚婉宁,听了她这话之后,姚翝连忙探身上前一看,果然就见到大女儿的眉心处长了一颗痣。   那痣呈暗朱色,仿佛凝固的血点一般,约有绿豆大小,他吃惊道:   “果然长了痣,之前没看到有啊?”   “说的也是。”   柳氏也有些纳闷:   “什么时候长的?”   她近来关心的是女儿病情,也没有留意姚婉宁眉心处什么时候长了一颗小痣,这会儿经由姚守宁提醒才注意。   姚婉宁自己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也不知道这是何时出现的。   “昨天还没有呢!”   姚守宁急得想跺脚,又去看柳氏,问她:   “娘,您昨天到底给姐姐喝了什么药?”   她也顾不得姚翝等人还在,直接了当的就问:   “这药是不是有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柳氏虽说也觉得姚婉宁额头的这粒小痣来得诡异,但受到女儿当众这样质问之后,心中仍是有些不快:   “你姐姐现在病愈,能起床,能走动,就是多长了颗痣而已。”   “这颗痣就有问题!”   姚守宁不知为何,想到了此时被刑狱司抓走的苏妙真,越发惶恐不安。   正欲据理力争之时,姚翝眼见这对母女要起争执,连忙出场打圆场。   “婉宁,你有没有感觉哪里不适?”   姚婉宁听他问话,伸手摸了摸自己眉心,看了妹妹一眼,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这痣是如何长的。”   她手指摸去,也觉得十分奇怪:   “不过我没有觉得什么地方不舒服。”   姚守宁正欲说话,柳氏就哼道:   “你姐姐没有觉得不舒服。”   母女二人近来似是时常闹别扭,这些时日已经吵过好几次。   姚翝突然沉默,觉得十分头疼,叹了口气:   “好了,你和孩子争什么?”   他已经好几天没睡好了,此时外忧未解,家中却又出现矛盾。   “爹——”   姚婉宁正欲说话,姚翝冲她摇了摇头:   “你病才刚好,不要耗费心神想这些事。”   他看了姚若筠一眼,示意他负责安抚柳氏,以及陪伴姚婉宁,同时向姚守宁招手:   “守宁儿跟我来,你娘说你昨夜做了恶梦,爹先送你回屋去,休息一会再说。”   他这话中的意思显然是要跟女儿好好聊天,姚守宁虽说着急,但听闻这话,却仍是忍了心中的委屈,红着眼睛吸了吸鼻子,点了下头,乖巧的跟他出去。   “冬葵晚点再跟来。”   姚翝吩咐完,不知所措的小丫头也应了一声。   柳氏也觉得委屈,不明白自己费尽力气,冒着生命危险为大女儿找药,使得大女儿病好之后,还会遭到小女儿指责。   眼见姚婉宁也一脸担忧,望着离去的父女,心中不免悲从中来,觉得有些难过。   父女俩出了姚婉宁的屋门,已经离柳氏等人很远了,姚翝才脚步一顿,突然出声:   “你不应该这样跟你娘说话。”   “爹!”   姚守宁瞪大了眼,喊了一声,正欲开口,姚翝转身,突然伸手止住了她要说的话:   “我相信你在意婉宁眉心处的那颗痣自是有你的理由,但是不管怎么样,你不应该跟你娘这样说话。”   听到这话,姚守宁愣了愣,眼睛开始酸涩,有水气酝酿着在眼眶里积蓄,觉得有些委屈。   以往疼爱她的姚翝这一次没有哄她,而是说道:   “我跟你娘成婚多年,她这个人最是刀子嘴豆腐心,不是坏人。”   她脾气强势,喜欢掌控一切,可强势也有强势的好处。   “当年我们成亲时,我地位低微,你娘操持家中,生儿育女,把家里安排得井井有条的。”   姚若筠被教养得很好,姚婉宁出生又有胎疾,她耗费了不少心力。   夫妻熬了多年,姚翝终于京察有功,因极好的人缘,受南昭的上峰举荐,调入神都里。   “入神都的时候,我不受刑狱待见,是你娘陪我提心吊胆,处处给我鼓励。”   若是其他妇人,遇事之后只是慌慌张张,全凭丈夫作主。   可那会儿姚翝仕途不顺,初来神都又有可能得罪刑狱司的人,说不准是大祸临头之兆,但每到这个时候,柳氏都安慰他:‘若能留便留,不能留大不了全家又回南昭去。’   正因为有她这份鼓励、魄力,与强势霸道的性格,把家里安排得十分妥当,才使得姚翝无后顾之忧,专心在官场打拼。   “这些年来,我忙于公务,疏于家里。”   这个外表粗矿,看起来面目凶恶的男人,此时微微一笑,说不出的温柔与和煦:   “家里无论大小杂事,都是你娘管的。”   他薪俸不定,柳氏却十分能干,家里日子过得很体面,不输于其他人。   说到这里,姚翝冲着女儿挤了挤眼睛,幽默的道:   “爹也知道,你娘平时对你十分严苛,你最喜欢我,是不是?”   他这话音一落,姚守宁就怔了一怔。   凭心而论,父母之中,她确实觉得爹更好。   柳氏脾气急躁,又爱训斥她,相反之下,父亲对她十分宠爱,几乎有求必应,从来不会说她不对,更别提责骂她了。   她默认:“我觉得爹更爱我。”   “你看。”   姚翝笑道:   “你爹平时就说两句好话,哄哄孩子,你就觉得我更好。”他坦然道:   “但你娘管你衣食住行,照顾你的起居,时常陪伴你吃饭,教养你、指导你规矩,却因为管得太多,反倒是我这个偶尔当当好人的父亲更占便宜。”   他这话一说出口,姚守宁如遭雷击,哑口无言。 ###第一百二十五章 父女话   不知为什么,姚守宁心中既觉得有些害怕,又觉得有些内疚——姚翝说得确实很有道理。   柳氏照顾她很多,管她也很多,却反而因为付出更多,让她无形之中对柳氏便有更加严苛的要求,仿佛她多做多错——相反之下,父亲偶尔的夸赞,便让姚守宁觉得姚翝更和善、更温柔。   此时听父亲这样一说,再想到先前自己与柳氏说话的语气、态度,姚守宁有些惶恐不安,眼圈发红,眼泪几乎就要流出来了。   “别哭。”   姚翝一看她要哭,连忙又手忙脚乱的来哄:   “爹跟你说这些,不是要让你内疚的,只是想让你体谅你娘一点。”   他小心翼翼的想伸手过来给女儿擦眼泪,又看她细皮嫩肉,怕自己衣袖粗糙,动作力气大,反将她伤到了。   “爹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能这样跟你娘讲话,肯定是有你的理由。”他最终低下头,伸出手,摸了摸女儿的脑袋:   “你娘脾气不好,性子又急躁,但她管理着一个家,压力大,守宁儿是个好孩子,懂事让让她。”   他越是这样说,姚守宁越觉得心中难受。   想起这些日子以来,因为苏妙真的到来,她与柳氏之间仿佛生了无形的隔阂。   内心曾怪过母亲不理解她,也有点儿埋怨娘一味站在苏妙真那一方,甚至不高兴她昨晚外出,不知给姚婉宁喂了什么药。   可是柳氏又知道什么?   她不信鬼神,是因为当年的心结未解,她不知道苏妙真的诡异之处,听不到苏妙真身上的声音;甚至想办法给姚婉宁寻药,也只是担忧大女儿的病罢了。   “不过一味的让也不对,咱们家的女儿,不应该受这个委屈的。”   姚翝见女儿眼泪掉得越来越急,心中既觉得心疼,又有些欣慰:   “若你娘过份,偶尔偷偷也能顶她两句嘴的。”   他故作深沉的出主意:“她嘴硬心软,若实在说不过她,便干脆跟她大哭撒泼,她就拿你没辙了。”   姚翝这话说完,姚守宁不由‘噗嗤’一声破涕为笑。   一见女儿终于笑了,他也不由心中一松,跟着笑道:   “不过若是有气,还是跟爹发好了,爹脾气好,能顶得住!”   姚守宁哭得眼睫都湿了,眼中带着水雾,点了点头。   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的事,她心中有些内疚,声音涩涩的道:   “我想去跟娘道歉。”   她有错就认,经姚翝今日这样一说之后,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这段时间做的不妥当之处,也没有碍于面子而嘴倔,反倒坦荡的说想要跟柳氏认错。   姚翝以一种十分复杂的目光看着女儿,神情间有骄傲又有些遗憾:   “你真是姚家的乖孩子。”   她性格实在太好了,大度、宽容,豁达却又善良,知错能改,又娇憨可人,会撒娇、不记仇——可是这样好的女儿,却已经要十六了。   柳氏前两日提起,温太太上门了一趟,有意想要口头定下她与温景随的亲事。   甚至定国神武将军府的那位世子也好似对她‘意图不轨’,姚翝又怎么舍得?   “今天就不用了。”   姚翝忍下心里酸溜溜的杂念,说道:   “你娘也不是小心眼儿的人,不会真的生你的气,再说了,咱们家守宁儿向她发脾气,肯定是有原因的,回头我也得跟你娘说说,女儿大了,可不能当小孩忽悠,有话要跟你们好好说。”   姚守宁听到这里,用力的点头:   “我真的是有原因的,”她说完,有些难过,低垂下头:   “我只是太着急了,所以才会那样跟娘说话的。”   姚翝听到这里,知道女儿心结已经解开,心中一颗大石落地的同时,又不由正色道:   “什么原因?跟爹说说?”   她吸了吸鼻子,又以衣袖擦了擦眼睛:   “爹,我怀疑姐姐吃的药是有问题的,应该是那位被抓进刑狱司中的孙神医开的。”   姚翝没有着急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稍后我会去查的。”   他想起之前姚守宁突然跟他提到西城那桩案子中,看到了诡异的景象,当时他担忧姚守宁年少无知,祸从口出,因此将她喝止住。   此时听她又提起这姓孙的‘神医’,不由也觉得疑点重重。   姚婉宁的病是旧疾,已经多年了,看了无数的大夫,吃了不少的药,一直都只是慢慢的养着。   照理来说,因为大女儿的病,柳氏自己都要无师自通,几乎能当半个药膳大师了。   这十来年里,神都城的大小大夫她都去看过,什么时候出了个这样厉害的大夫,能一味药下去,便使姚婉宁药到病除了?   可是姚婉宁病好也是事实,姚翝先前看过她,肤色红润,除了那颗莫名其妙多出来的痣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姚翝心中闪过许多念头,却并不愿疾言厉色逼问女儿,反倒循循善诱:   “你为何会觉得你姐姐吃的药有问题?是那颗痣有古怪吗?”   “嗯!”   姚守宁说到这事儿,将自己与柳氏之间的小摩擦又抛到了脑后:   “姐姐的那颗痣,我觉得像是一种,”她偏了下脑袋,似是在想要如何解释自己内心的感受。   但不需要她细思,只是仅想到姚婉宁额间的那颗痣,她就自然而然的道:   “……一种烙印。”   是的,她觉得那颗痣的存在,像是某种古老的‘烙印’,柳氏不知干了什么,促使了这件事的发生。   “烙印?”   姚翝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愣了一下,却见女儿十分严肃的点头:   “我觉得是妖邪的手段。”   她说完,深怕姚翝不相信,又补了一句:   “爹,这个世界上,真的是有妖邪的!”   她想到昨夜的恶梦,梦里所喊的‘河神’,越发担忧:   “我怀疑这个下了烙印的妖邪,是与白陵江有关的!”   这些秘密藏于她的心里,几乎要将她压垮了,此时终于脱口而出。   若她仅说妖邪便也罢了,可她还提到了白陵江,便由不得姚翝不上心了。   凭借多年掌控兵马司办案的经验,令他敏锐的意识到姚守宁说这话并不是在撒谎。   妖邪之说虽说诡异,但对女儿的信任以及对案件的超常直觉,让他又接着往下问:   “为什么你会觉得婉宁的病愈,和白陵江有关?”   “我说不出来。”   她犹豫了一下,对于苏妙真身上那道诡异的声音实在畏惧,仍是选择了将自己的能力暂时隐瞒,只是说道:   “从两日前,娘去了刑狱司见表弟,却遇上了孙神医后,我就一直觉得有些不安。”   苏妙真身上的意识太过神通广大,她不在神都,那意识却能将神都城的一些势力、人物摸查得清清楚楚。   她担忧自己的能力被那意识察觉,到时恐怕神不知鬼不觉便被‘它’害了。   哪怕是对着自己的父亲,也不敢有话直说,只是换了个方式,将事情言明:   “昨天夜里的时候,我就觉得格外不安,因此去了娘的屋子。”   姚翝点了点头,已经听柳氏说过昨夜女儿睡在了正房之中的事,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我总觉得在我睡着之后,娘出过门,取来了那味治姐姐的药。”   她十分肯定。   若说之前恶梦只是担忧,可在见到姚婉宁的那一刻,又觉得恐怕事情已经发生了,恶梦只是一种提醒罢了:   “娘摔伤了额头,手背上也有擦伤,我觉得她去过白陵江!”   姚翝的表情逐渐严肃了。昨夜风大雨大,出门是危险万分的,若是柳氏真的昨天夜里顶风暴出门,那真是拿自己的命在拼了。   他昨晚留在兵马司,因暴雨太大不敢回来,今晨听手下回报,说是雨势太大,吹断了不少树木,压垮了房屋,死了好几条人命,都上报了官府。   “我会查的。”他点头承诺。   “从娘遇到孙神医后,几日夜里都下暴雨。”   虽说两件事看来毫无牵连,但姚守宁总觉得是个信号,提醒了父亲一声,他神情凝重,点了点头:   “回头我会查清楚,不会允许婉宁出问题的。”   都是他的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姚婉宁有性命之忧。   了解了前因后果之后,再一想到姚守宁先前着急的模样,姚翝也就心中有数了。   他提醒道:   “这话你不能再说了。”他深深的看了女儿一眼:   “现在你娘有没有做错事,我们不清楚,也不好说。”   纵然她真的好心办错了事,“但最终她会比我们更受折磨。”   姚婉宁就是她的心头肉,若知道是因她爱女心切,却险些害了女儿,柳氏不知道会多痛苦。   “就算你娘有错,但你我都非婉宁,事情查出来后,我会跟婉宁说,怪不怪你娘,最终她会怎么做,应该由她自己来做选择!”   姚守宁看了父亲一眼,十分郑重的点头:   “嗯!”   她以往只觉得父亲幽默而又慈爱,有些惧内,在柳氏面前没有半分原则,对自己宠溺有加,直到今日一番谈话,却像是了解父亲更多了。   他并不只是表面表现出来的那样惧内,他对柳氏的性格了解,对妻子不是无原则的畏惧,而是因了解而尊重;   对自己的爱也并不只是打发孩子的宠爱,却是在知道她说的那些话后,无条件的相信,并愿意在这个本身琐事缠身的时候,分出心神来听她说话,并承诺愿意去调查。   她眼眶湿润,觉得自己生在姚家实在很好,觉得父亲是宽容而又大度,对母亲的理解也较以往更深入了许多。   “爹,我不会生娘气的。这件事了了之后,我会跟娘道歉。”   姚翝咧嘴一笑,摸了摸她的头:   “好孩子。”   家中矛盾一解决,纵然前路还有很多麻烦,但姚翝却觉得无所畏惧了。   “有妖怪也不要怕。”他挺直了腰,高大而强壮的身材带给人极强的安全感:   “传记之中,七百年前太祖都能杀妖立国,证明人心必是胜于妖怪的。”   纵然七百年后,大庆国力衰退,若真有妖怪出现,有家人在自己的身后,姚翝并不畏惧,也不敢畏惧:   “它们藏头露尾,还不敢现于人前,便如阴沟中的老鼠,有什么可怕的?”   他看得出来女儿强作镇定,却无声的安抚她:   “家里有爹呢,天塌下来了,我给你们顶着!”   他这话说得十分霸气,一扫在柳氏面前唯唯喏喏的模样,姚守宁被他逗笑,也受他鼓励,拼命的点头:   “爹最好了!”   受到女儿夸奖之后,姚翝也十分开心,父女二人一番谈话,家里人之间生出的心结瞬时解开了。   他送了姚守宁之后回屋,柳氏也在屋中等着消息。   她脾气急躁,先前被女儿说得不大愉快,态度也不大好,事后一想,又觉得很是内疚。   见了丈夫回来,便上前一步问道:   “守宁怎么样了?”   近来发生的事多,西城案子一发生,姚家被卷入其中,有救命之恩的陆执先是昏睡不醒,此后又发疯,恐怕姚家面临将军府的追责。   同时苏妙真姐弟卷入刘大一案,姚翝又因指使地痞闹事而要入狱——   家里大女儿生病,柳氏与姚守宁之间的关系也因苏妙真的到来发生了几次不愉快了。   种种重压之下,柳氏肉眼可见的憔悴了许多。   她的嘴唇上的水泡溃烂,嘴都有些肿痛,先前吃饭的时候,姚翝就注意到她没什么胃口。   他突然就有些心疼。   “没事。”他笑着摇了摇头,安抚妻子:   “你也知道,她与婉宁一向亲近,可能看到多了颗痣,有些担忧。”   柳氏闻听这话,怔了一怔,便沉默了片刻。   接着突然问道:   “是不是因为受我影响的缘故?”她看了姚翝一眼,想要苦笑一声,却扯了扯嘴角,却露不出笑容。   她的话说得没头没脑的,但夫妻多年,彼此早就心有灵犀,她话音一落,姚翝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这些年来,柳氏实在太担忧自己的长女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姚婉宁越是长大,她就越惶恐,深怕哪一天见大女儿撑不下去,说没就没了。   也正因为如此,养成了她一旦涉及到姚婉宁有关的事,便容易一惊一乍的性格。   如今看来,她的这种性格恐怕是影响到了姚守宁,所以看到姚婉宁眉心的血痣时,她也与以往的柳氏一样,稍有风吹草动便开始紧张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吐实情   “……”姚翝的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事实上姚守宁并不是这样细心、敏感的性格,柳氏想到的问题,压根儿与她提的不是同一件事。   可她提到的关于那血痣之事的猜想,正好都是柳氏所厌恶的。   若他照实说来,恐怕柳氏听了便会不高兴。   而姚翝要是不说,却见柳氏已经双眼湿润,已经十分难过了。   姚翝略思索了片刻,突然招手让曹嬷嬷帮忙准备一些清水、纱布以及金创药。   他既未受伤,拿这些东西来又有什么用?   曹嬷嬷偷偷看了柳氏一眼,见她右眉弓处青紫泛肿,不由既感忐忑,又有些担忧。   但她跟在柳氏身边多年,对姚翝这位姑爷的性格也是十分清楚,因此虽说不安,却知道这两夫妻说不准是有话要说,应了一声之后,顺带将逢春也唤出去了。   “你昨夜是不是出过家门?”   姚翝单刀直入,问了她一声。   家里的事是由柳氏操持不假,但有些事情,也是瞒不过姚翝。   柳氏呆了一呆,没料到明明说着小女儿的事,不知为何又转到自己身上来了。   她下意识的伸手想去摸自己的眉头伤处,手还没碰到,便被姚翝拉住了:   “别摸,怕伤口化脓。”   他叹了口气,拉了妻子坐下:   “昨夜风雨如此之大,夜黑路难走,你若出门,要是遇到危险了,可怎么办呢?”   “我让郑士别说的。”姚翝了解柳氏,但柳氏又何曾不了解自己的丈夫。   知道他既然选择此时说出来,必定是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她是无法不承认的。   更何况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姚守宁会如此反对她昨夜出门,但事情已经发生,且姚婉宁的病好了,证明她昨夜冒险出门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虽说下了暴雨,中途遇到了危险,可最终她并没有事,不过受了些伤,换来的代价是女儿恢复,柳氏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他没有说。”姚翝摇了摇头:   “是我看到马车损坏了,你又受了伤,他见瞒我不过,便默认了。”   说到这里,柳氏也不隐瞒了,点了点头:   “我确实昨夜出门过。”   姚翝并没有急着说话,反倒去拉她的手,看她手背处多处擦伤,手腕、小臂、手肘都有青肿之处。   “都是小伤,不碍事的。”   柳氏知道他关心自己,为了不让他担忧,仍是让他检查了许久之后才解释了一声。   姚翝点了点头:   “回头还是请个大夫上门把脉,确认没有伤到内脏、骨头。”   柳氏虽说并不觉得自己受了什么大伤,但丈夫的关切却仍是让她十分受用,因此微微颔首,答应了一声。   说完了这话之后,姚翝顿了片刻,突然问道:   “你出城去,是为了给婉宁找药?”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柳氏便承认了:   “不是找药,药已经齐了,我是去取熬药的水的。”   姚翝心中一紧,想起姚守宁说的话,脱口而出问道:   “白陵江……你去了白陵江?”   他问完这话,其实内心深处也不知是希望柳氏点头还是摇头。   虽说答应了姚守宁要去查此事,可姚翝其实也并不如何相信这个世界是有妖怪降世的。   纵然曾经有妖,可已经七百来年过去了,这世间从没听到过妖怪现世的传闻,此时现世,且与姚家有关,也实在太过巧合,不是什么好兆头。   可令姚翝感到有些失望的,是他在问完这话之后,柳氏微微颔首。   她并没有怀疑丈夫问出‘白陵江’的原因,以为他看到马车受损之后,问了郑士才知道的,因此直言道:   “确实去了白陵江,取了江水为引,熬入药中。”   柳氏的话一说完,姚翝脑海里便响起姚守宁说的话:‘姐姐的那颗痣,我觉得像是一种……妖邪……下的烙印……’   ‘我怀疑这个下了烙印的妖邪,是与白陵江有关的……’   “白陵江……烙印……”   此时明明外头艳阳高照,属于神都城这个月以来天气最好的一天了。   可姚翝后背却无端发寒,觉得一股寒气自脚底钻入,冻得他头皮发麻,身体僵疼。   “白陵江怎么了?什么烙印?”   柳氏不明就里,就只见丈夫面色一变,嘴里念念有词,不由也受他情绪感染,有些不安,身体动了动,着急的想要问话。   “没事。”   姚翝摇了摇头。   其实听她说到这里,他已经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了。   姚守宁不是胡说的,她先前提到的种种,再加上见了姚婉宁眉心处的那颗痣,又特地点出了白陵江,说不定这女儿应该是知道一些事了。   他深呼了一口气,压下内心的惊骇。   事情已经发生,后悔、骇怕都是无济于事的,但妖邪之事目前还说不准,他又何苦现在说来让柳氏担忧、惶恐?   “这所谓的药方子,是你前两日进刑狱时,遇到的那姓孙的大夫给的?”   姚翝强压下心中的感受,又照着小女儿的话问了一声。   柳氏隐约有些不安,相比起姚守宁的责问,此时姚翝故作平静的问话,让她觉得事情仿佛不大对劲儿。   她身下的椅子此时像是烧红的铁板,让她坐都坐得不大安稳,一连换了数个姿势,但仍是坦承的道:   “是的。”   说完,她将当日自己遇到孙神医的事说了,末了又提到当夜大雨降温,姚婉宁病重:   “我请了神都城里好几个知名的、相熟的大夫替婉宁看,都说不好。”   想起当时的情景,柳氏难掩疲倦之色。   她没有提到的是,有两个大夫甚至暗示她可以准备寿衣、棺材了。   这样的情况下,她又怎么忍得了?   “最终无可奈何之下,我决定冒险再信孙神医一次。”   说起这一点,柳氏也觉得有些困惑。   照理来说,孙神医被捕入狱,确认了骗子的名声,她本该对此人不再信任的,却不知为何,在这件事上又下意识的‘相信’他并没有哄自己。   此时事过之后,柳氏回忆起自己当时对孙神医的信任也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   不过姚翝的问话引起了她心中的不安,她很快将这一点儿疑惑压了下去,而是回忆起当日寻药的情景。   姚婉宁病情严重之后,柳氏再次去了一趟刑狱,找到了关在狱中的孙大夫:   “照他所说,寻到了他藏于医铺中的药引。”   那医铺本来被官府的人上了锁、贴了封,可西城案件事发当晚,孙神医的药铺被不知名的人撬了。   虽说案件发生第二日便有人报了官,因孙神医也是涉及了西城杀人案的当事人之一,姚翝记得官府对于这件事十分重视,曾派人过去搜拿,却没有查出什么原因。   走访附近百姓,都说没听到有宵小砸铁链锁的声音。   再清点药铺钱财,没有发现遗失,此案便不了了之,也有人猜测是孙神医招摇撞骗,得罪了人,所以有人半夜撬锁报复。   姚翝当时也知道这个案件,还曾听姚守宁后来提了一句,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此时再听柳氏提起这事儿,便觉得过于巧合。   药铺锁被破坏,家产都被搬空了,里面空荡荡的一间房子,却偏偏还有一个药引,就被柳氏找到了。   他闭了闭眼睛,忍下心中的感受,再问:   “这药引是什么东西?我记得这姓孙的大夫药铺锁被撬了之后,铺内应该空无一物了,这药引怎么会还留在铺中?”   说到这话,柳氏也觉得稀奇。   可惜那药引她已经使用了,此时没有办法给姚翝看,只能比了一个形容:   “那药引装在一个黑色的皮盒子之内,纹路十分奇怪,药引约有这么大,”她伸出双手一合,圈出一个约鸡蛋大小的圆:   “呈鹅黄色,有些似蜜腊,看上去十分有光泽。”   开始她还有些担忧这东西从未见过,不知孙神医是从何处取得。   但后面孙神医得知她取了此物之后,却十分笃定的道,这就是药引,天下独一无二的,能解姚婉宁之疾。   “他跟我说,只得药引还不够,他特地交待,需要我在昨晚的子夜时分,取白陵江的水,作为煎药之用。”   说完,柳氏就道:   “你也看到了,那药不是骗人的,一碗药喝下之后,婉宁便疾病全消,能下地行走。”   她一直以为孙神医就是骗子,可此时看来,孙神医并没有骗她,姚婉宁是真的病好了。   柳氏说道:   “今日婉宁的情况,你也看到了。”   姚翝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   从理智上来说,他相信柳氏所说的话,虽说孙神医此人疑点重重,但姚婉宁病愈是不争的事实,柳氏在当日女儿病危的情况下,丈夫不在自己身边,病急乱投医完全是可以想像的。   但从直觉上,他意识到姚守宁说的话应验了。   无论是当日她说看到西城案件的死者张樵身上有黑气钻出,陆执、孙大夫的神色不对,还是后来柳氏遇上孙神医那日,她情绪激动,感到不安,继而今日看到姚婉宁额头的红痣,说出妖邪‘烙印’、白陵江等,都与柳氏所说吻合。   他不愿意相信真有妖邪,因为那事关他女儿的性命,可却又无法解释姚守宁所见、所说。   同时姚婉宁眉心处的那粒血红小痣确实诡异,他正在思索着要不要偷偷找个青峰观的道士来家中看看,却听柳氏道:   “说来我也有些内疚。”   她叹了口气:   “当日我脾气急躁,见婉宁喝了药迟迟不好,又回想当日孙神医看病马虎,疑心他只是想骗钱,便生了想打砸医铺的心。”   若非她咽不下这口气,也不至于使姚翝找地痞闹事,想要揭穿孙神医真面目。   “如果没有这桩事,说不定当日也不会使妙真、庆春的马受惊,冲撞人群,引发张樵发疯,再令世子背上人命官司……”   这些事情如果都没发生,刘大自然死亡,已经埋骨他乡,民不举、官不究,将来大不了赔些银钱给他家里人,相信此事便悄无声息的掩过了。   哪知就是因为这些巧合,使得刘大死不冥目,最终被挖出尸身检验,自己一双侄儿女被抓入牢中,她眼里涌出泪光:   “现在你也因找地痞闹事,可能要被刑狱司抓拿……”   偏偏这个时候,她又发现孙神医恐怕并不是真正的庸医,一切都是自己误会了。   想到这里,柳氏终于忍不住内心的煎熬,低头以手捂面,肩膀一颤一抖。   她回忆往事,是既伤心又后悔,但听在姚翝耳里,却又觉得既惊且骇。   经柳氏这样一说,姚翝隐约觉得自己摸到了脉路。   一开始的时候他觉得这个事情恐怕是有人冲着定国神武大将军府的陆执布局,兴许是朝中党争想要向陆家下手。   可此时他再一理,却又觉得事情仿佛是冲着姚家来的。   无论是孙神医的出现,还是后来药铺被‘人’打开,柳氏拿药引等举动,都像是给姚家布的一个局,要引柳氏入套的。   姚翝的内心处迅速将自己所有得知的线索串连到了一起:小柳氏去世之后,苏妙真姐弟奔赴神都,中途刘大死亡,却有妖邪之力蒙蔽了苏妙真二人的感知,且领着姐弟直奔神都而来。   苏妙真的口供与韩庄人的说词之中,有两日的时间差。   她坚称自己只在韩庄留了三日,而韩庄的人则声称她因为刘大生病,则留了五日。   当时姚翝百思不得其解,可现在一想,这两日的时间差距中,使她恰巧受不知名力量引入神都的那天,定国神武大将军府的那位世子也远道而归,双方恰好撞到了一起。   之后孙神医的药馆在闹事,苏妙真的马车则是冲撞了过去,引发了张樵疯疾。   可奇怪的是,姚翝在此案件之后,走访过张樵左邻右舍,众人都说他之前有些贪小便宜,且十分胆小畏事,好看热闹,留守着家中祖屋过日子,没什么大出息。   但就是这样一个没什么出息的普通人,最后突然发疯砍人,且悍不畏死的撞到了陆执的长剑之下,作了剑下亡魂。   这些情况实在很匪夷所思,但若是有妖邪混淆其中,那么一切便有了解释。   附身于张樵体内的那妖邪有备而来,一面是要对付将军府,一面则是要冲着姚家下手的。   姚翝想到此处,闭了闭眼睛。 ###第一百二十七章 黑蛇皮   真是奇怪,将军府位高权重,长公主更是拥有私兵,令皇帝都忌惮无比,妖邪要冲陆执下手,姚翝倒也可以理解。   但姚家有什么?   自己只是神都城中一个区区六品指挥使,长子姚若筠常年读书,还未入仕,只算一介白身。   姚婉宁生有先天之疾,缠绵病榻,又有什么地方值得妖邪之力如此大费周折的冲她下手呢?   种种疑惑困缠于姚翝心中,他已经开始考虑最坏的结果,以及如何利用自己如今手中的线索,获取助力,借势解决姚家的麻烦以及姚婉宁的危机。   而另一边,柳氏还在说话:   “我在想,能不能使个方儿,将这孙神医,救出刑狱司呢?”   柳氏为人不坏,当时冲动犯了错,此时发现自己误会了别人,害别人蹲了大狱,家产充公,便有心想要弥补。   “不可!”   姚翝却越听越是心惊,连忙一声大喝:   “这件事我要好好的查询一番。这姓孙的医者究竟哪里来的药引,我也要查清楚。”   莫名其妙就入神都,再来就是送出的这味神药,听柳氏形容,便知非凡物,却在医馆空门大开的情况下仍没能被人拿走,仿佛专为她特地准备的。   “这姓孙的大夫,来历我也要盘查清楚!”   一开始他心虚自己找人闹事,再加上从案子明面上看,孙神医与此事无关,他便将案件的重点放在了张樵、刘大的身上,倒将这姓孙的忽略了。   姚翝神色十分严肃,将所有线索串连之后,许多答案浮出水面,唯一不清楚的,就是不知为何会是针对姚家做这样大一个局。   他喊声一落,柳氏怔了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就听外头有声音传来:   “爹,您可能查不到了。”   说话的正是姚若筠!   他大步进了庭院,身后跟了六奇以及两个带刀的官府差役,脸色有些难看:   “他们说,那姓孙的大夫已经死了。”   “什么?”   姚翝一下站起身来,力量大得将桌子都撞歪了。   桌上摆的茶盏撞动,发出‘哐哐’声响。   两个衙门的差役上前,姚翝认出来都是昔日兵马司的自己弟兄。   “我刚从婉宁屋中出来,就听到府里守门的人回话,说是有官差来了。”   姚若筠虽然不知道父母之前说了什么,不过他既然特地提到了‘孙大夫’的存在,说不准这两人的来意就是跟那姓孙的有关的。   果不其然,他接着说道:   “他们说是来寻爹你的,我便问了一下。”   说到这里,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两位差役来说。   二人有些尴尬,冲着姚翝握手作揖:   “大人,实在对不住了,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其中一人说完,另一人便接话道:   “昨夜刑狱司的孙大夫死了,他临死之前举报大人您指使地痞闹事,有意要陷害他,为的就是想要暗算世子……”   “什么?”   一旁的柳氏听闻此话,脸色大变:   “孙神医怎么会……”她一开始本来想说孙神医怎么会死了,继而反应过来,又吃了一惊:“这么说?”   明明她昨日才去见过他,当时他还好端端的,看起来十分精神,不像是会突然暴亡的样子。   更何况在此之前,这孙大夫半分没提过往恩怨,完全看不出来他对姚家心怀恶念。   可这会儿两位差役说的话,却是要害姚家性命的。   姚翝找地痞闹事虽说有罪,但罪却不大,最多吃些苦头,却应该无性命之忧。   不过案件一旦涉及谋害世子,那么问题便大了。   柳氏想起孙神医救了自己女儿性命,有些不信:   “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怀疑是刑狱司有人看不顺眼姚翝,故意编了个方儿害死孙神医,再栽赃陷害姚家,想要姚家人的性命罢了。   两名差役神色尴尬,说道:   “这位孙大夫说出了当日闹事三人的身份,那日巡逻的两位弟兄已经被带走,闹事的麻三等几人此时都在刑狱司的大牢之中。”   也就是说,刑狱司早就已经有所准备,直至此时来拿姚翝,令他无法逃避。   刑狱司一出手,几乎将姚翝的后路切断了。   对于自己入狱一事,姚翝早有准备,只是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   他才刚从姚守宁口中得知线索,推断出案件原委,却又立即要被带入刑狱司,落入楚家手中,仿佛有意要令他有口难言一般,让他心中一沉。   “大人,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   柳氏有些着急,还欲说话,姚翝则是一举手,将她未来得及说的话止住:   “你们先出外等我片刻,我与内人、长子交待几句家中琐事,便即刻跟你们走。”   他以往在兵马司人缘不错,众人也并不相信他真的谋害世子,猜测他可能是得罪了人,遭人整了,对他也十分同情。   此时见他好说话,便也不愿为难,相互看了一眼,都接连点头,忙退出了庭外去门口等候。   等他们一退出去,柳氏正心中惶惶不安之际,却见姚翝十分冷静沉着:   “你将那姓孙的装药引的药盒给我拿来,我要好好瞧瞧。”   都到了这个时候,他不关心自己下场,也不怕自己即将要进刑狱司,能不能保得住性命,却偏偏提起了孙神医的药盒。   柳氏心生疑惑,却又见丈夫神色严肃,不像是与她开玩笑的样子,虽说不明白他这样说的原因,但她仍是点了点头。   还未转身,便恰巧见曹嬷嬷从后方打了帘子出来,犹豫的唤了一声:   “太太?”   她先前与逢春避了出去,留了空间给这对夫妻聊天,中途看到了姚若筠领了两个官差进来,便心中感到不安,又有侧房进屋,绕到了后头,直到两个官差被暂时打发,才出来唤了柳氏一声。   从曹嬷嬷的表情看,她应该也听到了姚翝刚刚说的话。   柳氏只觉得又累又不安,冲曹嬷嬷点了下头,有气无力的道:   “老爷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吧?去将那东西拿出来。”   曹嬷嬷看她脸色不好看,忙点了点头,退了下去。   这桩事情是她与柳氏同时办的,最后那药盒也没有扔,是由她小心存放着,此时自然知道去哪里取。   柳氏坐回椅子上,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   “是不是你也觉得,婉宁这药有问题?”   姚翝看了她一眼,她神情说不出的疲惫,昨夜忙了一宿,她守着大女儿,应该是没有睡的。   此时眼睛下方全是青影,额角乌青,有气无力的说着话,看起来少了以往的强势,增添了几分脆弱之感。   “我不好说。”姚翝有些艰难的开口。   他不愿骗柳氏。   如果孙神医真有问题,那么柳氏的举动,无疑确实害了姚婉宁,正如他跟姚守宁所说,这个世界上,若说谁最爱姚婉宁,无疑就是柳氏。   要是知道她爱女心切导致姚婉宁出事,柳氏是最受伤害,也最不可能原谅自己的人。   “不好说是什么意思?”   柳氏有些茫然的开口,姚翝嘴唇动了动,还没说话,就听到后屋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太太……”   曹嬷嬷跌跌撞撞的出来,逢春替她打起珠帘,她迈过门坎冲入堂屋,手中捧了一方软巾,里面裹了什么东西,她慌慌张张的道:   “那,那药盒不见了。”   她的到来打断了柳氏与姚翝正在说的话,柳氏听清楚了她的喊话,有些吃惊的起身:   “怎么会不见了?”   “我也不清楚。”   曹嬷嬷说道:   “当日我们取了药引回来之后,我便将药引一直锁在内室厢房的紫檀木柜内。”   那柜子是当日柳氏的嫁妆之一,平日就装一些柳氏贵重之物在内。   “自昨晚取了水回来后,我亲自将那药引拿出来,当时将空盒子又装了进去。”   因孙神医说得此药引十分珍贵,曹嬷嬷连盒子也不敢随意乱扔,取了药引之后便将那盒子再锁入柜中,以防姚婉宁若吃了药不见好,还要去问孙神医好歹的。   “当时您也亲眼瞧见了,我上了锁,钥匙一直随身携带,从没有丢失。”   姚家人口简单,内院下人也不多,出入柳氏房中的,除了姚翝以及儿女之外,只有逢春与曹嬷嬷这两个亲近之人,多年以来从来没有丢过东西。   “刚刚姑爷说要看那药盒,我才去取,哪知,哪知……”   曹嬷嬷因太过激动,连对姚翝当年的称呼都喊出来了,说话都有些口吃:   “哪知我打开柜子一看,却发现那盒子竟不翼而飞。”   包着盒子的锦缎倒是还在,但里面的黑色盒子不见了,仅留下了一段十分古怪的黑色软皮。   “您瞧瞧,就剩了这个包在里面。”   说完,她将东西递了过来。   姚翝就着她摊出来的双手,也看清了被包在那缎布里面的东西,是一块约碗口大小的黑皮。   他神色凝重,不等柳氏伸手去取,便率先大步上前,将曹嬷嬷手中捧着的东西一并抓进了自己掌心。   将那外层包裹的绵缎丢掉之后,姚翝把那碗口大的黑皮抓进掌心。   那皮颇细,入手阴凉,细看之下像是有古怪的鳞纹,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气味,令人望之略感不适。   “你确定就是用这帕子包着药引盒子的?”   他搓了搓,问了曹嬷嬷一句。   “十分确定!”   曹嬷嬷很是肯定的点头:   “紫檀箱子里装不了多少东西,除了衣物、首饰,便是房契、银钱等。”   她专门清理了一角出来放这药引盒,特地用缎布包裹,不可能离奇消失。   一旁逢春听到此处,脸色煞白,连忙摆手:   “不是我,我没有翻过太太的箱子。”   姚翝摇了摇头,说道:   “没有怪你。”   他又问曹嬷嬷:   “钥匙可曾丢失?”   “没有!”曹嬷嬷赌咒发誓,“从事情办完之后,钥匙一直挂在我的身上。”   “钥匙不曾丢失,家里又没遭贼,那药引盒自然也不可能凭白消失。”   姚翝这话音一落,柳氏便急道:   “可是……”   “这个东西不可能是自己人拿的。”   姚翝向妻子送出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她不要着急,拿出办案时的敏锐,解释给她听:   “家里都是自己人,从来没有丢过东西。”   曹嬷嬷年纪大了,有时记忆不好,时间一长东西放失也有可能。   但从昨夜到现在,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曹嬷嬷不会记错的。   不是自己人拿的,钥匙也未遗失,自然不可能是家中进了贼。   再加上昨夜姚守宁睡在柳氏屋中,屋里人又多,若有贼进来,不可能没人发现。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有贼进来,也不可能只拿一个无用的药引盒,而不拿钱财、首饰是不是?”   姚翝这话说得十分有道理,众人都点了点头,曹嬷嬷也接口道:   “除了药盒,我点了其他东西,都未遗失。”   她是柳氏十分信任的乳母,对柳氏的家底都十分清楚,紫檀木箱子中装了什么,她印象深刻。   发现药引盒子不见之后,她也很是慌张,深怕家中遭了贼,把所有东西都点了一遍,却发现仅有药盒遗失。   “既非自己人拿错,也非进贼,那你的意思……”   柳氏有些不安,也摸不清丈夫这话的意图,说到这里,顿了片刻,就听姚翝接着道:   “药盒并没有遗失,它就在这里。”   “没有遗失?”   柳氏一脸迷糊,觉得自己有些听不懂姚翝的意思,她下意识的去看曹嬷嬷,却见乳母也是一头雾水的样子。   “这就是药盒。”   姚翝十分笃定的看着妻子说道。   “什么?”柳氏听了他这话,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又断然反驳:   “这不可能!”   她这话一说完,姚翝便忍不住叹了口气,道:   “有两种可能。”他看着妻子,“一是此事有鬼,恐怕有妖邪作祟,使药盒变成了这张黑皮。”   他一提‘妖邪’二字,便犯了柳氏忌讳,见柳氏双眉一皱,正欲发火,他连忙又道:   “二嘛,就是你跟曹嬷嬷都记错了,包药引的本来就是这张黑皮,不是什么药盒子。”   姚翝深知妻子性情,知道自己若是强调有妖孽作怪,她肯定不信。   此时他只一口咬定妻子记错了,她说不准反而怀疑其中有邪异。   “不可能!” ###第一百二十八章 山雨来   果不其然,柳氏又断然否认:   “若我一人看错也就罢了,嬷嬷与我一道,总不可能也看错吧?”   她看了曹嬷嬷一点,曹嬷嬷满脸不安,却仍是点了点头,表示柳氏说的对。   “装药引的,就是一个黑色盒子,外表有异纹,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柳氏十分笃定,自己绝不可能记错。   姚翝有些无奈:   “如果你没记错,那这事儿便有些邪门儿。”   这一回他再说这话时,柳氏虽然仍有不快,却并没有反驳了,显然她也认为这事儿有些古怪。   她越想越是觉得不对,想要去拿姚翝手中的那张黑皮看一看。   姚翝有些担忧,犹豫了片刻,又想到这东西早就落到了她们手上沾过了,自己再防也是无济于事,便将这东西往柳氏手中递了过去。   “纹色来说,倒有些相像。”   柳氏接过那块黑皮,凑近看了看,又伸手摸了摸,越看越觉得古怪:   “但当时明明是一个盒子,怎么就变成了一块黑皮?”   “依我看,有些像蛇蜕。”   姚翝冷笑了一声,突然想到定国神武大将军府前些日子闹了蛇,又回忆起女儿说过,张樵死时,身上钻出两股邪气,世子、孙神医当时脸色就有些不对劲儿。   如今看来,何止不对劲儿,恐怕就是那蛇妖附体,令得两人同时中邪!   “蛇?”   柳氏身体一震,怔了一怔,显然也想到了将军府中发生的事儿,但半晌之后,她嘀咕道:   “着实巧了些。”   这不止是巧,完全就是冲着姚家而来,仿佛知道姚家有个病重的女儿,早早设下的陷阱。   事到如今,姚翝对姚守宁的话已经没有了怀疑,但他心中却因为了解越多,而隐忧越深。   如今姚家大难当头之时,大女儿中了妖邪‘烙印’,小女儿则又阴差阳错能‘看’到邪异之事。   偏偏这个时候,他因为人命官司,而即将被抓捕入刑狱,留家人独自面对这一切。   此时将他引离姚家,分明是要让姚家无人,以使妖邪方便下手,若他没有猜错,说不准他入狱之后,姚家会有大事发生。   姚翝越想越是不安,越想越是憋屈,咬紧了牙关:   “若是让我逮到是谁敢暗算我家,我可不会管对方是人是妖是鬼!”   “这个世界上,哪来的精怪妖鬼。”   柳氏虽说是觉得这事儿十分邪异,但多年固执己见,又哪里肯轻易接受有妖鬼的存在,推翻自己以往认知:   “说不准是有人恶作剧,故意调换了此物,想要吓唬我们罢了……”   她想着这事儿也有些心烦,不过与这件事情相比,姚翝即将被拿入刑狱司才是大事,她将那皮一收,想起官差就在外等候,不由又开始担忧了:   “你与刑狱司的人本来就不合,前些日子又言语之间顶撞了那楚家人,如今进了刑狱……”   姚翝知她性格,明白她固执异常,也不在这妖怪一事上与她争执。   如今自己入狱在即,几时出来还未可知,幸亏长子姚若筠在家中,稍后与他交待一声,让他多盯着家里。   同时他也得请衙门的兄弟们帮个忙,时常多来姚家附近巡逻,若有不对劲儿,至少家中柳氏等人也不至于出事。   他心里想着事,一面还应付柳氏:   “别急。我这一趟进去,刑狱的人未必顾得上我的,岳父那边若收到消息,一旦入神都,救我出来是迟早的事。”   对于柳并舟的能力,姚翝似是十分笃定,柳氏心中都不敢保证,他却似说得十分肯定。   她心中还有疑惑,外面两个差役已经探头来看,似是无声的催促。   姚翝招手示意姚若筠陪同他出门,一面示意柳氏不要忧心。   他镇定自如的态度无疑也令柳氏安心不少,姚若筠心生疑惑,却仍是随同父亲出门。   “稍后你回去,将你母亲手里的那块黑皮找个借口拿走,小心的藏起。”   父子俩一出大门,姚翝便靠近儿子小声的交待:   “这东西十分邪门,可能是跟婉宁的病有关系。”   听到‘邪门’二字,姚若筠瞳孔一缩,却是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那姓孙的大夫之死有问题,当日世子杀人时,他就在旁边,事后将军府闹蛇,这黑皮我瞧着像蛇蜕,两者之间可能有关系。”   姚翝飞快的将自己的一些猜测尽可能的在短时间内说完,末了又道:   “你娘性情固执,不信鬼邪,有些事情你若发现不对劲儿,先不忙和她说,而是有两个方法,一是去青峰观花银子请几位道士到家里做场法事,事后就跟你娘说是我交待的。”   他大步往前,嘴里还不停歇的交待:   “二是找拿了蛇蜕,前去求助将军府,将我先前说的这番猜测与将军府的人说,向他们求救。”   无论是孙神医还是这蛇蜕,显然与陆执发疯一事脱不了干系,一旦看到这张蛇皮,涉及陆执,将军府的人不会袖手旁观的。   他说完这话,两个差役已经等在了门口,姚若筠内心还有不少疑问,但见此情景,便也没有出声。   “我说的话记住了吗?”   姚翝问了一声,姚若筠就点了点头,答道:   “记住了。”   他松了一大口气,接着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家里交给你了!”   姚若筠表情变得更加严肃,仿佛接下了什么重任,又应了一声。   而姚翝心里却在想,儿子虽说已经将近二十,但实在瘦弱,不知能不能顶住这一切。   待此间事了之后,姚家若能平安渡过此劫,他还是应该好好训练一番姚若筠,以免他只知读书,却荒废了自己的身体。   ……   孙神医已死、姚翝被刑狱司带走的两条消息直到晌午时分才传进了姚守宁的耳朵里,她初时听到的时候险些跳了起来,正想要去正院寻找柳氏,但脚步刚一迈出,又停住了。   姚翝被抓一事,姚家人早就已经心中有底了,这个时候去寻找到柳氏也没什么解决的办法。   更何况听到姚翝被刑狱司抓走之后,她虽说有些害怕,却并没有不妙的预感,总感觉父亲出狱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反倒是姚婉宁的情况比较危急。   早上还艳阳高照,到了晌午之后,便开始阴云密集。   到了冬季之后,白天好似特别的短,但今日好像夜晚又来得格外的迅速,仿佛有人扯了一块灰色的布帛,盖在了神都的上空。   几乎是不多会儿功夫,那白天便一点一点被吞噬。   夜晚来临了。   不知是不是今日府中男主人被抓走的缘故,整个姚家显得异常冷清,就连平时开朗的冬葵都像是受到了阴郁天气的影响,罕见的显得有些沉默。   在这种诡异的安静中,阴森感在无声的蔓延传递着。   今日因天色黑得早,姚守宁总觉得坐立难安,屋里的灯光在这黑暗之中都显得有些暗淡,她往窗外看去,一会儿功夫,夜幕漆黑如墨,目光难以穿透,她总觉得其中像是隐藏着一头欲择人而噬的怪兽。   主仆两人都没有说话,反倒显得更加静谧。   在这种极度的安静中,仿佛有若隐若无的水滴声在姚守宁的耳畔响起。   她终于坐不住,提议先去柳氏屋中。   冬葵其实是早就已经坐不住了,平时没觉得屋子冷清,可今日因为姚守宁不发一语,令她感觉时间份外难熬。   一听姚守宁要去柳氏院里,她欢快的答应了,连忙去准备灯笼。   两人锁了屋门出了庭院,寒意一下包围上来,冬葵一面发抖,一面提醒着:   “今天怎么这么冷?好像家里也特别黑,小姐,您小心一点儿,别撞到了东西。”   姚守宁总觉得黑暗之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探自己,她谨慎的走在冬葵后面,同时转头往四周望去。   正如冬葵所说,今晚夜色格外的黑,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半空中缠绕着厚厚的云雾,将月光牢牢挡住,府里许多地方没点灯笼,只有冬葵手上提着的那盏灯发出微弱的光明。   她目光望去,总觉得四周灰蒙蒙的,好像笼罩了一层若隐似无的雾气。   “冬葵,你将灯提高一些。”   ‘砰砰砰’的心跳声里,姚守宁听到了‘汩汩’的溪流声,危机仿佛在无形之中逐渐降临。   不安在这种诡异的氛围里被放大,四周静悄悄的,仿佛只能听到她与冬葵二人走路时的衣物摩挲以及脚步落下时的声响,越是刻意收敛,越显得清晰刺耳。   就在这时,姚守宁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她的声音清甜又脆生生的,仿佛沉闷的氛围之中注入的一丝新鲜的活力,令得本来感到有些无形压力的冬葵顿时长长的松了口气,连忙大声的应了一句:   “嗳!”   话音一落,她便抬了一下手臂,但这一抬之下,那小灯笼手杆一滑,冬葵‘哎哟’了一声,险些将灯笼落地。   但她反应极快,动作也灵敏,在灯笼刚一滑落的刹那,另一只手一捞,便将灯笼接在了手里。   灯晃了两下,里面的桐油洒出了一些,灯芯闪了数下,幸好并没有熄。   周围先是暗了片刻,紧接着又重新恢复光明。   冬葵长呼了口气,说了一声:   “好险,可能是我手出汗多了。”   这可能不是汗!   姚守宁刚想到此处,冬葵已经照她先前所说,将灯举了起来。   只见灯光之下,四周漂浮着薄薄的水雾气,几乎将整个姚家笼罩在内。   “好大的雾!”   冬葵也看到了空气中漂荡的水雾,发出惊呼之声。   雾气实在太大,几乎蒙蔽了人的眼睛,难怪放眼望去几乎像是看不到远处的情景,先前冬葵还以为今夜黑得格外早的原因。   姚守宁顺手摸了一下走廊下的木柱,摸到的却是满手湿润。   附集的水珠被她一抹,迅速汇聚成流,无声的顺着木柱往下流。   她想到梦里的场景,越发有些不安,催促着冬葵走快一些,决定先去柳氏屋中,吃了晚饭之后今晚去姚婉宁房里。   冬葵自己也有些害怕,不知为何,今晚雾大,周围静悄悄的,她有一种毛毛的感觉,此时不用姚守宁一催,她就已经加快了脚步。   好在周围虽黑也静,但接下来的路两人走得也十分顺畅,并没有出什么事。   主仆二人来到柳氏屋中的时候,远远的就看到了柳氏房门口点着的灯笼,雾气好像止步于此,灯光驱散黑暗,将四周照亮了些。   两人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刚到屋门口,便见到了守在大堂门前的逢春。   “二小姐来啦。”   她招呼了一句,冬葵忙着熄灯笼,逢春上前替姚守宁脱斗蓬,一靠近后,不由怔了一怔,有些纳闷:   “外面是下雨了吗?”   “什么下雨?”   姚守宁有些迷糊,问了一声,逢春就连忙转身去取架上的帕子:   “二小姐的头发都湿了。”   她说到这里,姚守宁伸手一摸自己头发,果然摸了满手的湿濡。   发梢上的水珠仿佛满载枝头的硕果,一抹之下顺着她掌心‘滴滴答答’往下流淌,冷得蚀骨锥心。   逢春递了帕子过来,姚守宁擦了擦头脸,头发便像是刚洗过一般,紧贴在一起。   ‘哗啦啦——’   梦里的水流声响又在她耳旁响了起来,姚守宁已经可以分辨出什么是幻觉,什么是现实。   她挤出笑意,忍下心中的不安,极力忽视水流声的影响,回答逢春道:   “今夜雾很大。”   “非常大!”   一旁冬葵听到此处,也接了一句嘴:   “我们过来时,险些连路都看不清了。”   见她二人这样说,逢春也觉得有些诧异,探头出去看,末了有些吃惊:   “我是看到先前有些雾,但没想到竟然这么大。”   几人说了些闲话,冬葵也接了逢春再递来的手帕擦脸和手,屋后便见曹嬷嬷打了帘子露脸出来,招手示意众人快些进去。   屋中烧了碳,倒驱散了满室寒意。   令姚守宁有些惊讶的,除了姚若筠也在柳氏房中之外,姚婉宁竟然也在这里。 ###第一百二十九章 做准备   “姐姐?”   这些年来,姚婉宁因为病重,一日三餐几乎都是有单独的小厨房额外供应饭食,从不在柳氏院中同众人一起。   没料到今日她竟然过来了,倒是稀罕得很。   “没想到吧?”   柳氏面带笑容,看了小女儿一眼:   “你姐姐如今病愈了,也能自己走动过来一起吃饭。”   这可是姚家难得的团圆饭,往年纵然是过年过节,也未必有这样的光景。   柳氏有些遗憾道:   “就是你爹不在家,否则倒真是再好不过了。”   她提到姚翝,神色有些暗淡,但大女儿能独自行走又令她十分开心,想起早晨与姚守宁的争执,她略显得意:   “我说你姐姐喝了药后病愈了,你还不信,娘没骗你吧?”   “……”   姚守宁没有说话,她的目光落到了姚婉宁的脸上。   她坐在那里,双手交叠放在腿上,肤色还残留着久病多年的苍白,但整个人已经脱去了病气,那双眼睛含着笑意,微笑着看自己的妹妹:   “怎么了?”   说话的同时,姚守宁目光落到了她眉心处,那里一颗朱红小痣,此时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一股青幽幽的水气像是萦绕在她身侧,周围的人包括姚婉宁自己,却像是半分都没有察觉。   就在姚守宁的盯视之下,姚婉宁眉心处的那粒红痣开始迅速转动,并且像是越转越大。   顷刻之间,从绿豆大小,化为花生大小,并疾速扩大,涨成约鸡蛋一般,在她惊骇异常之时,‘轰’的爆裂!   一旦那红痣爆炸,大股红雾‘砰’的从痣中飞溅开来,将整个房间染为诡异的猩红色泽。   在姚守宁的‘眼’中,姚婉宁此时通身披红,身上的衣裙也被染成血般的颜色,她仍是双手交叠坐在那里,爆溅开来的红霞凝结为一顶诡异的血珠凤冠,笼罩在她头顶处,将她半张脸罩在血光之内。   面色惨白的姚婉宁仿佛僵硬的提线木偶,刹时失去了活力,仿佛一个待嫁新娘,坐在那里,等着未来的夫婿上门。   耳旁唢呐、锣鼓声响起,妖群的尖细高呼声又传入姚守宁的耳中:   “新娘子在哪里?”   “河神要来啦——”   “河神大人马上就要来接他的新娘了——”   ……   “守宁?守宁!”   姚守宁的意识正沉浸于幻境之中,却听得柳氏突然提高音量的不快喊声,震得她一个激灵。   精怪的声音被压下,眼前的血色红雾‘嗖’的扭曲着消退。   柳氏伸手拍了小女儿的肩膀一下,皱了皱眉:   “发什么愣?你姐姐正跟你说话呢?”   姚守宁想到梦中那个抓自己的精怪,吓得浑身一抖,几乎是下意识的挥手将柳氏拍过来的手一把抓住,力量大得惊人。   “娘?”   那只手入手圆润,并不是她梦中细而毛茸茸的可怕触感,姚守宁定睛一看,自己抓住的是母亲,不由大大的松了口气:“原来是你。”   “你这孩子,毛毛躁躁的,不是我还能是谁!”   柳氏被她掐得有些痛,拍了她手一下:   “你怎么这么大力?”   姚守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将她掐住,连忙松开了手,再看姚婉宁时,她仍是先前的坐姿,却没有再笑,像是对她的反应有些怔愣。   “大哥。”   她有些无精打彩的看了姚若筠一眼,又往姚婉宁走了过去:   “今天我要靠着姐姐坐。”   近来她的脾气似是有些不对劲儿,仿佛心中装了事。   姚婉宁看得出来她情绪不佳,想起今日白天时她和母亲的争执,再想到她刚刚看自己的眼神,嘴唇动了动,却并没有出声,只是主动拉了凳子,方便她坐到自己身侧。   曹嬷嬷见一家人坐好,连忙往厨房而去。   饭菜已经早就准备妥当了,因庆祝姚婉宁病愈,曹嬷嬷与厨房的人准备的晚膳十分丰盛。   但不知为何,姚守宁总因先前那一场幻境而对这丰盛的晚餐感到有些胆颤心惊,也没什么胃口。   柳氏本来因为姚翝被刑狱司的人带走而不安,但姚婉宁的到来又冲淡了她内心的忧愁,令她心情好了几分。   再加上三个孩子都陪在身边,纵然家中还有一些烦恼没有解决,但也令柳氏觉得生活有了希望,晚膳时倒是多吃了一些。   饭后众人坐了一阵说话,聊的无非都是姚婉宁病这些年的事,坐了一会儿,姚婉宁便显出几分萎靡之色,精神似是有些不济。   柳氏看在眼里,不由有些心疼,就想送大女儿回屋,吩咐姚若筠送小女儿回去。   姚若筠想着白天时姚翝的吩咐,摇了摇头:   “天黑了,娘好些日子没有休息好,不如您留在房中早些歇息,我送两个妹妹回房就是。”   他年纪虽轻,但行事向来稳妥,柳氏确实也有些疲惫,昨夜几乎没有睡好,这会儿听了此话,倒没有逞强。   不过就在这时,只听姚守宁出声道:   “大哥不用跑两趟了,今晚我想留在姐姐房中,跟姐姐一起睡。”   她这话一说出口,柳氏便怔了一怔。   “你这孩子,最近是怎么回事?”   昨夜非要缠着睡在正房之中,今晚又突发奇想,要跟姚婉宁回房一起睡。   “你姐姐屋中可没多余的床铺,她病又刚好,你不要缠她,还是回自己屋里去睡吧。”   柳氏话一说完,姚守宁就摇了摇头:   “姐姐好不容易病愈,我有很多悄悄话想跟她说,今天晚上我就想跟姐姐睡。”   她听了姚翝的劝告,本不欲跟娘亲顶嘴,可她想起先前的幻境,再想到外面越来越得的大雾,心中十分不安,不敢离开姚婉宁身侧。   家里知情的父亲被刑狱司带走,大哥一是不知内情,二是他年纪不大,还未见过神鬼,恐怕贸然和他提起,说不定会将他吓得不轻。   母亲既然不信鬼神,自己若与她说了,也只是自讨没趣。   相比之下,见识过神鬼厉害之处,又有预知力量的姚守宁是最适合保护姚婉宁的人。   她不知道这个预知之中提醒她的‘河神’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不过当日在将军府时,她的鲜血既能将陆执唤醒,想必对于邪祟也是有一定克制作用的。   姚守宁心中惴惴不安,面对未知的危险,她其实也十分害怕。   但坐在她身旁的,是柔弱的姐姐,一想到这里,她心中的那丝恐惧又逐渐被她按捺了下去。   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她应该要保护自己的家人!   “你……”   柳氏见她‘冥顽不灵’,心中本来有些不大高兴,但见她樱唇紧抿,神色间有些紧张的样子,想起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对她似是多有忽视,苏妙真姐弟二人来了之后,分薄了她原本就所剩不多的关注力。   近来斥责了她多次,今日白天还争了几句。   她闹着要跟人睡,毕竟还是个孩子,兴许只是缺少关注而已。   想到此处,柳氏心中又微微一软,索性放柔了音调:   “守宁不要闹了,今夜你若不想回去,不如就在娘这里,娘陪你睡好了。”   她已经再三妥协,哪知姚守宁却十分执拧,伸手将姚婉宁一抱,整个柔若无骨的身躯都贴了上去:   “不,今晚我只跟姐姐睡。”   “你!”   柳氏这下脸色沉了下去,内心躁脾气终于压抑不住,正欲发火,姚婉宁便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出声打圆场:   “娘,就让守宁陪我睡就是了。”   “可是……”柳氏刚一出声,便见大女儿又低头伸手掩唇,无声的打了个呵欠。   不知是不是久病多时,哪怕病愈,精神也有些不济。   她白天时倒没什么,入夜之时便困得很,接连打了好几个呵欠,眼皮酸涩异常,有些难以支撑下去:   “我平时陪她的时间本来就不多,我现在病好些了,她想陪我睡,就让她陪我吧。”   姚婉宁就是柳氏的眼珠子,她都开口说情了,柳氏自然不忍驳她面子。   又见她困顿异常,哪里忍心久留她在此处与姚守宁争执。   “算了算了,你既然这样说了,便依你们就是。”   柳氏一应承,姚守宁算是松了口气。   姚若筠在一旁本来也没说话,此时见母亲、妹妹们达成了共识,便要送他们回去。   “娘,您房中还有没有外祖父留下的字画之类的?”   几人刚站起身,姚守宁突然开口又问了柳氏一句:   “最好是外祖父交待,要您好好保管的那一种。”   今夜定会有大事发生,她虽说已经做好了到时要以血保护姐姐的准备,但又害怕仅只靠自己的血并不能将那‘河神’驱退,便想起了柳并舟来。   他写的字有神异,当日送去陆执房中时,她曾亲眼看到那些字阻了妖邪片刻。   直到这会儿,姚守宁心中又有些后悔。   虽说有些对不起陆执,但若早知有今日,当初她必不会舍得将外祖父留下来的字画给陆执送去。   现今只寄望于家中还有柳并舟留下的字画,先撑过这一夜之后,明日再想法子,看能不能找到驱赶神鬼的道士上门。   “字画倒是有一些,但你外祖父特意交待过的,就仅只是那一副而已。”   柳氏还对姚守宁死死要缠着大女儿不放感到有些不快,此时听她还不肯走,又啰啰嗦嗦索要字画,心中更是不满意:   “你姐姐困了,久病初愈,你要跟她一起睡,就赶紧回房,不要磨磨蹭蹭。”   “我拿了字画就走。”   姚守宁也不想磨蹭,又连忙问:   “外祖父的字画都在哪里?”   柳氏不明白她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仍执意要字画,心中又是无语又是无奈,却见姚婉宁也愿意纵容着她,便没好气的道:   “那副他特意交待过的字画,不正在你的手中吗?至于其他的,都锁在我的柜子里。”   “嬷嬷能不能找出来,送到我姐姐房里?”   姚守宁也不是不懂事,她回头看了姚婉宁一眼,见姐姐确实困得厉害,不停伸手揉眼睛,也不忍心再耽搁下去。   她也不敢在这会儿和姚婉宁分离,只好交待了曹嬷嬷寻找出来,送入姚婉宁房中。   曹嬷嬷有些呆愣,看了柳氏一眼,又看了看姚守宁:   “今夜就要吗?明日再找行不行?”   “我今晚就要,想要看看外祖父的字。”姚守宁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嬷嬷越快拿来越好。”   柳氏面沉如水,忍着心中的火气。   曹嬷嬷不敢再开口,深怕自己问的话会点爆柳氏脾气,当即点了点头:   “那你们先回屋,回头我找到了,让逢春全部抱去。”   听了她的应允,姚守宁这才松了口气,连忙笑了一声:   “谢谢嬷嬷。”   说完这话之后,她这才挽了姚婉宁的手:   “我扶姐姐。”   兄妹三人出了柳氏房门,外头的雾更大了。   门口的灯笼之上都沾了水气,冬葵那盏提来的小灯绸布都已经被浸湿,她一面提起来抖了抖,一面想去点火:   “今晚真的奇怪,怎么这么大雾气。”   神都城临近白陵江,一般春夏之时的清晨,倒确实会有薄雾环绕,但入夜之后如此大雾气,实属冬葵记忆之中的头一回。   姚婉宁已经呵欠连天,意识昏昏沉沉,似站都站不稳了,困得厉害。   清元、白玉见她这副模样,深怕姚守宁扶不住她,主动将她接了过去。   她歪头靠在清元身上,眯着眼睛,像是这片刻功夫已经熟睡。   姚若筠看了她一眼,有些担忧的问了一声:   “没事吧?”   “应该没事。”   清元说话的同时,伸手摸了摸她额头,触手冰凉,并不像以往一样高热不退。   姚婉宁的呼吸也畅顺,也不像是心悸之症犯了的样子,反倒此时像是以往自己困极后的情景。   “快些回去。”   不知为何,姚守宁总觉得有些不安,催促了姚若筠一声。   他点了点头,觉得今夜两个妹妹都有些古怪,但又不明就里,最终猜测是不是因为姚翝被抓,使得二人忐忑不定。   那雾很大,冬葵在一旁嘀咕着桐油好像浸进了水雾,无论怎么点,总是不燃。   好在六奇及时提了灯笼过来,算是解了众人困境。 ###第一百三十章 说实话   姚家地方不大,柳氏屋中到姚婉宁的房间的距离也不是很远,大家平日都走惯了,因此灯光虽说并不是很亮,一行人仍是摸着黑,顶着浓雾回了姚婉宁的屋子。   说来也怪,姚婉宁一回房中,那困倦感刹时消失了大半。   迈进了门坎之后,她睁了开眼,迷迷糊糊的清醒:   “几时了?”   她竟像是这一路睡了一觉,浑然不记得回来的光景。   清元愣了愣,还没来得及说话,姚守宁突然凑了过来:   “姐姐醒了?”   “守宁?”   姚婉宁睁开眼睛看到了她,眼里带着迷惑,好一瞬间之后像是终于想起先前发生的一切,恍然大悟道:   “今夜你陪我睡。”   姚守宁见她这模样,心中隐隐不安,却仍是点了点头:   “今晚我陪姐姐睡。”   姚若筠送到门庭处便并没有进来,见姚婉宁醒后,他喊了姚守宁一声,打了招呼之后才转身欲走。   “大哥——”   姚守宁张了张嘴,也唤了姚若筠一声。   “什么事?”少年定足转身,神色平静,眼神带着疑惑,似是在等她接下来的话。   大哥虽说性格老沉,可却不满二十,且他不信鬼神,平日又只会读书,不会舞刀弄枪。   若‘河神’一至,他也束手无策,又何必留他下来呢?   想到这里,姚守宁忍住心中的不安,摇了摇头:   “没事。”她挤出笑容,勉强道:   “今夜雾大夜深,大哥回去的时候要小心。”   姚若筠还以为她有什么话要说,听她只是嘱咐自己,虽说觉得她语气有些怪异,但他却并没有往心里去,而是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他跟在六奇身后,那灯光越走越远,逐渐消失在黑夜里。   等他一走之后,姚守宁便紧紧的拉住了姚婉宁,神色像是有些紧张的样子。   “别担忧。”   姚婉宁有些好笑的看了她的表情一眼,打趣了一句:   “我又不会消失。”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令得姚守宁更加紧张。   清元、白玉二人忙着去准备换床铺、被褥,同时还要准备热水以供两位小姐洗漱,屋里便仅剩了姐妹二人以及冬葵。   一见人走了,姚守宁也不瞒姐姐,吩咐冬葵:   “你跑快些,去小厨房替我拿把刀过来。”   “拿刀?”   冬葵一听这话,吓了一跳,姚婉宁也吃了一惊。   可惜这会儿姚守宁却没办法与冬葵详细解释,深怕把她吓住,只含糊不清道:   “家里爹刚被刑狱的人带走,以往他任兵马司指挥使,我怕他得罪过闲人,所以拿把刀想护身。”   姚翝以往虽说也有办差不在家中的时候,但毕竟官职仍在,姚家所住之处也属于神都官员所聚居之地,寻常宵小不敢过来闹事。   但此时他一被抓,难保有人知道家中没有男人,便趁夜入门,做偷鸡摸狗之事。   她的这个解释倒也说得过去,再加上冬葵平时听多了姚守宁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初时的惊讶之后倒也并不是十分抗拒。   再加上今夜气氛怪异,不知是不是姚翝被捉,整个姚家十分消沉的缘故,冬葵总觉得今晚家中格外压抑,若能拿把刀防身,夜里说不准睡得也更安生。   因此听话的点了点头,转身退了出去。   “对了,你出去之时,找一下郑叔,让他夜里多注意这边一些。”   姚守宁想了想,还不保险,又添了句吩咐。   冬葵便点头应道:   “我知道。”   说完,快步出去了。   等她一走,屋里便剩了姐妹二人。   姚婉宁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神情间带着几分打量,那双目光盯着姚守宁看,仿佛看进了她的心里。   “怎,怎么了?”   姚守宁被她一看,不免有些心虚,结结巴巴问了一句。   姐姐虽说常年在病中,看似温柔没有脾气,可实则聪明内秀,她今夜举止反常,可能瞒姚婉宁不过的。   果不其然,她这话音一落,姚婉宁直接就问:   “今日你说我额头的这颗痣是怎么回事?”   说话的同时,她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   手指尖所抚之处平平整整,并没有摸到凸起的印痕,可白天姚守宁走后,她就看过镜子,确实眉心处不知何时浮现出一颗血红小痣。   姚婉宁虽说病弱,但并非傻子,反倒心细如发,仅凭姚守宁今日的态度,便将一些原本看似毫不相关的线索串连到了一起。   “清元、白玉之前没有注意到我这颗痣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娘也没有注意,你发现的更早了一些。”   她偏着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姚守宁,少女先前还眼神游移,似是不敢看她的眼睛,但听到她问起‘小痣’的时候,却身体抖了抖,脸上露出怔忡之色。   “我记得,西城案发那一日,你回家之后,过来看我时,就好像说过我额头看到了一颗小痣。”   姚婉宁抿了抿唇,突然说出这样一句令姚守宁意外的话语。   她看似闷不吭声,其实心思细腻,将一些小事牢记于心。   “姐姐还记得?”   姚守宁抬起了头,瞪大了眼看她。   “嗯。”姚婉宁点了点头,向她招了招手,看她毫不犹豫起身往自己走了过来,心里不由软得一塌糊涂。   “姐姐是不是已经猜出什么了?”   姚守宁伸手将姐姐胳膊一抱,也不想再瞒她了。   “前些日子,你跟娘闹了别扭之后,曾经问过我信不信这个世界上有妖邪。”姚婉宁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但说的这句话,便相当于间接回答妹妹的问题了:   “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姚守宁不是任性的人,今日却没有因为她病愈而欢喜,反倒在看到她这颗痣时,向柳氏发了火。   几天前,她来自己房中,当时莫名其妙提到她眉心有颗痣,手一碰到时,像是被烫到似的连忙往回缩。   当时姚婉宁不懂那种感觉,但今天姚守宁碰她眉心时,妹妹点她的那一下,她也像是被烙铁烫到,突然就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了。   可惜那会儿她看了一眼,只说眼花,清元、白玉二人也凑过来看了,都说没痣。   却没想到几天之后,她病情一好,那痣却出现,这些都不是巧合。   她平日身体不好,饱受疾病的折磨,两姐妹玩耍的时候不多,但血缘所带来的亲昵与牵连却是斩不断的。   姚婉宁这话一说出口,姚守宁便眼眶一热,用力的点了下头:   “嗯。”   心中牵挂了一整天的事,此时在得到她确定的回复之后,反倒踏实了许多。   “你跟我说说,让我心里有个数。”   姚婉宁反手将妹妹身体抱住,姐妹两人相互依偎着,姚守宁被她抱在怀里,整理了一番心中的想法,从当日西城案件说起,提到陆执为救柳氏而杀人之后,那张樵体内涌出两股黑气,钻入孙神医及世子身体之中。   再到后来回家,看到了姐姐额头处像是痣浮现。   “当日表姐被刑狱司带走,娘在刑狱遇到孙神医,我便有不妙预感。”   姚守宁眼圈通红,说到昨夜风雷交加时,她觉得不安,赶往柳氏屋里想要缠她,却并没有将她缠住。   “我当时太困了——”   说到当时的情景,她又悔又难过,那眼泪无声的往外流。   她性格明媚活泼,生于官宦之家,年方十五六,少年不识愁。   却因西城案件,短短半个月的时间,整个人像是受了不少挫折,竟大变样了。   “对不起,姐姐……”   她哭得有些打嗝,紧紧将姚婉宁抱住。   后悔与惧怕两种情绪在她内心交绞,从看到姚婉宁眉心处的那粒血红小痣,所有不安与忐忑瞬间全爆发出来了。   她后悔昨夜自己太困,所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明知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本该强打精神挽留柳氏,缠着她不让她外出。   又害怕姐姐中了妖邪烙印,与‘河神’有了牵扯,可能会遇到危险。   柳氏不理解她,偏执的不相信妖邪的存在,姚翝倒是相信了女儿的话,但却被刑狱司的人抓走。   偌大一个姚家,知情的人恐怕唯有她了。   姚守宁想要保护姐姐,所以今夜不顾一切,缠着要与她同睡,并吩咐冬葵拿刀,都是想要将姚婉宁守住。   少女眼泪流得又急又凶,道歉声听得姚婉宁心都痛了。   “不怪你,不怪你。”   她将妹妹抱住,想到姚守宁这些日子以来所承受的压力,不由将她抱得更紧了。   “你连着几日恶梦,好多天都没睡好,昨夜你只是相信娘,这又怎么能怪你呢?”   听到姚守宁自责的话,姚婉宁连忙安抚她。   但她的话一说出口,却令姚守宁哭得更凶。   她还不满十六,这些日子以来却承受了很多压力。   姚翝的话开解了她,给了她安全感,但此时姚婉宁的理解却是姚守宁更需要的,她这一哭,将这些天的所有她压力统统宣泄而出。   等她哭了一阵之后,开始轻轻的抽泣了,姚婉宁才轻轻的环住她,有节奏的微微摇着:   “你别着急,也别自责。”她的声音温柔,“发生这种事情,谁都不想的。”   她顿了顿:   “娘也不是有意的,她只是太着急了。”   姚婉宁的病,已经成为柳氏的心结,更何况有心算无心,柳氏这样不信鬼神的人,又怎么会想到有妖邪会设了一个圈套,使她去钻呢?   若她知道,她不知道有多后悔,恐怕哭的比姚守宁还要伤心得多。   想到那样的情景,姚婉宁眉头不自觉的皱了皱。   “更何况,就算知道药有问题,我也会喝的。”   姚守宁哭了一阵,只觉得头疼鼻塞之际,冷不妨听到姐姐说这话,惊得下意识的想起身看她。   却没想到姚婉宁低头下来,将脸颊贴住了她的头顶,喃喃的道:   “守宁,守宁。”   她唤了妹妹的名字两声,低声的说:   “你不知道,生病有多苦。”   她的这声轻叹,一下使姚守宁的挣扎动作僵住。   “我太想要健康了。”   她生来有疾,自小与药为伴,许多医理她都懂了。   十八年来,喝的药比吃的饭还要多,因为心悸之症,她要克制喜怒哀乐。   有亲妹妹,却不能陪她玩耍,无论刮风下雨,亦或阳光明媚,她大部分的时光都被困锁在房间之内,与床榻为伍。   “我的房屋中,药味最浓。”   平常女孩家种花弄草的,柳氏怕她费神,也担忧花香、花粉会令她不适,不允许她摆弄。   绣工、读书也不能做太多,否则既伤眼精也伤神,末了又会使姚家请大夫,闹得鸡飞狗跳的。   到了每天的春冬时节,更是全家高度紧张的时候,城里的大夫请了一拨又一拨,这种情况不止对柳氏是种折磨,对她也是。   “我太想要健康了!”   她再叹这话时,那语气便比先前更加的深刻。   “想要跟你玩耍,想要不靠人搀扶便独自行走,想要晒着阳光,想要感受雪水的温度。”而这些,都是柳氏所不允许的。   姚婉宁温柔的抱着妹妹:   “想跟全家人一起坐着吃饭,大家有说有笑,而不是我独自困在屋中,孤单单的喝着易消化的粥水。”   她太想要健康,所以哪怕知道柳氏拿来的药有问题,她也会吃的。   “就算是只能好好的很短时间,我也想要像正常人一样行走。”   “姐姐……”   姚守宁被她的话震住,有些不知所措。   她没想到在姚婉宁心里,竟会藏了这么多的不快乐。   “所以你别怪自己,就算昨夜娘没有偷偷去拿药,就算我早知后果,她要跟我说,我也会想赌一赌。”   姚婉宁轻声的说着,姚守宁一时之间分不清她说的是真心话,亦或是想要安慰自己的。   但确实听姐姐这样一说之后,姚守宁内心的自责一下被她安抚了许多。   “今夜若有危险,你不要管我,自己逃走。”   姚婉宁似是也有所感应,抱着她,轻声吩咐:“你要好好的。”   “我不。”一听到此处,姚守宁不由挣脱了她的怀抱,坐了起来:   “我要守护姐姐!”   她这话说得十分坚定,目光与姚婉宁对视,显示自己绝不退缩。 ###第一百三十一章 趁虚入   少女的眼睛、鼻尖泛红,那双瞳被泪水洗过,越发显得清透,但她的眼神却格外的坚定,使她一扫以往的天真无忧,多了几分坚毅、成熟。   若以往她是一株姚家细心呵护的幼苗,此时却在茁壮成长,试图想要长成一棵挣扎着想受风雨洗礼的小树。   姚婉宁怔了一怔,感受到她想要保护自己的心,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好!”   两姐妹说完了这些话,彼此又更亲近了许多。   就在这时,姚婉宁突然又叮嘱她:   “这些事情,你不可以跟其他人说,包括娘在内。”   妖邪之说虽在大庆颇多记载,但很多都是传言,未必可信的。   她想到了镇魔司的存在,虽说病了多年,但也对镇魔司有一定了解的。   再加上事情涉及到了将军府,她害怕妹妹目睹的情况会为自己引来灾祸。   “我知道,爹也提醒过我,今夜跟你说过之后,将来我谁也不提了。”   姚守宁应了一声,姚婉宁就点了点头。   “对了,你为什么会找娘要外祖父的字画?”   她问到这里,姚守宁就想起一桩事情了:   “我跟娘第一次去将军府时,娘准备的礼物中,有一份外祖父的手书。”   那份书画有神异,当时还将苏妙真刺激到了。   她怀疑苏妙真身上的那道意识有问题,不过这个时候姚守宁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和姐姐提到这个事。   一来是表姐身上的意识实在太恐怖了,身在江宁,却似是能掌控神都。   哪怕此时苏妙真被抓进刑狱,她却总觉得自己若是提到了这道意识的存在,都会被‘它’捕捉。   若是被‘它’知道自己能感应到‘它’的存在,她总觉得自己会有危险。   更何况表姐的事情之后她要慢慢再查,当务之急,是先将姚婉宁这一道难关过了再说。   ‘河神’的问题还没解释,姐姐眉心处的烙印迫在眉睫,没有必要再多生事端,令她烦心伤神了。   想到此处,姚守宁将苏妙真的事情略去不提,只提到柳并舟的字画十分神奇,能化笔画为神通。   当日就是因为她送了世子这副画,镇住了妖邪,保了他数日性命,使他哪怕是陷入沉睡,也没有受妖邪所害。   “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神异之物。”   姚婉宁显然也没料到她所说的情景,又听说字画毁于将军府,一时之间既是有些遗憾,又是有些感叹。   “这就是你执意送世子画,最后被娘骂的那一次?”   她想起当时的情景,姚守宁罕见与柳氏闹了别扭,哭唧唧的躲回房中。   “就是那一次。”   姚守宁点了点头。   姚婉宁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当时还以为她真的因为世子救母的举动而开了窍,如今才知道原来是这样的缘故。   “据娘所说,那字画是外祖父以多年修为所写成,她出嫁之时,外祖父殷切交待她,务必挂于屋中……”   姚守宁说到这里,顿了顿,去看姐姐:   “姐姐,你说外祖父是不是有意如此吩咐?”   字画有神异之功,又能镇压妖邪,使邪物无法入侵,是不是柳并舟早窥探天机,所以才有此举动?   柳氏成婚之后,生一子两女,长子、幺女倒也罢了,次女出生之时,便有先天之疾。   以往姚守宁从来没有怀疑过姐姐的疾病,可此次见姐姐受妖邪烙印,又牵扯上‘河神’一事,才开始让姚守宁感觉姚婉宁的病恐怕不是先天之疾这么简单的。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你的病并非先天之疾,而是受妖邪作祟呢?”姚守宁大胆猜测。   若姚婉宁的病并非娘胎里带来,而是受祸于妖患,那么许多问题便能说得通了。   “妖邪作祟?”   姚婉宁神色一怔,喃喃重复了一句:   “你是说,我从出生之时,就被妖邪盯上了?”   姚守宁点了点头。   这些事情听来匪夷所思,但如今她身中妖邪烙印,又觉得这样离奇的事件并非完全不可能。   “那姓孙的‘神医’我总觉得是冲着你来的。”   西城案件里,附身于张樵身体内的妖邪之气化为两股,一股冲世子陆执下手,而另一股则像是冲着姚婉宁来的。   从孙神医先行骗给姚婉宁治病,催使柳氏受骗后上当,继而再生邪火砸医铺——再到巧遇苏妙真,她与苏庆春下狱,使柳氏与孙神医重逢,再受他蛊惑。   事情环环相扣,仿佛早就布下的一个局。   “否则什么药如此神奇,令你一喝便疾病全消?”姚守宁犹豫了一下,将自己的想法说出:   “我总觉得像是先给你下‘毒’,再借机给你解药的同时,种下妖邪的烙印罢了。”   结合近来发生的事,她有这样的猜想倒也说得通,不过姚婉宁又疑惑道:   “但不可能啊。”她纳闷不解:   “我们只是普通人家,爹如今不过六品兵马司指挥使。”   而在二十多年前,柳氏与姚翝相识之初,他不过南昭一地位低下的军中小旗,又怎么会使得妖邪关注,并继而在柳氏生育女儿之时,及时给她的女儿动手脚?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她提出疑问。   其实姚婉宁若不提出这样的疑问,姚守宁兴许还不敢十分确定,偏偏她这样一说之后,姚守宁倒想起一件事来了。   “姐姐,我听娘说过……”   这是柳氏的秘密,她原本答应了母亲不能外传的。   但事关姚婉宁身体的原因,哪怕是柳氏知道她说了,应该也不会怪她的。   “她说外祖父当年提过一句谶言,就是有一道神秘的力量,会在他的后代血脉之中觉醒。”   她略去了柳氏与姚翝当年婚事的始末,反而提起了这重要的一句。   也正是因为这一句谶言,造成柳氏与柳并舟父女多年隔阂,也是她如今提起妖邪便格外抗拒的原因了。   姚婉宁听完,一下呆住。   “娘真的说过,外祖父曾言,有神秘的力量,会在他后代血脉之中觉醒?”   姚守宁用力的点头:   “真说过。”   如果如果柳并舟的话并不是如柳氏所说仅只是传言,而是一种真正的预言呢?那么姚婉宁当年出生之后便患有先天之疾,说不准便找到原因了。   柳氏将其当成谶言,不以为意,唯独柳并舟知道事情的轻重。   所以在女儿出嫁之时,他耗费多年苦修,写出一副神异非凡的大字,交到女儿手中,并叮嘱她一定要随身携带,且高挂于家中。   他老人家恐怕早就已经猜到,随着柳氏出嫁,她的孩子出生之后,恐怕会受妖祸之苦,所以提前作了准备。   却没想到,正因为他一番苦心,想要提前叮嘱女儿,但女儿却又因为抗拒谶言而对他心生怨怼,不止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里,那副神异非凡的字画也被她收于箱柜之中,直到后来准备送人,才重见天日。   若姚婉宁之疾真是因为妖蛊之祸,那么柳氏当年的一意孤行,可将这个女儿害惨了!   想明白前因后果,两姐妹相互对望了一眼,久久无话可说。   姚婉宁的心思转得快,她心下已经有七分相信妹妹说的应该是真的,她的疾病可能确实有诡异。   不过她自己的身体她心里有数,她的血脉并没有任何异常之处,她无法见妖邪,也没有觉醒什么天赋。   反倒是姚守宁,西城案件当日,若她真的亲眼看到世子杀人后,死者张樵体内分别钻出两股邪气,且又能在数日之前窥探到自己额心的小痣,这应该才是一种神异之处。   如果柳并舟说的话是真的,那么姚家觉醒的后代血脉,恐怕就是姚守宁了。   这样的预言想必除了柳并舟知道之外,应该也有某一种力量知晓,因此当年的柳氏嫁人之后,恐怕一直处于被某种力量窥探之中。   待她生下孩子的时候,那股力量便趁机而入。   只是‘它们’并不知道觉醒的血脉究竟是谁,反倒是在她出生之后,便误认为这觉醒的力量会在她身上出现,因此在她身上做了手脚。   也就是说,她这些年的疾病,兴许纯粹是替妹妹挡灾了。   姚婉宁想到此处,垂下了眼皮,并没有将这样的猜测说出口。   她的妹妹性情天真,若是知道自己的疾病是替她挡劫,不知她会有多难过。   这些年来身体不便所带的痛苦是一种巨大的折磨,姚婉宁原本一直十分遗憾,此时知道并非巧合之后,却又感到庆幸——   庆幸生病的是自己,姚守宁如此活泼,她甚至一刻都坐不住,若生病的是她,她该会有多痛苦?又怎么能忍得住?   她心中想着此事,脸上却半分不显,含笑看着姚守宁面露懊恼之色:   “早知道不将这副字画送给世子了……”   少女还没有意识到这中间的阴差阳错,这样就很好。   “你又不知道,这也不能怪你。”姚婉宁含笑安抚妹妹,姚守宁还是有些后悔:   “所以我跟娘说,让曹嬷嬷再找一找外祖父当年的手书,希望其中还有这样的神异之物。”   姚婉宁听她说到这里,不由点了点头。   两人说了一阵话,她一阵困意上涌,打了个呵欠:   “清元、白玉二人怎么还没回来?”   先前姐妹二人要说悄悄话,两个丫环识趣的先避了出去,准备热水,只是这会儿还未归来。   “姐姐困了?”姚守宁看了她一眼,她先前说话时倒是十分精神,此时好像一下困意难挡,眼圈熬得通红,打个呵欠,眼泪蓄了满眶。   “是有些困了……”   她声音很轻,眼皮直打架:   “我先靠着你睡一会儿,待清元、白玉回来,铺好了床你再喊我……”   话音未落,她将头往姚守宁肩头一靠,竟然一下便睡过去了。   “姐姐——”   姚守宁心下一慌,下意识的唤了她一声,却见她睡得很香,甚至发出了细细的鼾声。   灯光下,她额心处那粒朱红的小痣仿佛萦绕着血光,内有妖异之色流转,竟似是亮得惊人。   姚守宁不由伸手去揉她小痣,那粒小痣触手极冰,竟似是碰到了一粒冰珠。   就在这时,清元、白玉二人提了水进来,见到屋内靠坐一起的姐妹二人,不由怔了一怔,清元放轻了声音问:   “大小姐睡着了?”   姚守宁点了点头,一时之间不知该不该唤醒姐姐。   “今日大小姐刚病愈,可能是有些欢喜,耗费了过多的心神,不如我们先换床铺,收拾好后再唤她起来洗漱。”   白玉这话让姚守宁犹豫了片刻,随即点了点头。   两人将热水暂且放在碳炉一侧,又都忙着去抱床褥,外面脚步声又响起来,逢春人还未到,声音已经先传进来了:   “二小姐,太太让我给您送字画来了。”   一听这话,姚守宁心下不由一喜,刚想起身,又因姚婉宁靠着她而受束缚。   不多时,逢春抱了一个大竹筐进来,见到姚婉宁靠着姚守宁而睡,下意识的放轻了脚步。   她手中抱着的筐不小,里面装了七八卷裱过之后系了丝带的字画,放在了姚守宁身边,压低了声音:   “这些都是家中老太爷亲手所写、所画的,能找得出来的,太太全让人找出来了。”   兴许还有一些,但藏放得比较深,一时半会儿难以翻箱倒柜的找到。   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找到这样多幅字画,姚守宁心中已经十分满足,闻听此言,连忙就点了点头。   “二小姐可要我搬到哪里去,亦或是挂在何处?”   “不用。”   姚守宁摇了摇头,说道:   “你放在这里,我自己看就行了。”   逢春应了一声,说道:   “既如此,我就先回去。”   夜已深了,姚翝虽不在家,但柳氏要歇息也需要人服侍。   姚守宁应了一声之后,逢春才退了出去。   床铺被褥很快换好,清元、白玉二人出来扶姚婉宁起身。   今夜她好像格外的困,身体沉得惊人,二人合力抬她,竟都有些吃力。   姚守宁连忙上前帮忙,三人一起才勉强将姚婉宁扶了起来,跌跌撞撞的往内室走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 河神现   两个丫环帮着姚婉宁擦脸、擦手,就这样一番折腾,她也未醒。   直到将姚婉宁服侍着躺进被窝了,姚守宁这才松了口气。   清元二人将洗漱后的水倒出去,又重新为姚守宁打了热水擦身,因不是在自己房中,她只作简单的擦洗,便换了衣服,坐到了床侧。   两个丫环自己也去收拾洗漱,趁着冬葵还未回来的时间,姚守宁将逢春送来的那些柳并舟的书画搬到床边,一幅一幅的拆开来看。   令她感到有些失望的,是拆了五六卷后,这些字画并不带任何神异,只是普通的书画而已。   剩余还有数卷未拆,但姚守宁总觉得这些剩下的字画中恐怕并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正如柳氏所说,当年柳并舟特意交待过,令她要高高挂起的画卷恐怕只有那一幅,能够震慑妖邪的,也唯有那一幅而已。   “唉……”   她叹了口气,就在这时,冬葵终于回来了。   屋里冷冷清清的,她进来时好奇的望了望,看到躺在床上熟睡的姚婉宁,问了一句:   “清元与白玉姐姐呢?”   “她们收拾洗漱了,估计晚些时候才会过来。”   姚守宁回了她一句。   两个丫环的房间离姚婉宁并不远,方便照顾她起居。   大多时候,她的房间不会离人,二人之中总有一人会陪她睡,今夜因姚守宁留在这里,两人才偷得了片刻空闲,估计是自去梳洗。   姚守宁不以为意,问她:   “拿到了吗?”   “拿到了。”   冬葵点了下头,从袖口之中摸出一把短刀:   “我准备去寻郑叔时,却发现他已经抱了被子,守在内院门口,说是今晚不睡,要亲自守住。”   看样子郑士也感觉到今夜有些不对头,他虽不能见妖邪,但曾经的军旅生涯养出了他异于常人的预感,所以不需额外吩咐,他就已经做好今晚守夜的打算了。   姚守宁点了点头,示意她将刀放在床尾处,一面催她也快些去洗漱。   外头雾重,她跑了个来回,此时头发、眉梢俱都湿了,裙尾处也有水。   山雨欲来,姚婉宁的房间十分危险,留的人越多,越可能出事。   冬葵却不着急,见地面散了一地的书画,蹲下身去收拾,一边就问:   “这是太太送来的吗?”   姚守宁轻轻的‘嗯’了一声。   她忙着拆画,急于想找到有用的东西以镇邪,来不及去收拾。   此时冬葵一来,便帮着将画卷起,她动作麻利,很快将两幅画卷好之后重新系上丝绳,正欲再捡一幅字时,手刚一伸出去,床头处挂的那盏灯的灯芯中便发出‘噗’的轻轻爆响声。   灯光闪了一下,先是陷入了短暂的黑暗,又重新亮起。   ‘呼呜——’   外头风吹过庭院,将垂落的厚重布帘掀起,大股夜风夹杂着潮湿的雾气灌了进来,丢在冬葵脚边的两个卷好的画卷也不由被吹得滚得数圈。   寒风刺骨,冻得姚守宁打了个哆嗦。   ‘呵。’   相反之下,冬葵却突然张嘴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睛,不由喃喃的道:   “怎么突然觉得有些困了?”   姚守宁紧缩着肩膀,她的注意力全在拆画之上,听到冬葵说的话,便本能的回了她一句:   “若是觉得困,早些去洗漱了睡,回头我自己收拾地上的画就行。”   说完这话,她又捡了一幅画卷拆开,有些失望的发现上面只画了一幅墨荷,荷叶上面有一滴惟妙惟肖的水珠,下方有两尾活灵活现的锦鲤。   画倒是简单雅致,可惜却并没有丝毫的灵气,也不见金芒迸现,不具备镇妖之力。   但在她失望的瞬间,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儿,寒毛一立之下,她将挡在面前的画卷一移,目光往冬葵的方向看了过去——   她与冬葵说完话后,冬葵并没有回声,此时定睛一望,却见冬葵不知何时趴睡在地,手中还握了一张半卷的画,睡得人事不醒。   姚守宁惊得魂飞天外,眼角余光扫到手中的画卷上,却见那墨荷之上的水珠何止是惟妙惟肖而已,分明就是已经活了过来般,开始在画布之上来回的滚动。   初时姚守宁还以为自己神情紧张所致,待深呼了一口气,再定睛一看,却发现并非幻觉。   荷叶上的那滴水珠确实‘活’了,在叶子上滚动着,眼见即将要流入水中。   这种‘动’与当日马车上看到的柳并舟那画杂乱无章的笔画的‘动’又有不同,当日那幅画虽乱,可字迹重组,金光闪烁,浩然正气从书法之中而来,能镇压邪祟;   此时这幅画的‘动’,则带着一种诡异而阴秘的感觉,画面鲜活的同时,恐惧感却又自心底而起。   怪事发生,妖邪来临!   ‘哗啦啦’的水流声在姚守宁耳畔响起,且声音越来越大。   她二话不说将手中的画卷一扔,又将地面最后一幅还未拆开的书画捡起。   “对不起了外祖父!”   她内心生出这个念头,动作粗暴的将那捆画的丝绳扯断,画卷张开,依旧全无灵力。   反倒是先前被她扔落在地的那幅画上的水珠滚动了几下之后,终于‘嘀答’一声落入水里!   落水的刹那,清晰的水花声在姚守宁耳畔响起,画中两尾鱼活了过来,水流声越来越大,接着化为惊涛拍岸——   ‘轰!’   巨浪拍击河岸的声音响起,震得姚守宁头晕眼花,整个人像是疾速失重,掉入冰冷的河流之内。   此时夜深人静,神都城不少民众已经陷入沉睡之中,而城外的白陵江面开始出现涟漪,那涟漪越扩越大,水流飞速旋转,形成巨大的漩涡。   那漩涡径直往下沉,开始是一尺、一丈,继而十丈、二十丈,直至深不见底,最终‘轰隆’落入河底。   只是在那漩涡沉至河底的刹那,整个神都城都听到了这一声震响,接着地底震荡不迭。   将军府里,陆无计夫妇还没有入睡。   朱姮蕊擦拭着她的银枪,而大将军正在泡脚,白陵江发生异变的刹那,夫妻俩正在说着话,却在同时感应到了一股非比寻常的邪异之气。   今夜雾气很重,凭借镇守西南多年与妖邪打交道的经验,令他们感应到了这股可怖的危机。   两夫妻不约而同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正欲侧耳倾听之际,却听到了‘轰’的闷响。   接着地面震动,陆无计足下的水盆飞弹而起。   眼见差儿盆摔水倒时,他眼中闪过暗芒,用力将一双赤足踩了下去。   那大脚踩中弹跳起来的水盆,盆子‘哐铛’重响落地,里面的热水却是泼洒了出来,往四周流去。   今夜的水流显得格外的妖异,灯光下闪着银亮的光泽,如同一条条活过来的‘蛇’,蜿蜒着往四周飞速的爬行。   先前神色慵懒的朱姮蕊目光一沉,手中银枪重重刺出,扎中了一条涌动的‘水蛇’。   恐怖的力量破开水流之下涌动的暗影,插入地砖之内。   水流之中的黑气散逸开来,那些‘活’过来的水流顿时像是失去了主心骨般,水花四溅,最终化为普通的细流,停止了疾速的游行。   枪尾因大力而剧烈的摆动,地底传来的余震已经消失。   两夫妻相互对视了一眼,长公主皱眉叹了一声:   “有妖邪现世。”   且这一次妖邪出现动静如此剧烈,几乎造成了地动的效果,可见非同于一般的邪祟。   天妖一族被镇压多年,一直暗中隐忍存攒实力,终于到了现在卷土重来,恐怕天下浩劫将起!   陆无计终于坐不住了,匆匆将湿漉漉的脚塞入皮靴之中:   “我得去点一队黑甲,巡逻城镇。”   朱姮蕊的神色严肃,点了点头,起身往银枪处走去,用力一拔,将枪提起。   她高大的身形在灯光下拉出长长的阴影,像是一位攻无不克的女战神。   “你去,我会守住家里!”   陆无计点了点头,急忙召唤下人,为他取来披挂,身影很快离开长公主的视线之内。   而此时的另一边,姚家之中——   柳并舟所画的那幅图上,水滴落入水中的刹那,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寒意透过布帘,传入屋内。   姚守宁在短暂的失重感后,勇敢无比的睁大了眼睛。   那溺水感刹时消失,她仍身处姚婉宁的闺房之中,手中握着的那张墨荷图不知何时已经落地。   她强作冷静,飞扑到床侧,将那冬葵先前从厨房拿来的短刀握在手里。   屋里静悄悄的,先前姚婉宁细细的鼾声已经完全消失了。   冬葵也安静的躺倒在地,仿佛一具尸体。   床榻之上,姚婉宁双手交叠在胸前,她的神态安详,嘴角微勾,双颊浮现出古怪的红晕,好似陷入了一场美好的梦境。   “姐姐,姐姐!”   床榻边的灯光越来越暗,好似有人捏着灯芯,逐渐将光芒逼退。   整个姚家十分安静,似是陷入了一种诡异的诅咒里。   所有人都睡着了,全世界好像唯有姚守宁独醒。   她既是感到惶恐不安,又是感到后悔无比。   早在姚婉宁困倦难当时,她就应该觉得不对劲儿的。   她拼命推摇姚婉宁,却无论任她怎么摇晃,姚婉宁依旧不醒。   灯光一点点暗下去,最终灯芯发出轻微的声响,彻底完全消失。   房间陷入了黑暗,光明不见,那些萦绕于姚家的浓重雾气开始肆无忌惮的涌入屋内。   顷刻之间,整个姚家被大雾封锁,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姚家的外头,两个身穿官袍的差役绕着姚宅巡逻,一面低声搭话:   “姚头这一次进刑狱,不知几时才能脱身。”   “近来城里不大太平,咱们多绕两圈,以防有人知道姚头不在,心生歹意。”   “奇怪,怎么今日雾气如此之大?”   另一人接话:   “谁知道呢?”   今年天气怪怪的,先是暴雨不断,接着好不容易晴几天,前几晚又开始下雨,使得城中多处被淹,今夜雾大好像也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怎么突然这么困?”   说话的另一人打了个呵欠,越走越觉得眼皮酸涩,沉得睁不开,当即抓住了同伴,用力甩了一下脑袋。   哪知同伴也觉得犯困,两人跌跌撞撞走了数步,都觉得困得不行,索性靠了一面墙,准备醒一下神。   这一靠上去,便随即像是失去了知觉,二人歪歪斜斜倒地。   环绕神都的白陵江水之中,此时江心如同被捅出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无数雾气从中散出,江水开始逐渐沸腾。   黑雾缭绕之下,有一道阴影被包裹其中,好似奇大无比的黑茧,被拥托着浮出江面。   ‘呼呼——’   狂风环绕,将雾气吹散,露出那被包裹在黑雾之中的漆黑身影。   这位藏匿于河底的‘河神’,终于现出了真身。   与此同时,司天监的观星楼处,一个身穿青色道袍,头发以玉簪挽鬓的道人正站在高楼之上。   今夜风大,他宽大的袖袍被风吹灌得鼓胀起来,发出‘哗哗’的声响,仿佛要带着他颀长的身影乘风归去。   他身材清瘦,面容俊朗,初时看上去似是三十来岁,但细看之下,却又发现他的那一双眼睛仿佛盛满了岁月的光辉。   道人望着远处蠕动的大雾,一双如星夜般的眸子仿佛能洞穿雾气层,看到白陵江此时的异景。   那黑暗之中,有道埋藏于河底多年的‘故人’重新归来,道人的眼睛弯起,露出愉快的笑意:   “看来那一滴曾被预言的血脉已经觉醒。”   ……   姚家里,柳氏本来洗漱之后正坐在梳妆台前涂着香膏。   她已经拆了珠环首饰,镜子里映出一个仅穿了单衣的丰腴壮硕的妇人身影。   曹嬷嬷收拾着她洗漱之后用的热水,忙得不可开交。   以往这个时候,柳氏本该快些涂了脸手,便上床歇息,可今日她心中却记挂着事。   她的大女儿病情刚好,小女儿便要缠着姚婉宁一道睡。   也不知姐妹两人睡到一处,清元、白玉侍不侍候得好。   姚守宁向来睡觉沉,若她睡着了,不知会不会抢姚婉宁的被子。 ###第一百三十三章 惊魂夜   如今天寒地冻,房间里的碳火不知两个丫头照不照顾得好,若是一旦两个丫头贪睡,碳火歇了,姚守宁又抢被子,恐怕大女儿受凉,一旦受凉,便会感冒的。   她越想越是心急,觉得自己应该过去瞧一瞧。   却不知为何,明明思绪还十分清晰,身体却像是沉甸甸的,不听使唤的样子。   柳氏心中一急,连忙想出声唤曹嬷嬷。   可是舌尖却像是被麻痹了一般,根本无法发出声音。   她越发挂念两个女儿,情急之下她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这一咬之下,剧痛从舌尖处传来,终于令柳氏夺得了身体的掌控力。   “呼!”   柳氏坐直起身,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像是趴在梳妆台前昏睡了过去。   她明明前一刻还在涂脸,手上的香膏还未完全融解,竟在涂脸的过程中似是困到了极致。   “嬷嬷,嬷嬷?逢春?”   柳氏这一苏醒之后,便不再犯困,唤了身边人两声。   可奇怪的是,曹嬷嬷年纪虽大,但以往她一唤,总会很快回声,此时她再唤时,不管是曹嬷嬷还是逢春,仿佛都睡了过去,没有听到半点儿声音。   “真是怪了,莫非两人都睡着了不成?”   柳氏嘀咕了一句,想起自己睡梦中担忧的情景,越想越是不安,当即起身去取自己的斗蓬:   “我要去婉宁那边看看。”   她放心不下一双女儿,总得要亲自去看一眼二人有没有睡着才安心。   想到此处,柳氏披了斗蓬便出门。   一出了房门,一股寒意便迎面吹来,吹得柳氏一个激灵。   今夜的雾气格外的大,几乎将整个姚家笼罩,离得稍远一些便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四周静悄悄的,姚家上下仿佛都陷入了沉睡,除了柳氏自己的脚步声外,听不到其他半分声音,格外诡异。   若是其他人独自走夜路,恐怕早就已经吓得胆颤心惊。   但柳氏不信神鬼,心中无妖,自然百邪不避!   她半点儿都没有害怕,只是心中念叨着今夜的天气不讨人欢喜,而且下人好像十分贪睡,她一路行来,竟没听到半分动静,仿佛整个姚家唯有她一个人清醒。   好在主屋去姚婉宁院子的路并不是很远,她已经走过了许多回,哪怕闭着眼睛也能找到,因此就算没有人陪伴,没打灯笼,柳氏也很快靠近了女儿的屋子。   ‘啪嗒!’   远远的,柳氏就听到了一道沉重的声响。   “什么人?”   她顿时警觉,喝了一声。   那声音似是脚步,却十分的沉,仿佛双腿灌了铅一般,每落一步发出重响之声。   她喝斥声后,那脚步声一顿。   柳氏不由想起一个事——   今日丈夫前脚被抓,莫不是消息走漏,有宵小闯入了姚家里?   姚婉宁正值十八,而姚守宁还未十六,却生得花容月貌,此时两个女儿共处一屋,纵然院中有下人,不过三个女孩而已。   若是歹人进屋,怕几个女孩无法挡住这行凶的歹人!   想到此处,柳氏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当即加快脚步,往姚婉宁屋子行去。   柳氏出来得急,也没注意屋里的沙漏,不知此时是什么时辰。   今夜雾重云厚,将星、月挡得密密实实,黑暗笼罩大地,再加上四周俱寂,曹嬷嬷、逢春等人都熟睡了,柳氏自己也是因为担忧女儿,才从睡梦之中惊醒,自然觉得时间已经不早了。   可偏偏这会儿姚婉宁的庭院大门敞开,不知是清元、白玉二人临睡之时忘了锁门的缘故,还是夜半有歹人闯入,撬开了房门。   若是前者还好,幸亏她今日心血来潮过来看了,若是后者,柳氏简直不敢去想自己若是不来,会发生什么事。   她大步踏入门坎,门后摆放了一根长长的门拴,约有七八尺长,手腕粗细,柳氏将其握在手中,转头就看到了远处姚婉宁的房门口处,站了一道高大的黑影。   ‘嗡——’   虽说柳氏早已经猜到恐怕有歹人前来,但当她真的看到有影子往那一站时,仍是觉得头皮发麻,脑袋像是遭人当头敲了一棒似的。   此时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姚婉宁的房间灯火早就已经熄了,显然两姐妹都入睡了。   她的房中侍候的只有清元、白玉,家里下人不多,外头有服侍下力的长工,但绝不敢踏入内院之中的。   但这会儿站在姚婉宁房门口的那人是谁?他想做什么?怎么溜进内院之中来的?   柳氏一见此景,怒从心中起,恶从胆边生,她握举了手里的长拴,怒喝了一声:   “你是何人!”   她的咆哮声震划夜空,打破了姚家的宁静,使得那黑影欲进屋的动作一顿,仿佛十分惊讶此时柳氏还未‘入睡’。   只见那黑影高得惊人,且十分壮实。   柳氏此时气急败坏,顾不得自己孤身一人。   想要保护女儿的母亲本能占了上风,令她忽视了此时气氛的诡异。   她举了手中的门拴,往那影子冲了过去:   “你这个贼子,竟敢夜闯民居,你知不知道我丈夫是谁?”   一想到屋中还有两个女儿,她恨得咬紧了牙关,顷刻之间奔至那影子面前,举了木拴便往他劈头盖脸的砸打下去:   “我打死你!打死你!”   “来人啊!来人啊!进贼啦!”   她边打边喊,木拴极粗重,柳氏身强体壮,此时又含怒出手,一棒敲下去,纵然是成年男人也承受不起。   那木拴‘砰’的重击到了那人影头上,发出‘噗’的闷响,仿佛有水被击打了出来,但他站在那里,却不摇不晃,挨了数下,却并没有倒下去。   柳氏没有注意到,他仅以脚尖沾地,后跟腾空,站立的地方有一大滩水洼,水流迅速向四周蔓延开来,十分诡异的顺着门槛爬了上去,想要钻入屋里。   “你这个遭瘟的贼子,竟敢想害我的女儿,离她们远一些!”   柳氏边打边骂,同时大声喊人:   “来人啊!快来人!”   说来也怪,她一连敲了数下,纵然再是强壮的男人,挨了这几大棒子也会倒地不起才对,她每一棒都敲的是这人脑袋、后背,打得‘砰砰’作响,反震回来的力道令她手臂都有些酸麻发痛,身体也受力量推挤后退,偏偏此人却直愣愣的站着,一声不吭。   屋内的姚守宁早在冬葵昏睡的刹那,就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对。   她手持短刀,靠在床头,将躺在床榻内侧的姚婉宁保护在内。   大雾涌起的刹那,她感应到一股森寒的气息涌进,接着‘哗啦’的江水翻涌声在她耳畔响起,她的眼睛似是透过黑暗的内室,‘看’到了神都城外的白陵江面的情景。   江水心破开一个巨大的黑洞,无数水流往黑洞之中奔流而下,形成极为壮观而又恐怖至极的一幕。   偏偏这巨大的黑色漩涡之底中,水流裹挟着一道漆黑的身影从水中浮出,那身影踩踏着江水而来,一步一步踏上岸。   在上岸的刹那,‘他’转头往一个方向看了过去——那目光穿破黑暗、迷雾与距离的封锁,直直与姚守宁的双眼对上,那双眼漆黑无眼白,仿佛两轮深渊,欲将她的魂吸入其中,吓得她一个激灵,险些将手中的短刀抖了出去。   目光交接的一瞬,森然的浓重鬼妖之气将姚守宁笼罩在内。   ‘哗啦’的水流声响更加激烈,一股水雾凝结,形成一个巨大的气泡,顿时想将姚守宁封锁在内。   气泡一成之后,带着人高高悬挂于半空之中。   幸亏此时屋内无人清醒,否则姚婉宁、冬葵等人看到这诡异非凡的一幕,恐怕要被吓得晕死过去。   姚守宁虽说梦见过妖邪,也曾正面迎战蛇妪,但那时她身处将军府,知道有长公主以及府中众将士的存在,且最终的危急时刻陆执苏醒相救,只是虚惊一场,此时才算真正感应到邪祟威力。   她一被气泡困住高吊而起的刹那,寒意便瞬间笼罩姚守宁全身,大股大股水流灌入气泡之中,很快便将水球填满。   姚守宁的头发在水流之中四散开来,身体被包裹于水流之中,那些带着阴邪之气的水流紧紧将她缠缚住,仿佛想将这气泡连同困在其中的女孩一并拖入深渊之底。   死亡的恐惧涌上心头。   姚守宁毕竟养于深闺之中,这是她第一次独自面临如此可怕的情景。   水流之外,灯火原本俱灭,四周本该陷入黑暗。   可是在极度的黑暗之下,水流的四周,又有幽蓝的光逐渐升起。   透过暗蓝的光,她可以‘看’到躺在床上,陷入沉睡的姐姐,以及人事不醒歪倒在地的冬葵。   仿佛阴与阳的交隔只是在转瞬之间,水流涌动之下,气泡逐渐下坠。   眼见即将落入地面的刹那,突然一道高亢而愤怒的咆哮声响起:   “什么人!”   那怒吼声穿破气泡、水流的阻隔,钻入姚守宁的耳中,令她的思绪顿时冲破浑噩,恢复清明。   柳氏来了!   姚守宁醒悟过神,吓得握刀乱挥,那水泡看似薄透,实则极有韧性,刀子一割之下,力道反震而回,使她短刀险些脱手而出。   她拼命在水中挣扎,气泡眼见落地的刹那,她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决定放手一搏。   短刀不再试图扎破气泡,而是被她握住,往之前受过伤的左手掌心一挥!   划不破魔气阻隔的水泡,但那刀刃却锋利无比的将她伤口割破。   殷红的血液流了出来,宛如细腻的红纱,散逸于水流之中。   那血一入水,原本蓝幽幽的水流像是碰到了克星,开始动荡不止,那些水流之内似是发出凄厉尖叫声。   姚守宁被这声音震得恶心欲吐,这一下再挣扎时,受伤的手掌碰触到了气泡的边沿。   鲜血溢出,似是带着某种神秘之力——   先前那刀割不破的气泡瞬时无声破碎。   ‘哗啦!’   气泡之内灌涌的水流全部倾泄而出,流了满屋都是。   姚守宁浑身湿透了,‘噗嗤’摔落于地,直到此时终于得以逃脱危机,吐出口鼻中的水,大口呼吸。   她冻得嘴唇发紫,却顾不得自己,扑到了床边,伸手去摸自己的姐姐。   好在姚婉宁还睡在床榻之上,但她的身体似是比刚才从水中破困而出的姚守宁还要冰,几乎冷得像是一个活死人。   想到自己的鲜血作用,姚守宁一面哭喊着:   “姐姐……”   一面用力挤握自己的伤处,也不知有没有用,便往姚婉宁额头、脸颊处胡乱抹去。   她受江水浸泡,此时浑身冰冷,那血流得也不快,不过血液在碰触到姚婉宁身体的刹那,她身体表面浮现出大量的红光,将她的面容照亮。   姚婉宁沉睡的面容不再平静,而是现出挣扎之色。   “姐姐,姐姐醒醒!”   见到此景,姚守宁心中一喜,用力推摇着她,同时再挤压伤口,将血对着她额心处的朱红小痣滴落下去。   血珠落下的刹那,只见小痣如同吹气一般鼓了起来,顷刻形成一颗如鸡蛋大小的血珠,似是想将这滴姚守宁挤出来的血吞没进去。   只是在两者相交接的刹那,姚守宁滴落的那滴血珠如同热油滚入雪团之中,迅速将那鼓起的血泡分解。   “啊——”   一道诡秘阴森的厉叫响起,大量红雾从血泡之中蜂涌钻出,想要将这血泡连带血液吞噬。   姚守宁看着这非凡的一幕,心中既怕且惊。   怕的是姐姐醒不过来,惊的却不知这‘河神’究竟是何来路。   当日她的血液可以暂时镇压陆执体内的妖蛊,此时却仅与姚婉宁眉心处的那滴烙印针锋相对。   两者相对峙的刹那,她又哭又急的不停推喊着姚婉宁。   就在这时,外头‘咚咚咚’的急促奔跑声响起。   她的眼前浮现出一双银白的眼,那是自白陵江底现身的‘河神’。   ‘河神’来了!是来带走姚婉宁的!   虽说她的血对妖邪有一定的镇压作用,可她自己本身并无武力,无法将妖邪驱退。   “你是何人?你这个贼子,竟敢擅闯民居!”   柳氏的怒骂声打破了夜晚的沉静,传得极远,她凶悍的咆哮顿时将那种诡谧不安的氛围破坏殆尽。 ###第一百三十四章 暂退去   柳氏向来自恃出身书香门第,一惯都十分要脸,无论内心多么强势,表面依旧是要维持礼节的,可此时却像是一只被激怒的母鸡,什么体面都顾不得了。   姚守宁想起先前自己濒临生死关头听到的怒喝,此时才发现并非幻听。   是柳氏赶过来了!   全府人都中了妖咒入睡的情况下,柳氏竟然还在清醒着,并且赶了过来。   原本身体紧绷的姚守宁一听到母亲到来,心中不由一松,竟觉得眼眶酸涩,险些哭出了声音。   只是下一刻,她便听到柳氏奔跑的脚步声,似是捎了东西在追打着什么,发出‘砰砰’的沉重击打声。   “……”   柳氏不知道她追打的是什么东西也就罢了,姚守宁却一清二楚。   想到母亲这会儿正在追打‘河神’,令得姚守宁既觉得万分荒谬,又觉得害怕,瑟瑟发抖的同时,竟脑海一片空白,觉得想不出什么语言能用来形容此时的情景。   她娘真的是个不输于长公主的猛人!   有了柳氏加入,那妖冶的红光一滞。   但就在此时,姚守宁拼命推挤之下,本来陷入沉睡的姚婉宁似是意识到了什么,那张平静的面容开始出现挣扎之意。   妹妹的呼唤、母亲的咆哮,形成亲情的牵扯,令她似是逐渐要苏醒。   那些红雾感应到她的挣扎,犹豫片刻,终于像是妥协一般,缓缓收拢。   鸡蛋大小的血泡已经将姚守宁滴落的血液吞噬,但那血泡也缩小了不少,此时将红光尽数吸入其中,重新缓缓收入姚婉宁的眉心。   不多时,那血泡缩入眉心深处,重新化为一粒朱色小痣,隐于皮肤之下,不再现形。   外头柳氏怒喝声还在响起:   “不要跑,你这个狗贼,我非要将你拿住,抓你送到官府去!”   她边追边骂,似是经此意外,那‘河神’准备暂时撤退。   柳氏的声音追出庭外,阴冷的感觉逐渐远去。   朱红小痣潜伏的瞬间,姚守宁推摇着床上的人:   “姐姐,醒醒——”   她话音一落,原本昏睡不醒的姚婉宁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狗贼——”   柳氏提着长拴,还在门口中气十足的大骂:   “今日算你跑得快,再敢过来,打爆你的狗头,拿你见官去!”   “狗东西!藏头露尾!呸!”   姚婉宁刚一睁开眼,便听到了柳氏的怒骂。   “守宁……”   屋内一片漆黑,若隐似无的水流声还未彻底消失。   她气若游丝喊了妹妹一声,仿佛先前睡了一会儿,倒是伤了些元气,一醒过来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娘,娘在院中吗?”   “嗯,嗯!”   姚守宁听她苏醒,心中不由长松了口气,连忙点头应答。   就在这时,趴在地面睡得正香的冬葵也听到了外头柳氏的咆哮,揉着眼睛苏醒:   “我怎么睡着了?”   她嘀咕着,“怎么没点灯?”   屋里漆黑,她身上全是水,仿佛被人提着水桶泼了一身,此时浑身湿透了,冷冰冰的,直打寒颤。   冬葵最后的记忆是自己正在替姚守宁收拾那些被她拆开的画卷,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着,更不用说睡着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她全无记忆。   姚守宁也不敢说话来吓她,只是先令她点灯。   冬葵从地上爬了起来,那水流淹过她的脚背,她穿了棉衣,此时已经湿透,勉强爬坐起来,水‘哗啦啦’直往下流,再配合‘呜呜’往屋内吹的邪风,冻得她抖个不停。   她是全无记忆,可姚守宁先前却险些死在了水里,这会儿一听到水声,纵然知道今夜已经暂时安全,却仍是心有余悸,也跟着抖个不停。   湿了水的棉衣沉重无比,使得冬葵难以起身,她索性坐倒在地,在自己身上摸了两下,掏出了一个火折子,好在她淋水的时间不长,那火折子还没有被水完全浸透,此时邪气一去,吹了数下,终于重新亮起。   冬葵缓了好一阵,终于踉跄着爬起来,摇摇晃晃的去将屋内的油灯点亮,照出屋中情景。   她初时还无法适应光亮,眯了一下眼。   好半晌后看到屋中的情景,不由惊呼了一声:   “这是怎么回事?”   地面全是水,从柳氏房中抱来的柳并舟的字、画几乎都淹在了水中,几乎被毁。   冬葵眼尖的看到了掉在地上的短刀,那是先前姚守宁吩咐她去厨房拿来,塞进了床尾,可此时却被摸了出来,掉落到了地上。   “我睡了多久?”   她有些惶恐不安的问了一句:   “发生了什么事?”   昏黄的灯光下,她头发全湿,牢牢粘在脸颊上,脸色雪白:   “我身上怎么全湿透了?”   不止是她的身体湿透了,就连姚守宁身上也没一处干的,头发正往下‘滴滴答答’的淌着水。   姚守宁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掌心的疼痛刺激着她保持冷静。   今夜姚家闹妖鬼的事不能说出来,否则会将人吓得不轻。   家中本来发生这么多事,就已经令家里人心神不宁,冬葵等只是普通人,在妖鬼邪术面前完全没有丝毫抵抗之力,这些事情与他们说了也无用,反倒如姚翝所说,可能会引来镇魔司的注意。   她收敛了一下心神,半真半假的道:   “是发生了些事,刚刚好像有贼人进府,我听到动静,便熄了灯,正想拿刀,却不小心踢倒了洗漱的水盆,洒了些水出来。”   姚守宁说这话的时候,姚婉宁正揉着眉心的手微微一顿,目光透过指缝看了妹妹一眼,却并没有出声。   “幸亏我娘及时赶到,打退了贼人,也将你们吵醒。”   她的话也不算是完全撒谎,此时外头柳氏还在怒骂,偌大的姚府被惊醒,逐渐有脚步声赶过来。   冬葵一听,后怕不已,牙齿撞击间,发出‘咯咯’之声。   “你赶紧将地面收拾干净,找到清元、白玉两位姐姐,今晚大家辛苦一些,轮流守夜,不要全都入睡。”   她有条不紊的吩咐着冬葵,丫环连连点头应声。   经历了今夜之事,姚守宁仿佛又更成长了一些,遇事不再像之前天真懵懂的样子,冬葵慌乱之下没有注意,但姚婉宁却已经意识到了妹妹的转变——今夜必是发生过大事。   想到此处,她先揉了一阵眉心,终于觉得眉心处那锥心刺骨的疼痛缓解了些许,这才睁开了眼睛。 ###第一百三十五章 收善后   只是姚婉宁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这一睁开后,哪怕光线昏暗,也觉得有些刺眼。   她眨了两下眼睛,才适应了眼前的光明,探头往姚守宁的方向一望,看到了她指尖上的血。   “你受伤了?”   那红色十分刺目,令得原本有些虚弱的姚婉宁‘腾’的坐直起身。   有她问话,眯着眼睛的冬葵这才将挡在脸前的手移开,目光还未落到姚守宁身上,便惊呼了一声:   “大小姐,你的脸上……”   灯光下,姚婉宁的脸上糊了数道纵横交错的血迹,只是先前她手挡在面庞,冬葵又突然苏醒而心慌没看到。   只见姚婉宁脸色煞白,那血迹便显得更加醒目了。   姚婉宁并没有受伤,脸上也不疼,冬葵昏睡刚醒,应该受伤的也不是她。   唯有一直趴在她身边,离她最近的姚守宁受了伤,先前她又摸自己的脸,那血自然是妹妹糊到自己脸上的。   她先前睡意来得格外反常,屋内气氛诡异,她娘在外面大声怒吼,姚婉宁再傻也知道在自己昏睡期间,怕是出现了诡异之事。   地上掉落了一把短刀,姚守宁应该没有受妖邪所迷惑,满屋的水出现得十分离奇。   再细想姚守宁的话,也有漏洞。   她说踢倒了屋中洗漱的水盆,可地面却并没有见盆桶等物,不过冬葵初醒,又听到外面柳氏的咆哮,正是慌乱无措之时,才下意识的相信。   不过姚婉宁只是知道出了事,但具体发生了什么,她就不清楚了。   “我没什么事。”   姚婉宁定了定神,先抹了把脸,将大惊小怪的冬葵先打发出去提桶拿帕子汲水。   冬葵应了一声,先将泡在水中的字画捞起来放在一旁,这才连忙出去了。   她人一走,姚婉宁才问:   “是不是,来过了?”   她没有提‘妖鬼’二字,但姐妹俩心中却都有数,姚守宁点了点头:   “来了。”   “看来我先前昏睡,就是‘他’在捣鬼。”   姚婉宁说完这话,又连忙去拉姚守宁的手:   “哪里受伤了,我看看?”   姚守宁被她拉住,受伤的掌心自然瞒不过她的眼睛。   只见她左手指缝也有血迹,被水流稀释之后颜色略淡,姚婉宁拉着她的手,将她柔软白嫩的手掌拉开,便见到了掌心处血肉模糊的伤痕,几乎贯穿了白玉似的手掌。   ‘啪答。’   一滴温热的水珠落了下来,打砸在姚守宁的手背之上,她抬头一看,姚婉宁此时一言不发,但眼泪却一颗一颗的从眼眶中滚出。   “姐姐别哭呀。”   她有些惊慌,连忙想用未受伤的手去替姚婉宁擦泪。   “是不是为了保护我伤的?”   “不是——”   她摇了摇头,却见姚婉宁半分不信。   “其实这伤是前几天在将军府受伤,今日只是伤口崩开了而已。”   姚守宁强调了一句:   “真的!今晚吃饭时,你可能没注意到,不信你等会问娘,我不会骗人。”   姚婉宁抿了抿嘴唇,极力忍住眼泪。   她自然知道事情没有这样简单,可明明受伤的是姚守宁,偏偏她还要强忍疼痛,小心翼翼的找借口来哄自己。   若自己一味追问,恐怕只会更让她一番苦心白费而已。   姚婉宁无声的深吸了口气,看着那掌心处的伤口,觉得碍眼无比。   这个妹妹从小娇生惯养,柳氏娇养着她,从没令她吃过这样大苦头。   此时受了这样的伤,又流了血,却不哭不喊,怪让人心疼。   她深呼了一口气,还没说话,就听到外头清元、白玉的声音传了进来:   “大小姐……”   “准备些热水纱布。”   姚婉宁吸了吸鼻子,恢复了冷静,接着吩咐了一声。   两个丫环听到她声音,不像是有事,不由松了一大口气。   她们先前收拾洗漱时,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直到柳氏将‘河神’赶走,妖咒被破,她大声的喝骂将两个陷入沉睡中的丫环吵醒。   听柳氏话中的意思,像是府里进了贼,且摸进了大小姐这边。   清元二人听到这话的时候,险些没有吓死。   今夜两位小姐都在房中,若贼人真进来了,恐怕出了事二人都担待不起。   说话的功夫间,柳氏大步入内。   她还提了门拴,高而丰腴的身材给人以极强的安全感——尤其是刚刚她凭借一己之力驱赶了‘河神’之后,更令姚守宁对她另眼相看。   “你们没事吧?”   柳氏进来之后往四下一看,问了一声。   姚守宁将伤手一背,摇了摇头,正欲说没事时,柳氏已经眼尖的看到她的动作,一把将手中的木拴一放,连忙上前捉住她的手,看到了她流血的伤口。   那把扔在地上的短刀还摆着,柳氏嘴唇动了动,姚守宁便已经主动解释:   “今夜我怕不安全,让冬葵去厨房拿了短刀,听到外头进了贼人,便想拿刀防身,结果碰破了伤口,流了些血。”   柳氏听她这一番话,紧绷的面色松了松,点了点头,算是认可她的解释。   她也知道女儿在将军府中受伤一事,虽说不知为什么姚守宁会突然这么巧让冬葵拿刀,但因今日有贼人进府,一切不合理便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见两个女儿除此之外都无大碍,柳氏松了口气,连忙喊清元、白玉再拿金创药过来,自己则是坐到了床边,摸了摸姚婉宁的头,问了一声:   “有没有将你吓到?”   姚婉宁乖乖的摇了摇头,说道:   “我睡得很好,直到听吵闹才醒。”   如此一来,便避免了柳氏多余的发问。   她的眼圈发红,像是流过眼泪,落在柳氏眼中,便以为大女儿是受惊而怕。   既然大女儿没听到动静,她索性转头问姚守宁:   “那贼人几时进院的?你有没有听到?他可进过屋?”   柳氏心中充满了疑问,一连串的问题向姚守宁丢了过来:   “地上怎么全是水?弄出这么大动静,清元、冬葵她们没有听到么?”   “我……”   姚守宁余悸未消,又听柳氏迭声发问,刚准备说话,便听姚婉宁插口:   “娘怎么突然过来了?”   她一问话,顿时将柳氏的注意力转移了。   “我也说不大清楚。”   想起今晚的事,柳氏也着实觉得奇怪:   “我本来梳洗之后在涂香膏,也不知怎么就突然睡着了。”她揉了揉头,猜测自己近来兴许是压力太大,因女儿生病,数日没有好好合眼的缘故,竟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   “不过睡得也不踏实,总担忧你们两个,近来夜凉,怕你病刚好又受凉了,所以想过来看看。”   兴许是母女连心,这一过来,果然便见到了贼人进屋!   想到此处,柳氏又觉得庆幸:   “幸亏我来了。”   否则屋里丫环各个睡得香甜,看样子就姚守宁一人醒着,若自己不来,那歹人进屋之后,不知会对自己一双如花似玉的女儿做什么。   “对了,守宁你……”   柳氏说完,又想起自己先前的问话,正要再发问时,就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姚若筠的声音:   “娘?娘。”   ‘河神’一退走,姚府的人迅速相继苏醒。   姚婉宁房中如此大动静,几乎全家的下人都已经往这边赶过来了,姚若筠来得也很快,未进庭院便开始呼喊柳氏:   “外面来了两个官差——”   他这样一说,柳氏暂且将心中的疑问放下,连忙起身:   “我去看看,正好报官,抓拿贼人。”   “先别急。”   姚守宁唤了一声,柳氏与姚婉宁听了她这话,怔了怔。   “为何?”   柳氏不明就里,问了一句。   姚婉宁也觉得有些古怪,但她对妹妹无条件信任,认为姚守宁既然说不忙报官,自然有她理由,因此帮着打圆场:   “毕竟事情发生在我院里,又夜半三更,先不要说,等商量好了再提此事。”   她了解柳氏为人,说的话令柳氏恍然大悟,拍了一下额头:   “还是你细心。”   今夜她又气又慌,此时还有些后怕,根本无法平静的细想此事。   两个女儿都还年少,又待字闺中,夜半三更姚婉宁屋里进了贼子,虽说她没受伤,但若事情传扬出去,就怕有好事之人多嘴多舌,坏她名声。   “兴许官差是你爹招呼过的,我先和他们说一声,至于报官一事,我们后面商量了再说。”   “娘。”   姚若筠又在唤,柳氏不敢久留,匆匆提裙出去。   “这件事情涉及到妖邪,我怕引来镇魔司的注意。”   等柳氏一走,姚守宁立即跟姐姐解释:   “你身上的烙印还未消,我怕你出事。”   “烙印?”   姚婉宁喃喃应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   “你是指我额心这处红痣。”   姚守宁点了点头,愁容满面:   “这粒痣,兴许是妖邪打下的‘烙印’。”   她想到先前那‘烙印’凶狠,自己的血竟然还不能奈它何,便不免忧心。   “昨夜娘给你取江水熬药,兴许是与这妖邪达成了什么协议。”   ‘河神’已经出现,姚守宁也不敢隐瞒,细声细气的附在姚婉宁耳侧道:   “昨夜我睡着之后,做了一个十分奇怪的梦——”   姚婉宁揉着眉心,认真听姚守宁说着自己的梦:   “梦到有妖怪在喊‘河神’娶妻。”   她话音一落,便感到姚婉宁的动作一顿。   只见姐姐抬起了头来,目光有异:   “先前我入睡之后,也做了一个梦,”她说到此处,语气停了半晌,接着才道:   “梦到梦中红光冲天,有人正替我梳妆打扮,似是即将嫁人。”   姐妹俩目光一碰,眼里都带着惊疑。   姚婉宁倒没往妹妹做梦是预警处想去,只当这是河神作祟,以为她跟自己一样,受了‘河神’妖法影响而已。   倒是姚守宁迅速反应过来:   “看样子这‘神河’以邪法制梦,梦中婚礼一成,恐怕便会将你带走。”   幸亏当时柳氏赶到打断了‘河神’仪式,而姚守宁又强行以自己的血将姐姐从梦中惊醒,如此一来才暂时将‘河神’逼退。   姚婉宁沉默半晌,也觉得事情就是如此。   可就算姐妹二人都猜出了‘河神’的手段,但姚守宁依旧觉得手足无措。   妖邪术法诡秘莫测,今夜若非柳氏突然到来,姚守宁就算强行唤醒了姐姐,两人依旧有危机。   更何况一味被动的防守不是办法,柳氏只是普通人,对上这样的妖邪没有胜算的,今夜的情况只是侥幸而已。   姚守宁的目光落到了床边上,那是先前柳氏进来时提着的木拴,想必她就是用此物来驱赶‘河神’。   那木拴约半丈长,手腕粗细,上面像是沾染了黑泥,萦绕着极浓的青黑妖气。   柳氏拿此物打‘河神’,显然没对‘河神’本体造成什么危机。   虽然今夜的一切出乎了‘它’的意料,使‘它’无功而返,但契约一成,姚婉宁眉心处的烙印未去,‘它’迟早是会再回姚家的。   柳并舟可能还未收到柳氏寄去的家书,而自己的血也不能完全保证可以将妖邪驱退,柳氏虽说意外苏醒,但下一回‘它’有了防备,说不定动手会更加谨慎。   到时无人能对付‘它’,姚婉宁又该怎么保命?   想到此处,姚守宁又开始焦急:   “不行,我明天要拉着大哥陪我一起去青峰观——”   镇魔司的人不择手段,再加上姚翝又有警告,她暂时不敢去招惹,深怕是引虎驱狼之策,到时将人引入姚家,恐怕‘河神’未被逼退,姚婉宁反倒被他们缠上。   神都之中,背靠筑山书院的青峰道观向来有能捉妖驱邪的威名。   许多人时常去烧香祭三清,观中的道人偶尔也接一些做法场的事。   大庆神启帝爱好修道炼丹,因此道士地位格外的高,纵然姚家请了道士前来做法事,应该也不会引来镇魔司的注意。   姚守宁说完这话,却仍觉得不大安心。   青峰观的道人倒是有名,但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   她不能只依靠这些道士,毕竟事关姚婉宁的命。   “大哥去青峰观,明日我去拜访将军府。”   姚守宁突然想到了长公主,眼睛一亮:   “将军府的人知道有妖邪存在,若请他们帮忙,说不定长公主愿意施以援手呢。” ###第一百三十六章 见官差   姚婉宁微笑着看妹妹,见她提到将军府时,眼睛发亮,也不忍心打击她的热情。   她单纯又直接,哪里知道人心的复杂。   陆家地位尊贵,长公主乃皇室嫡尊血脉,又怎么可能会为自己惹上麻烦呢?   先前长公主接见母女,恐怕是因为世子的原因。   世子救了柳氏,姚守宁送画有恩,任谁看来,这恩怨都已经抹平。   不过姚守宁一心一意为她着急,若是自己实话实说,恐怕她会哭出声音。   想到此处,姚婉宁忍下心中的念头,微笑着应了一声:   “嗯。”   她又温柔的交待:   “不过若是长公主没有空闲,你不要缠人家,迅速回来,我们再想其他的办法就是。”   “好!”姚守宁眼圈泛红,吸了吸鼻子,抽抽噎噎的应了一声。   “对了,我想起妙真的额心处也有一粒红痣,你觉得她有没有可能,也被打下了什么烙印?”   说完这事儿,姚婉宁突然问了妹妹一声。   姚守宁没想到她如此敏锐,在与自己说话的同时,还一心二用,想到了苏妙真。   她想起苏妙真身上的那道声音,心中发虚,既不敢承认,也不能否认,犹豫半晌,迟疑道:   “我觉得有可能。”   苏妙真额心处的那粒红痣她没有感觉出邪异之处,但她身上有隐匿的声音存在,姚守宁也不敢确定。   姚婉宁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叮嘱她:   “我觉得妙真这个人十分危险,你不要离她太近。”   她想了想,又交待:   “依我看,她被刑狱的人抓走时,娘说不哭不闹的,恐怕她是有恃无恐。”   若她额心处的红痣也是妖邪所打下的烙印,“迟早会再生事端的。”   想到姚守宁提到过柳并舟曾言,会有某种力量从他后世血脉之中苏醒,姚婉宁喃喃道:   “妙真也是外祖父的后世血脉之一。”   大小柳氏两姐妹分别嫁人,都生了女儿。   姚家里,是姚婉宁出事;那么苏家中,除了苏妙真外,再别无选择。   看来妖邪力量,是早在当年就已经布下了暗局。   想到此处,姚婉宁看了妹妹一眼:她懵懵懂懂,倒无意中躲过了祸劫——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   事实上姚守宁也想到过这一点,不过具体情况,还得等柳并舟到来才能解释。   “娘昨日已经给外祖父去了书信,请他老人家来神都一段时间,到时他一来,许多事情便知道了。”   不过她仍为姐姐的敏锐感到震惊,那朱色小痣之事她和姚翝也提到过,姚翝常年办案,本该十分敏锐,可他兴许是太相信苏妙真,亦或是压根儿没有将两者联系到一处,或许是想到了,但没跟女儿提。   总之他并没有提过苏妙真额心红痣。   但不管姚翝现在没能将两者联系上,时间一长,总会摸到苗头的。   “若妙真也有问题,那么西城的案子,真相究竟如何,恐怕就不好说了。”   姚婉宁幽幽的说了一声,姚守宁沉默不语。   “算了,先解决眼前的麻烦再说。”姚婉宁也不去多想了,连忙大声催清元、白玉快些。   “你的伤口要赶紧处理,下次不要如此莽撞。”   她说到这里,眼带责备:   “我不想看到你受伤,尤其是因为我受伤。”   姚守宁虽不承认,但她隐约猜到了端倪。   她是‘河神’的目标,普通人要想破解邪术谈何容易?   唯独可能血脉有异的姚守宁以血破咒,说不准才能将‘河神’暂时逼退。   想到她进了将军府,受伤归来,随即便听说世子苏醒,姚婉宁心中有数,却不愿说破。   只是姚守宁的血液如果真对妖邪有克制之力,那么这个消息便不能传出去,否则会对她不利。   “……好。”   姚守宁也不知她有没有看穿自己撒谎,听她这样要求,便弱弱的应了一声。   两姐妹说完话,冬葵提了桶进来,清元、白玉二人也拿了金创药、砂布及热水等进屋。   屋里满地都是水,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腥气。   冬葵拿帕子将水吸干,而清元二人则重新为姚守宁处理了伤口,并上药重新包扎。   另一边,柳氏跟姚若筠二人正在说今夜发生的事。   她说着今晚发生的事,姚若筠却略有些走神。   不知为何,他想起白天时姚翝的吩咐。   父亲说:若姚家情况有异,便花银子去青峰观请几个道人来家里。   现在细想,姚翝的吩咐简直像是未卜先知,他怎么知道姚家会情况有异?   今夜突起大雾,又遇歹人入室,确实情况有些不对劲儿。   这个念头在姚若筠心中转了一圈,他暗自决定,明日报官之后,他便亲去青峰观一趟,请些道人来家里。   “你要记得,那歹人进的是你的院子,明日交待家人,不要说漏了嘴。”   柳氏没有留意到儿子这一刻的走神,还在不厌其烦的道:   “就说你夜半醒来,看到有歹人入室盗窃,起身抓打之下,一路追赶着他来了婉宁这边。”   姚若筠定了定神,应道:   “娘放心,我都记得。”   母子二人又对了一番口供,深怕有纰漏之处,到时说漏了嘴。   讲完之后,柳氏打了个寒颤,姚若筠才连忙道:   “娘没事吧?”   两人都是夜半惊醒之后才突然出门,身上穿着并不厚,柳氏出门之前好歹披了个厚披风,姚若筠则是只穿了薄薄的寝衣。   先前情急之下感觉不到冷,此时一旦事情过去,说了阵话,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冻得双脚僵疼。   “没事。”   柳氏摇了摇头,打了个喷嚏。   恰在这时,曹嬷嬷终于姗姗来迟,她苏醒之后听到这边的响动,发现屋里不见柳氏,又听着声音是从姚婉宁的许院中传来的,便连忙赶了过来,见到柳氏,心下松了口气,赶紧问了一声:   “太太没事吧?”   “没有大碍。”   主仆二人说着话,那头六奇机灵的抱着披风过来了。   姚若筠想让给柳氏披上,她摇了摇头:   “你先穿上,稍后还要见两名差役。”   如今姚家正值多事之秋,姚若筠自然不能在这个时候受寒,他应了一声,接过六奇手里的披风裹上,总算抖得没那么激烈。   就在这时,郑士的声音响起,说是两名差役已经来了,就候在外头。   母子二人相互对望,都连忙出了庭院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有客人   这两名差役正是先前昏睡在姚家外头的二人,此时一见柳氏与姚若筠,先问了声安,接着才提起今夜的混乱之事。   听到柳氏说有宵小入室,二人不由十分吃惊,问道:   “太太可瞧见了那歹人长相?”   柳氏摇了摇头:   “没有看清。”   当时夜黑风高,雾气又重,她当时怒火中烧,只顾着追打恶贼,没能看清那人长相,但却能记得那人身材。   “那人身材高壮,至少六七尺(将近两米)。”   姚家的人都很高,柳氏自己的身高甚至不输于一些男人,可现在回想,先前那歹人身材高壮得异常可怕,比姚翝也高出了至少半个头的样子。   “大庆之中,少有男人这么高,若是报官,必定能找出此人。”   “对了。”   姚若筠也在一旁补充:   “我跟我娘一路追赶这歹人过来,我娘拿了东西打他,兴许是将他伤到了,神都城中的医馆、药铺若有身材高大的伤者,也要留意。”   两个差役听闻这话,连连点头,将母子二人说的话记在心里。   之后又问了一些话,柳氏与姚若筠先后都说了一些。   他们受姚翝所托,答应了他要多巡逻姚家,却没料到不知为何突然睡去。   偏巧今夜姚家出事,既觉得心虚,又觉得内疚,因此这两人临时编造的口供前后不一,竟也没有去细究。   说了半天,柳氏神色间现出几分疲惫,姚若筠看得分明,连忙就道:   “今夜辛苦二位,我让人送两位出去。”   说完,向六奇使了个眼色,六奇心中有数,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铜钱,塞入二人手心。   两人差事没办好,哪里敢收钱,正要推迟,姚若筠却道:   “夜黑风寒,请两位喝杯水酒而已,之后还有劳烦的地方,还请不要拒绝。”   他与两位官差说话,却分了一些注意力在内庭之中。   此时冬葵收拾了内室,提了污水出来倒进院子。   ‘哗啦’的声响中,庭院里蓄积的水一下荡了开来,缓缓往四周流去。   灯光下,水波粼粼,姚若筠心中生出疑惑:虽说昨晚下了大雨,但今日白天来姚婉宁院子时,院中水迹早就半干。今夜又没下雨,这些水是从何而来的?   不过这个疑惑转瞬即过,还没来得及细想,注意力便被那两个差人吸引走了。   柳氏见儿子送人出去,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深呼了数口气,同时转入房内。   屋里地面已经被收拾干了,冬葵有些不安的捧着柳并舟的字,说道:   “恐怕这些老太爷的字画毁了。”   “毁就毁了吧。”   柳氏看了一眼,说道:   “画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人没出事就行。”   至于字画被毁虽说有些可惜,但她已经给柳并舟去了信,只要柳并舟一来,写多少字画都成。   有了她说的这番话,冬葵松了口气,连忙将字画抱出去处理了。   此时空闲下来,柳氏有些怜爱的摸了下姚婉宁的脸,替她将一缕秀发别到了耳后,轻声的问:   “今晚有没有将你吓到?这会儿感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事。”姚婉宁摇了摇头,微笑着答应:   “有守宁陪我,也没怎么吓到,娘就过来了。”   柳氏点了下头,又看了一眼小女儿。   晚上吃饭时,她吵着要跟姚婉宁睡,当时柳氏还有些气她不懂事,此时又庆幸,幸亏今夜姚守宁在大女儿屋中,算是十分警醒。   她注意到了姚守宁包扎起来的手,叹了口气:   “下次不要随便拿刀,这两日多注意,伤口不要沾了水。”   冬葵在一旁连忙答应。   柳氏忧心忡忡,虽说今夜有惊无险,可她还是无法安心。   她总觉得暗地里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盯着姚家,否则为什么姚翝刚一入狱,今夜便发生了这些事?   不过这些话她不愿意说出来,以免吓到了两个‘年少无知’的女儿。   “睡吧。”柳氏忍下心中的忧虑,摸了摸姚婉宁的脸:   “今夜娘就守在这边,你们两个放心睡,明日一早,上报了官府之后,定会找出贼人。”   她强作镇定道:   “今晚官府的人来得很快,可见你爹之前安排好了,不会出什么大事。”   姚守宁不敢说话,也知道‘河神’一事不可能轻易了结,就算官府插手也无济于事,不过她并没有多嘴,以免引来柳氏不喜的责备。   今夜闹了一场,众人都又困又累。   姚守宁是知道‘河神’退去,今晚暂时平安,所以放心大睡,不多时呼吸声便已经平缓。   柳氏见她蜷缩成团睡得香甜,不由露出笑意:   “这孩子,心大也是好事。”   姚婉宁没睡。   她虽表现得镇定,但事情毕竟与她有关,‘河神’的存在便像是悬挂在她头顶上方的一把要命的刀,随时都会掉下来的。   而柳氏则心中烦乱更多,也睡不着。   清元、白玉二人不知自己是中了妖邪之术才昏睡不醒,只当自己两人贪睡之下险些害了姚婉宁,到了晚上拼命睁大眼,恨不能使出浑身解数盯着四周风吹草动,不敢闭眼睛。   冬葵收拾完了,也坐在一旁,听着姚守宁睡着时的呼吸声,有些羡慕:   “小姐睡得真快。”   她有些睡不着。   “说来也怪,之前困得厉害,来不及说话就睡了,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到家中有人办喜事,我正等着喝喜酒呢……”   冬葵说者无心,姚婉宁听者有意。   若说先前姚守宁提起‘河神’娶妻,再加上姚婉宁自身也梦到家里要办喜事,她还有所怀疑的话,此时冬葵的话更验证了‘河神’娶妻这一件事的真实性。   曹嬷嬷正巧拿了柳氏的衣裳进来,只听到了后半段话,问了一声:   “喝谁的喜酒?”   她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   “我之前睡着,也做了个梦,梦到我们家要办喜事了。”   柳氏怔了一怔,接着道:   “这可太巧了,刚刚冬葵也说梦到要办喜事了。”她一时之间还没有往神鬼邪事方面想去,只是奇怪道:   “若筠的婚事还有大半年呢,莫非最近婉宁病好,所以大家人逢喜事,夜里便都做起了喜梦?”   “兴许是。”曹嬷嬷见气氛凝重,又担忧柳氏心情紧绷,故意打了个趣:   “那贼人要是不来,兴许我还不会从梦中醒来,说不准那喜酒我都喝下去了。”   “我也是。”冬葵也笑了一声,柳氏也跟着笑,屋里的气氛缓和了些,姚婉宁默不作声的将头低了下去。   她不说话,心中却在想:若守宁没睡,听了这话恐怕要急——毕竟正是因为梦中的喜酒没喝成,她才能侥幸捡得一条性命,若是这酒喝成了,今日恐怕大家也笑不出声,只会哭哭啼啼。   姚守宁性格一向开朗,她笑起来最是好看,若是哭了,那该多令人心疼啊。   “算了,婉宁也睡吧,今晚大家都警醒一些。”   柳氏笑了一阵,又看了女儿一眼,深怕她受惊之后难以入睡,连忙问道:   “可要请人熬副安神汤喝下去?”   姚婉宁摇了摇头,她心中装着事,安神汤也无法令她安神,不过却不好说来让柳氏担心,只是抿唇笑道:   “守宁睡得香甜,我也受她这睡意影响,感觉有些困。”   那就好!   柳氏松了大口气,众人说了些话,曹嬷嬷说外间的软榻收拾好了,柳氏今夜便准备凑和一晚,守在这里。   因进了‘贼’的缘故,屋外的灯也不敢歇,家里郑士特地守在外头值夜。   如此多重防护,一群女人才渐渐睡了过去。   正如姚婉宁所说,因姚守宁睡得安心,她开始还思虑,但后半夜时也确实困了,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姚守宁疲累至极之后睡得倒是香甜,这一晚连梦也没做半个,直至天明。   她醒来的时候,床铺已经空了,姐姐不知何时起身,外头只听到了柳氏的说话声,仿佛十分吃惊的样子。   “娘——”   姚守宁摸了个空,想起昨夜的情景,不由吓了一跳:   “姐姐呢?”   “我在这。”   柳氏还未说话,姚婉宁已经先出声了。   只听柳氏声音从外面庭院传来,问道:   “守宁醒了?”   姚婉宁应了一声,从外面进屋,不多时,柳氏也进来了,同来的还有曹嬷嬷等。   姚守宁一见母亲与姐姐都在,不由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一软,抱着被子揉了揉眼睛:   “姐姐什么时候起来的?怎么没叫我?”   “我起来了一阵,看你睡得香甜,没忍心叫你。”   姚婉宁温柔的说道,又连忙吩咐清元取她衣服过来,交待务必先用汤婆子偎热。   她也听冬葵说了姚守宁近几日恶梦,没有睡好之事,想到昨夜她担惊受怕,难得睡好一次,又怎么忍心叫她早起。   柳氏在一旁见姐妹两人说话,感情亲密,又看小女儿倚在姚婉宁怀中撒娇,不由有些吃味:   “怎么一醒来就找姐姐,也不见你问问娘亲?”   “因为我听到娘的声音了,知道娘还在。”   姚守宁说到这里,又问了一声:   “娘在跟谁说话?”   她一问这话,柳氏就道:   “你大哥。”她脸上露出头疼的神色:   “他说准备出门寻访同窗好友,看能不能短暂雇佣几个身手矫健的大汉,在你爹不在家的这段时间保护我们家中。”   姚守宁听了这话,眼睛一亮,顿时生出一个念头:   “大哥人呢?”   “在外头呢!”姚若筠还没有走,听到姚守宁的问话声,不由高声的回了她一句。   这里是姚婉宁的闺房,他不便入内室之中,因此等在了外头。   “大哥别走,稍后我有话跟你说。”   说完,姚守宁也坐不住了,顾不得寒冷,哆嗦着将起床穿衣。   好在姚婉宁细致体贴,那衣裙在汤婆子上偎了一阵,已经温热了,让她少吃了苦头。   清元二人准备了热水以供她洗漱,她心中装着事,深怕姚若筠走了,动作十分迅速,不到一刻钟便收拾妥当,出了内室。   姚若筠果然没走,等在外头。   “大哥。”姚守宁快步向他走了过去,却见一旁柳氏也在,又向他招手,示意两人出去再说。   柳氏一看,顿时警觉,想起自己先前与女儿说的话,连忙就跟姚若筠道:   “你不要答应给她买话本……”   话还没说完,便见庭院之外,郑士探头进来喊:   “太太,有人上门拜访。”   柳氏的说话声一下就被打断了。   “是谁来拜访?”   她面现疑惑,问了一声。   郑士摇了摇头:   “守门的良才来回话的,说是驾车而来,没有递拜贴,只说与您有一面之交,之前说过要来姚家拜访的。”   姚翝在神都为官十年,一向与人关系不错,邻里之间往来也多。   但若驾车而来,显然不是附近的邻居了。   而能坐得起马车的,又不像是穷苦民众,柳氏思索着郑士说的话,喃喃道:   “一面之交,说过要来姚家?”   她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起来。   姚家正值多事之秋,家里进贼一事还没解决,柳氏实在没有心思与人客套往来,正欲交待郑士让客人留下姓名、身份,将来得空再回访,暂时把人打发再说,便听郑士说道:   “来人听说了昨夜姚家闹贼的消息,特地为此而来的。”   柳氏的面色顿时变了。   姚守宁见柳氏的注意力被郑士引走,连忙就趁机跟姚若筠商议:   “大哥,你若出门,带我一起去吧。”   “你要去哪里?”   姚若筠没料到她会提起这样一个要求,比柳氏猜想的买话本还要过份得多。   柳氏向来拘她严,不允许她四处乱跑,家中发生了这样的事,今日若是自己出门偷偷带她一道,恐怕柳氏不会允许的。   “娘不同意的。”   姚守宁看了大哥一眼:“我知道,所以你去帮我央求。”   柳氏拿她当小孩看,她出门需要柳氏允许。   正好姚若筠要外出,姚守宁借口都替大哥想好了:   “你就说怕我昨晚吓到了,想带我出门逛逛。”   若是平时也就算了,今日他出门是有要事去办的,因此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今天有事,不能陪你出门,下次再去吧。”   “大哥!”姚守宁一听这话,有些着急,喊了他一声:   “你不用陪我,你送我过去,便自去办你的事儿,办完之后再来接我。”   “你要去哪?”   姚若筠听她这样一说,不由心生好奇,问了一句。   “我想去将军府。”   因要请求姚若筠送她,姚守宁也不瞒自己的大哥,哪知她这话一说完,姚若筠的面色微微就变了。   他想起了昨日姚翝说的话,父亲让他拿了蛇蜕,去求助将军府。   此时姚守宁说要去将军府,听起来不是巧合。   姚若筠心生疑惑,还要再问,却听柳氏那边也在问起来客情况,郑士说道:   “良才说,敲门的是个年约四旬的嬷嬷,面色有些严厉,看上去颇有气派。”   “嬷嬷?”姚守宁听到此处,脑海里不知为何浮现出在将军府见过的杜嬷嬷的身影——将军府的人来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一家人   这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   若是杜嬷嬷过来,自己有话与她直说就是了,也不需要再让姚若筠想办法将自己带出府。   想到这里,她欢喜的跟姚若筠道:   “大哥,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忙吧。”   “可是……”   姚若筠连忙想要拉住她,问她要去将军府的原因是不是与姚翝交待的事情一样,却听她喊了柳氏一声:   “娘。”   柳氏转过头来,姚守宁有些欢喜的道:   “是杜嬷嬷。”   “哪个杜……”柳氏一开始还未反应过来是哪个杜嬷嬷。   当日她与杜嬷嬷只有一面之缘,两人没说过几句话,并不太熟,后面又发生那样的意外,她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这个人。   但近来她见的人也不多,再一细想郑士说的话,有一面之缘,气派非凡,四十来岁,顿时便恍然大悟:   “你说长公主身边那位嬷嬷?”   “对!”   姚守宁用力点头,柳氏又惊又是意外:   “你是说将军府的人来了?怎么可能呢?”   若是将军府的人上门拜访,自报家门,拿出令牌便早早的就会被小厮引进来了,又何必藏头露尾呢?   “就是杜嬷嬷。”   姚守宁十分笃定,连忙催促她:   “娘不信的话,我们一起去看看。”   杜嬷嬷是长公主的亲信,要是前来拜访的是她,柳氏亲自去迎接也不算有失身份。   不过她半信半疑,心中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却又受女儿的话影响,往外走去:“那我去看看再说。”   “我也要去。”   姚守宁连忙提裙子想跟上,却见一旁姚若筠也要跟着。   不止如此,在屋内安静坐着的姚婉宁也想要出来,她定了定脚步,有些疑惑:   “大哥,你不是有事要忙吗?”   “不急。”姚若筠原本是听从了姚翝吩咐,准备前往青峰观请道人来家中作法驱邪的。   但姚翝当时除了提到找道人驱邪之外,同时也提到了另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案,那就是去求助将军府。   可事情就是这样巧合,他还没去找将军府的人,姚守宁就已经先提出来了不说,同时长公主府的人也疑似上门拜访,这看起来也实在过于巧合。   他脑海里不由想到了数日前妹妹曾问过自己信不信这世上有妖邪存在一事,当时他是不信的,此时却又觉得这两者之间恐怕是有关联的。   姚守宁也只是顺口一问,见姚若筠自己不急,便也不说话了,只是喊道:   “娘等等我们。”   一家人连忙往大门处而去,柳氏还在猜测来人身份,心中不免忐忑。   好在姚家并不是很大,约半刻钟后,几人出了内院,远远的就看到大门开着。   守门的良才不安的站在那里,门前站了一位嬷嬷,十分面熟,正是当日将军府看到的那位长公主亲信了。   “果然是她!”   柳氏心中一惊,没料到竟然真如姚守宁猜测,长公主的人来了。   她快步上前,便见那门口处停了一辆马车。   赶车的是个身材高壮异常的大汉,满脸络腮胡,头戴斗笠,挡住了大半张脸,见到等在门前的姚家众人之后,他似是转头冲车里说了什么。   话音一落,车门打开,里面有道人影跳下来了。   柳氏定睛一看,险些尖叫出声来了:   “长公——”   下车来的人竟是当日与柳氏见过一面的长公主朱姮蕊,只见此时的她身穿姜黄色戎装,手系红色绑带,头发绾成一束,以玉簪稳固,纵然不施粉黛,也未佩戴环配,却威仪自生,英姿尽显。   她挥了挥手,将柳氏的喊声止住:   “我私下前来,不想将人惊动。”   朱姮蕊生于皇室,又领兵多年,纵然面带微笑,却仍有慑人的气势。   柳氏的心脏还在‘砰砰’乱跳,只觉得今日受到的惊讶与冲击,竟不亚于昨晚初时看到有恶贼入府之时。   长公主竟会纡尊降贵,悄悄来姚家,且在此之前没有人通知,这是为何?   她心中堆满了疑问,却见长公主的目光在姚家众人身上一扫之后,落到了姚守宁身上时,露出笑容:   “守宁。”   这一声唤得十分亲热,引起了众人关注。   当日去长公主府时,姚守宁做了恶梦,第二日神色萎靡。   而今日再见面,少女睡了个好觉,看起来双颊嫣红,气色饱满,那双眼睛明亮,整个人一下光彩明艳了许多。   朱姮蕊的态度熟络,仿佛见了个亲切的晚辈一般。   柳氏愣了愣,接着也见姚守宁十分欢喜的招呼了一声:   “您来了!”   她的欢喜由内而外,与柳氏客套之中带着忐忑不同,仿佛只是单纯因见了自己而高兴。   朱姮蕊受她感染,脸上也露出笑容。   姚婉宁虽说听妹妹提起想找长公主求助时,猜测长公主对她印象应该不差,可此时见二人熟悉打招呼的样子,何止不差,仿佛像是关系已经十分亲近了。   同时她注意到,在长公主与姚守宁说话的时候,赶车的那位大汉伸手提了提斗笠沿,露出了他被遮挡的面容。   说来也怪,他的下半张脸看上去十分凶蛮,使人望之而心生畏惧。   可偏偏那双眼睛却又像是与他凶悍的气质截然相反,如古井无波,似是平静而温和。   姚婉宁不过多看了他一眼,他像是十分敏锐,转头往她看了过来。   那温和的眼神瞬时变得锐利,气势如山,镇得她喘不过气。   她心中一惊,下意识的双手一握,还未移开目光,那赶车的大汉已经率先将目光移开,重新落到了姚守宁身上。   迎接长公主母子的姚家人中,他好似对姚守宁是最感兴趣的,不过看他神色,似是对姚守宁并没有恶意。   想起先前的感觉,姚婉宁身体微微发抖,一旁的姚若筠察觉到了,转过了头,眼神之中带着疑惑、关切之色,姚婉宁向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另一边朱姮蕊仿佛并没有察觉到这一波暗流,反倒笑着与姚守宁道:   “上回你来时,我的儿子十分失礼,今日带他过来,专门是要向你赔罪的。”   姚若筠眉梢微微一抖,看了柳氏与姚守宁一眼,见两人神情不由自主的有些僵硬,显然当日将军府里发生了什么事,可后来母女二人回家之后极有默契的没有提过。   朱姮蕊说完之后,不等姚守宁发话,便喝了一声:   “逆子,还不下来认错!”   她话音一落,便见马车里果然有人弯腰出来,落地的瞬间抬起了头。   姚家众人一见那少年,除了柳氏、姚守宁外,其他人都下意识的将呼吸屏住。   面前的少年应当与姚若筠同年,但气质却又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既有飞扬的神彩,又有出身高贵的矜持清冷,两种气质微妙的融合,如同为他本来就十分出色的容貌锦上添花一般。   姚婉宁纵然是在病中,也是听闻过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世子美名的。   尤其是当日听到妹妹送他礼物之后,还特意留心,使清元、白玉二人打探过。   只是她知道世子容貌俊美,但真正看到陆执的刹那,却仍是有些意外。   他身材高挑,因还未及冠,所以头发只是半挽,长发披在肩头,他脸很小,肤色雪白,一双细长眉,其下是一双生得极妙的眼睛,眼尾细长,看人时眸光流转,本该含情默默,却因他冷淡的神态,却反变成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禁忌,令人既想靠近,却又屈服于他凌厉的气势。   这样的美貌,若非他身材高大,恐怕很难让人辨认出他性别的。   陆执披了一件纯黑的大氅,下摆仅露出垂挂的长剑一角,冲淡了他容貌的瑰丽,多添了几分冷厉的感觉。   好在姚家里本来养出了一个如明珠般的姚守宁,众人看多了美貌的长相,陆执的美虽说给众人带来了一定的冲击,但很快大家便回过神,不再盯着人看个不停了。   “有话先进屋再说。”柳氏见此情景,连忙出声说话。   近来姚家多事,正是十分引人关注,长公主的到来使得姚家门口围了一大堆人,已经有邻居远远打开门往这边偷看了。   陆执长相出众,格外引人瞩目,朱姮蕊既然私下来访,必是不愿让太多人知道她前来的。   柳氏话音一落,长公主便点了点头,毫不客气大步迈入姚家中。   她一进来,陆执也跟她的身后,经过姚守宁身旁时,他站了半晌,却并没有说话,仍是跟在长公主身侧。   倒是那赶车的大汉,一见这母子二人进屋,也跟着下了车来,将手中的长鞭顺手扔向一旁的姚若筠,自己则像是也跟着要进屋。   他身材实在高大,竟比陆执还要高些,姚若筠在他高壮的身形面前也被衬得十分瘦小。   柳氏昨夜遇到了闯进姚家的宵小,此时心有余悸,一见此人靠近,便心生戒备,寒毛都要立起来了。   若是下人,此人的举动实在太没规矩了,可看长公主并没有喝斥,柳氏便忍下心中忐忑,猜测兴许这是长公主的护卫之流。   毕竟是皇室中人,世子又才刚病愈,出行虽说低调,但以防万一,想必也要有人贴身保护。   想到此处,她转头向儿子使了个眼神,示意他找人将马车赶入府中。   姚若筠接了赶车的马鞭,见众人进了屋内,正有些无语之际,恰好郑士替他解围:   “大少爷将马鞭给我就行了。”   他赶车多年,这活很熟,交给他再合适法不过。   姚若筠心中一喜,连忙将鞭子交到郑士手里,快步追上了柳氏等人,就听柳氏在问:   “世子可全好了?”   虽说长公主让陆执出来认错,可柳氏又哪里真的敢让陆执向姚守宁认错呢?   毕竟陆执曾对她有救命之恩,更何况当日他‘疯病’发作,纠缠着女儿唤‘娘’,也并不是他的错。   长公主摇了摇头:   “只是暂时镇压,算不得好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柳氏初听有些茫然,后又猜测朱姮蕊的意思,是指世子的‘疯病’应该是暂时控制住了。   两人正在说话,陆执的脚步一顿,落后了些许,恰好等姚守宁上前之后,他与姚守宁并排一站,小声的道:   “稍后我有话跟你说。”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专跟姚守宁说的,但姚婉宁就站在一旁,也听了个分明。   她有些疑惑的目光往陆执看去,却见这位世子说完了这话,又长腿一迈,往长公主的方向去了。   “他有什么话要跟你说?”   姚婉宁眯了眯眼睛,问了妹妹一声。   而姚守宁的脑海里,则浮现出一幕不堪的回忆——当日陆执房里,他疯疯癫癫的下跪喊娘,此时看他目光清明,神态冷淡,像是已经恢复了。   她十分阴暗的想:莫非世子回忆起当日丢脸的情景,想要报仇不成?   又听姚婉宁十分警惕的样子,她心中发虚,眼珠左右一转,说道:   “我也不知道。”   她这话言不由衷,一看就是有什么事发生了。   昨晚听妹妹提起过前往将军府的始末,也提到过当日送画给陆执的缘由,姚婉宁当时看妹妹神色坦然,以为这两人之间不像有什么。   可此时听来,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揣测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   姚守宁提心吊胆,又怕姐姐追问,连忙趁着姚婉宁呆滞的时间,快步往前走。   “不对头。”   姚若筠上前一步,小声的说了一句,姚婉宁点了点头。   众人进了正厅,柳氏连忙吩咐人泡茶,一面请长公主、世子上坐。   那头戴斗笠的大汉也跟进了屋,将斗笠一推,挂在背后。   他转了转脑袋,目光不经意间在屋里四处张望。   柳氏觉得有些怪异,但见长公主不出声,便也不好多说什么。   “听说昨夜府中不大太平?”   听闻这话,柳氏便顾不得再去思索那大汉身份了,连忙点了点头。   “昨夜府中确实闯进了宵小。”   她倒也没好奇长公主为什么会知道此事,毕竟昨夜事发之后,北城兵马司的差役便已经来过,因涉及官员家属,此事恐怕已经在追查中。 ###第一百三十九章 再见面   只是柳氏在回答之余,心中难免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姚家不是什么大人物,长公主打听了此事便罢了,莫非还因为此事,还特意上门询问么?   “不过我当时还没入睡,听到动静起身来看,正好遇上,便拿棒将其打走。”   ‘噗——’   长公主原本正端茶欲喝,一听这话,险些被茶水呛住。   站在她身后的那大汉眼中闪过无奈之色,手掌动了动,似是想帮她拍背,最终却并没有出手。   她实在失态,不过她身份高贵,纵使失态,也无人敢指指点点的。   杜嬷嬷递了帕子过来,朱姮蕊擦了擦嘴:   “被你打走了?”   长公主惊疑未定,想起昨夜感应到的那股可怕的气息,当时寒意直冲神都,妖气几乎能化水为蛇,阵仗惊人。   陆无计当即点兵欲追寻妖气而来,哪知出了内城之后,却见妖气疾速退走,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   事后探听,全城没发生什么诡异事,唯独奇怪的是北城兵马司的姚家有宵小出没。   两夫妻当时便觉得不对劲儿,天亮之后借着想要感谢陆执被姚守宁唤醒一事,来到了姚家之中。   “是,那小贼欺我家中无人,实在可恶。”   柳氏见长公主似是好奇此事,便将昨夜的事情说了一遍,不过事关两个女儿名声,她便仍照昨夜与姚若筠商量的对话,只说追赶此贼进姚婉宁房间中。   姚守宁听到此处,有些着急,但也知道此时不宜当众将母亲的话打断。   朱姮蕊皱了下眉头,她原本以为昨夜出现的冲天气息与姚家有关,可此时听柳氏这样一说,心中又有些没把握。   恰在此时,她看到姚守宁脸上的焦急,心中一愣,便见陆执也似是注意到了,站起了身来:   “母亲。”   他唤了一声,柳氏身体重重一哆嗦,引来姚若筠、姚婉宁好奇的关注。   陆执唤长公主,为什么柳氏反应如此之大?   柳氏没注意到一双儿女充满疑问的神情,反而因为世子这一声‘母亲’,唤起了当日在将军府中如恶梦一般的回忆——苏醒的世子抱着姚守宁唤娘,且不肯撒手。   她害怕世子疯病未愈,再度发狂,堂内人如此之多,到时一闹起来,恐怕大家面上都不好看了。   不过好在她担忧的情况并没有发现,陆执唤人之后,朱姮蕊很快转过了头。   “屋里太闷,我到门口站一会”   柳氏紧绷的神情一松,她甚至略微有些失态的长吁了口气。   神都寸土寸金,姚家地方不大,正屋自然没有办法与将军府相比,此时屋内如此多人,世子的‘病’才刚痊愈,觉得烦闷也是正常的。   她庆幸陆执只是想到门口站一阵,而不是当众发病,自然连忙开口:   “若是太闷,世子要不要出门走走,我家大儿读了些书,世子若有需要,正好使唤他便成。”   朱姮蕊倒是看得出来陆执内心打的主意,他嫌屋里闷是假,想要有人陪着出去说话却是真。   不过他心中所想的这个说话之人可不是姚若筠,而是另一边的姚守宁。   只是柳氏为人一看就十分古板,若他一来便开口要拉人家女儿外出,柳氏能同意才有鬼!   再加上之前他‘疯病’发作,抱着姚守宁唤娘,若非自己今日突然上门,但凡稍早派人知会一声,说不定柳氏早早将女儿藏起,根本不会让他见面的。   长公主想到此处,不由有些好笑,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如明珠般的儿子也会遭人如此嫌弃。   她勾了勾嘴角,替陆执回拒了柳氏‘美意’:   “他就在外头站一站,不用人陪。”她态度不容置疑,说完这话,又道:   “不用管他。倒是我听说,昨日姚指挥使被刑狱的人带走了?姚太太不如与我说说,看我有什么地方能帮上忙的。”   朱姮蕊的话令柳氏仿佛如绝望之中拽到了一根救命的浮萍,丈夫、外甥相继被刑狱司带走后,柳氏其实也思考过奔走求救。   可是以往跟她往来的太太们大多身份地位相差无几,很难在这件事情上替她说话出力。   长公主此时意外伸出援手,简直令柳氏喜不自胜。   她几乎眼睛都要湿了,这会儿也不是自恃清高的时候,她当即道谢,便连忙将事情说了出来。   事关家人,柳氏说得格外细致,以至于她没有发现世子出去之时,冲姚守宁使了个眼色。   他前脚一走,后脚姚守宁便果然悄无声息的往外退。   倒是站在柳氏身后的姚婉宁看得分明,却见妹妹向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虽不明就里,却仍是下意识的脚步一转,挡在了柳氏身后,防止母亲发现姚守宁离开,给妹妹争取机会。   姚若筠也发现了这点儿小动静,不过他想起早晨时姚守宁说要见将军府的人,以及昨日父亲的交待,他犹豫半晌,也默不作声的上前一步,与姚婉宁一样并排而站,不动声色的给姚守宁打掩护。   有了兄姐的帮忙,姚守宁十分顺利的从屋中脱身。   长公主一面听柳氏说话的同时,一面分心注意到姚守宁提着裙摆出手,不由露出淡淡的笑意。   姚守宁出来之后,就见陆执站在屋外游廊的左侧拐角处,她连忙提着裙摆小跑过去,还未开口说话,陆执就压低声音道:   “找个人少的地方说话。”   他的声音冷清,仿佛已经彻底恢复了清醒。   姚守宁点了点头,心中已经装了许多话要说,此时抿了抿嘴,小声的道:   “去我那里。”   她说完这话,陆执便怔了一怔。   少女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多暧昧,反倒左右探头看了看,像是深怕柳氏突然出现。   直到这会儿,陆执才认真的打量她。   当日西城初见的时候,只知道她长得不错,但行为怪异。   此时再见,才算是真正将她的模样记入心里。   姚守宁梳了简单的少女发髻,其余长发披散身后,长及臀部,浓密如乌缎,有几丝妖妖娆娆的垂缠在她手臂上。   她长了一双水润的大眼睛,偏生眼尾细长,添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妩媚,那脸似鹅蛋一般,肌肤嫩得像是能掐出水。   可能是偷溜出来的缘故,她双颊嫣红,这会儿提着裙摆左右观望,好像使她神态一下就鲜活了,连身上那套颜色老气横秋的裙子也不能将她的艳色压下去。   姚守宁说完这话,见陆执并没有出声,不由仰头去看他:   “怎么了?”她瞪大了一双眼,似是有些迷惑不解他一动不动的样子,接着又解释了一句:   “我的屋子离这不远,屋中没什么人,正好方便说话。”   陆执微微颔首,神色淡淡,说了一句:   “你带路。”   她点了点头,飞快的往庭院门口处跑去,动作轻盈得像是飞跳的蝴蝶。   陆执跟在她的身后,高大的身形成为了她最好的掩饰。   两人相继出了庭院,在没引起屋内人注意的情况下,来到姚守宁的屋子。   姚家的房子不大,姚守宁出生最晚,所住的房间自然也是最小的。   虽说再是不通情窍,但她也知道不能让陆执进自己的闺房,因此两人留在了院内说话。   她屋里平时侍候的只有冬葵,这会儿冬葵留在了柳氏屋里,相当于这屋内外只有陆执与姚守宁二人。   两人一进庭院,姚守宁便领着他往屋外走廊下的扶栏处靠,因时间紧急,连茶都来不及给他倒上一杯。   “你清醒了?”   她侧仰着头,望了陆执一眼,问了他一声。   今日阳光明媚,照得他肤白如雪,细腻不输女子,额心处干干净净,看不到那一尾蛇妖烙印。   姚守宁不由自主的想起他当日被唤醒之后发疯的样子,又觉得心虚,又不免有些好奇——毕竟这位天之骄子当日发疯,丢了很大的人,清醒之后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不知会不会想找个地方钻进去……   她的神情有些奇怪。   陆执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不算完全清醒,只是暂时的恢复神智。”   那妖蛊未彻底拔除,不过被她先不知以什么手段压制,又被神武门的人暂且控制住。   “我中的是妖蛊,要想彻底清除,需要将下蛊血族全部清除才行。”   他也不跟姚守宁绕弯子,直接道:   “当日西城之中,你说我中了邪,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嗯!”姚守宁拼命点头,许多事情都是从西城事件开始,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令她心力憔悴,此时陆执也算是局中之人,她又有求于他,因此听他一问,便将当日的事毫不隐瞒的说了出来:   “当日张樵死后,我亲眼看到你将剑从他尸体上拔出来时,钻出了两股黑气,一股钻入了你的眉心之中,一股钻入了那孙神医的身体。”   她从来没觉得这么畅快过!   与父亲也提过此事诡异,不过姚翝当时对这事儿半信半疑,她因在柳氏那里碰了壁,便不敢说得像此时这样直接。   相反之下,陆执本身受妖邪所害,此时找她恐怕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她自然越是说得直接越好的。   陆执一双好看的长眉微微一皱,显然姚守宁的话有一部份应证了他内心猜测,但同时又有一些出乎他意料之外:   “一分为二?”   他神色冷淡,眉眼之间仿佛凝结了万年不化的冰雪,使他那张绝色容颜仿佛没有半分情感,有种高高在上的距离。   可是姚守宁看过他发疯后的样子,半点儿都没有被他的气势所震慑。   陆执对少女内心的想法一无所知:   “张樵冲我而来也就算了,那孙神医又是冲着谁去?”   “冲着我家来的。”   姚守宁仰头眼巴巴的望他,只恨不能及时说到正题:   “孙神医是冲着我家来的。”   “哦?”陆执低下头,看她仰着小脸,仿佛急不可耐的样子,“你说来听听。”   他疑心极重,心中不信,却示意她接着往下说去。   “说到孙神医,我就要提到我的姐姐。”   姚守宁有些犹豫,不知应不应该将柳氏提到过的,柳并舟曾言后代子孙的血脉会有力量觉醒之事说给陆执听。   但事关姚婉宁性命,她只犹豫半晌,决定先把这事儿说分明,后面如果陆执不追问,她也就装傻当不知道这件事。   想到此处,她将姚婉宁生来患有先天之疾,令柳氏多年来四处求访名医之事说了。   “这位孙神医自号药王十二世孙,我娘听说他要来神都,早早备了厚礼,带了姐姐去看诊。”   这些事情听来似是与妖蛊之事全无相关,可陆执却如耐心极佳的猎人,他相信姚家出了事儿,最着急的并不是自己,姚守宁既然肯随同自己出来私下说起这事儿,必是有求助自己的心。   她若有求于人,必不会随意说废话来糊弄自己。   “但这位孙神医却徒有虚名,我姐姐吃了药不见好,娘便有心想要给他教训。”   姚守宁说到此处,长长的叹了口气。   回忆起这件事情,明明发生的时间并不长,可对她来说却像是熬了许久似的。   若是没有昨夜与姚婉宁的聊天,恐怕她都会以为所有事情都是因砸医馆而起,但如今她却知道,无论有没有砸医馆一事儿,姚家都避不开这场灾祸的。   “我爹找了三个地痞去医馆闹事,当日的情况你也看到了。”   陆执点了下头,也知道这位沽名钓誉的‘神医’当日就被拘捕归案。   “他被关进了刑狱司,却迷惑了我娘亲。”   姚守宁长长的叹了口气。   事情从昨晚发生到现在,她心里的那根弦一直绷得很紧,此时提起这件事,不免露出焦急的神情。   陆执不免分神想起第一次见面,她的眼神明媚清澈,说起他‘中邪’的时候,也带着少女的天真,此时才没过多长时间,仿佛被迫成长了许多,褪去了些许稚气。   “他说可以救你姐姐?”陆执开口发问,见姚守宁瞪大了眼睛,仿佛有些不可置信:   “你怎么知道?” ###第一百四十章 提交易   陆执自然也有取得消息的手段,自清醒以来,因为西城一事令他中了妖蛊,陆无计与朱姮蕊二人将这桩案件看得十分重要,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也没有遗漏。   包括出事当晚,孙神医店铺被砸,此人被拿入刑狱司,昨日突然暴毙等。   柳氏曾出入过刑狱司之事他也清楚,不过当时他不知道孙神医也中了妖蛊,虽说也曾怀疑过于巧合,但却也不会将两者联系到一起。   这会儿有了姚守宁的话,仿佛无形之中将许多线索一一串连起来,事情也就明朗了。   “他哄骗我娘,说有治我姐姐的救命良药,我娘上当了,去取了药引,喂我姐姐吃。”   姚守宁想起姐姐额心处的‘烙印’,便十分焦急。   “我看你姐姐像是病愈了。”陆执说了一声。   “没有!”她摇了摇头,“那药引恐怕有问题,我姐姐喝下那药之后,你看到她眉心没有?”   陆执皱了皱眉,他想起了姚婉宁的眉心处似是有一粒朱红小痣。   这是他的习性。   他习惯将所见的人、事、物记于心中,但今日他来的时候,将大部份的注意力放到了姚守宁身上,确实没有注意到姚婉宁眉心处的这粒小痣的诡异。   “有一粒小痣。”陆执抿了抿唇,知道自己疏忽了,神色显得更加冰冷。   姚守宁既然特地提起这一点,证明这痣有问题。   “她之前没有痣,是喝了药之后出现的。”姚守宁用力的点头,眼睛里逐渐出现水意:   “那是一种妖邪打下的烙印,是想对我姐姐不利的。”   她想到昨夜‘河神’现身,抽抽噎噎的:   “孙神医的药引有问题,是要害我的姐姐。”而事发之后,孙神医突然在刑狱暴毙,仿佛棋子完成了某种使命。   “我爹昨日刚因孙神医之死被带入刑狱司,昨天夜里,就有妖邪来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上前了一步,靠近了陆执一些,含泪道:   “‘它’暂时被逼退,但肯定还会再来的。”   陆执看着她上前,她伸出了手来,像是想抓他衣袖。   以他身手,本来可以轻而易举躲开,但他想到了一些事,却在欲抬手臂的刹那,硬生生的止住。   不过姚守宁好在还有理智,最终手停在离他手臂约一个拳头的距离,又缩了回去。   “我想请将军府帮帮我们。”   昨夜邪气冲天,源头终于找到了,果然就是在姚家这里。   事情起源于西城案件,孙神医与陆执同时中了妖蛊,正如姚守宁所说,妖邪的力量确实是冲着他与姚家而来的。   可是陆执想明白了这一点,心中又有疑惑升了起来。   他受天妖一族算计也就罢了,可为何姚家也被卷入了这桩事情里?   据母亲所说,姚家那位不识鬼神的柳氏之父乃是当年张饶之的入室弟子,且拥有大儒之力,莫非是这个原因,使得姚家也被卷进这桩事情里?   昨夜出现的那道邪气十分厉害,陆无计夫妇自然是不会坐视不理,说不准还要借姚家之手,将那邪祟引出来。   这个忙帮是要帮的,但不能事事依从眼前哭唧唧的少女。   他心念一转,状似漫不经心的问:   “你的那位表姐,是不是眉心处也有一颗小痣?”   姚守宁听闻这话,吃了一惊,那眼泪含在眼眶之中,险些都被吓了回去。   “什,什么意思?”   陆执说道:   “你说你姐姐额心处的朱红小痣是妖邪打下的烙印,你的那位表姐额心也有一粒小痣。”   “我,我也不知道……”   姚守宁结结巴巴的说完,陆执一见,作势转身欲走。   “嗳,别走,别走!”   她回缩的双臂又一探,将他的大氅一角扯住。   陆执本来就是吓唬吓唬她,此时一被她拦住,顺势就停了下来。   “我是真不知道,你这样一说,我觉得也有可能。”   她是真的害怕苏妙真身上那道隐藏的意识,总觉得十分神通广大,哪里敢提起太多。   陆执对她的回答有些不满意,又见她靠得很近,便伸手扯住自己的大氅往回拽:   “放手,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要拉拉扯扯。”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姚守宁情窦未开,压根儿没意识到两人的举止过于亲密,只当陆执不满意自己的回答想走,顿时将他的袖摆抓得更紧。   她还有求于人,想央求将军府帮助姚家驱赶‘河神’。   突然之间,她眼睛一亮,倒是真想起了一桩事:   “你不是说你中了妖蛊吗?我知道那是什么蛊!我知道那下蛊的妖邪在哪里!”   她的话令陆执试图抽回衣物的动作一顿:   “你知道?”   “对。”少女拼命的点头,她虽然不能说出苏妙真身上那隐藏意识的存在,但是她可以听到苏妙真身上的那道声音,正好倒让她听到了一则有用的消息:   “向你下蛊的,是佘仙一族,应该位于城外南安岭……”   她眼红红的望着陆执,眼睫还未干:   “你不是说要彻底清除妖蛊,要找到蛇妖全族吗?”   要找线索是不是?她提供了!   陆执低头与她对视,映入他眼中的,不是殷切抓着他,眼含热泪的美貌少女,而是一座未知的宝山,仿佛在他面前徐徐打开隐藏的大门。   “你们帮帮我,救救我姐姐。”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陆执心中打定了主意,也不再躲闪,而是任由无助的少女紧抓着他大氅,看着她缓缓发问。   “是真的。”姚守宁强调了一声,却见陆执不为所动,定定的看着她。   她有些泄气,又问:   “那你要怎么样才相信?”   “你陪我去一趟南山岭,等我找到蛇窟,将其捣毁,彻底拔除我的妖蛊后我就相信。”   陆执提出条件,姚守宁自然没有不应,点头如小鸡啄米:   “好!”   “若还有什么邪异之事,你不能瞒我,需要全部都告诉我。”他又提要求,并补充:“不管有没有与我相关,都必须告知我。”   姚守宁也一一应承:   “可以。”   “柳并舟是张饶之的入室弟子?”陆执又问了这个传闻,姚守宁毫不犹豫的承认:   “对。”   他心中的一些疑问得到解决,正事说完,他突然想起自己之前受妖蛊影响,神智错乱之后发生的事。   “答应救你姐姐也不是不行,不过,我有个条件。”   美貌绝伦的少年双腿交叠,冷冷的靠坐在栏杆之上,姚守宁十分识趣:   “世子请说,我都答应。”   “当日是你是如何将我唤醒的?”陆执突然发问,同时目光落到了她的手掌上。   她一只左手受了伤,此时包扎着,显然伤口还没有彻底复原。   据长公主说,当日她与陆执都在房中,不知为何受伤的。   陆执醒来之后,脸上、头上有血,且一张俊脸被她拍得通红,他问:   “与你受伤有关吗?”   姚守宁又惊又怕,却在他目光之下无法否认,却又不敢承认,只得硬着头皮道:   “我也不知道,反正当日就是这样将你唤醒了。”   她心中暗叫不妙,不知陆执是不是想问她血的问题。   就算姚守宁再傻,也知道自己的血若是能镇妖邪,消息一旦泄露,恐怕会引来危机。   她一时之间根本不敢领受这样的‘大恩’,只盼世子提起别的条件,不要再说她血的事情。   陆执冷冷看她,直看得她头皮发麻了,才道:   “我醒来的时候,脸有些肿……”   姚守宁的眼皮开始乱跳,心中猜测这位世子是不是此时记恨当日自己打他耳光的事,想要报复自己。   莫非他也想要拍打自己的脸,将自己打成猪头才行?   “是我的错……”姚守宁胆颤心惊的承认,一切为了姐姐。   “那怎么能怪你呢?”陆执语气一转,幽幽的道:   “你也只是为了唤醒我,情急之下才用了很大力而已。”   原本提心吊胆的姚守宁听他这样一说,不由大感庆幸,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只觉得世子实在深明大意,心中感动不已,连忙点头:   “对对对。”   若不追究她这事儿当然是最好,事情揭过去不提也行。   陆执却含着笑意看她:   “不过我这一生,还没有认别人为母亲……”   糟糕!糟糕!   姚守宁内心开始警铃大作,并试图放开这位世子的衣角,离他再远些。   “虽说事情过去,喊也喊娘了,不过我却觉得十分不公平。”他先前冷若冰霜,此时说起这事儿,却又面带笑意。   他容颜昳丽,那双妙目光华流转间,风情竟似不亚于女子,明明十分勾人,却看得姚守宁后背发麻,下意识的想要逃避。   相反之下,陆执反倒伸手出来,将她手腕捉住,使她难以脱身:   “你躲什么?”   “你不要打我——”姚守宁一被他捉住,像是被老鹰按住的小鸡,结结巴巴的道:   “那个事情,真的不关我的事。”   她知道陆执身份高贵,当日的事确实丢人,他是受了妖邪蒙蔽,可同样的姚守宁也是受害者,当日被吓得不轻。   陆执又露出笑意。   他长得美貌,那双眼睛水汪汪的,一笑之下仿佛含情脉脉,可是眼神却是冷冷的,仿佛只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看得姚守宁直想叫救命。   “我怎么会打你?”   他的话令得姚守宁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但看他表情,又觉得他不像是要善罢甘休的样子,不由弱弱的问:   “那,那世子想要如何?”   “我还没想好。”他话虽这样说,但眼神却不是这样想的,仿佛早就已经打定了主意:   “就是觉得想起当日,认人为‘母’,后面每次想起都觉得不大公平。”说完,他问姚守宁:   “你能理解我吗?”   她下意识的摇头,看陆执的表情变得不善,又反应过来,再拼命的点头:   “理解,理解。”   哼!她理解才怪。   陆执眼波一转,又说道:   “这个事情若不解决,我总觉得心中有事,难以再管其他的闲事,毕竟我自己妖蛊未除,难以分心——”   他这样一说,姚守宁就听出他话中意思了,她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个主意:   “我有一个解决的方法。”   “你说来听听。”   陆执将手一松,放开了她的手腕,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说下去。   “你叫我‘娘’,不如我也叫你一声‘娘’。”她自认为这个计划绝妙无比,说完甚至邀功一般的问陆执:   “你看这样行不行?”   “……”陆执眯了眯眼睛,开始怀疑她是在装傻糊弄自己。   “我又不是女子。”他淡淡的道:   “应该我叫你‘娘’,你叫我‘爹’,这样我们才算扯平。”   这样的胡言乱语他也能说得一本正经,姚守宁嘴角抽搐,一时之间竟然丧失了辩驳能力。   “怎么样?”   他低下头来,目光与姚守宁对视,追问了她一声。   “这样不好吧……”姚守宁有心拒绝,并且感到有些羞耻:   “我娘要是知道,可能会打断我的腿。”   “只要我们之间扯平,我就救你姐姐。”陆执的话带着诱惑,这比让他帮忙转告长公主更让姚守宁动心。   姚婉宁处于危机之中,若能得他相救,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这个交易虽说羞耻,但姚守宁先前已经主动退了半步,此时面对陆执的提议,倒并没有十分抗拒。   “你保证能救我姐姐吗?”   她内心的天平倾斜,决定放弃羞耻心,保姐姐性命。   “当然。”陆执点了点头。   “你拿什么保证?”姚守宁有些犹豫,陆执一撩大氅,露出挂在腰侧的长剑,将剑身一拍,发出声响,傲然道:   “凭它!”   他年纪虽轻,可却师从神武门,且有天生神力,又有无上气运加身,剑法对妖邪有极大克制。   姚守宁想起将军府中时,他拿剑刺死蛇妪所化巨蟒的情景,心中已经信了八成。   “好,好吧……”她低头认命,那艳若桃李的面孔涨得通红,声音小如蚊蝇:   “我准备一下……”她虽说已经答应了交易,但真正喊出这个字时,既觉得莫名有些羞耻,又觉得荒唐,同时还有些对不起姚翝——若是姚翝听到她如此轻易认人作父,平日再是宠她,恐怕也会骂得她抱头鼠蹿。 ###第一百四十一章 被围观   这边姚守宁与陆执达成了协议,而另一边,柳氏提起自己与孙神医之间的恩怨,也说到了自己因不满被孙神医所骗,继而使姚翝寻了三个地痞闹事,最终东窗事发被抓捕入刑狱司。   “此事只是巧合,我家老爷绝无暗算世子之心……咦?”   柳氏越说越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分神一望之下,却发现大厅之中不见了自己小女儿的身影。   她说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伸手拨拉了一下杵在自己身后的姚若筠,果然看到姚守宁不在屋里。   不止是小女儿不知所踪,就连原本说要在门口站一会儿的世子也不知到了哪里。   柳氏面色微微一沉,心中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   她想起女儿早对世子生出‘爱慕’之心,此时二人双双消失,莫非是趁着她与长公主说话,姚守宁胆大包天,拉了世子诉衷肠,表白心意?   想到这里,柳氏又急又慌,深怕姚守宁年少不懂事。   两人都处于青春年少之际,最是冲动,世子虽说出身显贵,又长得貌美,但毕竟也是男人,若有美貌少女向他求爱,他未必会拒绝。   柳氏心急如焚,却仍强忍不安,将话说完之后,朱姮蕊这才点了点头,表示会彻查此事。   说完正题,柳氏这才转头低声问姚若筠:   “你妹妹呢?”   姚若筠装傻,左右一望,道:   “刚刚还在这里。”   柳氏深怕家里闹出丑事,挤出笑意道:   “我那小女儿顽皮,不知这会儿躲到了哪里,我让她哥哥去找一下。”   长公主不置可否,没有反对。   姚守宁跟陆执出去了约两刻钟,就算有话要说,恐怕早就说完了。   柳氏松了口气,吩咐姚若筠:   “你快些去寻你妹妹,家中有贵客,不要让她乱跑失礼。”   姚若筠还没有答应,站在长公主身后的大汉便似是不经意间碰了碰朱姮蕊的肩头,她懒洋洋的出声:   “何必如此麻烦,不如我们一起去找就是。”   从姚守宁的神色来看,昨夜姚家肯定出了事。   但偏偏那邪气半途消失,姚家人又没出问题,她也想要找找邪气出现的起源点在哪里,看能不能查出端倪。   正好柳氏要找女儿,长公主便想趁这个时候提出要求同行。   “哪里还用劳烦长公主……”   柳氏觉得朱姮蕊这提议有些奇怪,正欲拒绝,朱姮蕊却大有深意的道:   “将来可能还有很多机会走动,姚太太不要客气。”   她话的意思仿佛是还要跟姚家往来,说不准可能会在姚翝入狱一事上出把力。   柳氏心中猜测着,正有些摸不透长公主的心思时,却感觉到身后姚婉宁拉了她的衣服一把,小声的唤了一句:   “娘。”   她这是劝柳氏同意。   虽说柳氏不明就里,但长公主说完这话后已经放下茶杯起身,柳氏便只好如她之意,又怕丢人,便令丫环们留在屋中,只带了一双儿女及长公主去寻人。   杜嬷嬷倒也识趣,跟着留了下来,偏偏那跟在长公主身后的大汉却如影随形。   众人一行出了门来,果然不见姚守宁与世子身影。   姚家并不大,内院划分左右,除了姚若筠的屋子外,便是姚婉宁、姚守宁姐妹的居所。   她若与世子有话说,不可能会去兄长、姐姐的屋子,柳氏心中焦急,率先往小女儿庭院的方向而去。   一行人走了小半刻钟,很快就看到了姚守宁的住所,即将进庭院了,柳氏才突然有些后悔。   女儿若真领了世子进屋,万一情急之下做出什么失礼之事,眼前如此多人都看到了,恐怕会丢人。   想到此处,她脚步一顿,正欲将人领走,突然就听到里面传来姚守宁脆生生的声音:   “爹。”   爹?姚翝回来了?   柳氏心中一喜,连忙大步入内。   所有人跟进了庭院,就见到风华无双的世子靠栏而坐,姚守宁背对着庭院大门,声音娇滴滴的:   “我们这样算是公平……”   她还在暗自庆幸,当日陆执发疯的时候,恰逢蛇妪来袭,下人、仆从等站了满屋。   而今日自己倒是选了个好日子,柳氏这会儿正与长公主议事,所有人都留在正堂之中,哪怕她此时唤‘爹’,这种丢脸事除了两人之外,没有人可以得知。   若他愿意因此伸出援手救自己姐姐,两人也算扯平。   她心中美滋滋的,却没料到身后庭院处此时一堆人挤了进来,各个都清楚的看到了这一幕,接着目瞪口呆,沉默不语。   “……”   柳氏觉得自己的嘴角开始抽搐,眼皮跳得十分激烈。   一股热血从她心中涌出,冲向脖颈、头颅,顷刻功夫,便激得她面皮胀红,脑海里血管‘突突’乱跳,那额头的青筋按都按不住,手又痒又抖,实在很想打人。   她向来知道自己的这个小女儿古灵精怪,行事令人头疼,但却没想到有一天姚守宁会让自己这样头疼。   幸亏她临行之时,令下人留守屋中,可看到这一幕的还有长公主及她的长随。   此时柳氏可算领受了当日在将军府时,朱姮蕊亲眼目睹儿子抱着别人唤‘娘’的心情。   她又羞又气又恨,恼得跺脚大吼:   “姚守宁!”   柳氏的咆哮声对姚守宁来说,就如五雷轰顶。   前一刻她还暗自庆幸这种丢脸之事无人能见,仅是她与世子之间的小秘密,下一刻便被她娘的怒吼震回现实之中。   “……了吧?”   话音刚落,姚守宁的身体一抖,‘啪’的一声直挺挺的摔跪在地。   危急时刻,她下意识的拽住了陆执的衣摆,一张小脸血色尽失,慌忙转头去看——   庭院门口,柳氏面黑如锅底,姚若筠与姚婉宁也是一脸不敢置信之色,长公主的嘴角拼命抽搐,仿佛回忆起当日噩梦,而站在她身后的那名大汉也露出一脸头疼的神情。   “啊……这……”   她开始感到不妙,她娘好像被气得不轻。   陆执的嘴角微微勾起。   “娘,您听我说……”   姚守宁看到如此多人到来,觉得双腿发软,站都站不起来,只能紧拽着陆执的衣摆直抖。   而她这副表现落在众人眼中,再联想到她刚刚唤陆执‘爹’时的情景,俱都面色各异。   “……”姚婉宁的嘴角抖动,觉得眼前的情景荒唐之中又夹杂着一丝好笑。   姚若筠则是拼命的维持平静,深怕自己做出不庄重的神情。   陆执靠坐在走廊的栏杆之上,神色清冷,但衣摆的一角被少女拽在手里,仿佛误被搅入局中的仙人。   ……   “我不听!”柳氏觉得这一刻丢的人比自己这一生丢的人还要多。   她眼珠已经开始左右乱转,试图想要找个趁手的东西来打女儿了。   姚守宁一见不妙,终于醒悟过来,一双大眼慌慌张张的下意识往陆执看:   “怎么办?”   当日陆执唤‘娘’时,好像也被长公主提枪打了。   “放心,我母亲会救你的。”   他此时心情舒畅,自‘发疯’以来憋在心中的那口气此时终于吐出来了。   “我们的交易完成了。”   姚守宁想要说话,但眼角余光却见到柳氏已经不知从哪找了一根细长的木棍儿,怒气冲冲的往她过来了。   “你要赶紧来。”   她已经有哭腔了:   “妖邪昨晚被赶走,随时还会再来。”   “放心,我今夜就来。”   他心满意足,自然答应得十分爽快。   柳氏这会儿已经气疯了,当着客人的面,也决定要先将女儿教训一顿,出出心中的恶气再说。   “娘,娘别生气。”   姚守宁一见不妙,赶紧起身逃跑。   母女俩这一追一跑间,周围人终于反应了过来,长公主连忙上前一步,张开双臂将姚守宁护到了身后。   “姚太太,你冷静一点——”   姚婉宁与姚若筠也醒过了神来,兄妹顾不得交流,赶紧将母亲拦住。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打死这个逆女!”   柳氏这会儿是气昏头了,姚婉宁与姚若筠二人都险些拦她不住。   直到长公主出手,才终于勉强将她架住,把她手中的木棍夺走。   朱姮蕊一脸无奈的瞪了靠坐在栏杆处的陆执一眼,这小子一脸清冷,仿佛面前的闹剧与他无关似的。   柳氏气得吐血,直到被架开后,才想起自己先前失态的举动,一股怒火‘腾’的又涌上心头。   只是客人还在,她暂且强忍住心中的愤怒,决定等将客人送走之后再说。   发生了这样的事,长公主自然也能理解柳氏心中羞愤欲死的心情——仿佛想起了当日陆执苏醒时发疯的情景,对柳氏不免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也知道她恐怕没有心思再留客了。   朱姮蕊识趣的告辞,临行之前跟柳氏说姚翝的事她会出手,尽早使姚翝归家。   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勉强弥补了几分柳氏今日受到的刺激。   将客人们亲自送上马车之后,柳氏强忍了怒气带着儿女们回屋,刚一进正堂,她还来不及坐下,便转身怒喝:   “跪下!”   姚守宁头皮发麻,麻溜的‘咚’的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她倒也是实诚,这一下跪地力量不轻,听得姚婉宁都有些心疼了,连忙劝道:   “娘这是干什么?地上又凉又冷,我病才刚好,难道又让守宁也冻出问题吗?”   若是以往,听到她的‘病’,柳氏纵然有七分火气也要熄了。   但今日情况不同,姚守宁当众下跪唤陆执‘爹’,将柳氏气得七窍生烟,甚至连大女儿都无法将她注意力转走。   这会儿一听姚婉宁的话,她大声的道:   “我看她连别人都跪得,跪我怎么了!”   “我没有,我不是。”姚守宁拼命的摆手,她想跟她娘说自己当时只是看到众人前来太过吃惊害怕,一时腿软才跪下去。   可是柳氏这会儿哪里听得进她说的话,一听她开口,更是暴跳如雷:   “你给我闭嘴!”   她拼命的揉自己的眉心,甚至想掐自己的嘴唇,深怕自己急怒攻心之下昏死过去,一面吩咐曹嬷嬷:   “把姚家的牌位抱出来,让她今天好好跪着,反省反省!”   曹嬷嬷还没有动,姚婉宁连忙就道:   “妹妹有错,也是我们做哥哥、姐姐的没有将她看好的缘故,娘若要罚,我们也一起跪下好了。”   她说完,也跟着提裙跪到了姚守宁身边。   “……”   姚若筠一见此景,也忙不迭的跪在了姚守宁另一侧。   三个孩子跪成一排,令得柳氏又气又心痛,原本还想要拿根棍子收拾小女儿一通,但最终却只是恨恨的拍了一下桌子,坐到了上位。   逢春、冬葵等丫环远远站在庭院外不敢进来,不知今日二小姐犯了什么错,惹得柳氏发了这样大的火。   姚守宁此时抖得像只鹌鹑,甚至有些羡慕陆执——他当日中邪发疯,唤‘娘’也是无心之举,所以被长公主架住之后既不尴尬也不害怕——甚至他中妖蛊之力所惑,挨了打也未必记得疼。   哪像自己,当时哀求了陆执,等他一走,自己还要面临柳氏的怒火。   “说!你为什么做这样的事?”柳氏一见她这怂样,更觉得心中无名火直冒。   这会儿知道害怕,当时怎么就如此大胆,敢干出那样的事情呢?   “我,我只是请世子帮忙……”   “帮什么忙!”柳氏一听这话,心中翻涌的怒火稍稍滞了片刻。   “近来家里事情多,先是妙真、庆春二人入狱,接着爹也被刑狱司的人带走,昨夜家中又进了贼。”姚婉宁率先出声回话。   “我问的是她,没有问你!”   柳氏气头之上,连大女儿也没有再给面子了。   姚婉宁转头看了妹妹一眼,见姚守宁将一双眼睛瞪得极大,里面仿佛蒙了一层雾气,似极力忍着不让泪珠滴落,不由心中绞痛。   姐妹同心,她自然知道姚守宁求的是世子什么。   昨夜她就提到过,说要求助将军府帮忙驱赶‘河神’。   “娘,守宁只是看您近来太辛苦,想要为您分忧,这有什么错?”   她知道如何能令柳氏心疼,跪在地上往前挪了几步:   “守宁的性格您也清楚,她平时是有些活泼,但也不是不知礼数,如果没有缘由,她又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呢?”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丢人了   姚婉宁说得情真意切,几欲哭出声音,一时之间连姚守宁都有些恍惚,自己可能真的是为了解决家中麻烦而下跪求陆执的。   柳氏也神情怔了一下,回过神来,见到大女儿已经不知何时跪到了她的面前,伸手怯生生的搭在她腿上,梨花带雨的哭:   “都怪我没用,因为身体不好,无法为娘分忧,反倒要娘劳心劳力替我找药。”   “这怎么能怪你?”   柳氏心头的怒火被压下,一摸姚婉宁的小手冰凉,顿时心疼了:   “你快些起来,病才刚好,这样又跪又哭是做什么?”   她被姚婉宁又哭又哄,心中的怒火散了大半:   “我也不是说怪她,但这实在太丢人了。”   想起当时姚守宁跪着喊‘爹’的情景,柳氏额头青筋直跳:   “喊就喊了,她,她还下跪……”   幸亏姚翝是进刑狱了,否则若是听到大闺女如此情真意切认人作‘父’,恐怕也要气吐血了。   姚婉宁站了起身来,转头冲姚守宁也使了个眼色,接着温柔的安抚柳氏:   “娘别生气,这事儿守宁确实做得不对。”   说完,她喊道:   “守宁还不上前来替娘倒茶认错。”   柳氏没有出声,姚守宁连忙爬了起来,低垂着头走到柳氏身侧。   曹嬷嬷已经早在大小姐哄人的时候,就十分见机的倒出了一杯茶水,见姚守宁上前,便将那茶水递了过去。   姚守宁借花献佛,细声细气的道:   “娘——”   “哼!”   柳氏还有些气,但至少没有喊着要打人及让她去跪祖宗牌位。   “娘,我又不是故意下跪的。”姚守宁也觉得有些吃亏,只是柳氏一直没给她解释的时机:   “我也没想到您当时会来,吓得腿软了才摔倒在地。”   “……”   屋里的人都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曹嬷嬷当时没跟去,但听这母女三人的话,也猜想得出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听了姚守宁这话,不由也觉得又好笑又无语。   “怪我喽?”柳氏眉心抽搐,只觉得额头的青筋在乱跳。   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再配合此时姚守宁的解释,没好气的问了一句。   其实她内心是相信姚守宁说的这话是真的。   可不管这个小女儿是有心想跪还是被吓到才跪,反正丢人已经丢大了。   “当然不怪娘!”姚守宁听出她的语气软了下来,连忙见机的道:   “怪我腿软了些。”   柳氏冷哼了一声,虽说没有再斥责姚守宁,算是相信了她的解释,可心中还有些气,并没有伸手去接她的茶杯。   “娘,想一想,今日守宁这一犯错,长公主那边可能也很尴尬呢。”   姚婉宁仿佛看不到柳氏还在赌气,接过妹妹手上的茶,捧到了柳氏手中:   “若不是这样,我看长公主临走之时,未必会答应救出爹。”   这样一想,虽说事情有些丢脸,但对姚家至少有好处的。   柳氏出身书香门第,十分要脸,纵然是女儿宽慰,仍觉得心中梗了一口气:   “客套话是这样说,能不能救你爹,还未可知呢。”   “陆将军与长公主都应允了此事,不会反悔的。”姚婉宁说道。   柳氏一听,便十分惊奇:   “你怎么知道陆将军应允了?”   “早前同来的那个随从,应该就是陆将军了。”   姚婉宁偏了下头,说道:   “那人身材魁梧,在大庆这样的男儿可不多。”   传闻之中,陆将军身材伟岸远胜寻常男子,今日那随从格外高,比陆执还要略高出一截了。   “且他跟在长公主身边,我看他神态、气度都非同一般。”   最重要的是:   “长公主喝茶被呛,他想要伸手替公主拍背,虽然没拍,但抬手我看到了。”   姚婉宁生来有疾,观察力细致入微,陆无计当时的举动虽说十分隐秘,却仍被她收入眼中。   “我猜测今日是将军府一家三口同来,只是因为爹在刑狱,家中没有男主人,为了避嫌,才特意装扮成随从马夫。”   否则哪个随从有这样大的架子,跟着长公主四处乱走。   柳氏听她一番分析,心中已经信了八成,只是又有些疑惑:   “公主与世子来也就算了,”毕竟当日她与公主有一面之缘,世子救她性命,“陆将军来我们府中,又是为何?”   几人说着话,将孤伶伶跪在地上的姚若筠忘了个一干二净。   “……”   姚若筠一脸无语,先前明明大家都跪成一排,此时两个妹妹倒是先后站起来了,便只有他一个人跪在原地。   此时柳氏的注意力被两个女儿引走,再难注意到他。   可怜他就是受牵连才跟着下跪,此时倒像是唯独他一个人犯了错似的。   ……   这边姚家母女正在说话,另一边长公主上了马车之后,脸色‘刷’的一下就沉下去了:   “是不是你哄守宁给你下跪的?”   她的儿子少年老成,情绪内敛,当今神武门的玄清先生称他心性稳如山,行事深思熟虑,谋定而后动,有绝世之大家风范。   可今日真是丢死人了!   柳氏当时怒火中烧,觉得女儿丢人现眼,可朱姮蕊看到的却是儿子行事冲动。   当日他受妖蛊影响,苏醒之后认姚守宁为‘娘’,因此丢了面子,所以总想要找回场子。   他心性冷漠,从小到大都没做过这样幼稚的举动。   “将小女孩逗哭你就舒服了?”   陆无计坐进马车,杜嬷嬷则留在外头。   陆执听了朱姮蕊的话,神色不动。   他就像是一尊玉雕像,美则美矣,却少了几分少年的鲜活意气。   陆执并没有辩驳并非自己逼姚守宁下跪,她分明是被柳氏吓到腿软才跪下去的。   他好像默认了长公主的斥责,安静的坐在那里,虽说面带微笑,可是那双眼睛却神情平静,仿佛避世而独立,身旁人的喜怒与他无关,没有办法令他平静的心湖起波似的。   “那柳氏与我们可不一样,一看就是重规矩的,今日守宁犯了错,恐怕要挨打了。”   她对姚守宁印象还挺好,又叹息了一声:   “小姑娘细皮嫩肉,又没有从小练武,这一顿打恐怕要吃苦头。”   说完,又瞪儿子:   “都怪你。”   陆无计在一旁默不作声,却是点了点头。   “我答应了她,要救她姐姐。”陆执看了老娘一眼,说了这话。   他是小心眼了一回。   主要是这辈子还没如此离谱过,说来他中妖蛊,也是因为姚家的缘故。   这一回行事确实不大男人,但她也不算吃亏,自己答应要救她姐姐了。   “对了,姚家的事儿是怎么回事?”   长公主知他性情,见他这样,知道说了也没用。   事情已经发生,只希望柳氏看在自己临走之时答应她要救姚翝的份上,不要打女儿太狠。   话虽是这样说,但想起面前坐的逆子,长公主觉得自己的手也有些痒了。   “当日西城的那个张樵被蛇妖附体,死后妖气一分为二,一道钻入我的身体,一道钻入那姓孙的医者身体中。”   陆执平静的说着从姚守宁那里听来的消息,好像事不关己,说的是旁人的闲话似的:   “那孙医者入神都后,姚太太曾领大女儿在那里诊治过。”   他这样一说,长公主与陆无计一下就想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只是他们暂时还想不到,这件事情为何又扯上了姚家,且姚守宁又是怎么知道的。   陆执将孙神医中了妖蛊之后被关入刑狱,恰好柳氏探监时与他相遇,再受他蛊惑一事说了,末了提到孙神医给姚婉宁开了药:   “那药一喝,便如打下烙印,引来了妖邪。”   “昨晚那股邪气,便是来自白陵江的方向。”   陆无计想起昨夜泡脚之时,盆中水流异动,心中不免有些担忧。   他话音刚落,陆执便点了点头。   虽说不知那妖邪最后为何无功而返,但此祸不除,姚家仍是家无宁日的。   “今夜我潜伏姚府,等那妖邪出没。”   他抚了抚腰侧长剑,眼中寒光闪烁。   长公主没有理他,而是双眉紧皱:   “天妖一族针对我们下手也就算了,为何姚家也在算计之中?”   “依我看,姚家的长女有些聪明,不过气虚血弱,不像是有灵异之处。”陆无计沉吟了片刻:   “反倒是那次女,虽未修行,却天生能见妖邪,能辩儒家之力,倒像是颇具灵气。”   他与姚守宁也见过两面,但两回见面都没说过话,却一眼看出姚守宁独特之处。   “天妖一族早有卷土重来的心,他们被弹压七百年,早就不甘,有意重现人世。”   为了等这一天,妖族很多年前就在部署,等待时机。   如今大庆国力势微,太祖当年遗留下来的秘录威力减弱,陆无计忧心忡忡:   “姚家卷入事件,不是巧合。”   他外表粗莽,为人则心细如发:   “孙神医、妖蛊、药引、烙印、白陵江……”   陆无计每念一个词语,车内的朱姮蕊便觉得事情越明朗一分。   “这个姓孙的医者从江南迁入神都恐怕非巧合,有可能是受妖气蛊惑,专为姚家而来。”   恰在此时,柳并舟的另一个女儿逝世,将一双子女送入神都。   路途也受妖邪蒙蔽,以刘大之死作局,使苏妙真二人落入陷阱,引柳氏入局上勾。   从头到尾,这件事情环环相扣,最终使得姚婉宁服下天妖一族所留下的‘药引’,身中烙印。   但如陆无计所言,“姚家长女血脉平平,有什么值得‘烙印’之处?”   朱姮蕊的目光与丈夫相望,说道:   “除非它们是找错人了。”   姚家必有秘密!妖邪恐怕知道了姚家的秘密,多年前就已经在部署,只是妖类看走了眼,认错了人,错将明珠当鱼目,所以使得姚守宁逃过了一劫。   想到这里,长公主似笑非笑,觉得这件事情说不出的滑稽之处。   “看样子,这南昭一行非走不可了。”她说完这话,陆无计点了点头,补充道:   “还需要提前出发。”   姚家的上面,是那位已经修出了大儒之力的柳并舟。   这位先生身为张饶之的入室弟子,却不显山、不露水,视公名利禄如浮云,在南昭一躲便是数十年,却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   朱姮蕊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如今发生的一切,恐怕这位大儒早就心中有数。   “不用了。”   陆执静坐在那里,听到父母的对话之后摇了摇头,他神情冰冷,淡淡的道:   “柳并舟不久便会至神都。”   “什么?”   长公主愣了一愣,他又补充了一句:   “她说的。”   夫妻俩脑海里打了个转,才意识到他口中的‘她’应该是指姚守宁了。   既然姚守宁这样一说,事情应该是真的。   若是这位先生能入神都,许多疑惑便可解了。   长公主有些兴奋:   “你身上的妖蛊只是被暂时镇压,那蛇妪血脉隐匿之处还不清楚,”也就是说,世子的‘疯病’并没有真正痊愈,随时有可能还发作。“若是柳并舟一来,不知借儒家力量,能不能将这隐患压制住。”   “蛇妪血脉的隐匿之处,我已经知道了。”陆执这话又令陆无计吃了一惊,随即问道:   “也是姚二小姐说的?”   陆执点了点头,轻轻的抚着自己的长剑:   “待我斩杀祸害她家的妖邪,她会陪我去剿灭蛇窟。”   只要南安岭佘仙一族被尽数杀绝,将这一窝妖邪全部清除,那么他体内的妖蛊自然便解,无需再请动柳并舟了。   “若能找到那蛇窟所在,将妖蛊彻底拔除,那就太好了。”朱姮蕊眼中露出欣喜之色,“不过柳并舟仍是要见一面的。”   看在已经逝世的张饶之的份上,柳并舟若进神都,长公主自然是要亲自亲往拜会的,但陆执已经不说话了。   姚家里,母女三人说了许久的话,姚若筠才终于逮到机会,弱弱的唤了一声:   “娘——”   柳氏目光循声而至,看到跪在地上的儿子,有些吃惊:   “若筠你为什么跪在这里?”   她话一说完,像是突然想起先前发生的事,伸手一拍自己额头:   “瞧我,也是急糊涂了。”   “你快起来。”柳氏连忙招手示意他起身。   犯了错的又不是他,他倒老实的跪了许久,反倒是今日闯祸的祸精装着没事儿人一般的围绕在自己左右。 ###第一百四十三章 去探监   姚守宁有些同情的看了大哥一眼,他跪多了一会儿,只觉得膝盖酸疼,起身时还不着痕迹的揉了两下,才站直了身体。   “对了。”柳氏突然想起一个事儿,有些惊讶道:   “你今日不是要出门访友么?”   他一大早就来跟柳氏说要出门,却因为长公主一家来访而被耽搁,此时已经接近晌午。   “不去了。”姚若筠摇了摇头。   昨日姚翝入狱之时,曾交待过他,家中若发生怪事,便有两个选择,一个去青峰观请道士,另一个则是问柳氏要那张包药的黑皮,交给将军府。   既然将军府的人今日已经来过,青峰观自然就不需要再去了。   姚若筠就是再傻,也察觉出事情不对劲儿。   昨日姚翝仿佛未卜先知,将军府的人来,会不会也是因为昨夜自己家中进了贼的缘故?   昨夜进入姚家的,真的是贼么?   这两个疑问在姚若筠心中闪过,他定了定神,开口道:   “娘,爹昨日吩咐我,说是那失踪的药盒有蹊跷,让您将那块黑色的皮交给我,我找人打探一下,看能不能查出一丝端倪。”   柳氏心中有疑惑,不知他为何会提起药盒之事。   不过他既然说是姚翝有吩咐,想必丈夫另有准备。   想来昨日姚翝确实特意提到了孙神医,也特地拿过那块黑皮再三斟酌,因此对姚若筠的话并不怀疑,点了点头,吩咐曹嬷嬷去取。   “什么黑皮?”   姚守宁听到这里,有些好奇,问了一声。   柳氏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是装药引的黑皮。”说到这里,她想起自己与小女儿因这药引之事闹了数次别扭,但其实事情从头到尾姚守宁并不知。   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姚婉宁又病愈,孙神医还死了,她索性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这黑皮,可能就是那药盒。”   姚守宁听完柳氏的话,说了一声。   她说的话倒是跟姚翝昨日的推论一样,柳氏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最终并没有反驳,只是叹了口气:   “等你爹从刑狱司出来之后,查明自然可知。”   其实就算柳氏没提这黑皮的事情,姚守宁已经猜出了前因后果,反正最坏的结果已经出现,她倒并没有因为听了这话而焦急。   陆执已经答应替她救下姚婉宁,她听了柳氏的话,也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再出声。   不多时,曹嬷嬷从内室出来,还拿着那张被锦帕包裹在内的黑皮,递给了姚若筠。   递过去的时候,曹嬷嬷犹豫了一下,最终仍是提醒:   “大少爷要小心。”虽说受柳氏影响,她也不信鬼神,但总觉得这件事确实透着一股邪门。   姚若筠答应了一声,将那东西接过,揣进了自己的袖口里。   今日时辰尚早,但发生的事情却很多,柳氏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感觉十分疲惫:   “晌午之后,我要去一趟衙门,问问兵马司有没有昨日闯进家中的贼人消息。”   这件事情就像是悬在她心中的一根刺,一日抓不到贼人,她就时时无法放心。   她看了一眼屋中的三个子女,想起之前的事,深深觉得小女儿需要严格的管理:   “守宁这两天给我留在家中,抄写《慎言》、《慎行》!”   姚守宁乖乖的应了。   兄妹三人出了柳氏屋门,姚若筠看了两个妹妹一眼:   “我不知道你们两个有什么秘密,若不想告诉我,我也不勉强。”说到这里,他低头从袖口之中掏出一物,犹豫一下,往姚守宁的方向递了过去:   “但若是有要我帮忙的,只管跟我说。”   他递过来的,正是先前在屋里时,找柳氏要来的那张包药的黑皮。   这黑皮与孙神医有关,说不定跟西城一事也脱不了关系,将来要借此皮查明姚婉宁病情,恐怕也能派得上用场。   姚守宁毫不犹豫,伸手将这黑皮接了过来。   她将包裹着黑皮的锦帕揭开,就感觉到了那黑皮上缠绕的浓烈妖气。   从黑皮的纹路看来,与蛇纹有些相似,她连忙将布帛重新盖上,将这东西牢牢抓拽进掌心。   姚若筠深深看了她一眼,接着借口有事,转身离去。   他的贴身小厮懂事的等在远处,见他过来,不由好奇的问了一声:   “少爷,您找太太要来那东西,为何又交给二小姐?”   姚若筠此时双眉紧皱,不复先前云淡风轻的样子:   “她们果然有事瞒我!”   说完这话,又觉得有些惆怅。   以往家里并没有什么秘密,但近来姚若筠总觉得家中好像有人组成了小团体,在排挤自己。   柳氏跟姚守宁提到过‘应天书局’的存在,却没有告诉自己。   而姚守宁与姚婉宁之间也有秘密,也没有跟自己商议。   爹肯定也知道一部分内情,所以提到了那块包药的皮,却因为时间紧急,来不及跟自己说得十分详细。   大家都知道,就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哼!   “我不相信,凭我一人之力,还查不出来端倪。”   姚若筠心中有些不大服气,决定自己先去一趟西城,从孙神医的药铺开始问起,总能找出蛛丝蚂迹。   留下姐妹俩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后,姚守宁才说道:   “大哥不开心了。”   她对于姚若筠情绪的变化感应十分敏锐,却又无法理解姚若筠不开心的原因。   反倒是姚婉宁,虽说没有异于常人的感应力,却能猜得到姚若筠郁闷的缘由,不由露出浅浅的笑意,觉得这情况实在有趣。   她并没有点破这一点,反倒抱着一种看好戏的调皮心理,猜测姚若筠几时沉不住气。   “对了,世子是不是答应了你什么事?”   姚守宁点了点头:   “他说今夜会守在姚家,替你驱赶‘河神’!”   ‘河神’的存在太恐怖,一旦出现,全府上下都会陷入沉睡。   昨夜柳氏突然出现将其赶走,但这种事情可一不可再,姚守宁不敢拿姐姐的性命去赌。   相反之下,陆执身手不凡,曾杀死过蛇妪,且在她的梦中,此人身上有金光护体,似是对邪祟有克制。   有他守护姚婉宁,自然比柳氏更可靠一些。   再加上陆执的身后是将军府,他若亲自出现,长公主必会派人保护他安全,自然便相当于变相的保护姚婉宁。   “那也用不着……”   姚婉宁脸上俏皮的笑意逐渐消失,想起在姚守宁的庭院中,她跪着喊陆执‘爹’的那一幕,心中对于世子无端生出几分抵触之意。   “不是这样的——”   姚守宁一听姐姐这话,便知她意思,连忙摇了摇头。   其实她答应陆执条件,愿意干出这么荒唐的事,确实有因为陆执应允救姚婉宁命的原因。   不过此时看姐姐眼圈微红,显然对此十分介意,她哪里舍得说实话来让姚婉宁伤心,转而找了个借口:   “其实这事儿是这样的。”   今日她丢了脸,自然没道理替陆执隐瞒丢人的事,故意说来哄姐姐开心:   “当日世子昏睡之后苏醒,接着就发疯了。”   她将当日陆执醒来,跪着喊她‘娘’的事儿添油加醋跟姚婉宁一说,果然就见姚婉宁‘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他真的跪着喊你‘娘’?”   “是的呢。”姚守宁点头,“当时娘、长公主等都看到了,我们走时,他还说让我先行一步,稍后来救我。”   姚婉宁还真不知道这一出,闻听此言,想像当时的情景,笑得眼泪直流。   这样一想,今日姚守宁喊‘爹’虽说也将柳氏气到,但陆执当时肯定更加丢人,难怪气不过,要找回场子。   她原本觉得这位世子高冷,这会儿再一听这些,却又觉得世子果然年纪不大,心中竟也有些孩子气。   两人说完了闲事,又提起正事,姚婉宁问:   “那你答应了他什么?他为什么会愿意驱赶‘河神’?”   “我答应帮他寻到南安岭佘仙一氏,驱除他身上的妖蛊。”   陆执身上的妖蛊十分邪门,只能暂时镇压,无法彻底驱除,据说需要剿灭下蛊妖类全族,才能驱除此蛊。   姚婉宁也没追问妹妹为什么知道南安岭佘仙一氏,只是笑:   “也就是说,妖蛊不除,世子这病无法痊愈?”   “可能是——”   姚守宁有些迟疑。   她总觉得陆执先前的发疯只是一个开始,而非结束——而她的感觉很灵。   两姐妹又说了一阵话,姚婉宁的面上显出几分疲色。   如今她病情虽好,可多年卧病在床令她体质颇虚,需要一些时间才养得回。   更何况昨夜‘河神’退走之后,她心中想着事,几乎一宿都没怎么睡,今早只是因为长公主等人的到来勉强打起精神,这会儿人走之后便有些困倦。   姚守宁见此情景,连忙唤了清元二人扶她回去休息。   接连送走了兄姐之后,姚守宁自己也回了房中,却有些坐立不安。   她不时的看着屋角的沙漏,内心十分的矛盾,既害怕夜晚的到来,却又因陆执的承诺而心生一线希望,试图早早的解决姚婉宁的危机。   而另一边,晌午之后,柳氏果然去了一趟兵马司,先催问了昨夜闯姚家的案件,后又去了一趟刑狱司,想要见一见姚翝及苏妙真姐弟。   柳氏因为之前与孙神医见面的缘故,刑狱司已经来了数趟,与此地的狱卒已经熟悉。   因一双外甥还关押在此处,她先前出手倒也大方,因此这一次前来,很快被那狱卒领入牢里。   姚翝被关在了‘乙’字号牢房中,柳氏此时已经知道,这是极有可能会受刑的牢狱。   她心中忐忑不安,见了姚翝的刹那,便险些红了眼睛。   此地比‘丙’字号牢房更加阴森,周围萦绕着浓郁的血腥气及浓浓的腐臭气,仿佛不知哪里有死去的尸体未处理,刺激着人的感官,令人胆颤心惊。   好在姚翝进来之前便有心理准备,因此神色还算镇定,只是见到妻子过来时,不由有些担心,先问起家里的情景。   柳氏只道家中每个人都好,犹豫了一下,没将上午时姚守宁‘认人作父’的事说出来。   姚翝松了口气,还未说话,就听柳氏道:   “只是昨夜家中进了宵小。”   这话一说出口,姚翝那颗还未放回原处的心顿时又高高提起。   “恐怕是打听到了消息,冲着我们的女儿来的。”   她将昨夜姚婉宁院中出现了一个贼人,却又被她吓跑的事提了一遍,她话音一落,姚翝便面色大变。   几乎在柳氏提及此事的刹那,姚翝的脑海里就想到了姚守宁提到过的妖邪烙印!   柳氏的药引有问题,引来了妖邪,这是姚翝入狱前最担忧的事,却没想到妖邪会来得如此之快,却事情会以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情况暂告一段落。   此事源于柳氏,但昨夜也正因为她无所畏惧,才将那妖邪暂时驱赶离去。   姚翝哄妻多年,面对这种情况,一时之间竟也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点评。   柳氏还在那里担忧那小贼一日没被捉拿归案,她便一天无法安心,直听得姚翝胆颤心惊。   “对了。”   她完全不知道丈夫心中复杂的念头,倒是想起了一个事:   “今晨之时,长公主来了。”   她抓着已经生锈的铁栅栏,靠在丈夫旁边耳语:   “同来的还有陆将军,装扮成了一个随从,带了世子。”   她犹豫一下,倒没有说出上午姚守宁‘认人作父’之事,担忧姚翝气急。   “这——”   昨夜姚家出事,今晨长公主一家人便轻装简行而来,姚翝脑海里迅速思索开来。   他昨日被捕,担忧家中出事,已经提前跟儿子打过了招呼。   以姚若筠谨慎而年少老成的性格,纵然有自己吩咐,但未见端倪的情况下,他不可能会贸然行事,请青峰观的道人回家或是拿着那蛇皮前往将军府。   但今晨陆无计一家偏偏又来了——   他沉吟片刻,还是问道:   “昨日儿子可找你要了那包药的蛇皮吗?”   “没有。”柳氏摇了摇头,说道:   “今日等,他们走后才问的。”   既如此,姚翝便敢断定将军府来人与姚若筠无关。   极有可能昨夜出事之后,将军府的人说不定感应到了妖邪之气的出现,所以今晨才会拜访姚家,想要探索究竟。 ###第一百四十四章 有危机   姚翝不在家中,却也将事情经过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只是柳氏不信鬼神,且从她此时言谈举止间看得出来,她并没有怀疑昨夜入室的宵小是邪祟,如此一来,恐怕未必能将真正有用的消息传递出去。   姚翝想到这里,不由心急如焚。   只是就在这个时候,他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守宁可跟长公主单独说过话?”   “没有。”柳氏说完这话,就感觉到丈夫的情绪好像有些不对劲儿。   她不明就里,接着又道:   “不过她跟世子偷偷走到一处,不知说了什么东西。”   她想起当时姚守宁的举止,既觉得丢人,又有些心虚,见丈夫身在牢中,都还在为家中忧心,偏偏那个不孝女还敢‘认人作父’。   柳氏犹豫了一下,仍是没有将姚守宁上午丢脸的事说出来,既是担忧姚翝在狱中气急,也存了想替小女儿保存颜面的心。   “我觉得这个女儿近来行事有些荒唐了。”   可惜家中近来官司颇多,她提不起精神管理姚守宁。   哪知她这话一说完,姚翝不怒反喜,长长的叹了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   他只听闻姚守宁与陆执说过了话,便猜测小女儿可能已经将事情原委告知陆执。   陆执一旦知晓此事,便如将军府的人也知道姚家闹了妖邪。   姚翝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没有注意到柳氏提起这件事时有心虚的神情。   好什么好?   柳氏心中纳闷,不明白姚翝这喜气洋洋的脸色为哪般,却听姚翝吩咐:   “近来若是世子前来,你不要拦她,让她与世子说说话——”   他话说到一半,感应到妻子异样的沉默。   纵然牢中黑暗几乎让他无法看清柳氏的脸,但夫妻多年,他依旧一下就猜出柳氏此时内心绝对不大高兴。   姚翝细细一想,便反应过来柳氏不知内情缘由,恐怕误解了自己意思,连忙补救:   “若有世子帮忙,说不准能将那入室的宵小尽早揪出来。”   虽说不知柳氏为何能将妖邪打走,但她说者无心,却听得姚翝在这阴寒潮湿的地牢中吓出一身的冷汗。   她只是普通人,又没有术法,此事若有将军府插手,才有驱赶妖邪,救姚婉宁一命的机会。   柳氏脸色稍雯,犹豫了半晌,这才点了点头。   事关两个女儿安危,她纵然不喜欢姚守宁与陆执走得太近,但也不得不承认姚翝的话说得有道理。   “长公主说,会插手此事,让你尽早离开刑狱。”   她这样的消息对姚翝来说倒是意外之喜,如今家中不太平,他这牢坐得忐忑不安,若能尽早出去,那便再好不过了。   夫妻俩又说了些话,姚翝又再三叮嘱柳氏,若发现情况不对,去寻将军府帮忙。   此时不是抱持气节的时候,惹上妖邪,纵然被人非议攀附权贵,也要请动陆将军的人。   柳氏心中也清楚好歹,对丈夫的交待点了点头。   夫妻俩又说了几句话后,柳氏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去,转而去看苏妙真姐弟。   苏庆春被关押了几天,已经瘦了许多。   他如惊弓之鸟一般,可好在还没有受刑,见到柳氏之后只是哭,得她安慰了好久才收声。   倒是见到苏妙真之后,她却显得格外镇定。   自她入狱以来,柳氏花了不少银子打点狱卒,再加上楚家的目标还是将军府,这对姐弟不过是陆无计夫妇与楚家争斗下搅入局中的人。   也正因为如此,有了柳氏打点之后,苏妙真没吃什么苦头,除了因为无法梳洗显得有些憔悴之外,她精神算佳,并不像苏庆春一样在柳氏面前哭哭啼啼。   与姚翝一样,苏妙真见了柳氏,便假意露出关切的神情,问起了姚家里发生的事。   她身处刑狱之中,虽说未受刑,可却也不得自由,对外界的一些事仅能依靠‘神喻’提醒。   早前‘神喻’已经提醒过她,长公主一行拜访过姚家,但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她身上的‘神喻’却未必能知。   一想到陆执可能与姚守宁已经见过了面,且姚守宁对陆执又有意,苏妙真便觉得十分不安,试图从柳氏口中探知一些有用的消息。   柳氏不疑有他,见苏妙真关心家中事务,心里十分动容,连忙就道:   “好孩子,你自己都有麻烦,又何必担忧家里?”   苏妙真关在牢中,便如睁眼瞎一般,逐渐沉不住气。   又见柳氏只知说这样的空话安慰自己,便心中不大耐烦,强挤出笑意:   “我没做亏心事,真相总会大白的,更何况姨母说过,总会想办法将我们救出去,我又有什么好担忧自己的?”   她顿了顿,又意有所指:   “倒是家里,我有些不大放心。姨父忙于查案,婉宁又病重,守宁她又不是静得下心的人,姨母一个人,不知多为难呢。”   苏妙真的话说得懂事又贴心,恰戳中柳氏心中软肋处,令她一时感怀无比,眼眶一酸,险些流下眼泪:   “你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可惜柳氏的真情实意无法感动苏妙真,反倒令她听了微微一愣,接着低下了头,掩饰住了脸上的冷笑之色。   “家里最近确实发生了一些事。”   柳氏叹完,又提起近来家中发生的事:   “你姨父如今也被抓捕入刑狱司,昨夜家里进了个贼。”   她说完两桩不好的消息,接着再说了一则好消息:   “但今晨的时候,长公主来了我们家,说是愿意为你姨父之事出力。”   有长公主出面,姚翝的麻烦一旦解决,苏妙真姐弟说不定也能顺势被捞出刑狱司。   柳氏想到此处,不由有些兴奋,苏妙真听了却微微一愣:   “长公主为何会帮我们的忙呢?”   她不知为何,听到此处觉得十分不妙。   将军府位高权重,与姚家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若非此次西城案件使得陆执与柳氏有了关系,姚家与长公主之间隔着银河一样远的距离,属于难攀的高枝。   可偏偏在姚家有难的时候,长公主竟迂尊降贵,愿意亲自前来姚家,并承诺救姚翝一命。   照理来说,陆执因救柳氏而染上妖蛊的同时,也身缠官司,一般情况下,将军府的人难道不应该恨姚家、柳氏入骨才对吗?为何情况会发展有异?   苏妙真心下有些发慌,总觉得有些事情在自己进入刑狱司后,已经脱离了她预定的轨迹。   “兴许是因为与守宁有缘。”   柳氏脱口而出,见苏妙真一下抬起了头,灯光下,她双眼圆瞪,一脸不可思议。   “上回将军府闹蛇,世子因此受伤昏迷,后来我们不是受邀去了将军府一趟吗?”柳氏解释道:   “说来也巧,正是那日,世子就苏醒过来了。”   事关姚守宁名声,柳氏并没有将女儿与世子当时的纠缠说出来,只含糊不清的一语带过:   “因此长公主觉得与守宁十分有缘,所以愿意伸出援手。”   不对,不对劲儿!   若只是因缘巧合因柳氏母女的到来而使陆执苏醒,长公主又怎么会说与姚守宁有缘呢?   中间必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柳氏这个恶妇不愿向她提起。   对了,那幅画!   苏妙真思来想去,终于想起了一件事。   那幅柳并舟亲手赠给柳氏的字画,内含诡异,曾险些伤到了她及她身上的‘神喻’。   那副画有古怪,第一次去将军府时,姚守宁厚颜将其塞入陆管事手中,点名要送给世子。   之后姚守宁第二次再去将军府,可惜那一次她欲同去之时,被姚翝所阻,因此并不知道中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只知道柳氏母女回来之后,听到了陆执苏醒的消息,姚守宁将画抱了回来,不久之后,‘神喻’提醒她任务完成——这代表着画作已毁。   当时苏妙真只欢喜于任务完成之后,自己得到了‘陆执一见钟情’的机会,再加上自己官司缠身,又疑惑于刘大之死,没有来得及细想此事。   现在再一思索,说不准是这幅画的原因,将陆执身上那道被佘仙一族种下的妖蛊压制住了的原因。   若这样一来,长公主夫妇自然是会对姚家十分感激,且陆执说不定也会因此而对姚守宁另眼相看。   孤男寡女,姚守宁本身对陆执又‘有意’,她长得美貌,又不要脸会奉承人,苏妙真并不敢笃定陆执会不会被她勾引。   一想到这里,苏妙真顿时心急如焚,感觉在这刑狱一刻也呆不下去。   “大人!大人!”   苏妙真呼唤脑海里的‘神喻’,央求道:   “我想离开刑狱。”   隐藏在她识海中的‘神喻’并没有传来回应,仿佛对她的要求置若罔闻。   “你说过,我此次牢狱之行,是有惊无险,会平安而归的。”苏妙真焦急于陆执有可能先与姚守宁搭上关系,深怕自己错失良机,此时见‘神喻’并不回应她的话,情急之下态度逐渐强硬:   “你不是说过,这个世道即将混乱,你帮助我的原因,是为了让我嫁给陆执,拨乱反正吗?”   她双手握紧铁栅栏:   “如今我被困刑狱,陆执已经与姚守宁见面数回,这样下去,岂不是让她夺得先机?”   苏妙真意念刚一想完,不知是不是这句话触动了神喻,她额间的朱砂小痣显出异象,一道妖冶的红光闪过,那原本对她不理不睬的神喻终于传来回应:   “请柳氏修书一封,通知你的父亲。”   “什么?”苏妙真原本以为‘神喻’会大发神通救她出狱,却没料到会听到这样一个回答。   这个时候了,‘神喻’为什么会让她请柳氏写封书信给自己的父亲?   “请柳氏告知苏文房,你与苏庆春入狱之事,柳氏答应之后,解锁一段苏文房的往事。”   苏妙真心急如焚,若是平时,她可能会对苏文房曾经的一段往事感到好奇。   可她如今官司缠身,一心一意想要得到的人可能与姚守宁搅缠到一起,偏偏这个时候‘神喻’并不提救她出狱之事,反倒说起她父亲的过往,令她十分郁闷。   但‘神喻’提醒完后,便并不再出声。   苏妙真虽说心中不快,但知道自己身上的这一道意识神通广大,许多事情无所不知。   事关自己嫁陆执的任务,想必‘神’也不可能随意发放任务,总有通知苏文房的道理,因此苏妙真忍下心中的怨念与焦急,深呼了一口气,伸手去拉柳氏的袖口:   “姨母,我想托您一件事。”   柳氏被她拽住,感觉苏妙真的力量大得惊人。   初时她还以为这个外甥女可能是在刑狱呆久了,想要托她帮忙给长公主说情,请长公主将她姐弟也一并捞出狱中。   却没料到,她还未点头,就听苏妙真道:   “我想请姨母修书一封,告知我的父亲,我与庆春入狱之事。”   柳氏欲点头的动作一下僵住,心中既感奇怪,又感有些不大自在:   “你为何会提起这事儿?”   自苏妙真入神都以来,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柳氏至今确实还没有想起要给苏文房写封书信报平安。   一来是她对苏文房成见极深,尤其是小柳氏死后,使她更是对这个软弱的妹夫格外不喜。   二来也是她确实忙,根本抽不开身,家中的人接连入狱,姚婉宁的病又牵扯住了她的注意力,因此倒是疏忽了此事。   不过虽说她不喜欢苏文房,可毕竟妹妹将一双儿女交到了自己手上,却落到刑狱之中,至今自己仍无力相救,柳氏一想到这点儿,便有些愧疚,觉得对不住小柳氏在天之灵,提起苏文房时,也难得有些心虚。   可她的这副神情,落入苏妙真的眼中,还以为她不愿意帮自己的忙而已。   她对柳氏成见极深,猜测柳氏怕是碍于颜面,根本没有想要将此事通知苏文房的意思。   苏妙真心中一紧,对柳氏的怨恨更深。   只是此时不是她意气用事的时候,苏妙真忍住心中的恨意,低声下气的央求:   “姨母,我求求你,我与庆春入神都以来,还没来得及给父亲写信报平安——” ###第一百四十五章 忆当年   说完这话,不知是想起了苏文房,还是回忆自己重生之后的不顺,以及担忧自己被困刑狱,任务无法完成的焦虑,令苏妙真细声细气的哭了起来。   她自入狱以来,柳氏也看过她数回,从没见她流过半滴眼泪,这会儿一哭,倒令柳氏颇为心疼。   “你别哭,别哭。”   柳氏连忙安慰她,同时又伸手进牢中替她擦眼泪:   “我也不是说不帮你寄这封书信,只是我有些懊悔自己一时疏忽此事,故多问一句。”   在苏妙真心中,柳氏罪大恶极,再是可恶不过,她说的话,苏妙真是半点儿不信的。   可当着柳氏的面,她却装出十分感动的样子,哭哭啼啼的道:   “多谢姨母怜爱我,这封信一定要写。”   “我回去就写,回去就写。”   柳氏点了点头,她话音一落,苏妙真的识海之内便响起一道提示:   “柳氏的承诺,已完成!解锁一段苏文房的回忆。”   那‘神喻’的声音一落,苏妙真的脑海之中,突然多了一段复杂的记忆。   这些记忆仿佛她本来就有的,好似她亲身经历,与她融为一体,天衣无缝,毫无强塞硬挤的痕迹,令她稍一回想,便明白了‘神喻’为何会提示她请柳氏写信给苏文房的原因。   苏文房年轻的时候,曾在子观书院求学。   他虽家道中落,但文采斐然,学习又十分刻苦,是当年子观书院之中出了名的少年才子,曾被许多人认为他的将来大有前途,未来会成为朝廷的肱骨之臣。   而当时书院之中,还有一位名叫楚少廉的学子也同样出色。   此人身份来历成迷,长得英俊而文质彬彬,见识广博,且好结交才俊。   一个才华横溢,而另一人则交游广阔,两人一见如故,都对彼此十分赏识。   两人同进同出,时常讨论诗书典故,对朝政的见解都十分相近,再加上性情、喜好都十分投缘,最终结为异姓兄弟,曾发誓将来富贵不忘,入仕相互提携。   只可惜这样的结义之情并没有走到最后,二人割袍断义,最终绝交,断了彼此的联系。   苏妙真‘回忆’到此处,感到十分好奇。   不知为何,父亲与这位名叫楚少廉的学子绝交的缘故,‘回忆’之中并未提及,她只隐约通过这一段‘回忆’,感知到苏文房不欲提及旧事的逃避。   但在她两世人为的‘记忆’之中,父亲性情温和,又与人为善,几乎从未发生过与朋友交恶之事。   再加上他喜好读书,又才学出众,虽未入仕,但在读书人中却颇有几分薄名。   也有一些知交好友,每当家里陷入穷困交加的时候,总会有人仰慕苏文房才子的名声,送来一些银钱解危。   但在苏妙真的印象中,父亲的好友里面,却从来没有姓楚的人。   “这个楚少廉是谁?”   她心生好奇,已经隐约感觉‘神喻’恐怕不会无缘无故的提起让柳氏写信召苏文房来神都一趟,想必应该是与她出狱有莫大干系的。   苏妙真虽说受前世影响,十分怨恨姚家,甚至数次会因为前世记忆而失控,但只要与姚家无关的事,她却能保持冷静。   更何况她人又聪明,略一回想,倒让她想起了一件事情。   她记得,初到神都那日,西城案件发生之后,刑狱司、镇魔司以及陆家都派了人来,而当时刑狱司来的那位领头者,好像名叫楚少中,似是刑狱司之主楚孝通的侄子。   都是姓楚,又排字为‘少’,莫非此人……   “他是楚孝通的嫡长子。”   苏妙真正猜想到关键处,‘神喻’便替她揭开了迷底。   如此一来,所有问题都能得到解答,难怪她入狱之时,‘神喻’提示她此行会有惊无险,且在她急于出狱之后,提示请她托柳氏寄书信与自己的父亲。   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父亲竟会有这样一个结义兄弟!   楚孝通是谁?   他是大庆的首席权臣之一,掌刑狱生杀大权,令百官畏惧。   被柳氏认为懦弱无能的苏文房,当年竟与楚孝通的嫡长子是结义的兄弟。   苏妙真内心深处被巨大的惊喜所淹没,几乎是在刹时之间,便对此事毫不生疑。   柳氏的应答声还余音回绕,她甚至迫不及待一般,带着一种炫耀的心情,跟柳氏说道:   “我爹当年与楚大人的嫡亲长子,乃是结义的兄弟!”   她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   “只要我爹接到书信前来神都,自有办法救我与庆春脱困!”   柳氏向来看不起苏文房,认为他懦弱无能,前世她与苏庆春投奔姚家,一直被她瞧不起,视姐弟二人为破落户一般,最后更将自己许给姚若筠为妾,羞辱自己。   苏妙真此时得知苏文房与楚少廉之间的友谊,向柳氏提及此事时,都觉得扬眉吐气。   至于‘神喻’提到过的楚少廉与苏文房二人早就已经闹翻了脸一事,苏妙真并没有跟柳氏提及——她怕柳氏知道此事之后,狗眼看人低,到时她恐怕会畏惧得罪楚家,不肯帮自己寄这封信。   “此话当真?”柳氏果然半信半疑,问了一句。   苏妙真对‘神喻’的能耐十分信任,更何况这记忆直接被送入自己的脑海中,她回忆之后如同自己亲身经历,对楚少廉一些喜好、行为举止都能说得出来,又如何有作假的?   她十分肯定的点了点头,颇为自信:   “自然是真的。”   柳氏见她说得言之凿凿,心中倒也没想过她会骗人。   她对苏妙真印象极好,因此见她说得肯定,心中也信了,只是仍觉得有些怪异:   “为何你父亲在此之前,从未提起?”   楚少廉学识渊博,深得皇上信任,传言若非他无心仕途,如今早成为朝廷重臣。   “怪哉!”柳氏惊叹道:   “若你爹与他曾经关系亲厚,能得他提携一二,这些年也不至于蹉跎——”   小柳氏自然也不用随他天南地北的奔波,最终疾病缠身,早早去世。   她这话只是有感而发,但听在苏妙真心中,却又觉得十分不舒服,她对柳氏成见极深,再加上又心中知道父亲与楚少廉已经闹翻,便总觉得柳氏这话听来像是在阴阳怪气。   可惜这会儿自己还有求于她,便唯有忍气吞声道:   “姨母说得是,兴许我爹不愿低头求人办事。”   她心中愤愤不平,纵然服软,也含枪带刺,似是影射柳氏先前提到长公主出面帮忙一事。   不过柳氏此人虽说性格强势,可却绝不是心胸狭小之人,再加上她对苏妙真印象极好,因此并没有听出来她话中的讽刺,反倒点了点头:   “也对。既如此,我回去之后立即修书一封,令人快马加鞭送去江宁,请你父亲前来神都一趟。”   说完,柳氏又暗道:妙真为人单纯,又年纪还轻,她面皮薄,如今入了刑狱,明知苏文房与楚少廉的年少友谊,却偏偏一开始不吭一声,可见是个有骨气的人。   再加上她话里行间赞扬苏文房‘不愿低头求人办事’,想必也与苏文房一般性情。   但既然苏文房与楚少廉有这样的情谊,苏妙真舍不下这张脸,她却可以舍出脸面,向楚家求情。   刘大的死因杵作早就查明,乃是突发恶疾而死,又非死于非命,苏妙真姐弟本来就只是因口供对不上而受牵连而已。   自己舍下脸面,去楚家送礼,说明来意,希望楚少廉能看在以往的情份上,饶了这双可怜的姐弟。   柳氏心中打定主意,却又不愿意此时说出来令苏妙真不安,一来事情只是她的个人打算,相当于替苏文房先探个路,能不能成她心中没底,她怕到时苏妙真空欢喜一场。   二来嘛,苏妙真既然性情如此刚烈高洁,想必也不愿自己为她低头求情,为免她知道之后心中不好受,柳氏自然不急于此时提起。   事情若是能成,到时便皆大欢喜,说不定对苏文房未来仕途也有助益。   她点头应承之后,苏妙真显得十分开心,连连催促柳氏快些。   两人正说话间,外头的狱卒敲打了数次大门,似是在提醒着柳氏已经呆了很久,超过了时间限制。   柳氏还有些依依不舍,苏妙真却恨不能她立即回去便替自己办事。   但见柳氏一副舍不得自己的样子,便忍下了心中的不耐烦,勉强与她周旋了一番,听柳氏交待自己小心,耐心静候她佳音,应承数声之后,才见柳氏眼圈通红的在狱卒催促下匆忙离去。   等她一走,苏妙真便收了先前的不舍之色,望着柳氏离去的方向,冷冷的哼了一声。   从刑狱出来之后,柳氏终于松了口气。   近些日子以来笼罩在姚家头顶上的阴霾,仿佛有散去的架势。   姚婉宁的病已经好了,长公主承诺救姚翝脱困,而苏文房当年的人脉,又使得苏妙真姐弟的事出现了一丝转机。   她上了马车,连忙就吩咐郑士快些回去。   回家之后,柳氏先写了一封书信,打发逢春送去驿站,并让曹嬷嬷拿了钱给她,令她一定要送些银子,加急将这封信送至江宁。   等逢春一走,她又吩咐曹嬷嬷清点家中财物,准备一份像样的礼单。   “要多少银子?”   曹嬷嬷取了腰间的钥匙,问了她一句。   柳氏就道:   “至少五百两。”   她这样一说,便令曹嬷嬷吃了一惊。   家中近来花钱很多,平时开销又大,因先前陆执救命之恩,已经送了一回礼,花了不少银子,后面苏妙真姐弟入狱,柳氏前去刑狱司打点,那银子也如流水般使了出去,如今家中现钱所剩无几。   姚翝的俸禄本来就不多,全靠柳氏经营有方,如今又下了大狱,能不能官复原职尚未可知,再要拿出五百两,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没办法。”面对自己的乳母,柳氏也不瞒她,便将今日从苏妙真处听来的消息跟她说了:   “我准备替她先去楚家跑一趟。”她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叹道:   “若楚家接了这份礼,证明楚少廉仍记得与道元之间的情谊——”而若是不接,恐怕便证明楚家压根儿不认这一门亲,纵然苏文房来此也无用,还不如早做打算,另想法子救苏妙真姐弟。   她说得也有道理,只是家中银钱吃紧,今年冬至过的都没什么滋味儿,甚至为了省钱,连鞭炮都未放。   “将我嫁妆里的一副玛瑙头面典当出去,应该能典三百两银子。”   柳氏也知道曹嬷嬷的为难,不由想出了个法子。   曹嬷嬷一听这话,有些不太愿意:   “那是当年老太太留给您的,怎么能典出去?”   当年柳氏的母亲去世得早,留下的嫁妆之中,柳氏心疼妹妹,将母亲嫁妆中大部分值钱的东西都留给了小柳氏。   唯独那一套玛瑙头面,是当年她母亲最喜欢的,她睹物思人,才留给了自己,一直保存至今,是想要将来姚守宁出嫁之时,送给小女儿的,如今却为了苏妙真,说要典当出去。   “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柳氏也舍不得,但想想当下的情景,又咬牙狠心道:   “先典出去,别死当,等将来家中有钱了,再赎回来就是。”   她已经下了决心,曹嬷嬷也无可奈何,只得泪涟涟的道:   “希望表小姐能记得您这一份心。”   柳氏微微一笑,并不出声。   另一边,姚守宁觉得今日简直是度日如年。   她一面因陆执的承诺而盼望着天黑,一面又害怕‘河神’到来带走自己的姐姐而害怕黑夜。   今日天色好像阴沉得比昨晚还要早一些,还不到酉时中,雾气便又起来了,甚至比昨夜还要大一些。   姚守宁的眼睛好像可以看到空气之中,那些漂浮的灰蒙蒙的颗颗雾珠,里面缠绕着淡淡的妖气,凝聚在一起,恐怖、压抑在这些雾珠之间慢慢游移。   越是临近夜晚,姚守宁就越发心焦难安,以至于冬葵过来问她需不需要点灯的时候,她还愣了一愣。 ###第一百四十六章 他来了   姚守宁手里拿着当日温献容还回来的话本,一下午的时间都没翻上几页。   须臾功夫,天色又暗了一些,话本上的字迹有些模糊,半空中的雾气扭曲,她深呼了一口气,烦躁不安的将话本放下:   “算了,不点了,我们直接去娘那边。”   她有些着急,答应了她要来的陆执至今还没有现身,不知是不是被什么事缠住了,难以脱身。   冬葵不明就里,但也感觉得到她今夜心情有些不大好,点了点头道:   “也是,今晚黑得早,不如早去早回,回来洗漱了躺上床早些睡。”   她完全没有感觉到今夜气氛的诡异,只觉得今年天气实在奇怪,说完这话,又道:   “不过我得先去取灯笼,小姐等我一阵。”   今夜看样子又黑得早,去柳氏房中吃了饭回来,恐怕早就已经夜深。   现在雾气这样大,若不准备灯笼,回来时恐怕伸手不见五指,昨夜的灯笼受了潮后竟点不燃了,白天的时候她就拜托家中打杂的婶子帮忙重新准备了一个,但还没有去取。   姚守宁这会儿心心念念都是陆执还没有来,哪里有心思去管这些小事,闻听此言,便胡乱点了点头,冬葵有些欢喜的出去了。   她听到了冬葵嘴里哼着的乐曲声,轻快的脚步迈出了庭院,不由有些羡慕。   自血脉觉醒,见了妖邪以来,以往天真的快乐生活好像一去不复返,她好久都没有像这样单纯的开心过了。   她叹了口气,还没放下手中的书本,身旁的墙壁处便传来了‘咄咄咄’的敲击声。   姚守宁愣了一愣,就见那窗角处插入一截漆黑之物,依稀有些眼熟,她定睛一看,认出这是陆执的剑鞘。   “世子!”   欢喜之下,姚守宁顿时站起了身,语气轻快的唤了一句。   窗户被顶起,露出陆执靠窗而站的身体。   半晌之后,他低下头来,往里面看了一眼,正好就见到了靠坐在窗边的姚守宁。   她捧了本书在看,上面画了小人,他随意扫了一眼,应该是本奇幻异志类的故事话本。   目光与陆执相对的刹那,姚守宁的眼睛随即绽放出万丈光芒,眼里的惊喜几乎要化为实质,令得陆执都愣了一愣。   “你来了!”   “嗯。”陆执自小到大早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眼神,在短暂的怔愣后,很快又恢复了原本的神情:   “出来。”   他的目光落在姚守宁身上,并没有借着开窗的机会四处窥探她的闺房,但仍可以透过一角,看到少量的布置。   长炕依窗而建,上面铺了厚厚的褥子。   炕上摆了一张束腰矮桌,桌上装了些零食、点心,除此之外,桌面干干净净,并没有其他的东西。   姚守宁听到他的召唤,二话不说将话本往桌面一扣,便要从撑开的窗口处翻身出去。   她这个动作令陆执眼皮跳了跳,敲了下窗:   “走大门。”   “对对。”姚守宁也反应了过来,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又似是突然想起一件事,忙不迭的转身去端桌上的点心:   “世子用膳了吗?”   那点心是厨房做的山药枣泥糕,无论是卖相还是口味,应该都无法与将军府的厨子相比。   他没有说话,却别开了头,露出半张冷漠的侧脸。   这样的姿态就是他不吃。   姚守宁也不介意,放下点心盘子,迅速的去穿鞋出门。   此时的陆执身穿一身黑色劲装,头发挽在身后,看起来英姿勃发,一张小巧精致的面庞,皮肤在夜色之中似是白得发光。   “世子几时来的?”姚守宁有些开心,之前还在担忧,看到陆执的刹那,又觉得一颗心落回了原地。   陆执没有出声。   事实上他已经来了一阵,只是她身边的丫环一直跟她在一起,他不方便现身。   他不说话,姚守宁也不以为意,左右望了望,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其他人呢?藏起来了吗?”   “就我一人。”他说完这话,就见少女大吃一惊:   “什么?”   “我一个人就够了。”陆执脸现骄傲之色:   “你跟我说说,那妖邪来历。”   “……”   姚守宁的笑意僵硬,接着有些慌张:   “我感觉有点危险。”   “你的感觉不准!”他毫不客气回了一句。   她的感觉最准!姚守宁想要反驳他,但一想到如今姚婉宁还得靠他帮忙,深恐惹怒了他后,他撒手离开,只得将到嘴边的反驳忍了下去。   不过陆执连即将要面对的妖邪是什么都不清楚,又怎么如此自信仅凭他一人之力,便能将那‘河神’杀死?   但姚家如今无人能抵抗妖邪,她的血也仅有暂时压制作用,并不能真正消灭‘河神’,驱除姚婉宁的危机,逼于无奈之下,她只得希望长公主说不定派人正在暗中跟着世子。   “我娘取来熬药的水是白陵江的河水,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在我姐姐身上打下烙印的,是‘河神’。”   她猜测‘河神’是先以妖法在梦中与姚婉宁成婚,婚礼一成,再将姚婉宁带走,所以要趁礼成之前,将仪式打断,亦或是之后将‘河神’杀死。   上午的时候,因时间紧迫,姚守宁只将事情说了个大概。   此时再听她详细一说,陆执心中对于这件事已经有数了。   他猜测这恐怕并非什么‘河神’,而应该是死于水中的水鬼,尸体成了气候化魃作怪而已。   神武门的书籍记载中,也有这样的水怪,实力并不如何强,只要破了它的尸身,废除它的鬼气,其怨力自然消去。   “领路。”他一按长剑,说道:   “去你姐姐屋子。”   冬葵去取灯笼了,若是这会儿一走,回来恐怕找不到人。   不过当前自然是姚婉宁的安危更加重要,至于冬葵回来找不到人这样的‘小事’,自然是不值一提。   姚守宁点了点头,说道:   “你跟我来。”   两人出了庭院,外面好像光线更黑了些。   雾气越发的浓,数米之外不能视物。   ‘哗啦啦——’   浓浓的大雾中,好像有水流的声音响起,姚守宁此时如惊弓之鸟,仰头问陆执:   “你听到了吗?”   他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但却凭借练武之人敏锐的感觉,察觉到了这一刻涌动的邪气。   “有水流的声音,可能是‘河神’。”   姚守宁有些紧张,下意识的咬住了嘴唇。   雾气很大,天色不知不觉的暗了下去。   两人踏上回廊,那廊下铺的是木板,每一脚踩上去发出‘吱嘎’的声响,继而再变成回音。   以往这条路姚守宁已经走了无数次,但从来没有哪一次有这样的诡异。   每一次提起的脚步落下去,无论姚守宁如何小心,木板受力量挤压,总会发出细微的响声。   不知是不是她提心吊胆,知道‘河神’会来临而导致疑神疑鬼,姚守宁总感觉这样的声音仿佛是有人尖声尖气的在喘息。   她越走越怕,越怕就越是小心。   ‘吱嘎、吱嘎——’   那踩踏声越来越大,脚下的木板好像已经松动了,姚守宁的心弦绷紧。   “不对劲。”   就在这时,陆执脚步一顿,说话声打破了沉默。   ‘啊——!’   诡暗的环境中,他话音一落之后,传来尖厉的啸叫声。   声音像是从浓雾之中的四面八方传来,仿佛有无数‘人’被他的说话声惊醒。   姚守宁也很没出息的想要惨叫,但在还没有出声的刹那,便已经机警的上前一步,紧紧的站到了陆执的身侧。   “你听到声音了吗?”   “什么声音?”此时的情况与先前不同,所以陆执问了她一句。   “好像,有人在叫。”她极力形容自己先前听到的声响,接着补充了一句:   “惨叫。”   说完,她又有些急:   “是不是‘河神’已经来了?那我娘他们……”   危急时刻,姚守宁有些担忧柳氏及兄姐。   “应该没有。”陆执摇了摇头,“可能是先冲我们来的。”   他的话安慰了姚守宁一些,但她仍是很着急。   毕竟‘河神’若是已经出现,就算先冲着两人而来,但难保不会又分出术法对付柳氏。   陆执身手高强,姚守宁看过他杀蛇妪时的情景,倒并不是很担心自己。   但柳氏那边可没有人守护,面对妖邪,她更害怕家里人出事。   “要不,我们先去我娘那边看看。”   今夜天黑得早,姚若筠两兄妹说不定会早早前往柳氏房中共进晚膳,她想先去柳氏那边,确认家人安危,若姚婉宁没到,再去她的院子。   “你没发现吗?”   陆执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她。   黑暗之中,他的面庞模糊不清,但姚守宁总觉得他说话时皱了下眉。   “发现什么?”   她又急又慌,听到他问话,便下意识的发问。   “这条路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了,你没觉得不对劲吗?”   陆执白天的时候来过姚家,虽说没有满地乱蹿,但从大门进正屋,再被姚守宁带入她的院子,走了这两趟,就足以令他摸清姚家大概的布局。   姚家并不是很大,又划分了数个居所,每处宅院之间相连也不是很远。   两人从姚守宁屋中出来,踏上游廊的刹那,至今最少都有一刻钟的时间了,但却仍未看到前方有庭院的影子。   他再往后一看,大雾笼罩之下,也看不到回头之路。   只见一条游廊长长的往后延伸,直到被黑雾吞并,看不到来路,望不见前方出口,仿佛两人已经走上了另一条不归之路。   姚守宁如遭雷击。   今日的雾气特别重,且不知为何,对她格外的压制。   此时遭陆执点醒之后,姚守宁发现了不对劲儿。   她原本也就聪明,细想之下,自己从踩上这游廊以来,听到了水流声后,心情便一直很紧绷,身边的环境,越来越安静到格外压抑的气氛,以及落脚之下‘吱嘎’轻响的木板,以及浓雾之中若隐似无的哀叫,无一不给她造成了重大的心理压力,令她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直到此时陆执的提醒。   “我……”她面现惊慌与羞愧:   “我没有发现,对不起。”   “这不怪你。”陆执摇了摇头,“此地邪气很重,有意想将我们困在这里的。”   陆执若有所思的看她。   前一晚能将‘河神’驱走,显然不是柳氏的功劳,极有可能是姚守宁所为。   所以这一次那水鬼卷土重来,有意困住姚守宁,显然是怕她坏事。   听他这样一说,姚守宁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随即又听陆执说道:   “装神弄鬼,我就在这里等着,看它要耍什么花样。”   他声音懒洋洋的,透着一股冷清之感,面对诡异的环境,半点儿都不畏惧,果然是要停下来的架势。   “不行!”姚守宁内心一紧,情急之下伸手想要拉他:   “我得去看看我娘他们。”   “我只答应了保护你姐姐,杀死妖邪。”陆执不为所动,提醒了她一句。   姚守宁顿时大急。   当时的情况下陆执确实只答应保护姚婉宁,她原本觉得只有姚婉宁有危险,毕竟姐姐才是‘河神’的目标。   陆执答应替她除去‘河神’,她心想只要这妖邪一死,姚家的危机自然会解除,却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曲折,使两人被困在原地。   “我都叫你爹了!”她急得跺脚,声音里透出哭音。   “我也叫过你娘。”陆执毫不心软,回了她一句:   “我们两个刚好打成平手。”   认真说起来,陆执觉得自己还吃亏一些,毕竟他妖蛊之毒至今未解,还搅入了姚家这一趟浑水,而姚守宁答应他的那些条件,都还未发生。   不过不知为何,他的脑海里想起了今日回去之时,他娘说的话:柳氏为人最重规则,守宁犯错,可是要挨打的。   他向来冷漠,行事随心所性,此时想起长公主的话,觉得颇有意思,想了想:   “你娘打你了吗?”   “什么?”   姚守宁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他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陆执又问了一遍:   “你娘打你了吗?”   她反应过来,他问的是白天长公主等人离开之后的情景。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到了火烧眉毛这样的急迫情况下,陆执还要问这样的问题,但她仍是压着内心的焦虑,老实的道:   “没有。”她有些想哭,抽抽噎噎的:   “不过差点儿让我去跪祖宗牌位了。”   “……”   她这话差点儿将陆执逗笑,黑暗之中,他看了姚守宁一眼,接着收回视线:   “走吧。”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改变了主意,但姚守宁却是松了一口气。 ###第一百四十七章 入幻境   两人这一再往前走,情况再次变异。   地底的木板开始松动,陆执往前一迈,那木板竟似是年久失修,‘咔嚓’一声断裂了开来。   陆执察觉不对,落地的脚尖迅速提起,身体已经退到一侧。   只见那断开的木板晃了两下,木屑‘淅淅沥沥’往下掉,接着那断成两截的板子也跟着下落,无声的陷落进去。   须臾之间,陆执先前所踩的地方化为了一个碗口大的漆黑洞口,洞内不知有多深,先前断开的板子、木屑落进去却听不到半点儿声音。   阴风从那黑洞之中吹了出来,冻得人骨头发痛。   姚守宁那该死好奇心生起,压抑不住探头望了一眼那黑洞,‘看’到的是洞内荡漾的水流,里面映出了一张浮肿的死人鬼脸,在她探头的刹那,鬼脸上浮,瞪大了一双灰白的眼睛,与她对视。   “啊!”   这一望之下所带来的惊吓非同小可,她双腿发软,却倔强的强撑着没有瘫坐在地,嘴里发出受惊过度之后的急呼。   “洞里有鬼。”   话音一落,陆执好像十分好奇:   “是吗?我也看看。”   他说完,也探头弯腰去看,同时单手握住剑柄——清脆的声响中,长剑出鞘,他手持长剑,用力的捅了下去!   长剑挟带力量穿插入水,水波疯狂荡漾,里面那张满怀恶意的狰狞死人面庞随即被气劲所搅碎,化为黑气消失。   鬼脸连带着水流全部都消失不见,气劲所到之处,将邪气震退。   两人面前仅留下了一个碗口大的黑洞,以及被吞噬的木板,证明了先前发生的一幕并非幻觉。   姚守宁的心脏‘扑通、扑通’疯狂乱跳,觉得呼吸都有些不顺。   陆执斯条慢理的将长剑收回,拇指轻擦剑身,将长剑送回鞘内。   “你姐姐到底惹到的是何方邪祟?”   他已经开始觉得事情不像他想像的一般简单。   人若死于非命,则会含着一口怨气而成鬼,但鬼魂难成气候,最多以鬼打墙迷惑人。   这种鬼打墙只是一种幻觉,蒙蔽人的神识与理智,并非真实发生之事。   可是姚家招惹的‘河神’却并不像一般的水鬼,能制造出如此大的阵仗,且召出的伥鬼竟似是也化有了实体,将那断裂的木板吞噬,这可不是一般的鬼怪所能办到的。   他觉得自己仅凭姚守宁唤一声‘爹’就搅进了这桩浑水有些吃亏。   “我不知道,就是跟白陵江有关的。”   姚守宁急急的说完这话,陆执就重复了一下:   “白陵江。”   待事了之后,他要前往白陵江,好好查看一番。   就在两人说话的功夫,前方异变突起。   ‘咔嚓、咔嚓!’   游廊之下,铺垫的木板寸寸开裂,仿佛年久失修。   可是姚家的房子才购买十来年,这些年一直维护得很好,此时突然出事,显然有邪祟闹事。   姚守宁深呼了一口气,极力平复内心的恐惧。   但她头皮发麻,身上鸡皮疙瘩立起,深怕那木板开裂之下,会出现无数的鬼魂——光是凭借想像,便足以将她吓得半死。   她实在害怕,悄无声息的脚步后退,站到了陆执的身后,试图将自己的身体完全藏起。   只是姚守宁想像中的情景并没有发生,不过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哗啦啦——’   水流的声响中,只见前面铺设的木板开始疯狂的攒动,发出‘哐哐’的声响,仿佛木板底下藏着什么东西。   ‘哐哐哐。’   冲击声此起彼伏,整个姚家仿佛陷入了死寂,好像没有人能听到这边的异响,没有人发现这里被困了两个人。   那异响声越来越大,冲击力更加强劲,姚守宁的心简直要跳到嗓子眼,只觉得有寒意从足底升起。   ‘咕噜噜。’   在她的面前,出现了一双黑得诡异的双眼,是‘河神’!   “水,是水。”   她急切的话音一落,那冲击声便瞬时化为虚无,从极度的嘈杂到极度的静谧只是眨眼之间。   可是那种紧迫感并没有消失,危机不止没有离开,反倒越来越逼近。   “‘河神’要来了。”   姚守宁的这话就像是一个信号,话的尾音一落,地底木板的缝隙之间便‘汩汩’涌出大股水流,如同喷泉一般,顷刻之间便将走廊底下洇湿。   水流还在往上涌,若照这个架势,恐怕不消一时半刻,便能淹没此地。   她昨夜是领教过‘河神’御水的神通,此时一见水流,就想起了昨夜的危机。   到了这个地步,那‘河神’也没有隐藏自己的打算。   只见水流涌出的同时,远处突然传来了一点亮光。   四周俱黑,原本是伸手不见五指,唯听‘哗啦啦’的水流声响,那点光亮一现,简直如同夜空中最璀璨的星星,顿时引起了姚守宁的注意。   “有,有人来了吗?”   光明的出现驱散了黑暗,本该是一件令人感到十分舒服的事。   可这会儿姚守宁看到灯光的出现,不止没有觉得放松,反倒越发觉得诡异。   一股不详的预感告诉她,这灯光恐怕有问题。   毕竟今夜大雾比昨日更浓,‘河神’再度出手,必定是带了要带走姚婉宁的决心,绝不容许有失。   姚家里没有人会武功术法,昨夜事发之后,灯笼点都点不亮,这会儿的灯光又是从哪里来的?   “放心。”陆执冷冷的宽慰了她一句:“来的不是人。”   这话并没有安慰到她,反倒令她抖得更加激烈。   灯光越来越近,像是有人提着火光缓步而来。   接着远处又似是有亮点闪了闪,接着化为荧荧火光,变成了第二盏灯。   随即是第三盏、第四盏——   灯光照耀在涌动的水面之上,每个水流动荡而形成的波氲间也折射出光亮,与火光交相辉映,仿佛万千星火齐亮。   这种‘光明’十分诡异,却暂时将黑暗驱散了。   只见远处的游廊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一望无际的长河。   河面幽深漆黑,灯光照耀之下,波光粼粼。   最初亮起的那一盏灯离得近了,姚守宁才看到并非有人提灯,而是一盏由纸折的莲花灯漂浮在河面之上而已。   纸莲花的中间摆了一小截白色的蜡烛,烛光摇曳,向着两人漂浮而来。   陆执大步上前,要往那莲花灯而去。   他一动,便传来‘哗啦’的水流被拨动之后的声响。   姚守宁后知后觉的发现,这涌出来的水不知何时竟已经没过了二人脚踝,但她的注意力被莲花灯吸引,竟似是全无知觉。   她心中又惊又怕,却强忍不安,往陆执追了上去:   “等下我。”   此地已经十分诡异,‘河神’今夜的手段又比昨夜更瘮人。   且这里的迷雾、灯光、环境都有迷惑人心的作用,纵然是她也时时走神,仿佛抓不住‘时间’的感觉。   她深怕陆执一离开远一些,自己便会与他分离,当即踩着水流往他跑去,跟到了他的身后。   只见陆执走到了前面那一盏莲花灯的旁边,弯腰一捞,将那朵莲花灯捞到了手里。   那莲花上的蜡烛被他扯了下来,扔进了水中。   水面冒起一个水泡,蜡烛掉落进去,火光仍旧未熄,反倒燃了好一阵,才最终蜡烛带着火光一并被幽深的河水吞没,似是沉入了河底。   这一幕看得姚守宁毛骨悚然,又探头往陆执手上看去,他将那纸莲花拆开了,似是在看上面的字。   “让我也看看。”   他身材太高大了,姚守宁纵然在女子之中身高也属于佼佼者,却仍达至他下巴处,这会儿灯光幽暗,他可能离得远了看不大清楚,便将信举得高了些,使得她完全看不清楚那纸上写了什么字。   “是一封书信。”   陆执说完,转手将信交给了姚守宁,又试图去捞第二朵莲花灯。   姚守宁将信接过,只见那信上的字迹经水泡过之后,已经有些晕开走形,只是勉强还看得出来写的是一封书信的格式而已。   难怪陆执如此痛快将信交给自己,微弱的灯光下,那信里写了什么根本难以辨认。   信上的字体虽说晕开,但隐约可以看得出来写信之人的字体秀丽,依稀像是出自于女子之手。   且不知为何,姚守宁总觉得这字形似是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看到过的样子。   她盯着看了半天,突然就听到陆执发问:   “看出写了什么吗?”   他先前捞起河灯之后,便将信打开,但信被河水泡过,墨迹松散,再难辨认,所以姚守宁说要看的时候,他顺手就递了过去。   原本陆执并不认为她能看出什么东西,但见她捧着久久不放,倒心中一动,问了一句。   “像是一封书信。”   她说了一句陆执先前说过的话,陆执还没来得及扭转回头,就听她又道:   “我总觉得这字很眼熟……”   姚守宁的话令陆执愣了一愣,但那信被水泡得厉害,字迹早就已经散开,不多时纸张化为一团浆糊,从她手中跌落回水里。   她正欲伸手进水中去掏,陆执又将另一封拆开的信送了过来:   “再看看。”   那封信饱经蹂躏,她小心翼翼的接过,摊在自己掌心中,辨认了半晌,十分肯定的道:   “是同一个人写的。”   不多时,信纸粘在她掌心处,陆执又伸手捞了一盏莲花灯在掌中。   他照旧将蜡烛丢入水中,去拆那信。   只是不知是不是莲花灯在水中泡了多时,越是泡得久了,越是软烂无形。   陆执一拆之下,将那花瓣撕掉一截,好不容易摊开,信纸几乎已经难以看出原形。   他正欲再递给姚守宁的时候,她伸手将他手腕抓住,轻声喊了一句:   “别动。”   少女靠了过来,将他的手拉低了一些:   “我看一看。”   那信纸很难再传递,与其在交接过程中损毁,不如将就陆执的手辨认。   他掌心很大,五指修长,洇湿水后的信纸在灯光下呈半透明的色泽,那些晕染开的墨迹仿佛纵横交错爬满的蚯蚓。   她越看越是眼熟,总觉得这字迹在哪里看过,但一时半会儿又实在想不起。   姚守宁在低头看信的时候,陆执也在低侧了头看她。   少女的头发在灯光下呈鸦青色,挽了简单的发式,其余瀑布似的头发垂在身后,有几缕缠在臂间,被水打湿,形同水蛇一般,衬出她手臂的细腻诱人。   她好似全然没有意识到两人正亲密的相靠,正抓他的手,认真的在辨认纸上的字迹。   那两排睫毛又浓又长,在她眼睑下方打出根根分明的阴影,挺翘的鼻尖下,是紧咬的红润樱唇。   “你看,这个字像不像一个‘孕’字?”   陆执微微一走神,就感觉到她伸手扯了一下自己的衣袖,唤回了他的神智。   他的目光一暗,意识到不对劲。   姚家招惹的这个‘河神’可非一般水鬼,制造出来的幻觉如此逼真。   两人被困住幻境之中,还未找到破解之局。   他自然不会认为自己是被女色所迷,想当然的认为自己是受妖邪之气影响而已。   毕竟先前姚守宁受幻境所迷,意识混沌也就罢了,自己竟然也险些中招,还需要靠她来提醒。   陆执心中警惕,面上却一派淡然,神色自若的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到了信纸之上。   只见她一手搭在他手腕处,另一只手握成团,仅伸出一根细长的食指,指了信中某处。   那一处字迹已经晕开,但经她提点之后,陆执发现那个字确实很像‘孕’字。   他点了点头,一旦认出其中一个字后,前后文便连猜带蒙极好辨认:   “这像是‘三月’。”   后面的两个字连在一起,但认出‘孕’字后,姚守宁猜测:   “应该是怀孕三月。”   也就是说,在河面之上放莲花灯的人写这封信时,已经怀孕三月。   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信息。   一来确认写信的人确是一位女子,已经有孕三月,二来她为何会写这样一封信,并放入河里。   “既然搞鬼的是白陵江的‘河神’,那么这莲花灯,有可能是女子在白陵江边放的。”   姚守宁猜出这一点,心情为之一振。 ###第一百四十八章 幻境破   陆执看姚守宁眼睛发亮,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因为猜出这一点而欢喜。   此时那信纸彻底化为浆糊,粘在他掌心之中,他厌恶的甩了几下手,在水中洗了一下之后,又捞起了另一盏灯。   这一次运气不好,捞起来的信损毁十分严重,且难以辨认写了些什么。   就在这时,另一盏莲花灯已经漂至二人脚边,陆执再捞起来,将其慢慢拆开。   因信泡得够久,软烂如泥,这可能是两人脱困的线索,他极富耐心的以长指斯条慢理的将信拆开。   好在这一次运气不错,信纸保存得十分完整,最重要的,姚守宁非常幸运,辨认出了这一封信中的几个字:   “‘孩……出生……’”她瞪大了眼,深怕一个眨眼的功夫那信纸便要损毁,接着又认出几个字:   “‘送回……去’”   在‘回’与‘去’之间也有一个字,但这两个字本来连在一起便也说得通,中间那个晕开的墨团她有些吃不准是写的字还是写错字了,被人勾去。   她有些紧张的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总觉得这些信中隐藏着至关重要的线索,应该是与‘河神’息息相关的。   两人猜了‘家’,却又觉得字形不对。   “你看,像不像一个‘过’字?”   陆执看了半晌,突然说了一声。   有他提点,姚守宁再看的时候,便觉得豁然开朗,连连点头:   “像,像是写的‘送回过去’。”   可是话音一落,她又陷入了沉思。   从信中连猜带蒙出的只言片刻可以得知,写信的女子在放出这一盏莲花灯时,孩子已经出生了。   但她好像有要将孩子送走的意思,若是‘送回()去’倒也说得通,可是‘送回(过)去’,姚守宁茫然的抬头看陆执:   “这是什么意思?”   送回到什么过去?   陆执摇了摇头,弯腰在水中洗了洗手,粘黏在他掌心上的那信纸随即被江流冲刷得十分干净。   这耽搁的一会儿功夫,那江水已经上涨了很大一截,从原本没过脚踝,此时已经涨至二人小腿处,隐隐感觉得到水流冲击而过带来的恐怖压力。   “我总有一种感觉。”姚守宁喃喃的道:   “我们今晚很难彻底驱除‘河神’。”   “不可能。”   陆执的话说得冷淡,如金玉撞击之声,带着清冷及坚定。   他按着自己腰侧的长剑,对自己的力量格外有自信:   “我答应过要救你姐姐,今晚就会让他有来无回!”   “……”   姚守宁嘴角抽了抽,仰头去看他。   这位年少而尊贵的世子眉眼如画,侧脸的线条如雕刻一般的俊。   如果不是她的预感十分强烈,恐怕她也要信了这位世子的邪。   今晚他可能会失手,不知想起此时说的话,会不会尴尬到脚趾扣地。   “我的预感很灵的……”   她小声的哔哔,陆执并没有应声。   他相信姚守宁确实有奇异之处,但他对自己的实力也有绝对的自信,今晚他就要让这个从白陵江爬出来的水鬼再滚回江底深处去!   “这些信件,我感觉是解决此事的关键。”   姚守宁见他神色坚定,也猜出他意志强悍,恐怕不是自己三言两语便能撼动的,当即话锋一转,又换了个话题。   陆执也觉得这事儿有怪,但他既然暂时想不通,便不想了,反正‘河神’一来,便将其杀死,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   “你看。”   他并没有接姚守宁的话,而是目光往远处看去,提醒了姚守宁一声:   “灯多了。”   姚守宁听他一说,连忙抬头眺目远望,果然见远处连绵不绝的灯漂流而来。   开始还是一盏、两盏,接着逐渐数量增多,变成了数十盏、上百盏,甚至像是一条银河之中点缀的万千星辰,争先恐后的往二人涌了过来。   水位也在逐渐增涨,‘哗啦啦’水流声中,姚守宁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转头往来时的路再一看去——却见身后哪里还有回廊的影子。   在她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白陵江,连姚家的影子都已经全部消失。   江边几乎与夜色相连,融为一体,恍惚看去,仿佛仅有她与陆执二人身在水中,相依为命!   “啊——”   姚守宁一见此景,不由急急的惊呼了一声。   这一道呼声便如一个信号般,余音一落,那些河面之上漂浮的莲花灯顿时来得又快又急。   河水的流速变得澎湃而汹涌,顷刻之间,莲灯流落而下,围绕于二人身侧,紧接着无声的落入水里。   水中亮起团团火光,仿佛诡异无比的鬼火,每盏火光之下,都映出一张狰狞可怖的鬼影。   就在这时,姚守宁脚下踩着的地面一塌陷——   她还没来得及惊呼,身体瞬时往水底掉下去。   但在关键时刻,陆执伸手过来,一把拽住了她的衣领。   不过这样的稳定也只是片刻之间,因为下一刻,他的脚下也化为水流,身体如同灌了铅般,直往江中坠去。   姚守宁反手去搭他手臂,两人手刚拉住,水底便有无数冰冷的触感涌了上来,缠住了姚守宁的双足。   “有,有东西,水底。”   那些冰冷的东西一抓住她脚踝,她的身体随即便重得惊人。   她压根儿不敢低头去看缠住了自己的是什么,陆执的情况同样好不到哪儿去。   但他被缠之后不慌不忙,伸手抽出长剑,用力斩了出去。   不知是不是今夜两人身处于幻境之中,姚守宁竟以肉眼看出他剑光之中蕴含的金芒。   那一剑斩出,剑气将邪气破开一瞬。   江水被分开,露出下方的怨灵。   这些面容狰狞的水鬼死状极惨,纷纷从淤泥之中钻出,伸出腐烂之后如枯藤般的手臂缠住了两人。   水流褪开,水鬼的怨气却形成黑色的浪潮,欲将两人拉入黑雾之内。   陆执长剑劈斩,每一击看似随心所欲,却似是带着一股玄妙至极的能力,一斩之下,黑气避逸,那些缠绕于两人脚踝处的细黑骨爪顿时如同柴枝,被劈了个干干净净。   剑气扫荡邪灵,那金芒似是邪祟克星,无数怨灵被斩之后,身体化为细沙,铺垫于河底之中。   黑雾散开之后,露出黑绿色河沙之下,那些先前沉下的莲花灯。   莲花纸灯内的蜡烛还未熄灭,密密麻麻蔓延开来,看上去既是壮观又是诡异。   姚守宁先前经历了惊魂一瞬,此时潮水被剑斩开,邪鬼化为沙地,她踉跄着落入地面,双足陷入沙地之中,但勉强稳住了身形。   此时看到这一幕不由头皮发麻,不由下意识的与陆执靠得更近了些。   “你——”   陆执的身手非凡,但他先前斩出的剑中,她分明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似是对邪祟格外克制。   “修的是《紫阳天书》?”   她不知怎么的,脑海里突然闪出‘紫阳天书’几个字,自然而然的便将话问了出来。   手持长剑的陆执转过了头,万千火光之中,他嘴唇紧抿,纵然神色未变,但眼中的诧异之色却是显现了出来,仿佛十分吃惊她能叫出自己修炼的功法一般。   “你怎么知道?”   他双目之中露出危险之色,牢牢盯住了姚守宁。   姚守宁也觉得万分疑惑,被他一问,老老实实的就道:   “我也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陆执所施展的术法,但仿佛只是心念一转间,便已经知道,似是天经地义一般。   他深深看了姚守宁一眼:   “这确实是《紫阳天书》。”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   “是大庆皇室秘传修行之术,唯有皇室血脉才可习得。”   姚守宁一听这话,心中不由生出好奇之念:   “大庆皇室竟然也有秘传修行之法吗?”   “自然。”陆执点了点头,淡淡的道:   “若没有修行之法,当年太祖如何灭天妖一族,建立数百年功业?”   她顿时微微吃惊,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   “传说是真的吗?”   传言之中,太祖朱威君权乃神授,自得神仙秘传,习得一身杀妖镇邪之术,所以打下了这片江山。   “当年天妖一族祸乱人世,太祖梦遇神仙授秘卷。”   而这就是传于后世的《紫阳天书》,成为皇室可以统治天下七百年的强大底蕴。   不知为何,姚守宁想起了自己一个多月前,曾在望角茶楼听过的落叶先生所讲的故事,他曾说过:当年天下大乱,官府发放任务卷,想寻求高人斩妖,太祖借醉行事,梦中得遇仙人,传他半卷天书,最终使他斩妖除魔,立下不世功业。   民间之中,关于太祖朱威的种种传闻多不胜数。   落叶先生讲起这个故事的时候,姚守宁只觉得新奇有趣,兼之他讲得跌宕起伏,所以印象格外深刻。   但她没有想到,落叶先生所讲的书,某一方面竟与陆执所说的皇室秘闻一致,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这《紫阳天书》当年是太祖以自身力量所书刻,独成一卷,传阅于后世的时间中……”   他话音未落,突起异变。   两人身处幻境之中,危机并没有彻底解除。   只见灯光摇曳之下,地面开始震荡摆动,无数畏惧于陆执的水鬼尸骨隐藏于腐泥之中,听到动静的刹那,便如得了号令一般,开始发出鬼哭狼嚎之声来。   ‘呜呜呜——’   凄厉的声响似哭又似风,黑沙表面不知是尘沙还是黑雾飞扬起来,空气一下变得异常潮湿,姚守宁肉眼可见半空之中无数灰蒙蒙的水珠闪现。   她的耳中传来‘哗啦’的急流声响,昨夜在姚婉宁房中被困于水流的窒息感传来,她心有所感,惊急道:   “我们可能要被卷入江水下面!”   说话的功夫间,只听巨浪咆哮,见四周卷起巨浪,层层推高至百尺,如同张开的深渊巨口,往二人卷席而来。   这声浪的阵势可非同一般,浪潮未至,那些飞扬的尘沫四溅开来,将二人身体打湿。   这已经不是一般幻境可以办到的事,仿佛二人真的被困在了江心之中一般。   陆执虽强,可克鬼神,可在这滔天巨波面前,却仍显得如沧海一粟般。   是幻境,也非幻境!   关键时刻,姚守宁的脑海中涌出了这样一个念头来。   若是他们被困死在此处,难以逃脱,便会葬身江河之底——自然这就不是幻境可以办到的。   而他们若能找到脱困的办法,那么便可瞬间破解‘河神’秘术,离开此处,找到白陵江与姚家之间位面相连的那个点,离开此处,回到姚家的游廊下。   想到这里,姚守宁的眼睛一亮,她英勇无畏的伸出了手来,顾不得再隐藏自己的秘密,冲着陆执喊:   “用我的血,用我的血,斩开空间,回去!”   一个有力量,一个有天赋血脉。   两者相合一,才可以发挥出超强的作用,破开这强大的禁制,脱离险境。   陆执还来不及回话,便见姚守宁将手掌上缠绕的绷带用暴力撕开。   那伤口才将将长好,此时在她粗暴的动作下,又裂了开来。   血液飞溅而起,陆执长剑一挽,将她飞溅于半空中的血迹接到了剑尖上面。   血光流入剑体表面的凹槽之内,与金芒一融,化为璀璨至极的光芒,疾风吹来,百尺巨浪咆哮着重重落下——   陆执的长剑斩了出去,激昂的剑光将巨浪一分为二。   高高翻涌而起的浪头像是一座巍峨的十万重高山,往两人迳直砸落而下。   这巨浪落下来,恐怕也是万钧之力,浪头还未至,那巨大的冲击力便率先扑面而来。   姚守宁感到自己的脸庞仿佛要被这凌厉得像刀子一般的风割裂,长发飞扬,几乎要将她的身体席卷而起。   她原本扎入泥泞之中的双足被这股力量拔了出来,夜幕之下,别人看不到的,她可以‘看’到。   陆执的这一剑以大庆皇室秘传的斩妖除魔之力,再加上她的血液力量,斩破了巨浪,却无法打开‘河神’布下的禁制。   剑气在碰触到那一层禁制的刹那,力量再而衰,仅使禁制受到撼动而已。   他还缺少一股推助之力。   但陆执这一剑斩出,还未来得及折剑回斩,巨浪将至。   危急关头——   她配合着陆执斩出的长剑,顺应着本能喊:   “虚境破,生门开!” ###第一百四十九章 退回去   喊话出口的刹那,姚守宁感到浑身力量像是被一下抽空。   那字令之中似有魔力,无形的壁障形成,将二人包围在里面。   有特殊血液的力量加持,陆执那原本已经转为衰竭的剑气在字令的助攻之下,如重新注入力量,推动着橘色的剑芒将那动荡的禁制无声划破。   巨浪的咆哮还存,在即将吞并二人的刹那,那被万千灯火包围的少年男女顿时凭空从破开一个巨洞的江心消失。   围抱的浪头‘轰隆’砸落而下,将江心的黑洞掩填,江水震荡开来,汹涌澎湃的浪潮如同出闸的猛兽,往沿江两岸咆哮着飞卷而去。   姚守宁的身体似轻飘飘的柳絮,在被狂风吹卷而起的刹那,下意识的想将陆执抓住,但却有心无力。   千钧一发之际,陆执伸手出来将她的手抓握住,将她拽回自己身侧。   耳旁还残留着江头巨浪不甘的咆哮,化为巨大的耳鸣声,占据了她所有的神识,飞溅的水沫笼罩了她的全身。   “啊——”   她还在惊呼,但下一瞬,四周那股阴寒的江流迅速退开,她腾空的双足重新落地,踉跄着倒退,幸亏陆执抓住了她,才使她稳住身形,没有摔倒在地。   “回来了。”陆执的声音冲破识海内的鸣响,在她耳畔响起,姚守宁这才睁开了死死闭紧的眼睛。   少女的尖叫戛然而止。   周围的潮水已经褪去,两人脚下踩着的,是先前那条一直找不到出口的游廊。   在姚守宁脚边不远处,一块铺垫的木板断裂,是先前遇鬼之后,陆执亲手斩断的。   两人身体全湿,身上还带着江潮的腥气,之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幻觉。   黑暗之中,陆执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带着一丝打量、探究与好奇。   纵然看不到他的脸,姚守宁却能感应到他的眼神恍若实质。   她原本以为陆执恐怕会忍耐不住问些什么,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别开了头:   “走吧。”   他将手一松,姚守宁根本站立不稳,失去了他力量支撑,身上的棉袄、裙子吸饱了水,重得惊人,带着她‘噗通’一声坐倒在地。   她头疼欲裂,仿佛倦到极致,识海慢半拍的还停留在先前险些被巨浪吞噬的恐怖记忆中,听到陆执的话,压根儿反应不过来,下意识的问了一声:   “去哪?”   少女浑身湿透了,冷得直抖,一双眼睛都像是失去了焦距,神色懵懂,像是一只幼兽般,仰头望着面前的人。   此时的她与先前喊出字令,打破幻境的姚守宁判若两人。   陆执顿了半晌,说道:   “幻境已破,去你姐姐的庭院。”他说完,又补了一句:   “‘河神’已至。”   经历过先前的幻境之劫,此时的陆执心中对于‘河神’的印象改变,不再认为自己面对的只是一个作怪的水鬼。   他甚至对于姚家招惹来如此强大的一个存在感到疑惑,可惜此时却不是追究原因的时候。   “啊!对!”   姚守宁昏昏沉沉间,听到了他的话,精神一振,顿时想起了今夜发生的事。   “去我姐姐那边。”   幻境虽说暂时破了,但‘河神’的危机还没有彻底解决。   她顿时有些着急,连忙想要起身,但试了数次,都双腿发软,无法站起。   “我衣服太重了。”   姚守宁被水泡湿后的衣服压得喘不过气,双手抓住自己袖口用力一挤——‘哗啦’的水流声从裙子上被挤了出来,流落入地板之内。   “你帮帮我。”她向陆执求救:“我一个人动作慢。”   她的语调柔软,像是不自觉的在撒娇一般,陆执想要拒绝她,但她一只手受伤,动作确实很慢。   ‘河神’已至,再耽误下去,恐怕要坏大事。   想到此处,他蹲下身来,也抓着少女的裙摆、后背用力拧。   ‘哗啦、哗啦’的挤水声不停响起。   两人合力,她身上的水份很快就被拧干大半,再站起来果然要轻松一些。   她一起身,便催着陆执快走。   虽说她有一种不详的预感,陆执今夜是解决不了‘河神’之事,但经历幻境之劫后,看到陆执的身手,她仍对世子抱有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这一次两人再穿过走廊时,没有再受到阻拦。   不知是不是先前斩破了幻境的原因,那些半空中的雾气也不像先前一样拥有强大的阻隔力。   但似是吸取了昨夜的教训,‘河神’今夜有备而来,邪术更胜于昨夜。   姚守宁先前惊声尖叫,却并没有将姚家唤醒。   整个姚家像是陷入了沉睡的邪咒之中,但比昨夜还要安静。   二人加快了脚步,没有了邪术、幻境的阻挡,仅只用了半刻钟不到的功夫,姚守宁就来到了姚婉宁的院子。   院门半掩,里面透露出冲天的邪气。   屋内静悄悄的,姚守宁有些焦急。   她与陆执不知被困了多久,但在出院的时候,她分明记得天色未黑,时间还早。   不知那会儿姚婉宁有没有去柳氏那边,还是留在自己的屋里。   院中静悄悄的,但却透出一股诡异的气压。   陆执手持长剑,以剑尖轻点半掩的院门。   ‘吱嘎——’   门被推开,露出院内的情景。   整个姚家俱都被浓雾封锁,可姚婉宁的院中却干净清朗,仿佛不沾半点儿雾气。   那片几欲遮天的雾气唯独将此地遗漏,月光如水,温柔的洒落下来,为院中镀上一层银色的光泽。   事有反常即为妖——   院落的正中,一道高壮异常的黑影无声的站在那里,像是等待着两位意外闯入此地的不速之客。   “‘河神’!”   姚守宁虽说在进来之前就已经感应到‘河神’的到来,但真正看到这位妖邪出现的刹那,却仍是大吃一惊。   认真算来,她与这位‘河神’已经打了两回交道,却是第一次‘见面’。   月光之下,这位向姚婉宁打下烙印的妖邪身上笼罩了一层终年难散的黑气,萦绕于他的四周。   他身体漆黑,那漆黑的雾气仿若实质,将他的身躯牢牢包裹在内,冷不妨一看,像是一个钢铁所铸的假人。   这与姚守宁想像中的‘河神’并不一样,但她却感应到了‘河神’给她带来的恐怖压力。   “原来‘河神’长这个样子。”   陆执偏头看了‘河神’一眼,“藏头露尾,不敢现出原形。”   他前一刻还在说话,下一刻手中长剑已经斩了出去!   气流之中夹杂着金芒,将邪气克制。   那如石雕一般的黑影在剑气即将斩至面门的时候,终于‘动’了。   ‘滴答!’   清亮的水流滴落声响起。   一滴水珠在‘他’面前成形,瞬时化为巨大的水球,将整道剑气包裹于其中。   来势汹汹的金芒困于化为十倍大的水珠之内,肆意游走,仿佛一尾金色游龙在水波之中遨游,激起浪花,最终被控制住,逐渐缩小,继而再化为无形。   姚守宁贴门而站,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心脏紧缩,紧张得不敢言语。   在幻境之中,她看到过陆执出手,他一斩之下,能将百尺巨浪斩为两截,这是何等威力。   可此时再出手,却被‘河神’轻易拦截,化于无形。   陆执的目光一沉,也知道今夜恐怕是一场硬仗,他心中的战意被眼前的‘河神’挑起,喝了一声:   “退远点!”   姚守宁拼命点头,再次退出院外,只从门口处露出个脑袋往里看。   陆执双手握剑,再次运气。   剑光纵横交错,气流切割发出强劲的声响,斩落到‘河神’身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他放弃躲闪,只顾强攻。   气流欲撕破黑雾的封锁,使‘河神’现出真容。   但他招式虽说凌厉,在庭院之中留下横七竖八的剑气,却始终难以伤到‘河神’。   陆执稍一试探,便退回原地。   今夜算是踢到铁板了,陆执已经知道仅凭自己恐怕无法杀死‘河神’。   他退到门口边,站到姚守宁身侧:   “借点血。”   “……”   姚守宁一脸无语,又惊又惧,伸出伤手。   那手上的伤破开了,在先前幻境中被江水冲泡过,已经略微肿起。   此时陆执将她手一抓,将其握在掌中之后,没有半分怜香惜玉的心,接着用力一握。   姚守宁眼含热泪,险些痛哭出声。   血液顺着她手掌往下流,被他长剑接住,涌入凹槽之中,跟他的力量融为一体。   “再来试试!”   他这一次再配合大庆皇室秘传的《紫阳秘术》,那剑气便与先前又有不同。   剑光呈橘红色泽,带着莫大威力。   原本巍然不动的‘河神’见此情景,终于似是动了。   ‘他’脸上的黑雾蠕动,接着缓缓睁开了眼睛。   有雾气的遮挡,陆执看不到这一点细微的变化,可是姚守宁的双眼却似是可以看破妖邪的伪装,她见到了‘河神’的异变,提醒了陆执一声:   “小心!”   话音刚落,便见那‘河神’的瞳孔由黑化银,变成冰冷无情的银白之色,在他漆黑的面庞上,显得格外的诡异且又瘮人。   陆执的长剑斩出,‘轰!’   剑气落到他的身上,他身上那层宛如钢铁所铸的盔甲似是终于抵挡不住姚守宁血液与《紫阳秘术》力量的加持,‘轰然’碎裂!   ‘河神’高而壮硕的体形被逼得后退,‘嗖嗖’的水流声响里,无数黑气缠绕的江水化为水蛇,从他身体之中激荡而出,缠住了激昂的剑气。   但那剑光有血液加持,将水流所组成的罗网撕裂,势如破竹,撞上‘河神’身体,将他高大的身形用力‘挑’起,‘轰隆’撞至墙壁!   屋梁被撞得‘噼啪’作响,强大的冲击力将瓦片震碎,‘扑刷’落地。   剑光烙印在他身上,《紫阳秘术》对妖邪有极大克制,便如水克火,金克木,太阳克冰雪。   那光印斩于‘河神’胸前,将黑气撕裂,在他身体之上留下一道极深的烙印,几乎将他高大的身形从左侧肩头而起,斜直而下分切为两截。   金芒阻止着他的身体恢复,克制着他体内邪气。   陆执手握长剑,细眉压眼,牢牢的盯着‘河神’。   虽说他一剑克敌,可本能却告诉他事情并没有这样快完结。   果不其然,只见那橘红色的剑光逐渐在‘河神’体内隐没,他险些被一分为二的身躯竟逐渐蠕动着合拢,仿佛将这一道剑气吸收、消化了进去。   “这怎么可能?”   陆执怔了一怔,下意识的皱眉。   大庆皇室所传的《紫阳秘术》乃是梦中神仙所授,对妖邪的克制力量是极强的。   纵然国运消耗至今,《紫阳秘术》的威力已经大不如前,可也不至于会被一个妖邪所吸收进去。   就在这时,‘河神’将剑气一吸收,身体飞快愈合,重新被黑气所包围。   陆执再提长剑,欲再斩出去时,却见‘他’从墙上滑落而下,身影形同鬼魅,闪现于陆执身侧,双手一握间,将他的长剑抓握到了掌心。   ‘铿!’   清脆的交击之声响起,陆执只觉得一股磅礴的浩然之力从剑上传来。   剑上似是压着一座沉甸甸的十万重大山,令他无法抽剑撤身。   长剑似是陷入泥泞之中,力量被阻,再难寸进。   “哼!”   陆执冷哼,抽剑回收,再次运转《紫阳秘术》,克邪制妖的力量冲破禁制,往那‘河神’再斩过去。   就在这时,‘河神’伸手一握,体内水流涌出,竟在瞬间化为一支银光闪闪的长剑,举剑迎往陆执砍来的长剑。   他的举动令得陆执微微吃惊,一人、一妖以剑过招,转眼即过十来招。   姚婉宁的庭院内飞沙走石,屋檐之下被剑气横扫,打上烙印。   游廊栏杆断裂,院内的石桌被击碎,地面留下深深的剑气。   陆执乃天运之子,自带王朝气运加身。   他自小留在神武门,受神武门教导,剑术超群,又修有皇室秘术傍身;   而‘河神’却是身怀江河之力,术法邪门,且力量超群。   最重要的,他似是也精通剑术,对于大庆皇室秘传的《紫阳秘术》竟有克制。   水剑与陆执的剑光交汇,形成巨大的冲击。   双方你来我往,打得格外激烈,最终以陆执长剑横扫‘河神’脖颈而过,将他半个脖子切开,而河神的水剑则是往他胸腔直刺而来。   水剑刺破陆执衣袍,破开皮肉。   危急时刻,看得眼花缭乱的姚守宁见到‘河神’高大的身影形成可怕的阴影,将陆执笼罩。   她深怕陆执出事,情急之下顾不得再躲闪,大喝出声。   “退回去!” ###第一百五十章 河神退   少女的这一喊,形成神圣而不可攻破的约束,使得那‘河神’刺向陆执的长剑像是撞上了无形的屏障,微微一顿。   不过姚守宁力量才觉醒不久,她的喊声形成‘言’字特有的灵,仅能束缚住这‘河神’片刻。   但她话音一落,只见‘河神’下意识的抬头往她看来,那双银白的目光仿佛两汪无限深渊,欲将她所有意识都吸入进去。   她眼前一黑,所有的景物瞬时消失,脑海一片空白,仅能看到那两点银光,化为巨大的漩涡,将她的意识吸入进去。   姚守宁的身体像是坠入无底深渊之中,缓缓倒地。   趁此时机,陆执的长剑长驱直入,几乎将‘河神’的脑袋削飞,仅剩一层黑气粘连。   可就在这时,姚守宁‘噗通’倒地,语言力量形成的制约消失。   受制约的黑气卷土重来,将他来势汹汹的长剑阻挡。   同时那受制的水剑再无阻拦,用力往陆执胸腔刺下去。   前进还是后退?   陆执脑海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他在姚守宁面前说过大话,曾扬言今夜定要将‘河神’赶走。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河神’非同一般妖邪,若是今夜让他走脱,将来要想对付他可不容易。   陆执眼睛一眯,心中一狠,准备以自己的伤换‘河神’的命。   因此他不止不退,反倒前进一步,伸手想要抓他脑袋,试图借着剑气的作用,将‘河神’的头拧下来。   水剑‘噗嗤’刺破皮肉,血液喷溅而出来,恰好洒落到‘河神’的面门。   那温热的血流烙入‘他’脸上的刹那,那妖邪银白的双眼洒上红光,显得格外诡异。   ‘他’受血一泼,浑身一震。   闻到血腥味的刹那,便似是下意识的止住了继续将水剑送入的动作。   不多时,‘河神’将手一松,握在他手里的长剑‘哗啦’化为水流落地。   陆执伸出去抓他的手落了个空,‘他’飞速后退,似是站在他面前的陆执是个瘟疫。   这一退之下,甚至打消了欲将姚婉宁带走的主意。   庭院之中凭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水球,将疾退的‘他’包入其中,最后越缩越小,直至完全消失。   随着‘河神’的离开,院内的邪气疾速退去,外头的雾气也开始消散,仅留下满院狼藉。   陆执喘息了两声,以长剑撑地,这才感到体内力量几乎耗尽。   肩头处的伤口传来剧痛,‘河神’及时抽手,才没给他的伤势造成更大的破坏力,只有上面缠绕了少量邪气。   他转头往四周看了一眼,放出气息感应,‘河神’已经彻底离开了,屋里有数人的呼吸,应该是姚守宁的姐姐及丫环等。   庭院的门口处,姚守宁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陆执缓和了一阵,走到了她身侧坐下,将长剑一扔,一手按住了自己的伤口,同时以另一只手去推姚守宁。   她身体软得像是一团云,被陆执轻轻一推,便翻过了身来。   一头半湿的长发凌乱的铺在她身下,她的身体温热,呼吸匀称,随着大雾散去,月光照入庭院,天边已经隐隐泛白,没想到这一夜竟已经过去如此之久。   昏暗的光影下,她双颊嫣红,看样子不像是有什么大碍,像是只被‘河神’施以术法,陷入了沉睡而已。   院内一片狼藉,自己还受了伤,‘河神’也没能留下,只是暂时败退。   姚守宁平缓的呼吸为这安静的庭院增添了几分大战后的平和,她好像睡得很香——这令陆执看得心中十分不平衡。   “醒醒。”   他想起自己之前中了妖蛊昏迷,好像就是这丫头拿大耳刮子抽自己,拍得他脸颊红肿。   没道理这会儿自己为她拼死拼活,受了伤坐倒在地,而她还睡得十分香甜的样子。   “醒醒。”他伸出去的巴掌想到了朱姮蕊说的话:‘守宁细皮嫩肉,又没有像他一样从小练武’,恐怕是经不起他拍脸的。   他改掌握拳,伸出食指去戳她的脸:   “快起来。”   她睡得香甜,仿佛陷入了梦境,陆执很恶劣的伸手去翻她眼皮:   “快醒醒,看‘河神’!”   眼皮被翻开,露出眼白,那模样看得陆执有些想笑,索性两只眼皮都给她提拉了起来。   “‘河神’来了!”   他又喊了一声。   这话如惊雷一般钻入姚守宁耳中,令她登时从梦中惊醒。   一听‘河神’二字,险些跳了起来,连忙睁开了酸涩难忍的眼睛:   “醒了醒了——”   她惊慌失措,以手肘撑地,半坐起身:   “‘河神’在哪里?”   庭院内安安静静的,只剩满地残垣断瓦,与当日将军府中闹了蛇后的情况有些相似。   姚守宁用力摇头,头晕脑涨之间,终于似是想起了先前发生的事,惊惶不安的转过了头。   陆执坐在她身边,他单手按着肩头,指缝间似是流出了血。   “你受伤了?‘河神’呢?”   她强忍头晕脑涨带来的眼花之感,翻身跪坐而起,想要伸手去替陆执压伤口。   偏偏她自己手掌也受了伤,先前惊慌之下没有察觉,此时才意识到手掌钻心的疼。   那伤口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撕裂,此时伤口裂开,看上去十分狰狞。   “走了。”   陆执盯着她看了半晌,懒洋洋的道:   “这‘河神’什么来历?”   今夜与这‘河神’打过交道之后,他发现这妖邪十分凶悍,既不怕大庆皇室秘传的镇妖之法,甚至似是对剑术一道格外精通,一把水剑使得出神入化,竟有力压他之势——绝非他一开始以为的溺死鬼找替身而已。   总而言之,他说了大话,白天时跟姚守宁说的话没能兑现,今夜并没有替她解决姚婉宁的麻烦,反倒自己也险些出事。   但不知为何,这‘河神’明明胜券在握,最终却在即将杀他之时又奇怪退走,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我不知道。”   姚守宁摇了摇头,心中慌乱:   “我姐姐呢?”   “屋里。”   ‘河神’临走之时并没有将人带走,姚婉宁此时应该还在梦中。   她听闻这话,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   “我去看看。”   在没有看到姚婉宁安然无恙之前,她都不敢放心。   陆执也不阻止,看她摇摇晃晃爬起身来提着裙摆偷偷摸摸的钻入院子。   今夜‘河神’来得很快,事发之时十分突然,姚婉宁院门都没锁,清元、白玉二人歪倒在屋中,仿佛突然睡着的样子。   而屋内姚婉宁倒在软榻之上,衣着齐整。   姚守宁上前查看时,她睡得正香,额心处那粒朱红色的小痣暗淡了下去,妖气隐匿——显然今夜一战,世子虽说未能将那妖邪诛除,但也使他受制,短时间内应该是不会作妖了。   她松了口气,摸了摸姐姐的手,那小手冰凉,她连忙转身回内室,拿了床上的被子替姐姐搭上之后,悄然退出屋里。   妖邪退走之后,姚家的人会逐渐从梦中醒来,剩余的事便不用姚守宁再担忧了。   她掩上房门,看到坐在地上的陆执,不由又是担忧又是心烦:   “你伤的好重。”   她先前给陆执压过伤口,知道他肩头中了剑伤。   毕竟是姚家的事,还连累他吃了亏,姚守宁心中内疚,想要伸手去扶他。   可她自己都脚步虚浮,勉强站立都有些艰难,哪里有心有力气拉得动他?反倒是抓着陆执,才没有跪坐倒地。   庭院之中一片狼藉,可想而知先前自己昏倒之后,大战有多激烈。   只是姚守宁想到天亮之后的后果,又不由有些头疼:   “这怎么办?”   就算她现在收拾,也来不及了。   “若我娘看到,恐怕非得收拾我一顿。”   她话音一落,陆执不由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你娘为什么会收拾你?”   两人相互扶持着起身,姚守宁又是忐忑又是迷惑:   “我姐姐屋子被破坏成这样……”   “与我们有关系吗?”世子脸上也满是迷惑不解之色:   “你娘知道我今夜要来吗?”   少女呆呆愣愣的摇头:“不知道。”   “她知道‘河神’要来?”陆执再问。   “也不知道……”   他问完两个问题,定定的盯着姚守宁看,仿佛在看一块愚不可及的朽木:   “既然她什么都不知道,今夜你姐姐庭院被毁,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可是……”姚守宁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可她的道德感还在挣扎着,又觉得陆执的话有哪里不对劲儿。   柳氏自小就教她,一人做事一人当,从不允许她推卸责任及逃避,陆执的话仿佛为她打开了什么新世界的大门。   “有什么可是?”陆执反问:   “大家都睡得很沉,屋里出了事你也不知道。”   他十分诚恳的提出建议:   “不如我们现在离开,你回屋洗漱睡觉,我也回家去,你娘醒来自己头疼。”   “……”   姚守宁张了张嘴,但发现陆执的话可能是最好的建议。   更何况柳氏虽说教了她‘自己做的事要自己承担后果’,但同时她的脾气也警告着姚守宁:这次的后果她承担不起。   在她娘不相信妖邪的情况下,若知道这院中的破坏是她找了陆执来弄出的,恐怕会打断她的腿。   “好!”   她点了点头。   开始还犹豫着不敢走,一想到后果,又催陆执走快一些,深怕多留一会儿,所有人醒了过来,将二人围了个正着。   陆执与她往外走,敏锐的听到了外面传来若隐似无的密集马蹄声,显然有人疾速往这边靠近。   安静的姚家逐渐出现响动,显然随着‘龙王’的离开,邪术的失效,有人慢慢在苏醒。   二人退回姚守宁的庭院,陆执手捂着肩:   “两日之后,我会前往南安岭,到时会找人来接你。”   这是两人早就已经答应好的协议,虽说‘河神’未死,但陆执在此事上也出了力,姚守宁自然不会在这件事上反悔,微微颔首,应了一声。   陆执说完话,按着肩头的伤,从她庭院退了出去,身影逐渐隐藏于黑暗里。   等他离开之后,姚守宁松了口气。   她房间里的火炉未熄,上面煨了热水,她倒了些出来,将屋内架子上的水盆中的冷水调热,凑和着拿梳子草草清理了下头发,又擦洗了下身体。   将湿透的衣服换下来扔进盆中,甚至来不及处理善后,便倒头就睡。   今夜过得实在刺激,无论是入幻境,还是后来斗‘河神’都使得姚守宁格外的疲惫。   再加上她这些日子以来都没怎么睡好,近来失血过多,此时事情暂告一段落,便如放下心中大石,倒上床铺的刹那,便失去了意识。   在姚守宁睡下的时候,陆执跳出姚家,恰好与将军府的黑甲相遇。   而同一时间,神都司天监的高楼之上,有个身穿青袍的道人亲眼目睹了白陵江的异变,看到了咆哮的河水,以及陆执斩出的那惊天一剑,并为之叹息:   “这就是天运之子的力量吗?”   那道人长发及腰,脸上露出笑意:   “皇室的国运都已经衰微,面对当年的‘他’,竟能斩出这样一剑,实在是后生可畏。”   今夜的神都许多人都因为‘河神’的出现而未睡,许多敏锐的人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儿,镇魔司中,半夜有人悄悄巡城。   但姚守宁对外界的变化并不知道,这一觉她睡得实在很沉,连梦也没做半个,再睁开眼时,已经是天亮时分。   “冬葵——”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身体既有种久睡之后的迟钝感,精神却又像是异常满足的样子。   屋里静悄悄的,外头传来‘唧唧喳喳’的鸟叫声,姚守宁侧耳听了半晌,觉得自己好像隐隐有了变化,有些东西跟以往不一样了,但一时之间她又说不出来有哪里不对劲儿。   约片刻钟后,屋外终于传来脚步声。   姚守宁躺在床上,脑海里浮现出冬葵提了壶水,蹑手蹑脚进屋探头想往内室看的情景,不由出声道:   “我已经醒了。”   才提了水,正准备想要悄悄进屋看看她有没有醒的冬葵听到她声音,不由十分欢喜:   “小姐醒了吗?”   她将水壶放下,连忙进了内室。 ###第一百五十一章 梦境成   床幔被拉了起来,阳光照进床榻内,姚守宁以手挡了一下脸,问了一声:   “几时了?”   “辰时三刻左右(约七点四十五)。”冬葵十分欢喜,见她玉容泛光,肌肤细腻白皙,双颊浮出红晕,嫩得像是能掐出水。   “小姐等我一会,我去替您取衣服过来。”   姚守宁乖乖点头,内心觉得十分诧异:   “我竟然才睡了这么一会儿。”   她昨夜与陆执分离之后,收拾妥当入睡时,看天边露出鱼肚白,至少已经寅时末了(约五点),她本以为自己这一觉至少睡了四五个时辰,没想到才睡了一个多时辰。   冬葵打开柜子取衣服的同时,头也不回的应了一声:   “哪里才一会儿?是一整天了!”   “什么?”   姚守宁怔了一怔,冬葵抱了早就准备好的衣裳回来,又说了一句:   “小姐前天晚上入睡之后,昨天压根没醒!”   她的表情复杂,像是欲言又止。   前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姚家里再次出了怪事。   冬葵前去取灯笼的过程中,不知不觉便昏睡过去,直到昨日天明时分才醒。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准备取了灯笼陪姚守宁去柳氏房中吃饭的时候,意识到自己睡着误事之后,冬葵胆颤心惊,赶回房中,才发现姚守宁已经睡了。   屋里堆了湿透的衣袄,姚守宁的头发还没有全干,受伤的手掌已经有些红肿,仿佛在她睡着期间,发生过什么大事。   冬葵当时心中又慌又怕,替她擦干了头发,又将换下的脏衣服清理了,看她沉睡不醒,硬着头皮去寻了柳氏。   柳氏找了大夫上门,将她手上的伤口处理包扎,替她诊脉之后,说她只是疲困至极入睡了而已。   虽说有了前两回的经验,众人都知道姚守宁可能真的是睡着了,但她这一觉睡到傍晚还没醒的时候,还是让冬葵吓得不轻。   中途姚婉宁都过来了好几回,只是她睡得香甜,全然不知。   “前晚发生了大事!”   冬葵忍耐不住激荡的内心,趁着姚守宁醒了,迫不及待与她分享家中发生的大事:   “家里又进贼了!”   不等姚守宁说话,冬葵接着又道:   “那贼十分可恶,还是进的大小姐的院子,将大小姐的房子都差点儿砸毁了,也不知是不是给清元、白玉两位姐姐下了蒙汗药,使她们睡得很沉,大家半点儿声音都没听到。”   昨日一天的时间,姚家下人间传起了谣言,都觉得情况不对劲儿。   但因为有柳氏这样一个不信邪的女主人,大家或多或少都受了些影响,觉得可能是贼子借机作案而已。   有人甚至传言此事恐怕是姚家混进了内贼,与外面的奸人勾结,给主人下了迷药,趁着大家入睡之时行偷鸡摸狗之事。   “不过关键时刻,被将军府巡城的人吓住,退了回去。”   从冬葵的口中,姚守宁大概猜出了昨日自己昏睡之后错过的情况。   陆执离开那会儿,恐怕将军府的人也听到了姚家的动静并及时赶来。   柳氏醒来之后,发现姚婉宁房子被砸,再联想到前一夜家中进了宵小的情景,便猜是那贼人又来。   恰好将军府的人赶到之后,柳氏便以为是贼人受惊暂时退去。   总之府中闹得人仰马翻,让柳氏愤怒、头疼的同时又后怕不已。   也正因为家中发生了这样的大事,所以姚守宁当天夜里换下那身脏衣服的时候,还在头痛要如何解释,最终也就不了了之。   她动了动手掌,伤口被重新上药,但因为反复受伤,这会儿一动还隐隐作疼。   “对了。”冬葵去外面倒了盆热水端进来,说道:   “我得去将这个消息通知老爷、太太。”   “我爹回来了吗?”   姚守宁倒没料到这一觉醒来,会听到这样一个大大的好消息,不由抓着冬葵问了一声。   “嗯!”冬葵用力的点头:   “长公主与陆将军昨日进了刑狱,逼刑狱当场放人。”   朱姮蕊说孙神医原本就是骗人,姚翝雇人闹事纵有不对,但关押两日以儆效尤便成。   更何况西市案件之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与姚翝找的地痞闹事无关,再加上如今正值用人之际,便提议先放姚翝,使他戴罪立功,后面再施以惩戒,罚俸半年便是。   “神都城确实忙不过来了,因此昨日晚间,老爷便被放回了家里,等着公文一放,便能再次回衙门,说是戴罪立功。”   冬葵说完这话,见姚守宁面露困惑,又道:   “我忘了小姐昨天没醒。”她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补充道:   “前夜白陵江涨水,冲破了河堤,淹毁了不少沿江的房舍!”   因事发突然,许多人夜梦之中根本毫无察觉,所以死了些人不说,受灾的百姓也必须要被迫转移。   “如今都已经要十二月了,白陵江怎么会突然涨潮呢?真是怪事。”   年底就不是涨潮的时节,但今年大雨滂沱,神都城本来就闹了水灾,还没消停几日,又出现白陵江涨水的事,祸害了沿江百姓。   姚守宁想到前夜自己与陆执被困入幻境中的情景,不敢出声,猜测这潮涨可能是与当日‘河神’的手段有关。   只是陆执武力虽强,可是却不能完全杀死‘河神’,眼下虽说将‘他’暂时逼退,但姚婉宁眉心处的烙印未消,始终是个隐患。   再加上江水一涨,可能会祸害百姓,这件事情始终还是要想个办法解决。   冬葵说完了话,正要去通知柳氏夫妇姚守宁清醒的消息,却被她制止:   “我换了衣裳,一起过去。”   冬葵点了点头,帮着拧帕子梳头发,服侍着她洗漱之后才换了衣裳站起身来。   虽说这一觉是睡醒了,但饿了一天,初时不觉得,一站起来便觉得眼前一黑。   姚守宁跌坐回床上,把冬葵吓了好大一跳,闭了闭眼睛,好一阵后觉得好受了些,才又重新站了起来。   主仆二人她来到柳氏屋中的时候,家里人都在,屋中桌子上摆了残羹剩饭,显然姚守宁来的时候,一家人正在吃饭。   几日前被抓入刑狱司的姚翝果然被放出来了,这会儿也坐在桌上。   “爹!”   一见姚翝,姚守宁先是欢喜的唤了一声,紧接着眼圈一酸。   众人见了姚守宁醒来,都不由有些欢喜,姚家人都有话说,只是此时不是问话的时候。   姚翝在刑狱呆了两天,虽说还没有受刑,但这两日也不好过,回来之后又听说家中出了事,昨夜一宿没敢睡,一直守在姚婉宁那边,此时顶着一双十分明显的黑眼圈。   柳氏见她过来了,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   如今家中正值多事之秋,大女儿的病好不容易好了,偏偏小女儿又多了一个嗜睡的毛病出来。   她皱着眉,有些关切的问姚守宁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个大夫回来看看。   “没事。”   姚守宁摇了摇头,她猜测自己之所以睡了一整天,说不准是跟当天夜里被‘河神’施了邪咒有关。   想起前天夜里,‘河神’与陆执打斗之时突然转头盯着自己看的那一幕,那一双银白的眼睛带着诡异之色,深深烙印进她脑海里面。   “我也没有哪里不舒服,就是躺的久了。”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   “还有些饿了。”   柳氏听她这样一说,松了一大口气:   “娘让人去给你端早膳。”   她话音一落,姚翝就道:   “守宁饿了一整天,有些东西还是要忌口,不如你去看看家中有没有什么性温易消化的,让人快些做了送来。”   他有话想跟姚守宁说,趁机想将柳氏支开。   夫妻多年,柳氏哪能不知道丈夫心中所想,但她对姚翝十分信任,连缘由也不问,只微微一笑,应了下来,临走的时候还顺口将曹嬷嬷及逢春、冬葵等丫环一并唤了出去。   本来还想叫姚婉宁兄妹也跟着出来,留地方给这父女二人说话,但话音刚落,姚若筠倒是听话的脚步一动,姚婉宁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坐在原地没动。   她这坐得极稳,姚若筠已经站起了身来,有心想要跟着坐回去,却见柳氏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像是无声的催促一般,姚若筠只能含恨走到了柳氏身边。   其余父女三人都没动,柳氏见此情景,有些无奈:   “你们父女不知是有什么悄悄话要说,就不让我听。”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柳氏自己也有要忙的事,随口说完之后摇了摇头:   “幸亏若筠还算贴心,正好陪我去看看婉宁那边修葺的屋子。”   柳氏这样一夸,姚若筠更是无法开口说自己也想留下,只好满脸不甘的跟着柳氏离去。   等这对母子一走,姚翝的表情严肃了起来:   “你昨日昏睡,是怎么回事?”   他其实心中有许多疑惑,但最关心的自然是小女儿的身体。   姚守宁饿得心中发慌,但桌上的残羹剩饭都被曹嬷嬷一并收走了,她便唯有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吨吨吨’喝下去后,才长舒了一口气:   “可能是中了邪。”   她这话一说,倒是将姚翝吓了一跳。   “可是与前夜我院中闹出的动静有关?”   姚婉宁担忧妹妹身体,连忙问了一声。   她的目光落到了姚守宁还包扎着的那只手上,顿了片刻,想起昨日大夫换药时的情景,不由眼圈有些泛红,为免被姚翝及妹妹看到,又轻轻的低下了头去。   姚守宁点了点头。   当日情况未明,姚翝对她的话半信半疑,她便没有将事情说得十分透彻,如今‘河神’都出现了两次,还有可能会再度出现,没有办法隐瞒下去了,她索性便道:   “给姐姐打下烙印的,是白陵江的‘河神’。”   她这话一说完,姚翝脸色一变,却没有出声,姚婉宁安静的坐着,双手紧握成拳抵在大腿上,并没有出声。   “你慢点说。”   姚翝看了沉默不语的大女儿一眼,示意姚守宁接着说下去。   “姐姐的病有古怪,我怀疑是中了妖邪的咒语。”   当日孙神医的那一副药引,恐怕是解邪咒的关键,但最终也因为这药引,使得姚婉宁与白陵江的‘河神’有了瓜葛。   “‘烙印’一成之后,便相当于结成了‘契约’。”   姚守宁想了想,并没有将‘婚约’二字说出口来,只道:   “所以‘契约’一成之后,‘他’便前往姚家,是想将姐姐带走的。”   她虽没有明说,但姚翝看了姚婉宁一眼:   “前夜我做了个怪梦。”   他提起这个梦境,神色凝重。   姚守宁怔了一怔,看了一眼姚婉宁,见她面色煞白,低垂着头不出声。   姚翝就道:   “我梦到姚家办起了喜事。”   他说得十分简略,事实上从他进入刑狱的当天,他便已经接连做了两次这样古怪的梦,只是第一天的梦做到一半,便离奇醒来。   第二次再梦的时候,便梦到自己回到了姚家,被一群‘人’围住,说他回来迟了,又连声向他道贺‘恭喜’,称赞他极有福气。   姚翝正有些不解之际,被这群‘人’架着回屋,说要替他梳洗换衣,接下来有大喜事发生。   他当即便问何喜之有?便听周围的‘人’笑着说道:   “‘河神’要娶您女儿为妻,这可是天大喜事!”   “‘河神’将至,马上便要拜堂成亲,老爷可不能误了时辰。”   梦里的下人喊完,便拉了姚翝去梳洗换衣,出来时便见到柳氏等人都在堂中。   屋内打扮得喜气洋洋,他被恭迎着坐上了椅子。   姚婉宁被背进来的时候,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形异常高大的男人,众人连声唤他‘河神’。   一群人吵吵嚷嚷着吉时已到,喊不要误了好事。   梦中姚翝完全糊涂了,根本意识不到不对劲,梦醒之后也只当自己做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梦而已。   毕竟大女儿病了多年,从未许亲,柳氏担忧她身体不好,嫁人之后遭人苛待,所以根本不舍得将女儿许出去,又哪里来的女婿?   他当时不以为意,直到这会儿姚守宁提起白陵江的‘河神’,他再想起前夜的梦,便脸色微变,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儿。 ###第一百五十二章 访楚家   姚翝的话音一落,屋内顿时死一般的沉寂。   “我也梦到了。”   姚婉宁也深呼了一口气,接着轻声说了一句:   “梦到府中在办我的婚事。”   她抬起了头,看着已经怔呆的姚守宁:   “这是第二次。”   不同的是,第一次的时候,因有柳氏打岔,及姚守宁强行将她从梦中唤醒,所以婚事未成,而这一次姚守宁被幻境所阻,所以在梦中她已经拜堂成亲。   姚守宁听到父亲与姐姐的话,心中骤然一紧,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急急的问:   “梦中的婚礼可是已经完成?”   她的眼睛里含着急切,上半身下意识的倾向了姚婉宁,显然对这个答案十分在意。   姚婉宁迟疑着没有说话,而姚翝经历这些事后,也知道女儿能问起这个问题,显然是十分关键的。   他顿了顿,像是安慰自己一般:   “只是梦境而已……”但话说了一半,终归难以欺骗自己,接着又试探性的问:   “若梦中婚礼没有完成会如何?若是完成了,又会如何?”   这个问题十分关键,姚守宁看了一眼没有出声的姐姐,她看似平静,却双手抓紧了裙子,显然也对这个问题十分重视。   姚守宁不愿意欺骗家人,闻听此言,便道:   “我感觉,若没完成,此事还有回旋余地,这桩‘婚事’便算不得数。”   她话锋一转,又道:   “若是梦中婚礼一成……”   这事儿先有‘药引’作为契机,使‘烙印’打下,若梦中婚事再一成,此事恐怕会比原来更加棘手一些。   小女儿的话没说完,但姚翝已经明白她话中意思。   他的脸色大变,说不出话来。   反倒是姚婉宁,提心吊胆了许久,听到妹妹这话之后,像是已经接受了现实,笑了笑:   “已经拜堂成亲。”   她看着姚守宁,脸色泛白:   “这应该是婚礼完成了吧?”   她的语气有些轻,见自己说完之后,姚守宁紧紧的咬住了下唇,便下意识的想安慰她。   可此时姚婉宁自己都心乱如麻,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扯了扯嘴角,强行作出平静之色。   “别急。”   关键时刻,姚翝终于稳住了心神,想起了一件事:   “礼将成的时候,我突然从梦中惊醒。”   “惊醒……”姚守宁眼睛一亮,倒想起一件事:   “对,对,是世子!”   姚守宁想了一下,第一夜的时候,也是‘河神’在梦中举办婚礼,但当时柳氏爱女心切,冥冥之中可能觉得不大对劝儿,因此无意清醒,使得梦中的婚礼少了母亲。   再加上姚守宁强行将姐姐唤醒,所以才能将‘河神’赶走,引来了前夜‘河神’再临。   不过有了前一夜的经验,‘河神’在关键时刻施法将她与陆执困在幻境,才使得这桩‘婚礼’顺利进行。   但最终二人破开幻境,陆执及时出手,还是在洞房之前驱赶了‘河神’,想必也是因为如此,使得梦中的婚礼刚在拜堂之后便被打断,所以这桩‘婚事’还不算真正的完成,也就是说,还有转圜的余地。   她的眼睛发亮:   “世子可以驱赶‘河神’。”   姚翝听闻这话,也觉得欢喜:   “世子可能杀死‘河神’?”   “有,有点难。”姚守宁脸上的笑意一滞,但仍是老实的摇了摇头:   “前夜世子也受了伤,只能暂时将‘他’赶走而已。”   但陆执应该有什么方法,可以使这‘河神’畏惧,毕竟前夜事发之后,姚家已经接连平静了两日。   姚翝本来心怀希望,听到她这样一说,表情凝重了些。   ‘河神’一日不除,姚婉宁便随时都有性命之忧。   相比之下,将陆执卷入这桩麻烦事中,并因此受伤,继而再欠将军府人情,在姚翝看来都不算什么大事了。   “但我已经有一些线索了,之后肯定能想到办法解决。”   她想通一些事情,顿时觉得心中略微松快了一些:   “世子约我明日陪他前往南安岭,等此间事了之后,我会请他再帮我解决‘河神’这件事。”   就算陆执自己力量有限,可他的身后是将军府、长公主,而长公主又代表着皇室的分枝,皇室以克制妖邪起家,总会想到办法驱赶‘河神’的。   她笑了起来,眼中光采流溢:   “他答应过我的,我们做了交易。”   当日唤‘爹’的时候,姚守宁还觉得自己吃了大亏,但这会儿一想,又觉得这笔交易自己赚了,仅丢了脸,却绑到了一个免费的劳力。   ——就是有些对不起自己的亲爹。   想到这里,她有些心虚的看了姚翝一眼。   此时姚翝完全不知她内心的想法,只听她提起明日南安岭之行,连忙问起此事前因后果。   “世子杀张樵时中了蛇妖蛊,而要想解此蛊,需要剿灭蛇族。这蛇妖一族,躲在南安岭中,他需要我同行,陪他找到佘仙一族。”   听姚守宁这样一说,姚翝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又勉强落回原处,露出笑意。   他表面粗犷,实则粗中有细。   从小女儿只言片语之中,姚翝不难猜出,恐怕陆执已经发现了姚守宁身上的神异之处,有心想要借她力量,所以与她做了一些交易。   若只是两个少年男女之间的交易自然不可能令姚翝完全放心,但是他透过长公主夫妇放他出刑狱一事,却摸出了将军府的一些态度。   陆无计夫妇合伙救姚翝,世子先救柳氏,再为姚家出力,甚至不惜受伤,如此尽心尽力,恐怕除了看中姚守宁可见妖邪的力量之外,同时还有其他的原因。   细想之下,‘河神’出现之后,使得白陵江水泛滥,甚至祸害了神都百姓性命,极有可能还会影响大庆皇室国运,所有将军府的人未必会真的坐视不理。   他心中欢喜之下并没有再去细问姚守宁为什么会知道‘佘仙’一族的事,便只是点了点头:   “既然世子对我们有恩,那我们自然要尽量帮他。”他话峰一转,又道:   “到时我也随行。”   虽说姚守宁与陆执有交易在先,但放任小女儿与陆执独处,姚翝却不大愿意,同时也担忧小女儿安危,若能亲自盯着,才肯放心。   姚守宁不疑有他,只是想了想:反正蛇妪已死,蛇窟一行她并没有预感到有什么危机,因此面对姚翝的要求,她十分心大的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好。”   等南安岭一行之后,蛇妖蛊一除,她就请陆执再帮自己解决‘河神’。   不过这样的念头一起,姚守宁脑海之中又生出另一个不详的预感:陆执此行顺利,但恐怕不会如愿以偿。   这种感觉玄妙异常,没有半点儿来由,但她仿佛已经预料到了某种结局。   只是她血脉觉醒的时间不长,预知的力量还并不是很强,只是朦胧之中有所感应,对具体详细的经过,却又半点儿没有头绪。   正有些怔忡间,却听姚翝发问:   “那南安岭不小,蛇窟在何处,你知道吗?”   她一时之间也想不清陆执到底哪里不会如愿以偿,便索性暂时将心中的疑虑压下,乖乖回答父亲的话:   “我有一个线索。”   说完,她摸了摸自己的袖口,那里原本藏了一个东西,是昨日姚若筠从柳氏处要来的包药引的那张蛇皮,最终给了她,被她顺手塞进了袖口里。   都是与蛇有关之物,且孙神医也是中了蛇妖邪术才干出了蛊惑柳氏的事,所以她猜测那张蛇皮恐怕也会南安岭的‘佘仙’一氏有关。   姚守宁本来想摸出这张蛇皮给父亲看,但一摸之下却落了个空,这才想起前夜赶走‘河神’之后,她疲倦至极换了衣裳睡下,根本顾不及收藏此物。   苏醒之后听到父亲出狱回家,急急赶来,一时也忘了这个事。   “我准备将这张蛇皮交给世子,他应该有办法可以借蛇皮追踪,找到‘佘仙’一族。”   她这样一说,姚翝也想起了这件事,顿时满意的点头。   妖蛇一族下蛊,既害了陆执,也害了姚家,若能借此物铲除蛇窟,既能解决陆执身上的麻烦,又可以出一口气,算是一举两得。   “天理循环,这也是蛇族报应!”   他说了一句。   又听到姚守宁说蛇皮被放到了屋中,深怕遗失,坏了大事。   “不怕。”姚守宁笑道:   “冬葵当日看到大哥给我的,知道分寸,不会乱扔的。”   她这样一说,姚翝才放了心。   父女俩说着话,姚婉宁却坐在一旁没有出声。   姚守宁总觉得她今日沉默得有些古怪,不由唤了她一声:   “姐姐?”   “啊?”姚婉宁抬起了头来,神情先是有些茫然,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日温婉的神情。   她额心处的那粒小痣颜色暗淡了些,妖气内敛,但并没有完全消失,反倒像是隐于深处,与她结合得更紧。   姚守宁总觉得她的神色有些不对劲儿,仿佛有心事一般。   不过姚婉宁外柔内刚,她若不想说,旁人很难从她口中撬出什么话。   末了,只好拉着姐姐的手,安慰她道:   “你放心,我肯定能找出‘河神’,帮姐姐解脱烙印。”   姚婉宁怔了一怔,接着眼里的忧愁淡去,化为温柔,点了点头,柔声道:   “我相信守宁。”   父女几人说完了话,曹嬷嬷那边送来了为姚守宁单独准备的早膳,姚守宁暂时放下心中思绪,先填饱肚子。   而此时的另一边,柳氏当了母亲的遗物,凑够了银子准备了一份像样的礼物之后,则是向楚家的人投了一份拜贴。   柳氏坐在马车里等,神色有些焦躁难安。   寄送出去的拜贴中,提到了苏文房的名字。   苏妙真说过,她的父亲与楚少廉乃八拜之交,只是事隔多年,这段关系从来没人提起。   虽说苏妙真讲得言之凿凿,但柳氏内心却有些忐忑。   既说不准这事儿是真是假,也不知道就算此事为真,当年这二人的结义情至今还剩下几分。   但无论如何,她也要咬牙一试,毕竟姚翝出狱之后,苏妙真姐弟的困境就是她目前最担忧的事。   曹嬷嬷有些心疼的看她双手交握,一脸不安的神情,想要安抚她,但也知道,在结果未出之前,无论她说多少安慰的她,柳氏恐怕也是听不进去的。   既不能说这件事情令她心烦,曹嬷嬷便想要换个话题,引走她的注意力,因此提到了姚婉宁屋子的修葺。   “大小姐的院子被贼人砸得有些严重,这一回找人修葺,恐怕得花些银子。”   曹嬷嬷这话一说出口,正为苏妙真姐弟担忧的柳氏果然一下就僵住了。   她并不算是见识浅薄的妇人,这些年也算理财有方,除了买下神都的房子之外,同时还买了一个铺子,不然光靠姚翝的薪俸,根本养不活这一大家子。   这些年来,凭借柳氏当家理事,家中人生活倒也过得去,多年下来,柳氏手里也算有了盈余。   不过任她再是精打细算,近来柳氏就像是被衰神附体,花钱如流水。   先是孙神医那里送了不少钱,后面又再送将军府、楚家,这两大笔支出一送出去,柳氏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漏宝盆,周身财气都在往外溢。   “你说最近家中是不是走了穷运?”柳氏感觉到久违的贫穷,也忍不住跟乳母吐槽:   “前两日刚准备了送楚家的礼,东西还没送进去,婉宁的院子又要重修,处处都要银子。”   神都近来祸事频频,暴雨之后出现了水灾,而前两夜白陵江突然夜半涨潮,又冲垮了不少民宅,使得工匠的要价陡增不说,还根本不易请。   柳氏不信妖怪不信邪,此时却道:   “此间事了之后,我得去拜拜财神。”   “……”   曹嬷嬷无语,觉得她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可见最近真的是穷得有些狠了。   主仆俩这头说着话,另一边的楚家中,楚少廉接到了下人送来的书信。   照理来说,姚翝仅只是六品的兵马司指挥使,未被下狱之前,楚家的人并不会将这样一个六品官员放在眼里。   更何况他如今入狱,且又得罪了楚家的人。   柳氏来访,照理来说会被楚家守门的人给驱逐出去。   若她提到的是拜访楚孝通、楚少中等在刑狱之中身兼要职之人,恐怕楚家都不会理她,偏偏她提到的是楚家那位只读圣贤书,却不考科举不入仕、不为官的大公子。 ###第一百五十三章 当年事   接到柳氏拜贴的刹那,下人不敢私自作主,而是上报了楚家管事。   而管事在接到柳氏的礼单与信件之后,毫不犹豫,放下了手边的事,亲自前去拜会了大公子。   此时楚家的南面主院之中,一位面容英俊的儒雅中年男人接过了大管事递来的信件,面上露出若所思之色。   他的头发浓密而乌黑,鼻梁挺拔,眼角几丝细细的纹,不止无损他的风采,反倒增添了他几丝难以言说的魅力。   大管事佝偻着腰,安静的垂立于书房之中。   他可以从‘悉索’的声响中,听到这位大公子拿着信件,并没有急于拆开,而是拿在掌中把玩,久久未曾说话,似是有心事。   在楚家之中,这位大公子是个异类。   他今年恰好三十九,照理来说正是一个男人大展拳脚的年纪,可偏偏他安心读书,似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提到楚家大公子,便不免想到他的爹——那位令大庆官员闻风丧胆的男人。   楚孝通今年六十有六,楚家祖上也曾发达,官至中书,显赫一时。   但后来家道中落,到了楚孝通年少之时,父亲早亡,是由寡母一手带大,据说年幼的时候,穷得连饭都吃不起。   楚孝通少年的时候随寡母饱受当地豪强、官吏欺压,看多了百姓疾苦,曾发奋读书,立誓将来若为官,要为民请命,做大庆的忠廉之臣。   他还未成年,其母身体逐渐不好,又担忧儿子,便为他说了一门亲事,娶了同村一姓王猎户的女儿为妻。   王氏长相不美,谈吐粗俗,身材健壮,却有一把好力气。   她嫁进楚家,砍柴、种地、喂猪、织布,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侍候病重的婆婆毫无怨言,供养丈夫读书,邻里无不称赞其贤惠。   楚孝通不负母亲、妻子所托,在二十五岁那年入闱秋试,取得功名。   他长相英俊,性格沉稳,在殿试之上虽不是文才最出众的学子,但因他生于贫困,惯会看人眼色,说话、做事滴水不漏,从而获得了神启帝的青睐,记下了他的名字。   这一年是孝楚通时来运转的一年,他在这一年开始展露头角,让不少人注意到了这个年轻而英俊的读书人,同时也是这一年,他的母亲病重去世。   楚母守寡多年,积劳成疾,身体早就已经不行了。   幸亏娶了王氏这个媳妇之后,王氏为人厚道,视她如至亲,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令她多活了这么些年。   她临去之前,既有满足,也有遗憾。   满足于自己这一生虽说早年丧夫,命虽苦,可晚年却能替儿子娶得贤妻,能数年如一日的侍候自己;   同时她欣喜于独子取得功名,从此能光耀楚家门楣。   而她又有些遗憾,遗憾王氏嫁楚孝通多年,肚子却一直没有消息,至今未让她抱到孙子。   临终的时候,楚母拉了儿子的手,深怕他有负王氏,做那始乱终弃的陈世美,殷切交待他不可做出忘恩负义之事,辜负王氏的心。   楚孝通由寡母带大,事母至孝,在母亲临终前赌咒发誓,说此生绝不有负于王氏,楚母终于含笑而逝。   在楚孝通的一生之中,发过许多的誓。   他曾立志要为大庆百姓出头,也曾立志要做清官,扫荡世间不平之事。   但他最终都没有做到。   他弃文从武,最终掌控刑狱;   他并没有成为清廉之臣,反倒官至一品之后,开始玩弄权术,成为了大庆收受贿赂,买卖官爵第一人;   同时他杀人如麻,制造不少冤狱错案,不知使多少清官蒙受不白之冤而死;   他也没有为民请命,反倒搜刮民脂民膏,使百姓提起他时,都又怕又恨。   但唯独有一点誓言他记得极紧,那就是他的老母亲临终时嘱托的,让他万不可有负于王氏。   当年他入仕之后,官场许多前辈已经嗅到了苗头,看到了神启帝对他的欣赏,猜到这个年轻人即将崛起。   那时的他年轻力壮,长相俊美而前程远大,妻子王氏则出身寒微,长得五大三粗,不通文墨,难登大雅之堂,与他各方面都并不相配。   许多人向他抛出了橄榄枝,暗示他只要休妻,便愿意将家中的女儿嫁他为妻。   但出乎意料的,是楚孝通拒绝了这些暗示,表示自己只爱王氏,今生除了王氏,谁也不娶。   许多人都觉得他当时要走的是孤臣的路,并不相信他的话,哪知后来他真的做到了承诺,终生未曾变心。   王氏后来求医问道,终得有孕,在楚孝通二十七岁那年,生下了楚孝通唯一的儿子,至此肚子再无动静。   她为人粗鄙,神都中很多夫人看她不起,但她却很得楚孝通敬重。   这位手掌刑狱,杀人如麻的煞神,除了有骂名之外,惧内之名也与他的恶名并存于世。   可惜王氏不知是不是早年积劳成疾,儿子还未成年,便早早去世。   她死之后,楚孝通并没有续弦,也没有纳妾,而是独自抚养儿子长大成人。   每年甚至会告假两月,在她坟边结了一青庐,替她守坟。   他对唯一的嫡子爱若至宝,仿佛将母亲、妻子去世之后的唯一柔情倾注到了儿子身上。   家中的晚辈尽数都习武,安排入刑狱之中任职,沾染满手血腥。   但唯独这个嫡长子,只喜欢读书,从不沾官场之事。   纵然楚少廉已经三十有九,在外人看来不事生产,但楚孝通对这唯一的儿子却是宠爱有加。   楚家里可以得罪任何人,有时楚孝通心情好了,下人甚至可以壮着胆子与他说笑两句,但唯独不能冒犯的,便是这位大公子。   得罪楚孝通尚有活路,但若是对大公子不敬,楚孝通杀人不眨眼睛。   此时这位地位独特的大公子手拿书信,仿佛在想什么事,大管事内心十分好奇,却仍是不敢冒犯的抬头去看他的神情。   良久之后,这位大公子长长的叹了一声,问:   “这位姚太太来的时候,说了什么?”   他手指修长,声音温和,却不怒自威。   大管事将背弯得更低,恭顺的将守门小厮的话传了上来:   “这位姚太太说,她想要替一位您当年的故人之后求个情。”   “故人啊……”   楚少廉轻轻的叹了一声,又搓了搓手中的信,似是轻声念了两个什么字。   不过他声音太低了,又含糊不清的,大管事只隐约听到他在说什么‘道’亦或是‘到’,待要细听,他又已经收拾了心情,温声问:   “近来刑狱之中,可曾捉拿了姓苏的人?”   姓苏?   大管事听闻他的问话,脑海里迅速思索开来。   他在楚家为仆多年,对楚家每一位主子的社交关系、喜好了如指掌,却并不知道楚少廉有与姓苏的人关系亲厚之事。   想到姚太太,他不由记忆极佳的想到了一桩小小的陈年旧事。   大约是十年之前,这位兵马司的姚指挥使受调入神都任职,曾拿了拜礼上楚家的门。   这样外地入京的官员前来楚家拜会已经是不成文的规矩,每年楚家接待的这样的‘客人’多如过江之鲫。   当时的姚翝不过六品官员,在大管事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不要说见楚孝通,甚至都不值得大管事见他。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得到了楚孝通的亲自发话,他说:不要让这姚家的人,踏入楚家的大门!   正因为这样一句话,哪怕是事隔多年,大管事依旧牢记于心。   那时的姚翝地位卑微,本来不可能有本事得罪当年已经大权在握的楚孝通,可偏偏事情就是发生了。   这件事本来成为了大管事心中的一个迷,本以为此生难以解开,却没想到今日替大公子亲自送的一封信,仿佛令他摸到了迷底的一角。   大管事心中想着事,嘴里却不敢怠慢,恭敬的回道:   “有没有捉拿姓苏的人,我不知道,还需要回头查过之后,再回报公子。”他语气顿了顿,接着道:   “但我知道,前两日,姚家卷入了一桩案子,楚三爷抓捕了姚家的人,除了兵马司指挥使姚翝外,还有他的一双妻外甥。”   他话中的‘楚三爷’正是楚少中,在楚家排行第三。   “妻外甥?”   楚少廉听闻此话,不由愣了一愣,接着沉默半晌,点了点头,叹道:   “也是,道元当年娶的,就是柳并舟的小女儿。”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大管事也不敢出声去问,此时见他陷入回忆,便安静的站在原地。   约半晌之后,楚少廉终于回过了神来,将手中的信件压进了一本书之下,像是并没有要将其拆开的意图,同时温声吩咐大管事:   “这位姚太太的一双外甥,确实是我故人的子女。如今她求到了我这里,我若不知道就算了,知道了却是不能置之不理。”   说完这话,他又道:   “你替我跟少中说一声,给我一个面子,放了这双孩子,不要再找他们的麻烦了。”   他向来不管家中闲事,楚家人行事凶悍狠绝,对待敌人不留余地,也不是没有人知道楚少廉地位特殊想要前来向他求情的。   但这位大公子向来都是温言安抚,却心狠拒绝,没料到这次竟会答允插手这件事!   因实在太吃惊了,那大管事竟惊呆了许久,直到楚少廉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他才一个激灵,回过了神来。   “是。”   他忙不迭的应了一声。   楚少中那边,纵然再是因为记恨陆执才设法抓拿了姚家的人,但苏妙真姐弟与陆执牵扯并不大,抓他们进刑狱纯粹只是为了泄私愤,报他当日丢脸之仇而已。   但如今楚少廉既然已经说话,他也知道大公子在楚家地位,自然不会冒着得罪楚孝通的危机,仍记挂着心中的那点不快,继续拘留无用的苏妙真姐弟。   大管事心里的好奇达到了顶点,可理智控制之下,他仍是规矩的道:   “待我处理好这事儿之后,再回报大公子。”   楚少廉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信件,接着又多嘴吩咐了一句:   “若这姚家再有消息送来,告知我一声。”   大管事又点头应下,他沉默了许久,才挥了挥手:   “退下去吧。”   书房重新恢复了平静。   柳氏得到楚家的回音的时候,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来时只是抱了一线希望,没料到竟会得到如此肯定的回应。   等回到姚家的时候,她还浑浑噩噩,见了姚翝,许久都回不过神。   姚翝也知道她出门是为了给苏妙真疏通说情,此时见她这模样,还以为她游说楚家失败,不由宽慰的揽了她肩头,温声安慰:   “失败了也无妨,道元与楚大公子毕竟是多年前的交情——”   从苏文房这些年仕途不顺便能看出,楚少廉说不定早不记得当年两人的结拜之情。   他倒也豁达,又捏了捏柳氏的手:   “回头我们再想办法,看能不能将妙真、庆春二人救出来。”   “不——”姚翝说完了这话,柳氏终于回过了神。   她摇了摇头,神色有些激动:   “他们答应了。”   “什么?”   姚翝怔了一怔,柳氏反手将他拉住:   “楚大公子答应说情,愿意放出妙真和庆春!”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震得姚翝半晌都没回过神。   柳氏今日奔波了一天,原本打算在傍晚吃完饭稍微歇息一番之后再前往刑狱一趟,告知苏妙真这个好消息,却哪知不到傍晚,就听到了刑狱已经将人放回来的消息。   听到脚快的下人前来回报的时候,姚家人正准备用晚膳,饭菜都摆上了桌子,姚守宁皱了皱眉,总觉得苏妙真在这个时候回来有些过于巧合了些。   她想起自己与陆执约好了要前往南安岭,算算时间,正好就是在明日。   不知是不是出于对苏妙真身上那道声音的忌惮,她总觉得苏妙真此时归来,可能是针对陆执。   姚守宁想起了自己白天的时候关于陆执祛除妖蛊不顺的预感,不知是不是变故出现在这里。   柳氏倒并没有想到其他,只是欣喜于一双外甥此时归来,连忙起身要去迎接,只是还没出门,便见到逢春亲自领了苏妙真、苏庆春姐弟二人进来。   “姨母!”   苏庆春一进屋子,便唤了一声,又看了一看屋内的其他人,眼眶一热,顿时泣不成声。 ###第一百五十四章 大团圆   这一趟刑狱之行,姐弟二人虽未受皮肉之苦,但苏庆春坐了几天监狱,就有几天胆颤心惊。   如今好不容易归来,重新见到亲人之后,激动得手足发抖,连话都说不大清。   与他情绪流于外不同,苏妙真显得冷静了许多,进屋之后她的目光先是落到了屋内的桌子上。   桌上摆了饭菜,姚家人都在这里。   她垂下眼皮,掩住心中的愤恨,脸上却装出与苏庆春一样的激动神情,先向柳氏夫妇问安,接着又招呼了姚婉宁与姚守宁,最终强忍厌恶,向姚若筠虚福了一礼:   “大表哥。”   柳氏被惊喜冲昏了头脑,全然没有感应到苏妙真的别扭与隐藏的怨恨,以及姚守宁异样的沉默,只是热情的拉着两姐弟,一面问个不停。   其实她三天两头就去刑狱,两姐弟在狱中的情况她也是再清楚不过,此时再问,不过是欢喜之下想与二人说些话而已。   苏庆春性格腼腆内向,被她问话也答得不多,倒是苏妙真,此时实在没有与柳氏闲话的心。   柳氏很快意识到了这冷淡,却并没有多想,只当苏妙真是经历了这一场祸事之后心力憔悴,再加上初回家中,感到疲乏而已。   她一面吩咐逢春去厨房让人加菜的同时,并备送热水,连催这两姐弟先洗漱换衣,一面含泪道:   “幸亏楚家还念着旧情,这一趟祸事之后,有楚大公子在,想必不会再为难你们二人。”   她的话令姚家几兄妹心中不解,苏庆春也摸不着头脑,知道内情的,唯有柳氏、姚翝,以及曹嬷嬷和苏妙真而已。   苏妙真低头掩饰着内心的冷漠,点了点头,装出乖巧的样子应了一声,接着又听柳氏交待了几句,才与苏庆春一道出了房门。   等一出来之后,她脸上的笑意一收,回头看了一眼柳氏的屋子,接着冷冷的‘哼’了一声。   苏庆春不明就里,也跟着转头往回看,就见到屋中灯火通明,柳氏等人十分欢喜,家中热闹极了。   他仿佛也感染到了这份热闹,直到这会儿才生出踏实之感,一颗提起的心落回原地。   脸上才刚跟着露出小小的笑意,还没有说话,就听到了苏妙真的那一声冷哼。   “姐姐……”他不明就里,怯生生的唤了苏妙真一句。   此时的苏妙真目光冰冷,嘴唇紧抿,脸颊两侧紧绷着,仿佛咬紧了牙。   屋里的灯光照在她脸上,使她肤色白得有些瘮人,反衬出额间那粒朱红小痣格外醒目,像是要滴出的一点血。   “怎么了?”   苏妙真回过头,问了他一声。   面对这个唯一的弟弟,她的表情显出几分柔和,倒令苏庆春觉得先前她脸上的冷意仿佛是自己的错觉一般。   “你刚刚……”   苏庆春犹豫了半晌,仍是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你是不是有些不太高兴?”   “你看错了。”   苏妙真往前走了几步,身体隐入夜色之中,平静的道:   “我哪里有不大高兴,我看了一出好戏,欢喜得很。”   “什么好戏?”   她嘴里说着欢喜,可苏庆春与她是至亲姐弟,两人从小一块长大,他总觉得苏妙真的语气不大对劲儿。   但究竟哪里不对,他又说不出来,只好乖顺的再问了一句。   她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冲着苏庆春笑:   “你看,刚刚她装模作样的,仿佛真的关心我们,难道不算一出好戏?”   她这话一说出口,便令苏庆春吃了一惊。   “她?你,你是指姨母?”   “是啊。”   苏妙真抿唇微笑,在亲弟弟面前,她并没有掩饰内心的恨意:   “我就看不惯他们假惺惺的样子。”   “什么假惺惺?”   苏庆春不知为何,觉得姐姐说的这话让他心中十分不舒服,小声的提醒:   “姨母刚刚救了我们……”   “庆春!”   苏妙真大声喝斥:   “这样的话你可别说了。”   “什么她救了我们?”她冷哼着,说给弟弟听:   “救了我们的,分明是爹。”   “爹?”   苏庆春觉得有些听不懂苏妙真的话,苏文房远在千里之外,又如何可能救得了姐弟二人?   见弟弟满脸疑惑,苏妙真就将前日柳氏探监时的经过说给他听,并提到了当年楚少廉与苏文房曾是八拜之交这些旧情。   “我猜测,她可能私下去寻了楚家说情,所以我们姐弟才被放回来的。”   事情追根究底,也是因为有苏文房的这层当年的情谊,才使得姐弟二人脱离刑狱。   “可是……”苏庆春正欲说话,苏妙真又将他的声音打断:   “不过你以为她是为了我们去说情吗?”   “呵呵。”她冷冷的笑了一声:   “她恐怕是想要借爹的这层关系,攀附上楚家的人,才迫不及待想去巴结讨好,救我们只是顺便而已。”   因前世的回忆,她对柳氏印象恶劣至极,此时半点儿都不觉得柳氏有多好,反倒以最坏的角度去揣测这位长辈。   苏庆春皱了皱眉,有些不赞同她的话,却在苏妙真此时激动的态度下,没有出声。   他懦弱惯了,向来不敢跟人争执,尤其是此时苏妙真情绪激动之下,更是只是默不出声。   “你看到了,我们被关押在牢中,担惊受怕,而她一家人却在屋里团聚。”苏妙真越说心中越烦,声音逐渐大了些。   她没有注意到,自己认为向来软弱无能的弟弟手掌握成拳又松开,像是在无声的给自己鼓劲。   “我觉得她真是虚伪……”   “姐姐,你这话说得不对。”   出乎苏妙真意料的,是苏庆春听了她这话后,顿时壮着胆子反驳出声:   “我觉得姨母人很好。”   他见苏妙真越说越是过份,不由鼓足勇气反驳了几声:   “姨母不是这样的人,你不要这样说她。”   小柳氏在生时,不愿说姐姐坏话,仅提到过柳氏为人强势,好管教他人,不喜欢人家忤逆她的意思。   而在姐弟进神都的马车上,这些话经由苏妙真之口,则变成了:柳氏为人刚愎自用,性情异常霸道强势,看不起江宁来的穷亲戚。   经由苏妙真这样一说,才进神都那会儿,苏庆春其实是很害怕的。   他还未入姚家,便已经知道柳氏脾气古怪,不好相处;姚翝凶恶,蛮不讲理。   姚婉宁病秧子一个,说不定命不久矣;而姚若筠出身于官宦之家,只是一个风流浪荡子而已。   至于姚守宁,则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骄傲任性,善于欺压穷亲戚。   可亲自见面之后,他觉得姚家人挺好的。   柳氏为人确实强势,也喜欢人家依照她的意思,可这些对别人来说无法忍耐的缺点,对于苏庆春来说又恰到好处——他已经习惯被人管理。   他性情懦弱,又无法当家理事。   昔日在家的时候,家中有苏文房、小柳氏作主,就连他的长姐苏妙真也外柔内刚,由不得他作主,他只需要样样听从家人安排就行。   可是苏文房虽说也是读书人,性格之中也有优柔寡断之处,小柳氏性格洒脱顺从,却又深爱丈夫,安排家中吃用,以及随丈夫浪迹天涯,便已经耗去了她大部分的注意力。   如此一来,自然忽略了一双子女,这也是养成了苏庆春胆小性格的原因。   但现在来了姚家之后,柳氏性格强势,对于他的管理无微不至。   她一手安排了苏庆春的未来,在着手替他寻找贴身侍候的小厮的同时,又在安排他将来要入读的学堂,对于苏庆春来说,这无异于生活步入了正轨。   每天不需要惶恐思考自己要做什么,只需要听从姨母安排就是——仔细一想,竟觉得将来前程隐隐还有了丝期盼的样子。   可以预想得到,若照柳氏安排,他将来一心苦读,考个功名,再由姨母挑选,娶个妻子,生儿育女,竟比自己之前混乱的人生更加清晰。   而姚翝虽说长相凶恶,可苏庆春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   他只是外表凶恶,可对自己姐弟从来没有不耐烦之处。   两人到来给姚家惹了麻烦,但姨父却不发怨言,接连几日为姐弟奔波,他看到姚翝双眼通红,一宿未睡。   至于大表姐,他接触不多,而二表姐性格坦率,虽说有时讲话直接,但并不像是心机很深,且讨厌自己的人。   两姐弟入狱以来,柳氏时常来探监,家中发生了不少大事,他注意到柳氏的神色都憔悴了许多,是真的在为他们姐弟焦急。   先前屋里桌上是摆了饭菜,可他看了一眼,都是一些腌菜、豆腐等,显得十分素净。   他想到了这些日子柳氏每回过来,都有狱卒陪同,恐怕是花了不少银子打点的。   越是细想,苏庆春便越觉得柳氏好。   每当在牢中要熬不下去,听到四周的惨叫及闻到血腥味儿时,是柳氏不时前来安慰他、哄他,叮嘱他不要怕,姨母不是他的母亲却胜似母亲!   “姐姐,我不想听你这样说。”   苏庆春皱了皱眉,第一次没有再听从苏妙真的安排,反倒退了一步:   “我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   他受够了永远跟在母亲、父亲的脚步之后,过朝不保夕的不安稳的生活。   时常穷困潦倒,跟着父母天南地北的奔波,有时刚一熟悉一个地方,却又被迫要挪移。   穷到有时吃不上饭,欠了不少钱,便逼得小柳氏卖嫁妆换银子。   他也无法像其他人一样入学,唯有靠父亲启蒙,时常读书也是有一天没一天的。   “我现在有安稳的地方睡,有热饭可吃,姨母要送我进学堂,说让我好好读书,考个功名,将来娶个贤慧的妻子。”   他第一次如此大胆的表达自己的意见,甚至后退了数步,避开了苏妙真的拉扯,定定的望着她: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   两姐弟闹得不欢而散,苏妙真大受打击,觉得自己的弟弟恐怕是中了邪,同时有种重生之后无人理解的孤寂感觉。   ……   而另一边,柳氏也提起前日自己前往刑狱时,与苏妙真谈话中得知的消息,以及自己与今日下午拜访楚家求情的事。   姚守宁听完,越发觉得苏妙真出狱恐怕不是偶然,恐怕是早有算计。   “娘,您去探望表姐时,有提到长公主他们过来的事吗?”   她这话音一落,柳氏就点头道:   “妙真也很关心家里。”   完了!   姚守宁听她这样一说,心中更加笃定苏妙真这一趟出狱来者不善。   说不定她之所以会预感陆执此行剿灭妖邪会功败垂成,就是因为苏妙真。   她一时之间有些同情这位将军府的世子,先前西城的官司还未盖棺定论,又被她这位表姐盯上了。   一家人边说话边等,约大半个时辰后,两姐弟才重新过来。   因今日二人出狱,柳氏索性让厨房再备了几样菜庆贺。   苏庆春重新倒回来时,看到桌上添加的一些菜肴,吸了吸鼻子,却下意识的离姐姐更远了些。   今夜明明应该是一个大团圆的晚膳,照理来说应该皆大欢喜才对。   但姚若筠因姚守宁的话而对苏妙真敬而远之,苏妙真对姚家人则是又恨又气;苏庆春因姐姐先前的话不想搭理她,而姚守宁想着可怜的世子,姚婉宁则是察觉到了苏妙真隐藏在小心翼翼的面具下的恶意。   ……   而柳氏今夜则是特别欢喜,还难得喝了两杯酒,洗漱完上床之后还有些微熏。   家里的官司暂告一段落,丈夫、外甥接连出狱,大女儿的病愈,仿佛有种否极泰来之势。   “我跟你说,我看婉宁跟妙真特别投缘,守宁也好像懂事了很多。”   柳氏说话都有些不大清楚,姚翝抱着她,让曹嬷嬷替她拆卸首饰。   她这话一说完,姚翝浑身一震。   都说女子心思敏感纤细,但今夜饭桌上的气氛诡异,连他都感觉到不对劲儿了,柳氏却像是全无察觉。   “……对对对。”   姚翝也不揭穿她,一面将她抱到床边,弯腰替她脱鞋,一面顺口应了她几句。   曹嬷嬷替她拆卸了首饰之后出去打热水了,屋里只有夫妻二人。   柳氏醉熏熏之际,突然想起一个事:   “道元与楚家大公子是八拜之交,为何这些年全无往来?” ###第一百五十五章 出城去   这两个当年的结义兄弟在之后的时间里不止没有往来,苏文房这些年仕途不顺,楚家也并没有因为当年两人的交情而提拔过问。   前日柳氏在监狱之中曾问过苏妙真这个问题,她当时十分不耐烦,将柳氏的话挡了过去,柳氏便没有再过多追问,只是时过境迁之后再一细想,便知道有些不对劲儿。   姚翝是个人精,哪能想不清楚其中内情。   但他笑了笑,并没有说话,而是扶着妻子躺上了床,替她理了理头发。   她闭着眼睛,可以看到眼角处细细的皱纹。   柳氏年近四十,但那一头长发却养得极好,黑亮顺滑,又多又密,几个孩子之中,只有姚守宁完美的继承了她的发质。   此时她头发披散下来,倒削弱了几分平时绾发之后的强悍感,多添了几分妇人的柔媚。   姚翝伸手想去摸她的脸,却见她突然轻声的问:   “你说,你前些年进神都,不受楚家待见,是不是因为子归的原因?”   她说完这话,姚翝的动作一顿。   屋里静默了片刻,姚翝许久回过神,接着笑了笑,安抚的道:   “睡吧。”   话音一落,她微微颦起的双眉便舒展了开来,接着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柳氏醒来之后,隐约还记得昨晚自己说的话。   她平日十分自制,难得有这样放纵的时候,又借着酒醉,说出了姚翝这些年不受楚家待见的原因。   丈夫有能力,且任兵马司指挥使多年以来,行事一直稳扎稳打,纵无大功,也没有犯过什么错误,再加上他长袖善舞,在官场之中与人交往起来混得如鱼得水,按理来说早该受到提携,官位再升一升。   可十年以来,他在这个位置上再也没有动过。   姚翝表面不说,内心肯定是十分憋屈,夫妻俩以前不知内情,楚家又得罪不起,便唯有隐忍。   如今隐约摸到了一点苗头,柳氏担忧丈夫心中怨怼苏妙真,所以昨夜借着酒劲,将这话挑明。   她当时半醉半醒,也是想要看看姚翝的态度。   但他十分大度。   以他聪明,想必苏妙真出狱之时,就已经猜到来龙去脉,但他并没有计较,显然这事儿在他心中已经过去。   柳氏想到此处,既觉得松了口气,又觉得有些甜蜜。   正怔忡着出神之间,突然听到了外面传来的脚步声。   曹嬷嬷进来的时候,恰好见柳氏自个儿撩了幔子撑起身来,柳氏见她行色匆匆,愣了一愣:   “有什么事吗?”   外面天色还未大亮,她可以听到姚翝早起晨练的声音,时间还早,这个时候家里还会有什么事?   曹嬷嬷点了点头:   “将军府来人了,说是要接二小姐出门。”   “什么?”   柳氏愣了一愣,听了这话,觉得有些反应不过来,连忙坐起了身:   “接守宁出去?”   近来天气寒凉,曹嬷嬷怕她着凉,上前一步拉了被子包裹住她身体,点头道:   “长公主要出城狩猎,她喜欢二小姐,所以要带上她一起。”   曹嬷嬷说完,又补了一句:   “说是早就约好了的。”   什么时候约好的?柳氏满头雾水,一时之间有些回不过神。   她问起这话,曹嬷嬷也是一脸茫然的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   柳氏伸手揉了揉额心,倒是让她想起了一件事。   前两日的时候,长公主一家来访,当时姚守宁压根儿没跟朱姮蕊说上话,倒是中途使了个方儿溜出去,跟世子独处了很长时间。   曹嬷嬷也不是外人,柳氏将心里的担忧说给她听:   “恐怕约她出城的不是长公主,而是……”   柳氏话没说完,姚翝便大步进来:   “让她去。”   “什么?”   柳氏怔了一怔。   姚翝穿了单薄的衣裳,练得满身都是汗,曹嬷嬷恐他着凉,忙递了张帕子过去。   “让她去。”   姚翝接过帕子擦头,又跟柳氏说了一声:   “她昨日跟我提过这事儿,也准备昨晚跟你说的。”   但昨晚因苏妙真姐弟突然回来,气氛诡异,偏偏柳氏全无察觉。   “兴许守宁当时忘了,便没提起这事儿。”   “可是……”   柳氏正欲说话,姚翝已经向曹嬷嬷摆了摆手,示意她先出去。   曹嬷嬷点了点头,退出了房里,留了安静的空间给这两夫妻。   “不瞒你说。”   虽说柳氏本来也没想瞒着曹嬷嬷,但此时屋中只有夫妻二人,她也不藏着揶着,直接就道:   “我怀疑邀约守宁的,并不是长公主,而是世子。”   她早就觉得世子有些不对劲儿。   虽说当日西城案件,她很感激陆执救命之恩,也知道自此之后,姚家接连受了将军府不少的恩惠。   “若是将军府要我报恩,便是拼了性命我也愿意。”柳氏看着丈夫,正色道:   “但若是要我女儿以色侍人,来报此恩,我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两家地位相差悬殊极大,柳氏压根儿没想过要攀这门高枝,也不觉得自家攀得进去。   更何况陆执出身高贵,从小被宠到大,什么样的女孩没见过?柳氏觉得他纵然对姚守宁暂时的‘上心’,不过也是见她美貌,图她新鲜有趣。   再加上她已经为姚守宁相看好了温家的长子,双方门当户对,实在很不愿意再出其他差错,坏了女儿名声。   姚翝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我也实话跟你说,约守宁的,确实是世子。”   他这样一说,表明他早就知道此事。   柳氏一想到他清楚内情,先前还同意姚守宁出门,不由瞪大了眼,心中有火气生起。   正欲掀了被子起身,姚翝便似是知她心中想法一般,伸手将被子一按,无奈的道:   “你听我说完。”   他一手压着被子,一面轻声道:   “我跟你说实话,几天前的夜里,闯入婉宁院中的贼子,可非同一般人。”   姚翝的话令得柳氏愣了一愣,她不懂为什么说着姚守宁的事儿,丈夫却偏偏又扯到了大女儿院里。   但姚婉宁院中进贼一事令她十分不安,尤其是事情过了多日,官府却没有半点儿进展,这令得柳氏焦躁难忍,此时听丈夫一说,便猜测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内情,便忍住了不快,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此……”   姚翝犹豫半晌,仍是没将那到嘴边的‘此妖’二字说出口中来,转而道:   “此贼来历特殊,牵连甚广。”他顿了顿,“一般人是捉不到他的,唯有借将军府的助力。”   “当日西城案件非同一般,有人借着那张樵之死,给世子下了咒。”姚翝神色严肃,说道:   “事情最近查出了些眉目,因事件涉及到了我们,世子才会借邀守宁狩猎的名义,一并出城。”   说到此处,姚翝补了一句:   “此举也是想钓出背后主使之人。”   提到当日西城案件,柳氏张了张嘴,既有些心虚气短,又觉得有些后悔,忍了半晌,才有些不甘道:   “可这与婉宁的事又有什么关系?”   “当日长公主来姚家的时候,守宁求世子帮忙调查那夜闯姚家的贼子底细。”   柳氏心中一跳,问:“查出来了?”   “查到了些许眉目。”姚翝神色挣扎,点了点头,最终没能忍住,向柳氏透了些底:   “前夜闹得最凶那会儿,其实是将军府的人帮忙,才能将那贼子暂时逼退。”   也正因为在那一场大战中,陆执这样身份高贵的人还因此而受了伤,再加上此次出城也是因为要寻找陆执身上妖蛊破解之法——至于这妖蛊如何来的,姚翝也心知肚明,又哪里有什么立场去阻止?   “不过那贼子如今尚未落网,不过事情已经有了眉目,还需要将军府的人帮忙。”姚翝看着柳氏,语气柔和的哄她:   “守宁也不是小孩子,她这样做,自然也是有分寸的,你就信她一次。”   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柳氏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她沉默了一阵,突然问道:   “也就是说,前几日的时候,他俩单独说话,谈的就是这个事?”   姚翝还不知道这陆执与姚守宁谈的交易是单独说的,他初时一惊,但细细一想,妖邪出没这样的话在此时听来惊世骇俗,又容易引起不明就里的人恐慌,私下交谈也是正常的。   想到此处,他点了点头:   “是。”   柳氏有些怪异的看他:   “也就是说,你也知道她犯的错了?”   犯错?姚翝有些纳闷,随即又猜柳氏的意思是指姚守宁单独与陆执相约一事。   他又点了点头,劝道:   “她还只是个孩子,孩子哪里有不犯错的。”   柳氏没料到姚翝如此大度,知道了姚守宁与陆执之间互唤‘爹娘’一事,还表现得如此平静。   “那你……”她欲言又止,姚翝不明就里:   “对,她和我坦承了。”   姚翝既然都这样说了,她也自然不好再阻拦,唯有叹了口气,不大甘愿的道:   “那也仅此一次,下回绝对不能允许,同时家中得派人同行。”   西城案件之后,温太太便察觉出不对劲儿,已经上门打探过一回,若是再听到女儿与世子之间有纠葛,可能温太太会心里不大开心。   家里麻烦解决大半之后,柳氏已经在打定主意,要什么时候带着姚守宁去温家拜访,以安温太太的心。   “放心。”姚翝见说服了她,也松了口气,笑着就道:   “我亲自陪她同去。”   这边夫妻俩说着话,另一边姚守宁早就已经准备好出门,得到曹嬷嬷过来提醒,说是柳氏同意她出门之后,她才松了口气。   今日出门是为了剿灭妖邪,事情还未声张开来,自然是不能让冬葵同行。   好在姚守宁早与父亲通过气,知道他会担忧,因此二人商议妥当,由他赶车,随她一道出城。   为了掩人耳目,陆执并没有亲自过来接她,而是派了身边的一位亲随。   来人约二十五、六的年纪,身穿一袭墨绿色圆领长袍,足蹬黑皮靴,腰挂长剑,气质英武之中透着一丝斯文。   他身材高大且又笔挺,牵了一匹马,候在姚家后门。   见到姚翝赶了马车出来之后,他上前数步,行了一礼,唤了一声:   “姚二小姐。”   这声音颇为熟悉,姚守宁拉开车门,与此人对视,脑海里想起当日苏妙真身上的那道‘意识’的话:罗子文,陆执身边第一文谋,出身神武门。   她心中有些怪异,却是好奇的又打量了罗子文一眼,猜测他身上有什么特殊之处,令苏妙真身上的‘意识’提示要注意。   罗子文不是第一次见她,西城案件的时候,他就见到世子曾与她拉拉扯扯,之后世子中邪,也是由她唤醒。   他对姚守宁也十分好奇,知道她身上有非凡的力量,所以此次陆执剿灭蛇窟,要带她同去。   不过罗子文极有分寸,虽说心中有疑惑,但并没有试图窥探,而是在姚守宁向他点头示意之后,便翻身上马,温和笑道:   “世子在城外等候,令我领二位前去。”   他见过姚翝,对于此行姚翝要随同,并不感到意外。   近来城中禁严,但有罗子文在,三人一路顺利出了城门,但姚翝顾忌女儿坐在车里,他将车子赶得并不快。   约行了一个时辰左右,姚守宁突然将车门打开了:“爹。”   她唤了一声,姚翝转过了头:   “怎么了?”   这一路以来,姚守宁都格外安静,安静到姚翝都觉得有些反常了。   “我们应该快到了。”   她说了一声,姚翝还没说话,罗子文便已经转过了头。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在姚翝问话之前,微微颔首:   “世子就在前面不远处。”   此时已经离城约二十里,姚翝只当女儿早与陆执约好,因此并没有疑惑她为什么会知道目的地快到了。   几人再往前行了约一刻钟左右,罗子文突然伸手一指:   “在那里。”   姚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便见前方约百来丈开外有一处斜高坡,坡上有一个凉亭,此时亭外有人牵着马等候,他数了一下,约有十来人。   兴许是听到远处有人来,发地亭内突然传来洪亮的犬吠声。 ###第一百五十六章 黄飞虎   初时还只是一条狗叫,后面接二连三的狗叫声便都争先恐后的响了起来,远远传扬开。   牵马的人群骚动,不多时,陆执从人群之中走出,远远的看向来人处。   哪怕是相隔很远,姚守宁依旧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披了一件黑色滚银边的厚斗蓬,身材高挑,肤色莹白如玉,在众黑甲的簇拥之中,走出了凉亭。   “世子就在那里。”罗子文一见陆执,便双腿一夹马腹,快步往凉亭奔去。   姚翝喊了一声:   “坐好。”   随即一扬马鞭,抽到了那马臀之上,马儿吃痛,也扬起四蹄飞奔,不多时,三人便都来到了凉亭处。   守在亭外的护卫一见罗子文,便让了开来,放三人进入其中。   罗子文翻身下马,行了一礼之后让到一侧。   姚翝也吆喝着使马停下,接着下车行礼,得到陆执点头示意,这才起身打量起这位世子。   两人打过一回交道,也算是‘熟人’了。   只是第一次见面并非好时机,姚翝根本来不及仔细看他,只记得这位世子长得不错,此时再看,何止长得不错,分明是十分出色。   姚翝自己身材高壮,但陆执比他还要略高一些,因年纪还轻,他看起来并不壮,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神色间有些冷漠。   他牵了一只黄毛大狗,那大狗一见生人,便格外警惕,一双尖尖的耳朵竖立,眼中露出凶光,微咧的嘴下露出几颗雪白的獠牙,看上去便异常凶猛。   陆执身后,两人紧跟着他。   其中一个人当日在西城的时候姚翝见过,身背双戟。   而另一人则是个约六十来岁的老叟,留了一把稀疏的山羊胡子,身材干瘦,脊背略弯,穿了一件单薄的宽袖儒衣。   大庆尚文,这样的酸儒姚翝不知见过凡几,但陆执今日出门可不是为了游山玩水。   他能跟在陆执身边,绝非一般人。   更何况已经十一月下旬,天气寒冷,众人虽说出行猎妖,但内里都罩了棉甲,唯独这老者看起来衣着单薄,那灰蓝的儒衫甚至被肩骨顶起,显得十分单薄,袖口被风吹灌起来,他却像是半点儿都没觉得寒冷。   似是察觉到姚翝探视的目光,他转过了头来——   那一瞬间,他那双本该老迈昏聩的眼神显得格外锐利,但下一瞬,他又将满身的犀利之气散去,平静的移开了目光,将视线落到了马车内的姚守宁身上。   因为就在这个时候,姚守宁站起身了来,向陆执招了招手。   “世子。”   他牵着狗上前,姚守宁提着裙摆便从车上跳了下来,速度快得姚翝都来不及伸手去拉她。   她落地打了个踉跄,往前跌了数步才站稳脚。   有了这一个小插曲,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二人吸引,自然便不再盯着姚翝看。   姚翝被那老叟看得后背发凉,自然知道他非同寻常人物。   不过他又没有存有与陆执作对的心,因此心存坦荡,被人打量也并不如何畏惧。   今日姚守宁是陪同陆执来剿灭蛇窟的,自然也作轻便的装扮,抛弃了以往厚重的长裙,头发仅扎了一束,垂及腰臀,额颊两侧有些碎发落下,难掩明艳俏丽。   她一面唤着陆执,一面目光落到了他牵的狗子身上。   那狗子毛色黄黑交杂,昂起的脑袋及至陆执大腿,四肢健壮有力,看上去膘肥体壮,毛色油亮,一看就十分勇猛。   家里附近的邻居也有养狗的,但都不是这样威猛,姚守宁心痒难耐,想去摸狗。   “你伤好些了吗?”   她话音一落,手便忍耐不住,往那狗子探了过去。   “你伤好些了吗?”   姚守宁说话的同时,陆执也开口了。   两人不约而同的问话,令得听到的人都怔了一怔。   姚翝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女儿已经伸手往那狗摸过去了,他眼皮一跳,急喝了一声:   “守宁……”   但喊得慢了些,她的手已经落到了陆执牵的那条狗的脑袋上,顺势还搓了搓。   那大狗被搓了脑袋,并不生气,反倒低了下头,耳朵一压,任她揉搓。   这个小插曲将陆执与姚守宁二人之间的问话一下就打断了。   “姚小姐——”   跟在陆执身后的男人身背一双短戟,正是当日有过一面之缘的段长涯,他见姚守宁摸狗,情急之下开口。   但话音刚一落,却见姚守宁已经将狗头搓完,听到他的喊声,下意识的抬头。   “这……”   段长涯愣了一愣,又去看那狗。   只见先前还凶神恶煞的狗子此时后腿一蹲坐地,并没有摆出攻击之态。   他面露不解之色:   “奇怪,这黄飞虎怎么不咬人啊?”莫非是因为牵在了世子手中,知道世子与姚守宁熟悉,所以通了人性,才不咬人?   段长涯心念一转,也伸手想去摸——   但那先前还表现十分温顺的大狗一见他探手过来,顿时后腿一蹬,调转头来,后颈上毛都根根竖起,嘴巴咧开,露出尖牙,喉间发出低沉的嘶吼。   他若再贸然探手上前,恐怕这狗就要扑他了。   “……”   段长涯默默将手收了回来,并退了两步,一面以诡异的眼神看了姚守宁一眼,一面又去看那狗。   姚翝见女儿无恙,紧绷的心一松,接着皱了皱眉头:   “守宁,你过来。”   他觉得那狗又凶又恶,身上彪悍之气极重,恐怕非同一般家宠。   姚守宁初生牛犊,竟敢伸手去摸,幸亏那狗被陆执牵制着,不然恐怕手都要给她咬掉了。   “爹,不用担心。”姚守宁向父亲挥了挥手,神色间带着丝天真的笃定:“它不会咬我的。”   话虽是这么说,但她仍是乖巧的起身,听话的站到了姚翝身侧。   这一趟陆执出行,包括罗子文、段长涯二人在内,一共有十六人,其中大半都牵了狗。   出行的人都是陆无计从黑甲之中挑出来的精锐,各个都身经百战,当年曾在西南的时候,随同陆无计剿杀过无数妖邪,身上煞气很重。   凉亭的后面就是南安岭,里面密林重重,道路难走,内有野兽出没。   陆执将马匹留在了外面,又留了两人下来照看马匹,仅带了其余人手收拾准备入林中。   姚翝看了一眼身后的大山,又看了看女儿,眼中露出犹豫之色。   此行事关陆执身上的妖蛊,所以他准备十分充分,有将军府的人在,应该是没有危险的,但山路崎岖难行,他的女儿还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他有心想使姚守宁留在亭中,等着他们出来。   陆执却似是没看到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收拾妥当之后,一挥手:   “走!”   众人出了亭子,便往上山的方向走。   到了这个地步,姚翝自然不好再说让姚守宁留下来的话,便唯有吩咐她:   “你紧跟在我身侧。”   此行毕竟是为了除妖,虽说陆执准备充分,但他还未与妖邪打过交道,心中依旧十分忐忑。   尤其是那妖邪是蛇,山林之中便是它的老窝,就连陆执这样的武者都中了招,他害怕女儿到时伤于蛇口。   姚守宁也不愿额外让父亲忧心,闻听此言,十分乖顺的点头。   陆执原本走在最前面,但走了两步,却停了下来,转身向姚守宁招了招手。   她指了指姚翝,并没有往前,陆执顿了顿,竟牵着狗转身倒回来了。   “怎么不过来?”他问了一声。   段长涯的眼睛一亮,下意识的往罗子文的方向看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的偷偷转过了头,下意识的倾耳去听。   姚翝眼皮跳了两下,觉得这两人口吻像是十分熟悉的样子,隐约觉得不大对劲。   “我爹让我紧跟在他身侧。”   姚守宁察觉到了周围人奇怪的眼神,却又并不明白他们露出这样的神情是为了什么。   陆执看了姚翝两眼,接着牵狗走在姚守宁身侧:   “你伤好了吗?”   他先前就问过了,但被姚翝、段长涯的举动打断,两人都没来得及说话。   姚守宁点了点头,举起包扎得像熊掌一样的手给他看:   “已经不太痛了。”   她的伤势恢复得很快,前夜伤势严重,但睡了两天之后,已经在结痂了。   “你呢?”   陆执按了按胸膛,“行动无碍。”   当日‘河神’的那一支水剑并没有将他的胸口彻底刺穿,破开皮肉的刹那,不知为何,这妖邪便将水剑化去了。   那伤口当时流血,但回府之后以特殊的伤药一贴,已经不影响他行动了。   姚翝在一旁将两人的对话听入耳中,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且自己就在这里,世子却似是旁若无人缠着女儿说话,他想起柳氏担忧,干咳了一声,强行挤进二人中间,将陆执与姚守宁分隔。   姚守宁倒没察觉出姚翝内心的不快,目光落到他牵着的大狗身上,说道:   “你这狗养的挺好的。”   陆执矜持的点头:   “它叫黄飞虎,是我爹驯养的。”   军中专门饲养,以许多成了气候的凶兽之肉喂养,所以它对妖气格外敏锐,性情也格外凶猛,一般人不敢近它,唯有陆执身手非凡,有大气运在身,所以才能将这只狗驯服。   但姚守宁手无缚鸡之力,可黄飞虎对她好像又不相同,似是格外温顺,令陆执都觉得有些奇怪。   他有些不信邪,故意将那牵狗的绳索松了些,哄她过来:   “它好像很喜欢你,你再摸摸。”   狗子听他号令,越过姚翝,来到姚守宁面前。   少女不疑有他,再伸手去,那狗不止不凶,反倒十分热情的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   果然有古怪!   陆执眼中闪过一道暗芒,觉得不大对头。   “……”   姚翝总觉得自己夹在两人中间是个错误,陆执根本不介意他隔在中间,反倒旁若无人与姚守宁聊天,倒令姚翝觉得浑身都不大对劲。   “算了,我去前面看看。”   反正此地人多,料想陆执也不可能跟姚守宁说什么,纵使眉来眼去,但他就走在不远处,也能盯着。   陆执点了点头,姚翝含恨而走。   他一离开,那先前跟在陆执身后的老叟便随即往他走了过去,跟他攀谈了起来。   少了中间人碍手碍脚,陆执便随即将狗绳拉紧,低声道:   “等此间事了,我会再来找你的。”   他话音一落,姚守宁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再找自己,恐怕是为了‘河神’一事。   “你有眉目了?”   她压低了声音问了一句。   陆执摇了摇头:   “不算眉目,但也打听了一些消息。”   事发当日,他回府之后便受了朱姮蕊喝斥。   他行事任性妄为,当日独揽姚家的事,迎战‘河神’,最终不止事情没有解决,反倒还受了伤。   不过听他提起‘河神’诡异之处,却引起了朱姮蕊夫妇的关注。   “《紫阳秘术》乃是皇室秘传之术。”他压低了声音,有意将一些皇室秘辛说给她听:   “此术当年是太祖梦中受仙人所授,对妖邪有特殊的克制作用。”   当年太祖身故之前,曾将此书刻印于皇陵之中。   七百年来,《紫阳秘术》烙刻进每一个皇室血脉的传人身体之中,每个皇室血脉子弟,都会有力量觉醒之日。   一旦苏醒,便可修行《紫阳秘术》,血脉越纯,力量则越强。   只是七百年来,不知是传承过程中,太祖的血脉受到了稀释的缘故,还是因为天下无妖,天妖一族已经躲藏避世,所以《紫阳秘术》觉醒的力量在逐渐的减弱。   到了朱姮蕊这一代,已经是大不如数百年前的典故记载,陆执更是皇室新一代血脉之中,觉醒力量最强悍的。   所以时至今日,许多人甚至不知道《紫阳秘术》的存在,这曾助太祖剿灭天妖一族,定国安邦的秘法,早就已经成为了传说。   但就算如此,这套来自于梦中神授的秘法,对于妖邪的克制还是毋庸置疑的。   可当日陆执以此法斩‘河神’,竟不止不能将其重创,反倒像是力量被‘他’所吸收。   朱姮蕊当时听了这话,便大惊失色,连道数声‘不可能’。 ###第一百五十七章 神武门   《紫阳秘法》的存在是当年大庆可以定国的资本,光是此秘法,便足以镇压天妖一族,使它们七百年不敢妄动。   若《紫阳秘法》无法再镇压妖邪的消息一旦泄露,此时本来就蠢蠢欲动的天妖一族恐怕会倾巢而出,天下自此会大乱。   在朱姮蕊的心中,《紫阳秘法》的重要性甚至凌驾于皇权之上的,但凡妖邪,便没有不受秘法所克,除非陆执遇到的‘河神’并非妖邪、水鬼。   陆执细想当夜情景,那‘河神’黑气缠绕,身上半点儿生气也无,分明早就已经非活物。   “总之这‘河神’来历诡异,不是一般的邪祟。”   朱姮蕊怀疑,这‘河神’恐怕是皇室中人,且极有可能是生前血脉力量觉醒,并且修习过《紫阳秘术》的人。   唯有皇室的血脉,才有可能在身亡之后,对于《紫阳秘术》有一定的抵御之力。   只是此时人多耳杂,陆执并不准备在这会儿就将这些事说给她听。   《紫阳秘术》对‘河神’无效之事虽说令陆执母子心疑惑,但最为奇怪的,是姚守宁了。   姚家除了一个柳并舟来历非凡之外,柳氏、姚翝都只是普通人罢了,可是姚守宁却身怀特异之处。   她的血液力量非凡,对妖邪有克制作用。   当天夜里,陆执的《紫阳秘术》对‘河神’无效,是借了她血的力量才将那‘河神’重创。   除此之外,她似是拥有言出法随的力量。   无论是破幻境,还是危难之时阻止‘河神’刺他的那一剑,都展示出她非凡之处。   这令得陆执想到了传闻之中,早就已经灭绝的一个神秘传承。   不过据陆执观察,姚守宁对自己的状况好像懵懂未知。   “唉。”   姚守宁听陆执说完‘河神’之事,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反倒长长的叹了口气。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姚婉宁的脸,只是此时的姚婉宁额心处那粒朱红小痣颜色更深,且那痣内红气与她命运紧紧纠缠,使她难以摆脱,让姚守宁说不清姐姐的未来究竟会如何。   朦胧之间,她隐约觉得姐姐可能会有两个结果。   ——这个结果可能是一好一坏,取决于某种决择。   这个念头一起,她再要细想,却又觉得全无头绪线索。   “等此间事了之后,我要查出‘河神’身份。”   有了这两个朦胧的猜想,姚守宁精神一振。   至少事情并不全然是往坏的方面发展,还留有一线生机,因此决定先从已知的线索查起。   陆执点了点头,转而将话题引了回来:   “你提到的南安岭的佘氏一族,隐藏在何处?”   他这话音一落,姚守宁便笑得眼睛弯弯,露出狡黠之色。   其实‘南安岭佘氏’一族的存在,是她从苏妙真身上的那道意识处听来的,可这样的话却没有办法跟陆执说。   从预感来说,她感觉苏妙真身上的那道隐藏的意识并没有说谎,但她只知道这蛇窟位于南安岭,具体在哪个位置,却又不大清楚。   若是在她与陆执提起交易当日,他要问起这个问题,她是答不出来的。   不过此时她却气定神闲,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黑蛇皮取了出来,递交到了陆执的手上:   “具体隐藏在何处我不清楚,不过我有这个东西。”   她说完,将那黑蛇皮递了过去。   那蛇皮之上萦绕着淡淡的妖气,陆执接过之后,便想起了当日姚守宁说过关于孙神医的话,问了一声:   “这就是那包药引的皮?”   她点了点头:   “孙神医身上的妖蛊与你出于同源,这蛇皮应该与佘仙一氏也有瓜葛。”   南安岭佘氏不止欲害陆执,同时也设计害自己的姐姐,如今留下这一段蛇皮,也算是留下祸引。   陆执知她心意,点了点头,取了蛇皮唤大狗来闻。   那黄飞虎似是闻到了蛇皮上的妖气,目露凶光,就在这时,陆执似是看到了姚守宁眼中的犹豫之色。   “怎么了?”   他捏着蛇皮,问了一声。   姚守宁面现踌躇之色,不知该不该将自己的不详预感讲给陆执听。   不过二人已经有过合作,算来如今也是捆在一根藤上的蚂蚱,陆执先救柳氏,后帮姚婉宁驱赶‘河神’,甚至受了伤,隐瞒自然是不太道德。   因此她只顿了半晌,仍是决定将自己的预感告诉他:   “我总觉得,你这一趟南安岭之行,可能不会如愿以偿。”   她这话一说完,陆执还没开口,只见正与姚翝说话的老叟已经直起了身,目光之中闪过精芒,转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中似是包含了不少的东西,有惊疑、有探究,同时还带着一丝隐匿的激动与欣喜,直到姚守宁看得后背发毛,下意识的闭了嘴,问陆执: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   陆执摇了摇头,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恰好见到了那老叟正与姚翝说话的样子。   哪怕是并没有瞧见先前的一幕,但陆执也猜想得出来,必定是那老叟听到了姚守宁说的话,转头看了她一眼。   但这老叟非同一般人,他若有心隐藏行踪,一般人应该是发现不了他的窥探才是,却没料到姚守宁如此敏锐,应该是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陆执问了她一声。   姚守宁却没有回答,反而还在盯着那老叟看,听到陆执问话的时候,悄悄将头往陆执的方向偏了一下:   “我总觉得他看了我一眼。”   她感应极其敏锐,虽说那老叟只是看了她一眼便随即将视线收回,甚至与他说话的姚翝恐怕都没有察觉到面前的人走了神,但她却看得一清二楚。   想起那老叟看她的目光,姚守宁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   “他姓徐,出自神武门,算是我的一位长辈,目前正替我镇压体内的妖蛊。”   陆执问了话没有得到回应,便唯有先前这位徐叟的身份说了出来:   “你可以唤他徐先生。”   说完,他不欲再纠缠这个话题,而是又问:   “你跟我说说,你觉得我此行不会如愿以偿是什么意思?”   他说完,定定的盯着姚守宁,等她回应。   与陆执也打过两回交道,姚守宁也大概摸清楚了几分他的性格。   既然他已经回答了自己的问题,那么必然不允许她逃避,她也就压下心中的疑惑,说道:   “我觉得你解除妖蛊一事不会这么顺利。”   她说完,又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有些不妥,怕陆执以为自己说这话是触他霉头,连忙又解释了一句:   “剿灭蛇窟应该是没有问题,就是拔除妖蛊……”   说到这里,姚守宁顿了顿。   她剩余的话没有接着往下说,但陆执已经猜到了她话中未了之意。   “……”   他捏着那黑蛇皮,沉默了半晌,姚守宁隐约感到有些不安,正欲安慰他两句:   “我的预感也不见得很准……”   陆执低垂下头,幽幽的道:   “妖蛊无法拔除的话,我还会失去神智吗?”   “……我不知道。”姚守宁话虽是这样说,但两人相互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不信任。   她的目光肯定不真诚,因为陆执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骗子。   “我真的不知道……”她又强调了一声,陆执已经转过了头:   “不管如何,先剿灭蛇窟再说。”   皇室对于天妖一族的记载之中,要想拔除妖蛊,就得剿灭下蛊的妖族血亲,以血亲怨力为引,引出中蛊之人体内的妖魂。   他话音一落,将手中握着的黑蛇皮凑到了黄飞虎的鼻尖前。   那大狗子嗅了嗅,将那气味记入心中,接着像是有所察觉一般,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汪汪汪——’   犬吠声响起,其他被牵引的狗也跟着发出咆哮声。   陆执将手里的黑蛇皮往段长涯丢了过去,冷声吩咐:   “让狗闻。”   蛇皮一一传递,闻到的大狗都发出吼叫。   不多时,数条大犬都准备妥当,待陆执一声令下,便撒啼飞奔。   姚守宁同来的作用只是为了领路,使陆执减少搜山的时间,以避免蛇窟中妖邪趁乱逃走而已。   现如今有了黑蛇皮的存在,自然便不再需要她领路,反倒她若同行,还会拖累其他人前进的步伐而已。   因此陆执令罗子文留下,送她回到凉亭之中,等待众人归来便行。   姚翝本身也是为了保护女儿安危才来,自然也一并留下。   三人返回凉亭之中等候,凉亭内还留有其他接应并照看马匹的人,见到几人退回来,也并不诧异。   亭内铺了坐的软垫,姚守宁坐下之后突然开口:   “罗先生——”   罗子文愣了愣,接着露出笑容:   “姚二小姐不用如此客气,直接唤我子文就行。”   他长相斯文,气质儒雅,一笑起来令人好感倍增,仿佛使人觉得十分亲切,容易对他放下戒心。   姚守宁闻听此言,也大方一笑:   “你比我年长,我就唤一声罗家大哥。”   罗子文微微颔首,道:   “姚二小姐可有什么疑问?”   他应该没有预知能力,但那双眼睛却像是格外透彻,可以看进人的内心。   姚守宁说道:   “罗大哥也不用叫我姚二小姐,直接唤我一声守宁就可以。”她说完这话,才直言发问:   “我看到世子身边有位姓徐的先生,世子说来自神武门,可以拔除他身上的妖蛊。”她说到这里,又有些好奇:   “什么是神武门啊?”   “守宁!”姚翝本来开始听她与罗子文闲聊,互相拉近关系的时候还未出声,哪知听到这里,不由喊了她一句。   姚翝其实也对那老叟来历颇为好奇,‘神武门’之名他也从未听闻过,不过既然那老叟来历神秘,且跟在世子身边又是为了解除妖蛊而来,说不定涉及了一些隐秘。   他的女儿向来娇生惯养,性情活泼且又天真无邪,贸然问出这样的话,恐怕会惹人不悦。   罗子文笑了笑,安抚似的看了姚翝一眼:   “姚大人不用着急,守宁小姐为人坦荡,且与世子乃是好友,说给她听也无所谓。”   他极会察言观色,为人处世也十分仔细。   虽说姚守宁让他直唤名字,但他想到陆执与她之间异常的亲近,仍是极有分寸的称了一声‘守宁小姐’,既显亲近,又不失尊敬。   只是姚翝听到这话,心中有些怪异,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正欲开口之间,却听罗子文说道:   “若说到‘神武门’的最初,得从七百年前说起。”   七百年前,太祖朱威于梦中得仙人授以《紫阳秘术》,最终剿灭天妖一族,成立大庆。   大庆立国之后,便论功行赏。   居功至伟的,共有四人。   这四人分别为:徐昭、顾敬、孟松云、张辅臣。   他说到这里,姚守宁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姚翝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   姚翝是粗人,大庆的开国历史他读的不多,但对于开国的功臣,身为大庆官员,他却如数家珍。   当年定国之后,太祖曾设立了凌云阁,以供奉忠臣义士,无论当时存在亦或是亡故,都将名姓刻录于凌云阁中。   但他从未听闻过这四人的名字。   罗子文像是知道姚翝内心的疑惑一般,微微一笑,主动解惑:   “这四人,代表了太祖当年的四大助力。”   姚守宁听到这里,倒像是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说道:   “他们并非只代表自己,而是代表了四支力量?”   “对。”   罗子文赞许似的看她,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这话听得姚翝更加迷糊,总觉得自己好像有些跟不上罗子文的思路。   “四支力量是什么意思?”他先前还怕女儿贸然发问惹人忌讳,此时自己也忍不住,问出了声。   罗子文并不介意,微微一笑道:   “这四支力量,代表了天下四大力量的分支。”他顿了顿,接着说道:   “道、儒、武。”   “你只说了三支力量。”   姚守宁总觉得罗子文口中未说出的剩余的一支力量对她来说颇为重要,但具体是什么,她又说不清楚,只是提醒了罗子文一声。 ###第一百五十八章 听消息   哪知先前有问必答的罗子文却是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   “那支力量早就已经断绝了传承,不用再提起了。”   他说到这里,姚守宁内心却浮现出一个念头:这支力量并没有真正的断绝传承,只是暂时隐世未出而已。   但她还没有开口说话,罗子文已经接着说下去:   “道家的力量,你们也知道了。”   大庆尊道抑其他别派,王朝延续至今,道门地位至高无上,就连当今的神启帝,也对道士格外尊崇,甚至拜请了道门高人陈太微入朝教他修行。   “而儒家之中,以张辅臣为主,当年助太祖一臂之力,以儒家之力,镇压妖邪。”   姚守宁听到此处,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外祖父柳并舟的那张字画,字画上的神异力量,恐怕就是儒家之力。   她想到此处,恰好就见罗子文含笑看了她一眼,显然也是与她想到了一处,记起了她送的那幅字画。   “至于武道的力量,则是以顾敬为主。”他叹息了一声:   “当年顾敬谢绝了太祖册封,离开了权势中心,成立神武门,从此隐于暗处,辅佐皇室。”   其实早年间,神武门的传人是与朝廷合作紧密,当年镇魔司成立之初,都曾是神武门的人担任,后期权势逐渐过度,最终成为内侍掌权,成为皇帝手中的刀刃。   而朝廷腐败之后,开始畏惧神武门这样的隐世宗门,担忧神武门意图不轨,开始削夺神武门权势,并大肆借着清除妖孽的借口搜捕打压,之后神武门人才渐渐隐于天下,这两百年来,已经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神武门的存在了。   “陆将军其实也是出身神武门。”   罗子文说道:   “所以当年世子出生之后,也是由神武门教导、启蒙的,我与长涯也是神武门的人,是世子长随,跟在他的身侧。”   他说话倒也坦承,令得姚守宁对于神武门这样一个传闻之中的门派心生好奇。   “神武门的存在,类似于一个特殊的学院,有师长、有弟子,神武门的人自然是以修身炼体的习武为主,但也有像徐先生这样擅长咒怨、蛊术的人。”   不过因天妖一族在当年被打压得极狠,再加上忌惮《紫阳秘术》的存在,已经隐匿了七百年的时间。   这七百年中,大庆王朝摇摇欲坠,神武门也遗失了许多最初的传承。   “此次世子中了邪蛊之后,将军便写了书信,特地从神武门请来了徐先生。”   他说道:   “这位先生是神武门中掌管书库的长者,读了很多的书,对咒怨、蛊术尤其擅长,若能剿灭蛇窟,以佘氏全族血亲力量,必能引出世子体内的妖魂。”   姚守宁父女都是知情人,再加上他观察陆执与姚守宁之间似是关系并不一般,他总觉得这两人将来可能还会有纠缠的时候,因此便将一些能说的话都说给了姚守宁听。   罗子文说话有条不紊,神武门的来历由他娓娓道来,倒是极为有趣。   不知不觉之中,两个时辰便已经过去。   几人在凉亭之中坐了许久,姚守宁感到手足俱冷,正站起身准备走动一下,姚翝看了看时辰尚早,陆执那边也不知何时能归,正想叫她先回马车休息一阵,却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狗叫声。   那狗叫此起彼伏,从山中传来,回音远远荡来,仿佛四面八方都藏了狗群。   声音虽大,但凉亭外的马匹却是训练有素,并不受这叫声惊吓,依旧安静的低头吃草,并不惊乱。   罗子文听到声响,欢喜的站了起来,往远处看了一眼:   “世子他们回来了!”   他似是知道这是一个信号,跟姚守宁道:   “应该成功了。”   从陆执等人进山到现在归来,也不过才两个多时辰,能在如此短时间内解决佘氏一族,看来陆执此行十分顺利。   姚守宁也有些开心,拉长了脖子往远处看,但看到的只是青青的巍峨高山,及茂密的树木,除了狗叫的回音之外,再也没有看到其他的东西。   不过罗子文既然这样说,想必陆执的行动应该是成功了。   佘氏一族如果被一网打尽了,那么陆执此行功败垂成的原因是什么呢?   她咬了咬嘴唇,觉得有些想不通问题出自于何处。   约半个时辰之后,半山腰里终于可以看到一队黑甲归来的影子。   陆执等人穿出山林,黑甲的手上都提着淌血的袋子。   狗群似是十分兴奋,姚守宁可以‘看’到陆执身上冲天的血气与不散的阴怨之气。   他身上的血光之中,一条黑色妖蟒之魂不甘的盘绕在他上方,冲他张嘴吐信,却受他身上天运之气所制,无法近身。   “完成了?”   姚守宁一见此景,上前一步问了他一句。   他点了点头:   “有了那截蛇皮,黄飞虎等很快找到了蛇群的藏身之处,将它们一网打尽了。”   在他身上打下妖蛇之蛊的南安岭佘仙一氏几乎已经全部覆灭,陆执十分肯定:   “我们搜巡了山岭,没有漏网之鱼,所有的蛇都在这里。”   他准备将蛇尸运回,借这血煞气引出体内的妖魂。   徐叟看了姚守宁一眼,笑着问了一声:   “姚二小姐现在觉得世子这除蛊,有几分胜算呢?”   徐叟果然是听到了姚守宁进山之前与陆执说过的话,此时剿灭了佘氏一族之后,他旧事重提,显然是对此事十分上心的。   这是姚守宁与徐叟见面以来,第一次听他跟自己说话。   出乎姚守宁意料之外的,是他的声音温和,说话时双手合十,腰脊略弯,似是对她十分礼敬,这副恭顺的姿态倒将她吓了一跳,连忙道:   “徐老先生。”   “二小姐也不用如此见外,我本名徐相宜,直呼我名字也行。”他含笑说完这话,倒将姚翝吓了一跳:   “怎么敢如此失礼?”   他没有听到陆执先前的介绍,但罗子文可提到过这位徐老先生——来自神秘莫测的神武门,属于隐世门阀,且地位不低。   更何况抛开他身份来历不说,此人年纪不轻,而姚守宁才将满十六,直呼人名字难免显得十分失礼。   哪知徐相宜并不介意,闻听姚翝的话,只是捻了捻自己的胡子,微微一笑:   “既起了名字,本来就是供人称呼的,又何来失礼一说?”   姚守宁性格大方坦然,并不像姚翝一般心有七窍,也不愿思索大人之间七弯八转的念头,直接就道:   “世子说我可以唤您一声徐先生。”   她年纪还小,眉眼间带着天真与稚嫩,徐相宜含笑看她,却仿佛透过她此时的神情,看到了她的未来及内心。   他笑眯眯的点头,伸手捻了捻自己的胡须,十分好脾气的点头:   “既然世子这样说了,那守宁小姐这样称呼也行。”   陆执见徐相宜三言两语将姚守宁哄得消除了戒心,不由别开了脸。   徐相宜就再问:   “守宁小姐觉得,世子今日能否顺利引出妖蛊,恢复如初?”   他似是对姚守宁的看法十分在意,连问了两次,想要得到她口中的答案,姚守宁甚至生出一种他好像看透了自己隐藏未说出口的她预知能力的感觉。   她心中一跳,再往徐相宜看去,却见他眼中含笑,神态温和,似是对她并没有恶意。   稍稍犹豫了数息后,她仍是选择相信自己的预感,直言说出自己的感觉:   “我总觉得,世子驱蛊之事,不大会顺利。”   这种感觉全没来由,但她就是十分笃定。   罗子文与段子涯听得清楚,不由相互看了一眼,眼中露出疑惑之色。   先前还满脸微笑的徐相宜微微皱起了眉,露出了沉思:   “不顺?缘由在哪里呢?”   他好像对姚守宁的话格外的相信,甚至没有去问过她的这种感觉由来。   “我只是感觉,有可能感觉也不准。”   姚守宁摆了摆手,说了一声。   徐相宜却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之中大有深意:   “守宁小姐不用在意,有时感觉一事,说不定才是最准的。”   说完,他又皱眉苦思:   “可是问题出在哪里呢?下蛊的是南安岭佘氏,今日一行,已经被剿灭了干净。”   古籍上的记载说过,只要以下蛊的妖类全族血魂之力,便能将妖蛊拔除,今日没有留下祸根,那么问题出自于哪里?   “莫非,”他看了陆执一眼,小声说道:   “当日闯入将军府的蛇群之中,有漏网之鱼?”   姚翝虽说知晓一些情况,但又知道的并不全面,他没想到女儿无意中一句话,竟会引得这些人开始认真推算猜测,不由有些纳闷。   正如姚守宁所说,小孩子一句感觉又作不得准,兴许出了错呢?怎么将军府这些人会如何在意?   他心生疑惑,但见将军府的诸人面色凝重,也不好出声。   商量了几句之后,陆执等人一时之间也想不出纰漏在哪,便准备先打道回府。   这头众人重新上马、回车,准备进城。   而另一边的姚家里,苏妙真一如既往,早早起身之后来到了柳氏的院子。   她昨夜出狱之后见了姚家人心中不快,露出了心中仇恨,受苏庆春一激之后和他争了几句,闹得不欢而散。   回去之后心中十分懊悔,也怕自己过早曝露出对姚家的怨恨,使柳氏对她心生警惕。   此时她与陆执的亲事未定,她还需要留在姚家,自然是要好好讨好柳氏的。   因此苏妙真仍如刚进神都那些时日一般,天才刚刚亮起,便赶往柳氏的院子,准备等着她起身,做些侍候的事。   她来到柳氏房中的时候,柳氏已经洗漱收拾妥当了,却并没有见到姚翝的身影。   一开始的时候苏妙真还不以为意,哪知等了一阵,姚婉宁都来了,还不见姚守宁。   柳氏为人板正,姚家的早膳时间一向十分固定。   再等下去,姚若筠恐怕都要过来请安了,苏妙真却并没有看到姚守宁。   “表妹可是起得迟了些?”   她没来由的有些不安,总觉得有些事情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担忧之下,她没能忍住,借着逢春与曹嬷嬷摆菜的功夫,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马上要摆早膳了,不用等她吗?”   她话音一落,便感应到姚婉宁似是转头看了她一眼,等苏妙真想调头去看时,又见姚婉宁似是低头抱着茶杯,不发一语。   先前苏妙真察觉到的视线,倒像是自己的错觉。   但也正因为这一眼,苏妙真意识到了在自己入狱的这段时间中,姚家似是出现了许多改变。   原本垂死病中的姚婉宁身体像是好了起来,可以下地行走,也能进出柳氏院子。   与她前世记忆中,病得起不来床的样子好像判若两人。   这一世许多事情好像都不一样了,这种变化令得苏妙真隐隐有些不安,仿佛不少东西都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柳氏没有意识到她问出这话之后心中的忐忑,摇了摇头:   “不用等她,她今日有事,已经与你姨父外出了。”   “外出?”苏妙真怔了怔,那种不妙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她迫不及待的开口问道:   “这么大早的,守宁表妹又能去哪里呢?”   她问这话时,虽说是在笑,但一双手却相互交缠,抓握得极紧,指节用力,几乎都已经泛白。   姚婉宁抬起了头来,恰好看到这一幕,眼中闪过疑惑之色,觉得苏妙真的表现有些不大对劲儿。   柳氏本来也不想说,但苏妙真也不算外人,听了这话就叹道:   “长公主今日要出门狩猎,她喜欢守宁,所以派了人来请她同行,今日一早就出去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苏妙真的心开始‘怦怦’乱跳,就在这时,她脑海里的‘神喻’传来提醒:   “陆执身处南安岭,已经将蛇仙‘佘氏’的族群剿灭殆尽。”   听闻这个消息,苏妙真浑身一震。   她自小生来对妖族并没有什么防备与畏惧之心,反倒因为‘神喻’缘故,而对妖族有种若隐似无的亲近。   此时听到提醒,一股没来由的悲伤似是从她识海之中生出,她受到这情绪的感染,露出几分哀恸之意。   但很快的,这种难受的感觉便如潮水般褪去,她想起柳氏说的话,迅速的回过了神。   不妙的预感成真了。   约姚守宁出门的,果然是陆执,长公主只是一个幌子而已。 ###第一百五十九章 想巧遇   陆执剿灭妖群的原因苏妙真也清楚,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件事,世子偏偏会带上姚守宁。   莫非是那一次姚守宁送画引起了他注意,后来两人私下再见过两回,因此相互对上了眼不成?   在她前世的记忆之中,姚守宁此人虽说娇纵任性,也满口谎言,惯会踩高捧低,但她长相明艳,若有心哄人,确实可能会蒙蔽陆执。   想到此处,苏妙真心中暗恨,哪里又还坐得住,顿时想要去阻止。   “长公主怎么会在这个时节突然出门狩猎?怎么昨夜没听表妹提起这事儿?”   苏妙真强忍内心不安,出言打探了一句。   柳氏哪里好意思向苏妙真提起约人的并非长公主,闻言只好含糊的避重就轻:   “长公主的想法我也不清楚,因事发突然,昨夜你与庆春突然归来,可能看大家欢喜,守宁就没有提。”柳氏又补了一句:   “连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的。”   她后面的话本来出自真心,但苏妙真对柳氏的印象极糟,因此对她的话是半点儿都不信。   听她这样一叹,还觉得她是装模作样,内心很阴暗的揣测:恐怕柳氏早就想要拿女儿攀龙附凤,所以故意替女儿创造机会,同时帮她隐瞒,怕自己抢了她的姻缘。   苏妙真忍下心中不快,挤出一丝笑意:   “表妹出门多久了?可曾用过早膳?”   柳氏不疑有他,说道:   “已经出门大半个时辰了,不用管她,你姨父陪她同去,带了些零嘴点心。”   苏妙真一听已经出门了如此之久,自己就算此时找个借口跟随,先不说出城可能有些麻烦,就是一路通行无阻,恐怕也难以追得上去。   她心中既恨且怒,闭了闭眼睛。   就在这时,一旁的姚婉宁冷眼看了她半晌,突然出声:   “妙真似是对将军府的事格外关心?”   她与柳氏不一样。   柳氏对苏妙真是一片真心,所以受她蒙蔽,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而姚婉宁因苏妙真挑拨离间自己的母亲与妹妹,早就对她心生戒备,这会儿自然看得出来苏妙真的异样。   自从柳氏提起姚守宁跟将军府的人出门之后,苏妙真虽说强作镇定,但仔细一看,便能从她的眼神及话里行间处处找出破绽。   她对此分明十分介意,姚婉宁内心暗自猜测:莫非苏妙真也喜欢世子,所以才对妹妹处处针对?   她话音一落,苏妙真就像是被人戳破了内心的秘密一般,几乎控制不住的小脸一白,脸上露出慌张之色,下意识的否认:   “不是……”   说完,她去看姚婉宁的脸。   这位在她心目中只是个活不久的病秧子的表姐,此时正目不转睛的望着她,那目光似是要看入她的心里,自己的所有秘密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令她十分恐惧。   “‘河神’的新娘。”就在这时,苏妙真脑海之中的‘神喻’传来提醒:   “姚婉宁生来血脉有异,注定是早夭之相,幸亏受妖族大恩,才改变其命数,令其活至如今。”   “柳氏将女儿嫁‘河神’为妻,意图为女儿续命,如今婚事已成。”   苏妙真听到‘神喻’提醒,不由吓了一跳,定睛往姚婉宁看去,果然见她肤色红润,不复最初见时的惨白,眉心处有一点米粒大小的红痣,显然这就是婚事已成之后的‘烙印’。   难怪在她前世记忆之中,姚婉宁活不过明年,此时应该卧病在床。   而这会儿她却能走能动,这异变恐怕就是因为婚事已成之后,姚婉宁命数被改变的原因。   想到此处,苏妙真心中不免有些怪异。   她原以为自己就已经是天底下十分幸运的人,所以才得遇‘神喻’附体,能在不如意的时候重生至一切还没开始之时。   却没料到姚婉宁竟也如此幸运,在将死之际,受妖族眷顾,得以继续活下去。   传闻之中,天妖一族凶残成性,残害无数人命,引得人间冤魂遍野,人人闻之而色变。   但苏妙真却从‘神喻’口中得知妖族也有情义,觉得传闻也不能尽信。   她与姚婉宁二人都受上天眷顾,本该亲密无间才对,可惜姚婉宁是姚家的人,而苏妙真因为前世之事,偏执的认为姚家没有一个好人。   更何况姚婉宁话音行间都像是在针对自己,让她十分不快,自然难以对姚婉宁心生亲近。   闻听她问话,定了定神,强行令自己平静:   “我只是关心守宁表妹,顺口多问了两句。”   她原本准备再解释两句,却见姚婉宁微微一笑:   “妙真不要紧张,我也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她这样一说,反倒显得苏妙真的反应有些过激了,引来柳氏看了她一眼。   苏妙真双手紧握,手指扭成麻花一般,感觉自己像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面,堵得好半晌话都说不出。   事已至此,有些关于姚守宁与陆执之间何时关系如此亲近的话,她自然便不好再套柳氏了。   不过她也不甘愿眼睁睁让这两人独处,陆执身中妖蛊,却需要姚守宁陪同,可见二人进展神速。   她深呼了一口气,又另想他法:   “姨母,今日我也想出门走走。”   柳氏还未说话,姚婉宁已经含笑看她,那目光似是大有深。   苏妙真因她先前说的那句话对她有些不满,不等她再问,便自己主动先解释道:   “前些日子我初来,可能守宁还有些不大习惯,所以与我并不是很亲近。”她说话的时候,还不着痕迹在柳氏面前上了一记姚守宁的眼药:   “所以我想要出门转转,看能不能挑些东西,送给她作为礼物,拉近我们姐妹之情。”   她顿了顿:   “我在家时,也跟着娘学过做绣帕、荷包等物。”   她这样一讲,柳氏顿时动容,还没说话,姚婉宁就抿唇笑道:   “妙真真是心灵手巧。”她夸完,才状似无意般道:   “不过守宁向来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她喜欢话本、故事书。”   姚婉宁说完,才转头看了柳氏一眼:   “娘,您不是说守宁近来性格跳脱,不允许她再看这些东西了么?”   柳氏前一刻还觉得苏妙真实在懂事乖巧,处处想得周到细致,后一听大女儿这样说,觉得更有道理,劝道:   “婉宁说得很对。守宁应该拘拘性子,荷包、手帕送她也无用,便不要白花费那等心思了。”   苏妙真心中恼怒,见这一条路被姚婉宁堵死,又另觅蹊径:   “不瞒姨母说,实在是我跟庆春自入神都以来,还没有正经出门逛过。”   她这会儿心中不快,说话时也不再看姚婉宁:   “先是去了一趟将军府,后面又因刘大爷之死,而进了刑狱中。”说到此处,她眨了眨眼睛,眼圈微微泛红,显得有些楚楚动人:   “我其实也是想借此机会,出门走走。”   柳氏开始还以为她出门是真心实意要为姚守宁挑礼物,如今听她这样一说,神色不由一怔,但见她一哭,又有些心疼苏妙真。   想想她自入神都以来,确实发生了许多波折,来了这样久的时间,至今还未正经出门逛过。   她还没说话,一旁姚婉宁就接话道:   “妙真说的也对。”她打断了柳氏,开口道:   “娘,既然如此,我们都出门走一走。”   姚婉宁不知苏妙真心中打的什么主意,但她几句试探,已经感应到这位表妹对姚守宁心怀不满了。   再结合她对将军府异常关切的态度,一听姚守宁与将军府的人出门便格外焦急,原因她自然也就窥探出几分了。   虽说姚守宁目前并未表现出对陆执有所爱慕,但既然妹妹还没有说不喜欢陆执,且两人走得又近,姚婉宁自然不允许苏妙真妄加插手。   她想打乱苏妙真节奏,笑着对柳氏道:   “我病了多年,以往出门大多都是寻医问药,也没好好逛过神都,如今我已经病愈,又正好赶上表妹有这雅兴,不如我们一起出门走走,看看有没有什么要买的。”   说完,顿了顿:   “再者说,大家一起,出门更踏实一些。”   姚婉宁在柳氏心中的地位自然是不同的,她说这样的话又十分周到,柳氏自然没有不允许的道理。   听她一说完,便连连点头道:   “婉宁说得不错。”   神都如今才遭受了水患,兵马司人手不足,只让苏妙真独自出门她有些不大放心,若全家人一起出去,再唤了郑士陪同,便要安全得多。   她这样一说,自然再没苏妙真拒绝的余地了。   原本想要独自出门,守候在城门口处,但计划被打乱,苏妙真只有含恨应了。   柳氏没有察觉出她的不情愿,一面吩咐曹嬷嬷去做准备。   家中只有一辆马车,已经被姚翝赶出去了,还得找邻居再借一辆车。   曹嬷嬷将先前的情景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对这位远道而来的表小姐不由生出几分怪异的感觉。   不过此时不是她说话的时候,她打定主意稍后晚些无人的时候要提点一番柳氏,此时却应了一声,出门借车去了。   等曹嬷嬷一走,姚婉宁又问:   “妙真想去哪里?”   苏妙真这会儿对她印象由好转坏,本以为这位大表姐性情温和易相处,却没料到她数次说话坏自己好事。   此时听她发问,连话都不想和她说。   但姚婉宁与姚守宁可不一样,她若挑着姚守宁闹事,柳氏只会认为小女儿不懂事。   可她要是对姚婉宁不理不睬,柳氏恐怕心中要对她生出隔阂。   想到此处,苏妙真强忍心中不耐,也在想陆执等人会从何门而归。   这个念头刚一起,她便‘回忆’起前世的时候,她被柳氏匆匆配给姚若筠为妾,后来备受冷落,姚若筠厌烦了她的冷脸,任由温献容将她送入一处深山道观之中。   而那深山道观,恰好位于南安岭。   而南安岭位于城北二十余里,若陆执等人归来,应该会从城门北而入。   想到此处,苏妙真顿时心中有数了,说道:   “姨父在城北任兵马司指挥使多年,城北受他管辖多年,应该那里是最熟的,不如我们先在城北逛逛走走,如何?”   她十分有自信柳氏不会拒绝她,果不其话,她这话一说完,柳氏便答应下来了。   众人用了早膳之后,曹嬷嬷也恰好借了车归来,一番准备之后,众人便都乘车出门。   大半个时辰后,众人到了北城,苏妙真心中有事,又怕错过了与陆执相遇的机会,特意借着认路的理由,让柳氏吩咐郑士打着转的往城门处走。   北城的中心倒也繁荣,街人来人往,但越往城门口处,便显出几分荒凉。   近来白陵江发了大水,许多受灾的人无家可归,沦为乞丐,赤足蜷缩于街道两处。   一见有人进出,便都围上来乞讨。   郑士冷着脸驱赶,柳氏见此情景,不由叹息:   “今年真是怪了。”   姚婉宁没有说话,与先前在家中的时候相比,她显得有些沉默,仿佛心事重重。   苏妙真见她这模样,倒有些幸灾乐祸,正欲说话间,便听‘神喻’提醒:   “一刻钟后,陆执的队伍即将从城北门而过。”   这样一条消息顿时令她来不及看姚婉宁笑话,探头往外看了一眼,正好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城门,上面悬刻着:北城门。   她打定主意要留在此处,便看沿街两侧的店铺,这里的店铺大多都是客栈、茶楼一类,可供进出城的人歇脚的,只是都布置得十分简陋。   苏妙真提出要下车喝茶,柳氏虽说觉得此举有些怪异,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女儿,管得太多了恐怕惹人厌恶。   她与姚婉宁交换了一个眼色,略有些无奈的点头。   郑士将马车停好,守在大门外,亲自将几人送入一间相对较干净的茶铺。   姚婉宁总觉得苏妙真这一趟出门不怀好意,不过她冷眼旁观着,等着看苏妙真接下来要做的事。   几人点了一壶茶,靠着栅栏而坐。   约一刻钟后,果然听到阵阵马蹄声响起,有人骑着马进城,大声的吆喝:   “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人回城,闲人避让!”   “定国神武大将军府的人回城,闲人避让!” ###第一百六十章 施技能   守城的士兵将拦路的木桩移开,两侧往来的乞丐被驱赶,苏妙真听到这里,眼睛一亮,觉得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   而姚婉宁到了这会儿,也终于明白苏妙真为何会执意来城北,并守在此处。   不过她心中还有疑惑,陆执与姚守宁出城去了哪里,苏妙真并不清楚,为何会知道守在此处,且笃定陆执会走这一条路?   只是这些事情此时不是深思的时候,因为苏妙真已经站起了身来,与柳氏道:   “姨母,是守宁他们回来了吗?”   几人之中,两个表姐妹各怀心思,唯有柳氏是被蒙在鼓中的那一个。   她初时听到‘定国神武大将军府’的名号时愣了一愣,再听苏妙真这样一说,果然觉得可能是自己的女儿归来了。   还未说话,便见苏妙真已经站了起来:   “我去瞧瞧守宁。”   不等柳氏回复,她已经冲出茶寮,站在了大街一侧。   此时苏妙真正脑海里,‘神喻’道:   “陆执进城之后,会受阻片刻,请你抓住机会,令他‘一见钟情’。”   苏妙真的呼吸一瞬间紧绷。   她还有一个‘陆执的一见钟情’奖励机会,若能成功使用,陆执的眼里便会只看到她了。   紧张之下,苏妙真再次向‘神喻’确定了自己的奖励。   ——‘陆执的一见钟情’,顾名思义,只要在技能施展的刹那,陆执眼里映入的第一个倒影,便会得到他的一见钟情。   “这个奖励绝对能起作用吗?”   苏妙真舔了舔嘴角,又确定了一声。   她原本不想这么快施展技能,而是想要凭借与陆执的相处来获取他爱意的。   可是两人之间地位悬殊实在相差太大了,她又害怕姚守宁‘心怀不轨’,到时将陆执引诱。   无可奈何之下,苏妙真才决定先施展术法,大不了等陆执对她一见钟情之后,两人再慢慢培养感情基础就行了。   “不要怀疑奖励。”‘神喻’的声音冰冷的传入苏妙真的识海之中:   “此奖励一旦施展,便一定会起作用。只要你在术法施展的刹那,令他眼里看到的只有你就行了。”   苏妙真对于‘神喻’深信不疑,听了这话,终于一颗提起的心落回原处。   而这会儿城门之外,姚守宁越是靠近北城,心中便越发忐忑。   马车摇晃之间,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奇怪的一幕:将军府的队伍冲入城内,城门之内大批衣着褴褛的人冲了上来,继而被马群所冲撞,接着哀嚎遍野,血流成河。   陆执会再沾因果,使他气运衰退,再次受妖气缠身。   ‘见’到这一幕,令她隐隐感到不安,连忙撑起马车窗,探头唤陆执:   “世子。”   她的声音被马蹄淹没,幸而徐相宜一直分神留意着马车这边,见到她探头,特意提醒了陆执,陆执才一牵缰绳,双腿一夹马腹调转回头。   “什么事?”   他骑了马回来,与马车并行而走,问了姚守宁一声。   “我觉得有些不安,你进城时,不要太快了。”   陆执听闻这话,挑了挑眉头。   姚守宁以为他有话要问自己的时候,他最终只是微微颔首,应了一声:   “好!”   接着他一挥手,喝声传令:   “进城的时候,放慢速度。”   所有人大声应‘是’,勒缰的吆喝声接连响起,队伍的速度很快就慢了下来。   姚翝虽说没有听到姚守宁与陆执的对话,但却知道女儿跟世子说了什么,紧接着队伍的速度放慢。   他有些不明就里,但也下意识的收紧手里的缰绳,使得马车速度慢下来了。   照理来说已经有所准备,姚守宁隐约觉得自己先前‘看’到的一幕应该不会再发生了。   可是她脑海里那种不详的预感还在,冥冥之中她总觉得有一桩大事会发生,而这件大事则是与陆执相关的。   她越想越是不安,可具体是什么大事,又再没有半点儿预兆,她的目光落到了陆执手中牵着的大狗子身上。   那狗子格外威武,虽说跟着跑了一路,直吐舌头,可耳朵竖立,精神抖擞,牢牢跟随在主人身侧,保持着警惕。   姚守宁心中一动,仰头往陆执看去:   “世子一定要将狗牵好。”   陆执听出她话中的意思,问:   “你觉得进城之后,我会出事?”   她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说不准,就觉得可能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有了她这话,陆执也就心中有数,应了一句。   他不紧不慢的骑马跟在车子旁,马队放慢了速度,缓缓进城。   此时城门内侧,姚婉宁虽说没有预知力量,但从苏妙真的举动,也猜测到接下来可能会出什么事。   “娘,你看那里!”   她盯着城门的方向,果然见到大队人骑马、牵狗,以极其悠闲的速度归来。   姚婉宁的话音刚落,柳氏与苏妙真等都接连转头。   就在此时,原本城内沿街两侧坐躺着未动的流民,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不约而同的先后爬了起来,如潮水一般的往马队涌了过去。   “求诸位大爷行行好,给些吃的……”   “赏点银钱吧。”   “大人替我申冤——”   “……”   这些人潮开始暴动,来得迅速至极,仿佛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驱使,将陆执一行牢牢围在中间,困住了他们前进的步子。   且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把这一条街很快堵得严严实实。   徐相宜眯了眯眼睛,转头往马车的方向看了一眼。   罗子文、段长涯二人相互对望,都想起了先前姚守宁进城前与世子说的话,让将军府的人缓行。   若不是队伍速度放慢,这十几人的马队冲入城中,流民猛的涌冲出来,将军府的人避让不及,必定会再出现人员伤亡——造成的后果会比当日西城案件还要严重许多。   二人正暗自庆幸,同时出声驱散人群。   守城的士兵反应过来,也帮着赶这些流民。   姚守宁坐在马车之内,紧张得直咬手指。   她先前预知的混乱流血一幕因为她提前做了准备,并没有再发生。   照理来说,这一劫应该已经过去。   可她内心的不安感并没有消失,反倒越发深了些。   好像冥冥之中,有件事情即将要发生了。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呼喊:   “守宁!”   姚守宁下意识的抬头,拉开了车门,赶着车的姚翝也听到了呼声,顺着声音看过去,就见到了正冲着马车招手的长女。   “婉宁?”   “姐姐!”   姚守宁也看到了远处茶坊前站着的姚婉宁,柳氏在离她不远处,正带了曹嬷嬷、逢春及郑士,在她的身旁,站的正是苏妙真。   此时姚婉宁冲她挥着手,同时看了苏妙真一眼,姐妹交换眼神的刹那,她就知道姐姐是想要提醒自己要小心表姐。   苏妙真!   这个意念钻入姚守宁脑海的刹那,她先前那种忐忑顿时有了明确的指引。   表姐是冲着陆执而来的,流民的暴动只是造成混乱,想要逼停陆执,给她一个冲陆执下手的契机而已。   她脑海里刚闪过这样的念头,紧接着识海之中就听到苏妙真身上那一道声音发出提示:   “‘陆执的一见钟情’。”   “一旦使用,最先映入陆执眼里的那一个影子,会使他产生一见钟情的爱意。”   姚守宁听得寒毛直竖,就在这时,她耳中听到了苏妙真在喊:   “陆执!”   她声音原本清柔婉转,此时因为情急而变得高亢,凭添了几丝尖锐,压过了流民产生的暴动,引起了马队中人的注意。   无论是徐相宜还是罗子文与段长涯,听到她喊出世子名讳的刹那,都下意识的抬头想往苏妙真的方向看去。   陆执也不意外!   他是出身将军府的天之骄子,神都之中,少有人胆敢直呼他全名。   被唤了名字之后,他本能的正要转头之际——   姚守宁却是胆散魂飞。   她听到了苏妙真身上的那一道意识的提醒,知道陆执若是转头往苏妙真看去的刹那,可能会陷入与苏妙真的一见钟情。   若是这两人正常往来,男欢女爱自然天经地义,可表姐身上的那道意识来历邪门,且之前西城事件可能也是这意识捣鬼。   她总觉得若是让这意识得逞,可能会有很不好的事情发生。   危急关头,她再唤陆执未必能来得及。   因此她目光落到了跟随在陆执身侧的那条大黄狗身上,想也不想的喊了一声:   “黄飞虎,扑他,扑他!”   唯今之计,她绝对不能让陆执的眼中看到苏妙真,陷入这种迷障里。   她不知道这‘陆执的一见钟情’是什么术法,但这术法违背人的本意,必定不是什么正经的东西。   那大黄狗子性格难驯,平日只听陆执之话,对旁的人根本不理不睬的,姚守宁也不知自己这一喊能不能使它听从口令。   但无论如何,她为了救陆执,也要全力一试。   好在那大狗子不知为何,对她格外亲近的同时,也听从她的命令。   在她喊话声未落的情况下,眼角余光感应到姚守宁伸手所指,便毫不犹豫纵身跳起,往陆执扑了过去。   就在这个时候,苏妙真身上的‘神喻’发出提示:   “‘陆执的一见钟情’完成。”   黄飞虎来得恰是时候,一飞扑而上,陆执的眼里映上了狗的影子。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所有人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徐相宜的目光还落在苏妙真的身上,段长涯、罗子文只听到了姚守宁驱赶黄飞虎扑世子的声音。   二人忠心耿耿,正要策马回身,阻止这条大犬伤害主人。   而苏妙真喊出陆执名字的刹那,以为事情已经万无一失,正等着收获的喜悦——   所有人就见到陆执抱住了那只飞扑而来的大狗,温柔的唤了一声:   “飞虎。”   “……”   “……”   他以一种十分诡异的姿态,将扑跳而起的大黄狗搂进了怀里,并亲昵的低下了头,以下巴去蹭它的鼻子。   “飞虎,这一路来回,苦了你了。”   说完,他伸出一只修长而白皙的手,去轻柔的抚摸大狗的脖子,满脸的怜惜:   “累不累?”他的动作温柔,语气亲近,眼神像是要滴出了水,仿佛怀中抱着的并不是一只猎狗,而是自己温柔的情人。   这一个变故打了罗子文、段长涯两人一个措手不及,眼前世子的异变,显然非是出自他的本意。   二人的脑海中,顿时涌现出蛇妪硬闯将军府那日,陆执苏醒之后发疯的场景。   虽说徐先生来了神都之后,将世子体内的妖蛊暂时压制,可从眼前的情况看,那压制失效,世子恐怕又一次要发疯了。   “飞虎,你看看你的嘴,怎么都是血?”陆执对身边长随的想法全然不知,他只是温柔的望着面前的大狗,以手抓了披风,替那狗子擦嘴:   “你这样,我怎么能放心呢?”   狗子得到主人爱抚,热情的伸舌头去舔他的掌心,对他的感情不加掩饰的回应。   “救命!”   姚守宁的半个身体还探在外面,见到了这一幕,心中大叫救命。   陆执的眼神、动作、说话,无一不证明了他此时恐怕妖蛊发作,又开始发疯了。   大街之上,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众人看清,这下恐怕要名声扫地。   “完了——”   她身上鸡皮疙瘩层层的蹿起,看着世子与大黄狗子之间亲热的你来我往,觉得既是恶心,又是刺激。   令她松了口气的,是她原本十分不安的心在发生了这件事后,终于踏实下来了。   不妙的预感消失,显然她先前的心神不宁,来源于苏妙真,以及她身上的那道意识所奖励的一见钟情。   “飞虎,我爱你,我要带你走遍天涯——只有我们。”   陆执的情话还在源源不绝,姚守宁的头皮发麻,想起几次与这位世子打交道,他神色冷淡,初次见面时,更是高傲如神祇。   而此时他横抱着那只巨大的猎犬,喊着要与它私奔。   “……”   所有人哑口无言,连围冲上来的流民都傻了眼,望着面前的这一幕,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第一百六十一章 脚抹油   苏妙真的脸上还带着志得意满的微笑。   在‘陆执的一见钟情’施展的刹那,她还十分有信心,因为她亲眼看到世子抬起了头,正要看向自己。   原本以为此事已经万无一失,绝不可能出现意外,哪知半路却杀出了程咬金。   被陆执牵在手中的大黄狗子飞扑而上,挡住了陆执看向任何人的目光,以强悍至极的姿态,占据了陆执所有的注意力。   她想像中的陆执翻身下马并温柔往她走来,对她一见钟情的戏码并没有发生,而她两世为人看中的那位梦中情郎,此时正抱着一条大黄狗,诉说着衷情。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太诡异,柳氏与姚婉宁都看得分明。   但是她们不明就里,只看到了世子发疯后的场景。   柳氏仿佛重温起了当日将军府中,世子初时发疯的恶梦,而姚婉宁则在初时的怔忡之后,不由‘噗嗤’笑出了声。   她不是故意要笑世子的,但她想起了妹妹说过的话,提到世子发疯唤她娘的情景。   当日她未有幸亲眼目睹,却是能透过今日的闹剧,想像得到当时的情景。   陆执此时发疯,应该是体内的妖邪作祟。   她想起苏妙真今日执意要出门,又偏要在北城门处等,听到马蹄声的时候,专门出了茶坊,接着又趁世子被困,唤了世子的名。   这些种种事情凑在一起,姚婉宁觉得并非巧合,虽说她没有证据,但她隐约感觉这一切都与苏妙真脱不了干系。   “飞虎,长相思兮,摧心肝——”   陆执那一双桃花眼中,盈满了深情,全心全意的望着被他抱在怀中的狗子:   “你懂不懂?”   ‘汪!’   回应他的,是一声嘹亮而热情的狗叫声。   陆执那张艳若桃李的面容此时一片深情,说话的语调前所未有的温柔:   “汪什么呢?我带你去踏青,带你去打猎……”   “……”   罗子文与段长涯听到此处,终于回过了神。   不能再让世子说下去了,否则他此时骚话说得多溜,清醒之后可能就有多想立即暴毙。   幸亏长公主与陆无计不在这里,否则听到陆执的话,可能会先打断他的腿,让他哪儿也不能去。   “世子!世子!”   忠心耿耿的两个护卫一左一右包围了上来,试图将被他抱在怀中的大黄狗子抱离,陆执将狗抱得很紧,厉声喝斥:   “滚!休想拆散我们!”   “飞虎——”   “汪!汪汪!”大黄狗子用力的回应。   “……”   姚守宁看着眼前的波乱,久久无语。   一个一见钟情,而另一只对主人则又是全心全意的忠诚,这是什么糟糕的双向奔赴的爱情?   这样的场景,就连自诩为见多识广的徐相宜也看傻了眼,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直接呆愣在原地。   他从神武门被召唤入神都,听朱姮蕊夫妇说过陆执妖蛊发生后疯癫的情景,知道他曾抱着姚守宁唤‘娘’,但耳听终究不如现场亲眼看到这位天之骄子的世子发疯来得刺激。   所有人一脸的凌乱,牵着狗的黑甲们露出同情而又不忍直视的眼神。   “将世子先带回府!”   罗子文好歹经历过两回世子发疯,也算是有了经验,此时回过神后,便知道不能让世子再继续丢人现眼下去。   他的话惊醒了众人,段长涯二话不说,上前欲将陆执先制住。   但陆执可非同一般人,他师从神武门,且天生有大气运加身,实力非同一般,为‘爱’发疯后战斗力更是惊人。   先前还一拥而上的流民眼见出了大事,俱都一哄而散。   街道上吵吵嚷嚷,有黑甲驱散围观群众,试图保住世子英名;段子涯一人不止打不过陆执,反倒被陆执追着打,一面躲闪,一面唤罗子文、徐相宜帮忙。   被陆执抱在怀中的大黄狗子一见陆执动手,护主之下冲着段长涯呲牙咧嘴,发出凶悍的威胁声,引得狗群也跟着大声吠叫。   ……   人声、马蹄声、狗叫声、兵器交接之声响起,姚翝就像是一头误入了瓜田的猹,一时之间既感震惊又感荒唐,同时还夹杂着一丝不可思议。   骚乱一起,他终于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并非单独一人,还带了女儿,急忙驱赶马车,想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深怕被将军府正在乱斗中的人波及。   他勉强驾驶着受惊的马匹远远的停在了街边,柳氏等人面色煞白,俱都赶了过来,一起躲上了马车。   有了车厢的庇护,几个女人才终于松了口气,觉得多了几分安心。   苏妙真浑浑噩噩,一脸的不敢置信——她既吃惊于陆执与狗的‘一见钟情’,又悲痛于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奖励落空,错失了一个获得陆执暗恋的机会。   但好处是,她没占到便宜,姚守宁也没得到陆执的爱,这让她在失落之余,又隐隐松了口气。   姚婉宁抿了抿嘴唇,才忍住了将到嘴边的笑意,可惜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全被陆执吸引住,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神情。   “这可怎么是好?”   柳氏颤巍巍的上了马车,总觉得今日所见所闻实在过于匪夷所思,不是她这个年纪可以承受的刺激。   苏妙真受到的打击过大,这会儿难得乖巧的坐在一旁,不发一语。   姚婉宁的目光往妹妹的方向看了过去,见她这会儿双手紧捂着胸口,眉头紧皱,一脸心虚不敢看向车窗外的样子。   “我们先回去。”   不等姚翝发话,姚守宁便大声的说了一声。   “回去?”   柳氏愣了愣,听到外头的动静未歇,下意识的重复了一句。   姚守宁之前还只是急于逃避,所以本能回应,这会儿细想之下,倒真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   她初时还被眼前的混乱冲击,久久回不过神,但这会儿一平静下来,她就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陆执爱上狗,今日出了大丑,追根究底是跟她有关的。   苏妙真身上的意识使用‘陆执的一见钟情’时,除了天知、地知,苏妙真及她身上的意识、自己知道之外,再没有其他人知晓。   可是许多人亲眼目睹了自己在关键时刻呼唤黄飞虎扑陆执的喊声,以陆执的聪明,肯定会怀疑自己。   若是此时不走,等他清醒过来,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说不定会找自己麻烦的。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不止是要走,还得要赶紧走!   “娘,您听我说!”姚守宁越想越觉得这里是个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当即劝说柳氏:   “你看这里打得如此厉害,我们手无缚鸡之力,留在这里也是帮不上忙的,与其等着混乱不知何时平息,不如早些离去。”   柳氏还未说话,苏妙真就急道:   “那怎么行?”   她先前受刺激过深,久久无法回神,连自己几时被拉上马车的都不知道。   刚一清醒过来,就听到姚守宁说要离开,不由转头看她:   “世子对姨母好歹有救命之恩,如今他,他……”她说到这里,也觉得今日的事难以启齿,‘他’了好几声后,避开了陆执发疯的话题,道:   “世子有难,我们怎么能一走了之?”   她与陆执之间身份地位相差太大,见上一面实在不易。   今日好不容易有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她又怎么舍得轻易离开呢?   更何况苏妙真心中一计未成,又再生一计。   ‘陆执的一见钟情’已经没有了,但他受这‘一见钟情’影响,已经开始发疯。   毕竟此事因‘神喻’而起,苏妙真也想借‘神喻’之手,解除陆执与狗的牵绊,借此在长公主心中留下关于自己的记忆,将来兴许还有与陆执相识的契机。   因此她对姚守宁提出的建议极力反对,甚至为了怕柳氏不肯留下,还将话说得很狠:   “那岂不是太忘恩负义了吗?”   姚守宁冲她怒目而视!   说来说去,事情的始作俑者就是苏妙真。   若非她对陆执心怀不轨,且在关键时刻施展什么‘陆执的一见钟情’,她根本不会在情急之下出这样的馊主意。   如今陆执当众出丑,疯的比第一次妖蛊发作还要厉害,自己也算是间接害他出丑的人,还要担忧他将来报复,既觉得头痛又觉得心虚,苏妙真却在此时装出深明大义的样子,实在令她生气。   最令姚守宁不爽的,是她看自己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无情无义的小人,满眼都是指责。   可惜她身上有那道诡异的意识潜伏,且自己能听到这道声音的事无法外传,姚守宁纵然知道是苏妙真的问题,也不敢在此时毫无顾忌的说破,只得恨恨的看她,最后道:   “表姐说是不走,莫非有什么好的主意?”   柳氏还捂着胸,满脸惊疑的转过了头来,看着这个小女儿。   姚守宁这会儿瞪大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咬着嘴唇,看向苏妙真的神色有些不善的样子。   她性格好,向来很少有与人翻脸的时候,无论对谁,向来都是笑脸相迎,若是与人性格不合,最多不与人讲话,柳氏还是第一次见她冲人怒目而视。   苏妙真显然也没料到姚守宁会翻脸,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等到回过神后,便察觉到柳氏、姚婉宁的视线都落到了自己身上。   坐在外面的姚翝也转过了头来,似是对车厢内的事有些意外的样子。   她的脸‘腾’的一下变得通红,心中有股火气涌起,蹿上脖子,继而将整个大脑包裹在热气之内。   苏妙真心中又恼又羞,觉得此时姚守宁的话令她难堪至极,好半晌后,她一连深呼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静:   “世子的情况不大正常——”   陆执情况不正常虽说与她有关,但好在这个秘密无人得知。   她抬起一双雾气蒙蒙的眼睛去看柳氏:   “当日西街的时候,我想他毕竟救了姨母性命,如今不管一走了之——”   “那你有什么方法?”   姚守宁越听她说,越是生气,又问了她一声:   “世子对我们有恩,现在这种情况,你教我们要怎么做?”   她想起当日,更是对苏妙真印象极差。   当日西城的官司未解,姚守宁一直怀疑那附身的妖蛇就是受到了苏妙真身上的‘意识’驱使。   毕竟刘大之死不明不白,而当日他们姐弟马车一进城,便立时失控,接着张樵遭蛇妖附身,突然开始发疯砍人,种种一切实在过于巧合了些。   姚守宁虽说没有证据,但总感觉一切都与苏妙真身上的‘意识’脱不了干系。   所有事情都来源于她,此时她又怎么有脸来提这些?   心中不高兴之下,姚守宁也不给苏妙真面子了,直言道:   “如今外头人多眼杂,他这样抱着狗,始终不是雅事,难道不应该帮忙将他与狗先分开,并且将人送回将军府再说吗?”   苏妙真一连被她追问了几句,也逐渐生出了怒气,态度生硬的顶了回去。   “我们——”   姚守宁正欲说话,姚婉宁便伸手拉了妹妹一下,示意她平静,同时温柔的开口:   “妙真,你这个想法实在太天真了。”   她的语调柔和,但说出口的话、露出的微笑神情,却无疑恰到好处的在苏妙真心口火上浇油,恰到好处的挑动苏妙真的怒气。   姚婉宁这话一说完,不止没能令苏妙真平静,反倒越发恼怒,恨不能立即起身下车,不与姚家人同行。   “那请婉宁表姐说说,我哪里天真了?”她冷冷望着姚婉宁,语气生硬。   车里曹嬷嬷皱了皱眉,听到此处没有出声。   柳氏放在胸口前的手握成拳,见她出言顶撞自己的大女儿,抿了抿嘴唇,没有出声,但脸色却沉了下去。   “妙真,你想一想,世子如今出了状况,谁又劝得住呢?”姚婉宁见她生气,不止不恼,反倒露出一丝若隐似无的笑意,将声音放得更软,安抚她道:   “将军府的人都压制他不住,我们只是几个弱质女流,又怎么可能帮得上忙呢?”   姚婉宁说话轻言细语,不疾不徐,且又很有道理,听得柳氏点了点头。 ###第一百六十二章 吵赢了   苏妙真怔了一怔,正欲说话,姚婉宁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此时城门混乱,又有流民,世子在这个时候发病,我们留在此处除了看热闹之外并没有作用,不如像守宁所说,先行离去,再派郑叔去将军府通传消息,请他们来人帮忙将世子请回去。”   她说完,眼圈又突然一红:   “我也知道你担忧世子安危,可我说这些,也不是故意针对你,你不要生我的气——”   若说苏妙真先与两姐妹话锋有来有往,姚守宁的态度显得咄咄逼人,此时姚婉宁这一哭,又让人觉得苏妙真实在太不懂事。   “我没有担忧……”苏妙真张嘴正欲辩解,就见姚守宁冲她怒目而视:   “你把我姐姐弄哭了!”   “……”   姚婉宁趴在她肩头,听她愤怒的指责,不由抽了抽嘴角,只是配合的发出细细的抽泣声。   “我……我没有……”苏妙真本来也想哭,她今日算计好的计划失败,浪费了一个‘陆执一见钟情’的奖励机会不说,还被姚守宁半点儿不给面子的数落了一顿。   只是还没等她红眼圈,姚婉宁先一哭,倒显得她是坏人。   柳氏虽说没出声,但也没有看她,曹嬷嬷沉着脸,全然没有初见时温柔和蔼的模样。   而逢春也是细声的去安抚姚婉宁,车外的姚翝叹息了一声,跟姚守宁道:   “哄哄你姐姐。”   在姚家里,姚婉宁的地位是特别不同的,她久病于床,柳氏恨不得把她捧在掌心,平时哪里舍得给她气受,看她流泪。   此时见她一哭,便如剜柳氏心肝,只是惹哭了她的是苏妙真,这使得柳氏不好跟她计较,但心中却是对这场争执格外不满意。   “对,对不起。”   苏妙真被姚守宁一喊,心中怒火中烧,但她眼角余光见到了柳氏冷下来的脸色,心中一凛,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今日犯的错可能足以将前些日子在柳氏处得到的好感推翻殆尽。   十分无奈之下,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认错:   “是我的错,我没有理解表妹意思。”   她越说,越发觉得心中委屈,只觉得眼前这些姓姚的人都在针对排斥自己。   “我说错了话,实在没有要怪表姐的意思。”   姚婉宁与姚守宁不一样,今日自己与她争执,已经使得柳氏不快,若以对付姚守宁的方法再阴阳怪气,不止无法将柳氏激怒,恐怕会引来柳氏反感。   最重要的,姚婉宁并非省油的灯——在如何拿捏柳氏情绪这方面,她比自己更熟。   一番权衡之下,苏妙真咽下这口气,乖乖认错。   姚婉宁本来就是想着当日她故意装模作样惹怒柳氏,气哭姚守宁而想给她一个教训。   如今见她认错,自然见好就收,也跟着坐直了身,抿了抿唇。   这会儿她眼神清澈,嘴角带笑,半点儿没见泪水,可见先前只是假装而已。   “妙真既然认了错,我又怎么会生你的气呢?”姚婉宁笑眯眯的看她,补了一句:   “我们毕竟是姐妹。对吧,娘?”   “对对对。”   柳氏见这几个女孩‘言归于好’,不再吵闹斗气,不由大是松了口气,露出笑意:   “婉宁大度,妙真知错能改,都是很好的孩子。”   她这一番话说出口,姚翝转头看了她好几眼,表情有些头疼的样子。   “你们都是姐妹,身上流的一半都是柳家的血,有什么问题好好说,相亲相爱便再好不过。”   柳氏觉得这场矛盾化解,心中欢喜,多说了几句。   而苏妙真觉得自己已经忍气吞声,此时还要听柳氏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心气难顺。   她想到自己如今寄人篱下,若非小柳氏去世,自己与弟弟又何苦进入神都,受这样的气?   再加上前世的遭遇,她越想越是心梗,也眼圈一红,这次是真真切切的感到伤心了。   街道上的吵闹声还未平息,且因为陆执超强的武力值,而有越演越烈之势。   相较之下,姚家这点儿姐妹间的争执不值一提,根本引不起外头的人注意。   一群黑甲都难以压制住他,罗子文与段长涯两人联手也非他对手,再加上众人投鼠忌器,不敢冲他下手。   相反之下,陆执为‘爱’拼命,出招大开大合,半点儿没有收敛,一时情况僵住。   姚守宁解决了苏妙真后,从车窗处探出了头:   “罗大哥!”她的喊话声令罗子文顿了一顿,这一闪神,陆执的长剑从他下巴处削了过去,幸亏他躲闪及时,才未受伤。   但一退之下仍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再不敢分神转头往姚守宁看去。   “我先走一步,我爹会派人通知将军府,来人助你们一臂之力。”   罗子文听闻这话,倒是很快应答了一声。   世子毫无预兆的发疯,姚家的人留在此地确实帮不上什么忙。   反倒许多人围着开始看热闹,一些宵小之辈趁机不怀好意,涌入人群之中,做偷鸡摸狗之事。   姚家一群女人全在此处,仅有姚翝守着,确实太危险了。   姚守宁喊完话,姚翝吩咐郑士驾车入内城通风报信,自己则也赶着车往姚家而行。   一路之上,众人再没有开口说话,直到回了府中之后,苏妙真才借口身体不舒服,先回房中去。   等她一走,柳氏既是无奈,又是有些头疼。   今日这事她看眼中,也不好说谁对谁错,觉得两头都不能斥责。   最终唯有将目光落到姚守宁的身上,觉得头更加的疼了。   “我看你最近应该收一收心。”   她皱着眉,教训女儿:   “那位世子的疯病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的,婉宁的事儿虽说将军府帮了忙,但你也不要总与这位世子混在一起。”   从今日他突然发病,抱着狗神智不清的样子来看,陆执这病实在很重。   之前强闯姚家的宵小之事虽照姚翝说来将军府已经查探出眉目,而姚家也欠将军府人情,但柳氏却不愿意让小女儿去还,深怕陆执发起疯哪天将姚守宁伤到了。   这话不用她说,姚守宁也觉得最近要躲陆执,至少在他清醒消气之前,自己是绝对不能与他再见面。   因此闻听柳氏的话,用力的点了点头:   “我听娘的。”   小女儿乖顺的话让柳氏脸色微微一缓,接着挥了挥手:   “你们两姐妹自去耍吧,我有些累,要躺一会儿。”   她今日夹在几个小辈之间,去北城溜达了一圈,又看了世子发疯,总觉得心力憔悴,没有精力管理孩子。   打发了两个女儿离开后,曹嬷嬷侍候她洗脸时,不经意间的提了一句:   “我总觉得这位表小姐,可跟当年的二小姐性子是不一样的。”   她的话令得柳氏顿了顿。   曹嬷嬷话中提到的二小姐,自然不是姚守宁,而是柳家的二小姐,柳氏的同胞妹妹。   小柳氏性情温柔,又天真浪漫,不是诡计多端的人。   柳氏想起往事,表情柔和了几分,再一想到妹妹已经去世,眼睛又有些湿润。   “我知道。”   出乎曹嬷嬷意料之外的,她应了一句。   若今日说出这话的,不是她的乳母,柳氏恐怕还会装聋作哑。   但在自己的乳母面前,她也说出了几分真心话:   “她好像十分不喜欢守宁,对我们也有戒备。”   柳氏长长的叹了口气:   “可能是因为母亲刚去,她与庆春又远来神都,心中感到惶恐害怕的原因,才会如此。”   不过她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一双孩子是妹妹在生的时候写信托付给她的,无论为了什么,柳氏也不可能冷落苏妙真。   “您对她与表少爷可真心实意,希望她不要辜负了您的一片心。”   曹嬷嬷与她相伴多年,哪能不知柳氏内心的想法,便说了一句。   柳氏微微一笑:   “我行事不要谁感激,只求问心无愧。”她说完,又补了一句:   “妙真年纪还小,一时偏激也无可厚非,将来总会明白我们的心意。”   这是小柳氏教出来的孩子,苏文房当年也是知书达礼,总不会走偏路的。   曹嬷嬷没有再说话,屋里安静了下去。   姚守宁与姐姐离开之后,二人说起先前苏妙真,都露出心中有数的神情。   “你要小心妙真。”   姚婉宁等走到无人之处,才提醒了妹妹一句:   “我看她对世子似是有意,今日特别撺掇了母亲去北城门。”她说到这里,拧了拧眉:   “她似是对世子的行踪有所了解,仿佛知道他会从哪处归来,几时在城门口等。”   一切过于巧合,令得姚婉宁心生戒备。   姚守宁听得心中发毛,知道这是苏妙真身上那道‘意识’提示的原因,对‘它’的存在更加戒备。   哪怕明知苏妙真确实对陆执有意,今日陆执发疯也是‘它’搞鬼,却因为顾忌,而不敢说给姐姐听。   “我知道。”她点了点头,去拉姚婉宁的手:   “姐姐你也要小心,她,她,危险得很。”   姚婉宁闻言怔了怔,不知妹妹为什么会说出苏妙真‘危险’的话,但见姚守宁神色认真,再想到她身上血脉有异,恐怕能‘看’到一般人无法看到的东西,便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我心里清楚,会防备的。”她说完,又笑:   “再说了,我现在这样的情况,能活到几时也不知道,又怕她做什么呢?”   姚守宁不愿意听她说这样的话,拉着她的手晃了两下:   “姐姐不要说这样的话来吓我。”   “好好好。”姚婉宁看她焦急,也不再逗她,含笑温声应了她好几句。   “对了,‘河神’的身份,可能有些端倪。”   她今日陪陆执出门,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河神’的身份已经打听出了一些眉目。   事关姚婉宁性命,她说给姚婉宁听:   “当日世子驱赶‘河神’的时候,使用了皇室秘法,这秘法乃是神仙入梦而授,对妖邪有克制,但当日这秘法在‘河神’身上失效了。”   她这话听得姚婉宁来了兴致:   “当日望角茶楼里面,那落叶先生讲的故事之中,太祖梦中得仙人所授斩妖秘术,竟然是真的?”   与姚守宁听到这话时的反应一样,姚婉宁也想到了当日听的说书故事。   若是事不关己,姚守宁恐怕也会十分感兴趣的与她说上几句。   但这件事情牵涉到姚婉宁的性命,这会儿她还对传言十分好奇,不免令她有些焦急:   “姐姐!”她跺了两下脚,道:   “这个事情的重点,在这驱邪斩妖的秘法,在‘河神’身上失效了,世子回去问过长公主,殿下猜测这可能是因为‘河神’身份来历可疑——”   她说出朱姮蕊的猜测:   “他们怀疑,这‘河神’可能生前是皇室中人,曾觉醒过皇室秘术。”   姚婉宁低垂下头,渐渐失去笑意。   “你放心,只要查出‘他’的身份,这烙印总有办法解去的,我一定会保住姐姐。”   姚守宁拉着她的手,急切的保证。   她说得有些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仿佛等着姚婉宁回应。   心中的不安、忐忑似是被妹妹热情洋溢的眼神治愈,姚婉宁也仿佛受到了她的乐观感染,用力的点头应了一声:   “我相信守宁。”   她不欲多提此事,转而又问起陆执:   “我看世子的病不轻……”   今日姚守宁出门本来是陪同陆执剿灭蛇妖,拔除他体内妖蛊的,姚婉宁问:   “莫非事情不顺?”   否则为何在回府的路上,陆执就会突然发疯呢?   说起陆执,姚守宁便难免心虚。   “顺倒是顺,但在此之前,我看那佘氏一族的妖邪有漏网之鱼,世子这蛊,恐怕没那么容易拔除的。”   “也就是说,他之后可能会不定时发疯了?”姚婉宁想起今日的情景,忍了又忍,露出笑意问了一句。   “有可能……”姚守宁犹豫一下,点了点头,心中既是同情世子,遇上了苏妙真,又害怕他找自己算账,到时折磨自己。   “他之前发疯时,也是这样的架势?”姚婉宁再问了一句,姚守宁就弱弱的道:   “差不多……”   “真可惜。”姚婉宁叹了一句。   “可惜什么?”   姚守宁不明就里,傻傻的问了她一声,就见姚婉宁眼含笑意,说道:   “可惜没有亲眼目睹。”   好好一位天之骄子,没料到如今被妖邪弄得疯疯癫癫的。   “……” ###第一百六十三章 心虚了   姚守宁想到陆执发疯,就愁眉不展。   但她这副模样落入姚婉宁眼中,却只以为妹妹喜欢世子,所之以替他担忧而已,因此拍了拍她的手臂:   “别担忧,只要拔除妖蛊,世子总会清醒的。”   她话音一落,姚守宁重重一抖。   时到如今,她怕的就是世子清醒,可惜却不好跟姐姐说个分明。   姚婉宁本欲提醒她苏妙真当时唤了陆执的名字,但看她心事重重,又转念想起苏妙真当时声音如此之大,姚守宁恐怕也听到了。   更何况她突然想起一个事,苏妙真喊音刚落之后,姚守宁随即也似是喊了一声。   现在一回想,她喊的似是:‘黄飞虎,扑他,扑他。’   而陆执抱着那条狗时,唤的就是‘飞虎’……   两个念头一涌上姚婉宁心中,她隐约像是摸到了姚守宁此时心虚的原因,甚至一个大胆的念头浮现在她心里:说不定世子今日发疯,可能与姚守宁有关系。   这样一想,妹妹此时心虚的表情就可以理解了。   她忍俊不禁,看姚守宁满怀心事,既感好笑又有些心疼,当即不忍心再与她说这个话题,姐妹二人往院中的方向走去。   姚婉宁的院子被毁,暂时无法住人。   今年水灾频频,好的匠人也不是短时间能找到,再加上柳氏又手头拮据,因此便令姚婉宁收拾了东西暂时与姚守宁同住一段时间,等院子修好再搬回去。   姐妹两人回来的时候,冬葵与清元、白玉二人正边做清洁边闲聊,见到两位小姐回来,俱都欢喜的唤了一声。   “小姐!”   冬葵见到姚守宁的时候眼睛发亮,随即又想起她今日独自出门,没有带自己同行,不由又有些哀怨,声音变得有气无力:   “小姐……”   姚守宁跟在姚婉宁身侧,姐妹俩一个面带笑容,一个垂头丧气,迈入屋内。   冬葵的失落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见姚守宁愁容满面,不由连忙机灵的擦了擦手,倒了两杯水为二位小姐送来,一面以眼神询问姚婉宁:   “发生什么事了?”   早晨出门的时候明明还很开心,这会儿回来却似是愁容满面的样子。   姚婉宁看了妹妹一眼,她以往神采飞扬,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   而这会儿眉梢都垂了下来,一双眼睛满是愁云。   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觉得陆执与姚守宁真是十分好玩,一边以杯茶挡住笑意,轻声的答道:   “回来的途中发生了些事。”说完,她似是知道冬葵要问什么,又补充了一句:   “世子生了病。”   冬葵有些不解。   早晨将军府的人来接姚守宁的时候,说的是长公主邀她同行,这会儿姚婉宁又说是世子生病。   “莫非世子也去了?”   这事儿解释起来就十分麻烦了。姚家里许多人都不知道今日同行的只有世子,姚婉宁点了点头:   “对。”   “世子既是病了,可请了大夫?”   “请倒是能请。”姚守宁听到这里,接了句话:   “不过那可不是一般的病。”   据罗子文所说,徐相宜就是擅解蛊、咒的高手,当时妖蛊发作一样反应不及——这样一想,姚守宁又十分阴暗的有些庆幸:陆执发疯这事,不只是她一个人的责任。   “我娘不是让我最近抄《慎言》、《戒行》,并哪儿都不准我去吗?”   她回到这里,很快打起精神:   “若最近有人来访,无论是谁,统统给我推掉!”   本来有气无力趴在桌上的少女说到这里,‘腾’的坐直了身,眼睛发亮:   “你最近帮我多盯将军府一些,若有消息,要立即回来告诉我知道!”   她已经开始在想神都有什么地方可以躲避,陆执如果有好转的消息,她要即刻溜走才行。   姚婉宁面带笑意看她吩咐冬葵,而小丫头听她这样说,明显误会,以为她此举是心悦世子,所以关注他一举一动而已。   冬葵保证:   “小姐放心,将军府若有风吹草动,我绝对第一时间就能打听到!”   姚守宁点了点头,像是卸下了心中大石,长长的松了口气。   ……   到了晚间的时候,姐妹俩带了丫环往柳氏屋中走。   冬日白天短,夜晚来得也快,但自从前几日陆执将‘河神’击退之后,那妖邪便再没来过。   今晚天色黑得虽快,但没有大雾封路,姐妹二人有说有笑,不多时便到柳氏院中了。   几人刚一过来,远远就见到有个身影站在院中。   那人影颇高,有些瘦,披了件厚重的黑棉斗蓬,仰头望着天空。   “大哥,你怎么在这?”   姚守宁认出了姚若筠,便有些吃惊的唤了他一声。   已经年底了,天气越来越冷,尤其入夜之后风似刮骨钢刀,柳氏屋中肯定点了碳火,姚若筠不在屋中坐着,在院中站着干嘛呢?   “我在赏月。”   姚若筠听到妹妹声音,不由自主的长松了口气,吸了一下鼻子,连忙跺了跺脚。   他转过头,就见两姐妹拉着手,领了几个丫环站在离他不远处。   姚守宁心思单纯,听了他的话,下意识的仰头去看天空。   今夜虽无雾,但也没有月亮,云层极厚,挡住了星空,看上去灰蒙蒙的。   她纳闷道:   “没有月亮啊。”   她是个娇憨的性格,对人并没有防备之心,但姚婉宁却若有所思,目光透过姚若筠的身影,落到了屋里。   屋中传来柳氏与苏妙真说话的声音,看样子这两姐弟应该先二人一步,到柳氏房中了。   她抿了抿嘴唇,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大哥,你不会是在躲妙真吧?”   “那怎么能叫躲?”姚若筠一下就忍不住了,连忙辩驳:   “我只是不方便留在屋里罢了!”   他这样一说,姚守宁也反应过来姚若筠应该是为了特意避开苏妙真,所以才单独留在院中罢了。   她想到了表姐第一次见大哥时的情景,苏妙真身上的‘意识’曾评价姚若筠:贪花好色,下流无耻,实属反复无常的小人。   当时只觉得不可思议,如今细想,却又觉得这评价处处都是漏洞。   大哥即将二十,与温献容订下亲事之后,十分洁身自好。   纵然与学子出伴同游,也不狎妓、不拈花惹草,对旁家女子敬而远之,纵然是同窗好友的姐妹,相处也是极有分寸。   苏妙真见他那日,二人第一次见面,为何表姐会以那样的眼神看他?   就算是受那‘意识’影响,对他心怀戒备,也不至于心生怨恨啊?   而且自己之后一番试探,令大哥警惕,自此之后,姚守宁也回过神来,发现姚若筠已经处处避嫌,表姐应该察觉到,大哥不是她想像中的那种人了,为什么不怀疑她身上的那道‘意识’是在骗她?   她总觉得其中有迷团,只是此时她烦恼的事情太多,苏妙真的这些秘密她暂时顾不上。   等到姚婉宁的‘烙印’解决之后,她得好好思索要如何查出苏妙真的秘密,把她身上的‘意识’来历搞清楚——到时说不定可以将世子一并拉上。   毕竟这‘意识’对世子两次下手,陆执应该也十分恨‘它’,想要找出‘它’的来路。   想到此处,姚守宁觉得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有些同情的对姚若筠道:   “大哥,我们一起进屋吧。”   他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了一个事:   “对了,今日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世子发疯了,你们知道吗?”   他话音一落,就见姚守宁身体用力的抖了抖。   冬葵打着灯笼走在前面,听到这话,顿时有些站不住了:   “什么?世子疯了?”   她今日从姚婉宁口中听到的消息是:世子病了,且病情有些棘手。   而这话听进她心里,则自动变成:世子病了,将军府的人十分紧张,所以回程的途中出现了骚动。   却没料到这个‘病’,竟然是因为世子发疯了。   今日出门因有曹嬷嬷、逢春陪同,再加上姚婉宁的病已经好了,所以清元、白玉二人也没有去,而是留在家中收拾东西。   毕竟姚婉宁才搬家,许多东西是要收拾整理的。   此时听到这个消息,两人一脸震惊,相互看了一眼,并没有开口。   “对,听说还打伤了不少的人——”姚若筠顿了顿,补充道:   “还抱了一条狗,说要成亲拜堂。”   ‘噗!’   姚婉宁本来并没有出声,听闻这话终于没能忍住,像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不由笑出了声音。   她这一笑,姚守宁更加心虚,不由忐忑发问:   “大哥,这事儿都有哪些人知道?”   这话一问完,姚若筠便怪异的看了她好半晌:   “这事儿都传扬开了,恐怕神都城中就没有谁不知道。”   “???”冬葵在一旁急得跳脚,世子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她竟然完全不知道。   “完了——”   姚守宁喃喃自语,双手抱住了脑袋:   “这下完了。”   果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陆执才在城门口处发了一趟疯,这疯名还不到半日功夫,便如长了翅膀,满神都传扬。   “什么完了?”姚若筠不明就里,问了一句。   而姚婉宁则是深深看了姚守宁一眼,却并没有回答姚若筠这话,反倒不着痕迹的将话题引走:   “大哥,后来呢?事情如何解决了?”   她这一追问,很快将姚若筠注意力引走,他不再好奇姚守宁的话,转而道:   “后来将军府的人到来,陆将军与长公主亲自出手将世子镇压带走,人群逐渐就散开了。”   近来家里人仿佛都有秘密,就唯独将他蒙在鼓中。   此时说出世子发疯这件事,姚若筠都有种扬眉吐气之感,不由自主的挺起了胸膛。   等说完之后,还十分讲究的牵了牵自己的圆领,故作不经意的道:   “你们没听说这件事吗?”   冬葵老实的摇了摇头:   “我是不知道,但小姐肯定知道!”   难怪姚守宁回来心事重重,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她猜测是因为此事太过丢脸,所以姚守宁想帮陆执保守秘密的缘故。   “你们知道?”姚若筠牵衣领的动作一顿,问了一句。   姚婉宁就抿了抿嘴角,点了点头:   “早晨的时候,爹带着守宁一起外出,恰好回程时与世子遇上了,正好那会儿就看到他病发作。”   她这样一说,姚若筠有种不好的预感,又问她:   “你也知道了?”   姚婉宁露出无辜之色,应了一声:   “对,因为早晨时表妹说想出门转转,我跟娘便陪她同去,哪知就目睹了那一幕。”   “也就是说,家里人都知道了,又是我一个人不知道。”   姚若筠早晨请安时确实听柳氏说要出门,但没料到竟如此巧合,正好碰上世子发疯。   原本以为这事儿自己最先知道,还没来得及炫耀,结果家里人全都亲眼目睹。   “大哥,你别丧气。”   还是姚守宁看他低垂下头,似是有些失落,不由出言安慰他:   “后面的事情我们就不知道。”   比如陆执打伤了人,以及喊着要跟黄飞虎成亲,这种场景光是想一想,她都开始替陆执感到绝望了。   “唉——”   姚若筠叹了口气,几兄妹说话间进了柳氏屋子,冬葵几人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心,全都溜去找逢春打探消息去了。   陆执发疯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席卷了整个神都。   姚守宁既想探听到他已经恢复的消息,但又害怕听到他已经恢复的消息——深怕他一恢复理智,就要上门找自己报复。   根据冬葵打探来的情报,据说许多神都适龄人家的女儿都往定国神武将军府送了礼物。   很多人明里暗里打探世子的病情,就连神启帝都被惊动,说是要请陈太微替世子开坛做法,令他恢复。   ……   外头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但一切好像都与姚守宁无关了。   她近来是真的不敢再往外走了,而是老实留在家中,借口柳氏罚她抄写《戒言》《慎行》,婉拒了好几次温献容的邀约。   自此之后,神都好像一下就平静下来了。   姚家里,仿佛一切都上了正轨,除了刘大、张樵之死的官司还未了结之外,好似恢复了平和。 ###第一百六十四章 见河神   而‘河神’自从当夜被陆执驱赶走后,一连过了八九天的时间,再也没有现身过。   但姚守宁知道,‘他’没有出现,并不意味着危机已经解除。   在她梦中,世子身怀金芒,恐怕是有大气运的人,所以‘河神’应该是受他重创,暂时无法外出。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姚家在寻找机遇的同时,‘河神’也在养伤之中。   她必须要在‘河神’恢复之前,找出白陵江‘河神’线索,把姐姐的烙印解除。   而姚家里,不知是不是当日‘陆执的一见钟情’奖励失败的缘故,苏妙真也因此消沉了很长时间,最近老老实实留在姚家,再也没有听到她身上那道‘意识’出现异动。   时间一晃到了十二月中,离姚守宁的生日不远了。   趁着一家人晚膳的时候,柳氏闲聊了数句之后,特地提起了小女儿的生日。   姚翝父子、苏庆春三人因为人少,单独坐了旁边的小桌,而柳氏母女及苏妙真几人则围着大桌而坐,柳氏提起此事时,透露出想要宴请客人的意图。   “你之前不是说不准备请客吗?”   姚翝转头看了柳氏一眼,她点了点头:   “先前温太太也问过我,那会儿家里事情多,确实是不准备办的。”   当时家中三人身缠官司,几时能了结官司尚且不知,更何况上下打点也要钱,柳氏入不敷出,实在没有心力替小女儿置办生日宴,所以才在温太太主动要提出帮忙时,柳氏婉言谢绝了。   “但如今情况已经缓和了过来,妙真、庆春的官司虽未结,但有了楚大公子发话,刑狱的人心中也有数。”   没了外忧,柳氏也想要借此机会办个酒席,使家中热闹一下。   “也不需要办得多大,就请三五个好友过来坐一坐,吃些酒水瓜果。”   说完,她将目光落到了苏妙真与苏庆春的身上:   “借此机会,也正好将妙真与庆春二人介绍给左邻右舍。”   两人投亲而来,小柳氏临终之前恐怕也为了这一双子女的将来担忧。   苏妙真已经十八了,此时相看已经不算早了,柳氏也想趁此时机介绍这一对外甥,好让别人看看苏妙真人品、样貌,以便将来她择偶。   听闻柳氏这话,苏庆春心中也有数,既是有些不安,又是有些羞涩的低下了头,却并没有出言反对,显然是顺从柳氏安排的。   唯独苏妙真在听到柳氏这番话后,心中十分不舒服。   她已经心有所属,在她看来,除了陆执之外,再也没有人能入得她的眼了。   姚翝未卸职前,只是六品的兵马司指挥使,这样的人往来的家世能有什么好的?   就连柳氏替自己的嫡长子找的岳父,也不过是个七品的芝麻官罢了。   此时她替自己相看的人,又有谁能比得上陆执呢?   她总觉得柳氏是有意想要破坏自己与陆执,想使自己的女儿攀上陆执这条高枝罢了。   心中不快之下,苏妙真深恐被人看出,连忙也装出害羞的模样,低下了头。   “说得也有道理。”姚翝也明白柳氏的意思,点了点头。   他应声后,这事儿便相当于已经定下了。   柳氏看了看苏妙真,又看了看苏庆春,似是已经想到为二人相看适合的人选的情景,不由面露满意之色。   “我明日就去温家,向温太太借些人手。”   她说完,又看了一眼似是还在怔忡的小女儿,大发慈悲一般的道:   “守宁陪我一起去。”   若是以往,这样的机会恐怕要姚守宁撒娇央求柳氏才肯的。   但她想到自姚守宁随陆执出过一趟门后,仿佛转了性般,在家里一呆就是半个月左右,一趟都没有外出过。   据冬葵所说,她天天在家抄写《戒言》、《慎行》,仿佛真心悔过。   太过乖巧,反倒令得柳氏有些心疼,想到她以前过于活泼,在家一刻也呆不住,总想外出,便越发有些内疚,因此主动提出要带女儿外出。   “我——”   明明事情与姚守宁有关,但偏偏她像是个局外人般,三言两语间便被柳氏安排妥当了。   听到柳氏的话,她正欲出声,眼角余光却看到姚婉宁偷偷掩唇打了个呵欠,似是有些困了。   不知为何,姚守宁眼皮一跳,一股久违的不安感重新涌上心头。   近来过得太顺,她又一心躲着陆执,竟有些放松警惕。   与姚婉宁相关的预感,便唯有‘河神’了。   这个念头一起,眼前所有的人与物都消失了,柳氏说话声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红。   先前还正分别坐在大小桌子上的柳氏、姚翝,此时正坐在一间收拾得喜气洋洋的喜堂之中。   四处贴满了‘喜’字,夫妻二人并坐于上首。   一对新人并肩而立,戴着凤冠的身影虽有珠盖挡面,但她依旧觉得那是自己的姐姐。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不不不——”   姚守宁几乎是瞬间就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当日姚翝所说,曾做过的关于姚婉宁拜堂成亲的梦。   ‘河神’的能力非同凡响,‘他’似是擅于引人入梦,并在梦中成婚,使人防不胜防。   绝对不能让这桩婚事完成!   心里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姚守宁便下意识的冲向二人,想将这场婚事破坏了。   可她一冲出去,身影从那两道并肩而立的身影穿过。   在场的人目光落在新人身上,仿佛没有注意到她这样一个意外的闯入者。   她转头回望,却见到姚婉宁头戴凤冠,冠前垂下红色珊瑚珠帘,将她半张脸挡住,仅露出鼻子之下的部分,那嘴角艳红,微微勾起,仿佛十分欢喜快活。   而另一边,与她想像中的‘河神’则是截然不同。   她印象里的‘河神’,身高近达八尺,身上像是笼罩着一层石岩般的铠甲,脸笼罩在黑雾之中,看不大清楚。   唯独印象中最深刻的,便是‘河神’那一双黑得仿佛无底深渊一样的眼睛,在与她对视时,则转化为波浪般的银色,冷漠得没有一丝温度。   此时映入她眼帘的,并不是受铁甲包裹的‘河神’。   ‘他’身穿喜服,脸上的黑气散逸开来,露出一张粗犷的男人面孔。   从面容看来,此人长相并不出色,一双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仿佛刀削斧刻。   ——不知为何,她依稀觉得这眉眼似是十分眼熟,仿佛曾经在哪里见过。   似是感应到了姚守宁转头去看的目光,那人转过了头来,一双眼睛格外锐利,重重威压仿若崇山峻岭,直压而下,震得姚守宁浑身一抖。   还未再次定睛去看,却见站在自己面前的,哪里是什么浓眉大眼的男人,分明仍是身披黑色岩甲,脸罩黑雾的‘河神’,牵了姚婉宁的手。 ###第一百六十五章 现原形   “夫妻对拜!”   那尖叫的喊话声响起,这一对梦中的‘夫妻’,诡异的弯腰对拜。   “不不不!”   姚守宁回过神来,大声的喊。   可惜她像是被阻隔于这个世界之外,喊音一落的刹那,耳畔听到有男人声音在道:   “你我是拜过天地,拜过父母的夫妇。我朱——”   他还在说话,但名字还未说出口,姚守宁就隐隐约约听到柳氏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钻入她的耳中,将男人低沉的嗓音压盖过:   “守宁,守宁?”   她来不及回复柳氏的喊话,聚精会神想去听那‘河神’说了什么,就在这时,突然有人伸手过来拍了她一下:   “守宁表妹!”   姚守宁的记忆就像是回到了那一夜暴风骤雨之时,柳氏外出取药的时候。   她夜睡之中也恰好梦到有人办喜事,正发呆之际,有‘人’伸手拍她肩膀,她下意识的转头望去,却见到了一只毛茸茸的爪子。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她本能的转头往自己的肩侧看去——   果然见肩头之上,一只毛色泛红的爪子正搭在她身上。   那爪子极粗,似是人的手般,数根长长的尖甲探了出来,轻轻的勾握住她的衣服。   姚守宁的身体瞬间僵住,目光顺着那只红色的巨爪望去,便见一只红毛大狐此时正坐在自己的右手侧,正咧嘴望着自己冷笑呢。   那满嘴尖牙利齿,在满室红光之下折射着森然的光,仿佛染了一层血似的,眼睛碧幽幽的,半眯半睁着,仿佛有不怀之意隐藏在那双阴测测的狐狸眼中。   “守宁表妹——”   狐狸张了张嘴,喉间吐出尖细的人声。   在它的身后,有大股大股的黑气冲天而起,像是浸泡在海中的藻团,用力摇拽着,几乎将屋内的光全部挡住。   姚守宁定睛一看,那根本不是什么黑气,分明是九条摆动的长尾,上面附着了妖气,每晃一下,便与屋内的红光紧密结合。   它的脸越靠越近,嘴中腥气吞吐,尖利的牙齿几乎要碰到姚守宁的脸,身后高扬的长尾像是一只奇大无比的巨爪,似是轻易就能将她抓住。   一只巨大的狐狸突然出现也就罢了,还口吐人声,离姚守宁还如此之近,这惊悚至极的一幕几乎将姚守宁吓得魂飞魄散,尖叫出声:   “不要碰我!”   她用力一掌往那搁在自己肩头的爪子拍了过去,‘啪’的脆响声中,狐狸阴森森的笑声顿时就戛然而止。   所有的幻像消失,唯独那狐狸阴鸷的笑声还在她耳边回荡,仿佛魔音贯耳。   姚守宁急站起身,身下的凳子被修长的小腿顶开一些,发出‘哐’的刺耳挪移声。   这声响一起,顿时将姚守宁的意识拉回现实之中。   巨大的红狐笑声消失,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苏妙真探出的手还维持着被她拍开的姿势,一只手托着手背,怔愣愣的望着她,眼中看不出喜怒。   柳氏坐在上首处,连原本表现得有些困倦的姚婉宁也抬起了头,有些不解的望着眼前的一幕。   “守宁表妹——”   苏妙真的手背被拍得通红,此时心中格外恼怒。   她不知道姚守宁这是发的什么疯,好端端的发着呆也就算了,还突然伸手打了她一下。   明明动了手的人是她,此时却表现得像是受到惊吓似的。   苏妙真捧着手,眼圈一红:   “我不是有意要碰你的,我只是听到姨母在唤你,所以才提醒你一声罢了。”   她半点儿没提姚守宁打人一事,却一直搓着手背,使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到了她手背上头。   “守宁!”   柳氏之前就见小女儿神不守舍,此时打了人后还反倒一脸惊慌,不由皱了皱眉头:   “妙真好意提醒你,你不听也就算了,为什么打人呢?”   “娘——”   姚守宁惊魂未定,目光落在苏妙真身上,只见她双眼含泪,灯光下,那一双妙目圆溜溜,碧莹莹的,竟与先前那一张火红的狐狸脸相重合。   她嘴唇一张一合间,隐隐露出尖利的牙齿,里面隐藏着猩红的舌头。   “娘。”   姚守宁被吓坏了,话还没说完,姚婉宁就强打精神开口:   “守宁不是故意的,兴许是想着事情出神,所以妙真拍她的时候,将她吓到,才下意识还手。”   她这样一说,顿时将责任又抛回到苏妙真身上。   若是换了其他人,柳氏未必倒信,但这个小女儿的性格她却十分清楚。   姚守宁不是尖刻的人,此时她脸色煞白,在拍打苏妙真前,像是受到了惊吓,喊了好几声,确实有可能不是成心打人的。   想到这里,柳氏的脸色缓和了几分。   苏妙真搓手背的动作一顿,敏锐的将柳氏的神情变化收进自己的眼中。   “柳氏对女儿十分信任,无法再挑拨。”   识海之内,‘神喻’传来提醒,也验证了她的猜测。   “主动讨好柳氏,表现识大体的一面,让她对你印象更好。任务完成,奖励‘陆执的欣赏’。”   这声音一响起来,苏妙真心中是又恨又喜。   恨的是柳氏果然偏心,明明她的女儿动手打人,此时却偏偏要自己再去讨好她;   而喜的则是就这样一件小事,‘神喻’竟会主动再次送自己一个奖励,且与陆执相关的。   想必是当日见‘陆执的一见钟情’失利,‘神喻’要再助自己一臂之力的缘故。   想到此处,苏妙真压下内心的愤恨,十分识大体的将手放了下来。   既然柳氏已经相信了女儿的说法,她再举着被拍红的手无异于自取其辱。   “表姐说得对。”苏妙真眼圈虽红,却又露出笑意:   “守宁表妹可能是想着生辰之事出了神,没注意到我伸手拍她,说起来这也是我先动手。”   她嘴唇一张一合,姚守宁却想到了先前从她身上听到的声音。   那道声音尖利高亢,与先前自己看到的红毛九尾狐一模一样。   姚守宁低垂着头,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她,深怕再看到一张如盆般的大红狐狸头,冲着自己诡异的露齿微笑。   她忍了又忍,听到那‘意识’提到任务,说到的奖励涉及到了陆执,她才终于鼓足勇气抬起头。   恰好就见苏妙真正善解人意的替她解围,令她松了一口气的,是映入她眼中的,是表姐那张温婉而清丽的脸,肤色雪白,脸颊有些消瘦,不是什么大红狐狸脸,也没有尖利的牙齿露出。   姚守宁长长的松了口气,但想到先前所见的一幕,一颗心又落回了原处。 ###第一百六十六章 又来了   “……姨母不要怪她。”   苏妙真说完,冲着姚守宁露出和善的笑容。   她为了得到任务奖励,此时是真心实意要与姚守宁和解的。   但这个笑容落进姚守宁眼里,却无端与那狐狸脸相重合,令她十分害怕的别开了眼珠。   柳氏也松了口气。   她相信小女儿不是有心要打苏妙真,可外甥女被打了手却又是事实。   从内心深处来说,柳氏不愿责怪女儿,但又要给苏妙真一个交待,此时见苏妙真主动退让,使得一场冲突消弥于无形,令她脑海里紧绷的弦松开的同时,又隐隐觉得有些对不住苏妙真。   柳氏心中暗忖:兴许是寄人篱下的孩子都要懂事的缘故。   她打定主意,以后一定要好好补偿她,不使她白受这委屈。   想到此处,柳氏露出温和的神色:   “妙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放心,姨母心中有数。”   她看着苏妙真乖巧的坐着,双手置于大腿上,微微低着头。   乌黑的头发盘了少女式的发髻,几丝刘海垂在她额角两侧。   苏妙真的眼皮垂了下来,两排小扇子似的长睫像是两张帘子,挡住了她一双眼睛,尖细的下巴几乎抵到了她的胸口。   ——逐渐的,这张脸与柳氏记忆之中的另一张脸相重合。   “致珠……”   柳氏喃喃喊出声,眼眶渐渐湿了。   她以为自己姐妹多年未见,有时午夜梦回想起小柳氏,都觉得有些记忆模糊,哪知此时再一看苏妙真,就觉得少年时期的回忆尽数涌入心头。   “柳氏因你而忆柳致珠,对你印象更好了。任务完成,奖励‘陆执的欣赏’。”   就在柳氏因忆起与妹妹往昔情宜而十分感动的时候,姚守宁也听到了苏妙真身上传来的声音,她获得了‘陆执的欣赏’。   这个奇怪的奖励,让她想到‘陆执的一见钟情’了。   世子真是太可怜了!   北门前发疯的事还未过去多久,又被苏妙真盯上了。   姚守宁心里涌现出这样一个念头,但脸上却半点儿声色都不敢露,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裙摆,极力避免自己想起先前那头巨大的九尾红狐而瑟瑟发抖。   她觉得坐在自己身旁的不是清丽秀美的苏妙真,而是一头狰狞可怖的妖兽,可惜这些感受她无法与家人说。   柳氏还在那里说起当年与妹妹之间的情谊,说到情动处,眼眶泛红。   可惜在场的人里,姚守宁是心神不安,身体紧绷;姚婉宁困乏异常,只是强打精神罢了;苏妙真则是既鄙夷于她装模作样,又欣喜自己拿到了奖励;   而姚若筠、姚翝父子则是知道她的心结,安静听她诉说。   唯一对柳氏话真心感兴趣的,就只有苏庆春了。   他记忆中的母亲,与柳氏口中那个柔弱而天真的少女截然不同,因此听得津津有味,偶尔还要壮着胆子问上几句,使得柳氏说得更多。   这一顿饭吃了将近两个时辰,柳氏讲得口干舌躁之际,见到大女儿以手肘撑额,才终于惊觉时间不早了。   “大家都回去洗漱休息吧。”   她话音一落,姚守宁便如同受刑结束,忙不迭的站起身来,长腿一迈,借着站在姚婉宁身后的动作,躲离苏妙真远了一些。   “姐姐——”   姚守宁拍了拍姚婉宁的肩头,她好像十分困顿,听到自己呼唤,极力睁开眼皮,细声细气的应了一句:“嗯?”   那眼神迷离,明显意识不大清楚。   这情况可不对头,令姚守宁想起了前些日子‘河神’出现的时候。   莫非‘河神’已经恢复,又要卷土重来了?   她想到这里,心中焦急,再次拍了拍姚婉宁的肩:   “我们先回去再说。”   她说话的同时,将姚婉宁半扶半抱的带起了身,清元、白玉二人要来接手时,她深怕‘河神’会出现,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姚守宁身材高挑,而姚婉宁则是病了多年,身材瘦弱,因此她抱扶姐姐,并不觉得如何吃力。   只是想到先前见过的红狐,姚守宁脚步踌躇,深怕自己一走,那妖怪会对家人不利。   柳氏不明就里,见她起身后未动,又连忙催促:   “你姐妹快些回去,婉宁都要睡着了。”她说完,又内疚:   “都怪我今日兴起,多说了两句,妙真、庆春也快回去。”   她说完,苏妙真点了点头。   今日她最大的收获是得到了奖励,至于柳氏‘回忆当年’,令她早就听得不耐烦了,此时听柳氏催自己回去,恨不得立即就走。   姚守宁不自觉的松了口气,众人俱都出了房门。   屋外夜风一吹,令得姚守宁打了个抖。   苏妙真笑着告辞,等她一走,姚守宁终于不再克制自己的恐惧,浑身直哆嗦。   冬葵还以为她是冻的,连忙上前替她紧了紧披风。   今夜月光如水,满天星辰,可想而知明天是个好天气,并没有之前‘河神’将到时,满府大雾的诡异情景了。   姚守宁压下心中见到那巨大红狐的恐惧,将心思放到了‘河神’之上,带着姐姐一路回屋。   这一路她心神紧绷,却并没有遇到什么怪事。   清元、白玉二人去打水侍候姚婉宁梳洗,姚守宁防止着‘河神’再现,但直到姚婉宁睡下了,也并没有什么异动。   两姐妹暂住一个屋檐下,姚婉宁的床临时安置在原本收拾出来的书屋处,与姚守宁的卧室相对隔,中间仅有屏风遮挡。   她决定今夜不睡,定要好好守护姐姐。   冬葵等人不知内情,收拾妥当之后也都一一离开了,姚守宁躺在床上,一双大眼睛隔着屏风,警惕的盯着姐姐的方向,竖起耳朵,听着对面的一举一动。   屋子里留了一盏小灯,另一端传来细细的呼吸声,冬葵等人也睡在外头的房间,似是也睡着了,发出了细细的鼾声。   一切都十分宁静,仿佛先前的不详预感只是姚守宁的错觉罢了。   她心神一恍,却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突然传来轻轻的水滴声响。   ‘滴答!’   若是其他声音便罢,此时姚守宁对水声格外敏锐不过,一听水声响,顿时睁开了双目。   屋内一片漆黑,那盏留下的小灯不知何时灭的,她竟半点儿没有注意到,不知不觉的睡过去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去温家   姚守宁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明明记得自己瞪大了眼,就是为了盯着姚婉宁那边的动静,但何时睡着的,竟是一点儿记忆都没有了。   若非那一声水滴落下的响音将她惊醒,她恐怕会误了大事。   想到此处,姚守宁慌忙翻身坐起,一把将床帘掀开了。   幔外冷风吹了进来,她只着寝衣,赤足下地。   窗口处有微弱的月光透进来,使她勉强能视物。   姚守宁冲过屏风,便见到了屋后摆的床,隔着床帘,隐约能看到其中的身影。   但只看影子哪能令姚守宁放心,她收敛了脚步,走到床边,轻轻掀起床幔的一角。   姚婉宁睡得正香,呼吸匀称,对她的到来全无察觉,不像是出事了。   这一幕令得姚守宁呆了一呆,看了姐姐一眼,又悄无声息的将手一松。   床幔垂落下来,重新将姚婉宁的身影挡住。   “怎么可能?”她觉得有些不安,咬了咬嘴角。   姚婉宁今夜反常的困倦,分明就是‘河神’会再临的征兆,而她心神不安,也预感到这‘河神’会来。   除此之外,她不知不觉的入睡,且又被水滴声惊醒,都是十分反常的。   姚守宁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又将那垂落的床幔拉了起来,伸手摸入被子中,去拉姚婉宁的手。   她生来有疾,自小手足冰冷,可此时一摸,那手掌柔软温暖,相反之下,姚守宁半夜惊醒,赤足单衣下床,倒有些冷了。   之前姚守宁不觉得,此时与姐姐温暖的掌心一握,便感觉格外明显了。   她意识到这一点,来不及将手抽回,便被姚婉宁握住。   黑暗之中,姚守宁看不到姐姐在握住了她手的那一刻,脸颊浮出的红晕,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真是奇怪了。”   姚婉宁被子没有冰凉,证明‘河神’并没有来过。   她将手抽了回来,见姚婉宁睡得正香,又替她将被子盖好,放下床幔,思索了片刻,却依旧找不到头绪。   姚守宁站了一阵,又从内室出来。   屋门紧闭,她伸手想将门拴取下,发出响动,将屋角睡着的冬葵惊醒了。   “是谁?”   她平日守门,睡的离大门不远,听到响动的刹那,便十分警惕的睁开了眼喊了一声。   夜半时分,这声音显得十分刺耳,接着姚守宁听到了‘悉索’的声音,显然是她掀了被子要起身。   “是我。”她轻声应答了一句,冬葵起身的动作一顿,咕喃着:   “是小姐呀。”   “我睡不着,起来走一走,你别管我。”   她压低了声音说话,冬葵听到是她,警惕心一降,睡意上涌,便含糊不清应了一句,重新倒回床中。   有了这一段小插曲,姚守宁越发觉得怪异了。   ‘河神’前两回来时,全府都像是被施了睡眠咒,闹出那般大的动静,没有一个清醒的。   而此时自己弄出轻微的响动,冬葵随即便醒了过来,可见是没有中邪术咒语的。   府中人正常,姚婉宁也似是未出事——   她将门拴取下,‘吱嘎’声中将门拉开,屋外似是银光互裹,星月之光照落下来,将庭院内照得清清楚楚。   没有大雾,没有邪气密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姚守宁满头雾水,往院中走了一圈,仍未发现有什么异动。   她最终回屋,却再也睡不着了。   今夜的事件给姚守宁敲了一个警钟,‘河神’的事情还未彻底解决,之前的平和,不过是陆执将‘他’暂时击退罢了。   要想真正得到平静,解脱姚婉宁的危机,那么便还是得从陆执下手。   世子啊……   她想到北城事件,心中不由有些发虚:也不知道世子恢复清醒没有。   若是没有恢复,她寻他也无用;要是恢复了,自己呼唤黄飞虎的声音肯定被他听到了,以他聪明,迟早会怀疑自己,并应该沉不住气,来追问自己缘由。   而从他发疯以来,姚守宁因为害怕他秋后算账,除了暗地里打探消息之外,根本不敢露面出头,此时要再找世子帮忙,不知他会不会答应。   胡思乱想之间,窗外渐渐亮起来了。   天色一亮,屋子里的人接连清醒,就连屋内的姚婉宁都翻了个身,似是要醒过来了。   姐姐一苏醒,就意味着她并没有事,昨晚只是虚惊一场。   姚守宁心中松了口气,一晚没睡,反倒困意上涌。   算了算了!她打了个呵欠,身体缩成一团躲进被窝之中,姚婉宁没有事,找世子的事——等她睡醒之后再说。   她昨夜提心吊胆不敢睡,这一觉睡到了晌午时分才醒。   兴许是因为昨夜惊醒了冬葵,大家都知道她昨晚睡不着,中途没有人来唤过她,醒来之后就听冬葵说:   “太太向温家递了拜贴,说要带小姐晌午后去温家拜访。”   她昨晚熬了夜,冬葵还怕她不醒,没料到晌午之前她自己就醒了。   因为日夜颠倒的缘故,姚守宁的精神有些不佳,听了冬葵的话,打了个‘呵欠’,点了点头。   昨夜柳氏提到要去温家拜访,借温家的人手替她准备生日宴,可没想到柳氏昨日提起这事儿,今日就要行动,倒是十分迅速。   她起身梳洗换了衣服,又吃了些东西,刚收拾妥当,逢春就过来寻她了。   显然柳氏那边有些等不及,催着她赶紧出门了。   原本柳氏是想着难得出门一趟,准备将大女儿、苏妙真一并带上的。   但不知为何,姚婉宁拒绝了,说是要留在家中,而苏妙真因为前世的事,对温献容十分怨恨,连带着对温家也没了好感,自然不愿意随同。   今日出门的,便只有母女二人。   温家离得并不远,家里准备了两顶软轿,过去最多两刻钟。   柳氏临出门前看到女儿苍白的脸色,心中有些疑惑。   冬葵说她夜里睡不着,半夜出来行走……   这个小女儿心中从不装事,可这两个月以来,好像频频做梦,有好几次柳氏见她都是眼睑下方浮出黑影,像是许久没有睡好过。 ###第一百六十八章 温景随   “你近来是怎么回事?”母女两人上轿之前,柳氏有些疑惑的看了女儿一眼。   姚守宁顿了顿,摇了摇头,打了个呵欠:   “没事。”   若是之前,她说这样的话,可能柳氏还烦恼于家中发生的种种麻烦,意识不到母女之间出了问题。   可现在随着家里的麻烦事逐渐迎刃而解,姚家又暂时得到了朱姮蕊夫妇作为靠山;苏妙真姐弟的事情有楚少廉出面周旋,柳氏这些日子的烦恼尽去,她的心思自然就放了一些到小女儿身上。   也正因为如此,姚守宁话音一落的刹那,她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儿,发现姚守宁的改变。   这个以往喜欢向她撒娇,有话直说的小女儿,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隐瞒心事。   “你……”   柳氏若有所思,正要说话之时,就听到曹嬷嬷提醒道:   “太太,轿子抬过来了。”   柳氏到嘴边的话一顿,果然就见到有两顶小轿被抬了出来。   另一边姚守宁原本是等着柳氏说话,但没想到被曹嬷嬷打断,只见柳氏的表情似是有些茫然,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道:   “算了,回家之后再说吧。”   说完,提了裙摆上轿。   她一上轿,姚守宁也应了一声,跟着往轿内一坐,闭上了眼睛。   轿子一起身,曹嬷嬷就压低了声音问道:   “太太有心事?”   柳氏性格强势,心中藏不住话,无论喜怒哀乐,总会很直接的表现出来。   可她先前的神情,仿佛是有些不知所措一般,好似有话要跟二小姐说,却又不知如何说出来。   “嬷嬷。”   柳氏唤了一声,最终长长的叹了口气:   “我觉得守宁变了。”   她也说不出来是哪里变了,可隐约感觉,这个一向粘她,对她全心全意信任的小女儿好像与她无形之中疏远了。   仿佛有许多话,她不愿再跟自己说,有些事往心里藏。   柳氏一想到这里,脸上露出几分茫然之色。   虽说生育了三个孩子,可是这三个孩子中,唯有姚守宁以往是与她最亲近,最会撒娇,也最不怎么需要柳氏费心思的。   只要她说的话,姚守宁就会听,就是遭了斥责,很多时候不需要自己去哄,她自己就已经忘记,重新又贴过来,亲热的依偎在她身侧。   柳氏的记忆回到了两个月之前——她带着一双女儿去望角茶楼,姚守宁在马车上昏倒又苏醒过来的时候。   那是母女俩最后一次真正的亲近,姚守宁一醒来,便邀她上床,躺在她怀中,听她讲起了当年的回忆。   自那次之后,柳氏竟再想不起母女二人有如此亲近之时,记忆里只剩下了吵闹、争执。   一切的改变,好像是从苏妙真来了之后。   想到这里,柳氏不由揉了揉眉头。   弄清楚问题的关键之后,她感觉十分的头痛,也觉得有些想不通。   在此之前,姚守宁明明是十分期盼苏妙真到来的,当日从望角茶楼回去的马车上,她问的问题也表明了她对苏家姐弟的好奇及欢迎,可为什么后来真的这两姐弟一到,她又变得排斥了?   柳氏有许多疑惑想不通,但除了这些疑问之外,她心中还有些惶恐。   她习惯了关注儿子,习惯了宠爱长女,也习惯了姚守宁的撒娇及主动的顺从、亲近,当有一天发现这个小女儿无形中与自己疏远的时候,她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重新挽回母女之间的关系。   曹嬷嬷的话从轿外传了进来,安慰着她:   “女孩长大,哪有不变的……”   “……”   守宁会变吗?   这个念头在柳氏脑海里来回涌动。她发现自己有些不敢去细想这个问题了。   若在此之前,曹嬷嬷说这些,她是不以为然的,她总觉得自己生的女儿,她自己清楚。   小女儿最是顺从贴心,无论她如何指责,姚守宁总是不记仇的。   于是柳氏的脑海里浮现出了近些日子以来许多的回忆,都是些不大愉快的,有母女俩为了苏妙真而争执,也有姚守宁提到怪异之事的时候,还有前往将军府那一次,回程的路上,当着苏妙真的面,她将姚守宁骂哭……   柳氏再一想到女儿如今的乖巧,顿生忐忑。   “我……”   良久之后,柳氏还想要再说话,可在她沉默的时候,已经到温家了。   “温太太派了孙嬷嬷来接我们。”   轿外,曹嬷嬷传来提醒的声音,柳氏迅速将满腔的不安压进了心头。   孙嬷嬷是温太太身边最受信任的婆子,她的年岁比曹嬷嬷小些,约有四十来岁,头发挽了个简单的圆髻,脸颊两侧有深深的法令纹,使她看上去十分的严肃。   她穿了一件浅色的袄子,下身配深蓝色长裙,因早前收到了柳氏要来拜访的消息,所以提前在门口等候。   等柳氏下了软轿的时候,脸上已经看不出先前的忧愁,而是露出与往常一样自信而独有的强势笑容。   “姚太太。”孙嬷嬷迎了上来,又见到从轿中下来的姚守宁,勾了勾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意:   “二小姐也来了。”   说完,又上下打量了姚守宁几眼,目光十分的严苛,仿佛在审视着什么。   柳氏见此情景,笑容收了几分,不由轻‘咳’了一声。   孙嬷嬷回过神,收敛了脸上的神色。   她与温太太时常面带笑容的模样不一样,从她的神情、目光看,她为人一板一眼,似是规矩十分重。   “听说前些日子,二小姐随将军府的世子出门了?还在北城门出了些事?”   孙嬷嬷被柳氏的咳嗽声打断了审视,却并没有收回目光,而是看着姚守宁,问了一句。   这话听进柳氏耳中,便觉得十分刺耳。   虽说温、姚两家有默契,要使双方亲上加亲,可自己对温献容向来豁达大方,从未有过为难的时候。   而自己的小女儿与温家八字还没一撇,温太太就已经明里暗里试探过两回了。   姚守宁与陆执总共也没见过几面,虽说北城事件闹得确实挺大,但也事出有因。   柳氏心中越想越是恼火,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了,淡淡的就道:   “长公主喜欢她,出城狩猎,邀了她同行。”   这件事情府中人都知道,瞒也瞒不过,柳氏也没想瞒着:   “她爹觉得不放心,便随她同去了。”   她这话音一落,孙嬷嬷点了点头。   柳氏显然听出了她话中要问的意思,并代女儿回答了这个问题。   有姚翝同行,显然情况并非温家所担忧。   柳氏的话虽说令孙嬷嬷满意了,但她心中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大舒服。   她并不觉得孙嬷嬷有如此大胆,自作主张来询问此事,八成是温太太提前示意过,想借着奴仆的口,探探口风。   虽说她也觉得女儿与世子同行有些不大妥当,可自己的女儿,自己教训也就算了,如今这桩婚事只是双方有这个打算,既未说媒也没下定,温太太的手伸得太长了些。   姚守宁隐约察觉到母亲的心情有些不快,但她听到孙嬷嬷提起世子,心思就已经飘远了。   看样子事情不能再拖了。   昨夜虽说最终验证只是虚惊一场,可她总感觉‘河神’已经卷土重来,带走自己的姐姐只是时间的早晚罢了。   她不能再因畏惧而躲避,是时候找个机会去找世子见上一面了。   几人不再说话,进了温家内院之中。   与姚家相较,温家的房子占地面积要小了许多。   温庆哲只是七品的舍人,薪俸并不多,且他为人古板正直,不屑于贪墨,也不愿与官场其他人同流合污,因此并没有额外的收入。   至于温太太,虽说外表温和好亲近,实则内里也是颇有些清高的,看不起经营买卖,心思也不像柳氏那样活络。   正因为如此,温家的日子远没有姚家好过,从下人穿的衣裳便看出来了。   温太太昨日就收到了柳氏派人递来的拜贴,早早就已经将屋子收拾出来了。   柳氏母女进门的消息,早前就有脚快的下人回报,她与温献容正站在门口等候。   而两女的旁边,还站了一道瘦高的身影。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约二十左右,生得俊眉星目,肤色雪白,神情间有些冷漠。   他穿了一件黑白相间的儒袄,越发衬得他眉目如画。   因还未真正束发,他的头发只是半挽,冷淡之中透出沉稳的感觉。   “景随?”柳氏一见此人,不由低呼出声:   “他竟然也在家中。”   温景随与姚若筠一样,都在筑山书院入读。   但两者不同的是,温景随读书的天份更高,更受看重。   当年顾相的一句夸赞,使得这个年轻人一入筑山书院,便受了顾家极大的爱护。   明年秋闱,曾有人戏言,若他下场,必能高中榜首。   正因为如此,温太太将这个儿子视若眼珠,温家事事以他为主。   他也不负温太太所托,除了天份之外,读书也十分刻苦,大部分的时候都住在筑山书院,回家中的时间并不多。   温景随当年受顾相称赞而名扬神都,除了他惊人的天赋之外,同样与之出名的,则是他出色的长相。   与陆执精致到非凡的样貌相比,温景随的五官并不是那么完美,可组合在一起却形成了其独特的韵味。   柳氏当初就是看中了温景随的潜力,才有了想替她定下这门亲事的心。 ###第一百六十九章 还在这   算算时间,柳氏已经有将近小半年没有见过这位未来的女婿,此时一见温景随,连先前孙嬷嬷冒犯的问话给柳氏带来的不快都瞬时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她望着温景随,以丈母娘看女婿的眼光看他,越看越是满意。   “有些日子没见,景随好像长得高了些。”   孙嬷嬷那张看上去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骄傲神色,她与柳氏一样,都遗忘了双方先前因询问而带来的不快,一张脸笑得像是一朵盛开的花般:   “大少爷是长高了些,太太说去年冬天裁制的衣裳,今年就短了一截。”   她说完,又看了姚守宁一眼,这姑娘神色如常,仿佛并没有露出娇羞的神情。   ——这在孙嬷嬷看来,是她性格变得稳重而懂事,无疑是令她心中满意的。   孙嬷嬷收回视线,又道:   “这段时间以来,大少爷一直在筑山书院苦读,凑巧昨日回了家一趟,太太知道您今日要来,特地留他在家多住一日。”   柳氏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冲淡了她的强势,使得孙嬷嬷紧绷的心弦一松。   显然温太太今日有意令她试探姚守宁,最终又以温景随来化解柳氏不满的举动,是摸准了这位未来亲家太太的脾气。   众人大步上前,温献容的目光落到姚守宁身上,无声的动了动嘴唇。   但在温太太面前,她可不敢造次,而是老老实实的上前先向柳氏行了礼后,得到了母亲示意允许,这才拉住了姚守宁的手,笑着喊了一句:   “守宁!”   姚守宁也先规规矩矩向温太太行礼问安之后,温景随也紧接着面见柳氏。   在与柳氏问安时,他难得收敛了几分身上的冷淡之气,变得十分规矩和正式。   柳氏越看越是满意,还没说话,就听温太太道:   “守宁好像近来安静了些。”   她说话的同时,目光落到了孙嬷嬷身上,孙嬷嬷微不可察的点头,挤出笑意。   这是主仆二人之间的默契,显然孙嬷嬷在来的路上已经试探过了,柳氏的回答应该是让她满意的。   孙嬷嬷为人严格,对女子教养十分重视,是温太太不可或缺的帮手,柳氏的话能让孙嬷嬷点头,显然前些日子的谣传不可尽信。   温太太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切,拉起了姚守宁的手,打量个不停。   “她确实最近乖了些。”柳氏含笑望着女儿,只是笑容里有些隐忧。   若是以前,听到有人这样夸奖姚守宁,她只会欢喜。   可现在发现姚守宁的改变有些不对之后,她却只觉得心中忐忑。   “前几日她爹带她出门,又碰上将军府的世子突发恶疾,可能是被吓到了,近来都留在家中抄写书,今日还是我带着才肯出门。”   因有温景随在,柳氏主动多说了两句,变相的算是安温太太的心,这使得温太太不由十分满意,笑容也多了些真诚。   两个长辈打着招呼,温景随的目光落到了姚守宁身上,她看似安静,但从目光看来,好似已经走了神。   他垂下眼眸,听着母亲与姚太太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聊,说了半晌之后,众人才相继进了屋内。   屋中备了茶水点心,众人落座之后,温太太才道:   “你今日过来,姚家的事可都解决了?”   姚家好不容易安稳了些,姚翝与柳氏的两个晚辈都从刑狱出来,显然姚家已经找到了头绪,生活逐渐步入了正轨。   这使得温太太不由松了口气。   两家是已经定了的姻亲,温献容与姚若筠的婚事就定在来年,温家可不希望姚家出事。   柳氏端起茶杯,微微点了下头:   “差不多了,就等着我家老爷拿到手令,重新入职。”   她这话一说出口,温太太的笑容明显更深了些。   “那就好,那就好。”她圆胖的脸上露出轻快之色,一双眼睛笑得如同弯月:   “不瞒你说,我家老爷之前也十分焦急,说要想办法上疏折子,直达天听呢。”   若只是温太太说要帮忙,柳氏恐怕还不见得相信,觉得她只是嘴甜如蜜,拿好听话来哄人而已。   可她说的是温庆哲要帮忙申冤,柳氏却十分相信。   温庆哲此人古板且又严肃,做事自有一套准则,与他打交道是十分艰难的一件事,但他为人却很是正直,且从不说虚伪的话。   他若说帮忙姚家奔走,那必然不是一句打趣的话而已,以他身份地位,要想掺合姚家的事,呈奏直达天听,那必然是抛开了性命、前程。   想到这里,柳氏神色一顿,将手中的茶杯一放,整了整衣袖,冲着温太太躬身行礼:   “实在有劳温大人费心了。”   有了温庆哲的举动,使得柳氏因先前孙嬷嬷试探而对温太太生出的恶感,此时消除得一干二净。   温太太心中满意,也十分为丈夫的举动自豪,嘴里却客气道:   “哪用行如此大礼,你我将来都是亲戚,本就应该互帮互助才对。”   话虽是这样说,但柳氏仍是十分郑重的将礼行完,才重新落座,两人又说起先前的话题。   柳氏将家中的事情大概与温家说了几句,提到将军府帮忙说了句情,也说到了苏文房与楚少廉之间的渊源。   末了才道:   “我今日过来,倒真有一事要请温太太帮忙的。”   无事不登三宝殿,尤其是在姚家如今有一大堆事处理的情况下,柳氏还带着女儿过来,应该是有事相商的。   温太太也心中有数,嘴里一面答应着柳氏,一面将目光落到了姚守宁身上。   她穿了深色的衣裙,无论是穿着、打扮,全然无少女的活泼与鲜嫩。   可她的长相就是最明艳的点缀,那身老气横秋的装扮压不住她的艳色。   少女的身段高挑且窈窕,那肌肤细如凝脂,双颊浮了淡淡的嫣红,胜似名贵的胭脂。   那一双大眼睛含媚带纯,仿佛两汪秋水,黑白分明,嘴唇不点而朱,垂落在身侧的长发漆黑如墨,光是往那一站,便照得满室生辉,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大美人。   温太太心里在想:莫非柳氏也是听到了近来城中的流言,想要提前先订下姚守宁与温景随之间的亲事?   她心里转过许多念头,但还没说,就听到柳氏道:   “我家守宁生辰近了,家里好不容易太平了些……”   柳氏将自己的来意说了出来,她是过来借人的,这话一说出口,温太太也说不出心中是失落还是庆幸,但嘴上却连连应答了两声。   两个大人在商议的是正事,她目光一转,落到了儿子的身上,心中生出一个念头,接着抿了抿唇,笑道:   “我们说的事可能晚辈听着也无趣,守宁最近难得过来,不如让献容陪她玩耍一会儿,景随也跟着一起去看着两位妹妹。”   柳氏想到了姚守宁对陆执的‘喜欢’,此时听温太太这样一说,不由点了点头。   温献容几乎要掩饰不住内心的雀跃,连忙福了一礼之后应了一声。   随后姚守宁也跟着行了礼,拉住了温献容的手,等温景随不慌不忙的向屋中两位长辈告退之后,三人一起出了屋子。   “我好长时间没见你了。”   出了屋门,温献容走了很远之后,才拉着姚守宁的手长长的叹了口气:   “可想死我了……”   这话一说完,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转头一看,有些吃惊:   “咦?大哥你怎么还在这里?”   温景随没有理她,目光落到了姚守宁身上,那眉眼间的寒意融解了些,神态变得温文,唤了一声:   “守宁。” ###第一百七十章 他喜欢   姚守宁还没来得及说话,温献容就道:   “大哥,我跟守宁好不容易见面,有些女孩间的话要说,你……”   她想起前些日子的传闻,姚守宁与世子出行,回程途中世子发疯,这些八卦堆积在她心中,令她已经好奇了很长时间,恨不能立即从姚守宁口里得知一些消息。   这种事情哪是温景随能听的?   温景随却并没有如她意,被她一句轻描淡写的‘女孩间的悄悄话’打发,反倒忽略了妹妹的声音,问姚守宁:   “听献容说,你在查探应天书局的消息?”   他一句话比温献容之前说的要更令姚守宁感兴趣,面前原本有些无精打彩的少女,在他话音一落的瞬间,一双眼睛便绽放出了光芒,那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   “温大哥又查出了关于应天书局的消息?”   姚守宁问了一句。   温景随微微颔首,认真道:   “是查了些消息。”   他也不卖关子,说给面前的少女听:   “之前有些消息,你也听献容说了,传闻之中,七百年前的开国太祖,就是书局的参与者之一。”   “嗯嗯。”姚守宁乖乖点头,一双眼睛转也不转的望着温景随看。   她的眼神清澈,这样看人的时候,瞳孔之中映出温景随的身影,给人一种好似被她全心全意注视的感觉。   温景随露出微微的笑意,他气质偏冷,这一笑起来却如冰雪初融,不再是那么遥不可及的样子,显得亲近了些。   “但据说这一场书局,同时参与的,还有一个特殊的人物,也是应天书局的召集者。”   他的消息来源果然厉害,这样一个没头没脑的话题,竟也能被他查到这样的地步。   相比之下……   姚守宁想到了自己家的大哥,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可怜的大哥,怎么又是温景随的对手呢?   “这个人是谁,我没有查出来。”   他轻飘飘的说了这么一句,但温献容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大哥的性格她很清楚,他十分聪明,天赋惊人。   身上承载了家人的期盼,以及因顾相的夸奖而带来的许多外界的窥探,形成巨大的压力。   但他从来没有被这股压力所压垮,反倒展现出非凡的天赋,表现相当出色。   他从不做杂事,也不屑为旁的事多花费心思,可自从得知姚守宁在打听‘应天书局’之后,他竟罕见的愿意帮忙去查询消息,且真的被他查探出来了一些东西。   温献容知道,他是不做则已,一做便必是要求严格,尽量完美无缺。   可此时的温景随竟然说,这‘应天书局’的召集者他竟然查不出来。   若是他都查不出来,可见此人身份十分神秘。   温献容被他话题引导,逐渐忘了自己想要赶他离开,继而跟姚守宁说悄悄话的初衷,皱了皱眉:   “应天书局的召集者,竟然不是太祖吗?”   她横插一嘴,打断了温景随与姚守宁之间的谈话,这令得温景随分出一丝目光,看了她一眼。   他的眼神有些严厉,仿佛有些奇怪这个妹妹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   温献容莫名其妙被他一看,正有些无语间,温景随已经别开了眼,懒得将注意力落到她身上,说道:   “应天书局的召集者,据说是有传承的。”   “什么意思?”   姚守宁喃喃发问。   不知为何,温景随的话像是触碰到了她神魂之中的一个隐秘,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神识间飞快掠过,但她还来不及抓住,便又消失。   但就算如此,这些话依旧如一块石子投入湖面,激起阵阵涟漪。   她总觉得这些事对她来说十分重要,一旦想起,对她的未来会带来极大的变化。   姚守宁又惊又惧,同时夹杂着一丝若隐似无的激动与兴奋,又追问了一句:   “温大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据传,召开‘应天书局’的,是一支十分神秘的传承,他们是此会的发起人。”温景随果然不令她失望,说出了一些关键的东西:   “古籍中对于这支传承的存在并没有什么记载,但我近来翻遍了不少传奇、异志,倒是找到了一些线索。”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姚守宁,说道:   “在这些罕有的古本之中,关于‘应天书局’的记载,共有四次。”   第一次太过古老,时间追溯至一千年之前,道门崛起。   “而第二次则是天妖一族乱世。太祖所参与的那一次‘应天书局’,则属于第三次。”此后带来的变化大家都清楚,太祖灭除天妖一族,定国大庆。   姚守宁的心中,已经隐约猜到了第四次‘应天书局’。   果不其然,她接着听温景随道:   “第四次‘应天书局’,则是发生在三十二年前。”   他连时间都查出来了。   “当年,参与了‘应天书局’的,有大儒张饶之,而据传,他带了一位姓柳氏的学生。”   “……”   关于‘应天书局’的消息少之又少,仿佛被人刻意的压制过,就是这样,温景随还能查出如此多消息,最后竟然还查到了那张饶之所带的学生姓柳,可见他确实用了心思。   温献容有些不敢置信,凭借少女对于某些情感的敏锐,她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的目光落到了温景随的身上,但这个大哥的眼角余光也没有看她,而是全心全意的看着站在他面前皱眉苦思的少女。   “大哥……”温献容有些迟疑,她没料到温景随竟会喜欢姚守宁。   这两人私下交往的不多,温景随平日性情过于内敛,家里人压根儿猜不出他心中想法。   虽说温、姚两家是有亲上加亲的打算,但温献容从没见过自家大哥对此事十分上心。   原来不是不喜欢,而是将喜欢藏在了心里,还瞒过了所有人。   若非此次姚守宁有事要她帮忙,且用得上温景随,否则恐怕等到这两人之间的事逐渐明朗,温献容也觉得自己可能看不清这件事。   但大哥的喜欢隐藏得深,姚守宁的心思她却能摸到几分的。   她对自家大哥可没有男女之意,提起温景随时,半分不见少女的娇羞之色,反倒是与将军府的世子颇有渊源……   以往温献容打趣此事,那是以为郎无情妹无意,再加上她娘亲并非好相处的人,这桩婚事成与不成她都不在意。   可这会儿窥探到大哥心意之后,温献容却觉得事情有些棘手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相信你   犹豫了半晌,温献容看了看自己的大哥,又看了看姚守宁。   一个严密的守着内心的秘密,一个懵懂无知,半点儿没有察觉。   “唉……”   她无声的叹了口气,并没有将自己的发现点破,而是沉默着,装着自己一切都没有发现。   “姓柳?”温献容一面分心想着自己的事,一面听着温景随说的话,突然之间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来:   “守宁,”她转头往姚守宁看了过去:   “你外祖家就是姓柳吧?”   姚家是温献容未来的婆家,对于柳氏的出身,她自然是清楚的。   若是其他时候,温献容自然不会将两者联系起来。   但她了解自己的大哥,温景随心思缜密,从不会做无用功,他能在此时特意提到当年的‘应天书局’上,张饶之带了一位学生参与,且提到此人姓‘柳’,那么便证明这位姓‘柳’的人,与姚守宁必有渊源。   温献容话音一落,便见姚守宁点了点头。   “对。”   事到如今,姚守宁也不瞒他们:   “当年大儒带的那位学生,正是我的外祖父。”   温献容听了这话,目瞪口呆的同时,又觉得十分好奇: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让我们打听?”   ‘应天书局’的参与者就是她的外祖父,这是什么情况,她应该比别人更清楚才对。   说完,她又转头去看温景随,果然见他气定神闲,仿佛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的样子。   虽说已经猜到,但温献容仍是十分好奇:   “大哥,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温景随看了她一眼,平静的道:   “都是姓柳,且是南昭人。”   当年张饶之退出朝堂之后,定居南昭子观书院教学,“守宁的外祖就是入读子观书院,被称为南昭的大儒,在当地十分有名望。”   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   “同时姚家的姻亲,那位姓苏的长辈,当年也是子观书院的学生,因此才得以借凭这一层关系,与柳老先生相识,最终与柳家的小女儿相恋成婚,为此还曾跟楚家那位同样入读了子观书院的大少爷决别。”   “楚家那位大少爷?”   温献容吃了一惊,没料到竟会从这些陈年往事中,听到这样一桩消息。   “是楚少廉?”   大庆楚家,全国无人不知的存在。   传闻之中,楚孝通的名字,足以令一些小儿止哭,可见楚家威名。   寻常官员提起‘楚家’,都会胆颤心惊,但温景随却并不见惧意,仿佛提起的只是无关紧的旁人,点了点头:   “这位楚大公子,当年也曾入读子观书院,与苏先生曾是八拜之交。”   温景随说完,就见自家妹妹一副见鬼的表情看他。   “怎么?”他不明就里,问了一声。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温献容觉得自己好像第一次认识自己家的大哥。   他是温家的骄傲,逢年过节之时,总会受到双方亲朋好友的恭维、讨好,而他对这些亲戚总是神色淡淡,温献容有时甚至偷偷怀疑过他可能根本不记得这些说话的七大姑、八大姨——可他此时却能将柳家的亲戚如数家珍。   不止是柳氏这一房,就连苏家那一脉他都打探清楚了。   “为什么不知道?”温景随的平静的脸色终于变了,露出一丝小小的吃惊,仿佛十分意外妹妹竟会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   “你与姚大公子已经定亲,姚家与我们也算姻亲,这些亲戚关系难道你都没有用心去记?”   “我……”温献容平日自认在温太太的带领下对人情交际、亲戚关系的学习也是十分努力的,姚家的亲戚她当然知道,例如那两位才投奔了姚家的苏家姐弟她也是知道的。   可谁家记住亲戚关系,还要记住未来婆婆那将近二十年不见的妹夫当年入读哪里,与哪些人往来过的?虽然苏文房曾经与刑狱楚家的大少爷有往来,且关系亲近到足以结拜为兄弟本身就是一件十分令她震撼的大事。   两兄妹一聊天,温献容那种熟悉的挫败感又生出来了,她话没说完,就见温景随已经别开了脸,仿佛她是一块朽木,不愿与她多交流的样子:   “这就是你当初想要打探‘应天书局’的原因?”   他的视线又落到了姚守宁身上,气得温献容直跺脚,含恨瞪他,却又不敢打断他的谈话。   “是。”姚守宁此时心事重重,也懒得去参与这对兄妹之间隐隐的斗嘴:   “这个事情,关系到一个秘密……”   “说起来,我倒是注意到了一个事。”温景随见她神色犹豫,仿佛在纠结要不要将秘密说出来。   他并没有强迫少女,而是不着痕迹的引导:   “这四次关于‘应天书局’的记载,前三次的出现,都意味着有大事要发生。”   温景随这话一说出口,姚守宁的脸上露出复杂之极的神情——仿佛一个她极力想要守住的秘密,此时终于要被揭开的样子。   看样子,这第四次‘应天书局’的存在,确实引发了一些未知之事,而姚守宁恰好知道些秘密。   “不对呀?”温献容没有留意到好友的神色,而是看着温景随,十分诧异的出声:   “照大哥所说,前三次确实是有大事发生,但第四次的‘应天书局’之后,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啊?”   姚守宁的神色挣扎了半晌,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   “其实是有发生的……”   她的话吸引了温家兄妹的注意,两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她的身上。   “当年,我外祖父参加‘应天书局’是有缘由的,这关系到了我娘的一生——”姚守宁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话锋一转:   “温大哥,你,你相信妖邪的存在吗?”   温景随闻听此言,毫不犹豫:   “你说我就信。”   他的话声很轻,态度却很是坚定。   这是自姚守宁提到妖邪以来,最相信她的人。   她终于抬眸与他对视,仿佛第一次真正的将他看进眼里。   姚守宁曾与父母、姐姐、兄长都提到过妖邪的存在,可就算是姚婉宁,虽说对她也是相信,但也不像温景随,仿佛毫无条件、毫无理由的相信、支持她。 ###第一百七十二章 未来人   温景随长了一双好眼睛。   他的双眼皮极深,睑裂细长,睫毛又浓又密,好似幽密的森林,映得一双眼睛如同清澈见底的湖泊般透明。   当他褪去眉宇间的清冷,便显出几分无辜之色。   此时他目光专注,一双瞳仁里映上她的影子,两人离得并不远,她仿佛可以透过温景随的眼瞳,看到自己微张了嘴唇,有些吃惊的表情。   天妖一族已经是七百年前的传说,过了七百年太平日子的百姓,许多都不相信妖族的存在。   尤其是很多读书人,甚至认为这是无稽之谈而已。   对于开国太祖灭天妖一族而立国的传记,大部分的人都觉得是一种增加太祖传奇性的说法,与柳氏相同想法的人不少,且都十分固执。   “当年这场‘应天书局’,可能是导致我姐姐身体不好的原因。”她顿了片刻,又补充了一句:   “我姐姐的病,并非天生。”   她说这话时,神色有些犹豫。   其实这件事情只是一种推测,并非真实,可不知为何,她内心深处总有一种笃定之感,觉得自己的推测就是真正发生的事。   姚守宁的心态逐渐在转变,她对自己的预感更加的信任,只是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温景随已经注意到了她细微的改变。   此时姚守宁略微犹豫,还是决定将一些秘密说出。   温家是姚家未来的姻亲,温献容是她闺中姐妹,妖邪出现必有缘由,她总有一种预感,这天下的太平日子可能维持不了多久,混乱即将出现。   这个念头一起,她与温景随对视的目光刹时变了。   眼前的亭院消失,站在她面前的,不再是穿着黑白儒衫的年轻学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穿绛紫衣袍,举手投足间带着无形威仪的男人。   他的面庞比此时的温景随消瘦,双颊有些微的凹陷,使得他脸部的骨头线条格外的明显。   那消瘦的面庞曲线将他身上原本残存的少年意气、青年的温文气质冲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冽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与她对视的目光一变,哪怕并非有意,但视线变得锐利,煞气扑面而来。   他头发高挽,束白玉冠,面庞如刀削斧刻,嘴唇紧抿,纵然不发一语,上位者的压迫感却无形传来,使人与之对望,便生心惧之感。   姚守宁的呼吸都在这诡异的‘对视’之间像是被夺走了般,屏住了半晌。   在他的身后,有两道异常强势的红、白两种光芒冲天而起,意味着两种不同的气运。   这红、白之光中,还夹杂着一丝若隐似无的青黑之气,与当日将军府中看到的缠绕的妖气有些相似,像是昭示着什么,但姚守宁血脉的力量觉醒还太浅,她看不明白。   “守宁——守宁——”   温献容的声音响起,将那道与她对视的幻景击碎。   那种如被人以威压慑住,好似连呼吸都下意识收敛的感觉骤然消失。   姚守宁回过神,表情还有些茫然的转头,就见到温献容的脸映入自己的眼帘。   她的神色间带着几分担忧:   “怎么说着说着,就发起呆了呢?”   说话的同时,她伸手想要来摸姚守宁额头,关切的问: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这一次见面之后,温献容就觉得好友的情况有些不对劲儿。   她不再像以前一样无忧无虑,心中装了好些心事。   那手一探出去,便被姚守宁握在了掌心里。   少女转头再往温景随看,那目光如鹰般的男人幻影已经彻底消失,站在她面前的还是那个身穿儒袍的年轻学子。   虽说不知道先前那一瞬间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景,但姚守宁感觉自己仿佛窥探到了‘未来’。   是啊,未来!   先前看到的那一道人影,分明就是温景随,却不是现在的温景随,而是未来的。   那时的‘他’无疑变得危险,好似在这中间的过程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般。   姚守宁感觉自己在听了温景随的话后,血脉好似有所改变,像是某种‘秘密’被撼动,带来的细微的冲击,所以令她能在因缘际会之下,趁着这冲击的余波,可以‘看’到一些未来会发生的事。   可是这进阶显然还不够,因为她‘看’不到温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凭借强大的预感,她觉得这并非好事。   她抓住了温献容的手,语气有些急促而凌乱:   “献容,你们要小心……”   “小心什么?”   温献容不明就里,但也感受得到好友在此时内心并不平静。   她反将姚守宁抓握着自己的手紧握于手心,温献容的身体丰腴,那手掌也软绵绵的,柔若无骨,在这寒冬之季,也带着安抚人心的暖意:   “你别急,慢慢的说。”   “我说不出来。”   姚守宁摇了摇头,看了温献容一眼,最后又将目光落到了温景随的身上:   “我总觉得温家可能会出事。”   她这话没头没脑,令得温献容愣了一愣,温景随的表情一怔,接着微微皱起了眉:   “出事?”他轻声的重复了一遍姚守宁的话,内心却开始思索自己的父亲是不是无意中得罪了某些人。   这并非不可能。   温庆哲的性格刚正,但过刚易折。   “没事的。”温献容并不知道大哥脑海内已经开始紧锣密鼓的去回想温家的人与事,及温庆哲所处位置、会打交道的官场中人,细想哪些可能得罪之后会致温家出事的人和事。   她只是看得出来姚守宁有些心神不宁,安抚她道:   “我爹就一小小的七品舍人,掌管的也只是抄写文章、奏折而已,不接触朝中大事,没有话语权,自然也没什么大事。”   她娘性情精明而又迂腐,自诩为读书之家,不屑于与商贾往来,行为清高,从不犯事,应该惹不到麻烦里去。   温家人口简单,有往来的亲戚,也大多身居低位的官吏,纵然犯错,也达不到会牵连旁人的标准。   姚守宁也说不出来,她觉醒的血脉力量始终还是太低,缠绕于温景随身上的那红、黑、白三气她很难分辨得出来是什么意思。   但她只知道,那夹杂于红光之中的黑、白之气透露出不详的气息。 ###第一百七十三章 朱小姐   想到此处,姚守宁又看了一眼温景随。   眼前的人仍然是那位备受瞩目的年轻学子,虽说样貌的变化与幻像之中的人差别不大,但眉眼间的神态却有如天壤之别。   至少此时被他注视的姚守宁,并没有感觉到那种沉沉的压力。   未来发生的事只能预防,更何况以她如今的力量,仅能做到先前那样的言语提醒,她还没有能力去改变。   姚守宁定了定神,将脑海里的杂念甩去,提醒了温家兄妹要注意家中安全之后,她想起几人先前在谈的话题:   “我姐姐的病,可能是妖邪所致。”   她这话如平地惊雷,可将温献容惊得不轻。   温景随也愣了一下,那目光逐渐变得锐利,接着就听姚守宁提到了当日西城事件之后的事,包括将军府中闹蛇,柳氏再遇孙神医得药引,以及家中引来邪祟等。   这一切事听得温献容小嘴微张,许久回不过神。   对于现如今许多已经不信妖邪,认为七百年前的开国记载只是异志传奇的人来说,姚守宁的话无疑是极大的冲击。   但出于对姚守宁的信任,以及敏锐的嗅觉,温景随很快就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儿:   “你的意思是,当日将军府闹蛇,可能是妖邪闹事?姚大小姐的‘病愈’,是邪祟影响的?而前些日子姚家进贼,也并非贼人,而是妖邪?”   姚守宁点了点头。   姚翝提醒过她,这样的话绝不能往外传,否则会引来镇魔司注意。   可站在她面前的,是温家的兄妹。   温景随与她之间关系虽说疏远,打交道的时候不多,但温献容却是她闺中好友,亲如姐妹,将来更是会嫁进姚家,对她真心实意。   她已经预感到温家可能会有不好的大事发生,且从那缠绕的黑气看来,极有可能这件不好的事跟妖邪相关,她又怎么忍心温家出事?   见姚守宁点了头,温景随似是漫不经心的又问:   “也就是说,近来将军府数次与姚家往来,都是因为妖邪即将现世?”   他问完这话,便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直到姚守宁毫不犹豫的再次点头,应了一声:嗯。   这一声应答仿佛定心神石,令得温景随顿时觉得踏实,他甚至不自觉的松了口气,嘴角的肌肉微微一松,露出淡淡的笑纹。   直到这会儿,他一颗心才落回了原处,温献容总觉得大哥的眼中流露出某种神秘的光泽。   她的心思迅速从姚守宁所说的话中抽离出来,想起先前温景随问话的样子,似是有些紧张。   这位年少便称为神童,并被顾相所称赞,家中父母都夸奖,甚至连严肃、古板的温庆哲提起来都心怀骄傲的大哥,没想到也会有紧张、害怕之时。   他在怕什么?怕姚守宁心有所属?怕自己比不过陆家的那位天之骄子?   温献容心中一瞬间闪过许多念头,觉得这位自小在她眼中便超凡入圣的大哥,此时终于有了一点‘落入凡尘’的气息。   “我总感觉,之后可能会有大事发生……”   姚守宁话音刚落,温献容还来不及说话,突然几人就听到了远处的脚步声。   温景随的目光迅速变得锋利,转过了头,就见到一个身穿青色短袄,下身配枣红色厚棉裙的少女匆匆从内院之中出来。   “玉茵?”   温献容也见到了自己的贴身丫环,不由喊了一声。   玉茵正在仰头四处张望,听到呼唤,转头见到这三人,不由面露喜色。   “可是母亲唤我们回去?”   柳氏与温太太正在说话,刚把三人打发出来玩耍不久,不至于这么快又召人回去,温景随总觉得可能是有其他的事发生。   玉茵先是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   “太太确实是让我出来找人的,不过找的是二小姐。”   她的目光落到了姚守宁身上,姚守宁有些好奇:   “找我?”   温献容咬了咬嘴唇,猜测母亲唤姚守宁的用意。   但下一刻,就听到玉茵说:   “对,因为先前家中守门的赵大来报,说是有人来找二小姐。”   “有人找我?”   这话倒真是令姚守宁有些好奇了。   她之前性格虽活泼,但柳氏拘她很紧,她亲近往来的人并不多,平时很少有人来找她。   更何况她如今可不是在家中,而是在温家做客,又有谁会跑到温家来寻她呢?   温献容也觉得有些奇怪,看了姚守宁满脸的疑惑,不由感兴趣的问:   “是谁找守宁?”   玉茵就道:   “赵大说,那人坐在车里,是个自称姓朱的小姐。”   “朱小姐?”   这一次说话的是温景随,他那张俊美的面容上罕见的露出迷茫的神情:   “哪位朱小姐?”   姚、温两家虽说没有定下他与姚守宁之间的亲事,但他本人其实早将姚家划入自己的关注名单之内。   与姚家往来的人他都有所了解,他对姚守宁的关注,远比温献容所猜想的要多许多倍。   她的爱好、性格、脾气,他对姚守宁的了解,比温献容还要更多一些。   姚守宁往来的朋友,认识的官家小姐,他都有关注,却从未听闻过有姓朱的小姐。   ‘朱’可是国姓……   温景随目光闪了闪,似是想到了一个情况,但又觉得不大可能。   “哪位朱小姐?”   姚守宁紧随其后,也问了一声。   她比温景随还要迷茫一些,翻遍了记忆,她也找不出自己与姓朱的人家有什么牵扯。   唯一最近往来最多的姓‘朱’的,就是长公主朱姮蕊……   但朱姮蕊身为大庆长公主,手握权势,要想找她,也用不着找上温家的门,且自称‘小姐’……   “我也不知道。”玉茵就不清楚了,摇了摇头:   “赵大只说了这位小姐姓氏,说是寻二小姐有急事,其余便没说了。”   但这位小姐乘着马车而来,据说并未完全露面,但从她说话、做派便能显出此人气势不大一般,赵大虽说只是外院小厮,但好歹在七品官员家中为奴,也是有些眼色,所以明知失礼,但仍是急忙的将此事报了温太太。   温太太便索性让玉茵过来转告了姚守宁。 ###第一百七十四章 我不跑   玉茵的意外到来打断了三人谈话,姚守宁不知这位‘朱小姐’的身份,但她生来好奇心重,听到有位‘朱小姐’寻自己有事,哪怕并不知道这所谓的‘朱小姐’是谁,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想要去看看这是何方神圣。   反正此时光天化日,这条街巷中住的都是官员家属,兵马司的人巡逻十分殷勤,向来治安都很好,而且就在温家门口,有温家的下人在,也不可能会出什么大事。   想到此处,她转头看了温献容兄妹一眼,说道:   “温大哥,献容,我想去看看是谁来寻我。”   温景随点了点头,他对这突然冒出来的‘朱小姐’也觉得有些好奇,且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莫名的危机,因此道:   “我们送你出去。”   如此一来,他既可看护姚守宁安全,又可见见这位从没被他记住过的‘朱小姐’。   温献容也觉得有些奇怪,甚至心中也如大哥一样生出了莫名其妙的危机感,总觉得这些时日以来,自己被温太太拘着,竟然没意识到好友身边何时出现了一位‘朱小姐’。   几人出了庭院,很快见到了大开的房门。   从开着的门口看去,可以看到在屋门的几层阶梯之下,停了一辆陌生的马车。   马车外有个赶车的仆从,是个貌不惊人的中年男人,身材有些瘦弱,但看人时一双眼睛却露出精光,显然非同一般。   三人出了门口,温景随碍于礼数,在门口站定。   而姚守宁则是提着裙摆三两步下了阶梯,走到了马车前。   车门半掩,她喊了一声:   “朱小姐?”   说话的同时,将那门一推——   接着,她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吃惊之色,眼珠子都险些瞪落掉地:   “是你!”   她的第一反应是想要逃走,接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下意识的就想反手将车门重新关紧。   但她动作快,车内的人动作还要快。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快如闪电的从车内探了出来,一把抓住了她推门的手,将她往车里抓,力量大得几乎要将她的身体都提起来。   她半个身体挂在车沿之上,一双脚晃悠悠的挣扎着想要踩地。   “完蛋了!”   姚守宁的脑海里,顿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拽着她手腕的手宛如钢铁,根本不是她的这点儿力量能撼动的。   她哪里还敢关门,深怕夹到自己的手腕,连忙就喊:   “别拉,别拉。”说完,又小声的嘀咕:   “我不跑就是。”   姚守宁的话中透露出妥协之意,那拽人的力量顿时轻了些,一道轻轻的‘哼’声从车里传出来。   抓着她手腕的手掌微微松开了些,却仍没有完全放——显然比起相信姚守宁的承诺,车里的人更相信自己的力量。   虽说少女的手被人抓着,上半身维持了前扑的姿势,但好歹腾空的双足终于落地。   温景随注意到了姚守宁与这位‘朱小姐’之间诡异的亲近,当车门被推开的刹那,姚守宁背对着他,他没有看到少女脸上露出的害怕之色。   但从姚守宁推门之后急于关门的仓皇举动,他隐隐看出了些端倪。   车门还未被彻底关上的时候,车厢里探出了一只手来,将姚守宁的手腕拉住,温景随脸上的笑意消失,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那只手看得出来是养尊处优的,肤色雪白,手指纤长,但明显较寻常女子大了许多。   尤其是握在了姚守宁手腕上的时候,对比就更明显。   温景随觉得这一幕刺眼无比。   他强压下心中想要将这只抓握着姚守宁的手拉开的冲动,往前迈了一步,作出欲下台阶的姿势,同时目光飞快的往车内看了一眼。   只可惜姚守宁先前关门的动作太快,此时车门半掩,仅留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两兄妹站在温家的大门口处,离下方的小巷有数步远。   从他站的位置看去,只隐约能见到一个半卧靠于车内的人影,穿了一条及地的青色长裙,一头妖娆的黑发垂落在‘她’细细的腰侧,从身影看来,似是一位身姿相当绰约的美人儿。   ——只是车门关了大半,看不清‘朱小姐’的脸。   “是认识的人吗?”   就在这时,温献容好奇的问了一句。   姚守宁硬着头皮,哭丧着脸转过身来,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抓握着她手腕的那只大掌还没有放开,仿佛捏住了她的命脉。   她心中天人交战,双股颤颤,几欲想要将门强行关上,恨不能立即逃走——   但这位‘朱小姐’追到了这里,又点名找自己,怎么可能轻易放她离开。   若她一闹,说不准这人会借机出来,到时事情闹大,此人身份曝露,‘她’倒不怕丢人现眼,柳氏可能会觉得颜面无光,回头自己可能还会受一番斥责。   想到此处,姚守宁迅速收起内心逃跑的欲望,以一种面临苦难的心态,咬牙点了点头:   “是熟人!”   这句话止住了温景随想要过来的打算,他犹豫着了半晌,站在原地。   但他随即发现,她这一刻一扫先前有气无力的模样,变得鲜活了一些,显露出几分昔日活泼灵动的姿态。   车内的‘朱小姐’到底是谁?   他心中有些不安,微微皱了下眉,却并不愿将内心的隐忧说出来,增添姚守宁的压力。   “是熟人就好。”   温景随忍下了心中的怪异感,觉得自己总要想办法打听清楚这位‘朱小姐’的存在,脸上却露出温和的神色:   “既如此,你先去忙你的事,回头姚太太与我母亲那里,我跟献容会去说的。”   他半点儿都不去追问,哪怕明知心中觉得不对劲儿。   姚守宁松了一大口气,脸上露出感激之色,第一次觉得这位温大哥实在是个好人——奇怪的是,她以前怎么会觉得他有些不易亲近,难打交道呢?   “多谢温大哥。”   说完,她又飞快的推开车门,爬上了马车。   温献容还想探头来看时,她反手‘砰’的将车门关紧,把外头的注视全部挡住。   赶车的奴仆十分机灵的抖了抖手中的缰绳,马扬蹄而走,带动车轮发出‘吱嘎’的辄地声。 ###第一百七十五章 扮女装   马车从小巷很快驶出,温献容望着这车一晃一摇离去的影子,有些纳闷:   “大哥,你说这位‘朱小姐’是谁?”   她与姚守宁如此亲近,竟从未听闻过她身边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位好友。   温景随脸上的笑容渐渐的消失,定定的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看,那手不自觉的握成拳,许久之后又逐渐松开。   以他聪慧,一个念头已经涌上他心中,他没有回答妹妹的话,而是直到马车彻底转出小巷,马蹄声都若隐似无了之后,他才无声的叹了口气,看了妹妹一眼:   “‘朱’是国姓,赶车的马,看起来膘肥体壮,毛色油光水亮,不是一般人家照顾得起的。”   温家也算官宦之家,与普通人相比,也算小有富余,但也养不出这样好的马匹。   与姚家有往来的朱家人,且家中富贵的,近来浮现在他脑海中的,便唯有长公主朱姮蕊而已。   可那位长公主已经五十多岁,且传闻之中,她膀大腰圆,有万夫莫敌之勇,抡得起大刀,舞得起长枪,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将才。   但先前马车上看到的那位‘女子’,看起来婀娜苗条,哪怕温景随只是透过车缝看了一眼,但也仍看得出来年纪应该是不大的。   长公主并没有女儿,她很晚生育,膝下唯有一个独子,姓陆名执,正是近来神都之中传来沸沸扬扬的——那位已经发疯之后喊着要跟狗成亲的世子。   只是可能吗?堂堂男儿,却以女子名义出街——不仅是以女子名义示人,先前那惊鸿一瞥,分明车内坐的就是一个女子。   一个出身尊贵的男子,如何能作女子装扮?此举不止离经叛道,且实在太失体统脸面。   温景随罕见的犹豫了片刻,最终仍是按捺下了内心的疑惑,觉得这个想法太大胆了一点。   他沉默了下去,温献容等了一阵,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不满的小声念道:   “说了两句,也没说出到底是谁……”   两兄妹说着话的时候,另一边那辆已经行驶出小巷的马车之上,姚守宁战战兢兢的坐缩在角落,老老实实的面对坐在她面前的人,满脸压制不住的惊恐之色。   那位传闻之中已经发了疯的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世子,此时正穿了一身女装,宛如一位绝代佳人,正神色冰冷的盯着她看,眼神有些不善的样子。   双方对峙半晌,姚守宁因为紧张而小腿都有些发麻。   她偷偷缩了一下脚尖,试图将自己缩成一团,以免引起这位世子注意。   哪知她刚一动,鞋底蹭着马车木板,发出响亮的‘悉索’声。   那位先前冷眼看她的女装大佬身体一动,姚守宁顿时双手抱头,脑袋像是鸵鸟一样埋进了曲起的双膝之间:   “别打我,别打我!”   她惨叫连连,赶车的马夫却仿佛像个聋子,对车内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   车辆平缓的驶离温家,姚守宁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干了一桩蠢事。   这会儿车上没有什么人可以救她的命。   她与这世子打了几回交道,兴许是驱赶‘河神’的时候两人曾经共同冒险,让她对这位世子下意识的放松了警惕心。   如今自己与他同处一车,外面是他的人,当日北城门处,他丢了这样大的脸,神都如今传的是他疯名。   从他身穿女装来看,这位世子怕不是彻底疯了,他要是暴起打人,自己找谁救命?   陆执看着抱了脑袋惨叫的少女,气极反笑:   “闭嘴!”   他一声喝斥,姚守宁的喊声顿时消失。   她埋在膝盖间的脑袋偷偷动了动,像是想要抬头看他,陆执冷冷道:   “你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这话音一落,姚守宁终于是动了。   既然他能清晰的说出完整的话,显然这位世子已经恢复了理智。   虽说北城门丢脸一事令他极有可能处于失控的边缘,可只要他清醒了,至少也是可以沟通的。   姚守宁心态乐观,抬起了头来,双手还捧着自己的头顶,壮着胆子盯着他看——   半晌之后,试探性的说了一句:   “你,你这样打扮挺好看的……”   凭心而论,陆执的长相确实极美。   一双丹凤眼眸光流转,本就雌雄难辨。   此时他身穿女装,平日束了一半的头发放了下来,梳成女式的简单发髻,乌发团绕之下,那脸庞更是精致,衬得他唇红齿白,似笑非笑间更是艳色逼人。   “……”   陆执沉默了半晌,姚守宁有些不妙的察觉自己的恭维并没有令他通体舒泰,反倒使他怒气值直线上升。   “我也不是说你好看……”她暗叫不妙,平时那些哄柳氏手到擒来的字句,在这样的关键时刻统统都想不起来了。   她急恐交加,眼泪汪汪:   “你先不要凶我,我们有话好好说——”   这位自小性情沉稳、冷静的世子终于维持不住淡然的神情,脸色变得有些狰狞:   “不要装可怜!不准哭!”   姚守宁的退路被他两句话堵死,眼泪逼回眼眶,过了半晌,她问:   “你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   他长发如瀑,妖娆散于身侧,穿了一件加了不知多大码的女装,最重要的,是他本该一马平川的胸口处,不知塞了什么东西,此时竟鼓鼓胀胀,看起来十分惊人。   姚守宁总觉得坐立难安,理智上她觉得陆执已经恢复了清醒,所以才会来找她算账。   可情感上,她觉得这位世子恐怕还是在发疯,不然为什么会装成这个模样大摇大摆的出门?   装成女人也就算了……   她目光又不着痕迹的往世子胸前看了一眼,那一对胸倒是塞得挺大,但不知是不是他先前斜靠着坐,那‘假胸’已经挤得高低不平,还有棱角顶起了袄子——她总觉得陆执在里面揣了把刀子。   介于她得罪陆执不轻,她觉得自己有理由感到恐惧,并且应该问个分明。   姚守宁这话一问出口,陆执深呼了口气,嘴角试图挤出一丝笑意,似是想让自己平静,但最终抽搐了两下,化为冷笑声:   “好你个姚二,这样的话你也敢问出口。”   陆执冷淡的面具龟裂,压制的怒火涌了上来,令他脸色阴沉沉发黑,再不复前几次见面时的冷淡、矜持。   他肤色雪白似透明,额头跳起的青筋显得格外分明:   “我如果不装女人,我甚至都无法出门!”   他起身往前一迈,蹲到了姚守宁面前,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用力往姚守宁脑门上点:   “发生了什么事你不知道吗?外面的传言你听说了吗?你知道我家里人怎么看我的吗?你知道我这段时间过的什么日子吗?”   这些时间以来发生的事一一涌上心头,每说一句,就令他更加生气。   从小到大,他就没有这么丢脸过!   满腔怒气值化为手指上的力量,令他用力的点击面前少女的脑门。   陆执每点一下,姚守宁就想抱头鼠蹿,她被喷得头昏脑涨,好在多年受柳氏斥责、教训让她养成了丰富的下意识反应,这会儿在陆执暴怒之下,还能顺着他的动作拼命点头:   “知道——知道——”   “你知道个屁!”愤怒令世子暴发出与他身份不相匹配的粗鄙言语,他蹲下之后的高大身形将极力缩成团的少女笼罩在内:   “我爹娘都觉得我疯的不轻,家里的人见我就绕着走!”   因为此事,长公主与丈夫翻脸,不准他在家中养军犬,逼他将留在府里的狗子全部赶去军营。   下人表面不敢吱声,但背地里看陆执的眼神带着怪异与同情。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当日北门他中了邪,言行举止不受自己控制,其中也有姚守宁的原因!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姚守宁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像一个木鱼,被他敲得‘咚咚’作响。   情急之下,她松开了抱着脑袋的双手,壮着胆子将世子那只探出来点她的手抓进了掌心,用力的包握紧:   “你听我说,这与我无关啊——” ###第一百七十六章 算总账   姚守宁顶着世子的怒火,大喊出声。   她的手掌软绵细腻,仿佛摸不到骨头一般,与陆执修长却又有力的手指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个动作过于亲近,陆执愣了一愣。   但随即愤怒涌上他心头,两人之间问题还没说清楚,世子哪里又还顾得上这些‘小事’。   陆执想将手指往回抽,姚守宁深怕他还要拿手敲自己的脑袋,忙将他抓得更紧。   情急之下她的力量倒是不小,陆执一拽之下不止没能将手抽回,反倒在这股力量之下,把姚守宁的身体也拖过来。   她蹲立不稳,像个不倒翁一样摔在他身上。   幸亏他坚如磐石,被她一撞不止没倒,反倒是姚守宁自己撞到他身体,又摔倒下去。   他胸前不知道揣的是什么东西,厚厚实实的,有些硬,被姚守宁一撞之下,歪到了腰侧去。   姚守宁的长发缠在他手臂上,两人手掌相握,她蹬着两条腿想起身,但冬天衣裙极厚,她要翻身可不那么容易。   “放手!”   陆执既觉得离谱,又觉得荒唐,喝了一声。   姚守宁哪里敢放,反倒将他抓得更紧,甚至借他手上的力量,好不容易爬跪起来,昂头与他面面相对。   “不放!”她脸颊有些泛红,毕竟刚刚摔倒在地实在很是失礼。   如果柳氏在场,可能会被她气死。   想到这里,她有些心虚,接着又长长的叹了口气,苦恼的道:   “真的不关我的事啊——”   陆执被她气笑,“你还敢说这样的话!”   他咬牙切齿:   “当日北城门的时候,我听到你喊了狗来扑我!”   不知是不是当日留下的恶梦,陆执此时下意识的避开了‘黄飞虎’的名字。   “那条狗扑完我后,我就妖蛊发作,你还敢说与你无关!”   越说,他心中越是愤怒。   但是怒到极点,陆执反倒冷静了下来:   “你知不知道,”他蹲在姚守宁面前,与她双目相望:   “我妖蛊重新被镇压,清醒之后在想什么?”   姚守宁被他喷得昏头转向之际,只知不停的点头,冷不妨听到他问话,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目光与他一望,见他眼神幽深,像是两潭深渊,直勾勾的望着她,颇有些瘮人。   他若大发雷霆倒也罢了,此时突然冷静,反倒像是凶气内敛,姚守宁胆颤心惊的问:   “想,想什么?”   陆执的表情平静了下来,下意识的去摸自己的腰侧,但却摸了个空。   这才想到自己今日乔装打扮出门,将平日的佩剑解了下来,藏到了座椅下面。   “我开始统计看到的人有多少。”   他考虑杀人灭口的可能。   但据罗子文说,当日围观者众,恐怕光是流民便不下百十人。   同时沿街店铺、进出城的人,还有将军府的亲随全都看见了。   最重要的,是他爹娘来的时候,他闹得正凶,夫妻联手将他打了一顿才带回家,此时徐相宜想办法将他身上的妖蛊镇压了,陆执还养了两天伤才能重新站起来——真是祸不单行。   “这一切,都是你的原因。”   他说着说着,眼底又有火苗蹿起:   “而事情发生之后,我丢人现眼,你躲在家里不出门!”   陆执很阴暗的怀疑她可能是想要逃避责任,自北门事件之后,她甚至没有来将军府负荆请罪的意思。   如果不是今日他主动找上门,可能姚守宁还要躲着他,不知躲到几时!   他幽幽的盯着姚守宁看:   “我们以前是不是有仇?”   世子的眼中像是燃起了两簇火光,被姚守宁抓在掌中的手指用力要往回抽。   姚守宁深怕他暴怒之下出手打自己,甚至怕他挣脱,双手十指交扣,把陆执的整个手掌全包握在掌心,努力在他盛怒之下挣扎求生存:   “你听我解释,我有原因的,真的有原因的。”   虽说此时世子看样子像是要气得失去理智,但他这一场大怒始终是在姚守宁预期之内。   遭受了他暴风疾雨般的一通指责之后,姚守宁反倒长长的松了口气。   自北城事件以来,不止世子承受压力,其实她也提心吊胆的,深怕世子来找她算账(虽然他真的来了)。   “哼!”   已经骂了半晌的陆执冷冷看了她一眼,哼了一声。   此时他可以感受得到面前少女的小心翼翼,她摆出极力求饶的姿态,令他心中那股憋了多时的怒气终于得到发泄,情绪暂时得以控制,恢复平静。   “什么原因?”   “因为我当时——”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将苏妙真的情况说出来。   陆执见她吞吞吐吐,转头去摸藏在车座底下的长剑,姚守宁连忙拉住他:   “是因为有人想害你。”   他没有转头,这个答案显然并不能令他满意,姚守宁连忙补充了一句:   “是妖!是妖想害你!”   这句话终于令他平静了些许。   陆执别开了脸,所以姚守宁看不到他此时眼中已经不见怒火,反倒带着若有所思之色。   “有妖想害我?”他慢吞吞的将摸剑的手收了回来,托了托歪到腰侧的假胸,问了她一句。   世子转过了头来,他的面容冷淡,不见半分怒气,仿佛先前的发怒只是一场有意的表演,就为了诈出姚守宁的秘密。   但不论如何,他发疯一事暂时告一段落,姚守宁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对。”   “你怎么知道的?”他沉声发问,表面虽说平静,但内心已经杀机翻涌,决定问出此妖邪下落之后,必要令它血溅五步远,方能消自己心头之恨!   “我感觉到的。”姚守宁话一说完,陆执的眉毛颤了颤。   她此时将察言观色的本领发挥到极致,见他表情不妙,连忙就强调:   “真的!”   她怕陆执不信,又提示他:   “你想一想,你在向狗表白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姚守宁不敢提起‘苏妙真’的名字,仿佛说到了她,可能会惊动她身上的‘意识’,使‘它’窥探到二人所说的话,偷听到两人的秘密。   提到‘向狗表白’的时候,马车震了震,外面赶车的人像是受了不小的惊吓,险些从车上栽了下去。   这可是将军府大半个月以来,禁止讨论的话题,没有人敢在世子面前提起这个事——除非是不要命了。   而外头的动静也让姚守宁意识到,自己与陆执的谈话可能一直被那赶车的马夫听进耳中,那她先前被骂的时候,此人装聋作哑,半声不吭,显然是故意的!   她嘟了下嘴,眼中的光彩暗淡了下去,整个人好似一瞬间显得有些无精打彩的:   “我也不是无缘无故叫黄飞虎扑你的。”   陆执看她有些委屈的样子,心中突然生出迷惑。   到底真的受了委屈的人是谁?   他咬了咬牙,强忍下再点她脑门几下的冲动,将心思放到了正事上,想起了姚守宁的提醒。   正如眼前的姚二所说,在她召唤黄阿狗飞扑自己之前,他好像听到了有人呼喊自己名字的声音。   神都之中,敢直呼他姓名的人可没几个人。 ###第一百七十七章 近真相   陆执的目光逐渐变得锐利,并眯了眯眼睛,接着他就听到了姚守宁轻声的嘀咕:   “如果不是那只狗,现在可能你中邪更厉害,说不准被人迷得昏头转向,还不自知。”她说到这里,也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算是帮了陆执一个忙,除了恐慌惹了祸之外,被他发了一通火后,也是有资格生气的:   “我也只是想帮你!”   “被人迷住?”   陆执意识到了少女情绪的变化,她气鼓鼓的,一双大眼睛中露出不高兴。   可他并没有哄人的经验,所以只注意到了她话中的重要信息:   “你是指,当时有人驱动了邪术,意图控制我?”   他很快意识到了姚守宁话中的意有所指,并很明确的指了出来。   而这个控制的术法,应该是媚惑一类,从黄飞虎出现迷得他‘神魂颠倒’来看,施法者可能最初的目的是想要让自己爱上某个人。   姚守宁为他敏锐的洞察力感到心惊了片刻,接着点了点头,也不敢将话说得太明白,深怕被那道附身于表姐身上的‘意识’偷听到般,小小声的道:   “差不多吧。”   “是谁?”陆执问。   她摇了摇头,面露恐惧,陆执就再问:   “不敢说?”   姚守宁这下不停点头,他又追问:   “怕被听见?”   她再次点头,力道比先前更大了一些。   陆执就心中有数了。   看样子,她可能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十分强大的存在,应该是天妖一族的余孽,且本领极强,哪怕两人私下会面,她也担忧会泄密。   最重要的,是这个妖孽已经盯上了自己。   世子强忍阴影,极力从自己仅剩的回忆之中,梳理当日发生的事。   从与她简单的对话中,陆执分析出当日是有一个妖邪混入了人群,试图向他动手,姚守宁应该发现了此事,所以及时示警——不过她示警的方式过于离奇,使得自己一世英名扫地。   想到这里,陆执看了姚守宁一眼,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他天生气运加身,照理来说妖邪难以近身,纵使天妖之气也不可能令他失控才对。   再加上此次发疯失去意识,分明与他体内并未彻底拔除的妖蛊发作相关,而非外来妖气影响。   他心中略一思索,便知道如何去询问了。   看样子姚守宁应该是愿意跟他分享一些事的,但她似是对于那妖邪十分忌惮。   不过她不敢开口,陆执就主动提起。   他先从妖蛊事件最初问起:   “跟西城案件有没有关?”   陆执并没有提到苏妙真的名字,也没提到那个可怕的‘意识’存在,姚守宁略一偏头思索,觉得问题不大,因此连忙点头:   “有关。”   她回答得十分肯定。   陆执眸光一转,垂下了眼眸。   长睫掩住了他眼中的神情,在他眼睑下方打出一片阴影,他褪去了先前佯装出来的怒火之后,整个人像是一尊冷冰冰的玉雕,有种出尘脱俗却缺少属于人的七情六欲的感觉,给人无形的压力。   姚守宁悄悄的将手松开,身体缓缓坐到脚后跟上,双手乖乖放置在腿前,安静的看他想事。   既然两次事件都有关联,那么便证明西城、北门两次想要对他动手的人都在现场。   他一旦开始思索正事,自然就不再回避当日北城之耻,开始回忆两次事件同时出现的人。   世子年纪虽轻,但心思缜密,事关自己生死,他并不掉以轻心,先从自己身边人摸查起。   首先徐相宜要排除,西城事件的时候,他并不在神都之中,既然两件事情都有可能是同一人所为,那么这次的事情与他无关。   其次罗子文、段长涯的嫌疑也可以暂时洗去,他二人出身神武门,一直追随在他身侧,是他忠心耿耿的侍卫,不可能与妖邪有染。   将军府中的黑甲都是陆无计一手调教的心腹,暂且不提。   那么两次事件都在场的,便唯有姚家人了。   他记忆极好,将北城当日出现的熟面孔一一想了起来。   姚翝夫妇也在现场,他生性多疑,不可能将这两人嫌疑完全排除。   北城门妖蛊发作的时候,柳氏的身侧似是站着好些人。   除了两个下人之外,同时出现的,还有两个少女。   一个是姚家长女,另一人也有些面熟——苏妙真。   陆执记忆极好,想起了西城事件中,马车失控之后,钻出的那一张少女清丽的脸,自称苏妙真,说是柳氏外甥女。   而当日北城事发之时,她也在柳氏身边,混乱将起时,他听到有人唤了自己的名字。   现在细想,声音来源的方向就是从她所在的地方传来的。   也正是听到有人唤自己之后,接着陆执才听到了姚守宁惊惶失措唤黄飞虎来扑自己的声音——   至于之后的事,他就记不得了,因为他已经失去了意识,后面的情况他勉强听身边人说了一些,不愿再去回忆。   陆执选择暂时相信姚守宁。   如果她没有鬼扯一通来欺骗自己,那么唤自己名字的少女便有极大嫌疑。   通过媚惑手段来得到他的爱,自然不可能是姚翝夫妇,也不可能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婆子,必会是一个妙龄少女。   除开姚守宁之外,当时年纪适合的姚家女孩,便唯有姚婉宁与苏妙真了。   而西城案发时,姚婉宁并不在场,唯一的嫌疑人便只有——   “你表姐!”他的脸色有些微的扭曲,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少女的脸庞。   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她额心处那粒朱红小痣。   “我记得你说过,你姐姐中了‘河神’烙印?”   他一句话便正中问题核心,姚守宁没有说话,但眼神却无异已经表露了一切。   缠绕世子多时的疑团终于被解开,他这会儿对姚守宁的话信了八成。   其实他早就怀疑过苏氏姐弟,毕竟马车当时受惊而失控,实在是过于巧合了些。   可他没有证据,且苏妙真是柳家的后代,而柳并舟则是张饶之的入室弟子。   儒家修的是浩然正气,对天妖一族有克制之力。   柳家的两位后辈,却先后遭受了妖族的玷污,受到了天妖一族的侵袭。   西城案件的迷团自此真相大白,天妖一族借着当时的案件,在自己身上种下了妖蛊。   陆执心中第一个生出的念头是杀人。   天妖一族的余孽寄生在了苏妙真的身上,显然是借她的手,以控制自己,达到天妖一族重新现世的秘密。   若是将她杀死,自然便能解决眼前的危机。   但这念头刚一生起,随即便被他自己掐灭。   天妖一族狡诈凶残,且妖族的修炼之法令它们邪术防不胜防,杀了苏妙真只是治标,无法治本。   苏妙真死了,线索一断,未必能重创这邪灵根本。   它要下一次重新再找宿主,自己不一定能轻易将它找得出来。   更何况,他十分幸运的,遇到了一个可以看破这妖邪伪装的人。   他心念一转,又去看姚守宁。   少女还不知道自己掌握了多大的秘密,感受到他注视的刹那,有些迷惑不解的仰头看他。   陆执想起了一个事:   “你知道她要暗算我,为什么当时不唤我?”   他的眼睛危险的眯起。   意识到这是一个邪术陷阱之后,陆执虽说没有听到那道‘意识’的声音,也不知道‘陆执的一见钟情’的存在,但他却凭借聪明,很快理解了这个术法的原理。   虽说受妖蛊影响,使施展邪法的人钻到了空子,但他心志坚毅,且有气运加身,在妖蛊受压制的情况下,要想令他突然发疯,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要想令他受邪术诱惑,必得有个引子。   苏妙真唤他的时候,他转头往她看去,若术法发动的刹那,他可能会受影响,继而爱上她。   此举神不知鬼不觉,陆执正处于年少而情窦初开的年纪,见到美貌的少女一见钟情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说不准中了术法之后,将军府的人未必能察觉。   相反之下,他突兀的爱上一条狗,当众表白,如此反常狂悖的举止,才更容易引起众人警觉,知晓他妖蛊发作,后续可以令将军府的人更快察觉,出手镇压妖邪。   道理他都懂,可一想到自己当时丢脸的情景,陆执仍是面无表情的问:   “你为什么不喊我转头看你?”   进城之前,姚守宁就已经警告了他,说是心神不宁,觉得有大事会发生。   当时他已经将少女的话听进心中,离她马车极近。   若她当时出声示警,自己必会转头看她,这样一来,说不定表白的对象会换人。   自己‘爱上’姚守宁虽说非出自本心,可能也会做出违背本意的举止,可好歹表白的对象是人,且是个女子,不至于如此丢人。   更何况姚守宁知道内情,事后可以提醒长公主小心防备,令徐相宜出手镇压妖邪,助他清醒。   可她偏偏选择了唤狗扑自己,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丢人现眼。   “那怎么行?”   姚守宁显然也明白了陆执未说出口的意思,她下意识的反驳:   “我们又没有互相喜欢,将来若是影响你姻缘怎么成?”   她是心思单纯,有什么便说什么,陆执听她说完这话,却不知为何,想起了先前的事。   他在家里忍了大半个月,出门来寻姚守宁后,得知她去了温家作客。   陆执又让人驱车赶到温家,去派人寻姚守宁。   恰巧这温家的情况他是知道的。   自与姚守宁相识之后,他便将姚家的情况调查了个底朝天,作为姚家未来的姻亲,自然也在将军府调查之列。   温家的家主温庆哲,乃七品舍人,写得一手好字,在翰林院中负责抄写奏折、圣旨。   姚守宁的大哥跟温家的大小姐已经定下了婚事,从调查情况来看,两家有意相互婚。   这在大庆来说,也不是什么稀有的事。   温家的那位大公子颇有才名,曾得顾皇后的父亲顾焕之(字明山)称赞。   这样一桩小事,本不该在此时想起,但陆执的脑海里却突然浮现出了神都城对这位温大公子的称赞:姿容俊美,才气天生。   顾相曾点评他:金鳞岂非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顾家与陆家一样,都是坚定的保皇党。   陆执也曾思索过要与温家的这位才子私下接触一番,看能不能将其拉拢麾下,将来以便于行事。   却没料到他还没来得及行动,自己就遭妖邪盯上,与温景随的见面,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丑名尽出,穿着女装在温府门口接人……   “哼!”   他轻哼了一声,想到查出的资料之中提到过温太太有意替儿子聘姚二小姐为妻,他将垂落在身前的长发甩开,后退了一步坐回长凳之上:   “我看你是怕影响自己的姻缘才对!”   姚守宁有些茫然,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凭借敏锐的嗅觉,她意识到这位世子总算是听进了她的解释,应该已经消气了,才认真的道:   “那不是。”她摇头否认,“但我确实不敢这样做。”   她不敢这样做的理由,并非是怕自己名声受损,使得自己将来姻缘受挫折,而是——   “我是真的有些怕。”   姚守宁老实的道。   她没有明确的说在怕什么,但陆执从她脸上的神色,便猜得出来她在怕苏妙真。   这种害怕与先前她跟自己说话时不一样,仿佛从心中而生的忌惮,映入她的瞳孔中,透过那双眼睛,又传达到了陆执的心中。   他愣了一愣,接着‘嗤’笑了一声:   “看你这点儿出息!”   话虽是这么说,他心中却生出对苏妙真的警惕。   西城的案件至今未结,当日的情景浮上他的心里。   他从神武门回神都的消息十分隐秘,可此妖似是早就得知消息,提前埋伏,并当着他的面,神不知鬼不觉的使张樵被蛇妖附身。   这个过程他半点儿都没察觉,因此才沾染了因果,坏了自己的气运。   且事后再施咒,简直事前毫无端倪。   徐相宜精通咒术、妖蛊,可却对自己身上的蛊咒束手无策,可见这附身于苏妙真身上的天妖一族非同一般的妖邪,种种手段、神通都异常诡秘。   偏偏姚守宁又另有玄妙的神通,可以看‘穿’这妖邪,且对‘它’的手段有所了解。   ——仿佛这两个表姐妹相生而相克,倒是十分有趣。   当然,这样想的前提是姚守宁所言句句属实。   有可能她说的都是真话,所有一切都是苏妙真所为,那么他与姚守宁合作,便是妖邪在明,二人在暗。   可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这姚家有嫌疑,这双表姐妹分别作套,想引他入局。   他性情狡诈,心中虽说仍是有疑,但面上却半点不显端倪。   不过除开这些事情之外,天妖一族事隔七百年后卷土重来,且这大妖邪选择寄身于柳家的血脉,必定是听闻了什么消息。   他想到了徐相宜所说的,关于姚守宁可能血脉有异的话。   陆执的目光晦暗莫明,聊到了正事之后,他一扫先前的怒意,又恢复了初时见面时冷清清的神色,居高临下望着坐蹲在地,双手握拳搁在腿上的少女。   “一个表姐就将你吓成这个样子。”   “我有什么办法?”   姚守宁自然听得出来陆执在鄙视自己,但她却振振作词:   “害怕又不是我自己能控制的事。”更何况她表姐那可是妖邪附身,她想到了昨夜见到的那只可怖的九尾红狐,不由一个激灵,又嘀咕道:   “出息有什么用?我更怕没命。”   陆执看着她,她可能跪坐得有些累了,身体一歪,缓缓将长腿收折起来,曲起抱在胸前,缩成一团之后才小声的道:   “我不知道要怎么做。”   她仰头与陆执对望,一双眼睛中满是认真:   “家中发生了很多事,我试着和娘讲过,她不相信我。”   提到柳氏的时候,她的神色有些怔然,缓缓的将头低了下去,把下巴搁在曲起的膝盖上,小声的道:   “我也没有你这样强大力量,可以除妖镇邪。”   苏妙真的存在像是一柄悬在她头顶的剑,随时可能会要她的命,她也想将这个妖邪赶走,但她无计可施。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活了这么多年,近来发生的一切已经颠覆了她以往的认知,没有人教她什么术法,甚至连身边的人都不是完全的相信她。   姚守宁想起近来家中发生的事,有种孤立无援的感觉。   虽说因为后来‘河神’之事,父亲、姐姐已经接连表示相信她,可这种相信并不能安她的心。   ‘河神’的危机并没有解决,作为普通人,他们无计可施,甚至还得依靠她自己。   少女缩成一团,看上去像是受惊的小动物,仿佛等着人安慰。   但陆执却并没有受她所蛊惑,而是想起了她说的话——她说自己没有强大的力量,可以除妖镇邪。   他的目光落到了姚守宁身上,徐相宜的话也同时在他脑海中响起:辩机一族。   徐相宜说,这位姚家的二小姐,可能是传闻之中已经断绝了传承的辩机一族的传人。   她自己都还没有察觉,甚至未必知道这个事,但从她一些表现看,她符合传闻之中的那辩机一族人的特征,某些天赋已经初现端倪。 ###第一百七十八章 还敢说   据记载的传闻之中,这神秘莫测的一族人待到神通觉醒之时,能看前尘,可知后事。   他们可以窥探人心,可改变许多人的命运,扭转乾坤。   并且掌时空之门,能去未来、可碰过去,古籍上有一种记载,辩机一族的人,‘言’出则必行!   这句话的意思并非指他们讲信用、重承诺,而是指他们说的话,便如规则、律例,许多事情一旦出自他们的口,那么便是必会发生之事——这几乎已经算是拥有了神的权柄。   陆执的思绪回到了在姚家斗‘河神’的那一夜,想起姚守宁关键时刻的数次发‘言’,帮着自己破局,及挡住了‘河神’的水剑,确实与传闻之中的‘言’出法随并无二致。   听了徐相宜说的话,陆执自苏醒之后躲藏在家里避风头这一段时间,也查阅了大量的古籍,对辩机一族了解也不少。   但越是了解得多,陆执越是觉得辩机一族已经脱离了‘人’的许多特性,与神无异。   虽说传说离奇,但结合他与姚守宁数次打交道的了解,他觉得传闻也不是一味夸大,而是有端倪可寻。   而这样一个传闻之中拥有神的权柄的继承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此时坐在地上,蹲抱着双膝,看上去有些懊恼的样子。   哪怕陆执相信徐相宜说的话不是在开玩笑,对自己的判断也极有自信,但看到姚守宁这模样之后,仍觉得眼前的少女与传闻之中近似神人般的辩机一族找不到丝毫的关联之处。   他沉默了半晌,接着‘哼’了一声:   “你现在是挺弱的。”   “……”姚守宁想着家中的情况,悲从中来,眼泪含了一半在眼眶,但听到陆执的话,顿时被噎住,一脸无语。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陆执压下心中的杂念,脑海里迅速生出一个主意,盯着面前的少女看。   “我不知道。”她摇了摇头,有些天真的道:   “不过我娘说已经写了书信给外祖父,请他老人家来一趟神都。”   算算时间,柳氏早前写的那封信已经寄出将近一个月。   哪怕信件走得很慢,但这么长时间,柳并舟肯定已经收到了,说不准人都已经在来神都的路上了。   “我外祖父非常厉害。”姚守宁说着说着,心中又逐渐生出信心:   “他老人家一来,说不定麻烦就解决了。”   陆执眼睛微微一眯,眸光流转之间,似是漫不经心的问:   “那你外祖父几时能来?”   他想到了柳并舟的那副字画,曾在蛇妪报仇时,帮他挡了数次灾劫。   从他早前探听的情况来看,柳并舟在二十年前就已经修出了浩然之力。   随着时间的流逝,如今的柳并舟修为应该不减当年,说不准他的到来,真能镇住妖邪。   不过寄身于苏妙真身上的天妖一族对于柳并舟的情况未必不知,甚至陆执怀疑天妖一族选择柳并舟的两个后辈血脉下手的原因,是知道了某些消息。   若是这样,儒家的力量,就未必能解决姚家的事。   “我不知道。”陆执的问题也是姚守宁担忧的事,她有些烦恼:   “‘河神’已经再现了。”   “什么?”   陆执听了这话,身体一下坐直,眼中精光一闪,姚守宁无奈重复了一次:   “‘河神’再次出现了。”   她昨夜就有不详的预感,但当时她找了许久,又没找到‘河神’踪影,及至天明之后,再看姚婉宁,又没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的,事情实在是很奇怪。   不过她相信自己的预知力量,总觉得‘河神’可能以另外的方式出现,只是她还没有找到这个妖邪出现的端倪。   这种防不胜防的感觉令姚守宁有些不安,害怕事情拖延下去会变得麻烦,连忙救助陆执:   “你什么时候能再帮帮我?”   她想借陆执的手,将‘河神’彻底赶走。   此时陆执不怕她提出要求,毕竟哪怕她不说,‘河神’的来历成迷,且疑似与皇室有关,他总也要弄清楚这样一个邪祟出自何处。   这会儿见姚守宁主动求助他,他又想起了北城的事。   虽说姚守宁这样做确实也算帮了他的忙,她也确实有自己的理由,但他丢脸却是不争的事实。   “你求求我。”   他双腿微分,双手撑在大腿之上,望着姚守宁看。   这样豪迈的动作,此时由他做来,也似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潇洒、恣意。   陆执微微笑着,神态间带着傲然之意。   姚守宁毫不犹豫,说道:   “求求你。”   陆执微微一笑,接着干脆拒绝:   “我不答应!”   他的回答出乎姚守宁意料之外,她怔了一怔,接着有簇小小的火苗从心中升起。   姚守宁深呼了一口气,认真道:   “你答应过我的!”   两人当日明明有约,她唤陆执为‘爹’,并帮他找到南安岭的佘氏,将他身上的妖蛊拔除,他便帮她杀死‘河神’,救她姐姐性命。   如今看他这模样,他是想耍赖。   陆执的眼中光华转动,下意识的按住了胸口。   那里是他当日被‘河神’刺伤过的地方,他正想要借自己受伤的名义骗骗面前的少女,就见姚守宁睁着一双大眼睛,满脸怀疑:   “你不会说你伤口痛吧?”   她幽幽的道:   “当日前往南安岭的时候,我可问过你,你说伤口没有大碍。”   陆执神色如常,默默的将捂在胸口的手放了下来:   “我伤是好了,可我蛊还没除。”   他也以怀疑的表情盯着姚守宁看:   “你说下蛊的妖族在南安岭,显然这个消息也并不准确。”   “……”姚守宁哑口无言。   这个消息来自于苏妙真身上的‘意识’,照理来说,有了蛇皮的气味引路,陆执应该已经将南安岭的蛇窟全部剿灭才对,怎么妖蛊还会存在?   提起旧事,姚守宁有些心虚: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妖蛊没有拔除,但蛇妖的洞窟确实是在南安岭。”   这一点,陆执自己也应该明白。   “兴许是有漏网之鱼,可能有妖气蒙蔽了黄飞虎……”   她提到这个名字,显然碰触到了世子的忌讳之处,因为陆执的脸色‘刷’的沉了下来。   “你还敢说。”   世子轻哼了一声,伸出一只手探到姚守宁面前,开始掰起了手指头:   “西城的时候,我救了你娘的命,才引祸上身,中了妖蛊。”   此后妖蛊发作,他神智不清就不提了,“我父亲救过你爹,我帮你赶过一次‘河神’,而你是怎么回报我的?”   他秋后算账:   “让我发疯,将我独自丢在北城门,从我妖蛊发作以来,你甚至一次都没来将军府看过我,问我好些没有。”   陆执说的是事实,他每说一句,姚守宁脸上就多一分心虚之色,最后面对他的指责唯唯诺诺,缩进角落中,大气都不敢再喘一声。   “现在你还敢跟我讲我们之间的约定?”   “……”她哑口无言。 ###第一百七十九章 干大事   柳氏将姚守宁教导得太好,使她有错就认,明明处于年少娇纵的年纪,但在陆执的目光下,那些死皮赖脸的推脱之言却一句都说不出。   最终低声下气的道:   “……我错了。”   “当然是你的错!”世子俯身看她,目光锐利,觉得自己气势已经将她震住,接着又话锋一转:   “照理来说,我们的约定本该作废,不过我可不是你这样的人!”   他看着姚守宁:“我仍然会帮你驱赶‘河神’,完成我们的约定。”   姚守宁闻听此言,有些羞愧,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即低垂下头来,小声的道:   “我也知道你帮了我很多。”她嘴唇抿了抿,表情十分真诚:   “我肯定记得世子的大恩,之后!之后我一定陪你找蛇妖,直到解蛊为止……”   她这样的回答正中陆执下怀,他心里满意,脸上的表情却有些清冷:   “你可要记得你的话。”他轻轻的‘哼’了一声,“之后有事情不要再瞒我,有消息第一时间就得告知我。”   陆执想了想,觉得这样说还不放心,又再次强调:   “尤其是我如果再受妖气暗算,即将失去理智的时候。”   他这样一说,姚守宁倒真的想起了一个事。   昨夜晚膳的时候,她再次‘听’到了隐藏于苏妙真身上的那道声音,‘它’提出了一个任务,让苏妙真安抚柳氏,之后便给了表姐一个奖励。   而那个奖励……   ‘陆执的欣赏’!   姚守宁想到这一点,既觉得头皮发麻,又觉得自己报恩的机会来了。   陆执一见她表情,心中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却没料到自己随口诈了她几句,竟真的能从她口中问出消息。   她年纪还小,没学会老奸巨滑的隐藏自己脸上的神情。   这看人的目光,一眼就被陆执看出了不对劲儿。   ——仿佛有些害怕,又夹杂着几丝同情。   二人也打过几回交道了,陆执对她性格也有些了解,当即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   “我是不是又有麻烦?”   他这话一问出口,就见姚守宁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这表情一露出来,他就懂了:   “跟你表姐有关的。”   姚守宁点了点头,陆执的拳头就捏起来了。   虽然她没明说,但已经吃过一次亏了,世子自然清楚所谓的麻烦是怎么回事。   苏妙真是个隐患,尤其是在妖蛊未解的情况下,自己简直任她摆布。   只要他还未能将附身于她身中的妖邪引出并消灭的情况下,他便不能打草惊蛇,实在被动了些。   陆执皱了皱眉,想出一个方法:   “若再有这种情况,得换成你。”   “那怎么行?”姚守宁拼命摇头,“我娘会打死我的。”   她还记得当日送画的时候,自己为了应付苏妙真而说喜欢世子,却被柳氏骂得狗血喷头的情景。   若是再发生北门类似的情况,陆执的目标转移向她,姚守宁都没有勇气去想柳氏会是什么表情。   更何况中间还隔了一个苏妙真,这个表姐可非省油的灯,若知道自己坏她好事,还不知要如何对付自己。   “不行,不行。”她连忙摇头。   陆执二话不说,吩咐外头的车夫:   “调头回去,将姚二小姐送回温家。”   “是!”赶车的仆人应了一声,接着姚守宁就听到有人收紧了缰绳,马匹发出嘶鸣。   正在行驶的车辆晃了几下停止,她连忙阻止陆执:   “有话好商量……”   “没有商量的余地。”陆执在她手中栽了一次,态度十分强硬:   “你也说了,要报答我的大恩,现在就是机会。”   不管怎么样,陆执当务之急是要将姚守宁与自己绑在一起,如此一来,将来自己才能真正杜绝丢人现眼的可能。   “唉——”姚守宁长长的叹了口气,认命的答应:   “好吧。”   她性格软,最擅长的就是妥协。   更何况陆执确实救过她娘命,之所以身中妖蛊,也是因为救柳氏坏了气运,才使妖气趁虚而入的原因。   “不过我只能尽力而为。”她有些紧张,舔了舔嘴唇:   “我也不一定可以想到办法,如果实在没有办法,我只能让你尽量不要那么丢人。”   她深怕陆执刁难自己,说话的同时还盯着他看。   陆执也在看她,二人目光相对,半晌都没有出声。   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还没有满十六岁的少女。   她血脉的力量才刚刚觉醒,面对一个诡秘凶残的妖邪,她还难掩恐惧之心,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答应尽力而为,已经是十分不容易的事。   陆执大发慈悲,点了点头:   “只要你尽力而为,我自然不会怪你。”   姚守宁没有听出他话中潜藏的意思,只当世子宽宏大量,份外体贴。   她心中松了一口气,觉得两人达成了共识之后,才将心思放到了‘河神’之上:   “对了,‘河神’的事,你要怎么解决?”   姚守宁的心思单纯,觉得危机已过,顿时撑地起身,坐到一侧车厢壁的椅子上,好奇的问了世子一句。   陆执装着没看到她的动作,说道:   “我已经有眉目了,也有了个计划。”   他的话令姚守宁吃了一惊,陆执看她脸上掩饰不住的神情,有些好奇:   “你以为我今天过来,就是找你算账的?”   “难道不是?”姚守宁有些惊奇,反问了一声。   自世子从温家将她带走,两人说了这么久的话,大半都是围绕着当日北门他发疯一事,明显这位世子余恨未消,就是来找她出气的。   她这样说,陆执也不否认:   “一半算账,一半也是要说正事。”   他提到正事,表情多了些严肃,少了几分漫不经心:   “之前就和你说过,‘河神’对紫阳秘术有抗性。”   姚守宁点了一下头,道:   “你说‘河神’可能是皇室后裔,死后可能化为邪灵作祟。”   陆执也不说话,伸手将自己的衣领撕开,从鼓胀胀的胸前抽出一大叠东西。   那东西一摸出来,他鼓胀的胸前顿时塌陷了一侧,陆执也不以为意,将其展开之后,姚守宁才发现是一本手工装订的书本。   “这是我在这半个月中,抄录下来的大庆皇室子嗣的名录,七百年来有记载的,都在这里。”   他干了一件大事。 ###第一百八十章 色眯眯   大庆自太祖开始,七百年的传承之中,皇室子嗣多不胜数,饶是陆执出身皇室,手边资料充沛,可也花了不少时间查看、整理并且抄录这些东西。   世子向姚守宁招了招手,少女乖乖的靠了过去,蹲在他面前看他翻开的书本。   上面写的是行楷,字迹细瘦,如行云流水,其字骨劲硬,弯转勾折之间如铁画银钩,其意形倒与陆执给人的感觉相似。   他写了一手好字,且极具他个人特色——既是带着秀丽,其形却又似透出锋芒,蕴含锐气在内。   但姚守宁看了两眼,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落到了陆执身上。   陆执没有察觉,而是上半身前俯,跟她说道:   “虽说朱氏的血脉对紫阳秘术都会有一定的抵抗力,但‘河神’能以阴邪之身抵抗住我的剑气,可见他在生之时,说不定也修习过紫阳秘术。”   说话的同时,他又伸手探入衣襟之中,去摸自己的左胸,再次抓出一本折叠好的本子。   “所以,我又整理了一批觉醒过血脉的名单,”他抓着两本书册有些不大方便展开,便将一本压在腿上,另一本叠了上去展开:   “可能有漏网之鱼。”   毕竟大庆统治天下七百年,皇室也有嫁娶,旁枝血脉多不胜数,不可能人人都配记录进去。   不过只要天赋出众,且表现出色的,几乎都被他记录在案,纵然有漏网之鱼,也只是少数人,可以暂且先不理。   他说了半天,觉得有些过于安静,没有得到姚守宁的回应,不由抬起了头来。   因他先前招手之故,姚守宁也探过了身来,两人离得很近,说话的时候几乎脑袋都碰到了一起。   这会儿她目光呆愣,像是出了神。   陆执顺着她视线看去,见她正望着自己的胸前发呆,像是眼珠子都要掉落出眼眶似的。   “你在看哪里?”他的手将才抓出来的册子抓紧,另一只手伸了出去,点了一下姚守宁的脸颊,试图将她推远一些。   少女呆愣愣的,但那脸颊却滑嫩细腻,如新剥的鸡蛋,他指尖一碰到,便微微陷了下去。   指腹感受着水嫩的肌肤受力之后迅速回弹,那脸颊布满细细的绒毛,像是熟透的水蜜桃,泛着诱人香气。   世子改点为捏,忍不住掐了一下。   ‘嘶——’   他第一次做这种事,没有控制住力气。   姚守宁被他捏得险些跳起来,发出痛呼声,冲他怒目而视。   “你揪我干什么?”   “谁让你色眯眯的盯着我看?”陆执毫不客气,提高了些声音掩饰自己被她突然的怒斥吓到后生出的心虚感,极力摆出淡然的姿态将她气势压了下去:   “非礼勿视你懂不懂?”   他的衣襟半敞开,抽出了里面装的书册之后,那高耸的胸已经平坦了下去。   衣裳有些凌乱,露出里面单薄的淡色绸衣,能看到若隐若现的胸肌。   “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将这些东西塞在这里。”   说话的时候,姚守宁伸手揉自己被他掐得泛红的腮颊,每揉一下感觉指尖下有些发烫,却见世子衣衫凌乱,神色淡然,不由说道:   “如果长公主在这里,她可能会打死你。”   “闭嘴。”   陆执伸出修长的手指将衣裳拉拢,神态有些慵懒的往一侧斜靠回去。   他伸出左手,以手肘撑着他身旁的矮桌:   “她在这里,只会先打死觊觎她儿子美色的人。”   姚守宁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在暗指自己,顿时想解释:   “我没有色眯眯的看你——”   “哼!”陆执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话音一转:   “‘河神’来自白陵江,所以这些收录的名单之内,沿白陵江封地的诸王,经我统计之后,有姓名的共有335人,而其中大部分都远离神都。”   “……”   他说起了正事,根本不接姚守宁的话茬。   事关姚婉宁性命,少女含恨禁声,听他接着说下去:   “所以我准备先从死于神都的王室血脉排查起。”   说话的同时,他将握了一本书册的手提了起来,露出下方搁在腿上的另一本,示意姚守宁拿过去。   那书册极厚,入手颇沉,还带着他身上的余温,及若有似无的檀香气息。   她拿到手后,世子下巴点了点,示意她打开看看。   陆执准备得十分充分,姚守宁忍下心中的杂念,匆忙去翻他递给自己的那本册子。   上面记录得十分简略,因时间紧急的缘故,他只将诸王的封号及名字组合记录,后面写了死去的年历。   这种记法简便,但除了他本人之外,姚守宁看来只觉得如读天书,眼前发晕。   但这个事总归是姚家的事,救的也是姚婉宁,陆执如此认真,姚守宁哪里好意思全撒手交给他一人。   因此她努力的翻看,试图将其印入脑海里,倒将他先前掐自己,以及给她扣了个‘色狼’帽子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陆执冷眼旁观,见她装模作样,就知道她看不懂。   不过他也没指望她懂,只是让她看一眼,心里有个数而已。   “葬于神都附近的,共有89人。”   他将记于心中的数据说给姚守宁听。   虽说这些人数也不少,但有了陆执的数字统计之后,再看世子淡然从容的模样,显然他对这些死去的王公资料早就了然于胸,说不准心中已经有了怀疑的目标。   姚守宁心下松了一口气,偷偷以眼角余光看了世子一眼。   他穿的是一件淡绿色的小袄,颜色典雅清新,映照得他肤白如雪,此时不再发疯之后,竟有种出尘脱俗的矜贵清冷之意态。   世子并非浓眉大眼的长相,反倒眉目五官异常精致。   他的头发全部梳了起来,露出完整的面庞。   那细眉斜飞入鬓,眼睛是凤眼眼,睫毛浓密,宛如勾了眼线,眼尾微微上挑,看人时带着妩媚与凌厉。   这样一个男人,穿着女装的时候,竟比真正的女性更加美丽,与发疯时简直判若两人。   她陷入沉思,陆执说了一阵,没见她回应,不由抬眼看她,见她又怔怔望着自己出神,不由又道:   “看什么?”   他懒洋洋的问了一声,说话的时候喉间的喉结顶起薄薄的皮肤滑动,又清晰的昭示着他男子的身份。   “我觉得你跟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两人说和之后,姚守宁放松了一些,被他一看,下意识的就将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 ###第一百八十一章 挖祖坟   姚守宁之前觉得世子有些不大靠谱,毕竟几次见面中,他有两次都是丑态毕露,在她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却没有想到,他清醒之后行动力十分惊人,且准备也充分,可见他性格之缜密细致,显然几次丢人都是受妖蛊影响的。   这样一想,姚守宁心中顿生内疚之情。   她第一次意识到,妖蛊对陆执带来的影响、伤害有多深。   “你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样子?”   陆执挑了下眉,问了一声。   这个问题一说出口,他就看到姚守宁陷入沉默,表情有些纠结的样子。   再一回想,他就知道少女心里想的恐怕不是什么好事情。   自两人认识以来,除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表现正常,之后数次接连出了纰漏。   妖蛊影响之下,两次发疯,一次斗‘河神’失利……   想到这里,他有心想要挽回脸面,冷冷的哼了一声:   “我四岁启蒙,六岁习武,无论文谋武功,我不输人。”   他说话时,眉宇间带着傲然之意。   姚守宁听着听着,越发觉得心中对他不起。   世子本来确实是天之骄子,他长得好看,出身显贵,且又文武出众,若非当日西城的意外,他为了救柳氏而被坏了气运,被种下妖蛊,他的人生本该一帆风顺。   可此时他受妖蛊影响,两次发疯,名声大损。   她越想越觉得不安,有些紧张的问:   “那现在呢?”   “……”陆执冷冷看她,觉得她故意在嘲讽自己。   姚守宁坐立不安,正欲再开口说话时,却见陆执将手中的书册捏得极紧。   那册子约有手掌厚,却几乎被他抓得变形,可见他力量大得惊人。   后知后觉的危机感涌上心头,姚守宁暗叫不妙,正欲出声替自己解释两句,证明自己并没有恶意的时候——却见陆执没有发火,而是一个无声的深呼吸后,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   姚守宁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下意识的揉了揉自己被掐过的脸颊处,那里皮肤还有些微烫。   但陆执平静之后,她好奇心又起,问道:   “你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   她好奇心很重,陆执索性先将册子合上:   “徐相宜没有办法完全压制我的妖蛊。”   他说话的时候,定定看了姚守宁一眼,神情带着漫不经心,掩饰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徐相宜就算精通妖蛊、咒术等秘法,思维活跃,能力超群,但他也没有办法令陆执彻底保持清醒。   镇压的妖蛊被再次激活之后,力量似是比之前更加强大,凭徐相宜的能力,也只能令陆执短暂的保持理智,但很快他又会再次受妖蛊反噬,变得疯疯癫癫的。   他发疯之后,成天在府中寻找黄飞虎踪影,说要与它私奔。   长公主夫妇既觉得头疼又觉得丢人,将军府闹得鸡飞狗跳的,就在这时,徐相宜想出了一个鬼主意。   虽说不知道陆执体内的妖蛊为何会这样做,但既然妖气发作,使他‘爱’上了一条狗,那么可以以欺瞒的形式,使他换个身份。   ‘爱’上狗的是将军府的世子陆执,若是换一个人,说不定能将这个体内作祟的妖魂欺瞒过去。   这个念头异想天开,但朱姮蕊已经被闹得无计可施,当即听从了徐相宜的主意,想为儿子改变身份。   但他伪装了数个身份,都并不奏效,此时徐相宜再次提出建议,说是让世子扮作女儿身。   朱姮蕊一听这话,倒是毫不犹豫令人再为儿子裁制女装。   等他装扮作女儿身后,徐相宜出手镇压妖蛊时,那原本闹得极凶的妖气,竟真的被镇压下去!   仿佛妖气默认了这种‘欺瞒’的原则,他作女装打扮时,便恢复理智,再不受妖蛊影响。   今日见了姚守宁后,陆执便已经隐约猜到了些端倪。   徐相宜这老头儿大体的猜测没错,下蛊的天妖一族要令他‘爱’上苏妙真,所以他若是世子,便会受妖蛊情景,对中蛊之后所见的狗情不自禁。   但他换装之后,他只是‘朱小姐’而非世子,暂时瞒过妖蛊,再加上徐相宜的压制妖蛊术的手段,他才能得到片刻安宁。   “也就是说,在徐先生没有找到办法之前,你都要打扮成这个样子出行?”   姚守宁听他说完,不由有些同情的看他。   “对!”他表情平静,却将手中的纸张甩得‘哗哗’作响,显示他此时恶劣的心情。   他已经发了两次疯,无论府中、府外,几乎颜面丢尽。   如今还要再装女人出行,若是消息曝露,恐怕对他来说情况更如雪上加霜。   姚守宁低眉敛目,不敢再说这件事,怕他怒火上冲控制不住自己,连忙道:   “看皇室名单,看名单。”   陆执冷哼了一声,没有揭穿她的小心思。   “这89人,我们要一一排查。”他靠在矮桌之上,一手撑着桌子,另一只手指半曲,敲击着放在他腿上的那本书册。   “时间紧迫,我们今晚就开始。”   低头翻着名单的姚守宁听他这样一说,一种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   “今晚?”   他点了点头,道:   “你早点睡,今晚子夜时分,我来接你。”   “接我去哪?”她还有些糊涂,没明白陆执意思。   “去城北五里观下方的皇陵。”   凭借强大的预感,姚守宁听陆执这样一说,就已经察觉到不妙的预兆,身体老实的抖了起来。   “去皇陵干什么?”   他眸光一转,应答了一句:   “进墓穴去找尸体。”   ‘啪嗒!’   姚守宁手中的书本落地,她下意识的弹站而起,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陆执低喝:   “坐下!”   她的身体比她的意识更听话,陆执说话的功夫她已经老实坐回了椅子上,接着醒过神来,意识到了什么,她惊呼了一声:   “你要挖自家的祖坟!”   完了。   姚守宁本来见世子知道来找自己算账,说话也有条理,以为他的妖蛊已经暂时被压制,恢复了理智。   可此时听他说的这些话,未免怀疑他是不是还在发疯。   挖人祖坟在大庆律例中可是重罪,尤其挖的是大庆皇室的祖坟。   “瞧你那点儿出息。”陆执微微一笑,反倒显得姚守宁格外大惊小怪:   “查探先辈是否落入妖邪之手,是后辈义不容辞的责任。”他轻飘飘的看了姚守宁一眼,“什么叫挖自家祖坟?” ###第一百八十二章 有敌意   别看世子说得义正言词,可姚守宁依旧注意到了他先前说的话:   “如果不是挖祖坟,你何必半夜出行?”   “在案子没有查明之前,先低调行事而已。”陆执淡淡的将她的话挡了回去,姚守宁还有些紧张:   “可是……”   “没有可是!”他脸色一沉,“不进墓穴,如何确认尸体有没有出现问题?”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锐利,盯着姚守宁:   “你不要忘了,这是为了你姐姐。”   这话音一落,他最终懒得再跟姚守宁废话,用力一拍矮桌,‘呯’的重响声里:   “你去不去!”   那看样子十分结实的矮桌被他一拍,‘咔嚓’开裂。   姚守宁瞪大了眼睛望着那桌子,心里想的却是:自己家也有马车,若自己一掌将马车里的东西拍裂,可能柳氏饶不了自己。   陆执还在冷冷盯着她,她什么担忧都不翼而飞,后知后觉意识到世子在等着自己的回答。   她被喝斥之后,老实挺腰坐直,点头如捣蒜:   “去。”   陆执见她听话,轻‘哼’了一声:   “名单你记下,我们从第一个开始。”   在他强势态度之下,姚守宁没有选择余地,只能乖乖应是。   两人又商议了几句晚上出行的事宜,末了姚守宁突然想起一个事:   “长公主知道你要干这事儿吗?”   她问完之后,怕陆执要发火,下意识的捧着书本挡住了自己额头,深怕他出手再点自己。   哪知世子听闻她这话之后,好奇的看了她一眼,接着露出笑意:   “你什么事都跟你娘说?”   “那当然……”姚守宁原本是要点头的,但随即想到了什么,神色一僵,脸上露出心虚之色。   她以前虽然活泼外向,偶尔也会撒些无伤大雅的小谎糊弄柳氏,但其实本质是乖巧听话,在原则性的大事上对柳氏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对不敢有所隐瞒的。   但自从苏妙真来了之后,她觉醒了能力,看到了诡谲之事,柳氏对此并不相信,于是这对母女之间也有了秘密,姚守宁隐瞒了自己的预知能力。   虽说她话没说完,但陆执依旧从她话里行间猜出几分端倪,他先是露出一个假笑:   “让我来教你,”世子放轻了声音,似是十分温和:   “有些事情,需要先斩后奏。”挖自家祖坟查看尸体这种情况,纵然事出有因,也得低调进行。   更何况他前些日子抄录了如此多大庆皇室名录,再加上‘河神’之事诡异,他要干什么,长公主必是心知肚明。   这个时候儿子不说,老娘不提,私下进行。   就算最后东窗事发,长公主可以推脱此事自己全然不知。   众人皆知,陆执已经中邪发疯,一个疯了的人什么事干不出来?挖自家祖坟也是有可能的。   他说着说着,突然就翻脸了:   “你以为这是出门郊游吗?什么都得跟爹娘说,那不是找打吗!”   “你是不是傻!”   陆执又想伸手去点姚守宁脑门,却见她说话傻呼呼的,但行为倒是精明,已经提前拿书本捂住了头脑。   世子气极反笑,白了她一眼。   姚守宁听他一席话,觉得学到了一些奇怪的知识,推翻了以往的认知。   陆执没能再点到她的脸,将手中另一本册子丢给了她,示意她全部收起。   说完正事之后,陆执才有了闲暇心思,与她聊其他的:   “你跟温景随很熟?”   姚守宁小心的将那一份名单卷起,原本是想藏进自己的袖口中,但那厚厚的名单能订制成册,可想像其厚重。   为了防止寒意钻入袖中,她穿的是小袖的斜襟厚袄,袖口仅能进五指,卷起的书册根本塞不进去。   她想起陆执先前的举动,不由将身一侧,索性也将书本塞进衣领之内藏起。   “……”   陆执还没意识到自己冒犯的时候,就已经见到她已经转过身去低头将书塞进衣领中,‘悉索’的声响传来,意识到自己有些冒犯之后,还没来得及将头别开,就听姚守宁道:   “我们与温家有姻亲。”她认真的道:   “我大哥跟温大小姐订亲,婚期就在明年秋后。”   所以两家本来就走得近。   她与温景随平日见面的时候并不多,相较之下,跟温献容更熟一些,但彼此也是认识的。   姚守宁的话并没有说完,据陆执所知,姚、温两家有亲上加亲的意思。   先前在温家的大门口,温景随在隔着马车看他,因有车门遮掩,看得不大真切,但他却透过车门的缝隙,将那位温大公子看了个分明。   虽说只是隔着马车一看,看不出来那位传闻之中的温大公子有何天资出众之处,但陆执却隐隐感觉到了这位令顾相赞不绝口的温景随对他似是有淡淡的敌意。   他皱了皱眉。   “你怎么突然问起他?”   姚守宁觉得有些怪异,随口问了他一句。   本来没想陆执会回答这个问题的,哪知他却深深看了姚守宁一眼:   “他是顾相的门生。”   顾家办的族学,做的可不是不求回报的好事。   皇家、世族做事,必定是要索取代价的。   “……”姚守宁满脸问号,显然不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陆执平静的道:   “顾家所办的筑山书院,就是替顾氏网罗门生。”他补了一句,“照这样算,你大哥也算顾相的门生。”   不过姚若筠虽然也读得书,但若与温景随这样年少时期就名扬神都的人相比,又差了些。   他只是小有才名,却算不得什么惊才绝艳之辈。   像这样的读书人,神都之中一抓一把,如果不是姚守宁,姚若筠的存在都不值得陆执特意提起。   姚守宁还不知道自己的大哥被陆执如此小瞧,她只是有些怔愣的点头:   “原来如此。”   她话虽是这样说,但陆执觉得她根本没有明白自己话中的意思。   他眉头抖了两下,索性直接点明:   “我有意想要招揽他。”   “那你去找他呀。”姚守宁不明就里,不知他为何跟自己提起这事。   “但我觉得他好似对我有敌意。”   陆执这话一说出口,姚守宁顿生好奇之心:   “为什么?”   “……”陆执罕见的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他也百思不得其解。 ###第一百八十三章 幼稚鬼   “你与温大哥有过节?”陆执哑口无言了,姚守宁倒来了兴趣,追问了一句。   世子的眼皮垂落了下来,浓密的睫毛挡住了眼里的思绪:   “在此之前没有见过。”   既然没有见过面,‘过节’一说自然无从谈起。   “那他为什么会对你有敌意?”姚守宁纳闷不解。   她想不明白,摇了摇头:   “可能只是你的错觉吧,温大哥人挺好的,不会莫名其妙就不喜欢一个人。”   “说不定……”一个念头浮上心中,她偷偷看了陆执一眼,他衣襟还有些凌乱,袄子半敞开,团团乌发披散在他手臂、胸侧,裙摆洒落一地,慵懒的靠着矮桌,看上去十分美丽。   她想到温景随刚刚好像偷偷在看车内——   一个诡异的念头浮上心中,莫非陆执男扮女装,温景随对他一见钟情?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顿时鸡皮疙瘩爬了她满身。   当着陆执的面,她甚至不敢将这个猜测说出来,害怕陆执听完会暴跳如雷。   “说不定他只是不喜欢将军府而已。”她硬着头皮说完这话,就见陆执皱了皱眉,一口否认:   “不可能!”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虽说她也觉得这个猜测不大靠谱,但陆执如此笃定,仍令她有些意外。   “我爹娘都是属于保皇派。”陆执解释给她听,但她随即又问:   “什么是保皇派?”   他深呼了一口气,看她一脸懵懂的望着自己,那肌肤透亮白皙,泛着红润,不由手指有些泛痒,又想去掐一掐。   “顾焕之是顾后的父亲!”他伸手一翻,从那裂开的桌子下面拉开一个抽屉,再将抽屉内的一个木盒取出,盒盖抽开后,露出其间摆的格子,里面装着瓜子零嘴。   陆执捻了一颗瓜子出来,往姚守宁身上扔了过去:   “顾后生了四皇子朱敬存,这极有可能是下一任的太子。”   她一见陆执动作,十分警觉的伸出一双手挡脸。   瓜子‘啪’砸到她手心,力量不大不小,她有些得意的将手松开,还来不及向他露出得瑟的笑意,接着下一颗瓜子又扔了过来,砸到她嫣红的脸颊,发出轻脆的响声。   陆执一砸得中,又不停的拿瓜子丢她,她左挡右闪,有时能以手挡下,有时又挡不住,被砸了几次,有些微的刺痛,开始还装模作样:   “世子别这样……”   回应她的是一颗扔过来的瓜子,她没挡住,‘啪嗒’砸她额头上。   她的假笑终于绷不住了,见他一直砸,最终忍无可忍:   “你好烦!”   姚守宁被惹怒了,也捡了身上的瓜子来砸他。   “我那表弟今年才七岁,我爹娘及朝中许多文臣都是支持他的,所以被称为保皇派。”   她砸人全无章法,力道也不准,全凭不高兴乱砸。   陆执一面扔她的同时,还有余力伸手来挡。   他习武多年,目光锐利,每次都能精准的将瓜子接到,并将其嗑得‘咔咔’作响,还能把嗑完的瓜子皮扔给她。   “……”   姚守宁怒从心头起,警告他:   “你不要再扔我了。”   “我在教你道理。”   陆执不听,说话的同时还在以瓜子皮扔她,看她左闪右躲,因为来不及回击而气得双颊泛红的样子,顿时心情大好:“而朱敬存是顾焕之唯一的嫡亲外孙,他就是坚定的保皇派。”   换句话说,顾氏与陆家一样,都是一条船上的盟友。   如果温景随是顾焕之的门生,那么他就应该是陆执这方阵营的人,怎么会对他心存敌意呢?   “可能中间有什么误会。”陆执手上拿瓜子扔人的动作一顿,思索了半晌,道:   “你与他既然熟悉,不如等‘河神’事了之后,你将他约出来,我找个机会见见他。”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更何况听陆执这样一说,双方应该确实有什么误会。   世子帮了她很大的忙,要见温景随也是排在了解决‘河神’一事之后,她本来应该心生感激才对……   但她被陆执拿瓜子砸得心中火大,尤其是从头发间摸出瓜子皮后,手掌蠢蠢欲动,有些想打他。   她一连深呼了好几口气,暗自安慰自己:不要跟世子一般计较,他还中着邪,行事难免与常人有异。   这样一安慰自己,顿时感到快乐了许多,脸上露出笑意,点头道:   “好嘞!”   她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答应完后,她心情舒畅之下又想起了一件事,提醒陆执:   “我觉得温大哥将来会做大官的。”   她想起在温家的时候,透过温景随的眼睛,看到的‘未来’——那时的温景随身穿紫袍,通身气势极其慑人。   姚守宁随口一说,陆执捏着瓜子的手一顿。   世子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少女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惊人之语,话音一落之后,还在低头翻找着裙子皱褶间的瓜子皮,找到一颗完整的便欢喜的放进嘴里,咬得‘咔嚓’脆。   见此情景,陆执微微一笑,将那粒本来还想扔她的瓜子放进嘴中,也装着没听到她的话般,说道:   “你家好歹也是官宦之家,怎么你对这些消息如此不敏锐。”   “我爹只是混子而已!”姚守宁理直气壮的道,“他得罪了楚家,根本无法再晋升。”   ——极有可能一辈子都是一条咸鱼,无法翻身。   更何况因为西城的案件,他官职都丢了,至今闲赋在家,还在等着待罪立功的机会,她不相信陆执不知道。   “再者说了,我们姚家只是小门小户,管这些朝局之争做什么?”   她一连数句话,再度说得陆执哑口无言,末了只得拿瓜子丢她:   “没出息!没出息!”   将军府的瓜子颗粒饱满,陆执手劲又不小,砸在人身上也挺疼的,姚守宁左躲右闪,身上还是被他丢了好几下,终于忍无可忍:   “哎呀,你好烦!”   她恶从心中起,顾不得身份尊卑,上前一步去抢他装在抽屉内的木盒,试图将整个装零食的盒子都端走。   陆执伸手来挡。   他坐着未动,气定神闲的只需要伸出一只手,便将姚守宁一双软乎乎的手按在抽屉内,难以抽回去。   “放开,放开!”   她还抓了一大把瓜子,贪心之下更是不可能从陆执手中逃脱,她索性软了半边身体,以肩膀去顶他手肘,试图将他顶开。   两人正打闹之间,突然车外传来一道男声:   “世子。”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不速客   那声音温厚清雅,听进耳中的刹那,令人如沐春风,似是心中烦恼尽去,不由自主的便要露出笑容。   随着声音传入马车内的,还有淡淡的檀香味。   陆执身上也有檀香气,可是这股味道还是不同,尤为清冽飘渺,似是夹杂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令人闻之而头脑发空,下意识的多吸了两口。   此时车内打闹的两人俱都是身体一僵,陆执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皱起了眉头,眼神变得锐利,转头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   行驶的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两人之前竟似都全无察觉,实在是神不知鬼不觉。   车内顿时陷入诡异的安静氛围。   姚守宁听到声音的刹那,身上的鸡皮疙瘩便立了起来,她还维持着抓瓜子的姿势,依偎在陆执身侧。   但在车停的那一刻,她几乎是下意识的缩了一下身体,竭力的低垂下头,将脸躲到了世子的腿后。   ‘哐铛。’   车窗无人动弹,自己便已经往外推开。   光线洒落进这逼仄的空间里,陆执转头往外看去,恰好就与在车外驻足的人目光相对。   她心中生出一种浓浓的危机感,这种感觉比任何时候来得都要强烈得多。   车外的人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压迫,甚至超过了苏妙真身上的那道‘意识’给她的感觉。   她本该躲闪,可是车厢的地方只有这么大,窗户被打开,站在外头的人便能将车内的情景一览无余,躲是没有办法躲的。   最重要的,是随着沉默的氛围,有一股幽幽的檀香气息传了进来。   除了冷冽沁凉的感觉之外,带着一种极为厚重的味道,仿佛经历了弥久的时光。   姚守宁闻着这个味道觉得有些奇怪,不小心多吸了两口,引起了窗外过客的注意。   车内外安静无比,落针可闻。   这个时候她吸着鼻子闻味道的声音虽说很轻,但仍显得十分引人瞩目。   姚守宁随即便意识到有一道视线落到了她的身上,那目光灼灼,似是要穿透她的颅顶,看进她的脑海里。   不该有的好奇心在这个时候钻了出来,她总觉得此时过来的,恐怕是一个十分特殊的人物,将来可能还会跟自己再打交道。   想到此处,她偷偷的抬起了头。   那双目刚从世子腿边露出来,便与一双眼睛对上了。   车窗外停下来的,是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年轻男人。   他骑了一匹灰驴,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清瘦的样子。   虽说已经寒冬腊月,但今日可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姚守宁上了陆执马车的时候,外头阳光明媚,晒得人暖洋洋的。   但不知何时,太阳似是被阴云遮盖,外头天色阴沉沉的,寒风呼啸。   那年轻的道士穿得十分单薄,寒风吹来之时,衣袖猎猎,却似是十分闲适。   他一手轻轻挠着那灰驴的耳朵,另一只手提了一柄雪白的拂尘,含笑望着车内。   从外表上看,他约摸二十七八,面容消瘦,长得倒是颇为英俊。   他的嘴角带笑,这笑容使得他给人一种温和亲切的印象,令人好感倍增。   但值得姚守宁注意的,却是他的一双眼睛。   这人的瞳孔黑得近乎泛蓝,带着一种妖冶的光泽,如同两泉深渊,几欲将人的神魂吸入内里。   姚守宁目光与他相对的刹那,意识随即坠入其中,仿佛看到岁月的长河,以及时光的流逝。   无数景象如走马灯般从她眼前掠过,速度快得惊人,以致种种场景成为了残影,令她一望之下头晕脑涨,眼眶疼痛欲裂。   恶心想吐的感觉涌上心头,双臂汗毛‘刷’的立起,身体渗出汗迹。   陆执还按着她的手,自然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她身体的僵硬。   他二话不说伸出另一只手,按住了姚守宁的脑袋,强迫她将头埋了下去,使她避开了道士的眼睛。   同时那只手掌压在她的头顶上,摆出强横至极的姿态,将她护持在自己羽翼之下。   少女老老实实趴在他身边,脑袋紧贴着他的身体细声的喘息。   相反之下,陆执的身体在这一瞬间绷紧,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凶兽:   “谁允许你逼停我的马车?”   他表面懒洋洋的发问,实则警觉已经提升到了极致,说话的同时下意识的伸手想去摸腰侧。   但他今日出行扮的是女装,挂在腰侧的长剑早就已经取了下来,此时正搁在座位下方。   “世子息怒。”   那青衣男子闻听陆执这话,似是并不介意他恶劣的脾气。   他的目光从姚守宁身上挪移开,随即被陆执所吸引。   这位原本名满神都的美男子此时正作女装打扮,梳了简单的发髻,衣衫半敞,露出里面的亵衣。   而在他身侧,蹲坐了一名陌生的少女。   从先前姚守宁抬头与他对视的刹那,哪怕她下半张脸被陆执的大腿挡住,但露出来的那双大眼睛却极为水灵。   纵然是他已经身入道门,且修的是无情道,但也看得出来这少女的魅力。   那是一双足以媚惑人的眼睛,偏偏盛满的是少女的清澈与纯真,两种截然相反的特质相融合,形成独一无二的引诱。   这离经叛道的一幕本该非礼勿视,但那年轻的道人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   他望着姚守宁沉默了半晌,这一刻纵然没有与他目光交汇,但姚守宁却觉得像是有无形的大山压在了自己后背之上。   重重压力宛如万重大山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   那一双眼睛仿佛有洞悉人心的可怕魔力,仿佛可以看过她的身体,看到她的内心,窥探到她的隐秘。   关于能见妖邪、关于她的血液的秘密,以及关于她能听到表姐身上的‘意识’的特殊才华,仿佛统统都要被他得知。   她头皮发麻之际,接着就听到陆执冷笑了一声。   道士微微一笑,双手作了个揖:   “贫道自观星楼而来,途经此地感应到了特殊的气息。”   青衣男人的目光随即挪开,姚守宁身上的压力骤然减去,但她并不敢放松,而是乖巧的趴在座椅之上,本能的靠陆执更近。   “所以停下来,想跟世子打个招呼而已。”   说话的时候,他的视线落到了陆执的身上。 ###第一百八十五章 斩道人   在年轻男人的眼中,陆执身上似是萦绕着一层金芒,那金芒气势十足,十分逼人,令人不敢靠近。   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金芒之中透出一点儿黑气,一尾约摸巴掌大的细蛇之魂藏匿于金芒之中,暂时被一团橘红色的光线压制。   此时像是感应到了他的目光,疯狂挣扎着,吐出层层黑气。   那黑气刚一喷吐出来,便随即被那橘红色的光影罩住,随即化为妖气散逸。   只是这些妖气被牢牢束约,暂时无法晕染那金光。   他低垂下了眼皮,觉得有些疑惑不已。   陆执中了天妖之蛊,这蛊可非一般的妖蛊可比,而是大有来头的。   这位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世子破了气运之后,遭妖魂缠身,照理来说,是无法被驱除的。   它无形之中会影响陆执气运,使天妖一族有机可趁。   纵然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人与神武门关系匪浅,但神武门经历七百年的传承之后,子孙后代大多只是泛泛之辈,怎么会有将这蛊术镇压并封印?   年轻道人看得清楚,那橘红色的光非同一般,若非下蛊的妖大有来头,普通妖蛊受这道力量一冲,恐怕早就已经湮灭。   他皱了皱眉,总觉得有事情好像脱离了自己掌控的样子。   青衣道士跟陆执说的话半真半假,他并非是途经此地,而是特意冲着此处来的。   他在观星楼的时候,感应到了特殊的气机,以他修为,任何感应都不可能是平白无故而生,必是与他有渊源的。   所以他顺着那股气机而来,便锁定了这一辆马车。   车中的存在,似是对他有威胁。   看到马车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定国神武将军府的那位世子正在车内,但出于自身安全,他仍是出手逼停马车,打开了窗户,却没料到会看到这样一副场景。   青衣男人的目光从陆执身上落到了他的手上,这位作女子装扮的世子正与少女手掌交握,两人痴缠亲近,世子衣衫半敞,仿佛预示着先前车内发生了什么事。   车内只有一对少年男女,除此之外并没有藏匿其他的东西。   他的到来似是将少女吓得不轻,此时躲在陆执身侧,藏着脸不敢见人。   “你逼停我的马车,强开我车门,不会以为这样一句简单的打招呼就算了吧?”   陆执的眼中露出杀意,脚尖往椅子下勾去,将一柄黑色的长剑勾出,握到了掌心里。   “是贫道的不对。”   那青衣的道人倒也识趣,见他发怒,也不慌不忙,反倒是微微一笑之后,双手交叠,深深的躬身作揖:   “在这里向世子赔不是。”   “嘴上说说就算了!”   说话的同时,陆执脚尖一挑,长剑随即落入他的手中,刺耳的金戈交接声中,长剑出鞘,剑刃寒光流转,化为剑气往车窗之外斩了出去:   “留下你的命作为赔礼!”   他话音一落,剑光‘轰’的斩破马车一侧,化为银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向那青衣道人头顶。   只见那青衣道人还在微笑,眼见剑气落下,他也不躲闪,最终任由剑光落向他的头顶。   接着道人的身影扭曲,随即被剑光吞没,连带身下那头灰驴都化为青影,刹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的。   这一剑之下,诡异的氛围刹时被打破。   剑气落地,将地砖劈开,碎飞乱飞,顿时将静止的空间唤醒。   马车安静了片刻,姚守宁正觉得有些不对劲儿间,车体发出‘咔嚓’的声音,随即裂开一个巨大的缝隙。   光亮从头顶照入进来,她身体往后仰摔失去平衡,花容失色之际,她本能的伸手拽住了陆执的裙摆,极力想要稳住自己的身形。   陆执人倒是立得很稳,但他穿的裙子未必有他稳。   他穿女裙可没那么讲究,姚守宁这一摔之下力量不轻,再加上那后抛之力,她这一抓几乎将陆执的腰带抓裂。   ‘啪嗒’的断裂声传来,那裙子往下坠滑而去。   “放手!”   陆执顾不得再去计较那青衣道人行踪,当务之急是抓紧自己的裙子,以免被她扯落下来出丑于人前。   但姚守宁头晕之下哪里听得进他的话,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他咬牙伸手拽住了姚守宁的手臂,将她往自己身前一扯。   “啊——”惊呼声中,姚守宁紧抓着陆执身体,陆执还没来得及勒令她放开,便被她的冲击力撞中,两人便滚成一团,随着后半截车厢往后倒去。   ‘轰’的重响声中,前半截车体栽落于地,后半截车厢仰天也落地。   姚守宁只觉得身体被这股反震力量弹起,随即又重新扑摔下来。   好在她身下有个肉垫,这一摔之下虽说也晕头转向,但好在并没有受伤。   车厢被剑气一分为二,姚守宁紧紧抱着陆执的大腿,惊魂未定。   “你起来!”   陆执被她压倒在座位上,成为了她的垫底。   少女晕头转向间,试了数下想要起身,但头晕脑涨却未能成行。   “不行不行,”她每动一下,头疼欲裂,姚守宁强忍恶心反胃之感,抓紧了陆执的裙子:   “你让我靠一会。”   “世子!”   这一震、一摔之下,坐在前面的赶车大汉终于清醒了过来。   他被半截车厢压倒在地,受了些轻伤,此时意识到出了事情,连忙推挤着破裂的车厢体试图钻出来。   车子破裂发出巨响,苏醒过来的马匹受到了惊吓,扬蹄而走,拖着半截断车厢连带着下面裹挟的人往前滑了数步才止。   那仆人嘴中发出喝斥,使得马匹重新平静下来,他这才艰难的推开木板脱身,跌跌撞撞绕到了车后,便看到了滚成一团的两人。   “世……”   赶车的人喊声戛然而止,在他的面前,世子四仰八叉摔倒地,形象全无。   姚二小姐抱着他的大腿,他双手死死的提着自己的裙子,腰带被撕裂,上方系挂的玉绥珠子散了一地,露出里面的寝衣。   而陆执原本握着的长剑被他扔到一侧,两人凌乱的长发绞缠到一起。   ——这情况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随着年轻道士的离开,周围静止的空间仿佛重新被注入鲜活的气息。   消失的人潮声响重新传来,远处的吆喝声、说笑声又形成嘈杂的噪音,打破了先前的静谧。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丢脸了   这边动静闹得极大,道士的法咒被破去之后,很快有人注意到了这边被斩为两截的马车。   围观的群众逐渐往这边看了过来,指指点点的,但又怕冲撞了贵人,一时犹豫着无人聚过来而已。   陆执心中生出不妙的感觉,眼前的情景令他难免回忆起罗子文口中所说,他在北城发疯后被人围观的情景。   “你还在傻站着干什么!”   陆执深呼了一口气,大声的喝斥:   “将姚二给我拉开!”   少女把他当成救命稻草一般,拽得很紧。   那赶车的下人应了一声,连忙上前想要去扶姚守宁。   但面前的少女娇滴滴的,那人手伸出来了数次,又如触电般缩了回去,一副无从下手的模样,哭丧着脸望着陆执:   “世子……”   眼前这两人衣衫凌乱滚成一团,显然关系匪浅,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随意去碰世子的人。   陆执咬牙切齿,只得自力更生。   “起来!起来!”   他大声喝斥姚守宁,但苦于双手紧抓着长裙,无法腾出手去推她,只得伸一双修长有力的腿去用力蹬车体一侧。   那车厢被一分为二,车厢断口处朝天,呈巨大的‘V’字形,下方架两个车轮,如一个造型奇异的摇篮。   陆执落在车子底部,劲腰弯折,整个人后背贴着下方车板,而长腿往上,他不敢挣扎乱动,深怕一动之下,裙子往下滑落,便唯有足跟用力,蹬那车底。   车子受力一摇,果然抱着他大腿的姚守宁一下就被晃醒了。   “别动,别动。”   姚守宁被这一晃,头更晕了,将他抓得如同救命的浮萍:   “我头痛。”   她这一喊之下,陆执顿时停脚,低头去看。   只见她趴在自己腿上,仅露出半张侧脸。   那脸色雪白,眼睛紧闭着,眼皮上细细的血脉看得一清二楚,唯有一排长睫一颤一颤抖的。   原本红润的樱唇失去了血色,几缕黑亮的长发缠绕过她颈侧,有几丝被她衔在唇间,罕见的显出几分楚楚娇弱之姿。   陆执与她已经打过数次交道,每次见她都是元气十足,还是第一次见她眉心微颦。   “怎么了?”   他一见姚守宁难受,顿时停了脚,脸上露出犹豫之色,最终松开了抓着腰带的手,一手压着姚守宁后背,一手撑地坐起了身来。   同时提了少女衣领,也一并将她提起来了。   那车辆晃动,将军府的随从极有眼力的上前,连忙将车体扶住。   姚守宁虽说坐了起来,但却头疼欲裂,浑身骨头像是被人抽走,全凭陆执提着衣领才不至于重新倒下去。   这会儿偏头往他身上一靠,听他问话,强打精神开口:   “刚刚那个人的眼睛……”   她身娇体软,乖巧依偎于陆执肩头。   两人相貌出众,一个冷艳高挑,一个美貌娇弱,靠在一起,形成十分养眼的一幕。   但陆执全无旖旎心思,听闻她这话之后,神色一紧:   “你中邪了?”   说话的功夫,姚守宁就感到有人伸了手过来,用力的扒拉开她的眼皮。   接着眼前一亮,陆执的脸映入她的瞳仁中,眼角酸胀疼痛,像是要被他撕开了。   “好痛啊!”   她头晕脑涨还没缓过这口气,被陆执这样一折腾,顿时双眼酸涩,眼泪‘刷’的就涌出来了,原本浑浑噩噩的意识顿时清醒了大半。   就算是如此,她仍是心中恼怒无比,伸手去打陆执手腕,将他拍开。   见她说话正常,还知道发脾气,陆执心中不由自主松了口气,顺着她的力道将手收回。   “世子,刚刚我没有注意到……”   赶车的随从小心的扶着半截断裂的车厢,想起先前诡异的场景,肩膀垂了下来,有些羞愧:   “是我无能。”   “不关你的事。”   陆执被姚守宁一拍之后,正想掐她脸颊一把报复回去,但听到随从的话,顿时收敛了与她打闹的心思,神色变得正经严肃:   “他确实很有本事。”   说话的同时,他望着先前那青衣道人站立的方向,皱了皱眉头。   此人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逼停他的马车,他竟全无所知。   若非当时青衣道人主动开口打招呼,可能他只顾与姚守宁打闹,压根儿不会察觉。   想到这里,他终于找到借口,顺应内心的欲望,伸手掐了姚守宁嫩嘟嘟的脸一把:   “都怪你。”   姚守宁神色还有些萎靡,被他一掐,顿时脸颊像是被蚂蚁叮咬了一口。   浑身一震之下,倒是彻底清醒过来了。   这一清醒,她心中便陡然生出怒火。   原本今日她跟着老娘拜访温家,与温献容说话说得好好的,结果中途被世子带走,遇上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弄得她头痛欲裂不说,陆执还找机会掐了她两下,真的把她掐痛了!   世子一言不合就打打杀杀,如今马车损坏,摔得她晕头转向的。   她怒从心中起,恶从胆边生。   陆执又扒拉她眼皮,还伸手掐她……   她想起先前两人摔倒的时候,陆执喊的话,顿时伸出一只手,转身飞扑用力去拽他裙子。   世子那条裙子腰带已经绷断了,此时一拽之下布料撕裂声便响了起来。   “……”   “放手!”世子才刚坐起身。   他修习了武功,身形自然极稳,可他身如磐石也没有用,姚守宁蓄意报复,他如果不反抗,可能裙子都要被她拽扒下去,感觉下腹凉嗖嗖。   世子只能含恨拉住裙子,两人撕扯之间重新摔成一团。   “放手!”   “不放!”   “你不要拽我裙子,这是流氓行径。”   “是你先掐我的脸。”姚守宁听他恶人先告状,不由转头冲他怒目而视。   “你打了我的手。”陆执与她争锋相对,就听她毫不客气反击:   “因为你扒我眼皮。”   “我是看你有没有中邪!”   “中邪的人是你!”   两人你来我往的争执,谁也不肯认输。   “……”随从头皮发麻,逐渐见到有人冲这边指指点点,不多时便会过来。   马车出事时,正停在北城的街道之上,此地属北城中心,算是颇为繁华,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本来车辆当街破碎便已经十分惹眼,远处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兴许是看热闹的天性占据了上风,已经有胆大的人率先往这边走了。   一旦有人牵头,其余人便一围而上,很快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   “真是有伤风化。”   “两个女子当街脱衣,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不知羞耻!伤风败俗!”   “……”   …… ###第一百八十七章 灰溜溜   “……”   那随从眼角抽搐,情急之下想要伸手来将两人挡住。   可他双手哪里挡得住这两人,眼见世子裙子被拽掉了一些,露出细瘦的腰腹。   被撕开的裙腰往下滑,他连忙想去挡,但随即又想起陆执先前在北城门发过一次疯,正是鼎鼎有名的。   若是此时再扮女装被人认出来,这名声恐怕是彻底不能要了。   一念及此,那随从连忙放弃防守陆执的腰,飞快伸手将陆执的脸挡住。   “别闹了,别闹了。”   他一面挡脸,一面劝:   “人越来越多,若是被人看到,回头公主可是要骂人的。”   将军府攒下的一世英名,近来已经被世子败得差不多了。   以往神都城中提起定国神武将军府,首先想到的是朱姮蕊手中握着的十万精兵,其次是陆无计镇守西南门户,及手下黑甲威名赫赫。   现如今,便是世子中邪发疯……   有了随从提醒,再加上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声传入耳中,两个原本怒令智昏的人终于回过神来了。   陆执是想起自己之前抱狗求爱闹得满城风雨,这会儿感到腰侧漏风,下意识的想提裙子。   但他反应极快,手还没碰到腰侧,便随即意识到自己再遮腰侧已经是亡羊补牢,当即伸手将脸捂住,只从指缝间露出一双姣好的眼睛。   而姚守宁则是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与世子混作一处,还闹了这么一场事故,若是消息传进柳氏耳中,恐怕之后几天都没好日子过。   她心生害怕,眼见人围得越来越多,而陆执已经提了衣领挡脸,她也连忙伸出手来,想将脸挡住。   可惜她伸手之后,才发现她一只手紧攥成拳,里面包着先前从马车里抓的瓜子。   因那道人突然出现,她受到惊吓之后将手紧握,至今还没有放松。   好在危急时刻她想起自己还在胸口藏了两本书,当即掏了一本出来,翻开之后将脸盖住。   随从即刻上前帮陆执拉了裙子,人群之中冒出几个面孔,向他微不可察的点头,并朝某一个方向扬了扬下巴——这是将军府暗中部署的人手。   看热闹的百姓指点唾弃,纷纷猜测是哪家的女子,幸亏有将军府的暗卫帮忙,左挤右钻,很快为三人开拓出一条道路。   几人顶着众人的目光,狼狈不堪钻出人群。   此时不是置气的时候,在随从掩护下,两人灰溜溜挤出人群,疾刻溜走。   三人转了个街角,才稍缓了一口气。   姚守宁的心脏‘砰砰’乱跳个不停,她胆子也算大,平时在家也闯过祸,但还没惹出过这样大的乱子。   先前一时怒火中烧,此时一平静下来,满脸的心虚。   “我们先找个茶楼,收拾一阵再说。”   说话的随从替陆执兜着裙子,以防他走光,同时侧身替他挡住身后人群火辣辣的视线。   不过他的身材比陆执矮些,根本挡不住,为了防止被人瞧出端倪,世子还是低头弯腰,以长发掩面,显得鬼鬼祟祟的,偏他自己还没察觉。   听了随从这话,姚守宁已经开始烦恼了。   柳氏不喜欢她与陆执往来,今天她不止偷上了世子马车,还与他当众闹成这样子——她只盼自己先前脸挡得严实,没有人看清自己。   想到此处,她也弯腰回头去看。   只见三人一溜走之后,人潮便随即一拥而上,蹲在马车之中哄抢着东西。   车子被砍破后,里面的装饰、杯盏等物洒了一地都是。   “别抢!”   “那是我的!”   有人大声怒骂,有孩童夹杂其中,偶尔捡到吃食,便塞入嘴里。   赶车的马夫护着世子走了两步,不见她跟上来,回头顺着她视线看过去,笑着就道:   “姚二小姐别担忧,将军府的东西是丢不了的。”   他说话时语气十分自信,望着那哄闹的人群:   “不过是一群刁民,最多捡点吃食,都是不值钱的东西。”   姚守宁愣了一愣,见那人潮中大多衣衫褴褛,已经寒冬腊月,还有人穿了破旧的单衣。   “是啊。”   姚守宁傻愣愣的点头,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一幕,情绪有些失落:   “都是不值钱的。”   她先前还与世子互掷,此时却能令人抢得面红耳赤。   她总听姚翝提起如今世道艰难,可她养在深闺,从来没有深刻的意识到,原来世道艰难是这样的。   “走吧,姚二小姐。”   随从招呼了她一声,姚守宁神色恹恹,应了一声。   她转过头来,才发现陆执正在偏头看她。   还没等她说话,就见世子已经恢复了冷淡的神情,以袖口挡了半张脸,催她:   “快走。”   说话的功夫,周围有人已经注意到了这外形狼狈的几人,纷纷转头往这边看。   姚守宁不敢再耽搁,连忙跟了上去。   将军府的暗卫已经寻了一处离得较近的茶楼,打着暗号将三人引了过去。   那茶楼略有些简陋,食客也并不是很多,二楼已经提前被清空出来,三人找了间雅室,推门入内。   赶车的随从留守外间,陆执与姚守宁进屋之后,将房门紧闭,那沿途以来如影随形的目光终于被隔绝,二人相互看了一眼,终于松了口气。   “今日真是不利出门。”姚守宁一坐下来,不由抱怨了一句。   陆执还在整理着自己的裙子,他穿女装有些手生,再加上先前两人打闹后,裙子腰围多次撕裂,此时一折腾后,不止没能将裙子系牢,反倒整片裙子直往下坠,有走光的嫌疑。   “你来帮帮我。”   他双手提着裙摆,唤了姚守宁一声。   两人先前还闹别扭,不过姚守宁性情大度,一路走来那点儿气早就已经烟消云散。   闻听此言,连忙将手上的瓜子、书册往桌面一放,上前去替他整理裙子。   世子穿的是马面裙,裙子裁成一片,各留两缕带子。   可惜他不会穿,此时露出内里的衬裙及薄薄的裤子。   她摸找着裙腰处剪开的眼,却心虚的发现裙子被撕裂了——毫无疑问,这是她的手笔。   腰间有几处线缝开裂,姚守宁觉得陆执兴许没有注意,便以手去钻那破洞。   钻了许久终于费力抠出一个铜钱大小的口子,将裙子一侧腰带穿了过去,麻利的替他绕着纤腰转了一圈系起。   这样一来自然是不大整齐,看上去有些怪异,她强作镇定的伸手替他整理了一下小袄,将其往下扯了一些,挡住了裙子的破口处,觉得天衣无缝了,还未来得及露出满意之色,却是终于想起一个事:   “你是不是杀人了?”   少女想到此处,仰头望着陆执,表情有些紧张的样子。   话虽是这么说,但她又有一种道人不可能如此轻易就死掉的感觉。   陆执低头看她,她还在替自己整理着裙子,他双手张开,高大的身形与她形成鲜明的对比,几乎可以将她完整的覆盖在自己的阴影里。   ——这情景实在是有些怪异。   世子皱了皱眉,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我杀不了他。”   他将心思转到那青袍道人身上,神色逐渐冷了下去,目光变得锐利。   “更何况,他来的可能只是一道影子。”   “影子?”   姚守宁对这些事一无所知,只顺着他的话问了一句。   她的表情迷惑不解,那面庞天真中带着妩媚而不自知,与他昳丽的面容相对,彼此目光中映出对方的身影。   陆执的目光意味深长,仿佛带着某种含义,姚守宁觉得他似是有话要对自己说,正欲发问的时候,他已经转过了头,轻轻的应道:   “那不是他的真身。”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大秘密   姚守宁总觉得陆执话里有话,但她仰头恰好视线与世子下巴相持平,她几乎可以闻到陆执身上淡淡的檀香气息。   直到这会儿,她才意识到两人离得有些近,柳氏以往的教导终于浮上她心中,吓得她接连后退了两步,离世子远了一些,问道:   “他是谁?”   她问这话纯粹是凭借本能,问出口后,就见世子顿了顿,过了半晌,他轻声的道:   “陈太微。”   “谁?”姚守宁揉了揉耳朵,问了一声。   “陈太微。”世子微微颦眉,又说了一次。   “陈太微……”姚守宁若有所思,她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他是谁?”   陆执转过脸来,低头看她,觉得她是在故意气人。   “陈太微!陈太微!陈太微!”   “你吼那么大声干什么?”她小声的嘀咕,随即又想起他还要帮自己寻找‘河神’,连忙又转换成讨好的笑意:   “陈太微嘛,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她说话的时候,是真的想起了此人身份。   “他是陈太微,皇上身边的道士。”   当今天子沉迷修仙,对陈太微格外礼敬。   当日凉亭中,罗子文便提到过此人,语气间颇有些忌惮的样子。   陆执定定看了她半晌,豪迈的以腿勾了一张凳子,双腿一分便坐了下去。   脱离了先前的狼狈之后,他又恢复了清冷矜贵的模样,仿佛真正的贵女。   他盯着姚守宁看,直看得少女毛骨悚然了,才将目光移到了桌面上。   那里摆了一本摊开的书,以及一堆瓜子。   “要吃吗?”   姚守宁看他神色不对,心中暗自担忧这世子突然又入邪,小心翼翼的将瓜子往他面前推。   他面露嫌弃之色。   陈太微出现的时候,两人正在打闹,她紧张之下抓了瓜子不撒手,后面被青衣道士吓离一身冷汗,瓜子表皮被汗水洇湿。   姚守宁就十分细心的想起他前往姚家替自己驱赶‘河神’那一次,连姚家的糕点他都看不上,他出身显贵,这样的瓜子他肯定是不吃的。   她想起先前围观的群众哄捡东西的情景,先是将书重新塞进自己衣领中,接着把那小堆瓜子拢到自己面前,细声道:   “你不吃我吃……”   她话还没说完,陆执就将她手格开,伸手去抢她护在掌中的瓜子:   “谁说我不吃了?”   世子一脸嫌恶,说话的同时还故意抓了一大把在掌中,嗑的‘喀喀’作响。   “这道人是神启四年入帝京的。”   他一说这话,姚守宁就意识到了他是在跟自己提起陈太微的来历。   照理来说,她不关心朝局之事,无论是道家,还是皇帝,离她一个闺阁少女都十分遥远。   陈太微几时进帝京,多久获得皇室信任,这应该与她一个闺阁少女无关才对。   可她与陆执数次打交道,虽说隐约感到世子中邪之后偶尔会有行为失控的时候,但他清醒之时,说话做事,却不是无的放矢。   想到此处,她没有出声,而是安静的听着陆执说。   哪知他说完这句,便没了下文,她手掌压着桌面坐了下来,好奇的问:   “还有呢?”   “你求求我。”陆执一面嗑瓜子,一面道。   这样的套路他在车上时就已经玩过一次,照理来说姚守宁上过一次当,不应该再上当才对。   可她性格偏与陆执想像的不一样,仿佛好奇心胜过一切,且对人充满信任。   闻听此言,就将双手往桌上一放,肩膀一压,仰头看他,那一双大眼睛扑闪闪的:   “求求你。”   陆执微微一笑,这一次倒没再逗她,而是正色道:   “你知道皇室有个隐秘传言吗?”   “我不知道。”姚守宁听他这样一说,倒真有些好奇了。   她对官场波云诡谲并不了解,对官员之间错综复杂、制衡也没有兴趣去了解,不过说到这种隐秘传言,姚守宁顿时来了兴致。   “但我想知道。”   世子轻‘哼’了一声:   “你倒胆大,什么都敢听。”   姚守宁就道:“此地就我们两人,你说完、我守密,出了这房间谁也不知道。”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   “我很能守得住秘密的。”   话音一落,她就想起了柳氏和她提到的‘应天书局’一事,当时她也答应柳氏守秘,可后来事情发生了变化,她没能完全的信守承诺——想到此处,她又隐隐有些心虚。   陆执见她目光左右游移,不敢看自己的样子,就猜出她心中所想。   她心思透明,不太能藏住事的样子,与她那受妖邪附身的表姐同处一室,也不知是怎么样瞒过去的。   心里这样一想,他随即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好奇,接着将话题转回到皇室之上。   世子既然跟她提起这事儿,便已经是深思熟虑过,并不怕她守不住秘。   不过他看姚守宁一脸心虚偏又故作严肃的样子,觉得十分有趣,便有意逗她,故意冷着脸叮嘱:   “希望你真的能守住密!”   “我发誓,真的能保守得住。”陆执越是‘郑重其事’,姚守宁内心越是好奇,她认真的举手发誓,接着催世子:   “世子快说。”   陆执见她催促了好几回,才不紧不慢的道:   “早在立国当年,皇室便有个传世之秘,说大庆31世而亡。”   这可真的是一个天大的秘传!   姚守宁目瞪口呆。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听说皇室一些八卦传闻,却没料到竟然听了这样一个要命的东西。   “……”   但更重磅的消息接连出自陆执之口:   “传承至今,当今皇上就是30代君。”   结合他先前所说的话,也就是说,神启帝之后,大庆便会气数将近。   她头皮发麻,觉得今天听到的秘密超过了自己的预期。   纵然不了解朝局大势,但她也隐隐知道这样的秘闻有多可怕。   “会不会是假消息?”她弱弱的问了一句。   “不会。”陆执摇了摇头。   说起正事的时候,他的神色变得冷然,一扫先前与她打闹时的模样,定定看了姚守宁半晌,接着意味深长的再次放出重磅消息:   “传闻之中,这样的消息,最初是出自辩机一族之口的。” ###第一百八十九章 闻道悟   “辩机一族……”   陆执只是随意一说,但他的话音传入姚守宁耳中的刹那,所有思绪全部都消失了。   她的意识仿佛陷入了一个极度空灵之境,似是万籁俱寂,唯独‘辩机一族’如空山钟鸣,幽幽的响在她脑海之中。   浑身血液刹时沸腾,无数幻影走马灯似的在她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掠过。   因过于快速,反倒像是‘眼前’飞散开大量灰雾,化为青云氤氲于她‘眼中’。   但这种异像只是刹时之间,很快的便烟消云散了。   她眨了眨眼,脸上露出迷茫夹杂着惊愕之色。   眼前灰蒙蒙的青雾已经散去,世子坐在离她不远处,‘咔吧、咔吧’嗑着瓜子。   桌子虽说擦得很亮,但看得出来已经上了年头,半晌之后她思绪回笼——自己仍身在茶楼之中。   陆执先前与她说了些话,可明明像是前一瞬才说过的,怎么此时再回想起来,又觉得像是已经过了经年之久?   眼前的一切十分熟悉,但又隐隐有些不一样了。   她的眼睛好像看得更‘清楚’了,但到底哪里‘清楚’,姚守宁又觉得懵懂说不清楚。   记忆迅速恢复,她想起了与陆执的谈话,他好像提到了皇室的秘密,接着说了一句谶言,并称是出自‘辩机一族’之口。   “辩机一族!”   姚守宁迅速反应过来是哪里不对劲儿了。   这四个大字传入她耳中之时,仿佛一把古老的钥匙,将隐藏多时的久远秘密给解开了。   她提到这四个字的时候,觉得胸腔之中血液流奔,仿佛有一种亲昵至极的感觉,有些依恋,有些委屈,并隐隐有些想哭。   姚守宁年纪还小,这种情绪一下从心中生起,顿时眼圈便一红。   “喂,喂——”正嗑着瓜子的陆执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见她听闻‘辩机一族’之后面色一怔,接着眼睛就红了,眼中神色晦暗莫名,却故意道:   “大秘密是你要听的,怎么一听就哭了?”   “我不是因为这个哭的。”   姚守宁摇了摇头,伸出两只手抹着眼泪珠。   她也不想流泪,但不知为何,听到‘辩机一族’的名字,便觉得委屈极了,像极了年少时她受了委屈想找爹娘的时候。   “那是因为什么哭?”陆执将手中的瓜子往桌面一放,手抓着凳子挪了过来:   “跟我说说?”   “不要。”   她想也不想,就摇了摇头,最终含泪承认:   “我就是爱哭,世子别再问了,好不好?”   少女一双眼睛被泪水洗得发亮,那睫毛沾了泪珠,明明是妩媚动人,却又似是纯真无垢,一双眼睛仿佛要看进陆执的心头。   她声音软软呼呼的,如撒娇一般,世子怔了一怔,觉得心中‘砰砰’直跳。   他吃了一惊,用力的伸手捶打自己胸口。   “你怎么了?”   世子这个动作将姚守宁吓了一跳,连忙以手背抹了两下眼睛,有些关切的看他。   他面色严肃,再用力捶打了两下胸口,看着姚守宁,眼中浮现出认真之色:   “我怀疑我妖蛊可能发作了。”   “可能那蛇妖之蛊,钻进我心里了。”   陆执按着胸口,面容上现出恚怒:“我感觉我的心跳得极快。”   传言之中,妖蛊能吞噬人的神魂、肺腑,使人最终成为一具妖魔的躯壳,其他皆化为血肉以供养这下蛊的妖邪全族。   他正色道:   “肯定是钻进心里了,我回头得让徐相宜帮我。”   姚守宁被他的话吓得心慌,连忙定睛看他,奇怪的一幕再次发生了——   在她的面前,世子身上的秘密仿佛无所遁形,身上那层如同蛋壳般的金芒再次浮现,与当日她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但不一样的,是当日她梦到这一幕的时候,她不知道这层笼罩在他身上的金圈是什么,可此时再见这金芒的时候,她脑海里自然而然的浮现出一个说法:大气运。   世子是大气运加身者,这些气运生而带来,使他不沾百病,不受霉运、衰运影响,且鬼神避闪。   可当日他因救柳氏而杀人,所以气运被破,便如沾染了尘埃,使得妖邪有机可趁了。   ——种种念头浮现在姚守宁脑海中,使她回忆当日发生的事,将一切缘由全部‘看’得一清二楚。   姚守宁有些惊喜交加的发现,自己的力量仿佛与以往又有不同,好似在世子提到了‘辩机一族’之后,对自己大有益助。   她心中无比开心,只觉得世子对自己有极大的恩德。   想想他救过自己的母亲,又帮过姚婉宁,自己先前还因一时恼怒冲他发火,实在太不应该了。   她心中既是有些内疚,连忙再去看他,却见他额心正中,有一团黑雾。   雾气之内有一条攒动的黑色细蛇,似是感应到了她的注视,那黑蛇昂起了脑袋,一双黑黝黝的眼睛中含杂着怨毒、贪婪及恼怒,张嘴吐信似是想从陆执额心处冲出。   但那黑气一涌,她心中一动,便见世子额心处有橘金色的光芒大盛,形成一张密密实实的罗网,将其强行罩住。   那橘金色的光芒一闪,她身体中气血涌动,使得姚守宁一下就反应过来:   “我的血!”   她的血将那妖邪罩住了。   且随着她力量的逐渐觉醒,血液的力量更强,姚守宁有些开心的跟陆执道:   “世子别担忧,那妖蛊没有发作。”   她说完,又补了一句:   “且如无特殊情况,一般也不会再发作。”   她眼圈还有些红,睫毛被水气润湿,根根分明,此时露出笑意——世子觉得自己的心又开始‘砰砰’乱跳了。   他用力伸手将胸膛压住,对她的话半信半疑。   只是他虽生来聪慧,但却完全想不通自己身体的异变为何,却能通过姚守宁三言两语,猜测到她定是‘看’到了什么。   她提到了‘血’,陆执便想起她前往将军府之后,无意中将自己唤醒的事了。   当时朱姮蕊说她手受了伤,母子两人便有猜测,后来她以血镇妖邪,陆执甚至借过血液来逼退‘河神’,自然更清楚她血液妙用。   两人那会儿心照不宣,此时是她第一次将这话说出口。   看来果然是她将自己唤醒,且将妖蛊镇压,而非后来徐相宜的作用。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都极有默契的避开了这个话题,陆执接着说先前的话:   “辩机一族,是一支传承古老的族群。” ###第一百九十章 辩机族   姚守宁点了点头,再听到‘辩机一族’四个字时,却又没有先前那种如醍醐灌顶般的感受,也没有什么顿悟。   显然这个消息只有一个开悟的作用,再听之后便没有那种玄妙的力量了。   不过她性格并不贪婪,更何况能使力量觉醒已经再好不过,姚守宁相当满足。   再者说,有了‘辩机一族’的消息,将来她再去追寻这一族更深的秘闻便行了。   “我听罗大哥提过。”   姚守宁这话一说完,陆执微不可察皱了下眉头。   他自己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就听姚守宁接着说道:   “他说当年开国太祖身边,曾追随了四支力量,分别是儒、道、武。”   “但有一股力量他并没有提到,只说早就已经断绝传承了。”   世子听到这里,脸上露出几分傲然之色,觉得心中豪气云涌,似是压了罗子文这个无知小儿一头:   “他懂什么?”   说完,见姚守宁一怔,不等她说话,他又接着道:   “辩机一族并没有断绝传承,只是暂时的蛰伏。”   讲到这里,他索性将自己所知说给她听:   “这个族群十分怪异,传承的方式也十分独特,他们这一族群,每代仅得一人,可一人之力,却已经胜过所有了。”   他这样的话明明是将罗子文的说法全盘推翻,但听在姚守宁耳中却极为舒服,拼命的点头:   “嗯嗯嗯。”   少女眼睛晶亮,陆执不由将腰背挺得更直:   “辩机一族认为,人为万物之灵,所以每代族人,都会出生于茫茫人海之中。”   “他们生于人、长于人,最后超脱于人,自成一派,看沧海桑田,寻找下一任传承者。”   他将自己所知道的消息,一一告知姚守宁:   “这一族群生来受天道所喜,所以每每天赋便藏于血脉、神魂之中,早先会显露神通,后续受长辈点悟,便会自行领悟。”   这是一种绝妙的天赋,无需修行,生来就有。   只是天道虽说偏心,却也自有公平之处。   这样一族天赋卓绝的人,若是人人都有受到点化的机率,自然对人间悠悠众生是极不公平的。   因此每一位辩机一族的传人,唯有一次传承的机会。   许多人可能生来有异,但还等不到那位命定的传承者到来,便已经湮灭于人潮之中,最终再难寻踪迹了。   而这样的传承方式,自然注定了辩机一族人脉的单薄。   每代单传,纵然神通逆天,也难以影响什么。   “这一脉人灵通觉醒后,能知前尘后事,可以上探苍穹,下探九幽,能镇妖邪,可点生死谱,”他顿了顿,望着姚守宁,补了一句:   “且有言出法随的作用。”   “……”姚守宁初时听他说起‘辩机一族’的神通之时,听得瞪大了眼睛。   世子的话似是形容的并非是人,而是神仙,可不知为何,她内心之中又隐隐生出一丝骄傲之意,仿佛与有荣焉,也挺起了胸脯,恨不能也长得苏妙真身上那‘意识’一样的尾巴,用力摇上几下,才能表达内心的激动。   到了此时,她内心之中隐隐已经有预感了世子言中之意了,但她仍是忍住内心的期盼,进一步问道:   “什么是言出法随啊?”   “就是,”陆执偏了下头,举例给她听:   “当日驱赶‘河神’之时,你让他不能近我身,他就不敢不听。”   “我这么厉害了?”她小声惊呼,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鼓胀胀的胸。   “……”陆执沉默着看她。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对于这件事情,都已经心中有数。   姚守宁力量才将觉醒不久,对于‘辩机一族’来说,她就如同一个刚破壳的幼鸟,才懵懂的睁开了‘初生’的眼睛,莽撞的进入这个离奇的世界中。   她还不是传说之中神通非凡的传承者,只是一个才初发芽的幼苗罢了。   在她未寻找到前辈,接受传承之前,她幼小而孱弱,需要别人的保护。   此时两人心照不宣提起这事儿,显然陆执是已经接下了守护她的任务。   姚守宁心潮澎湃,从听到‘辩机一族’的存在后,她的内心便已经有了一种想要寻找力量根源的冲动。   她隐约觉得某个长辈正在寻找着自己,可另一方面,她又感到时机还未成熟。   那个可以为她引路的人还没有到来,但这个机会已经离她不远了,兴许就在不久之后。   姚守宁长长的呼了口气,见世子定定望着她,不由催促:   “你接着说呀。”   ‘辩机一族’的事,陆执知道的也并不多。   他们是十分神秘的族群,行事难以琢磨,他想了想,又道:   “但我知道,他们是应天书局的主持者。”   这句话便如同给姚守宁又指了另一条明路!   脑海里那原本混沌不清的寻找传承的路线仿佛因为陆执的话而更加清晰,姚守宁第一次清楚的感应到:自己将会参与‘应天书局’,并在那里找到自己的传承者。   “‘应天书局’……”她喃喃自语。   当日柳氏第一次提到这个书局的时候,她便已经心生好奇,没想到竟会与自己有这样的渊源。   “世子也知道‘应天书局’吗?”她偏头看着陆执,世子点了点头:   “当年太祖就曾参与过。”说完,他又补了一句: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书局,太祖才将儒、道、武三支力量招募进行伍之中。”   他的消息比温景随要更加详细,甚至透露出了七百年前的‘应天书局’中,太祖曾与儒、道、武三系力量会晤的事。   “徐昭是书局召开者,张辅臣、顾敬、孟松云……”说到这里,姚守宁微微一顿:“与太祖一样,都是参与者。”   她想起温景随提过,每次‘应天书局’的召开,都意味着会有大事发生。   如今陆执说的话,算是验证了当时温景随的猜测。   “没想到温大哥这么厉害。”   她若有所思,轻声叹了一句。   陆执一听她赞叹,不知为何,心生不快的挑了下眉。   不过温、姚两家本来就有亲上加亲的传闻,她赞叹温景随也没毛病。   世子只当自己是少年意气,听闻别人被夸奖,心中不服气而已。   他硬生生压下了这种感觉,随即猜出她话里的意思:   “你之前就关注过‘应天书局’?”   看她模样,不像是只关注,甚至还打听了一番,甚至温景随也牵进了此事,应该从中出了一分力。 ###第一百九十一章 当年事   陆执天姿聪慧,略微一思索,随即便反应过来:   “三十二年前的那一场应天书局!”   传闻之中,三十二年前的辩机一族曾再次举办了一场‘应天书局’,那一场书局,大儒张饶之也是参与者之一。   “你的外祖父有大儒之能,应该师从张先生。”   他掌握的消息更多,将所有事情分析了个八九不离十。   两人之间牵扯实在很多,姚守宁在得到传承之前,还需要他的保护,闻听这话,也不瞒他,点了点头:   “我外祖父当年也是书局参与者之一。”   越是对个中详情了解得多,姚守宁越发觉这‘应天书局’有秘密,她想要知道当年的‘应天书局’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最重要的,冥冥之中,她觉得这一场书局对自己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唉……”   真是可惜!   她有些轻声的叹了口气:可惜这是三十二年前的书局,否则她也想要参与,一来可以亲眼见证,二来也能见见书局的发起人——她有种预感,自己与这位前辈渊源极深。   陆执有些莫名其妙的看她摇头晃脑,摸不清她在叹什么气。   “若你外祖父是当年书局参与者,那么可能早料到如今的乱局。”   姚守宁也点了点头,摸清自己身上的力量极有可能来自‘辩机一族’的传承,以及听到了更多关于‘应天书局’的消息之后,她对于陈太微的事又心生好奇。   “你接着说陈太微。”   先前陆执的皇室秘密说了一半便被打断,这会儿提到‘辩机一族’,姚守宁对于这皇室谶言自然再无怀疑。   她虽说力量尚未完全觉醒,却有一个莫名的自信:辩机一族所提到的事,必会发生!   陆执并没有和她计较,顺着她的要求又回到了先前的话题:   “自七百年前,太祖定国之后,据说徐昭在离开之时,曾叮嘱过太祖:大庆的传承仅有31世!”   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个事,但这次姚守宁并没有打断他。   “大庆传承至今,当今天子是三十一世君,但从祖谱传代来说,却是三十代孙。”   姚守宁双手交叠趴在桌上,下巴压着手背,有些迷惑不解的昂头望着陆执,隐约觉得他话中有隐情。   “当年十一、十二世君王,是对兄弟。”   陆执解释给她听:   “十一代为武王,在位不过两年,在祭山途中病崩,他死的时候年纪很轻,没有子嗣,便由当时同母弟弟昭王继位,这位便是昭文帝。”   姚守宁也很聪明,闻听此言,顿时就明白过来:   “也就是说,谶言提到的是大庆皇室三十一世而亡,当今陛下若按皇室传承,恰好是三十一世,而按族辈传承,则是三十代君。”   若谶言依照大庆朱家的子孙传承来算,到当今神启帝这一代时,大庆皇朝还有一代可残存气息。   而要是这谶言按照实际皇位的传承制度来看,那么到了神启帝这一代,已经是末代皇帝。   这可真是一件大事!   姚守宁听到此处,总算明白当今神启帝为何沉迷修道长生,不问苍生世事的原因。   任谁在刚登基不久,便知道自己会是末代皇帝,将来大庆的亡国之君,心情肯定是一言难尽。   “所以你明白了吧?”陆执摸了摸胸口,感觉心跳趋于平和,理智也并没有失控的架势,显然正如姚守宁所说,妖蛊并未发作,这样一想,那紧绷的心弦才稍微松懈了些。   “嗯!”姚守宁用力的点头:   “所以陈太微这个时候出现,是不是提出了什么解决之策,才使得皇上信任他呢?”   这样的话题若换了其他人来听,恐怕已经吓得半死。   偏偏她懵懂天真,又生得十分好奇,胆大包天不说,还开始与他讨论起陈太微受宠的原因。   陆执微微一笑:   “说到这里,你有没有听说过,当年先帝有意要立我母亲为女帝。”   “没有。”姚守宁眼睛晶亮,觉得世子简直就是一个行走的八卦体。   这样的消息突破了她的眼界,先帝欲立女儿为帝,简直是奇思妙想的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先帝是位难得的明君。   在位期间勤政爱民,知人善用,且极富远见。   在位二十多年,将大庆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是记在了史书之中的。   唯独一点受朝臣垢病,那便是他是个难得的痴情种子。   他爱正宫皇后,以致于宫中子嗣不丰。   皇后身体弱,仅生一女便血崩,此后再难有孕。   若是寻常百姓家便也罢了,可是这样的深情发生在皇室天子身上,那便是极为不负责的大忌。   皇帝无子,大庆皇室后继无人,这无论是对皇家还是天下百姓都是不详之事。   尤其是当年的大庆皇室有一条口口相传的三十一世而亡的秘闻,便如一把要命的铡刀悬在朱家皇朝的头顶。   所以当年的朝臣集体誎言,逼迫先帝广开后宫,最终先后生下数位皇子。   偏偏奇怪的是,几位皇子天资平庸,相反之下,出自于中宫的长公主朱姮蕊则从小就表现出了骁勇之姿。   她天生便有神力,七岁便能开弓,表现出难得的天份。   先帝那时因被朝臣逼迫生子,心中抑郁不快,见爱女有勇,便生出了在许多人看来惊世骇俗的念头:想将大庆七百年的基业,传承到朱姮蕊身上。   他认为其余几子难堪大用,便一心想要扶持朱姮蕊,以便破掉朱家三十一世而亡的预言。   先帝深知朝中文武大臣的厉害之处,因此在有了这个念头之后,他并没有急于求成,而是不动声色的开始替爱女铺路。   当年大儒张饶之的名声满天下,他才华横溢,且性情豪爽公正。   在为朝廷效力期间,提拔了不少人才,无论是声望、地位都达到了顶至。   先帝并不忌惮他的才华与名望,与他私交甚好,于是利用彼此关系,将当年已经隐退南昭的张饶之费尽心力请了出来,使他成为自己的长女的老师。   有了张饶之的背书,再加上他的手腕,将来朱姮蕊登基必定能压制下一批反对的声音。   哪知张饶之最终确实是被他请了出来,但他只教导了朱姮蕊两年,最终拒绝了先帝的请托,直言长公主并非那个可以力挽狂澜的人。   他曾说:天命早就注定,非人力可逆!   先帝当时郁闷不解,追问其意,他却只道天机早有安排。   这样的说法哪里能安抚先帝,反倒使他心生隔阂。   此后由长公主点了太子,先帝始终不得如意,最后抑郁而终。 ###第一百九十二章 守门人   姚守宁万万都没有想到,会从陆执口中听到这么一桩皇室的陈年八卦。   这让她一扫先前被迫上了马车的颓丧,甚至认为今日跟世子出门真是十分正确的决定。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当今皇上对我父母是十分防备的。”   虽说当年正是因为朱姮蕊的缘故,才使神启帝有了问鼎帝位的资格。   但人性复杂,帝王也不例外。   神启帝登基之后面临这样一个‘末代皇帝’的谶言,同时也大为顾忌手握大权的长公主。   当年朱姮蕊的一句话能使他从不受人重视的皇子翻身,可见她对先帝影响力之大。   “再者说,先帝当年去世之时,曾允我母亲可设私兵十万,同时有摄政专擅的权柄。”   再加上先帝在位之时,因有意要扶持长公主上位,也替她铺过路,朝中她也有极大话语权。   不少追随先帝的死忠之臣,纵然是在先帝去世之后,仍形成了一股对神启帝极有威胁的震慑力,使他深感屁股底下的江山不稳。   这些种种都成为了神启帝对这位长姐的忌惮、防备之心,表面双方十分亲近,实则隔阂极深。   “可是这件事情,与陈太微又有什么关系呢?”姚守宁的好奇心只限于对皇室的八卦传闻,但对于这些派系的纠葛却并不感兴趣。   陆执轻轻的‘哼’了一声,看她的表情带着恨铁不成钢之色:   “急什么?”   她是真的有点着急,但听世子这样一说,便知道其中必有牵扯,因此又耐下性子听他接着往下说:   “我爹师从神武门。”说到这里,他顿了片刻:   “你听子文提过,神武门早年曾与皇室关系亲近。”   姚守宁微微点了下头,道:   “罗大哥说,后面心生龌龊,神武门的人便远离朝堂了。”   她说话直接了当,半点儿掩饰也没有,陆执便也不拐弯抹角:   “不错。”   “不过我爹的情况与一般的人又不同。”他回忆往事,淡淡的道:   “他是天生的至阳之体,对妖邪之气有克制作用。”   换句话说,陆无计生来就是带着使命的。   “当年天妖一族乱世,你是知道的吧?”   姚守宁点了点头。   关于这方面的事,她看的话本不少,光是太祖灭妖起义的版本,便已经不下十种。   最近一次听这样的故事,则是在两个月前的望角茶楼。   她没有明说,但陆执也猜想得出来。   这少女年纪不大,好奇心也重,他想起自己第二次前往姚家寻她的时候,她拿了本话本,显然对这方面的传说是有一定了解的。   “话本的记载虽说天马行空,但也大概与一些历史相符合。”   他这样一说,姚守宁便有些心虚,又隐隐觉得自己被小看了——尤其是在她刚探知自己血脉力量的身份来头的时候,好像有点给前辈们拉后腿了。   想到此处,她硬着头皮试图找回脸面:   “世子怎么知道我是看话本得知的?”   陆执似笑非笑,一双眼睛顾盼生辉:   “难道不是?”   “……”她哑口无言,想要撒谎摇头,但一对上陆执的眼神,她便知道自己瞒他不过。   毕竟两人也打过好几回交道了,她的性格如何陆执也是有所了解的。   虽说看话本是不成熟,但想想陆执这样一个金尊玉贵的世子因为中邪也数次发疯呢,在她面前也没什么脸面。   两人彼此差不多,便用不着去装腔作势了。   这样一想,姚守宁默认了他的说法,但想想又有些不服,仍是学着他先前的样子,轻轻的‘哼’了一声。   陆执与她一起也丢过几次人,见好就收,接着又往下说:   “天妖一族乱世,最终被太祖镇服,将妖邪赶走。”   姚守宁被他揭穿之后,也不隐藏了,闻言就道:   “说书先生讲的是,天妖一族被杀死,其余妖邪被赶入山林之中,再设立镇魔司搜查天下妖邪影踪。”   陆执摇了摇头:   “这话一半对,一半错。”   对的一半是:天妖一族的上层妖族大多被诛灭,其余妖邪被驱赶。   而错的一半则是,“并不是赶入山林,而是将其赶入暗影之界中。”   “什么是暗影之界?”姚守宁只觉得今日一番见闻像是打开了全新世界的大门,许多事情从陆执口中说来,既推翻了原本的认知,又新奇有趣。   他讲的种种比落叶先生有趣多了,她一时有些遗憾,思绪乱飞:这位世子应该去说书。   陆执不知她满脸认真的表象下所隐藏的心思,解释给她听:   “这是一种说法,据我的理解,类似于创造的一个牢笼,将妖族全部关入其中。”   妖族原本肆虐人间多年,为祸苍生,最后被驱逐关押,自然是不服的。   它们性情凶残暴虐,且又狡诈多端,妖法强横,在这七百年中,一直试图想要重新越界,进入人类世界,杀死大庆皇族及屠杀当年曾羞辱过他们的儒、道、武及辩机一族。   等到它们报仇雪恨之后,这世上自然再无人能威胁它们,那时就是妖族再度作威作福,过上以人类为食,占据天下的美日子。   “为了防止这些妖群卷土重来,所以在封印阵眼的地方,大庆王朝会以大将镇守。”   而妖族阴邪,镇守的武将自然要阳气十足,最好是修习过武功,对于妖邪之气有一定的克制作用。   往前的数百年中,不少将士为此付出许多,将阵眼牢牢把控,使得妖邪无法溜出祸乱人间。   虽说偶尔也有将士牺牲,有少数妖邪现世,可最终还没有引出乱子,都会死于镇魔司之手。   陆执提到这些,并不是无的放矢,姚守宁心中一动:   “阵眼在西南?”   她真是聪明,陆执点了点头。   他再看姚守宁,便不再是先前一样的眼神了。   自他提到‘辩机一族’之后,对她来说便如闻名而悟道,仿佛整个人都有些脱胎换骨,似明珠拂尘,与先前懵懂稚气有些不同,好似顷刻之间便醒事了许多的样子。   “我爹是至阳之体,是天生的守门人。”   所谓的大将军,只不过是世俗加诸于他身上体面的称呼。   陆无计是天生的人间守门人,所以他生来就应该入世,为世间百姓服务。 ###第一百九十三章 当年事   陆无计长于神武门,自小就知道自己肩负的任务,修行格外刻苦,及至三十五岁之后,修行有成,离开了神武门,而进入大庆军中。   他天生神勇,且又多年修行,很快从军中脱颖而出。   再加上出身神武门的背景,使他在明面上很快受到了皇室重视。   那时的神启帝虽说已经登基许久,但并不算安枕无忧。   先帝去世之后,长公主拥兵自重,且没有前往封地,而是长留神都,令得神启帝坐立难安。   他性情刚愎自用,且因为当年登位的原因,对于权势看得极重,不愿将文、武权分割于武将之手,一开始对陆无计的崛起其实是十分忌惮的。   神启帝晾了陆无计半年,事后召见他时,陆无计提出了镇守西南的请求。   原因无他,当年的暗影之界的阵眼,便在西南边界处。   他有将帅之才,又出身神武门,展露头角之后向皇帝提出的请求并非求名利权势,这对神启帝来说本该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可帝王生性多疑,对他的话并不完全信任,而是将这样一头镇妖猛兽圈困于朝野之中数年,一面想要养废他,一面也要观察他是不是真的照他自己所说,毫无野心。   “完了。”   姚守宁听到这里,叹了一声。   陆执见她细眉轻锁,一张小脸上满是叹惜,不由又是觉得有趣,又是有意试探她:   “什么完了?”   她颊生双晕,艳若桃李,红唇微微一嘟,极力想装出老气横秋的架势:   “万物相生相克。”   七百年来,从表面看来,大庆王朝十分平顺,百姓不再受妖邪之苦。   照陆执所说,这些都是许多镇守阵眼的将士以命换来的。   纵然偶尔有少数妖邪逃蹿,可算不得为祸人间,很快便会被镇魔司的人清理了,并没有引起大的轰动。   “从某一方面来说,这是达成了一定的平衡。”   天道自有其法则。   “而你爹的出现,便相当于这法则的平衡被打破了。”她说完这话,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头。   不过她年纪还小,对于天机的感悟辨识得并不十分清晰,所以说完之后,她又下意识的去看陆执。   世子以看‘半桶水’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接着才往下说:   “你的说法其实是对的,但因果错了。”   不是因为陆无计的出现将平衡打破,“而是平衡已经被打破,妖族找到了离开暗影之界的方法,所以才有我爹的出生。”   陆无计本是上天为了挽救世间黎民而来,带着天道布置的任务。   可偏偏帝王多疑而心狠,有意将他圈禁于神都之中。   姚守宁听到这里,突然想到一点,身上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   “是不是因为这几年阵眼无适合的人镇守,所以,所以有妖邪偷溜出来了?”   她想到了家中中邪的姐姐,想到了附身于苏妙真身上的那一道意识。   陆执点了下头:   “不错。”   也正是因为这几年的疏忽,使得有一部分妖族的力量暗中潜伏于人类世界中。   但他们当年吃过大亏,所以知道暗中蛰伏,并没有贸然行事。   这批先进入人类世界的大妖相互勾结,包藏祸心,等待机会的来临。   “我爹被困压几年,准备卸职前往西南。”他愿脱去一切光环,只身往西南镇守。   这样的举动,终于像是将神启帝打动。   “他赞我爹有无上风骨,说他有初代武圣之风。”得知那时的陆无计年过四十还未成婚,便执意要为他终身大事作主。   陆无计入世可不是为了成家立业而来,但神启帝要赐婚的对象是长公主。   那会的长公主一听赐婚,暴跳如雷。   先帝去世之后,神启帝登基虽说一直有意无意在打压她,但她性情骄傲,在神启帝看来这位长姐极为跋扈。   一个女人,年近三十还没有结婚,手上握着十万精兵,天天练武打打杀杀的,谁都不敢惹。   这样一个长公主,神启帝怎么忍得?   他想借此时机强迫长公主嫁人,将来再想办法慢慢收回她的权柄。   哪知长公主性情彪悍,听闻他要为自己终身大事作主,提了长枪就冲入宫中。   先帝在时曾允过她有佩武器入宫的特权。   她身材高大,力量勇武,身份高贵,且有常人难敌之勇,一路打过宫中,侍从竟不敢阻。   她提枪入宫,吓得神启帝躲在后宫不敢出。   朱姮蕊一间一间宫殿搜索,最终在当时还只是顾妃的当今皇后床榻之上将神启帝揪出。   她斥责皇帝无胆,丢人现眼,有本事惹祸没能力担当,最终竟躲在女人床上,等待女人庇护。   长公主以教训自家兄弟为由,将神启帝打了一顿。   若非当时还只是妃子的顾氏不顾自身安危挺身而出,替神启帝挨了一棍,恐怕当日的事情是不好善了的。   自此之后,长公主的跋扈凶残大名更是名扬天下,皇帝也终于是被震住,暂时安份守己,不敢再有小动作。   而人与人之间的姻缘自来早有注定,原本是准备终身不嫁的长公主,在教训完弟弟之后,又准备去找陆无计解说这门婚事不作数。   却在与他见面的时候,两人一见钟情,最终结为夫妇。   两人成婚之后,陆无计再提出要往西南镇守时,有了长公主赫赫威名,神启帝不敢再阻。   再加上坐镇神都多年的长公主终于放言:要随夫前往西南。   这样一来,便给了神启帝一个窥见曙光的契机。   朱姮蕊在神都经营多年,根深蒂固,若她一走,神启帝便可以自此经营自己的势力,逐步铲除长公主。   因此他迫不及待的应允了陆无计的请求,封他定国神武大将军,将这夫妻欢天喜地的送出神都之中。   “而我父母刚走不久,陈太微便出现在了皇帝身侧。”   说了半天,陆执提到了好几桩皇室的秘闻,甚至讲出了父母当年成婚的八卦之后,终于将正题又重新绕回陈太微的身上了。   “他带来了,一个据说可以逆天改命的方法,可以助皇帝修行,使他避免于成为大庆最后一代亡国之君。”   这样的一个要求,对于神启帝来说,正是他所需要的,双方一拍即合。   陈太微向皇帝献了什么策陆执并没有说,但从世子的语气听来,不像是什么好计谋。   不过姚守宁纵然不懂官场秘诀,但也听得出来这位陈道长的出现时机有些不大对头。   “这个时间,好像过于巧合。”   她想起那位有一面之缘的道长,想起先前目光对视的刹那的感受,不由将脑袋缩了缩。   现在想来,她先前懵懂无知,还不知道‘辩机一族’的存在,没有被点破力量来源,与那位陈道长四目相望的时候,不止看不透他的来历深浅,反倒像是自身所有的秘密都要被他看破。   而如今等她闻悟道后,再回忆这一眼,却越发感到这位道长的深不可测。 ###第一百九十四章 傻东西   那些从陈太微眼瞳中看到的重重幻影,给姚守宁一种极为压抑可怕的感觉,且随着她力量的觉醒,对于一些预感的把控更强。   照理来说,她此时再回忆起与陈太微那一眼的对望时,应该可以窥探出些端倪。   可姚守宁回忆起先前的那一幕,仅剩后怕与忐忑。   实力的提升并没有令她看穿陈太微,反倒是更加清晰的意识到他的强大远超自己的预期。   ——仿佛先前只是雾里观花,此时开眼再‘看’,便觉得陈太微所展示出来的威胁只是冰山的一角罢了。   她与世子毕竟还是同党,两人无论以前还是现在,都算是拴在一根藤上的蚱蜢。   想到此处,姚守宁连忙坐直了身体,正色道:   “你要小心他,他很可怕的。”   她先前不知深浅,还敢贸然与他对望,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而世子更彪,一见陈太微就动剑砍人,显然与对方是连虚假的关系都不维护的。   姚守宁一时之间又觉得今日实在出门不利,若她今日躲在温家不出门,兴许便不用与那道士遇上了。   “瞧你这出息!”   世子见她面露怂色,忍无可忍,伸手一拍桌子:   “我看你刚刚敢伸手打我不说,还敢拽我裙子,胆子很大啊,怎么如此怕这个道士?”   桌子被拍得‘哐铛’的响,上面摆放的茶具都弹了一下。   她被柳氏教训得生出本能反应,一听拍桌,不管有没有错,都下意识的立起身板听训。   待听清楚了世子的话后,先是松了口气,接着又偏头反省。   “可能是因为,你看起来比较有善意?”   世子看起来不好相处,可实则对她并没有杀意,一些小恶作剧最多丢人并不丢命。   但是陈太微不一样。   她看不清楚这位道人的真实来历,却能感觉得他温和的表象下隐藏的杀机。   姚守宁总觉得陈太微对自己不怀好意,他给自己带来的威胁甚至胜过了苏妙真。   陆执听她这样一说,先是阴暗的怀疑她的意思是指自己比较好欺负一些。   可随后又觉得这可能是自己的错觉。   姚守宁傻呼呼的,说话也不像是含沙射影的人。   他沉默了半晌,决定将她的话当成夸奖来听,接着点了下头,也提醒了她一声:   “你清楚就好。”   神启帝的性情阴鸷,喜恶不定。   “这些年来,镇魔司沦为皇上手中的私兵。”从原本的杀灭妖邪的机构,变成由内侍担任要职,被牢牢掌在皇帝手中。   而这样全员清换,仅发生在短短的二十年之内。   “同时刑狱表面掌控在楚家之手,实则楚孝通这老东西是由皇上一手提拔而起。”   也就是说,无论刑狱司还是镇魔司,如今都掌控在神启帝手里,由此可见皇帝并非庸碌无能之辈。   “可他唯独对陈太微十分敬重。”   伴君如伴虎。   但陈太微不止是在神启帝身边混得风生水起,且能使皇帝对他尊重有加,使得天下道教的兴盛远胜于当年,他的影响力不容小觑。   “你要小心。”陆执也提醒了姚守宁一声。   姚守宁应了一声。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咄咄’的敲门声。   “世子,”留守在外间赶车的随从压抵的说话声响起:   “将军府重新备好了马车,正候在楼下。”   陆执看了姚守宁一眼,说道:   “我让人先送你回去。”   从他乘车将人从温家接走,已经过去了不少时间。   先前发生了意外,市井间流言传得很快,恐怕再过不久,温、姚两家也会听到些零星碎语。   他以‘朱小姐’的名义将人接走,聪明人说不定会将两者联系到一起。   再者说,两人进了茶楼说了一会儿话,又耽误了一些时间。   世子脑海里想起长公主说过柳氏为人十分固执,且将女儿管得十分严厉的话:   “回头你娘若问起‘朱小姐’是谁,就说是我母亲的一位晚辈,听闻世子被你唤醒,好奇来找你的。”   他能想得周到自然好,但姚守宁有些担忧:   “那我娘若是不相信呢?”   “不相信?怎么会不相信呢?”   陆执听闻这话,有些纳闷不解:   “会有娘亲不相信自己的孩子吗?”   “有的。”姚守宁点了点头,想到柳氏时,面露苦恼之色:   “我娘就是。”   她脑海里浮现出初见苏妙真时,从表姐身上听到的声音对自己的评价:撒谎成性!   姚守宁叹了口气,如果可以,她也不想撒谎,但柳氏总认为自己任性爱闯祸,有时不撒谎事情根本无法善了——就如今日出门。   陆执有些傻眼,那张俊美的面容上罕见的露出一丝呆滞之色。   但很快的,他就调整好了自己的神情,又道:   “如果不相信,让她来我家问,我娘会将这件事圆上,不会让你挨打的。”   姚守宁听到这里,便知他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安排,心下松了口气。   “长公主会为你做这些事吗?”说完了正事,她又想起陆执话中的意思,像是朱姮蕊会为他收拾善后的样子,连他扮女装出门,替他撒谎骗人,朱姮蕊都能纵容的样子。   “会。”他点了点头,看她露出一脸羡慕之色:“真好。”   他想起她先前提起苏妙真欲言又止,自辩机一族的力量觉醒以来,她可能‘看’到了不少的东西。   可姚家依旧风平浪静,没传出半点儿消息。   姚婉宁身中‘河神’烙印,柳氏却只当家里进了宵小,却使姚守宁向自己求助。   再加上长公主的话,他不难猜出姚守宁在柳氏面前是什么样子。   可她听到有长公主这样的母亲时,只是羡慕,却半点儿不见对柳氏的埋怨之意,也没有抱怨之心。   世子轻哼了一声:   “傻东西。”   姚守宁顿时怒瞪他:   “你才是!”   她这会儿倒不傻了,知道快速的反击,将陆执一下气笑了。   世子不耐烦的挥手示意她快走,不要留在自己眼前气他。   姚守宁将桌面上的书重新塞入领口中,并极力将撑开的小袄拉平,她走到门边,还未将门拉开,就听到世子提醒了一声:   “早点睡,晚上我们还要去查探皇陵。”   她身体一晃,却知道这是自家的事,根本不可能逃得掉,最终仍是硬着头皮应了一声。   大门拉开之后,她迈了出去,重新又将门关紧,接着外面传来随从引她下楼的声音。   他侧耳细听,听到楼梯被踩得‘咚咚’的声响,有一声轻些,应该是她。   先前人在这里时他嫌吵,这会儿人一走后,倒觉得屋中有些过于安静了。   世子伸手压了压自己的耳朵,接着喊:   “出来吧。”   话音一落,那扇看似挂着草编的墙被人推开,提着一大包东西的长公主大步迈入房中。   她随手将手里的物品往陆执面前的桌子一扔,望着屋门的方向:   “守宁真是可爱啊。”   朱姮蕊力量极猛,就是随意一掷,东西落到桌面时,也使桌腿晃了数下。   陆执伸手将东西按住,还未说话,她已经转过了头,问:   “遇上陈太微了?”   他点了点头,面色严肃:   “此人是专门赶来的。”   “为了守宁?”长公主挑了下眉,伸出一只长腿勾了条凳子,双腿一分大马金刀的坐下。   “很有可能。”   他这样的话,无疑是已经变相的承认长公主的猜测了。   朱姮蕊的眼睛一亮,仿佛一桩期盼多时的消息终于得到证实一般,露出毫不掩饰的欣喜之色。   但随即她想到陆执的话,脸上的肉一抖,又变得凶狠:   “他是感应到守宁的存在才来的!   陆执没有说话。   陆家与陈太微不合已经是很多年的事了,双方志不同道不合,再加上他蛊惑神启帝修道,放弃自身帝王的职责,不问苍生世事,彼此早就看对方不顺眼的。   他今日突然出现,自然不会是因为感应到陆执在此的缘故。   很有可能是感应到了姚守宁的气息,觉得不对劲儿,特意赶过来的。   可好在当时他与姚守宁恰好在打闹,陈太微纵然看到她的存在,看到当时的情景,想必也会有所误解,只要能瞒他一时,等姚守宁找到传承之后,情况便不会如此被动。   …… ###第一百九十五章 真离谱   姚守宁并不知道自己离开之后长公主随即出现,及这对母子之间的对话。   她上了马车,怀揣着两本世子亲手所抄的名录,回到了姚家。   还未进家门,便听到了冬葵欢喜的呼唤声。   “小姐。”   姚守宁转头一看,就听到大门后钻出来一个人。   冬葵搬了条凳子坐在屋门口,双手揣在袖口里,冻得牙齿直打颤,发出‘咔咔’的响声。   马车轮声响起时,她应该是贴在门口看过了,所以看到姚守宁一下车就连忙出声招呼她。   “你怎么在这?”姚守宁一见她露面,有些吃惊。   先前去温家的时候,她也带了冬葵同行,后来因有话要跟温家兄妹说,便将冬葵留在了柳氏身侧。   而陆执找后她独自一人离去,将冬葵留在了温家,此时既然她等在家,恐怕柳氏也回来了。   她想到这里,就听冬葵道:   “我们已经回了家一阵,太太让我守在大门口,说等你回来了,直接去见她。”   姚守宁一听这话,就知道柳氏有些生气。   她正暗自叫糟,见冬葵目光落到自己胸前,姚守宁低头一看,见到自己胸口胀鼓鼓的,撑得袄子衣襟都变了形。   少女连忙将身一侧,招手示意她靠了过来。   主仆俩头并着头,钻到门缝角落里,利用大门的遮掩,姚守宁将那两本手抄取了出来,交到了冬葵手中,叮嘱她:   “你给我拿回房间藏起来。”   冬葵还以为她出门是买了新的话本,闻听这话拼命点头:   “我知道,我知道。保证太太找不出来。”   姚守宁知她误会,也没解释,而是将心思放在稍后如何安抚柳氏身上,闻听此言,便点了点头。   冬葵正欲离开,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问:   “对了,小姐出门有没有听说,珠子巷那边,据说坏了一辆马车,掉出来两个衣衫不整的女人,搂搂抱抱的,说是光天化日之下,”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机警的往坐在远处的守门的小厮看去,猜测他可能听不到两人对话,接着挤了下眉眼,放轻了声音道:   “……还在亲嘴呢。”   姚守宁开始还下意识的摇头,她总觉得冬葵口中所说的情况与她无关。   但她摇了两下,又觉得不对劲儿:   “珠子巷……”她一下想起来,自己与陆执半途被陈太微逼停的时候,好像就是在珠子巷那里!   陆执一剑将马车劈开,衣衫不整,搂搂抱抱的女人……   是她跟陆执!   一想到这里,姚守宁顿时又怒又心虚。   “没有这回事!”   她先是大声的反驳了一句,接着见冬葵似是露出呆滞之色,便知道自己反应过激。   姚守宁暗叫不妙,但她反应也快,趁着冬葵还未说话时,接着又道:   “我怎么没听到这样的事?可能是谣传而已。”   她没想到自己与陆执摔出马车一事还没过多久,谣言传得如此之快就不说了,还越传越是离谱。   姚守宁强作镇定,歪头装作想了一会,才顺着冬葵先前的话说道:   “不过我也没去那边,就买了两本书,坐了一阵就回来了,兴许还没有听到这些消息。”   她摇头说话的语气、神态都太自然了,纵然先前恼羞成怒之下露出了破绽,却并没有引起冬葵的怀疑。   因此这话一说完,迅速便取得了冬葵信任,她当即‘哦’了一声,有些失望的样子:   “那小姐可能确实没有听说。”她说完,又强调了一句:   “但这事儿是真的!很多人都亲眼目睹了。”   “……”姚守宁神情木然的看她,终于体会到了几分当日世子当众发疯之后苏醒过来的心情。   “好了好了。”   她胡乱挥了挥手,掩饰自己的内心:   “我得先去我娘那边。”她不敢再跟冬葵讨论这个话题,匆匆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襟:   “你帮我将书收起来就是。”   说完,怕冬葵还要再问,连声催她快走。   小丫环没有打听到新鲜的八卦传闻,满脸失望的抱着两本书册离去。   姚守宁迅速转身,脸上露出心虚之色。   往柳氏房间走的时候,她还在思索应对之策。   既然冬葵都听到消息了,柳氏肯定对珠子巷的事有所耳闻。   柳氏为人可比冬葵精明多了,可不是那么好轻易打发的。   今日在温家,世子又是以‘朱小姐’的名义将她约走,珠子巷离温家并不远,事情又发生在她离开之后,柳氏肯定会心生怀疑。   好在只是怀疑,还有她掩饰的余地。   退一万步说,就算柳氏咬定了是她出了丑,但世子扮作女装,柳氏纵然生气,可肯定会比听到她与世子衣衫不整拉拉扯扯要好一些——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不过前提是娘不能相信谣言!’姚守宁暗忖。   若柳氏真像冬葵一样信了那些夸大百倍的谣言,那这件事情是绝对不能承认。   她心里想着接下来要说的话,做好了两种应对方案之后,很快就来到了柳氏的院子。   脚步还没迈进去,便见到了正从屋中出来的逢春。   两人一碰面,逢春脸上露出喜色,大步上前来迎接她:   “二小姐回来了。”   她大声的招呼了一句,接着小声的在姚守宁耳边道:   “表小姐正在屋中,太太有些生气。”   ‘糟糕!’   对于柳氏生气这一点,姚守宁是早有预感。   但她没想到苏妙真竟然也会赶来这里,她暗叫‘不妙’,甚至十分阴暗的猜测:在自己回来之前,这位受不知名‘意识’附体的表姐可能在她娘面前不知说了她多少坏话。   她向逢春使了个感激的眼神,还未说话,就听到屋里柳氏在喊:   “守宁进来!”   她的语气有些严厉,逢春有些担忧,小声的道:   “我去请大小姐。”   姚婉宁之前不愿去温家,而是留在了家里,此时不在柳氏房中,想必留在房里。   两姐妹如今共住一屋,冬葵回去放书时必会遇上,用不着逢春专门再跑一次。   “哦,来了!”   姚守宁一面应答柳氏,一面向逢春摇了摇头,接着提起裙摆进了屋里。   内室垂了帘子,柳氏应该刚回来不久,屋里碳盆像是才刚摆,还有些寒冷。   柳氏正坐在炕床上,手撑着矮桌,伸手揉着额头,表情有些疲惫。   而苏妙真搬了个绣蓝,正坐在桌子的另一面做着活计。   身后窗户半撑了起来,光线照在两人身上,柳氏半眯着眼,脸色苍白,嘴唇都有些失去了血色的样子。   而苏妙真的身后似是笼罩了一层光晕。   阳光照耀之下,空气中似是有有细细的尘烟,转瞬化为青色的雾气颗粒,隐约之中似是能看到数条阴影在她身后摇曳,像是飘扬在水中的水藻似的。   这样的情景,之前她可是看不到的。   只看了一眼,姚守宁便低垂下头来,深怕被苏妙真瞧出自己的异样。   柳氏的声音响起:   “你去哪儿了?”   她抬起头,表情带着些审视。 ###第一百九十六章 蒙混过   姚守宁一路过来时早就已经想过对策,因此这会儿听到母亲问话,便定了定神,回答道:   “我见了个朋友,出去买了两本书。”   柳氏半信半疑。   “什么朋友?”   她若说去做其他的事,兴许柳氏还不太信。   但姚守宁一说是去买了两本书,柳氏心中的怀疑顿时散了一些。   不过这个小女儿平时被她管束得严格,平日拘守在家中的时候多,往来的朋友、要好的闺阁少女柳氏都是一清二楚的。   今日去温家作客的时候,她听到有人来寻姚守宁,问了来者是谁,对方只称姓朱,守门的小厮并没有看到这位‘朱小姐’的面容,但听‘她’说话气势慑人,当即连身份也不敢多问便来回报。   柳氏当时心生疑惑,不过当着温家的人面,却并没有出声。   有人跑到温家来寻自己的女儿,这样的举动其实颇为失礼,温太太那会儿面上不显,心中想必是不大高兴的。   但她惯会伪装,脸上笑眯眯的,只让人通传了姚守宁一声。   若是识趣乖顺的女孩,到了此时必会道歉婉拒,有什么事回头再说也行。   哪知姚守宁不懂温太太的心思,听下人一通传后,竟当真出去看了一眼,还说果然是旧识,便抛下了温景随兄妹跟人走了。   虽说后来温景随领着温献容来回话的时候解释了几句,但温太太心中仍是有芥蒂的。   一则是她认为姚守宁此时太过失礼,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也没有跟长辈打声招呼,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些。   二来则是温景随替姚守宁说了好话。   他虽说是轻描淡写,但温太太了解儿子,知道他这必是上了心。   正如温太太了解他一样,温景随也清楚母亲的性情。   若照平时的情况,他应该一声不吭,全由温献容出面哄人,才会使温太太心中舒适。   可当时柳氏就坐在旁,本身因为女儿离开已经有些尴尬,他出言自然缓解了柳氏的难堪,使得柳氏对他印象颇佳。   这自然是顾全了未来丈母娘的颜面,却使得温太太不大高兴。   她认为这未来儿媳还没过门,儿子的心便已经偏了过去。   柳氏与这未来亲家相识多年,看出她笑意勉强,便坐了一阵就找个借口告辞,回来的路上想起这事儿,心中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   当时在温家她没说,但她细思女儿往来的闺中好友,却越发怀疑这朱小姐的身份。   “是长公主的一个晚辈。”   姚守宁按照临走之时陆执找的借口说了出来,以应付母亲的查问。   “真的?”   柳氏还有些不信,提高音量,追问了一声。   姚守宁十分镇定,点了点头:   “嗯。”她将一路上想的借口说出来:   “这位朱小姐原本是江州人,当年受长公主赐了朱姓,认作了晚辈亲随。”   据陆执所说,他与长公主已经通过气,会替他兜底撒谎,姚守宁也不怕柳氏打听,索性自己编造出了一个‘朱小姐’的身份来堵柳氏的疑问。   她了解柳氏为人,因此不等她依次发问,便先说道:   “先前因世子中毒昏迷一事,才来了神都,听说是世子苏醒时我也在场,所以心生好奇,想来见见我而已。”   柳氏心中本来还有些怀疑,但见她将‘朱小姐’来历说得头头是道,且长公主当日调兵入京一事也确有此事。   又看姚守宁说得十分肯定,面上不见半分心虚。   再一回想她近来乖巧,天天躲在房中抄书,半步不出门的样子,心中又信了一些。   不过她并没有完全信任,因此又换了个问题:   “你今日出门,可曾遇到什么怪事?”   她似只是随口一说,但姚守宁却想到了先前回家时冬葵所说的话,心中不由一跳,脸上却装出有些茫然的模样:   “怪事?”她偏了下脑袋,想了一下:   “遇到了个道士。”   “遇到道士叫什么怪事?”柳氏闻听此言,不由摇了摇头。   因当今皇帝带头修道的缘故,大庆重道甚于重儒,道观林立,光是神都城大大小小的道观便不知凡几,街上遇到道士也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那娘是指什么事?”姚守宁故作不知,接着就听柳氏道:   “听说珠子巷那边坏了一辆马车,车里坐了两位小姐,掉出来时还在拉拉扯扯。”   这也是柳氏怀疑姚守宁的地方。   她是由一辆马车接走的,接她的人也恰好是一位‘小姐’,更何况事发之时是姚守宁离开温家不久之后,且地方离得还不远,自然令柳氏难以完全相信。   “有这回事吗?”   姚守宁说这话时,看了一眼苏妙真。   她含着笑意,手里捏了绣品绷圈,安静的听着母女俩的谈话,并没有出过声,似是一直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绣活上。   但姚守宁注意到,自从自己进屋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动过针。   “我没有听到这个事,幸亏我们的马车没坏,我买了书后,还是朱小姐送我回来的。”   姚守宁觉得自己的谎言肯定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因为她说的一大堆话中,除了遇到道士之外,便没有一句是真的。   而苏妙真听了这些,她身上的‘意识’却并没有发出反驳的声音。   她第一次意识到这道‘意识’也并非那么无所不能,仿佛‘它’也有一定的限制,似是受到了什么屏蔽,并不能窥探到自己的内心及今日自己与陆执见面的事情。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她想起了冬至前一晚自己所做的那一场苏妙真敲门的恶梦,仿佛今日的结果与那一场梦境有关,但具体是什么关联,她一时也说不清。   说到了这个地步,柳氏心中的疑问暂时得到了安抚,虽说她仍隐约有不妙的预感,可姚守宁对答如流,守门的小厮也确实说过这个小女儿是由马车送回来的。   至于是不是先前温家那一辆,柳氏没有亲眼看到,也不十分确定,但她仍是没有再问下去。   “那就好。”   她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就听到外头逢春在喊:   “大小姐。”   是姚婉宁过来了!   同她一道过来的,还有姚若筠。   兄妹两人先后进了屋来时,坐在炕上捏着绣品的苏妙真低垂下头。   她的脸庞似是笼罩了一层阴影,姚守宁向她看去时,却见她那张本来素白的面庞上,阴影化为红毛,唇鼻处浮现出一张尖嘴。   一头红脸长鼻的妖怪幻影在她脸上浮现,那双眼睛泛着红光,望向了姚若筠:   “等你完成任务后,我会替你解决此人!”   那妖影嘴唇动了动,发出了尖厉的声音。 ###第一百九十七章 试探她   这一幕实在太过惊悚,以至于姚守宁望着苏妙真瞪大了眼,半晌回不了神。   那道‘意识’的声音她并不是第一次听到,却是第一次在听到‘它’说话时,苏妙真的脸上显出红色的妖影。   兴许是辩机一族的力量被唤醒的缘故,使她看到了以前看不到的东西。   似是注意到了姚守宁的异样,原本缄默不语的苏妙真抬起了头。   她向来擅于伪装,可此时却眯了眯眼睛,有些惊慌的道:   “她是不是发现了我们?”   极度的惊骇之后,姚守宁反倒表现得异常的镇定。   苏妙真在‘说话’时,她并没有转过头,因此注意到这位表姐那张隐藏在红色妖相幻影下的嘴唇并没有动过。   屋里其他人没有反应,坐在一侧的柳氏目光已经越过姚守宁,望向了门口。   也就是说,此时苏妙真并没有真的在说话,她听到的声音可能只是苏妙真内心的意念而已。   “不可能。”   红色妖相的嘴唇动了动,露出了尖利而森白的牙齿:   “她只是一个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是不可能发现我的存在的。”   话音一落,那红影突然暴起,化为一头巨大的妖兽幻影往姚守宁飞扑而来。   这一刻姚守宁面前所见到的所有景象全部像是瞬间停滞,姚婉宁、姚若筠二人进来的脚步,柳氏转头的动作都像是变得格外的迟钝。   唯独那妖影飞来的速度像是不受这停滞时间的限制,变得迅捷无比。   顷刻之间,那妖怪便至面前,张开巨口,喉间吹出腥风,浓稠的唾液从尖利的齿尖处吹出,化为暴风疾雨。   瞪大的双眼中充满暴戾,那嘴似是一个山洞,欲将她整个人都活活吞噬进去。   寻常人见此情景恐怕要被吓死。   但姚守宁早在梦中就经历过被妖蟒飞扑的情景,因此见那红影往自己头顶吞噬而来,硬生生的屏住了一口气,将自己的双足立在原地。   ‘呼——’   邪风从她头顶直灌而下,带起几丝头发飞扬,一股恶臭直冲鼻腔——那红影将她吞下,身体瞬间像是置身于冰窖之中,眼前一切蒙上了一层血光,耳畔响起妖邪魑魅的此起彼伏的诡异笑声。   “哼哼哈哈哈嘿嘿……”   但不久之后,所有异像全部消失。   苏妙真的脸上,那一对妖冶的红瞳闪着凶光:   “你看,她只是个毫无察觉的普通人,姚家天生血脉不凡的,只有姚婉宁。”   那红色妖影说道:“不要将心思浪费在她身上。”   说完,那红影一点一点消退,苏妙真的脸恢复了素白。   她拿着绣布的手一动,与姚守宁目光相对。   虽说隐藏于她身上的‘神喻’已经说过姚守宁没有威胁,但她总觉得这个表妹看人的目光令她有些畏惧。   正欲说话间,突然柳氏转过了头:   “守宁。”   她的出声像是打破了所有的魔咒,苏妙真像是要隐藏自己的内心,下意识的又低下了头,因此错过了姚守宁大大松了口气的神情。   “不要每次闯了祸,都把你姐姐叫出来帮你!”   柳氏并不知道自己无意中帮了小女儿一个忙,她听到大女儿过来的刹那,第一时间就猜到可能是冬葵回去搬了救兵。   “今日你贸然跟着朱小姐离开,没有跟温太太打声招呼,本来十分失礼。念在你……”   姚守宁还沉浸在先前险些被妖影吞没的惊恐之中,双腿颤颤,几乎站立不稳。   柳氏责备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严厉,逐渐唤回她受惊过度后几乎无法反应的思绪,使她第一次觉得受到柳氏斥责也并非全然都是坏事。   “……但大罚不提,小罚却不能免,要让你长长记性。”   柳氏说道:   “将你今日出门买的那两本话本交出来,不准你再私下看这些东西。”   她说完,便见小女儿似是站立不稳,晃了两下,往后倒去。   姚婉宁一见此景,一步迈上前,将妹妹的身体接进怀里。   不过她向来瘦弱,姚守宁比她要高出半个头,两姐妹撞到一处,都双双踉跄着退后数步才止。   “娘……”   姚婉宁唤了一声,感觉到妹妹伸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胳膊,力量大得惊人,她转头一看,便见姚守宁小脸煞白,鼻翼、额头都是汗珠,像是受了极大惊吓,不由有些心疼:   “您怎么总是训斥守宁?”   她从袖口中抽出一张帕子,替姚守宁擦了擦脸侧的汗,语气里难得带了几分埋怨:   “那话本她要喜欢看,就让她看嘛。”   “她今日太失礼了。”柳氏皱着眉,当着几个晚辈的面,也没有掩饰自己的想法:   “温太太可不太高兴。”   “失礼是有些失礼,娘已经教训过了,守宁也知道错了,对不对?”   今日发生的事姚婉宁已经听冬葵说过了,她对这‘朱小姐’身份也有些好奇。   不过她知道妹妹性格,虽说有些孩子气,但却并不是任性的人,姚守宁这样做必是有原因,不过当着柳氏的面,自然不好与她说起。   她有些怜爱的问完这话,姚守宁便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至于温太太,”姚婉宁看了站在一旁的姚若筠一眼,直将他看得莫名其妙的时候,又收回了视线:   “八字还没一撇呢,未免闲事管得太早了些。”   就算姚、温两家有交换亲的意思,但双方都是要嫁女儿,柳氏为人大度,并没有搓磨温献容,反倒温太太就已经摆出了未来婆婆的架子,可见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   姚婉宁平日性情内敛,很少这样毫不客气的直言评价别人。   “婉宁!”   柳氏大声喊了一句长女的名字,姚婉宁低下了头,那尖尖的下巴抵着胸口,不再出声。   她向来宠爱这个女儿,怜爱她生来带病,从未对她如此大声。   此时姚守宁听到姐姐因为自己的原因受到柳氏责怪,心中有些内疚,便主动道:   “回头我就让冬葵将那两本话本送来。”   她手里还有几本藏起来的话本,此时正好交出来平息此事。   柳氏嘴唇动了动,脸色有些疲惫,点了点头,想着这事儿心里也有些不舒服,不由瞪了姚若筠一眼:“你怎么也来了?”   姚若筠才刚来不久,没想到也会受柳氏情绪牵连,心中虽然觉得有些冤枉,却仍是解释道:   “我出门遇到婉宁,她说守宁回来了,在娘这边,就邀我一同过来……”   柳氏心中有气。   今日温太太满脸是笑,说话却含沙射影,她在温家呆了一阵便如坐针毡,此时一见大儿,想到的就是‘温家的女婿’,当即没好气的道:   “一天到晚就知道闲晃,隔壁的景随如今……”   “……”姚若筠遭受无妄之灾,被柳氏逮着一顿念斥。   趁此时机,姚婉宁拉着姚守宁告退。   柳氏还在气头上,两个女儿一个都管不了,便拉着姚若筠念个不停。 ###第一百九十八章 有诡异   姐妹俩相互扶持着出了柳氏的门,还能听到里面传来柳氏训诫儿子的声音,不时还夹杂着姚若筠唯唯喏喏的回应。   “我们会不会太过份了?”   姚守宁抓着姐姐的手,颤颤巍巍的问。   “没事,大哥顶得住的。”姚婉宁抱着妹妹身体,感觉到她极力想要站直,却又使不上力的样子,有些担心:   “怎么回事?”   “我……”   姚守宁刚一开口,便似是有所感应,下意识的住嘴站直了身体。   姚婉宁察觉她身体紧绷,顺着她的视线转过了头,不久就见到了从屋里出来,抱了一个绣篮的苏妙真。   “妙真也出来了?”姚婉宁顿了顿,率先打了声招呼。   苏妙真挤出一丝笑意,单手抱着东西,另一只手撩了一下耳边的碎发,抿了抿唇,很是勉强的道:   “姨母与大表哥有话要说,我便先行告退。”   她提到姚若筠时,深怕自己控制不住露出厌烦之色,连忙低垂下头:   “我不打扰表姐和守宁说话,便先回屋了。”   姚婉宁点了点头,见她抱了东西,头也不回的出了柳氏院子。   姐妹俩目送她离开,等她裙摆在转角处打了个旋儿,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姚婉宁才一脸笃定的道:   “她不喜欢大哥。”   姚守宁则是想到了苏妙真初见姚若筠时,她身上的那道‘意识’对大哥的评价:贪花好色,下流无耻。   可惜那时她还未受到点悟,不能‘听’到苏妙真的心声。   不过从表姐反应过来,恐怕已经不是不喜欢,而是避之唯恐不及了。   “姐姐你不要惹她。”   姚守宁深呼了一口气,提醒了姚婉宁一声:   “她危险得很。”   她之前就猜测过苏妙真身上的‘意识’不大对劲儿,却没想到果真是个妖邪。   “我知道。”   出乎意料之外的,姚婉宁点了下头,表情变得有些严肃:   “你也要离她远一点,”说完,她压低了声音:   “她身上有妖邪。”   “什么?”   姚守宁一听这话,惊呼出声。   她吃惊的自然不是苏妙真身上有妖邪这件事。   力量进一步觉醒之后,她甚至可以窥探到附身于表姐身上的妖邪真身,甚至先前还与它打过一回交道。   可她有些意外的,是姚婉宁也看出了这一点。   “姐姐怎么知道?”她问话之时,想到了先前在屋中,那妖影所说的话:姚家天生血脉不凡的,只有姚婉宁。   姚守宁心生疑惑,莫非姚婉宁也有特殊的血脉苏醒了?   她话音一落,却见姚婉宁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一丝惊慌之色,她像是情急之下说错了话,连忙转开了头,避开了妹妹的目光:   “我猜的。”她深呼了两口气,再转过脸来时,那苍白的双颊上浮出两抹嫣红:   “你不是说,我额头的红痣是妖邪打下的‘烙印’么?妙真额间也有红痣,我猜她是被妖邪附体了。”   她已经逐渐恢复了平静,仿佛先前的惊慌只是错觉。   姐妹两人之前也讨论过这个事,姚婉宁的话初时听来极有道理。   但姚守宁对于谎言的反应十分敏锐,她察觉到姚婉宁说谎,不过她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将这事儿说破。   不管姚婉宁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要保密,可既然姐姐暂时不想说,那她就不问了。   她点了点头,转头看了柳氏的屋子一眼。   可能是先前苏妙真呆过,且附身于她身上的妖魂现身施法的缘故,柳氏的屋顶上方似是萦绕着一层若隐似无的妖气。   她的眼中显出隐忧,双拳握了握:   “我会想个办法,看能不能将它赶走。”   这妖魂附身在苏妙真身上,时常往柳氏身边凑。   虽说从表姐的心声看来,她神智正常,像是并没有完全受妖邪影响。   但不知为何,她似是十分不喜欢姚家人,却又时常往柳氏身边凑。   可惜柳氏不信神鬼之说,且姚守宁又不敢打草惊蛇,将自己曝露了,只得暗自决定今晚夜出时,将自己的发现跟世子说。   毕竟苏妙真爱慕陆执,意欲借妖邪之助得到陆执的爱慕,世子已经牵涉其中,不如大家一起想想法子。   至于柳氏的安危应该暂时无虞,毕竟苏妙真还没有如愿以偿之前,无论是表姐还是那妖邪,都需要有一个藏身之处。   她心中想着事,姚婉宁也似是能猜得出来她心中的担忧,点了点头,安抚她道:   “放心吧,暂时不会出事的。”她说完,冷笑了一声:   “若她真敢乱来,到时拼着鱼死网破,将她交到镇魔司之手!”   姚守宁一听这话,不由吃了一惊。   镇魔司这些年来名声可不大好听,行事偏激残忍,令人畏惧的程度,不下于刑狱了。   苏妙真若真是以受妖邪蛊惑的名义送入镇魔司,远比先前沾染了人命官司进刑狱要严重得多。   若真是如此,恐怕真能将苏妙真镇吓住。   不过姚婉宁向来给人的印象都是温顺柔和,此时冷不妨说出这样的话,倒令姚守宁一时间怔愣住。   她瞪大了眼望着姐姐看,却见姚婉宁眉眼含笑,并无不妥。   “不说这个了。”   姚婉宁见自己说的话令妹妹面现隐忧,知道她可能在为自己担心,便转而换了个话题:   “今日去温家寻你的朱小姐是谁?”   她说到这里,一扫先前讨论苏妙真时的冷意,露出几分促狭之色。   从她表情看来,姚守宁就知道她可能已经猜出‘朱小姐’身份了。   “是世子。”   她老实的道:   “他中了妖蛊之后,无法以本来身份行走,便换了个名头。”   姚守宁本来指的是陆执换身份是为了‘欺骗’妖蛊,可这话听进姚婉宁耳中,却理解成:世子当日丢了脸,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便唯有乔装打扮了。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来找你干什么?想报仇?”   陆执在北城门时中蛊发疯一事姚婉宁也亲眼目睹了,自然也听到了姚守宁唤狗的那一幕。   “也不全是。”她摇了摇头:   “主要是跟我说‘河神’之事的。”   提到了‘河神’,姚婉宁的表情明显有些不自然,伸手勾了勾发梢,没有说话。   姚守宁却因为说到了这事儿,有些紧张:   “他约我今晚出门,查探‘河神’身份。”   因为涉及到了挖皇室成员的陵墓,她心中忐忑,未免姚婉宁担忧,她并没有全说。   姚婉宁也不知为何心不在焉,听她这样一说,便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对了,”她道:   “世子伪装一事娘还不知道,下次如果有朱小姐来寻我,姐姐帮我在娘面前挡一挡。”   陆执给她的那两本名册极厚,光是要挨个查这些祖宗的坟便不知要多久。   她面露苦恼之色,皱起了眉头。   姚婉宁收拾起内心的情绪,看着妹妹露出笑容。   她伸手替姚守宁理了理长发,并从她发鬓间找到一粒瓜子壳。   那衣裳也有些乱,衣襟都未整理齐整,裙摆处有些灰尘,柳氏恐怕都看在眼里,却并没有点破——偏偏她自以为自己的谎言说得天衣无缝。 ###第一百九十九章 说八卦   姚婉宁觉得有些好笑,看妹妹苦着一张小脸的样子,点了点头:   “放心,娘那里,都由我去说。”   姚守宁还没意识到自己露了馅,闻听这话,紧皱的双眉刹时舒展开来,露出笑容:   “那可太好了!”她笑完,又有些愁:   “不过娘说这次得罪了温太太,不知道她要气多久。”   “放心吧。”姚婉宁爱怜的摸了摸她的头发,又替她将衣领整理好了,看她桃腮樱唇,一双大眼中还带着担忧,便柔声道:   “娘没有生气。”   她说这话时,柳氏的训斥声恰巧从屋中传了出来:“大考在即,不如景随用功。”   “……”姚守宁眨了眨眼睛,姚婉宁失笑道:   “娘生的不是你的气。”   “难道是生大哥的气?”姚守宁闻听此言,瞪大了眼。   “也不是。”   姚婉宁失笑着摇头。   站在她面前的少女比她更高,可说到底也还是个孩子,再是聪明,又哪知道人内心的复杂之处。   “她生的是自己的气。”   “生自己的气?”姚守宁喃喃重复了一声,接着道:   “我不懂。”   “你不懂,姐姐教你。”   姚婉宁拉了她的手,两姐妹相携出了柳氏院子,母亲的声音逐渐听不到了,姚婉宁才温声道:   “娘以前觉得温家大哥是个好对象,有意想将你嫁进温家,这个你知道的吧?”   姚守宁点了点头。   说起自己未来的亲事,她的脸上却半点儿没见扭捏青涩。   姚婉宁心中便有数,接着又道:   “温家大哥确实不错,长得好,读书用功,人品也端方正直,又得贵人看重,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这样的一个人,无论是由谁看来,都是一个很好的乘龙快婿。   虽说柳氏从来不提,可姚婉宁却能摸到几分她内心的隐忧。   “当年小姨没有顺应母亲的心意,执意要嫁苏姨父为妻,应该是娘的心结了。”   若小柳氏这些年过得顺遂也就罢了,可偏偏苏文房又仕途不顺,夫妻俩居无定所,漂泊多年,这在柳氏看来,觉得妹妹是吃了数不尽的苦头。   有这前车之鉴在,柳氏自然是吸取教训,从对姚守宁便格外的严厉,深怕她将来主意大了,不听自己的安排,毁了她的一生。   柳氏生两女。长女婉宁身体孱弱,缠绵病榻,看过许多大夫都说她活不过十八之数。   在柳氏心里,压根儿没想过这个大女儿能嫁人,早做好了要养这个女儿一生一世的心理准备。   而姚守宁生来无灾无病,且又美貌非凡,仿佛与姚婉宁是两个极端,令得柳氏又忧又喜。   喜的是这个小女儿自小健康,不像长女令她提心吊胆,忧的则是她这样的美貌少有,她已经可以预见到这个女儿将来长大之时,不知会引来多少狂蜂浪蝶。   姚家虽说也是官宦之家,但在神都这样一个地方,姚翝不过一个区区六品兵马司指挥使,谁都得罪不起。   柳氏害怕女儿的美貌是祸非福,将来若不严加管教,怕会走了歪道,因此对她自小便管得格外严厉。   照柳氏盘算,将来若姚守宁长大,为她挑一门适合的夫婿,使她平安富足一生便行。   恰在那一年,姚翝因京察之后调入神都,使她与温家比邻而居,除了对温家的嫡女十分喜欢之外,也看中了温太太那个年少便显出不凡一面的儿子。   那时的温景随已经十分优秀,年纪还小,却能出口成章,她便自然动了想将这样一个未来极有可能前途不凡的人先替女儿定下的念头。   照柳氏看来,双方门当户对,温家是诗书门第,人口简单,温庆哲人品正直,没有纳妾狎妓的恶习。   而姚翝虽说行武,可柳氏自信自己小有家资,且自己也算南昭名门之后,自己的女儿长得美貌,且也懂得读书礼仪,二人郎才女貌,自是格外般配。   况且两家都是嫁女儿,看在温献容嫁进姚家的份上,温太太也不可能不对姚守宁好的。   双方住得又近,姚守宁相当于生活在她眼皮子底下,她若想念女儿,随时都能往来,不用像她当年送妹妹出嫁一样,此后一直承受分离之苦,至小柳氏死都未能再见上一面。   再加上温景随的人品、样貌、学识都样样出挑,柳氏自然更加满意,因此忽略了温太太的可怕之处。   “你想想,双方住得这样近,献容婚前要想来我家串门尚且不易——”   温太太管女儿都如此之严,更别提管一个不是亲骨肉的未来儿媳。   双方婚事未定,不过是有口头默契,她便已经看不惯姚守宁的一些举止。   将来若是这门婚事一成,姚守宁嫁进了温家,落到温太太手中,恐怕生活不会像柳氏想的那样舒适。   只可惜柳氏以前一直只看到温景随的优点,这样简单的道理她却想不到。   今日见到温太太厉害之处,柳氏恐怕也意识到不对劲儿了,因此借着教训姚若筠的劲儿,应该是在对自己发火。   “娘的性格强势,又喜好将所有事情全揽在自己身上。”   事情越做越多,责任便越背越大。   “别管她了,她还得和自己较一阵劲呢。”   听姚婉宁这样一分析,姚守宁也算明白柳氏内心的别扭之处。   不过她没心没肺,哪怕事关自己未来婚姻大事,也并没有放在心上,而是一心一意想着晚上查探皇陵之事。   姐妹俩一路说着话回了屋中,冬葵迎了上来,有些好奇的问:   “没事吧?”   她依稀记得先前柳氏十分生气,深怕姚守宁受了训斥,回来机灵的搬了救兵。   姚守宁摇了摇头,吩咐她:   “你将我的两本书拿出来,顺便将上次献容还我的话本找出,再随意凑上一本,稍后交给我娘。”   冬葵与她相处多年,一下就明白她的意思——看样子她是拿了两本话本保住了这新带回来的两本册子。   小丫头一面去取先前才藏好的书,一面有些替她心疼:   “可是那本温小姐借去的话本,你还没看完呢。”   “没事。”姚守宁摇了摇头。   若是以前,她还没看过的故事便被柳氏收缴她肯定会心疼得满床打滚,可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自然便顾不上这些。   “反正献容已经看过了,将来若是得空,让她说给我听听。”   说完,她就见到姚婉宁脸上露出好奇之色。   这可不像是她说的话!她向来爱话本,为此不知惹得柳氏发了多少回脾气,也没见她改过。   此时不知是什么书,竟使得她连话本都舍得主动送出去了。   就在这时,冬葵抱了两大本书册过来,姚守宁接过之后,便见姚婉宁也靠了过来,问道:   “这是什么东西?”   说完,她好奇的伸手翻了一下。   书内写了密密麻麻的字,第一排写着:“(代)元惇建兴7年。”   姚婉宁再是聪明绝顶,看到这如天书一般的字体,依旧一脸茫然: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   姚守宁正欲解释,但刚一开头,却陡然想起自己与陆执要干的事并不是十分体面,越少人知道自然是越好的。   虽说姚婉宁肯定会为她保密,可若是姐姐知道自己为了她敢去挖皇室诸王的坟,不知会有多担心。   想到这里,她眼珠一转,硬生生的挤出一丝困惑的神情:   “……这是世子给我的,说是让我自己领悟,我也不清楚是什么意思。嘿嘿。”   “……”   姚婉宁看了她一眼,见她面现苦恼,仿佛对着书册十分头疼。   她对姚守宁十分信任,压根儿没想过她会哄骗自己,因此有些怜爱的摸了摸妹妹小脸,温声道:   “看不清楚就算了,我看世子孩子气重,又很有高傲性儿,说不准是上次北门丢了脸,故意拿这两本书捉弄你的。”   “我也觉得……”姚守宁轻声嘀咕了一句,姚婉宁微微一笑,又看了看,倒是发现了一些门道:   “建兴7年、天化十一年……”   她一连念了好几个字,道:   “这些都是年号。”   姚守宁一听这话,心中一紧。   她的姐姐心有七窍,十分聪慧,病中多年又好看书,说不准再看几眼,真能让姚婉宁看出一些门道。   想到此处,她忙不迭的将手中的书册一合,不敢再翻:   “可能是,反正世子还要约我,到底什么意思,下回再问他就是。”   姚婉宁不疑有他,心中也觉得陆执是在捉弄人。   不过从目前的情况看来,世子自己也有分寸,暂时没看出来有会伤害姚守宁的意思,她便没有再多管了。   她打了呵欠,脸上露出几分困倦之色,这令得姚守宁有些吃惊:   “姐姐困了?”   “嗯。”姚婉宁点了点头,以纤纤玉指将嘴唇掩住:   “兴许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白天实在是困。”   她这话令姚守宁沉默了片刻。   昨夜她守了一宿,亲自去姚婉宁床侧查看过,见她呼吸悠长,睡得极香,身都没翻过几次。   今日白天柳氏约她出门去温家,姚婉宁也拒绝了,说要留在家中午睡。   睡了这么长时间,她竟然还觉得困!   姚守宁正心生疑惑,但姚婉宁不等她说话,便道:   “你自己玩着,我要去躺一会。”   她是听到柳氏回来才被冬葵唤醒,听说了温家始末之后,猜到柳氏可能会生气,特意起身想要帮妹妹挡一挡的。   如今事情一完,她自然是要再躺一阵。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到了傍晚之时,姚家人坐在一起,恰好谈起了白天珠子巷发生的事。   “……说是两家女子私奔,情难自禁。”逢春一面摆着碗,一面将自己从各个府中的丫环仆从之间打听来的传言说给众人听:   “遇到了家人追来,劈坏了马车。”   姚翝一言不发,只当没听到。   而姚若筠则是十分好奇,却又要维持读书人的体面,装出毫不在意的神情。   冬葵也跟着讨论,谣言经过一个下午的时间发酵,越传越离奇。   “这两位小姐执意要相守,不爱男子只爱红妆,当时被抓回去时,说是哭得十分凄惨呢。”冬葵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眼目睹似的。   “有人说,这两位小姐被抓回去就要嫁人,家里不允许她们这样丢人现眼的。”   “依我看,两个女子相爱也太过离经叛道,这世上哪有两个女子私奔的道理?”苏妙真听到此处,也不由插了一句。   “我倒觉得其中说不定另有隐情……”   姚婉宁偷偷看了妹妹一眼,见她目光躲闪,不时低头往地上看,硬着头皮听了半晌胡话不敢出声的样子,不由抿了抿嘴唇,露出笑意:   “妙真这话说得不对。”   她柔声反驳:   “只要是人,便有情感,与男女、身份都没有关系。”她这话像是有感而发,姚守宁抬起头来,却听她又道:   “这世间并非只有男女之爱才是正理,从古自今,龙阳之好的记载多不胜数,女子相爱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她的话令得柳氏都有些意外,苏妙真吃过她几回亏,对她心生恨意,此时听她又反驳自己,哪里还记得自己先前的怀疑,只一心想要驳倒她:   “表姐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古人都说男女结合才是阴阳调和,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她在柳氏面前向来表现温婉懂事,此时情急之下滔滔不绝。   姚婉宁轻飘飘的打断她:   “自古以来的事便未必样样是对的,自古以来还男尊女卑呢,娘,您觉得我们女子就应该卑贱吗?”   “……”苏妙真含恨闭嘴。   柳氏目光从屋里众人身上扫过,斩钉截铁:   “那当然不是!”   提到这样的话题,逐渐偏离原本‘珠子巷中有两个搂搂抱抱的女子摔出马车’这样的话题,姚若筠终于找到了插嘴的余地。   可惜姚家一共七口人,其中三个男人,四个女子。   而这三个男人之中,姚翝畏妻如虎,姚若筠与苏庆春都是晚辈,在柳氏面前不值一提。   更不用说家中曹嬷嬷、逢春等女仆人数众多,以柳氏为首,众女你一言我一语,在‘男女地位’这样的问题上直压得三位男士唯唯喏喏,唯有点头应是的份。   “……”姚守宁开始瑟瑟发抖,直到听着姚婉宁主动将话题引走之后,才终于松了口气。 ###第二百章 快出来   因有陆执白天的交待,姚守宁这一顿晚饭吃得食不知味,也没有心情与大家说笑,只是苦于找不到借口说要先回去。   好在没过多久,姚婉宁便似是面现困顿,柳氏心疼女儿,招呼大家各自散了,姐妹俩才回了屋子。   趁着冬葵等人打水的功夫,姚守宁看了一眼姐姐。   她坐在桌前,双肘撑着桌子,掌心托脸,一副昏昏欲睡的神情。   “姐姐……”   姚守宁迟疑着唤了她一声,她懒洋洋的睁开眼睛:   “嗯?”   一路回来的时候她就呵欠连天,此时双眼水润,颊腮泛红,竟似是看上去有些异样的妩媚。   她这模样,与先前‘河神’现身施法后有些相似,这令得姚守宁有些担心:   “你没事吧?”   姚婉宁顿了顿,接着将托着脸颊的手改而撑住额头,掌心形成大片阴影,将她的脸藏于暗中,避开了姚守宁的眼神,摇了摇头:   “没事,就是睡不好,晚上做了梦。”   “做梦?”   姚守宁愣了愣,待还要再问,恰好清元、白玉二人提了热水进来,打断了姐妹二人的谈话。   两人各自梳洗完后,姚婉宁困顿难忍,早早躺上床安歇。   不久之后,她极有节奏的呼吸声在黑暗之中响起,显然她已经进入了梦乡,姚守宁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一面觉得姚婉宁的情况不对,一面又想着半夜陆执会来约她去挖坟的事儿,更是半点儿没有睡意。   好不容易睡着了,却不知是不是受了姚婉宁的话影响,夜里梦境不断。   她又梦到了当初那场‘河神’所举办的梦中婚礼,姚家已经被妖怪占据。   苏妙真化身为一只巨大的红色妖怪,正匍匐于姚翝夫妇后方,狞笑着望着屋内的众人。   姚家闹了妖邪引起了镇魔司的注意,婚礼进行了一半,姚守宁就听到了门外传来的敲门声,还有一个尖细的嗓音喊着:   “开门!”   ‘咄咄咄!’   “镇魔司办事,快开门!”   那声音杀气腾腾,似是有些耳熟,直喊得姚守宁胆颤心惊之时——   ‘哐哐哐。’   敲门声又传入她的耳中,将她从睡梦中一下惊醒。   兴许是先前的梦境实在太过可怕,那种诡异的氛围令她像是胸口压了块大石,此时苏醒之后张着大眼望着床顶,张嘴无声的喘息。   ‘哐哐哐。’   就在这时,有敲击声响起。   这一次声音来自于现实,而非梦境,姚守宁的身体瞬间绷紧:   “谁?”   她轻声的喝问,身体的反应比思绪更快,已经推开被子翻身坐起。   屋外静默了片刻,没有再发出声音。   姚守宁屏息凝神,心跳开始急促。   她的脑海里闪过梦境里妖怪群舞、镇魔司的人撞着门,连喊‘开门’的情景,只觉得头皮都发麻了。   内室及后面的耳房里传来姚婉宁及冬葵等丫环们睡着后绵长的呼吸音,在这样的夜深人静之时,姚守宁的思维突然发散,倒是一下想起梦中那位喊开门的人的身份了。   程辅云!她见过一面的,那位阴阳怪气与楚少中较了半天劲的老太监。   奇怪,怎么会梦到他呢?   她正咬了一下唇,接着听到外头传来一道轻轻的咳嗽。   “咳!”   声音是从炕榻边的小窗外传来的,姚守宁一听之下寒毛乍竖,当即赤脚下地,走到了窗边,又低声问了句:   “谁?”   “是我!”   陆执压低的声音从窗户传了进来,他有些不耐烦的伸手再度敲了敲窗檐,发出‘哐哐哐’的轻响。   暗夜中,他的手指在窗纸上映出可怕的阴影,再一联想到之前的恶梦,令得姚守宁身上鸡皮疙瘩乱蹿。   “你到底是谁?”她被恶梦吓得不轻,不知为何,便想起有之前有天夜里梦到苏妙真化身‘胡妙真’敲门一事,甚至有些害怕陆执自称‘胡执’……   这样的念头一涌入脑海,姚守宁脚趾用力扣地,一双小腿都紧绷得要抽筋了。   但她想像的可怕场景并没有发生,因为世子的耐心耗尽,只见一只巨大的掌印拍到了窗户之上,窗子发出一声轻响,那别上的木拴在这股力量震敲之下弹落了下来,紧闭的窗一下就松开了。   紧接着一只黑色的剑鞘探了进来,只微微用力,将窗户撬起一角,陆执低下头,露出半张脸,与屋内的姚守宁目光相望。   她夜半起床,穿了一件薄薄的寝衣。   那寝衣呈淡紫色,如烟霞一般,若隐若现的包裹着少女身体。   浓密如瀑的乌发缠绕着她的细腰及手臂,垂及大腿,掩饰着姚守宁曼妙的身姿。   世子这一探头,未料到会见到这样的情景,不由怔了一怔。   吃惊之下,他甚至忘了自己的举动十分失礼。   “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还穿成这个样子?”   两人不约而同的出声,姚守宁后知后觉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儿。   她双臂环胸将自己抱紧,陆执轻哼了一声,将手中长剑一撤,撬开的窗户落了下来,重新关闭,他冷冷淡淡的声音响起:   “约好了子时过来,你可真能睡!”   姚守宁情知自己理亏,不敢吭声。   好在她入睡之前已经提前藏了出门的衣裳,这会儿趁着四下无人,自己哆哆嗦嗦强忍寒意悄悄的穿好了,才走到了炕榻一侧。   她不知几时能回来,不敢从正门出去,怕夜里风大将屋门吹开,到时把屋中的几个丫环惊醒。   冬葵若是醒来发现自己不在床上,姚守宁都不敢去想那后果的。   她爬上炕榻,将窗推开,探出半个身体,便见陆执背靠着墙侧双手环胸而站。   那窗离地面约四五尺,她伸出一只手去,小声的央求陆执:   “世子拉拉我。”   陆执低侧过头,就见到一只雪白的小手探在他身侧。   他极少等人,但自从认识姚守宁后,好像三天两头都在等。   之前去南安岭等她也就算了,今夜约好了探墓,自己天刚擦黑就在准备,而她倒好,睡到自己来敲门才醒。   世子有些不大高兴,想要给她一个教训,却见那只探过来的手不见他动静,甚至在半空招了两下,似是无声的催促他快些。   ‘哼!’   他轻‘哼’了一声,显示自己此时恶劣的心情,却想到时间紧迫,仍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那手入掌便先是觉得十分冰凉,一握之后柔若无骨一般,陆执像是握了一团软绵绵的云,冰凉凉,软滋滋。   他下意识的握紧,姚守宁与他掌心相扣,借他力量从窗户里爬了出来,落地时怕她发出声音,世子甚至下意识的托了她手肘一把,使她不致于狼狈。   “谢谢。”   姚守宁落地之后轻声道谢,世子这才似是醒过神来,将手松开。   她的手一被放开,就似是觉得冷,双手放在唇边小声呵气,一双脚冻得在地上跳个不停。   神都已经进入冬季,虽未下雪,夜里却是寒意惊人。   外头冷风一吹,冻得姚守宁恨不能将头缩进衣领内。   可惜两人今晚干的不是什么能见人的勾当,最好轻装简行,因此连披风也不敢系。   “我们怎么出去?”   姚家虽不是什么门阀豪强,但柳氏也请了人守家中大门。   尤其是上个月闹过两次‘河神’之后,柳氏误以为是宵小,越发令家人夜里当值时要瞪大眼睛,就连郑士夜里无事,都会绕着家中外院走上几次。   “你的房间靠南侧,旁边就是厨房,出去之后翻过围墙,隔着一条小巷就是隔壁的院子。”   姚守宁一边听陆执说话,一边脑海中便已经浮现出一墙相隔的邻居的情况。   隔壁住的是赵大人一家,他在礼部任主事一职,赵太太脾气不大好,与柳氏只是虚假的表面情,关系并不是十分亲密。   “等等。”姚守宁想到这里,觉得有些不对:   “我们翻墙出去走小巷也就算了,干什么要进人家院子?”   陆执看了她一眼:   “那小巷狭窄绕路,通的可不是出城的大道。”   而赵家的正门出去就是大街,一来更好停靠马车,二来不用绕一个大圈子。   更何况,“他们家背靠大角街,守门的下人惯于偷懒,天黑就大门紧锁不知躲哪睡觉去了,我们翻过去后,开门出去,马车就停在那里。”   陆执说得头头是道,看样子不像是第一回走这条路。   姚守宁想起之前他来去姚家无人察觉,估计就是从别人家中翻墙进来的。   她越想越觉得心惊,这厮为图方便,两家人的院子都被他钻了个遍。   亏柳氏以往自诩将她锁在深闺,可如今看来,根本拦不住想进来的人。   陆执这两次过来是为了帮她的忙也就罢了,若是将来有贼人找到这样一条路,岂非对自己不利?   她越是思忖越是害怕,决定等此间事了之后,得想个办法跟柳氏说一声,让人半夜多盯一盯这一侧,怕有宵小闯进家里。   世子还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估摸着耽误了不少时间,冲她打了个手势,催她快些出门。 ###第二百零一章 溜出城   两人一前一后溜出小院,来到厨房一侧,姚守宁仰头望着高达八九尺的围墙,久久发不出声音。   自古以来,其实规矩传承之中,对于围墙的高度作了规定。   照理来说九尺高墙是属于皇家才应有的规格,可大庆传承至今,许多礼仪早就崩塌,一些规束便没有定国初期那样严格。   那墙极高,至少姚守宁踮起脚尖伸手是摸不到顶的。   显然柳氏在修葺房屋时,也考虑到了女儿的安全问题,不止是修筑了高影壁,令人加固了飞檐盖了瓦片,且在萧墙内侧处安扎了不少尖利的断瓦及碎裂的器片。   可有一角处,不知被谁将这些障碍尽数除去。   陆执一撩衣摆,后退了两步,提了一口气,身体腾空跳起,脚尖在半空相互交错借力,轻如鸿雁便蹲上了墙顶,冲她招手道:   “上来。”   “……”   姚守宁望着他,老老实实的道:   “我觉得我可能爬不上去。”   要想爬过这道墙,她可能需要一架梯子。   陆执低头看她,两人相对无言,他问:   “我伸长剑下来,你抓住,我拽你上来。”   他随身佩戴的剑很长,至少有三尺以上,若是将剑递下来,她必能伸手抓握住。   姚守宁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方法,当即点了点头。   陆执二话不说递出长剑,姚守宁连忙伸出一双手死死将剑鞘抓住。   但她错估了自己的力量,陆执蹲在上方一提,她掌心被剑鞘上的纹路蹭得火辣辣的痛不说,且她脚尖才刚离地半个拳头的距离,她便力气耗尽,‘砰’声重新落地了。   陆执重新跳了下来,身体悄无声息的踩地,接着叹了口气:   “你可真是没用。”   “……对不起。”   姚守宁也觉得十分羞愧,她搓了搓红肿发疼的手,老实的低头认错。   夜半三更,陆执既没有办法大张旗鼓替她找梯子,也不可能悄无声息的领着人大摇大摆的从姚家大门而出。   姚家这两个月接连闹事,家里下人警醒。   这边发生了细微的动静,陆执的耳朵已经捕捉到有脚步声往这里过来了。   “算了,我背你出去。”   他认命的蹲下,姚守宁还有些犹豫——   “快点!”他低喝催促,她被一喝,当即来不及思考,乖乖就趴上去了,双手还将陆执肩膀抓住。   少女身上的馥郁香气扑鼻而来,那身体似是柔若无骨,与他密密贴合。   陆执后知后觉意识到两人这样不对,还来不及说话,便听到那来人近了,一道男声低喝:   “什么人!”   姚守宁心中一惊,心脏‘砰砰’乱跳,凑在陆执耳边颤声道:   “是郑叔!”   她的声音轻细,在陆执耳侧吐出的温热气息似是一只虫子钻入他耳中,令他耳心酥痒,头皮都麻了。   少女的心跳得很快,隔着两层衣袄,他都能听到那如小鹿乱撞的心跳。   只是当下不是计较的时候,陆执来不及跟她多说,双手捉紧她的手腕,脚尖一点,带着她的身体腾空跳起,身似轻鸿,轻而易举便越过那高墙。   他带了一个人,却似是并不费力,落地的刹那脚尖一点,又腾空一越,最终落进隔壁赵大人的院中。   等到郑干提了一把长叉赶过来的时候,姚家院内却空荡荡的,四周干干净净,并没有见到什么夜闯空门的宵小匪徒。   “难道是听错了?”   他谨慎的往四周转了转,甚至进了厨房一趟,却并没有找到有贼人的踪影,最终才摇了摇头退出。   而这会儿陆执落地之后将手一松,姚守宁手臂失去力量的挟制,身体直往下踩,脚尖将地踩住。   这一次腾空跳跃的经验并不好,陆执抓着她胳膊怕她滑落,将她两只手腕拽得很疼不说,他肩膀硌着她手臂也疼。   尤其落地的那一瞬冲击力更大,相较之下身在半空的失重恐惧感与跟他太过亲近的羞涩反倒被她下意识忽略了。   她疼得直揉胳膊,陆执已经揉了两下耳朵后,带着满脸疑惑,熟门熟路去打开了赵家的大门,向她招了招手:   “走。”   两人出了门,他顺手将门掩上,屋子转角的阴影处果然停了一辆马车,但车上并没有车夫。   那车子并不大,看样子有些简陋,姚守宁想爬上马车,顺口问了句:   “怎么不见车夫?”   她人还没上,便已经被陆执拽了下来,她左右一望,街上又黑又静,除了两人之外,不见半个人影。   少女心中发毛,问了一句:   “你干嘛呢?”   “你是不是傻?”陆执坐到了赶车的位置上,看了姚守宁一眼:   “我们出门是干什么?”   两人出门是要去挖墓,自然是不能带人的。   他下巴往自己身侧一扬,示意她坐在自己旁边:   “我来驾车,你就坐这。”他自己赶车,也见不得姚守宁舒服的坐在车里头,非要让她跟自己一道坐在外面吹风。   姚守宁双手环肩,哆嗦着坐了上去,开始还担忧他会不会赶车,却没料到他一抖缰绳,那马便似是识途,已经扬蹄走起来了。   “咱们能出城吗?”   照理来说夜里应该有宵禁,可近些年来随着朝政腐败,城内兵马司巡逻早不如前,那宵禁一令已经形同废约。   更何况神都城近来并不太平,上个月大雨滂沱带来的影响还未消除,后面白陵江涨潮,淹没不少民宅,使得夜里流民增多,官府便更不管这宵禁之事,夜里都时常有人在街上行走。   可城内法令松懈也就罢了,守城的可是神都城内禁军,恐怕两人不易外出。   “我打点好了。”   陆执早有准备,应了她一句。   姚守宁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认了命,最终叹了口气不再开口。   挖皇陵一事虽说要命,但始终是与姚家有关,世子这样做,也是为了查出‘河神’身份。   若能真的如愿以偿,至少可以救姚婉宁。   这样一想,她内心的忐忑减去了一些,整个人的意志一下坚定了。   正如陆执所言,守城的士兵他早就打点过。   车子到了城下之时,已经子夜时分,那城门甚至还没有关严,马车顺利的驶出,连声盘问也没有遭受过。   事情如此顺利,姚守宁本来应该放心才对,可不知为何,她却想起陆执提到过的:大庆三十一世而亡。   她从来没有如此一刻清晰的感受到,这个传承了七百年的王朝已经极为腐朽。 ###第二百零二章 见墓穴   大庆朝如今不仅礼仪崩塌,且朝廷法规已经腐朽,就算她不懂法令,也知道夜半出入城不应该如此简单才对,可先前两人出城,竟连盘问都没有遭受过。   “天之将乱,必生妖邪。”   她轻声自语,声音才刚逸出,便被风吹散了。   但陆执坐在她身旁,依旧听到了她的话,问了一声:   “怕了?”   “怕!”   她用力的点了点头,将自己的领子紧紧抓拢,以免寒风灌入。   “我怕妖怪祸乱我家,害我姐姐,害我父母——”   她也怕天下大乱,到时姚家不知如何自处。   当年的应天书局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的外祖父从何处得知将来他的后世血脉之中会有异血苏醒的?   姐姐出生便被妖邪动了手脚,苏妙真身上隐伏了一头可怕的红狐,这些与当年外祖父参加应天书局,又有没有关系呢?   “怕没有用。”陆执淡淡的道:   “所以我们得想办法,先将这些妖邪赶走!”   他与姚守宁相识以来,并没有留下过什么正经的好印象——第一次见面便是杀人的修罗场,此后两次发疯,两次小心眼的记仇。   她转过了头,呆呆的盯着他看。   世子的侧颜极美,那眉骨弯弓,细眉顺着那弧度长得恰到好处。   眼窝深邃,便越发衬显出那鼻梁似隆起的小山,其下是殷红的唇,五官舒展而又精致,像是精心的布局,令人一看便赏心悦目。   今日出门他仍作女装打扮,那长发浓密,仅抓了一半挽了简单的丫髻,其余长发散在他脸颊、脑后。   夜风吹得他长发飞扬,夜色之下,他皮肤白得似是会发光一般,令她看了一眼便怔住。   “当年太祖一无所有,靠梦中神赐《紫阳秘术》都能杀尽天下妖邪。”他淡淡的道:   “现如今,我们有术法,有经验,这些祸世的妖邪不过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罢了,”他顿了顿,转过头:   “怕什么?”   他强大的自信在这低声的诘问音里展露无疑,姚守宁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陆执已经不再多说,转过了头,喝了一声:   “坐稳了!”   话音一落,他扬鞭挥出,马儿吃疼扬蹄飞奔,速度一下加快了。   两人第一个准备探的墓是建兴年的代王墓,位于城北之外的九阳山下的皇室陵园之内,离神都约有十五来里。   马车一路疾驰,约走了一个时辰,陆执便有意识的控制着车辆的速度慢下来了。   果不其然,只过了半柱香左右的功夫,他便低喊了一声:   “到了。”   姚守宁开始还担忧他不会赶车,哪知这位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世子多才多艺,不止会赶车,且赶的还是快车。   一路颠得她欲生欲死,好几回半路都险些被甩飞出去了,幸亏危急关头死死将他抓住。   风直往她脸上灌,吹得她脸颊直抖,一路将头埋在陆执身后,不敢开口。   这会儿车子一停下来,姚守宁觉得自己双腿直抖,落地之后脚像是踩着云,胸口一阵阵翻涌。   她干呕了几声,觉得坐这位世子的车实在太危险了。   “好了没有?”   陆执看她喘了好一会儿气,才问了一句,姚守宁忍下胸口翻腾的感觉,勉强点了点头。   她的脸色煞白,一双眼睛水润润的,带着一种无辜之色,像是一只小狗,看得陆执皱了皱眉头,伸手替她拍了拍背:   “代王朱元淳的墓就在左下侧。”   姚守宁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便见到前方露出的陵园一角。   大庆皇室有专门的皇陵,葬的就是死于神都的皇族王公。   陆执早就已经做好了功课,打探好了代王陵寝的方向,知道他葬墓之处,特意选了个方便靠近之处。   陵寝的入口在上方,因是皇室成员,所以哪怕事隔多年,其后人依旧会雇佣人守墓。   世子将车停在下方靠山的背面处,显然是准备从旁进入。   他见姚守宁站稳了,便转身往马车走去,打开车门,从中取出一个早就收拾好的巨大包裹。   那包裹极大,看上去还很沉,他提起来时里面‘叮叮咚咚’的响,像是装满了一应工具。   “这么多东西?”   姚守宁一见此景,不由吓了一跳,深怕陆执要让她也背一包。   好在世子知道她废物,并没有让她背东西的意思,自己将几个大包挎在身上了,反倒还叮嘱她:   “稍后你跟上不要掉队就行了。”   他说完,从包中变戏法一样取出一个铁爪篱,仰头往上看了一眼。   那山头边沿处,长了一颗歪脖子树,他试了试角度,接着掏出一卷麻绳,将那铁爪篱系好之后,往上一抛,那爪篱精准的将大树勾住。   麻绳顺着山体垂落下来,他一转向:   “走!”   姚守宁有些胆颤心惊的跟在他身后。   他自是不需要绳索帮忙,身体蹿了几下便爬了上去,那垂落的麻绳是为姚守宁准备的。   少女吞了口唾沫,抓着麻绳往上爬。   好在这山体凹凸不平,那绳子只作借力之用,再加上荒郊野外,她也不怕被人发现,便奋力之下,竟也很轻易的爬上来了。   “世子——”   她一爬上那小山丘,正欲兴奋的唤陆执名字,接着转过了头,却见不远处的陵寝入口里,竟隐隐透出黄澄澄的灯光。   姚守宁这一惊非同小可,若非抓着麻绳,她就险些一头摔下去了。   “小心一点。”世子伸脚一勾,将她重新拦了回来,使她趴摔倒地,脸上露出嫌弃之色:   “摔下去哭了这里可没人哄你的。”   “我不会哭!”姚守宁手撑着草地才能不摔个狗啃泥,末了回他一声,接着又胆颤心惊的压低了声音问:   “陵墓入口怎么会有灯?”   “因为有守墓的人。”   陆执显然对探墓一事早有准备,一面弯身收拾那挂勾在树上的爪篱,一面回答她的问题:   “当年代王朱元淳这一支脉还有后人。”   依照大庆律法,只要皇室嫡传血脉,终身享受皇室俸养。   纵然代王这一支脉后面断绝传承,但只要他当年身死之时被葬进皇室陵园之内,便会受皇室承认,后世朱家子孙依旧会供奉其香火,并代为安排守陵之人。   不过无论是皇室安排的守陵人,还是代王后人为其安排的守陵人,都并不值得担忧。   朱元淳已经死太久了,后世子孙对他的感情并不深,请的人也不过是为了维系脸面而已,除了偶尔大日子才前往拜祭之外,其他时候很少踏足此地。   再加上代王这一支传到现在,祖辈死的祖宗又多,请的守墓人应该也不少。   人一多,开支就大。   “这些人如今只是普通富家田舍翁,舍不得什么大钱请人。”钱不多,自然守墓的人未必上心。   说到这里,世子收拾完了东西,看了从地上起来的姚守宁一眼:   “我们从旁侧一个洞进去。”   他话音一落,便腾出一只手,指了指左侧靠悬壁的方向,示意姚守宁往这边走。   世子这样一说,姚守宁就知道他之前果然来此地打探过,甚至将如何进墓都打探清楚了。   她点了点头,搓了一下手心处的泥珠,跟着世子往左侧而行。 ###第二百零三章 开墓门   墓穴与悬壁之间相隔了约仅供一人前行的狭窄小道,道上长满了及膝的杂草,夜色之下让人难以窥探草丛下方是不是松软的泥土。   陆执走在前面探路,每踩出一个安全的脚印之后,姚守宁才跟在后头。   夜半三更之时,那草丛全是露珠,姚守宁一路走过去,裙摆几乎全都湿了,使得那厚袄裙有些沉重。   她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扶着陵寝外墙而走,左侧就是悬壁,下方漆黑,深怕一个不留神便摔落下去了。   好在陆执所说的洞并不远,二人约往前走了十来丈,陆执便放慢了脚步,轻声提醒:   “到了。”   她抻长了脖子去看,果然见前方数步开外,有一处外墙坍塌了。   兴许是年久失修,某场暴雨之后使得那陵寝外围塌陷,数块石砖连带着泥土滑落,破开了一个半人高的洞。   夜色下洞口还可见微光,显然是陵墓入口处的灯火传过来了。   陆执从身上背的包裹中取出一把铁锹,用力勾住其中一块横在中间的石头用力一撬——   ‘轰!’   这个动作使得周围的泥墙失去了支撑物,纷纷‘扑漱’塌落。   动静闹得有些大,姚守宁一把就将他手臂揪住:   “你……”   她想说世子是疯了。   尘烟飞扬,碎石泥沙顺着崖壁往下滚落,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显得格外的响亮。   “没事。”陆执将东西重新装回包里,五指一并在自己面前扇了几下,道:   “守陵人不会过来的。”   说完,他率先钻入洞内。   姚守宁虽说对他的话表示怀疑,但见陆执已经进去,依旧胆颤心惊的提了裙摆跟着进去。   一进其中,外面的寒意便一下被阻隔。   洞外‘悉悉索索’的泥石滑落声不绝于耳,在这长道之中像是被无形中放大了不知多少倍,反倒越发衬托出陵墓长道内的静谧。   伴随着飞沙走石滑落的声响,还有一道尖锐声音夹杂其中,仿佛有人在吹哨子似的。   姚守宁好奇心起,小心的往前踱了数步,靠着墙壁的转角探头去看,就见到墓道内的情景了。   墓道内里约有一丈半宽,自入口进来十丈左右约有一个转角,内里墙上左右两侧各挂一盏油灯,其中有一盏点了火光。   下方摆了一些瓦罐等杂物,靠角处摆了一张简易的竹编凉板,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正蜷缩着身子裹了床脏兮兮的旧被子躺在上头。   她听到的哨子声就是老头睡熟后发出的鼾声,先前陆执闹出那样大动静,老头儿依旧未醒,睡得很熟。   “走了。”   陆执伸手来拉她衣领,姚守宁冷不妨被他一抓,足尖腾空,吓得浑身一抖,双手交叠使劲捂住了嘴唇,才咽下到嘴边的惊呼。   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站稳了脚跟之后挣扎了数下,才低声道:   “你不要拉拉扯扯,我自己会走。”   陆执并不理她,而是一指前方,道:   “从这里进去,约走三十来丈,才会看到墓室入口。”   代王朱元淳当年是皇室嫡系,据记载,他在生前血脉觉醒过,也是《紫阳秘术》的修行者。   所以他死去之后,墓葬规格不算小,那墙壁纵然已经斑驳,但依旧可以看得出来当年入葬时必定是耗费了不少人力和财力的。   “照皇室礼制,大庆王侯墓葬应该由守墓人时常添加灯油,以保火光不灭。”   陆执在前方领路,一边对姚守宁随口解说:   “不过代王这一支脉传承到现在已经很不成气候,后人勉强雇人守墓,但很多礼制却再难顾全了。”   他似是对这些大庆礼制十分熟悉,随口说了几句,便将姚守宁要挖皇室老祖宗的坟的恐惧、紧张感都打消大半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即将踏入冒险世界的刺激与新奇。   那入陵的通道又长又黑,仿佛深不见底。   越往里入,便越显压抑,空气之中都似是夹杂着一股霉味。   可能正如陆执所说,因为礼制衰败,守墓的老者未如约点灯,里面已经许久没有清扫。   姚守宁走到里面,竟踩到一些松软的淤泥,似是夹杂着一些树叶,脚底落地便陷入了一些进去,阴冷、潮湿的感觉从足底渗入身体,令她心生恐惧。   “世子,世子,还有多久才到?”   她又有些害怕了,伸手攥住了陆执后背心的衣物。   但他今夜轻装出行,穿的很薄,那指尖揪了一点衣衫却觉得不大稳妥,连忙转而去勾他腰带,牢牢握紧。   周围伸手不见五指,走到陵墓通道的深处,外面的风声、守墓人的鼾声尽数都似是消失了。   相反之下,姚守宁的心跳,以及落脚时陷入泥泞中的细微声响却显得格外大声。   此时唯一能让姚守宁感到有安全感的,便唯有走在她前方的陆执。   纵然黑夜之中这位穿了黑色夜行衣的世子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但他仍散发出极其强大的存在感,令姚守宁紧紧与他靠在一起。   “马上就到。”   陆执回了她一声,接着感觉腰间一紧,腰带似是被人拽住,勒得他眉心一跳,连忙伸出一只手将自己的腰带抓紧:   “不要扯!”   今日晌午后两人在马车上打闹的一幕给了他心理阴影,深怕姚守宁将他腰带扯断了下去。   说话的功夫间,两人又拉扯着往前走了一段,陆执停了下来:“到了。”   话音一落,他解开包裹,黑暗之中不知摸出了什么东西,他低声道:   “你退后两步!”   姚守宁不明就里,努力瞪大了眼想要看他做什么。   但周围实在是太黑,她只能隐约看到陆执的身影轮廓,见他似是取出了什么东西,紧接着一阵‘铿锵’声响,似是长剑出鞘——   一股凛然剑气传来,刺激得她双臂寒毛直立。   陆执伸手摸了摸那墓门,接着举剑轻轻刺了进去。   剑身刺入泥缝之中,划走间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轻‘嗞’声,不多时,他将剑一收,接着伸手一推!   ‘轰隆!’   墙砖裹夹着碎土滚落进墓穴之中,发出雷鸣般的声响。   这声音与先前室外的墓道被挖不同,密封的环境变相的将这石头砸地声放大,尤其是在夜深人静之时,那石头落地的声响仿佛墓地内响起了闷雷,使得整个地宫都震了一震。   姚守宁死死咬着嘴唇,感觉四周烟尘飞溅,地底震鸣。   ‘呜呼——’   墓穴之内吹出一股阴寒的风,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腐朽之味,吹得人遍体生凉。   她闭紧了眼,接着脑海里就闪过了先前看到过的墓室转角处的情景。   睡在那竹编板上的老头儿裹抱着破袄翻身坐起,她颤声道:   “他醒了。”   话音一落,接着不多时,就听到了一道嘶哑的老人声传了过来:   “谁?”   “谁——谁——谁——”   那声音透过长长的墓穴通道,层层传递出绵延不绝的回音,传到姚守宁耳中时,惊得她瞪大了眼:   “怎么办?”   “别慌。”陆执十分平静,仿佛并没有因为行踪曝露而胆颤心惊,而是不慌不忙的以剑探了探那推开的大洞,率先钻了进去之后,才跟姚守宁说道:   “进来。”   到了这个地步,不是前进就是后退!   而那守墓的老人已经被惊醒,说不定会顺着声音过来一探究竟,若两人退出去,恐怕会正好打个照面。   到时挖皇室朱家的祖坟的事便会败露,姚守宁根本不敢去想那后果,听闻世子的话,便连忙也跟着钻入了洞内。   她一进洞中,陆执便弯腰去乱摸。   四周都是散落的石块、泥沙,这些石块约有一尺来长,十分厚实,上面还残存着一些半潮的泥浆。   “世子,你说他会不会过来?”   姚守宁焦急之中小声的跟陆执说话,他搬起地面的石砖,重新堆回洞口处。   “会。”   陆执一面干活,一面抽空回她:   “这个声音与外面的声响不同,他听到响动,猜测可能是有人强行打开了墓门。”   这老头儿年纪大了,老眼昏花,耳朵又有些聋,入睡之后便难以惊醒。   但墓穴内的动静大了,将他闹醒之后,他可能会担忧是有盗墓贼。   如今这年月日子不好过,而代王朱元淳当年入葬时尚算风光,陪葬的奇珍古玩不知凡几,难免会有人胆大包天,继而打这墓穴主意。   这并非危言耸听,而是这些年来皇室陵寝时有发生的事。   “那怎么办?”姚守宁一听这话,有些紧张。   陆执就道:   “若被发现,这老头儿年老体衰,不敢与我们碰面的,应该会去寻守陵的士兵。”他镇定异常:   “我们到时动作快点,下墓之后强行开棺,看一眼尸体在不在就行。”   “……”   姚守宁浑身直抖。   “瞧你这出息。”   陆执哪怕没有看她,也能听到黑暗之中她的心跳‘咚咚’响。   他想起先前背她跳出姚家时,她也是如此紧张,那心口似是揣了兔子,声音大得他都能听得清。   不知为何,他又不忍心再吓她,又补了一句:   “我说的是‘若被发现’。到时我们不要被他发现不就行了?”   姚守宁吞了口唾沫,问:“那我们怎么才能不被他发现?”   这墓门被陆执摧毁,如此大一个洞穴,她觉得很难瞒得过去。   “你帮我找找附近散落的石头,我将它们重新暂时堆回去,只要能瞒得了一时就成。”陆执说完,又补了一句:   “那守墓人老眼昏花,看不大清楚。”   更何况只要是人,就会怕死。   “他既会疑心墓地阴邪,又怕盗墓贼年轻力壮事情败露杀人,所以不可能会过来细察的。”   再者代王墓一旦出事,他非但无功,反倒有过。   若出的是大事,代王后人恐怕会认为此人年老无用,到时将他请回家去,使他少了这份营生,而若是表面平和,没有大事发生,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能蒙混过去。   姚守宁听得懵懂,点了点头,帮着陆执摸黑找到了几块石头。   她身娇力小,便找到之后指使陆执来搬,倒将这位世子使唤得团团转。   好在那守墓人果然又怕又惊,来得也慢,两人忙活一阵,将那石块重新堆砌回去大半之后,姚守宁才看到远处有朦胧灯光传来。   “谁在那边?”   一个老头儿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警惕。   陆执并不理睬,摸到脚边最后一块石头,小心的举起。   那破洞已经被填补了大半,仅剩一小块而已,但因他摸黑堆砌,只凭感觉乱塞,最后一块石头却塞不进去。   老头儿越来越近,灯光越来越亮,姚守宁有些害怕,却不敢催。   “我已经通知了守墓园的士兵,各位好汉还请快些离去,莫伤了性命!” ###第二百零四章 有蛇蜕   姚守宁一听这话,先是一惊,后又随即反应过来,这老头儿可能是在诈人而已。   就算如此,她仍是难忍慌乱,问了陆执一声:   “他是不是在骗人?”   世子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代王这一支脉传承到现在,早就大不如前,不可能请得起像样的人守墓。   先前两人挖开陵墓通道闹出那样大响动,老头儿还兀自睡得香甜,怎么可能这样快就反应过来,并且机灵的请了守陵的士兵?   姚守宁虽说不知道守陵的士兵镇守在何地,但这一来一回必定需要时间。   而她与陆执来到此地不过一两刻钟,这老头儿绝对来不及跑这个腿。   再者说她先前‘亲眼目睹’这老头儿从睡梦之中惊醒,才提灯过来。   不过她心中虽有把握,可‘盗墓’这种事实在非同小可,她仍是觉得紧张。   更何况墓门被毁,那守墓人就是先前骗人,但若发现了此地异样,极有可能也会去唤人。   她透过破开的大洞,瞪大了眼睛盯着远处看,手掌紧握成拳,见那昏黄的灯光越来越近。   狭长的通道中,有‘嗒嗒’的脚步声靠近,越往这边走越轻。   陆执抱着那块石砖,往缝隙里塞去。   纵然他动作再是轻柔,但因为强行以力量卡入其中,石块磨蹭间大量泥沙落下,发出‘沙沙’的响声。   他动作一顿,最后只是抱着石砖将那黑洞封住,赌那老头儿不敢近前细看。   ‘扑漱漱’的泥沙滑落声停止,洞穴内仅剩守墓人的脚步声。   半晌之后,那声音停了下来,灯光不再往前移动,一切最终静止。   姚守宁见到昏黄的光影中,一道被拉长的影子映照到了墓道的墙壁之上,接着离墓门十丈开外的转角处探出个老头畏怯的脑袋,远远的眯着眼睛往这边看了一眼。   他已经年迈,眼睛看不大清楚,又逆着光,显然看了一阵看不大清楚,却能隐约看到墓门前并没有人。   “奇了怪了,怎么夜半三更,发出这样的动静?”   那守墓人自言自语,又提灯看了一眼,似是想要近前。   “这墓地邪门,之前就时常听到怪声,莫非是那老王爷英魂显灵?”   但最终他犹豫了一下,仍是退了回去:   “兴许是哪里的路又塌了……”他摇了摇头,伸出一只手抓了抓脑袋,那乱蓬蓬的头发之中大量尘灰乱飞。   通道越往里入,越显阴森可怖,那墓门像是紧闭的兽嘴,令他有些害怕,最终他提在胸前的灯放了下去,嘴里嘀咕道:   “算了算了,哪来那么多盗墓贼,明日再来看。”   说完,他二话不说退了出去。   灯光逐渐暗淡了下去,墓门前重新恢复了黑暗。   姚守宁紧绷的心弦这才松了下来,后怕涌上她心头,她按着‘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的胸口,想起先前守墓人所说的话,又心中一紧,急忙道:   “他先前说的话……”   陆执也留意到了,黑暗之中他的神情有些凝重,将手里的石头运劲塞了回去。   泥沙滑落,最终归于静谧,仅剩下沉闷的回音。   “这里之前出过事!”   世子这话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说完,他转身往前摸索着走,姚守宁慌忙跟了上去:   “等等我。”   墓穴内伸手不见五指,姚守宁只能凭感觉寻找陆执所在的方位。   代王朱元淳已经死去了多年,这古墓之中透露出一股挥之不去的腥腐之味,夹杂着一股若隐似无的潮湿之感,令人后背发麻。   姚守宁想起守墓人所说的话:墓地邪门,时常听到怪声,莫非是老王爷英魂显灵。   这个世界上既有妖邪,便有鬼魂。   她看话本时自诩胆子极大,这会儿一想到有鬼,便觉得毛骨悚然,当即加快了脚步,颤声道:   “世子等等我。”   她知道探墓一事关系到姚婉宁性命,虽说害怕,却也强忍恐惧,并没有生出退缩之心。   “前面有阶梯。”   陆执的声音从数步之外传来,姚守宁走得快了,听到他话音之后正欲收住速度,但落下的脚尖却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   有湿滑的软物勾了上来,缠住了她的脚踝。   鸡皮疙瘩从她小腿缓缓爬出,迅速蔓延至周身。   “我好像踩到什么东西了!”   她颤颤巍巍,整个人僵立住不敢动,说话时小声翼翼,不敢大声:   “世子拉我一把。”   陆执的脚步一顿,身体已经转了回来,嘴里却道:   “你自己说的,不要拉拉扯扯,你会自己走。”   他心眼小,又记仇,将姚守宁先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次。   姚守宁极识时务,闻言挤出讨好的笑意,但随即又意识到陆执看不见,连忙就道:   “是我不对。”   她声音软软娇娇,好脾气的哄他:   “我这样说,也是担忧男女授受不清,是为了你清誉着想,怕坏你名声。”   陆执闻言,不由嘴角微微一弯,露出笑意,嘴中却与她斗嘴:   “我的名声向来很好,不用你来操心。”   “……”   这话姚守宁可不敢接嘴。   她相信陆执在之前确实名声不错,西城事件之后,柳氏提到这位世子,都赞他名满神都,是许多王公贵族家的女孩梦寐以求的郎君。   可那都是过去式了……   他如今西城的官司未结,身中妖蛊,当众发疯,夜探朱氏先祖老坟的事还无人可知,但就凭前几点,姚守宁都担忧他将来可能找不到意中人。   “不信?”陆执的声音响起。   哪怕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脸,但姚守宁几乎可以想像得到他说这话时,必定是满脸骄傲,扬了一下眉梢的样子。   “没有。”姚守宁连忙否认,有些庆幸世子看不到她此时一脸的心虚。   “哼!”陆执听到她的话,轻轻哼了一声。   他的声音已经离得很近,像是就在她的面前,接着衣物摩挲声响起,他蹲了下去,接着一双手摸上了姚守宁的小腿。   少女下意识的想后退,他伸手拍了一下:   “别动!我看你踩到了什么东西。”   姚守宁反应过来他的目的,顿时立稳身形。   说来也怪,她明明有些害怕,可被陆执这样一打岔,心中的恐惧感顿消,反倒听他吹牛,想起他发疯的样子,又有些想笑。   他的一双手顺着她小腿往下摸,摸到她脚踝处,果然摸到了一样冰冷软软的东西。   那东西颇有韧性,约摸巴掌宽,有两层,细细一搓捻,能感应到上面有鳞纹。   陆执心中浮现出一个念头:蛇蜕!   他沾染上妖蛊之后,家中曾经闹过蛇,对于蛇蜕并不陌生。   只是他手中的这条蛇蜕可不小,看样子此地出现过一条蟒蛇。   世子皱了皱眉,感应到乖乖站在他面前的少女此时身体放松,显然对他十分信任,已经放松了戒备。   若此时若突然和她说缠在她脚踝上的是蛇蜕,恐怕要将她吓得不轻。   他心中思索着为何代王朱元淳的墓中会有这个东西,一面还分神和她贫嘴:   “我生于定国神武将军府,自小文武双全,不管是皇室宗亲,还是权贵朝臣之女,都像苍蝇一样围着我飞。”   陆执一面说,一面将那蛇蜕从姚守宁脚踝间取出,收进掌中:   “烦都烦死了,真不知道她们怎么想的!”   姚守宁的注意力全部被他手上的动作吸引,这座几百年前的代王陵墓里,周围漆黑,她足上缠了东西,结合先前守墓人所说的话,姚守宁根本无法分神去想其他的。   听到陆执说了些话,当即下意识的就道:   “可能她们觉得你是牛……”她说最后一个字时,及时醒悟到不对劲,连忙用一双手捂住小嘴。   “……”世子取蛇蜕的动作一顿,认真思考着要不要拿这东西堵上姚守宁的嘴。   气氛一下沉默。   姚守宁察觉不妙,知道自己大意之下说错了话,连忙哄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世子语气有些不善,姚守宁连忙道:   “世子姿容俊美,谁见了都喜欢,我娘第一次见你时,说你名满神都,有世无双的美誉。”   她擅长哄人,一番话说得十分动听,陆执也觉得舒坦,故意问:   “你娘真这么说?”   “对对对,我娘说你长得好看。”姚守宁接连应声。   世子似是十分好哄,听闻这话,沉默了半晌,接着才轻‘哼’:   “你娘看上去就是老实人,不会骗人。”他顿了顿,又淡淡的道:   “不过这话也不夸张。”   陆执有些自傲。   姚守宁松了口气,连忙点头如啄米:   “是是是,最近时常能和世子说话,一起出行办事,真是三生有幸。”   她的声音又软又甜,如同一股清泉,将这古墓诡异、阴森的气氛都冲散了大半。   陆执此时只觉得这个少女实在有趣。   不知是不是辩机一族天赋能力的原因,她的性格跳脱,有时说话气人,却又能恰到好处的把握着那个令人并不厌烦、反感的尺寸。   仿佛将人心的喜恶已经把握到极致,总是在即将把人惹毛的刹那,又能将人哄了回来。   明知她此时说的话十句里面恐怕未必有五句是真,但他仍是听得心飞扬,‘几乎’要遗忘了姚守宁之前无意中说过的那句令他险些气死的话——不过也只是几乎而已。   世子小心眼的将这桩‘小事’记在心中,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此时已是眉舒眼笑,满脸冷意褪了个一干二净,但又怕露了端倪,故作冷漠:   “便宜你了!”   姚守宁松了口气,心中觉得世子的脾气并没有那么糟,顺着他的话说,好像比起柳氏还要好哄一些。   黑暗之中,她听到他从自己脚踝上取走了一物,摸索之间发出‘悉索’之声。   她不能视物,但耳朵的听觉却被发挥到极致,总觉得那物似是极长,拖拽着地面,发出轻响。   先前与世子斗嘴的轻松感一去,紧张随即又涌上心头,她咬了咬嘴唇,问:   “我踩到了什么?”   “我怕我说了你要吓得哭唧唧。”   陆执已经站起了身,说话时他的呼吸吹拂过姚守宁脸上、额头,最后声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   她愣了一愣,接着才下意识的摇头反驳:   “我才不会。”   “是蛇蜕。”   世子这话一说出口,姚守宁先是一抖,接着鸡皮疙瘩涌了上来。   当日定国神武将军府中见到过的蛇群的影像重新回到她脑海之中,她再回忆起那蛇蜕缠住自己足踝的情景,仿佛被一条张嘴吐信的蛇妖缠上,那阴气似是残留在她足腕间,令她恨不能伸手去搓上几下,将那感觉揉去。   不过她才放出豪言壮语,自然不好自己打脸,只能强忍恶心感,好奇的问:   “怎么这里会有蛇蜕?”   说完,她脑海里灵光一闪:   “跟先前闹了事的南安岭佘仙一氏有关吗?” ###第二百零五章 带你进   陆执此时自然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事实上他心中的想法是与姚守宁一致的,总怀疑此地的蛇蜕可能是与南安岭的佘仙一氏是有瓜葛的。   妖族想要卷土重来,向他下手的蛇群兴许只是整个妖族大计中的一环而已。   姚家闹的‘河神’疑似皇室宗亲,且代王朱元淳的墓穴之中发现了蛇蜕……   两件事情凑在一起,任谁看来,都不像是巧合而已。   他将那蛇蜕拉在掌中,指尖搓了两下:   “莫非我们运气如此之好,一来就找到了‘河神’真实身份?”   “不,不可能吧……”姚守宁性格虽说乐观,但听到这话,却仍是迟疑了片刻。   陆执下了决心,将手中的蛇蜕一扔:   “走,先进墓穴看看。”   他转身欲走,姚守宁连忙探手出去:   “世子等等我。”   陵墓内一片漆黑,她前面又有阶梯,既害怕踩空摔倒,又得知里面有蛇蜕,害怕踩到了蛇妖本体。   她哆嗦着伸手乱抓,碰到世子的身体之后,一把将他抓紧:   “我们拉着走,相互有个照应。”   “你想拉着我就明说——”陆执这话刚一说完,姚守宁就极识时务,乖巧道:   “我想拉着你走。”   他这下没有反对,伸出胳膊,任她抓紧之后,引导着她下了那阶梯。   墓内的阶梯共有三层,每层约有尺来高,地底铺的砖石。   那地面略有些潮湿,因常年深埋于墓宫深处的缘故,那石砖冰凉沁人。   姚守宁落地之后只觉得鞋底迅速被潮气浸湿,寒意直透脚心,冻得她蜷缩了一下十根脚趾,继而将陆执抓得极紧。   “世子?”   她唤了一声,陆执没有回头,却发出鼻音:   “嗯?”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清冷之中带着几分矜傲,莫名令她感到心安。   被她抓住的小臂肌肉紧绷,薄薄的夜行衣透出热度,仿佛驱散了她身上的寒气。   陆执见她不说话,也不再出声,只缓步往前行。   她在黑暗之中也瞪大了一双眼睛,亦步亦趋的跟在了他的身后,听到他不时取了东西往四周探,点到身侧的石壁时发出细微的响声。   从两侧回音听来,这条墓道宽给丈余,两人走了许久,但因担忧遇到意外,陆执走得不快,半刻钟左右的时间,姚守宁估摸着二人只走了不到十丈的距离。   再走了数步之后,陆执又提起长剑,往前探去——   ‘铛。’   这一次伸出去的剑鞘左右一碰之后,很快碰撞到了东西,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陆执十分谨慎,又将长剑下落着碰了数下,‘铛、铛、铛’。   剑尖轻轻被他拖拉着滑下,发出几声轻响,他道:   “是上行的阶梯。”说完,有些肯定的道:   “我们到了。”   “到了?”   姚守宁心中一跳,以为已经到了埋葬棺椁之处。   陆执摇了摇头:   “这里才是真正的陵墓入口。”先前进来的,只是封住的墓门而已。   他皱了皱眉,并没有急着上台阶,而是问:   “我们进来之后,并没有感应到有何处破洞吧?”   “没有。”   姚守宁回答得十分肯定。   从墓门走到这里,墓内被封得很严,空气略有些稀薄,她并没有感应到有流风吹拂。   因一进来就踩了蛇蜕,她走得也很小心,每落一步之前小心的用脚试过,也并没有找到被探出的坑痕。   “我们进来前,墓门密封,四周既无穴洞,又无损毁,那蛇是从何处爬进来的?”   他心生疑惑,姚守宁却想到一个可能:   “会不会,是从墓内爬出来的?”   陆执没有说话,而是晃了下胳膊,示意姚守宁放开之后,提步上了阶梯。   他一走后,姚守宁感到不安,也忙不迭的跟了上去。   与先前进入墓门之后下的阶梯不同,此地的阶梯要小了许多,却要多了几阶,共有七层。   她急步上前,很快撞到了陆执身体。   阶梯之上有一小块空地,约能容三人并列而站的样子。   世子站在中间没动,有他在身侧,姚守宁心生好奇,往四周看去。   黑暗之中照理来说她并不能视物,可这一看之下,眼前幻影交错,黑夜瞬时变为白昼,仿佛时空交叠,她‘看’到了墓穴还在建立之时。   外头的墓门还没有封锁,地底也不是现今这潮湿而阴冷的样子。   四周是挖凿出来的洞窟,里面填封石头加固,头顶呈拱圆形。   中间修的是一条长长的深道,当年墓成之初,里面曾蓄了水,进墓门后,墙后刻书三个大字:忘川河。   她恍然大悟,终于明白先前一路走过来时,觉得地面潮湿又阴冷的原因。   只不过在陵墓建成数百年的时间中,那蓄积的道内的水已经逐渐干涸,仅留下一层寒意。   而透过还未封上的墓门,她也‘看’清了这陵墓真正入口处的情景。   那墓门左右两侧各修葺灯槽,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灯槽内的油已经枯干,无法亮起。   墓门有一丈来高,顶上刻着四个大字:代王地宫。   除此之外,那石门是块重逾千钧的断龙石,在代王朱元淳入葬之后,便由工匠放下巨石将墓穴封死。   此举是为了防止后世盗墓贼不知死活,毁坏这位皇室王爷的遗体。   姚守宁见此情景,心中一凉,不由说道:   “门被封死了!”   “门封死了。”陆执也在此时开口,说完之后,他似是愣了一愣。   他是以手摸到了那石门,可姚守宁自上了台阶之后,一直老老实实跟在他身侧。   少女既未习武,照理来说眼睛不可能看不清眼前的情景,怎么会知道门被封死了?   “是一块断龙石。”姚守宁想着先前‘见’到的情景,说给陆执听:   “为了防止盗墓贼,所以当年设计之初,代王的棺椁入内之后,工匠一出便放下,便再难开启。”   她这样一说,陆执便意识到她恐怕是借用了辩机一族的力量看到了某些情景。   “你能打开吗?”姚守宁小声的询问。   “可以。”陆执点了点头,姚守宁心中一喜,还未说话,又听他接着道:   “但动静太大,可能会引来守陵的士兵。”   他能开墓的方法便是用暴力将这封死墓穴的石头毁去,如此一来自然会闹出极大动静。   夜半三更之时,本来皇陵四周便十分安静,若是要毁此门,闹出的声响可不是先前那样能轻易平息的。   世子一手摸着冰凉的石门,一面盘算:   “或者我强行将石门劈开,就算引动守陵的士兵,趁他们赶来之前,掀翻棺盖看看代王的尸身,到时快速离去。”   他的计划听得姚守宁胆颤心惊,频频摇头不止:   “不行。”   如此一来时间仓促,此地出现蛇蜕,明显有鬼。   在代王极有可能就是‘河神’的情况下,姚守宁并不愿如此急促,深怕到时慌张之下会错失一些线索细节。   再者说事情闹大,谁都知道代王墓被人强行开了。   今夜两人乘车大摇大摆出城,他虽说打点好了,但难免走漏了行踪,挖皇室祖坟一事太过重大,她害怕牵连到姚家,因此不愿答应。   “若是不行,莫非空手而归?”   陆执皱了皱眉,不愿今夜虚走一行。   “我不能在短时间内悄无声息的将这石门放倒。”   那大石将门沿卡得严丝合缝,当年的设计者在放下门后,便没想过打开,因此这石门并非机关设计。   要想不动声色将门快速打开,非人力所能及。   姚守宁也不愿意这样一无所获的离开,她咬了咬嘴唇,心念一动间,她不知怎的,涌出一股莫名的念头:   “我带你进去。” ###第二百零六章 穿时空   “你带我进去?”   陆执愣了愣,一只手还摸着那冰冷阴寒的石门,哪怕目光无法视物,但仅凭手感,也能感觉得到那石门极其沉重。   “你怎么带我进去?”   那门封得极死,她自己也说了,代王当年设计这墓穴时,压根儿没留机关,石板与凹槽已经完全卡死,非暴力无法将门打开的。   姚守宁也说不上来,但她就是觉得,随着力量的觉醒,这道石门她可以穿过。   她抓着陆执的手往下滑,指尖碰到了他的掌心。   陆执感应到她指尖碰触的刹那,下意识的想缩手——   而在下一刻,姚守宁连忙将他握住。   他的掌心火热,而她的手掌微凉、软糯,细腻如凝脂,仿佛水与火的相碰,激起连环反应,使得世子罕见的怔呆,竟忘了闪躲。   “你把我拉紧。”   她的语气认真,半点儿没有扭捏的感觉:   “我怕你走丢了。”   走丢?   世子听闻这话,不由扯了扯嘴角。   陵墓之内是密封的,前有石门阻断,后面退路已经半封,这样狭窄、逼仄的通道之内,又怎么可能走得丢?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来,紧接着世子耳中迅速传来恸哭之声。   “呜呜呜——”   他神色一变,迅速伸手将姚守宁的手掌紧握。   两人十指交扣,陵墓内凭空起风,喧嚣之声不绝于耳,有好些人在啼哭,有人在喊着号子:   “仔细我父王的棺椁,不要碰到了!”   夜半三更,四下无人,墓内除了陆执与姚守宁便再也没有其他人了,声音是从何处传来的?   陆执的神情变得警惕,紧接着眼前光影变幻,极度的黑暗之中突然出现一点光晕,四周顿时一下明朗起来了。   此时映入陆执眼中的,是才挖出来不久的地宫,地面铺设的大石,两侧挤满了人手。   披麻戴孝的人站在周围低头哭泣,有老有少。   他十分震惊的转头,看到远处的入口,石门上方雕刻着:忘川河!   一个身材高壮的男人在喊:   “先将镇墓的石吞口抬起来!”   话音一落之际,由数人以木架抬着一个奇大无比的怪兽石雕抬入其中,从姚守宁两人身侧穿过。   世子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吃惊无比的转头。   在他的面前,是一座奇大无比的半弧形拱门,巨石被高高顶起,还未落下。   透过大开的墓门,可以将内室的情景收入眼中。   而石门上方修建了牌坊一样的造型,两侧飞角高高翘起,中间挂一铜匾,上书:代王地宫!   那匾额被擦得很亮,门两侧的石灯槽中注满了油,地穴散发着一股才刚修建不久的新鲜的泥腥气。   “代王地宫?四百年前?”   他惊诧至极的喊出了声,就见那两尊石兽被抬出,有人吆喝着喊将代王的棺椁也放入其中。   而他的手掌被一只柔软至极的小手轻轻一捏,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   “走!”   话音一落,便有一股力量拉着他往墓内走。   那墓门还未放下,陆执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身不由己的被姚守宁拉着跟在了抬镇墓神兽的队伍之后。   两人入得墓室,那先前真实至极的景象顿时虚化,仿佛淡了许多,被笼罩上了一层若隐似无的薄雾。   喧嚣声还在,有人喊着号子,将棺椁抬入内室之中。   ——但这些情景,都在刹时之间逐渐消失了。   无论是光亮、人影,还是那些喧哗声,一瞬间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黑暗重新笼罩了陆执的面前,他下意识的伸手往前探去——   那原本横阻在他面前的石门已经消失了,他挥出去的手拍了个空,仿佛前方是空旷的空地,再也没有任何的阻碍了。   先前的一幕好似玄妙至极的幻像,十分的不可思议,可是他听到的声音、看到的一切都不像是假的!   他摸了摸脸颊,那些人抬着石吞口从他身旁经过时,带起的阵阵微风吹拂起他的碎发缠在他颈侧。   陆执反手往后摸去,接着碰触到了冰凉厚重的石门。   “是真的。”他喃喃自语,“竟然是真的!”   他真的穿越过石门,进入了内墓之中。   几乎是刹时之间,陆执便已经猜到事件的真相了:   “辩机一族可在时间之中来去自如,竟是真的……”   他叹息声一落,身边站着的那人身体一软,握着他的那只手无力的松开了。   陆执心中一跳,忙不迭的伸手将她肩侧揽住。   “我头有点晕——”姚守宁气若游丝,靠在陆执身上小口的呼吸着。   她的力量觉醒并不久,也幸好先前与世子一番谈话,知道了辩机一族的存在,使得她血脉的力量又增强了些,否则今夜这一趟奇幻至极的时空旅程未必能行。   陆执半搂着她,心中还有些震惊,一时之间无法再与她斗嘴,只是让她靠着自己的肩头。   “你等等。”   他说话的同时,从提前准备好的包裹中取出了什么东西,数道吹气声后,一股刺激的硫磺味传了开来,很快火星闪了几下,一道亮光便燃起来了。   墓穴内的一切都映入两人的眼帘之中。   虽说在此之前陆执便已经猜到自己是跟随姚守宁穿越了时空,跟在了四百年前代王下葬时的棺椁之后进入了这座神秘墓穴的内室,但当真的目睹眼前的情景时,他依旧是被震惊了。   这墓穴分为两进,外面摆满了陪葬之物,十分宽敞,但后有拱门,连接着内室之中。   从外面看去,内室的一切摆设与四百年前大致相同,只是随着时光的流逝,许多东西已经腐旧。   室内约有十丈以上横宽,四周修建了石梯,摆满了陪葬时的物品。   可惜当时擦得很亮的青铜、瓦罐等,如今早就已经泛黑了。   地室的中间修建了一个巨大的石台,左右两侧各置放了一头石吞口,正与他先前幻境之中看到的一般无二。   后方摆了两个跪拜的陶人,正向着石台正中的那石棺叩头。   那石棺比成年的男子还要高,至少有二十尺以上,此时盖得严丝合缝,似是并没有人打开过。   陆执正欲再看,姚守宁却是呼吸有些急促,伸手揉了揉额头。   “你好些了吗?”   他回过了神,将身上的东西扔落到地面,犹豫了一下,才半扶抱着姚守宁找了个角落靠蹲而下,让她可以依着他歇息一阵。   灯光下,少女面色煞白,原本殷红的朱唇也似是失去了血色,鼻尖、额角都是汗,将发丝都浸湿了。   “好些了。”她乖乖点头,似是不希望人担忧。   可她的这个动作有些慢,显然以她如今的力量,带着同伴穿梭时空对她来说是极为消耗的。   陆执见她秀眉微颦,神色间有些痛苦,那平时睁大的双眼此时紧闭,颊腮似是失去了光泽,显出几分楚楚可怜的感觉。   世子见此情景,不由也伸出一只手帮她揉头:   “头痛?”   “有一点。”姚守宁也不隐瞒,闭眼养神,忍住胸口间的翻腾感,极力平息那种昏眩得令她冒冷汗的感觉。   “我们进来了吗?”   她感觉到了灯光,却不敢睁开眼睛去看。   四周的墙壁都在转,先前还觉得有些畏寒,可此时却像是根本感知不到身体的知觉,只觉得浑身都在抖。   “进来了。”   以往桀骜难驯的世子此时变得十分温柔,甚至体贴的放低了音调:   “你带我进来了。”   他话里的意思两个人都清楚,姚守宁听了这话,不由勾了勾嘴角:   “我真厉害!”   “对。”他点了点头,姚守宁小声的嘀咕:   “你之前还说我没用。”   她还惦记着两人离开姚家时,陆执所说的话。   世子愣了片刻,接着轻声道:   “我错了。”   说来也怪,他生于皇室,其母是权倾朝野、手握重兵的长公主。   他的父亲是名震大庆的定国神武大将军,他生来就是天之骄子,带着大气运而生的人,骄傲、自信,从来不会认错。   可此时当‘我错了’三个字说出口的时候,并没有他想像中一样艰难,心中也并没有因此而生出倔强、不服之感,骄傲的自尊也并没有因此而受挫。   反倒是他借着灯光,看到姚守宁因他认错而睁开眼睛,露出开心神色的那一瞬,陆执也不由自主的对她露出一个笑容。   “那你下次不能这样说我。”   他微微颔首。   夜光下,他一手举着灯,一手将她揽在身侧,低头与她目光相对。   世子的青丝如瀑,细长的眉压着那双凤眼,仿佛将满室光辉集中到了他的眼中。   姚守宁总觉得他的眼里好像多了许多东西,但此时的她还有些看不懂,正觉得纳闷想说话间,思绪逐渐复苏,她想起了一个事,顿时大惊失色:   “我们进来了,出去怎么办?”   就算对于自己力量的运用还没有什么经验,但姚守宁也感觉得到自己目前的状态恐怕很难再带着陆执穿过时空,回到外头。   陆执神色淡然,见她恢复了一些,心中一松,淡淡的道:   “不用担心,还有我。”   等到查探了墓穴有无异常之后,他便不用再在此地停留。   “大不了到时我强行将那放下的石门击碎,离开此处。”   就算到时必会发出震天声响,可等守陵的士兵到来的时候,两人完全有时间可以大摇大摆的离开墓道,回到马车。   等这些守陵的士兵查明情况,再想搜人时,两人恐怕都已经回城了。   至于此后的麻烦,陆执并不畏惧——反正天大地大,有他爹娘顶着。   姚守宁虽说有些不安,但目前这也是没有办法选择,因此听他这样一说,便点了点头。   她歇息了一阵,不知是不是有陆执帮忙按摩的缘故,觉得那股恶心感消退了许多,手足也重新蓄积了些力气,这才有机会探头往四周看。   借着陆执手中的火光,室内的情景尽收她的眼底,将整个墓内室看得一清二楚。   令姚守宁有些失望的,是她大概看了一圈,并没有在室内发现什么诡异之处。   先前在外面‘忘川河’道口踩到的蛇蜕,此地一点都没有。   外室两侧摆放的陈列物也齐齐整整,除了时光的痕迹之外,并没有看到过有妖邪肆虐后残留的印痕。   墓葬之内的空气远比外围更加的稀薄,并没有空气流通后的清新感,夹杂着墓室特有的压抑感觉。   姚守宁的心一下沉入了谷底,仰头去看陆执:   “我们猜错了?”   两人先前在墓道入口处的‘忘川河’口踩到了蛇蜕,以为是墓室内曾有妖蛇出没,怀疑这位先代王墓被动了手脚。   可此时看来,墓门处被巨石封死,室内又是密封,之前的猜测自然便被推翻了。   “先进去看看再说。”陆执还并没有完全死心,他皱了皱眉,接着问姚守宁:   “你要再休息一会吗?”   她的脸色还有些白,显然没有完全恢复。   但姚守宁转头看了看四周,抓紧了陆执胳膊,有些紧张:   “我好了。”   墓室内外两层都漆黑,唯一的光亮便是陆执手中举的那个火折子了。   火光所照之处,仅能看个大概,但经历了数百年时间的墙壁、两侧摆放的陪葬品,中间阴沉可怖的巨大石棺椁,都带着一种阴森森的感觉,令人寒毛直竖。   室内空气不流通,两人在此地无法长久的停留。   她若坐在这里不动,陆执肯定不能也陪她留在这儿浪费时间,必定是要去查探墓内端倪的。   若他一走,便仅有她一个人坐在角落。   姚守宁打了个寒颤,挣扎着起身:   “我要跟你一起行动。”   陆执认真看她,见她与自己对望,那大眼睛又黑又亮,像是怕被自己丢下了。   歇了一阵之后,她的脸色虽说未恢复红润,但确实精神像是好了许多。   他犹豫数息,接着点了点头:   “好吧。”这个时候他确实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无法在此地陪同姚守宁,照理来说,她消耗了力量进入室内,此时身体虚弱无力,应该留她在角落歇息,以免拖累他探查的脚步。   可面对少女忐忑的神色,他却无法像之前一样直言拒绝,而是答应了她的要求,接着嘱咐:   “你拉着我的衣服,若觉得不舒服,再靠着我。”   姚守宁点了点头。   世子单手撑地起身,同时将她也拉了起来。   她还有些心慌气短,但歇了片刻,说了几句话后身上也恢复了一些力气。   陆执在前面领路,她单手揪着他后背心处的衣裳,脚步虚浮的跟在他身后。 ###第二百零七章 怪事生   陆执性情谨慎。   他首先查看的,是外墓室中摆放的陪葬品。   那墓室之上的石壁上挂了刀、剑等物,显示着其墓室的主人在生时应该是习武之人。   入道的左右两侧摆满了罐、鼎,有些半人高,里面应该装了东西。   世子举着火把探头去看,甚至伸手进罐里掏了一下。   “什么东西?”   姚守宁踮起脚尖,从他肩膀后探了头往前看,试图看清他伸手所触摸的东西。   陆执半侧了一下身体,让她可以看得更清,他将手中所抓之物放到鼻端前闻了闻,接着往姚守宁面前一送,道:   “应该是陪葬的谷物。”   他手里抓了一把黑糊糊的东西,听到他说话的时候,姚守宁也探头往前闻了一下,嗅到了淡淡的食物发酵后的酒味。   应该是代王当年下葬后,他的后人在这些罐、鼎中放了五谷杂粮,葬在墓室四百多年的时间中,这些粮食自行发酵成酒。   陆执将手里的东西扔了回去,又伸手搅了数下,接着摇了摇头:   “没有问题。”   说完,他将一只湿漉漉的手提了起来,见掌心与指缝间都沾满了漆黑的谷粟,那经过四百年时光酿造的酒水顺着他手指往下滴,他皱了皱眉,目光移到了姚守宁的身上,最终在她衣袖处落定。   姚守宁知他话中意思是指罐内并没有蛇蜕等物,不由也有些失望,但一见他目光,顿时心生警惕:   “不要擦到我身上!”   她今日出行穿的是当初前往南安岭时的那一套衣裳,但在攀爬崖壁及两次钻洞的过程中已经弄得很脏,回去本来就已经头疼要怎么收拾,要再沾酒味,被发现之后恐怕更是说不清。   陆执心中打算被她说破,只好失望的甩了两下手,将掌心在罐口刮蹭数下,最后皱眉在自己衣襟处擦了两下。   从他这个小动作,姚守宁看出他有些微的洁癖,之后再探查罐、鼎内时,他便不愿再伸手,而是取了长剑去搅动。   他每一个摆放物都没有落下,甚至一些陪葬品的夹缝之间都看了,很快外墓室便被查探完,却并没有再找到可疑之处。   两人并不气馁,从外墓室再迈入内里。   与外间相比,内室明显要大了许多,陪葬品显然也要更加高级。   墓室四周刻满了壁画,纵然多年时间过去,有些地方的颜色依旧十分鲜丽。   陆执依旧从四周的物品查看,每一处细缝并不放过,包括一些墙角、阴影处,试图寻找出可供蛇爬行的蛇洞等,但最终一无所获。   两人的目光最终都落到了中间的石棺之上,姚守宁叹了口气——及至此时,她已经有些不抱希望了。   内墓室每处都查看过了,既无蛇、鼠洞,也没有再找到过蛇蜕踪影。   入口处所踩到的蛇蜕可能只是一种巧合而已,兴许是在坟墓建成之后的四百年时间中,外道不知哪里裂开了口,无意中钻入了一条蛇,在那里蜕过皮。   二人走到正中,陆执伸出手来,他四指微曲,以指节扣了扣一侧的镇墓石兽的腹处,传来的声响显示那石吞口是实心,腹内并不能藏物。   他又看了看石兽张开的嘴,也没有异常之处。   这一下陆执也沉默了片刻,接着仰头看向了那石棺椁。   “我先上去看看。”   说话的同时,他将身上的东西尽数取了下来,仅留一把长剑挂在腰侧。   姚守宁点了下头,将手一松,并后退了两步,退了两步,靠着镇墓石兽一侧而立。   陆执一手握剑,一手抓着火折子,提气一纵——身体随即腾空一跃,站到了那石棺之顶。   棺盖已经被封住,他左右看过之后,道:   “钉了铁钉。”   这个事情可不好办。   能将铁钉打入石棺材中而不使石板开裂,可需要非凡的手艺,如此也足以显示出当年那位代王担忧被后人盗墓的心。   但同时铁钉还在,石棺完整,便证明这棺材并没有被打开过。   “墓门放下之后,可能我们两个才是第一个造访者。”   陆执一说这话,姚守宁觉得心中怪怪的。   他按在剑身上的手一移,落到了剑柄处,拇指一顶,便使得长剑出鞘,发出轻微的响声。   姚守宁吓了一跳:   “你想做什么?”   他回答道:   “我要将棺材打开看看。”   反正来都来了,没道理空手而回。   两人的目的原本就是查探‘河神’而来,虽说这座陵墓之内除了无意中在入口处发现的那条蛇蜕之外并没有任何异样之处,但陆执并不甘心,还是准备打开棺材看一眼代王尸身。   姚守宁闻听此言有些紧张,陆执已经将手掌一松,剑重新落回鞘内。   她怔了一下,还未说话,就见陆执已经跳了下来,悄无声息落到了姚守宁面前,道:   “你跟我一起上去,替我掌灯。”   他单手拿火折子,一手并不好取钉开石棺盖。   到了这个地步,姚守宁自然也不再退缩,点了点头。   她踩上石梯,示意世子俯身。   说来也怪,陆执今夜也不是第一次背她,可这一次她再趴上来时,好像感觉又有些不同。   后背上贴了一具软绵绵的温热身体,垂落的发丝与他相缠,世子迟疑着不敢像先前一样伸手将她抓紧,心脏‘砰砰’乱跳不停。   还是姚守宁察觉到他发愣,不由伸手拍他肩膀:   “世子?”   他顿时回神,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胸腔生出,直冲脖颈。   此时既想回头看她,又有些不敢看她。   后背上的人轻飘飘的,但份量好像又与之前不一样。   “怎么了?”   姚守宁偏头下来,疑惑的问了他一声。   她扎成一束的发丝垂落下来,坠在他肩侧,缠着他手臂,冰凉顺滑,带着淡淡的香气,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   “你别乱动!”   世子反手拍了一下她后背,将自己古怪的反应归咎于她挣扎着乱动,使自己受她影响,乱了思绪。   他借着这个动作,虚压着姚守宁后背,调整了一下呼吸之后,接着跳上棺顶。   一上石棺顶,他随即将手一松,迅速一个弹跳与姚守宁拉开了数步的距离。   “我没有乱动。”   姚守宁不知他心中所想,举着火折子嘀咕了一声:   “明明就是你心不在焉的。”   “我想的是开棺的事!”   陆执说完这话,姚守宁顿时闭嘴。   他也不敢抬头去看少女的脸,但从火光、阴影的移动,知道她靠近了自己。   姚守宁站在他身侧,目光往四处转了一下,接着看了他提到的铁钉。   钉子共有七枚,正如陆执所说,那铁钉已经深入了石棺之内,螺帽都没入石头半寸。   四百年的时间中,那铁钉早就生锈,几乎与凹槽结为一体,压根儿没有被人开启过的痕迹。   “你准备怎么开棺?”姚守宁见他在一颗钉子前站定,不由问了一声。   说到正事,陆执的神色顿时冷静,他慢条斯理抽出长剑,回答姚守宁的问题:   “先将这些钉子挖出来,再把棺盖推开一半。”   那钉子看似埋得深,可实际一看,却是有人先将石棺盖、棺材钻出一个孔洞之后,才钉入铁钉封合而已。   他说话的同时,以剑尖将周围铁锈先拔开,接着以刃尖卡入钉帽之中,手腕一转之间,那小臂肌肉贲张,铁钉顿时被拔出一截。   陆执握着长剑一挑,那铁钉受他力量,从石棺之中被高高挑起,最终被他握于掌心。   ‘扑漱漱。’   铁钉一被拔出,便出现一个指眼大小的孔洞,堆积在周围的铁锈石沙直往下滑,落入石棺中发出细碎的响声。   姚守宁的目光落到了那铁钉之上,只见那铁钉至少有一尺长短,粗如拇指,上面已经布满了铁锈,在陆执强行拔除的过程中受到磨损,似是随时都会断裂。   “好像有腥气。”   随着铁钉被拔出来,一股若隐似无的气味随即传来。   姚守宁吸了吸鼻子,与陆执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目光落到了那小洞之上,陆执伸手去堵那洞口,道:   “可能是棺内传来的。”   密封的棺盖稍泄露了一个小口之后,便似是有气体涌出。   他依法炮制,将其余六颗棺材钉全部撬出,内墓室中气味更加难闻。   陆执示意姚守宁坐在中间,他则站到边侧:   “我去推开棺盖。”   姚守宁应了一声,也不敢大意,在石棺盖中间盘腿一坐,举了火折子,就见世子站到了棺材边侧。   那石棺椁边沿刻有云纹,堪堪能踩半个脚掌,他提气稳住身形,将半身倒向石棺一侧,同时将长剑收回鞘中,接着运转力量注于双臂之中,徐徐一推——   ‘喀——’   姚守宁感到自己的身体随着石棺盖的被推开而缓缓后移,她有些吃惊的睁大了双眼,没料到世子看着瘦高,却没料到力量如此之大。   但还没来得及说话,那石棺盖被推开的刹那,一股可怕的腥气便从棺内泄放出来。   棺盖越是推得开,那气味儿便越是浓郁。   待到推开一两尺后,阴影逐渐被灯光驱散,陆执低头往下一看,神情顿时微变。   姚守宁只觉得那气味儿十分难闻,但见陆执表情,心知不对劲儿。   她忙不迭的单手握着火折子,一面小心翼翼的跪爬着往那棺盖边沿爬去,探头俯身一看——   只见那石棺之中,此时密密麻麻交缠着厚厚实实的蛇蜕,灯光之下,仿佛许多蛇群绞缠在了一起!   “啊!”   姚守宁一见此景,大吃了一惊,身体一抖之下,那火光也跟着闪了闪。   火光闪烁之中,那些蛇蜕之上的鳞纹仿佛流转过光华,好似蛇群也跟着‘活’了过来似的。   陆执的表情变得严肃,目光锐利。   今夜原本已经一无所获,却没料到真正的收获竟然会在这里。   “好多蛇!”   姚守宁极力令自己定神,但看到如此多蛇蜕,仍令她头皮发麻。   在或明或暗的光影之下,一时间又分不清这只是留下的皮亦或里面真的还有蛰伏的蛇。   难怪先前棺盖一打开就腥气传出,没料到当年代王墓竟变成了蛇群的老巢。   她惊惧之间,陆执说道:   “应该全是蛇蜕。”   说完,他手撑石棺弦,准备翻身下去:   “我去看看。”   “不要——”   姚守宁一听这话,不由大急,伸手虚空一拉,似是想来阻止他:   “下面危险得很。”   她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儿,说话的同时,眼前似是有幻影闪过。   那些残留的蛇蜕仿佛瞬间复活,‘咝咝’吐信声不绝于耳。   蛇群相互绞缠,好似是在守护着什么一般。   姚守宁有一种预感,她与陆执二人今夜无心之举,仿佛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陆执看了她一眼,她的神色紧张,显然真担忧他出事。   这种感觉倒是十分新鲜,他向来自立,幼时习武之后,便与父母聚少离多,大部分的时间在神武门中。   他年少有名,天资卓绝,行事缜密,好像极少有人会替他担心,怕他出事。   “放心。”   世子虽说觉得这种感觉有些怪异、新奇,但又似是并不反感,只是神色如常的道:   “就算下面有危险,也伤不了我的。”   姚守宁听他这样一说,虽未说话,但脸上担忧害怕之色不减。   此地在代王墓穴之中,挖开坟墓之后看到了如此多的蛇蜕,已经知道代王墓出了大事。   墓中只有她与陆执两人,若是陆执出事,便独剩她一人而已。   “可……”   她正欲说话,世子一拍腰侧长剑,满脸自信:   “只要有剑在身,纵然妖邪也难近我身。”   他少年意气盎然,神色笃定。   可姚守宁的脑海中却浮现出了两人驱赶‘河神’之夜,世子也是手拍长剑,放出豪言壮语,声称要让那‘河神’有来无回。   但最终他不是‘河神’对手,还受了伤。   “……”   她眼神怀疑,陆执一看她神色,也想起了当日往事。   “哼!”他心中生出一股被她小瞧后的不服之感,手臂一撑棺弦,足下一蹬,身体便如轻盈的鸟,跳入棺内。   “啊……”   姚守宁惊呼声中,他已经入了石棺,那些蛇蜕被踩扁,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 ###第二百零八章 有妖邪   ‘砰——’   沉闷的回响声传来,打破了满室的沉寂。   那石棺极高,内里也深,世子跳进去后,半个身体陷入阴影覆盖里。   姚守宁险些惊呼出声,她死死咬住下唇,身体匍匐在棺盖之上,极力将手中的火折子往下递,试图以光亮将棺内的黑暗驱散。   “世子——世子——”她急急的唤了两声,声音里带着颤颤的哭音,在黑暗的墓穴之中有回音,冲淡了满室的阴森、诡异。   陆执在这个时候突然停住,仰起了头来,目光正好与她对视。   他的脸庞有些窄,皮肤莹白,五官深邃,昏黄的光影下,他的眼睛异常的亮,仿佛清澈见底。   那原本黑亮的长发沾染了不少泥尘,降低了他眉眼间的清冷带来的疏离感,此时世子的表情显得有些困惑。   “怎,怎么了?”   姚守宁被他一看,紧张不已。   她探头往棺内看了一眼,见棺中宛如一个小屋子,下方叠满了蛇蜕,几乎叠至石棺内部的一半,世子的双足被蛇蜕所淹没。   从石棺椁外部看来,这棺身高达一丈多,照理来说,世子跳进去后应该下沉。   可他仅下沉了一部份,脑袋离石棺顶盖处仅有两尺左右的距离。   他所踩的地方并非石棺的底部,而是下方另有东西。   再联想到他先前落后之后的那一声闷响,姚守宁不难猜出他恐怕是踩到了石棺内垫底的东西。   石棺之中又能装什么东西?   她的视线好似再一次穿透了时空的阻隔,‘看’到了四百年前,代王朱元淳下葬时的情景。   “小心一些,将棺椁放进去,不要惊动了父王躯体!”   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有人喊着号子,将大红的棺椁放入石棺之中,‘砰’的重响声中落地。   棺材!是棺材。   陆执踩到的是石棺内的棺材顶盖,他此时怔忡,莫非是遇到了什么危机?   “蛇?”她很快反应过来,有些焦急的问:   “是有蛇吗?”   两张脸庞一俯、一仰,不远不近的正面相对。   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头发顺着脸颊一侧垂落下来,在半空中晃晃悠悠的,发尾垂扫过他脸颊上方,他可以闻到淡淡的香气。   “你怎么是叫我世子?”   他好像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些迷惑不解。   姚守宁闻言大惊,有些犹豫:   “你不是世子吗?”   说话之时,她另一只手已经撑了起来,以肘贴棺盖,一副有些怕他又再度中邪发疯的防备神情。   “……”   陆执欲言又止,最终什么话也没说,沉默半晌之后低头拿剑用力将那些蛇蜕往两侧扫去。   他的动作有些大,像是生了气,剑鞘刮着木板,发出沉闷的响声。   姚守宁怕他突然发疯,但看他神色如常,并没有像之前中邪之时的异常症状,提到嗓子眼的心又逐渐落回原处,重新趴了回去。   铺盖在上方的蛇蜕被扫开后,露出下方的棺材。   棺材漆黑,上方以红漆绘了图案,在黑暗之中显得异常的诡异。   世子清理出一块地方之后,又再次跳下棺材,这一下踩到了不少东西,发出阵阵回音。   棺材两侧摆放了各式各样的陪葬品,与墓穴内外室的罐、鼎不同,里面的东西多是金银、玉器之类的值钱物,只是大多七零八落的散着,被蛇蜕淹没。   代王入葬之时,这些陪葬品必定摆放得十分齐整,此时乱糟糟的,可以想见他死之后,此地成了蛇窟,曾隐匿了许多的蛇。   陆执艺高人胆大,仗着自己天运加身,又有修行,便浑然不怕。   那蛇蜕没至他大腿,他以长剑开路,每迈一步之前,以剑身拍打蛇蜕群。   他力量极大,一拍出去将空空的蛇蜕打得‘啪啪’作响,有些被扫断撕裂,残屑乱飞。   陆执很快绕着棺材走了一圈,接着站定仰头说了一句:   “没有蛇。”   真是奇怪!   此地蛇蜕如此之多,且诡异出现在石棺椁中,显然在代王死后的四百年时间内是遭遇了蛇灾的。   可此时棺内却一条活蛇也有,留下的全是蛇蜕。   “莫非蛇群已经离去?”   陆执双眉一皱,猜测着可能。   姚守宁感觉不安,见他话音一落之后又俯身弯腰,不由问了一声:   “你要干什么?”   “我再查一次,看看有没有疏漏之处。”   ‘砰砰砰!砰砰砰!’   姚守宁只觉得心跳开始加速,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有些担忧的提醒:   “你要小心。”   说完,又补了一句:   “我感觉有些不安。”   陆执点了点头,看似神情轻松自在,实则在听到她的话后已经身体紧绷,提高了警惕。   ‘哗啦!’   他长剑横扫之处,将所有陪葬品扫得乱成一团,棺材的每个角落他都看过了,四周、地底既无可供蛇群出没的洞口,也没有看到除了蛇蜕之外的其他异常东西。   陆执仰头与姚守宁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目光在交汇的刹那,仿佛都想到了一点,接着不约而同的将视线落到了正中的棺材之上。   石棺摆明有诡异,但椁棺内部四周都没有异常,唯一还没有检查的,便只剩那口黑色的棺材了!   ‘砰砰!砰砰!’   两人不约而同的沉默,姚守宁屏住了呼吸,感觉手中握着的火折子烫得惊人。   她的心跳在逐渐的加快,周身血液加速流淌,使得她大脑都有些泛晕。   就在这时,精神极度紧张之下,她再次透过面前的景像,‘看’到了一副诡异的画面。   ‘咝咝——’   石棺之内,蛇群交缠,绕来绕去,将那黑色的巨棺牢牢包围,仿佛在守护着什么东西。   ‘砰!砰!’   棺中有撞击声,每撞一下,蛇群便似是受到惊吓,根本不敢昂头,而是极为温顺的将脑袋低垂下去,以显尊重。   只见那黑棺盖随着那撞击声响,不停弹动。   四周封棺的铁钉弹落开来,棺盖的缝隙处开始溢出大量黑气,瞬间盈满整个石棺之内。   “妖气!是妖气!”   关键时刻,她终于明白了端倪,提醒陆执:   “世子,是妖气,棺内有妖邪!” ###第二百零九章 蛇灵聚   姚守宁的这话便如一个信号,喊声一落的刹那,陆执额心一痛,那原本被镇压的蛇妖怨灵似是受到了什么召引,有重新复苏之征兆。   与此同时,一股诡谲氛围悄悄在石棺内传扬开,黑棺的盖沿处开始沁出大量黑气。   世子二话不说,将长剑抽出。   同一时刻,他抬起一条长腿,用力往那棺盖踹了过去——   ‘轰!’   他大力踹踢之下,沉重的黑木棺盖迅速移开,撞上石棺椁的一侧。   大股大股黑雾从棺中涌出,一个极为可怖的庞大阴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黑雾之中蹿出。   ‘哈咝!’   腥风吞吐间,一个宛如面盆般大小的蛇头从黑气里钻了出来,张开血盆大口,冲陆执当头吞来。   世子早有准备!   他长剑扫出,正好斩中那大蛇七寸。   剑身挟带剑气,锋芒破开鳞甲,血肉横飞。   ‘咝——’   那大蛇吃疼,脖子处左右鳞甲张开,各呈扇形,顷刻之间身体再度昂高,那阴影落到墓壁之上,仿佛一条通天巨蟒,几乎瞬间攀蹿上整个墓室顶,十分瘮人。   黑气蜂涌之中,那被惊醒的妖蛇愤怒至极,身形曝露之后,它不再掩饰自己的动静。   长尾拍打着棺壁,发出‘砰轰’巨响,恐怖力量之下,那厚实的木棺材被拍得粉碎!   在它身下,那长尾盘结,身体恐怕水桶粗细,几乎将先前那棺木填了个严严实实。   姚守宁趴在棺椁之上,亲眼见到那黑影飞蹿而起,大量黑气弥漫开来,整个石棺椁受到这股可怖的妖气冲击,而发出‘嗡嗡’的颤鸣。   “又来了——又来了——呜——”   当日定国神武将军府中,与陆执共同面对化形蛇妪疯狂攻击着要报仇的可怕一幕浮现在她脑海中,使她恨不得变成一只鸵鸟般,只要将头埋进臂弯,不去看、不去听,便能假装眼前没有发生这样的事!   这条黑色巨蟒不如当日的蛇妪大,但散发的妖气却更加诡戾。   只数息之间,‘叮、哐’的撞击声便不绝于耳。   尖锐的獠牙与长剑相撞,重物拍打着石棺椁,使得整个墓穴地宫发出‘轰隆’的震鸣。   那被推开的棺盖受到这股力量的震荡,不时弹跳着后退,姚守宁趴在上面,如同乘坐着一叶小舟,被裹挟在暴风雨中穿行。   她死死伸手抱住了石棺材板,极力稳定自己的身形,使得自己不被抛飞出去。   石棺之中位置狭小,那妖蟒又奇大无比,情况对陆执不利。   姚守宁听着宛如雷鸣般的‘轰隆’声响,心中对世子十分担心。   她害怕世子受到妖邪所害,死在此处——这种感觉压制过了她内心的恐惧,令她鼓足了勇气瞪大了眼睛。   出现在她面前的,是整个已经被黑气所弥漫的墓室。   阴测测的黑雾之中,周围的陪葬品已经被遮蔽,看不大清楚。   一头巨蟒昂起了上半身,奇大无比的脑袋被妖雾所围绕,从中透出两只好似血灯笼般的大眼睛。   它的大嘴张开,两只獠牙探出膛来——‘嘀嗒!’   大股粘稠而腥臭的口涎从它嘴中涌出,姚守宁随即浑身僵硬。   不妙的预感随即涌遍她周身百骸,她被妖蟒盯上了!   弥漫的妖气之中,她手里还举着一支火折子,仿佛黑暗之中唯一的一盏明灯,引起了这巨蟒注意。   ‘咝咝——’   一条柔软而长的腥红信子如同闪电般在黑气中穿梭,蛇头逐渐上扬,居高临下盯住了姚守宁。   “熄了手里的火!”   陆执略带喘息的低喝声从石棺之中传来,他的气息有些不稳,显然先前数回合的交锋中,他吃了些亏。   不用他提醒,姚守宁已经知道了情况对自己不利。   可她并没有如陆执所言般,将手中的火折子丢弃。   石棺椁此时还未破损,那妖蟒对陆执便有天然的力量压制。   而陆执中的是南安岭佘仙一氏的妖蛊,本身便受蛇妖力量所限,此时面对这蛇妖能勉强打个平手。   若失去了火光,情况对他不利!   再者说,他情况危急,需要调息,也要有人来吸引妖蟒注意。   事情是因姚家而起,他是为了自己所托,来此地探查‘河神’来历,她不允许陆执死在这里!   “丢了!”世子一言即出,见她并没有动作,不由提高音量,厉喝了一声:   “将火折子丢了!姚守宁!”   他情急之下,喊出姚守宁闺名。   “我不要!”   她虽说恐惧,却将手里的火折子抓握得极紧,掌心的冷汗将那竹管浸润。   少女紧盯着妖蟒,努力瞪大了眼睛,试图看穿它的弱点在哪里。   只见那大蛇身体通体漆黑,但似是因为妖气缠绕的缘故,她的视线破开妖雾的封锁,直看到‘它’本源真身。   那每片鳞甲约有鸡蛋大小,每片鳞甲之上都似是有一条来回游曳的细蛇之影。   它的身上还有一些印痕,渗出丝丝黑血,应该是在先前与陆执交手过程中,被世子所伤的。   可随着黑气的弥漫,那些蛇影游得极快,片片鳞甲之中所有细蛇游转,那一道道伤口被迅速收拢、抚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仅剩一点白印,最终完完全全消失。   再联想到之前所‘见’到的一幕,姚守宁脑海中迅速浮现出一个念头:   “我知道了——”   她话音未落,那大蛇盯她半晌,那一双猩红的双目逐渐收缩,瞳孔竖为一条直线,接着喉间用力收缩,发出一道古怪至极的嘶鸣!   ‘哈咝!’   当即腥风大作,夹杂着腥臭黏液喷吐而来。   仿佛一股龙卷风席卷而来,吹得那沉重的石棺材板疯狂后退。   姚守宁死死将手抓着石棺材盖,下半身却被这股大力带动飞荡而起,她满头长发乱飞,冲着世子喊:   “它是集蛇群之妖灵而成,必须破开妖灵,才能杀死它!”   辩机一族,拥有可洞悉世事的眼睛,世间一切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陆执在棺椁之下惊怒交加,长剑挥押而出,准备将她手中握着的火折子斩飞,引转那妖蟒的视线,却听到了她的喊话:   “我带你去诛灭蛇群!” ###第二百一十章 斩妖邪   从姚守宁先前所‘看’到的情况,蛇灵聚的妖法已经成形。   所谓的蛇灵聚,便是集蛇群全族之力,牺牲族群之中大部分的蛇躯,以供养出一个实力强横的妖灵。   这也是陆执打开石棺之后,看到了满棺的蛇蜕,却不见活蛇的原因——皆是因为在蛇群齐聚代王棺椁中时,便已经舍去了蛇躯,以满身血肉供养蛇灵,最终将万蛇的妖魂寄居于那蛇灵之体,形成了那可怕的妖孽。   妖蟒一成形,便会集万蛇之力以对付天敌。   每一片鳞甲都是蛇群的妖灵所化,有自我修复的力量,源源不绝。   陆执面对的,就像是一个难以战败的对手。   要想将这样一个妖孽击溃,最好的方法便是在这大蛇成形之初,便将蛇群分化斩灭。   可惜在代王下葬后的这些年时间中,曾经被屠杀的天妖一族已经蠢蠢欲动,在这地下墓宫深处复苏,而神启帝却对此毫无察觉,只一心想要修道成仙。   若今夜来到此墓的是其他人,无意中挖掘出了代王墓中的秘密,面对这样一个难以战胜的妖怪,恐怕最终也会落得葬身蛇口的结局。   但偏偏进入墓中的是陆执与姚守宁。   二人一个是应运而生的天命之人,一个则是已经觉醒了力量的辩机族人。   辩机一族可在时空的缝隙之中来去自如的力量,简直是这妖蛇克星。   “你怕不怕蛇咬?”   姚守宁在喊出话的刹那,陆执虽说不明就里,却仍是瞬间就领悟了她的意图,猜到她可能另有主意,不由应声道:   “不怕!”   说话的同时,那剑气已经飞斩而至。   ‘嗖——’剑芒形成的光影细如丝发,从姚守宁手中的竹筒上一扫而过,那火折子应声而裂,火光飞了出去。   就在这时,姚守宁不顾一切,回忆先前看到万蛇在巨大石棺中攒动、交缠的情景,双手拍棺。   飞出的火光忽暗忽明,她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妖气映照下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幽幽蓝影。   趁着那万蛇所聚的妖蟒未张口吞来,姚守宁轻喊了一声:   “逆流!”   辩机一族的言出必行!   陆执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却听她话音一落,时光飞速逆转!   穿越代王地宫的那墓门时古怪的感觉又来了,只是这一次他没有牵着姚守宁的手,便如同在时光的洪流中穿行,神魂几乎被挤出了肉身。   恍惚之间,陆执的耳中好似听到了‘咝鸣’!   这种鸣响此起彼伏,好似当日入南安岭钻入蛇窟后的情景。   ‘咝咝’声响中,还夹杂着‘悉索’的声响,仿佛有无数油腻的鳞片相互摩擦时所发出。   紧接着,虚幻的感觉褪去,一切变得真实,他明明一动未动,却像是置身于冰窖之中。   下半身被沉重的、冰冷的东西所挤压,那些东西相互缠绕,似是感应到热源——‘嘶’的声响中,受到了惊吓,张嘴咬了他一口!   一股剧痛袭来,陆执原本受时空洪流所影响的魂魄在疼痛的刺激下迅速归位!   清醒之后,陆执就已经意识到了自己似是身处异地。   他已经不是身处四百年后的墓穴之中,四周一片漆黑,但他膝盖似是顶着一冰冷之物,周遭有无数活物蠕动,发出‘咝咝’吐信之声。   “蛇!”   无论是他身中蛇蛊,还是将军府闹蛇,亦或是南安岭剿灭蛇窟一事,都使得陆执对这样的嘶鸣声并不陌生。   这一瞬间,原本低首吐信的蛇群受到了突然出现的陆执惊吓,纷纷张嘴咬他。   “嘶!”世子被咬了几口,倒吸凉气。   不知为何,这一刻他脑海里闪过的,是先前姚守宁问的话:“你怕不怕蛇咬?”   他当时说不怕,却没有想到过会被如此多蛇咬!   “……”   世子痛得呲牙裂嘴,瞬间变了脸色。   纵然他再是英勇,却也顶不住这石棺中密密实实堆了半棺的蛇群。   顷刻之间,群蛇差点儿咬得他流出英雄泪。   联想到先前姚守宁所说的话,他已经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这里仍是代王的棺材里,却是在不知哪个年代中。   那曾被他掀开的黑木棺材盖仍是紧闭,头顶的石棺盖严丝合缝的紧闭。   他想到了姚守宁带他进入代王地宫后虚弱的模样,心中一紧。   她的力量只是才刚觉醒,再三频繁的使用穿梭时空的能力,不知对她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甚至世子都没意识到自己此时的想法不对劲儿。   但他心性毕竟非凡,只是瞬间便将这些念头压了下去,深知越是担忧,越该尽早解决问题,不能再拖延下去。   想到此处,他强忍蛇群噬咬的痛楚,艰难至极的抽剑斩出!   那剑光运转力量,《紫阳秘术》运行,对于这些受妖气滋养的蛇群有绝对性的克制!   黑暗至极的石棺椁中,金芒附于剑身之上,化为长虹飞斩而出。   所到之处以摧枯拉朽之势,将那些缠绕成团的蛇群斩断。   殷红的血液四溅,整个蛇群暴起,重重叠叠形成极为可怕的蛇潮,欲将这意外闯入者淹灭。   就在这时,姚守宁的声音穿破时空的阻隔,幽幽的响起:   “世子!世子!”   恍惚之间,那无尽的黑暗之中似是生出一点光晕,一只若隐似无的雪白小手似是穿破黑雾的封锁,探到了他的面前。   那手如梦似幻,仿佛并不真切,一切只是陆执的幻觉。   另一面是铺天盖地疯狂蠕动着爬涌而来的蛇群,一面是那一只小手。   他毫不犹豫,伸出自己的手交握上去。   一虚、一实的两手交握,那熟悉的柔软、细腻感逐渐真实,接着一股大力拉扯,把他整个人似是拉出了这个漩涡之内!   陆执耳畔的蛇鸣已经消失,他的身影飞快在时空中穿行,眼前虚影一晃,他重新回到现实。   半截火折子被气流吹在半空中,那火光还未完全熄灭。   ‘哈——嘶!’   在他面前的,是那头奇大无比的妖怪,此时那黑蛇身上的雾气似是稀薄了些,张大了巨口,发出痛苦的嘶鸣。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黑蟒身上原本光滑、坚硬异常的鳞甲,连《紫阳秘术》所驱使的剑气都无法彻底将其驱毁,此时却有一小片已经灰暗,像是失去了光泽,逐渐在腐朽的样子。   但世子来不及多想,因为他的眼角余光中,看到了另一幕情景。   姚守宁双手紧抓着石棺盖板,还在疾速后飞!   世子因受时空影响的神魂在目睹这一幕后,思绪疾刻归位。   他甚至来不及多想,便纵身跳上那棺内盘踞成小山般的大蛇身上,借那蛇妖高度,抬手托棺,硬生生在自身力量将那滑飞的棺盖扣住!   姚守宁惊魂未定之际,认为自己必会连着棺盖一起飞出,撞上内墓壁时,下方突然出现一股力量,使得那滑飞的棺盖顿时停止。   ‘哐——’   石头磨擦之间发出闷响,她死死紧闭着眼,感觉到那种身体失重的感觉消失,才终于松了口气,张嘴拼命的喘息。   姚守宁情知自己此时暂得安全应该是陆执的原因,她顾不得再说话,又抬头去看那黑蟒。   ‘嘶嘶嘶——’   巨蟒似是十分吃疼,张嘴大喷黑气,一时之间顾不得她。   极度疼痛之下,那妖邪愤怒至极,那长长的舌信吐了出来,将飞在半空中的半截断裂的火折子卷了进去。   她眼前阵阵发昏,但此时可不是她该犯困的时候,姚守宁双手用力扣紧石棺盖,眨了一下眼睛——   额角冷汗流入眼中,生涩刺疼。   借着这一刺激,她精神一振,视线穿透黑雾,看到了那巨蟒脖颈下的一侧约两个巴掌大的鳞甲处出现了异常。   这一处中的鳞甲内原本困锁的蛇群妖蛇已经彻底消失,鳞甲变得灰暗,像是枯腐的树杆,失去了光泽。   “有用,有用!”   姚守宁一见此景,不由欣喜若狂,仿佛浑身力量再度蓄积,一拍石棺:   “逆流!”   这一次再度使用时光逆流,她比前两次更加得心应手一些。   身体中沉寂多年的力量彻底觉醒,继而得到运用,将陆执送回‘过去’。   世子与她心有灵犀,配合默契。   哪怕二人不再有言语的交流,但在姚守宁再度喊出‘逆流’的刹那,世子已经提剑做好了准备。   他重新回到了蛇群,这一次不再有多余的动作,只管挥剑斩杀。   ‘嗖嗖’数道剑气之下,又有无数蛇群成为他的剑下亡灵。   姚守宁力量不济,不敢使他久留,两剑之后,又再度拉他回归。   这一趟回来,造成的杀伤力远胜第一次。   妖蟒暴怒至极,拼命甩尾,力量汹涌,气流冲刷人的身体,那风竟似是藏了无形的针,吹得人浑身都疼。   而在那凶悍至极的妖蟒身体之上,又出现了一大块可怖的枯腐斑痕。   这一次的鳞甲灰败的范围比第一次更深,带来的疼痛也远非上一次可比。   大量蛇妖灵的死亡,使得那妖邪恐慌受惊。   它一时不安,头往下昂,身体折在石棺上,似是要往棺外溜去。   “不能让它离开!”   姚守宁心中生出这个念头,接着就听陆执举刺往那妖蛇刺去。   那蛇妖逃跑的速度受阻,剑尖刺破鳞甲,在它身上留下浅浅的伤痕。   这伤势虽不大,但两次时光逆流中,陆执伤到了它的妖魂根本,这本身就令它暴躁异常,此时再添伤口,内心的愤怒自然可想而知。   妖蛇大怒之下反身张口,喉间腥风吞吐之际,开始喷射毒液。   姚守宁见此情景,再次轻喝:   “时光逆!”   时间再一次逆流,陆执原地消失。   ‘嗤!’   喷吐的毒液击穿他站立之处残留的影子,落到了石棺之内。   那些蛇蜕、陪葬物、及黑木棺的残留物瞬间被这毒液腐蚀得一干二净,大量毒汁溅到石壁之上,留下凹凸不平的印痕。   ‘嘶——嘶卬——’   巨蛇痛苦嘶鸣,身上的鳞甲再次大面积的失去光泽。   每一片鳞甲中蕴养多年的妖灵一死,那鳞甲便随即失去作用。   挣扎之间,不少鳞片如同雪花一样纷纷飘落。   如此反复数次,它身上的鳞甲已经被大块大块腐蚀,如同斑驳的树皮,看上去血迹斑驳,十分凄厉。   ‘咝咝咝——哈嘶——’   巨蟒疯狂吞喷腥风,此时也顾不得其他,那粗如水桶的身躯疯狂撞动,撞得那仅剩一半腐败的石棺盖直滑落地。   姚守宁顺着石棺盖滑下,再也无力抓住棺沿,随着那石头撞落墓壁的同时,也跟着‘噗通’落地。   陆执的身影重新出现在石棺之中,他数次在时间逆流里回到过去,早就已经改变了历史。   群蛇大多死于他手,再度回到四百年后的现实时,那些棺内的蛇蜕早就已经变化为累累的蛇骨,被那妖蟒辗压得粉碎。   妖蟒气息锐减,身上的妖气稀薄了许多,露出的头部颈处,两扇翼角残缺。   世子手握长剑,再次运转紫阳秘术,那剑光覆盖金芒,每斩一道,便能在这大蛇身上留下伤痕。   没有了万蛇之灵的辅助,紫阳秘术便是妖族天然克星!   金芒一闪,便有血肉横飞。   数息之后,那先前还气势强横的妖蟒顿生畏惧。   它折转巨大的蛇头,不再试图吞噬陆执,而是转头钻入石棺之中。   世子何等聪明,一见此举,便知道它恐怕是要逃生!   他神色肃穆,目光冷凝,双手托剑鞘,以气御式:   “紫阳秘术,诛斩邪灵!”   话音一落,那长剑之上镀上一层光华,接着飞化出一道道金芒凭空飞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嗖嗖嗖’的刺破空气,接连不断直斩大蛇头颅。   ‘嘶!’   剑气袭来,那大蛇似是察觉到危机来临,当即发出一声嘶鸣。   它脑袋两侧的甲翼张开,周身残余鳞甲处蕴养的蛇灵化为妖气,瞬间汇聚至它七寸。   但世子数次时空穿梭的过程中剿杀蛇群始终是伤了它的根本,纵然那大蛇极力抵抗,但以紫阳秘术催发的飞剑仍是轻而易举的破开了它的妖防。   剑光一道、一道斩下,最终将所有汇聚而来的妖灵尽数击溃!   最后一道长剑本体飞天,将挡路的鳞甲刺碎。   无数妖灵化为黑气散逸,剑身长驱直入,从后直透蛇躯,自它喉颌穿透而过,‘轰’的一声插入地底! ###第二百一十一章 她没事   ‘嘶哈!嘶哈!’   大蛇一受这重创,顿时疯狂反扑。   它的脑袋被钉死于石棺之中,那粗如水桶的身躯则开始用力拍打石棺身。   这妖邪垂死挣扎的力量非同小可,每拍一下,整个墓穴都在颤鸣,仿佛地龙翻身引发地震!   ‘砰——轰!轰!’   声音震耳欲聋,墓穴四壁颤个不停。   抹得平整的泥浆抖动之下迸溅开来,大量灰尘飞扬,因速度过快,仿佛出现了震动的残影。   ‘嘶——嘶嘶——’   妖邪疯狂摆头吐信,分叉的舌头探出尺来深,瞳孔急缩,剧烈的挣扎之下,那穿透了它身体的长剑处血肉横飞。   它长尾甩摆,每抽一下力量重逾万斤。   石棺椁受到这力量撞击,发出不堪负荷的回响,‘砰砰’数下之后,轰然碎裂!   巨石坍塌着裂开,翻滚着飞撞上墓室地宫,力量之大,所到之处将墓壁砸出大量纵横交错的裂痕。   那大蛇身躯翻搅着,骨肉与剑刃相撞间发出使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   腥臭的血液‘汩汩’的流,那带着紫阳秘术残留之力的剑身在这力量撞击之下发出嗡鸣。   剑上的光芒微弱,随着妖蛇的嘶鸣而有不敌之势,一点一点被它从地面拔起。   “不好!”   陆执暗道了一声。   此时压制蛇妖的,自然并非那剑本身,而是陆执加诸其上的秘术之力。   眼见秘术的力量即将耗尽,陆执顾不得其他,纵身一跃,飞身握住了自己的剑柄。   ‘哐哐哐——’   剑身拼命颤动,力量大得几乎让人难以握紧。   蛇妖感觉到陆执靠近,更是试图拼死反扑,嘶鸣声中,脖颈两侧羽翼张开,片片鳞甲上蹿出一条条细蛇之影,试图吞咬陆执。   但他不为所动,强忍蛇灵噬咬之苦,骑上那扭摆不止的蛇躯,双手握剑,用力的压了下去!   ‘嗞——喀——’   剑刃切割着坚硬的骨骼,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嘶——嘶——’   妖蛇的长尾横扫墓穴,打得石砖乱飞。   陆执运气将剑稳住,体内力量源源不绝送入剑内。   ‘嗡嗡嗡!’   两股力量相对峙,形成可怕的气劲冲击着地宫,使得整个地下墓穴不停颤鸣。   蛇血飞溅,随着蛇灵的消失,鳞甲失去光泽,被气流剥离,如同燃烧之后的烟灰。   妖蛇的力量逐渐衰竭,约小半刻钟后,它喉间发出‘嚯汩’的声响,长尾高高扬起,最终却无力的垂落下来,‘砰’声落地!   这一落下之后,它眼里的红光逐渐暗淡,那挣扎翻滚的蛇身也失去动静。   陆执却不敢松手,而是牢牢握着剑鞘,又压制了数息之后,确定那大蛇已死,才身体一软,瘫坐于地。   地宫之内逐渐恢复了安静,但先前妖蛇闹出的动静却仿佛仍残留着回音,形成幻影,冲击着他的脑海。   “呼——呼——”   世子双手后撑地,坐在蛇身之上大口喘息。   片刻之后,一切归于静谧,仿佛整个地底宫殿,只能听到他一人的呼吸声。   陆执的思绪逐渐复苏,先前发生的种种重新涌入他的脑海内。   “不对!”   他闭眼仰头,长发垂落在蛇身之上,想起自己并非独自一人。   “姚二?姚二!”   意识到这一点,世子纵身弹起,顾不得其他,开始呼喊姚守宁的名字:   “姚守宁?姚二!”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回应。   他脸色一变,本能伸手去摸自己的胸襟、袖口,在衣襟内的口袋中摸到了一个断裂的火折子。   幸亏他今日出门之前多作了准备,否则要是将所有东西全放包裹之中,早在爬石棺椁时就扔到了地面,与满地的碎石、残骨及陪葬品等混杂,再难找寻。   陆执取出东西,小心翼翼将吹亮。   ‘噗——’   青烟袅袅中,火光再度亮起。   摆在他面前的,是那条已经被杀死的大蛇。   长剑钉穿了它的七寸,宛如面盘大的脑袋垂落,剑体穿透处那伤口足在海碗般大,甚至能看到内里的骨头。   陆执翻身从蛇尸上下来,一双凤眼开始在墓穴内搜寻。   “姚守宁,守宁——守宁——”   他记得姚守宁是趴在棺盖之上时,被那巨蛇拍飞。   墓穴内的石棺已经粉碎,但最初飞落出去的那棺盖倒是无损,此时正对着那仅剩半截石吞口的墙壁。   世子跌跌撞撞往那石壁走去,脸颊肌肉紧绷,伸手将那石棺盖用力一推——   ‘哐。’   棺盖往一侧滑落,露出下方蜷缩成一团的姚守宁。   陆执一见此景,瞳孔一缩,当即蹲地伸手去探她脖颈。   ‘突突、突突。’   脖颈处血脉有力的在跳动,呼吸悠长且有节奏,显然只是昏睡了过去。   世子不知为什么,先是松了一大口气,接着皱眉吸气,往她身侧跟着靠墙坐倒了下去。   仰头大口喘息了两下之后,听着耳侧少女睡得香甜的样子,不知为何,陆执有些啼笑皆非。   眼前的情景仿佛十分熟悉,好似曾经在哪里也发生过。   世子偏头想了想,终于想起他去姚家驱赶‘河神’那一次,好像也是如此。   这姑娘被‘河神’弄晕,最后也是倒地就睡。   反倒是他,每次与她行动最终都伤痕累累。   他歇息了一阵,又觉得有些不放心,见姚守宁一直不醒,便伸手去拉她。   手一摸到她身体,陆执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她的身体微凉,不像是只受了摔打后的昏睡不醒。   世子想将她扶起来,但她周身软绵绵的,好似被抽走了骨头般,根本无法坐立起。   他索性吃力的将人勾进怀中,半搂住她,以免她滑下去,接着举灯仔细检查她的身体。   她额头、脖颈处全都是汗,发丝被汗水洇湿,牢牢的缠在她脸颊两侧。   那张漂亮的脸蛋煞白,不见半分血色。   就算是眼皮紧闭着,眉梢却仍是颦起,好似十分痛苦的样子。   除此之外,姚守宁身上并没有外伤。   她运气倒好。   大蛇将石棺盖掀飞后,将她困在了墙角处。   应该是受这一摔之后她昏死过去,而坚硬无比的石棺盖形成天然的防护,将她罩在内里。   以至于后来石棺椁被拍碎,飞沙走石乱飞时,她是半点儿都没有受到影响。   世子大略检查了一下,发现她身上并没有严重的伤痕之后,不由长长的松了口气。   不过大蛇掀飞棺盖的那一摔不知有没有令她身上有内伤或是肋内等处骨折,世子小心翼翼的伸手去按她腰上数寸,也没发现有哪里不对劲。   他一颗提起的心落回原处,接着面无表情的盯着昏睡的少女看。   末了,世子伸手去捏她鼻子。   “姚守宁,姚守宁!”   她精神力消耗过度,昏睡之中也并不是十分安稳。   姚守宁梦到自己又回到了西城事件发生当日,她做了恶梦,与柳氏出门欲寻孙神医晦气。   她自然知道后面会发生何事,便想阻止柳氏。   可最终阻止失败,孙神医的医馆被砸,苏妙真乘坐的马车冲入城,陆执关键时刻杀死张樵救了柳氏一命。   只是梦境之中那张樵死后化为一条奇大无比的黑蛇,张大了嘴一口将世子吞噬入内!   世子死后,阴魂不散,缠着她在喊:   “姚守宁——姚守宁——”   “啊!!!”   她呼吸不顺,又受这梦境所吓,瞬时惊醒,发出惨叫之声: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   陆执面无表情的看她。   少女的眼睛睁大,好半晌才似找到了焦距,接着看到了陆执,与他目光相对。   “世子?”   她试探着喊了一声。   姚守宁见他不回应,伸手去摸他脸。   他杀妖蛇时,脸上被喷溅了不少血迹与鳞甲碎屑,看起来十分狼狈,不复平日的俊美风华。   可是他的脸颊温热,鼻端还有呼吸,他是活的!   “世子!”意识到这一点后,姚守宁‘哇’的一声大哭,伸手抱住他肩膀,将脸贴了上去:   “呜——世子。”   陆执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惊,她这一抱,仿佛撞入他的心里,使他呼吸都乱了频率。   他还没开口说话,姚守宁已经抽抽噎噎:   “你还没死。”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这句话冲散了陆执心中所有的旖旎,他伸手拎捉住姚守宁的后衣领,将她与自己的距离拉开了一些:   “你做了什么梦?”   “我梦到你被蛇妖吞了。”姚守宁被他提拉开来,还在抹眼泪:   “然后来找我报仇。”   梦中的情景令她有些后怕,此时提起蛇妖,她终于想起了先前发生的事:   “那条蛇妖呢?”   “死了。”   陆执沉着脸,应了她一声。   他还在想姚守宁所说的话,没想到自己在她梦中,是被蛇妖吞了之后还要小心眼找她算账的人。   世子越想越觉得不对,又道:   “在你心中,我就那么小心眼?”   “……”姚守宁抹泪的动作一顿,一双湿漉漉的大眼躲躲闪闪不敢看他,显然有些心虚,她虽没说话,但这态度却已经不言而喻。   “我——”陆执的话还没说完,姚守宁便皱眉发出细细的呻吟,打断了他的兴师问罪:   “我的头好痛。”   “我的腿也痛。”   陆执回了一句,有气无力的将手一放,姚守宁重新靠回他肩头,两人相互依偎,谁都没有再出声。   “我有点困。”她嘀咕着,脸蹭了蹭,想要找寻舒服的位置。   世子被她蹭得呲牙裂嘴。   这个动作本来有些过于亲密,可两人一个精神力耗尽,一个不仅是数次穿梭时空,还在杀蛇的过程中受了伤,此时只想推她去靠墙壁。   “不要睡。”   他提起双手去推姚守宁的肩膀,想将她摇得清醒一些。   她含含糊糊的问:   “为什么?”   两人连夜出城,她本身养成的生物钟就令她泛困。   更别提她今晚力量消耗殆尽,更是困得睁不开眼睛。   “因为动静闹得太大,可能守陵的士兵早就已经听到了声音。”陆执这话一说完,吓得姚守宁一个激灵,终于瞪大了眼睛,想起了两人处境。   那妖蛇临死反扑,挣扎得异常剧烈,石棺被捣毁,整个地下墓穴都在颤抖,余波至少荡出数里。   这下不用守墓人去寻找守陵士兵,今夜当值的人就算再是懈怠,睡梦中怕是也会被惊醒,此时应该赶了过来。   陆执说道:   “我们要想办法尽快离开这里。”   若他没有受伤,就算被人发现,虽说有些麻烦,但也能平安脱身。   可是此时陆执身受重伤,身边还跟了一个姚守宁。   到时两人如何进来,并且在墓内做了什么,恐怕说不清,姚守宁还有可能会曝露身份。   朝中并不太平。   神启帝不喜欢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人,早有铲除之心,中间又夹了一个诡异莫测,极有可能会对姚守宁不利的陈太微,陆执自然是不想留在此地,使消息走漏的。   姚守宁知道事情轻重,当即应了一声。   她手撑着陆执胸膛起身,这个动作令得世子又是眉心一跳,却并没有出声。   少女头晕目眩,闭了闭眼,深呼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睁开了眼睛。   “能不能走?”   陆执有些担忧的问了一声。   姚守宁不敢点头,她觉得四周墙壁都在旋转,胸口处翻滚着,十分难受。   但就算如此,她仍是轻轻的应了一声:   “嗯。”   她与陆执虽说相识不久,可对这位世子性情也有些了解。   他十分骄傲,今夜两人探墓出了这样大的事,自己若有不适,他必不可能扔下自己一人离去。   此时问这样的话,说明他也是受了些伤,可能难以背负自己。   想到此处,她有些担心:   “你有没有事?”   “暂时死不了。”他神色平静,看样子像是十分自信,实则心中半点儿都没有底。   姚守宁闻听这话,不由松了口气:   “那就好。”   说这几句话的功夫,她蓄积了些力气,两人颤颤巍巍相互扶持着起身。   就着陆执手中的火折子,姚守宁这才睁开眼睛看了看墓室。   这一看之下,她顿时大吃了一惊。   只见那原本整洁的墓穴已经几乎被完全摧毁,周围陪葬的器物被拍碎,两尊镇墓兽也断裂成数截。   一条奇大无比的可怖黑蛇盘旋着身躯,几乎挤占了半个内室。   在那妖蛇头上,还插了一柄长剑,姚守宁曾亲自握过那剑,知道是陆执的。   直到看到满室狼藉之后,姚守宁才知道自己昏睡后,陆执经历了何等恶战。   她心中十分吃惊,再看世子,难怪他虚弱成了这个样子。   “我怀疑棺材底下可能有玄机。”   陆执与她相互扶持,猜测着说了一句。 ###第二百一十二章 出来了   墓室是密封的,那内室墓门的断龙石一放下后,并没有被摧毁、破坏的痕迹。   蛇族选择这位代王的墓室作为老巢,并以他尸身寄生养灵,可见应该是早有谋划的。   除了那条已经成了气候的黑色妖蟒之外,其余蛇群虽有妖气,却都十分之弱,仍需要找地方进入此地。   而内墓室两人之前已经查找过了,唯独那棺材底部还没有去看,所以陆执觉得问题出在那里。   “你还有力气吗?”陆执道。   “你还能站稳吗?”姚守宁问。   两人不约而同的开口,说完微微一怔,俱都沉默了片刻。   姚守宁的目光落到了世子身上,他穿了一件黑色的夜行衣,可此时衣裳下摆已经凝结了厚厚的灰尘。   灰尘自然不可能无缘无故结得十分厚实,肯定是衣摆上沾了血迹,才会将烟尘吸紧。   她想到了时空逆流中,自己看到的装满了蛇的石棺椁。   陆执虽然没提,但姚守宁猜得出来他可能是被咬得不轻。   “还行。”   世子点了下头,姚守宁也应了一声。   她攀着世子的胳膊,世子将手臂搭在她肩头,二人跌跌撞撞着往那棺材的方向走去。   关于棺材底下可能有通道一事只是陆执的猜测而已,若是猜测错误,两人要是想赶在守陵士兵到来之前离开此地,便得想办法先打破门口的断龙石。   二人踉跄着走到了那大蛇边,离得越近,姚守宁才越是感受到大战的惨烈。   那大蛇匍匐不动的身躯便有她小腿高,脑袋十分狰狞。   从它脑袋穿透而过的长剑几乎抵到了剑柄处,血流了满地。   陆执将手一松,上前一步去握长剑。   剑刃被卡在了骨头之中,深入地底,这一提之下纹丝不动。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运气一抽,剑身终于动了动,带着大蛇的脑袋挪移了两寸。   妖蛇死后眼睛未闭,这一动弹间,给姚守宁一种仿佛蛇妖又要复活的恐惧。   ‘噔噔噔——’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阵阵沉冗凌乱的脚步声,显然有许多人往墓穴的方向赶了过来。   守墓人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响起:   “……先前听到……有动静……害怕……盗墓贼……”   姚守宁闻听这话,脸上露出紧张之色。   陆执将手中握着的半截火折子递交给她,接着双手握紧长剑,吃力的提起一只腿踩到了那大蛇头顶,将体内残余力量灌注于双臂之间,低喝了一声:   “起!”   这一次长剑应声而出,带起血花抽出了大蛇身体。   只是剑尖在抽出的刹那,那些飞溅的血花迅速化为黑烟散逸。   与此同时,随着剑一抽出,蛇妖头颈处那碗口大的伤口开始腐朽、枯黑。   血光化为黑气,身上的皮鳞一点一点枯败。   黑气缭绕中,那恐怖的蛇头逐渐缩小,最终化为一个非人、非蛇的骷髅头,身下连着一条长达十来丈的蛇躯。   “啊!”   姚守宁一见此景,不由吓得倒退了两步,发出了惊呼声。   “果然如此!”   陆执早就已经猜到了些端倪,见此异变,倒并不吃惊。   他颤抖着将长剑重新送回剑鞘之中,接着伸腿去踹那蛇躯。   妖蛇看似体积庞大,本来陆执以为自己这一踹之下应该难以将它踹开才对。   可它死后妖气飞快溃散,仿佛顷刻间只剩了一具巨蟒皮包着骨头架子。   世子一蹬之下,那蛇身便被踢开,露出下方的棺材底。   相较于墓穴其他地方,棺材底部倒是保存得相对来说比较完整。   只是姚守宁探头去看,便有些失望:   “没有洞穴。”   棺材底板十平整,看上去没有被破坏过的痕迹。   姚守宁心急如焚,瞪大了眼睛,试图想借自己的力量‘看’出一些当年蛇群出入的方法,可不知是不是今夜力量消耗过大,还是她太过心急以致乱了分寸,她并没有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   面前仍是那条枯萎的可怕蛇尸,她再也无法感应到多年前所发生的一切。   辩机一族的力量仿佛被封印,她耗神过度,反倒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如果棺材底部没有洞口,就意味着两人被堵死在代王的地下墓穴之中。   脱身的方法有两个,其一是趁着守陵的士兵还没有闯进来,想办法先破开石门逃生。   不过这样的办法有些不可行,因为既然两人已经听到了脚步声及说话声,证明先前大战引发的动静已经传扬开来,士兵们早就已经围过来。   就算陆执能破开墓穴的断龙石,出去也必会碰上这一群人,身份曝露是肯定的。   第二个方法,就是二人呆在原地不动,等待士兵们破门而入,到时被人瓮中捉鳖。   无论哪一种方法,都对姚守宁不利。   她已经开始去思索自己若是被逮到之后,回头柳氏那里要怎么去解释。   “别急。”   陆执此时反倒平静下来了,他抽下腰侧挂的长剑握在掌中,用力敲击那棺材板。   ‘砰砰砰——’   数声沉闷的回音传来,这声音使得姚守宁一怔,下意识的抬头看了陆执一眼。   “这是……”她的眼睛逐渐发亮,像是重新注入了希望。   世子点头肯定:   “下面是空的!”   若是棺材盖下是实心的,敲击之下发出的必定不是空荡的回响。   姚守宁如同绝处缝生,格外欣喜。   陆执再以长剑敲击棺材板四周,传来的回音都是空响声。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以剑鞘尖部压住了棺材一侧,用力摁压了下去。   这一下没有按动,但姚守宁一直盯着他的动作看,很快注意到了一点细微处:   “世子你看。”   她急急上前,伸手一指——   只见她指尖所点的方向,棺材板微微下沉了些。   先前的大战之后,地面满面了泥沙,此时随着棺材板的微微下沉,有一小撮泥沙仿佛漏斗般,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泄。   “果然有玄机。”   陆执见此情景,心中便有数了。   他提剑用力砸打棺材板,‘砰砰’数声重响之下,那原本卡得严丝合缝的板子终于松动,泥沙下漏的速度快了些许。   “就是这里!”   两人交换了个目光,神色一振之际——   突然外头传来一阵高喝:   “代王的墓门被人打开了!”   显然守陵的士兵已经赶到了那封闭的石墓之前,并且发现了被陆执破坏的墓门!   他们一进墓门,便离墓穴并不远了。   虽说姚守宁知道那代王地宫处的石墓门是块重逾千钧的巨石,可听到有人到来,她的心弦瞬间绷紧。   果不其然,一阵敲击声传来,本来就被砸破的石门压根儿经不起这些人大力的撞击。   石头‘轰然’落地,大片嘈杂的脚步声闯入了忘川河的地界。   而就在这个时候,陆执却神色如常,并没有受这些人影响,而是在久砸不动之后,抽剑往那棺材板斩了下去!   他受了重伤,又被群蛇噬咬,身上力量耗尽,这一斩之下剑尖刺入木板,并没有能将木板斩碎。   代王当年下葬时,显然在选制棺材的木料时,所用非同一般的木材,以致事隔了四百年后,依旧十分坚固的样子。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在喊:   “地宫中有石门阻路!”   话音一落,似是有人贴到了石门之上,听到了墓穴内部传来的陆执斩木板时发出的声响,接着喊了一句:   “里面有动静!”   对于守陵的士兵来说,石门封死了墓室,照理来说通入地宫之路已经被堵死。   任谁都想不到会有一个辩机一族的传人,穿越时空,跟在了当年代王下葬的队伍后进去。   在普通人心中,这种的情况唯有一种可能——   “会不会是诈尸了?”   “是不是有鬼?”   姚守宁的心神原本听到有人到来是紧绷的,但听到这话,又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倒是心大。   陆执有些无奈的看了她一眼,见她这一笑双眼微弯,眼中荡漾着水气,面颊虽说苍白,但小巧的嘴唇却又恢复了几丝樱色。   她的脸上沾了泥灰,头发乱糟糟的,这模样自然算不上美。   可她的笑意却像是能感染到人,陆执想板脸,却忍不住也跟着唇角一弯,问她:   “笑什么?”   “他们好傻。”   她说话小小声,似是怕大声之后被人听到,还伸了左手掩着朱唇说的。   世子轻轻一‘哼’:   “你以为谁都能像我这么聪明?”   “对对对。”她点了点头,又探头去看棺材板,催促他:   “世子快点。”   他本来已经觉得力竭,但似是受她这乐观的态度所影响,又觉得能挤榨出些力气。   说笑归说笑,士兵们与守墓人虽说傻,但迟早也会想到这墓穴可能另有出入口。   若他们反应过来,派人往四周一搜查,到时找到两人停靠的马车,那事情就麻烦了。   想到此处,世子也不敢再耽搁下去。   他将长剑用力抽回,把手里的宝剑当成砍刀一般,对着棺材盖就是一阵乱劈。   ‘噼啪砰’的疾响声里,那棺材板很快被劈破。   大股木柴碎屑落入下方,一股夹杂着泥土腥气的夜风‘呼’的吹灌入墓室!   陆执伸手将那些碎木徒手扳开,很快将墓地连劈带砍出一个可供一人跳落的洞穴。   下方一片漆黑,空荡荡的,像是一个黑洞,不知有几许深。   姚守宁手中的火折子的火光越缩越小,根本难以看清。   “我先下去,你随后下来!”   陆执将长剑重新回鞘,说完这话,便随即将下半身沉入洞中,接着跳了下去!   ‘砰!’   不多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   从回音听来,那声音并不怎么深。   “墓室有动作!找东西过来砸开断龙石,进去一探究竟!”   一个沉稳的男声响起,姚守宁心中一慌,情知是陆执先前砸砍棺材板的声音引起了这些人注意。   “下来!”   上方已经有人开始准备砸门,姚守宁听到陆执的声音,二话不说跳了进去。   她身体失重,两侧风声从她耳旁刮过,一会儿功夫便重重摔落下地。   那地面似是斜的,她落地不稳,又往下滚,直到数息之后撞上了一个温热身体。   ‘唔——’   陆执的闷哼声传来,却下意识的将她接住。   他好像靠着什么东西,但在姚守宁下滑的冲击之下,‘砰’的一声将那阻力撞破。   泥沙迸溅开来,两人紧抱成团一起又滚了数圈,才终于在一堆乱草丛中停止。   姚守宁掌中握着的火折子的光已经彻底消失,但映入她面前的,是朦胧的夜空,遮蔽着星辰的云层。   空气夹杂着泥腥气,带着夜色的凉,不是墓穴中那种腐朽的、阴森的,并夹杂了大战后的泥沙、烟尘气。 ###第二百一十三章 大秘密   姚守宁的身边是长得浓密又高的野草,她与世子靠抱成团,被草丛隐藏着踪影。   “我们出来了!”   姚守宁惊呼了一声,伸手去抓世子的衣袖:   “我们离开了!”   陆执强忍下疼痛,应了一声。   此地出口竟就在代王墓的左侧悬壁不远处,两人挣扎着从草丛起身时,可以看到远处停靠的马车阴影。   而代王地宫上方此时插放了不少火把,将墓室口照得灯火通明。   这会儿上方人声杂冗,往来的脚步声很多,显然今夜闹出的动静太大,许多镇守此地的官兵已经被惊醒,陆陆续续的赶过来了。   陆执猜想得到,恐怕不需要两个时辰的功夫,代王墓中发生的事便会上报神都,传进神启帝的耳中。   “走!”   他伤得有些重,搭着姚守宁肩头,两人吃力的站起了身,往马车的方向走。   趁着此时守陵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两人可以先行离开,否则一旦石门破开,发现墓室内的大洞后,两人便会被截留此处。   代王地宫中,震耳欲聋的撞门声响了起来。   一侧崖壁之下,两个呲牙咧嘴的年轻人踉跄着靠近了一侧停放的马车。   陆执解下了拴在一旁路边的绳索,见姚守宁爬上车座之后,他试了几下,才跟着爬上了车,一抖绳,轻喝了一声:   “驾!”   马儿打了个响嚏,扬蹄而走。   车轮一转动后,姚守宁那一直提起的心才微微一松,接着又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   “你的东西——”   她想起陆执落在墓穴内的那两大包东西了,若是墓穴石门被撞开,待到士兵们收拾善后,必会发现那些东西的踪影。   “不用担心……”   陆执的声音有些轻,他的一张俊美的脸在悬壁之上微弱的灯光照耀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白之色,嘴唇都开始微微泛紫:   “没有标记,就是发现也没有大碍。”   说完,他甩了下头,似是以此抵抗眩晕:   “你进马车,”他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道:   “里面最左侧的座垫下有个夹层,有个匣子,你替我取出来。”   世子的声音有气无力,姚守宁不敢去看他那一张脸,强忍不安应了一声。   她钻爬进车里,按照世子吩咐,将马车上面的软垫推开,摸到了下方的板子,并试着推了推——   ‘吱嘎、吱嘎。’   木板活动的声响传来,这坐垫果然是活动的。   车内并未点灯,车子行走于道间不大平稳,姚守宁强忍惊慌的心情,伸手去摸,果然便摸到了一个铁扣。   幸亏那扣并未挂锁,她将其打开,在里面摸到了陆执所说的匣子。   那匣子并不是很大,仅有巴掌长,十分小巧精致。   她慌慌张张抱着匣子出来,喊了一声:   “世子。”   陆执双手死死拽着缰绳,因时间紧迫,他赶得很急,此时车辆已经进入了官道之上,拉车的马放开四蹄,跑得飞快。   姚守宁手扶车门坐下,单手护着那匣子,有些担忧的看着陆执:   “世子……”她说着说着,眼睛有些湿润:   “世子。”   喊了两声,鼻子一酸,眼中水气汇聚,泪水大滴大滴滚落出来,‘啪嗒’掉落到匣子上摔碎:   “我不想要你死。”   陆执心慌气短,听了这话,连与她斗嘴都生不出力气:   “我没有死——”   “那你……”   她双手紧紧抱着木匣,还在吸气:   “让我找匣子,我也不想听你交待遗言。”   今夜精神力消耗过度,每哭一下,姚守宁就觉得太阳穴一抽一胀的疼。   这样的对话荒谬至极,若依陆执之前性格,他应该生气才对。   可这会儿不知是不是蛇毒在他体内蓄积过多,影响了他的神智,他听姚守宁眼泪‘叭嗒、叭嗒’的掉,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有些想笑:   “匣子里装的是一些解毒的药,你拿出来,看有没有可用的。”   他的话令得姚守宁顿时大松了口气,连忙以手背抹泪,迭声应答:   “好的,好的。”   说话的同时,她伸手去开匣子,就着从云层之中透出的微弱月光,她果然见到了里面放满了密密麻麻的药瓶。   这些全是徐相宜为陆执准备的一些解毒药,有丹有粉,为的就是备不时之需。   姚守宁一见如此多药瓶,顿时有些傻眼,陆执却道:   “先分丹粉,丹药给我,粉末你替我上一些。”   他中毒不轻。   数次的时光逆流,他遭受了棺椁中的蛇群噬咬。   那些蛇身缠妖气,又多有剧毒,之所以陆执能坚持到现在不死,除了他天生有气运护体,且从小修习灵力护体之外,他猜测可能还有他体内身存妖蛊的原因。   他身上的妖蛊恰巧是蛇妖所下,虽说最初目的不怀好意,可中妖蛊之人,却也同样受妖气影响身体。   传闻之中,妖蛊会使人体逐渐妖邪化,最终会被改造成最适合妖邪寄居再生的肉身。   今夜他恰巧遇到的是蛇群,所以本来对陆执有大害的妖蛊在此时却发挥了意想不到的妙用,使得蛇群的毒性、妖性对他身体的影响降低,以至于他此时还未毒发而死。   不过若任由情况恶化,他会被妖毒夺去意识,到时蛰伏于他体内的蛇妖之魂便会趁机作祟,吞噬他的神魂与气运。   姚守宁看了陆执一眼,他的神色平静,语气不疾不徐。   若不是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甚至姚守宁觉得他好像是平时跟自己斗嘴时一样的轻松写意。   “好。”   她低垂下头,乖乖答应。   粉末与药丸极好区分,一摇便知。   按照世子的吩咐,她将药丸取了出来,打开木塞,陆执摊开手,她倒了进去。   那药丸每粒约黄豆大小,色泽不一,每小瓶中装了七八粒的样子。   陆执一接到药丸,便都吞进嘴中。   这豪爽的吃药方式吓了姚守宁一跳,倒药的动作一顿,胆颤心惊的问:   “这些是什么功效的?”   她怕世子吃死了人,到时后果她承担不起。   “不知道。”   世子摇了摇头,手中赶着车疾驰,一面回答她的问题,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徐相宜炼制的,十有八九是疗伤、治毒的,反正暂时吃不死人。”   他说道:   “只要坚持到回了将军府,自然会有人替我医治。”   从他话中听来,他还没有发疯,姚守宁心中松了口气,迟疑着点头。   她又倒了几瓶药出来,世子吞了之后摇了摇头,示意她取药粉。   “匣子下有把小匕首,你替我将裤腿剪碎。”   姚守宁不敢迟疑,照他吩咐伸手去摸,果然摸到匣子的角落处塞了一把精巧异常的匕首,取了出来,按照世子吩咐,俯身去剪他裤腿。   车行得快,她怕摔落下去,便索性钻进马车之中,仅以上半身匍匐出来,抱住了他的大腿。   少女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样的动作有些亲密,只是她还来不及去多想,掌心处便已经被润湿。   他的衣摆已经全浸透了,像是吸饱了液体,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一剪开衣物,便摸了满手的血迹。   姚守宁深呼了一口气,将剪开的衣物撕开,便见到了满大腿的牙印!   “世子!”   她惊呼了一声,觉得后背生出了寒气。   在代王地宫的时候,她其实已经从幻境之中‘看’到了多年前蛇灵聚时发生的一幕,也猜测过将世子送回过去,他可能会遭到群蛇攻击。   可是想像与现实是完全不一样的,她已经猜到了结果,可没想到结果会如此的惨烈。   他的皮肤偏白,但正是如此,那些伤口才触目惊心。   因两人一路逃蹿出来,那伤口之中血液‘汩汩’流个不停。   她喊完之后,随即不再多说,随手拿了药粉,一一洒了上去。   有些药粉还未压实,便被血液冲走,她默不作声,又重新上药。   如此反复多时,才只上了两条大腿,小腿之下不知还有多少咬痕。   ‘叭嗒。’   一滴温热的水珠落到了陆执腿上,他愣了一愣。   “怎么了?”世子有些中气不足的声音响了起来,姚守宁摇了摇头,拼命想要忍住眼泪,但那泪水却流得又快又急。   “与你无关。”   她不说话,但陆执却一下似是猜中了她心中所想。   他自小聪慧,却又自负难驯,并非谦虚、大度的性格。   与姚守宁相识以来,打了几次交道,都是有仇必报,不愿吃半点儿亏。   可此时那一滴泪落下来后,他心中却生不出半分与她赌气计较的心,反倒不愿见她哭哭啼啼的样子,真是怪事。   “你不送我回去,我就杀不死那妖蛇。”陆执淡淡的道。   留在他体内的蛇妖之蛊既有益处,自然也有坏处。   好处自然是使他面对蛇妖时抗奏了些,坏处便是他气运受到压制,面对那代王墓中的巨蟒时,有种处处受制之感。   “若那蛇妖不死,我们都会死在代王墓里!”   “可是——”姚守宁抽泣了一声,正欲说话,世子将她打断:   “没有可是。”   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感觉额心胀疼,有什么东西似是想要破体而出。   在他额头处,一只黑色的蛇影若隐若现,似是想要浮出来般。   “是我要带你进代王墓,遇到蛇妖,也是我的选择。”他忍住蛇魂冲击带来的头疼,说道:   “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的话并没有安抚到姚守宁。   今夜陆执之所以探代王墓,追根究底,也是因为两人想要查探‘河神’身份,一切都是为了姚婉宁。   纵然以姚守宁的冰雪聪明,早猜出他之所以愿意搅这趟浑水,可能也是因为此事牵涉到了皇室成员,所以才使他上心。   但柳氏将她教得太乖了。   她聪明而又心善,就算知道世子所为也有缘故,却无法抹消内心的负罪感。   “蛇毒一事你不要多想。”   陆执的表情有些严肃:   “今夜的事,你不要走漏了消息。”   挖祖宗坟一事,陆执不怕曝露身份,但他怕姚守宁受牵连,到时她辩机一族的血脉难以掩饰。   她还未得到真正的传承,力量并没有完全觉醒,若提早曝光,恐怕会有危机。   除此之外,陆执想到了一个事:   “那代王墓穴之下,可能还另有玄机——”   姚守宁听了这话,抬起了一张怔忡的脸:   “还有问题?”   他脸色青白,眉眼间带着阴翳,迟疑了一下:   “很有可能。”   世子说道:   “那棺材板之下的通道斜直往下,纵然有人真的无意中发现代王墓宫的秘密,”离奇而又侥幸的将那大蛇杀死,砍破棺材板逃出下方,也会直接摔落出来。   “可我在落下的那一刻,以手扣地时,发现斜上方的泥壁不对劲。”   “有蛇吗?”   姚守宁有些紧张的问了一声。   她回想自己从墓穴之中掉出来时,便直滚而下,压根儿没有停留过,也没有发现有什么问题。   最重要的,是她试图去回想时,头痛眼胀,再难‘看’到一些其他的画面。   而她自听闻‘辩机一族’的名号觉悟之后,若她有心,便总能驱使血脉之力,而此时这些力量仿佛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有些发慌,可此时在陆执面前,她却并不愿说出来令他凭添忧虑。   “没有。”陆执微微摇头,说道:   “我落地之时,以手扣住了地面,停了一瞬,”他顿了片刻,接着说道:   “背靠石壁时,我好似听到了回响音。”   也就是说,那石墓下方的另一面斜壁处,是空心的!   “这怎么可能?”   姚守宁听闻这话,吃惊之下低呼了一声。   代王在四百年前可是皇室嫡裔,又觉醒了血脉力量,修习了紫阳秘术,不是一般的皇室子弟。   他的墓室所在之处,必是经他在生时仔细挑选过,不可能建立在空心地上。   可世子既然这样一说,便肯定是有缘由的。   姚守宁想到此处,心中一寒,说道:   “是不是有人特意挖出来的?”   有人特意在墓室上方挖了一条地道或是其他的地下室,而为了掩人耳目,则是又在另一方再制造了一条假逃生道,以迷惑人。   正如陆执所猜测的一样——若是有朝一日,也有人无意中闯入了代王地宫,杀死了那条妖蛇,发现墓板下隐藏的通道,在先后经历了进墓、杀蛇及惊动皇陵守卫的过程中,逃亡的人必定是慌不择路。   能够逃生自然是十分庆幸,很难再去发现那里另有玄机。   也就是说,陆执所发现的另一处通道,应该是隐藏着更大的秘密! ###第二百一十四章 吓死人   如今蛰伏于白陵江的‘河神’可能是皇室中人所化,而死去四百年的代王墓宫中则溜进了蛇妖一族,以代王尸身为培养地,养出一条聚灵妖蛇。   墓穴下方还有一条隐秘的通道,姚守宁几乎不敢再细想下去,但隐隐感觉大庆王朝已经出了一桩足以颠覆国运的大事。   “总而言之,我伤好之后,还要再回来一探究竟。”陆执冷声道。   不过短时间内,他还是要躺平。   今夜闹的动静太大,神启帝那边收到消息之后,必是难以隐瞒朝中众臣。   可以想像得到,今日天明之后,代王墓必会成为重兵镇守之地。   世子想到这里,眼中闪过阴霾,却并没有再出声。   两人此时又伤又痛,一路相互说话醒神,深怕对方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姚守宁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只觉得天边蒙蒙亮的时候,终于远远的看到了城门的影子。   此时天色暗青,城门前已经排了很长的队。   陆执并未停缓,而是一抖缰绳,使马车往前疾冲。   车轮滚动的声音响起,正在排队等进城的人听到声响,回头一望,便忙不迭的让开身体。   一时间抱怨声、怒骂声及推挤声传来,守城的士兵听到响动,见到有马车疾冲,探头来看。   兴许是认出了这辆夜半出城的车,众人不敢阻拦,马车一路冲驶入城。   后方的人不敢抱怨,陆执强打精神,准备先将姚守宁送回姚家去。   这一次回来之后,世子身受重伤,没办法再背负姚守宁跳墙而入,只得绕了一圈,准备送她回姚家后院的围墙处。   马车途经赵家的时候,姚守宁看了一眼,赵大人家的大门已经被风吹得半敞开了。   守门的下人此时还未清醒,完全没发现半夜有人经过的样子。   远处传来收夜香的声音,她越发紧张,直到车辆停下来后,她才松了一口气。   陆执将车停在巷子处,陪她一同下车。   但在双脚落地的刹那,他却是双膝一软,险些跪倒下去。   幸亏及时抓住了马车的边沿,才稳住了身形。   “你没事吧?”   姚守宁想着先前给他上药时看到的伤口,惶恐不安的问了一句。   “死不了。”   陆执摇了摇头,应了一声。   虽说吃了药,但他的脸色仍是十分难看,额头出了虚汗,将碎散的发丝粘黏在他苍白的脸颊上。   “你就在这里,我自己回去。”   姚守宁还有些担忧,伸手去扶他,他低低的喘息了两声,偏头看她:   “你自己能爬墙进去?”   “……”她哑口无言,不敢应声。   “快些。”   陆执催着她,率先走到了那墙角之下,双腿一蹲,两手十指相扣,掌心向上,示意姚守宁:   “踩我的手,爬上去。”   他的情况危急,姚守宁也不敢再耽搁时间,照他所说,一手扶墙,提腿便踩了上去。   只是世子错估了自己如今的状态。   他周身虚软无力,姚守宁踩上他手时,他根本托不起人。   若非少女自己扶了墙,恐怕两人便会摔成一团,弄出动静。   “算了。”   他靠墙而蹲,拍自己肩膀:   “你踩着我身体,爬进去。”   陆执的脑袋靠墙,发尾垂地,神色难掩疲惫却又带着坚定。   姚守宁咬了咬下唇,往他身上爬去。   有他垫脚,这一次翻墙倒也顺利,她爬上墙头,却并没有急着跳下去。   世子仰起头来,便见她蹲在墙头,扭头在往下看,那长发一晃一荡间,似是有淡淡的幽香。   “怎么?”   纵然他脸色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却依旧美得惊人,仿佛易碎的琉璃,脆弱中又带着一丝姚守宁熟悉的戏谑。   “你怎么办?”   少女的眉梢微皱,有些替他苦恼的样子。   他心中受用,嘴上却不肯服输:   “你还是多担心自己,”他索性靠墙坐了下去,仰头与她说话:   “我听到了脚步声,可能你家有人醒了。”   此时天还未亮,本该躺在床上睡觉的姚二小姐满身狼藉,出现在墙头,若被姚家人发现,可能会引起轩然大波。   他调侃:   “不怕你娘打死你?”   这一次姚守宁没有跟他斗嘴,而是又将头俯得更低,小声的道:   “世子,你要好好的。”她看了看陆执的脸色,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   “这次我会去将军府探望你的。”   他听闻这话,也想起昨日两人在马车上争吵时的情景,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冲她挥了挥手。   姚守宁正欲再说话,耳畔却听到了有人过来的脚步声。   正如陆执所说,天色将亮,姚家已经有下人苏醒了。   若是被人看到她趴在墙头,消息恐怕捂不住。   “我走了。”   她慌忙说完这话,迅速往墙下溜去。   本来没有说话世子在听到了‘咚’的一声落地的声响后,接着又听到了少女隐忍的‘哎哟’声。   他笑了笑,敲了下墙壁,说道:   “我可等着你来探望,如果不来——哼!”   陆执说完这话,墙壁的另一侧并没有传来回应,显然姚守宁已经逃遁。   “没良心的东西。”   世子叹了口气,接着微微闭上了眼睛。   而姚家的内院中,姚守宁落地之后听到了有人赶来的声响,半刻都不敢停留,便连忙往自己的小院跑去。   此时天色将亮,冬葵等丫环已经起身。   醒来之后,冬葵照以往的惯例,原本想去自家小姐的床铺边看看她有没有掀被子,哪知撩开床幔一看——   被子中间搁了两个枕头,本该睡到天亮才醒的姚守宁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冬葵伸手去摸被窝,里头冰冷,显然人很早就起来了,不知去了哪里,满屋如此多人,竟没有一个人听到了动静。   这一发现将冬葵吓得不轻,她当即壮着胆子唤醒了姚婉宁。   姚婉宁虽说也担忧,但性情却细致。   自从家中‘进贼’之后,柳氏便请了人夜里巡视。   凭借姚翝多年在兵马司的经营,近来夜里衙门中巡逻的人也多了一些,一般宵小是不敢往这边走的。   更何况房中并没有入贼的迹象,家里的东西没有丢失,姚守宁的床铺齐整,不像是被人强行带走的样子。   反倒从那被子中塞了枕头的情况看来,倒像是姚守宁的手笔,她似是想要隐瞒行踪。   想到此处,姚婉宁便自然而然的回忆起昨天的事。   昨日世子前去温家寻找自己的妹妹,两人在珠子巷闹了半天,因为事情闹得有些大,她的心思便放在了谣言之上,并没有细问姚守宁与陆执之间是不是商量了什么事。   一番推测之后,姚婉宁便笃定妹妹昨天有事瞒自己,说不准是约了世子夜半出行,怕自己担忧,便没跟自己说。 ###第二百一十五章 回家了   姚婉宁一番推测,几乎已经接近事实。   她想着,若姚守宁当真与世子有约,既是半夜出行,必有要事。   近来能令姚守宁上心的,便唯有自己身缠‘河神’姻缘之事。   想到此处,姚婉宁的脸色煞白,眼中现出几分焦虑。   “你起来时,门上拴了吗?”   她心急如焚,神情却十分镇定,问冬葵的话。   而另一边,冬葵险些急疯,此时眼泪流了又流,心烦意乱之下根本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不要哭了!”姚婉宁厉喝了一声:   “先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她平时性情温婉,与人说话轻言细语,极少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此时板起了脸,便有难言的威仪,吓得冬葵一个激灵,立即便道:   “门拴是好好的。”   “门拴没有打开,证明人不是从正门出去。”   屋中一共住了姐妹二人、三个丫环,她没有惊醒大家,应该是选择了其他方法悄无声息的离开屋子。   想到这里,姚婉宁的目光落到了房间左侧的窗户上,吩咐清元:   “你去看看,窗户有没有卡住。”   清元应了一声,很快爬上炕榻看了一眼,答道:   “那木拴被人拨开了。”   窗户上钉了一个活动的木拴,放下时能卡住窗户,从外无法开启,唯有从里入手,才能将窗子推开。   清元这话一说完,屋里几人便都心中有数了。   姚婉宁喝道:   “事情不要走漏风声,暂时不要告知太太,我们先找一找、等一等。”   姚守宁夜半出行,无论她是出去做什么,事情一旦传扬开来,对她名声始终不利。   姚婉宁也担忧柳氏若知道,恐怕会十分生气。   白玉、清元战战兢兢的点头,冬葵却有些放不下心:   “可是小姐她……”   “先不着急。”姚婉宁也很担忧,却也要先替妹妹将后果考虑清楚,思虑再三后,她才说道:   “我们再等半个时辰,若天将亮时,仍未回来,我便去通知父母亲,立即出门寻人!”   几人正说话间,外头突然传来脚步声。   清元还在炕榻上,闻听动静,下意识的推窗去看,接着便十分欣喜的道:   “二小姐回来了!”   这话令得满屋的女孩顿时松了一大口气。   姚婉宁脸上露出喜色,冬葵‘噔噔噔’跑出了房门,几人站到门口,果然就见姚守宁一瘸一拐的进了院子。   “小姐——”   “嘘。”   姚守宁以食指压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先进屋再说。”姚婉宁听她归来,本该是十分欢喜的,可此时一见她这模样,又不由心中一紧。   “白玉、清元去打些热水。”姚婉宁压下内心的疑惑,吩咐众人:   “冬葵去准备沐浴用的东西。”   大家这才注意到姚守宁此时的情况,她头发散乱,身上全是泥与血水。   一张脸上灰扑扑的,沾满了污垢,异常的狼狈。   任谁都看得出来她状态不太好,眼睛下方还有两条眼泪冲刷出来的痕迹。   “冬葵先别忙找东西,你替我去后巷看看,若见到世子,便找郑叔,烦请他跑一趟去通知将军府来接人。”   冬葵不明就里,但见她神色惶惶,也受她情绪感染,有些紧张,点头应了一声。   清元、白玉两人出门打水,屋中静了下来,姚婉宁才握了姚守宁的手,问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姐姐关切的神情与话语,令得姚守宁紧绷了许久的心弦一松,接着眼泪直淌:   “我们遇到了妖怪!”   “什么?”姚婉宁小小的惊呼了一声。   接着,姚守宁将昨夜自己与世子去了代王墓,无意中挖开了代王棺材,结果从中发现了妖蛇的事说了一遍。   “……我与世子杀死妖蛇,这才逃了出来。”   她将过程说得极快,可从她满身狼藉便能看出,这过程恐怕并不简单。   姚婉宁浑身僵硬,觉得心中有许多的疑问。   但不等她说话,姚守宁反握住她的手:   “姐姐,我们杀蛇时,闹出的动静很大,惊动了守陵的士兵,可能天亮之后,消息便会报回神都。”   她神色有些焦急:   “这件事情,不能走漏风声。”   “别急。”   姚婉宁感觉到她反握住自己的手抓得很紧,便以另一只手拍了拍她手背,安抚她道:   “家里的人除了我们,没有人知道你昨夜外出。”   就算姚守宁说得不多,但姚婉宁已经可以从这短短数语窥探到事情的严重后果,“你放心,这个事情不会走漏风声。”   她听闻这话,这才点了点头,神色间难掩疲惫,甚至想伸手去揉那双干涩通红的眼睛。   姚婉宁捏住她的手,自己则是拿了帕子轻轻按她眼睛,柔声问:   “可是你们怎么相约去代王墓?是昨天那本世子给你的册子?”   “唉。”姚守宁叹了口气,想到这一夜的经历,还后怕不已:   “我们怀疑,‘河神’昔日可能是皇室中人,死后身躯受妖邪所利用,化为鬼神。”   她的行动果然与‘河神’有关,姚婉宁沉默了下去。   “所以昨日世子约我见面时,便想要探查昔日皇室墓穴,以便找出‘河神’身份。”她承认了姚婉宁猜测,姚婉宁就想到了她昨日翻看的那本书,当时书上首页写着:(代)元淳建兴7年。   当时不明就里,现在一想,姚婉宁便猜测到,这是意味着(代王)朱元淳,死于建兴7年的意思。   “你们……”   她有些一言难尽,不知该如何说这个事。   妹妹如此做,一切都是因为她身中‘河神’烙印,深怕她丢了性命。   可她夜半三更与世子出城挖皇室祖坟,又在坟中遇到了妖怪,惊动了陵墓士兵,无论哪一件事,都是危险至极。   “你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姚婉宁的声音有些低沉,那张温柔的脸上罕见的露出几分复杂的神情:   “一切兴许早有定数……”   她的眼皮下垂:   “我,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我不想你再去冒险。”   昨夜遇妖一事,姚守宁说得轻描淡写,可她满身血污,又让冬葵出门去寻世子踪影,必定是因为世子受了重伤的缘故。   两人就算杀死了那妖怪,恐怕也经历了一番血战。   纵然没有看到当时的情景,仅凭这三言两语,姚婉宁也听得胆颤心惊:   “若你昨夜出了事,你让我,让爹、娘、大哥将来如何是好?”   “别做这种事了,好吗?”   她握着姚守宁的手,轻声央求了一句。 ###第二百一十六章 维护心   说话间,姐妹两人相互扶持着坐到了炕桌边上,姚守宁一坐下来,才觉得浑身疼痛发软,抽不出半丝力气。   但她听到了姐姐的要求,却是摇了摇头:   “不行。”   她的眼神有些倔强:   “我不能看着你受‘河神’所害。”   她说完这话,姚婉宁怔了一怔,随即低垂了下头去:   “可我……”她犹豫了片刻,仍是轻声的道:   “可我已经成婚了。”   姐姐的话音虽轻,可听在姚守宁耳中,却无异于五雷轰顶:   “那怎么算?”   她急得要跳脚,单手撑桌想要起身,但起得太急,又是一阵头晕眼花,晃了两下,又重新坐了下去:   “只是梦中的婚礼,那怎么能当真呢?”   “梦中的婚礼吗?”姚婉宁喃喃重复了一句,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一个笑容缓和气氛。   但她谈到这个话题似是心情沉重,这一个笑容便显得有些虚弱的样子:   “可我怎么觉得,那是真的?”   “不是的!”   姚守宁握紧了她的手,深怕姐姐钻了牛角尖:   “不是真的。”她加重了语气,道:   “他是妖邪化身,与你成婚的方法、手段就不光彩。”   提到‘河神’,姚守宁并没有什么好观感:   “孙神医欺骗娘,以河水煎药,使你被‘河神’打下了烙印。”后面又以邪术操纵入梦,在梦中与姚婉宁完婚——这在姚守宁看来,这场婚姻一开始就非平等的,无论怎么看,都是妖邪利用术法,强娶无辜少女。   她看着姚婉宁的脸,见她额心处的那粒朱红小痣格外分明,仿佛想起了苏妙真,不由打了个激灵。   昨夜苏妙真的脸上出现了狐影,她真害怕姐姐最后受‘河神’所害,丢了性命。   “而且事情到了现在,我觉得天下可能会大乱了。”   提到‘河神’之事,使得姚婉宁的心情有些不佳,姚守宁虽说还有些话想讲,但见姐姐面色惨白,眉宇间浮现忧郁,便不忍心再继续说这个话题,转而道:   “昨夜代王尸身受妖邪所玷污,我总感觉这个事情有些不对劲。”   结合她与世子之间的谈话,她隐约觉得妖族可能布下了一局大棋。   “什么意思?”姚婉宁见她提起这事,面色严肃,不由关切的问了一声。   “其实早在大庆皇室定国之初,便有人曾断言,大庆三十一代而亡。”她补了一句:“而如今的神启帝,正好是三十一代皇帝。”这样的话实在骇人听闻,若落进第三人之耳,简直能要命。   “……”   姚婉宁目瞪口呆,震惊得许久说不出话来。   但从她神色看来,姚守宁便知她听到这话必定大受刺激。   想想自己昨日从世子口中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反应可能也与她差不多,姚守宁挤出一丝笑意,将昨日与世子的谈话,说了一部分与姚婉宁听:   “姐姐,当年太祖斩妖立国的传闻是真的。”   “是吗?”姚婉宁将手从她掌心捏握中抽了出来,一面理了下自己的碎发,将其别到耳根,一面伸手想去提桌上的茶壶。   可那茶壶是空的,三个丫环早起之后发现姚守宁不见踪影早慌了手脚,哪里来得及烧水泡茶?   她无奈的放下茶壶,抿了抿唇。   姚守宁觉得她的神色有些怪异,但她此时力量消耗过度,对于未来的预感失去了感知力,仅能从敏锐的直觉中觉察出姐姐好像有了心事。   “是的!”   她应答了一声,一面接着往下说,一面紧盯着姚婉宁的眼睛:   “太祖斩杀天妖一族的大妖,并将其余妖邪赶出了这个界面之内。”   “两界之间的交接之处,正在西南边境。”   说到这里,姚婉宁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她与世子携手合作查探此事,再听到西南边境,当即就道:   “是陆将军当年镇守之地?”   照理来说,‘河神’一事牵涉的是姚家人,本与陆执无关才对。   当日他与姚守宁做了交易,来姚家帮忙驱赶‘河神’也就罢了,事了之后再掺合此事,摆明有其他原因。   如今再听姚守宁说到看押妖族的阵眼所在之处在西南边境,姚婉宁自然便将两者相结合,猜出了一些事情的原委。   “对!”   姚守宁微微点了下头。   这个动作令得她眼前一黑,险些趴到了桌上,忙不迭的双手交叠,以手肘撑桌,用手托着自己的下巴,勉强自己将话说完:   “陆将军是至阳之体,是西南边境天生的守门人。但是——”   她语气顿了顿,接着说道:   “在陆将军镇守西南之前,这阵眼处其实有一段时间空置。”   至于阵眼没有特殊力量的人看守的原因,涉及到了陆无计与长公主当年的姻缘,属于陆执的私事,姚守宁并没有说得太清楚,只含糊以神启帝态度不明推说了过去。   “而在这段时间中,我怀疑妖族已经找到了打开阵眼的方法,有一部分已经溜入了人世。”   姚婉宁倒吸凉气,却听妹妹接着说道:   “这个时间点,我怀疑是在十八年前。”   说完,她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姐姐:   “当年,外祖父参加应天书局之后,可能走漏了风声。”   妖族的漏网之鱼暗中蛰伏于人类的世界中,而当年柳并舟参与了应天书局之后,柳氏说他在书局之中窥探到了天机。   据陆执所说,主持应天书局的人是辩机一族的传承——也就是说,柳并舟在应天书局上,窥探到的天机极有可能就是:辩机一族的血脉即将在他的后代之中诞生。   这个消息应该是走漏了,所以当年姚婉宁出生的时候,便受到妖族所害,使她出生之后便疾病缠身,兴许是想削弱她的运道,试图将她控制在掌心。   世子说过,辩机一族过于逆天,所以觉醒的血脉之中,一代仅有一个传承。   许多传承者在血脉觉醒之后,未能寻找到足以传承的前辈,最终还未能获得力量,便已经淹没于人海,最终平庸一生。   而妖族恐怕就是打的这样阴毒的主意——困锁住姚氏的血脉,使她半生不死的活着,既无法觉醒血脉,后又设计使她与‘河神’结下姻缘,欲毁姚婉宁一生。   趁此时机之中,天妖一族必有打算。   苏妙真身上附体的妖怪使她针对世子,欲破坏世子气运。   代王墓中,觉醒了血脉力量的皇室遗躯受妖族寄生。   种种情况,都暗示着妖族在酝酿一个天大的阴谋。   想一想,若非今夜姚守宁与陆执阴差阳错间进入了代王地宫之中,发现了那条潜伏的蛇妖,窥探到了这可怕秘密的一部分,整个大庆朝,仿佛都被蒙在鼓里。   民间之中,像柳氏这样出身书香门第,且嫁的是朝庭命官的太太,都认为天下无妖,可想而知民众的心理,大多也是并不认为天妖一族是真的存在,恐怕都以为是传说而已。   百姓生活于苦难之中,全然不知灾难即将来临。   而‘辩机一族’此代诞生的血脉又受妖族掌控,无法在它们阴谋得逞之前觉醒。   若真如天妖一族算计一般,事情到了那一天,一旦爆发,姚守宁不知是什么样的情景。   可惜事情总有意外!   到了这样的地步,姚守宁十分肯定,柳并舟所说的特殊血脉,指的应该是自己。   她觉醒了辩机一族的力量,所展现出的手段、天赋,都是辩机一族的特征。   也就是说,天妖一族的目标本来应该是她,但不知为何,阴差阳错选中了她的姐姐。   当日‘河神’现世时,她还没有想到这一点,可如今知道了前因后果之后,她便知道姚婉宁应该替她承受了妖邪之害。   如果不是姚婉宁,自小生病的是她,吃药的是她,受‘河神’打下烙印的也是她。   哪怕明知这个事情两姐妹都是无辜的,真正可恶、阴毒的是天妖一族,可在看到姐姐那苍白、消瘦的面庞时,心中的愧疚总会压过理智,使她生出心虚、不安,仿佛自己这些年的健康都是偷窃而来的。   因此在‘河神’一事上,哪怕世子邀她去挖皇室祖坟,她明知是死罪,却依约前往。   就算在代王地宫中发现了妖蛇,经历九死一生,却仍不愿退步,更激起她内心想要揪出‘河神’生平的心。   “姐姐,你放心!”   她看着姚婉宁,如发誓一般:   “我肯定会找出‘河神’的真实身份,解除烙印,使他不能再纠缠你。”   若不能完成,她此生恐怕都再难得到真正的平静。   “代王墓中出事,‘河神’生前可能也是皇室中人。”既然涉及到了皇室,朱家并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彻查此事。   “世子说过,此间事了之后,会再约我出门。”   姚守宁先跟姚婉宁通声气,将来想请她替自己遮掩一二。   姚婉宁看到了妹妹的眼睛。   她才十六未满,在家中又得宠,那双大眼睛本该无忧无虑,可此时她的双眼之中盛满了坚定。   曾经那个爱抱着她撒娇,爱看话本,天真活泼的少女,终开始逐渐成长,褪去了稚气。   “……好。”   姐妹心意相通,她知道姚守宁的心结,没有再试图阻止她。   不过她也不愿意妹妹一人承担如此大的压力,犹豫了半晌之后,轻轻的说了一句:   “我也会问问‘他’,问问‘他’,是不是真的……”   她说这样的话,并没有得到回应。   再一看坐在另一边的姚守宁已经困倦到极致,双手一软,脸趴在了小臂之上,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二百一十七章 全依你   姚婉宁愣了一愣,接着‘噗嗤’一声苦笑了出来,神情间既有些失落,又隐隐像是松了口气,仿佛保住了内心最大的,却又羞于说出口的秘密。   “守宁,守宁——”   她低低的唤了妹妹的名字两声,却见她睡得正熟,半点儿没有回应。   但昨夜的经历对她来说应该是万分惊魂,因为她纵然是失去了意识,却仍双眉紧皱的样子,不复以往的快乐与天真。   ‘都是我的错。’   姚婉宁的内心之中生出这样一个念头,想起近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欲言又止,最终长长的叹了口气。   ……   这一觉姚守宁睡得并不是很安稳。   她心中挂念着陆执的伤,好似陷入了一个循环的梦,梦到自己与世子被困在代王地宫,最后无法突围。   “世子——世子——”   眼前是一片黑暗,梦境之中‘嘶嘶’蛇鸣,梦中的她仿佛失去了一切力量,没有办法救陆执,而眼睁睁看着他被群蛇包围!   他身上流血的一幕出现在她脑海中,使得姚守宁又惊又急,大喊出声。   “守宁。”   有一道声音温柔的在唤她,接着有冰冰凉凉的帕子擦了擦她额头,令她意识逐渐苏醒。   一只手探了过来摸她额头,娘亲柳氏有些焦急的道:   “温度降了没?”   “低些了。”   姚婉宁轻轻的应了一句。   “世子——世子——”姚守宁仍在低唤,却在听到耳畔低语声后,脑海里的画面逐渐幻化为两人回城之后。   陆执有气无力坐在墙下,仰头与趴在墙上的她对视。   他脸色苍白,嘴角含笑,正欲说什么,接着额头正中钻出一股黑气。   一条妖蛇从他额心中飞蹿而出,张嘴吐信往她嘶咬而来。   “啊!”她见那细蛇迎风便涨,顷刻化为一条水桶粗般巨蟒,吓得大叫出声。   巨蟒的双眼冒起红光,光亮照入她的眼睛,接着变得刺目无比。   姚守宁的眼睛受这光线刺激,眼泪夺眶而出,有只手怜爱的替她将眼角的水意拭去,她梦里看到世子朝她举起了手,她也将手伸了出去,把那只手抓到了掌心:   “世子!”   “守宁。”   那声音放得很轻,十分熟悉。   姚守宁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掌心里确实握着一只柔软的手,有些丰腴,十分细腻。   而陆执的手她也牵过,又大又修长,指关节处因为常年练武习剑,有薄茧。   这不是世子!   她涣散的瞳孔逐渐找到了焦距,柳氏坐在床侧,与她手掌交握,见到她睁开了眼睛,不由又惊又喜:   “谢天谢地,你可醒了!”   屋中有些暗,床头一侧摆放的矮柜子上放了一盏油灯,姚婉宁就蹲在脚踏边,正在拧帕子。   听到柳氏喊着人醒了,不由欢喜的站起了身。   “守宁。”   “守宁。”   两人都凑上了前,后方冬葵的声音传来:   “小姐醒了吗?”   清元、白玉二人也围了过来,一时之间,众人将床榻围了个严严实实。   姚守宁呆愣愣的盯着柳氏看,好半晌意识才回笼,喊了一句:   “娘……”   “嗳。”   柳氏应了一声,眼圈有些发红。   姚守宁躺了许久,挣扎着想要起身。   但这一动之下,她眼前金星乱冒,浑身发沉,四肢似是不听使唤,施不出半分力气。   反倒折腾许久,出了一身的汗,只能低低的急喘息。   “我是不是睡了一天?”   她眼珠疼痛,想伸手揉眉心,但指尖碰到额头,却摸到满手湿气。   “三天了。”   柳氏柔声的回了她一句,声音里带着颤息:   “你睡三天了。”   “我是怎么了?”她有些迷惑不解,柳氏怜爱的替她拉紧了被子,说道:   “你发了高热,生病了。”   “生病?”   她喃喃的重复了一遍,柳氏点了点头:   “三天前的早上,你姐姐慌忙过来找我,说是你发起了高热,让我赶紧去请大夫。”   想起当时的情景,柳氏心有余悸。   这个小女儿自小到大极少让她费心,无论寒暑,她从不生病。   可哪知三天前,她便一病不起。   柳氏开始还没以为意,听到姚婉宁的话后,便让逢春去请大夫。   长女病了多年,城中知名的大夫柳氏都认熟了,也知道谁的医术高明。   她最初认为小女儿身体强壮,向来都没灾没病,这一次兴许只是今年天气不对,冬葵夜里贪睡,没注意到她半夜掀了被子着凉而已。   这样的情况下,喝上几副药总归会好的。   哪知大夫一来,针扎不醒,药灌不进,高热迟迟不退,一昏就两三天,吓得柳氏心脏都险些骤停,留在她屋中半步都不敢离去。   “守宁,守宁,娘不再骂你了。”   柳氏眼圈通红,眼泪流个不停:   “娘不能没有你,你快些好起来。”   小女儿这一病之后,柳氏总觉得身边过于安静。   以往嫌弃她唧唧喳喳的话多,性格又太活泼,此时她一病倒在床,柳氏觉得家里便静得有些吓人。   “娘错了。”   她抱着姚守宁‘呜呜’的哭,眼泪流了又流:   “你喜欢世子,娘也不反对了。”   柳氏哭得声音都在抖:   “娘明日便厚着脸皮,亲自去拜访长公主,问问世子有没有意中人,好不好?”   她慌慌张张的:   “温家那边,你也不要担忧,娘,娘去寻温太太,跟她好好说,将来一定对献容加倍的好,会替你解决这些事。”   “呜,守宁,娘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好好的……”   “娘——”   姚守宁不明就里,她才刚醒来,便被柳氏抱着说了一通话,此时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姨母!”   一道声音急急响起,打断了柳氏接下来要说的话。   姚守宁一听这喊声,顿时打了个激灵,脑海里浮出一张尖嘴红毛的大脸:苏妙真!   这个念头刚生起,冬葵的身后,便有阴影逼近了过来。   姚守宁心中一寒,正当以为自己会见到那妖怪之影时,却见冬葵几人让开了一些,露出苏妙真那张素雅柔美的小脸。   “姨母,您就是担忧守宁,也不要如此心急啊,她才刚醒……”   苏妙真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姚守宁被柳氏搂在怀中,转头去看她的脸。   她的嘴唇一张一合,说了什么姚守宁并没有听进耳中,却有些诡异的发现,自己再看不到附身于苏妙真身上的那一道妖影了。   姚守宁吃了一惊,再看苏妙真的身后,也并没有摇曳的长尾,身上不见半分妖气。   是那附身于她身上的妖邪已经离开,还是因为自己的力量受到了限制?   她正想着事时,柳氏已经被苏妙真劝止住:   “是我着急了。”   小女儿病了三天,好不容易才苏醒过来,此时烧还未退,确实不适宜与她说这些事。   想到此处,柳氏摸了摸姚守宁的脸,总觉得她这三天时间里,不吃不喝的仿佛瘦了一大圈。   因为还发着高烧,她的脸色苍白,神情看起来有些憔悴的样子。   “你先安心养病,等好了之后,我们再商量世子的事。”   站在一旁的苏妙真一听这话,咬紧了牙齿,深怕自己控制不住脸上的神情,忙不迭的低垂下头,双手交握,不发一语。   “太太,太太!”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逢春的声音:   “镇魔司的人又来了!”   柳氏还抱着女儿,闻听此言,脸色一沉,十分不快的道:   “这几天时间他们已经来好多次了,这是想干什么?”   “娘。”   姚婉宁看了妹妹一眼,劝说柳氏:   “镇魔司的人来者不善,不管如何,您先去见一见他们,打发他们离去。”   “你爹也不在家中,早不出门,晚不出门,偏偏就今日晌午衙门派人来喊他。”   柳氏不愿在此时离开姚守宁,可镇魔司那边也不能忽视,她还有些放心不下女儿,迟疑着没有起身。   “娘放心。”姚婉宁安抚她道:   “守宁已经醒了,我会在这里照顾她,屋中又有清元几人,不会有问题的。”   “唉。”柳氏叹了口气,也知道家中无人,这个时候必须要自己出面,便只好交待了姚婉宁几句,最终依依不舍的出门。   她前脚一离开,苏妙真自然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她与姚守宁两见两相厌,跟姚婉宁起了两次口角后也算半撕破了脸,此时柳氏一走,她也就起身准备告辞:   “表妹才刚苏醒,必定也怕人多耗了心神,姨母还在等我,我便先离去,正好留你们姐妹说说话,回头待守宁好些了,我再过来探望你。”   她说话时,姚守宁一直盯着她看,直将苏妙真看得有些毛骨悚然了,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这个动作刚一生出,姚守宁就听到一道声音道:“她看不到我的。”   那声音正是来自苏妙真身上那道附身意识。   这本该令姚守宁恐惧万分的说话声,在这样的情况下听到时,竟令姚守宁松了很大口气。   苏妙真似是‘说’了什么,但姚守宁没能听到。   因为半晌之后,那道声音十分突兀的响起:   “不用担忧。”‘它’说道:   “姚守宁:姚家幺女,年方十六,为人自私愚蠢,爱慕虚荣,撒谎成性。性格娇纵,不自量力勾引定国神武将军府世子陆执,最终被陆执厌弃,成为满神都笑柄。”   “温家因其丢人,与之毁约,最后自食恶果,嫁给简王朱镇譬为妻。”   “代王墓中出现了佘仙一族的子民,引起了皇帝警惕,召各地藩王进都,意欲大开皇陵墓室,寻找怪异。”   “简王朱镇譬也在受召之列,带了家人、仆从,此时在赶往神都的路上,你可以撮合此事。”   “……”   姚守宁听完这话,目瞪口呆,久久不能言语。   而另一厢,苏妙真听到身上的‘神喻’提示,也似是眯了眯眼睛,不久之后仿佛如同想起了什么一般,恍然大悟,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   她以一种略有些怜悯的眼光看了姚守宁一眼,心情大好的转身出去。   姚守宁却顾不得去细想苏妙真的表现,她已经意识到了情况不对劲儿。   表姐身上的意识还在说话,证明这妖邪仍附在苏妙真的身上,并没有离去。   而她原本可以看破这妖邪真身,此时却受到了限制,这应该是她血脉力量倒退,亦或是受到了压制的表现。   姚守宁想到了在代王地宫中时,为了斩杀那聚蛇灵而形成的大妖,她不顾自己力量尚未完全传承,便数次强行将陆执送回‘过去’。   必定是因为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力量消耗过度,所以术法出现了倒退。   但她既然还能‘听’到表姐身上的妖邪说话,证明她的力量并没有完全消失,可能只是需要一定的时间去恢复而已。   不过苏妙真身上的这妖邪所说的话引起了姚守宁的注意。   ‘它’曾两次点评过姚守宁,除了对她性情评点充满恶意之外,姚守宁发现这妖邪此次提到她的未来时,已经有了改变。   “……勾引陆执失败,成为笑柄,温家毁约,嫁简王朱镇譬为妻。”   这是那妖怪从来没提过的事,仿佛她一觉睡醒之后,许多事情悄无声息的发生了变化。   可惜她这会儿头晕脑涨,根本无力去深思。   等柳氏、苏妙真接连离开之后,姚婉宁终于坐到了床边,伸手去摸妹妹的脑袋,有些忧心忡忡的道:   “还很烫。”   高烧没退下来。   “我怎么睡了三天?”   姚守宁乖顺的躺在床上,任由姐姐冰凉的手捂在自己的额头上,轻轻细细的问了一句。   她还没有生过病,以往这样的动作都是她对姚婉宁做的,此时冷不妨角色互换,她倒觉得有些新奇。   “你忘了吗?”   姚婉宁叹了口气,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三天前,你半夜出门。”   说完,她向屋中的三个小丫环打了个眼色,示意她们守在门口、院中,不要让众人进屋子。   冬葵虽说有些不舍,但看姚守宁病恹恹的,也知道两姐妹可能有话要说,便乖巧的出去,搬了凳子守住房门,留给两姐妹说话的空间。   屋中只剩下二人之后,姚婉宁握紧了妹妹的手,压低了声音:   “三天前,你跟世子相约半夜出门,查探代王陵墓,发现了妖邪。”   这话如同一把钥匙,顿时打开了姚守宁昏睡之前被封印起来的记忆。 ###第二百一十八章 要见你   昏睡的时间太久,再加上突如其来的病情使姚守宁完全遗忘了三天前发生的事,此时一经姚婉宁提起,她险些弹跳起身。   可惜她病得太重,手足无力,这一弹之下不止没能坐起来,反倒头疼欲裂,只能低低喘息。   “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她与世子夜探代王墓,遇到了寄生于代王尸身上的妖蛇,两人杀蛇之后从棺底逃出,回来时在姚家院墙下分别……   种种回忆尽数浮现在姚守宁心头,使她瞬间就变了脸色:   “姐姐,世子呢?”   “……”   姚婉宁以一种微妙的神情看了她一眼,接着拍了拍她的手背:   “你放心。”顿了顿,她低头理了一下垂落在脸颊的碎发:   “当日你让冬葵去厨房外的墙角下看看世子在不在那里,对不对?”   姚守宁想要点头,但那脑袋却似是重逾千斤,她便轻轻的‘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冬葵去看了,没有发现人。”   说完,便将当日发生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按照当时姚守宁的吩咐,冬葵先去了围墙外查看,并没有发现人影。   这丫头聪明,索性绕着姚家围墙跑了一圈,最终并没有看到世子,才连忙回了院子。   “冬葵回来时,你已经睡着了。”姚婉宁细声细气的道:   “我猜测,姚家附近可能有长公主的人。”   毕竟是独生爱子,与姚家的往来不可能瞒得过长公主夫妇的眼睛。   姚家闹了‘河神’的第二日,长公主便来家中拜访,可见对此事也十分上心。   那夜陆执将姚守宁带走,说不定将军府派了人候在姚家四周——一来是等陆执归来,以便接应;二来则是有可能是想盯着姚家,以便捕捉‘河神’踪影。   而天未亮时,世子送回姚守宁后,应该受了伤,将军府接应的人正好将他带走,所以冬葵出去才没有看到人。   “之后的两天,我让清元、白玉出门打探过,将军府那边并无异常的小道消息传出。”   如果世子在代王墓中受了伤,又姚家附近失踪,长公主必定已经将事情闹大,寻找儿子踪影了。   但神都近来表面风平浪静,事情应该就与姚婉宁所猜测的一样。   “对了。”   姚婉宁似是想起了一件事,神色一凛:   “你昏睡之前,提到过你与世子进了代王墓地,打开棺材发现了蛇妖,并且在杀妖后逃走,动静闹得极大,惊动了守陵的士兵对吗?”   姚守宁这会儿已经想起了所有事情的经过,听闻这话,便点了点头,表情有些紧张:   “是不是事情传扬开了?”   “没有!”   姚婉宁摇了摇头。   “奇怪……”姚守宁怔忡着轻语,但心中已经猜到恐怕是有人压下了这事儿。   当日她与陆执两人逃出代王地宫时,明明听到了士兵们砸断龙石的声音。   世子说到过,守陵士兵人数不少,只要有工具在手,最多不超过一个时辰便能将石门砸断。   那断龙石是整块,一旦破裂,要想进入地宫便不是难事。   墓穴内的情景被发现后,士兵必定会回报神都皇庭。   神启帝会在天不亮时就得知消息,并且会在早朝之前,朝中一些手掌重权的文武大臣也会听到风声。   这样的情况下,三天时间足以使得事件发酵,可偏偏姚婉宁竟说神都之中并没有听到半点儿传言,仿佛此事仍被牢牢捂紧。   “确实奇怪。”姚婉宁正色道:   “不过我仍发现了一些不对劲儿之处。”   姚守宁揉了揉胀痛的眉心,如小猫似的轻‘嗯’了一声,示意姐姐接着往下说。   “三天前,城中表面虽说平静,可是在傍晚的时候,”   说到这里,姚婉宁的语气顿了顿,接着道:   “镇魔司的人上门了!”   这是一个不妙的信号,姚守宁揉眉心的手一顿。   姚婉宁见状,忙俯身上前,伸出两只冰凉的小手,替她轻轻的揉抚,一面就道:   “他们上门来,说是要查先前西城门,世子杀人一案,过来是想问妙真姐弟一些问题。”   听到此处,姚守宁心中一动,试图去推算镇魔司此举目的。   自听闻道悟以来,她的术法力量强大了许多,只要她想看到的东西,便必能以术法窥探端倪。   可此时无论她怎么去想,却始终‘看’不到任何东西。   看样子,经历代王地宫一行后,她的术法使用过度,确实受到了封印。   姚守宁有些失落的叹了口气,不知这种力量得多久才能恢复。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力量受到了限制,使她心中十分焦急。   可她不愿意使姚婉宁为自己担忧,因此便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   “姐姐觉得他们另有目的,只是以西城案件作为借口?”   西城案件确实涉及了妖邪之事,世子所杀的张樵早受妖邪附体。   可是因为案子涉及人员特殊,暂时已经搁置。   镇魔司的人早不上门、晚不上门,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询问这桩案子,还是在代王地宫事件爆发后,难免就使姚守宁有些忐忑。   “他们怀疑,我跟世子去了代王地宫。”   也就是说,镇魔司的人以查西城案件为借口,实际是想要查代王地宫妖邪事件!   “很有可能。”   姚婉宁点了点头,道:   “这三天时间中,他们已经来了四五回。”   有时一日要跑两趟,且姚婉宁注意到:“他们每来一次,为首的便会换一人,从衣袍看来,官职一次比一次更高,”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且点名要让你也前去。”   西城案件中,陆执、姚守宁、苏妙真姐弟及柳氏等都是近距离围观的人。   镇魔司的人以这个理由让姚守宁出面,使得柳氏又烦又头疼。   若是往常也就算了,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姚守宁又生病了,一直昏睡未醒,姚翝已经挡了数回,但此举却使得镇魔司的人越发生疑。   “今日早上、中午各都来了一趟,晌午后爹被衙门一纸召令唤走。”   按照前两日的经验,镇魔司的人原本已经来了两次,今日应该安生才对。   却没想到傍晚的时候,趁着姚翝不在,他们又过来了。   所以姚守宁才苏醒的时候,柳氏听到镇魔司来人了,才会一脸烦闷。   姚婉宁说这些,是想提醒妹妹:   “你要有心理准备。”   她高烧未退,病还未愈,柳氏自然会全力替她挡住。   但镇魔司来势汹汹,显然不达目的不会善罢甘休的。   姐姐话中的意思,姚守宁自然也很清楚。   对于即将到来的麻烦,她既有种恐惧之感,仿佛自己极力隐藏的秘密即将要被人堪破,但在恐慌之余,却又有种‘迟早会来’的感觉。   她应了一声,接着又满脸愁容:   “不知世子怎么样了?”   这话一说完,姚婉宁的脸上便现出古怪之色。   “怎么了?”姚守宁见她表情不对,不由好奇问了一声。   “你这样挂念他,难怪娘都误会了。”   “挂念?不不不——”姚守宁初时听她这样一说,下意识的还想要反驳,但随即一想,又觉得姚婉宁的话并没有错:   “我是很挂念他的伤,也不知怎么样了。”   但正如姚婉宁所说,陆执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否则定国神武将军府不会如此平静的。   她心中略略一松,接着又想起姚婉宁的话,怔忡了一下:   “娘误会什么了?”   “娘觉得你是害了相思病,思念世子入骨,所以才一病不起。”   姚婉宁说完这话,就见妹妹目瞪口呆,接着下意识的摇头:   “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姚婉宁含笑看她,又替她拉了拉被角:   “你当日夜出之事,我们房中几人都没说,家里没人知道。”   当时姚守宁突然昏睡发烧,姚婉宁慌忙之下告知柳氏,等柳氏一来,便见女儿人都烧得糊涂了,在梦中直说梦话。   “一个劲的喊‘世子’……”   姚婉宁微微扬了扬嘴角,接着曲指一数:   “每天至少喊了七八次,娘都认命了。”   “那是因为……”   姚守宁想起梦中的情景,她昏睡之后一直反复做梦,梦到仍在代王地宫之中的一幕,担忧世子安危,所以才会将‘世子’二字脱口而出。   她急欲解释,但不等她说话,就听外头有道温润的男声在问:   “守宁醒了吗?”   冬葵大声的喊:   “大少爷来了!”   “……”   姚若筠揉了揉耳朵,有些不明这小丫头吃错了什么药:   “我过来……”   “大少爷来探望小姐吗?”   冬葵不等他说完,又大声的吼了一句。   屋里姐妹两人谈话告一段落,不约而同的住了口。   姚婉宁双眉一皱,神情间有些担忧:   “爹去了衙门,家中大哥在,照理来说肯定是陪同娘在接待客人。”   此时姚若筠过来,恐怕是柳氏那边顶不住了,让儿子来提前知会姚守宁一声。   “姐姐,我当日外出一事,家里有人知道吗?”   “没有。”姚婉宁摇了摇头:   “你当日昏睡之后,我让清元、白玉两人服侍你洗沐更衣。”   而她脱下的那一身脏衣服,姚婉宁则是吩咐冬葵点火烧了个一干二净,灰烬都倒进了厨房中,保准没留下半分印痕。   姚守宁听她这样一说,不由松了一口气。   外门处,冬葵还拦着姚若筠说个不停,一会问东问西,声音又大,将姚若筠缠得面露无奈之色:   “我来找守宁有事,你不要拦我,我看看她有没有好一些。”   “大少爷你早说嘛。”   冬葵大声的喊:“你早说要见的是小姐,我就不问这些了。”   姚婉宁抿了抿嘴唇,露出一个笑意,接着道:   “冬葵,你让大哥进来。”   有了她的吩咐,冬葵这才笑嘻嘻的让开,姚若筠微不可察松了口气,理了理衣领,才迈步进了屋子。   “守宁。”   他并没有进内室,而是在门口站定,远远的唤了一声:   “娘说你已经清醒了?”   “大哥。”姚守宁唤了他一声,姚若筠听到她的声音,佯装出的严肃顿时一松,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笑得露出了牙齿。   “真的醒了!”   她向来不生病,这一病倒可将姚家众人吓得不轻。   “冬葵,你进来帮守宁找外出的衣服。”   冬葵站在门口处,听闻这话,吃了一惊:   “小姐要出门?”   话音一落,见姚婉宁点了点头,不由有些急:   “小姐还在发烧呢,睡了三天,粒米未进,好不容易清醒,这会儿是要去哪里?”   姚婉宁看了姚若筠一眼,他的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   “镇魔司的人来了,为首的是位副监领,”他说到此处,探头往屋里看了一眼,正好与被姚婉宁半扶着起身的姚守宁目光相对:   “叫程辅云。”   “程辅云?”   姚守宁惊呼了一声,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面白微胖的老太监的身影。   见她神色吃惊,姚婉宁就问:   “你见过?”   “西城案发当日,见过一次。”   当日西城案发之后,她与姚婉宁也大概提了一下,不过当时她担忧姐姐病重,不欲使她烦心,便也没有详提。   此后家中发生了不少事,再加上随着楚少廉的插手,使得苏妙真姐弟被放出刑狱,这桩案子暂时被搁置后,大家便都很少再提当日的事。   这会儿重新听到这个名字后,姚守宁便趁着冬葵找衣服的时间,将当日发生的事拣了重要的说给姚婉宁听:   “……他与楚少中不合,当时还斗了几句嘴。”   总之此人阴沉狡诈,此时来者不善,姚婉宁想到镇魔司以往名声,不由有些担忧:   “这个人听起来不好打交道。”   “没事。”   姚守宁摇了摇头,这一会儿功夫,她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   “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该来的始终会来。”   说完,她喊了一声:   “冬葵,衣服找到了吗?”   冬葵还在一边偷偷抹着眼睛,一面嘴里念念有词,替她打抱不平。   这会儿听到她一催,便眼泪汪汪的抱了衣裳出来。   姚若筠退出外室回避,姚婉宁与冬葵二人帮着姚守宁穿衣。   收拾妥当之后,几人出了内室,外面寒风一吹,姚守宁脸色煞白,晃晃悠悠的,全靠冬葵和清元两人支撑着才没有倒地。   她从来没有生过病,却没料到生病是如此可怕的事。   腿上轻飘飘的,完全使不上力,每踩一步像是踩着棉花而走,只能靠着别人搀扶而行。   此时天色已经大黑,姚若筠在前面打了灯笼带路,不多时,几人便到了柳氏院子。   柳氏的院中灯火通明,还未进屋,便已经感觉到了一股肃杀之气。   正堂的屋门大开,七八个身穿紫红蟒袍,腰系大刀的人正坐在屋中,柳氏站在正中间,与他们对峙。   几人进了院中的时候,屋内的人听到了动静,柳氏抬起头,看到被架扶着走的小女儿,满脸的怒容化为了心疼。   “姚二小姐来了!”   一道尖尖细细的声音响起,说话的同时,地面一道阴影被拉长,一个头戴黑纱官帽,身穿紫蟒袍的男子端着茶杯起身,走了两步后,含笑看着进院的众人。 ###第二百一十九章 还没死   那男人双鬓微白,面白无须。   他身穿紫红官袍,外披纯黑大氅。   一双眼睛笑得微弯,嘴唇露出些微的缝隙,隐约可见森白的牙齿,腮颊抹了些粉,正是当日西城案件事发当日,姚守宁曾见过一面的程辅云。   此时一见姚守宁被人扶着进了院中,程辅云端着茶碗,喝了两口茶,接着顺手将茶碗递给身侧的人后,十分讲究的举起双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各挟了一缕垂落在胸前的头发顺了顺,才道:   “姚二小姐可还记得我?”   他笑眯眯的,那眼神像是一只成精的狐狸,带着窥探,危险无比。   姚守宁仅以脚尖点地,被清元、冬葵二人扶着进来,还未踏入大门,听到程辅云这话,便点了点头。   她还没有说话,目光已经落到了屋内。   在众人进屋的刹那,所有人已经转过了头来。   除了柳氏及曹嬷嬷等熟悉的面孔之外,苏妙真也在。   屋里坐了六、七人,其中一个坐椅空置,其余七人之中,有六人身穿红色官袍,各个涂脂抹粉,显然都是镇魔司的内侍。   而在这些内侍的身后,则还站了几个腰挎大刀,膀大腰圆,看起来就面露凶光的镇妖使!   大庆所设镇魔司,细分官职也很多,如同一个小衙门。   但这镇妖使便如同镇魔司中的官吏,各个力大无穷,武艺非凡,受内侍指挥,干的是见血的事。   因大庆朝近几百年来都没有听闻过妖邪踪影,所以镇魔司中无论是内侍还是镇妖使,捉拿得多的就是普通人。   尤其是镇妖使,他们之中许多人都是市井盲流出身,进了官场摇身一变成为了官吏后,手底下却仍养了不少市井闲人。   这些人勒索百姓,干尽不法勾当,暗地里却受镇魔司庇护,提供市井消息给这些镇妖使。   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百姓,有段时间就是私下说了几句对朝廷不满的悄悄话,也会被镇魔司的人得知,继而抓走,受尽酷刑折磨,有段时间闹得人心惶惶的。   直到后来许多朝廷命官终于忍无可忍,联名上书神启帝,事情闹得极大,最终才平息。   可自此之后,这种私下监督百姓、百官的恶习却由暗转明,以致许多人在自家说话时,也是小心翼翼,深恐镇魔司上门。   镇魔司中,内侍性格阴森残忍,镇妖使大多是泼皮无赖出身,行事凶狠残绝,也是使得镇魔司臭名远扬的原因。   今日镇魔司以程辅云这个副监领头,且带来了这么多镇妖使,可见他们恐怕是想干一桩大事。   难怪柳氏顶不住了,迫于无奈之下令姚若筠前去唤才刚清醒不久的女儿。   姚婉宁心中一沉,十分忐忑,却并不敢流露出来。   而另一边,姚守宁不知姐姐内心的想法,她的目光落到了左侧上首的位置处,正在点头的动作一顿,接着惊呼了一声:   “陈太微,你果然没死!”   她这话令得所有人吃了一惊。   “大胆!”站于镇魔司几个内侍身后的镇妖使反应极快,听闻这话,当即腰挎大刀,满脸煞气的喝了一句。   “大胆~”而后一声则是正整理着头发,满脸含笑的程辅云发出来的。   他初时听到姚守宁的话怔了半晌,接着被手下人的怒喝惊醒,眼珠一转间,那声音阴柔,也跟着喊了一句。   只是此人心思深沉,说话时视线缓缓在屋里扫了一圈,最终才落到了姚守宁身上。   因此这一声‘大胆’,姚守宁竟似是分不出他是在喝斥自己,还是喝斥那些贸然出声的镇妖使。   柳氏的目光惊疑,顺着女儿的注意力,落到了左侧上首位处。   那里坐了个年轻的男人,样貌儒雅清俊,约摸三十来岁,穿了一袭略显单薄的青衣,夹杂在身穿红紫黑三色制式官袍的镇魔司的人中间,显得十分特别。   一开始的时候,柳氏也曾疑惑过此人身份。   他与镇魔司的同行,看起来不像是镇魔司的人,但同来的程辅云又像是表现得对其十分忌惮。   此时听女儿唤出名字,才知道这是陈太微!   在大庆王朝中,陈太微之名,可是天下皆知的。   他是个来历不明的道士,在十多年前入神都,深受神启帝的信任。   当今皇帝为他在神都内城之中修建了一座道观,起名‘大明宫’,以供他平日打座、修行,并征集道童、道人数十,服侍于他。   但这位道人并不看重这些名利,而是令人开放‘大明宫’,以供平民百姓进出拜神、上香,自己则是时常神龙见首不见尾。   以致神都许多人提到‘陈太微’这个名字时,只觉如雷贯耳,可大多对他并不熟悉。   柳氏随夫前往神都上任虽说已经十来年,可她平日既不信鬼神,对大庆朝地位崇高的道士也没有什么敬畏之心。   神都城中‘青峰观’、‘大明宫’都是鼎鼎有名的道观,但她是一次都没去过。   对于陈太微这样的人物,也仅只是听闻其名,从没有见过其真人。   只是柳氏做梦也没有想到,传闻中的陈太微竟然会是个外表如此年轻的男子,看上去甚至比自己还小了几岁。   “你竟然是陈太微!”柳氏上下打量了一眼那青衣男子,与姚若筠、姚婉宁交换了一个眼神,三人俱都疑惑不解。   但最感到意外的,是姚守宁竟然一口叫出了这男子身份。   陈太微面带微笑,双手交握放在身上,原本坐得极稳。   姚守宁等人进来的刹那,他也跟着众人转头,只是听到姚守宁说话之时,他瞳孔一缩,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他容貌俊俏,气度清雅,看着便有种脱俗之感,面带笑意令人好感倍增。   可这会儿笑意一消失后,他的眼睛中似是有暗潮翻涌,那目光变得锐利,那神情令人不寒而栗——仿佛被触到了逆鳞。   姚守宁虽说力量受到了压制,失去了预知、感应的能力,可在看到陈太微表情变化的那一刻,却敏锐的察觉到了他身上传来的杀气。   她有些茫然,愣了半晌。   罕见的生病使她思绪不如平时敏锐,数息功夫后,她才反应过来陈太微的表现不大对劲儿。   两人不是第一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是在昨日,她与陆执正在马车上打闹之时。   那会儿陆执一见他,提剑就砍,莫非是因为这个缘故,两人结下了仇怨,使他此时一见自己,便面露杀机?   而除了这个渊源外,两人这是第二次见面。   陈太微是随镇魔司的人而来,而姚婉宁说过,镇魔司的人出现的时机蹊跷。   代王地宫现妖之事一曝光后,镇魔司的人就三天两头的上门。   陈太微跟着镇魔司的人一路同来,莫非是在怀疑自己?   陆执提醒过她,说此人十分危险,让她一定要多加小心。   姚守宁心中想着事,一时间耗神过度,出了一身的汗,越发觉得身体虚弱无力。   “娘……”   她轻轻唤了柳氏一声,接着喘气不止。   如此一来,屋中众人都看得出来,她确实是生了场大病。   柳氏顾不得镇魔司的人,有些心疼的上前抱扶住女儿,一抱紧她后,伸手去摸她额头。   掌心与肉一贴,便觉得滚烫无比。   “你们也看到了,我的女儿是真的生了病,我也不是成心骗人。”   柳氏叹了口气,只觉得心神俱疲,既不愿意应付面前这些人,可又不得不强打精神,试图将他们送出去:   “我女儿高烧不退,昏睡了数日,家中请了大夫,这些诸位大人一查便知。”   “我——”   程辅云笑眼一眯,正欲开口说话,陈太微却手指微微一扬,他注意到这一小动作,便识趣的闭嘴,‘嘿嘿’笑了两声,接着退坐回原本的位置。   “姚二小姐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屋内静了半晌,那年轻的道人盯着姚守宁看了一阵,接着缓缓出声。   此人实在奇怪。   他不说话时,存在感极低,明明气质非凡,长相俊美,可往那一坐,不声不响的时候,却并不引人注意,仿佛一张桌、一把椅子、一杯茶盏、一个寻常摆饰。   但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便再使人难以忽视,尤其是他望着姚守宁时,仿佛气势全开,令人战战兢兢,生不起与他对抗的勇气。   姚守宁病得昏昏沉沉,感受不到这种压力,而柳氏扶她坐到椅子上后,便觉得后背的目光仿佛有如实质,直盯得她坐立不安。   “守宁,守宁?”   她唤了女儿两声,见姚守宁双颊烧得嫣红,吐出的气都似是带着一股灼人的热气。   镇魔司的人接连上门找事,西城案件明明与姚守宁无关,她已经说了自己可以随镇魔司回去,但这些人就执意要找姚守宁。   柳氏越想心中越气,又察觉这陈太微目光不善,心中对这一行更生厌烦之心。   只是当着儿女们的面,丈夫又未归来,她只得强忍下这口恶气,唤了女儿两声,问她:   “你怎么认识这位陈道士的?”   陈太微身份特殊,当今神启帝对他格外礼遇,满朝文武提起此人,无不尊称‘仙长’。   可柳氏对他心生厌烦,提起他时语气也并不客气。   “昨日。”姚守宁应了一声。   柳氏惊疑道:   “昨日?”   “娘,您忘了吗?”   一旁的姚婉宁听到这话,倒想起一个事:   “前几日守宁回家的时候,说是路上遇到了一个道士。”   柳氏也想起了这事儿,觉得实在巧合得惊人。   “昨日我们出行的时候,遇到了一个道士,世子……”她头昏脑涨,一时不察差点儿将世子身份曝露,连忙换了个说法:   “朱小姐嫌他拦阻马车,生气之下提剑砍他。”   她病得糊里糊涂,竟似是连时间也分不大清楚,但好在事情经过这样一说,大家也算明了了她认出陈太微的原因——必是世子告诉她的。   “……”姚若筠在一旁听得分明,深呼了口气,下意识的去看柳氏。   却见柳氏面带笑容,仿佛并没有意识到女儿的口误一般,仔细听她接着说道:   “那一剑砍出去后,人就不见了踪影,我还以为世子杀了人。”   苏妙真听到这里,气得咬紧了牙齿,双手交握用力的拧了又拧。   “不是世子。”   姚婉宁耐心的纠正自己的妹妹,拿帕子替她擦汗:   “你看你都病糊涂了,是朱小姐。”   “哦,对对对,朱小姐。”   姚守宁这下真的吓出一身冷汗,仰头去看母亲,却见柳氏装着像没听到一般,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那坐在一侧的陈太微紧绷的神情微微一松,只是那双眼瞳中仍带警惕之色,不像是完全相信了姚守宁的话的样子。   “仙长的话问完了吧?”   程辅云佝偻了腰,满脸讨好的笑意,问了一句。   陈太微对他便没那么客气,神情恢复了淡然,冷冷的点了一下头。   面对令人闻风丧胆的镇魔司,他好像半点儿都没有畏惧之心。   程辅云也不生气,又自顾自笑了两声。   他的声音有些尖锐,听得让人有些不大舒服,可他并不在意,而是手指拈了个兰花,接着嘴角一耷拉,笑眯的眼中迸发出精光,阴声问:   “姚二小姐,咱是奉皇上的令,来追查西城当日杀人事件的。”   他先前还满脸堆笑,面对陈太微点头哈腰,此时陡然翻脸,性格阴阳不定,像是有些疯疯癫癫的。   “西城事件当日,苏氏姐弟乘坐的马车突然发疯,冲撞进城,使得张樵发疯,并提刀砍人。”   程辅云来者不善,先将当日发生的事大概说了一遍:   “正巧当时长公主的独子回城,提剑杀死张樵。”   案件发生之后,苏妙真姐弟作为当事人被抓进刑狱关押了一段时间,姚守宁却并没有沾上麻烦,这是她第一次面对官府问询。   她年纪不大,面对程辅云这样的人阴声逼问,本该紧张害怕。   但她与世子在代王宫中惹出的祸事更大,所以听闻程辅云提起西城案件时,姚守宁竟心情平静,仿佛面对的只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   “嗯。”   她虚弱的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很好。”程辅云露出一个笑容。   他涂了口脂,那脸又白,唇红如血,衬着满嘴森白的牙齿,在灯光下看起来不止不大好看,反倒有些瘮人。   “此后将军府中半夜有人找儿子,接着闹起了蛇。”他笑眯眯的:   “咱记得,白天杀人案发的时候,罗子文出赏钱,有人提到这张樵临死前找过娘的?”   他说着西城的案子,姚守宁的思绪却已经发散,心中有些奇怪,这位镇魔司的副监竟然也似是认识世子身边的长随,甚至记得罗子文的名字。   “姚二小姐?”   程辅云见她久不说话,不由唤了她一声。   姚守宁回过神来,又点头:   “对。”   “二小姐在想什么?”程辅云笑着问了她一句。   她偏头微微一笑,也不隐瞒,说道:   “我在想,公公怎么认识罗大哥?”   这样的话在此时说来,竟带着一丝天真可爱,冲散了几分镇魔司到来而使姚家人心情紧绷的气氛。 ###第二百二十章 互套话   柳氏叹了口气,伸手捏了捏女儿手掌,有些无奈又有些心疼。   程辅云一生之中遇到了不少大奸大恶之徒,也见过不少官家女眷。   但与他打交道的,大多见他之后要么惊惧交加,要么谨言慎行,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如此大胆,不由怔了一怔,那兰花指僵在半空,好半晌都没回过神。   “对不住了,程公公。”柳氏身体紧绷,挤出一丝笑意:   “我的女儿病得糊里糊涂,意识不大清醒,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您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她一般计较。”   “自当如此。”   程辅云听得柳氏的话,接着又露出笑意,甚至柔声安抚柳氏:   “姚太太放心,咱家心中自是有数,不会吓到二小姐的。”   这人一脸奸恶之相,恶名神都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手段凶残,脾气暴戾阴晴不定,此时虽说微笑着说话,但那声音尖细,一双眼睛中似是透出恶意,越发令柳氏难以放心。   “公公……”   柳氏正欲再说,程辅云却抬手一翘,比了个示意她噤声的手势,接着放软了音调:   “你认识罗子文?”   说完,又笑眯眯的:   “既唤‘罗大哥’,那么二小姐与他应当是十分熟悉了?”   他本该盘问西城案件,可此时却顺着姚守宁将话锋一转。   在场的姚家人不知他此话是何用意,但姚婉宁却觉得这老太监可能绕着弯子在打听些什么,心中不免有些焦急。   她害怕妹妹真的病得糊涂了,一时思维不清楚说漏了嘴,被人抓到把柄,数次想要上前,但又害怕自己情急坏事,被人看出端倪。   “也不是十分熟悉,但见过几次。”   姚守宁不知姐姐心中所想,只是感觉到她拿帕子替自己擦汗的手有些冰,微微的颤个不停。   “那你可知道,这位罗先生来自哪里?”   程辅云顺势问了一声,姚守宁就道:   “罗大哥说,他来自神武门。”   这话一说完,所有人面色不一。   柳氏是疑惑加忐忑。   南昭柳家也算当地名门,柳氏也不是没有见识的女人,神武门这样传闻中的隐世名门她也曾有所耳闻。   传闻之中,太祖当年供奉的四大功臣之中,便有出自神武门的非凡者。   可那都已经是七百年前的传闻,七百中虽说也曾听过有神武门人入仕为官的传说,但在之后的几百年中,朝内再也没有听闻过武将来历不明的传闻,天长日久下,自然许多人将这‘神武门’当成了传闻之中的所在,柳氏也认为只是一些好奇事根据当年太祖事迹,所编纂出来的隐世门阀而已。   但此时姚守宁却提到罗子文出身于神武门,也就是说,这样的隐世宗门是真的存在,而非虚构的。   世子身边的一个长随,竟也是出自于此——最重要的,是这种秘密,姚守宁又是怎么知道的?   “——是。”   程辅云也没想到她应答得如此干脆,不由又愣了一下,半晌之后才回神:   “他与段长涯……”   这位镇魔司的副监说话时还在调整自己的神情,数息功夫后,表情又恢复如常,笑着道:   “都是出自神武门,一个文谋,一个武甲,厉害非凡。”   说完,又解释道:   “段长涯你应该知道吧?就是西城案件当日,手提一双短戟站在定国神武将军府的那位世子身侧的护卫。”   姚守宁低低的应了一声。   “不过这些事情在许多人心中虽说不是秘密,却也不是人尽皆知,世子身边这两位高手,为何会将他们的来历告知二小姐?”   程辅云紧盯着姚守宁的眼睛,问了一声。   “就是闲聊之时,无意中提到过。”姚守宁答道。   “聊了什么?”程辅云态度逐渐强硬,步步紧逼:“能不能说来听听?”   “罗大哥曾提到过神武门来历,说是神武门的祖师爷,是当年曾跟随在太祖身边四士之一的顾敬。”   所有人全部被她与程辅云的对话所吸引,坐在左侧上首的陈太微听到此处的时候,愣了一愣。   姚守宁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抬头去看他。   见这位身形如松柏般高瘦,气质清雅的青衣道士端着茶碗,茶水的热气冉冉升起,使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他怔忡着没有说话,像是陷入了某种思绪之中,任由自己沉溺了片刻。   见此情景,姚守宁不由暗自遗憾。   显然这位陈道长来历成迷,说不定与神武门也是有渊源的,可惜她的力量耗尽之后,似是预知之力受到了一定的压制,此时看不到他的未来及过去。   “怎么了?”   许久之后,这位陈道长才缓缓抬起了眼皮,目光恰好与少女对视。   两人视线相碰撞的刹那,姚守宁并没有慌乱的别开头,而是含笑点头,与他打了个招呼。   “就是看一看道长,对你很好奇。”   姚守宁说完,就见陈太微一下就笑了。   他这个人长相出众,气质特别,无论是从外形、身份、地位来说,都不应该是会被人忽视的人。   可他只要不说话的时候,屋中便没有人能注意到他的一举一动,仿佛下意识的会将他忽略。   此时他一笑之后,那种古怪的隔阂好似一下就消失了,整个人由虚幻变得真实。   “看来世子跟姚二小姐说了些事。”陈太微端着茶杯,若有所思。   “是说了一些。”   姚守宁点了点头。   她这态度出乎陈太微意料之外的坦率,使这位深受皇帝信任的道士皱了皱眉。   陈太微不再出声,众人的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了程辅云身上。   这位镇魔司的副监打量着姚守宁的脸,心中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看样子,世子好像十分喜欢姚二小姐?”这位内侍监笑眯了眼,不着痕迹的套话:   “连他身边人也爱屋及乌,将神武门的事说给你听。”   “难道公公会讨厌我吗?”   姚守宁也偏头看程辅云,她说的话令这位老奸巨滑的太监愣了一愣:   “什么?”   少女的长相美丽,神态天真,看人时目光专注,那发黑、肤白、唇红,组在一起形成独一无二的魅力。   纵然程辅云早就已经净身入宫,且已经年逾五旬,对于异性早就已经失去兴趣,此时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少女美丽无双,令人难以生出厌恶之心。   “我与人往来,都是坦诚、客气,若是我有做得不对之处,尽管跟我提起,我会改正。”   她大大方方的道:   “所以世子不讨厌我,愿意和我做朋友,跟我说一些话,这有什么奇怪的?”   程辅云听了她这一番话,竟愣了半晌,似是有些惊奇。   可说这话的人一脸坦然,似是所有言论尽数出自真心,不是搪塞他,与他开玩笑的。   这位内侍监哑然半晌,接着咧嘴一笑,想了想点头:   “二小姐说得也对。”   他似是绕够了弯子,又将话题转回到了先前的西城案件之上:   “对了,西城事发时,白天张樵喊娘发疯,夜里有老妇人在将军府中唤儿,不久后陆将军的府邸闹蛇,姚二小姐听说了此事吗?”   姚守宁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听说了。”   “听谁说的?”程辅云步步紧逼。   “听内城中的商贩说的。”姚守宁也老实回应。   屋里人没有说话,柳氏心中焦急,却也知道这个时候自己无法插嘴,只能又听程辅云问:   “那二小姐相信这些人所说的话吗?”   “公公——”   柳氏听到此处,不由出声打断了问话:   “这只是妖言惑众,我女儿岂会……”   对待柳氏的时候,程辅云可没了与姚守宁说话时的好脸色。   他眯眼一笑,眼角抹晕开淡红的胭脂,灯光映衬之下,仿佛那目光似是会吃人:   “姚太太还是识趣一些。”   他阴声道:   “我与姚二小姐聊得正投缘呢,您可不要插嘴,我的脾气不大好,就怕稍后冒犯了您,回头出个什么事,你不好过,我也内疚,姚二小姐也会伤心,姚太太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你——”柳氏直立起身,程辅云却不再搭理她,将目光转回姚守宁身上时,又是满脸堆笑:   “姚二小姐相信商贩们所说吗?”他补充了一句:   “就是世子杀死了张樵,所以夜里他母亲来寻仇,致使将军府不得安宁的传言?”   说完,程辅云紧紧的盯住了姚守宁的眼睛。   “我信。”   姚守宁这一点头,屋内的气氛顿时一凝。   镇魔司来的人满脸兴奋,而柳氏等人则是神情一紧,正端着茶杯的陈太微怔了一怔,却没有出声。   “你信?”反倒是问话的程辅云听了她这样一说之后,倒是皱了下眉头,重复了一声。   “我信。”   姚守宁又重重点头,轻喘了两声:   “当日我亲眼所见那张樵发疯,喊着找娘,接着提刀砍人。”   “据说当时你在孙神医药铺对面的马车之上,出事之后你才慌乱下车,可是看到了什么异常的东西?”   程辅云说这话时,姚婉宁替妹妹擦汗的动作一顿,掌心中沁出了大量汗迹,她抿了抿唇,没有出声。   “我看到张樵要杀人了啊,我担忧我娘。”   姚守宁的回答令得心险些提到嗓子眼的姚婉宁松了一大口气。   她先前见妹妹与程辅云有来有往,说了不少话,甚至连涉及世子身边人的秘密都说了,本担忧姚守宁是病了三日,高烧使她昏头转向,失了防备之心。   正心中暗自着急,深怕她说出不该说的话,却没料到姚守宁并不傻,没有被程辅云套出关键性的信息。   “哦?只是担忧你娘吗?”   这位老太监笑嘻嘻的,语气有些阴阳怪气:   “可咱怎么听说,你当日看到的,不只是杀人,而是张樵死后,身体钻出了两股黑气,一股钻入世子身体中,一股钻进了那孙神医的身体呢?”   “什么?!”   程辅云一语既出,满屋皆惊。   柳氏十分不可置信,惊喊出声,瞪大了眼睛。   姚婉宁那颗心还未落回原处,又因为他的一句话而瞬间提起,险些卡在了嗓子眼儿里。   她周身血液‘汩汩’急涌,速度快得惊人。   身体的热量快速的流失,她用力掐住了掌心,一张脸煞白,浑身抖个不停。   此时姚婉宁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来来回回的响荡:程辅云怎么知道这件事?   以姚守宁性情,在家里人事先打过招呼之后,她必不可能将当日所见之事轻易告知于旁人。   自己与她姐妹情深,且因孙神医之事间接性的与自己扯上了关系,所以她告诉了自己这件事。   而事件发生之后,她可能也跟爹提起过。   除此之外,柳氏不信鬼神,且从她之后的表现看来,应该是完全不知道孙神医及陆执身中妖气之事,所以姚守宁应该没有将这件事告知于她。   至于陆执,他也算是这件事中的当事人之一,且为了救柳氏才会卷入案件中,姚守宁又跟他约定一起驱赶‘河神’,那么他也有可能是知情者。   可这样满打满算,姚守宁也不过只说了三人,为何这样的隐秘会传入镇魔司的耳朵里?   她心乱如麻,一时之间既觉得害怕,又有些心寒,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身边人。   姚婉宁知道自己的表现异常,肯定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可是妹妹的秘密若是一旦曝光,后果不堪设想。   她极力试图镇定下来,但身体却是颤个不停,越想越是胆颤心惊。   苏妙真站在柳氏的身后,以一种十分怪异的目光盯着姚守宁。   而姚若筠听得云里雾里,只知道镇魔司这位副监话中之意,似是怀疑自己的妹妹有异。   “黑气?”   身为当事人之一的姚守宁听了程辅云这话,眼瞳微微一缩,接着用力的瞪大了眼睛:   “娘!”   她仿佛听到这话之后,满身病气都像是散了大半,一双眼睛注入光辉,瞬时亮得惊人:   “您听到了吗?”   柳氏还沉浸于程辅云的话带来的惊骇之中,根本没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只是浑噩之下本能点头:   “听到了什么?”   “是真的,是真的!”   她十分兴奋,像是恨不能踩地起身:   “我就说这世上是有鬼神的,您偏不信,公公可说了,张樵死时,身体里钻出一股黑气,一分为二,一股钻入世子身体中,一股钻入了孙神医体内!”   姚守宁昏睡了三天,粒米未进,此时多说了两句话,便喘个不停。   但她显然十分开心,眼睛熠熠发亮:   “我就说孙神医有问题,您还不信!”   “姚二小姐早说过孙神医有问题?”   程辅云逮着机会,不动声色又问了一声。   “嗯!”   姚守宁毫不犹豫点头应道:   “此人沽名钓誉,我怀疑他想害我姐姐。”   “此话怎讲?”程辅云收起脸上的笑容,问了一声。   “西城案件当日事发之后,医馆便被人砸了,公公对此事也有所耳闻吧?”   程辅云听她问话,心中隐约觉得有些怪异。 ###第二百二十一章 听谁说   仔细想来,镇魔司的人今日前来姚家问话,是想要查探出一些东西。   一行人如愿进了姚家,见到了这位三天前就号称高烧昏迷的姚二小姐,程辅云也确实问了些事。   从交谈情况看来,姚守宁有问必答,且性情坦率,可程辅云总有一种自己并没有问到关键性的答案的感觉,且隐隐还有被她牵着话题走的样子。   “听到过。”他略微犹豫片刻,接着仍是点头应承,想看姚守宁问话的意图,以猜出这个少女心思。   “锁都砸了,便是空门大开,里面的东西早被人都搬空了,对吧?”   那药铺附近的人晚上听到有老妇人唤‘儿’,都猜测是招了不干净的东西。   可对于许多百姓来说,有时贫穷远比‘鬼’更可怕。   孙神医被抓之后,药铺东西充公,大部分值钱的被官府拿走,其余物品也被附近的人趁夜摸走,没过几日他的铺子便成了空荡荡的,连桌子腿都没剩下一条。   程辅云又点了点头,道:   “是!”   案件发生之后,因涉及到了陆执,镇魔司也插了手。   再加上近来那桩大事,皇上震怒,令人彻查,镇魔司准备从西城案件入手,因此又将这桩案子详情研究了几日。   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程辅云是牢记于心,此时回答得十分肯定。   “公公,可那孙神医进刑狱之后,贼心不死,又哄骗我娘,说是留下了治我姐姐病的药引。”   姚守宁望着他,压低了些声音:   “我娘信了他的邪,去那药铺之时,竟果真找到了一个药引!”   家中已经被搬得空荡荡的,可偏偏就那东西还在。   “公公说,巧不巧?邪不邪?”   姚守宁这话问得程辅云哭笑不得。   “自那之后,我姐姐病倒是好了,可家里却不得安生。”她向程辅云招了招手,程辅云配合的躬身上前,就听她小心翼翼的道:   “我家里进了贼!”   “我怀疑,我怀疑这贼可能不是普通人。”   柳氏在一旁听得分明,开始怀疑女儿是病得糊涂了,不知所云。   偏偏镇魔司的这位副监也不知是不是有问题,竟配合着她发问:   “那二小姐认为此人是谁?”   “我怀疑他是妖邪!”   她半真半假的话,震得众人不敢出声。   曹嬷嬷与逢春相互对视了一眼,满脸茫然。   而姚若筠则想起了姚翝早前说过的话,心中已经有了一定的思想准备,此时听到妹妹这话,倒也并不是十分吃惊。   唯独柳氏眉心直跳,觉得这世界实在魔幻:一个随心所欲的问,一个则是敢答,而程辅云这样的人物竟也真信。   “……”她觉得自己管不了这些事了,伸手拼命的揉自己隐隐胀痛的眉心。   “你为何做这样的判断?”   程辅云对她的结论并不意外,却好似对她猜测的过程十分感兴趣。   问完这话之后,就见姚守宁抬头看他,脸上带着疑惑之色:   “难道我猜错了?”   “二小姐别装傻了。”程辅云‘呵呵’的笑,身体靠近了姚守宁一些,额头几乎与她脑袋相贴,柔声道:   “你娘为你姐姐取药那日,天下大雨,你夜里觉得不妙,亲自赶往你娘房里,阻止你娘出门。”   “……”   姚婉宁身体冰凉,仿佛浑身如置冰窖,听着这话,轻颤不止。   而原本正揉着额心的柳氏则是动作一顿,脸色煞白。   她不是害怕精怪传闻,而是对于镇魔司的手段感到恐惧无比。   姚家人口简单,下人也并不多,出入她房中的只有曹嬷嬷与逢春。   这两人之中,一个是柳氏乳母,一个是当年从南昭跟来的旧人,对她都十分忠心,众人相处早如一家人。   柳氏取药那日,姚守宁确实一反常态,淋雨前来。   这事儿因为后来母女二人闹了矛盾,柳氏从未往外说过,怕有人背后说三道四,坏了女儿名声。   细究起来,此事只有屋中几人知晓,镇魔司的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实在太惊恐了,下意识的抬头往身边人看去——   却见曹嬷嬷、逢春二人都是一脸茫然失措,显然也是觉得异常震惊,事前仿佛对此事全无所知。   如果这两人表现不是作伪,那么便证明往外传话与她们无关。   柳氏心中乱糟糟的,程辅云却笑着又往下道:   “第二日后,你姐姐药到病除,本该是天大喜事,你却一反常态,与你娘闹了一场。”   “二小姐——”他拉长了音调,唤了姚守宁一声: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娘拿的药引有问题,会给你姐姐带来灾祸呢?”   “不可能!”不等姚守宁说话,柳氏随即大喝出声。   但她说这话时,脸上却止不住的惊慌,甚至下意识的想去看姚婉宁的脸。   可不知为何,大女儿低下了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柳氏心中一沉,一种莫名的慌乱涌上了心头,她手足俱抖,颤声又说了一句:   “不可能……”   她本该仍十分坚定的,可此时再说第二个‘不可能’时,却有种说不出的忐忑与心虚。   无助之下,柳氏转头去看自己的乳母,却见曹嬷嬷也乱了心神,主仆俩对视的刹那,不约而同的想起了那一张包裹着药引的诡异蛇皮。   “不可能,不可能啊!”   柳氏慌忙摇头,也不知这话是说服别人,还是想要试图说服自己。   程辅云也不搭理她,只是看着姚守宁笑,等她的回应。   “我猜测确实有问题。”姚守宁老实点头,又与程辅云目光对视:   “我猜对了?”   “二小姐,明人何必说暗话呢?”程辅云咧嘴一笑,“你刚刚也承认了……”   姚守宁听他这样一说,不由一怔,下意识的问:   “我承认什么了?”   程辅云仿佛觉得十分有趣,甚至回头看了陈太微及镇魔司其他人一眼,接着才道:   “你刚刚承认了,张樵死后,体内钻出两股黑气,一股进入世子体内,一股钻入孙神医的身体……”   “等等。”姚守宁有些纳闷不解,伸手去抓程辅云的小手臂:   “那话不是公公说的吗?”   “我?”程辅云笑脸一僵,再度怔滞,好一阵后,他像是忍俊不禁,道:   “二小姐病得糊涂了,这话是你说的呢。”   “我说的?”姚守宁喃喃发问。   “对。”程辅云状若提醒:“二小姐曾说过,张樵之死有异,说世子、孙神医中邪,在你娘出城当日,你预感不妙,拼命阻止,后与你娘大吵一架……”   “这是谁说的?”姚守宁似是惊愕反问。   “自然是你说的。”   “谁说是我说的?”姚守宁张了张口,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程辅云下意识的就答:   “是……”他抬起头,目光似是转向了柳氏身后。   但他毕竟非同一般人,几乎只是在一瞬间,就意识到自己入套了。   “二小姐可真是狡猾——”   他向姚守宁抛了个媚眼,幽幽的开口:“咱都险些被您套出话了。”   程辅云笑道:   “镇魔司自有耳目,大庆官员、眷属,无一不受监督,所说之话,难逃镇魔司的监控。”   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似是也不怕被人知道,直言道:   “好教二小姐知道,许多事情除非你不说,但只要你说了,便必是天知、地知,”他停了半晌,紧盯着姚守宁的脸:   “你知、他/她知,还有皇上、镇魔司知道的。””   “唉……”姚守宁叹了口气,心中暗道遗憾,脸上却露出真诚之色:   “不瞒公公说,您说的这些话,我真的没有说过。”   她吸了吸鼻子,似是说了半天话,精神萎靡了许多,额头汗水流了又流,这会儿似是受了委屈,要哭不哭,拿袖子擦拭了一下脸,道:   “张樵有问题我是承认的,要说世子、孙神医中邪,我早就怀疑。可说到两股黑气,我真的不知道。”   见她仍不承认,程辅云索性开门见山:   “既是不知,你为何又承认知道张樵有问题,且怀疑世子、孙神医中邪呢?”   “就如公公所言,张樵死后将军府闹蛇,我是亲眼目睹,自然怀疑中邪。”   见她一答,程辅云又问:   “你怎知不是巧合,而是一言就断定他们中邪了?”   “因为我话本看得多!”   “……”   这个回答令程辅云再度怔愣,接着一种被耍弄的感觉涌上了心头,再问:   “难道不是因为你早知世子中邪,并将之告知世子,所以后来你再前往将军府,将当时中了妖蛊而昏睡的世子唤醒,并与他杀死蛇妪,是不是?”   “当然不是。”姚守宁自然不肯承认:   “我胆子小,根本不可能杀死谁——”   “那你为何自西城案件之后,就与世子走得极近,多次同进同出,形状亲密呢?”   “……”   程辅云问完这话,姚守宁一下怔住。   她先前对答如流,此时停顿,便令程辅云精神一振,正欲再追问时,却听她幽幽的道:   “因为我仰慕世子,觉得他长得好看,喜欢他,想和他同进同出……”   她想起陆执那双因为被万蛇噬咬而青紫肿胀的血痕斑斑的腿,最终含泪搬出当初忽悠柳氏的借口:   “神都城中许多女孩都仰慕他,我追着他跑,有什么奇怪的?”   “……”   这下轮到程辅云怔愣,半句话都说不出。   姚守宁又补了一句:   “当日公公也见到过,我对他真是一见钟情,我娘都管不住。”   “……”   程辅云见多了各种大场面,但今日这样的场面真的没有遇到过。   他转头去看柳氏,却见柳氏脸色青白红交错,似是有些恼怒,有些丢脸,却又克制着什么,并没有开口。   这位镇魔司的副监见此情景,心中罕见的生出一抹同情的念头。   陈太微眯了眯眼睛,打量着姚守宁,像是若有所思。   其他人表情不一,唯有苏妙真极力控制着自己扭曲的神色。   “这件事情暂且不提,十一月十八日,你娘出城取药之事,你不否认吧?”   程辅云觉得自己的问话毫无进展,仿佛从头到尾都被这小丫头牵着走,当即话锋一转,准备从另一个问题入手:   “当夜你淋雨前往你娘房间,缠着她不放,难道不是事先预知了什么?事后你姐姐病逾,本该好事一桩,可你却大发雷霆,因此与你母亲大吵一架,事后有你爹说合,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姚守宁承认,接着又急急开口:   “当夜罕见打雷下雨,这已经早入冬了,自我有记忆以来,从没遇过这样的情况,夜里雷响闪电大,我害怕才寻娘,想跟娘一起睡,这也有错?”   “我娘自来偏心,只喜欢姐姐,当时急着想去看我姐姐,我那时吃醋,便缠着她不放,屋里当时曹嬷嬷也听到了!”   柳氏本来听了程辅云的话正要出声,接着听她这样一喊,顿时浑身一抖,接着竟有些不敢抬眼去看姚守宁的脸了。   “之所以姐姐病愈我还与娘吵架,是因为我发现情况不对头。”   “有什么不对?”   程辅云的表情逐渐凶恶,眼中泛起红丝,杀气腾腾的问:   “你发现妖邪了?”   他神色狰狞,说话时凑近了脸,激动之下甚至喷出了唾沫,洒了姚守宁一脸。   她心中嫌恶心,伸手一抹脸,想想又觉得愤怒,故意用尽浑身力量,大声的吼:   “没有!”   喊话之时,她也跟着唾沫一吐:   “那是因为我发现我姐姐额头钻出一粒红痣,前一天还没有!咘——”   “……”   程辅云的脸被喷得湿透。   少女唾液倒是带着淡淡幽香,可他早就已经净身,对此只是木然着一张脸,从袖口中掏出一方帕子,面无表情的将脸抹了。   “那红痣来得蹊跷,我才怀疑药有问题!公公还有什么疑问没有?”   程辅云斯条慢理的擦脸,那帕子上很快沾了胭脂、水粉的残留物。   他抹净脸后,看上去神色倒是正常了许多,不像先前一样诡异瘮人了。   不过他默不出声,使得屋里气氛一下降至冰点。   镇魔司的人站了起身,有人将手按到刀上,柳氏也胆颤心惊,再顾不得心中那些念头,跟着也站直了身体,张开双臂,试图将自己的女儿护到身后。   程辅云面无表情盯着姚守宁看,姚守宁冲他怒目而视,似是一点儿都不退缩。   好一阵后,他才咧嘴一笑,将手中掂着的帕子一折:   “二小姐好胆色。”   “不过!”他将帕子重新塞入袖口之内,但还未塞进去,又似是觉得恶心,抽了出来捏在手中:   “你怎么知道,长了红痣就是中邪呢?”   “因为我表姐额头就有红痣,我不喜欢她!”   姚守宁忍了半晌,终于在此时将话题拐回到苏妙真身上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请道长   姚守宁不喜欢苏妙真,姚家里的人心中都有数。   她向来爽朗大方,似乎与每个人都合得来,却唯独对苏妙真敬而远之,从这对姐弟入神都进姚家后,她便从没有找苏妙真玩耍过,与她以往的性格截然不同。   柳氏也听她说过不喜欢苏妙真,但她并没有说起过缘由。   此时听她提起这‘红痣’,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往苏妙真看了过去——   她有一瞬间的惊慌,下意识的伸手捂头。   姚若筠瞳孔急缩。   自两人初次见面,苏妙真避他如蛇蝎之后,他又被姚守宁莫名其妙的提问吓到,也开始躲避苏妙真。   平日不要说多看她一眼,连话都尽量不与她说,还真没有注意到这位表妹额头有没有朱砂痣。   可此时一见她捂脸,满眼惊慌,许多事情便不言而喻了。   直到这会儿,姚若筠才知道自己粗心大意了。   柳氏也满脸狐疑,目光在大女儿与苏妙真之间来回穿梭。   今日听到的一番对话简直颠覆了她以往认知,令她此时心乱如麻,有些站立不稳,只得以手将桌子撑住。   “姨母——姨母,我没有——”   苏妙真没料到明明程辅云是在审问姚守宁,但最终话题竟会引导到自己身上了。   慌乱无助之下,她下意识的伸手掩头,拼命的否认:   “我怎么会中邪呢?”   柳氏张了张嘴,却似是失了声。   姚婉宁沉默着站立原处,她脸色煞白如雪,额头那粒殷红小痣格外醒目,她却并没有伸手去掩的意图,而是坦然的任由众人以或忌讳、或好奇的目光盯着她的脸看。   程辅云也哑然。   他没想到,会被姚守宁杀了这样一个回马枪。   “公公,既然镇魔司如此神通广大——”姚守宁借着抹汗的动作,伸手抹脸:   “为何不查一查,我表姐到底有没有中邪?”   话音一落,就见门口有人影晃动,不多时就见迟迟而来的苏庆春站在门口,脸色青白,下意识的紧盯着苏妙真。   “当日西城案件,说到底,也是因我表姐马车惊乱而起,若说有邪异,怎么只追着我一个人问?”   姚守宁开始天真单纯,有问便答,此时倒像是突然精明,接连几句话问得程辅云擦脸的动作一顿。   “我没有,你胡说!”   苏妙真见她祸水东引,心中不由大恨。   她掌心之下,额心之中的那粒朱红小痣突然剔透晶亮,接着屋内火光莫明一闪——   坐在左上首位如同雕像般,安静倾听着并未再发声的陈太微突然一动,搁下了茶杯,下意识的站起了身。   他站得太急,大腿抵到椅子,力道将那沉重的木椅抵得后退,挪移间发出‘吱嘎’的响声。   姚守宁见他举动,似是察觉不妙。   可她力量被封,此时再难窥探到异常之影。   只在刹那之间,一股轻风袭来,似是从她身体穿过,使她激灵灵的打了个颤,仰头去看四周,接着一脸莫名。   “不是她!”   姚守宁正觉得这股风来得有些诡异之时,接着耳中听到了自苏妙真身上传来的那道‘意识’的声音:   “她没有力量,只是胡言乱语之间的巧合而已。”   话音一落,苏妙真下意识的放下了遮掩额心红痣的手,松了一大口气。   陈太微的表情冷凝,紧紧的盯着姚守宁看,却见她从始至终神色如常,仿佛并没有意识到先前发生了什么事。   半晌之后,他缓缓坐回了椅子上,却并没有再端茶,而是不再掩饰自己的目光,一直望着姚守宁。   先前的那一幕仿佛整个空间被静止,镇魔司的人半撑起身,柳氏低头,满脸焦虑。   而程辅云则是手持折叠齐整的帕子,举在脸侧。   直到陈太微落座,一切又恢复如初。   一只捏着帕子的手轻轻凑到姚守宁额角,替她压了压汗,姚婉宁温柔的声音传了过来:   “怎么了?”   “没事,刚刚突然似是有股风吹来。”   柳氏听闻这话,也顾不得什么‘妖啊、邪啊’,连忙令人再替姚守宁取衣。   “不用麻烦了。”   程辅云伸手阻止,“咱还有几句话,问完便不再打扰二小姐。”   “公公。”   姚守宁伸手拽他衣袖,“你也别只急着问我一人,西城案件,我表姐也有份。”   “车夫刘大之死也还未查清,兴许是妖邪所为。”   听闻这话,苏妙真大恨,那十指交扣,拧了又拧。   “既然镇魔司专管妖邪之事,我表姐是不是中邪?那红痣到底是不是邪祟附身?”   她一连抛出数个问题,说话时那扯着程辅云袖子的手一摇一甩,拽得程辅云都没有办法专注的去看陈太微的眼神。   “咱自会将这些事情一一查清!”   程辅云说话之时,却见陈太微已经缓缓坐了下去,神色恢复如常,令人难以瞧出端倪。   他微微一皱眉,又问姚守宁:   “西城之事暂且不提,三日之前,你可与世子深夜出过城?”   来了!   姚守宁与姚婉宁的脑海中,同时浮现出这样一个念头。   镇魔司的人先前东拉西扯,无非是想要打压姚守宁的意志,令她畏惧继而思绪混乱,任人拿捏。   可此时姚守宁心防紧守,纵然镇魔司人多势众,又有陈太微压阵、程辅云审问,但最终作为杀手锏的数个问题被姚守宁连消带打带过去,甚至还将话题引回到了苏妙真的身上。   使得镇魔司的打算一下落空,令程辅云已经不耐烦再兜圈子,终于直奔主题。   “胡说!”   柳氏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大声喝斥:   “程公公,我敬您是镇魔司的人大人,对您再三礼敬。”   今日这些人一来点名要见姚守宁,来了之后又不知所云,此时更是胡言乱语说她女儿半夜出门。   “您也听到了,我的女儿前几日确实见过世子,却因马车被毁而受惊,此后卧病在床,高烧不退,这些都是家中人亲眼目睹的,您大可找人问!”   柳氏性情急躁,忍到如今,已经是对镇魔司以往凶名十分忌惮,此时汲及女儿名誉,是半步都不肯退:   “我虽然只是妇道人家,但对镇魔司办案的规矩有也所耳闻,程公公说我女儿深夜与世子出城,可有什么人证物证?”   “自然是有的——”   程辅云说完这话,姚婉宁与清元等人俱都心中一紧。   相反之下,姚守宁神态自若,装出病弱纤纤的模样,小口喘息,并没有露出慌乱之色,反倒一脸不解:   “什么证据?”   “三日前的子夜时分,有人看到你与世子乘马车出城。”   程辅云眼神阴沉,身体俯躬,逼近过来:   “你们去了哪里?是不是去了皇陵?进了代王地宫?”   “说!”   他神色凶狠,厉声大喝的同时,下意识的伸手去摸身侧。   那里挂了把大刀,被他一按,刀身轻碰刀鞘,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   姚婉宁脑海一片空白,程辅云每问一句,便令她脸色难看一分,最后听他一声大喝,便浑身一震,下意识护住妹妹。   “公公要干什么?”   柳氏失声大喊,姚若筠也双手紧握成拳。   苏妙真幸灾乐祸的冷笑,苏庆春安静的看她,心底凉成一片。   ……   此时气氛剑拔弩张,屋中每一个人的心弦仿佛都已经紧绷,气氛一触即发——   身为被逼问的当事人之一的姚守宁反倒似是最为冷静,她抹了把脸,没有搭理程辅云之后接连的问题,反倒是问:   “看到我与世子乘马车出城?”   她偏转头,与程辅云对视:   “几时几刻?我与世子穿了什么衣服?作什么打扮?公公的人可有全都看清?”   “子四时刻左右!你穿了圆领青袄,世子则穿黑色衣行衣,作女子打扮!”   这些话一说完,姚婉宁心中大震,她眼角余光注意到,姚守宁的手指轻轻抖动了一下,显然也对程辅云的话大为震惊。   但这个动作十分细微,转瞬她便五指紧握,恢复镇定。   姚守宁内心估摸着,从程辅云的话听来,‘子时四刻’、‘圆领青袄’、‘世子穿黑色夜行衣,作女子打扮’等尽数与当夜自己与世子出行细节吻合。   可这并不代表镇魔司的人就真的完全掌握了细节。   越是危急,她就越是冷静。   ——极有可能,镇魔司的人确实知道当夜有马车出了城。   此事非同小可,涉及了代王地宫、见了妖邪,神启帝必会严加查询,一问之下,世子出城一事应该是掩饰不住的。   可是事发之后三天,镇魔司的人一趟一趟的来,却除了今日之外,照姚婉宁所说,并没有强行见自己,而是来人级别层层加深。   将军府那边也没听到其他动静,证明镇魔司的人可能掌握了当夜出城确有两人,并且十分肯定其中一人就是世子。   但他们兴许是畏惧长公主与陆无计,不敢上门逼问。   因此镇魔司的人猜测自己就是与世子同行之人,姚家地位低微,所以他们事先遣走姚翝,威逼自己,试图将自己当作突破口,最终以定陆执之罪。   而姚守宁推测,镇魔司之所以做如此猜测,理由应该有二:   其一,自西城事件之后,自己与世子走得颇近,自然有异。   其二,她想到了两人进代王地宫,以及地宫之中除了那妖邪尸身之外,还有那满棺的蛇骨。   蛇灵聚既已成形,应该只见蛇蜕而不见蛇骨才对。   因为万蛇在供养妖灵的过程中,以自身血肉为献祭,供养出那条寄身于代王体内的大蛇,最终仅剩一张蛇皮。   而万蛇骨一现,摆明是妖法出现了问题,使得蛇灵聚必是出了差错,蛇群与妖蛇必是在妖法大成之时便已经惨死。   可当夜地宫之中出现了异响,守陵士兵应该都听了陆执与妖蛇大战时的动静,再加上那一夜世子出过城——   所以最坏的结果就是,有人猜出了当夜世子出了城,前往代王地宫,破开陵墓大门,悄无声息的钻入地底墓穴之中,杀死了蛰伏于棺中的妖蛇。   能办到这一切的,便唯有辩机一族——可游走于时空,来去过去。   这世间之上,有些东西不是世子一人就知道的。   偏偏这些人不知为何,可能早就已经知道了三十二年前那一场应天书局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对于姚家会有辩机一族的血脉诞生之事十分笃定。   只不过以前他们误以为这个觉醒的血脉力量是姚婉宁,所以并没有怀疑过自己。   而事发当夜,有人与世子出了城,同行的还有辩机一族,再结合自己近来与世子亲近之事,答案自然便呼之欲出。   “……”   姚守宁想到这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这是一场她自出生以来,便应该面临的危机。   只是以前有姐姐替她遮挡,如今唯有靠她自己。   姚婉宁看了妹妹一眼,似是下定了决心,眼中露出坚定之色,站直起身,似是有话要说。   但下一刻,姚守宁握住了她的手,止住了她接下来的动作。   事情还没有到最艰难的境地!   镇魔司的人并不能完全的确认她的身份,一切都只是猜测。   最重要的,她的血脉力量,刚在代王地宫一行中消耗殆尽,强行催发血脉之力的后果,是使得她的力量消失、倒退。   她想到自己先前有意祸水东引,激怒了苏妙真,那一瞬间陈太微面色疾变,自己感应到寒气穿体而过——   ‘兴许,兴许是苏妙真身上那妖邪在试探自己。’她猜测。   这并非不可能!   她想到了四日前的下午,与世子出行之后归来,在柳氏屋中见到了苏妙真,那妖影冲出,试图恐吓自己。   今日应该也发生了相同的事,甚至试探更过份,但力量的消失使得这场试探最终一无所获,因此她听到了那个声音在说:“不是她,她没有力量。”   但这些终究只是她的猜测,事实是不是究竟如此,在镇魔司的人没有离开的情况下,她不得而知。   只是无论如何,她也要赌一次!   “不是!”   她摇头否认:“世子身份非凡,怎么会装作女子出行?”   这话一说出口,左侧首的陈太微便偏了下头,嘴角一扬,露出淡淡的笑意。   两人四日前还曾见过,当时见面时,世子身着女装,一剑劈开了马车。   姚守宁也不理他,只管道:   “我也没有半夜出行,我娘说的很清楚了,四日前,我见了道长之后,马车出事,我真的被吓到了,发了高烧,昏睡不醒。”   “可事实上,”程辅云听闻她这样一说,不慌不忙的扭头看了陈太微一眼,道:   “四日前,我听说你与世子出行时,他怎么就是身穿女装,扮女子出行的?”   他阴阳怪气的笑:   “二小姐不诚实。”   “是公公不好才对……”   姚守宁毫不退缩:   “世子当时怎么扮女装,公公应该去问他才对,为何来问我呢?我又不是世子身上长的嘴!”   她伶牙俐齿,对程辅云也并不畏惧:   “不过话说回来,世子近来似是中了邪,行事大有异常,白日穿女装出行可能是他个人爱好,但夜里有没有出行,我又怎么知道?”   她嘴唇微微一撅,眼神怀疑:   “公公是不是看我姚家势单力弱,不好找世子的麻烦,便想拿我当替罪羊抓呢?”   柳氏也是这样想的!   “镇魔司办案,我也清楚流程。”柳氏此时忍无可忍,下令逐客:   “敢问三日前发生了何事,我女儿犯了什么罪?若程公公有证据在手,我姚家自然任由发落,不敢有违官令!”   程辅云冷冷看她,柳氏毫不畏惧,与他对视,态度异常强硬:   “西城案件一事,不知公公可了解得清楚了?”   她身材丰腴高壮,为了维护子女挺身而出,气势半点不输人:   “如果西城的事问清楚了,便恕我无法再招呼诸位,要送客了!”   柳氏大声的道:   “我女儿病重,我无法亲自送诸位贵客!”   “姚太太——”   程辅云手摸着刀鞘,指尖勾了又勾,将那刀提出一些,又‘锵’的一声落了回去,如此反复数次,柳氏脸色微白,却将腰挺得更直,大喝了一声:   “请程公出去!”   程辅云的眼中闪过杀意,似是下定了决心,将指尖一勾,那长刀出鞘半截。   他的动作使得镇魔司其他人也跟着站了起身,伸手按住刀柄。   姚守宁心中重重一跳,还未出声,就见左侧上首的陈太微直到此时,终于起身了。   “既然二小姐病重,贫道不才,也曾修习过岐黄之术,让我来与二小姐把个脉,看看是什么问题。”   他的声音清雅,话语不疾不徐,说话之间将一场即将爆发的冲突消弥于无形。   程辅云犹豫半晌,将手一松,刀落回鞘中。   他伸手比了个手势,自己一撩大氅,退让到一侧。   其他镇魔司的人坐回原位,陈太微缓步上前,那阴影逐渐逼近,站到了姚守宁的面前。   这个人来历诡异,当日初见时,她曾试图以能力窥探他的底细,可当时她还未闻道悟,并没有看穿他的底细,只看到了许多模糊不堪的走马观花般的疾影。   此时想来,那些疾影如烟似雾,根本令人难以看清。   世子说他十分危险,来历诡秘。   他二十年前出现在神都,出现之后便深受神启帝信任,而此时的他看上去约如三十左右,岁月仿佛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印记。   陆执斩了他一剑,他却化为虚影消失。   苏妙真身上的妖邪出现时,他似是有所察觉。   他到底是谁?   她心中想着事,感觉到自己逐渐被覆盖进陈太微身影所带来的阴影中,微微不适的挪了挪身体。   “娘,能不能将灯掌亮一些。”   姚守宁呼唤柳氏:   “既然陈道长要为我把脉,好让道长看清楚一些。”   柳氏心脏狂跳不止,先前程辅云的杀机有如实质,使她此时后怕不已。   但听到女儿的话,她仍是强行镇定,吩咐曹嬷嬷打灯过来。   灯光亮起,驱散了陈太微的阴影带来的无形压迫,少女仰起头来,目光亮得惊人,毫不退缩与他对视:   “请道长把脉!”   说完,她缓缓伸出了一只手,举到了陈太微的面前。   在姚守宁身旁的,是她的家人,有母亲、有姐姐、有兄长,还有陪她一同长大的冬葵及曹嬷嬷等。   无论陈太微是谁,无论他有什么诡计,她都绝不可能退缩,绝不可能允许人伤害她的家人。   ‘我可不怕你!’   她的眼瞳中,似是映入了火光的倒影,亮得惊人,竟使陈太微下意识的侧开了脸,避开了她的注视。 ###第二百二十三章 偷东西   这位深受神启帝信任的道长似是十分不习惯如此明亮的灯光,仅以半张侧脸示人,而另外半张脸则隐入阴影里。   姚守宁反正没有规矩,又仗着自己生病,便索性理直气壮的盯着他看。   他极清瘦,脸部线条优美,那鼻如山,唇微抿,下颚细瘦,脸颊肌肤隐隐透出玉色,有种脱去凡胎俗世的不真实之感。   姚守宁越看越觉得怪异,正想凑近一些再看时,却感觉自己的手腕一下被一只冰凉的手掌捏住。   接着腕间传来刺痛,她不由惊呼出声:   “啊!”   只见那陈太微的手正搭在她腕间,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顶着细薄的皮肉,仿佛血管的脉络都能看清,与她雪白柔软的手腕形成鲜明的对比。   姚守宁的呼痛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她仰头问陈太微:   “你拿针扎我了?”   少女满脸怀疑,眼神有些警惕。   柳氏听闻这话,面露不满之色,盯着面前的道士。   陈太微终于转过了头,与姚守宁对视了一眼,半晌之后微微一笑:   “怎么可能呢?”   他将手挪开了一些,众人视线落到了姚守宁的手腕上,只见那肌肤赛雪细腻,白如剥壳鸡蛋,并不见半点儿伤迹。   只是陈太微手捏过的地方,兴许是劲道重了些,仅留下了一点红印,似是指印捏痕。   灯光下,这红印映衬着她的手腕,格外醒目的样子。   柳氏见此情景,不由松了口气。   她还以为女儿受了伤,见只是红印,紧绷的脸色缓和了些。   偏偏姚守宁并没有放松,而是伸手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红印处,那里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可是先前那针扎一样的痛楚并非她的幻觉,她对自己的感觉十分信任,对面前的陈太微也充满了怀疑,总觉得他做了些什么事。   听他否认,又道:   “我不信。”   她摇了摇头,看着他的手:   “你摊开手给我看看。”   “……”   所有人静默无声。   原本手按大刀的程辅云听闻这话,倒是怔了一怔,接着咧了咧嘴,露出看好戏的神情,望着陈太微,不发一语。   “真的没有,贫道怎么可能伤害二小姐呢?”   陈太微笑了笑,神色如同应付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接着将手握成拳下垂,袖子落了下来,盖住他的手。   他双手倒背于身后,并没有探出与姚守宁检查的意思:   “我替二小姐把过脉,确实是受惊过度而致虚火冲肺腑,邪热入体,才会高烧不退。”   柳氏听闻这话,面露犹豫。   陈太微名满大庆,深受神启帝的信任——可此人千好万好,却是个道士。   她不信神鬼,自然对这位道士本领有些怀疑,尤其是当今皇帝沉迷修道,无心国政。   “姚二小姐身体养得不错,只要歇上几日,将养身体,自然会不药而愈。”   这样的话柳氏就爱听了,她甚至露出笑意,连忙道:   “多谢道长把脉。”   姚守宁从来不病,这一病可将她吓得不轻,如今正是有些忐忑心惊之季,听陈太微说她无碍,柳氏自然欢喜。   她态度与先前截然不同,不过陈太微兴许是见多了这样的人,也并不将她的事放在心上,而是微微一笑,转过了身:   “我们来叨扰了很久,如今程公的话想必也问完了,便不再打扰了。”   说完,他大步往姚家正堂大门而去,程辅云等人这才反应过来,皱了皱眉。   此人性格有些奇怪,说来就来,就走就走。   可惜他身份又非同一般,镇魔司的人迟疑了一下,仍都尽数起身。   “二小姐、姚太太,今夜打扰了。”   程辅云压下心中的狐疑,笑眯眯的冲屋内几人微微躬身,接着伸手一招:   “走——”   话音未落,便感觉有人来扯他大氅的边角。   他低下头,看到出手的人是姚守宁,她扑闪着一双大眼睛,见程辅云低头看来,便小声的跟他说:   “公公记得帮我查查。”   程辅云笑意一僵,听她接着说道:   “帮我查查我表姐。”   说完,她指了指自己的眉心:   “看看那粒朱红小痣有没有问题。”   她声音虽说压得轻,但也并非细如蚊蝇,屋内外都是人精,听了个分明。   苏妙真气得脸涨得通红,浑身直颤,一时之间既是恼怒,又是怨恨,觉得姚守宁是自己这两世人为最讨厌的一个人——甚至这种厌恶程度都超过了姚若筠、柳氏二人。   陈太微有些哑然,却见少女也在转头看他,那目光坦然、率直,最终冲他嫣然一笑,又转头去看程辅云,扯了扯他衣角:   “公公?”   “……”   程辅云满心荒谬。   他可不是什么好人,心狠手辣,脾气异常古怪、执拧,讲话阴阳怪气,并不讨人喜欢。   但姚守宁是真的不怕他,先前还敢与他唾液对喷。   这老太监想着想着,又觉得有些想笑,捏起手中帕子再擦了把脸,叹了口气:   “我尽力而为。”   “多谢公公。”姚守宁闻听此言,露出笑意,也认真道:   “若公公将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也愿意。”   程辅云听闻这话,倒觉得有些新鲜,笑眯眯的:   “那再好不过。”   “……”   镇魔司其他人面面相觑,仿佛对眼前这两人谈笑风生的一幕有些不敢置信。   说完这话,程辅云招手示意众人离开。   姚守宁连忙呼喊冬葵:   “快替我拧张帕子,我要擦脸!”   程辅云刚刚问话逼得很近,口水喷了她一脸都是,她想想觉得恶心,此时不等人出门,便喊着要让人打水。   柳氏眼皮跳了两下,却见还没出门的程辅云脚步一顿,最终装着没听到一般,提了衣摆出去。   她向曹嬷嬷使了个眼色,亲自要去送人。   “不用送了。”   站在门口的陈太微淡淡招呼了一句:   “二小姐病重,姚太太还是专心照顾女儿。”   柳氏脚步一顿,却见陈太微并没有看她,而是一直在转头看姚守宁,偏偏姚守宁似是没有察觉到他目光,而是一面搓着脸,一面转头在催冬葵快些。   她并不傻,猜出这些人不要自己送的原因,恐怕是有话要说,不方便姚家人随行,因此犹豫了一下,仍是点头应了一声。   陈太微看了半晌,等程辅云等人出来之后,才转过了头。   他转身的刹那,正在催着冬葵的姚守宁搓脸的动作一顿,扭头过来深深看了他一眼。   这位道长半个瘦高的身体隐入阴影中,灯光在他身后形成光晕,使他看上去非同真人,如同虚无飘渺的幻影。   她望了一阵,最终若无其事的再喊冬葵:   “快些。”   这一次镇魔司的人与陈太微同来,不止是他们试图想打探一些事,她也能从这些人的态度中瞧见一丝端倪。   看来她与世子前夜代王地宫一行确实捅了些事,引起了神启帝的注意。   但神启帝的关注不在她的担忧之中,反倒是陈太微的行事让她觉得很有意思。   此人来历成迷,但手段非凡,对辩机一族肯定有所了解。   她想到了四日前第一次见他,世子一剑劈出,他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事后她以为世子再度杀人,却听陆执说:来的只是他的影子,并非他的真身。   “真身?”   她将这两个字含在嘴中,细细去揣摩,总觉得这两个字大有深意。   今日的再见面,及当日的初见,都给姚守宁一种感觉:陈太微两次可能都是为她而来的。   此人知道辩机一族的存在,能看破苏妙真身上隐藏的妖邪,对自己的力量似是十分重视——   她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腕,那里还残留着被陈太微把过脉后的阴凉之感,以及那一瞬间针扎似的疼。   虽说此时肌肤无痕,可她直觉惊人,仍觉得陈太微从她身上取走了某些东西。   姚守宁想起来她曾让陈太微张手给她看,但那道人当时笑眯眯的,却并没有答应。   从她身上取走的东西,必定在他掌心里!   她搓了搓那红印,抿了抿嘴唇,露出一个笑意。   “陈太微——”   他冲着自己而来(准确的说是辩机一族),能看破苏妙真身上附体的妖邪真身。   如此说来,姚婉宁额心的红痣应该也不可能瞒过他的眼睛,但他从始至终没有关注过自己的姐姐。   姚婉宁内心之中生出一个念头:陈太微可能早就知道姚婉宁身上发生的事!   “帕子来了……”   热水很快被兑好,冬葵拧了把热帕子过来,姚婉宁细心的替她擦脸,见到了妹妹脸上的笑意。   如果陈太微知道姚婉宁、苏妙真的秘密,那么对他万分器重的神启帝,又知不知道这位道人的底细呢?   她的思绪被姚婉宁打断,那热气蒸腾的帕子捂住了她的脸,将她脸上的不适尽数抹去。   姚守宁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舒服得眯起眼睛,靠近柳氏的怀里。   “娘,我饿了……”   热气使她浑身放松,昏涨的头脑都好似放松了几分。   不适感逐渐散去,她想通了一些事,觉得病都好了一些。   饥饿感随即涌了上来,柳氏听她喊饿,欢喜无比,亲自招呼着曹嬷嬷一起去厨房,准备为她做些吃食。   苏妙真双眼通红,想要找她算账,却被苏庆春拉住。   眼见姚家人欢天喜地,每个都围着姚守宁转,两姐弟退到了角落,没有出声。   而此时的另一边,镇魔司一行出了姚家的大门,在街巷站定。   镇魔司的凶名远扬,附近的人都不敢窥探,各家紧锁了大门,街上显得空荡荡的。   “国师要找的人,是二小姐吗?”   程辅云笑得眯起了眼睛,问站在面前的那个青衣道人。   神启帝数次欲册封他,但都被他直言拒绝,声称自己要的非是凡俗之名利,更引神启帝重视。   但纵然他推辞,皇帝依旧以国师之礼待他,并且镇魔司的人也对他口称国师,不敢有怠慢之心。   陈太微闻听此言,轻轻的叹了口气。   他抬起了手,只见掌心之中,漂浮着一粒花生米似的珠子。   在灯笼光照映之下,那珠子闪着红光,离他最近的程辅云久未听他回话,斗胆抬头一看,就见到了那一滴漂浮的血液。   那血液纯净无暇,红得竟似是有些可爱,浮在他掌心之中,好似无形之中有一只手,捏着它,使它不致下坠散落。   “……”   程辅云见到这一幕,瞳孔一缩,不知为什么,脑海里浮现出了先前在姚家时的一幕。   这位陈道长主动提出要替姚守宁把脉,而在把脉的过程中,姚守宁轻呼了一声,说是被针扎了一下。   事后这位胆大包天的二小姐逼问陈太微,并让他摊开手来看看。   当时程辅云只觉得姚守宁不知死活,如今看来,果然这位陈道长冒犯了那位姚二小姐,确实窃取了她一滴血液。   他双手交揣进袖口中,脸上笑眯眯的,心中却在想陈太微取走姚守宁一滴血的原因。   “……”   面对程辅云的追问,陈太微罕见的犹豫了半晌。   他那一双似是出尘脱俗的眼中,露出了几分不确定,这使得他的气息一下变得真实,而不是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的样子:   “我不知道……”   陈太微的声音尾息拉长,化为叹音:   “可能是,但又没有感应到特殊的气息。”   他曾打探过三十二年前的应天书局,从当时的一位参与者口中探知了一个惊天秘密:当时主持应天书局的空山先生,曾亲口说过,辩机一族下一代的力量,会在南昭柳并舟的后世血脉中,第一个女孩的身上苏醒。   为此,妖族早早布局,不可能会出错的。   姚家的长女,就是那个身中‘河神’之蛊,已经与‘他’牵了姻缘线的女孩子。   陈太微来时便观察过她,她血脉已经受‘他’玷污,若她就是传闻之中的辩机一族继承人,那么她终其一生不会再有觉醒的契机。   可是如果消息来源没错,那么代王地宫的事又该怎么解释?   那墓葬断龙石未被毁,有人神不知鬼不觉进了墓中,惊醒了蛰伏的大蛇,并将其斩死,坏了妖族大计。   蛇灵聚的术法从根源被破坏,能办到这一切的,除了辩机一族的力量,陈太微想不出其他的可能。   陆执是身怀大气运而生的人,生来就是为了镇守国运。   他对那位姚家二小姐另眼相看的原因究竟是为什么?是因为她身上隐藏的秘密?还是因为她的美色惑人?   这位来历成迷的道长想到这里,罕见的露出怔忡之色。   “那代王地宫之事……”   程辅云小心翼翼的发问,打断了陈太微这一瞬的出神,他的眼神很快恢复了原本的漠然,将手一握,那滴血珠重新被他握进掌心:   “你继续查询就是,我不会再参与。”   说完,他往前迈了一步,那身影像是雾气,瞬间融入进夜光之中,变得朦胧无比。   等众人再定睛一看时,面前哪里还有人的影子,陈太微已经消失得无影踪,街道前后空荡荡的,仿佛他从未在此出现过的样子。 ###第二百二十四章 听到了   “身外化身之术……”   程辅云眯了下眼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奇怪的笑意。   “程公,您看我们……”   陈太微一走之后,其他内侍监的人松了一大口气,上前讨好的将程辅云包围:   “可要回去抓走那位姚二小姐?”   镇魔司有的是手段,不怕那位二小姐不招供。   几个满身痞气的镇妖使想到了姚守宁的美貌,纵然有病在身,却也难掩艳丽。   谁都没有想到,一个六品兵马司指挥使的家中,竟养着这样一位美貌女儿。   “程公放心,小的们必能令她吐出‘实情’!”   说话的是一个镇妖使,说完还与同伴相互对视了一眼,‘嘿嘿’笑出声。   程辅云听到他们提起姚守宁,不免扬了扬眉梢,也跟着笑。   几人见他一笑,心中欢喜,下一刻却见程辅云的笑容变得阴沉,眼中蕴含讥讽之意:   “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   先前在姚家时,自己审问之中就已经透出了许多信息。   无论这位姚二小姐有没有隐藏的秘密,但显然定国神武将军府的那位世子对她异常感兴趣。   不止是将神武门来历告知了她,且身边人对她也并没有隐藏的样子。   从她一口叫破了陈太微的身份,又对这道士十分警惕,可见也受了陆执提醒。   这些废物只知她美貌,竟打起了姚守宁主意。   程辅云冷笑了两声,转头与几个内侍交换了个眼神,再看这些镇妖使时,便如看一个死人。   他没将心思放在这些人身上,而是想起了先前陈太微的举动,心生好奇。   “这位姚二小姐,真是有意思。”   想起先前屋中的情景,他笑了笑,“既是坦率,又是狡猾。”   年纪不大,胆子却不小,最重要的,是陈太微对她似是也很感兴趣。   代王地宫现妖邪一事之后,神启帝异常重视,不止是召集了当今在册皇室之后进入神都,同时令镇魔司严查此事。   当日之事,肯定与陆执脱不了关系,而近来姚家这位二小姐与世子走得近,确实也在盘查之列。   但正如柳氏所说,姚守宁养在闺中,照常理来说,与男子夜半出行的机率不大。   虽说大庆男女大防并不深,世子又实在迷人,两人年纪又轻,情难自禁,半夜约会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过相约前往死了几百年的代王坟墓,实在有些离奇。   照理来说,这件事情只做正常询问便可。   姚家身份清白,姚翝更是为官多年,本该事情走个过场,将事件的重点放在盘查陆执身上才对。   偏偏这样一桩小事,竟似是引起了陈太微的注意。   此人跟在神启帝身边二十年,皇帝对他言听计从,他却极少插手与国政相关之事,仿佛游离于这尘世之外,只一心做自己的事。   却没料到,他会对姚守宁如此上心。   陆执护不护姚守宁,程辅云不管,他对男女之间情事不感兴趣。   可若是这位国师也对姚守宁另眼相看,那程辅云就好奇了。   “在咱没有查出缘由之前,少打这位二小姐主意。”   他警告了一声:   “否则……嘿嘿。”   这位内侍监阴声笑了笑,令得几个镇妖使心中一寒,不约而同的将头低了下去。   ……   姚家之内,姚守宁并不知道镇魔司的人离开后发生的事。   冬葵为她擦了脸,柳氏拉了曹嬷嬷去厨房为她准备吃食,姚婉宁心事重重,而姚若筠则是有些失落的样子。   家中发生了许多大事,姚若筠虽身为长子,既无功名,也无权势,面对镇魔司的人,使不出半分力。   最重要的,是程辅云提到的那些事,他竟都不知道,隐隐有些失落的样子。   众人各有心事,也无人搭理苏妙真。   想起先前的情景,她忍了半晌,纵然有苏庆春阻止,她最终仍是咽不下心中的气,质问道:   “表妹先前所说是什么意思?”   一句话打破了满室沉寂,令得沉溺于各自心事中的众人都抬起了头,好一阵后,才有人意识到苏妙真说了话,不约而同的将注视力落到了苏妙真的身上。   此时的她一张秀丽的面庞涨得通红,眼眶含泪,额心那粒朱砂小痣在她雪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分明。   姚婉宁定定的盯着她的额头看了半晌,接着也不知为什么,下意识的抬手挡住了自己的额心,眼神有些复杂的样子。   “姐姐——”   苏庆春一见此景,不由拉了拉苏妙真的袖子,小声的提醒了她一句。   “你别拉我!”   苏妙真此时心中充满了怨气,一甩胳膊,将他的手甩了开去。   她想起前世种种,对姚家不满的同时,对胳膊肘往外拐的苏庆春也充满了失望与抗拒。   “刚刚当着镇魔司的面,表妹特意提到‘妖邪’,还指明了是我,这是何意?”   想起先前的惊恐交加,她越发难平:   “我与庆春受娘临终所托,来神都投奔姨母,自知寄人篱下,所以平时小心行事……”   她双眼含泪,哭得不敢发出声音:   “平时也百般忍让,自问不敢得罪了谁,表妹为何说这样的话来冤枉人?”   “……”   姚若筠怔了一怔,接着脸色一沉,还没说话,就听姚婉宁愠怒道:   “妙真!”   她加重了语气,将姚守宁半搂在怀中,看着泪眼迷蒙的少女:   “守宁生了病。”她已经收拾好了内心的情绪,平静的望着苏妙真:   “当时那样的情况下,镇魔司的人一再逼问,守宁高烧多日,慌不择言说错了话,你年纪比她大了几岁,又何必跟她一般计较呢?”   在姚家中,姚婉宁病了多年,性情温婉安静,与人说话轻言细语,极少有疾言厉色的时候。   姚若筠见她罕见的发了脾气,便忍下了到嘴边的话语。   他十分护短,虽然知道姚守宁先前指认苏妙真的话有些过份,但自己的妹妹自然舍不得苛责。   此时有姚婉宁开了口,他便不好再掺合,只好重重点头,‘嗯’了一声,以示自己的态度。   “可是……”   苏妙真见她开口,心中更是暗恨:   “这又怎么是计较呢?”   “表姐也知道,镇魔司的人十分可怕,表妹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想要我的命?”   “镇魔司的人可怕?”   姚婉宁含笑反问了一声。   两姐妹依偎在一起,一个容貌美丽,睁了一双大眼睛,饶有兴趣的望着苏妙真;一个则是长相普通,与柳氏有些相似,却气质温柔,如棉里藏针:   “若真如传言所闻,表妹又怎么可能还好端端的留在这里,出言指责我们?”   她意有所指,脸上露出几分怀疑。   “我不知道。”苏妙真冷笑了两声:   “兴许是程公怜悯我们姐弟,知道我们丧母投奔亲戚,平日老实本份,并非那等行事龌龊,”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又恨恨的瞪了依在姚婉宁怀中的姚守宁一眼,意有所指:   “……撒谎成性的坏人!”   撒谎成性又怎么了?姚守宁被她迁怒,不由轻‘哼’了一声:今日若非她撒谎成性,还哄不走程辅云等人。   两个女孩争锋相对,眼见话赶话已经吵出了真火,谁都不肯服输之际,姚若筠眼角余光见到了屋外的情景,忙不迭的向姚婉宁使了个眼色。   兄妹二人眼神一交汇,便已经知对方心意。   姚婉宁语调一转,幽幽的叹息了一声:   “我知道,守宁今晚做的不对。”   “呵!”苏妙真满脸狐疑,不知道这位表姐心中藏了什么鬼。   她此时对姚婉宁已经没了最初的好印象,觉得这位在她‘前世记忆’中早早死去的表姐实在奸险狡猾,处处与她作对。   这会儿突然认错,必有诡异。   苏妙真心中警惕,冷笑了一声,并没有接她话枝。   “她有错,确实不该提到妙真你。”姚婉宁对她态度不以为意,反倒神态显得越发小心,说着说着,眼圈一红,鼻子抽了两声气:   “看在她高烧几日不醒的份上,我替她赔罪,妙真能不能原谅她一回?”   “我怎么敢说原谅?”   她越是装模作样,苏妙真拳头便握得越紧:   “我跟庆春只是没了母亲,投奔亲戚的苦命人,怎么惹得起两位?”   前世、今生种种涌上心头,苏妙真想起过往,越发怨恨:   “还请表妹不要记恨我才对。”   二人声音越说越大,屋里冬葵等人不敢出声,却都是一脸愤愤不平的神色。   “姐姐——”   两人吵得正凶时,苏庆春抬起头来,便见一道高大的身影已经进了院中,似是听到了屋里动静,放慢了脚步,站着未动。   他认出了此人,连忙慌乱的拉了一下苏妙真,想让她闭嘴。   可惜苏妙真的心中浮现许多往事:前世被姚若筠纠缠,被柳氏逼着自己为妾,遭温献容、姚守宁刁难,最终年纪轻轻便被姚家人送入南安岭的一处山中庵堂之中,孤灯暗烛度过余生。   她一时恨得双眼通红,又想起苏庆春这个唯一的弟弟也与自己离了心,处处偏帮姚家人,这会儿哪里愿意听他说话,便又用力甩开他的手,喝了一声:   “别叫我!”   她声音有些尖利,失去了以往的温柔,秀美的面容扭曲,吓得苏庆春与她目光对视,本能的后退了两步!   “妙真!”   姚婉宁提高音量,喊了她一声:   “姨母去世,对我娘来说也是一件伤心事。”   她抱紧妹妹,说道:   “自你与庆春来后,我娘待你们如何,你们心里也有数的。”   “我们从未将你们视为外人,如今守宁不懂事,你不要说这些话,伤了亲人的心。”   “哼哼,亲人?”苏妙真冷笑了两声,额间那粒小痣红光闪烁,“别虚情假意了!你们就是不喜欢我,想将我跟庆春……”   她话没说完,就听到外面有重重两声脚步声响起,像是有人用力跺脚,发出来的声音。   苏妙真还没说出口的话戛然而止,下意识的转头去看,便见屋外的阴影之中迈出一道高大的身影。   “姨,姨父……”   下午被唤走的姚翝归来了。   那失控的理智此时终于回笼,苏妙真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姚翝不知回来了多久,她与姚婉宁争执的话说不定都被他听到了。   苏庆春先前拉她,应该正是因为看到了人的缘故。   苏妙真这才开始发抖。   这样的事情,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没有发生过。   一瞬间,她好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满脸不知所措,下意识的转过了头,看向了自己的弟弟,眼中露出求救之色。   “大人,大人!”   她急急呼求识海中的那道意识,可平时对她‘有求必应’的那道意识,却是在先前化为‘神光’穿透了姚守宁的身体后,便像是消失无踪,并没有再回应她的祈求。   苏妙真脑海里一片空白,恨不能时光倒流。   屋里的一切陌生而又熟悉,她下意识的转头,看向四周。   灯光之下,冬葵与清元二人看她的眼神带着不解与排斥。   前世记忆之中,如同狗皮膏药的姚若筠在她转头之后,忙不迭的别过了身,不与她目光相对,好像拿她当瘟神一样躲避。   姚守宁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她,仿佛要将她内心深处看透。   而怀抱着她的姚婉宁嘴角微勾,她的长相与柳氏相似,可气质却又与其母的强势截然不同,平日这样的笑意,给人以温柔包容之感,可此时两人吵完架后,她还这样微笑,落入苏妙真的眼中,便觉得她性格十分凉薄。   苏庆春也在害怕,平日对她最为温和、维护的柳氏不在房中。   “姨父,我……我不是……”   她结结巴巴的道,姚翝提步迈入屋内。   他身形十分高大健壮,腰间挂了大刀,进门时气势十足,顿将两个小女生的争吵一下弹压下去了。   姚翝的脸上留了密密的络腮胡,长相、气质与苏文房那样的书生完全是两个极致。   此时他没有笑,脸颊紧绷,牙齿相咬间,能看到脸上的肌肉在微微的抽搐。   他穿了一件朱红色的斗蓬,进屋之后目光深深的看了苏妙真一眼,将她的恐惧、不安尽数收入眼中。   姚翝又转头看了姚婉宁一眼,接着深呼了一口气,将所有的思绪全压进了心头。 ###第二百二十五章 是真的   “你们在说什么?”姚翝转过身来时,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紧绷的下颚仿佛也放松了,咧了咧嘴角,胡须抖动间,露出令屋中众人以往都觉得无比熟悉的笑容:   “老远就听到屋里唧唧喳喳的,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这话一说完,姚婉宁冰雪聪明,就知道她爹是准备装糊涂了。   她的父亲有畏妻之名,并且从不避讳这一点,无论在内、在外,对柳氏都是言听计从,从不违逆。   今夜这一场吵架,若闹得大了,柳氏会左右为难。   苏妙真、苏庆春姐弟二人投奔而来,柳氏则是受妹妹临终所托,要照顾这一双子女。   纵然孩子之间有了嫌隙,她也不可能将人送走,继续吵下去,柳氏偏向哪一边都不对头。   姚翝爱妻如命,又怎么舍得妻子夹在中间受苦?   而这会儿苏妙真受姚婉宁话语所激,失去了理智,说了不该说的话,正是悔怕难当的时候,姚翝若是给她台阶,她定会顺势而下,不会再闹了。   果不其然,姚翝话音刚落,苏妙真便如绝处逢生,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一亮,整张苦涩的面庞也跟着露出惊喜之色,抬手抹了下眼睛:   “姨父回来了?”   “妙真怎么哭了?”姚翝问了一声。   苏妙真避开了他的眼睛,吸了吸鼻子,低头擦了一下泪,以不安的眼神看了姚家三兄妹一眼,接着才小心翼翼的道:   “刚刚,刚刚家里来了镇魔司的人……”   她说这话时,心脏狂跳止,深怕姚婉宁揭穿自己,使她难堪。   但最终姚婉宁并没有说话,这使得她松了口气,忐忑的道:   “我,我有点被吓到了……”   姚翝点了点头,似是没有注意到晚辈之间诡异的气氛:   “我也是听到镇魔司的人来了,所以急忙赶回来的。”   说到这里,他面上露出疲惫之色,目光往屋里环顾了一周:   “大家没事吧?”话音一落,又看儿子:   “你娘呢?”   “守宁晚上才醒,镇魔司的人问完她话后,娘为她准备吃食去了。”姚若筠这话还没说完,姚翝已经走到了女儿身边,摸了摸她额头:   “可算醒了。”   女儿的额头还有些烫手,但姚翝见她目光清醒,精神也还尚可,便松了口气:   “守宁可将我们吓得不轻。”   既然小女儿此时出现在正堂之中,可见镇魔司的人此次是冲着她来的。   姚翝咬了咬牙,并不将内心的担忧表露出来,怕吓到她,只是笑着问道:   “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爹!”   姚守宁任由父亲以大手盖压住自己额头,甚至撒娇一般在他掌心蹭了蹭:   “感觉好多了,就是头晕,有些乏力,饿,想吃东西。”   姚翝笑出了声,怜爱的摸了摸她脑袋:   “想吃东西就好。”   前几日她一直不醒,粒米未进,实在吓人。   父女俩再说了几句话,便将先前苏妙真与姚婉宁吵架一事儿揭了过去。   苏妙真在一旁既感松了口气,又感有些不忿,总觉得这家人其乐融融,自己与苏庆春二人相形之下便如外人,有种隐隐被排斥在外的感觉。   “对了,镇魔司的人这一趟过来,是为了什么?”   “说是为了西城案件而来。”姚守宁说了一阵话,便觉得心慌气短,由姚若筠接着将今日事情经过大概说了一遍。   提到镇魔司的人问起了西城案件,又说了将军府的人,最后问起三日前,有两个女子夜半出城。   “镇魔司那位程公说,其中一个出城的人是世子。”   姚翝若有所思,姚若筠问:   “爹,三日前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说起事件经过时,只提了事情的重点,而略去了姚守宁与苏妙真之间相关的事。   反正姚翝已经回来了一阵,苏妙真虽说心怀侥幸,但姚若筠心中清楚,父亲听到了表妹与姚婉宁之间吵架的事,回头必会详问柳氏今日发生事情始末经过。   姚若筠没提起的细节,夜里只剩姚翝夫妻时,也会提及,不需要他此时落井下石。   苏妙真提心吊胆听他说完,见他并没有说自己坏话,内心之中不由生出一丝疑惑,隐隐觉得不大对劲儿。   在她心中,姚若筠下流无耻,简直坏到了骨子中。   今日自己与姚婉宁吵架,在她看来,是姚家兄妹告自己黑状的好时机,趁自己孤立无援之际,姚若筠便会趁机骚扰自己。   可他此时表现,实在是反常至极。   “三日前……”   姚翝沉吟了片刻,还没说话,就听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柳氏与曹嬷嬷有说有笑的提了食盒进来,见到姚翝,眼睛一亮:   “回来了?”   “嗯。”姚翝点了点头,上前去接妻子手里的东西,“衙门那边事情说完,就先回来,明日再回去便成。”   “你复职了?”   柳氏听闻这话,有些惊喜。   自上次牢狱之灾后,姚翝一直赋闲在家,等待朝廷法令。   原本以为要重回官场可不容易,柳氏心中正暗愁,却没料到今日竟然从姚翝口中听到了这样一个好消息。   “差不多。”姚翝看她欢喜,应了一声:   “朝廷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便允我戴罪立功,暂时先回兵马司。”   他话中意思透露出并非官复原职,但既然能重回兵马司,便证明姚翝暂且已经从先前西城案件之中脱身,对柳氏来说也是一桩好事。   她欢喜之下,令逢春收拾桌子,将饭菜等一应摆上去。   虽说这一顿吃食主要是为了姚守宁,可这些日子以来大家担心受怕,也食不知味。   柳氏与曹嬷嬷这一去,除了为小女儿准备了些易消化的粥水之外,同时也做了几样小食。   逢春摆了碗筷,姚家众人坐下之后,柳氏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招呼着苏家姐弟:   “妙真、庆春过来一起,坐下吃些。”   她话音一落,姚翝面色如常,姚婉宁与姚若筠却没出声,而是低下了头。   而苏妙真眼圈微红,像是才哭过的样子。   冬葵几个丫头年纪轻些,藏不住事儿,几人都绷着脸。   柳氏纵使再粗枝大叶,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儿,她没说话,只是目光悄悄挪向了丈夫,却见他笑意吟吟,面色如常的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此时不要多问。   夫妻二人心意相通,柳氏见此情景,压下了心中的疑惑,招呼了两姐弟过来。   以往胆小的苏庆春只顿了片刻,倒是率先走了过来,神色坦然的坐下。   反倒是平日最大方懂事的苏妙真踌躇半晌,才挪着细碎的脚步过来,在坐下的时候特意挪了凳子,离其他人远了一些。   因这气氛有些诡异,除了姚守宁外,其他人心中装着事,倒有些食不知味。   各自匆匆吃了一些后,苏庆春见柳氏搁了筷子,也跟着放筷,起身道:   “姨母,夜已经深了,我跟姐姐就先行回去了。”   “我……”   苏妙真一听这话,有些不满,还未拒绝,便被苏庆春又拉了一下,剩余的话便没能说出口。   柳氏看得出来这对姐弟闹了别扭,怔了一怔,苏庆春弯腰行了一礼,她犹豫了一下,便点了点头,关切的道:   “你们姐弟先回去也行,夜里路黑风大,你将斗蓬裹紧,灯笼提好。”   她交待着:   “我已经让人伢子留意,等有了合适的人,便能雇来贴身照顾你读书起居。”   苏庆春的眼圈通红,竟似是要哭了。   苏妙真则是一脸不情愿之色,低垂着头,以足尖点地,摆明了不肯走。   但不等她说话,苏庆春一反以往的懦弱,在与柳氏告别之后,拉了她的手,强行将姐姐拉出了房中。   “你放开我,放开我!”   苏妙真开始还不大敢挣扎,直到出了柳氏屋子,才终于将脚步止住,用力去推苏庆春的手:   “你要干什么,是疯了吗?”   “夜已深了,姐姐早些回去歇息吧。”   苏庆春那股拉她出来的勇气好像消耗殆尽,在她挣扎之下,将手一松,任由苏妙真抽回手后,低声劝了两句。   “我不走!”苏妙真十分恼怒,用力搓揉自己的手腕:   “姨父回来,姚家几人都在那里,肯定有话要说。”   她心神不定,深怕姚家人要说自己的坏话,便想留在屋中,听他们说了些什么。   偏偏苏庆春此人脾气古怪,竟不顾她的意愿,硬生生将她拉出来了。   外头漆黑,隐约可见远处房舍的灯光,苏妙真的脸上笼罩了阴霾:   “你莫不是中邪了……”   苏庆春听她不快的抱怨,并不辩解,只是定定的看她。   这个弟弟向来胆小懦弱,平时与人说话,连头都不敢抬,可此时却盯着她的脸,目光像是落到了她额心处。   “你也知道,姨父回来,他们有话要说吗?”   苏妙真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的别过了身,却听他轻声的开口:   “他们是一家人,就是有话要说,又有什么奇怪的?”   “怎么不奇怪?”苏妙真见他如此维护姚家人,不由大怒,用力一拍旁边的木柱:   “姚家几兄妹早就看我不顺眼了,我又才与姚婉宁吵了架,他们肯定是想跟姨父、姨母告状的!我倒想听听,他们怎么编排我,你怎么就拉我出来了?”   她不停的抱怨,苏庆春眼中的失望之色更浓:   “表哥、表姐们有没有看你不顺眼我不清楚,但姐姐你对姨母一家却似是防备心极重。”   他满脸不解:   “为什么?”   “因为——”   苏妙真听他质问自己,心情激动之下,险些将前世经历说出口。   可是这种事情太过离奇,再加上今夜镇魔司的人上门,似是私下将姚守宁所说的话都能一一调查清楚,这令她心生戒备,话到嘴边又止住:   “我自有我的道理,你不要管太多!”   “娘临终之时,明明吩咐我们要相互帮助。”苏庆春眼中蓄满泪水:   “她将我们托付给姨母,就是想要让我们过得好好的,不要再吃苦。”   小柳氏与柳氏虽说生了嫌隙,多年没有联系过,却极其信任柳氏人品,从来没想过姐姐会苛刻姐弟二人,只是交待他们到了神都,要将姚家人视如亲人一般,真心对待,凡事多加忍让,姐弟之间相互扶持,将来日子才能好过。   “我不想听这些!”   苏妙真却是想到了自己的‘前世’,若非听从了母亲的话,前往神都,她又何至于一生凄苦,落得死于深山庵堂之中的结局呢?   苏庆春的眼中露出失望之色,苏妙真已经不耐烦再与他多说,甩手就走。   他欲言又止,似是想问什么,最终却并没有将话说出口。   这边苏氏姐弟不欢而散,另一边柳氏却已经将今夜镇魔司来的情况与姚翝一一说了。   包括程辅云提到过的,关于姚守宁说张樵死后身体中涌出两股黑气,分别涌入世子、孙神医身体,以及姚婉宁中邪一事,都一一说了。   “那邪气一说我瞧着像是没影的事儿,可是,可是取药那事,镇魔司的人怎么说得如此清楚?”   柳氏回想起先前那一幕,还觉得心有余悸:   “守宁缠着不让我外出,事后我们母女争了两句嘴,都似是有人一双眼睛亲眼目睹了。”   说起这些,柳氏有些不大自在:   “我刚与乳母也问过,她也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镇魔司的人像是在姚家安插了无形的耳目,监督着姚家人的一举一动。   “……”   姚翝没有去注意柳氏后半段话,却听到她说起‘邪气’一事,感到心都凉了半截,下意识的去看自己的女儿。   姚守宁用了些粥水,精神已经好了许多,注意到父亲的目光,便转过头来,冲他露出一个笑容。   这件事情可大可小,但她却像是无忧无虑,全然没将这些事放在心中。   “煮饭之时,我与乳母也曾聊过婉宁的药。”   今夜镇魔司一行的到来,令得柳氏有些心神不定,虽说人都走了,但她还想着程辅云与自己女儿之间的对话:   “孙神医当时给的药引确实有些古怪,包药的盒子离奇变成了蛇皮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说到这里,她有些惶惶不安的去看姚婉宁:   “可婉宁的病是真的好了啊?”   自当日喝药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犯过病,能下地行走,能吃能喝,与常人无异,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入冬便虚弱。   “莫非这世上真有神鬼一说?”   柳氏说到这里,又摇了摇头,不知是要说服别人,还是说服自己:   “但这怎么可能呢?”   “是真的!”   回答她这话的,不是儿女,而是坐在她身侧的姚翝。   “什么?”柳氏如同出现了幻听,转过了头,呆呆去看丈夫,接着像是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话,面色一变,又问了一声:   “你说什么?”   “我说,”姚翝看着她的脸,又重复了一次:   “这个世界上真有神鬼一说,是真的!”   “不……”柳氏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的褪去,姚翝的眼中露出不忍之色,却仍是正色道:   “此次我重回衙门,除了是因为镇魔司想要从守宁这边探找口风之外,实则是因为三天前,城外发生了一桩大事!”   “什么大事?”   姚若筠先前就想问这个话,却被打断,此时终于找到机会,将这个疑惑问出口:   “三天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使得镇魔司的人如此劳师动众,不止镇魔司的程辅云亲自过来,就连陈太微都惊动了。”   “什么?陈太微也来了?”   姚翝吃了一惊,柳氏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只顾着说镇魔司盘问案子一事,忘了将陈太微也同来说出口。   不过姚翝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多加纠缠,而是正色道:   “三天前,代王地宫被人破坏了,守陵的士兵听到动静,破门而入之后,在陵墓之中,发现了代王已经化蛇的尸首!”   “什么!”   柳氏再一次惊呼。 ###第二百二十六章 心态崩   姚翝提到的事情,给柳氏的冲击太大了,使她在惊呼出声后,便随即忡怔在了原处。   “这意味着皇室先祖的遗体被玷污,妖族不知有何阴谋。”   姚翝深呼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的话可能会将妻子以往的认知全部推翻,甚至可能……   他的目光落到了三个儿女身上,姚若筠瞪大了眼,鼻翼急促的张阖;姚守宁咬住了嘴唇,垂下眼皮,浓密的眼睫毛挡住了眼中的思绪。   而姚婉宁神色平静,额心中那粒朱红小痣格外醒目。   “皇上已经先急召了一批皇室王公入神都,恐有要严查此事的念头。”   神都本身便不太平,先前暴雨使得白陵江决堤,江水冲垮了沿岸百姓房屋,使得不少人流离失所,在城中汇聚。   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消息迟早会传扬开来,到时神都城恐怕是会乱套的。   “因衙门人手不足,为维护神都稳定,所以我暂时回兵马司。”   除了维持神都治安稳定之外,还兼要配合镇魔司的人,查询三日前代王地宫被人挖掘一事,抓到犯事主谋。   “……”   姚守宁听到这里,不敢出声说话。   在场的人里,冬葵、清元及白玉三人是知道她三日前的夜里外出过,虽然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但她当时回来满身血污,时间上又与代王地宫之事吻合。   再结合先前程辅云的问话,哪里还猜不到真相呢?   姚婉宁因之前听妹妹提过,对内情更是清楚。   被蒙在鼓里的,便唯有柳氏夫妇、姚若筠及曹嬷嬷、逢春几人罢了。   但姚若筠心念一动,抬头看了看两个妹妹,却见二人虽说表情未变,可他总觉得此事两人应该都知道什么,就是瞒着自己罢了。   姚婉宁察觉得到大哥的视线,但她浑然不惧。   事发当日,她镇住了三个丫头,又将姚守宁所穿衣物烧毁,事情过去的时间越久,就算有人怀疑,也拿不到把柄。   柳氏则压根儿没想到事情真与自己的小女儿相关,她此时不关心代王的尸首有没有受到妖族的玷污。   她只听到了丈夫说的话:这世上是有妖邪存在的。   若真有妖邪,那么今晚程辅云说的话就不是空穴来风。   她浑身发冷,觉得一股寒气从心中生起,将她全身每一个关节都冻住。   此时的柳氏想要转头去看自己的大女儿那张脸,但无论她如何着急,那脖子却僵硬无比,根本难以转动。   “不可能……不可能的……”   她面上失了血色,整个人都在抖:   “我的婉宁啊,婉宁,不——不——”   程辅云说的话响在她脑海中:“……孙神医中邪……药引有问题……会带来灾祸……”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柳氏摇了摇头,声音虚弱:   “没有妖邪,没有妖邪!”   可是程辅云的话却像是在她脑海中生了根,发了芽:   “……长了红痣,就是中邪……”   “我不相信,不相信——”   姚翝知道有妖邪的存在对她来说冲击极大,见此情景,立即伸手将她揽住:   “别慌,别慌!”   柳氏的瞳孔都失去了焦距,此时姚翝无疑成为了她的主心骨。   被丈夫抱住的刹那,暖意迅速包裹住了她冰凉的身体,使她僵硬的脖子转了过去,第一时间望向了姚婉宁的面庞。   那里一粒朱红小痣格外刺目。   姚守宁曾为这颗红痣跟她发过脾气,当时柳氏不以为然,甚至认为这个女儿小题大作,故意找事情与自己闹。   可此时再看,铺天盖地的悔意一下将柳氏包裹。   她颤抖着伸手,想去碰触大女儿那张消瘦的脸,但指尖还没有碰到姚婉宁时,她便如触电一般,迅速将手收回来了。   她不敢,不敢伸手去碰!   “程辅云说的,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   柳氏突然抓住了丈夫的衣襟,大声的问:   “是不是真的?”   她原本就长得高大而丰腴,身体结实有力,此时情急之下,摇得姚翝都难稳住。   “你冷静一点。”   姚翝用力将她抱紧,柳氏大怒,又推他,尖声问:   “你告诉我,程辅云说的是不是真的?我是不是把婉宁害了,你不要瞒我!”   “……”   回应她的,是姚翝心痛的眼神。   事情发生当日,他就已经猜到可能会有这样的后果,也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的。   柳氏对姚婉宁有多爱,明白真相的时候,就会有多痛。   “玉儿!”姚翝突然唤柳氏的闺名,将她用力搂入怀中,脸埋在她颈侧:   “这不是你的错。”   柳氏先前还神态癫狂,但听了丈夫的话,却如坠冰窖,止不住的发抖。   姚若筠隐约猜到姚婉宁的病情有诡异,只是没想到妹妹是中了邪了。   “我不想听这些。”   柳氏的面色白如纸,但她深呼了一口气,仍是十分固执的问:   “我只想知道,程辅云说的是不是真的?”   她突然平静了下来,一字一句的问:   “我给婉宁取的药,是带妖气的,使她中了邪,给她惹了大祸。”   “是不是?”她双手抱住姚翝的脸,目光与他对视:   “你告诉我。”   “你不要瞒我。”柳氏嘴唇动了动,像是想故作镇定,但偏偏她吓到极致,欲哭无泪,那表情显得更加难看。   姚翝沉默不语,柳氏眼中的光芒逐渐瓦解,脸上露出心碎、绝望的神色:   “呜——”   她喉间发出无法自制的呜咽声,整个人眼见即将崩溃,姚婉宁突然伸手,重重一拍桌子!   ‘砰!’   那声音极大,屋里原本心情沉重的人皆被一惊,吓得一个激灵。   柳氏抬头茫然看她,她站起了身,问:   “我死了吗?”   她声音轻轻细细,气质温婉,但眉眼间却自带一股坚韧,目光所到之处,没有人敢贸然出声。   “别说这样晦气的话!”半晌之后,姚翝终于回过了神,先是看了柳氏一眼,接着回了女儿一句。   “既然我还没死,那娘现在这样闹是要干什么?”   姚婉宁再度大声的问。   “……”   柳氏咬紧了下唇,生平第一次面对女儿时,愧疚心虚,连看她的眼睛都没有勇气。   “那药不管有没有问题,能使我下地行走却是事实。”姚婉宁也不管柳氏看不看她,自顾自的道:   “我可不管我有没有中邪,将来会面临什么样的祸事……”   灯光下,她的眼中闪着水光,看上去既是柔弱,却又似是内藏坚强:   “至少我身边有家人,有爹、有娘,有哥哥,有妹妹,还有平时疼我、照顾我的曹嬷嬷、清元、白玉等。”   大家静默无声,屋里落针可闻。   柳氏木然的表情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眼圈泛红,却倔强的没有使眼泪流出来。   “我的妹妹至今在为了我的事想办法,在四处奔走,还没有绝望,娘这样吵吵闹闹是要干什么呢?”   她提高了些音量,大声的问柳氏:   “是要让我来安慰你,说没事吗?”   “我不是……”   柳氏为人强势,平日在姚家是说一不二,生平第一次被人说得抬不起头来,嘴唇嗫嗫,不敢出声。   “不是什么?”   姚婉宁又问,柳氏被她气势所慑,缩了一下肩膀。   “婉宁……”   姚翝见此情景,连忙想要开口打圆场,但见到女儿额头的那点朱红小痣,最终叹了一声,没有说话,只是指头轻拍妻子的胳膊,以示安慰。   “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又还没死,不是没有改错的机会,娘平日也是这样教我们的,现在轮到自己,怎么就忘了个一干二净。”   姚婉宁的话让柳氏既感心痛,又觉得羞愧。   “我累了。”   今晚事情发生得太多,姚婉宁心神一直紧绷,先是担忧程辅云对姚守宁不利,后又借故跟苏妙真吵了一架,如今又发作了一场,实在是身心俱疲。   “娘您自己好好想一想吧,守宁病还没好,我先送她回去。”   柳氏不敢反对,只是点头。   “大哥!”   “到!”姚若筠一听她唤自己,下意识的挺腰坐直,应答了一声。   “你留着安慰爹娘,我们走了。”   姚婉宁沉着脸,吩咐了一声。   说完这话,她又换了个语气,温柔的去扶姚守宁的胳膊,柔声细语的问:   “守宁,能不能走得动?我让清元、白玉扶你。”   “……”   姚若筠有些羡慕的看着这一幕,只恨此时生病的不是自己。   “你们都回去吧,也不要谁陪了,我跟你娘说说话。”   姚翝抹了把脸,吩咐逢春:   “你替两位小姐打灯笼。”   今夜发生的事情太多,他看得出来大女儿情绪不稳,小女儿又在病里,深怕冬葵三人照应不来:   “若是守宁、婉宁那边忙不过来,逢春今夜辛苦一些。”   逢春应了一声,姚若筠也跟着站起了身来。   几人相继出来,等离开了院子,姚守宁才拉了拉姚婉宁袖子:   “真生气了?”   姚婉宁还沉着脸,看上去像是被气得不轻。   但‘河神’初现那日,她可是与姚婉宁说过话,知道她并没有怪责柳氏。   今夜说的那一番话,初时听来像是在发脾气,可句句都是在替柳氏开脱,使她不要自责的。   几个丫环噤若寒蝉,各个都不敢吭声。   ‘噗嗤!’   就在这时,姚婉宁绷不住了,终于笑出了声来:   “可瞒不过你。”   若论揣摩柳氏心事,拿捏柳氏喜怒,姚家之中,姚婉宁若说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但如果是论装腔作势的忽悠人,姚守宁自然更是经验丰富——全是以往在柳氏身边练出来的。   所以姚婉宁发脾气的时候,她就看出了端倪。   这会儿姚婉宁一笑,其他人怔了一怔,接着便都各自松了一大口气。   “大小姐原来是故意装的吗?”冬葵拍了拍胸,还心有余悸:   “可把我吓了一跳。”   “我也从没看到过小姐这么生气的样子……”   姚婉宁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抿了抿唇笑:   “我吓吓娘的,免得她哭哭啼啼。”   说完,低垂下头。   冬葵等人信以为真,都围着两人说笑,提灯笼的逢春也松了口气,紧绷的气氛一下松懈了许多。   而此时姚婉宁转移了众人视线之后,趁着无人注意,她扬起的嘴角无力的垂落了下去,眼睛中泪光闪烁。   姚守宁转过头时,恰好见姐姐悄悄伸手擦眼角的动作,不由抿了抿嘴角。   这边两姐妹离开之后,姚家正屋里,曹嬷嬷也借着催热水的事,退出了正屋。   柳氏靠着丈夫,神色怔忡。   姚翝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环抱着她。   半晌之后,柳氏轻声的再问了一句:   “今晚你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   无论是程辅云说的话,还是姚翝承认代王地宫之事,对她来说都是极大的心灵冲击,令她心神恍惚。   “是。”姚翝知道她难以接受,却也并没有瞒她的意思。   两人夫妻多年,对彼此性情都已经十分熟悉了,他清楚柳氏性格坚强,迟早也会理解并直面这种乱局,绝不会退缩。   “婉宁真的是因为喝药之事,而中邪了?”   这样的话,在一个月前,柳氏压根儿都想不到自己会说。   “是。”   姚翝又点了点头,目光定定的看着她的脸。   她的目光呆滞,脸色泛白。   这几日她守着昏睡不醒的姚守宁,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的睡一觉了,眼底乌青,那眼袋如同两个鱼泡,颇为醒目。   今晚小女儿醒来本是好事,可接着镇魔司来人,她听到了许多的话,心中还没有完全消化,接着又去为一家人准备饭食,忙到现在,没来得及梳理自己,显得有些狼狈。   可在姚翝心中,却觉得她是再好看不过了。   “那额头的红痣,就是中邪的标志吗?”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姚翝叹了口气,再度点头:   “是。”   “程辅云说,说……”姚翝数次点头的动作,像是抽空了柳氏的力气,她几乎无法接着说出之后的话。   姚翝将她抱紧,温声道:   “你别着急,想听什么,我都给你说。”   “从哪里说起呢?”他动作温柔,勾起柳氏散落的鬓发,替她挽到了耳朵后:   “从西城案件说起吧。”   家里发生了这样大的事,他却始终态度温和而又从容。   这个向来以畏妻而闻名的男人,此时在柳氏心态崩溃时,以淡定的态度感染着妻子,使柳氏颤抖的身体逐渐平静,安静的听他说:   “西城案件之后,守宁跟我说,她看到了死者张樵的身上钻出了两股黑气,一股……”   这些话是程辅云先前盘问姚守宁时说过的,但当时柳氏不以为意,只当程辅云胡说。   可此时再从丈夫嘴里说出来时,她才知道这些是真正发生过的,而女儿从未与她说过。   “当夜西城孙神医的门锁被人毁去……接着将军府闹蛇,世子中了妖蛊,昏迷不醒……”   姚翝语气不疾不徐,说到姚守宁唤醒世子,后又阻止柳氏取水煎药。   “……之后婉宁病愈,额心出现一粒红痣。”   为此母女俩吵了一架,姚翝看着柳氏:   “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我……”   柳氏一脸茫然,嘴唇动了动,似是想问,这些事情为什么姚守宁都不跟她说。   可是话刚到嘴边,她突然想起,女儿数次似是想跟自己说一些话,可每次提到妖邪,她总是十分愤怒,对此反感异常,动辄喝斥,还将女儿骂哭。   她认为女儿话本看得多了,没了规矩,令她在家中罚抄书本,不允她外出。   之后母女二人便疏远了些,她还曾心中暗自纳闷,觉得这个小女儿不再与她亲近,也恐慌过。   想了许多缘由,却没想到症结就在自己的身上了。   “婉宁病愈的那日,我被刑狱司的人抓走,就在当夜,那邪祟便找上门了。”   姚翝摸了摸妻子的头发,将所有的事一五一十的跟她道来:   “只是你不明内里,又护女心切,阴差阳错之下暂时将‘他’赶走。”   他顿了顿:   “我原本令若筠找你要了那块蛇皮,想让他交到将军府的人手里,请将军府的人帮忙……”   可是姚若筠还没有来得及行动,将军府的人第二日便闻迅赶来了姚家。   “守宁央求世子帮忙,请他驱赶邪祟。”   他低声道:   “此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府中人中了妖法,睡得极沉,是世子帮了大忙,将婉宁保住。而守宁因此欠了人情,后面陪世子出城剿妖,都是早说好的。”   柳氏恍然大悟。   以前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如今经姚翝一解释后,便都想得通了。   她想起长公主一家三口来姚家那日,她看到姚守宁唤世子作‘爹’,当时羞怒难当,还要拿东西打她。   事后姚守宁下跪认错,姚婉宁也跟着哭声求情。   “……”   柳氏的手又开始抖。   若一切如姚翝所说,姚守宁之所以如此,是想求世子帮忙。   而她之所以求世子帮忙,一切都是因为她无意中使得姚婉宁中了邪术,女儿只是想要为她收拾善后。   那她发的那些火,说的那些话,岂不是使得两个女儿都受尽了委屈?   不知姚婉宁当时知不知道个中详情,若她早就知道一切,却在当日不声不响,替姚守宁下跪向自己认错,不知心中是个什么感受? ###第二百二十七章 梦醒了   “我怎么配当母亲呢?”   柳氏向来骄傲要强,性格固执,从不认错,此时却悔得心中滴血,欲哭无泪,一时之间痛苦到极致,却只能喃喃自责:   “原来当日世子约她狩猎,是这个缘故。”   她为此十分不快,后面还是丈夫宽慰她才勉强同意姚守宁出门的。   “那妖邪……”她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意,再问:   “是什么来历?”   “应该是白陵江的‘河神’。”   姚翝见她神色灰败难看,却倔强不肯哭的样子,拍了拍她后背:   “你还记得,家中闹了贼的那两夜,你做过什么梦吗?”   起初听了丈夫这话,柳氏还要下意识的摇头:   “我记不得……”   只是话刚一说出口,柳氏一下就僵住了。   闹贼的事已经过去好些时日,近来姚家发生的事也多,姚翝若问别的,柳氏恐怕早就已经抛到脑后。   可偏偏他问的是那两日柳氏做的梦。   她本来想说不记得,但夫妻二人的谈话却如一柄钥匙,打开了柳氏记忆,令她一下就想起那两晚发生过的事了。   她做过梦!   与姚守宁吵架那天,她还记得,小女儿晚饭后吵着要跟姚婉宁睡觉,她当时十分不快,事后与自己的乳母吐槽。   话说到一半,却不知不觉的就睡过去了。   梦中她听到了敲锣打鼓声,像是谁家有喜事要办似的。   她后来惦记两个女儿,硬生生从梦中惊醒,发现其他人都像是睡着了。   现在回想起来,这确实是一个诡异、古怪之处。   不过当时姚家进贼一事将她吓得不轻,她便下意识的将这些古怪事给忽略了。   而第二场梦境,则是在第二天夜里。   她同样梦到家中办起了喜事,本来应该在大狱之中的姚翝归来,二人身穿盛装,坐在正堂之中,长女姚婉宁与一陌生男子拜堂成亲了!   这件事情实在荒谬,而最荒谬的,则是在那之后,柳氏无意中听到家中有下人讨论,说是两夜梦到都在喝大小姐的喜酒。   此后柳氏询问曹嬷嬷,竟得知府里的人连着两夜都做了相同的梦。   柳氏那时对于妖邪存在一事十分反感,且事情涉及到了姚婉宁,再加上又担忧惹祸——那时姚翝、苏妙真姐弟接连入狱,她已经焦头烂额,深怕‘谣言’一传,引发了镇魔司关注,给姚家带来灭顶之灾。   因此从那以后,柳氏借着家中进贼一事,狠狠整顿了一番家中的仆从,勒令他们不得张嘴胡说,便将这事儿强行压下去了。   家中无人再敢讨论那两场梦中的婚礼,柳氏也刻意的想要遗忘这件事,哪知今日姚翝一提,那些往事便都想起来了。   “我……”柳氏语塞。   但姚翝与她夫妻多年,对她再了解不过,看她表情,便猜她已经想起了什么。   他目光落到柳氏的脸上,见她紧闭了眼,强作镇定。   但那眼睫却颤个不停,显然已经十分恐慌了。   “你取水之事,便如向‘他’下了聘礼,使他在婉宁身上打下了烙印。”   事情的真相十分残忍,但姚翝既然已经说开了,便没有再想瞒过柳氏:   “那粒朱砂痣,便是如此来的。”   妻子的脸色更白,那双手冰凉,紧紧将腿上的裙摆攥住。   姚翝心疼的去握她的手,怕她伤害自己,又道:   “那夜你遇到的‘贼’,应该就是‘他’了。”   “这怎么能作数呢?婉宁并不知晓,一切都是我的错……”   柳氏紧闭着眼睛,声音轻得近乎呓语:   “是我的错。”   见她如此,姚翝苦笑了两声:   “婉宁说得很对,事情已经发生了,自责也没有用。”   “最重要的,‘河神’两次前来都被赶跑,婉宁也好端端的,我们一家人齐心协力,总能想到办法应对的。”   他宽慰柳氏:   “再加上将军府的人也知道此事,因涉及到了妖蛊,所以你也知道,长公主、陆将军夫妇都没有置身事外的意思,我们尽量配合,说不定能解决此事的。”   柳氏神情忧郁,没有说话。   姚翝与她成婚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她露出这样的神色。   她必定是自责极了,这会儿也不可能被他三言两语便宽慰住。   他大声的唤曹嬷嬷进来,两人打了热水,供柳氏简单洗漱。   夜已深了,她忙了数日,早就已经累了。   今晚又发生了这些事,柳氏以往的认知受到了剧烈的冲击,姚翝帮着曹嬷嬷一起服侍了妻子躺下。   曹嬷嬷一脸担忧。   她将柳氏奶大,又一直跟在她身边,她内心之中既拿柳氏当女儿一样疼爱,又拿柳氏当主人一样关心、敬重,见她这模样,实在担心极了。   只是她年纪也不小了,跟着劳累了这些天,站了一阵腿都在抖。   姚翝向她摆了摆手,示意她自顾去睡。   曹嬷嬷知他性情,也对他十分信得过,见此情景,只得叹了口气,小心的将屋门关上,也跟着退出屋中。   屋里留了一盏小灯未熄,透过床幔照入床榻之中。   柳氏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心事重重。   “你说,妙真她是不是也中邪了?”   她总是翻身,自然也知道丈夫还没睡,只是她不敢转身去看丈夫的脸,深怕看到失望与自责之色。   “我不知道——”   姚翝沉默了半晌,说了这样一个回答。   他不愿意说一个晚辈的坏话,可许多事情早有端倪,柳氏当初看不清楚的,如今应该也能想得清楚了。   西城案件牵扯出了苏妙真姐弟,而姚守宁与她不合的事,姚翝纵然不常在家,也隐约有所耳闻的。   他知道苏妙真十分讨柳氏欢心,原本以为这个妻子的外甥女是温婉而顺从的性格,可今夜听到她与姚婉宁吵架,便知她以往怕是压抑了真实性情的。   柳氏没有说话,却死死的咬紧了嘴唇,重重将手握住。   “你说,守宁会不会恨我?”   沉默了许久之后,柳氏突然再度颤声问出这样一句话:   “我不明事理,对她数次喝责。”   将军府之行,因她送画一事,对她大声责备,将她骂哭。   “……长公主来家里那一次,她唤世子作‘爹’,想必也是因为想讨好世子,请他帮忙的缘故……”   “……”   姚翝欲伸手出去揽她入怀的手听到这话时,顿时僵住。   什么唤爹?什么讨好世子?他怎么不知道呢?   柳氏不知他内心疑问,还在自顾自的诉说着心中的恐惧:   “事后我还险些打她……”   姚翝一脸凌乱,觉得自己也需要有人安慰了。   ……   这边两夫妻集体失眠,另一边姚守宁姐妹回屋之后,都各自洗漱歇下。   姚守宁想起今日发生的事,既担忧已经被镇魔司盯上的世子,又想到回房时姐姐那抹泪的动作。   本以为今夜是个无眠之夜,哪知她高烧未退,先前本来就是强打精神应付,这会儿一躺床后,不知是不是心中积压了许久的心事终于痛快说出来了,发泄了心中压力的缘故,她竟不知不觉的就睡过去了,且睡得极香,连梦都没做半个。   而屋子的另一端,姚婉宁也很快进入梦乡之中。   梦里有个‘人’已经在等她,见她一来,沉声问道:   “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晚?”说完,‘他’像是注意到了什么,有些愠怒:   “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他的话音一沉,一股威压便扑面而来了。   “今日镇魔司的人来我家了。”   姚婉宁靠在‘他’的身边,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   而‘他’在听到这话时,愣了一愣,仿佛有什么事触及‘他’的回忆了:   “镇魔司?”   男人缓缓的转过了头。   他长得十分高大,姚婉宁仅及他肩头,与他壮硕的身形相较,无疑要娇小了许多。   与姚婉宁在梦中成亲的‘河神’褪去了现实之中的阴森诡异的黑气,露出了那张方正的面庞。   他的脸颊方正,眉庭饱满,一双浓眉如刀,眼窝略深,鼻梁高挺,嘴唇紧抿,面上自带威仪,有种霸气内敛之色。   只见此时的他满脸疑惑,不住的念叨着:   “镇魔司……镇魔司……”   “你怎么了?”   姚婉宁一见他神色不大对劲,随即问了一声。   男子双眉一皱,面现痛苦之色:   “镇魔司?镇魔司?我怎么觉得好熟?”   “像是在哪里听到过。”男子突然伸手抱住了头:   “我在哪里听到过?镇魔司!镇魔司!镇魔司!我的头好痛。”   自与他梦中相识以来,姚婉宁第一次见他如此反常的情况,见他只是抱头喊疼,似是浑身威仪都不顾,就地一蹲,便直喊‘头疼’。   她心慌之下连忙蹲下了身来,伸手去替他揉头,连忙说道:   “怎么好端端的就头痛了?既是头痛,便别去想了……”   她温声安抚,一双柔软小手又替他按头,如此数下之后,男子终于渐渐恢复了平静。   两人相互依偎,隔了许久,她才柔声问:   “好些了么?”   “嗯。”他点了点头,面无表情的拉了姚婉宁的手,示意她仍以手捂着自己的脸:   “再替我揉揉。”   他神色严肃,那模样不怒自威,仿佛天生霸主,此时却靠着姚婉宁,如撒娇一般,让她给自己揉头。   “好。”姚婉宁温声答应,替他轻轻的揉了几下,那男人索性坐倒在地,在他躺下的瞬间,地面幻化出一张软榻,将两人尽数接住。   他躺在姚婉宁的腿上,神色逐渐放松,隔了半晌,又问:   “镇魔司的人去你家干什么?”   “他们来我家,审问我妹妹,十分凶恶,说是要查一桩案子,若她不招,便要将她抓走——”   姚婉宁试探着说完这话,那先前躺在她腿上神色平和的男子却一下睁开了双目。   他的眼中迸出精光,握住了她的手,厉声喝道:   “他敢!”   “回头我要问问顾敬,是如何御下的!”   话音一落,他的眼神又像是被一层黑气蒙住,脸上的神情瞬间转化为怔懵:   “顾敬是谁?”   “……”   姚婉宁见他前一刻还十分清醒,下一瞬像是陷入了迷乱之中,不由有些无措。   “顾敬是谁?顾敬是谁?”   他抓了姚婉宁的手,迭声的问。   “我,我不知道……”   她见他神态逐渐狂乱,一双眼睛泛起猩红,心中一怔,先是下意识的摇头,接着又像是觉得这名字颇为耳熟,如同在哪里听过。   细细一想,突然就想起来了。   “顾敬,顾敬我知道他是谁!”   若在此之前,她可能真不知道此人是谁,可是今晚镇魔司来人,程辅云在审问姚守宁之时,提到了‘神武门’,而当时姚守宁说过:   “顾敬,是当年神武门的祖师爷,也是跟在开国太祖身边的四士之一。”   姚婉宁的神色一振,眼睛瞬时就亮起来了:   “我知道他是谁——”   她正欲开口,那男人抬起了头,眼中似是有片刻的清醒,有话想与她说——而下一刻,他在姚婉宁的面前随即化为黑气,离奇消失了。   “……”   软榻消失,姚婉宁的梦境陷入黑暗之中,她瞪大了眼,突然四处呼唤:   “夫君——夫君!”   “小姐!小姐!”   清元闻声而来,坐在床头,握住了姚婉宁的手:   “小姐。”   姚婉宁惊恐之下睁开双眼,却见映入眼帘的是青色床帐,半侧帘子被捞了起来,清元穿了一身寝衣,赤脚坐在她的床头。   “小姐是不是做恶梦了?我听到您在唤什么‘军’……”   她满脸担忧,伸手来摸姚婉宁的额头:   “是不是今夜镇魔司领人前来,将你吓到了?”   姚婉宁却不顾她的担忧,将她的手格开,推被坐了起来。   屋角一侧点了小小的油灯,这是她临时所住的姚守宁的闺房,夜半三更时分,白玉、冬葵睡得正香。   隔壁不远处,姚守宁也睡得很沉,呼吸极有节奏。   梦中与那人相处时特有的潮润感已经消失不见了,她摸了摸自己的手,有些微暖,她又去捏清元,也是温热的。   “这不是梦……”   她轻声自语,“是真实的。”   自梦中大婚以来,她夜夜入梦,那‘人’晚晚都来,她从来没有半夜醒过。   这一次那‘人’提到‘顾敬’,便化为黑气消失了。   没有了‘河神’术法,她半夜惊醒。   这种好事原本是先前的她渴望了许久的,可此时心中却无端有些失落。   “原来,我醒了啊……”   她叹了一声,本来该笑,也该觉得自己是从这一场噩梦中解脱,但那嘴角还未扬起,眼睛便觉得十分酸涩,眼泪‘刷’的便涌出来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爹来了   “小姐,小姐……”   姚婉宁性格沉稳内敛,因病了多年,乖巧懂事,知道身边人替她担忧,极少情绪外露。   此时突然大哭流泪,一下就将清元吓到了。   “你是不是做恶梦了?”   清元想要披衣出门去唤柳氏,姚婉宁坐倒在床上,哭得肩膀直抖。   她双手捂脸,也说不清内心之中是个什么样的感受——没有想象中摆脱了这纠缠自己多时的古怪梦境的轻松感,反倒心中有些空落落的,说不出的难受。   “不要惊动旁人。”   她不愿惊扰柳氏,也不愿将妹妹吵醒了。   大家都很不容易,柳氏今晚饱受刺激,不能再让她为自己再烦忧;而妹妹近来都为自己的事而奔走,累得病倒,高烧三日不退,好不容易睡个安稳觉,也不应该再被自己吵醒了。   “是,我只是做了一场梦,如今梦醒了。”   她双手捂脸,深吸了几口气,强作平静的将这话说完,但眼泪却是流了又流。   ……   这一夜姚守宁睡得很香,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了。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将冬日的阴霾穿透,照过半撑的窗户,洒入屋中。   “冬葵——”   她刚一呼唤,就听到‘噔噔噔’的脚步声传来。   不多时,有人伸手拉起帘子,冬葵那张满带笑容的脸出现在床侧:   “小姐醒了?”   “唔。”   姚守宁点了下头,随即便有一只手摸到了她额心之上,冬葵欢喜的道:   “已经退烧了!”   她这一场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休息好后,她的气色看上去好了许多,双颊浮现出嫣红。   冬葵怜惜的替她拉了拉被子,以掌心将被角压实了:   “小姐饿不饿?”   “厨房准备了两种粥,都是补气养神的……”   她不提吃的还好,一提起来姚守宁迅速就饿了,还觉得饿得心慌。   躺了几天,昨夜也仅喝了些粥水,到了此时早就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   听到冬葵这话,姚守宁直吞唾沫,拼命的点头:   “饿了,快给我准备。”   冬葵听她要吃东西,更是开心:   “我先替你找衣裳,倒了洗漱的热水就去。”   说完,立即便要去翻柜子。   姚守宁强忍饥饿,听她翻找东西,不由就好奇的问:   “几时了,我姐姐呢?”   她与姚婉宁暂时住在一起,近来姚婉宁身体好了许多,清元、白玉二人腾出手来,姚守宁若是忙不过来时,两人也会搭把手。   可此时屋里并没有旁人,四周安安静静的,显然就剩主仆两人在了。   “已经巳时中(十点左右)了,大小姐辰时一刻(约七点十五分)就已经洗漱好,去太太那边了。”   姚守宁一下愣住!   她睡醒之后头脑清明,一下就意识到不对劲。   最近一段时间,姚婉宁睡得很沉,夜里早早就泛困,而白天迟迟不醒。   今日竟起得这样早——“莫非是担忧娘?”   她嘀咕了一声,又有些失落自己的力量受到了限制,不由轻轻的叹了口气。   冬葵抱了一大堆要穿的衣服过来,往床上一搁,转身去兑热水,随口问着:   “小姐怎么才起来就叹气?”   “我想起了昨晚的事。”   说到昨晚,冬葵脸上笑容一收,也有些想叹气了。   “四日前,代王地宫真的出事了?这世上真有妖邪?”   姚守宁出门一事瞒她不过,也没有想过要瞒她。   这个世界恐怕很快就要乱套了。   妖族筹谋多年,恐怕不会甘心小打小闹的。   无论是‘河神’,还是代王被玷污的尸身,以及代王地宫之下那陆执口中提到的另一条通道,都使姚守宁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儿。   这也是她昨夜没有阻止姚翝告知柳氏真相的原因,就是因为天将大乱,姚家的人不能活在一无所知的假像之下。   想到此处,她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是真的!”   “代王地宫中真的出了事,那代王尸身被妖邪玷污、占据,化为妖蛇。”   她每说一句,便令冬葵眼睛更瞪大一分,姚守宁愁眉苦脸:   “我怕……”   后面的话她没有再说下去,接着又想起了一个事:   “对了,那日我从世子手中拿回来的两本书……”   镇魔司昨夜来势汹汹,且程辅云竟能将她与姚翝等人私下说过的话复述出来,可见镇魔司耳目确实惊人。   代王地宫出事之后,世子那两本手抄可能会被人当成证据,继而对陆执不利。   “事发之后,大小姐令我们暂时将它烧了。”   冬葵说这话时,有些忐忑。   事到如今,她也知道四日前姚守宁是与陆执一道出门,珠子巷出事的马车上坐的就是这两人。   那日她不知内情,还当着姚守宁面胡乱猜测……   冬葵定了定神,将心思重新拉了回来,姚守宁此时提到那拿回来的两本书,想必也不是随意买到,姚婉宁既然吩咐烧书,说不定那书本是与世子相关,还涉及到了代王地宫的事。   现在姚守宁问起这书册,她怕众人举动坏了小姐的事。   “好!”   姚守宁一听这话,不由松了口气。   陆执当时抄这两本书给她,原意是让她大概了解一番王侯坟墓,让她心中对于挖坟顺序有个了解。   哪知两人运气如此之好,头一遭出门挖坟,就遇到了事故,引起了朝廷警惕。   自此之后,王室定将陵墓看得很紧,再想挖皇室祖坟可不容易了,那两本书烧得正是时候——就是有些可惜陆执抄写一番的心意。   “不对。”   姚守宁想到此处,心中一紧。   她自小到大运气虽说不坏,但也没有好到如此地步,一来就碰上大事,点破妖族阴谋。   有没有一个可能,是妖族谋划多年,早早的就已经破坏了大部分皇室陵墓,将这些皇室尸首玷污呢?   当夜两人遇蛇之事,并非两人运气来了,无意中发现了大秘密。   ——而是陆执与她选中的代王墓,只是这些早就被破坏的皇室陵墓之一呢?   一念及此,姚守宁汗毛倒立!   她面色微微一变,冬葵已经备好了热水,唤了她一声后,便出门端饭去了。   姚守宁想到这些事,哪里还坐得住,掀开了被子起身。   寒气迅速将她包围,她打着哆嗦,自己伸手穿衣,下地时一个踉跄,险些跪了下去。   高烧虽说退了,可躺了几天,身体仍是虚弱,恐怕要养两日才能恢复平日的样子。   姚守宁头晕目眩,又静坐了片刻,这才匆匆将自己打理一番后,准备前往柳氏的房里。   冬葵提了食盒进来时,就见她抱着门框直喘气的样子,不由吃了一惊:   “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我要去我娘那边。”   她要去寻柳氏,让父母找人去将军府带个信,使世子提高警惕。   “可是,可是你不是饿了吗……”   冬葵有些诧异不解,姚守宁也不知道与她如何解释,只是道:   “你提着东西,我们去娘那边再吃。”   小丫环只当她是担忧柳氏,见她一脸着急,便也不坚持,连忙一手提了东西,一手上前扶她。   主仆二人急忙往柳氏房中赶,一到柳氏房中,便见到了满屋的人。   不止是姚婉宁三人在,大哥姚若筠也在。   屋里气氛有些怪异,柳氏脸色苍白,神色萎靡,仿佛一夜之间整个人丧失了精气神,眼睛布满了红血丝,看到姚守宁过来的时候,她缩了缩肩膀,脸上露出小心翼翼的神情:   “守宁——”   柳氏一向强势,为人又爱体面,家中出事那阵,无论情况有多艰难,她都将自己收拾得格外齐整,并不忽视细节。   可这会儿她竟没有涂脂抹粉,眼睛下方还出现了眼袋,仿佛一夜老了好多岁。   “娘!”   姚守宁有些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母亲,不由唤了她一声:   “您没睡好吗?”   柳氏扯了扯嘴角,想要说话,却有气无力的样子。   姚婉宁坐在她左侧下首的位置上,低垂了头,心事重重,见到妹妹进来,她抬起头,一双杏眼微肿,像是哭了许久。   一旁的姚若筠也有些不对劲儿。   他脸色发白,黑眼圈都溜出来了,一个劲的以手掩嘴打呵欠,好似昨夜没有睡。   “这是怎么了?”   全家之中,睡得最好的可能只有姚守宁。   她病了几天,但看样子竟然是几人之中气色最好的。   冬葵扶着她进屋,她目光一转,竟有些罕见的发现以往跑柳氏房中最勤快的苏妙真竟不在此。   “爹呢?”   她问了一声,柳氏抬了下手,竟似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曹嬷嬷就道:   “衙门有事,天不亮大爷就出门了。”   “你怎么不多休息一阵?若是饿了,就在房中吃就行……”   柳氏见她被冬葵扶着过来,有些担忧,先是念了两句,但话没说完,又露出不安之色,深怕自己多说了几句惹人厌弃。   “我来找大哥有事。”   “找我有事?”   姚若筠又打了个哈欠,冷不妨听到妹妹提到自己,不由用力挤了挤眼睛,眨出两泡眼泪,呆呆的望着她:   “什么事?”   “大哥,你昨晚挑灯夜读了?”   姚守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凑近了他一些,有些担忧的问了一句。   她这话音一落,姚若筠顿时一恍惚,这才有些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挑灯夜读’这几个字显得格外的陌生。   自家中出事之后,他便暂时放下了学业,一心为了家中奔走。   不过忙了一段时间,既没有帮上家里的忙,也没有读成书,两头都落了空。   唯一算是有所收获的,便是查到了‘应天书局’的端倪。   而明年秋闱可不远了,姚若筠想到上次柳氏训斥,顿时心中暗叫不妙,十分阴暗的猜测:莫非守宁看娘亲心情不好,有意想拿自己作借口,引柳氏来骂,好出一出气?   “我,我没有……”   姚若筠心中悲慌,却又想到父亲平日的叮嘱,身为家中老大,有些黑锅是他当仁不让该背起来的。   他含泪道:   “我昨夜只是没有睡好……”   昨天发生了那么多事,听到了妖怪的存在,不止对柳氏是极大的冲击,姚若筠也受刺激不轻。   他原本以为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夜里必定会梦到奇形怪状的妖怪吃人——哪知他真的是做梦了,却一晚都在梦到姚婉宁、姚守宁两姐妹一直不停的背着他说悄悄话,无论他怎么竖直耳朵听都听不到,真的急死个人!   姚守宁见他面色僵硬,一副纠结着不知怎么说话的样子,当即不再为难他,换了个话题:   “算了大哥,我有事找你帮忙。”   姚若筠松了口气:   “你说。”   “我想请大哥替我跑一趟将军府……”   她与陆执之间的交往,经过昨天程辅云一番审问之后,也算过了明路。   而且她这一发烧昏迷,柳氏还以为她是患了相思病,已经说过不管她与世子往来,姚守宁索性直接将自己的打算当众说出来:   “帮我探一探世子的病,同时告诉他,昨夜陈太微过来,可能刺了我一针……”   她总觉得陈太微昨夜替她把脉时,刺痛了她的手,兴许是对她做了什么手脚。   姚守宁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甚至手腕又觉得隐隐刺疼,正抚着腕间,心中思索着要怎么让姚若筠带话时,接着就听到外面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   众人被这脚步声吸引,不约而同的抬头去看。   “郑叔怎么来了?”   来者是郑士。   只见此时的他满脸欣喜,因跑得急,头上见了汗,额头有些反光,直喘着粗气。   跑进院中之后,见到屋里姚家众人,他不由眼睛一亮,伸手唤了一声:   “太太,太太,大喜!大喜!”   他一句喊话,令得姚守宁心中一动,似是意有所觉。   若是以往,以她能力,此时应该已经‘看’到发生了什么事。   但力量耗尽之后,她预知之力褪化,对于未来之事,昨天并没有任何感知。   姚守宁本来还有些恐慌要如何恢复力量,没料到随着自己病好,又好像是有所感应,这对她来说无异于一件天大喜事。   “大喜?”   柳氏反应都像是有些迟钝,听闻这话,茫然的抬起了头来:   “有什么喜的?”   家里发生了这些事,从西城案件沾染官司后,便没一天太平日子。   大女儿因她的举动而沾染邪祟,侄女苏妙真也似是中了邪,而镇魔司也盯住了姚家——   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什么大喜?   “老爷来了,老爷来了!”   郑士提了衣摆,一面大喊,一面进了院子:   “太太,老爷来了!”   他一连重复了好几声,一开始的时候,柳氏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但姚守宁的脑子转得快,迅速想起郑士出身。   他出身南昭,曾是跟在自己父亲身边的一个军士,后才在姚家为仆,跟着姚家人进入神都生活的。   细想之下,柳氏前些日子寄往南昭的书信约摸有一个月了。   再一联想到自己先前心中那一丝奇妙之感,她顿时大胆猜测:   “是不是外祖父来了?”   她喊得大声,引起了屋里人的注意。   柳氏失态之下仓皇起身,衣袖带倒了桌旁的茶杯,声音都变了:   “我爹来了吗?”   “是,是!”   郑士十分欢喜,声音洪亮的喊:   “老爷来了,老爷从南昭来了!此时恐怕进了二门,我送了大爷回家时,恰好在九弄堂撞上,险些没认出来呢!”   他高声道:   “我急于给太太报信,回家之后,便先让门坊的良才先陪老爷慢慢进来,我自己抢先一步回来的。”   这一消息令得众人大喜。   就连神态萎靡的姚婉宁也惊喜无比的站起了身,与姚若筠对望一眼,露出笑意。   姚家人一扫之前的低落心情,各个欢天喜地。   先前还郁郁不快的柳氏这会儿眼睛都亮了起来,身体颤个不停,迭声问:   “我爹真来了?真来了吗?不要骗我!”   “不骗人,不骗人!”郑士笃定的回应。   “我不相信!不相信!”柳氏既有些期待,又有些怀疑:   “信才送出去月余,照理来说,就是我爹收到信后便来,也不至于如此快呀?怎么也要开年才到啊?”   “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她有些焦躁的不停发问。   郑士还来不及回话,一道清雅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是真的!” ###第二百二十九章 熟悉感   那声音柔和温雅,又似是带着一丝笑意,听进人的耳中,仿佛将人心底的烦恼全都驱散了。   不知为何,姚守宁总觉得自己的记忆之中有一处尘封之地被轻轻的触动,那原本丧失的预知力有一瞬间得到恢复。   一种既是无比陌生,却又诡异的熟悉感涌入姚守宁的心头:她与柳并舟见过!   这个念头一涌入姚守宁脑海,将她自己都逗笑了。   柳并舟是她的外祖父。   幼年时期,她一直是在南昭度过,纵然当时柳氏与父亲之间生疏了不少,往来并不多,但作为长辈,逢年过节总是要碰面的。   姚守宁年幼的时候,与外祖父就算不是十分亲近,可自然是见过面的。   此时怎么会浮现出这样一个念头?   她有些纳闷,却在知道自己的血脉力量后,又不愿意忽视这一直觉,而是暗自揣测。   正在她怔神的片刻之间,屋里众人已经站起了身来,柳氏踉跄数步上前,率先走到了门口往外望——   只见庭院的门口处,一条青石小道直通内庭,郑士的身后传来脚步声,数息之后,一道身材高大的人影映入了众人眼帘之中!   那人年约五旬,花白的头发梳得十分齐整,以一根毫不起眼的木簪固定于头顶处。   柳并舟身穿青色儒衫,腰系淡紫丝绳,外披黑色大氅,见到柳氏等人之后,便立于原处。   正如柳氏所说,他年少时长得俊美,此时上了年纪,也风采依旧。   他留了长须,脸颊清瘦,眼角有皱褶,但那双眼睛却仿佛蕴含光华在其中,宛如剔去了满身庸俗,一派仙风道骨的洒脱。   柳并舟的目光在姚家众人脸上一一滑过,在姚婉宁身上顿了片刻后,最终落到姚守宁身上了。   虽说柳氏是他的长女,照理来说女儿应该肖父,可柳氏其实与他并不相像。   姚家三个子女,无论是姚若筠还是姚婉宁,长相并不算十分出色,唯独最出彩的,就是姚守宁了。   一般人见到姚家人时,第一眼的目光都是放在姚守宁身上,可此时柳并舟的眼神却与这样的目光并不相同。   姚守宁感应得到,外祖父看她的原因,并非是因为她长得最好看,也不是因为她与柳并舟样貌相似的缘故。   他的神情复杂,仿佛透过与姚守宁对视的那一眼,想起了许多的东西,目光逐渐的就湿润了。   “守宁啊——”   他突然叹息了一声,声音之中带着哽咽,将他身上那种似是不食人间烟火气息的出尘脱俗之气瞬间就冲散了。   “又再见到了——”他若有所思,眼里蒙上一层水雾,却极力睁大了眼睛,将她的模样看入眼里,与记忆中的那个‘人’的影子逐渐相结合。   过往的思绪逐渐清晰,那些本以为遗忘的记忆又重新浮上心头。   柳并舟的手开始轻轻颤抖,他下意识的将大氅的边沿握住,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三十二年了……”   他强忍激动,不自觉的叹了一声,而柳氏等人这会儿终于反应过来了。   “爹!”   以往姚家里,性情强势,说一不二的柳氏此时重重的一跺脚:   “爹!您怎么才来了?”   她埋怨的话脱口而出,说话的同时,那眼圈越来越红,大股大股的水意从她眼睛里涌了出来:   “给您写信都一个月了,您怎么现在才来?”   话没说完,她失声大哭,“我家里出事了,您知不知道?呜呜呜——”   自昨晚与家人谈话后,柳氏心中便憋了一股气,郁结在心中。   这股气丈夫的爱护无法令她释怀,儿女的宽慰与理解只会令她更加自责。   她一宿没睡着,闭眼就梦到当初取药、闹‘河神’的那一幕。   姚婉宁的话像是走马灯似在她脑海里来回的响,丈夫说是她取水的那一刻,白陵江的‘河神’便已经将烙印打在了姚婉宁的身上了。   她后悔、她自责。   她一直以来养成的性格,令她没有办法直视自己的过错,并轻易原谅自己做的事,便唯有自我折磨。   “我做错事了,做错事了!”   柳氏哭得涕泪横流,强撑的精神此时在意外见到父亲时,终于崩溃了。   她嚎啕大哭,伤心得根本站不住,曹嬷嬷见她痛哭,心中一慌之下想来扶她,却根本扶她不住。   “我害了婉宁,我怎么办?”   “爹啊——”   “……”   姚守宁兄妹几人目瞪口呆,第一次看到柳氏如此失态,不知所措间,因柳并舟的到来而生出的欢喜一下被慌乱冲淡了。   “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   曹嬷嬷倒是松了口气,见她瘫坐在地,也跟着坐地陪她,取了帕子,替她擦泪珠,不时伸手拍柳氏后背安抚。   柳并舟的回忆被女儿的哭声打断,眼中闪过无奈之色,大步上前:   “哭什么!”   他伸手去拉女儿的胳膊:   “不就是做错事了?爹在这。”   柳并舟一句话,令得先前还哭得撕心裂肺的柳氏一下怔住。   她早年丧母,性情一直好强,身边有个柔弱需要她照顾的妹妹,自来担任的都是靠山一样的角色,极少听到这样的话语。   这对父女本来有多年心结,往来并不多,可柳氏听到父亲这话时,心中那股恐慌却得到了安抚。   “有什么话,进了屋再慢慢说。”   柳氏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   刚刚一通大哭后,她情绪得到宣泄,此时已经平静了许多。   那双本来已经如死灰般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整个人的精神都振作了不少,接过曹嬷嬷递来的帕子擦脸,又借着父亲的手爬起身来,一面转身吩咐逢春去打热水,以供自己与父亲洗脸洗手。   她的失态只是那一阵,这会儿又恢复了以往的精明能干,做完这一切后,她跟在柳并舟身后,任他坐了主位,自己则是坐到了他左手侧的另一张椅子上,接着才又擦了一下眼睛,声音沙哑的道:   “您怎么来得这样快?”   她先前哭着还埋怨柳并舟来得慢,这会儿又好奇父亲怎么才十二月下旬就到神都了。   “是一个人来的?怎么没找个人跟在身边侍候?”   逢春很快打了两盆热水进来,分别放在椅子两侧的柜子上。   柳并舟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伸手去拧帕子,看了屋里人一眼。   姚家留在屋里的都是自己人,侍候的丫环、曹嬷嬷等也都是熟面孔,虽说多年未见,但柳并舟依旧一一辨认出来了。   “这是逢春、这是冬葵……”   “爹!”   柳氏性情急躁,见他不回自己的话,不由提高音量喊了一声,话音之间竟有几分当年还未出嫁时的娇纵。   “你看你,急什么?”   柳并舟摇了摇头,说了她一句:   “那脾气可跟你娘不一样,倒与你祖母当年差不多。”   父女二人之间寥寥几句对话,柳氏低头嘀哝的几句埋怨,顿时将二十来年的隔阂一下就冲散。   “我们十年未见,守宁的生辰也快到了,上个月我便寻思着入神都,说不定正好赶守宁的生日宴。”   他笑呵呵的,一派儒家文雅的风范。   “哪知在半路就接到了你的信,知道了家中发生这样多的事情。”   姚守宁围站在长辈身侧,听了柳并舟这话,心中略微觉得有些古怪。   她转头看了姐姐一眼,却见姚婉宁也正好也在抬头看她,姐妹俩交换了一个眼神,眼中都有不解之色。   上个月家中发生了事后,柳氏确实写了信回南昭向父亲求助。   可送信的人是柳氏特地找的,怎么会这样巧,半路就遇上了呢?就是遇上,双方互不相识,怎么就这样阴差阳错搭上线?   姚守宁诡异的觉得外祖父说不定是特意守候,所以拿到了这封特殊的家书。   但他为什么会特意守候?除非他早就知道这封信的存在,所以才会这样巧合的截拦。   就在这时,柳并舟似是注意到了姐妹俩的小动作,目光转了过来。   姚守宁与他视线交汇的刹那,见他微微一笑,目光之中带着感慨。   那眼神不仅仅像是在看一个疼爱的晚辈,仿佛终于见到了一个许久不见的故人一般。   柳并舟对她微微一笑,刹时之间,姚守宁看到他头顶那支木簪发生异变。   原本是一支由木头打磨而成的簪子,却在片刻之中,在簪头鼓出一个个米粒大小的鼓苞来。   那些细苞舒展,片片嫩绿的新芽从中张开,一下春意盎然!   她蓦的瞪大了眼,仿佛有些不敢置信一般。   柳并舟见她如此动作,不由眼角微微一弯,露出一丝笑意来。   “姐姐——”   姚守宁回过头,去唤姚婉宁,再看自己的大哥。   却见众人脸上神色如常,好似并没有看到外祖父头顶的木簪变化。   她再去看柳并舟,他头上依旧戴着那支木簪,只是那簪身之上已经钻出嫩绿新芽,那枝芽带着勃勃生机,随他说话转头,而微微颤抖,生动非凡!   柳并舟向她眨了眨眼,露出调皮之色,接着转头回应柳氏的话:   “潮平跟我一起来的,收拾了一些东西在马车上,他走得慢,就在后面,我是搭了郑士的车一道过来。”   他口中所说的‘潮平’是柳家的下人,跟在柳并舟身边许多年,对他忠心耿耿,又学了些武艺。   柳氏听到有人陪他出门,这才松了口气。   只是她想到家中发生的事,不由又泪眼涟涟。   “爹。”她低声的唤了一句:   “自上月起,家中可发生了不少的事。”   事情要先从她接到了小柳氏托孤的信说起,“您也知道婉宁自出生时起,身体就不好,上个月,我听闻江南有位孙药王的子孙后代要来……”   柳氏为人虽说刚愎自用,性情也十分固执,可她知错便改,对于自身的错误半点都不避讳,哪怕是当着三个儿女的面。   她将自己冲动之下要砸孙神医的药馆,接着发生事端,使世子、孙神医中邪,姚家卷进官司及后来自己受孙神医蛊惑,令女儿与‘河神’结下姻缘,继而梦中成婚的事都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   “不瞒您说,我这些日子暴躁无比,心中半点儿都静不下来。”   柳氏拿起热帕子,捂住了脸:   “昨夜我听闻妖邪存在,如五雷轰顶,我不信守宁,害了婉宁,又有负致珠所托,把好端端的一个家弄成这样,我,我……”   她又‘呜咽’着哭,“若非事情还没办完,我真是没脸见人,若婉宁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活不下去啦——”   “胡说!”   柳并舟听她这样一说,顿时一声斥责。   他慢条斯理的将双手擦了一遍,接着将帕子扔回盆中,自顾自起身将披风解了,并没有落坐,而是居高临下望着柳氏:   “不过区区一丝妖邪之气的影响,就使你慌了手脚,还说什么活不下去,真是孩子气!”   说完,他摇了摇头。   众人听闻他这话,正有些错愕间,柳氏不明就里,茫然不解之时——   就见柳并舟一手负于身后,抬起右手,三指包握,食指与中指并列伸出,虚空写字,嘴里喊:   “子不语怪力乱神——”   那每一个字听起来铿锵有力,在场几人也都是读书识字之人,知道这句话出自于孔圣人之口,可不知为何柳并舟此时会说这样的话。   唯有姚守宁,总觉得外祖父这短短一句话中,仿佛蕴含了无穷的力量在里面。   “诛邪!”   柳并舟神色一凝,‘诛邪’二字说出口的刹那,大儒之力形成浩然正气,化为天地之间一种奇妙的束约。   ‘嗷哈——’   在场众人耳中像是听到了一种似兽如蛇鸣般的诡异惨叫,好像十分凄厉一般,接着柳氏的面容扭曲。   细看之下,她的脸庞像是蒙了一层黑烟。   那黑烟如同被逼出体内,不甘的在她面庞盘旋,偏生她本人毫无察觉。   大儒的力量施展,‘诛邪’二字化为法言,姚守宁惊骇万分的见到她外祖父手指所划过之处,皆留下金影。   ‘诛邪’两个金光灿灿的大字浮于半空,眨眼之间变成两尾细长的金龙,直冲柳氏门面!   ‘嘶哈!’   那黑气发出凄厉至极的警告,盘成一团,一只朦胧纤细的蛇影在黑气之中若影若现。   它正欲冲那两尾金龙张牙舞爪,却在刹时之间,两气相撞,黑气瞬间被冲散!   两条金龙轻而易举撕破邪雾的封锁,将那盘据其中的黑蛇之影击溃,隐入柳氏的身体里面。 ###第二百三十章 救世主   金芒所化的龙影钻入柳氏的身体后,她脸上的那层黑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去。   一股黑气从她眉心之中弥散开来,随即众人都闻到了一股若隐似无的恶臭腥气。   她原本有些浑浊的眼珠逐渐变得清明,长纹的眼尾、眉梢间的凶戾,一点一点被抹平。   柳氏略微前探的颈椎抬了起来,枯黄的脸色变得苍白,那暗淡无光的蓬乱发丝也多添了几丝光泽。   她好像一瞬间年轻了五岁有余!   “……”   众人看到这一幕,不由目瞪口呆,久久说不出话来。   姚守宁见着此时的母亲,既是有些陌生,又觉得有些熟悉感。   “娘——”   她唤了一声,打破了满屋的沉寂。   柳氏如大梦初醒,伸手去压自己的脸,震惊得说不出话:   “刚刚,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她只是肉眼凡胎,看不到柳并舟以大儒之力催发出来的两条金龙,也看不到那条试图负隅顽抗的妖蛇之影。   可她却也隐隐听到了嘶鸣声响,及妖气被驱走后的轻松之感。   好似浑身卸下了背负多时的大石,让她整个人从心灵到身体都完全放松了下来,不再像之前一样满身心都是压力,稍一遇事,便浑身紧绷,寝食难安。   “你中了妖气。”   柳并舟收手回座,理了理自己腰侧挂的丝络,含笑回了一句。   若是以前,柳氏听不得这样的话,甚至听到‘妖气’二字时,便会暴躁异常,控制不住要发脾气。   可此时她再听自己中了邪后,心中却只剩茫然,喃喃重复:   “妖气?”   “我中了妖气?”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纵然亲眼所见,却仍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这怎么可能呢?”   众人之中,姚守宁与姚婉宁两姐妹是最镇定的,只是姚守宁对柳氏中邪一事感到懊恼又后怕。   她有些自责。   柳氏这一个多月以来性情比以前更加暴躁,她以为是因为偏心表姐的缘故。   而她觉醒了辩机一族的力量,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母亲中了邪。   想到这里,姚守宁心中越发不安,眼睛酸涩,拼命的忍着,不愿让眼眶中的泪水流出来。   姚若筠则是目瞪口呆,与其他人一样,他是昨夜才听说了这世上有妖邪一事,可道听途说,又哪有亲眼目睹来得震撼呢?   他看到了柳并舟一句话后,柳氏身上传来的古怪嘶鸣及眉心中散逸开来的黑气,一切都像是幻觉。   姚若筠拼命的揉自己的眼睛,再盯着柳氏看个不停。   “怎么不可能?”   柳并舟摇了摇头,道:   “你再想想,你什么时候沾染了妖邪?”   “我……”   不知为何,柳氏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苏妙真的影子——   她欲言又止,看了父亲一眼,不知该如何开口。   就在这时,姚守宁倒想起了一个事,匆匆抹了把眼角:   “娘,娘,西城,西城张樵死时!”   柳氏开始没明白她话的意思,姚守宁又道:   “张樵死的时候,血,泼洒到您身上的血。”   一句话令得柳氏恍然大悟,终于想起了当日的情景。   张樵死时,她站得很近,陆执抽剑回来的时候,血洒了几滴到她身上。   当时柳氏就觉得十分不适,可她以为是自己见了死人,又因苏妙真姐弟、姚翝卷入人命官司而担心,并没有多想。   自此之后,她便性情变得比以往更加恶躁,好似戾气逐渐加深,脾气也难控制,更听不得人提起‘妖邪’二字。   现在想来,柳氏以前虽说排斥妖邪一说,可也不至于像之后,听到便恨得咬牙切齿。   “是,是,我想起来了……”   她连连点头,随即醒悟:张樵死后身体果然钻出了黑气一分为二,影响了世子、孙神医,也间接性的令她也受了妖气的玷污。   “若当时就有妖气附在我身上,”柳氏一恢复之后,迅速想到一个事:   “那我当时拿药取水,岂不是——”   柳氏咬紧了嘴唇,心中懊悔万分:   “我不应该如此固执,若早听了守宁的话,说不定请了大师,便能驱邪,也不至于使我的女儿被妖邪打下烙印。”   亲自感受过妖邪附体之后,柳氏对这世间有妖邪存在一事再无怀疑。   但姚婉宁与‘河神’之间的事,已经成了她新的心结,使她难以释怀。   不过她想到父亲先前驱邪手段,眼睛一亮:   “爹。”她急急站起了身:   “您既然可以驱散我身上的妖气,那婉宁身上的妖邪,您有办法么?”   柳氏话音一落,柳并舟就转过了头,目光落到了姚婉宁的身上。   在他注视之下,姚婉宁也不知是为什么,生出一股心虚之感,下意识的低垂下头,极力压制着自己想要掩盖额头上的那粒朱红小痣的动作。   最终柳并舟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一股怜爱、不舍。   姚守宁见他神情,心中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正欲开口:   “外祖父——”   柳并舟摇了摇头,以目光将她的话止住:   “婉宁的事情,我暂时没有办法,解决的契机也不在我。”   他这样一说,柳氏哪里还稳得住,当即便要出声,柳并舟抬了抬手:   “你的性格太急躁了。”   他说道:   “那附在你身上的妖气十分微弱,必是有人近距离以邪术操控,才会影响你的心神罢了。”   神都之中道观虽多,号称驱邪的手段也不少,但许多都是骗人的把戏罢了,根本辨认不出来妖邪,“更别提发现你身上的那道妖气,并将之驱逐。”   说完,他看了姚守宁一眼,意有所指:   “这妖气十分隐秘,若非有人提前告知我,恐怕我也不会察觉。”   “哦?”柳氏一开始听他话中的意思,像是对妖邪也不是能绝对克制,正有些失望间,又听他后面说了这话,不由眼睛一亮:   “是谁告知您的?”   她往前迈了一步,有些焦急的道:   “这人对姚家的情况竟然如此清楚,可有救婉宁的办法呢?”   她性情本来就急,又事关姚婉宁安危,此时不等柳并舟开口,拉了他的手,如幼时一般摇了两下:   “爹,您快说呀!这人是谁?若他/她有救我姚家的方法,我们想办法去求。”   “是一位小友!”   柳并舟沉默了一阵,那目光仍是望着姚守宁的方向,却像是透过了她,在看另一个人的影子:   “是一位三十二年前,见过的小友。”   他的话语之中流露出怀念、喜爱相交集的语气,并着重强调了‘三十二年前’。   柳氏没有听出他的暗示,姚守宁却一下怔住。   “三十二年前?”她抬头,问了一声。   “对。”   柳并舟目光与她对视,那眼里带着笑意,似有无尽的情绪包藏其中,他冲着姚守宁招了招手:   “守宁,过来。”   柳氏微微一愣,姚婉宁与姚若筠也面露疑惑。   曹嬷嬷见这一家人有话要说,便索性带了逢春、清元等人出来。   她向郑士招手,将人唤去之后,跟郑士商量:   “你去衙门给大爷传声讯,说老爷来了。”   哪怕曹嬷嬷不说,郑士也是要跑这一趟的,听她吩咐,便接连点头,二话不说转身往外走。   曹嬷嬷对其余几个丫环道:   “冬葵一人留在外面,盯着其他人不允许靠近,我们几个去厨房帮忙,今日太太恐怕顾及不上这些了。”   柳并舟一来之后,姚家热闹,必要整治两桌席面的。   昨晚镇魔司程辅云说的话将曹嬷嬷吓到了,她深怕家中藏有镇魔司的耳目,索性将下人一并带出来。   几人懂事的点了下头,将空间留给姚家众人。   姚守宁听从柳并舟的吩咐,来到外祖父的身侧。   他转头盯着少女看,那目光越发柔和,原本满眼的笑意,却眼见着慢慢就浮上了一层水雾,脸上露出感慨:   “守宁快要十六啦。”   “是。”柳氏不知道父亲突然说这话的用意,但却仍是点了点头:   “她生辰在二十五,今日已经十九了。”   “快了,快了。”柳并舟的眼神略有些恍惚,伸手出去似是想要摸她的头:   “当初见你的时候……”   外祖父的神情不对头!   姚守宁总觉得他话中意有所指,可惜她的力量受到了制约,根本无法透过柳并舟的话,‘看’到他的内心深处。   她本来想听外祖父接着说下去,但柳并舟似是意识到自己情绪激动之下说漏了嘴,将话题一转:   “——还是你娘即将带着你离开南昭,才五六岁的样子。”   他的话毫无破绽,可姚守宁总觉得他提起的两人‘上一次的见面’,并非当年南昭分别的时候。   “外祖父,您说的这位小友,是在您32年前见过的吗?”   她压下心中的疑惑,决定主动开口询问。   柳氏将她教养得很乖,性格活泼却又不失礼礼,坦然大方也不见扭捏拘束。   “对!”柳并舟含笑再回答了她一次,目光里带着鼓励之色。   “三十二年前,是当年您参加应天书局的时候吗?”   姚守宁再度发问,柳并舟笑意更深,点了点头:   “是!”   “应天书局?”柳氏惊呼。   “应天书局!”姚若筠也露出吃惊之色。   母子俩相互对视了一眼,姚若筠脸上的吃惊迅速化为心虚,下意识的看了看姚守宁。   幸亏姚守宁此时的注意力全被柳并舟吸引,并没有留意到姚若筠的表情,他暗暗松了一口气,有些庆幸的同时,想到妹妹当时执意要查‘应天书局’的存在,显然可能她当时就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可惜这样大一个好机会摆在他的面前,他却错过了解迷的机会。   姚若筠有些懊恼,柳氏却有些迷糊:   “当年的应天书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并不傻,回忆起自从自己跟姚守宁讲了当年的往事后,姚守宁应该四处探问过,甚至拜托了姚若筠帮忙查‘应天书局’的存在。   事后姚若筠不明就里,问到了自己处。   当时她一心为姚婉宁的病情而担忧,压根儿没功夫去细想这些,只以打发小孩的心态随意说了几句将姚若筠打发了。   现在细想,姚守宁对此事分明十分上心,甚至打听到了‘应天书局’是在三十二年前发生的,可见私下已经查探出不少东西。   再一回想当年父亲参与‘应天书局’后,曾含糊不清的与她道:会有特殊的血脉在他后代之中苏醒。   在以前的几十年时间里,柳氏自然将这当成无稽之谈,可现在再一回想,已经察觉出端倪了。   世子中邪昏迷,是姚守宁将他唤醒;姚婉宁两次险被‘河神’所害,是小女儿想办法请世子帮忙的。   陆执剿灭蛇妖的时候,邀请了姚守宁同行……   莫非,柳并舟提到的那个会觉醒的特殊血脉——“守宁!”   柳氏一声惊呼,将眼睛瞪大了。   “当年,我的师父亲自带我参与了应天书局。”   柳并舟提到已逝的故人,眼中蒙上怀念、感慨之色:   “那场书局的主持者,是一位特殊的人物,他老人家当时正在寻找一位后辈,已经寻了七十多年了。”   他说到这里,姚守宁的内心像是被一种特殊至极的感觉撞动,她鼻子一酸,眼睛已经模糊。   “我的师父说,这位前辈感应到了与这位后辈之间存在的缘份近了,恰好当时他察觉到天下即将大乱——”   柳并舟的话令得屋里众人面色一变。   若是在此之前,柳氏对这些谶言是半点儿不信的,可此时她亲身经历了邪祟之事,又从丈夫、儿女口中得知了许多东西,想法早与先前截然不同。   再听柳并舟这话时,心中虽说有些不安,疑问重重,却又不知该如何出口去问。   “是封印妖族的大门结界被破坏了?”   姚守宁倒是早就心中有数,问了一声,柳并舟点了点头。   “……”姚家里,姚婉宁是知道妹妹秘密最多的人,听到此处还表情镇定。   但柳氏与姚若筠却是一脸凌乱,听得云里雾里的,仿佛有种母子二人均被排除在外的感觉。   什么封印妖族、什么大门结界,母子俩每一个字都听到了,都如听天书。   而另一边——   “对。”柳并舟像是并不意外姚守宁已经知道此事般,应了一声:   “西南边境的那位守门人当时被困守于神都,神启帝行事荒唐,自掘坟墓。”   “爹呀!”柳氏这话则是听懂了,慌得直跺脚。   程辅云昨夜问话时,似是无所不在的耳目将她吓到了。   此时柳并舟随意说出口的话让她十分惶恐,深怕隔墙有耳,这头老人家才到家中,凳子还没坐热,那头镇魔司的人便上门将人抓走去蹲大狱。   柳并舟也不理她,说道:   “结界之门被破坏,不少天妖一族已经逃出来了,其中逃出来的一个——是当年天妖一族的狐王!”   姚守宁总觉得外祖父这话似是说给自己听的,因为柳并舟说这话时,又看了她一眼,仿佛在给她传递什么信号似的。   “狐王——狐王——”她念了两声,突然眼睛一亮:   “我知道了——”   “嘘!”   柳并舟以食指压唇,露出一个笑容:   “这狐王是九尾狐族,是天妖一族之中的皇族,擅长制造幻境,迷惑人的意识。”   他们怀念当年大庆未立国时,一统天下的辉煌时光,意欲毁灭大庆,重临人间界。   “察觉到这一点后,那位前辈便召开了应天书局,一来想要寻找衣钵传人,二来则是想办法看能不能减轻妖祸。”   他并没有在‘狐王’一事上多加纠缠,而是很快重新将话题带回正轨中:   “在这场书局上,我见到了一位特殊来客。”   “唉——”他长长的叹了一声:   “这位特殊的客人带来了三十二年后发生的事,告知了我姚家事件的始末,提到了致玉中邪一事,也说了婉宁与‘河神’的纠葛。”   他一语既出,震惊四座。   若非柳氏深知父亲为人,相信他并非信口雌黄之人,此时恐怕要以为他是在和自己开一个天大的玩笑了!   “怎么可能呢?”   姚若筠失声惊呼,只觉得身上似是有寒流擦过,鸡皮疙瘩顺着脊椎往外涌,瞬间铺满自己两只胳膊。   “三十二年前,怎么有人能预知到我们家发生的事?”   这实在太离奇了,纵然是传奇志异的话本,恐怕也是不敢如此写的。   他突然质疑长辈的话,此举本该是十分失礼的,可是柳氏自己也太震惊了,根本不敢置信,自然就没想到要去喝斥他。   “确实离奇。”柳并舟点了点头,温声道:   “可惜这件事情是真的!”   “若非我亲眼所见,我也不会相信……”   他目光柔和,又转头看了姚守宁一眼:   “但她真的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并改变了我的一生。”   他年少读书,十分刻苦,拜在张饶之的门下,曾立志一生苦读,是要报效国家、百姓,为大庆官、为百姓请命的。   可惜自那之后,他一改以往报负,从此闭锁南昭,困守大半生,就为了之后。   “所以你们放心,姚家的事,自有人解决。”他摇了摇头,将这一刻生出的感慨很快抛到了脑后:   “婉宁的事,她会想办法的。”   柳并舟这话一说完,柳氏既惊且喜,既信且疑,只觉得今日听到的话,比昨夜听到的消息还要悬乎,令她如置身云里雾里,脑子乱糟糟的,几乎要站不住脚:   “她/他是谁?”   “时候未到,我暂时还不能说。”柳并舟摇了摇头,拒绝了回答柳氏的问题:   “但相信我,这个人与姚家有千丝万缕的纠葛,绝不会允许姚家出事的。”   柳氏得到他这个承诺,不由心生希望,但对于这个不知其身份的‘救世主’又有些忐忑:   “那不知她/他能不能真的帮到姚家呢?”   柳并舟斩钉截铁的道:“若她不行,这天下再无人能救了。”   “……”   众人听闻此话,俱都觉得心中怪怪的。   姚守宁莫名其妙得知姚家有了这样一个‘救世主’的存在,本应心安才对,可不知是不是因为事情关系到自己的姐姐的缘故,她又难以彻底放松。   她还想再追问柳并舟此人身份,但见外祖父神态坚决,似早对此人身份格外保密,便不再追问了。   只是她心中还充满了疑惑,决定在不知此人手段之前,追查‘河神’一事,还是需要自己出手,不能总借助于外援,便什么也不做。   “唉,都是我的错。”   事情说到这里,众人已经得知姚家未来会有一个帮手,柳氏也不知心中是松了口气还是更加忐忑,她回想起这段时间以来的过往,自责又浮上心头:   “如果不是我冥顽不灵,执意要为婉宁取药,可能不会引来这些灾祸……”   “一切早有定数。”柳并舟似是意有所指,“你替婉宁拿药、取水,都是早就被人安排部署的。”   纵然没有孙神医,也会有赵神医、王神医的存在。   哪怕柳氏再是小心,没有去西城闹事,提前避开所谓的神医,妖族终会想办法使姚婉宁结下这桩姻缘的。   “其实我也有错。”   姚守宁站在外祖父身边,有些自责:   “外祖父您当时赠送娘的那卷字画,有奇异之力,可镇妖魔,可我却将它送给了世子——”   这件事情埋藏在她心中多时,令她格外内疚。   仿佛姐姐如今受妖缠之苦,她也有很大的过错。   “什么字画?”柳氏一时之间还没想起来什么字画,姚若筠却脑海里灵光一转,终于想起一件事了:   “上次你从将军府带回来的那副被毁的乱字?”   他这样一说,柳氏也想起那副自己最初认为柳并舟挥豪乱写的书法了。   “你的意思是说……”   她本以为近来发生的事多,已经没有什么事能使自己再吃惊了,却没料到姚守宁说的话再度令她扶住了桌子:   “是的。”少女有些内疚,难过的低下头:   “那字画有镇妖之力,当时我见世子中邪,便将其先送他了。”   柳氏眼前只觉得金星乱冒,根本难以站稳,忙不迭的扶桌而坐。   她想起那一副书法,当时以为柳并舟拿错了东西,所以看到乱写的书法时,心中便已经憋了一股火。   后姚守宁抢着拿去,并将其送给那姓陆的管事时,柳氏觉得大为丢人,事后在马车上将女儿骂哭。   “……”往事一幕幕从柳氏面前掠过,如今真相大白,她死死的揪住了胸口,觉得不敢去看小女儿的脸色。   “当时婉宁可中邪了?”   柳并舟并不理睬女儿,而是含笑望着姚守宁问。   少女要哭了,听他这样一问,却仍老实的摇了摇头:   “没有。”   那时柳氏还没有被孙神医蛊惑,未曾取水煎药。   “那你当时可预知到了你姐姐将来会与‘河神’配阴婚?”   ‘配阴婚’三字一说出口,姚婉宁浑身重重一抖,下意识的双手交握,置于腹前,垂下了头。   “不知道……”她犹豫一下,摇了摇头:   “可我曾听到过水声,事前‘见’过姐姐眉心的痣影。”   “那不是你的错。”柳并舟温声安抚她,见她仍是低垂着头,那尖尖下巴抵着胸口,面庞还有些稚嫩,眼眸下垂,两汪泪水在眼眶中转啊转的,就是倔强的不肯掉落。   他的脑海里便浮现出了三十二年前的那一幕,那时也有一个天真乖巧的少女,将险些一头摔倒的他扶住。   两者的面容相重叠,他的目光越发柔和:   “好孩子,不瞒你说,外祖父给你娘的那一副字画,本来也不是为你姐姐准备的。”   他语不惊人死不休,本来还惊溺于字画真相中的柳氏闻听此言,迅速抬起了头。 ###第二百三十一章 好消息   “不是为婉宁准备的?”   柳氏顾不得心中的内疚,迅速开口:   “爹!婉宁如今正是受妖孽纠缠,您既有神通,为何不出手相救?”   她双眼洇了水气,急得嘴唇发抖:   “婉宁可是您的亲外孙啊!”   柳并舟叹了口气,看了姚婉宁一眼,面对柳氏的激动,她安静得近乎沉默,双手十指交握,一声不吭,从头到尾都低垂着头,仿佛地上有什么东西将她全部的视线都吸引住。   柳氏自诩关心女儿,可实则这个大女儿心中想了些什么、想要什么,她全没弄明白过。   “我已经说过,解决婉宁这事的契机,是在之后!”   “可是——”   柳氏情急想要开口,柳并舟摇了摇头:   “有些事情早就已经注定,贸然插手,会引发不可估量的后果。”   柳氏有些不快:   “是您当年在应天书局上,听人说的吗?”   “是!”柳并舟点了点头。   柳氏看着他的脸,他与自己记忆中的模样略有不同,但此时的柳并舟与当年那个一心想要撮合她与姚翝的柳并舟相结合,柳氏浑身发抖: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她到底跟您说了什么?让您对此人如此言听计从,连家人也不顾?”   就因为那一场应天书局,不止是改变了柳并舟的一生,还间接性的将柳氏的一生也影响了。   虽说她已经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了妖怪,通过柳并的口,对于妖邪、谶言之事已经不再像之前一样抗拒了,可听到柳并舟的话时,这些年来的埋怨齐齐涌上心中,令她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眼圈通红。   柳并舟欲言又止,他有苦衷。   他知道柳氏心中埋怨他,可有些话,他不能在此时说破。   “我不是不愿意说,只是有些事情,还不到说破的时候。”   又来了!柳氏的眼圈更红,死死将自己的嘴唇咬住。   “我只能说,婉宁暂时不会出事——”   “那之后呢?”柳氏大声诘问,柳并舟就道:   “之后那位小友——”   “那位小友会出现,会帮婉宁吗?”柳氏打断他的话,激动道:   “您有没有想过,那个人是骗您的!”   “……”柳并舟摇了摇头,坚持道:   “她不会骗我,更不会骗姚家人。”   他话里已经透露出一些信息,可柳氏此时被悲伤与愤怒笼罩,压根儿听不出他话中的暗示。   父女俩见面本来已经有言归于好的架势,却因为提到了‘三十二年前的应天书局’,气氛又重新陷入僵持之中。   姚守宁隐约感应外祖父话中有话,而且他提到的三十二年前那场‘应天书局’的主持人。   陆执说过,‘应天书局’的召集者正是辩机一族。   柳并舟说这位前辈必定就是她要寻找的辩机族人。   而这位前辈也一直在寻找继承者,寻了七十多年,并且感应到与后辈之间的联系近了。   ——而这个联系,应该是指当时柳并舟参与了‘应天书局’,而那位长辈则透过这一场书局,从自己的外祖父身上‘看’到了以后的缘故?   也就是说,她极有可能通过外祖父的指引,找到这位辩机一族前辈下落,获得传承。   她心中又急又喜,有心想要多问,却见柳氏与柳并舟已经话不投机,隐隐要吵起来了。   这时自然不是开口发问的好时机,她将自己内心的疑问强忍住。   另一边,姚若筠暗叫不妙。   可惜屋里就只有兄妹三人与柳氏,曹嬷嬷等人已经退走,姚婉宁满怀心事,以往性情开朗的姚守宁好像也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他只得硬着头皮开口打圆场:   “外祖父,您刚驱邪之时,口中念圣人言,又写了什么,莫非是借圣人之力,击溃妖邪吗?”   他说完这话,还怕受柳氏喝责。   但柳氏深知父亲脾气,知道他不愿说的事,再是追问也问不出什么。   此时也不愿在三个孩子面前与父亲大声争执,因此姚若筠问话的时候,她强忍心焦,沉着脸没有开口打断。   柳并舟也知他心意,温声道:   “那是浩然正气。”   “浩然正气?”姚若筠眼睛一亮,重复了一声,就见柳并舟点了点头:   “读书人读万卷书,将浩然正气蕴于胸中,将书读通、读透,便自能修出儒家之力。”   这力量可镇妖祟,破邪气,百病不生,游走于浊世之中。   “炼到极致,可以以言、字震慑妖邪,当日我送你娘的那一副字画,便是如此的。”   他一番话听得姚若筠热血沸腾。   自得知家中出了事,真有妖邪作祟后,他其实生出过百无一用是书生之感。   可这会儿听柳并舟话中意思,书生竟也可以靠读书修行,顿时令他无比激动:   “外祖父,我能修炼吗?”   “只要是读书人,读书就是修行。”   柳并舟微笑着回了他一句,似是与姚若筠简短几句对话间,已经将与柳氏言语不合的别扭抛诸脑后。   “若筠年过之后便二十了,明年秋闱,可有把握?”   一句问话顿时将姚若筠满腔热血泼冷了。   他近来读书多有疏忽,为了家中的事,连学院都好久没去了。   若是柳并舟早前问这些话,他自然信心满满,认为自己必能考取功名,可这会儿却迟疑了一下,心中实在没什么把握。   柳氏见他久久不答,眯了眯眼睛,表情逐渐不善,心中一股不妙的预感涌了上来,除了担忧:婉宁中邪、守宁恨她、柳并舟提到的救世主、苏妙真疑似中邪等种种烦恼之外,又开始担忧姚若筠明年秋闱了。   话题逐渐从妖邪转移开,姚守宁双手笼进袖口中,满脸疑惑。   外祖父的到来解了她的一些疑问,却又带来了新的问题。   例如‘三十二年前的那场应天书局上的意外来客’是谁?他所说的‘能镇妖邪的字画并非为姚婉宁准备’的等等话语。   那‘救世主’身份成迷,可她总觉得外祖父话中有话,仿佛此人与姚家有莫大渊源,到底是谁呢?   而那有大儒之力的字画不是为姚婉宁准备,又是为谁准备的?   世子吗?   这个念头一涌入姚守宁脑海,便将她吓了一跳。   开始她觉得这个想法十分疯狂,可随即想起柳并舟提到他在三十二年前的‘应天书局’上本来就已经窥探到了多年后姚家发生的种种,说不准已经未卜先知,这字画真有可能是为陆执而备下的。   她心中胡思乱想着,眼角余光见外祖父正与大哥说话,便索性转过了头,将目光落到了柳并舟的头顶上。   他头上还簪着那支木簪,簪头嫩绿的小芽随风舒展,十分生动。   姚守宁好奇心起,不由胆大包天,伸手去拨。   指尖碰触到那嫩芽,冰凉凉,柔软软的,却又带着勃勃生机,不是幻觉。   “姐姐,姐姐——”   她拨弄了两下,小声的唤姚婉宁。   姚婉宁满怀心事,半天功夫都没怎么说话,此时听到妹妹唤她,不由抬起了头。   一抬头望去,顿时险些被口水呛住,整个人脸一下憋得通红。   她看不到柳并舟头上那支发簪的异样之处,只见到妹妹伸手在外祖父头顶乱画,仿佛调皮捣蛋似的。   “你看。”   姚守宁又拨弄了那绿芽两下,见那绿枝在自己指尖弹动,又张了张嘴,细声问姚婉宁:   “看到没有?”   “……”   姚婉宁瞳孔地震,心里的那丝怅惘早被惊恐取而代之了。   柳并舟如神仙一般的高洁人物,身穿青儒衫,飘飘欲仙,如得道的仙尊似的。   偏偏她这妹妹调皮,故意拿手去拨弄这位长辈的头。   在荒谬之余,姚婉宁竟觉得有些想笑,连忙拼命冲她摆手:不要调皮了,快放下手。   姚守宁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摆手,以为她也想要来摸,连忙去拉她手。   姚婉宁一见她举动,连忙后退,拼命摇头。   柳氏的眼皮疯狂抽搐,她见到了姚守宁在父亲头上乱搓的那一幕,满脸凌乱。   好在柳并舟正与姚若筠说着话,似是毫无所觉,不知被晚辈冒犯了。   “娘,我想起一点事儿,想与守宁说一说。”   姚婉宁怕姚守宁的举动被柳并舟发现,决定先将人带到屋中说话。   柳氏心中其实也有许多疑惑未解,但柳并舟这一入神都,不是短时间会离开的,有些话也不急于一时发问。   姚婉宁毕竟是他亲外孙女,他虽不愿出手相助,但说了姚婉宁暂时无事,柳氏仍是相信父亲的。   此时听姚婉宁说话,心中又愧又痛,也没底气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好。”   她低声道:   “不要说久了,曹嬷嬷正在准备饭食,稍后大家要坐一道热闹热闹的。”   姚婉宁看得出来母亲的神情间满是愧疚,只是这种心理并非她短短几句话便能安慰的,当即无声的叹了口气,乖巧的应了声‘是’。   随即拉了姚守宁的手,二人向柳并舟告退,钻进了内室之中。   “姐姐,你刚刚看到外祖父头上的那支发簪了吗?”   姚守宁一进内室屋门,便将自己的发现跟她说:   “那簪子上发出绿芽,好似枯木再生了。”   “……”姚婉宁怔了一怔,接着摇头:   “没有看到。”她又补了一句:   “许是我肉眼凡胎,看不到的缘故。”   说完这话,姐妹俩对视一眼,心中都有数。   “我……”   姚守宁的眼中浮现出内疚之色,想起姐姐的病,兴许是替自己挡了灾祸。   但姚婉宁说这话,却不是为了让她难过的,见她表情微变,当即将话题一转:   “不说这个了。”   她拉了拉妹妹的手,挤出笑容:   “我打听出一些消息了。”   “消息?”姚守宁觉得姐姐的神色有些不对,她的一双杏眼微肿,像是哭过,正欲发问间,就听姚婉宁说道:   “你不是正在查‘河神’来历么?”   姚婉宁含笑看她,满脸温柔:   “世子猜‘他’出身皇族,是吗?”   姚守宁的心脏‘砰砰’乱跳,从姐姐这短短两句,她便预感到姚婉宁可能打听到有关‘河神’的重要线索了。   “我推测,‘他’应该是出生于开国初年,极有可能是大庆开国一年至百年之间的人物。”   她压下心中纷乱的念头,定了定神,将自己的猜测说给妹妹听:   “‘他’提到了顾敬,我昨夜听你跟镇魔司的程公对话时,也提到了这个人,说他是神武门的开创者,曾跟在太祖身边过,对吗?”   姚守宁惊住,只知呆呆的点头。   她本以为姚婉宁只是查探到了一些线索,却没料到这线索如此重要。   ‘河神’竟极有可能是六七百年前的人物,且与顾敬相识!   这条线索一出现,可帮了她与世子大忙,至少陆执整理出来的那些名单中,近代的一些诸王墓可以被排除,不用再被皇室挖掘的同时,再被二人二次伤害了。   而‘河神’既与顾敬相识,只需要向神武门的人打听顾敬年岁,便可以大概查询出‘河神’出身年代。   再依照顾敬死去的时间,往前排查二、三十年,将其与皇室成员名单相对照,‘河神’的身份便能呼之欲出。   圈子一旦缩小,要找到‘河神’坟墓,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神启帝因代王地宫出现妖邪一事,正在召集王室成员入神都,意欲挖掘坟墓。   姚守宁猜测,这种挖墓一事必会私下进行,且时间定是从近及远——先挖死去不久的人,再挖以前的老祖宗。   说不准她与陆执迅速一点,会赶在皇室出手之前,先将‘河神’的墓挖了!   想到这里,姚守宁心中一激动:   “我跟娘说,下午去见世子。”   她得知了这样一个好消息,真是半刻都坐不住,恨不能立即就去将军府。   更何况四日之前,她与陆执从代王墓杀妖回城之后,曾有过约定,她会去将军府探病。   只是后来她没料到自己力量耗尽,睡了三天,又高烧不退,连起身都困难,更别提去探望陆执,也不知世子中了蛇毒,好些没有。   姚婉宁知道她对这事儿上心,又担忧世子的身体,因此微微颔首,只是担忧的问:   “你身体撑得住吗?”   “没事了。”   姚守宁点了一下头。   她还有些虚弱,可高烧一退后,她已经感应到自己的力量在逐渐复苏。   今日外祖父一来,好似又给了她力量恢复的契机,她总觉得自己的能力即将在不久之后便会恢复。   姚婉宁深知高烧的可怕,见姚守宁病了一场却如没事儿人一般,不由有些羡慕。   姐妹俩又说了几句话,才相互牵着手回了大堂之中。   出来时,柳并舟已经没有再与姚若筠说话,而是在听柳氏说:   “……去世后,便令妙真姐弟二人入神都,我那时正找孙神医麻烦,便恰巧碰上了。”   她正在低声与柳并舟说起西城案件之事,顺带提到了苏妙真,说到了车夫‘刘大’之死。   柳并舟神色不变,柳氏压低了声音:   “爹,您说……”她有些犹豫,但想到姚家中还有儿女、丈夫及满府下人,便又道:   “婉宁既是中了邪,额头现出那一粒小痣,那妙真额头也有,她是不是也……”   她余下的话没有说出口,但柳并舟显然已经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了。   “有可能。”他点了点头,柳氏面色一白,心中早就已经猜到这样的结果,倒也并不慌乱,只是有些不甘:   “怎么妖邪就盯着我们姚家来了?”   “莫非……”   她心中生出一个念头,想起父亲提到过,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会在他后世血脉之中苏醒。   如今姚婉宁、苏妙真接连中招,显然这样的传言非虚,她瞪大了眼:   “守宁?是为守宁而来的?” ###第二百三十二章 揭破她   面对柳氏的疑问,柳并舟不置可否。   他只是转过头来,屋里两个少女牵手走出。   “守宁年纪还小,你不要乱说话,给她招祸。”   柳并舟淡淡叮嘱了柳氏一句,她自己话音一落,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伸手将嘴一捂,沉默着点了点头。   “太太!”   就在这时,守在外间的冬葵突然大声的吼:   “表小姐、表少爷都过来了!”   屋里人不约而同的住口,下意识的抬起了头。   庭院之外,苏妙真姐弟也听到冬葵的喊声了,苏庆春倒是面色不变,还有些害羞的与冬葵打招呼:   “听说外祖父来了神都。”   小柳氏嫁人多年,一直随夫浪迹天涯,四处漂泊。   苏家的人与柳并舟这些年通信倒多,但却一次也没见过。   此时提到‘外祖父’,苏庆春有些紧张,想要先在冬葵这里打听一下这位外祖父的脾气、性格。   “是,已经到了一阵,正在屋里坐着呢。”   冬葵转头喊完,回身与苏庆春说话。   苏妙真眼神之中带着不善之色,冬葵是姚守宁身边的丫环,对她来说,冬葵就像是朝廷的鹰犬,姚守宁的走狗。   此时见弟弟与她说笑,苏妙真心中十分不舒服,一把拉了苏庆春的胳膊,将他拽到了身后:   “你跟一个下人说什么?”   她以往惯会装模作样,在众人眼中形象一直不错。   此时这刻薄的话一说出口,冬葵与苏庆春都呆滞了片刻。   “……”   苏庆春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的僵住,听到姐姐话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低垂下头,脸色略微有些发白,明明这种失礼的话并非出自他口,但他却有种无法面对冬葵的感觉。   苏妙真仰起了头,瞳孔之中闪过一道红光,试图攻破冬葵心防,使她恼羞成怒,若是能自此与姚守宁离心,那就再好不过。   哪知冬葵听完她的话,先是一呆,接着回过神来,仰头与她目光一碰,脸上露出生气之色:   “下人怎么了?”   冬葵大声的喊:   “表小姐这样的上人,难道不需要我们这样的下人侍候了?”   “我当下人是我爹娘的错,又不是我的错!”   她说完,突然‘哇’的一声大哭,一边抹了眼泪转身往屋里飞奔,一边喊:   “表小姐太欺负人了!”   “……”   苏妙真一下怔愣住。   她没想到冬葵不止没有忍气吞声,反倒大声告状。   姚家的主院并不大,冬葵这样一喊,所有人都听到了。   就连远处厨房都有人跑出来,苏妙真脸上火辣辣的,不由有些慌了。   “怎么回事?”   柳氏听到外间吵闹,站了出来。   姚守宁与姚婉宁拉着手,也跟在母亲身后,出了正屋。   柳并舟笑了笑,但他的身体却在这一刻紧绷,眼中露出警惕之色,下意识的伸手摸向了自己的腰侧。   他腰间系了紫丝缕,上面垂挂了数样小佩饰。   此时柳并舟一把抓住其中一条丝绦,将丝绦上垂挂之物握进了掌中。   只见那物约三寸来长,是一支以白玉雕刻而成的玉笔,比筷子略粗,看上去迷你可爱。   “太太!”   冬葵从庭院大门钻了进来,跑得飞快:   “表小姐欺负我。”   她口齿伶俐的告状:“我正跟表少爷说话,她好端端的以语言作贱我!”   “姨母——”   苏妙真慌忙摇头:   “我,我没有……”   她原本恶意说出口的那句话只是想要逼哭冬葵,压根儿没料到一个小丫头不止没有夹起尾巴做人,反倒敢大声将她告了。   这突出其来的事态转变令得苏妙真有些发慌,下意识的抓住了苏庆春的手:   “庆春你帮我说说——”   她这会儿又慌又怕,脸色发白,整个人都在抖。   屋里的人已经出来了,厨房的曹嬷嬷等人,及外院粗使打杂的下人也探出了头。   柳氏站在屋门口处,正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她看。   在柳氏的身边,站了一个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的青衫老者。   老者有些面生,但容貌清隽,细看之下,那眼睛、那鼻梁,似是与小柳氏颇有相似之处。   “外祖父——”   苏妙真急得要哭,“是她编排我,她是表妹身边的人,说不定是早就看不顺眼我,故意在此时……”   “你胡说,表小姐真会撒谎!”冬葵大声反驳:“分明是你表面一套,背地一套,说话难听。”   “我没有。”苏妙真断然否认。   “你有!”冬葵声音比她更大,将她的反驳声盖过。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吵,众目睽睽之下,苏妙真是反驳不对,不反驳任由她说更是不对,心中又恨又羞,脸颊涨得通红。   她失了策,实在没料到冬葵胆子会这样的大。   今日两人吵起来,纵然她有错在先,最后会使柳氏心怀不满,但她一个下人,与自己吵了,莫非柳氏便会轻易放过她了?   除非她仗着姚守宁庇护,知道柳氏偏心女儿,不会将她如何。   “好了!”   柳氏被这两人吵得头疼,伸出双手虚空一压:   “不要吵了。”   她昨夜并没有睡好,今日又经历柳并舟的到来,心情大起大落,此时再听两人吵闹,使她脑子里血管‘突突’跳动。   “你们一个一个的先说。”   “到底怎么回事?”柳氏问完,目光落到了苏妙真的脸上,最终仍是心疼这个外甥女,开口道:   “妙真先说。”   冬葵闻听此言,并没有吵闹,而是看了姚守宁一眼,见她冲自己点头之后,安静的退后了一步。   “姨母,我跟庆春昨夜回去时有点晚了,又被镇魔司的事吓到,哭了半宿……”   苏妙真得了柳氏点名,心中一松,自认柳氏的态度便似是已经占了上风,便哭哭啼啼的开口。   因有‘前世记忆’,她先从昨夜的镇魔司来人之事开始说起,想将话题引到姚守宁针对自己处,使柳氏心虚,继而对她心生爱护。   而另一边,姚婉宁略微分神,踮脚附在妹妹耳边小声的道:   “别担忧,稍后娘若责备冬葵,我们都帮忙求求情就是了。”   柳氏脾气不好,但对家中下人并不苛刻。   尤其是两个女儿身边侍候的丫环,都与姚家两位小姐年纪相差不多,冬葵跟在姚守宁身边,柳氏也是拿她当半个女儿看的。   就是闹得再凶,大不了最终打两下手心责处,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   “我不担忧。”   姚守宁摇了摇头。   她的目光落到了柳并舟的身上,从苏妙真出现的那一刻,她就注意到外祖父下意识的握住了垂挂在腰间那玉笔的动作。   那玉笔外表看来娇小可爱,玉质也算不上通透,不是什么名贵之物。   但姚守宁看到玉笔落入柳并舟掌中的刹那,那雪白的笔身内却似是有一点金芒亮起,使得那支玉笔顿时显得并不平凡了。   柳并舟可能会出手!   这个念头从姚守宁心中一闪而过,她不由有些紧张,拉着姚婉宁的手退后:   “姐姐,你进屋。”   姚婉宁不明就里,但听她这样一说,犹豫片刻,点了点头,退入屋中。   姚若筠听到了姐妹俩的谈话,站到了柳氏身后。   柳氏全神贯注在听苏妙真说话,听她从昨夜程辅云来后种种说起,提到夜里回去睡不着,再到今日柳并舟到来,连忙与弟弟赶来拜见长辈,却遭冬葵大叫大吼。   “情急之下,我是说错了话,给姨母丢人了。”   苏妙真说完,捂着脸哭。   柳氏皱起了眉头,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纵然她还没有听冬葵说事情始末,光是从苏妙真说的种种,她已经猜出这外甥女应该是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了。   她看着那张楚楚可怜的脸,心中却想起了年少时期的小柳氏,哭起来时也是十分惹人怜爱的。   少女一双手将那张小脸挡住,唯独额心处那粒殷红小痣透过指缝,映入柳氏的眼中。   “我确实有错,还请姨母责罚。”   苏妙真敏锐的意识到柳氏这一刻情绪的变化,接着又嘤嘤啼哭:   “我是有错,对不住冬葵妹妹,一时情急说错了话,还请冬葵不要生我气了。”   她先是哭,接着再主动认错,反倒让人以为冬葵小题大作,在排挤这位表小姐似的。   “当时的情景,就是这样的吗?”   柳氏揉了揉额心,问了一句。   不等冬葵开口,苏妙真就点了点头:   “是这样的。”   她见柳氏没有大发雷霆,原本慌乱的心情稍微一稳,又拉了一把苏庆春:   “庆春当时也听到了,不信您问。”   苏庆春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性情软弱,向来以她为尊,此时知道事情轻重,必会对她唯唯喏喏,站在她这一侧。   她心中正想到这里,接着就听苏庆春开口:   “不是这样的。”   “什么?”   “什么!”   苏妙真抬起了头,脸上要哭不哭的表情僵住,眼中露出疑惑。   柳氏与姚若筠也有些不敢置信,盯住了苏庆春。   姚婉宁倚在门边,与姚守宁一道转过了身。   冬葵瞪大了眼,显然也是吃惊极了。   “不是这样的,我姐姐在胡说。”   苏庆春声音微颤,在众人注视之下,却仍将先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我听了外祖父到来,便收拾前来,到了门庭外,见到了冬葵姐姐。”   他这一开口,苏妙真意识到不妙,大声的喝:   “庆春!”   苏庆春却不理她,而是双拳紧握,一张脸涨得通红,接着又说:   “冬葵姐姐便提前喊了一声,通知姨母,我问了两句,姐姐心中不快,便出言讥讽。”   “庆春!你疯了吗!”苏妙真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内心的惊慌,伸手拧了他一把: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苏庆春吃疼,却缩了缩肩,并不后退,反倒又更大声的道:   “我当然知道,而姐姐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他性情软弱,平时与人对视都会害羞,更别提这样跟人大声争执了。   苏妙真被他一喊、一望,一时怔愣,有些不知所措。   苏庆春前进了一步,又问:   “你指责我与下人说话不体面,是不是你说的?”   “我……”苏妙真被他所慑,见他逼近,不由后退一步。   柳氏等人听到这里,也大约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苏庆春却并没有就此罢休,而是再问: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苏妙真心中又恨又急,听闻这话,便回嘴道:   “我从来没有变过,变的是你!”   “娘临终之时,叮嘱我们进神都要好好听话,在来时的路上,你却再三与我说姨母家中没有好人……”   “……”柳氏听到这里,脸色一下就十分难看。   曹嬷嬷捏着一块烟熏肉,有些担忧的往这边看,一面驱赶其他人:   “好了好了,别再看了,先干活。”   姚家之中闹出这样的事不太体面,若听的人多了,到时往外传,只会有人私下笑话柳氏御家不严。   但事情到了这一地步,哪里又是曹嬷嬷能遮掩得住的。   柳氏深呼了一口气,觉得心中微堵。   她对苏妙真姐弟自是一片真心真意,从来没有半点儿私心,此时冷不妨听到苏庆春说的话,心中像是被人狠狠捅了一刀,令她眼圈瞬间一红,便又有些想哭了。   “你闭嘴!你闭嘴!”苏妙真的气血直往头上冲,觉得自己内心的那些阴私念头,此时强行被人撕开,摊在了每一个人的面前。   羞耻、难堪、怨恨等情绪齐齐涌上了心头,令她不由自主的怒吼:   “你给我闭嘴!”   “我不!”苏庆春眼里的神色越发失望,更大声的反驳:   “西城案件,姨父查询刘大杀人案时,你让我不要多说。我们被抓进刑狱时,姨母数次来探望,你都说她虚情假意的。”   “……”   苏庆春桩桩件件,将隐忍在心中多时的不快,统统都发泄出来了。   他忍无可忍只管张嘴便说,却使得苏妙真脸红得滴血,脑海一片空白,恨不能时光倒流!   周围的人都在看热闹,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众人身上,虽没说话,但苏妙真已经听到这些人内心里的指指点点声了。   一直以来,她都十分注意自己的形象,对人温柔有礼,对柳氏尽心讨好,就算心中再恨,表面依旧恭顺亲热。   却没有料到,此时这些假象统统被苏庆春不给她留半分脸面的点破!   “你今日冲冬葵姐姐发火,是因为她大喊大叫,使得大家都知道我们来了,而你原本想要偷偷进屋,听他们说了些什么,对不对?”   “不对,不对!”苏妙真嘴唇直颤,全身血液‘汩汩’的流。   她不敢去看柳氏等人的表情,只是拼命的摇头:   “你胡说。”   “昨夜镇魔司的程公公来时,守宁表姐说你中邪了,你当时肯定很害怕吧?”   苏庆春却是一反常态,鼓足了勇气去看苏妙真的眼睛:   “守宁表姐说,你额头的那粒红痣,就是中邪的证据——”   他说话的同时,脸上露出惧色,但仍是强迫自己不要退缩:   “你这额心红痣小时也有,但只得一点,直到几个月前,娘亲病危时,才突然长大的。”   苏妙真惊慌失措,仿佛走投无路的困兽,拼命呼唤着脑海里的‘神喻’相救。   “大人,大人救我——”   “姐姐……”苏庆春眼睛湿润,上前一步,似是想要拉她:   “你到底是不是中邪了?”   先前还拼命解释,试图否认的苏妙真,此时听到他的问话,一下便安静的低垂下头。 ###第二百三十三章 现原形   “姐姐,你是不是中邪了?”   苏庆春的话一问出口,回应他的是苏妙真异样的沉默。   本欲说话的柳氏见此情景,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头,下意识的张开了双臂,将父亲、儿子护到了身后。   先前还唧唧喳喳告状的冬葵敏锐的察觉到了危机,抬头看到自家小姐已经躲进了屋中,忙不迭的也跟着退上台阶处。   “娘——”   明明四周一切如常,可人类与生俱来的对危险的本能察觉,却让姚若筠不安的扯了扯柳氏衣角。   “你与外祖父先进屋……”   紧张之下,柳氏的脸颊抽了抽,几乎遗忘了自己的父亲先前替自己驱除妖邪时表现的非凡手段,强作镇定道:   “我来劝劝妙真就行了。”   柳并舟听闻这话,站着没动。   苏妙真低垂着头,目光落到了地面上,她穿了及地的马面裙,一双小脚隐于裙摆之下,被遮得严严实实的。   苏庆春站在她的面前,大声喊出口的话也不知她听到没有。   她的脸隐于阴影中,头发垂落下来,使人看不清她面上的神色。   还在催着下人们各自回去的曹嬷嬷意识到了不对劲儿,顾不得放下手中的熏肉,便往柳氏这边赶来。   其他人找了东西躲藏,均探出半个脑袋。   庭院之中静了下来。   ‘呜呼——’   一股清风平地而起,将云层卷来。   阳光被挡住,院中阴了下来。   诡异的氛围弥散开,在场的每一个都感应到了压迫感。   “姐姐,你到底是不是中邪了?”   苏庆春见她不说话,却又固执的问了一声。   柳氏胆颤心惊,一种似是而非的熟悉感涌上心中,那种被妖气笼罩的暴躁、烦闷感又涌上了心头。   她向苏庆春伸出手,喊了一声:   “庆春,过来。”   “娘——”姚若筠下意识的将柳氏拉住,脸色紧绷。   “不用担忧。”   “不用担忧。”   柳氏与柳并舟异口同声道。   姚若筠一下呆住。   柳氏看了一眼父亲,柳并舟面带微笑,已经将腰间那玉笔拽了下来,握于掌中:   “你娘不会有事的。”   他单手负于后背,身上儒袍被风卷动,发出‘猎猎’声响。   明明只是一介儒生,可此时却散发出将事态尽数掌控的从容。   “……好。”   姚若筠想到了柳并舟先前除妖的那一幕,点了点头:   “外祖父,您要将我娘护住。”   柳并舟点了点头,胡须微微拂动。   姚若筠迟疑着后退,见两个妹妹手拉着手,站在门口,便索性挡在她们身前,深怕出什么纰漏。   “大哥,你不要挡我。”   姚守宁的心脏‘砰砰’直跳,纵然力量受限,她‘看’不到即将发生的事,可凭借超强的预感,她依旧感应到即将有一场大战要展开了。   有柳并舟在,她不愿错过接下来的这一幕。   “你不要任性,我觉得不对头,可能会有妖邪,很恐怖的。”   姚若筠小声的警告两位妹妹,劝她们退入屋中:   “你们不要在此逗留——”   “有多恐怖?”   姚婉宁见大哥表情严肃,不由有意逗他,问了他一声。   “很吓人的,传闻之中的妖邪身长数丈,吃人血肉……”   “大哥见过吗?”姚守宁突然问他。   “……”姚若筠话音一顿,最终仍是老实摇头:   “没有。”   在此之前,他不信鬼神,虽说之前因为姚婉宁的事隐约感应到事态不对,但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昨晚发生的种种使他知道这世上有鬼邪存在,但直到今日柳并舟亲自替柳氏驱邪,才使他亲眼目睹。   就这么短短时间,他在哪里去见吃人的妖邪呢?   姚若筠摇着摇着头,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我是让你们退后,表妹可能中了邪,我得去找镇魔司的人前来……”   他越说越觉得担忧,苏妙真的情况不对劲儿,他迈步要走,姚守宁一把将他拉住。   “大哥你安心看着吧。”   柳并舟的力量非同凡响。   他赠送柳氏的那一副字画,事隔二十年后,还拥有震慑苏妙真身上那道‘意识’的可怕威力,此时他本人就在这里,附身在表姐身上的妖邪未必是他对手。   “可……”   姚若筠还想说话,却被姚守宁拉开了。   ……   柳氏不知三个儿女之间的对话,但儿子一退开后,她顿时心中便觉得安心了许多。   再加上丈夫虽不在,可父亲却在她身侧。   柳并舟先前驱邪的手段,及此时镇定自若的态度,给了她极大的鼓舞。   纵然苏妙真神态已经不对,她却并没有惊慌,反倒生出了担忧,想要将两个孩子尽数护住。   “庆春,你与妙真都是姐弟,有什么话,两人好好的说,不要吵架了。”   她试探着往二人走了过去,并向苏庆春伸出一只手:   “庆春先过来,姨母有话跟你说。”   苏庆春的勇气在三次诘问苏妙真的过程中逐渐消弥。   姐姐异样的沉默令他开始忐忑,正在这时,柳氏恰到好处的让他回来,他本性中的懦弱重新将勇敢取代,顺从的点了点头。   他脚步刚一迈,面前却阴影一晃,苏妙真伸手将他拦住:   “先别走。”   她还低垂着头,肩膀往下垂,发丝落向一侧,披在胸口。   那裙摆晃动间,打出阴影,她的声音像是含在了喉间,有些模糊不清的:   “话没说清楚,你走什么?”   她的语气平静,与先前的慌乱截然不同,只是细听之下好似有些阴冷,有种使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你要我说什么?”   苏庆春的胆气褪去,寒意从他脚底钻出,他吞了口唾沫,问了一句。   “你不是说我中邪了?”   ‘呵呵!’   苏妙真冷笑了两声,将苏庆春先前的话说出口。   “表小姐是不是疯了?”   正屋门口,冬葵有些不安的挤在姚守宁的身边,搓了搓爬满鸡皮疙瘩的胳膊。   每个人都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不敢说话。   苏庆春头皮发麻,心中又怕又有些怒。   面前拦住他的,是向来宠他的姐姐。   自打他能记事起,家中光景一向不好,父亲的仕途没有出路,他明明满腹才华,却处处遭人刁难、排挤。   为了家中生计,便唯有四处投奔昔年同窗好友。   期间为人做过师爷、幕僚及文书等工作,但都不长久,便又会离开。   家人宛如无根浮萍,四处流浪。   在这样的情况下,苏家人居无定所,他自小便没有朋友,身体又弱,许多人看不起他,养成他敏感而又胆小的性格。   正因为如此,家中父母、姐姐都格外的爱护他,恨不能将他护在掌中。   他一直都亲近苏妙真,又听她的话,小柳氏才去世时,她在马车上跟苏庆春说的话,他其实是听进了心中。   最初的时候,他对姚家人是充满警惕的。   可日久见人心,在姚家呆的时间越长,他对苏妙真的话越是心生疑惑,直到昨夜姚守宁说她中邪,才将他心中的隐忧点燃了。   想到此处,苏庆春心中那口气涌了上来,面对苏妙真的问话,他深呼了一口气,大声道:   “是!”   “你是不是中邪了?”   “庆春。”柳氏一听这话,急得如热锅上蚂蚁,忙要来拉他:   “你别说了。”   “让他说!”苏妙真突然尖声大叫:   “让他说完!”   “你们是姐弟——”   柳氏此时强忍不安,往苏庆春大步走来,很快站到他的身旁,将他拉到了身后:   “有什么事,私下好好说,何必吵成这个样子呢?”   她近距离观察苏妙真,便越觉得不对头。   柳氏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总觉得她身上、脸上像是萦绕了一层黑气,周身上气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地底之下,阴影攒动,像是一条条来回蹿的蛇,顷刻之间便要钻至她脚下了。   她吓了一跳,几乎跳了起来,再定睛一看,地面是铺的青石砖,打扫得干干净净,并无杂物,先前看到的蛇影,又好像是她自己眼花了。   “姨母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柳氏越发觉得不安,试图以语言安抚苏妙真:   “今日的事,都是误会——”   “误会?”苏妙真声音嘶哑,‘呵呵’轻笑了两声,那声音尖利,听进人耳中有些不大舒服。   “姨母心中不是这样想的吧?”   话音一落,她抬起了头。   ‘喝!’   柳氏一看她的脸,顿时吃惊得倒退了半步。   此时的苏妙真脸色煞白,眼睑下方却浮出两抹淡紫,嘴唇乌青,额间那粒朱砂通红。   因她皮肤雪白,那颜色便越发醒目。   这会儿不用她再回话,众人都已经知道苏妙真出问题了。   一股风从她足下无端吹起,使她裙摆鼓胀,衣裙飘飞之间发出声响,力量由小及大,像是要将苏妙真整个人都托起来似的。   “妙真……妙真……”   柳氏声音都在抖。   先前柳并舟为她驱邪时,她虽说听到了嘶鸣声,却并没有看到诡异之处。   且柳并舟出手迅速,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到害怕,一切便已经平息下来了。   而这会儿苏妙真的变化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让柳氏内心开始忐忑。   她护着苏庆春,一面向后打手势,示意儿子去寻姚翝。   “昨夜姚守宁说我中邪之后,大家是不是都在怀疑我了?”   苏妙真冷笑着。   她的唇色一点一点在加深,眼瞳像是蒙了一层血光,变得有此诡异。   “苏庆春拉我离开之后,你们是不是在背地里说我?”   “没有,没有。”   柳氏吞了口唾沫,不停的摇头:   “守宁是孩子一样的性格,她说的话,你又何必往心里去呢?”   “那可未必。”   苏妙真‘嫣然’一笑。   她平时这样笑起来时,温婉秀丽,令人好感倍增,可此时她貌容诡异,眼神也变得邪气凛然,再这样笑时,便足以将小孩吓哭。   “我看你们是信了,所以今日我来时,那丫头守在门口,专为防我。”   “不是的。不是的。”   柳氏否认着,她一半真心,一半想要安抚苏妙真:   “我与你娘姐妹情深,自你们姐弟到来,我自问已经尽心照顾,绝无私心……”   “哼,若无私心,你为何不肯为我说亲,为何任由姚若筠无耻下流的纠缠我?”   “我没有……”柳氏先是下意识摇头否认,接着听了她后半段话,顿时勃然大怒:   “姚若筠!”   “娘,我没有,她冤枉我!”   姚若筠扶着门框,也听到了苏妙真的话,顿时急得跳脚:   “她冤枉我,冤枉我!”   “你闭嘴!”苏妙真见他否认,只当他敢做不敢当,心中越发愤怒。   ‘前世’种种从她心中一一掠过,她不甘为妾,最终失宠被赶入深山之中,与陆执之间有缘无份,最终抱憾终生,一切的一切,都是姚若筠害的!   ……   姚婉宁没料到今日家里竟会发生这样的大事,相较之下,她昨夜梦境中发生的事,与这相较,都不值一提了。   天空乌云密布,前一刻还是艳阳高照,后一刻却已经刮起了妖风。   苏妙真的嘴唇乌紫,双颊处浮出鳞影,一双眼睛通红,额间那点朱砂像着了火。   “妙真是真的中邪了。”   任谁一看,都知道苏妙真此时的情况不对头。   “幸亏外祖父的到来,将这妖邪逼出。”   家中藏了这样一个妖邪,像是有意要将姚家搅得不安宁,若能趁此时机将这妖邪除去,便太平许多。   姚守宁死死抓住了门槛,风越来越大,吹得她眼睛几乎都睁不开了。   苏妙真体内的那道意外莫非真的要现形了?   如果外祖父真能将其镇压,说不定表姐便不会再受它蛊惑。   她心脏撞击着胸腔,发出‘咚咚咚’的急促声响,但脑海里却有另一道意识似是在反驳,觉得事情未必会有她预想那般顺利。   而这会儿姚若筠已经怒上心头。   作为家中兄长,本来他不应该与远道而来的表妹一般计较,可苏妙真此时污蔑的是他名声,他还未成亲,到时‘纠缠未婚表妹’的流言一传出,温献容若是误会了可怎么办?   情急之下,他顾不得危险,提了衣摆下台阶,要与苏妙真理论:   “我什么时候纠缠过你?”   “我们才到姚家的第二日,你见我一面,堵我在姨母庭院外的那长凳处,说将来定会照顾我……”   “……我没有!”姚若筠气得要吐血,满腔愤怒只化为三个字:   “我冤枉!”   “你这下流胚,敢做不敢认。”苏妙真阴测测的笑,宛如厉鬼附身:   “我先挖你心肝,看看你的心是不是黑的!”   话音一落,她裙底之下生起旋风。   那黑气一股一股钻了出来,化为条条粗如手臂的漆黑蟒蛇,直往姚若筠飞游而来。   “娘啊!”   姚若筠满腔怒火,此时随即全部变成惊恐。   眼前这一幕诡异可怖,苏妙真半浮于空中,她的身下黑气翻腾,形成一个虚空黑洞。   无数黑气涌出来,落地便化为蟒蛇。   “啊!”   目睹了这一幕的人放声尖叫,纷纷四散闪躲。   柳氏饱受冲击,惊慌之下好歹还记着苏庆春,将他护在身侧踉跄退后。   那妖气所化的长蛇游走得极快,顷刻之间便至姚若筠面前,意欲缠住他的双足。   被这妖蛇一缠,姚若筠吓得面无人色,拼命后躲。   姚守宁心脏跳到了嗓子眼,上前一步,似是想要帮助哥哥——   就在这时,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   “别怕。”   姚家众人乱成一团之际,柳并舟往前迈了一步:   “古人有云,身正不怕邪气缠。”   话音一落,姚若筠惊恐交加之下险些摔倒的身体,像是被一股无形中的力量托扶住。   他身不由己的站直,好似有一双无形大手托在了他的后背处。   在他站直的刹那,那缠在他双腿之上的数条妖蛇的鳞甲缝隙处突然冒起金芒——‘嘶哈’!   妖蛇昂头一咬,姚若筠还来不及发出惊呼,那蛇嘴碰到他腿的那一瞬,便‘砰’的化为黑雾。   数头妖蛇一一爆开,柳并舟伸出一只手,将他肩头抓住:   “将你娘、表弟带着退后。”   姚若筠满脸惨白点头,与柳氏三人跌跌撞撞退后。   柳并舟站在那里,苏妙真似是已经十分愤怒:   “你不要多管闲事!”   “与长辈说话,大呼小叫成何体统?禁言!”   柳并舟站在那里,青袍被风吹灌,儒家的力量使他每一个说出口的字都被赋予无上神通。   话音一落,姚守宁便见苏妙真的嘴上被数道宽约两指的金光层层封住。   她的尖叫声戛然而止,但一双眼睛却红得像是两滴凝固的血团似的。   一股力量从她体内喷涌爆发——‘轰!’   她身下的黑雾之中,一个拳头大的黑影探出,越是往下,便越粗。   顷刻之间,便探出一条长达七八丈的可怕长尾,尾巴约有水桶粗,苏妙真的脸上浮出鳞甲,妖气自她腹腔而起,钻开喉咙,直冲她嘴唇处。   “……”   姚守宁开始还以为她身上的意识要现出原形,此时一见它身下化出长尾,不由怔住。   紧接着她看到了那股气流的冲击,封住苏妙真嘴唇的金芒被妖气腐蚀,眨眼化为虚无。   “小心!”   她喊了一句,下一刻,妖气冲开屏障,‘禁言’法令被破,苏妙真那张樱桃小嘴化为血盆大口。 ###第二百三十四章 儒圣人   苏妙真的嘴张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形成一个约面盆大的黑洞,几乎把她的脸庞全部遮盖了。   大股大股黑气从中喷涌而出,随着柳并舟的‘禁言令’一破,一条漆黑如鞭的长舌从中探了出来,她喉间发出‘咝咝’鸣吼。   “妖怪啊!”   “蛇啊!”   “娘啊,救命!”   躲于四周的下人一见苏妙真变化,顿时骇得魂飞魄散,四处尖叫着闪躲。   大庆传闻以杀妖而立国,民间对于鬼邪、妖怪的传闻颇多,收鬼镇妖的道观林立,但绝大部分的百姓终其一生其实都是没有见过妖怪的。   而此时苏妙真突然化身妖邪,对姚家下人的心理冲击自然可想而知。   苏庆春双腿一软,几乎险些跪了下去,关键时刻,柳氏将其衣领提起,一手还不忘抓拽着儿子,退到庭院的石梯处,‘砰’的一声撞了上去,坐倒在地。   与此同时,苏妙真嘴中那条长舌探出丈来长,直点柳并舟的面门。   “啊,外祖父!”   姚若筠见此情景,不由惊呼了一声。   而姚守宁的指甲死死将屋门抓住,力道大得几乎令指甲断折。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耳旁是下人惊恐至极的尖叫,瓦片被飓风刮落,发出不绝于耳的落地碎裂声响。   姚婉宁见妖而吓到极致,心跳声压过了一切,哪怕姐妹两人并肩而站,她也没有听到妹妹的这两声疑惑。   “怎么会是蛇妖呢?”   姚守宁面露不解之色。   她曾见过妖邪,这些日子以来,在陆执房中、在代王地宫都见过妖蛇,‘几乎’对蛇妖之形产生一定的精神免疫了。   苏妙真化身为蛇的刹那,众人皆被吓住,唯有姚守宁,在惊吓之余,却心生不解。   她曾看到过苏妙真身上的妖影,分明并不是蛇。   就在她心生疑惑之际,那长舌来势极迅速,其长度已经不亚于一条大蛇,顷刻之间便蹿至柳并舟身前。   只见那舌尖分开,如同钢叉,黑气萦绕,危险至极。   柳并舟不慌不忙的将手张开,只见灿烂光芒从他掌中升起,宛如一轮小太阳被他攥在了掌心。   掌心之中,那先前被他扯下来的玉笔飞扬而起,浮于半空之中。   激荡的气流吹拂着他胡须,衣袍交错响动之间,使他如同欲乘风而起的仙人。   “妖孽,竟敢伤人!”   话音一落之间,那玉笔迎风疾长,眨眼便长大至一尺来长,被他握在手里。   柳并舟一握玉笔,气势顿变:   “笔在我手,有请儒家圣人庇佑!”   他随手一挥,那笔身之中光化流转,最终汇聚于笔尖之处,点出金光,将他全身笼罩其中。   就在这时,长舌点至。   碰到那光芒的瞬间,发出‘嗡’的轻响。   ‘嘶哈——’   一道尖锐的蛇鸣响起,那黑色长信碰到金光的那一刻,宛如被灼伤一般,迅速回缩。   黑气往两侧席卷,原本正欲张嘴尖叫的柳氏死死将嘴捂住。   那长长的舌信分叉处,燃起两团金色的‘火’,此时现出原形的‘苏妙真’嘴中发出尖厉至极的痛呼,接着盘起的长尾一扬,横抽而来。   破空声响之中,疾气流冲击得地面铺垫的砖石‘喀喀’响动。   庭中左右两侧种的树丛撞击,发出声响,就连屋顶之上的瓦片受这震动,也纷纷滑落。   “爹,您要小心。”   柳氏急急开口。   柳并舟站在原地未动,他眼观鼻,鼻观心,只专注于虚空之中挥毫书写。   光华在他笔尖下汇聚,一排排字迹出现在他的面前:   “吾乃南昭区区一老儒,今日仗手中玉笔挡邪物。”   “儒圣人在上,请助弟子一臂之力!”   那字影一落,便如凝结了某种神圣契约。   字影化为万千光芒,出现于柳并舟身体四周。   “老酸儒,数次坏我好事!留你性命不得!”   一道尖利的声音自‘苏妙真’的身上响起,接着长尾挥至柳并舟身体上空,直拍而落。   那尾尖处残留着黑色的妖气之影,使得那尾巴看上去几乎贯穿了整个姚家主院落。   “啊——”   姚婉宁见此情景,发出一道急促的惊呼。巨大的尾巴挟带着黑气铺盖而下,瞬间将柳并舟的身影吞没。   黑气翻腾之中,内里却有金芒亮起,将黑雾冲破。   长尾落了下去,‘砰——’   巨大的音响之下,金色的光晕动荡,无数细如荧火的光华飞溅开来。   只见柳并舟的身体外,显现出一个恍若实质的金色光壳。   那光晕呈半透明,将柳并舟牢牢包裹其中,严丝合缝,使他不受妖邪之气的侵蚀。   长尾一击未中,便又抽离开来,接着再次扬起,挟雷霆之势抽落。   ‘轰!’   两股力量撞击之下,柳并舟稳如泰山,巍然不动。   ‘嘶哈!’   ‘苏妙真’一击不中,身体一扭,长尾落地拍碎地面,震得大地抖动,上半身则是匍匐而下,以前胸贴地疾走。   黑气缠绕于她身侧,烟雾翻腾之间,她一闪便缩短了与柳并舟之间的差距,闪现于柳并舟身侧。   “老酸儒,我要生吞了你……”   ‘她’尖声咆哮,黑气之中钻出一只可怖蛇头。   那头比水缸大,‘苏妙真’长尾点地,上半身缓缓升起,嘴脸向下,张嘴嘶吼!   腥风吞吐之间,黑气逸出,那嘴张开如一个欲择人而噬的小山洞。   洞口两根尖锐獠牙寒光闪烁,十分可怖。   “外祖父!”   “外祖父——”   “爹!”   姚婉宁、姚若筠及柳氏三人同时开口,柳氏看得目眦欲裂,强行以手肘撑地起身。   姚守宁手心是汗,紧张得不敢呼吸。   危急关头,柳并舟的声音不疾不缓的传来:   “大庆神启二十九年冬,南昭儒圣人门下弟子柳并舟,于神都兵马司指挥使姚翝府邸,斩杀妖魂!”   那声音铿锵有力,仿佛法令,穿破阴风、邪气的封阻,清晰无比的传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随着那话音入耳,许多人体内的阴寒感被驱散。   下一瞬,蛇头直扑而下。   柳并舟的身体上方,则是以万千光芒凝聚出一把长弓。   那弓无人手持,却被拉满了,浩然正气化为一支长箭,随着妖影逼近,‘嗖’的一声离弦而出。   箭矢直射而上,悄无声息将妖蛇之头穿透。   ‘嘶——’   ‘哈!’   恐怖巨蛇的口中发出痛苦异常的嘶鸣,长舌吐了出来,一道金芒从它头颅顶处钻了出来,带出大股黑气。   ‘嘶!’   妖邪的惨叫声响起,蛇尾开始胡乱反扑,拍打着四周。   地面青石被拍碎,四周长廊的木栏被卷破,木柱开裂,屋顶的瓦片纷纷震落。   柳并舟的身上,‘砰砰’拍击之声不绝于耳,却都被他身上的金色光罩尽数挡住。   那蛇垂死挣扎,长尾伸出,死死将柳并舟身体卷住,意欲将他勒死。   现场妖气滚滚,飞沙走石间,只见黑气与金光相缠,柳并舟的身体被一条长达近十丈的可怕巨蛇缠绕其中。   姚家众人既感心急,又觉得担忧,却无法插手这人、妖相斗。   被巨蛇缠住的柳并舟不慌不忙,再次持笔喊话:   “有请儒圣人降临!”   这话一喊出口,远处姚若筠听得分明,顿时怔住。   ‘砰砰砰砰砰砰!’   他的心脏激烈的跳动,但此时却并非全然因为恐惧的缘故。   “儒圣人?”   他抓住了柳氏的手,也不知为何,此时既是觉得惊吓,却又觉得眼前这一幕有种说不出的热血沸腾的感觉。   “真有儒圣人的存在吗?”   姚若筠读书多年,当初入学启蒙之时,先拜的就是儒家圣人。   传闻之中,这位儒圣人乃是儒家学派先驱人物,从书中悟道,最终成圣成神,是儒家学子心中的神仙人物。   在姚若筠的心里,认为传闻中的儒圣人只是一种对前辈的祭拜罢了,如一种精神的向托,并没有想过这位圣人是真的存在。   此时听外祖父这样一喊,他喃喃出声——“真的有吗?真的吗——”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是怀疑还是期盼,只觉得心中热血沸腾,仿佛有一股气在心中酝酿、翻滚着。   接着姚若筠只见外祖父手持玉笔一挥,那胸中万千才气化为金芒,在他的身体上方,凝聚出一道金色的人影。   那幻影如雨后春笋,疾速长大,逐渐突破姚家的限制,蹿至半空之中,如一座山丘,俯瞰四周。   金光璀璨,天地之间都似是尽数被这光华夺去颜色。   众人屏息凝神之中,只见那光芒逐渐内敛,显现出一个巨人之影。   只见那巨人高约十丈以上,身穿儒衣,头戴儒冠,文质彬彬之余,转头四望中又霸气外露。   与他相较,世间万物皆变渺小。   姚家的院子盛不下这尊幻影,先前张牙舞爪的苏妙真所化的妖邪在他面前也变得不足为惧了。   天空中遮蔽太阳的滚滚云层被他轻轻一抬手便拂走,瞬间功夫,那弥漫姚家,甚至逐渐蔓延神都的妖气似是被他撕出一个大洞。   阳光直泄而下,那金色人影屹立于光华沐浴之中,越发神圣,令人不敢与之对视了。   “儒圣人!”   姚若筠失声惊呼。   柳并舟召唤出来的这位金色圣影,看不清面容,但与之对望的刹那,姚若筠的识海之中便仿佛听闻到了读书的声音响起。   神识在刹时之间被圣人之影引入浩瀚书海,使人徜徉于学识与才气的包围之中。   此时震惊得无以复加的并非只是姚若筠一个人。   隔壁的温家、赵家,以及整个神都城里,先是看到北城方向有一黑气冲天而起,接着金光大作。   一位高大的金色幻影缓缓出现,目光转动,凝望神都。   每个被‘他’所望的人,内心的阴暗处都像是被窥破,生出不安之心。   青峰观后方的筑山书院及神都各书院里,学子们清晰无比的看到了这一幕。   那金影所望之处,每个学子的心中仿佛听到了儒家圣人那轻叹低语,以往许多不明就里的知识,此时在那低语声响起的刹那,便都融会贯通。   “是儒圣人!是儒圣人!”   纵然未看清那金色儒影的面目,但每个学子的心中,却都涌现出了一个十分笃定的念头。   大量学子一一向着姚家府邸所在的方向跪拜,心里既是兴奋又是惶恐,甚至来不及去猜测这世间怎么会有儒圣人现世了。   “弟子拜见儒圣人!”   “弟子跪儒圣人安——”   神都城中,万千学子的声音响起,那虔诚之力汇聚,使得儒圣人的身影如同实质一般。   ……   将军府里,陆无计夫妇最先感应到了这世间浩然之力的波动。   长公主几乎顾不得自己手中推着的儿子所坐的轮车,飞快的冲出屋子之中。   她望向了那儒圣人所在的方向,感应到那一双无情却又似汇聚了这世间最为复杂情感的金色瞳孔自她身上缓缓扫过。   她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出,半晌之后,才听神都城外欢呼声震天,有人尖声叫喊:   “儒圣人临凡了!”   “儒圣人!”朱姮蕊这才醒悟过神,见到了也自屋里飞冲而出的丈夫。   他倒没忘记推那一辆陆执坐着的车,但动作十分粗鲁。   “真是儒圣人来了。”陆无计轻声的叹着。   “能有这个学识、这个力量,可以召唤得出儒圣人的,便唯有大儒!”   陆无计的赞叹几乎被学子的欢呼声淹没,长公主还未从先前那一眼金色人影的目光震慑下缓过神,喃喃道:   “当世之中,老师已经仙逝。”   张饶之死后,能称得上‘大儒’之号的,便唯有那一位——   “南昭柳并舟,张先生的入室弟子。”   陆无计想到了那一卷字画。   当时陆执昏迷之时,姚守宁送来的字画,是二十年前柳并舟所写的。   那时的柳并舟已经修出浩然正气,具有大儒之力,但那字画仅有镇妖邪的作用,还不能完全诛灭妖邪。   哪知二十年的时间过去,这位隐居于南昭的读书人,不止修行未退,反倒更进一步。   时至今日,已经修出可以召唤儒圣人真身的力量了。   这一天降神异,震惊的不止是神都城的万千学子,还有大庆皇室、天下读书人,以及当年西南结界破开后,那些逃出来隐匿于人间的怪物!   “那圣人之影出现在城北的。”   陆执瘫坐在椅子上,冷静的开口。   “城北——”经儿子一提醒,长公主终于压下了被那巍峨高山似的神像一瞥之下而产生的万千思绪,开口道:   “姚家在城北,姚家,柳先生入神都了!”   ——儒圣人显现神圣之影而引发的轩然大波不仅止是出现于学子之间、将军府及神都城的街头巷尾处,同时还传入皇宫之中!   今日的神启帝正召唤了陈太微入宫,与他讲经谈道,以期有朝一日能舍去凡身,踏破尘世,成圣成神。   “仙长,近来我以九鼎修道时,颇感气息停滞,不如以往顺畅……”   神启帝年近五十,身材消瘦。   他穿了玄黑锦袍,领口、腰间则点缀以明黄饰物,以昭示他天下之主的身份。   皇帝的脸颊瘦窄,一双眼睛则是细长,将帝王的独断专行尽掩其中。   而此时万人之上的皇帝则是躬身面对着不远处盘膝而坐的道士,请教着他关于自己修行上的困惑。   他话没说完,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这位君王罕见失去了以往的平静,面色一沉,下意识的喊:   “发生了何事?”   站在他身后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内侍,藏在那乌纱帽下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在神启帝开口之前,他已经转头望向了宫殿大门处。 ###第二百三十五章 接传承   “皇上,老奴似是感应到浩然正气了。”   那内侍转过身来,犹豫了一瞬,仍是恭顺开口。   他这话一出,皇帝的耳侧也像是听到了若隐似无的喊叫,形成经久不绝的音浪。   声音是从神都城中传来的,好像万民共呼,似是在欢庆着什么。   而坐在他对面数丈开外,那位从始至终一直半闭着眼睛,似是入了定的道士,则是在他问话的那一刻,睁开了双目。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弹跳而起,甚至来不及与神启帝说话,便冲出宫殿之中。   那位佝偻着后背的内侍监怔了一怔,接着面色就变了:   “真是浩然正气?大庆出现了新的大儒?”   若说这内侍先前还不敢确定自己的猜测有没有出错,此时一见陈太微的举动,便都明白了。   只是大庆已经多年未见大儒现世了!   自二十八年前,当时名满天下的大儒张饶之在神启帝登基那一年陨落之后,这天下便再也没有了儒林领袖。   自此儒家后进学子虽说不少,但没有了大儒,儒家的没落只是时间的早晚罢了。   这二十多年来,大庆之中虽说不少学子仍在追求儒道之心,甚至楚家那位未曾入仕的大少爷楚少廉一直闭门不出,为的就是想要踏上儒道,却一直都未得其门而入。   却没有想到,在这些年的时间里,已经有一位大儒,悄然出现,并隐身于神都。   随着欢呼声响起,一股可怕的力量开始迅速涌动,并很快辐射至整个神都城。   神启帝没有再问内侍的话,陈太微疾走之后,他也面色微沉,跟着冲出宫门。   他所居的是奉天殿,位于整个皇宫最高处。   宫门之外是宽达两丈的长长走道,中间是一条白玉阶梯,长达百梯,直通下方广场处。   左右走道两侧有扶栏,往扶栏处一站,可凌瞰整个神都。   先前一步冲出来的陈太微此时已经站到了那走道的最左端,手撑扶栏,上半身俯仰而出,几乎要往外跌落。   宫台离地二十来丈,狂风将他袖袍灌满了,吹得‘哗哗’作响,似是要将他整个人吹得凌空飞起。   他的脸望着一个方向,皱起了眉头。   神启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随即瞪大了双目。   在他视野之内,民众微小如蝼蚁,原本应该是看不清的。   可此时万民涌动。   无数人群从家中、街道两旁的铺子里、道观中尽数钻了出来,便汇聚成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影,相继往城北奔走。   这些人群一再汇合,形成极为庞大的数量,几乎将一些街道全部占据了。   有人跪地而拜,有人疾声欢呼,阵仗极其惊人。   而他们所跪拜的方向,便是城北处。   神都城北的某一处,一尊高大可怖的金色人影正屹立于半空。   “那,那是什么?”   因过于惊骇,神启帝的声音仿佛都失去了控制,他瞪大了眼,那张瘦窄的面庞被映上了金光。   话音一落的同时,耳中仿佛响起了朗朗读书声。   一种臣服之意从他内心之中生起,令他双膝一软,几乎要跪坐下地。   关键时刻,跟在他身后出来的内侍抢先一步,‘噗通’一声面朝北方而跪,倒在神启帝的腿旁。   还未下跪的皇帝伸出手,撑在了他的手背上,将自己的身体稳住。   “大胆!”   神启帝的嘴中传出一声厉喝,接着他身上紫芒一闪,一条龙影从他头顶蹿起,将他整个身体尽数护于那真龙幻影的环绕之中。   “朕乃真命天子,不跪苍生、不跪鬼神!”   他这一声喊完,那龙影发出一声长啸,身上紫光大作,神启帝的眼瞳映上紫光,逐渐站稳,将手从那内侍的后背上抽走。   就在真龙出现的刹那,北面那一尊儒道之影似是察觉到了什么,转过了头。   ‘他’的面庞呈金色,如失去了人世的情感,但那一双眼睛里,却像是将世间所有的知识尽数汇聚于其中,形成极为可怕的威慑,令人在‘他’注视之下,不由自主的心生臣服。   重重压力滚滚布盖而下,在神启帝的眼中,那尊幻影由远及近,须臾便至自己面前。   他的眼里盛满了金光,重重威压如万重大山,自他头顶盖压而下。   好在那幻影并没有将过多的注意力停留在这位人间帝王身上,仅与他目光短暂对视,随即将头转走。   皇帝的身体挺得笔直,可此时唯有紧贴着他腿而跪的冯振才感觉得到,这位心狠手辣的一国之君此时身体因为承受了过多的压力,而微微颤抖。   冯振不敢抬头。   所以他没有看到,神启帝的身侧,那环绕的紫龙身上的鳞光瞬时暗淡了下去,那原本便虚幻的身体又透明了许多。   “儒圣人!”   神启帝平复着内心激荡的血气,低声开口。   万民跪拜,天下学子臣服!   这一神迹的出现,将一些原本‘无神论’的人坚定的信念彻底打破。   “朕登位至今二十八载,竟不知道,自己的眼皮底下,隐藏着一位大儒。”   他定了定神,那环绕于他身侧的龙影发出一声长吟,接着重新隐没于他身体之中。   皇帝提步往陈太微走了过去,地面跪伏的冯振匍匐于地面,听他吩咐:   “查一查,这位大儒来自何处。”   “不用了。”   回应神启帝的,是正探身往北而看的陈太微。   这位丰神俊朗的年轻道士转过了身,那张像是已经剔除了人类情感的面庞上露出一丝若隐似无的烦躁之色:   “圣影出现处应该是在姚家。”   “姚家?”   神启帝对这位仿佛无所不知的国师讲的话信任之极,当即脑海里已经开始搜索起姚家信息了。   托代王地宫之事的福,他想起了疑似与陆执同行,闯入代王地宫的女子,似是就姓姚。   “姚守宁?原城北兵马司指挥使姚翝之次女?西城事件,她也卷入了其中?”   这位帝王不理朝政,却能将神都城大小主要官员牢记于心中。   姚翝不过区区六品官,此时他一提起姚翝,姚家景况悉数浮现于他心头。   “姚翝只是没有背景的粗人,他的岳父姓柳,来自南昭当地世族。”   陈太微点了点头,说出一个人名:   “柳并舟。”   “此人当年曾入读子观书院。”   冯振也开口。   他除了是神启帝贴身内侍之外,同时统管镇魔司,天下事情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西城案件之后,各方势力都查探过姚家底细,镇魔司更是将柳氏来历查得一清二楚,连带着查出了她的父亲柳并舟。   “不仅是入读过子观书院,他曾是张饶之的入室子弟!”   陈太微的话一说出口,神启帝与冯振陷入短暂的沉默之中。   ……   天降异象!   此时与姚家相隔不远的温家里,早在妖气弥漫之时,温景随就已经敏锐的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头。   先前还是晴空万里,顷刻之间便阴云密布,接着不知谁家像是起了火,黑气翻腾——不多时,他耳中便听到有人在喊‘妖怪来了’。   他当时拿了本书,还未来得及召唤下人打听,心中便是一动。   一种莫名的感觉涌上他心间,只见窗外金光大作,驱散云雾,若隐似无的读书声在他耳畔响起,使他的意识好像有短暂的迷失于这浩瀚书海之中。   温景随当即推开屋门,飞快起身奔出。   只见不远处,一尊高大的儒影立于半空,俯瞰苍生大地。   “儒圣人——”   他喃喃开口,一股心悸之感生出,那儒圣人之影转过了头——   卑微、憧憬、向往等数种情感齐齐涌上了温景随的心头,在这位儒家圣人的面前,他弱小如蜉蝣,微末而不起眼。   一种想要跪拜的冲动生出,他的双膝一软,正当要跪下去的刹那,却被他硬生生的止住。   “不!”   温景随面色苍白,吃力至极的仰起了头。   “我跪苍生,跪万民,跪师长,祖宗,跪父母。”他向往学识,崇拜儒影,愿以之为榜样,向其学习,却唯独不愿视其如神明,跪拜叩头。   豪气自他胸腔之间生起,他死死将颤抖不停的大腿掐住:   “我学习,为的是为万民请命,为百姓谋福祉!”   他的额头现出汗迹,似是极力在与内心抗争着:   “……为的是考科举,入仕途,将来位极人臣,权势在握,不再逢人便下跪叩头!”   “我努力读书,不是为了见人就拜的!”   他一声怒吼。   生平所学知识在这一刻化为热流,将内心的懦弱及对神圣之像与生俱来的畏缩一并击破!   才学激发浩然正气,汇聚成淡金光芒,与那四周无处不在的金光相结合。   那睥睨万物的儒圣人低下了头,目光与温景随相对碰,接着嘴角一勾,露出淡淡的笑容。   他伸出手,一粒金光从他掌中逸出,在万千金芒的拥护下,飞往温景随处,与他身体内的才学之气相结合,最终隐入他的身体之中。   那种来自于灵魂的可怖颤栗感消失了。   温景随气喘如牛,佝偻了腰背,惊魂未定的按压着自己的胸口。   金芒一入他身体之中,便如替他点了悟。   以往一些晦涩难记,需要反复阅读的文章,此时一一浮现在他心头。   那些多年苦读所积累的学识、才气,此时化为儒家浩然正气,蛰伏于他心里,隐没于那粒埋藏于他心中的金粒之中。   儒圣人在他的心底种下了一粒种子。   温景随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再看这位似是可顶天立地的圣人之影时,不再像先前一样惶恐、害怕,反而心生亲近、敬畏之感了。   “弟子拜见恩师!”   这一次,年轻人没有再抗拒,整理衣冠,双膝一软,冲着儒圣人的方向,遥拜下去。   ……   姚家里,姚若筠还在叩头。   对于儒圣人的敬畏压过了他对于妖邪的恐惧,从苏妙真变异再到儒圣人现世,他陷入对柳并舟狂热的崇拜之中,对儒圣人的威压半点儿抵抗的心理都没有。   但此时没有人去注意他的举动。   因为无论是柳氏还是苏庆春,亦或曹嬷嬷及冬葵等,此时在神迹显现之下,都一一跪伏于地,不敢抬头。   姚守宁则是先前在儒圣人出现的刹那惊了半晌,却因为早就见识过邪怪,知道这世间有神鬼异志一说,也早知道外祖父本事,因此纵然人前见圣,却并不大惊小怪。   再者她力量虽说因为耗尽而暂时受到压制,可辩机一族的血脉天赋极强,儒圣人的威压对她不起作用。   她看到周围人‘刷刷’下跪,转头的时候却看到姚婉宁还手扶着门框,一手虚搭着腰腹,脸色苍白的站着。   “姐姐——”   她伸手去扶姚婉宁,却在碰到她身体的刹那,感应到她的身体在颤抖。   姚婉宁额间那粒朱红小痣此时红得似是要滴出血来,她身体忽冷忽热,在姚守宁扶住她的刹那,她松了口气,倒进妹妹的怀中。   “老酸儒,老酸儒!”   苏妙真的嘴里发出尖厉嘶吼,欲施展浑身解数,欲将柳并舟勒死。   那妖蛇临死反扑,力量极强。   黑气大作之下,将柳并舟身上的光罩勒破。   但在光罩破裂的瞬间,那如小山般的儒圣人低垂下头,伸出一只手,如捏一只虫子般,一把将妖蛇的头捏住。   “啊——”   ‘嘶哈!’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及不甘的鸣吼,儒圣人捏着这妖邪脑袋轻轻一拉——   一股黑气被‘他’从了苏妙真身上拽了出来,化为一道巨蟒之影,被‘他’抓在了掌中。   苏妙真的身体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软软的从半空之中跌落,下方的柳并舟伸出手,将这个外孙女托住。   “放开我,放开我!”   那蟒蛇之魂不甘的咆哮,本来应当是奇大无比的可怖怪物,可此时与儒圣人相较,又显得迷你而娇小了。   蛇魂在儒圣人掌心之间穿梭,‘他’将掌心一合——   金芒迸射开来,浩然正气强势至极的将这妖气辗压。   妖魂的惨叫声消失了。   儒圣人挥了挥手,金光将所有阴云驱破,读书声响于每个人的耳中,把妖邪带来的阴影一并压下去了。   众目睽睽之下,那如泰山般伟岸的巨影化为万千光辉,消失于无形。   但神都城中每一个亲眼目睹了神迹的人,耳中仿佛还能听到那谆谆教诲,心灵仍是沉浸于那儒圣人出现所带来的震撼与顺服之中,跪拜于地,久久不敢起身。 ###第二百三十六章 装昏迷   屋外乌云散开,明媚的阳光重新洒落下来,妖气烟消云散。   但姚守宁扶着姐姐回到椅子上坐下,转头往外看时,却见母亲、哥哥等人如中了咒语般,一动不动跪在原地。   “外祖父!”   少女的声音娇脆悦耳,如同一缕清风,吹入沉闷的环境之中,带来鲜活之感,将这死寂打破。   跪拜在地的柳氏一下回过了神来,挺直上半身,再四处探望——却并没有见到那尊金灿灿的儒圣人之影。   四周仅剩了满地的残砖碎瓦,地面铺满枯枝断叶,木栏被大力拍断,屋檐之上许多地方的瓦片被震落,看起来份外凄凉。   柳并舟怀抱着昏睡的少女,站在庭院中。   一支受金光包裹的玉笔浮在他的头顶,他的衣袂飘飞,仿佛还有一股气流环绕于他身侧。   “爹……”   柳氏试探着唤了一声,有些怀疑自己先前看到的那一幕如同神迹般的场景是不是幻觉。   ——她突然感到有些忐忑。   以往在她心里,只是隐于南昭一普通儒士的父亲,此时变得深不可测。   那个听信谶言,执意插手她与妹妹婚事的迂腐的父亲,及此时这个可召唤儒圣人,辗压妖怪,如同神人一般的父亲,究竟哪个才是柳并舟的真面目?   听到女儿的呼声,柳并舟转过了头。   他脸上的金芒隐了下去,飘动的胡须重新垂落于他胸前,他抱着苏妙真,往前走了两步。   每一步迈开,气息内敛,浩然正气重新隐于他身体中,那种使人不可直视、亲近,并心生畏惧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柳氏熟悉的温和眼神:   “妖邪之事我暂时已经处理好了。”   他说话时,看了姚守宁一眼。   “外祖父,可是——”   姚守宁见他神情,心中一动,想起了先前的疑惑。   从她闻道悟后,力量达到巅峰之境,曾亲眼见识过隐匿于苏妙真身上的那妖物的庐山真面目。   红毛尖嘴的大脸,似是一头狐,身有数尾,绝非是一条黑色妖蛇。   而今日苏妙真身上被逼出来的妖邪,却是一条妖蟒,与那红色巨狐截然不同。   先前那场大战倒是打得惊天动地,阵势极大。   柳并舟召出了儒圣人,毫无意外将那巨蟒杀死,从表面看来,好像这一场收妖之战已经成功了。   可姚守宁总觉得这是一个障眼法,那妖蟒只是狐影抛出来的弃子,以迷惑众人罢了。   她想起自己曾听苏妙真身上的妖影提到过,当日冲陆执下蛊的乃是南安岭佘氏一族,再结合苏妙真当日进神都发生的种种事故,姚守宁隐约觉得这佘仙一氏,恐怕与苏妙真身上的红狐之影乃是勾结的。   “我总觉得,表姐她——”她正欲将心中疑惑说出之时,柳氏听到‘表姐’二字,心中感到不妙,再定睛往柳并舟方向一看,顿时发出一声惊呼:   “妙真!”   她脸上的惊恐、忐忑在看到被柳并舟抱在怀中的女孩时,一下化为了担忧。   柳氏提裙起身,跌跌撞撞的往父亲的方向走去:   “妙真,妙真。”   苏妙真被外祖父打横抱在怀里,长发垂落。   她的脸上全是血,‘滴滴答答’的顺着脸颊两侧往耳根处滑落,看上去像是已经断了气了。   柳氏有些害怕,眼泪直往外涌:   “爹,爹怎么办?”她性情刚强,平日极少这样哭,“致珠临去之前,写信给我,让我替她照顾一双子女,如今妙真出事,到时道元(苏文房的字)若来神都,我该怎么向他交差呢?”   听到这里,苏庆春也抬起了头来,姚若筠起身看到儒圣人之影已经消失,脸上露出失望之色。   只是他的目光转到柳并舟身上时,那失望又化为兴奋,忙爬起了身来,跟在了柳并舟的身后。   “不用担忧。”   柳并舟说这话时,是冲着正倚在门口满脸担忧的少女方向。   这话音一落,姚守宁顿生一种预感——外祖父应该是猜到了她内心的隐忧,这话是在回答她先前被柳氏打断的问题的。   他的目光之中带着笃定、安抚,脸上有若隐似无的笑意,仿佛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   姚守宁心中稍安,觉得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隐隐有些疑惑。   外祖父好像什么都知道,无论是家中发生的事,还是苏妙真身上的秘密,他老人家好像都一清二楚。   据他所说,这是当年他所认识的一位‘小友’告知他的。   而外祖父与这位‘小友’的见面,则是在三十二年前的那一场应天书局上。   当年的应天书局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心生好奇与向往,有些遗憾自己生得太晚,以至于无法亲眼目睹。   这个念头一起,姚守宁身体里的力量涌动。   那力量好似感应到了她的意念,使她的意识在这一瞬间有片刻的恍惚,耳畔好像听到了一个老者的叹息声:   “老朽已寻找这孩子78年,天象预示,我与这孩子的缘份已近,兴许这‘缘’,就在这一次的应天书局中……”   老者的声音温柔而慈和,带着空灵之感,仿佛不识人间烟火。   最终的叹息声里,满是遗憾与失落,听得姚守宁心有所感,鼻尖微酸,眼睛瞬时便红了。   “不用担忧。”   柳并舟再度开口,将姚守宁耳畔的幻听打破。   这一次他的话是对柳氏所说,他已经转过了头,将手里的苏妙真交到了柳氏怀里:   “她暂时没有大碍,只是受妖邪附身已久,那道妖蛇藏匿于她体内,驱使她体内阳气施妖法时,使她精魂受损罢了。”   柳氏将苏妙真接了过来,一把抱住后,他这才理了理自己的衣冠,头顶那支玉笔落了下来,被他握于手中。   玉笔逐渐缩小,须臾之间,便重新幻化为一指头大小的玉笔装饰。   柳并舟将其握住,重新拉了腰侧丝缕,欲将这支玉笔穿挂在腰侧。   “外祖父,外祖父,让我来!”   一旁的姚若筠终于找到机会开口,忙不迭的要上前献殷勤。   他先前醒悟过来之后,便跟在了柳并舟身侧,恨不能替外祖父鞍前马后的效劳,但他当时怀里抱的是苏妙真,姚若筠犹豫半晌,仍是退缩了。   表妹之前满口胡言污蔑他,此时他一见苏妙真便觉得心中膈应,就连对外祖父的崇拜感都压不住,便唯有暂时不开口。   这会儿柳氏接走了苏妙真,一见外祖父欲整理衣冠,姚若筠便觉得自己表现的时机到了!   “……”   柳并舟转过头,见姚若筠弯着腰跟在他身侧,一脸渴望的神色。   他失笑,将手中的玉笔递到姚若筠手中:   “来。”   姚若筠大喜,双手交叠,将这‘神笔’握住。   他曾亲眼见过外祖父施展神笔,将那蛇妖打得‘嗷嗷’惨叫的风光情景,一握住那笔,激动得双手都在抖,好半晌不敢去理丝绦,深怕一不小心落到地上便将这神物摔碎了。   “你这孩子倒也有心,只是可惜……”   可惜他已经有了衣钵传承之人。   柳并舟后续的话没有说出口,眼中看向姚若筠,露出遗憾之色。   “外祖父,这神笔是件宝物吗?”   姚若筠并没有听出他言外之物,而是双手小心翼翼的包握住玉笔,轻轻抚摸着。   “哪是什么宝物?只是寻常佩件罢了。”柳并舟失笑,“你若喜欢,送你得了。”   他话音一落,姚若筠眼睛顿时亮得惊人。   柳并舟笑了笑,继而温言指点他:   “对读书人来说,任意书、笔皆可成为手中的利器。胸中的才学可化为浩然正气,才是行走世间,斩妖除魔的根本。”   姚若筠听得热血沸腾,想到外祖父先前威风至极的身影,仰头看他,一双眼睛亮光闪闪的:   “我也读书,能修出浩然正气吗?”   “只要是读书人,自然胸有才气。”他顿了顿,耐心解释:   “不过能不能化为浩然正气,得看你的领悟。”   说完,他的眼中露出隐忧:   “妖乱时代即将到来,也许你会修出浩然正气的。”   只是修出浩然正气,未必能成为真正的大儒。   柳并舟摇了摇头,将内心的担忧暂时压下:   “若筠要好好读书啊。”   他这一句叹息,令得姚若筠像是打了鸡血,振奋道:   “外祖父放心,从今之后,我每天必定挑灯夜读!”   以往他读书为的是考功名、求仕途,现如今,却觉得不为功名,就为修出浩然正气,将来能像外祖父一样,挥手间便打死一只妖邪也很威风。   柳并舟含笑点头,看得姚若筠热血上涌,恨不能立即便回房闭门苦读。   “爹——”   柳氏怀抱着苏妙真,有些担忧:   “妙真她中邪不醒,我们是不是要请个道士……”   她目光落在外甥女身上,摸了摸她鼻息,感应到确实有气后,先是松了一口气,但见她又沉睡不醒,不免又感到不安。   询问的话刚一说出口,却又想到父亲能驱邪除妖,剩余的话顿时咽进喉中,看向了柳并舟。   “不用。”   柳并舟摇了摇头,深深看了‘昏睡’不醒的苏妙真一眼:   “妙真只是暂时昏睡,蛇妖一死,她迟早会醒的,只是醒后可能身体会虚弱一段时间罢了。”   几人说话的功夫间,躲藏的下人相继出来。   曹嬷嬷走到柳氏身边,再看柳并舟时,一脸的敬畏,先是恭敬的下跪叩头。   其余众人也接连跪下,口中还不停的念叨着:   “老神仙。”   柳并舟笑了笑,吩咐道:   “该先将此地收拾了。”   地上满是残砖碎瓦,行走间极有可能会跌倒受伤。   他话音一落,下人们便争先恐后的应‘是’,各自拿着东西去收拾打扫了。   大家相继进屋,苏庆春双腿发软,由曹嬷嬷扶着他走。   屋内姚婉宁靠坐在椅子中,见长辈们进来,连忙要起身行礼。   柳并舟冲她压了压手,示意她不要起身。   她脸色苍白,显然还没有从先前那一场大战中缓过神来,见外祖父示意,犹豫了一下,手搭在肚腹间,便又重新靠椅子中。   柳并舟坐回首座,柳氏则是抱了苏妙真也放进椅子上,示意逢春立即打热水来替她擦脸。   先前一场大战之后,众人既是惊魂未定,却又都觉得好奇、兴奋。   逢春兑了热水,又拧了帕子过来,见到昏迷不醒的苏妙真时,有些害怕,不大敢靠近。   柳氏拿了帕子,温柔的替苏妙真擦脸,却见她嘴角两侧各撕出两条长达半指的伤口。   她脸颊本来就窄小,如巴掌大,此时这两道伤口几乎撕至她下颌处,血流不止,看得柳氏手抖。   “这可如何是好?本身就是姑娘家,留了这样大两道疤,那该死的妖怪!”   柳氏诅咒。   从父亲口中得知苏妙真暂时不会有大碍之后,她便开始担忧苏妙真以后留了疤会影响未来姻缘,如此一来,再想起那蛇妖时,便恐惧尽去,只剩恼怒。   柳并舟没有说话,伸手往桌上一摸,还未开口,就已经有一杯温茶递入他的掌中。   姚若筠恭敬站在他身侧,递了茶水,还爱惜的抚摸着手中玉笔,一脸欣喜之色。   众人正忙的忙,说话的说话,姚家几人则各有所思之际——   姚守宁还在回忆自己先前‘听’到的耳语,接着一道细如蚊蝇的声音便传入她的耳中:“大人,大人?”   少女的声音轻细,带着小心翼翼,十分的耳熟,一下将她惊住。   她瞪大了一双凤眼,有些不敢置信的转头。   只见苏妙真仰头歪躺在首位的椅子之上,柳氏托着她后脑勺,正拿了一张湿巾替她擦脸。   她脸色煞白,双眼紧闭,像是失了魂似的,并没有苏醒。   可是姚守宁先前听到的那两声呼唤,分明就是苏妙真的声音。   “她没有昏睡!”   苏妙真是装的!   这个念头先是从姚守宁心中生起,接着她再度意识到自己的猜测果然是对的:附身于她身上的妖狐并没有真正的被消灭,而是暂时隐藏。   昨夜她当着程辅云的面,将苏妙真中邪一事挑破后,应该引起了这一人、一妖的警惕,今日趁着柳并舟到来,那妖怪便趁机将蛇妖抛了出来,当成诱饵,造出极大动静,被柳并舟诛灭。   阵势闹得如此之大,让人以为苏妙真身上的妖邪已经被收服,而那真正的妖狐则隐于暗处。 ###第二百三十七章 有诅咒   这个念头一起,接着姚守宁就听到了一道尖细的声音回应道:   “我还在,只是需要暂时蛰伏。”   话音一落间,姚守宁便‘见’到苏妙真的脸上映出一张红狐之影。   柳氏握着帕子的手在那一张一合的狐嘴边擦过,数次碰到那尖利的犬牙,看得姚守宁胆颤心惊,忙不迭的大喊:   “娘!”   “怎么了?”   柳氏毫无察觉,有些茫然的转过了头。   兴许是黑色妖蟒才刚被当成诱饵推出,遭柳并舟斩杀的缘故,那狐影肆无忌惮,竟然敢当着众人的面再度出声。   此时姚守宁一声大喊,除了引起屋内众人注意之外,苏妙真的脸上,那头红狐之影也转过了头。   它好像变得谨慎了许多,张开了血盆大口,出现在柳氏的身体上空,将柳氏的半个脑袋都似是要衔咬进去了。   一双猩红似灯笼般的眼睛望向了姚守宁,而半靠在柳氏怀中的苏妙真则是双拳紧握,呼吸都有些急促。   “怎么了?”   柳氏半个脑袋都进了妖怪之口,却并没有察觉,只是见小女儿不说话,不由再问了一声。   姚守宁目睹这一幕,后背的冷汗一下就冒出来了。   就在这时,她想起了昨夜程辅云等人来时的情景。   陈太微似是怀疑她是辩机一族的继承人,苏妙真当时身上的狐影恐怕是试探过她,只是当时她力量消失,并没有察觉,只是事后隐隐感觉有股风吹过。   想到此处,她又回忆起多日前,她与陆执乘坐马车遇到陈太微后,回家也遭到了这狐妖试探。   此妖性情多疑,又狡猾至极。   这会儿故意当着她的面欲吞入柳氏半个脑袋,恐怕是有意恐吓她,想要试探她底细的。   毕竟柳并舟就在此处,这狐影好不容易抛出弃子才藏匿身形,不可能主动再度现身,招惹大儒注意力的。   但姚守宁若主动出声喊破,便可能会将她目前隐藏的身份曝露。   到时镇魔司、陈太微等人就会猜到端倪,妖族也会注意到她的存在。   不过这些只是她的推测。   一面是攸关母亲性命,一面是她若冲动之下行事,可能会使自己置身于危机之中,该如何选择?   “……”她心乱如麻,转头去看柳并舟。   外祖父低头喝茶,仿佛对眼前的混乱并没有察觉。   她想到了外祖父先前安抚自己的眼神,虽未明说,却应该是知道什么。   他在当年的应天书局上,似是从那‘小友’口中了解到三十二年后姚家的乱局了。   赌不赌?   姚守宁深呼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   她强行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双手,再睁开眼睛时,表情显得天真而有些娇憨,犹豫着道:   “娘,我,我下午想去将军府。”   这话一说完,正在装着昏迷的苏妙真顿时就忍不住了。   她的眼睫动了动,颤了两下,鼻腔中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那置身于她身体上方的红狐之影呲了呲牙,缓缓将大张的嘴合拢。   幻影从柳氏的头颅咬过,柳氏毫无察觉,只是这一刻觉得发梢被轻风吹得拂过脸颊,周身似是发冷,打了个哆嗦。   “你这孩子!”   柳氏原本以为她有什么要事,结果听她只是想要去将军府,不由有些无奈。   接着她耳中听到苏妙真的轻哼,忙不迭的转过了头:   “家中出了这么大事,你表姐刚刚中邪了——”   她念了两句,目光落到了苏妙真的身上,有些惊喜的道:   “妙真醒了?”   “姨——嘶——”   苏妙真刚一张嘴,那还未止血的伤口被牵动,顿时便觉得剧痛,不由含泪发出一声痛呼。   血液顺着伤口往外滴,沿着她下颚流了又流。   疼痛之下,她眼泪直往外涌,伸手想要捂脸,但指尖还没有碰到脸,便被柳氏拉住。   “你受伤了,不要碰。”   “痛,痛,好痛。”   自小到大,苏妙真还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先前‘中邪’之事由附身在她身上的‘神喻’一手操控,她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直到妖蛇被儒圣人击杀,狐妖隐于她体内,她被柳并舟接住时,才重新恢复了身体的控制。   先前担忧‘神喻’将她抛弃,又装着晕迷,想躲过柳氏等人的盘问,她这才一动不动,强忍剧痛。   此时一旦‘苏醒’,自然便再无顾忌,迭声喊‘痛’。   如此一来,倒使柳氏更加心痛她,抱着她不停的哄。   “……”   姚守宁惊险至极的看着那狐影一口将柳氏的头颅咬中,随着苏妙真睁开双眼,那狐影一点一点淡去,只是那双通红的眼睛却仍像是在盯着她一般,令她周身寒毛直竖。   正在吃茶的柳并舟这时才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转头看了苏妙真一眼——   随着柳氏拿帕子将她的脸擦净,众人都看到苏妙真额头的那粒殷红小痣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请个大夫,替妙真开几副药,脸上的伤口仔细养着。”   他突然开口,引起了众人关注。   “只要性命无忧,脸上的伤又算什么?”他端着茶杯微笑,跟女儿说道:   “做人更重要的是品性、才学、性情,容貌若能有,那自然是锦上添花,若没有,也得以平常心对之,不可将其看得过重。”   “咱们柳家的女儿,不以貌侍人的。”   柳氏闻听这话,连忙点头,就是有些心疼:   “爹说的也对,是我想多了,就是妙真被那妖邪所害,要吃些苦头。”   苏妙真听到这里,伸手碰了碰脸颊,不由又气又恨,不满极了。   她抬头往柳并舟的方向看去,却见这位外祖父的目光幽深,那眼神似是能看进她心底最深处。   她心中的那些秘密在这位长辈面前似是无所遁形,无论是‘神喻’的存在,还是她心中的怨恨,都一一被他得知。   苏妙真吓了一跳,连忙垂眸,露出楚楚可怜的神情,身体一缩,躲进柳氏怀中,引得柳氏越发怜爱,抱着她‘心肝肉’的哄。   柳并舟并不将这个晚辈的心思放在眼里,他转过了头,喊道:   “守宁。”   “外祖父。”   姚守宁乖乖应答了一声,柳并舟就问:   “你想要去将军府?”   “嗯。”   姚守宁半真半假的点头。   之所以此时提出要去将军府,原本是为了转移苏妙真身上狐影注意力的。   但除此之外,姚守宁早就已经有想去将军府的打算。   一来是为了探望陆执,二来也是想要告知他从姚婉宁口中打听出来的关于‘河神’的线索。   “若是想去,那便去吧。”   柳并舟话音刚落,苏妙真搭在柳氏手臂上的手便一下将她抓握紧了。   “爹!”   柳氏被她一握,顿时醒悟过来:   “这个时候,守宁出门,是不是不太适合?”   “为什么不适合?”柳并舟问了一句。   柳氏就踌躇道:   “如今家里事多……”柳并舟一来,先是发现她受了妖气迷惑,接着又将苏妙真身上的妖邪逼出。   今日动静闹得如此之大,恐怕是瞒不过人的。   无论是宛如神迹的儒圣人,还是那头飞天盘旋的黑色妖蟒,都会将姚家推至风口浪尖处。   柳氏看了小女儿一眼,嘴唇动了动,还是没将‘她心仪世子’这话当众说出口。   “这个时候我们本来就该低调行事,若守宁仍前往将军府,恐怕会引来有心人胡思乱想的。”   “为什么应该低调行事?”   柳并舟喝了口茶,将杯子搁到桌上之后才再问了女儿一声。   柳氏被他问得一怔,好一阵才反应过来:   “毕竟妖邪现世……”   她话没说完,柳并舟就摇了摇头:   “有些事情,你想捂也捂不住。”他看了女儿一眼,叹了口气:   “真是傻人有傻福。”   这个女儿自生下来,除了母亲早逝之外,便一直都顺风顺水。   在娘家时,过得舒心自在,嫁人之后,姚翝对她百依百顺。   生了孩子后,长女乖巧,儿子听话,小女儿更是在妖变时代来临之前觉醒了辩机一族的血脉,将这个糊涂的母亲护在怀中。   “爹!”柳氏不知他为什么突然说这句话,但隐约觉得他所说的‘傻人’是指自己,顿时不高兴的喊了一声。   “我又没说错。”柳并舟正色道:   “妖邪现世,有些人知道得比你更早。姚家只是机缘巧合,才是最先现出妖邪异象的所在罢了。”   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袖,慢条斯理道:   “更何况,有我在,你以为你还能低调?”   柳氏一直蒙在鼓中,不知道‘大儒’这一名号意味着什么。   那并非是她原本所想的,只是受人尊重的儒林领袖,而是意味着一种独一无二的力量。   从他踏入姚家,召唤出儒圣人之时,柳、姚二姓便注定无法再低调,总会被各方势力关注。   “……”柳氏想到儒圣人之影,不由哑然,但又有些紧张:   “可是,可是镇魔司的人会不会找您的麻烦?”   她想到镇魔司凶名,想到昨夜程辅云等人来势汹汹,心中有些担忧。   “别胡思乱想了。”柳并舟淡淡的道:   “镇魔司的人,暂时是动不了我的。”说完,他又补了一句:   “有我在,姚家的人自然也无忧。”   他坐在那里,神态从容。   明明只穿着简单的儒衫,看起来只是斯文学者,但说的话却使人毫无怀疑的念头,对他只有信服。   柳氏心中如吃了一颗定心丸,既喜且忧,只是还有顾虑:   “您说的也有道理,可毕竟妙真刚受妖邪影响,还受了伤,守宁这个时候外出……”   “守宁不是大夫,妙真受伤,请个大夫回来开药就行了。”再者说,“守宁这个时候前往将军府,是有必要的。”   他提醒道:   “妖邪即将乱世,陆无计当年镇守西南,也算有功,将消息提前告知他,是必要的!”   说完,柳并舟叹了口气:   “你在娘家时,性格也算直爽,怎么嫁人之后这些年,却变得瞻前顾后?”   柳氏听父亲这样一说,脸颊微微通红。   她还未出嫁时,性格是很泼辣任性的,那时她的烦恼只有如何管好小柳氏,柳家在南昭颇有名望,她的父亲更是极有名的,说话做错不怕惹祸。   而进了神都之后,姚翝不过六品兵马司指挥使,又得罪了刑狱,难免要夹着尾巴做人的。   她已非当年那个头顶有父亲撑着的少女,她有丈夫、有三个儿女,说话做事自然要想清楚,深怕行差踏错。   柳氏不再出声,算是默认了柳并舟的意思。   众人沉默了半晌,柳氏才吩咐曹嬷嬷:   “世子先前身体不适,嬷嬷去准备些药材,让守宁下午出门时,一并带走。”   受父亲一指责后,柳氏也意识到自己之前行事太过拘束。   现在父亲自己拍着胸脯保证有他撑着,柳氏索性也不再考虑许多,而是顺应自己的心意:   “爹,世子先前中了邪,您对妖邪既有克制,索性多画些字符交给守宁,让她带去给世子,看看有没有用。”   她想起女儿‘爱慕’陆执,也有心想要成全她。   昨夜的时候,她还担忧双方身份地位不太匹配,害怕女儿将来会吃苦头。   但今日一见父亲神通,那些担忧便不翼而飞。   自己的父亲这样的厉害,小女儿有这样一个外祖父撑腰,有什么人是她配不上的?   她有心想要成全自己的女儿,恨不能向陆家多展示一些自家的优势。   “胡说八道,我又不是道士,画什么字符?”   柳氏并不听他拒绝,只催促逢春去准备纸砚笔墨。   “……”   窝在柳氏怀中的苏妙真听到这里,自然也猜出了柳氏打算,说不出的心寒,只觉得柳家人果然冷漠,柳氏口口声声说是疼她,拿她当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可此时却处处替她女儿铺路。   “大人!大人!”   她心中呼唤‘神喻’,话音一落,脸上红光闪过,一头红狐之影浮现在她脸上,那红狐的嘴一张一合:   “你有什么要求?”   “我不能让陆执有机会与姚守宁多加相处。”苏妙真心中说道:   “还请您帮帮我。”   “我有一个诅咒。”   那狐影顿了顿,接着说道:   “诅咒发动的刹那,会令陆执即刻倒地而死。”   它说完,苏妙真顿时怔住。 ###第二百三十八章 付代价   姚守宁‘听’到此处,眼中露出一丝着急。   “那怎么行?”苏妙真的心声响起,显然也对狐妖之影的提议十分不满意:   “若他受诅咒而死,那我将来嫁谁?”   她‘前世’过得十分不顺,所遇非人,最终孤死山野之中,对于姻缘一事执着无比。   ‘嘿嘿嘿。’   那妖狐咧开嘴,一双眼瞳中闪过红气,发出尖锐而刺耳的冷笑声:   “他若不死,便有与姚守宁私下见面、相处的契机,你愿意吗?”   苏妙真自然不愿意!   “孤男寡女,都是年少单身。”那狐妖的眼中红光越发诡异,如斗大的脑袋忽大忽小,因速度过快,那虚影变得朦胧,狐脸与苏妙真的脸隐约相重叠:   “若是情不自禁,擦枪走火……”   它的话正好戳中苏妙真内心的担忧,当即道:   “我不愿意!”   ‘嘻嘻嘻——’   狐妖尖声大笑,嘴大张开来,那牙齿尖利,寒光闪闪的:   “不愿意就对了。”   它呲牙咧嘴的笑:   “姚守宁父母俱在,柳氏偏心,她父亲是六品兵马司指挥使,外祖父乃是当世大儒。”   “我的母亲也姓柳!”苏妙真听到此处,有些不服的喊了一句。   “哈哈哈!”   那狐影又声音高亢的讥笑了一声:   “你的母亲已经死了。”   一句话说得苏妙真的眼泪流了又流,也不知是脸上痛还是心中更痛。   “今日儒圣人之影一被召出,姚守宁若能见到陆执,在他心中份量更是不同。”   它轻声诱哄:   “若他们二人见面,说不准便会情定终身,互许海誓山盟!”   我才不会!   姚守宁‘听’到此处,心中急得跳脚。   她已经回过神来,表姐恐怕是被这妖邪迷惑了。   只是此时她力量未曾觉醒,这妖邪胆敢当着柳并舟的面出现,不知是力量强横,还是因为有特殊方法瞒过了柳并舟的感应。   ——亦或是外祖父已经发现,却假装没有察觉?   姚守宁想到了自己先前欲提示柳并舟,却被外祖父数次打断了话题。   他极有可能知道狐妖的存在,却故作不知,说不定是另有打算的。   想到此处,姚守宁强行压下内心的焦急,听着那妖邪继续胡言乱语:   “……到时他二人成双成对,而你形单影只……”   “不!我不允许!”   苏妙真受它蛊惑,心中生出怨恨:   “若我得不到,宁愿将他毁去,谁都不要拥有!”   说这话时,她想到了自己的‘前世’。   她之所以‘重生’,目的就是为了改变那些遭遇,弥补当初与陆执有缘无份的遗憾。   若是‘重生’之后,他爱上的是别人,那苏妙真宁可他死去。   “我要咒杀他,使他死去!”   她说这话时,看不到自己的脸。   而站立一旁的苏庆春自先前诛邪事件之后,便一直跟在柳氏身侧,担忧的望着自己的姐姐。   他虽说揭穿了苏妙真中邪的‘真相’,但毕竟两人是姐弟,先前见苏妙真昏迷不醒,心中既是担忧又是忐忑,也很为苏妙真摆脱了邪祟控制而感到开心。   直到姐姐苏醒之后,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一直都在默默的关注着苏妙真,所以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柳并舟父女身上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姐姐扭曲、怨恨的神情。   看到这一幕后,苏庆春如坠冰窖。   心中的庆幸一瞬间便被绝望所取代,寒意自他脚底生起,使他手足抖个不停。   姚守宁没有注意到这位向来话不多的表弟的异样,她的目光落到了苏妙真的脸上,见到了那只附体的红狐咧了嘴,露出诡异的人性化的狰狞笑意。   在她身体下方,有数条阴影逐渐探了出来,化为几条交缠的阴影,顺着墙壁攀沿至屋顶。   那数条可怕的巨大阴影沿展开来,在众人头顶上方摇曳,红狐声音更轻,带着魅惑之意:   “不过我还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它的语气甜如蜜,将阴毒包裹在内:   “你我一体共生,我自然是愿意帮你。”   苏妙真听闻此话,如同绝处逢生:   “当真?”   “自然。”那狐影嘴角裂得更开,那双通红的眼睛眯了眯,看上去有些狡诈、残忍:   “不过这个方法,可能需要你付出一些代价。”   别听!别听!   姚守宁一‘听’这话,脑海中顿生警惕。   她抬起手来,想要提醒苏妙真。   但就在这时,坐在她身侧不远处的姚婉宁捂着胸口,发出一声细细的喘息。   “姐姐?”姚守宁的注意力被转移,接着就听苏妙真的心声:   “我愿意!”   两个少女的声音同时一明、一暗的响起,姚守宁错失了时机,她还弯着腰,抬起的手无力的垂落到了姚婉宁的肩头之上,接着就‘听’那狐妖道:   “这个代价可能很大,你真的愿意?”   “无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苏妙真内心异常坚定,‘说’完,又补了一句:   “只要能使陆执不要爱上姚守宁。”   “我‘重生’,是为了与世子重修旧缘,不是要让他爱上其他的人,只要这个人不是我,那么是谁都不行,更别提姚守宁!”   苏妙真话中透露出的信息令得姚守宁大惊。   ‘重生?什么是重生?’她觉得自己像是无意中窥探到了表姐的大秘密。   姚守宁其实早就猜出表姐对世子有意,但她一直不知道苏妙真的这种情素是从何而来的。   此时听她提到‘重生’二字,猜到兴许是与这相关的。   姚守宁还来不及细细思索这话中之意,接着就听那狐妖道:   “好!”   头顶红光闪烁,数条长尾张扬交错,狐妖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取你一精魂,用以施咒,将之从陆执破开的命门之中绑定进去。”   ‘听’到此处,姚守宁屏住了呼吸,深怕自己错过了接下来狐妖所说的话:   “如此一来,陆执的生死便会受控于你。”   它说道:   “等下午姚守宁前往将军府后,我便施以咒术,令陆执当场暴亡。”   狐妖的语气变得阴森森:   “如此一来,陆家必定大乱,姚守宁带去了‘厄运’,也必会受陆家人仇视,柳氏的如意算盘总会落空的。”   这样的话正合苏妙真心意,她又惊又喜,连连点头。   “不过不要担心。”红狐影幽幽的道:   “这只是暂时的诅咒而已。”   姚守宁听闻‘世子之死’,不由替陆执捏了把冷汗,接着又听它说道:   “我说了,我取你一精魂与陆执相结合,他的生死便由你控制。”   “诅咒并不会真要了他的命,只会让他呈现出假死的状态。”   狐妖的话令得姚守宁、苏妙真俱都松了口气,它裂开嘴角:   “他一‘死’,将军府便会察觉有异,定不会轻易接受此事。”   尤其是今日妖蟒在世人面前出现,便相当于昭告人类,这世间是有妖邪的。   以陆无计夫妇的本事,必会怀疑陆执之死有蹊跷。   “他们会发布告示,请人镇邪救命。到时候你便揭了告示,将陆执救醒。”   它出主意:   “那时你令陆执起死回生,陆家会感谢你,自然会成全你与陆执婚事。”   它说的话带着诱惑,所描述的场景更是使得苏妙真无比心动。   “到时我是世子救命恩人,他自会对我以身相许;而姚守宁为世子带去厄运,陆家会厌恶她的。”   她如中了邪般,喃喃低语。   就在这时,狐妖恰到好处的问:   “所以我再问你一声,你愿不愿意付出精魂,向陆执下咒呢?”   苏妙真毫不犹豫:   “我愿意!”   话音一落,契约即成。   那原本还悬浮于苏妙真身上的幻影裂开嘴角,露出无声的大笑。   虚幻的狐妖之影随着苏妙真的话音一落,逐渐缩小,并变得凝实,最终与苏妙真融为一体。   她的那张白皙的脸上浮出红光,在姚守宁的注视下,长出些许红毛,仿佛整个人都已经变异,十分可怕。   但奇怪的是,周围人包括她自己,好似对此全无察觉。   ……   就在这一人一狐内心交流之时,逢春已经照柳氏所说,拿来了笔墨纸砚,柳氏催着柳并舟再多写一些字迹,好让下午姚守宁交去给世子。   “嬷嬷替我去请大夫,妙真的伤得早治……”   柳氏解决完一桩心事,又将注意力放到了苏妙真身上。   她与曹嬷嬷商议着请大夫回家一事,而姚守宁心神不安,既是觉得苏妙真可能上了当,又担忧世子,同时看到姚婉宁扶着椅子,脸色煞白,一双秀眉紧颦,似是不大舒服。   “姐姐。”她压下心中的杂念,决定先解决眼前的事。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轻声问了姚婉宁一句,猜测是不是先前妖邪出现,令得姐姐受了惊吓——亦或是妖气诱发了她体内的‘烙印’,使她受了影响的原因?   “娘要请大夫,不如也让大夫替你把把脉,抓几副药吃。”   她这话一说完,先前还双眼紧闭的姚婉宁顿时睁开了眼睛,一把抓住了她搭在自己肩头上的手,力量大得惊人:   “不要把脉!”   姚婉宁态度异常的激烈,不止是使得姚守宁一愣,就连正与曹嬷嬷交待请大夫的柳氏都转过了头来,有些担忧:   “婉宁怎么了?”   “没事。”姚婉宁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常引起了家人注意,她挤出一个笑容,下意识的避开了柳并舟的目光,拍了两下胸口:   “兴许是刚刚见了妖邪,吓得不轻。”   这样的回答并没有引起众人怀疑,蛇妖、儒圣人的出现,对于所有亲眼目睹的人来说都是极大的冲击,姚婉宁向来身体就弱,此时受到惊吓也是正常的。   柳氏提起的心落回原处,点了点头,有些担忧的道:   “我看你脸色惨白,不如你回去躺一会。”   姚婉宁也不推辞,应了一声,清元、白玉二人连忙上前来扶她。   她站到柳并舟面前,也不敢抬头去看外祖父的眼睛,只轻轻的告罪:   “外祖父,您刚来神都,本该侍候在您身边尽尽孝心,但是我身体不大舒服,实在失礼……”   “无妨。”柳并舟的语气温和,但那目光却是幽深,仿佛能看到姚婉宁内心隐藏的秘密:   “好孩子。”他叹了一声,“都是一家人,我可能会在神都留很长的时间,就是尽孝心也不用急于一时,自去休息就是。”   姚婉宁轻轻应了,又跟柳氏告罪,看了看站在柳并舟身后的大哥,临出门时,又驻足转身,看了看姚守宁。   她的神色复杂,似是有话要说,只是姚守宁欲上前时,柳氏却唤:   “守宁留下来写稍后去将军府要送的礼单子。”   家里人手本来就不多,今日又出了乱子,人根本不够用。   有了柳氏这一打岔,姚婉宁的脸上露出一种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的神情,她向妹妹露出一个笑容,接着才由清元二人扶出门去。   姚守宁望着她背影出神,直到柳氏唤她:   “守宁,守宁?”   “诶?”她回过神来,柳氏有些忧心:   “你是不是也不舒服?”   大女儿的麻烦事还没解决,今日又受妖邪惊吓,这个小女儿高烧昏睡数日,昨夜才清醒,柳氏是深怕她也出什么纰漏。   “没有。”姚守宁又看了外头一眼,姚婉宁已经在清元、白玉二人的扶持下迈至庭中,几人小心避开乱石,走得小心翼翼。   她想起姐姐先前的那个笑容,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仿佛她这一去,并不只是回房,而是要与她分离。   “怎么又发呆了?”   柳氏说了几句,见她只是望着屋外出神,也不回应,不由心中大急。   她抱了苏妙真,也不方便起身,只好催促柳并舟:   “爹,您瞧瞧守宁是不是也中了邪?”   柳并舟也看到了这一幕,眼中流露出几分哀伤,无声的叹了口气。   这孩子已经觉醒了辩机一族的力量,天赋血脉中对于未来的预示,令她在此时恐怕已经察觉到了一些事,提前便已经感应到了分离的悲伤与忐忑。   ——这是上天对辩机一族的恩赐,同时也是他们无法摆脱的宿命。   “爹!”   柳氏的催促声再一次响起。   她性子本来就急,此时关心则乱,见柳并舟坐着没动,不由大急。   柳并舟没有理她,而是与姚守宁一样,像是陷入了沉思里。   “怎么一个个的,全都这样子……”   柳氏无奈的声音逐渐被姚守宁抛到了脑后,她还在回想着姚婉宁的那个笑容,心中那种不安感则是越来越深。   ……   而此时的温家之中,温景随一得奇缘之后,便即刻去寻温太太:   “娘,您准备一份厚礼,且派人将父亲寻回。”   他的表情显得十分严肃,像是强行压抑着内心的激动,看向坐在屋中惊魂未定的温太太,认真的道:   “我要前去拜师!”   温太太仰起头,怔怔的看向儿子。   这个向来聪明内敛的儿子仍是以往温文尔雅的模样,可温太太仍是注意到他眉眼间褪去了以往的孤高清冷,目光变得深邃。 ###第二百三十九章 前后脚   姚翝匆匆离开衙门。   其实早在郑士寻他之前,他就已经察觉到了异样。   苏妙真身上妖蛇现形的时候,天空中乌云密集,份外诡异。   云层向北城方向汇聚,当时姚翝想起近来家中发生的种种诡异,便心生不妙之感,当即二话不说便调头回家。   半路遇到前来寻他的郑士的时候,恰好听到了古怪的嘶鸣,接着蛇影冲天而起。   光天化日之下,妖邪现世!   只是二人还来不及说话,便见城北一宅院中金芒闪现,接着出现一尊宛如小山般的儒圣人,宛如神祇,举手投足间捉住妖蛇,将其杀死。   “好像,好像是家中的方向……”   郑士望着远处,满脸惊惶的说了一句。   “可能就是家里!”姚翝想到了家中的妻女,心急如焚,见郑士在此地,不由十分焦心: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记得郑士送他前往衙门之后,便随即驱车回家,此时应该早在家中才对。   这会儿出现在此处,分明是准备前往衙门寻他的。   从时间算来,郑士可能到家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又立即转身来找他。   再一细想先前的异像,姚翝的面色发白,死死咬紧了牙关,眼睛浮出红血丝,表情都变得份外凶狠。   “是老爷来了——”   郑士听他一问,才终于从先前的异象之中惊醒回神,连忙说出自己出门的原因:   “我回家的途中,恰好遇到了柳老爷。”   姚翝一听是岳父到来,顿时明白了郑士出门的原因。   他还没开口,便听到城中四处传来的惊天呼声,不少人口中喊着‘儒圣人’,同时发了疯一样的往城北奔。   照这架势看来,城中百姓暴动,朝廷必会严令六城兵马司的人戒严。   他握了握拳,心中挣扎无比。   就这片刻功夫,已经有大量人群往城北跑来,中途经过二人身侧时,也没有半分停留,仿佛对街中说话的二人视而不见,撞得郑士一个踉跄,‘蹬蹬’后退数步才站稳。   姚翝身上穿着官服,大庆朝百姓见官要跪,以往若是姚翝现身于闹市之间,必会令人畏惧,可此时这些人却早受了儒圣人刺激,哪里还会顾及其他的。   “大爷——”   郑士正欲说话间,远处又有繁杂而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姚翝脸色阵青阵白,很快下了决心:   “你先回去,帮我守着太太、小姐,替我吩咐大少爷,若有不对,立即去寻将军府搬救兵。”   家中柳氏虽说是女流之辈,但性情却格外强硬。   强硬也有强硬的好,关键时刻她能稳得住,不会因为家中缺少了男人而陷入六神无主的局面。   这个时候越是乱,她越能将家里安排得稳稳当当,绝不会让他操心。   他身为六城兵马司指挥使,此时正是当值之际。   若衙门之中没事可做,偷溜回府也就算了。   现在神都出现异像,先是现出妖邪,后又见儒圣人,城内外的百姓都看得一清二楚,恐怕早就已经受到了极大刺激。   这个时候若是处理不好,可能会出大乱子,说不定会闹出人命。   相比起家中,城里的安危更需要他回去兵马司调值人手,尽量维持。   郑士与他相处多年,自然了解他的性格,闻听此言,便应了一声,连忙驾了马车要往回赶。   “等下。”   见他即将要走,姚翝连忙把他唤住:   “若有任何紧急情况,务必派人告知我。”   郑士点了点头,眼见人越来越多,深怕自己回去被堵在半途,一抖缰绳,策马往姚家奔去。   此时城中已经乱了套。   姚家的动静瞒不过周围的人,附近官员家中亲属、下人已经将整个姚家围得水泄不通。   近处赶来围观圣像的人索性跪在了姚家大门前,高呼‘儒圣人’降临。   郑士根本无法驱车回家,只得折中先寻了附近相熟的邻居府中守门的小厮,将马车暂时停靠在别人家中之后,才挤开人群,回了姚家里。   这样的盛况之下,姚家的大门根本不敢开启,外头狂热的人群想要参拜‘神仙’,几乎要挤破屋门。   ……   而温家那边,温太太还在因先前的异景惊得心如鼓擂之时,就听到了温景随前来,央求她备礼,说要去拜师的请求。   “拜师?”   急促的心跳声使得她几乎听不清儿子说话的声音,血液‘汩汩’的流动,令她手足冰凉,头都隐隐发晕。   “对!”   温景随点了点头:   “先前那天降异象之中,我感应到了召唤我的气息。”   他这句话说得玄之又玄,若是以往,可能温太太压根儿无法理解。   可是今日更玄幻的事情都发生了,儿子要拜师这样的事反倒显得不那么离奇。   “只是顾相那边——”   温太太有些犹豫。   温景随读的是由顾氏所办的筑山书院,他年少聪慧,很小的时候就展现出非凡的天赋,受到了顾相的赞扬。   筑山书院上下对他都十分照顾,默认他是顾相门生。   若此时改换门庭,另择先生,可能会得罪顾家人。   “这是我命中注定传道授业的老师,顾家只能将来再另行赔罪!”   温景随毫不犹豫,答应了一声。   温太太向来对儿子自豪且又信任,对他的话半点儿没有怀疑。   此时听他如此一说,便又惊又喜。   惊的是先前天降异象不知是何缘由,是何人所为,喜的是儿子果然不愧是年少时就被人称赞为‘文曲星下凡’,竟能在这样的神异之事中,得到了传承,可见温家将来必会飞黄腾达,温景随未来成就定会十分惊人。   她想到此处,点了点头:   “我令人先去寻那异象出自何处,再派人寻你父亲归来,同时我置办厚礼,等他一归家,我们便出门。”   母子商议妥当之后,温太太便寻了家中下人出门打听消息。   她原本还以为要费些功夫,哪知温太太身边的乳母孙嬷嬷一出门后,便见家门外的巷口处已经是人山人海。   许多身穿儒士服的人混在人群之中,对着其中一个方向跪拜,高呼‘儒圣人’。   声音震天,动静闹得极大,惊动了左邻右舍出门左右观望。   一问之下,才知道那最初的金芒是出自姚家的。   孙嬷嬷有些不可置信,却牢记温太太吩咐,又急赶回屋,与她说了异象可能来自姚家的时候,温太太怔了一怔。   “姚家?”   她音量一下提高了些,变得有些尖锐:   “怎么会是姚家呢?姚家只是粗人!”   情急之下,温太太将内心的话脱口而出。   “娘!”急赶而来的温献容还未进门,便听到了母亲的声音,不由不快的唤了一声。   “娘!”温景随也还没走,闻言喝了一句:   “不要这样说!”   温太太无心之言没料到引来了一双儿女反对。   温献容也就罢了,她与姚若筠已经定亲,女生外向,人还没嫁出去,心却已经偏到了姚家,听不得她说姚家不好的话。   可是温景随也这样说的时候,温太太心中便生出几分隐秘的不快感觉。   凭借母亲的本能,她察觉到了温景随的心思。   但她失言在先,所以并没有辩驳,可受了儿子责怪后,心中却莫名不大舒服。   “我就随口说了一句,你们就这么大反应。”   她揉了揉胸口,挤出一丝笑意,淡淡的说了一句。   事实上温太太确实觉得孙嬷嬷可能打听的消息不对,“姚家人口简单,姚太太只生一儿两女。”   不是她瞧不起姚若筠,这个未来的女婿人品端正,性情也算温和,与温家知根知底,与她女儿倒是相配。   可无论是学文、天赋,他都比不上温景随。   先前出现的圣人之像,显然不是一个普通学子可以召唤得出来的。   除此之外,姚翝确实是个只会耍刀弄枪的习武之人,略通文墨,两个女儿一个病歪歪的,一个则是还未定性,所以她听闻孙嬷嬷话后,才会如此吃惊。   “就是姚家!”就在这时,温景随突然开口,语气笃定。   见母亲、妹妹都转过了头来,面露吃惊之色,他开口道:   “是南昭柳并舟,柳先生!”   他喜欢姚守宁,自确定自己心意之后,便将姚家亲属打听得十分详尽。   温献容初时疑惑,但听到‘柳并舟’名字的时候,身体一震。   因姚守宁先前打听‘应天书局’的缘故,她事后从大哥口中听到过‘柳并舟’的存在,此时听他一说,顿时想了起来。   “柳并舟?守宁的外祖父?那位曾与大儒张饶之,参与过‘应天书局’的人?”   吃惊之下,温献容喊了出来。   但她话音一落,随即想到姚守宁提醒过她,关于‘应天书局’之事要保密的事,又连忙将嘴捂住。   可惜为时已晚,温太太等人已经听了个分明,温献容的脸上露出懊悔之色。   “柳并舟?大儒张饶之?”   温太太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受惊过度之后还未恢复的心跳又更急促了一些。   她还没明白其中缘由,可是张饶之的大名,但凡是个读书人,就没有不知道的。   姚、温两家已经定了亲事,还有意向亲上加亲,温太太只知道柳氏出身书香门第,却不知道柳氏的父亲竟有如此能耐,与已故大儒张饶之竟有这样亲密的关系。   正当温太太陷入震惊无比的情绪中时,温献容却想起了前几日姚守宁前来温家的时候,与兄妹二人提及过的事。   她除了提到‘应天书局’之外,还提到了这个世界有妖邪……   谁知才过去短短几天时间,她说的话便果然应验。   温献容下意识的去看大哥,却见他神色怔然,望向了门外,竟然像是有些出神的样子。   不知为何,她想到了姚守宁的提醒。   当日姚守宁提醒她:让兄妹二人定要小心,说她预感到温家会出大事。   那会儿温献容不以为意,但随着妖邪现世,她便觉得姚守宁所说的话恐怕不是无的放矢。   “大哥……”想到此处,温献容慌乱的转头,却见大哥神色凝重,向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安心。   这边温家母子三人正说着话,另一边姚家中,正屋乱糟糟的,蛇妖出现之后,几乎将房梁震裂,屋柱拍碎。   她让逢春先送了苏妙真姐弟回屋歇着,等待大夫来临,一面又亲自盯着父亲,逼他写了好几副大字。   “您多写一点,除了送去将军府外,我也要挂些在屋里。”   “……”柳并舟无语。   这个女儿性情实在过于极端,不信鬼神时,便半点儿不敬;一旦知道真有妖邪存在了,又胆颤心惊,过于提防小心。   他只写了两幅,便收了笔。   柳氏还在望着外面,等着曹嬷嬷回来,转头一见父亲停笔,姚若筠便已经上前替他打水净手,不由大急:   “爹,您怎么不写了?”   家中地方虽不大,但住的人却不少。   “婉宁、守宁房中要挂字画避邪的,若筠也是您的亲外孙呢,妙真姐弟那边也需要,还有我们的房间,家中厨房、下人住的厢房——”   她一一盘算,觉得柳并舟不写十幅八幅都不够分。   “我在这里,写什么字?”   柳并舟摇了摇头,洗手之后接过了姚若筠递来的帕子擦手:   “写两幅,守宁送去将军府,作为礼物便成。”   更何况苏妙真身上的邪祟可未驱除干净,若送了字画过去,到时反倒坏事。   “可是……”   柳氏正有些焦急间,便听到外头有脚步声传来。   回来的是郑士,他带了满身狼狈的曹嬷嬷,也向柳氏传来了外间的消息。   见儒圣人之像而来的学子已经跪满了姚家大门,去请大夫的曹嬷嬷根本无法挤出去。   请不了大夫,苏妙真的伤势便会受到耽搁,柳氏心急如焚,但也听到了外头的喊声。   那些声音透过两进院落,传了进来,声势十分惊人。   眼下的情况,大夫可能确实不好进门。   她有些无奈,又怕外头的人越来越多,到时女儿出行恐怕要受影响。   正忧心忡忡之际,她正欲说服姚守宁先暂时留在家中,却听女儿说道:“我可以从厨房隔壁的围墙处爬出去,借隔壁赵大人家的屋门离开此地。”   “……”   柳氏闻言,一脸吃惊,隐隐觉得姚守宁说这个建议时,语气莫名有些熟悉。   若是以往,她可能会喝斥姚守宁这样的举动太过出格,可此时想来,又觉得这样的做法最为合适。   她咬了咬牙,点头道:   “嬷嬷替我跑一趟,跟隔壁的赵大人商议一声。”   两家是邻居,赵家想必不会介意‘借道’的行为。   只是如此一来,要送将军府的礼物可能不太容易搬取。   此时也不是出门购置的好时机,心中正有些犹豫间,却听姚守宁道:   “我先抱这两幅字画出门。”   反正柳并舟今日灭妖之后便会名扬天下,他亲笔所写的字价值连城,纵然只送两画也不失礼。   姚守宁见柳氏意动,又补了一句:   “娘若觉得不够,将来有时间再补就是。”   她这样一说,柳氏自然点头答应。   母女二人收拾了字画,曹嬷嬷便回来了,说是与赵家已经说好了‘借道’一事。   赵大人那边得知姚家发生的事,甚至已经搭好了梯子,姚守宁过来的时候,郑士也备了木梯,自己先爬过去后,再接了她出行。   目送女儿的身影翻出墙外之后,柳氏咬了咬牙,思索半晌,吩咐曹嬷嬷:   “等此间事了之后,嬷嬷记得提醒我,请匠人来将这里再筑高一些,添些碎瓦、铁钉上去。”   “……是。”   姚守宁这厢刚走,柳氏又听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来者是守门的良才,他衣帽乱了,跑得很急,还未进内院的门,见到柳氏之后便喊:   “太太,温大人携家人拜见。” ###第二百四十章 错过了   此时姚家门外围满了前来‘朝拜’的学子,温家人此时能过来,恐怕是费了不少的力。   柳氏愣了一愣:   “怎么这会儿来了?”   她说话的同时,曹嬷嬷较为细心,问良才:   “是温大人与温太太二人,还是带了温小姐?”   姚家出事是瞒不住人的,既然双方有姻亲,温庆哲此时过来,应该也有想帮忙的心。   良才就道:   “是温大人与温太太,带了温小姐与温少爷及家中提东西的人。”   这话一说完,柳氏顿时转头与曹嬷嬷相互对视了一眼,皱了皱眉。   温家人口简单,这个时候全家一道过来,还带了礼物,应该不是单纯过来帮忙的。   柳氏不好再在这个地方久留,听良才说温家人这会儿恐怕已经到了正屋,她连忙也往屋中赶,一面有些担忧:   “莫非是为守宁来的?”   她先前一时意气用事,得知女儿‘喜欢’世子,有心想要成全姚守宁,当时便允她前往将军府不说,还亲自让人给女儿搭了梯子让她爬墙出去,却忘了姚、温两家有亲上加亲的意思。   温太太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先前听到姚守宁与陆执几次打交道的传言,与柳氏见面时,明里暗里都试探了好几次。   “景随!”   柳氏双掌一拍,想起温景随的人品、样貌,脸上又露出后悔之色。   “算了太太,姻缘天注定的,兴许二小姐与温公子之间就是少了一点缘份。”曹嬷嬷安慰她,心中却在想:一个刚走,一个便来,真是有缘无分,仿佛早就注定的。   事已至此,柳氏懊悔已经无用。   她回了正屋,屋中一些断裂的树枝已经被清理干净,摔碎的瓦片被打扫好了,只是仍看得出来屋中受到妖邪冲撞后的痕迹。   正房之中,温家四口已经到了,招呼他们的是柳并舟与姚若筠。   出乎柳氏意料之外的,是身穿一身水蓝儒袍的温景随此时跪在了柳并舟的面前,神态虔诚。   姚若筠站在柳并舟身后,不时偷看温献容一眼,一副似是有话要跟她说,但当着长辈们的面,又不敢有放肆的举动。   “柳太太!”温太太正目不转睛盯着儿子看,柳氏等人回来的时候,还是温献容最先察觉。   她伸出手肘轻轻撞了母亲一下,温太太这才回神,发现柳氏,不由眼睛一亮,招呼了一声。   柳氏加快了脚步,进屋之后往众人看了一眼,双方彼此行礼,只是跪在地上的温景随却并没起身。   从这架势看来,不像是为了姚守宁而来的。   想到此处,柳氏不由松了口气。   “你们这是……”   屋中摆了两担礼品,挑货的下人在外面站了一排,还在擦着身上的汗水。   不止是温太太与一双子女面色严肃,就连温太哲也是目光认真,仿佛在她回来之前,众人似是在商议着什么事。   “说来也是缘份。”   温太太先是看了丈夫一眼,得到温庆哲点头示意之后,她才露出笑意道:   “今日天降异象,我们都见到了姚家有神光降临。”   她从袖中摸出帕子,压了压额头。   明明大冬天,但她脸上的脂粉都被汗水晕开,可见今日为了进姚家门,温家人费了不少力气。   “儒圣人——”   “弟子参拜圣人——”   外间隐隐约约的喊声传了进来,温太太又道:   “我家景随一见神光,便似是悟道,说是与姚家中有缘,要前来拜师。”   “因时间紧迫,景随又急着过来,我们好不容易挤进屋中,景随刚一跪下,正等着柳老先生同意呢。”   她说出了自己的来意,柳氏听得一愣。   “拜师?”她目光落到了柳并舟的身上,却见柳并舟安然坐于首位,面带微笑,并没有出言承认,也没有出言否认的意思。   “爹?!”   柳氏见此情景,不由提高音量唤了一声。   一旁的温太太抿了抿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柳并舟有些无奈的看了这个女儿一眼,她性情直来直往,没什么心眼,自然也看不出来温太太此时与她寒暄的意思。   在她回来之前,温景随才刚跪下去,说明了来意,温太太可能心疼儿子,见柳并舟不表态,自己也不便催促,便借了柳氏的口来催问。   “都多大的人了,还如此沉不住气。”   柳并舟摇了摇头。   他原是想考验温景随的人品、性情,才故意矜持了片刻,此时被柳氏一催,自然便不准备再绕弯子。   “我与他确实有师徒之缘——”   他说完这话,突然转头去看站在自己身边的外孙。   姚若筠听到他这样说时,满脸羡慕,却不见嫉妒,只是手里握着那支先前自己送他的玉笔,十分珍惜。   见到柳并舟转头来看自己,他愣了一愣,接着像是‘心领神会’一般,连忙开口道:   “外祖父,少谨(温景随的字)与您有师徒之缘,以您身份,收徒一事本该大办。”   他话音一落,温太太就看了一眼丈夫。   温庆哲此人十分严肃,性情古板且又不知变通,若别人说话不能使他心服,他是立即便要沉脸走人的。   可此时听到姚若筠的话,他却并没有表露出不快的神色,反倒面带微笑,伸手捻着唇下长须,赞许的点了点头。   他既无意见,可见内心是赞同姚若筠的话的。   “可此时情况特殊,不是大肆操办的时候。”他说道:   “不如先以茶代酒,定下名份,将来若寻得黄道吉日,再通知相熟好友前来家中吃酒,如何?”   柳并舟越发满意,点了点头:   “还不快去泡茶。”   柳氏脾性暴躁,三个儿女却都养得很好。   姚若筠见识过他的神通,也受他指点,知道可将胸中所学化为浩然正气,知道自己本事,先前鞍前马后侍候,明明也有想跟着他学的意图。   但此时得知自己与温景随有缘,虽是羡慕却不嫉妒,品性确实是极好的。   “是!”   姚若筠应了一声,果然亲自去准备洗壶泡茶了。   温献容的目光一直落在姚若筠的身上,此时见他被使唤得团团转,也来不及转头看自己一眼,既为他安然无恙松了口气,又觉得他不理自己,不由轻轻的跺了下脚。   见柳氏一来,三言两语间便将拜师之事敲定了,温太太心中一松,不由露出笑意,转头往四周看了一眼,问:   “守宁呢?”   今日姚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以温太太对姚守宁的了解,她必定坐不住,是要过来一探究竟的。   被她一问,柳氏的脸上露出不大自在的神色。   姚家人静默了片刻,温太太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不对头。   “……”她的表情逐渐僵住,接着眼神变得锐利,虽说仍是在笑,但那笑容已经逐渐变得虚假了。   温献容有些不安,她看到了大哥的嘴角紧抿,弯下去的腰慢慢的就挺起来,转头看向了柳氏处。   “她出门了。”   柳氏深吸了一口气,在曹嬷嬷忧心忡忡的眼神里,仍是决定老实说出姚守宁行踪。   “此时外头乱糟糟的,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又能去哪里呢?”温太太的声音已经变得有些尖利,她似是已经猜到了什么,语气之中露出几分不忿之色:   “不会又是长公主……”   “娘!”   温太太的话没说完,便被温景随打断了。   他高喊了温太太一声,引起了众人关注之后,接着那张清冷的面庞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温和的道:   “我们今日过来是要拜师的,守宁在不在家中,又有什么影响呢?”   他性情聪慧,对于柳氏的了解也是很深的,从这三言两语间,他对姚守宁的去向猜得甚至比温太太还要准得多。   “可是——”温太太有些不满,见儿子在这件事情上打岔,几乎连皮笑肉不笑的神情都伪装不下去了。   “您就是喜欢守宁,有什么话想跟她说,也要等我先拜师之后。”   温景随的语气温和,却将强硬的态度隐藏于他的双眼之中。   母子连心,温太太几乎是瞬间就明白过来,他是不愿意给柳氏将话说破的机会了。   以往她就知道温景随对姚守宁有好感,可她不知道这好感竟是如此的深,甚至明知姚守宁与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世子往来甚密,竟也能忍住!   他可是曾受顾相赞叹,将来大有可为的温景随!   温太太的神情冷了下去,温景随目光与她交汇,但眼神却透露出不容她继续追问的坚定意图。   最终温太太败下了阵来,没有再提这事儿,但脸色却份外难看。   柳并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目光落到了温景随的身上,眼神若有所思。   柳氏无声的叹了口气,心中有些愧疚。   不过她虽喜欢温景随,也十分遗憾于两家这桩亲事恐怕是不成了,但相比起怜惜温景随,女儿的幸福自然要更重要得多。   因此柳氏的神色逐渐变得坦然,看得温太太心中更加的愤怒。   姚若筠一无所知,泡了茶回来的时候,就发现大厅内众人的气氛不大对头。   温景随神色如常,须臾功夫,已经调整好了心情,先是仔细整理了一番自己的头发与袖口,接着才向姚若筠道谢,接过了他手中的茶,向柳并舟敬了过去:   “弟子温景随,拜见老师。”   ……   姚家之中发生的事,姚守宁并不清楚。   她借赵大人家的后门溜出街后,在郑士的带领下上了暂时停放在别人家中的马车,往内城赶去。   初上路的时候,因为城中四面八方都有人群赶来,马车走得极慢。   光是出北城的这段时间,便花费了不少功夫。   但一出北城区后,人群便少了许多,道路空旷,郑士扬鞭赶马,将马车拉得飞快,两个时辰之后,才停靠在了将军府的门口。   出乎姚守宁意料之外的,是将军府的大门敞开,上次来时,沿街两道摆的摊位已经被驱赶了。   一队约摸十来人组成的全身披裹黑甲的士兵严阵以待,守在大门口处,郑士的马车一停下来,便引起了这些人的警觉。   “怎么回事?”   姚守宁心中有些疑惑,郑士拉开车门,她抱了两幅字下了马车。   只见屋门口处站了一个身穿绿袍的老者,正是上次见过一面的陆管事了。   “姚二小姐?”   他一见姚守宁,便将她认了出来。   话音刚落,接着就听到有一道低沉的女声在喊:   “守宁来了?”   那声音十分熟悉,是长公主。   果不其然,那大门之内,有一道高大的身影钻了出来,正是朱姮蕊。   只见长公主足蹬皮靴,身穿银甲,外披黑色披风,头发仅以玉簪固定于头顶,整个人显得英姿飒爽,力量感十足。   数名黑甲拥护于她身后,将她周围牢牢围住。   姚守宁一见长公主,先是有些高兴,但见她这副打扮作派,又有些犹豫:   “公主是要外出吗?”   “你来了就不出去了!”   朱姮蕊显得比她还要高兴,说话的同时将披风上的玉扣一解,顺手扔到了身侧的杜嬷嬷怀中,接着将手中长枪往身边士兵手里一递,亲热的上前要拉姚守宁的手。   “公主——”   陆管事一见此景,似是有些焦急,连忙上前想要说话,却遭朱姮蕊一个冷眼扫过。   她双鬓微白,但那眼神却极其凌厉,不怒而威,令陆管事低下了头,不敢再开口。   “我会耽误您的事吗?”   姚守宁惴惴不安,长公主就大笑:   “能被耽误的,就不是大事。”   她笑起来时十分豪迈,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眼角挤出鱼尾的纹路,却无损于她身上的魅力。   受朱姮蕊的情绪影响,姚守宁内心的忐忑都消除了许多,也跟着露出笑容。   “走!我领你进屋。”   她伸手来牵小少女,见到她怀里抱的东西,问道:   “这是什么?”   “这是我外祖父写的……”   说到这里,她终于想起了来意:   “我外祖父今日刚进神都了,他得知我要来将军府,便写了几幅字画,让我送过来,以报答先前长公主与陆将军救我爹出刑狱的恩德。”   少女声音脆生生的,说话又乖巧,看得长公主心中发痒,只想伸手揉她脸颊。   “我娘说有些失礼,不过今日家中发生了事,来不及准备,说是将来再补。”   “没有失礼啊。”长公主笑眯眯的,觉得原本不快的心情,跟姚守宁说了几句话后,一下都变得轻松了许多:   “你来就让我很开心了。”她顿了顿,目光落到了姚守宁怀中的那两幅装在竹筒里的字画上:   “更何况,大儒的文墨,可是万金难求,这样的礼物还有些贵重!”   姚守宁大方的将怀中的东西递过去,趁着外祖父听不到,大肆许诺:   “如果公主喜欢,我外祖父还能再写很多!”   说完,又觉得有些心虚,小声的补了一句:   “不过这样的话您最好和我娘说,她能催我外祖父。”   “……”长公主被她的小表情逗笑,重重的点了点头。 ###第二百四十一章 会死人   朱姮蕊也不是扭捏的性格,见姚守宁怀中的竹筒很大,少女抱得有些吃力的样子,便索性将东西接了过来,因那墨宝出自柳并舟之手,她也没有交给身边的亲随,反倒自己亲自抱着:   “你今日怎么想着来将军府?”   “我是来看世子的。”姚守宁乖乖应答,一句话听得长公主眉开眼笑:   “他有什么好看的?上回中了蛇毒,小命都险些不保,如今还瘫坐在轮椅上呢!”她说道:   “去哪儿都需要有人推,行动不大方便。”说完,又补充了一句:   “跟他没什么好说的,不如我带你走走,咱们说说话。”   姚守宁被她哄住,竟然觉得朱姮蕊的话很有道理,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但她随即想到一个事,又连忙将头甩得如拨浪鼓般:   “不行,不行。我有话跟世子说的。”   兴许是直言拒绝了长公主,姚守宁又觉得有些抱歉,认真的解释道:   “我答应了世子,要来探望他的,对不住了公主,下次若得空了,我再来将军府陪您说话。”   “好!”长公主的眼中露出笑意,点了点头:   “那我领你过去。”   “多谢公主。”她乖乖道谢。   “谢什么?你有什么想要的、想吃的,提前跟我说,下次过来,我让人准备好招呼你,好不好?”长公主低头询问她。   姚守宁微微颔首,应了一声。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间,长公主不时笑出声来。   跟在二人身侧的杜嬷嬷见朱姮蕊开心的模样,连连看了姚守宁好几眼。   “对了,今日天现异象,我看着是从北城方向而来。”长公主开门见山,姚守宁也不瞒她:   “是我家出现了妖邪。”   今日姚家现妖一事瞒不过去,柳并舟召唤出儒圣人之影也会使得姚家名震神都,事情迟早都会传开。   再者说,长公主对姚家有恩,她与世子之间的合作也未必能瞒过这位长辈,不如对她老实一点。   “我外祖父一来,便看出我娘身上有邪气附体……”   她将今日家中发生的事大概说了一遍,听得长公主脸上的笑意一敛。   “我表姐她……”   姚守宁原本想说苏妙真身上的邪祟一事,但话到嘴边,却想起自己欲提及她时,数次被柳并舟打断。   仿佛柳并舟并不希望自己将狐妖的存在说破一般,她心里浮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若是说破那狐影存在,自己能窥探到它说话的事,可能会被那只妖怪发现。   想到此处,姚守宁小心翼翼的避开了这个话题,转而含糊道:   “她被妖邪蛊惑,所以当日西城事件将世子牵连了进去,”她轻声的道歉:   “实在很对不起。”   又想到因姚婉宁的事,将陆执卷入了调查‘河神’一事里面,使两人在挖代王墓时发现妖邪,害世子被毒蛇噬咬,如今坐了轮椅,便更感不安。   “别说傻话了。”   朱姮蕊淡淡的道:   “我儿子曾有幸得到一位老前辈眼缘,曾说他是承载气运而生。”   她对于自己的独生子卷入这些麻烦事中显然并不大在意,语气轻松道:   “所以就是没有西城案件,这种事依旧会随之而来。”   说完,又提醒姚守宁:   “妖怪有心害人,防不胜防。我儿子身怀武艺,见义勇为,并没有不对;而你想救姐姐,想方法救她更是没有错,有错误的是妖怪,我要怨恨也只会恨这些妖邪,与你和阿执无关,你不要自责。”   朱姮蕊这话一说完,姚守宁顿时怔住,脚步便停了下来。   这样的道理其实隐约间她也明白,可是没有人能这样直接的跟她说出来。   事实上自苏妙真进入神都后,她觉醒了辩机一族的天赋异能后,兴许是‘看’得越多,便越是喜欢无形的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时间一长压力大而不自知,此时一受长公主安慰,她吸了吸鼻子,险些要哭了出来。   “您真好。”   她低垂下头,轻轻的说了一句。   “是吗?”长公主喜滋滋的笑,毫不客气的将姚守宁的夸奖收了下来:   “我也觉得我很好啊!”   她的性格与柳氏是截然相反,话音一落,逗得姚守宁破涕为笑,一边伸手揉了揉眼睛。   “我真喜欢公主。”   “我也喜欢守宁,守宁真是可爱!”长公主十分勇猛的单手抱着竹筒,一面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姚守宁的脑袋。   “对了,你外祖父的到来,可能会引起许多人对姚家的关注。”   朱姮蕊提醒了一声。   她没有去提到苏妙真,虽说从儿子数次遭遇,她已经知道了这个女孩不对劲儿,但她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苏妙真的身上,而是警惕控制着这个少女的妖邪。   “我外祖父也有心理准备。”姚守宁想起柳并舟说过,有他在姚家,姚家便无法低调行事的话,应了一声。   长公主点了点头,猜到柳并舟蛰伏南昭多年,可见是耐心过人之辈。   此时突然展露本事,想必也不会不防到这一点。   两人闲话之间,已经进了将军府内院,穿过了那道长廊,远远的看到远处的水湖,湖面架了蜿蜒曲折的桥梁,对岸便是陆执的居所。   姚守宁想起一个事,问道:   “公主认识简王吗?”   自前几日从昏睡中醒来之后,她曾听到苏妙真身上的狐妖提起过自己的‘未来’。   在那妖怪口中,说她‘不自量力勾引陆执,最终成为全神都笑柄,而被温景随遗弃’。   ‘此后更是自食恶果,嫁简王朱镇譬为妻’。   想到这里,姚守宁不由心生好奇。   她自然是不信自己真会‘勾引’陆执失败而被温景随嫌弃,但却有些疑惑为何那狐妖竟会说自己嫁给了此人。   “……”   “???”长公主的脸上露出迷惑之色,仿佛有些不明白姚守宁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么一个人。   朱姮蕊原本是准备问姚守宁昨夜镇魔司上门之事,但此时听她发问,仍是先回答她的问题:   “简王?你为什么会突然问起他?”   提起此人,她似是都嫌脏嘴,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嫌弃:   “此人就是个老色……鬼。”   她本来想出口成‘脏’,但眼角余光望向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少女时,仍将语气一转,耐心解释:   “他是我爹当年的堂兄,出自庶妃一脉,早早是被封了王的。”   此人血脉平庸,并没有觉醒力量,年少时期最出名的就是好色!   大庆朝有律例,王侯之家娶妻妾都有定数,可偏偏简王府中就是妻妾成群,后宅之中因为女人争斗得厉害,闹出过恶臭之事。   长公主既是厌恶,又是有些幸灾乐祸:   “说是当时他宠妾灭妻,被当时的王妃十分刚猛的剪了牛子……”   “……”杜嬷嬷听到此处,猛给长公主打眼色,她一时嘴快,急忙改正道:“……命根子,自此不能人道呢!”   “!!!”姚守宁满脸震惊,被她的话震撼得久久无语。   “……”杜嬷嬷在一旁听得分明,不由头皮发麻,忍无可忍,轻轻的提醒了一句:   “公主,二小姐年纪还小呢——”   朱姮蕊的那张大脸随即罕见的一红,露出几分尴尬之色:   “我忘了——”   她与丈夫镇守西南多年,与兵将打交道多了,听多了黄腔调子,提起这些事时大大咧咧,倒忘了姚守宁年纪还小,是个没出阁的小少女。   可是姚守宁却是并没有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转而有些好奇起这位王妃下场:   “那简王妃最后如何了?”   她好奇心胜过了羞耻心,朱姮蕊本来就只是怕她尴尬,见她神色坦然,不由也笑着道:   “简王要杀她,我爹不允许。”   先帝在世的时候,独爱皇后。   只是他身为国君,无子便是大忌。   国家得需要有继承人,他最终屈服于朝臣,没能守住年少与皇后的承诺,一直深以自己的懦弱为耻,最看不惯简王这个浪荡胚子。   所以事发之后,他表面安抚简王,并废除简王妃之位,将她拘于神都之中,令简王府出钱修了庵堂,使她居住于里面。   一来是离简王远远的,害怕将来被简王所害。   二来离开后宅这种是非之地,过自己的清静日子。   “我爹封简王妃嫡子为世子,并下令不得更改简王世子之位。”先帝原本的打算是,等到简王百年归天之后,世子继承王位,到时大权在握,再将庵堂中的母亲接回王府,颐养天年就是。   哪知简王就是不死!   说到这里,长公主不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我们朱家可没有长寿的传承啊,我爹不到六十便崩,简王可比他还大了几岁!”   如今先帝坟外的草都齐人高了,神启帝都继位二十八年了,这位简王已经九十多了,竟然还活得好端端的!   “……说是在封地之中,又收了不少通房。”她一扯嘴角,跟姚守宁说道:   “别提这个人,说了都觉得晦气。”   说完,又吐槽:   “一把年纪了,都无法人道,也不知道往哪里使劲,果然是个骚人!”   “……”   杜嬷嬷无语,只能暗打手势,示意跟来的那几位听得面色微红的女官离远些,以免再听到长公主的惊人之语。   “你别打听他,这个老不羞跟你搭不上关系。”   长公主不知道姚守宁为什么突然提起简王朱镇譬,但却面露警惕:   “他这把年纪,重孙子都三十好几了!”   “……”   姚守宁的拳头都捏紧了。   她气得发抖,此时又感受到了当日初听苏妙真身上那狐妖编排她时的愤怒心情,甚至这种厌恶感远甚于当日,心中说不出的恶心。   没料到这妖怪如此恶毒,当日竟然还敢让苏妙真撮合自己与这样的人。   姚守宁怒火翻腾,好奇心被委屈感取而代之,她鼻尖发酸,可惜不是在家中,无法随心所欲。   “公主你放心。”她眼圈红红,低头闷声应了一声,怕朱姮蕊看出端倪,正要再说几句话掩饰一番,却听到远处有人在喊她:   “姚二!”声音十分熟悉。   正说话的两人不约而同的转过了头,就见湖的另一面,陆执坐在轮椅上,不知何时出了园门,正在廊桥的另一端冲着姚守宁喊了一声。   “世子!”   姚守宁一见陆执,顿时眼睛一亮,简王朱镇譬给她带来的恶劣影响一下被她抛到了脑后,欢喜的转身向他招手打招呼。   “……”长公主见此情景,将原本欲说出口的‘上梁不正下梁歪’咽回了肚里。   “你快过来,磨磨蹭蹭干嘛呢!”   世子拍着轮椅扶手,大声催促。   他还未满二十,一头如青丝似的长发只半挽起,此时应该是诅咒未解的缘故,穿了一身淡淡紫罗兰色的衣裙,看上去似是冷艳赛雪的美人。   只是这会儿他脸色有些难看,罗子文、段长涯二人站在他的身侧,他喊完话后,转头向两人吩咐了几句。   双方距离较远,姚守宁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是见下一瞬,两人左右各抬一边椅子,将他抬了起来,往廊桥之上行来。   “骗子!”   世子人还未到,就先吐槽了一句:   “你不是说了回头就来看我,数数时间,这都过去了几日?”   原本站在一旁看着两人打招呼的长公主听到这里,突然似是意识到了不对劲儿,有些诧异的挑了下眉。   “要不是今日有状况发生,你是不是就忘了当日许下的承诺?”   陆执也不知为什么,初时听到姚守宁来时,明明十分欣喜,但见了人后,又心生一股怨气。   他走得近些,看到了姚守宁的脸,突然愣住:   “你哭了?”世子先是注意到了少女微红的双眼,接着又道:   “……怎么瘦了些?”   她的脸颊小巧,下巴带着些微的婴儿肥,之前他掐过两次,记忆深刻。   此时下颌处线条收紧,下巴小巧细致,使得少女像是裉去了些许稚嫩,虽一张脸变得更加精致,但陆执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大高兴。   “我生病了。”   姚守宁有些委屈的解释:   “当日……”   说这话时,她转头看了长公主一眼,却见朱姮蕊饶有兴致的抱着竹筒望着两人,仿佛觉得二人对话十分有趣的样子。   她有些心虚,毕竟当日与陆执出门,挖的是皇室祖坟。   因此只软声道:   “……我回家之后,便昏睡了过去,发了高烧,昨晚才醒。”   这话一说完,陆执就怔住,想起自己先前的指责,仿佛有些懊悔。   只是他生来便是天之骄子,从未向人低头道歉过,此时便露出不知所措的样子。   长公主露出讶然之色:   “守宁生病了吗?”她下巴一点,示意杜嬷嬷上前替姚守宁把脉:   “既然不舒服,怎么能出门呢?我儿子只是中了毒,有徐相宜在,又不会死人……”   她一提到‘死’字,令姚守宁一下想起了自己来将军府的目的,顿时急得跳脚:   “会死人的,会死人的!”   “……”陆执坐在轮椅上,心中很想勇猛的在她面前逞能,但身体余毒未清,根本无法起身。   “我得知了一个诅咒,关于世子的。”   “!!!”   一语即出,惊得包括杜嬷嬷在内的长公主等人俱都虎躯一震! ###第二百四十二章 倒地死   罗子文与段长涯相互看了一眼,彼此脸上都露出警惕的神情。   长公主的脸色迅速的阴了下去,将怀中的竹筒勒得‘喀喀’作响,那拳头握了又握,咬牙切齿:   “这些邪祟,没完没了的!”   陆执身上的妖蛊还未解,又中了蛇毒,要是再中诅咒——恐怕不止是坐轮椅,运气不好,还要躺床不起。   “如此看来,守宁这两幅字画来得正好,回头我再找几幅当年老师留下的墨宝,一并挂在你的房中。”   接着又‘哼’了一声:   “到时我与你爹轮流当值,守在你的屋中,若有妖邪敢来,定让它们有来无回!”   话虽是这样说着,但长公主却是与儿子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猜到妖族近来动作如此频繁,甚至今日不惜大肆现身,恐怕已经是有所准备。   姚守宁将自己从苏妙真处听来的消息说给陆执听:   “诅咒是以妖蛊为诱因,一旦发作,世子便会‘死去’。”   一听这话,众人俱都吓了一跳。   无论是先前陆执中邪发疯,还是后来闹市出丑,在长公主看来,都是‘小打小闹’,没伤及儿子根本,可没想到如今这诅咒竟能要命。   陆执连冷漠的神情都维持不住,满脸疑问:   “与你表姐有关的?”   “嗯……”   姚守宁点了点头,他眼中笼罩了一层阴影,拳头开始握紧。   长公主先前还不以为意,但听到儿子会‘死’,表情就变得严肃。   她的双眉倒立,脸上露出凶狠的神情,眼中杀气腾腾,下意识的伸手去摸腰侧——   “我这就将她捉回来,逼出她体内妖邪!”   朱姮蕊原本是想着放长线,钓大鱼。   她看事看本质,深知苏妙真只是那附身妖邪的载体而已。   之所以之前一直装作不知,是因为好不容易通过姚守宁之口,得知这妖邪附身之处,不愿打草惊蛇。   因此陆执此前数次中招,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怕自己若是贸然出手,逼得妖邪隐匿,到时天大地大,难以再捕捉它的行踪所在。   可此一时彼一时。   这妖邪手段逐渐升级,不止是搞小动作使陆执丢人现眼,而是要他的命,朱姮蕊就这么一个儿子,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出事。   “先别急!”   陆执忍下心中的恶气,伸手拦住了母亲:   “姚二你接着说这诅咒。”   他倒要听听,苏妙真竟然还有什么手段折磨他!   具体这诅咒如何发动,姚守宁也不大清楚,但她却知道这诅咒与苏妙真本身是息息相关的。   “你当时因为救我母亲,所以气运受损,这诅咒利用你的妖蛊发动。”   她认真道:   “不过这事儿也有转机。”   几人听她这话,不由神色更加认真,姚守宁又接着说下去:   “诅咒发作之后,世子倒地便‘死’,可这种‘死’,应该并非是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   她顿了顿,又道:   “这个诅咒,也不是无法可解。”   段长涯的眼中露出亮光,正要发问,却被陆执抢先:   “怎么个解法?”   “就是世子‘死’后,长公主与陆将军对外发布檄文,说你患了怪病,到时我表姐会揭榜前来。”   她乖乖的回答问题:   “只要她一来,你的诅咒立解,便会原地复活的。”   “……”   这话听得众人面面相觑,一脸无语。   事情绕来绕去,又与苏妙真绕到了一起。   “我怎么觉得——”原本性情最为稳重的罗子文此时也一脸迟疑,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文字来评论自己听到的事:   “这位苏小姐就与世子过不去?”   陆执气得头晕,觉得浑身还未彻底解除的蛇毒此时汇聚到了他的大脑,使他脸色发黑。   ‘砰!’   他重重一拍椅子,态度强硬:   “我就不信,区区一个诅咒,她还能真将我咒死不成!我命由我不由——”   豪言壮语未落,陆执的眼前一黑,白眼一翻,高举起的手无力垂落下去,身体‘咚’的一声从椅子上一头栽倒在地!   “……”   几人被这突发状态吓了一跳,竟都忘了伸手去将倒地的世子扶起身。   还是被杜嬷嬷挥退的几个女官远远看到这一幕,发出惊呼之声。   长公主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她立即蹲下身去抓儿子衣领。   陆执身材高挑,看着虽瘦,可肌肉紧实,但她过于魁梧强壮,被她提在手中,如捉小鸡。   朱姮蕊单手将儿子提了起来,重新放回到轮椅上。   ‘砰!’   轮椅往后滚动了两寸,被罗子文伸手挡住。   只见此时陆执脸色泛黑,嘴唇惨白不见血色,双眼紧闭,已经失去了意识。   随即长公主单手去探他鼻息,却感受不到一丁点余温。   她再碰儿子脖颈,仅片刻功夫,那肌肤已经冰凉,像是咽气许久的尸体。   “我儿子死啦!”   长公主抬起头,大吼了一声!   “……”杜嬷嬷身体一震。   虽说姚守宁前一刻才说过世子会中诅咒,但这死得也太快了些。   罗子文面色一沉,慌忙上前也去摸世子脉门,发现果真感应不到生机。   姚守宁就是早就听到那狐妖之言,知道世子会因中诅咒而死,可当她真的看到陆执在自己面前倒地而死的刹那,脑海之中依旧是一片空白,身体先是僵硬,接着抖个不停。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那狐妖说过的话,它说:等下午自己前往将军府,见到世子面后,便会施以咒术。   也就是说,世子之死,也有自己的关系?   内疚、自责同时涌上她的心头,让姚守宁一时之间忘了此事还有‘解救之法’。   她突然恐慌,脸色煞白,上前去摸世子的脸。   陆执的脸颊窄小,下颚骨线条分明,如他为人性格一般,冷硬之中透着几分难以亲近之感,与她自己的细腻滑嫩是截然相反的。   此时她注意不到自己的动作过于亲近,全身心都只有一个念头:陆执的脸好冰。   “世子,世子你别死,呜呜——”   她伸手去翻陆执眼皮,若是其他时候,她这样做,陆执定会反抗,再不济也会嘴巴不饶人。   可此时任她如何扯扯他的眼皮,他却一动不动,死得十分彻底。   “世子不要死!”   她放声大哭,长公主伸手拍她后背,哄她:   “守宁别慌,还有法子。”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已经不知所措的时候,长公主的话无疑是定海神针。   “对对对!”姚守宁脑海一片空白之时,突然听到这话,便如一道明光照入她心里。   她突然想到了苏妙真。   “快去请我表姐!”   诅咒是狐妖所下,那妖怪说了,这诅咒是以苏妙真的精魂为代价,利用世子身上的妖蛊绑定。   陆执的生死,是掌握在苏妙真手里的。   只要将她请来,她必会令世子原地复活的。   她这样一说,曹嬷嬷等人也松了一大口气。   初时听到诅咒之事的时候,几人还都觉得过于离奇,但世子说死就死,还倒在几人面前,又由不得大家不信。   好在陆执人虽死了,但姚守宁也说了解救的方法,只需要请来姚家的这位表小姐,世子就能复生。   “我去写檄文!”   罗子文二话不说,转身要走。   段子涯也道:   “我去请那位苏小姐。”   两人都觉得有些憋屈,明明陆执就在他们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就中咒而死,偏偏二人毫无反抗之力。   “慢!”   朱姮蕊摇了摇头,低喝了一声。   两人转身的动作一顿,转过了头来。   “不用去请人。”   她这话一说,所有人都抬起了头盯着朱姮蕊看。   远处几个女官听到长公主喊‘世子死了’的时候就迅速赶了过来,杜嬷嬷蹲在陆执身边,一直把着他的脉没有松开。   长廊的两侧,陆续有人往这边赶,陆执园中飞快蹿出一道消瘦的身影,甚至不愿去走游廊,而是双臂一张,如同振翅而飞的鸟儿般,直接踏上水面,凌空飞来。   “让开!”   徐相宜御风而行,落地之后将罗子文、段长涯二人挤开,一把将陆执揽入怀中,伸手替他把脉。   杜嬷嬷胆颤心惊的让开,他越把脉脸色就越难看。   “还有救吗?”   长公主一见徐相宜,倒是十分冷静的问了一句。   “世子气息断绝,但我感应得到,他的气运仍在。”   徐相宜摸着手腕的脉门,应了一声。   一听他这样一说,朱姮蕊无声的松了口气。   她虽说表现得镇定,但毕竟事关自己的独子,仍是十分担心的。   但此时有徐相宜的话,便如让她吃了颗定心丸。   她的儿子是带气运而生的人,当年她曾有幸通过张饶之,得到过辩机一族的前辈空山先生的指引。   那位老先生借张饶之的嘴,与她说过:她并非大庆王朝那个可以力挽狂澜的人!   她是将帅之才,生于皇室,保天下黎民安宁,不受妖邪所扰。   但将来长公主的儿子才是那个带大气运而生的人,有他在,气运越强,便意味着人类的生机不灭,人间不会受妖邪侵占、蚕食。   只要陆执气运未绝,便是他的生机没有真正断绝。   也就是说,他此时的‘死亡’,只是妖法邪术的作用而已,只要邪术一破,陆执便仍能活过来。   “世子没死吗?”   段长涯略有些兴奋的问了一声。   时至今日,大庆朝已经现出妖邪,人间不再是太平的安乐窝。   徐相宜也不卖关子,双手一抓陆执衣裳,用力将他的衣襟拉开。   他穿的是女装,内里是淡黄色半透明的贴身衣服,徐相宜面不改色,一把撕下。   姚守宁此时早忘了男女有别,不宜观看之事,瞪大了眼睛。   只见陆执上半身几乎裸露,在那衣裳的映衬下,皮肤欺霜赛雪。   他瘦而不柴,自小习武,那肌肉匀称,肌肤细腻,看上去竟似是有淡淡的光泽。   可是他的胸口处,却是浮现出一粒红痣。   那痣约有绿豆大小,但在姚守宁注视之下,却似是活了过来,逐渐由红变紫,继而再变黑色。   痣中涌出大量紫红相间的妖气,那些妖气围绕着红光旋转,慢慢的越转越大,像是晕开的墨汁,眨眼之间便形成一个拳头大小的‘洞’。   ‘洞’中妖气翻滚,一条如筷子般粗细,通体漆黑的蛇盘踞于其中,那眼睛如两点绿豆大小,闪着红光,像是两颗未熄灭的火渣子。   “蛇!”   姚守宁一见此景,不由大吃一惊,下意识的就想伸手去抓。   她近来与蛇妖似是十分有缘,短短的时间内已经打了好几回的交道,本该对这些蛇虫鼠蚁十分畏惧。   可这会儿对陆执的担忧占据了上风,使她竟压下了内心的恐惧,想将那妖影捉出。   但姚守宁的手还没有碰到陆执的胸口,便被一只大手握住了手腕。   “不要冲动。”朱姮蕊的声音响起。   她吃了一惊,回头去望,就见长公主一双浓眉紧皱,不赞同的道:   “你这孩子,怎么如此虎呢?不知有没有危险,也敢随便乱碰吗?”   朱姮蕊的手掌大而有力,掌心有细茧,一握住姚守宁的手,便使她再也动弹不得。   “公主,有蛇——”   姚守宁有些急,喊了一声。   众人探头来看,却见陆执的胸口白白净净,只见正中一点红痣在那雪白皮肤上十分醒目,可哪里又有蛇?   唯独徐相宜似是早就知道,不慌不忙的道:   “姚二小姐天赋异秉,非同一般,能够慧眼识妖,你们暂时看不到也是正常的。”   不止是段长涯、罗子文等人看不到,就连徐相宜自己其实也是‘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是他修行深厚,感应得到妖气在此时汇聚。   话一说,他伸手运气,往世子胸口处的那粒红痣抓去。   随着他手中灵气下压,异变陡生!   红痣之中涌出妖雾,先前姚守宁‘看’到过的那一幕,顿时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只见那红痣越变越大,迅速化为一个大‘洞’,‘洞’中果然有一尾漆黑小蛇盘踞着,似是对众人的注视毫无所知。   “啊!”   杜嬷嬷见此情景,发出一声惊呼。   众人是早就知道陆执中了妖蛊,身上邪气还未除尽。   可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妖蛊的存在时,又是另一回事。   一只手化为残影,迅速往那盘踞的妖蛇抓了过去。   姚守宁呆愣的举着手,那腕间原本握着她的那只大掌已经松开了。   先前还喊着让她不要冲动的长公主,此时一见儿子胸口处那盘绕的妖蛇影时,哪里还忍得住,早忘了自己先前说过的话,试图将那蛇妖捉出来捏死。 ###第二百四十三章 一条龙   众人压根儿来不及阻止,就见长公主的手已经探到了陆执胸口处,一把往那盘起的细蛇头捏了过去。   那黑蛇似是呆头呆脑,见了人来也不惊惧。   段长涯的眼睛一亮,脸上露出喜色。   罗子文却是下意识的转头,往徐相宜看了过去。   却见徐相宜的面色凝肃,并不见喜色,他咬了咬牙,又将视线落到了朱姮蕊的那只手上——只见朱姮蕊的手落到那盘据的蛇影上空,仿佛拨动了那凝固的黑雾,使得雾气轻轻翻涌。   她往那黑蛇捉去的指尖用力一握,黑蛇头顿时碎裂了!   事情竟如此顺利,杜嬷嬷的脸上露出喜色。   但下一刻,长公主的手挪了开来,上面仅剩黑气缠绕,而她手指挪开的地方,黑气重新汇聚,再度化为一条细小的黑蛇,盘踞在陆执的胸口。   “啊!”   众人不料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不由发出失望的低呼。   长公主眼中精光一闪,再度握手去抓,但仅能数次将黑气拍散,无论她如何使用灵气,都无法将那黑蛇妖影彻底摧毁。   “公主,不用白费力气了。”   徐相宜看到此时,基本已经确定这黑蛇性情了,不由摇了摇头:   “此蛇并非真蛇,只是妖蛇的魂影寄居于此处。”他叹了口气,“我无力逼出它的妖魂,仅只能逼其现形而已。”   因此这蛇并非实物,长公主纵然武力值再高,也难以将其抓住。   “这是诅咒!”妖咒一经发作,陆执体内的蛇蛊便盘压他的心口,使他气息断绝。   徐相宜皱着眉头:   “唯今之计,要么将妖蛊驱除,要么——”说话时,他下意识的去看姚守宁。   其实还有一个方法,就是辩机一族的人施展术法,回到当初西城案发的时候,阻止那妖蛇魂魄钻入陆执身体中。   “我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姚守宁一见他目光转来,便毫不犹豫的开口。   她实在是冰雪聪明,且又善解人意。   徐相宜的眼中露出感激之色,道:   “还有一个方法,就是找到辩机一族的传人,施展术法,回到当日西城事发的时候……”   姚守宁听到此处,顿时就明白徐相宜的意思了。   他是说,利用辩机一族可在时空中穿梭的秘术,回到当日事发之时,将一切源头斩断即可。   这个道理,就跟当日她与世子在代王地宫中发生的事差不多。   她眼睛一亮,立时点头:   “可以……”   话音未落,便听长公主一声厉喝:   “不可!”   此时长公主脸上的笑容已经收敛得一干二净,一双浓眉紧皱,脸上神情十分的严厉,令人望之生怵。   “公主——”徐相宜正欲再说什么,长公主便将手一举,把他的话打断了:   “你不用再说!”   杜嬷嬷及罗子文、段长涯三人面面相觑,其余几位女官战战兢兢,见两人言谈之间气势慑人,根本不敢轻易开口。   “公主,我……”姚守宁急着要开口说话。   她想要救世子,并且若是能回到当日,避免西城事件发生,许多令她头疼的事情便会迎刃而解了。   ——柳氏不会再因张樵之死而妖气缠身,自此脾气暴躁;孙神医不会中蛊,事后诱惑柳氏取药。   而她的姐姐姚婉宁也不会因此被‘河神’打下烙印,数次险些落入‘河神’之手。   同时陆执不会再因妖蛊而发疯,名声降到谷底,也不会再受被蛇群噬咬之苦。   “守宁!”   长公主似是看得出来她的心意,大声喝她名字,将她余下的话止住。   “辩机一族是人非神,尤其是还未得到完全的传承,这种力量怎么敢随意乱用?”   姚守宁自与长公主相识以来,还从来没见她如此严厉过。   她长得原本就高大威猛,此时沉着脸说话时,气势全开,目光所到之处,就连徐相宜都低下了头。   “更何况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又如何能轻易改变,而不付出代价的?”她正色道:   “西城案件中,我儿子中了妖蛊,此后中蛊时行事身不由己,”或昏睡不醒,或丑态百出,“可那都是我们已知的结果。”   已经发生的事情必定仍会发生。   “若没有西城案件,将来可能仍会有‘南城案件’、‘北城案件’。”   “只要妖邪重回人世的心不灭,只要我儿子仍有气运在身,便还是会成为它们的目标,将来仍会中招的。”   长公主疾言厉色,双目盯着徐相宜:   “与其那时一无所知,至少如今情况是在我们掌控中,切不可因为一时的意外便慌了手脚!”   若真的回到过去,时光重铸,到时西城案件败露,附身在苏妙真身上的妖邪必定能看出端倪,知道事情有变,说不定会弃了苏妙真这一具暂时的寄身之处,另藏行踪。   到时天下之大,又去哪里寻找呢?   “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在长公主看来,如今情势对他们有利,敌明我暗,再好不过。   姚守宁一旦在此时施展时光轮回之术,到时她的身份便再也隐藏不住。   一个还没有接受传承的辩机一族的血脉,是没有足够自保能力的。   到时她若出事,对许多人来说,才是一个真正的损失。   长公主深吸了口气,脸色缓和了几分:   “更何况,我个人看来,这件事情是无法去改变的。”她也看了姚守宁一眼,眼中透露出一个信息:因为你也是局中之人!   在代王地宫的时候,姚守宁可以带着陆执穿越时光的阻隔,回到四百年前,那是因为她是时间里的过客,而非参与者!   她‘动’了时光长河中发生的事,必定会带来一定的影响,例如陆执遭万蛇噬咬,此后蛇毒缠身,便是后果。   至于姚守宁身上的后果是什么,长公主暂时不知道,但将来总会显现的。   而西城事件中,姚守宁则是亲自参与的过客。   她怕姚守宁救陆执心切,执意要回到‘过去’,因此有话直说:   “你的外祖父十分厉害,乃当世大儒。据说他当年师从张饶之,曾与辩机一族往来过,你是不是想要回头求柳先生,让他帮忙呢?”   朱姮蕊这样一问,姚守宁以为她拒绝此事,是要保护自己身份的缘故,不由点了点头:   “是……”   今日一战之后,柳并舟必定会名扬天下。   长公主此时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了,但她并没有给姚守宁继续说下去的机会,而是将少女的话切断:   “就算能通过柳先生的关系,找到辩机一族的传人,求‘她’回到过去改变历史——”   朱姮蕊顿了顿:   “但守宁,你有没有想过,你与我儿子正是西城案件才认识的。”   她看着面前眼中含泪的少女,放软了音调:   “若没有了西城案件,我们便根本不会相识,我儿子不会中妖蛊,又如何会有你出现在将军府里,出面寻求柳先生帮忙找人这个事呢?”   一句话问得姚守宁哑口无言,徐相宜若有所思,面露惭愧之色。   “总而言之,这样的解决方法不用再提了。”   长公主摇了摇头,缓和了口气。   姚守宁低下头,眼眶湿湿的,看着气息全无的世子,有些难过:   “那就只能请我表姐了。”   段长涯与罗子文此时都不约而同的点头。   “表姐?”徐相宜后来,对前因后果还不大清楚,一旁的杜嬷嬷便连忙附在他耳侧小声的说话,他听得嘴角抽搐,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这事儿交给我和长涯去办。”   罗子文说道:   “照二小姐所说,世子妖蛊会暂时被压制,仍会苏醒的。”   徐相宜也觉得唯今之计,只有这样做,闻言也就默认了。   “不!”   长公主大手一挥,冷笑了两声:   “没道理样样事情都照那妖怪的打算走!”她生来反骨,最恨受人挟制。   “……”   众人满脸疑问,听闻这位霸道十足的长公主的话,心中不免都涌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姚守宁总觉得胆颤心惊,忐忑的发问:   “那公主的意思是……”   “人不就是‘死’了吗?‘死’都‘死’了,还请什么‘大夫’?”   她的话众人每个字都听得清楚,但她的意图众人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明白。   “公主的意思是……”罗子文的嘴角开始抽搐。   “你们办事,还用我教?”长公主咧开嘴角,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意,铁拳紧握:   “人‘死’就该入土为安。”   “……”所有听到这话的人都开始抖。   杜嬷嬷的眼皮乱跳,觉得呼吸都有些不大顺畅了,壮着胆子发问:   “您的意思具体是指……”   长公主大手一挥,斩钉截铁道:   “丧事一条龙!给我儿子办风光一点,将他葬了!”   话音一落,全场寂静无声。   每个人都一脸凌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段长涯眼神有些无助,下意识的往罗子文看去,却见他也第一次失去了镇定自若的神情,显得有些慌乱。   姚守宁怜悯的望着倒地而‘死’的陆执,一时间因为觉得过于荒唐,而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他被人扶到了轮椅上,此时四仰八叉摊开四肢,双眼紧闭、脸色泛青,衣裳被徐相宜扒开,失去了意识,全然不知自己身上即将会发生可怕的事。   “妙,妙,妙。”   唯独徐相宜沉默了片刻之后,倒觉得这是一个极妙的方法了。   “何妙之有?”   那姚守宁见过一次的史女官此时强忍怒火,问了一声。   “这妖蛊毕竟只是邪术。”徐相宜此时已经反应过来,一双眼睛发亮,面带微笑的轻捻自己的胡须:   “世子天运护体,这种‘死亡’,只是暂时受制于妖气罢了。”   但邪气始终无法完全压制他体内的天运之气,所以只需要一个契机,便能将他唤醒。   “公主说得对,人‘死’之后,丧礼一办,便相当于已经完成了这轮诅咒。”   徐相宜笑眯眯的,心情一下好起来了:   “这便是了结一场因果。”   一旦诅咒应验,那邪气相应减弱,陆执本身的气运便会发挥作用,将妖蛊再次反制,应该便能复苏。   “‘骗’过妖蛊?”   姚守宁聪慧无比,一下就想到陆执身上背负的‘一见钟情’的诅咒。   陆执曾说过,他中了苏妙真的‘一见钟情’后,便一直发疯,不受控制。   最终徐相宜这个鬼才想出了让他男扮女装的法子,‘欺骗’这个言咒的力量,使他改头换面,最终不受这诅咒所掌控。   徐相宜点了点头:   “就是‘欺骗’这妖蛊。”   他这样一说之后,众人也反应过来,长公主所说的方法确实不失为一个破解诅咒的好方法了。   但姚守宁还有些担忧:   “这样能行吗?”   毕竟事关生死,而不仅仅只是世子发疯。   朱姮蕊的猜测也只是一个可能会发生的事,若是丧礼一办,诅咒没破,到时……   她不敢再细想下去了。   “要不,丧礼之上,还是请我表姐也来吊唁吧?”她弱弱的道,深怕长公主一口回绝了。   这一下徐相宜没出声了,只是含笑看了长公主一眼。   从他角度来看,姚守宁的方法是最稳妥的,反正一法不成,还有苏妙真这个兜底的存在,世子总会复活。   可是长公主为人强势,是坚决不肯向妖邪低头的,这样的话由他来提,说不准会被拒绝。   姚守宁说完这话,见众人都不吭声,不由将央求的目光落到了长公主的身上,试探着去拉她的手:   “公主,好不好嘛……”   她两只软呼呼的手分别握紧了长公主的食指与小指,如同在家时向柳氏撒娇一样,轻轻的摇了摇,小声求她:   “公主~”   “好好好。”   长公主知道她是为了陆执在担忧,此时心中纵是百炼钢也被她这样一个小动作化为了绕指柔,哪有不依的。   “守宁真是可爱,我都依你的。”   这话一说完,众人心中的那块大石终于落回了原处。   “我去通知陆将军——”   罗子文反应极快,抢先接下了一个任务。   段长涯也道:   “我去向宫中传信。”   陆执也是皇室血脉后人,又觉醒了血脉之力,他‘身后事’是应该通知宫中神启帝的。   “嗯。”长公主鼻翼轻轻颤动,应了一声,点了下头。   杜嬷嬷简直头皮发麻,左右看了看,无奈道:   “不如我去与陆管事商量,看看这丧事要做些什么准备……”   她跟在长公主身边多年,年纪已经不小了,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还有操办世子‘丧礼’,将他‘风光大葬’的时候。   光是想到这一点,已经令她不知该说什么了。   “去吧!”   长公主又应了一声,正欲说话,杜嬷嬷却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朱姮蕊见她似是有话说,不由问了她一声。   杜嬷嬷便顺势道:   “今日天现异象,皇上本来急召您入宫,可是您又没去——”   神启帝对将军府本来就十分忌惮,对长公主更是防备有加,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将她手中的兵权收拢。   “如今世子的事,是不是由您亲自入宫,向皇上解释一二,更为妥当一些呢?”   “我儿子都‘死’了,还要我去向他解释什么?”长公主别开头,面露厌恶之色:   “我看他是天天跟着那陈太微修炼,吃多了毒仙丹,行事十分糊涂,去了也是浪费我时间,不去不去!我要在家忧伤的!”   “……”她这大逆不道的话,杜嬷嬷可不敢接口。   一旁姚守宁吓了一跳,她来时见长公主似是要出门,后面因她的到来而打消了出门的念头,朱姮蕊只道是‘小事’,却没料到是宫中皇上所召。   本来这个消息应该令她有些不安的,但因发生了世子‘猝死’事件,好像正如长公主所说,皇帝相召也就不是什么‘大事’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传死讯   接下来,将军府因为陆执之死而乱成一团。   长公主有令,丧事一条龙要办,且必须办得风风光光的,因此寿衣、寿鞋等都得准备。   吹拉弹唱等也应一个不少,同时还要通知宫中,及派出府中下人向神都各达官贵人告知此事,以便他们派人吊唁。   在这样的情况下,姚守宁自然不能在将军府中久留——长公主倒是还想留她玩一会,但被闻迅赶来的陆管事缠住,分身乏术。   回到马车上的时候,想到陆无计得到通知赶回来时一脸惊恐的样子,姚守宁还一阵神情恍惚。   “将军府似是发生大事了?”   郑士的马车一直停在将军府的马厩内,中间只知道将军府出了大事,每个人都又急又慌,还听到了惊呼声,出来时正好遇到急得上火的陆无计……   但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他又不清楚,只知有人和他说姚守宁要用马,接着便见自家小姐一脸无措。   “小姐没事吧?”   “没事……”   姚守宁哆哆嗦嗦的应,一面道:   “世子‘死’了!”   郑士冷不妨听到这个消息,身体一歪,险些从移动的马车上摔了下去。   幸亏他在危急时刻将手里的缰绳握紧了,又及时以单手抓住了车板边沿,才将身体稳住。   “什么?!”他发出一声惊呼。   姚守宁倒是镇定了几分,又道:   “世子‘死’了,我要回家通知爹娘及外祖父,郑叔,您得将车赶快一点。”   郑士闻言,大声应了一句,接着一抖缰绳,那马顿时迈开四蹄飞奔。   好在回去的时候,内城道路通畅,唯有近北城的时候,人才逐渐增多。   姚家的大门前,仍是被人围得水泄不通,甚至连附近几家官员的屋子也被人围住了。   姚守宁仍借了赵大人家的道,从墙内翻越而过,回到了自己家中。   她回来的时候,温家的人还没有走。   因时间匆忙,情况也特殊的时候,拜师礼虽简陋,可基本的流程也应有。   柳氏正陪坐于中堂,听闻女儿回来,顿时坐不住了,弹起了身来。   一旁的温太太闻听这话,也跟着转过了头。   温景随虽说眼睛亮了一下,但他性情沉稳,却并没有急着转头,而是恭立于柳并舟身边。   “守宁!”   柳氏疾走了两步,站到了门口,就见女儿跑着进了庭内,接着改成大步回屋。   她进来之后解了披风,留在家中的冬葵早在闻讯的那一刻便泡好了热茶,递到她手中。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柳氏面露诧异之色,见女儿行色匆忙,再算算她出门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就不到三个时辰,这还得除去来回的时间,如此一算,她在将军府停留的时间并不长。   温太太闻言便无声的冷笑,眼神上下打量着姚守宁,皱起了眉头。   她是翻墙回府的,回来时披风上难免沾了沙土,不大整洁。   再加上她一路跑回房中,进来时气喘吁吁,在温太太看来便简直没有规矩、体统。   温献容将母亲的神情看在眼里,又看了看自己的大哥,露出几分担忧。   柳氏上前替女儿理了理头发,发现大冬天的,她额头竟跑出了汗珠,不由拿出帕子替她擦脸。   “世子‘死’了!”   “什么?”   柳氏提高了音量,手一抖,那帕子便无声落地了。   她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不然为什么会从女儿口中听到‘世子死了’的消息?   姚守宁带回来的消息太惊人了,不止是柳氏吓了一跳,就连坐于堂中的温庆哲也站起了身来。   温景随、姚若筠同时抬起了头,屋里人都吓得不轻,唯有柳并舟端着杯茶稳坐正中,闻言嘴角露出一丝极力隐忍的笑容。   “世子‘死’了!”   姚守宁又重复了一句,这下柳氏心中的侥幸消失了。   她面色大变,“怎么就‘死’了?真‘死’啦?”   柳氏还有些不信,连忙追问了几声。   “……”姚守宁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母亲这个问题,陆执现在的情况特殊,说‘死’了也不是真‘死’,要说他没死,可是将军府都在筹备葬礼……   “你说话呀!”   见女儿迟迟不说话,柳氏顿时急了,催促了一声。   一股不好的预感从她心中生了出来,她看着姚守宁目光落到温太太等人身上,似是迟疑了片刻,接着点了点头:   “……对。”   话音一落,柳氏心中顿时凉冰冰的。   她突然觉得荒谬又可惜。   “怎么就死了?”   温太太也不知道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她初时听闻姚守宁与陆执走得很近,心中充满不喜,可此时听到陆执已死,又觉得有些可惜:   “听说长公主老来得子,就这么一个独子呢。”   她也是有儿子的人,说到这里,心有余悸,下意识的看了看温景随。   这一看之下,却见温景随的目光落到了姚守宁身上,似是有些担忧的样子。   温景随在看姚守宁。   提到陆执之‘死’,她脸上不见悲伤,只是平铺直叙,在向柳氏转达这个事,不像与陆执有什么私情。   他松了口气,随即又觉得羞愧。   君子坦荡荡,他不应该在心中如此阴暗的揣测,以小人之心度人。   “怎么死的?”柳氏急急追问了一声。   “世子之前中了妖蛊——”   姚守宁说到这里,柳氏发出一声惊呼:   “啊!”她怔了一怔,接着脸上出现懊悔与痛苦的神情:   “妖蛊?是妖气原因?”   “对……”想起表姐身上那只附体的狐妖,姚守宁也怕柳氏说漏了嘴,不敢将实情告知她,迟疑了片刻,只得点头应是。   “妖气……妖气……”柳氏脸色苍白,眼中慢慢的蓄积了眼泪: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娘——”姚守宁拉住了柳氏的手,她掌心冰凉,身体颤个不停,在被女儿握住的瞬间,她如抓到救命的浮萍般死死将姚守宁握住:   “世子是因为救了我才中邪的——”   也就是说,“世子是因我而‘死’的!”   “不是的。”姚守宁一见母亲伤心,急忙的摇头:   “世子中邪,是因为妖邪早就盯准了他。”   长公主说过的话浮现在姚守宁心中,她温柔的安抚母亲:   “是妖邪的错,是妖邪在害人,您也是受妖邪所害。”   柳氏泪眼迷蒙看她,见到女儿眼中的担忧,想要扯扯嘴角,但这样一个动作却艰难万分。   她强忍着没有哭出来,只是眉弓高拱,吸了下鼻子,用力先将眼中的泪又眨回去:   “我明白。”   家中还有温家人在,不是她内疚的时候。   柳氏强忍心焦,跟温太太道:   “让您见笑了。”   “没有的事。”以往还略有些难相处的温太太此时表现出罕见的大度。   她也知道当日西城案件一事,也听说了定国神武大将军府的世子因救柳氏而沾上了人命官司。   但温太太在此之前并不知道世子中邪一事,此时听着这母女二人之间三言两语,便也能猜出一些端倪。   她有些同情的看着柳氏,还没说话,就听温庆哲出声道:   “今日我们来得也实在冒昧,若您有要事在身,不如先将这礼搁置,待日后商定了黄道吉日,我温家另备厚礼,再将这礼仪全上——”说完,他看向柳并舟:   “不知柳老先生意下如何?”   “可以。”   直到此时,柳并舟终于将手中的茶杯搁下,应了出声。   温太太嘴唇动了动,她心中有些遗憾。   虽说这个‘拜师’一事是温景随执意要做的,但若姚家先前出现儒圣人真是柳并舟所召出,那么温景随能拜柳并舟这个当世大儒为师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   儿子头也叩了,茶也奉了,眼见礼成了一半,若是下回再来,也不知柳并舟会不会刁难自己的儿子。   可她的丈夫已经发话,温太太向来对丈夫十分尊敬,自然不会在外人面前质疑他的话语。   “既如此,我们也要赶紧回去。”   温庆哲说话的时候,已经站起了身来:   “既有妖邪现世,如今还害了人性命,我要写封奏折上达天听,请皇上派出镇魔司,彻查此事。”   他一说要走,温家几口便都准备起身告辞。   温景随没有说话,温献容倒是有些依依不舍。   她有些不想回家,此时她心中有许多话想跟姚守宁说,同时她也舍不得姚若筠。   这一趟过来为的是大哥拜师一事,她还没来得及和姚若筠搭上话呢。   可此时不是她任性的时候,她只得暗叹了口气,跟在了母亲身后。   “娘。”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柳并舟身侧的姚若筠突然喊了柳氏一声。   “什么事?”   柳氏强打精神问了一句。   “家里乱糟糟的,还需要您来主持,不如让我替您送温大人、温太太。”他神色倒是有些坦然,但说到后面,脸色微赦:   “我也想跟献容说两句话。”   话音一落,温献容那张圆润的脸颊上浮出醉人的红晕。   她在温太太面前向来沉稳大方,此时听了姚若筠这话,既是有些羞答答的,又觉得说不出的甜蜜。   两人已经定婚,大庆男女大防并不严,尤其是对未婚夫妻。   姚若筠为人坦荡,性格既是正直、磊落,却又不失少年的意气。   温太太看着这个女婿也觉得满意,含笑点了点头。   “去吧。”   柳氏应答了一声,姚若筠欢天喜地的去送人。   待将温家人送到大门口处了,温太太轻咳了一声,以眼神向女儿示意,让她去和姚若筠说两句悄悄话。   两个少年男女走开了几步,姚若筠先将今日姚家发生的事跟温献容说了一遍,后又提了苏妙真中邪之后的胡言乱语。   因时间紧急,他只是匆匆捡了几句重点的话来说。   温献容听他说完,愣了一愣,末了才抬头看他:   “你怎么把这个事情告诉我呢?”   她相信姚若筠人品,也对自己很有自信,觉得自己并不输姚家的那位表小姐,不相信姚若筠真会见异思迁。   但苏妙真胡言乱语,败坏姚若筠的名声,柳氏说不定会替儿子遮掩一二,勒令人不得乱传。   若是姚若筠不说,她便根本不会知道这事儿。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呢?”   她问了一声。   “因为我不想要别人胡乱传言,到时传到你耳朵里,流言可能就变了味。”   姚若筠想起了妹妹之前与世子出行,结果被传成两个‘女人’私奔,三人成虎,“我希望是我告诉你这个事,你不要相信别人。”   他实在很重视这个未婚妻,连一点小误会都不愿意,也怕温献容信以为真之后着急。   “好。”温献容心中说不出的甜蜜,应了一声:   “我相信你。”   姚若筠便十分欢喜,说道:   “我离她很远,但既然表妹有这样的误解,可见我还有地方做得不对,将来若是见她,我会绕道走的,私下绝不与她说话相处,你放心。”   闻言,温献容心中更是爱他,点头应道:   “嗯,若实在避不过,也不避,毕竟都是亲戚。”   两人说了几句,姚若筠看了远处的温庆哲夫妇,及温景随一眼,接着小声道:   “我外祖父送了我一支玉笔,他老人家说,多读书,可养文气,文采修养高了,便能养出儒家之力,继而化为浩然正气。”   说完,他摊开手,现出掌中一支小巧的玉笔:   “将来就是有妖邪你也不要怕,我会努力读书,努力修行,将来保护你和家人。”   温献容的眼神便更加柔和,心中已经开始盘算距离两人成婚日期还有多长时间。   另一边,温景随看到妹妹与姚若筠说话,这两人明明也恪守礼制,并没有亲密接触,但那种你侬我侬的氛围却是极强,令他羡慕不已。   ……   此时大堂的正屋中,温家人走了之后,柳氏终于不再强撑,她身体一软,幸亏被姚守宁见机的抱住,半抱半扶着她回到椅子坐下。   曹嬷嬷上前替她推胸拍背,她的眼泪流了出来:   “世子之死,我也有责任,我怎么对得起长公主,怎么对得起陆将军?”   陆执对她有救命之恩,长公主夫妇当日更是出手救姚翝出刑狱,如今陆执因妖蛊而死,而且他还是陆家独子,这让柳氏心中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娘,娘,您先别忙伤心……”姚守宁在一旁劝慰,话音未落,就听柳并舟道:   “守宁说的对,你哭什么?世子突然中邪而死,将军府可能会通传相近的人。”   姚家因西城案件与将军府结缘,到时可能会有人来报丧,“你不要哭哭啼啼,快点打起精神。”   “……”   柳氏还有些眼泪汪汪,听了父亲这话,又觉得很有道理。   “可是,世子死了,守宁怎么办?”   她又转头去看女儿,又觉得悲从中来。   姚守宁好不容易‘情窦初开’,她之前一直‘棒打鸳鸯’,阻止两人往来,好不容易同意女儿的请求,哪知世子又十分不幸的去世。   柳氏越想越觉得内疚,总觉得自己既对不起陆执,又对不起女儿。   正说话的功夫间,‘世子之死’的消息在姚家传开,很快姚婉宁、苏妙真姐弟都闻讯赶来。   “世子死了?”姚婉宁一进屋中,便面色微白问了一句。   “世子死了!”苏妙真也同时开口。   她脸上的伤口才刚止血,这会儿一说话,牵动了伤,那血滴滴答答又开始顺着下颚往下流去。 ###第二百四十五章 现端倪   两人异口同声,说的都是一样的事,但神情却截然不同。   一个暗含担忧,盯着妹妹与母亲看;一个则是故作镇定,但眼里都带着压制不住的欣喜,仿佛机遇来临。   “对。”   柳氏心情低落,点了点头,她泪水涟涟的模样显然是为了‘世子之死’,不似作伪。   也就是说,‘神喻’咒死陆执一事并没有人察觉。   苏妙真想到此处,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真死了还是假死了?”   “你这孩子……”柳氏闻言,十分吃惊:   “人都死了,还能有真死、假死之分?”   她一时情急之下,言语间带着责备。   苏妙真低垂下头,心中十分不快,嗫嗫道:   “我只是问问。”   柳氏没拿她当外人,说完也没将这样一桩小事放在心里,哪知苏妙真想起‘往事’,已经生出了新仇旧恨,只是道:   “问也不能这么问。”她耐心的解释给苏妙真听:   “世子是将军府的独子。”正如温太太所说,长公主人到中年才得一子,本该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如今突然猝死,将军府的人不知道有多伤心。   “你问的话若是传扬开来,恐怕会令将军府的人不喜。”   她叹了口气,眼中又涌出泪意:   “陆将军与长公主对我们有恩,若世子因为先前妖邪之气而死,我真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将军府的人。”   苏妙真听她这样一说,已经确认陆执是真的被咒‘死’了,心中欢喜无限的同时,又对柳氏十分鄙夷。   “娘,长公主没有怪您。”   柳氏突然想起女儿刚从将军府回来,连忙发问:   “你见到长公主了?你去时,世子可是已经‘死’了?”   这话一问出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姚守宁的身上。   姚守宁深知附身在苏妙真身上那妖狐的狡猾之处,不敢大意,听到柳氏问话,点了点头:   “见到长公主了,我去的时候,世子还没有‘死’,当时说着说着话,突然就倒地,气息全无。”   苏妙真不由暗喜,心中思忖:世子因救柳氏染上妖气,如今又当着姚守宁的面猝死,长公主必定恨她——而这世上,能救陆执的唯有自己!   “啊!”柳氏先前只听到世子出事,当着温家人的面,她还没来得及细问缘由,此时听姚守宁说了事情经过,不由有些忐忑,也与苏妙真想到了一处去。   “那长公主她……”   她有些艰难的动了动唇,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女儿。   正内疚之际,姚守宁就道:   “长公主说,人死就要入土为安。”   而苏妙真正幻想着朱姮蕊发现儿子死后,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对姚守宁越发怨恨。   ——陆执是她唯一的儿子,她不会眼睁睁看着儿子死去。   今日柳并舟到来大显神通,自此长公主便会知道世上有法术神通,应该会想方设法搜寻天下术法神通之士救陆执性命。   自己已经与陆执命运相连,‘神喻’说过,只要她一现身,陆执便能死而复生。   到时自己救活了长公主的独苗,将军府必定会对自己感恩戴德。   她还有一个‘陆执的欣赏’,到时双咒齐下,陆执一面爱上自己,再加上还有救命之恩,长公主必定会极力撮合这门婚事。   ……   苏妙真正想到美妙处,仿佛已经预料到自己身穿凤冠霞披,与陆执成婚生子的美好前景,却没料到姚守宁接着道:   “……所以我走之时,将军府已经在操办丧礼,公主说要将世子风光大葬。”   “什么?!”   “什么!”   “什么!!!”   屋中听到的逢春等人及柳氏、姚婉宁还有苏妙真俱都大喊出声,其中苏妙真的声音最大,她简直有些不敢相信。   “你说什么?”   苏妙真眼前一黑,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怎么、怎么就办丧礼了?”   柳氏也觉得有些奇怪,总觉得这个事情透着一股荒诞与怪异,可苏妙真的神色更不对劲儿。   仔细想来,‘人死之后便要入土为安’这个道理也没问题,将军府的人虽说‘急’了些,可人死办丧礼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她看了苏妙真一眼,觉得这个以往温顺乖巧的外甥女好像有些急切的样子。   “怎么不能办丧礼了?”姚婉宁接了一句。   她初时听闻世子‘死讯’惊慌,但见妹妹不是六神无主的样子,又觉得其中恐怕另有玄机。   既然姚婉宁不知内情,自然不便发表意见,反正走一步看一步就是,可却不妨碍她怼苏妙真。   “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苏妙真与姚婉宁斗了几回嘴,没一回占过便宜,对这个外表温温柔柔的表姐已经心生忌惮,闻言就道:   “世子是受妖气影响而死,说不定并没有死透,还能再抢救一二,怎么就开始办起了葬礼?”   她怀疑是姚守宁假传信息,恐怕就是为了防止自己与世子有交集!   正想到此处,一旁一直听着众人吵闹而未开口的柳并舟突然说道:   “好了,别争执了,世子情况究竟如何,将军府的人来了一问便知。”   “可是……”苏妙真还有些不服气,觉得柳并舟这是偏袒姚守宁。   话音未落,就听到外面有人喊:   “太太,将军府的人来了。”   陆家报丧的人来了!   与柳氏、苏妙真想像中不同的,是陆家的来人中,并没有指责柳氏,也没有怪罪姚守宁为陆执带去了灾厄,而是传达了长公主的话,说是陆执三天后大殓,邀请姚家诸人前往将军府吊唁。   如此一来,苏妙真就是再不愿意相信,也知道将军府的人并没有因为陆执之死而怪罪姚家了。   “……”她心中无语,且还有些想不通,直到将军府的人离开之后,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神色。   柳氏心中又愧又慌,强打精神道:   “大后日爹您陪我们前去吧。”   长公主夫妇对姚家有大恩,姚家一众人全都是要去的,除此之外,柳氏看了一眼苏妙真,最后将目光落到了苏庆春身上:   “庆春也跟我们同往。”   她说了半天,唯独没有提到苏妙真的名字,这令得苏妙真顿时急了:   “姨母!”   她喊得有些急,牵动了她嘴角两侧的伤口,痛得她眼泪汪汪的:   “我也要去!”   这一趟将军府之行,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是绝对不能错过的。   柳氏有些意外的抬起了头,盯着苏妙真看。   “可是,你的伤——”   “我一定要去!”不等柳氏将话说完,苏妙真便将她的话音打断了:   “当日西城案件,我也亲眼目睹,于情于理,我也应该去一趟的。”   姚婉宁听到这里,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不由转头看了妹妹一眼。   却见姚守宁向自己眨了下眼睛,接着目光又移到了苏妙真身上,装出疑惑不解的神色。   “妙真,你受了伤,又刚被妖邪附体过,还是好好在家休养算了。”姚婉宁心中已经猜到世子之‘死’恐怕与苏妙真有关系了。   如今她这样急切的想去将军府,不知是有什么鬼主意。   她想起今日苏妙真身上的妖邪被逼了出来,死于柳并舟之手,大家都以为这位表小姐身上的邪气尽除。   但此时看来,恐怕苏妙真身上的邪祟还未除尽。   想到此处,姚婉宁心中一寒,正有些担忧之际,见到妹妹神情,猜测她心中应该是有数的。   姚婉宁定了定神,更是不愿意让苏妙真轻易就如愿以偿,故意试探她道:   “再说了,世子救的是我娘,你与庆春只是无辜受妖邪所牵连罢了,哪有什么情理该当去吊唁的?”   她脸上露出担忧苏妙真伤势的样子,细声细气道:   “还是留在家中安心养伤吧。”   姚婉宁一番话将苏妙真气得直咬牙。   但陆执身上的咒杀唯有她才能解,她若不去,便错过了将世子救活的机会。   因此她忍了心中的不快,挤出一丝笑容:   “……姨母也是母,我娘去世,将我与庆春交托到姨母手中,世子救过姨母一命,我跟庆春受姨母大恩,自然也该去送世子最后一程。”   说完,深呼了一口气,别开头不与姚婉宁对视,深怕自己控制不住怒火,只是语气十分坚定:   “将军府之行,我是一定要去的!”   她神态十分坚定,说话斩钉截铁,不像是与人商量,而是非去不可。   这下柳氏都看出来,苏妙真的态度有些不大对头。   她看了一眼柳并舟,柳并舟垂下了眼眸:   “既如此,那便都去吧。”   姚守宁最初便打了主意要将苏妙真当成‘救活’陆执的后手,毕竟长公主的方法实在太过冒险,她还在想要如何不着痕迹的将表姐引去参加葬礼,哪知苏妙真似是对陆执情根深种,还不需要她放饵,便已经主动上钩。   如此一来,倒是再好不过。   “娘,不如就让表姐去吧。”她‘帮’着苏妙真说话,并替表姐想了个理由:   “当日闹事马匹发疯,也是世子出手阻止的,否则说不定表姐与表弟还会受伤呢。”   苏妙真初时听到她替自己说话,还有些诧异,随即又想到两人‘情敌’的关系,不由心中冷哼了一声,又暗自懊悔自己没有提早说出这个理由,而被姚婉宁抓住了把柄。   有了柳并舟与姚守宁帮忙,柳氏虽说仍觉得不妥,却还是迟疑着答应了。   家中今日事情又多又杂,谈妥了这件事后,柳氏索性让苏妙真先自个儿回屋静养。   柳并舟的书童已经带着行李到了,堆在外院之中。   家里人手不够,等姚若筠送了温家人回来后,柳氏索性安排三个子女去帮忙收拾。   柳并舟住的房间是姚若筠早前就已经让出的主屋,他自己搬到了偏房,暂时与外祖父同住。   送走了众人,柳氏看着曹嬷嬷苦笑了两声:   “妙真是不是也喜欢世子?”   她身上的邪气被驱除后,整个人都清明了许多。   以往看不清楚的事,此时却觉得再明白不过。   当日前往将军府拜访的归程之上,苏妙真言语之间有挑拨,使她与姚守宁吵了一架,自己将女儿骂哭,当时柳氏没想到其他,如今再结合苏妙真执意要去将军府见陆执最后一面,又有什么不清楚的?   “世子年少俊美,又出身好,哪个姑娘不喜欢呢?”   曹嬷嬷拐弯抹角的应答,显然也与柳氏一样,想到了当日马车上的事,心中十分不满,对这位表小姐的印象一下就糟起来了。   “……”   柳氏无语凝噎,怪自己有眼无珠。   “当年二小姐人品性格都很好,怎么生的女儿,是这样呢?”曹嬷嬷是柳氏乳母,有些别人不敢说的话,她却敢直言不讳。   柳氏苦笑,觉得心中既是失望,又有些难过。   苏妙真先前怒骂她时,她没有与苏妙真计较,因为她知道那是因为这个晚辈受妖邪影响。   她也受妖气迷惑而性情大变,苏妙真身上则是附身了那样一个可怕的妖邪,说出那些话必不是出自真心的。   可是陆执这件事情又不一样了。   当日马车上,苏妙真挑拨离间时,她虽说可能是中了邪,但今日妖邪‘已除’,她仍是表现得对陆执十分上心的样子,可见当日那番挑拨的话,纵然是有妖邪影响,也有出自她本心的缘故。   曹嬷嬷见柳氏不出声,也从她脸上神色猜得出来她心中不大好受,顿时叹了口气,嘀咕道:   “恐怕是苏姑爷没有将孩子教好了。”   ‘噗!’柳氏本来心情抑郁,也被她一句话逗笑了。   ……   晚间姚翝回来,显然也听到了‘世子之死’的消息,晚膳之后,夫妻俩说了大半宿的话,柳氏将今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全跟丈夫说了,两人久久无语。   这三日期间发生了许多事。   镇魔司的人数次上门,说要查询妖邪之事,并且由冯振亲自出马,说要见柳并舟,却都未如愿。   而姚家之外,每日都有无数学子、百姓跪拜,试图再见儒圣人。   神都之内,因妖邪现世一事,掀起了轩然大波。   无数人亲眼目睹妖邪,道观之内的香火比以往更加旺盛,同时朝中文武官员上书皇帝,请求神启帝加派人手在帝都查询,以防有妖邪趁混乱入。   传说成为了现实,今年冬季暴雨、白陵江决堤时有传言妖邪现世的消息便不能再当成无稽之谈了。   同时将军府世子突然暴亡,有传闻说他死于妖邪之手——种种消息使得神都城上至权贵下至普通百姓都心中忐忑惶恐。   正因为朝廷上头层层命令发布,使得姚翝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   除了要维护北城安危之外,他还肩负了寻找妖邪的任务,每日出门前柳氏提心吊胆,直到回家后才勉强松一口气。   如此一来,三日时间一晃便过。   姚翝特意告了个假,准备今日陪同家人前往将军府。   姚守宁早早就起来了,因是去吊唁的,她穿得十分素,这几日担忧陆执无法死而复生,她一直没有睡好,几天功夫便瘦了一大圈。   ——这样的情景落入柳氏眼里,便当女儿情根深种。   姚家人多,马车不够,姚翝特地找邻居借了一辆马车,最后柳并舟带一双外孙坐一辆,柳氏带三个女孩坐另一辆,一家人趁着天色未亮,赶往内城将军府。 ###第二百四十六章 熟悉感   载着姚家人的马车一路驶进内城,停在将军府门前的时候,天色已经亮起来了。   陆执今日大殓,将军府门前停放的马车极多,安排了不少下人在门口指引着马车停放,且同时登记前来吊唁的名册。   姚翝拉开了车门,柳氏探头出来一看,就见到了远处大门口挂的白灯笼。   因天才刚亮,府里下人忙碌,灯笼里的蜡烛还未熄,亮着火光。   柳氏一见此景,更觉得悲伤,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   “姚大人!”   远处传来一声呼喊,姚翝转过了身,就见到大门处的石阶之上,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大步过来,姚翝一下就认出这是上次前往南安岭时,负责替父女两人引路的罗子文。   “姚太太、姚大小姐、二小姐。”   今日的罗子文身穿一身素服,身上绑了麻带,见到姚家人的时候,却露出喜色。   因是陆执的丧礼,他没有像以往一样佩戴武器,而是在腰侧别了一把佩扇,目光落到苏妙真身上的时候,只略微停顿,接着又若无其事的将目光移开了。   苏妙真也认出了罗子文,知道他是陆执身边的亲随,两人目光相碰的时候,她正欲露出笑容,准备在罗子文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哪知罗子文却别开了头。   这下苏妙真的笑容僵到了脸上,心中有些愤怒:他是不是看不起我?   自他前来,与姚家众人都打过招呼,唯独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时,却并没有向她点头示意。   “这是我的外甥女,当日西城,都见过面的。”   柳氏也认出了罗子文,眼角余光见到了苏妙真脸上僵住的笑意,她心中暗叹了一声,介绍了苏妙真身份。   “原来是表小姐。”罗子文这才转身向苏妙真拱手,苏妙真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猜测他兴许是不知道自己是谁,所以才未打招呼的缘故。   但就算如此,苏妙真心中仍是十分不快,觉得自己并没有受到重视。   “不要计较这些小事了。”   就在这时,她脸上红光闪烁,一只狐影从苏妙真的脸上浮了出来,那尖嘴一张一合:   “先进屋中,将陆执救活再说。”   那狐影面露急色。   姚守宁冷眼旁观,心中一动。   苏妙真听它催促,不由向罗子文福了一礼,接着看向柳氏:   “姨母——”   “娘!”姚守宁大声说话,将苏妙真的话打断了:   “今日将军府事多人忙,我看来的人也多,不如爹先将马车赶到一侧静候,等着排队入内,以免将别人的路挡住。”   柳氏闻言,擦泪的动作一顿,点了点头。   罗子文愣了愣,目光转到姚守宁身上,却见她向自己使了个眼色,虽不明就里,却也道:   “那就劳烦姚大人这边走。”   “不行!”此时附身在苏妙真身上的狐影听闻这话,顿时急了:   “不能再耽搁!”   姚守宁竖起了耳朵,‘听’到苏妙真心声:   “为何?”   “因为再过一时片刻,陆执就要苏醒了!”   这话一出,惊得姚守宁险些没能扶稳车门,一头从车上栽落。   “什么!”同样吃惊的,还有苏妙真。   显然她没有料到,受到了诅咒而死的陆执还有无需代价,‘死而复生’的时候。   “可是,可是……”因为太过意外,她的心声都有些结巴了:   “大人您不是说过,世子受诅咒而死,必须得要我出面,才能将他救活么?”   “若是一般人,这样说也没错。”那狐影目光阴森,眼里一片暴戾之色:   “可是陆执不同,他是身带大气运而生的人。”   当日若非西城设伏,以人命为代价破了他的大气运,妖族甚至无法近他身的。   蛇仙佘氏一族付出了这么惨烈的后果,终于在他身上种下了妖蛊,才方便妖族后期操作。   可他毕竟是天运之子,运道之强,并非妖气可以完全盖压的。   再者说,朱姮蕊也不按套路出牌。   “诅咒加身算是种下了一个‘因’,本来应当由你现身,这桩事情才算了结,但朱姮蕊办丧礼的举动便相当于从另一个方面圆上了这个‘果’。”   因此陆执入了大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便相当于他已经‘死’过。   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陆执已经平安渡过了这诅咒之劫,无需要你再出现,咒杀一旦被抵消,他自然便能复活。”   说到这里,那妖狐的表情越发狰狞,显然陆执平安无事的消息出乎了它的意料之外,打破了它原本计划,令它十分愤怒。   “不能再在此处停留,要快速进入房中。”   苏妙真必须要赶在陆执完全摆脱诅咒的困扰并苏醒之前进到将军府的正堂,否则这番诅咒计划便完全失去原本的作用了。   说完,那狐妖恶狠狠的转头,盯着姚守宁看,眼中杀气翻涌。   虽说它试探过数次,姚守宁都毫无力量,不似察觉得到它的存在,可妖族天性多疑,几次三番计划失败好像都与姚守宁有关,这使得狐妖心中对于自己的判断生出了疑惑。   姚守宁被它一望,身上汗毛直竖。   但她听到了世子即将复活的消息,心中大石却一下落地了。   “姨母,我们既然来都来了,能不能请罗先生行个方便,先进将军府拜唁世子呢?”   苏妙真一听陆执即将苏醒,也担忧好机会转瞬即逝,心中急得发疯,顾不得失礼,抢先开口:   “今日来的人这么多,若不能先进去,稍后恐怕根本难见世子最后一面了。”   “……”   所有人侧目看她,姚翝皱起了眉头。   柳氏心中既是愤怒又是失望。   她还在难受于陆执之死,哪知苏妙真像是被‘爱’冲昏了头,此时竟说出这样失礼的话。   “我觉得表姐说的也对。”   出乎柳氏意料之外的,是姚守宁在此时点了点头:   “罗大哥这会过来,是不是公主在让你等我们呀?”   “对。”罗子文不知为什么姚守宁又改变了主意,但他看得出来这片刻功夫,姚守宁的神态好像比先前轻松了一些,猜测恐怕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了,所以她主动提出要进屋。   他心中思忖:莫非是世子要苏醒了?   罗子文误打误撞猜到了真相,心中不由一喜,连忙就道:   “公主早交待了,说守宁小姐一来,便先领你们进去,不用排队的。”   说完,他招来一个小厮,示意将府中左门打开,把往来挡住的人暂时请离之后,这才比了个手势,示意姚翝赶车直接入府。   “……”   苏妙真如愿以偿能够优先进入陆家,本该开心才对。   但她听到罗子文说的话,心中又说不出的愤怒,觉得姚守宁抢了本该属于自己的长公主的喜爱。   柳氏也在想罗子文的话。   从他话中可以听出,长公主是真心喜欢姚守宁的。   “若是世子不死……”   她叹了口气,看了女儿一眼,眼中夹杂着遗憾与懊悔。   若是世子不死,凭借如今柳并舟的声名,再加上长公主的喜爱,姚守宁与陆执之间也不是不可能的。   她悲从中来,越是进府,看到周围挂的黑白布,便更为陆执难过。   两辆马车在府中内宅入口前停下,罗子文一直跟在左右,等着众人下车。   “进了内门,便唯有劳烦诸位下车行走了。”   他行了一礼,目光落到了第二辆马车下来的柳并舟身上。   柳并舟的模样,比他想像中的还要好得多。   他穿的是素色儒袍,身材高大而又消瘦,头发半挽,垂下的长发及腰侧,整个人透着一股仙风道骨之感,目光所到之处,隐隐带着压迫。   据说近来神启帝数次派冯振前往姚家相邀,这位隐世的大儒却都避而不见。   自当日儒圣人现世之后,南昭柳并舟之名便传扬天下。   只是出名之后,柳并舟并没有做出什么大动作,今日陆执‘大殓’,恐怕是他扬名以来,第一次出府。   柳氏正欲客套,就听到内宅之中有脚步声传出。   朱姮蕊显然听到了姚家人来访,竟与陆无计亲自一道赶出来了。   “公主!”   姚守宁眼睛一亮,大喊了一声。   朱姮蕊看了她一眼,先向她传递了个眼神,接着才走到柳并舟的面前:   “柳先生,名闻大名,没想到今日才能见面。”   姚婉宁隐隐觉得有些奇怪,这位手握重兵的大长公主神色如常,不像是才刚死了儿子的样子,反倒是一旁的陆无计眼中带着隐忧,面色凝重,有几分家里在办丧事的气氛了。   “听说你是张先生入室子弟,我早年有幸,也曾受先生教导数年,只可惜我与先生有缘无份,否则柳先生还得叫我一声师姐呢!”   长公主为人豪爽,说起当年的事时,并不见嫉妒与遗憾,反倒因提及故人,而面露几分怀念之色。   柳并舟听她这样一说,脸上不由也露出笑容:   “其实恩师在离去之前,认为与公主之间已有师徒之实。”他的目光温和,仿佛蕴含了许多的情绪在其中:“当年未曾定名,只是因为时机未至罢了。”   “实际在恩师的心中,你就是他的弟子。”说完,柳并舟整了整衣袖,双手交叠,行了一礼:   “见过师姐。”   一句话说得长公主顿时怔住。   姚守宁见过长公主许多回,初次见面时,她才练完武,十分英武;幻境之中的她力敌蛇妪,震慑性十足。   陆执受诅咒倒地而亡时,她并没有慌乱,而是沉着冷静主持大局。   可此时因为柳并舟一句‘师姐’之称,她呆愣片刻,突然‘哇’的一声大哭。   “爹!爹!您听到了没有!老师说,我是他徒弟呢!”   先帝临死之时,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这几十年的遗憾,此时终于因为柳并舟带来的消息而被抹除。   儿子死的时候她没有哭,此时听到迟来的承认,却是哭得伤心极了。   一旁的陆无计有些无奈的安抚妻子,将她轻轻搂进怀中,温柔的以拇指的指腹替她擦去眼泪。   朱姮蕊毕竟也非同一般人,她仅只是情绪外露片刻,很快又恢复了以往的冷静。   “有什么话,先进屋再说。”   她这才伸手来拉姚守宁,两人手指交碰的那一刻,姚守宁指尖在她掌心画了画,长公主低头看她,便见到姚守宁眼中笃定的神色。   这个眼神落入陆无计眼里,心中不由一松。   众人先不多话,而是跟着夫妻俩进了正房。   偌大的园子里已经布置成了灵堂,四处挂满了白灯笼,屋内已经收拾出来,摆了一具漆黑棺木。   因今日宾客要来吊唁,棺盖并没有封。   屋内跪满了披麻戴孝的下人,香烛纸钱一直烧着未停,将整个园子熏得烟雾缭绕的。   柳氏目光落到棺材上面,悲从中来,一下便痛哭出声。   “世子,世子!”   柳氏想到陆执英年早逝,泪水涟涟。   姚翝沉默着扶住她后腰,柳氏跌跌撞撞上了正堂的台阶。   姚婉宁初时看姚守宁的反应,还以为‘世子死了’只是一场恶作剧,猜测过她是不是要借此对付苏妙真身上的妖邪,也怀疑过她与长公主是不是有什么安排。   可后续又见姚守宁寝食难安,便心中有些不安。   此时看屋内摆的棺材,脸色微微发白,见柳氏急忙进屋,她也提了裙摆想跟上去。   但因走得过急,脚尖踢到了石阶,险些摔落倒地。   关键时刻,正在一旁与姚守宁说话的长公主伸了手出来,一把将她肩头抓住。   “谢谢——”   姚婉宁借长公主的力量稳住身体,这才抬起头来,长公主转过了脸,正欲说话,那目光与少女相,姚婉宁苍白的面庞映入她眼中,她脸上的微笑便渐渐凝住,望着面前的人看了半晌,逐渐露出迟疑之色。   “公主?”   姚守宁见她表情微变,不由唤了一声。   “啊?”朱姮蕊回头看了看姚守宁,但又随即将脸转向了姚婉宁那一边,眉头微微皱了皱,扶着她肩头的手却并没有松开。   “真奇怪。”她似是轻声嘀咕了一句。   “公主不是见过我姐姐吗?”姚守宁见她神色有异,心中也觉得有些奇怪。   朱姮蕊不是第一次见姚婉宁。   虽说此前姚婉宁一直病重,养在姚家之中极少见外人,但上次家里闹过‘河神’之后,陆无计夫妇来过姚家,也是见过姚婉宁的。   “是见过。”长公主点了点头,接着又道:   “可不知为什么,这次再见面,总觉得与之前又不相同,有种……”她略微犹豫了一下,才道:“很是熟悉、亲切的感觉。”   她说完,又笑道:   “果然我们一家与你们姚家人就是有缘,要不我怎么一见守宁就喜欢,连你姐姐也觉得很亲切呢?”   朱姮蕊这样的话并没有能令姚守宁开心,反倒令她瞬间鸡皮疙瘩便浮了出来,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她下意识的去握住了姐姐的手。   正神色不定间,先进屋里的柳氏突然传来一声呜咽,正在说话的几人神色一顿。   姚婉宁向长公主低声道谢,提着裙子进屋,就见柳氏扶着棺材,脸上露出悲伤之色。   她顾不得失礼,也俯身到了棺材边往里一看——   此时身穿黑色礼袍的世子安详的躺在棺材内,他还未覆面,双手交叠于胸口,抱了一柄长剑。   虽说人已经‘死’了,可他皮肤雪白,嘴唇只是失了血色,但就是这样,才越发显出他长眉高鼻,俊美不凡。   姚婉宁甚至觉得他并没有死,只是睡着了。   这样的念头之下,她伸出了手,往棺材之内探了过去,试图感应他的鼻息。 ###第二百四十七章 欣赏她   柳氏在一旁看得分明,也被姚婉宁的举动惊到,一时之间忘了要流泪。   不过她自己见到陆执‘遗容’时,其实也生出了‘世子兴许只是睡着’的念头,因此竟没有将姚婉宁拦住。   长公主、陆无计也看到了姚婉宁的举动,却没有出声阻止。   朱姮蕊本身不是好脾气的人,可此时却对姚婉宁根本生不出斥责之心。   好在她自己的手伸出去了一半,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过于唐突失礼,因此犹豫着收了回来,放到了棺侧。   长公主并没有怪她,而是走到了棺边,望着棺内的儿子,静默了片刻。   这一刻的她不是陆执突然暴毙时从容不迫令下人准备丧礼的长公主,也不是那个柳氏眼中威严霸气的女人。   她已经五十多了,独生爱子就躺在棺内,冷冰冰的,意识全无。   虽说姚守宁说过这是诅咒的缘故,但在朱姮蕊强势而霸气的外表下,其实依旧暗藏着忐忑。   她放任自己的软弱流露了数息,接着突然伸手进棺中,替陆执整理了一下衣领与头发。   在她摆弄陆执身体时,他才显出几分死人特有的那种僵硬的感觉。   这一下柳氏内心的怀疑被打消了,她又开始哭。   “世子!世子!是我对不住你。”   她扶着棺沿,哭得比长公主还要伤心:   “都是我的错,是我性格暴躁……”   若是以前不明就里也就罢了,如今真相被揭开,因她一时冲动引出的祸端,不止害了陆执,更害了自己的女儿。   柳氏心中的愧疚受到了此时陆执之‘死’的刺激,一下迸发了出来。   她扶着棺哭得十分厉害,几乎站立不稳。   周围烧纸的下人也受她情绪感染,有人轻轻的抽泣。   脸上伤势严重的苏妙真戴了面纱,提着裙摆进屋。   “陆执即将苏醒。”   苏妙真的脸上,那只狐影再度出现提醒。   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内心的欣喜,往那棺材靠去。   姚守宁‘听’到这话时,也不由自主松了口气。   虽说她从妖狐口中早就知道了陆执会中咒而‘死’,再因苏妙真而生,也在先前确认了丧礼一办后,哪怕没有苏妙真的到来,陆执也会复活。   可是没有亲眼见到陆执从棺材里爬起来时,她依旧无法放心。   ——这也是先前她‘听’到狐妖说陆执即将苏醒时,仍开口说话,使得苏妙真能顺利入府的原因。   她不管苏妙真打的是什么主意,但只要能多一分救活陆执的机会,便是一件好事。   想到此处,她疾步往棺材边靠了过去,手紧紧抓着棺沿,双眼盯着棺内躺着的人。   “……”苏妙真见她此番行为,心中不由暗恨。   她既是嫉妒姚守宁如此不知羞的表现,又觉得她不大矜持,令人不耻。   柳氏还在嚎啕大哭,诉说着内心的愧疚与难过之情。   长公主夫妇望着儿子,默不出声。   屋内烟雾缭绕,下人们或烧纸、或哭泣。   姚婉宁叹了口气,单手扶棺,一边轻轻替母亲拍背。   同时她的目光落到了双手抓着棺材,眼睛直勾勾盯着棺内世子的妹妹,有些怜惜。   柳并舟垂手而立,神情平静,仿佛与眼前的吵闹情景格格不入的样子。   而庭院之外,正有吊唁的人候在外头,等着长公主等人召唤。   ……   就在这时,苏妙真每迈一步,身后便钻出一条长尾的虚影。   一张毛绒绒的狐脸在她脸上映现,透过屋内烛光,姚守宁看到几乎映满了整个房间的一头硕大的狐妖之影。   与此同时,陆无计似有所觉,眼神刹时变得凌厉,仰头往头顶看去。   长公主感应到丈夫的异样,也跟着抬起了头。   夫妻俩镇守西南多年,对这种气息十分熟悉,不约而同的交换了个眼色,低语了一声吧:   “妖气!”   话音一落,陆执的胸口上方处突然浮出一团淡淡的黑气。   那黑气本身已经十分稀薄,与屋内的烟雾相混淆,除了一直眼也不眨的望着棺中陆执的姚守宁,恐怕唯有柳并舟才能察觉。   “世子!”   苏妙真悲怯怯、轻柔柔的唤了一声,同时脚步一迈,抓住了黑棺的一侧。   她碰到棺材的刹那,整个棺体似是无声的颤了一下。   姚婉宁的左手还搭在棺沿,那颤动感传来的时候,她简直不敢置信。   柳氏哭得十分伤心,仿佛全无察觉,她抬起了头,见姚守宁眼中带着急切,长公主、陆无计仰头望着屋顶。   姚翝半搂着妻子,无声轻抚她后背。   “娘……”   她小声唤了一声,眼神往苏妙真看了过去,苏妙真低垂着头,对她的注视像是并没有察觉。   姚婉宁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又转头去看柳并舟,却见柳并舟面带笑意,冲她眨了眨眼睛——仿佛是在暗示她即将有事发生。   “姚婉宁好像发现我了!”   就在这时,姚守宁听到了苏妙真内心的声音。   接着那狐影闪现,说道:“她是有特殊血脉传承的人,本身便身怀灵异,只是受了玷污,使得力量被废。”   “但她身怀邪血,所以对妖气的感应十分敏锐而已,迟早都会死,无须在意。”   姚守宁听到姚婉宁会‘死’,心中一紧,正欲抬头看姐姐,眼角余光却似是注意到世子握剑的手指动了两下。   她按捺下内心的焦急,正欲再听那狐妖说话时,那狐妖却像是受到陆无计的目光所在,逐渐隐匿。   棺材之内,陆执的手指微微一动之后,又停顿了半晌。   接着他额心黑气一现,一条细蛇烙印闪了闪,他逐渐夺回了控制权,发出一声长长的吸气声。   “呼——”   姚守宁亲眼目睹他的肌肤由白转红,双唇重新染上血色。   薄薄的眼皮上,血管印重新浮现。   原本一动不动的眼皮下方,眼珠开始轻颤——这是他即将要苏醒的表现!   陆执果然复活了!   她心中大喜,柳氏还在伤心不已。   “娘,娘——”她暂时忍住因狐妖提及姚婉宁时带来的担忧,内心的阴霾因世子之醒而被冲淡了一些。   柳氏已经哭了半天,姚守宁心中不舍,拉了拉她衣袖,正欲提醒她一声。   姚婉宁本来还对棺材先前的颤动而耿耿于怀,怀疑苏妙真做了什么手脚,此时察觉到了妹妹的异样,紧接着耳中捕捉到了轻轻的叹气声。   屋内吵吵嚷嚷,可这声叹息像是近在身侧。   她头皮发麻,下意识的转头往棺内看去——   只见先前已经人死入棺的陆执,此时仍安静的躺着,不像是有什么异动的样子。   姚婉宁心中微微一松,接着又觉得好像有些不对劲儿。   此时的陆执脸上好像恢复了些血色,眼珠子也像是在颤动不止。   最重要的,是长公主先前替他整理过衣领、头发,可此时他的衣摆好像移动过,竖握于胸前的长剑也移动了些,像是有些歪斜。   诈、诈尸了?   她脑海里浮出这样的念头,下意识的也拉了拉柳氏另一边的袖子:   “娘……娘……别哭了,别哭了……”   兴许是事情实在太离奇,一向稳重的姚婉宁也有些结结巴巴的。   旁边跪坐着烧纸的一个丫头听到她声音不对,下意识的抬起了头来,正有些疑惑间,棺材内陆执已经苏醒。   他迷迷糊糊的感觉自己躺在某个地方,手掌一动,那原本捧在胸前的长剑‘哐铛’撞到了棺材壁。   “什,什么声音?”   有小厮抬起了头,目光落到了停在中间的黑色大棺材处。   所有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柳氏还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就听到了那小厮有些轻颤的疑问:   “声音好像,好像是从棺材里传出来的。”   世子已死,棺材里哪来的声音?   “是不是有人碰到了棺材?”   屋里下人有些不安,战战兢兢的问。   有胆大的仰起了头来,往棺材的方向看。   长公主的目光从屋顶之上收回,接着一个箭步上前。   只见此时棺材之中,伸出了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握住了棺沿。   衣物摩挲声里,一道人影从棺中坐起。   “……”   “!!!”   屋内所有披麻戴孝,摆弄着香烛纸钱的下人抬头看到这一幕,险些吓得魂飞天外。   陆执才刚复活,意识还没有完全的苏醒,他转头往棺外看去,正好与旁侧烧纸的丫环相对视。   漆黑如瀑的头发散落下来,那丫环的表情从呆滞迅速转变为惊恐,接着化为凄厉的惨叫声:   “鬼啊!”   “鬼啊!!!”   这一声惨叫像是在传播恐惧,迅速令得屋中众人大喊出声。   “世子诈尸啦!”   “有僵尸啊!”   “……”大家鬼哭狼嚎,恐惧压过规矩,不少人顾不得长公主夫妇还在,疯了一样的跌跌撞撞往屋外退。   这些人的惊呼声反倒将正伤心的柳氏震住。   她正懊悔、痛苦之时,听到有人在喊‘有鬼’、‘诈尸’,晕头转向间还没有弄明白原委,便被姚翝抱着疾速后退。   “世子复活了!世子苏醒了!”   姚守宁也在喊。   柳氏这话听清楚了。   她震惊无比的抬头,就见先前棺中的人此时已经翻身坐了起来,从神情看来,好像意识还有些不大清醒。   一个面容陌生的枯瘦老头儿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抓住了世子的手腕,把着脉的同时,脸上还露出喜色。   “阿执!”长公主与陆无计欣喜的上前,罗子文、段长涯也跟着闪身进屋。   柳并舟露出笑意,道:   “看来世子先前只是受妖邪所蒙,暂时气闭,并非真的死了。”   苏妙真原本面露笑容,她正想要找个借口说出自己‘救活’了陆执一事,却没料到转头就听到了柳并舟的声音。   她的表情由晴转阴,心中十分不喜。   陆执之所以复活,明明就是有自己的原因,可此时由柳并舟说来,却似是功劳与她全然无关似的。   她人虽偏执,但也不傻,知道柳并舟身份地位特殊,长公主等人对他的话必定相信。   自己此时与长辈争辩,不止得不到好处,极有可能惹人厌弃。   危急关头,她突然想到了自己还拥有一个‘神喻’所赐的祝福——陆执的欣赏!   ‘使用陆执的欣赏!’   ‘拥有此祝福的人,会得到陆执发自内心的欣赏。他会赞美你、欣赏你,你的优点在他眼中被无限放大,会使他对你好感倍增。’   狐影解说的声音响起。   兴许是上一次‘陆执的一见钟情’失败的缘故,这一次‘陆执的欣赏’没有再限定于必须是他眼中看到的第一个人。   姚守宁听到声音的刹那,想起了陆执之前的威胁。   她原本也想帮忙,可此时好像有些爱莫能助的样子。   ‘陆执的欣赏’一经使用,先前还初醒的世子顿时浑身一个激灵。   他低垂着头,深邃的眉宇将他的眼瞳打上阴影。   世子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随即这丝挣扎被黑气笼罩,强行将其压制。   随即他抬起了头,神采奕奕:   “啊!”   他发出一声赞叹声,那向来冷淡的神情之上,露出热情洋溢的神情。   “……”   姚守宁的眼中露出不忍的神色,明明事情与她无关,可她却尴尬得想要钻进棺材底下去。   “啊!这是哪里来的绝代佳人?”   “绝代有佳人,幽居于空谷——”   “世上竟有如此出尘脱俗的佳人,梦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姚守宁别开了脸,双手死死扣紧了棺材壁,恨不能将脸都埋进去。   他喊得十分大声,目光望着苏妙真所在的方向,那一双眼睛热情得像是两轮明亮的小太阳似的,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之意。   “……”   原本握着他手腕,替他把脉的徐相宜的表情由喜转为怀疑。   罗子文、段长涯二人面面相觑,隐约有种不妙的预感,总觉得眼前的一幕似曾相识。   “……”   长公主飞扬的神色逐渐生出迟疑,她脚步一顿,看着面前红光满面的儿子,犹豫着问了一句:   “哪来的佳人?”   “那里!”   陆执闻言,毫不犹豫伸手一指。   他手指的方向,正是此时趴在他足尖所对方向的棺材上的苏妙真。   “你们看,她面若桃腮,眼若星辰,唇不点而朱,说出口的声音像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歌声……”   朱姮蕊的脸开始阴沉。   她是知道儿子数次受妖蛊影响而发疯,但她没料到此时陆执好不容易复活,竟又开始疯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诅咒停   苏妙真一脸羞涩,低垂下头,摆弄着从耳朵后垂下来的面纱带子。   “我感觉,我的心动了——这也许就是爱情!”   “……”   陆执高声吟唱,神态亢奋。   姚守宁一面羞耻于他所说的话,一面替陆执流下同情的眼泪。   她没料到这妖邪的术法如此厉害,竟能使好端端的一个世子要生要死、疯成这个样子。   “……”柳氏的身体在抖,嘴也在抖,一时之间面对这种乱局不知该说什么。   世子原本死了,她正哭丧,接着世子诈尸了,然后世子似是复活苏醒了,接着世子似是又开始发疯了。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你就仿佛黑暗之中的一道光,召唤着我的靠近……”   苏妙真的脸颊浮出两抹醉人的红晕,那薄薄的面纱几乎都要遮挡不住。   ‘呼哧、呼哧!’   朱姮蕊的表情开始扭曲,一双拳头握得很紧,指骨节相互挤压,发出‘咯咯’的响声。   “你是如此纯净,你就像是空山精灵,清纯、甜美。”   “你是——”   “是你娘的臭狗屁!”长公主暴跳如雷,忍无可忍,重拳出击,一拳往儿子的后脑勺轰了过去:   “你给我闭嘴!”   “蕊蕊,你冷静一点!”陆无计深怕儿子没有死于妖蛊邪术,却最终因为发疯口不择言而死于暴躁妻子的铁拳之下,冷汗都出了一身,危急关头一把将妻子的手腕捉住。   他身强体壮,卸去了长公主轰出去的绝大部分力量。   但就算如此,长公主的拳头依旧打到了陆执脑袋上,‘砰’的撞击声中,才刚坐起来不久的世子上半身往前一折,歪倒在了棺材之中。   “嘶!”柳氏的两泡眼泪含在眼眶中,发出倒吸凉气的声响。   世子被打倒在棺材里,却仍是颤巍巍的抬起一只手:   “美好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我让你闭嘴,让你闭嘴!”   长公主更加暴怒,用力拿巴掌按住儿子的头,同时厉声吩咐:   “他中邪了,快拿黑狗血喷他!”   “公主,您冷静一点。”柳氏等人这会儿终于回过神来了,连忙上前阻止长公主:“世子他只是受邪气影响,身不由己的。”   姚婉宁的嘴角又一次抽搐。   两次陆执发疯,几乎都有苏妙真在场,这一次更是直言夸赞她,就是再迟钝的人,恐怕都看得出来世子发疯之事,与苏妙真是脱不了干系的了。   “公主,先别忙。”   姚守宁也连忙去拦朱姮蕊,深怕她暴躁之下将世子打出好歹来了。   她想起马车上时与陆执之间的‘盟约’,连忙道:   “我们再想想办法,一定可以令世子清醒的。”   “……”原本面色驼红的苏妙真并没有等到自己幻想之中,长公主对她另眼相看的情景发生。   朱姮蕊的反应出乎了她意料之外,仿佛陆执对她越欣赏,这位长公主的内心就越愤怒。   她有些茫然,下意识的往柳氏看去,却见柳氏此时看也不看她,只知拦截长公主。   而姚守宁的目光也没有放在她的身上,姚婉宁倒是盯着看她,眼中却带着冷笑之色。   因世子‘诈尸’,下人们四散逃避,离棺材远远的。   原本与她最亲的弟弟苏庆春,这会儿也站到了柳氏等人身后,看她的目光带着陌生与惊恐。   “这是怎么了?”   苏妙真有些纳闷不懂。   她孤伶伶的站在棺材的一头,仿佛无形的被人排挤了。   唯一一个此时‘欣赏’她、‘赞美’她的人,还是因咒术的影响,被长公主牢牢压制着。   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   她只是想弥补‘前世’的不幸,想要过上更好的生活,想与陆执再续前缘,可好像所有人都对她并不祝福。   苏妙真的目光转向了柳并舟,这位长辈脸上的笑容已经收敛,眼中露出怜悯之色。   那目光看得她心中一缩,先是有些刺疼,继而一种无言的心虚将她整个人牢牢笼罩。   仿佛她所有的小把戏全都被外祖父看破,她先是有些恐慌,接着她脸上狐影一闪,妖怪再度出现,那丝心虚化为愤怒。   凭什么!凭什么姚守宁‘仰慕’陆执,便人人都支持。   柳氏替她遮掩,就连当时姚家闹妖之后,柳并舟都替她说话,允许她前往将军府。   这就是偏心!大家都一样是柳并舟的后代,为什么就她不同?   她越想越是不甘,脸色扭曲。   红光影响之下,世子口中的赞美之词似是流水一般涌了出来。   哪怕长公主按着他的脑袋,却无法阻止他开口。   妖蛊影响之下,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力量极大,撞得棺材‘哐哐’响,朱姮蕊都险些要控制他不住。   陆无计开始怕儿子被妻子打出好歹,此时见他挣扎,也连忙上前将他按压住。   夫妻双双合力,按得世子抬不起头。   下人们既害怕世子是诈了尸,又见他像是中了邪,一时之间不敢靠近。   “想个办法,想个办法先令世子清醒。”   徐相宜紧皱眉头,长公主听闻这话,脑海里灵光一闪:   “办法,办法,对了,我有办法!”   “以毒攻毒!”徐相宜也眼睛一亮,与长公主想到了一处。   “将黄飞虎牵过来!”   朱姮蕊一声大喝,姚守宁抱着朱姮蕊胳膊的手便重重一抖。   “……”段长涯的嘴角开始抽搐,脸上露出深深的同情之色。   “公主三思。”罗子文深呼一口气,连忙上前劝说:   “今日原本世子大殓,前来吊唁的人很多。”   “他疯了。”朱姮蕊冷静道。   如果不是因为苏妙真邪术咒语的影响,朱姮蕊也不愿意如此做。   可‘陆执的一见钟情’可以使他改换女装压制,‘陆执的欣赏’又该以什么样的方法去破解呢?   正如罗子文所说,今日原本是陆执大殓,前来吊唁的人很多,“若任由他疯言疯语下去,他是没有什么名节可言了,但我这位师弟还要脸呢!”   她对苏妙真烦恨至极,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给这位少女,只提到了柳并舟。   “……”苏妙真就在屋里,哪里感应不到这位长公主的厌烦。   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便引得朱姮蕊对她如此反感。   心虚、惶恐、不服等情绪交融在一起,转化为对这世间种种不公的怨恨及对姚守宁的嫉妒。   都是柳并舟的后代,为什么姚守宁就能得到众人的喜爱、朱姮蕊的维护,而自己就不能呢?   “我与世子有宿世的情缘,世子就是我的!”她嘴唇动了动,这个念头在她心中无声响起。   受她情绪驱使,少女的脸上,那狐影越来越深,妖狐的红面几乎将她原本脸部的轮廓盖住,那嘴角裂开的伤口与狐影的大嘴相结合,屋内刹时红光弥漫,妖气浓重!   而此时棺内的世子在红光映照之下,情绪更加激动,那源源不绝的骚话像是开闸的洪流,根本控制不住。   这一下不止是长公主想打死他,就连陆无计的拳头都开始蠢蠢欲动。   “杜长令!”   长公主暴躁大喝。   外面的杜嬷嬷听到响动,疾速赶来。   “公主——”   她气喘吁吁,身影如风掠入内庭:   “皇上身边的大内侍冯公来了,同来的还有国师——”   杜嬷嬷的话音未落,长公主就将她的话音打断:   “我可不管来了什么人,你赶紧去将黄飞虎给我牵来!”   屋里下人早被陆执突然苏醒吓软了脚,姚家人不知狗在何处,而罗子文、段长涯二人只忠于陆执,她使唤不动,此时唯有令杜嬷嬷找人了。   “……”   杜嬷嬷冷不妨被她唤了进来,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了长公主的吩咐,不由呆住。   “——她是如此不同,正如古人所说,娶妻当娶——”   “我让你娶,让你娶!”长公主拿巴掌抽他,恨不能将儿子打晕过去。   但陆执抗揍!他自小习武,又觉醒了皇室特有的血脉天赋,修出了灵力、气运,长公主的拳掌落到他身上,效果自动削弱。   哪怕她打得‘哐哐’作响,听得柳氏肉颤胆惊,但世子却依旧生龙活虎。   屋内妖光弥漫,红色的光晕越深,世子的神态便更加的兴奋。   柳并舟抬起了手,看向了半空。   红光之中,一只巨大的狐影低头望着他,咧开嘴角,发出‘桀桀’笑声。   “看来你是越发猖獗了。”   “儒门一代不如一代,传承至今,竟似是已经要断根,还敢来管我的闲事。”   头顶之上,狐影张了张嘴,那声音似雷鸣,可是长公主等人却似是全然都没有察觉。   姚守宁看着面前弥漫的红气,不由胆颤心惊。   她死死抓着棺材,表面装出正在看眼前的闹剧,同时眼角余光却在注视着自己的外祖父。   只见柳并舟闻听狐妖的话,却并不惊惧,反倒以左手牵着右手衣袖,将手横于胸前。   “任你口舌尖利,却需知邪不胜正的道理!”   说话的功夫间,胸中的文才化为浩然之气。   在众人眼中,柳并舟只是仰头静默,似是望着屋顶出了神。   而在姚守宁的目光中,却见外祖父身后的影子也开始疾速增大。   须臾功夫,柳并舟的影子便已经长至两丈来高,头顶直抵屋梁,与那狐影对平。   接下来,一场无声、无形,甚至众人都看不到的恶战展开。   妖狐口吐红气,却尽数被浩然之气挡住。   在柳并舟手中,文字可以化为盾牌、利刃,那狐影利爪探来,被一层无形隔阂置挡于外。   柳并舟喊‘剑来’,那文字便化为长剑,往狐影劈落下去!   狐影离体而走,顺着屋梁躲蹿、偷袭,柳并舟的身影也似是离体,紧紧追随。   ……   而这边斗得昏天暗地,另一边长公主则是急喝杜嬷嬷引来了黄飞虎。   狗来之后远远便似是感应到了妖气,发出‘汪汪’的吠叫之声。   在进屋之前,杜嬷嬷拉它不住,使它飞蹿进屋内。   ‘汪汪汪——’   它冲着屋子内侧的墙壁狂叫,那里有一只九尾红狐冲着它呲牙咧嘴,一道箭矢凭空飞来,射中那狐影的刹那,狐影一闪消失。   箭矢落入木柱之中,化于无形。   而柳并舟的身影之后,红光闪起,一头红狐匍匐于他身上,张开的长尾像是藤蔓,缠住了他的四肢,使他无法写字。   红狐的脑袋置于黑影头顶上方,冲着他张开了嘴。   刹时之间,只见那狐头变大数倍,一口往他脑袋咬下——   ‘汪呜!’   就在这时,黄飞虎发出一声咆哮,后腿一蹬,身体腾空而起,往那狐影飞扑而去!   狗能见到许多人类的肉眼无法见到的东西。   它飞至半空,咬住了一条狐尾。   ‘吱啊!’   那狐影原本只是幻影,但被狗一咬,却似是咬中了它的本体,令它发出尖锐刺耳的惨叫声。   与此同时,柳并舟的幻影脱困,接着指尖一点,虚空画出一枚飞剑,直斩狐影的身体。   狗在满屋子乱蹿,惊得众人避逸。   “是不是有邪气?”   柳氏见此情景,满脸不安问了一句。   她原本半点儿不信邪,但真正见识过邪祟之后,又似是觉得处处都透着邪气。   长公主与陆无计将手松开,先前被按坐在棺材内的陆执挺身坐起。   他听到了熟悉的狗叫声。   此时的他身穿下殓时所穿的黑色衣袍,以往身穿女装,欺骗‘诅咒’的效果立减。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他还在吟诗,但抬头的刹那,却顺着狗叫声见到了黄飞虎的飞扑出去时的残影。   “啊!飞虎,你来了!”   ‘陆执的一见钟情’与‘陆执的欣赏’在此时相重叠施展,却也自相矛盾。   一头是背负了‘一见钟情’诅咒后,第一个映入陆执眼里的大黄狗子,而另一面则是拥有‘欣赏’诅咒的苏妙真。   于是陆执受妖气所掌控,便看到狗时:   “飞虎,我爱你——”   转头看苏妙真时:“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飞虎——”   “佳人——”   “飞虎——”   “有美人兮——”   世子的头摆得像是西洋大钟,左右摇晃不停,速度快得惊人!   两种诅咒相互矛盾,长公主双手环胸,静默不语。   姚守宁既是因外祖父的斗法而胆颤心惊,又为此时左右转头,口中妙语连珠的陆执感到心疼不已。   黄飞虎左跳右蹿,撞倒香案,踩翻了烧纸钱的瓷盆,闹得屋中人仰马翻,却与柳并舟的影子相互拦截。   狗有通灵之眼,不受阴阳交界的控制;柳并舟有儒家正气,能灭妖邪。   一人一狗联手,最终将那狐妖之影逼入包围之中,黄飞虎一口咬中那妖狐后足,狐妖发出痛呼,转头撕咬黄飞虎的脖子。   就在这时,柳并舟的身影暴涨数倍,一只大掌如同天罗地网,将那狐妖高高提起,用力捏死。   ‘汪呜——’   “老儒生,我不会放过你——”妖怪的惨叫声中,妖艳的红芒一顿,接着‘轰’的在柳并舟掌中爆炸开来。   爆炸的余波冲击开,柳并舟的影子晃了数下,由实转虚。   受到这股力量的冲撞,黄飞虎‘嗷嗷’惨叫落地。   那先前还皮毛滑光水亮的大狗后颈上出现两个血洞,狗的神态一下萎靡。   但在狐影爆裂的刹那,原本扶着黑棺的苏妙真身体重重一抖,脸色瞬时惨白,她嘴里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声,仿佛受了什么伤般,竟‘噗’的一声张嘴吐出一大口血。   血雾冲在面纱之上,将她的脸抹得通红,她整个人软软倒地。   事发突然,柳氏前一刻还在为了世子发疯而震惊,后一刻便见苏妙真突然顺着棺材倒地不起,不由惊得发出呼叫声。   在她倒下的同时,‘陆执的欣赏’与‘陆执的一见钟情’诅咒戛然而止。 ###第二百四十九章 开天眼   “老儒生!老儒生!我不会放过你的——”狐妖的惨叫不绝于耳,苏妙真的身上,只见红光一闪,仿佛有一道幻影从她身上逐渐散了开去。   表姐得救了吗?那附体的狐妖是不是从她身体之中被外祖父打离了?   姚守宁的心里刚生出这个念头,紧接着她的耳朵好似在这一刻穿越了虚与实的桎梏,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的声响都一一收入耳中,刺得她识海剧疼。   苏妙真的脸色惨白,背靠棺材昏迷。   长公主的惊呼,下人的嚎叫,黄飞虎痛苦的呜咽,以及柳并舟此时的神魂归位,都在瞬间同时发生。   她一时神情恍惚,像是陷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幻境之中,难以分明虚实。   远处下人的惊声尖叫化为无意义的音符,混沌听不清楚。   隐约间似是看到有大队人马闯入庭中,往屋内行来。   其中一个身穿青袍的身影给了她极大压迫,她从此人身上感知到了既熟悉、又危险的气息。   “妙——妙——妙——真——真——真——”   柳氏的动作像是被放慢了十倍以上,她脸上的焦急与担忧流露了出来,抬手往苏妙真看了过去。   姚守宁眼神迷离,想要伸手去抓她,但此时的她好像与这个世界生出隔离,意识之中抬起的手从母亲的掌心里‘穿’了过去。   这怎么可能?   姚守宁有些骇然,再看周围人时,只剩下了朦胧的影子。   屋里披麻戴孝的下人只剩了白色的朦胧微光,穿着儒衫的柳并舟化为淡紫的云彩。   陆无计的身上则是迸发出一种温和的红芒,长公主则是象征着皇家气运的淡紫。   门口处,进来的人中,有黑有青,中间夹杂了一道淡灰色的影子在这些影子中,色泽都略淡。   唯有一道影子是深蓝色,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给人极大的压抑感觉。   她一时之间像是失去了自有意识,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身处何处,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唔——”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闷哼声响起。   声音是属于谁的?姚守宁惊慌失措之下闪出这个念头,接着转过了身。   就见到了在她身旁不远处,有道通体呈金芒的‘人影’缓缓坐了起来。   那金影小腹下方的丹田内盘据着一条黑色的影子,昂首吐信,发出‘咝咝’声响,份外狰狞。   “蛇!”   见到这黑蛇的瞬间,姚守宁的记忆好像一下回笼,所有发生过的事统统浮现于她脑海中——世子中咒而死,她与家人参加世子葬礼,接着世子复活,现场出现闹剧。   她想起了自己身份,想起了那金色的人影。   “世子!”   她喊了一声,接着一只手从棺材内探了出来,握住了她的手。   冰凉麻木的四肢被这手掌一握,顿时像是找到了虚幻与现实之间的交界处。   飘浮的意识迅速回笼,一切放慢了多少倍的幻影归位,与真人再度相结合。   姚守宁回魂入体,还有些惊慌失措,发现自己的手垂落在棺边,不知何时被世子紧握住。   他吃力的手扶着棺边,挣扎着爬起身来,兴许是摸到了姚守宁的手,便当成救命稻草一样握住。   “好痛——我的头有点痛——”   他的意识好像还没有完全恢复,说话时声音极轻,姚守宁眼角余光望到了进屋来的人,下意识的将世子手掌紧扣,以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但紧接着又伸手将世子一推,把他‘噗通’一声推回棺材之中躺平了。   “别动,陈太微来了!”   她低低提醒了一句,原本还挣扎着想睁开眼的陆执一听‘陈太微’的名字,顿时顺从的将眼睛闭上了。   而此时屋内站着的柳氏已经不再是原本的慢动作,而是动作迅速的奔到了苏妙真的身边。   先前还扶棺而立的表姐此时昏倒在地,满脸是血,人事不省。   在姚守宁推倒陆执的刹那,数道人影已经迈入了里屋。   为首几人之中,其中一人是此前见过的内侍程辅云。   他眼似狡狐,跟在一个面白无须的紫色蟒袍男人身边,正望着棺材边的姚守宁,面带异色。   被他一看,姚守宁才意识到自己正与世子手掌相握。   她本应伸手甩开,可眼角余光已经看到陈太微了。   陈太微也在看她,在他身后,一道黑影矗立,也在阴暗的打量着她,令她十分不舒服。   姚守宁握着世子的手一紧,但片刻功夫,陈太微身后的那道黑影便将注意力转移开来了。   与此同时,陈太微的目光也越过姚守宁,落到了她身后站着的柳并舟身上。   柳并舟的身后,一道高大的虚影也缓缓钻入他的影子之中,重新与他身影相连,也似是在盯着陈太微身后的黑影看。   只是与陈太微相较,柳并舟的这道影子显得要瘦弱了许多,初归他身体之后,那阴影呈半透明,像是随时会散开的架势。   姚守宁后知后觉的意识到,经历了先前一番闹剧之后,不止是世子两道妖咒解除,她的力量好像也有所进阶。   这种情况,像是开天眼了。   此时再看人时,便不止是看到一些‘幻像’,同时还能看到以前所不能看到的阴影。   她最先看的是柳氏。   柳氏只是普通人,她的身后空空如也,细看之下隐约能见到她头顶有一光点,似是一盏花生米大小的火光,在她注视之下轻轻摇曳。   在那火光周围,匍匐着一尾细小的金龙之影,似是在守护着柳氏这点火。   而姚若筠、苏庆春二人两侧肩头、头顶各有一点火光。   姚若筠身体强壮,那火光比苏庆春要大些。   令她有些意外的是姚翝。   照理来说,父亲只是普通武者,平日在衙门办公,也没显露出过人之处,但姚守宁却发现他身下有一道淡淡的阴影,勉强能辨认出是个约摸尺来长的小人。   除此之外,便是将军府的下人们。   大多披麻戴孝的下人火光微弱,且闪烁不明。   杜嬷嬷则也有一道小人影跟在身后,比姚翝身后的影子还要略高一些。   长公主身后出现了一道完整阴影,从身形看,是身穿盔甲的将士。   大将军陆无计则是与所有人都不同。   每个人的身后都只是影子,但陆无计的身后则是‘背’着一个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怪物!   那怪物高达丈余,身形凝实,目光所到之处格外瘮人。   姚守宁一见此怪,险些发出一声惊呼。   她心脏‘砰砰’乱跳,死死将嘴唇咬住。   虽无人教导,但她隐约猜到,这些人背后的异象,恐怕是与每个人的状态是相关联的。   例如柳氏只是凡人,再加上她曾受妖气缠身,所以她肩头火光熄灭,仅剩头顶一簇火——这簇火恐怕还是柳并舟以浩然正气养出来的。   传闻之中,有身上有三把火,若受惊吓,那火光便暗淡。   以前姚守宁‘看’不到这些,此时才知传说是真的。   至于那些跟随于人后的阴影,从柳并舟先前力斗狐妖看来,应该是与人的修行有关。   气血旺盛的人,更易修出阴影——类似于魂魄的保护神。   可是大将军背后的恶鬼又是怎么来的?她有些惴惴不安,可惜此时却不是她询问的时候。   随即她又想到了外祖父斩杀妖狐之后变淡的身影,正有些正有些担忧之时,就见进屋后的陈太微顿了半晌,露出淡淡的笑容。   “子厚,好久不见了。”   这位青袍的年轻道士唤了一声,似是与熟人打了声招呼。   屋里人都有些吃惊,姚守宁原本准备转头去看姚婉宁的动作顿住了,心里在想:谁是子厚?   她正有些反应不过来,就听外祖父嘶哑的声音响起:   “陈先生,自当年一别,您的风采依旧,而我已经老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呆住了。   姚守宁也觉得脑海之中的某根弦似是被人拨了一下,发出‘嗡嗡’的鸣响。   她没料到外祖父与陈太微之间竟似是旧识,而且柳并舟话中似是透出,两人当年曾经见过!   可是柳并舟这些年来固守南昭,应该从未踏出过南昭半步。   而陈太微自二十年前入神都,深受神启帝宠幸,照理来说也未离开此城。   这样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私下相识的?   “世子——”   她有不明白的问题下意识的就想去问陆执,但见陆执躺在棺材里,闭着眼睛,那嘴唇惨白没有血色,才突然想起他仍在装死中。   陆执已经苏醒了。   这一次的苏醒是真正的醒来,他身中的诅咒已经被抵消,但妖蛊仍缠身。   无论是先前的诅咒,还是后来两道与妖蛊相关的言咒其实对他神识影响极大,他罕见的露出几分柔弱之色。   姚守宁心生怜悯,哪里忍心此时唤他起来,面临镇魔司的人及陈太微,见他听到自己呼喊下意识的想要睁眼,连忙伸出另一只手,一把将他眼皮压住。   他眨了眨眼,睫毛如两柄刷子扫过她细细的掌心,令她手掌一缩,但陆执又要睁眼,她又重新按了下去。   少女掌心细嫩柔软,这下世子终于老实躺平了。   “你们怎么来了?”   长公主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她半点儿待客的心都没有了——更何况此时来的还是不速之客。   大内侍冯振手中持着明黄卷轴,闻听此言,便道:   “皇上听闻世子遇害,悲痛万分,勒令镇魔司追查害了世子性命的元凶,今日——”   朱姮蕊的心情就更加恶劣了。   “悲痛万分?”   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一旁陆无计拉了拉她的手。   长公主强行将内心的烦躁忍住,讽刺道:   “他是阿执舅舅,听闻晚辈出事,不来探望也就算了,尽派出一些走狗。”   冯振听了她这话,也不恼怒,只是笑了笑,低垂下头,露出恭顺之色。   而当日在姚家中表现出嚣张作派的程辅云此时也似是十分老实,不敢面露乖戾,面对长公主的讥讽,只是左耳进右耳出,全当没听到罢了。   陈太微显然不觉得自己属于‘走狗’之列,表情没有变化,而是看着柳并舟,一脸凝重。   “你好像——力量弱了。”   他意有所指,说完这话时,并不见喜怒,但姚守宁‘看’到了他身后的阴影似是十分戒备,像是对柳并舟‘力量弱了’这件事感到十分担忧。   她心中一紧,转头去看外祖父。   只见柳并舟从阴影之中出来,他胸背仍挺得笔直,面容清隽,气质出尘,但不知是不是受了陈太微这话的影响,姚守宁总觉得外祖父的脸色好像真的比之前要苍白了许多。   她目光落到柳并舟身后跟随的影子上,那影子已经缩小了不少,不足半丈长,颜色也有些暗淡。   ——莫非,是先前在斩杀狐妖的过程中,外祖父的‘灵魂’受了那红光冲击的缘故?   “兴许是我修行不到家,所以面对妖邪时,吃了些小亏。”   柳并舟理了理袖子,面对陈太微的话,坦然承认。   他这样一说,屋里姚家人顿时急了。   “外祖父,您受伤了吗?”   “外祖父,您怎么了?”   “爹!”   “岳父大人。”   众人齐齐开口,连坐在地上抱着苏妙真的柳氏都仰起了头。   苏庆春虽没说话,却也情急之下往前走了一步,显然也对外祖父的情况十分担忧。   但姚守宁很快就顾不上这些了,因为她终于将目光转向了姐姐。   这一眼望去,她顿时愣住。   与姚家其他人不同的,是姚婉宁的身上已经几乎没有了火光,取而代之的,是有一股灰蒙蒙的气‘跟’在她的身后。   之所以姚守宁觉得是‘跟’,是因为这灰气像是与她整体格格不入,却紧随于她。   在姚守宁注视之下,那灰气逐渐成形,化为一尊铁塔似的阴影,站在她身后,将她娇小瘦弱的身形纳入他的阴影笼罩范围之中。   而那阴影漆黑高大,且几近凝实,大团大团的水雾围绕于他四周。   “河神!”   要不是千钧一发之际,姚守宁死死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恐怕‘河神’二字已经喊出了口。   那阴影高达八尺有余(两米左右),眼睛呈现银白色,与当日她曾‘见’过的‘河神’一模一样。   再一细看,那‘河神’肩头坐一团小小阴影,还看不大出来轮廓。   只见‘河神’紧随在姚婉宁身后,几乎将她抱入怀中,使她脚尖踩于他的身上,在姚守宁看来,这几乎像是姐姐被他抱着在行走!   难怪姚婉宁病重多年,一直不见好,但柳氏一碗汤药下肚之后,她便能即刻下地行走。   此时看来,哪里是她自己在走,分明是有人抱着她在移动。   这一惊吓非同小可,姚守宁一直以来都有不好预感,跟着世子遍寻‘河神’,却没料到这白陵江的妖邪竟从始至终一直跟在姐姐身侧! ###第二百五十章 留下来   姚守宁的目光死死的盯住了‘河神’,屋里一片混乱的时候,姚婉宁却注意到了妹妹瞬间呆滞的神情,嘴唇动了动,无声的问她:   “怎么了?”   大家的注意力因为陈太微的话全都放在了柳并舟的身上,一时之间没有人注意到两姐妹之间细微的互动。   姚守宁欲言又止,最终却摇了摇头。   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屋里人多眼杂,且姚婉宁身后跟着‘河神’,她之所以行走全是因为被这妖邪抱在怀中的事若告知姐姐,恐怕会引起她恐慌的。   想到这里,姚守宁的目光变得坚定,又轻声的应了一句:   “没事。”   她话音一落,便似是察觉到有人在看她,转头一望,正好与程辅云目光对上了。   这镇魔司的副监面带微笑,身后有一道半人高的影子。   也不知他盯着姐妹俩看了多久,姚守宁心中怪异,想起此人狡诈多端,与姐姐相互对视了一眼,接着二人眼中都露出心照不宣之色,齐齐别开了头。   “你的力量为什么会变弱?”   陈太微见柳并舟没有回答,又追问了一句。   他容貌俊美,但气质偏冷。   那双眼睛如古井无波,仿佛斩断了红尘的七情六欲。   姚守宁见过他三回,总觉得眼前的道士似是对这人间许多东西都失去了兴趣,没料到他此时会对外祖父穷追不舍。   “我上一次见你时,你已经萌生了儒者之心。”他饶有兴致的问:   “道、儒、武三大修行派系之中,儒家的向‘道’之心应该是坚定的。”   前两者入道容易,但‘道’心容易紊乱,例如修道之人,最终可能会偏离‘道士’一系,或为权势、名利所困,或改投其他修行法门。   唯有儒家派系,想要悟道不易,需得有特殊的传承。   更何况儒家的人一生入浩瀚书海,只要胸中文墨不断,很难放弃儒学,改走其他的修行之路。   最重要的是,三大修行派系中,道家所修的是灵气,而武道修的是气血,随着年纪的增长,人的悟性、体能大不如前,或多或少修行可能会退步。   但只有儒家靠的是文才所化浩然正气。   读书越多,胸中见识越广,知识越是丰富,那浩然正气就越足——并不会因为儒者年纪的增大而修为降低,反倒随着岁月的流逝,那股‘气’便会越发醇厚。   当年陈太微见过柳并舟,他受张饶之亲自指点,已经生出了儒者之心,这些年来他放弃仕途,一心修行,从当年的应天书局之后,一直困守南昭,甘心默默无闻。   而他的女婿身份低微,一家人在此之前从没有受到过他大儒的力量所带来的半点儿好处,可见权势、名利是困不住他的。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人到年迈之后,反倒力量像是减弱了?   “就连先前追杀一道妖影,也需要一条狗的辅助?”   “是儒、道、武!”柳并舟轻咳了一声,提醒了陈太微一句。   这话一说出口,陈太微淡淡一笑,看他的眼神像是带着对晚辈的纵容,并没有反驳。   柳并舟自己也愣了愣,最终叹了口气,自言道:   “书生意气、书生意气!”   他这简单的反驳,还带着书生意气,可见内心的选择并没有变动。   陈太微为人狡猾,简单一句话便试探出他想要的结果。   “那不是普通妖影,而是妖王之影!”杀妖王之影需要狗的辅助,也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   既然陈太微提到了‘妖影’,柳并舟也不再躲躲闪闪了,直言道:   “传言天妖一族的狐王有九尾,当年太祖斩他而断一尾,我不会认错的。”   说完,又问:   “陈先生镇守帝都,难道没有发现这妖邪存在?”   他反将了一军。   陈太微的笑容僵了瞬息,接着深深看了他一眼:   “兴许是我看走眼了。”他一语双关:   “传言之中,天妖一族的九尾狐王狡诈,擅隐匿、蛊惑人心。”年轻的道士笑了笑:   “没料到这样一位传言中的妖王,竟会隐藏在我的眼皮之下,而子厚能看得出来这妖王之影,可见修为大有精进。”   说完,他垂下眼皮,双手握着扶尘,不再出声。   两人之间的对话听得众人或云里雾里,或是眉头紧皱。   长公主与丈夫目光对视,神情严肃。   “九尾妖王?”   “对。”柳并舟点了点头,面上显出几分疲惫之色:   “这妖影已经被我斩去,此间事了,世子所中的咒杀之术已解。”他伸手揉了揉眉心:   “我的外孙女也受了伤,将军府想必也有很多事需要处理,我们先行回去。”   柳并舟说这话时,看的是姚翝。   他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   世子死而复生,接着苏妙真一出现,便使世子再度发疯。   细想之下,姚翝目睹过陆执两次发疯的情景,苏妙真都在场。   当日柳并舟到来之后,曾声势浩大的替她驱邪,但如今看来,当时苏妙真身上的‘邪’恐怕并没有驱使干净,而将这祸患留到了如今。   今日初时看来只是世子再度失控,可那能拿妖邪的大黄狗进门之后竟然狂吠,后又离奇受伤,再结合陈太微的话,姚翝便不难猜出,先前看似风平浪静之下,柳并舟经历了一场恶战,将苏妙真身上的邪祟彻底驱除干净。   看样子老泰山吃了些亏。   他一听柳并舟说要走,连忙就点头:   “我们先扶妙真回去,将来再来将军府赔罪。”   长公主点了点头:   “不要说赔不赔罪的话。”   事到如今,虽说世子身上的妖蛊显然与苏妙真脱不了关系,但长公主心知肚明,罪魁祸首乃是苏妙真身上的妖王之影。   “有罪的是妖邪。”   柳并舟点了点头,柳氏强忍心中忐忑,抱着昏睡不醒的外甥女起身。   姚守宁见母亲等人要走,下意识的想松开与陆执交握的手,但她放手的瞬间,陆执却将她手掌抓得极紧。   “娘——”   她有些为难的看着柳氏。   柳氏转过头来,看到了她探入棺内的手,与陆执交握。   这一幕落进柳氏眼里,便觉得自己的女儿并非一厢情愿,恐怕这两人私下早就女有情、男有意。   她原本还痛惜于世子死了,自己女儿恐会受伤,此时发现世子又复活,再加上他发疯也是受妖蛊影响,还似是对自己的女儿也颇有意,心中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替姚守宁感到有些欢喜。   当年柳氏自认为自己的婚姻大事是受父亲掌控,如今想来她先前也险些走了柳并舟的老路,试图掌控姚守宁的人生。   想通这一点后,她很快调整了自己的心态,看向了长公主。   “公主,您看看,我这个不成器的女儿,好奇心重又很担心世子,可能见世子刚醒,想要留下来,不知会不会打扰到你们?”   她看出女儿心意,很主动的先开口说话。   但又害怕长公主出身高贵,挑剔姚守宁,因此这会儿故意当众说出这话,是想要让朱姮蕊表态的。   “那有什么关系?”   朱姮蕊没有听出她言外之意,闻言爽朗的道:   “我很喜欢守宁,她又乖又可爱,说话也好听,我恨不能让她时时留在家里。”   “那就好。”柳氏听她‘表态’,顿时欣喜,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守宁就留在这里多玩一会,回去之后,我再让郑叔过来接你。”   姚守宁点了点头,乖巧应了一声。   “……”   “……”   陆无计与姚翝都很了解各自的妻子,自然也听出了双方言外之意,见这两个女人说话牛头不对马嘴,却偏偏能说得十分融洽,都觉得有些惊奇。   二人也对望了一眼,竟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姚家的人正欲走,这个时候刚来不久的镇魔司的冯振突然开口:   “且慢——”   他上前一步,往柳并舟行去:   “柳先生且留步。”   这位大内侍拦住了柳并舟:   “当日先生召唤儒圣人,大发神威,斩杀妖邪,英名传遍天下,皇上也有所耳闻。”   自事发之后,冯振数次上姚家的门想要见柳并舟,却都遭他拒绝。   今日陆执葬礼,神启帝是知道姚、陆两家的渊源,猜测这老头儿会上门吊唁,特地令冯振过来堵人的。   “自当年张大儒去世之后,这天下儒林已经丧失了领袖,如今儒门再起,皇上早就对柳先生神交已久,令咱请柳先生入宫一行。”   “我只是一南昭老儒,没有功名,也不入仕林,不沾红尘权势,不见宫中贵人。”   面对冯振,柳并舟温言拒绝:   “儒林并没有丧失领袖,我们儒家学子,拜的是儒圣人,而非某一个人。”   他摇了摇头:   “请让道。”   柳并舟与人说话语气温和,并不激烈,可那种大儒风骨,却使冯振的腰背无端弯了一截。   他的话语明明不带强硬,但一句‘请让道’说出口,这位大内侍却不由自主的侧开身体,让出了路。   “走。”他喊了一声。   柳氏连忙抱着苏妙真,与丈夫、儿女跟在了他的身后。   “柳先生——”   冯振反应过来自己又将人放跑,连忙想追,长公主却双眉一竖,厉喝道:   “站住!” ###第二百五十一章 能屈伸   朱姮蕊一声大喝,顿时将冯振等人欲阻拦的脚步挡住。   “公主——”冯振的面色阴沉,哪里能忍这种要求,正欲开口,但长公主的性情远比他要强势得多:   “你们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皇上要见柳大儒——”冯振也不愿意退让。   长公主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下去了,她拳头一握,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杀气外露。   陆无计一见,连忙伸手拍了拍她肩头。   她深呼了口气,调节了一番自己的表情,再问:   “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们来我将军府,是做什么的?”   说话的时候,她已经在向杜嬷嬷使眼色,让她取武器关门,把冯振等人留在府中。   见她眼神不善,程辅云十分果断的低声唤了一句:   “冯公。”   长公主的性情刚烈凶猛,当年一言不合连皇帝都敢打,镇魔司的两人落到她的手上,就是了打了也是白打的。   柳并舟摆明不愿沾染皇室之事,对神启帝相召已经拒绝了。   他是大儒,镇魔司的人留他不住,此时又有长公主撑腰,两人再是纠缠也是无用。   冯振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呢?他只是一时情急,此时冷静下来,也唯有暗叹一声,服软拱手:   “皇上听闻世子出事,令我等前来拜祭——”   说到这里,这大内侍还有些不服:   “可是公主,世子只是受妖邪诅咒,如今已经死而复生了。”   先前闹出的动静那么大,众人还没有进屋,在外头都听得到大厅内的响动。   “谁说死而复生了?”长公主冷笑一声,说道:   “我儿子只要还在棺材里躺着,人就死了,你们既然是来拜祭他,就不要忘了原本的目的,少在我这里打什么歪门邪道的主意。”   她说完,冲周围下人厉喝:   “还不送柳先生出门,将香烛重新摆好。”说完,懒洋洋的道:   “再放两个蒲团,让冯公好好磕头,毕竟是个软骨头。”   朱姮蕊恶意刁难的姿态众人都看得出来,姚翝等人也不出声,相互扶持出门。   柳氏回头看了女儿一眼,又见屋内长公主、陆无计都在,遂放心跟着家人回去了。   将军府的下人安静了下来,收拾着善后。   罗子文、段长涯二人帮着摆了两个蒲团,虎视眈眈,等着镇魔司两位正副监过来磕头。   冯振虽说是个内侍,但他位高权重,又是神启帝心腹,向来跪天、跪地、跪皇帝,此时见被迫要给一小儿叩头,脸色阴沉,却没开口。   远处听到齐整的脚步声,士兵行走间甲胄相碰,发出整齐的声响,带着一种无言的压迫,往这边逼近。   双方对峙半晌,程辅云最先妥协,笑眯眯的上前,理了理那身蟒袍,道:   “长公主说什么,便是什么。”   说完,毫不拖泥带水,上前正色下跪,连磕了三个响头。   他行完了大礼,起身站到了棺材边,恰好就在姚守宁的身侧,还十分自恋的理了理自己的鬓角。   “程公真是能屈能伸。”   姚守宁小声的说了一句,他耳朵也尖,笑眯眯的回头:   “二小姐夸赞了。”   “……”   姚守宁没料到他脸皮如此之厚,不由好奇的问:   “程公不怕皇上责骂吗?”   他们带着任务而来,如今无功而返,回头恐怕难以交差的。   程辅云看了屋内其他人一眼,冯振与长公主对峙,陈太微自柳并舟走后,便双眉微皱,一脸沉思之色。   这道士来历不明,且行踪鬼魅不定,在程辅云看来堪比妖邪,此时随从来将军府的,指不定是具分外化身,因此也不将他看在眼中。   下人们各做各的事,徐相宜及陆执身边的文武二人都将注意力全放在棺材里躺着的陆执身上,好像没有人注意到他与姚守宁在轻声交流。   见此情景,他向姚守宁勾了勾手指。   这太监口蜜腹剑,任谁见他此番作派,必是心生畏惧的。   但他一勾手指,姚守宁便毫不犹豫探头过来。   少女这样的动作反倒令得程辅云愣了一愣,接着才附在她耳侧轻声道:   “咱办事不力,皇上自是会责罚的。”   但带不走柳并舟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与其跟长公主撕破了脸,被人打了灰溜溜的回宫,“皇上可能会怪咱在长公主手里丢人了。”   神启帝表面对朱姮蕊十分尊重,内地里却恨之入骨。   只是长公主手握重兵,他奈何不得,便唯有忍住。   而他手里两个太监要是也被长公主打了,以神启帝刻薄寡恩的性格,他不止不会怜惜两人,反倒可能会恨这两人丢人现眼,丢了他的威风。   反正都会受罚,又何苦头铁去硬扛两面打呢?   “二小姐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姚守宁目瞪口呆,望着程辅云,半晌才结结巴巴道:   “你,你可真是个大机灵鬼……”   “二小姐夸赞了。”   程辅云双眼笑出褶皱,显然是将她的话当成真心的夸赞收下了。   两人说了几句,陈太微转过了头来,二人不自觉的便都各自别开脸,不再出声。   冯振最终在长公主威压之下,强忍内心憋屈,果然过来祭拜了世子,磕头上香。   长公主冷眼旁观,琢磨着姚家人此时想必已经上了马车,镇魔司的人就是要追也来不及了。   只是神启帝看样子是想要将儒门掌握于帝王之手,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   皇室有三十一世而亡的诅咒,如今轮到神启帝这一代时,恰好三十一代。   今年怪事频出,妖邪也明目张胆现世,儒门在此时以强势表现昭告天下恐怕也是情非得已。   偏偏在神启帝眼里,不见百姓社稷,只有权势谋划,真令人倒尽胃口。   她皱起了眉头,心中烦躁,脸上便露出嫌弃之色:   “既然已经祭拜完了,我们还有事,你们也走吧。”   冯振才刚起身,听闻这话脸瞬间全黑了。   “怎么?”长公主的心情不快,一见他面色难看,顿时语气更加恶劣:   “还想留下来吃饭不成?”   “一点眼力都没有,也不知道皇帝怎么教的身边人。”   “……”冯振忍气吞声,挤出一个笑意:   “长公主说的是,我还要回宫给皇上覆命。”   朱姮蕊以指尖拨了拨自己的耳朵,没有理他,他强压下心中的恶气,手一挥:   “走!”   程辅云老实跟在他身边,镇魔司其他人一扫先前在姚家时的威风,胆颤心惊的跟在他的身后,在庭外一队黑甲的注视下迅速离去。   “既然世子已醒,我也走了。”   陈太微留在最后,见众人一一离开,也跟着微笑着告辞。   “你就不要走了!”   长公主‘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   “我儿子刚醒,是件天大的好事,留你下来喝杯水酒——”   话音刚落,她伸手一摸腰侧,却摸了个空,想起今日陆执大殓,她未佩武器。   当即手上一顿,脚却不停,一踢地面烧纸的铜盆,连火带盆,往陈太微方向踢飞而去。   ‘砰!’   铜盆凌空飞起,直取陈太微面门。   里面燃烧的纸灰夹杂着红亮的火星乱飞,瞬间洒满了陈太微的身体。   “长公主好意心领,不过你还留不下我。”   他微微一笑,话音犹在,但那带火光的铜盆却一下穿透他身体,燃烧的火光之下,他身影如烟雾般氲氤开来,化为青气与浓浓烟灰相整合在一起,人已经不知所踪了。   “这妖道,看来来的是分身!”   长公主不甘心,长腿一迈,大步追了出去。   陆无计原本想要拦她,但动作慢了一步,眨眼之间见妻子已经失去踪影,深怕她在陈太微手中吃亏,毫不犹豫的也追了出去。   ‘哐铛’声中,铜盆落地。   火光四溅,热气弥漫开来,姚守宁察觉到陈太微的气息已经彻底消失。   直到此时,她捂着世子眼睛的手才逐渐移开,先前还躺在棺材里装死的陆执缓缓睁开眼睛。   “你没事吧?”   姚守宁趴在棺材边,看着陆执的脸问了一句。   世子躺着没动,胸口抱着长剑,脸色苍白,面无表情。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当日姚守宁来看他之后,他中咒而死之前的那一幕。   醒来之后他再度陷入两记妖咒之中,对于先前发生的一切并没有记忆。   但他听到了周围哀哀的狗叫,下人惊慌失措的喊叫逐渐传入他的耳朵里。   再加上先前苏醒之后,装死时听到了柳并舟等人的说话,一股不好的预感涌入他的心里。   “……”   他听到了姚守宁的话,却不想理她,感觉自己需要静静。   “你没事吧?”   姚守宁见他不语,又问了一声,声音逐渐有些着急,甚至伸手过来戳他手臂。   他像是死了一样不动,姚守宁戳了戳手,见没有动静,又去他眼前晃了两下,他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世子!”   她有些急,连忙双臂撑着棺材,脚尖踮了起来,想去探他鼻息。   罗子文等人听她声音不对劲儿,也跟着围了过来,姚守宁手指才刚凑到他鼻端,他突然张嘴往她手指咬来。   “赫!”   姚守宁吓了一跳,急急将手缩了回去,开始还以为是妖邪影响,后面看到了陆执望着她的眼神带着忧郁。   “你怎么咬人……”   她初时有些生气,后面看他神色阴沉,不知为什么,隐隐感到心虚,声音越来越小,将手缩了回去,仅以两手指尖抓着棺材边沿,与世子相对视。 ###第二百五十二章 定生死   陆执面无表情,闷不吭声。   棺材内铺了内垫,他躺着玉枕,肤色惨白,如同木偶人。   若不是知道他已经苏醒,此时看他这模样,姚守宁恐怕还要以为他身上邪气未清。   他脸色阴沉沉的,在生着闷气。   这个念头一浮现在姚守宁脑海中,她想起先前鸡飞狗跳的情景,都不敢去看陆执的眼睛。   陆执与她也算相识多时,见此情景,心中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姚守宁看着他,欲言又止。   “……”陆执自诩胆大包天,生平行事从未畏首畏尾,此时却无端感到一丝忐忑。   “我扶你起身。”姚守宁想到世子先前中邪后的惨状,主动打破了沉默,伸出了手来:   “但你别咬我……”   她试探着将手伸入棺中,陆执盯着她看了半晌,直看得她头皮发麻时,陆执才伸出了手来,与她相握,自己缓缓坐起了身。   “陈太微走了?”   他面无表情的问,目光四处转动,见到了屋中挂的白布,以及四处贴满的‘奠’字。   自己坐在一口黑色大棺材中,面前摆了桌案,上面还有未燃尽的香烛等。   四周下人披麻戴孝,各个怯生生的望着自己。   段长涯的怀中抱了一只哀嚎不绝的大狗,陆执一下认出了‘黄飞虎’的影子。   “世子——”   一见陆执目光,段长涯随即便起身,刚一开口,陆执就面无表情的转过了头。   “嗯。”   姚守宁小心翼翼的点头。   他没说话,但从他脸上的神情,姚守宁看出他内心的疑惑,便主动解说:   “当日你中咒而‘死’,公主说——”   她将当日陆执死后的事大概提了一句,说到长公主因儿子之死令府中办‘风光葬礼’时,她说得有些小声。   可出乎姚守宁意料之外的,是世子并没有生气。   “应该的。”他不止不气,反倒点头赞同:   “我不能受制于妖蛊控制。”   陆执与长公主的想法如出一辙,甚至认为长公主起出了一个十分精妙的主意。   “然后呢?”   他又平静的问,说话时手扶着棺沿,似是想要起身。   然后的话,姚守宁就不敢说了。   她看着徐相宜,有些天真的道:   “后面你让徐先生说给你听。”   徐相宜眼观鼻、鼻观心,对姚守宁的话置若罔闻,只是闭着眼睛给陆执把脉,除此一声不吭。   罗子文一见不妙,连忙借着驱赶下人的机会撤至门口,不肯再靠过来。   “……”陆执一见众人情景,开始觉得不对劲。   “姚二,你说!”他点名。   姚守宁一见装傻没用,正欲后退,陆执眼疾手快,‘砰’的一声按到了她撑在棺沿的手背之上,使她难以脱身。   “你说!”他眼神锐利,又重复了一句。   在他目光注视之下,姚守宁觉得自己像被老鹰盯住的小鸡,先是强作镇定,后又头皮发麻,最终无奈开口:   “好吧,我说。”   该来的躲也躲不掉。   姚守宁深吸了一口气,露出视死如归的神情:   “你当日中咒而死后,葬礼定在三日后,长公主发放了请帖,邀我们前来吊唁。”   说到这里的时候,陆执开始还没以为意,但接着意识到不对劲:   “等等!”   “你家?”不知为何,陆执的眼皮突然开始跳个不停。   “你家包括了哪些人?”   “就是我们——”姚守宁的脸往棺材下沉,仅露出一丝眼睛与他对视:   “还有我表姐……”   陆执按压着她的手僵了片刻,接着脸色由白转青。   “我表姐她——你也知道的——”   姚守宁一脸纠结,没有将话说明白,指望世子自己能理解她话中的意思。   “然后你就中了妖咒,开始胡言乱语。”   世子的眉心开始抽搐,他伸手按住。   “公主见你失控,就让人牵来了黄飞虎——”   她见陆执脸色越发难看,连忙就道:   “不过你放心,这次飞虎立了大功,它跟我外祖父联手,杀死了那妖影!”   说这话时,姚守宁试图用轻松愉快的语气,但话一说出口,她心中却生出疑惑:那狐妖真的死了吗?   外祖父虽说是大儒,但据他所说,那附身于苏妙真身上的可是天妖一族的狐王。   狐王有九尾,好似每死一次,便可以断尾保命。   这样一想,今日外祖父杀死的,未必是它真身。   当时她才开天眼,注意力又被陈太微等人吸引,苏妙真当时坐躺在柳氏怀中,她没来得及去细看端倪。   “……”   陆执并没有被她安慰到,二话不说重新往棺材里躺。   “嗳嗳嗳!”   她连忙伸手去拉他,“我外祖父说,那妖影可能是天妖一族的狐王!”   他已经闭上了眼睛。   “怎么了嘛?”她手伸进棺材中,小心戳了戳陆执胳膊,他一动不动的装死。   “我感觉这场葬礼应该继续办下去。”   陆执自诩天不怕地不怕,此时却生出一种生无可恋的感觉。   他不在意附身于苏妙真体内的妖邪是谁,也不在意这妖王有没有死,他只知道,他又中了邪发疯,甚至他娘为了制止他发疯,牵来了黄飞虎。   当日城北闹市前的丢脸之事后来通过身边人之口传入他的耳中,他以为那已经是自己此生丢过最大的人,曾发誓坚决不让自己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现在看来誓发得早了些。   更荒唐的事就在今日发生了,他中咒而‘死’,葬礼当日,死而复生,他不用听人说,便已经想像得出来是何等闹剧。   他不敢再听姚守宁继续说下去,甚至可耻的生出一种逃避之心:不如将错就错,让他娘把葬礼办下去。   对外就称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世子中妖蛊而死,然后他换个清白干净的身份重生,一扫以往的憋屈。   陆执越想越觉得这个方法可行,并告诉姚守宁:   “……到时你告诉我,你表姐在哪里,我要去斩草除根。”   “……”你别疯了!   姚守宁硬生生将这几个字咽了回去,又拉陆执:   “狐王已经死了,你的咒语已经破解了,你快起来。”   “我不会起来的。”陆执十分冷静,甚至在棺材之中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你帮我盯住你表姐,到时陪我去报仇雪恨!”   “对了,我的头有点痛,是不是妖怪打的?”   世子越想心中越恨,甚至摸了摸自己后脑勺,问了姚守宁一声。   “……不是。”少女摇了下头,道:   “你爹娘打的……”   “……”世子睁眼望天,接着更坚定了自己要‘风光大葬’的决心。   ……   罗子文正在侧耳听这两人隔着棺材唧唧咕咕不知在说什么,外头传来脚步声,长公主夫妇已经回来了。   “哼!算那老道士跑得快。”   朱姮蕊恨恨的声音响起,她手提长枪,与陆无计并肩进屋,目光扫了一圈,见下人已经离去,罗子文守在门口,段长涯与徐相宜二人蹲坐在地,怀中抱着的大黄狗子已经奄奄一息。   “公主,黄飞虎受了重伤,妖气入体——”   徐相宜站起身来,看了一眼那哀哀叫个不停的狗子,眼中露出遗憾之色。   这是一条好狗。   生来胆大而机敏,妖狐之影现身的那一刻,连他都未曾察觉异常,但这狗却能凭借对妖气的敏锐,与能助柳并舟一臂之力,将那妖邪拿下,破除了陆执的两记诅咒,使得自己的主人免于被咒言所困。   悍不畏死,且又忠心护主。   可惜的是,它伤于妖邪之口,被咬中了脖颈。   据柳并舟所说,咬伤它的还是狐王,黄飞虎纵然再是强健,也难以活命。   徐相宜摇了摇头,看着痛苦喘息的大狗,有些怜悯。   “我只能减轻它的痛苦——”   陆无计一听这话,面色一紧。   放养在陆家的大犬,几乎都是他一手挑选,亲自照顾长大的。   每一只活到现在的狗子,都曾陪他镇守西南,杀过妖邪,立过大功的。   此时一听黄飞虎要死,他的神色凝重,简直比先前给儿子办丧礼时表现得还要伤心。   想到这里,姚守宁不由看了一眼棺材里躺平的世子——他面如死灰,听到黄飞虎可能难以抵抗妖毒的消息,他都没有半分反应。   她在有些难过的同时,又隐隐松了口气,看样子陆执身上的诅咒果然已经完全消除干净了。   “徐先生还能不能想想办法?”   陆无计问了一声。   他长得高大健壮,姚守宁与他打交道的时候不多,但仅有几次会面,陆将军给她留下的印象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更多的时候,他与长公主的性情像是两个极端,一个张扬似火,一个内敛如水。   可此时这位名震天下的大将军提到黄飞虎时,却满眼温柔,伸出去摸狗头的大手力量极轻,像是怕惊醒了那狗子。   他的手轻轻摸着黄飞虎的头,狗子感应到主人熟悉的气息,极力张开嘴,伸出舌头想要来舔他的掌心。   只是那喉中淌出紫红的血,顺着舌头往下滴,它越舔气息越是微弱,鼻孔之中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在它颈后,那两个牙洞越来越大,上方萦绕着一股妖冶的紫红之气。   那妖气似有剧毒,顺着狗子颈脖蔓延,所到之处使得血肉枯萎,隐隐可看到下方的骨头。   陆无计的眼睛湿润,手顺着狗头摸到了它的脖子,转头与长公主笑着说道:   “你还记不记得,我选它的时候,你说这狗将来一看就是好猎犬。”   它才出生的时候,长得就最是壮实,同胞狗崽共有七只,没有一只能抢得过它。   强壮、聪明、温顺却又忠诚。   “……”徐相宜沉默不语。   陆无计是个念旧的人,他不止是对身边人十分照顾,对养大的狗也十分爱惜。   只是黄飞虎伤于狐王之口,非同一般妖邪,无论是驱邪的术法,还是将军府中现有的药物,都很难再对它起作用。   “它生平杀妖不少,立下过大功,临死能助柳先生猎妖王,也算不枉此生——”陆无计话音一落,手指一收,正要用力结束它痛苦之际,姚守宁似是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徐相宜的注意力被她吸引,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眼睛一亮,唤了一声:   “将军且慢!”   陆无计抬起了头,徐相宜就道:   “你等我问个问题。”   那狗只能低低喘息,舌尖从嘴中掉了出来,紫血连成一线,从它舌中淌落,‘滴滴答答’落地。   徐相宜来不及解释,只是去看姚守宁,笑着问道:   “守宁小姐觉得,这黄飞虎还有救吗?”   他这话一问出口,抱狗的段长涯一脸不解,但长公主却似是迅速明白他问话的原因。   陆无计眼中蓄积了泪光,听他这样一说,接着一顿,那双眼似是散发出璀璨光泽,转头盯住了姚守宁。   罗子文愣了愣,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也往姚守宁看了过去。   棺材里面,陆执也在偏头看她。   少女侧脸对他,似是在这样的时刻被这些人牢牢盯住有些紧张,半侧身体紧紧贴住了棺材。   她不明就里,一双大眼中带着迷惑,下意识的转头往陆执看去。   陆执瞬间就领悟了徐相宜的意思:相传之中,辩机一族拥有言出法随的力量,只要经他们之‘口’所说的话,会带着一种必‘行’的束令。   他向姚守宁微不可察的点了下头,示意她照实回答便是,无须虚假敷衍,末了又闭上眼,装自己的‘死尸’。   “守宁小姐,你觉得飞虎它还有救吗?”   徐相宜再问了一次。   事实上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狗已经没救了。   妖毒扩散极快,带着血肉的皮毛大股大股开落,那紫血已经蔓延至背脊。   姚守宁看着气息微弱的狗,心生怜悯之心。   她虽说不明白徐相宜为何执意要问自己这个问题,但她受陆执鼓励,壮着胆子说出自己的心声:   “我觉得还有救。”   她点了下头:   “陆将军所说,飞虎是条好狗,杀过妖邪,救过主人,也帮我外祖父猎杀妖狐。”   姚守宁说这话带着少女天真而又单纯的希冀,夹杂着对狗子的祝福及怜悯不忍。   但她话音一落的刹那,体内的力量似是受到了语言的感染,血脉沸腾之间,生出共鸣:   “它不应该死在这里!”   一言即出,便定生死。 ###第二百五十三章 有阴谋   姚守宁体内的血液沸腾,一股力量从中析出、涌动,顷刻化为滔天洪流,将世间的屏障冲破。   少女眼前一黑,只见眼前的景物扭曲,逐渐化为一片虚无。   耳中所有的声音全部都消失,一切归于寂静,听不到半点儿声音。   但片刻之后,在这万赖俱寂之中,渐渐的有一道轻雅的老人的声音幽幽传来,叹息着低语:   “诸位,老朽寻找了78年,如今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弟子!”   那老人的声音之中饱含情感与欢喜,听得姚守宁鼻尖一酸,既生孺幕之心,又生委屈之情。   她正欲张嘴,嘴唇微微一动间,便将这种玄妙至极的感觉打破。   仿佛那个正确的时机还没有到来,她的意识被弹出这种空灵之境,归于现实。   她身处将军府的灵堂之中,周围并没有陌生的老人。   站在她面前的,是抱狗的段长涯,及身形壮硕如山的陆无计夫妇,还有满脸欢喜的徐相宜。   这一瞬间的恍惚对姚守宁来说,颇有种沧海桑田变幻的感觉。   片刻之后,记忆回笼,她想起徐相宜问她:黄飞虎还有没有救。   她凭借满腔年少不知事的意气,回答道:“它不应该死在这里。”   说这话时,她只有天真与善良,而此时目光再落到那性命垂危的大黄狗身上时,姚守宁凭空增添了几分笃定,补充了一句:   “它不会死!”   只见那大狗唇舌之中原本血流不止,但在她话音一落的刹那,那血泉便似是被无形的力量所堵住。   连成一条线的紫红血丝由粗变细,接着又似是被掐断般,化为滴滴答答的血珠,色泽由紫转黑,再变成殷红的正常血色。   众人肉眼可见的,那大狗子后背处受妖气不停向四周腐蚀的紫红溃烂疮面停止蔓延。   两种力量相对峙,最终妖气被约束在原有的固定处,再难扩散。   反倒是完好的皮肤之中,似是焕发勃勃生机,反向溃烂处收紧。   那腐烂的疮口上紫红的妖气被逼散,接着血肉再生,如枯木逢春,断裂、枯萎的血管再续。   坍塌的皮肉重新丰盈,血液凝固、结疤,继而有细微的黄黑绒毛长出。   伤口越缩越小,顷刻之间重新收束,直至化为两个花生米大小的血洞为止。   先前气若游丝,连‘哼唧’声都发不出来的黄飞虎,此时喉腔之中发出一声大大的呛咳,垂落的头颅一抬,那双眼睛再度焕发出明亮的光泽。   ‘汪汪汪!’   狗叫声响起,尾巴甩摆,垂在陆无计掌心中的狗头抬了起来,恢复活力的狗子热情的伸出舌头,拼命舔舐主人掌心。   躺在棺材里一直侧耳倾听的陆执在听到熟悉的犬吠,先是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接着又一个激灵。   但那种失去意识的感觉并没有传来,看来姚守宁说的是真的,那下咒的妖影已经死去。   “……”   “能救活了!”   这一幕玄妙非凡,无异于神仙手段。   虽说长公主夫妇对姚守宁觉醒辩机一族的血脉之事心中都有数,在场众人也都听过不少传闻之中辩机一族手段,知道他们的力量逆天。   可无论传说如何离奇,都没有亲眼所见来得震撼。   徐相宜的神情从初时的紧张变成震惊、激动,最终眼睛晶亮,化为难以抑制的笑意:   “看来天无绝人之路,将军好福气!”   他意有所指,陆无计的目光落到了棺材边,见到隔着棺材相靠的少年男女,抿了抿嘴唇,接着才低下了头,神情温和的摸了摸掌心里死而复生的狗子,露出一丝笑意。   “今日的事,谁也不允许往外传!”   长公主松了口气。   她没有听明白徐相宜的话,但却看得出来丈夫此时心情极好,却只当狗救活了他开心而已。   朱姮蕊拍了拍陆无计的后背,敲得‘砰砰’作响,接着才转头看向棺材:   “你这小子,要躺多久才起身?”   “……”   陆执没有说话,也不动弹,只当没听到母亲的话。   众人这才想起,世子兴许是觉得太过丢人,不肯从棺材里起来。   “他怎么了?”朱姮蕊有些纳闷不解,问了一声。   “世子觉得——”一向能言善道的罗子文此时也不知该怎么解释这种状况,犹豫了许久才道:   “可能觉得现在的状况他暂时不适合露面。”   他说得委婉,但陆无计却一下就明白了过来,回头跟妻子解释:   “他觉得丢脸了。”   想想确实有些丢脸。   一天之内,在自己的葬礼上复活,当着如此多人的面赞美苏妙真、表白黄飞虎,这种冲击比之当日北城门前发疯还要激烈。   几人正说话间,外头陆管事在喊:   “公主,几位外地刚进京的王爷都过来了,此时想要见您与陆将军一面。”   说话的功夫间,外头还能听到吵吵闹闹的声音,显然先前世子突然复活,许多外头等待的人听到了府中尖叫、大喊,但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却又一无所知,这会儿便纷纷询问了起来。   朱姮蕊不爱搭理这些杂事,但毕竟这些人都是她为了替儿子解除妖咒亲自派人请来,此时自然应该出面将人打发。   这头她可没耐心与陆执多说,只得托徐相宜将陆执弄出棺材。   夫妻俩前后脚的离开,徐相宜含笑看了姚守宁一眼,又看了看躺在棺中的陆执,也推说自己有事,接着脚底抹油一般逃开。   段长涯也借口要将狗抱去治疗,罗子文退守在屋门之外,偌大的屋中便只剩了姚守宁与躺在棺材中的陆执两人。   “世子,起来吧。”   姚守宁劝他:   “我表姐身上的妖王已经被我外祖父打败,你身上的几次诅咒都已经解决……”   陆执躺在棺材之内,双手抱剑,听到姚守宁这样一说,他就问:   “真的已经解决?”   姚守宁点了点头:   “解决了。”   她说话时,看到陆执侧了下脸,那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看,将她看得莫名有些心虚了起来:   “……应该解决了。”   说完,又补了一句:   “你看,你已经清醒过来,刚刚黄飞虎叫时,你也没有,没有中邪……”   陆执沉默不语,过了一会才又问:   “那你真的觉得,你表姐身上的那妖王已经被你外祖父杀死了?”   这样一说,姚守宁脸上就露出犹豫之色。   这也是她十分担心的一点。   虽说她亲眼见到柳并舟与黄飞虎围截,将那妖王狙杀,使得陆执诅咒立解,但不知为何,她心中仍像是笼罩了一层阴影。   随着陆执的问话,她想起了柳并舟说过的话来。   外祖父说过,那现身的妖王乃是当年天妖一族的九尾狐王,太祖曾斩杀过它,断它一尾。   这样的大妖怪,纵然只是见其附身的妖影,姚守宁也不觉得它会轻易的死掉。   她与这狐妖也打过数次交道,知道这妖怪狡诈、残忍。   当日她指出苏妙真可能中邪之后,这妖邪便逼出妖蟒,闹得轰轰烈烈,自己隐于暗处,姚守宁还当它想要藏身收尾,以便将来再作乱。   但今日前往将军府,它又贸然现身,最终死于柳并舟手里面。   外祖父已经是大儒,身怀浩然正气,力量非同一般。   可他面对的则是天妖一族曾经的妖王,是与当年大庆的开国太祖交过手的大妖怪。   这妖邪当年在太祖手上都能逃得活命,怎么可能会轻易死在柳并舟的手里面?   此时细细思量,姚守宁生出一个念头:那日恐怕自己的猜测是错的,狐妖之所以放出蟒怪闹出阵仗,并非是想要隐于暗处,打消柳并舟疑惑。   恰恰相反——   那妖狐可能只是故意放出蟒怪,误导自己与柳并舟,让自己等人以为它是借此金蝉脱壳,实则并非如此。   姚守宁再一想:如果当日狐妖只是放出烟雾弹,事实上它真正的打算是借今日之‘死’而迷惑众人,实则隐于暗处呢?   因有妖蟒之死在前,今日它行踪败露,之后死于柳并舟手中之事便似是显得顺理成章。   只是事情太过顺利,陆执一问的时候,姚守宁便觉得不大对劲。   “我不知道……”   她摇了摇头。   她亲眼见到外祖父身上的影子杀死了狐王,可是预感又告知她这妖狐死得并没有那么容易。   “我觉得没死。”   陆执在棺材中翻了个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向姚守宁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靠近:   “你看,当日你家闹妖人尽皆知,此后我中了妖咒,你表姐来此。”   姚守宁正欲说话,陆执抬手一压,制止了她的疑问,接着道:   “你表姐一来,肯定又对我下了什么咒语。”说到这里,他有些咬牙切齿:   “妖咒出现的时候,那妖王是不是现身了?然后才逼你外祖父出手?”   姚守宁按捺下内心的念头,点头应了一声:   “对。”   “你看这像不像做的一个局?”世子勾唇冷笑,将手指捏得‘咯咯’作响:   “事情可一不可再,数次有你表姐在场的时候,我就开始中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事情与你表姐是有关的。”   尤其是在当日蛇妖现世之后,仿佛明目张胆的告诉众人:苏妙真有问题。   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普通人都会觉得有诡异,柳并舟还在现场,苏妙真的邪异自然难逃他的眼睛。   这就无异于妖邪明摆着告诉柳并舟:我附身在你外孙女身上,你快来杀我。   “你也说了,那是妖王。”当年的九尾狐王可非同一般的妖怪,它有天妖一族的血脉,擅长蛊惑人心,隐匿逃命,最是狡诈残忍。   太祖得上天传授秘术,身边又有道、儒、武及辩机一族人之助都未能彻底铲除它,更别提几百年后,仅凭一儒、一狗就能要了它命。   哪怕这只是一道残影,也没有这样简单就死的道理。   “所以我认为这只是一个局,让人以为这狐妖必死的局。”   只是陆执在这妖狐局中成为了一个‘信号鼓’——妖狐来了他发疯,妖狐‘死’了他清醒。   想到这里,陆执又开始烦闷。   如今他名声可算彻底毁了,不再是以往那个名满神都的天之骄子。   “我中邪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叹了口气,认命的问了一声。   “你赞扬了我表姐。”   姚守宁轻声的回答。   她说得简单,但陆执却可以想像得到当时的情景。   他死而复生,本来就是一件十分惊悚的事,接着又突然表白苏妙真,最绝的是他娘又让人牵来了黄飞虎,恐怕打的是想要‘以咒制咒’的主意。   他开始心疼自己。   “世子,算了吧。”姚守宁安慰他:   “想开一点。”   “我怎么想得开?”他叹气:   “这妖蛊还埋在我身体里。”   “妖王做了今日这样一个局,说不定短时间内不会再搞你……”姚守宁总觉得自己安慰他这句话时,都没什么底气。   陆执果然也不相信:   “妖族要谋大计,总会再行动的,妖蛊不除,我迟早会再疯的。”   他疯了又疯。拜今日葬礼所赐,来的可都是神都名门,这种事情可兜不住,总会传扬出去。   “……”姚守宁说不出话来,陆执躺在棺材里:   “让我‘死’了,是最好的主意。”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我娘打得这么狠,我要让她没有儿子!”   “……”   姚守宁劝他不出来,只好由他躺在棺材里。   接着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告诉给他听,包括当日镇魔司程辅云上门问话,以及陈太微可能拿针刺自己一事,同时还和他说自己的猜测:   “我怀疑这个人可能与妖王有勾结,因为他实力很强,应该能发现我表姐身上的妖气,但他却似是并没有出声。”   陆执并没有在意她后面的话,事实上陈太微此人来历不明,却能凭借一身道术深得神启帝信任,这些年来不顾国家社稷,一心一意想要修道成仙,已经令长公主对他极其不满,曾扬言:迟早要清君侧。   这样一个人,就是与妖族有勾结,陆执也觉得不那么稀奇。   可是他听到陈太微拿针刺她,他就觉得不对劲儿了。   “这老贼是不是偷你的东西了?”   “偷我东西?”姚守宁没料到陆执会这样说,不由怔了一怔。   “对。”陆执想要点头,但躺在棺材里与她说话始终不大方便,说起正事,他顿时不再像先前一样的孩子气,而是坐起了身来,面色凝重道:   “你也清楚你的身份。”   他理了理缠在身上的头发,正色道:   “辩机一族浑身都是宝,你的血脉尚未完全觉醒的时候,可以镇压我身上的妖蛊,你的‘气息’可以影响很多东西。”   姚守宁被他说得有些发慌,搓了搓自己掌心:   “可是当时我没有看到伤口。”   陆执还在理自己的头发。   他的头发又长又黑,有几缕在先前躺下时缠到了腰带后侧的玉扣上,此时他不大方便取,不由唤了一声:   “姚二帮帮我的忙。”   姚守宁连忙踮起脚尖要去帮他解,但棺材颇深,他又坐在里面,头发勾在腰间,她只好以胸口压在沿边,两只脚腾空而起,吃力的去解他长发。   为稳住身形,她的肩头顶着陆执肩膀借力,手伸进去解开。   他头发黑亮顺长,带着檀香气息,但缠过的地方有些乱,姚守宁解开之后顺手替他理了两下。   陆执接着说先前的话题:   “此人手段莫测,没有看到伤口,但他未必没取你的血。”   说完,又问:   “你感觉到痛了,肯定是他做了什么事,却又粉饰太平。”   陆执皱着眉,道:   “觉得刺痛的地方在哪里,我看看?”   他这样一说,姚守宁就有些惊慌,虽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四天,当日都看不出端倪,如今恐怕更难看出什么,但她听到陆执要求,仍是毫不犹豫以手肘撑着棺悬,把陈太微曾把过脉的手亮给他看:   “在这里。”   她指了指自己的手腕心,说道:“当时他说替我把脉,但中间我感觉刺疼。”   少女的手腕白生生、细嫩嫩,那皮肉晶莹,似是隐隐可见下方青青的血管之影。   陆执的指腹往她自己手指方向摸了过去,入手温热细腻,仿佛凝脂如玉,带着淡淡香气。   他的手指修长,似是轻轻可以将这手腕圈进掌心。   恍惚了片刻,他强行压下心中古怪之感,伸手搓了她手腕两下,仿佛借此抚平内心的荡漾,问:   “你感觉有东西被他拿走了吗?”   “有!”姚守宁没有察觉世子的心绪,点了点头:   “我感觉他偷走了我的东西。”   世子搓的力量虽不重,但少女皮薄肉嫩,腕间很快浮起一片红痕,与当日陈太微替她把脉之后的情景略有相似。   熟悉的情景令她意识一闪,不同时间、不同人物所搓红的手腕相重叠,她的意识像是一下回到了四日前的夜里,一只微凉的手把住了她的腕间,有一道细弱的气刺入了她的手腕里!   只可惜姚守宁的力量虽说因为外祖父的到来而恢复、提升,可惜却在没有得到完整传承的情况下,无法更加自如的运用力量。   当夜发生的一切始终如镜中观月,看得不那么清晰。   “他拿东西刺我了!”   这句话却说得十分肯定。 ###第二百五十四章 围你转   陆执的目光深沉,怔怔望着姚守宁手腕处的红痕。   半晌之后,他也猜想不出来陈太微这样做的缘由,但感觉这道士不怀好意。   “你要小心防备他。”他提醒了一声,又垂眸:   “这妖道今日前来,不知为了什么。”   他若与狐妖有勾结,自己中诅咒而‘死’的真相必定瞒他不住。   陈太微明知自己会死而复生,却偏偏来了此处,陆执越想越不对劲,又想到长公主先前冲动追出,也不知有没有发现诡异之处,心中顿生担忧:“我去找我爹娘问问!”   姚守宁想到了陈太微后背处站着的那尊高大的黑影,心中踌躇,小声的道:   “他可不好对付。”   “我知道。”陆执点头,“这道士妖门邪法的手段很多,十分危险。”   说完,他一拍棺沿:   “我也去看看。”   他虽说觉得先前的事十分丢人,又恼自己发疯后被长公主打了,可那毕竟是自己的母亲,对上的又是陈太微这样一个‘妖道’,心中难免担忧。   姚守宁开始还怕他倔强的坐在棺材中不肯出来,此时听他要找长公主,不由心中一松,连忙要去扶他,还有些担忧的问:   “世子走得动吗?”   “当然!”   他傲然看了姚守宁一眼,仿佛十分不解她为什么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面对少女伸出来想要扶他的手,陆执将手一挥:   “不用!”   他是谁?他是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世子,是自小习武,觉醒了血脉力量,修习了《紫阳秘术》的大气运加身的人!   他年少学习骑射,身姿英勇。   话音一落,陆执手撑棺材翻身跳出。   但他高估了自己的状态,他中了诅咒而‘死’,虽说妖咒没能真要了他的性命,但仍伤了他的元气,使他躺了数天,身体疏于活动,压根儿没那么灵活。   再加上他在被咒杀之前,还蛇毒缠身,坐轮椅有一段时间了。   此时余毒尚未彻底清除,一跳出棺材,脚尖沾地的刹那,一种无力感顿时从腿上传过来了。   陆执的面色一变,手还来不及将棺材边沿抓紧稳住身形,双腿便软绵绵的往下一跪——   ‘噗通’声响中,姚守宁一下愣住。   罗子文听到屋里传来的响动声,探头进来一看,见到世子直挺挺跪在姚守宁面前,两人之前也不知说了什么。   “……”   他连忙缩头,装着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陆执仰头看着姚守宁,她低垂着头,瞪大了眼,似是有些懵住。   不知是不是近来丢脸的事情发生得太多,此时本该令他暴跳如雷的事发生了,他内心却十分平静,半点儿都没有恼怒,甚至还觉得姚守宁这吃惊的模样令他有些想笑——他是真的疯了。   “唉——”   姚守宁都有点同情世子了,弯腰去抱他胳膊:   “我让罗大哥把轮椅推过来。”   陆执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他借着姚守宁的力量挣扎着起身,靠着棺材而站,姚守宁出外跟罗子文轻声说了几句,他应答了一声很快离开了。   回来的时候搬了轮椅,扶着世子坐回到椅子中。   这里设的是灵堂,烟熏火燎的,不是聊天的好场所,再加上先前黄飞虎的飞蹿,打翻了不少桌案上的香烛,四处又脏又乱,外头还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陆执便让姚守宁先推他离开此处。   “此间事了之后,你等我消息,我们再探陵墓。”   两人从正院的偏门离开,过了一道游廊,人就少了许多。   陆执坐在轮椅上,跟姚守宁开口:   “尽早将‘河神’真面目查出。”   他这样一说,倒使得姚守宁一下怔住。   “探陵墓?查‘河神’?”   她有些不知所措,确认一般问了一声。   “对。”   陆执点了点头。   “可是,你的伤——”姚守宁还有些犹豫,看了坐在轮椅上的世子一眼,神情有些担忧。   “养一养就好了。”他露出满不在乎之色,想起先前‘下跪’之事,意图找回脸面:   “你不要看我现在坐在轮椅上,事实上我抗毒性很强的,如果不是妖蛊影响,余毒早被逼出。”   说完,又道:   “你不是说了吗,你表姐身上的妖王暂时被逼退,短时间内应该是不敢出来作妖了,趁此时机,我逼出余毒,再查‘河神’,尽早将这事儿解决了。”   姚守宁的眼眶一下就湿润了。   “世子——世子——呜——”   她觉得好内疚,想到世子先前发疯,她束手无策,此时隐隐都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了。   没料到陆执在死而复生之后,还惦记着她家中的事,这令得才刚看到过姐姐身体后方出现‘河神’而忐忑不安的姚守宁心中那股恐慌感刹时找到了出闸口:   “世子你太好了。”   陆执被夸得通体舒泰,虽极力想要做出古井无波的平静表情,但眉眼间的飞扬之色却压根儿掩饰不住,嘴角直往上勾。   “我哪里好了?”他眯起眼睛,放松了后背靠在椅子上,装出不经意的问。   “世子哪里都很好。”姚守宁轻轻的道,没注意到背对着她的少年听了这话一脸眉飞色舞。   “我心里其实有点慌。”她垂下眼皮,嘟了下朱唇,小声的嘀咕。   “慌什么?”世子看不到她的脸,却听得出来她话中的失落。   “我看到‘河神’了。”   她这话一说出口,陆执过了好几息的功夫才反应过来,一意识到她话中的意思,顿时面色一变:   “什么?!”   “我看到‘河神’了!”姚守宁又重复了一次。   两人经历了不少事,也算是共过生死的‘盟友’,约定过双方互不隐瞒的。   再加上查找‘河神’身份,驱赶‘河神’之事还需要陆执帮忙,姚守宁也不瞒他,便将自己开了天眼之后,见到姚婉宁身后的‘河神’之影与他说了:   “我见到‘他’站在我姐姐身后,将我姐姐抱着走。”   她神色间带着不安:“我姐姐可能压根儿不是病愈,说不定能自由行走,全是因为‘河神’的缘故。”   “别慌。”陆执安慰她:   “我跟‘河神’打过交道,这妖邪并非幻影,而是有身躯存在的。”   ‘他’的尸身类似化了僵,绝不可能悄无声息的跟在姚婉宁身后,无人能察觉。   “你所‘看’到的情况,像是传闻之中的开了天眼,可见人神魂出游。”如果‘河神’是死后尸体成僵入邪道,那么跟在姚婉宁身后的‘他’应该就不是本体,而是他的一道妖影分神了。   “若只是一缕邪魂,到时我们查出‘河神’来历,将其诛灭之后,便好对付了。”   他语气冷静,说的话对于此时担忧姐姐的姚守宁来说,有极大的安抚作用。   自看到‘河神’现身之后一直提起的心,此时随着世子的话逐渐落回原处。   她点了点头。   “至于——”陆执还想再说,突然听到远处有人讲话:   “那边有人,我们过去问问路!”   说话声音娇嫩,似是年纪不大的少女。   两人抬起头,就见远处厢房外的游廊转角有两个少女出现,看着穿着打扮,像是一对主仆,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过来了。   今日是陆执大殓,神都城中收到了消息的人都携家眷上门吊唁。   姚家只是小门小户,姚守宁往来的人大多是与姚翝官职相差无几的官家小姐,这两人十分面生,根本认不得。   “是楚家的人。”陆执记忆力惊人,一下就将那为首的少女认出来了:   “她曾跟楚少晋出行时见过我,痴缠了我很长时间。”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扫先前的颓废,感觉找回了久违的自信:   “真是赶都赶不走,烦死人了!”   他想起多日前,两人在代王地宫中曾讨论过这样的事,当时他苦于没有证据证明自己的魅力,此时见到曾经的痴缠者上门,便跟姚守宁道:   “她一定是为了我而来的!”   话音一落,陆执抬起了头,还没露出以往冷酷狂拽的模样,就见对面的人显然也认出他来了。   那楚家的少女一见陆执那张脸,先是一怔,接着面露惊恐,拽了拽丫环的胳膊:   “我们走错路了,快走!”   两人像是见了邪祟,低头转身,疾速逃走。   远远的听到丫环的声音传来:   “听说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世子诈尸后又发了疯,看来这疯病是治不好了……”   “快走!快走!”那楚家小姐迭声催促,仿佛后面有恶狗追赶。   “……”   “……”   陆执先是一怔,接着有些不敢置信的瞪大了双目,面色扭曲。   姚守宁内心的不安被这意外闯入的两人冲淡,诡异的沉默之中,她透过陆执的后脑勺,可以想像得到此时世子的表情有多么难看。   “世子,世子——”   姚守宁硬着头皮喊他,拍他的肩:   “算了算了,不要跟她们一般计较,你只是中了邪——”   情势逆转,她努力安慰陆执:   “等邪气清除之后,她们就知道误会你了,那时你仍然俊美风流,名扬神都。”   “那是什么时候?”陆执幽幽的问。   “快了快了。”姚守宁连声答复。   “你骗人!”陆执摇了摇头,道:   “我杀死了蛇妪,剿灭了南安岭蛇窟,在代王地宫之中斩杀了一头巨蟒,你外祖父也杀死了一条蛇妖之魂——”   杀了这么多蛇,他身上的妖蛊却仍未被铲除,可见南安岭佘氏子子孙孙是无穷尽的。   他突然生出一股悲观感:   “姚二,我身上的妖蛊是不是再也清除不了了?”   “不会的不会的!”她拼命的摇头,“肯定能清除。”   但她这样空洞的话可没有办法安慰到陆执,他低头不语,姚守宁咬了咬牙:   “大不了,大不了我找到我的师父之后,让他老人家帮我,”她说话的时候,转身来到轮椅面前,蹲了下去,仰头与陆执相对视:   “到时请他时空逆流,回到西城案件的时候,让你不要再中妖蛊,好不好?”   长公主说过,纵然辩机一族有穿梭时空的力量,可每一次穿越时空,除了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之外,擅自改变历史更有可能会引发难以估量的后果。   最重要的,是姚守宁自身是没有办法改变自身一些关键性事件的结果。   但换个思路一想,如果自己无法改变自己曾亲身经历的事,那么别人呢?   “我有预感,我快找到我的师父了,世子你再等一等。”   只要等她找到了自己那位传承的长辈,改变了历史之后,说不定西城事件便不会再发生,世子不会杀人,不会中妖蛊,也不会再发疯。   “到时你肯定仍然是名扬神都的公子,神都城的少女都会围着你转的!”   她十分笃定的道。   陆执愣了一愣,盯着她看。   自代王地宫事件之后,她瘦了一些。   他依稀想起自己中咒而死之前,姚守宁提到过她病了几日,一直都昏睡不醒。   那张小脸原本有些肉嘟嘟的,可此时小了一圈,下颌的线条更加精致,使得姚守宁褪去那些许的娇憨气,多了几分少女的妩媚。   “你会围着我转吗?”他下意识的开口,话音一落,自己才像是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不由吃了一惊,皱起了眉头。   “我?”   姚守宁似是有些奇怪,接着坦然道:   “当然不会呀!”   少女的眼神纯真,说这话时显然出自本心,没有半点儿扭捏的感觉。   不知为何,陆执的心中一下就觉得有些不舒服了。   “毕竟没有西城案件,我都不认识你了,又怎么会围着你转呢?”   她说完,见到了世子阴沉的脸,顿时意识到世子恐怕有些不高兴了。   陆执很爱面子,又不是大度的性格,她想起先前两人说的话,他恐怕热衷于受人追捧,自己此时说的话必定惹他不高兴了。   想到此处,姚守宁急忙补救:   “当然啦,世子长得好看,武功又高,出身还很好,如果我见到了世子,一定也会像苍蝇一样围着世子转的,搞不好到时你还会很烦恼要怎么打发我呢!”   她讨好的冲着陆执笑。   陆执却没有笑。   与姚守宁相识越久,越了解她性格,他就知道她不会因为他的长相、武功、出身而围着他转的。   她自己本身就很美貌,长相的吸引力对她是有限的,否则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不会是那样的表现了。   陆执无法想像她话中的情景,仿佛真有那样的事发生,那个人也不是她,至少不是此时的她。   如果西城案件没有发生的话,正如她所说,两人的生活是没有交集的。   他是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世子,若是没有中邪,身带大气运的他会镇守大庆国运,保天下百姓安宁。   而姚守宁是北城兵马司指挥使的女儿,天真无邪,美貌可人。   按照柳氏对她的期许,她可能会嫁给与姚家门当户对的当时温景随,自此相夫教子过一生。   这个念头一涌入陆执脑海,顿时令他很不高兴! ###第二百五十五章 别定亲   陆执并没有掩饰自己的心情,他的表情迅速的阴沉了下去。   这种不高兴的情绪来得突然又激烈,甚至压过了一切,使他遗忘了先前楚家小姐见他时迅速逃走的丢人事。   多日前发生的事浮现在他脑海中:他上一次去温家接姚守宁时,她与温景随站在一起。   现在想来,两人家世相当,容貌相配。   姚若筠与温家大小姐定了亲,亲事就定在后年春。   世子突然开口问:   “你要十六了吧?”   姚守宁不明就里,听闻他这话,点了点头,突然想起:   “还有两天。”   大庆女子成婚较晚,十六谈亲也不算迟。   如果没有发生西城案件,两人之间没有交集,兴许她十六之后,柳氏便会与温家商定姚守宁的亲事。   再过两年,她就会成亲,到时怎么称呼她?   温太太?   呸!   陆执想到这里,突然暴躁,但又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不高兴。   “你放心——”   姚守宁看他面色难看,又听他提及自己生日,当即猜测他是不是因为要苦恼于要送自己生日礼物而不高兴。   “我娘说今年我生日不请人、不收礼。”   她说完,又补了一句:   “我也没觉得生日有多重要,你不提起,我都忘了。”   这话倒是出自真心。   今年家里发生的事情多,柳氏原本想替她置办几桌,宴请亲朋好友,但现如今家里闹起妖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柳氏也没了那个办酒庆祝的心思。   陆执没有理她,还在专注想温景随的事。   此人颇有名气,顾焕之十分爱才,数次提起这个人。   在此之前,陆执还有意想招揽他,但此时想到温景随,竟心生抗拒。   有才?他坐靠将军府、公主府,身边有罗子文、徐相宜等出自神武门的能人异士。   长相?神都之中,陆执不认为有哪个男子长相能比得过自己。   他先前隔着马车也看了温景随一眼,当时觉得此人斯文俊秀,现在再一细想——陆执厌恶的皱起眉,不屑一顾:不过尔尔!   “你不要乱来。”   他想了半天,最终慎重的跟姚守宁交待:   “我不允许你改变历史。”   “???”   姚守宁话题都换了几茬,没料到他竟还在想这事儿。   “听到没有?”陆执见她不说话,伸手想去捏她的脸。   她神情迷茫,带着一种天真的不设防,陆执指尖还没碰到她的肌肤,就想起先前她手腕处的红痕,于是手腕一转,指尖抓住了她一缕头发,扯了扯。   “哎呀!”她原本蹲在地上,被他扯得一歪,险些坐倒在地。   关键时刻抓住轮椅的一侧稳住身形,冲陆执怒目而视。   但对上世子眼光,又急忙挤出笑意,假惺惺的道:   “世子不要拉我嘛,不然我摔倒了,不小心把你也拉倒就不好了!”   她暗含威胁,希望陆执明事理一些。   “我在问你话,你听到没有?”陆执没有理她威胁,伸手拉她起来,弯腰替她拍了拍裙摆,又问了她一句。   “听到了,听到了。”她点了点头,小声的道:   “我只是看你不太高兴,想安慰你。”   陆执愣了一愣:   “我看起来很不高兴吗?”   “对啊。”姚守宁诚实的应道:   “如果不能改变历史,你的名声可能无法挽回——”   他疯过的事、死而复生,都会成为神都城中许多人嘴里的谈资。   虽说他出身不错,长相也好,文武双全,可是名声败坏之后,将来对他的影响是极大的。   不知为什么,姚守宁想到了代王地宫一行时,陆执十分自信的提起神都城中不少闺秀见了他便围着不放。   现如今,那位曾经追捧他的楚家小姐再见他时,却满脸嫌弃,如同活见鬼。   “将来,将来你怎么办?”她声音变得更小:   “如果事情没有改变,将来我怕你说亲事都难成——”   她这样一说,陆执恍然大悟,终于觉得自己找到了问题的症结!   “对对对!”   他受邪气影响,将来可能婚事不顺,没道理姚守宁却能顺利谈亲嫁人。   陆执想到这里,连忙补充:   “我身带妖蛊,你表姐又对我虎视眈眈,让我声名尽毁。”   他理直气壮的看着姚守宁:   “你也说了,我将来亲事都难说,在我没有定亲之前,你也不应该定亲!”   这样一说,他心里的那股无名火顿消,一双眼睛盯着姚守宁:   “你应该对我负责才对!”   他胡搅瞒缠,姚守宁被他说得一愣一愣。   “我问问我娘——”姚家的事都是柳氏作主,她这话还没说完,就见陆执眼神锐利,连忙改口:   “好,好吧。”   世子如今声名尽毁,说来说去也和柳氏有些关系。   虽说长公主曾安慰过她,说这一切都是陆执命中注定,可姚守宁性格善良,仍很难将这种负罪感抛弃。   再者说她年纪还不大,情窦未开,定不定亲对目前的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如果答应世子便能让他心情好点,她也愿意。   “我回去就和我娘说,你没定亲之前,我绝对不定亲,好不好?”她哄世子。   “嗯。”   陆执满意点头,觉得心中郁气一扫而空,想了想补充:   “你回去就跟你娘说,你的亲事暂时不能说,就是跟温家也不行。”   说完,他假模假样的安慰姚守宁:   “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他十分阴暗的揣测:   “据说越是得不到手的,才会越珍惜,说不定温景随是奸险小人,你拖一拖,还能再挑挑他人品。”   “温大哥不是这样的人!”姚守宁辩驳。   “男人都是这样的人!”他听不得她辩驳,再次诋毁温景随:“没有人比我更懂!”   “我爹不是,我外祖父、我大哥也不是!”她举例再驳:   “温大哥也不是!”   她与温献容交往多年,对温家的人自然也十分熟悉。   跟温景随之间虽说往来不多,但能令柳氏上心,自然温景随的人品是不可能差的。   “我娘又不可能害我……”她小声嘀咕,陆执越听越不高兴,说道:   “男人的品性我最清楚,你是男人还是我是男人?”   “……”   姚守宁无语。   她有些不大高兴,觉得世子自己丢人现眼,就胡乱说其他人的坏话来发脾气。   不过楚小姐刚走不久,她想起世子饱受打击,因此就没有再辩驳他的话,只是沉默不语。   两人正各自别扭之时,突然长公主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   “……一个个狗皮膏药似的,烦死人。”   “呼——”姚守宁松了口气,连忙高兴的大喊了一声:   “公主!”   朱姮蕊闻声过来,杜嬷嬷跟在她身侧,见到姚守宁与儿子,不由眼睛一亮:   “守宁。”   她快步过来,姚守宁就问了一句:   “公主怎么过来了?”   她想起长公主先前被陆管事拉出去打发其他前来奔丧的人,应该去了外院才对,不知为什么此时又会回了内院。   长公主过来之后先看了儿子一眼。   他先前死活留在棺材中不肯出来,显然是觉得今日丢了很大的脸,心中那口气咽不下去。   也不知道姚守宁使了什么方儿,竟能将他哄出来,还在园中乱逛。   不过这两人好像闹了别扭,她就是再粗枝大叶,也看得出来儿子臭着一张脸,仿佛在发脾气。   姚守宁性格很好,为人大方又可爱,肯定不是她招惹了陆执。   想到这里,长公主随即不管他了,转头跟姚守宁道:   “我留了他爹一人应付外头的人,先进来陪你玩会儿。”   她这样一说,姚守宁突然觉得有些委屈,眼圈一红——   朱姮蕊可没遇到过这样的情景,见她要哭,顿时有些紧张:   “这是怎么了?”   她一喊话,陆执也抬头去看姚守宁。   少女被这母子二人一看,又见世子先前无理取闹,此时还沉着脸发脾气,这会儿望着她时,还似是有些疑惑不解的样子……   她怒从心中起,恶从胆边生。   一听长公主关切的问她,顿时告黑状:   “是世子欺负我!”   她伸手指向陆执。   “……”陆执面露疑惑,长公主闻言提手,往儿子后脑勺拍了过去:   “你为什么欺负守宁!”   朱姮蕊的动作一气呵成,速度快得惊人。   ‘啪’的声响中,世子被拍得差点儿摔下轮椅。   他倒也不是无法躲闪,只是他本来余毒未清,又中咒杀之计,躺了三天身体不大灵敏,再加上姚守宁突然告他状,他还有些困惑未解,因此才被长公主打了个结实。   这一掌下去,不止是陆执没反应过来,姚守宁也吃了一惊。   她眼里的泪水一下被吓了回去,连忙去扶世子:   “世子没事吧?”   长公主的力道可不小,她有些心虚。   “娘,你为什么打我!”   陆执有些生气。   他倒不是生气姚守宁告他黑状,但他有些气长公主当着姚守宁的面打他,不给他一点面子。   “……”   姚守宁不敢出声。她跟世子争执,见长公主委屈才一时没忍住告状,没想到长公主却这么干脆,直接出手打儿子。   “你欺负守宁。”长公主还想打他,他这次十分灵活,低头闪了过去:   “我怎么欺负她了?”   “你要没欺负,她怎么哭了?”长公主不信他,还恶意揣测他:   “是不是因为你丢了脸,把气往她身上泄了?”   “我……”陆执原本想说自己没有,可他转头看到姚守宁双手紧握,十根细指相扭,看他与长公主起了争执,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顿时忍气。   长公主见他这样,觉得他是心虚,一拉姚守宁:   “走,我带你去其他地方玩,不要和他说话。”说完,又吐槽:   “这小子年纪小的时候就小心眼,又心机深,但长大就会装模作样,不中妖蛊都不知道他仍是这性情。”   她拉了姚守宁的手,拖着小少女走:   “杜嬷嬷会留在这里照顾他的,回头子文、长涯也会过来看他,不会有事。”   “可是——”   姚守宁还有些担忧,甚至心虚得不敢去看挨打后陆执的眼睛,深怕他将这笔账算在自己的头上。   只可惜长公主不听她说话,拉了她就走,甚至陆执想要来拽她时都没能得逞。   “我还有话要跟姚二说!”   陆执不服气,想要来抓姚守宁的手,但长公主早有准备,提脚一踹轮椅——   ‘哐’的声响中,椅子的两个轮子转得飞快,顷刻之间带着陆执滑离丈许,拉开了双方的距离。   “……”   陆执恨得直拍扶手,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老娘带了姚守宁远去。   姚守宁走得远了还有些不安,问朱姮蕊:   “我们这样丢下世子,会不会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长公主大大咧咧的道:   “这是自己家里,反正丢不了的。”   她这样一说,姚守宁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点了点头。   接着又想起先前世子发脾气的样子,觉得心里又生出几分底气:她也不算是故意告陆执黑状,他在楚小姐那里受了打击,就胡乱编排人,是他先不对。   “对了,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是楚小姐。”姚守宁听长公主问话,就将先前发生的事大概说了一遍。   长公主听到这事儿,‘噗嗤’笑出了声:   “原来如此,难怪臭着一张脸。”   陆执容貌美丽,自小粉雕玉琢,十分可爱。   及至年少,更是姿容出众,雌雄难分。   他出身非凡,又因长相、武功备受人追捧,养成他心高气傲的性格。   神都之中追寻他的女孩儿不知凡几,他都看不在眼内。   如今因为这场灾厄,他声名败坏,地位跌落。   以往追着他跑的大家小姐,如今避他如蛇蝎,想必令他大受刺激,难怪脸色难看成那个样子。   “不要管他,他自小受宠太过,没受过挫折,再多几个见他就跑的小姐,他就会习以为常,慢慢学会接受现实。”   朱姮蕊没将儿子的‘小情绪’放在心上,转而道:   “这楚小姐是来奔丧的,想必走错了路,才会转到这里。”   说到这里,她有些烦闷:   “有些人倒是好打发,有些人像是苍蝇见了血,‘嗡嗡’吵着不肯离去。”   姚守宁听她这样一说,想起先前长公主过来时骂骂咧咧的样子,不由心中灵光一闪:   “是王室的人吗?”   朱姮蕊有权、有地位,这个世界上能让她烦闷的,除了王室中人,恐怕神都中少有人能缠她。   长公主点了点头:   “那些外地进神都的藩王,想要拱我出头,制止皇帝。” ###第二百五十六章 时间错   “阻止皇帝?”姚守宁听长公主这样一说,不由一愣,跟着重复了一句。   朱姮蕊点了点头,大有深意的看了姚守宁一眼:   “先前代王地宫被人闯入,守陵的士兵听到了动静,破开陵墓大门进入,在里面发现妖邪痕迹一事,你听说了吧?”   姚守宁听她提起这桩事,不由心虚。   何止听说?她与陆执更是亲身参与了此事呢。   这会儿她回悟过来,为何长公主连府中‘杂事’也吐槽给她听,原来是因为她与陆执便是始作俑者。   “听说了。”   姚守宁点了点头,总觉得长公主的眼神带着戏谑,却偏偏只能装作不懂的样子:   “前几天镇魔司的人来我家时,提过此事。”   朱姮蕊对于儿子干的好事儿也心中有数,毕竟陆执身上被蛇所噬咬的伤口才刚结疤呢,余毒未清,如今还在坐轮椅。   她面色转而变得严肃,说道:   “皇帝召集了各地王侯入京,如今已经拟了一批名单,准备开棺验尸。”   此举虽说师出有名,可毕竟要挖的是王室先祖的坟,不少甚至是王侯的后代,自然极力反对。   “他们都认为代王地宫之事只是巧合,毕竟当年妖族占据天下,鱼肉人类的时候,是七百年前!”   人类的寿命短暂,一些伤痛便会被遗忘得很快。   若非此次柳并舟入神都,逼出了潜伏在姚家的妖邪,相当于向世人敲响了一记警钟——“恐怕这些王室后代还会醉生梦死,以为妖怪只是传闻之中,世人杜撰出来的存在而已。”   朱姮蕊性情直爽,说话也荤素不忌、喜怒随心,可她提起这件事时,脸上却罕见的露出哀怜之意。   不过这种情绪只是在她面上出现了瞬间,很快她又换成讥讽之色:   “这些人各个都以为自己就是天之骄子,认为妖邪要祸害的,绝对不可能是自家老祖宗,因此反对开棺。”   ‘哼!’她冷笑了一声,故意逗姚守宁:   “上一个如此自信的,还是我的儿子!”   ‘噗!’姚守宁顿时被她逗笑,意识到自己这样对世子不太厚道,连忙又双手交叠,捂住了嘴。   不过她一双大眼睛笑弯弯的,仍是看得长公主也跟着勾了勾嘴角,接着才道:   “趁着我儿子今日大殓,便都死皮赖脸缠在这里。”   姚守宁也听清楚了朱姮蕊话中意思,不过她有些好奇:   “既是不想破坏陵墓,为何不跟皇上请奏呢?”   “皇上?”   朱姮蕊听她这样一说,接连笑了数声,眼神既是不屑,又有厌恶之意:   “他跟着陈太微,一心修道成仙,妄图长生不老,哪管朝政、天下、百姓。”   两人并肩而走,长公主在姚守宁面前直言不讳:   “可是朱定琛此人治国不行,抓弄权柄却是玩弄得炉火纯青。”   朝廷之中,共有四大派系,顾党、陆党、楚党及一个刑狱司。   除开刑狱司外,明面上三党对立,相互牵制,可实则长公主与陆无计夫妇是与皇帝真正离心离德。   而顾焕之是神启帝的岳父,楚孝通又是神启帝当年一手提拨的。   两党表面不和,实则背地里沆瀣一气,都是神启帝朱定琛手中的势力。   再加上完全属于神启帝的刑狱司,事实上神启帝这些年来,将朝内外权势抓得极稳。   他喜怒无常,行事残忍,又有楚孝通、冯振这两条走狗替他办事,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平民百姓,无不闻风而丧胆,又哪里有敢与神启帝叫板的勇气?   “他们不敢去跟皇帝说这样的话,便想拱我去当出头的人。”   朱姮蕊本身就是神启帝的眼中钉,但她手握十万精兵,当年先帝临去之前,给了她诸多权柄,如今二十多年过去,神启帝已经对她越来越无法容忍。   在这些外地进京的王侯们看来,朱姮蕊有权有势,为人又跋扈,跟皇上本来就不对付,由她出面是最适合的。   到时仇恨既拉不到他们身上,说不定神启帝还会碍于朱姮蕊手中的兵力而隐忍。   姚守宁原本对朝中势力、派系不大关注,可此时听长公主这样说来,又觉得这对夫妻处境似是艰难无比。   “那公主怎么办?”   她仰头去看长公主,眼中露出几分担忧,看得朱姮蕊一下心软,伸手来搓她脸:   “哎呀,守宁真的好可爱。”   她感应力敏锐,擅于察觉人家的喜怒之情——换句话说,就是姚守宁共情能力极强,此时的一句安慰令得长公主好感更是倍增。   “要是你是我的女儿就好了。”   “哎呀,公主!”姚守宁被她搓得脸颊通红,也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按住她的手,整理自己的头发丝。   “我就看他们闹,反正关我屁事,挖的也不是我的祖坟。”   朱姮蕊笑了笑,任她将自己手拿开,满不在乎的说了一句。   就是她敢提议挖自家的坟,恐怕神启帝都不敢答应。   “我爹才去世二十八年,才进昭陵没几年呢。”   她说到这里,姚守宁突然想起了一个事!   前些日子,柳并舟才到神都姚家那天,逼出了隐匿于苏妙真身上的那道妖蛇之影时,他在召唤儒圣人之前,曾说过一句言咒:大庆神启二十九年,南昭儒圣人门下弟子柳并舟,于神都兵马司指挥使姚翝府邸,斩杀妖魂!   当时事态混乱,先是妖邪现世,接着儒圣人之影宛如神迹一般出现在姚家上空,大家慌成一团,压根儿没有注意过柳并舟话中细节。   姚守宁当时也没放在心上,可这会儿时过境迁,今日与长公主突然谈话,听她提到先帝去世二十八年,姚守宁才突然惊觉:神启帝竟才登位二十八年而已。   如今才大庆二十八年,外祖父当日怎么记成二十九年了?   柳并舟只读书、不入仕,记错也有可能。   说不准正是因为时间记错,所以才使那狐妖当时蒙混过关——亦或当时外祖父受了那狐王蒙蔽。   毕竟陆执说过,狐妖擅长蛊惑人心,隐匿行踪。   她心中想着事,长公主说完,见她沉默不语,神色像是若有所思,不由唤了她一声:   “守宁?守宁?”   “嗯——啊?”她突然回神。   “想什么呢?”不知为什么,长公主看姚守宁真是越看越亲切,恨不能将她长留府中,不让她回家去。   此时看她呆呆愣愣,不由摸了摸她脑袋:   “怎么了?”   “我想起一个事。”   姚守宁也不瞒她,就将自己心中的疑惑说给长公主听:   “……我外祖父当日说完之后,儒圣人随即现世,杀死了妖邪。可是今年是大庆神启二十八年,并非二十九年——”   朱姮蕊听闻她是在思索这个事,不由也沉吟了片刻:   “儒家的浩然之气我了解也不多,但当年也曾听我的老师提过几句。”   因今日柳并舟认‘师姐’一事,也算是全了长公主与张饶之之间的师徒名份,她便当众口称张饶之为‘老师’,说道:   “儒家以浩然之气催发言令,这种术法,与辩机一族的力量有些相似。”   都是言出而法令行。   但相较于辩机一族与生俱来的本能,及以自身力量为主,儒家的力量是有所限制的。   他们以儒学为依托,将才气化为浩然正气,才能请出‘儒圣人’之影,借力行事。   既是‘借’力请神,那么且必须要集齐数大要素,才能真正诛杀妖邪。   “这几大要素之中,时间、地点、所做之事都缺一不可。”   长公主解释着:   “如此一来,方能精准杀死妖邪。”   她话音一转,又道:   “可能当时初见妖邪的情况下,你外祖父一时嘴误,喊错了时间,不过地点未错,姚家又现了妖邪,且那蛇妖不大成气候,所以最终有惊无险,就是有些小意外,也不影响最终结果的。”   朱姮蕊的解释也算合情合理,姚守宁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解释。   长公主说完,又露出笑意:   “无论如何,当时那蛇妖已死,儒圣人现身,你外祖父打出声名,也让天下人警惕,使得妖族悄无声息卷土重回的诡计被扼死,也算一件好事。”   姚守宁应了一声,突又想起另一件事:   “对了公主,太祖当年——”   她想起姚婉宁说过的话,猜测‘河神’的出生年代久远,可能与当年的太祖有所瓜葛。   这个事情本该与世子商议才对,可最初人多眼杂,不方便跟陆执多说。   后面两人好不容易独处了,世子不知为什么,又发起了脾气,闹了别扭,她也就还没来得及说。   此时正想问问长公主,想从她口中问出大庆太祖一些生平之事,话说到一半,突然听到了小孩的声音。   “你们追我呀!追我呀!”   长公主眉头一皱,转头去问:   “哪来的孩子?”   姚守宁侧身去看,两人身边有一丛矮藤,藤后有条青石铺的小道,不远处有个小孩从八角亭的一角冲了出来,踏上小道,往二人方向飞奔而来。   那小孩约五岁,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穿了一身宝蓝厚锦袍,剃了头发,戴了貂皮帽子,跑得双颊通红,气喘吁吁。   一边跑的同时,小孩一边调头去看,转过一丛草木,往两人方向撞了过来。   孩子还在调头往后方看,压根儿没防着前面有人。   眼见即将撞上之际,长公主伸出一条长腿去勾,那小孩短腿一下踢中朱姮蕊探出去的腿,顿时绊倒失衡,眼见摔倒之际,朱姮蕊伸手揪他后衣领,将他高高提起。   那小孩被提在半空,初时惊惶失措,下意识的伸手想要来抱住长公主稳住身形。   只是下一刻,长公主伸手长臂,他探出的手落了个空,一双小手划了个圈,身体吊在半空,晃晃悠悠,一双小腿蜷缩,荡个不停。   “喂,你们是谁?”   他长得粉雕玉琢,倒是十分可爱,但说话时语气神态却有些骄横。   长公主可听不得这样的语气,不管对方是不是孩子,双眉一拧,眼神已经有些不善了。   “哪来的孩子!在府中横冲直撞的!”   “大胆!”那小孩见了两人,也不畏生,听长公主这样一说,反倒喝了一声。   接着他大眼珠子‘咕噜’一转,目光落到了旁边的姚守宁身上,眼睛一亮:   “漂亮姐姐!”   长公主忍无可忍,手上一抖——   那小孩如腾云驾雾,一上一下,先是一惊,接着四肢乱蹬。   只是他人小腿短,后颈又被吊起,无论手臂还是双腿俱都踢不到人。   朱姮蕊只将他举在半空,他乱踢打下,身体转起圈圈,还在大声喊:   “放开我,放开我!你这坏东西!”   长公主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她对人向来一视同仁: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小,看不顺眼的通通一顿捶。   见那小孩顽劣,她一手提人,一手抡起巴掌,掀起小孩厚实的衣摆,几掌往他屁股大腿打了下去!   “哇——”   兴许是没有想到会被人打,那先前还凶狠的小孩顿时泄了气,放声大哭,身体挣扎:   “放开我,我是简王世子的嫡长子,你敢打我,我让我爹杀你!”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长公主打得更重。   几掌下去,小孩顿时嘴巴老实,只是央求:   “别打了,别打了。”   孩子的哭声很快引来了一大群服侍的人,几个侍候的乳母、下人赶了过来,见到长公主后,众人俱都一惊。   此时的长公主不再是姚守宁面前爽朗可亲的模样,而是说不出的威仪。   她将手一松,那被打的小孩摔落下地。   好在这是冬天,他穿得很厚,落地之后在地面打了个滚,爬坐起来捂着屁股喊疼,哭得十分伤心。   其他人可不敢在这会儿哄他,认出了长公主后,一群人乌拉拉的跪倒在地。   “我这位王叔真是越老越糊涂,上梁不正下梁也歪,养的下人也是没有规矩,连个孩子也看不稳!”   长公主对简王没什么好印象,说话时并不客气,训得一干人不敢出声。   那先前还抽抽噎噎的小孩也会看人脸色,此时收了声,老实揉着屁股,躲到了姚守宁身后去。 ###第二百五十七章 谁生的   朱姮蕊身材高壮,目光冰冷,看人时的表情一点都没有她这个年纪该有的仁慈,也并没有因为自己已经为人母的身份,而对别人家的小孩爱屋及乌。   她的目光冷淡,神情严厉,令得躲在姚守宁身后偷看的小孩心生畏惧。   “在府中乱冲乱撞,半点儿没有礼仪。”   她双眉皱起,右手整理着袖口,不怒而威。   “不要躲在别人身后。”   长公主看不惯小孩躲在姚守宁身后,一把将他揪了出来,往简王府的人方向推了过去。   这边闹出的小动静很快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远处有喊声传来,似是在找这孩子。   经此一闹,长公主的谈兴被打断,看了姚守宁一眼:   “我先让人把你送回家去。”   这些王府的人有备而来,不达目的不愿归。   此时这孩子明面上是贪玩乱走,实际还不知道是不是简王家中的人有意放出来借故寻人的。   朱姮蕊的心情一下变得恶劣,拳头握得‘喀喀’响:   “我去会会这些人!”   姚守宁点了点头,看了长公主一眼,心中又是遗憾,又是忐忑。   不知是不是受了苏妙真身上的狐妖之言影响,她听到‘简王’二字的时候,心中有些反胃,也不愿跟这家人打交道。   先前将军府中姚守宁与朱姮蕊行走说话间无人打扰,此时随着长公主一声令下,一个女官随即旁侧一座屋子之后闪身而出。   “送二小姐回去!”   朱姮蕊大声吩咐,那女官应了一声。   姚守宁向长公主行了一礼,接着才往那女官而去。   两人还未离开,就听到简王府的人过来了。   姚守宁察觉有道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令她如芒刺背,接着就听到有道男声在问:   “不知公主在此会客,实在失礼,刚刚那位是……”   后面的话姚守宁听不到了,她与史女官出了庭院大门,那群赶过来的人被朱姮蕊尽数缠住,再脱不了身。   走得远后,姚守宁这才下意识的转身往后背看。   此时她自然看不到先前那道目光的主人,但那种被人窥探的感觉却又十分不舒服,令她下意识的拍了拍自己的后背。   将军府已经替她备下了马车,史女官亲自送她上车,两人也算熟人,再加上不知是不是受长公主态度的影响,这位史女官对姚守宁恭敬之余又不失亲近。   姚守宁本身也是活泼外向的性格,很快与她熟悉,双方倒是聊得也算投机。   交谈之中,姚守宁很快得知了史女官的来历。   她的祖上细数之下也算是大庆王室血脉传承的后人之一,只是在前两代时已经没落,到了她父辈的时候,家中已经穷困。   家里父亲身体弱,一心读圣贤书,欲考功名,全靠母亲支撑。   母亲生了四女,人到中年才终于拼出一个儿子。   到了小儿子出生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史女官便自卖其身,将自己卖进了公主府邸。   大庆朝有雇佣皇室后裔为管事的习俗。   毕竟大庆传承至今已经七百余年,皇室从最初的太祖建国至如今,子子孙孙无穷尽。   许多王室支脉在时光的洪流中逐渐从辉煌走向颓势,虽说提起祖上时仍与有荣焉,实则已经不成气候,仅剩一个空架子。   但这样的人家祖上好歹也皇室沾亲带故,大多也有些见识,较重规则,说出去也颇体面,许多有钱、有势的人也乐意雇佣这样的没落王室后人为仆。   史嬷嬷这样的情况并不罕见,唯独罕见的,是她遇到的主人是长公主而已。   她入府时年纪还小,长公主募招亲随女兵,她出身清白,且自小帮助家中做活,有满身力气。   再加上她胆大心细,也对练武有兴趣,因此从一干仆从中脱颖而出,被长公主瞧上,亲自选在身边,从此翻身,从一般的体面奴仆,变成有品阶、在册的女官。   姚守宁听她提起过往,对史嬷嬷这个人倒是佩服又更觉亲近。   只是说到史嬷嬷出身来历,便令姚守宁想起了先前自己欲询问长公主时,却被打断的问题:   “嬷嬷,您既然出身皇室,我有个问题,不知道能不能问。”   她眼中带着好奇,看得史嬷嬷爽朗的笑,点头就道:   “守宁小姐想问什么?只要我知道的,又不涉及公主秘密,我都能告诉你。”   姚守宁听了这话,不由大喜:   “我想问太祖的事。”   “太祖?”史嬷嬷倒没料到她会突然提到这个事,不由愣了一愣。   姚守宁却有些兴奋,点了点头:   “我想问太祖身边有哪些人!”   她想打探‘河神’身份。   自开了天眼之后,她看到‘河神’跟在姚婉宁身后,便越发觉得时间紧迫,恨不能立即打探出‘河神’生平,解决姐姐的困境。   “我向来喜欢看话本,也听了很多关于太祖的传闻,所以对他身边的人和事十分好奇。”   ‘河神’一事关系到姚婉宁,姐姐在梦中与‘河神’成亲,她不太愿意将这些事与旁人细说,只得随意找了个借口。   也不知史嬷嬷信不信,反正她点了点头,并没有多问。   “太祖一事我也知道不是很多。”她面露歉意,说道:   “我们祖上虽说与皇室也有沾亲带故的关系,但毕竟已经没落——”   再加上此时距离大庆开国之初已经七百年时间,许多资料、记载早就失传,她也只知一个大概而已。   “据我所知,太祖早年出身市井,不大如意,后在梦中悟道,得天道传承,学会《紫阳秘术》,自此踏上斩妖立国之路。”   这些消息世人皆知,且衍生出无数版权,光是姚守宁所看过的话本及听过的说书人讲的故事,便有好几种传奇。   但她并没有打断史嬷嬷的话,而是双手托腮,听史嬷嬷接着说道:   “当年跟在太祖身边的,有四位名士,儒、道、武,及一位传闻之中的辩机先生。”   她提到太祖杀妖成名,平骊县之妖祸,逐渐打出名望,四方能人异士来奔,继而逐鹿天下。   事情的大概她都已经听过了,虽说当日南安岭之下罗子文说得不如史嬷嬷详细,可姚守宁此时提到这件事,也不是为了听故事。   她听着史嬷嬷的声音,思绪略有些恍惚之间,突然激灵,一个疑惑浮现在她心头:   “太祖之后传承帝位的这一支脉,是谁生的?” ###第二百五十八章 现端倪   “什么?”   史嬷嬷正说得来劲,突然被她打断,不由愣了一愣。   “后来继承太祖帝位的皇子,是谁生的?”姚守宁见史嬷嬷面露不解,又问了一声。   事实上这个问题她也是随兴而问,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心生好奇。   直到问出口后,她才真的生出几分探究之心。   对啊!   自古以来关于太祖的传闻很多,有他如何得天授奇术、斩除妖邪,也有他立国安邦,建立大庆。   种种传闻衍生出无数或离奇,或玄幻的话本故事,但姚守宁细想起来,好似并没有关于他后宫记载的。   “太祖当年娶了哪些嫔妃?当时的太子之母又是谁?”   “……”她这个问题像是一下将史嬷嬷难倒了,她竟也像是思索了片刻,才有些苦恼的道:   “兴许是前朝宫中留下的女子?”   妖魔乱世的时候,百姓过得水深过热,但贵人们依旧纸醉金迷。   那时甚至有权贵豢养曾被妖邪寄生的少年男女,用于享乐,宫中皇帝也是妃嫔无数。   “太祖立国之后,放出来的宫中女官便不下万人。”这是一个十分惊人的数字,哪怕是大庆立国七百年来的历史中,再是荒淫无道的君主,宫中女子多的时候,也不过三四千人。   “记载之中,太祖并没有正式娶妻立国。”史嬷嬷猜测:   “应该是忙于大事,误了自身,最后纳宫中女子为妃,生下子嗣。”   姚守宁点了点头,也觉得这个猜测最接近事实。   只是理智上她虽觉得史嬷嬷说得不错,但心中却又隐隐有些不安,可她前思后想,又实在想不出来怪异之处在哪里。   又详细问了史嬷嬷关于太祖身边人的一些事,问及了这些人的家世来历,及人物生平,甚至大不敬的怀疑了当年跟在太祖身边的那位辩机一族的先辈——   可惜史嬷嬷虽说也算有些见识,但姚守宁问的问题太过刁钻,她所知仍是有限,大部分问题回答不上来。   看到少女失落的神情,史嬷嬷心生愧疚,便答应她回去之后恶补知识,若是查到什么消息,下回见面的时候再说给她听。   这样一路闲聊,时间过得也很快,马车绕过跪满了前来参拜学子的大门,停到姚家后门口的时候,姚守宁还有些依依不舍:   “嬷嬷记得回去之后替我查一查。”   “守宁小姐放心,你问过的问题我都记得,回去我好好查一查,若实在查不出,我去问公主、将军。”   史嬷嬷点头应她,姚守宁才放下了心。   她下了马车,史嬷嬷见姚家下人打开门后,看她进了屋子,这才放心令马车调头,准备回去复命。   姚守宁回家之后,准备先见母亲,却在柳氏院门前被自家的小丫环截住了去路。   “小姐。”   冬葵已经在柳氏大门前等了大半个时辰。   今日姚家前往将军府吊唁,因马车有限,冬葵等人便未能同行。   柳氏等人回来的时候,神色惊疑未定,同行的表小姐昏迷不醒,柳并舟也似是面色苍白。   从众人话里行间,冬葵似是听出将军府发生了大事,又出现了妖邪。   原本死去的世子好像活了过来,并且发了场疯,大闹灵堂,苏妙真也受妖邪冲撞……   种种事件听得冬葵心中好像猫抓一般,好奇得要命。   可偏偏与她关系要好的逢春等人也跟她一样没去,曹嬷嬷倒是去了,却口风很紧。   平日朝夕相处的姚守宁不知为什么留在了将军府中没有回来,直令冬葵抓耳挠腮,一直偷偷藏在柳氏屋外,直到这会儿终于等到了姚守宁。   “你可算回来了!”   冬葵一拉姚守宁:   “今日将军府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太太说世子死而复生了?表小姐中邪了?我看先生脸色有些不对,是不是在将军府诛过妖邪?”   她一连丢出好几个问题,姚守宁往屋内看了一眼,听到屋里乱糟糟的,大门敞开着,门口似是围了好几个人。   “我娘在忙什么?”   “表小姐昏迷了,太太请了大夫过来,又使大爷出门去青峰观请道士,说是晚上要做法事。”   冬葵也知道如果不先令姚守宁安心,她恐怕没耐心与自己说话,便将柳氏回来之后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先生已经回了房,大少爷与潮平大爷在照顾他。”   “我姐姐呢?”姚守宁又问。   “都在屋里,等着表小姐苏醒。”冬葵努了下嘴,应了一声,接着无声催促姚守宁接着说下去。   “唉。”听到家人暂时无恙,姚守宁心中先是一松,接着又想起今日发生的事,颇觉头疼,揉了揉眉心,接着才道:   “是真的!”   “什么?”冬葵瞪大了眼,姚守宁快速道:   “世子死而复生,表姐中邪,外祖父除妖,全是真的!”   她说完,提起裙摆迈入中庭。   “可是——”   冬葵先前只是听了个大概,此时得到姚守宁回应,既觉得震惊,又十分好奇。   可惜此时不是她问话的时候,姚守宁进了内庭,便见到了屋中的姚婉宁。   她站在柳氏身侧,身后站了个高大沉默的影子,那身影将她环抱在内,几乎托着她前行。   “……”   姚守宁眼眶有些酸胀,强行忍下心中的不安,大声唤了一句:   “姐姐。”   姚婉宁闻声转头,那将她‘抱’在怀中的‘河神’之影也转过了头来,一双银色双眸盯着姚守宁看。   虽说知道眼前的‘河神’恐怕只是一缕分魂,但被那目光一瞧,姚守宁也不免心中一紧。   她未开天眼的时候,恐怕每次与姐姐说话的时候,这‘河神’都在盯着她看,在这妖影眼中,恐怕与以往无异,‘它’甚至都不一定知道自己已经发现‘它’的存在一事。   姚守宁正心中忐忑之际,姚婉宁已经起身出来,见妹妹归来,问了她一句: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世子好些了吗?”   因苏妙真出事,柳并舟又有些不对劲儿,因此姚家人在见到世子不再发疯之后便离开了,并没有见到世子清醒。   “我有些担忧家里,就先回来了,世子已经恢复正常了。”   她说到这里,往屋中看了一眼:   “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家里下人好像都聚在正堂之中,郑士手提棍棒,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姚婉宁也往屋里看了一眼,又拉了妹妹避到人少清静之处说话:   “妙真不是又撞了邪祟吗,此时还没有醒——”   她深深看了一眼姚守宁,才道:   “爹想找个道士替她驱一驱,又怕她突然惊醒,所以才多请些人过来镇一镇。”   当日柳并舟逼出了苏妙真身上的妖蛇,闹出极大动静,震惊了整个神都城,姚家上下不少人都以为苏妙真身上的邪祟尽去。   但今日在世子‘灵堂’之上,苏妙真现身之后,陆执死而复生,接着胡言乱语,哪怕就是迟钝如柳氏,也意识到了苏妙真身上的不对劲儿。   之后柳并舟虽说不声不响,但长公主牵进那条大黄狗后,狗离奇受伤,接着柳并舟脸色煞白,苏妙真吐血昏迷,而前一刻还疯言疯语的世子随即安静。   这种种情况,都说明世子的疯病可能与苏妙真有关系。   “娘有些担忧,不知道长公主会不会责怪我们。”   “不会的。”姚守宁摇了摇头,两姐妹目光相碰,便都心中有数。   姚婉宁松了口气:   “那就好。”   她说完这话,接着又小声问:   “你说,妙真身上的妖邪真的被彻底驱除了吗?”   今日灵堂之上苏妙真身上虽未现妖影,看起来并不如当日姚家闹出的阵仗大,但苏妙真吐血之后世子发疯的症状立止,再加上柳并舟所说的话,看似妖邪已经被彻底驱除。   但不知是不是同为妖邪所困,姚婉宁总觉得这事儿没那么容易了结。   “我不知道。”姚守宁摇了摇头,迟疑了一下,仍是老实道:   “可能并没有彻底的被消灭,极有可能另寻附身之体。”   如柳并舟所说,附身于苏妙真身上的狐王,身有九尾。   当年太祖都未能彻底杀灭它,今日柳并舟也未必能彻底将它除去。   两姐妹相对无语,半晌之后,姚守宁打破沉默:   “你——”   她看着姐姐,强行逼自己的目光不要往她身后去看,深怕引起了‘河神’注意。   “怎么了?”姚婉宁见她欲言又止,神色似是有些不对劲儿,不由关切的问了一句。   “姐姐,自你喝了药以来,有没有感觉到,那‘河神’的存在?”   她说完,又补充了一句:   “我是说那妖邪既在你身上打下烙印,有没有可能,就一直隐匿在你身侧?像,像表姐的情况一样?”   姚守宁话音一落,姚婉宁便身体一颤,面色雪白。   她甚至都不用说话,姚守宁就已经从她脸上的神情看出了端倪。   看来‘河神’的存在她也应该有所察觉。   想起她与陆执探代王地宫那日,她觉得心神不宁,总感觉‘河神’会再度现身,当时防范了半夜,哪知这邪祟就跟在姐姐的身侧。   “你放心,我跟世子约定了,等他伤好,我们会再探陵墓,必能查出‘河神’身份!”   姚婉宁的心思还在她无意中说出口的‘邪祟’身上,眼圈微红,心情似是低落至极,闻言只是轻轻的应了一声。   两姐妹说了话回屋,苏妙真这会儿还没醒,被柳氏暂时置放于西厢的一处软榻上。   往常一直替姚婉宁看病的大夫此时正替她把脉,面色十分凝重的样子。   姚守宁进来的时候,柳氏忧急如焚,来不及与她多说,只示意女儿自己找个地方坐一会儿。   她也不打扰柳氏,而是绕开众人,目光往苏妙真看了过去——   这一看之下,却是大吃一惊。   “嘶!”她倒吸一口凉气!   当时在将军府的时候,事情实在太多,姚守宁又才开天眼,只知苏妙真身后的妖影已经消失无踪,却因表姐被母亲抱在怀中,没来得及细看她的脸。   此时再仔细看她,却发现怪异。   姚守宁才进屋的时候,以为苏妙真是装晕不起,试图逃避。   可这会儿见她,却发现她恐怕是真的出了事。   只见此时的苏妙真腮颊、额头,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红毛,那嘴唇乌紫,两根尖锐的獠牙从嘴皮之中顶出,若隐若现的。   她这模样,分明不是姚守宁先前所见幻影,仿佛身体已经化为妖怪。   但离奇的是,身边曹嬷嬷、柳氏,以及请来的大夫等人似是全无察觉。   她转头往姚婉宁看去,姚婉宁的目光落在苏妙真的身上,注意到妹妹的目光,问了一声:   “可有什么不对劲?”   “……没事。”姚守宁摇了摇头,看姐姐神情,就知道她看不出来苏妙真诡异。   此时苏妙真已经出现半妖化的情况,但不知为何,周围人看不出端倪。   她早有预感这狐王不会轻易死掉,只是没料到苏妙真竟会半妖化。   姚守宁先前的吸气声引起了柳氏注意,她定了定神,强压下内心因见到苏妙真的面容而受到的冲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站在一侧。   ……   另一边,史女官送了姚守宁回到将军府的时候,长公主已经打发了前来吊唁的人,正与丈夫、儿子及徐相宜等人在议事。   见到史女官回来,她顺口问了一句:   “将守宁送回家了吗?”   史女官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我亲眼看到她入了家门。”   说完,又将路上发生的事简单的说了一遍,长公主听姚守宁问起太祖生平,倒是有些吃惊,接着道:   “妖王可能没死。守宁今日跟我说过一件事,我那师弟,在诛杀妖邪的时候,提到大庆神启29年斩杀妖邪。”   大儒的言令不可能出错。   当时她为了安抚姚守宁,装作没将此事放在心上,这会儿说了出来,想使丈夫、儿子心中有底。   “我怀疑我这位师弟另有布置……”   陆执听着父母议事,心思却已经飞远。   他想起了今日与姚守宁说话时,无意中问起她的生辰,她提到还有两日。   她已经十六了啊……   世子心中别扭的在想:自己要不要送她什么礼物呢?   ……   姚守宁并不知道将军府此时正在发生的事。   傍晚的时候,姚翝从青峰观归来,说是已经与青峰观约好了,法事定在后日。   自妖邪现世之后,世间百姓心中都十分畏惧,原本就香火旺盛的道观近来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根本腾不出人手。   若不是知道姚家有位大儒存在,哪怕就是后日也请不来人。   柳氏听到这个时间,面色有些歉疚——后天是姚守宁十六岁的生辰。   十六岁生日是女孩的大日子,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这些事,兴许在姚守宁生日的时间里,柳氏会如同计划中的一般,从温家借来几个奴仆、桌椅,请相熟的朋友坐上数席。   温、姚两家会亲上加亲,将温景随与姚守宁的亲事提上议程……   可惜没有如果。   妖邪已经现身,姚守宁的这一场生日宴只能暂时往后推。   柳氏看着女儿的脸,心中十分愧疚的想:等到明年十七的时候,一定要大办一场,弥补小女儿。   苏妙真并没有苏醒。   照理来说她身上的妖邪已经被柳并舟‘杀死’,大夫也替她把过脉,说她脉象平稳,兴许是妖气影响,所以才一直昏睡。   柳氏看着侄女儿,数日不敢多闭眼睛。   她担忧苏妙真出事,怕对不起已经去世的妹妹,又怕受到苏文房的谴责。   姚家的气氛十分紧绷,两日时间一晃便过去。 ###第二百五十九章 生辰至   姚守宁醒得很早。   外头天还未大亮,窗边透出青光,但隐约有嘈杂的声响。   她躺在被窝里没有动,床幔垂落下来,将四周围得严实,给她营造了一个小小的安宁世界,仿佛所有的烦恼都被隔绝在外了。   外头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有道玲珑的身影靠了过来,接着一只手探入帐中,轻悄悄的将床幔拉开了。   “姐姐——”   她唤了一声,姚婉宁的脸出现在床榻上方。   姚婉宁见她已经醒了,似是并不意外,顺势坐在了床侧,摸了摸她脸颊:   “守宁十六啦。”   说完,又轻轻的道:   “愿你这一生顺顺利利,没有烦恼。”   她说话的时候,眼角晶亮,仿佛将近来眉梢间的愁绪一扫而光。   可是姚守宁却总有一种似是抓不住姐姐的感觉,她下意识的将姚婉宁抚摸她的手握住,心中没来由的有些慌张。   ‘河神’悄无声息站在她的身后,将她抱在怀中,高大的阴影将姚婉宁笼罩着。   姚婉宁额心间那粒红色的朱砂痣越发醒目,她抿了抿唇,焦虑感又涌上心头了。   不过她不想说出来令姚婉宁难过,只是强压下心里的感受,极力想要露出像以往一样无忧无虞的笑容:   “我能有什么烦恼?”   但话音刚落,那嘴角却似是直往下垂,她深怕姚婉宁看出,连忙转移话题:   “外头什么声音,怎么那么吵?”   姐妹连心,姚婉宁哪里不知道妹妹心中的担忧。   她其实也有不妙的预感。   自前几日夜里,‘他’突然失控消失后,便再也没有在梦中现身,仿佛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了。   近来她夜里睡不安寝,两姐妹共住一屋,她听到姚守宁晚上翻身的声响,知道她心中担忧。   想到此处,姚婉宁眼眶一湿,低垂下头。   她知道姚守宁想要转移话题,但她又何尝不是怕妹妹看出自己也在担忧,因此顺着她的话题道:   “是青峰观的道士来了。”   姐妹俩说话的功夫间,冬葵已经听到这边的动静,知道姚守宁醒了,替她取来了要穿的衣服。   “妙真一直不醒,爹娘为她请来了驱邪的道士,”姚婉宁说到这里,将衣裳抖开:   “你不是最喜欢看热闹了么?快起来,我们瞧瞧去。”   那衣裳冬葵已经提前用汤婆子捂过,此时暖乎乎的,她亲自替姚守宁穿衣,不假他人之手。   “……”姚守宁挤出笑容,原本想说自己不想看这样的热闹,但又怕姚婉宁多想,最终便什么也没说。   今日柳氏很忙,早膳便两姐妹自己在房中随意吃了。   早膳之后,姚婉宁拿出一个锦袋,递到了姚守宁手中:   “今日你生辰,我送你的礼物。”   虽说前两日姚守宁还跟陆执说过,今年生日不收礼物,但此时接过姐姐送来的东西,脸上却不由露出笑容。   她年纪还不大,只是近来遇事多了才沉稳些,这会儿收到东西自然开心。   “姐姐送了我什么?”她先是把玩着那袋子,袋子上绣了字样:长命无忧。   那字显然是姚婉宁自己写了后绣上去的,姚守宁以指腹摸了摸,隐约觉得这字迹十分熟悉,似是在哪里看到过。   姐妹两人朝夕相处十多年,纵然姚婉宁以往病弱,读书写字的时候不多,但她的笔迹,姚守宁自然也是认得的。   只是奇怪的是,为什么会觉得这样的字十分熟悉。   “到底在哪里看过?”她摸了摸那袋子,皱眉沉思。   “怎么了?”   姚婉宁见她许久不说话,不由轻轻拍了她手一下。   姚守宁一下惊醒,回过神来:   “没什么。”她犹豫着,说出心中的感受:   “就是觉得这个字,好像什么时候看到过。”   她这样一说,顿时就将姚婉宁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的笔迹,你还不认得了?”   其实除开两人是姐妹,彼此十分熟悉、亲近这一点来说,姚婉宁的字也并不难认。   她的字写得一般,因病了多年,柳氏哪里舍得她劳心劳力,写字的时间不多,字还没姚守宁写得好看。   再加上她手腕力量不足,勉强夸奖,也只称得上端正小巧罢了。   “看看里面装的东西,喜欢么?”   她这样一说,姚守宁就只好暂时按捺下心中的疑惑,乖巧点头,解开了丝带,见到里面装了一把木梳。   那梳子仅有巴掌长,上面也刻了‘长命无忧’的字样,从字迹看来,也是出自姚婉宁之手。   “半个月前,我让清元出去找人帮我定做的。”   她看着妹妹取出梳子,拿在掌中把玩,笑眯眯的道:   “你出嫁之时,会梳头绾发,到时……”   姚婉宁这话一说出口,姚守宁莫名就觉得心中有不详的预感,将她余下的话打断,漫不经心道:   “我出嫁还不知道是几年之后了,还早着呢。”   这话一说完,姚婉宁一下怔住:   “是还早,到时定亲梳头,也是一样的。”   “定亲也没影。”姚守宁想起两日前陆执所说的话,随口就道:   “世子不允许我定亲。”   她说者无心,但这话听进姚婉宁耳中,却令她抿了抿唇,露出一个笑容。   可惜姚守宁还未开窍,正偏头研究着梳子上刻的字,若有所思,仿佛完全没将心思放到‘世子不允许她定亲’这事儿上头。   她又套了两句话,姚守宁对她并没有防备,便将前两日的事都说给她听,姚婉宁便心中有数了。   “算了,今日你生辰,家里事多,反正你也不想看热闹,不如我们出门上街,玩耍一番好了。”   姚婉宁觉得陆执与姚守宁之间的相处倒是有趣。   这两人之间近来相处很多,世子少年心性,兴许还没察觉异样,姚守宁更是懵懂纯真,估计还拿‘喜欢世子’当借口糊弄柳氏。   可从她话中听来,世子既然不允许她定亲,还特地强调不允许她和温景随定亲,显然已经生出懵懂好感。   她抿唇而笑,也不捅破这层窗户纸,准备坐壁上观瞧这场热闹。   姚守宁听闻出门玩耍,把玩梳子的动作一顿,先是下意识的点头,接着脑海中似是响起吹锣打鼓的声响——眼前出现幻境,仿佛有大批人马上姚家的门,耳畔响起一个婆子高亢刺耳的尖笑声:恭祝姚二小姐生辰快乐。   这个念头刚一生起,她心生厌恶,下意识的皱起了眉头:   “恐怕我们出不了门了。”   她见姐姐笑意一滞,面露疑惑,主动解释道:   “今日我们可能有访客。”   “访客?”姚婉宁心中不解,姚守宁也觉得有些疑惑。   姚家未出妖邪之事前,她出门的时间不多,交往的朋友也少,认识的人就那么几个,她生辰一事,柳氏已经不准备大办,又有谁会来祝贺?   但不管是谁,姚守宁回想起那一句祝贺声,心中不喜,连带着对这还未谋面的来访者都心生防备了。   她说得不清不楚,但姚婉宁对她预知能力却是格外信任,见她面露不快,也在猜测这来访者身份。   不管出不出门,姐妹两人总要去柳氏房中先说一声。   二人出了庭院,径直往主院而去。   今日家中众人神色紧张之中又带着几分兴奋,原因是青峰观的道长要来姚家驱邪。   家里地方不大,能办道场之所便唯有柳氏的正院了。   这几日因苏妙真昏睡不醒的缘故,柳氏不愿意迁动她,便将她暂时安置在主院之中,姚翝便唯有暂时避开,这几日搬到衙门居住。   院里已经布置起来,架了香案,姐妹两人过来时,烟火缭绕,两个身穿道袍的身影此时正在院中准备着。   院里摆了大缸,公鸡、狗血等都准备妥当了,柳氏正在庭院之外,昏睡不醒的苏妙真此时被人抬了出来,睡在院中摆着的凉床之上。   见到两个女儿到来,柳氏连忙起身,先是问了姚婉宁身体,接着又问二人吃饭没有。   姐妹俩点了点头,柳氏看了姚守宁一眼,眼中露出歉疚,一面喊曹嬷嬷取荷包出来:   “今日你与姐姐出门玩耍算了。”   家里腾不出手,她为苏妙真驱邪,除了是担忧外甥女身体,想寄望于道术驱邪外,也有想要做出态度给将军府看的意图。   毕竟当日陆执发疯之事明显与苏妙真脱不了关系,柳氏心感愧疚,又想起女儿仰慕世子,深怕长公主因此而心生厌恶,便试图以这样的方法‘告知’将军府,苏妙真之所以如此做,是受邪祟影响,而非出自她的本心,希望长公主夫妇不要因此而记恨姚家。   “妙真还没醒吗?”   姚婉宁问了一声,柳氏忧心忡忡的摇头:   “没有。”   两日了。   自从将军府回来,苏妙真便一直没有醒过,眼见脸色越发苍白,若非她还有气在,柳氏都担忧她会死了。   姚守宁的心思没有放在娘与姐姐的交谈上,而是落到了苏妙真的脸上。   她脸上的红毛越发的明显。   若说一开始只有腮颊、下巴处有,此时鼻梁、额头都长满了,只是绕开了眼周与嘴唇处。   前日见她时,她的嘴唇乌紫,但还算正常,可此时再看,她的唇都变了形状。   只见她鼻尖下方出现一条裂痕,顺着原本的人中处直连上唇,几乎使她嘴分成三份,两根犬齿越来越长——苏妙真兽化更加明显了。   正常人的头顶上方本该有把火,可此时她头顶上方并无光明,双肩两侧倒是隐约可见火星,只是那火星呈碧绿色泽,看上去倒像传闻之中的鬼火,且格外的暗淡。   而柳氏请来的两个道士像是并没有察觉,显然不是什么有真实本事的。   “娘!”   她出言打断了柳氏与姚婉宁之间的对话,拉了母亲走到角落:   “您请这两个道人,花了多少钱?”   道士在大庆向来吃香,现在妖邪现世,更是受人追捧,非高价请不动。   只是她一向心大,对家中财物也没大上心,此时突然这样一问,柳氏心中有些好奇,猜测她是不是吃了醋。   “五十两银子……”   她想起今日女儿生日,自己却并没有大办,反倒出了钱替苏妙真做法事。   自苏妙真入神都进姚家以来,姚守宁好像并不喜欢她,此时问起此事,不知是不是心中不大舒服。   想到这里,柳氏正要解释:   “你表姐情况特殊,这钱是不得不花的,你生辰一事,娘也放在心中,明年必定……”   她话没说完,姚守宁正要说这道士可能只是招摇撞骗,只是话没说出口,就听外头有人在喊:   “老爷、大少爷!”   是柳并舟与姚若筠过来了。   一听外祖父过来,姚守宁眼睛一亮,接着又心生疑惑。   外祖父修的是儒道,虽说不是专门画符、捉鬼的道士,可从他数次手段看来,分明也有驱邪之法。   苏妙真也是他的外孙女,照理来说表姐不醒,他也有办法能将表姐唤醒。   可柳并舟为什么眼看着柳氏折腾,净花冤枉钱,却不制止她呢?   “外祖父!”   想到这里,姚守宁连忙往柳并舟迎了过去。   今日的柳并舟穿了一件雪青色的儒衫,他已经一把年纪,却仍身长玉立,容貌俊雅,一头长发挽起,长须垂及胸侧。   不知是不是姚守宁错觉,总觉得外祖父的须发似是比他才进神都时要白了些。   “守宁十六了,愿你快快长大呀!”   柳并舟一见姚守宁过来,眼中一亮,不等她说话,伸手先揉了揉她的头,话中带着一丝期许,仿佛意有所指:   “快了,快了!”   他说完,从袖口之中掏出一方小卷,递到了姚守宁手中:   “这是外祖父送你的东西,你可要收好了!”   那小卷约有巴掌来长,中间系了细细的丝络,她伸手解开,见上面以行楷写着:岁月无虞,来日可期——愿守宁朝夕福绕前,无灾无难度一生。   落笔是:大庆神启二十八年,柳并舟祝外孙女姚守宁十六生辰。   初时看来,柳并舟的这张纸笺上写的只是祝福姚守宁的话语,但不知为什么,姚守宁总觉得外祖父的这张纸笺上的话似是大有深意。   “大庆神启二十八年……”   她看向了外祖父,微微有些出神。   柳并舟也在含笑看她,仿佛带着些期许。   “守宁,我也有东西送你。”   一旁姚若筠打断了妹妹的沉思,从袖口的荷包之中也掏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块白玉,雕刻成了书的样式,竟与当日柳并舟送姚若筠的那块玉样式相似,只是要小了许多。   “是我找人刻的,等你大哥多读书,将来悟出像外祖父一样的神通,我就能保护你了。”   因柳并舟还在身旁,姚若筠说这话时有些羞涩,耳朵通红。   那玉书首尾俱都被钻了一个小孔,分别编了丝络,可作为腰饰,挂在身侧。   “谢谢大哥。”   姚守宁有些心喜,见那玉书小巧可爱,不由爱惜的抚了几下,随即挂在腰侧。   “爹呢?”   她挂好玉书,又拨弄了两下,随口问了一句。   “爹去了衙门,说是傍晚回来,等送走了两位道长之后,再买些酒肉,我们一家人为你庆生。”   姚若筠见她喜欢自己送的礼物,心中也很开心,应了一句。   提到那两位道长,姚守宁拨弄玉饰的动作一顿,皱了皱眉,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两个道士。   两人一老一少,年长的大概六十来岁,年轻的可能二十许,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年长的眯了下眼,年轻的露出讨好的笑意。   “我觉得这两个道士像是骗子。”   她含糊的小声提醒:   “外祖父,您是不是提醒一下我娘,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救救表姐?”   一旁的姚若筠听得分明,先是吃了一惊,接着下意识的往柳并舟看去。   柳并舟听闻她的话,眼中露出几分遗憾之色,似是也有些失落与难受,目光越过姚守宁,落到不远处躺在竹床上的苏妙真身上,叹了口气:   “时也,命也,运也。”   他的神色黯然:“性格决定命运,妙真的选择是因,如今只是承受果而已。”   “……”柳并舟说话似有玄机,姚若筠不明就里,却仍死死将外祖父的话记在心里。   姚守宁听得似懂非懂,既觉得外祖父的话像是有感而发的随口一说,又觉得他好像是在暗示自己。   选择?   苏妙真选择了什么呢?她皱眉苦思,不知为什么,想起外祖父到家时的那一日,逼出表姐身上的妖邪之后,表姐装晕时,与狐妖交谈的事。   那时狐妖问她:可愿付出代价,换她与陆执身上的蛊咒相连,掌握陆执‘生死’的命运。   当时的表姐是怎么说的?   苏妙真道:她愿意!她愿付出一切代价,只要陆执不要爱上姚守宁。   而这代价,是一缕精魂!   想到这里,姚守宁险些跳了起来,既感不安,又感遗憾。   她终于明白表姐身上的异变缘自于何处,恐怕就是因为被这妖狐取走了一缕精魂的原因。   那妖狐当年被太祖所斩,以断一条尾保命,四处藏身。   它蛊惑了苏妙真,寄于她身体中,如今又借着蛊咒,骗走苏妙真一缕精魂,说不定借此寄占她的身体。   可惜苏妙真不知妖怪真面目,懵懂之中便答应。   但她哪里知道,自己与世子之间并没有情愫呢? ###第二百六十章 心不满   姚守宁在想:若表姐没有遭狐妖附体,若她心志坚定,有话与家人好好商议,秉除误会,是不是就不会再有后来发生的这些祸事?   那时苏妙真不会被狐妖欺骗,失去一缕精魂,此时身体妖化,现出妖怪特征?   这样一想,她又想起了柳并舟所说的:性格决定命运。   苏妙真被狐妖所害固然可怜,可她性情偏激,对姚家心怀怨恨与戒备,又因一己之私,险些害世子性命,才会掉入狐妖的陷阱。   如此一来,正应了外祖父说的话:有因才有果。   三人俱都沉默了片刻,正各自心有所思之时,外头突然有人站在庭院外,喊道:   “太太。”   姚守宁迅速回神,顺声望去,见是守门的良才,他见到柳并舟三人,先拱手行礼之后,见柳氏往他看去,才答道:   “温太太带了温小姐过来了。”   柳氏看了姚守宁一眼,眼中露出头疼的神情。   温太太今日过来显然不是巧合,应该是为了姚守宁的生辰。   可是现在柳氏已经存了要成全女儿与世子的念头,自然就绝了将姚守宁嫁进温家的心。   她选在今日办法事,未偿没有想要避开温太太试探的意思。   哪知温太太与温献容仍是来了。   两家未来是姻亲,柳氏自然不愿意将彼此关系闹得太僵。   因此她心中虽说头疼,但仍是吩咐曹嬷嬷:   “嬷嬷替我亲自走一趟,去接温太太与献容。”   听到温献容要来,姚若筠眼睛一亮:   “我也去。”   柳氏点了点头,目送姚若筠与乳母离开,转头看姚守宁望着苏妙真出神,仿佛对温太太要来一事半点儿没有反应,心中不由暗啐:真是个迟钝的丫头。   这边柳氏还有些头疼要如何与温太太提及双方亲上加亲的事作罢,那头温太太满脸笑意,借着与女儿整理衣裳的动作,轻声的道:   “真是儿大不由娘。”   她细声细气,看上去笑意吟吟,语气里也似不带半分埋怨之意。   但温献容熟知母亲性情,自然明白她此时内心已经不快至极。   “姚家有事要忙,都说了不愿意再办姚守宁的生辰酒席,我们就不该在这个时候过来讨嫌的。”   温献容垂眸不说话,温太太‘唉’的叹了声气:   “偏他多礼,说什么我们要拜柳先生为师,你与若筠又定了婚约,双方都是自己人,无论如何不该如此失礼,非得让我们走这一趟。”   温太太向来以儿子为傲,平时半点儿不肯说他不是,此时却忍耐不住吐槽,可想而知她内心对于今日出门一事是十分抗拒。   对于自己母亲与大哥的心事,温献容还是能猜出几分的。   ——几日前,母亲听闻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世子意外猝死的时候,心怀怜悯。   虽说有些不道德,但温献容当时内心其实是松了口气的。   她意外窥探得大哥心事,知道温景随对姚守宁有意,可姚守宁与世子近来过从甚密,引起了大哥危机,也令温太太对此不满至极。   世子‘死亡’的消息传来时,温太太的不满烟消云散,甚至温献容听到过父母商议,说是想趁着大哥拜师一事,便索性将亲事定下,以免夜长梦多。   可哪知温家还未准备,到了世子吊唁那天,满神都突然都传起了世子‘死而复生’的消息。   据说世子不止灵堂复活,还与姚家小姐拉拉扯扯,说了些疯言疯语。   这些传闻中,有人说是姚家表小姐,也有人说是姚家二小姐与世子关系甚密——如此一来,可算触了温太太逆鳞。   她为人表面宽和,实则严厉至极,又重规矩。   管理自己女儿的时候,温太太都十分严格,深恐将来嫁去姚家,柳氏指责她不会教导女儿,更何况对未来的儿媳?那只会更加苛刻而已。   温太太只生了一子一女,但女儿不用说,自小聪明懂事,年长行事越发沉稳;儿子更是出类拔萃,将来说不定会位极人臣,光耀温家门楣。   她对儿子的将来看得很重,不容温景随的人生有半分瑕疵。   那时看中姚守宁,自然是因为姚家家世清白,柳氏出身书香门第,姚守宁长相极其美貌,被柳氏看管得很紧。   唯一让温太太有些不满意的,便是姚守宁性格有些娇气,行事、说话不太稳重——不过姚守宁十分听话,再加上年纪又小,温太太想着将来成了婚,自己还能教导儿媳。   可后来姚家来了表亲,惹上官司,姚守宁与陆世子有了往来,令温太太心中十分不喜。   之后她再三试探,又曾令身边的孙嬷嬷敲打过柳氏母女,可姚家并没有断了与将军府的往来。   后面的传言温太太也听说了,那不喜便化为怒气。   今日姚守宁生辰,她原本备了礼物,却在听到世子复活,胡言乱语涉及了姚家的小姐之后,恨恨的与身边嬷嬷发了一通脾气。   温献容心中想着事,没有回温太太的话,就听她道:   “有什么好走的?我们眼巴巴的来这一趟,说不准人家已经攀上了高枝,偏你大哥自作多情!”   她气得昏了头,连儿子也舍得用言语糟蹋。   温献容叹了口气,唤了一声:   “娘——”   温太太脸上笑意不减,实则眼神凌厉了几分。   “这里是姚家。”温献容小声提醒了一句:   “我们来都来了,您就不要发脾气了,不然姚太太若看见,多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她柳氏教导出的女儿都是这副德性,还怕人说吗?”温太太内心强忍的怒火此时被女儿三言两语的劝慰一下引了出来,道:   “还未成婚,便与男子往来从密,满城传得风言风语,简直不知羞耻!也就现在风气不好,旁人不管这些闲事,若早些年,这种事会被人指着脊梁骨嘲笑的。”   “您不要这样说,守宁不是这样的人。”   温献容一听她这样说,心中有些不舒服,不由反驳了一句。   “我哪一句话说错了?”   见女儿竟敢回嘴,温太太怒不可遏:   “她没有与世子牵扯不清吗?明明与你大哥这边都快定亲了,还与世子传出这种流言,我看着就像是要攀高枝。”   说完,心中气还未消,又恨恨的道:   “不是这样的人?你懂什么?我看你是人还没嫁来姚家,胳膊肘就往外拐,生个女儿果然没意思,养到大了就成了别家的人!”   温献容见她怒火中烧,说话已经口不择言,正欲再解释两句,却见远处良才已经回来,同行的还有姚若筠。   她忍下心中的不满,以肘轻轻撞了母亲一下。   温太太正满脸怒容,收到女儿提醒,往远处一看,见到姚家来人,迅速将怒容掩去,变成满脸笑意。   “若筠。”   她热情的招呼了一声,仿佛先前的抱怨、不满只是温献容的幻觉,看得她直眨眼睛。 ###第二百六十一章 出闹剧   姚若筠一听温太太招呼,连忙快步上前行礼。   他性格端正,又好面子,向温太太鞠躬时半点儿没有敷衍了事的意思,而是一丝不苟,这倒正合了温太太心意,令她心中的恚怒稍解。   “怎么是你过来,你娘呢?”   姚若筠本来想与温献容说话,听到温太太发问,连忙解释道:   “我娘正在忙着准备法场,一时脱不开身,所以让我亲自来迎接您。”   温太太的眉梢轻轻皱了皱,随即又松了开来,笑眯眯的道:   “你娘也是读书人家出身,柳先生如今也是名闻天下的大儒,怎么你娘还偏信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   姚若筠愣了愣,没有出声。   温献容听了这话,心中大急,又撞了母亲一下。   这一下撞得有些重,温太太转头瞪了女儿一眼,却也回过神来,自己是在管姚家的闲事。   柳氏可非姚守宁,她与自己平辈,无论行事、说话,还轮不到她来置喙指点的。   之所以温太太心中不快,无非是认为自己儿子乃人中龙凤,姚守宁原本配他就有高攀之嫌,如今还声名不佳,自然令她心中生气,连带着对柳氏也有些不满了。   好在姚若筠性情敦厚,并没有多想,怔愣片刻后就答道:   “事关表妹性命,我娘也只是想尽力而为。”   温太太就点头:   “说的也是。”她话音一落,又若隐似无的道:   “不过若筠,你表妹毕竟也是女子,年岁又与你相当,你还没有成亲,男女大防应该要守的。”   “娘!”温献容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提高音量喊了一句。   “你这孩子。”温太太露出笑容,眼神却有些凌厉:   “我也只是提醒若筠,偏你护得紧。”   姚若筠心中一凛。   他在某一方面继承了柳氏的粗枝大叶,压根儿没听出来温太太话中意有所指。   此时听到温太太如此一说,他不免既是心虚,又感忐忑,猜测着:莫非温太太听了表妹之前的胡言乱语,所以才好心出言提醒?   想到这里,他有些羞愧不安,点头道:   “您提醒得对。将来我定会谨言慎行,注意分寸。”   温太太满意的点头,温献容却叹了口气,嘴唇动了动,无声的道:“傻子。”   话虽是这样说,她心中却有些心疼姚若筠,又埋怨母亲无端发这通脾气。   姚若筠敦厚,看不出来温太太的心中想法,她却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借着教训姚若筠,在指桑骂槐的发脾气。   温太太又说了几句,姚若筠一一答应,她心中舒服了,才笑着说自己的来意:   “今日是守宁的生辰,我们是过来看看她,也看看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   她发作完后,心中邪火一去,倒生出了些善心,终于想起眼前的人是自己未来的女婿,关切的道:   “你表妹好些了吗?听说她之前受妖邪冲撞,至今昏迷不醒。”   “还没有好。”姚若筠摇了摇头,毫无心机的将当日将军府中发生的事说给了温太太听。   温太太听到世子确实死而复生,却表白的是苏妙真,而非与姚守宁有所瓜葛,心中不免松了口气。   只是又听姚若筠说后来姚守宁因长公主喜欢而挽留,晚了一会回府,便道:   “公主与我们之间是不同的人,守宁又何必去强攀亲近呢?只会让人背地里说三道四,知道的,明白她少年心性,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攀龙附凤,对她名声有损。”   温太太说姚若筠时,他可以虚心接受,并再三保证。   可此时她说到姚守宁时,姚若筠终于听出了不对劲儿,脸色一下变了。   见此情景,温献容心中暗自叫糟,正欲开口说话,姚若筠却道:   “只要行得正、坐得端,心中没有鬼,又何惧他人闲言碎语?”   他这几句已经算得上顶撞,只是碍于温太太长辈的身份,而有所克制。   不过就算如此,温太太的表情已经不好看了,姚若筠却接着道:   “守宁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家都清楚,外人不清楚内情,便指指点点说闲话的,不过是庸人而已,又何必在意?”   他有些不高兴:“长公主为人爽朗,与我外祖父也有同门之谊,她喜欢守宁,才留她说话。”   “若是因为闲人的指点便疏远长辈,岂不是如了外人的意,伤了自己人的心?”   “……”温太太勃然大怒,维持不住脸上的笑意。   “娘!”温献容扯了扯她衣袖,大声唤了一句。   就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吹锣打鼓的声响,有个女人的尖利笑声传来,大声的喊着:   “喜事、喜事!”   声音像是从外头的街道传来,且听着像是有好些人,越离越近。   正在说话的几人俱都一愣,温太太大口呼吸,暂时忍下心中的气,却烦闷异常,恨不能立即告辞。   温献容见气氛僵持,不由向姚若筠使了个眼色,趁着母亲去往外看,拉了姚若筠,低声的道:   “对不起,我娘她不是有意这样说的。”   姚若筠收回注意力,看她一脸忐忑,不由道:   “我知道,我不会怪长辈,只是不愿搭理这些背地里说三道四的闲人。”   他正欲宽慰温献容的时候,那外头的队伍越走越近,女人声音远远传来:   “姚太太在吗?可给您道喜来了!”   “姚太太?”   温献容听闻这话,不由吃了一惊:   “原来是你家的客人。”   姚若筠满脸疑惑,良才打开大门,几人探头出去望,就见一队约七八人的队伍抬了不少东西,正浩浩荡荡往这边而来。   这些人中有人吹着唢呐,有人抬着礼箱,敲着铜钵,阵仗不小,身后跟了一大堆看热闹的人。   兴许是姚家大门紧闭的缘故,外头还围散着一些不死心的,想要拜见柳并舟的学子,所以这些人便转往后门而来,一路甚至吸引了一部分学子注意力,围了一大堆,一股脑的往后巷涌来,瞬间堵了个严严实实。   为首的一人是个身材矮小却又十分丰腴的婆子,约六十来岁,化了浓妆,穿了砖红袄子,下身配墨绿色长裙,如今十二月底,天气冷得屋檐的雾水都要结冰了,她却像是一路疾走后热得出了汗,拿出一方红色帕子,在手上扇个不停。   见到姚家后门敞开,那婆子大喜,连忙举着拿帕子的手招了数下:   “还不快些过来,我们是要拜见姚太太的。” ###第二百六十二章 打架了   “你们是谁?”   不等姚若筠开口,温太太先问了一句。   她有种不妙的预感。   那婆子一见屋中出来数人,又听温太太问话,见她长相和善,肤白丰腴。   穿着打扮非同一般,似是官太太的作派,温献容、姚若筠都跟在她的身边,顿时眼睛一亮,高喊了一声:   “姚太太!”   说完,她大声的回头骂:   “你们这些手脚不利索的懒鬼,慢吞吞的,没见贵人就在前面,还等什么呢?”   众人被她一骂,俱都加快了脚步。   姚若筠皱眉,问道:   “你们是谁?”   那婆子见他神色严肃,连忙快步上前,招呼着众人挑了礼物要进屋内。   姚若筠一见不妙,连忙将手往门框两边一撑,不让人进。   “你们到底是谁?”   他又问了一句,语气逐渐严厉,眼神有些防备,甚至示意良才关门。   “我们是来给姚家送好消息的。”   那婆子一见下人挤不进去,便索性自己挺胸上来,要往屋中挤。   她脸皮倒厚,欺姚若筠面相斯文,又是个年轻人,便要往他身上撞。   这个作派吓得姚若筠不轻,温献容急得跳脚,哪里能眼睁睁瞧着自己的未婚夫被其他人占便宜,当即头脑一热,拉开姚若筠,自己将那婆子往后一推,嘴里喝斥:   “你干嘛呢!不要动手动脚的。”   那婆子被推得一个踉跄,后退数步才站稳。   还来不及抱怨,抬头便见到温献容柳眉倒竖,怒染双颊,似是生了气,心中猜测她的身份,末了忍气吞声赔礼:   “姚小姐别生气,我们是简王府中的人,听闻今日是您的生辰,奉了简王爷的令,特地来为您庆祝的。”   说完,伸手往身后一指:   “您看,这都是简王送您的。”   “简王?”温献容被她一唤,知道这人恐怕是错认了自己身份。   她还来不及解释,又听这婆子说的一番话,不由面露疑惑,回头看了一眼姚若筠。   大庆传承多年,皇室之中王侯多不胜数。   尤其是近来各地王公进神都,这样那样的王爷,就是温献容一时之间也有些分不清。   倒是温太太,一听‘简王’这个名字,隐约觉得有些熟悉。   “什么简王?认都不认识,怎么无端来送礼?走错门了。”   姚若筠有些警惕,只想迅速打发了人离去。   “怎么能不认识呢?”那婆子脸上笑意不变,说道:   “前几日我们家王爷说,在定国神武将军府里见过二小姐,自此惊为天人,茶饭不思……”   她这话说得没脸没皮,惊得姚若筠一时之间竟忘了喝令她闭嘴。   “简王?”   温太太越听这些浑话,越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   “闭嘴!”姚若筠终于回过神,听这老婆子胡言乱语,惊怒交加:   “你不要乱说,坏我姚家名声,前两日我们去将军府吊唁,是全家同去,根本不认识什么简王,你要再是胡说,我要抓你见官去!”   “姚少爷不要生气,我们家王爷说了,既是当时不认识,后面多见面,自是认识的。”   那婆子被人骂了也不气,只笑嘻嘻道:   “一回生,二回熟,将来大家都好走动。”   “简王!”   在姚若筠与那婆子说话的功夫,温太太终于想起了这简王是谁!   此人在三十年前也算是名闻神都的一位人物,出了名的好色如命。   曾因为纳妾收房玩女人闹出不少风波,后被忍无可忍的王妃剪了命根子,当时沦为大庆笑谈!   只是这件事发生在几十年前,后来皇室嫌弃丢人,禁止人讨论,再加上事发之后,简王远赴封地不敢回神都,时间一长,许多人便渐渐忘了这么一号人物。   若非今日温太太撞上,恐怕都想不起这桩丑闻。   这样一个不要脸的人,此时竟会与姚守宁拉上关系。   温太太心中又惊又怒,甚至觉得自己此时站在姚家都嫌丢人!   “我们走!”   她沉下脸,此时拉了女儿的手,要拖她回去。   温献容下意识的拒绝,温太太发了火:   “我们不要掺合这淌浑水里。”   “娘,这人是谁?一来胡言乱语,我们……”温献容话没说完,温太太就厉喝:   “你管他是谁?这是姚家的事,与我们何干呢!”   “您不是姚太太?”那婆子一听温太太的话,先是一愣,接着又看了温献容一眼:   “那你也不是姚二小姐了?”   说完,又想往屋里钻:   “那我们要见姚太太,要跟她说一桩天大的好消息。”   姚若筠此时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儿。   家里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他哪里允许这队来历不明的人进屋。   今日是妹妹生辰,这婆子嘴里胡说八道,他也不愿放人进去气到姚守宁。   “不准进!什么简王,我们不认识,你速速离去,我爹是兵马司指挥使,若再不走,喊人抓你们!”   他这会儿死死将门撑住,那婆子撞来他也打定主意不让。   温献容被温太太死死抓住,只看那婆子往他身上挤,顿时气得双颊通红,恨得直跺脚:   “娘,您拦我干什么?”   “哎呀,这位少爷,我们自来,是有好消息告知姚家人。”那婆子见姚若筠耳朵通红滴血,却也寸步不肯让。   周围人逐渐围得多了,她便故意大声的道:   “我们家王爷对二小姐一见钟情,想讨她过门,这些都是贺礼!”   这话一说出口,众人皆惊。   温太太是听到‘简王’名讳时,就已经猜到不对劲儿,但真正听这婆子说出话后,心中依旧作呕,面露恶心。   姚若筠又惊又怒,气到极点,他瞪大了眼,怔了片刻。   那婆子面露得色:   “所以还不快快让开——”   “滚!”   姚若筠回过神来,大喝出声。   暴怒之下,他甚至忘了对方年纪不步,伸手用力一推。   那婆子‘噔噔’后退,‘扑通’一屁股摔落到地。   他推完了人,气得双眼通红,接着才自言自语:   “君子动口不动手,我是被逼的……被逼无奈的,儒圣人在上,一定不要生弟子的气。”   话是这么说着,他一双手却是抖个不停。   “哎哟?怎么打人了?”   那婆子摔落倒地,便拍腿大哭。   她想起来时简王吩咐:姚家出了个大儒,如今名满天下,是十分要脸的。   若王府中人到来,能进屋门便好说,若不能进屋,便令她大闹,闹得越凶越好,最好败坏姚守宁名声,使她嫁不出去。   这个色老头儿深知自己名声不好,又知道柳氏出身书香门第,怕读书人家臭规矩多,不肯卖女儿,便想以这样的方式将人弄到手。   姚家无根无基,姚翝父母双亡,也不是什么大门户的人。   柳并舟虽说是大儒,也展现非凡力量,但他倨才自傲,不肯归顺皇帝,早惹神启帝心中不喜。   自己就是闹他一闹,欺他姚家无人,事情闹得大了,神启帝手中的板子说不准是会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   ——简王活到这把岁数,年纪不小,脸厚心黑。   当年王妃闹得满城风雨,他都能苟颜熬过去,如今受皇帝训斥又算什么?到时被骂上一顿,他却能得到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女子。   好事!好事!   他打得如意算盘,吃准读书人家好脸面,因此在遣人过来时,就吩咐下人,要死皮赖脸,不怕闹事。   婆子摔落倒地,满地打滚,一面喊:“自己是简王府的人,来为姚二小姐庆生送礼。”一面又大骂:“姚家欺人太甚,大少爷枉为读书人,出手打笑脸人!”   她这一番胡闹,门前本来就围的人多,很快就引来了一大堆人看热闹。   温太太开始不想管这桩闲事,又心中不高兴姚守宁不懂规则引来灾祸,后见这婆子不要脸,越闹越来劲,胡言乱语污蔑女孩名声,还欺辱自己未来女婿,哪里还忍得——   当下便将女儿往丫环身上一推,自己上前劝那婆子:   “你不要在这里闹事——”   她话没说完,那婆子爬地起身,飞快冲她脸上一吐唾沫:“呸!”   那口水喷了温太太一脸,将她的体面规矩撕了个粉碎。   ……   柳氏在屋中准备稍后的道场法事事宜,过了一阵,却想起儿子去迎温家母女久久不归。   姚家又不大,这点时间,早该将人迎进家中了才对,莫非发生了什么事不成?   她眼皮一跳,一股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接着似是听到了外头若隐若现的锣鼓、唢呐声。   声音似是从后门方向传来,今日温家母女前来,好像就是从后门进来。   正有些怔忡间,突然见良才飞奔而来,一面跑一面喊:   “太太,太太,打,打起来了!”   “……”   姚守宁的脑海中浮出不妙的预感,她突然想到了早晨与姐姐聊天时,‘看’到的那一幕未知之事。   此时唢呐、锣鼓声正与那预知之事相吻合,显然预感已经发生。   柳氏听得云里雾里,但见良才一脸焦急,又听说打起来了,心中一跳,顾不得扔下两个道士,急急便要往外行去。   “娘,等等我。”   姚守宁总觉得事情与自己有关,她提了裙摆,姚婉宁也觉得不对劲儿,与柳并舟及曹嬷嬷等人面面相觑之后跟了上去。   柳氏急得上火,一面跑一面问:   “谁和谁打起来了?”   今日过来的就只有温太太母女,而姚若筠去迎接她们,至今未归,柳氏猜测——不可能是儿子跟人打起来了吧?   这个念头一浮现在她脑海中,都激得她后背发毛,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姚若筠是君子,不可能跟人动手,更何况对方还是他未来妻子及丈夫娘,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   “是,是世子!世子跟人打起来了!”   柳氏只觉得混乱,眼前发昏:   “世子?世子怎么来了?”   “世子和谁打起来了?”   姚婉宁听得不对劲儿,连忙追问了一声。   “世子和简王府的人打起来了。”   良才忙回。   “世子怎么和简王府的人打起来了?”   柳氏脑海里的血管‘突突’乱跳,只觉得这些讯息乱如线团,令她根本分不清。   姚守宁听到‘简王’二字,却想起了当日自己大病苏醒之后,听到附身在苏妙真身上的狐妖道:……名声败坏,最后嫁简王为妃。   接着长公主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老色、鬼……被王妃剪了命根子。   她脚步一顿,身体晃了两晃,胸口翻腾,觉得有些恶心。   “今日简王府的人吹锣打鼓上门,一番胡言乱语惹怒了大少爷。然后大少爷与人起了冲突,温太太为了护他,跟人打了起来。”   “……”   这话中的信息量太大,柳氏以手撑额,久久不语。   说话功夫间,几人已到后门前。   只见后门大开,外头看热闹的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一群陌生人被打倒在地,地上还有散碎的箱子等,里面装的布缎、杂物被撕了出来,此时身穿黑氅,本该鹤立鸡群的世子在哀哀直叫的人群中蹦来跳去,嘴里大喊:   “玩捉迷藏喽!”   喊话的同时,手中提着长剑挥舞,劈破空气,发出‘呜呜’声啸,直打得几个身穿家丁服的人满地滚:   “躲起来,快躲起来!”   话音一落,他将长剑一收,神色严肃,接着他一条腿点地,另一条腿一收,足尖点膝:   “看我金鸡独立!我打!”   说完,又一剑劈打出去,打得一个躺在地上身穿红袄的老婆子如垂死的鱼,‘嗷’的嚎了一嗓子,又弹跳起身:   “救命——救命——”   这就像是一场闹剧!   温太太头发散乱,没了平时沉稳、庄重的模样,那身衣裳也被撕得松松垮垮的,还面带恚怒,姚若筠站在她身侧,安抚着她的脾气。   “……”柳氏的脚晃了晃,觉得头有些发晕。   “怎么回事?”   她快步过来,目光往外看了一眼。   世子这会儿‘疯’的厉害,正追着几人打个不停。   期间有人想跑,跟在陆执身侧的罗子文、段长涯便都出面,嘴里一面劝着世子,一面却借机将几人踩倒在地,使其难以逃出去。   偶尔有人撞到倒地的锣鼓,发出‘哐哐’的响声。   柳氏看着远处人指指点点,感觉头胀眼疼。   “世子,世子没事吧?”   她扶了扶额,有些胆颤心惊的问。   当日陆执死而复生那日,柳并舟斩除邪祟后,看他当时的样子,分明已经恢复了。   事后柳氏也问过父亲,确认世子的妖蛊暂时被压制,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再发疯才对。   但柳氏这会儿看他蹦来跳去,嘴里念着戏文打人,像是疯得不轻。 ###第二百六十三章 算了吧   “打人啦!打死人啦!哎哟!哎哟!”   那身穿红袄的婆子头发被扯乱了,被陆执以剑作棍,打在腿上、手上,钻心的疼。   她要想起身逃跑,但前有罗子文、段长涯二人挡路,后有陆执追打,一时在姚家门前被驱赶得团团转,如无头的苍蝇。   远处众人在看热闹,只是从一开始看姚家的热闹,后面变成了看陆执的热闹。   “……定国神武将军府……”   “听说世子发疯了……”   “……死而复生。”   ……等种种闲言碎语不时传入众人的耳朵,陆执只当充耳不闻。   柳氏觉得自己的脑袋一抽一抽的疼,尤其是她转头看到温太太的时候,就更加头疼了。   她向姚若筠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问问将军府的人情况,自己则是向温太太走了过去,伸手将她扶住。   “温太太……”柳氏一上前,温献容便让开半步。   柳氏的手掌一碰到温太太胳膊,便感觉她身体都在抖。   除了她头发散乱之外,她脂粉有些晕开,脖子一侧有两条细长的伤口,有点点殷红的血迹渗出。   “这是怎么了?”   她拿了帕子,想去替温太太擦脖子上的血珠,温太太将肩膀一缩,下意识的躲过。   此时的温太太不见平时的架子,反倒掩饰不住的怒容。   她身侧的孙嬷嬷抢先开口:   “还不是那遭瘟的婆子……”   孙嬷嬷以护崽的姿态挡在温太太的身侧,将简王府派了人大张旗鼓上门来闹,后温太太气不过上前与她理论的话说了。   “守宁毕竟也算我看着长大的,自然不能与简王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温太太自己伸手去摸伤口,疼得直吸凉气,又气恨的道:   “那简王是什么样的人物?一把年纪,当人祖父都嫌老了,半点儿不知羞。”   柳氏的脸色铁青,拳头握了又握。   她在南昭长大,进入神都的时候,简王的事已经过去了多年。   平日姚家的生活圈子离王公贵族又远,偶尔听人说些闲话、八卦,也说不到几十年前的事去,大庆王侯又多,初时听到‘简王’这号人物,竟完全不知道。   但温太太所说的‘年纪大’、‘打守宁主意’柳氏却听懂了,她心中一股无名火‘轰’的就蹿上来了!   “什么!”   柳氏一声大喝,当即什么头疼、烦恼全都忘了,眼里只能看到那些被陆执打得满地滚的人,眼中喷出怒火!   “竟然敢羞辱我的女儿!”   她目光四处转悠,姚守宁一见此景,就知道她娘要打人了!   柳氏虽说出身书香门第,可嫁的是武夫。   跟姚翝打交道久了,觉得有时跟有些人讲道理确实不如动手好用!   门后搁了一把长长的大扫帚,是以细长竹条缠成,以木棒捆住,柳氏怒从心中起,恨从胆边生,提起扫帚就加入战局之中!   她提了扫帚冲出去就劈头盖脸的乱打,半点儿不讲武德。   陆执装疯打人,心中自是有数。   他从小习武,手上力道极重,为了不出人命,都是往人腿上、手上招呼。   而柳氏心中极恨,出手全无章法,打的不管是不是脸,反正乱打了再说。   两人相互配合,一个专打脚,一个则是打脸、头,而罗子文、段长涯两个长随则负责拦人,直打得简王府的人鬼哭狼嚎,满地打滚起不了身。   “……”   温太太被柳氏举动吓了一跳。   她平日见柳氏行为、举止虽说有些高傲,但也是讲规矩的,从未见过她打人时的这彪悍一幕。   此时见柳氏挥得扫帚‘嗡嗡’作响,打在皮肉上发出‘砰砰’声音,既感出了一口恶气,又觉得有些怵。   温献容眼睛发亮,痛快道:   “该打!”   “哎哟……哎哟……”简王府的人抱头鼠蹿,不停痛呼。   罗子文、段长涯喊:   “世子,世子,你快醒醒——咱们回家该吃药了——”   “妖怪!哪里走!”陆执全当没听到,一脚将一名长随踢倒在地,长剑套着剑鞘,用力往他大腿一杵——   “啊!”那人发出撕心裂肺惨叫,直喊:   “骨头断了,骨头断了!”   ……   现场一片闹剧,姚若筠深怕老娘吃亏,连忙也紧跟上前。   姚婉宁眼珠一转,喊道:   “娘,您先将世子护住,别让世子受伤了!”   柳氏闻弦歌而知雅意,纵然心中怒火如焚,却依旧咬牙切齿的喊:“世子没事吧?我来将这些无赖赶走!”   她十分勇猛,拿出当初打‘河神’的劲头,打得简王府的人捂脸抱手。   姚守宁觉得心中那口恶气随着柳氏打人而出,她见世子嘴里唱念有辞,心中狐疑,不由跟在姚若筠身后,靠近陆执:   “世子,世子——”   她声音被柳氏等人的喊声及哭嚎声淹没,唯有离她最近的陆执听到了。   “妖怪!妖怪!”陆执喊了两声,踢了一人两脚,侧身一转,靠近姚守宁身侧,与她头脸相并:   “今晚我来寻你,出门探墓。”   他开始胡言乱语,姚守宁还真当他再度发疯,此时听他口齿清晰,又说出了这样的话,显然是在装疯卖傻了。   她心下一松,飞快点头,来不及说话,就听陆执又道:   “晚上见面时再说。”   他话音一落,接着将长剑一收,弯腰往地面一抓,将那瘫软在地上的人如提鸡崽一般拎了起来:   “我抓到妖怪了!”   说完,提起人往段长涯的方向一扔:   “我要将妖怪送入镇魔司之手!”   那人被摔得七荤八素之间,正浑身疼痛难忍,接着听到陆执的话,顿时吓得魂飞天外。   剩余的人一见不妙,连忙大喊:   “我们是简……”   不等他们将话说完,柳氏抡起扫帚,一把将人拍倒在地,剩余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有了陆执等人帮忙,柳氏打了人出气,柳并舟含笑收拾善后,令人取了绳索来,将这些闹事的人按世子所说,一一捆上,将给他们带走。   围观的人看了一波热闹,各个摇头晃脑,叹息着定国神武将军府完了。   ……   事情一了,姚家下人出面驱散看热闹的人群,良才机灵的将屋门掩上,柳氏收了扫帚,气喘吁吁:   “先进屋再说!”   温太太犹豫半晌,按着脖子,似是下了决心一般,站着没动。   “娘——”   温献容见此情景,有些焦急,催了她一声,见温太太转过了头来,她目光闪了闪,看着母亲道:   “我们来都来了,有什么事,先进屋再说吧。”   “对,先进屋坐,您脖子上有伤,家里正好也有大夫。”   姚若筠也跟着劝了一句。   苏妙真昏睡未醒,柳氏担忧她,这几日请了大夫留在家里,一直都没有离开过。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劝。   就在这时,姚守宁察觉到温太太的目光似是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她转头望去,就见温太太的眼神里带着一丝遗憾,又像是有些解脱,再看姚守宁的眼神,竟比从前多了几分真心和温和。   姚守宁不明就里,下意识的往柳并舟看去,却见他微笑摇头,像是对眼前的一切早有了解,并不见慌乱之色。   外祖父真是有大将之风!   姚守宁心中暗赞,更觉得外祖父神秘莫测。   温献容还在满脸央求的盯着温太太看,温太太却并没有理她,而是深吸了一口气,令孙嬷嬷拿出早为礼物:   “今日是守宁生辰,我们才过来走了这一趟。”她挤出笑意,脖子上火辣辣的痛,使她表情显得有些勉强:   “知道你家近来事多人忙,又哪里还敢打扰呢?反正两家离得也不远,将来得空的时候再进去坐就行了。”   她这样一说,柳氏就是再傻,也听出她言外之意了。   “娘!”   温献容急了,大喊了一声。   若是先前的时候,温太太见她这样不懂规矩,定会发怒。   此时听到女儿喊自己,她只是微微一笑,握紧了女儿的手,温声的道:   “献容别闹,有话我们回头再说。”   柳氏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也不看孙嬷嬷手中举的东西:   “既然这样,我们也不强留客了。”   说完,她唤姚若筠:   “附近人多,你领了良才,亲自将温太太与献容送回去。”   姚若筠也察觉到了大人之间气氛的不对,闻言点了点头。   这下温太太倒也没有推辞,只是扬了扬下巴,示意孙嬷嬷将东西递过去,柳氏站着没动,曹嬷嬷一见此景,忙上前将东西接过。   柳氏这才道谢,温太太也坦然承受了。   屋门打开之后,外头的人还没有完全散开,有人在喊‘柳大儒’。   众人也不理睬,姚若筠护送着温家人离去,等到房门重新关上时,柳氏的脸色一下便难看了。   少了打闹的人,温家的人又离开之后,原本吵闹无比的后门一下安静得有些诡异了。   她心中烦闷,看了一眼女儿——只见姚守宁皱着眉头,一副若有所思之色,仿佛压根儿没有意识到温家人的态度。   温献容离开的时候,她还快乐的向这位未来的嫂子挥了挥手。   柳氏一扫先前打人时的勇猛,像是力气用尽般,肩头一垮:   “这下可算将温家得罪了。”   “怕什么?”   答话的是柳并舟:   “这不正如你意么?”   知女莫若父,柳氏心中的打算,柳并舟也清楚。   柳氏苦笑了两声,说道:   “爹说的也是。”   温太太来前,她还在苦恼姚守宁的婚事,要怎么跟温太太提及,两家约定作罢的事。   如今从温太太的态度看来,这件事情恐怕不用她再提,自然便不了了之。   “可我还是不甘心。”   人都是这样。温景随再好,可柳氏也无法忍受自己的女儿被别人挑剔、嫌弃。   “贪心。”   柳并舟摇了摇头,抚了抚自己垂及胸前的银白胡须,笑着说道:   “我们家守宁乖巧可爱,将来大有作为,这桩姻缘结不成,证明两人无缘,此时断了也是好事。”   姚守宁懵懂未知,她还在想世子跟自己约了晚上见面一事,不知道怎么话题又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柳氏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见她这未开窍的样子,有些怀疑:这个女儿傻呼呼的,怎么就知道自己喜欢上了世子?   她忍下心中的念头:   “希望如此。”   姚婉宁听着长辈说话,又笑眯眯的看了姚守宁一眼,目光往后门的方向移了过去。   房门已经关上了,先前大闹此地的世子等人也离开了。   姚家住的地方又不是什么观光胜地,世子一行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此?   恰好今日又是妹妹生辰,恐怕世子是特意来此,看到了简王等人,问清缘由之后才出手的。   “娘,外祖父说的对。守宁年纪还小,急什么呢?”   她抿唇笑:   “守宁性格好,又有外祖父在,没了温太太,将来也会有其他更适合守宁的人。”   趁着众人先前打闹的时候,她问了温献容始末,知道简王府的人来意。   世子为了替姚守宁庆祝生辰而来,得知简王府的人来讨她,必定恼怒生气。   只是若就此驱赶人,对姚守宁名声有碍,恐怕会惹人闲言碎语。   因此世子顺势装疯打人,将众人的注意力引走,装疯捆走了简王府等一干人,把事情处理得十分干净。   再联想到之前姚守宁提过世子不允许她说亲,姚婉宁猜测陆执恐怕在与妹妹相处的过程中,已经对她倾心却又不自知。   想到这里,姚婉宁既是开心,又有些不舍。   开心的是,她如今身缠‘河神’的烙印,未来如何不得而知,能活到几时也不清楚,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家人。   而家人之中,爹娘不用她担忧,两人夫妻恩爱,姚家家境也算殷实,自己早年身体孱弱,就算突然死去,时间一长,柳氏应该也能接受这个现实。   父亲向来沉稳、冷静,便如家中的定海神针,有他在,娘必能走出伤痛阴影。   外祖父身为大儒,身手非凡,活到他老人家这把年纪,许多东西总会看破的。   再者说了,姚守宁提到的‘应天书局’中,柳并舟也承认了曾在书局上认识了一位朋友,从那朋友口中得知了许多未来会发生的事。   说不准,说不准她死于‘河神’一案的事,外祖父他老人家早就得知……   至于大哥,他知书达礼,与温献容已经定下了婚约。   温家小姐聪慧大方,与大哥早有情意,自己母亲也不是性格苛刻的人,将来成婚之后,大哥定是家庭和睦,父母慈爱,儿孙孝顺的情景。   唯一令姚婉宁有些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的妹妹。   以前温、姚两家有默契的时候,她便有些担忧。   温景随样样都好,可他有一个不太容易相处的母亲,以及严厉、古板的父亲,她总是害怕姚守宁嫁到温家会受不了那个氛围。   现如今倒是好了。   姚、温两家的亲上加亲眼见是结不成了,而世子哪怕还没有意识到,却已经表露出对姚守宁有意的心。   若将来世子与姚守宁之间彼此有意,以长公主性格,必会善待姚守宁,妹妹的日子恐怕会比嫁进温家更加舒心。   只是有些遗憾,那一天她不知还在不在,能不能看到妹妹出嫁时的情景。   想到这里,姚婉宁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第二百六十四章 生埋怨   姚守宁似是没心没肺,全然没将先前的闹剧放在心上。   大女儿倒是温言宽慰,可柳氏还是无法全然安心。   她想到了先前疯疯癫癫的世子,也不知世子这妖气几时能清除干净……   “希望上天保佑,让我的女儿顺顺利利。”   柳氏长长的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姚婉宁,最终喃喃应了一声。   而此时另一边,姚若筠送了温家人回去,正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温太太唤他:   “若筠……”   他转过身来,神色间带着几分疑惑,令得温太太有些不忍。   姚若筠是个性情敦厚的孩子,温太太对他向来都是很满意的,此时她要说的话,可能会使这个孩子伤心。   可她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再想到先前姚家后门发生的那一场闹剧,咬了咬唇,心中一狠:   “若筠。”温太太理了理自己的头发,露出温和的笑意:   “你回去也好好的劝劝你娘,让她不要生气。”   姚若筠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温太太又道:   “简王府的人不要脸,我们何必跟这样的人一般计较呢?守宁乖巧可爱,长得又出色,将来要找夫家,凭借柳先生的声名,多的是人排着队挑选……”   “可是……”   姚若筠闻言,心中一惊。   他先是下意识的想要反驳,欲提及姚、温两家的口头约定,可话没说完,就听到温献容惊怒交加的喊了一声:   “娘!”   “你这孩子,怎么今日毛毛燥燥的。”温太太轻描淡写应了一声,又不痛不痒的教训了女儿两句。   刹时之间,姚若筠一下就明白她的心意。   他只是性情好,不是一个傻子。   此时温太太话中的意思,分明是要他给柳氏带话,暗示两家亲上加亲的事就此作罢,从此男另娶,女另嫁的意思。   他的脸色一下变得十分难看,若非面前的人是个长辈,温献容也一脸为难之色,他恐怕当场就要拂袖而去。   “我明白了。”他强忍怒火,点头应了一声:   “回头我自会跟我娘提起。”   温太太见他应答,心中如同一颗大石落地。   事情圆满解决,她再想起姚守宁时,便没了以往的挑剔与苛刻,反倒有些怜惜:   “你也好好宽慰你妹妹一番,简王本来就是浑不吝的性格,神都城的旧人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德性。今日又有世子意外打岔,就是有人嚼舌根,事情也会很快过去。”   温献容神色怔呆,双目含泪,几乎不敢去看姚若筠的眼睛。   “我明白,多谢您的提醒。”   姚若筠神情木然,说完这话,又看了温献容一眼,想要安抚她几句,说‘事情与她无关’这样的话。   可看温献容满脸难过,又有温太太在一旁,他便忍下心中的念头,决定之后再托人代话便行。   他告辞离开,温家的下人关了门,温献容便随即发作:   “娘刚刚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没有规矩!”温太太听她发怒,不由喝了她一句。   “你明知道守宁性情天真无邪,也知道我们两家有口头婚约,如今正是她被人为难的时候,您这样不是落井下石吗?”   温献容平时在母亲面前收敛着真性情,此时愤怒之下却忍无可忍:   “我与若筠还有一年多就要成婚,你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岂不是让我为难?将来姚太太会怎么看我?”   她越想越气,把心中的不满一股脑的说给温太太听:   “甚至你还故意让若筠带话,你就不怕将来我嫁去姚家,夫妻感情离心?”   “小姐……”   孙嬷嬷看她发火,不由有些吓到,轻声哄着她:   “你有话跟太太好好的说。”   “你让她说!”温太太从来没被女儿如此指责,此时听她发火,既是有些羞恼,也有些不大自在:   “女孩儿家家的,大庭广众就发脾气,真是没有规矩……”   刚出了这种事,温太太竟然口口声声还是规矩!   温献容心中既是觉得悲凉,又觉得无语。   她突然有些羡慕姚守宁。   以往就羡慕她。   柳氏为人虽说强势,可不是不讲理,她极其护短,虽说偏心长女,可也不像温太太这样的笑面虎,说话做事处处拿捏规矩。   今日简王府的人上门闹事,柳氏出来之后没有找女儿麻烦,而是提了东西就打别人。   若事情落到自己头上,温太太纵然会怨恨他人,但说不定首先便是怪女儿不大安份,招惹了简王这样的浑人。   这样一比较之下,她就更加生气:   “娘如果讲规矩,就不应该今日做这样的事。”   “我做了什么事?”温太太有些气恼,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   “你大哥有远大前程,名声清白,不应该卷入这样的麻烦里。”   “可是守宁是无辜的!”温献容大声的道:   “娘也说了,简王自己就是个卑鄙无耻的人,人家闹事,怎么能怪她呢?”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温太太也恼了,答道:   “若她不去将军府,又怎么会见到简王这样的人?”   “娘说这样的话又是什么道理?不怪简王那种为老不尊的人,反倒怪别人不应该遇上这样的人。”温献容既是难过,又觉得不甘:   “再说守宁去将军府又有什么错呢?当日姚太太在西城出事,是世子救了她的命。后面姚家出事,也是将军府帮忙捞人。”   世子当时传出死讯,于情于理姚家人都应该去。   这个事情中,姚守宁又没有任何的错,错的明明就是简王这个老色胚!   “您之前不喜守宁与世子传闻,总觉得一个巴掌拍不响,可您今日也看到了,世子发疯不是假的。”   她满脸失望:   “娘明明知道,守宁不是那样的人,传闻未必尽信,可您还是因为这些消息而决定毁约。”   “……”温太太被她说得哑口无语,半晌才道:   “你大哥与守宁本来就不是良配。”   现在想来,她不喜欢姚守宁活泼的性格,觉得不太庄重。   再者说了,姚守宁太过美貌,纵然她无心,也会招来祸患——今日简王府的事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那也不应该借题发挥,而是堂堂正正说清楚。”温献容没有否认母亲的话,只是正色道:   “您也教导过我们,不要行小人之举。”   可惜温太太大道理都懂,涉及到自己亲生儿子时,却又不愿落人口舌,想占据道德至高位。   她不喜欢姚守宁性格,又觉得自己儿子是人中龙凤,可挑选更好的大家闺秀。   偏偏她不好意思言明,怕让人指点自己背信,所以便借着今日这一场闹剧,把事情推给姚家,仿佛是姚守宁的错,她才被逼无奈的断亲。   “我不要你来教导!”   温太太被女儿一通说,面上哪里还挂得住,当即斥了一声:   “就算没有今日的事,守宁跟世子之间的传言已久,我打退堂鼓有什么不对?”   她不快的道:   “当日妖邪现世,你大哥去姚家拜师那日,守宁就出了门。”   温太太又道:   “她柳氏不说,但我猜人可能去了将军府,这种情况下,人家心都不在我们温家这边,我们强求又有什么意义?”   温献容说不出的失望,摇了摇头:   “您也知道,守宁去将军府,可能是与妖邪有关。”   她近来找姚守宁玩耍的时候不多,但从世子中邪发疯,再到姚家妖邪现世,多少猜出了些端倪。   “如果娘觉得守宁与世子走得太近,您可以直接了当的问,而不是每次借故试探,既是不满,又装大度。”   “你闭嘴!”温太太被女儿教训得面上挂不住,直接喝斥:   “总而言之,这桩亲事不了了之。本来就是双方口头约定,又没过八字,也没下聘,如今只是说清楚,以免耽搁别人而已,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   说完这话,她不敢去看女儿的眼睛,匆匆忙的别开头:   “我也知道守宁无辜,但你大哥将来会入仕,你也看到他自小苦读,是多么用心,我又怎么忍心他将来因这些事,受人非议?”   她爱惜儿子至极,舍不得污了儿子名声,便宁愿自己来做这些事。   “是我对不起守宁,将来若姚家有事要我帮忙,我定尽当全力,绝不会推辞。”   话说到这个地步,事情已经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温献容喃喃道:   “娘只想着儿子,却没想过女儿将来日子会过成什么样子。”   她噙着眼泪低垂下头,‘呵呵’笑了两声:   “说是为了儿子,还不是为了自己。”不等温太太说话,她又道:   “不然真要是为了大哥好,怎么不问问大哥自己的意思?”   温景随喜欢姚守宁,甚至为此将姚家亲戚数代都调查得十分清楚,摸清姚守宁喜好,就为了想要讨她欢心,深怕自己将来出了差错不如姚守宁的意。   偏偏温太太自以为是,不顾儿子心意,强行做决定,末了还说都是为了儿子好。   若温景随知道她的举动,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你——”   温太太被她的话气到,正欲说话,温献容终于不掩饰自己的真性情,脆声道:   “真想早点嫁去姚家,不要管家里这摊烂事,我可太喜欢跟姚太太相处,有事说事,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   以往这样的话她是不敢说的,说了就会被温太太骂她‘不知羞耻’。   她以前羡慕姚守宁有话就说,此时自己也这样大声说出心中想法了,才觉得心中爽快无比。   “你真是不知羞耻!”   温太太目瞪口呆,温献容一不作二不休:   “我羞什么?若筠是我未来丈夫,喜欢他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一句话顶得温太太嘴唇哆嗦,指着她半晌,才颤声道:   “你给我回屋,抄写《戒言》、《慎行》!”   温献容的心里涌出一个念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与守宁同病相怜。   两人是闺中好友,她时常听姚守宁诉苦被柳氏罚抄书。   相较之下,温献容表面温和顺从,温太太一向以女儿为傲,自然是极少受罚——如今可算是体会到姚守宁的感受。   “抄就抄。”   温献容转身离去,温太太气得直抖,指着女儿背影:   “反了天了……”   ……   温家母女这边翻了脸,而姚若筠回了姚家之后,看着两个妹妹都在,便忍了满腔怒火没说,直到午时之后,找了个空闲,才将温太太的意思跟柳氏说了。   柳氏对这个结果早就料到,只是没想到温太太竟不敢自己将拒绝的当面说,而找了自己的儿子来提,心中对她印象不免又差了许多。   “娘……”   姚若筠见柳氏面色冷淡,不由担忧的唤了一声:   “守宁那边……”   两家欲亲上加亲的事儿不是秘密,姚守宁自小便清楚将来可能会嫁入温家,如今陡生变故,姚若筠怕妹妹脸上挂不住。   柳氏就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你妹妹的心不在温家那边,婚事退了也好。”她脸上露出嫌恶:“她这脾性可不好相处,为人近于苛刻,守宁若真嫁过去,恐怕要吃苦头。”   她叹了口气:   “我以往总想着景随出色,却忘了嫁人之后总是避免不了要与婆婆朝夕相对的。”   而姚翝无父无母,柳氏嫁人之后万事都自己作主,便疏忽了这一点。   如今想通之后,便不再觉得遗憾,反倒觉得豁然开朗了许多。   姚若筠想起温太太那张笑眯眯的脸,也点了点头。   姚守宁总觉得家里气氛有些不对,大哥看她的眼神带着些怜悯之色,仿佛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莫非是因为简王来闹过?   她倒没往温太太身上去想,只猜测姚若筠是怜悯她遇到这桩恶心事了,反倒找了机会安慰了大哥几句。   白天的时候家中请了道士开坛作法,一整天时间很快过去,苏妙真并没有苏醒的迹象。   柳氏强打精神掏出银子送走了两个道士,等人一走,她肩膀一垮,脸上露出疲倦之色。   姚翝回来的时候买了不少酒菜,曹嬷嬷拿到厨房烹煮之后,一家人坐了两桌。   本该是热闹无比的情景,但姚守宁半点儿没有过生辰的自觉——她还想着世子白日时与她说的话,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的。   而其他人也是各有心事,柳氏与姚若筠为了她的婚事而烦;姚婉宁抚着肚子,忧心忡忡。   苏庆春原本是生苏妙真的气,如今姐姐受妖气所害,昏睡不醒之后,他又替苏妙真感到担忧。   唯独最放松的,反倒是柳并舟。   众人各自用膳之后,静默了半晌,柳氏见姚守宁一晚心神不宁,便叹了口气:   “今日闹了一天,守宁与婉宁先回屋歇息算了。”   她不知道女儿与世子有约之事,只当姚守宁在为简王的事烦忧。   姚守宁松了口气,应了一声,与姐姐一道站起了身来。   两姐妹向长辈告辞,相互扶持着出屋。   今夜乌云遮月,寒风‘呼呼’,可见明日不是一个好天气。   姚婉宁一踏出屋门,寒气袭来,只觉得脸上、手上针扎似的痛。   她呵出的热气化为白雾,冻得直将脸往斗蓬内缩,身后清元、白玉要上前来扶她,她摇了摇头,拉了妹妹的手:   “我与守宁说说话,你们先走。”   两个丫环应了一声,便先回屋准备热水等洗漱之物。   冬葵未被打发,提了盏灯远远的照亮,留了两姐妹在后面慢悠悠的走。   “今日这样一闹过之后,你与温家的事恐怕就要算了。”   姚婉宁挽了妹妹胳膊,轻轻的道。   她年纪长了两岁,但身段娇小瘦弱,站在姚守宁身侧,仅及她耳畔罢了。   姚婉宁说话的时候,将头轻轻一偏,靠到了妹妹肩头上:   “你觉得遗憾么?”   “有什么遗憾的?”   姚守宁有些吃惊,接着反应过来:   “原来今日大家看我的原因,是因为这个。”   她想起父母的眼神,及大哥数次欲言又止的神态,不由失笑:   “算了就算了,反正我也只是听娘的安排罢了。”   以前柳氏的安排她习惯性听从,而今她答应了陆执,在他未定亲前,也不能先定亲。   若温家因为今日简王这样一闹而生出双方亲事作罢的念头,对姚守宁来说倒是再好不过,省了她向柳氏多嘴的功夫。   她有些庆幸:   “如此也好,世子至少不会怪我。”   “若世子没怪你呢?”姚婉宁试探的问:   “如果世子没有跟你提过,不允你定亲的话,你觉得遗憾么?”   “没有如果。”姚守宁有些意外的转头,看了一眼姐姐,接着摇了摇头:   “我答应了世子,就不会反悔的。”   “答应了又如何?这世间信守承诺的人不多,反复无常的小人才是多数。”姚婉宁嫣然一笑,觉得与妹妹这样的闲聊十分有趣,故意拿话来逗她。   “那不一样的。”姚守宁认真的道:   “长公主安慰我,说世子中妖蛊一事,是因为他生来带大气运,本身就会受到妖邪的觊觎。”   她将自己与朱姮蕊说过的话此时讲给姐姐听,话音一落,姚婉宁的眼中便似是蒙上了一层温柔的薄雾,似是对长公主的话感到满意极了。   “所以公主让我不要在意,说就算世子没有救我娘,他迟早也会受妖邪盯中的。”   “对。”姚婉宁点了点头:   “长公主恩怨分明,性格又光明磊落,她这句话说得不错。”   “但是姐姐……”姚守宁低声道:   “凡事没有如果。”   她神色认真,远处灯笼照出朦胧的微光,夜色下,她的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像是两颗洗净了尘埃的明珠:   “世子就是因为救我娘而中蛊的。他为人虽说小心眼,性格又很记仇,还有些幼稚……”   姚婉宁怔了怔,听她数落陆执缺点,嘴角边的笑意便慢慢的掩饰不住,却并没有开口打断她的话。   “可他嘴硬心软,人又不失善良。他救了娘是不争的事实,我怎么能当没有发生过?”   长公主所说的假设,那是她深明大义,所以出言安慰。   “如果我也以此话作挡箭牌,自此心安理得,那我便不知所谓了。”她摇了摇头,说道:   “世子因妖蛊影响,数次受制于妖邪之手,每次发疯之后名声尽毁。”   说着说着,她就有些难过:   “他说以前神都城中不少大家小姐见了他便走不动路,但那天吊唁时,以往追着世子跑的楚家大小姐一见世子,便如见了鬼一样,转头功夫就溜得不见影了。”   “……”   明明十分悲伤的事,可姚婉宁听她说来却几乎要笑出声了。   姚守宁却还没有察觉,仍一脸怜悯:   “世子这么惨,他又小心眼儿,怎么可能允许他在未成婚前,便见我定亲呢?”   姚婉宁忍笑点头:   “嗯嗯嗯,你说的对。”   “所以没有如果,我答应了世子,就不会反悔的。”   她说这话十分坚决。   才刚满十六的少女,这两个月以来褪去了以往的天真幼稚,变得沉稳了许多。   姚婉宁有些感慨的看着妹妹,既感骄傲,又有些不舍。   不过她还有些事想要问清楚,因此又道:   “那除开此事不谈,你对温家大哥印象好吗?”   “好啊。”她虽不知道姚婉宁为什么这样问,却仍是毫不犹豫点头:   “温大哥是献容的大哥,又是好人,之前我打听应天书局的时候,他帮了很大的忙,我很感谢他的。”   更何况双方彼此将来都是亲戚,“大哥成亲之后,温大哥也是我们的大哥,他又拜了外祖父为师,两家更亲近……”   “我是指你对他个人的印象。”不等妹妹说完,姚婉宁便将她话打断。   姚守宁就道:   “他也很好啊。他聪明又厉害,读书也好,娘也时常夸他。”   她说得虽多,但神色坦然,眉宇间不见半分少女羞涩。   姚婉宁试探着问:   “那你觉得,若是今日的事情没有发生,将来你与他要是成了婚,你会觉得高兴吗?”   她这话一问出口,姚守宁顿时皱了皱眉头,沉思了片刻。   她是认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隔了许久,才略有些谨慎的道:   “我觉得不是很高兴。”   姚守宁靠着姐姐,小声的道:   “许多时候,娘骂我时,都说温大哥如何如何,让我不要行差踏错,将来被他听到了……”   说这话时,她皱起了眉头:   “我说什么话,娘都觉得不妥。做的事,娘也觉得不能让温大哥知道我这样不庄重。”   她与温景随相处的时间不多,对他不大了解,但柳氏数次三番的数落她,却让她对于跟温景随之间的婚事产生了几分抵抗的心情。   今夜如果不是姚婉宁问起来,恐怕她自己都没察觉。   此时说起这个话题,她就接连抱怨:   “上回你跟娘去看孙神医时,我留在望角茶楼,听了说书先生的故事,讲了两句话也被娘教训,姐姐也是听到的。”   她小声吐槽:   “动不动就是别让温大哥知道了,以免嫌弃我。”   “既然会嫌弃,那就证明不是良缘了。”   被柳氏数落就已经够惨了,将来若是成婚,还得被丈夫数落——姚守宁想了想,用力摇头: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婚事没了就没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我娘呢   姚婉宁听妹妹不停的碎碎念,一时之间觉得有些新奇有趣。   姚守宁向来活泼可爱,仿佛心中没有烦恼似的,以往她还十分羡慕过。   可此时听她娓娓道来,也知道她无忧无虑的笑容下也掩饰着自己的烦恼。   只是那时自己受苦于身体、病痛的折磨,以至于忽略了家人许多,对于妹妹的了解,也只是浮于表面罢了。   姚婉宁怅然若失,心情有些低落。   觉得自己这一生实在奇怪极了。   前十八年,她困守闺中,饱受病痛的折磨,而后这几个月,却又因喝下‘神药’,而被‘河神’打下烙印,虽行动自如,却能活到几时都不知道。   “对了。”   正当姚婉宁神色怔忡之间,姚守宁说道:   “今夜世子约我出门,再查‘河神’下落。”   她说这话时,目光落到了跟在姚婉宁身后那尊高大而沉默的黑影上。   提到‘河神’二字时,姚守宁的心紧紧一缩。   但她猜想得没错,这个托着姚婉宁走的‘河神’应该并非本体,对她的话半点儿都没有反应,仿佛一尊泥塑的人偶。   “什么!”   姚婉宁身体一震,满腔愁绪被她这话震了个稀碎:   “你们还要出门?”   她并没有问这两人是几时约好,毕竟世子今日白天才来过,当时情况混乱,这两人趁机说一两句话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对。”姚守宁点了点头,跟姐姐道:   “你的情况危急。”她目光越过姚婉宁,落到‘河神’身上,直言不讳:   “但我总有预感,姐姐,这件事情并非没有回旋余地的。”   她的力量逐渐在强大,预感远胜以往许多。   天眼一开,在姚婉宁的身上,她看到了那漆黑的浓雾,仿佛重重死气将自己的姐姐包裹。   但在绝境包围之中,她又仿佛感应到了一线生机,好似蕴藏在那浓雾之中,等待着她去寻找属于姚婉宁的生路。   “你相信我,我可以救你一命的,姐姐。”   她伸手将姚婉宁的手掌紧紧握住。   姚婉宁的手冰凉而柔软,不知是因为对未来的忐忑、对妖怪烙印的害怕,还是因为她的话,而微微在颤抖。   姐妹俩掌心相握,一个温暖而坚定,一个冰凉而颤抖,在这一刻温度相互传染,仿佛心意相通。   就在这时,姚守宁的眼前异象再现:   眼前景物一扭,她心急如焚,怀里似是抱了一物,破开迷雾,撞入一个陌生的世界之中。   有人正在远处等她,那人影十分高大,见她的刹那,便迫不及待将她怀里的‘东西’接走。   一道沉稳中带着威严的男声有些兴奋的响起:   “我大庆朝至今终于……有人了!……我必不负她所托……都是我的错……她还好吗?”   那双眼睛望着‘她’看,眼神中似是有无尽压迫,一股强大的慑人威势盖压而来,姚守宁刹时只觉得眼胀头疼,嘴唇微微一动,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我娘呢?”   一道稚嫩孩童的天真声音响了起来,有些急促的问:   “我娘呢?”   这句话像是一道魔咒,接连响在姚守宁耳中。   她既觉得莫名,又觉得惊悚,偏偏自己像是陷入了这一段诡异的循环里——   眼前再也看不到幻像,耳中也听不到其他的声响,什么男人身影、重重黑雾全都消失了,耳畔来来回回只听到稚童的询问声:   “我娘呢?我娘呢?”   “我娘呢?”   “我娘呢……”   “我娘呢……呢……呢……”   姚守宁越想越是害怕,却无处可躲。   直到有人推了她一把,轻轻的喊:   “……守宁!守宁!”   接着夜风吹来,冻得姚守宁打了个哆嗦。   陷入幻境的意识回悟过来,片刻功夫,她只觉得脸、手刺痛。   夜色雾蒙蒙的,远处提着灯笼的冬葵转过了头,似是有些诧异这两姐妹怎么说着说着,便站在原地不走了。   身旁姚婉宁有些担忧的望着她看,关切的问:   “……怎么了?叫你半天了,也不说话。”   家里接连发生邪祟之事,姚婉宁也知道妹妹血脉有异,深怕她是受妖邪所害,先前见她眼睛直愣愣的,仿佛魂魄离体,吓得浑身紧绷。   此时见姚守宁眼睛逐渐有了光采,她心下一松,接着双腿发软,说话声音都在抖: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姚守宁犹想着先前那诡异的稚童声响,仿佛十分焦急的催着她问:“我娘呢?”   她见姚婉宁吓得脸色煞白,犹豫了一下,没敢直说,只是道:   “我似是做了个梦,梦到……”   她说到先前所见的幻境,一时又有些语塞:   “似是梦到了一个男人——”   那男人什么模样她看不清楚,只觉得身材十分高大,眼神有些吓人,听着声音像是上了年纪……   除此之外,他好像说了些话,‘大庆朝’、‘有人’、‘不负她所托’、‘是我的错’、‘她还好吗?’。   凭借着强大的预感,姚守宁察觉到这些话中蕴含了巨大的信息量,可她力量不足,先前的幻境一闪即过,声音若隐若现,压根儿听不清楚。   她思索半晌,想不出来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便牢牢将这些话记在心中,总觉得终有一日能将这迷底破解。   “男人?”   姚婉宁听她迟疑半晌,说出这么一番话,不由有些吃惊。   妹妹仅仅出神片刻功夫,就说做了一场梦,还梦到了一个男人……   她也并非蠢人,更何况近来经历了不少离奇之事,顿时就意识到姚守宁这样的情况恐怕并非一般做梦,说不准是‘看’到某些异象了。   “他可说了什么?”   “他说,说大庆朝终于……有人。”   姚守宁也不瞒她,将自己听到的那番话都说给姐姐听。   她还在皱眉苦想,却没料到姚婉宁听了她这番话后,脸色雪白的同时,一只手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腰腹。   姚婉宁的嘴唇微微哆嗦,眼睛悄悄湿润,听了妹妹的话,像是一颗大石落入心底,眼神之中却逐渐生出希望。   自上个月梦中成婚之后,她与梦里的那人夜夜相会,感觉到自己身体的细微变化了。   虽说她没有证据,也不敢请大夫把脉,甚至这样的事说来玄幻至极,可姚婉宁却总觉得——   她的身体之中,仿佛有一个小生命在孕育之中。   “如果是这样——”她的嘴唇动了动,将剩余的话含在嘴里:   “我就放心了。”   他说的是:大庆朝后继有人了!   对此她十分笃定,心里一甜,双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嫣红。   “守宁,守宁。”   姚婉宁伸手死死将妹妹的胳膊抱住,脸颊贴在她的肩头,有些欢喜,又有些惶恐不安:   “你说我能活得过这一年吗?你说我还能再活一年吗?”   姐姐似是突如其来的有些悲观,她的举动一下将姚守宁的思路打破了。   少女忙不迭的转身将瘦弱的姐姐一把抱入怀里,她来不及去细思姚婉宁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只当她是因受妖邪骚扰,突然有感而发,害怕早死,才这样一问罢了。   可姚婉宁为什么会对‘一年’这个时期如此在意呢?   姚守宁皱了皱眉,却仍是抱着她哄:   “姐姐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不止一年,我要你活到七老八十,寿终正寝好不好?”   她带着美好的祝福:   “熬过这一劫后,你将来定会幸福美满,说不准儿孙满堂,后世子孙福寿无穷。”   这一刻她说的话出自肺腑,全然忘了其他——也忘了世子说过:辩机一族拥有言出法随的力量,说过的话,便带着其血脉力量特有的祝福。   她话音一落,有些东西便悄然变动。   那抱着姚婉宁的‘河神’之影微微一动,坐在他肩头的那细小的影子也跟着扭了扭,似是受到了世间最有力量的祝福,只见那影子之上逐渐生出五官的雏形,仿佛一个小小的婴童。   可惜此时姚守宁的力量还未达到极致,她‘看’不到自己眼皮底下发生的这一幕,只隐约感到那‘河神’肩上的影子闪了闪,耳畔像是响起了‘嘻嘻’的笑声。   听着声音,像是稚童。   她转头一看,周围冷冷清清的。   身后是柳氏的庭院,她与姚婉宁姐妹相拥。   远处冬葵提着灯笼,耐心的等着两人上前,满脸迷惑。   除此之外,四周空荡荡的,又哪里有什么孩童?   “好!好!”   姚婉宁双眼含泪,望着妹妹:   “你既然说了,那必是极准的。”   她不敢活到七老八十,寿终正寝,只求可以活过这一年。   若她腹中真有孩子,只要能将这孩子生下来,便再好不过!   “我们先回去屋。”   姚守宁觉得姐姐的神色有些怪异,见她一哭,便伸手将她眼角的泪珠抚去:   “肯定准的,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任何妖伤你性命,姐姐你相信我。”   “我信的,我信的!”   姚婉宁用力点头。   两人说了这一阵话,各自收拾了心情,都不再提这事儿,相扶着追上冬葵,回了屋中。   今日一天发生了不少事,姚婉宁身体虽说不累,但心神紧绷,却有些熬不住。   她已经好多天都没睡好了。   这些日子以来家中发生了不少的事,令她暗自担忧。   除此之外,从上次镇魔司来人,她夜里在梦中询问‘他’,使‘他’勃然大怒后,那梦中人便离奇消失,至今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样的情况令姚婉宁感到不安,夜里睡不安寝,已经好些天没休息好了。   她心事重重,神色憔悴了许多。   今夜与姚守宁一番对话之后,姚婉宁像是得到了一个令她感到安心的保障,洗漱上床后,竟倒头就睡。   “大小姐睡着了。”   清元帮她掖了掖被子,小心的替她理了理头发,见她睡得香甜,甚至发出细细的鼾声,不由‘啧啧’称奇:   “从没听到大小姐睡得如此香甜过。”   她以前病痛,睡得不大踏实,后来‘病愈’,却又夜夜梦境缠身,自然是十分耗精气神的。   白玉点了点头,也看了姚婉宁一眼,向清元比了个手势,二人端着洗漱后的水盆悄悄退走。   几个丫环侍候了两位小姐躺下,也都觉得疲累,各自睡去了。   姚守宁想着白日时与陆执之间的约定,不敢真的闭眼睛,只躺在被窝里听着四周声音安静下来了,才慢慢起身,强忍寒意,从柜子中取了衣服穿上,躲进了温暖的被窝里头。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她原本猜测世子恐怕要子夜时分才来。   哪知不到亥时中,姚守宁便听到窗外传来‘咄咄’的两声敲击声响!   她开始还以为是夜风寒凉,窗户没有上锁,接着又听‘咄’的一声,这下她听得清楚,是有人在门外敲击。   此时时间不早可也不算晚。   她竖起耳朵,依稀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响动。   “世子?”   姚守宁掀开床幔,翻身下床,寒气钻入帐内,冻得她直打哆嗦。   她喊了一声,外头就传来一道轻轻的咳嗽。   那人虽没说话,但那声音分明就是陆执的。   姚守宁急忙弯腰穿鞋,起身时飞快将头发撩到后背处,跑到炕榻边跪爬上去,见那窗户紧锁。   她将锁一拉开,把窗提起一截,外面那人弯腰低头,露出陆执的面容。   因苏妙真身上的妖王暂时受到了克制的缘故,陆执身上的妖咒也跟着被压制,短时间内,他的诅咒应该不会再发作。   所以他这一趟出行,并没有再作女子装扮,而是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薄薄夜行衣,头发在脑后挽了厚厚一把,看上去竟不似要约人一同出门盗墓,反倒像是一位风流不羁的少年等待着与人约会出游。   ‘噗!’   姚守宁双眉一弯,笑得眼睛下方两抹卧蚕似是两弯小月,被自己的想像逗乐了。   “你笑什么?”   世子不明就里,皱眉问她。   夜色下,她皮肤白得发光,笑起来一双眼睛像是盛满了光辉,令他心中痒痒,总想上手将她眼睛盖住。   “我觉得你像是要出门跟人有约似的。”   姚守宁将窗户推得更开,接着上半身爬了出去,世子抓住她手肘,以免她摔落,听闻她这样一说,便自然而然的道:   “我是跟人有约啊。”他扶着少女爬出来,一手还有余力去将那窗户举起托住:   “不是跟你有约了吗?”   “不不不,我不是……”   姚守宁先前还想否认,但话才刚说出口,突然意识到世子说得不错,他确实是跟自己相约出门盗墓。   “……”她顿时闭嘴,将原本想说的话一下咽回腹中,再也笑不出来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哄她笑   “你怎么……”姚守宁借着陆执的力量,从窗户里爬出落地,正欲开口问他怎么来得这样早。   但话刚一说出口,陆执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远处有脚步声响起,是姚家的下人收拾之后准备回房歇息了。   两人听到声响,不约而同的弯腰低头,尽量将身体隐入阴影之中。   等到脚步声远去,陆执才动了动嘴唇,无声的说了一句:   “走!”   他习武多年,耳聪目明,走在前头。   姚守宁紧随其后,见他绕了个弯子,并没有往两人之前爬墙的方向走,不由面露疑惑之色。   陆执摇了摇头,领她迳往后门处。   此时后门已经上了拴,守门的良才不知所踪。   两人打开后门出去,陆执走了数步,才小声的道:   “那边的墙被人封了。”   墙上打满了铁钉、碎瓦等物,看着泥还未完全干透,兴许是柳氏才令人加固不久。   世子倒没有往其他方面想,只猜测姚家近来事多,柳并舟的到来使得姚家声名大震,时常都有人围在姚家外头,柳氏这样做,应该是为了安全的缘故。   反正走哪条路对他来说都一样,区别只在于一个省事,一个略微有些麻烦罢了。   “我让人观察过了,你家守门的人每晚这个时候都会去洗漱,约一刻来钟才会回来,我们这个时候离开,天亮之前回来就行了。”   陆执这话说者无心,姚守宁却听着有些心虚。   ——她想起前几日自己去将军府时,因姚家被神都城的百姓围住,便提议爬墙而走。   兴许正是因为那日的事情,娘才让人将墙封了。   她点了点头。   世子依旧准备了一辆马车,且就停在离姚家不远处。   二人上了马车,她挨着陆执而坐,才问:   “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陆执往四周看了一眼,接着一抖马缰绳:   “我们今晚要做的事情很多,我怕时间不够用。”   姚守宁又看他身体,问道:   “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在他被咒杀之前,因中了蛇毒的缘故,姚守宁上次去看他,他还坐着轮椅,不良于行的样子。   死而复生之后也没有恢复,需要依靠轮椅才能行动。   如今事情还没过去几天,她有些担忧。   “自然是好了!”陆执单手执绳,一拍大腿,神色间难掩自得:   “我说过,我身强体壮,区区蛇毒算什么?”他冷哼,眉梢一扬,气势张扬:   “若非我受妖蛊所制,被咬第二天我就能下地行走!”   “……”   这话姚守宁没办法去接,她想起世子两次放话,一次中咒杀倒地,一次才从棺材爬起来便跪下去了。   陆执吹完牛,没有听到她的捧场,转头看她,就见姚守宁一脸强作平静的模样——这才想起自己几次丢脸,都被她一一看在眼中。   世子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我说真的!”他加重语气强调了一遍,解释:“我有气运加身,本来受伤复原就要比旁人快了许多。”   上次被蛇咬后,虽说蛇毒入体,当时看着情况严重,可如果没有妖蛊影响,事后由徐相宜施救了,本来三五天便该恢复如初。   他说完,见姚守宁挤出讨好的笑意点头:   “对对对。”   她这模样,陆执无论怎么看都觉得带着一丝应付的虚假之色。   “可恶!”   世子握紧了拳头,赌咒发誓一般的道:   “终有一天,我要铲除妖族!亲手杀死那妖王,一雪前耻!”   “对了。”世子说完狠话,不欲再在自己的丢脸事上打转,迅速转移话题:   “上次你来看我的时候,说是生了病……”   他看着姚守宁,问道:   “镇魔司的人还上门了?”   听到‘镇魔司’三个字,姚守宁心中一惊,终于顾不得想世子糗事,连忙抓了头发捂脸,拼命的点头:   “对!”   她将自己从代王地宫归来之后,便随即高烧三日不醒,事后失去了力量的事情说了一下。   因中间陈太微刺她手腕一事陆执已经知晓,姚守宁便一语略过,只大概说了程辅云过来审问她一事。   陆执见她捂脸,‘嗤’笑了一声:   “看你胆小的样子!这一次出门不会再有问题了,我已经提前交待过了,让子文、长涯二人找了十数辆马车,各乘一对男女,相继出城。”   他嘴角露出笑纹,眼中闪着不怀好意之色:   “我们到时夹在其中,一道蒙混出城,我让镇魔司的人去查个够。”   姚守宁听他这样一说,先是松了口气,接着又有些疑惑:   “你就不怕镇魔司的人守在城门逮人?”更何况还有陈太微这么一个捉摸不透的‘人’存在。   此人来历成谜,身后的阴影也透出一股极其强大的力量,且像是修出了身外分身……   提到了‘陈太微’,那种似是被窥探的感觉便浮上心头。   姚守宁吃了一惊,接着道:   “若,‘他’也分出一道分身,守在城门口处,到时我们不就被认出来了?”   说到这里,姚守宁心脏紧缩,不过在紧张之余,她又生出一股明悟:   此人十分危险,且实力强大,而且只要提到‘他’的存在,仿佛就会被他察觉——不过他并非无所不能的。   这个念头倏然生出,使得姚守宁再提到陈太微时,下意识的避开了他的名讳,只以‘他’替代。   再往下问时,那种被窥探的感觉一下便消失了。   显然只要不提到‘陈太微’的名字,自己便不会将他惊动。   这种感觉玄妙非凡,但姚守宁如今已经知道自己的力量,对自己的直觉十分信任。   她随即又猜想:陈太微是这样,那么‘河神’,以及附身在自己表姐身上的那只‘狐王’情况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   细想起来,以前她与世子提起‘河神’,欲将其斩杀时,却似是落入对方陷阱。   后面也提及过,要再防备‘他’,这妖邪便十分狡猾,再也没有明面上现过身了。   可见她的猜测是有一定道理的,这些大妖邪修炼到一定程度,便对于关于自身的感应越发敏锐,稍微提及‘他们’的存在,便如踏入‘他们’的禁区之中,使他们第一时间便心生警觉。   不过姚守宁虽说对自己的推测有一定信心,但又想起晚间时候与姚婉宁提起‘河神’时,站在她身后的阴影仿佛并无动静。   她皱了皱眉,不知道是自己的想法出错,还是中间出了什么事,所以导致有意外发生了。   “你放心。”姚守宁还在想着事情,陆执就道:   “我娘与我兵分两路,已经想办法替我缠住了陈……唔!”   他还没有说出‘陈太微’这三个字,姚守宁眼疾手快,抬手一下将他嘴捂住。   世子被她动作惊住,话音戛然而止,接着注意力便被唇上的触感惊住。   冬夜寒凉,她的手冰凉凉的,却越发显得软绵细腻,带着沁人心脾的淡淡香气,与他嘴唇相贴,令得世子心中仿佛生出了一把火,‘轰’的顺着胸腔爬满脖子、脸颊处。   “你干什么不让我说话!”   他羞得耳朵通红,欲大声喝斥,但说出口的话却轻飘飘的,如同失去了底气,眼睛也四处转动,不知为什么,世子莫名有些心虚,连姚守宁的脸都不敢去看了。   少女的手被他拍了手腕移开,可那触感却像是留在了他脸颊上头。   有些轻痒、有些酥麻,使他不停拍打嘴唇四周,仿佛像是想将这种感觉拍走。   心脏‘砰砰’乱跳,声音大得将他说话的声音都要压过。   世子偷偷以眼角余光去看姚守宁,深怕她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故意用力的大声咳嗽了两下,以此来掩饰自己此时内心的异样。   “你别提他!”   姚守宁面露急色,小声的提醒:   “可能会被他发觉的。”   说话的同时,她神情紧张左右观望,深怕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两人身周。   好在陆执可能没有将他名字说完,因此两人说话时,陈太微并没有突然现身。   姚守宁松了口气,接着后知后觉的感觉手腕有些刺痛。   先前她见世子要提到‘陈太微’的名字,情急之下伸手捂了他嘴,而他反应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将她手腕拍开,力量没有收敛,此时将她手腕拍红。   她伸手揉了揉,虽说世子此举情有可原,但她仍小声嘀咕:   “力道这么大,我又不是故意的。”   世子的脸红得滴血,却敏锐的捕捉到她的声音,强行辩驳:   “我也不是故意的,谁让你突然,突然来摸我?我以为你要对我不轨,当然要将你挡开了!”   “谁摸你了?”姚守宁一听这话,顿时恼怒:   “我只是怕你提到‘陈太微’的名字,才想将你拦住!”   她话音一落,陆执顿时提醒:   “你说了!”   “……”   姚守宁伸手捂嘴,胆颤心惊转头眺望四周。   此时夜深人静,不少人家已经熄灯睡觉了。   自闹妖以来,街道上静了许多,偶尔可见一些人家中门缝处传来的点点灯火,却十分微弱。   马车穿街过巷,走得极快,姚守宁深怕一些黑暗巷道之中,突然钻出陈太微的身影,与两人打招呼。   好在她再看了一圈,四周静默无声,偶尔听到远处有人夜里争吵,中间夹杂着数声犬吠,但却并没有看到陈太微的身影。   ‘呼——’   姚守宁长长的喘了口气,回过神来,又冲世子怒目而视:   “还不是你气我。”   “……”陆执见她反咬自己一口,‘哼哼’两声,摸了摸自己下巴,眼睛从她手腕上扫过,不知为什么,就想起那日她说陈太微不知用什么扎她的事了。   当时她自己搓了两下,手腕便通红,刚刚他一时慌张,拍出去的手劲也不知道重不重。   想到此处,世子心中已经后悔,嘴上却不肯服输:   “我也不是故意的……”他有些心虚,辩驳着:   “你也可以提醒我一声,突然伸手来摸我,谁知道你是不是觊觎我的美色……”   姚守宁突然觉得世子还是中妖蛊的时候最惹人怜爱了,她深呼了一口气,别开了头,不停安抚自己,暗示自己不要和他一般计较。   “生气了?”   世子等了半晌,见她也不说话,不由壮着胆子转头看她——却见姚守宁别开了脸,瞪大了一双眼睛望着远处,一副不想理他的神色。   夜色之下,几缕黑发被风吹得飞扬,缠在她脸颊一侧。   她未戴首饰,但少女莹白的皮肤便已经胜过一切华丽的点缀了。   她下颚小巧而圆润,线条柔美,脸颊的弧度连接小巧白净的耳廓,其下是修长纤细的脖颈,看得陆执又有些脸红。   奇怪,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姚守宁长得还挺好看的?   “真生气了?”   他伸出一只手去推她手肘,姚守宁双手抱胸,警告他:   “你别乱摸我!”   她这样一说,世子就是再傻也知道她生气了。   “……我也不是故意的。”   “别这样了——”世子又拉她胳膊,道:   “你看我今日装疯卖傻,替你赶走简王家的人——”   他知道姚守宁心软,话音未落,便见少女那微撅的嘴唇慢慢的就落下来了,他再接再厉:   “你也知道,我最要面子了,今日当众发疯,也是牺牲很大的,那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吗?”   姚守宁扬起的下巴逐渐就低下来了。   她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柳氏将她的性格养得很好,活泼开朗的外表下,是强大的同理心以及容易心软的性格。   “好嘛。”   她转过身来,低垂着眼眸,有些闷闷不乐:   “最后你将那些人送回去了?”   “我将他们打了一顿,抓着游街了。”陆执见她不大高兴,故意逗她:   “他们不是吹锣打鼓来的?我就让他们吹锣打鼓的走。”说完,又补了一句:   “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名声可言,也不怕他们告状,疯子打人又犯什么法呢?”   ‘噗嗤。’   姚守宁闻言,没能绷住,忍不住笑出了声,但随即意识到自己太快被逗笑,又连忙伸手将嘴捂住。   陆执见她笑眼弯弯,也觉得心情飞扬,极力仰头看前路,不去看她的脸,装作漫不经心的问:   “他们是在我家碰到你的?”   照理来说姚家在神都只算普通官宦之家,她长得美貌,可柳氏将女儿管得严,若非西城事件将两人拉到了一起,陆执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听过姚守宁的名声。   简王封地不在神都,照理来说双方不应该有交集才对。   唯一可能会使简王知道她存在的,便是几日前长公主为他举办的那一场‘葬礼’了。   兴许在‘葬礼’之上,双方碰过头。   而这件事情微不足道,他又才中妖蛊醒来,家里人便没有与他说。   想到这里,陆执的眉宇间笼上一层阴霾,又觉得今日那一顿打太轻了。   他不应该打下人,而应该想办法教训这简王一顿才对。   此人为老不尊,已经一把年纪了,却仍贪花好色,真是令人作呕。   世子心中无名火起,越想越觉得不舒服,恨不能立即调转车头,冲入简王府中,将简王府搅个天翻地覆。   他接连深呼了好几口气,终于将心里那股突然生起的戾气压了下去。   姚守宁不知他心中所想,沉默了一阵,轻声开口:   “你说,这世界上真有前世今生一说吗?” ###第二百六十七章 是假的   “前世今生?”陆执一听这话,顿时汗毛直竖。   传闻之中的辩机一族是有通天之能,但自古以来,却并没有记载过前世今生一说。   兴许是辩机族人的力量已经可以推算出前世、今生,但此时姚守宁提起这茬,却令陆执生出一股不好的念头。   两人正提及简王,她又说到‘前世今生’,莫非姚守宁觉得,她与简王之前,还有前世今生的渊源纠葛?   他想到这里,捏着缰绳的手一下握成了拳头,指节‘喀喀’作响,心中有些慌,又没来由的有些愤怒。   “什么鬼话连篇的,没有!”   先前与姚守宁打闹后生出的羞涩、忐忑及那种旖旎的氛围瞬间被打破,陆执不知为什么,心情一下变得低落。   “你也不要去听信这些假话,听到没有!”   他觉得姚守宁傻呼呼的,又对人没有防备之心,别人说什么她就信,兴许是有人在她耳边胡说八道,她就信了。   想到这里,世子的心思顿时浮想联翩,回忆起当日西城案件的时候——   那时张樵中邪撞剑而死,他瞧出姚守宁神态不对,想要试探于她,于是扶她上车,与她拉着她说话,现在想来实在举止不妥,但她完全没有防备过。   只是在陆执心中,这自然不是姚守宁的错。   两人往来多时,她的性格如何,世子自然一清二楚。   他心中有些酸溜溜的想:姚二乖巧可爱,又心软好欺负,才会引来一些人纠缠不休。   “若有人说,你跟谁谁前世有缘,那肯定是假的!”陆执见她不出声,试探着:   “尤其是简王!”他加重语气,眼角余光还去偷觑姚守宁的面容。   以世子对她了解,若自己冤枉了她,姚守宁必定会急得跳脚,立即反驳。   但他话音一落,却见姚守宁低垂下头,似是默认了他的猜测。   这个念头一涌入陆执脑海,姚守宁没着急,世子便头脑发热:   “谁在胡说!谁说的?谁?谁?谁!”   “谁——谁——”世子心中还在思索是谁在姚守宁耳边乱说,便听她幽幽道:   “是狐妖。”   “谁……什么?”陆执一下怔住。   姚守宁深呼了口气,胸脯微微起伏,她像是下定了决心,抬头看着世子,重复了一遍:   “是狐妖。”   “你不是一直都好奇我怎么知道你身上的蛊毒,我表姐对你的诅咒吗?”   陆执神色严肃,点了点头。   他确实好奇过姚守宁身上的秘密,也怀疑过她为什么能对苏妙真的举动如此清楚,但在猜出她觉醒了辩机一族的力量后,这种好奇心便已经淡了。   既是辩机一族,自然有她独特之处。   说到这个地步,姚守宁也不瞒他。   “我听到的!”   她坐在车板上,一双小腿交缠悬空,那脚尖随着马车前进,一晃一荡的:   “我能‘听’到我表姐的心声。”   说完,她偷偷看了陆执一眼,终于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好奇,向他招了招手。   “你过来一点,我悄悄跟你说。”   她表情有些神秘,看着陆执的眼神带着几分雀跃之意,仿佛将两人之间先前的小闹剧已经抛到了脑后,一心想跟他分享自己的秘密。   陆执总觉得她的眼神有些不怀好意,但见她相招,仍是侧头偏了过去。   “你说。”   “我怀疑我表姐可能记得前世之事。”她靠在陆执耳边,小声的说出自己所知。   “什么?”世子匪夷所思,有些不敢置信。   “你小声一些!”姚守宁一拍他胳膊,警惕的提醒。   此时虽说不算夜半三更,但已经入夜,许多人家早就吹灯歇息。   马车行走本来就有声音,陆执的音量一提高,便传扬开来,恐怕能将两旁屋舍中歇息的人惊醒。   “你表姐记得前世之事?”   “对。”姚守宁点头,将自己闻道悟后,力量大增之事说给了陆执听:   “一开始只能听到‘它’的声音,后面便能听到表姐心声。”   她避开了‘九尾狐王’这样敏感的称呼,转而以‘它’或‘妖邪’称之。   “我表姐说,前世她过得十分凄凉,好像与你有情缘瓜葛……”说到这里,她眼珠一转,目光落到了陆执身上:   “你到底对我表姐做了什么事?”   “……”   任凭世子能言善道,此时被她一问,依旧哑口无言,一时间觉得心中万马奔腾,仿佛有许多怒骂要宣泄于口,却不知道先从哪里开始骂起。   “她好像认定了你,所以西城的时候才冲着你来的,就连下蛊的时候,都抱着想与你百年好合的心。”   “……”陆执的脸顿时漆黑,眼皮急速跳动,拳头捏了又捏。   “真好奇,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姚守宁叹了一声,接着察觉到世子有些不对劲儿,仰头一看,见世子的脸隐于夜幕之中,看不清楚他脸上的神情。   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压,可以感应到他此时内心并不平静。   “我只是随口说说啊,我表姐讲的话,也未必是真。”   她暗道不妙,这才想起苏妙真几次下咒,结果都并不如意。   妖法邪术并没有使得世子对她一见倾心,反倒使世子如今形象败坏,名声一点儿不剩。   “她还说我虚伪愚蠢、撒谎成性……”她为哄世子,将自己一直极力隐藏的妖狐评价说给他听,说完还有些愤愤不平:   “我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陆执一时不察,险些被她逗笑,幸亏他及时警醒,不过虽未笑出声,但满腔怒火却化散了个干净。   “那妖怪还说我大哥贪花好色、下流无耻,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这些话姚守宁一直隐藏在心中,从未与人说起,此时终于能与世子提及,便有种同为‘苏妙真受害者联盟’的感觉,一吐槽起来觉得十分尽兴。   “我大哥一看就是老实人,平时除了献容之外,从不跟女子独行,哪有贪花好色嘛?”   “世子,你说对不对?”   她偏头望陆执。   西城案件之后,将军府是调查过姚家人的情况的,可查人生平是一回事,他与姚家人往来并不多,最熟悉的就是姚守宁。   姚若筠是个什么样的性格仅有资料之中寥寥数语,但陆执听到姚守宁发问,根本来不及细想,身体的反应比意识更快:   “对!”   说完回神,觉得有些不对,可还没来得及反驳,又想起她的问题——苏妙真说姚若筠是个卑鄙小人!   苏妙真数次害他,使他声名扫地,这样的人便是自己的敌人。   她既然厌恶姚若筠,那么姚若筠便是苏妙真的敌人,敌人的敌人就不是对手,他反应过来,用力点了一下头,加重语气:   “对!”   一句话哄得小少女喜笑颜开:   “我就是说嘛。”   “我怀疑是妖邪作祟。”陆执看得眼睛一亮,接着强敛心神,又将问题拐了回来:   “你接着说简王的事。”   他不在意姚若筠怎么样,也不想去计较苏妙真,就想知道简王的前世今生!   姚守宁的笑意一滞,提到简王,令她拧了拧眉:   “我上次昏睡醒来之后,我表姐也在,就听到‘它’在说,前世的时候,我追求你被厌弃,温大哥嫌弃我沦为笑柄,所以我最后……”   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主要得知了简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之后,她觉得有些恶心。   不过就算她没说完,世子也能猜得出来后面的情景。   “假的!”   世子想也不想,反驳了一句。   “肯定是假的!”他听到姚守宁说追求自己被厌弃时,心中一跳,否认:   “我可没有厌弃你啊。”   这话一说完,仿佛满心的纠结与陌生的感觉刹时找到了宣泄口:如果姚守宁来追求他……   他下意识的咧开嘴角,“嘿嘿嘿……”   但笑声刚起,世子又觉得不对劲儿,搓了把脸,以手掌抚着下巴,故作高深:   “我觉得其中有诡异——”   他想听姚守宁把追求他的事展开说说,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姚守宁道:   “我也觉得是假的,我怎么可能会追求你呢?”   “……”   少女这话一说出口,如同兜头给陆执泼了一桶凉水,将他满心不知名的别扭浇了个透心凉。   “你怎么不可能追求我?”   世子有些不高兴,当即恨不能将缰绳一收,找个地方停稳车子,先与她扯清这事儿。   “我怎么可能追求你?”姚守宁有些好奇,反问了他一声:   “这就是不可能的事啊!”   “为什么不可能?”世子不服气:   “我长得好看,身材高大威猛,武功盖世!”   “你才刚甩开轮椅——”姚守宁小声提醒。   “那是因为妖邪所害,而且这更证明我力量非凡,你看我中了蛇毒,不到半个月就下地行走,健步如飞!”   说完,他将手中缰绳一收:   “你看我跑给你看——”   “世子别这样!”   姚守宁一见他作势欲跳,顿时吓得小脸泛白,连忙伸手抓他胳膊,怕他从疾驰的马车上跳下去摔断了腿。   “我说了我能走会跳,你又不信。”   “我信的,信的。”她连忙点头,接连保证。   “除此之外,我也粗通文墨,四书五经我也会背,道德大义我也懂——”说到这里,他立即拉踩温景随:   “像我这样的人,能文能武,难道不比一些只会读书的书呆子强吗?你看看,你打‘河神’、抓‘妖邪’,是跟谁在一起的?是谁保护你?”   “是你是你——”姚守宁的脑袋点得如同小鸡啄米,接连应声。   “那你为什么不可能追求我?”陆执说到这里,还有些不服气。   也不知为何,他一听到姚守宁这样讲就觉得心中不快乐,总想矫正她的心思。   “因为我娘会打我啊!”   姚守宁小小声的道:   “我娘不允许的。”   她的回答倒也有理有据,可陆执还是意难平:   “那你前两日还说,我长得好看,武功又高,出身还好,你见了我就会像苍蝇一样围着我转,原来都是骗我的!”   他脸色平静,眼里却有些失望:亏他自那日之后心中还苦恼了许久,幻想姚守宁如果真围着他转,他要怎么办才好——毕竟两人共同经历了这么多事,彼此也算朋友,又不是外面那些不熟悉的闺秀,到时他若拒绝,多伤她面子。   没想到全都是骗他的!   “果然女子都会骗男人,我上了你的当了!”   “……”   姚守宁噤若寒蝉,不敢吱声。   “骗子!骗子!”   “骗子!”   “……”   姚守宁听他愤愤不平的念叨,心中不免胆颤心惊的揣测,是不是世子疯了几回,声名尽毁之后,以往围着他转的女孩儿如鸟兽散,他不再享受众星拱月的机会,便将自己当日的客套话当成了真……   “还说对我负责,说不定亲也肯定是骗我的……”   “不是不是。”   姚守宁连忙否认,“都是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呀?再说了,今日这样一闹,温太太连我生日都没过完。”   她只是天真,又不是傻。   纵然柳氏等人不说,但从家人的神色,及夜里与姐姐的聊天便能猜得出来,姚、温两家的口头婚约恐怕是要作罢了。   好在她只是将温景随当成亲戚,并没有什么遗憾,反倒隐隐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那是她没眼光!”世子听她这样一说,心中既是大石落地,又觉得温家没有眼光。   “总之我不会忘了我说过的话,世子你放心吧。”   她好声好气的保证,好不容易将陆执安抚了下来。   “假的。”世子话音一落,姚守宁额心一跳,冲他怒目而视……   陆执转过头看她:   “那妖怪说的话是假的!”   姚守宁这才意识到自己误解了他,连忙挤出笑容来。   “你表姐可能上当了。”   他闹了一场,得到了令自己满意的答案,从姚守宁口中获得了承诺,此时便如抚顺了毛的猫般,不跟她一般计较:   “所谓的前世今生一说,恐怕只是妖怪编造出来的谎言。”   陆执不再纠缠无关杂事的时候,还算靠谱。   正如他自己所说,他也算是饱读诗书,对于一些怪异杂谈信手拈来:   “传闻之中,天妖一族的‘大妖’拥有迷惑人类的力量,擅长制造幻境,使人陷入其中,无法清醒过来。” ###第二百六十八章 援兵至   陆执特意强调了‘大妖’二字,姚守宁明白他意有所指,显然陆执理解了她先前不让他提到‘陈太微’名字的缘由,此时故意避开了‘九尾狐王’的名讳,使得两人的谈话不会被妖邪窥探。   “就算真有前世今生一说,那就涉及冥府归管。”   而自古以来,关于神仙、冥府的传闻不绝于耳,可却从未听说有人真正窥见了神域。   就连太祖当年梦中受神仙所授《紫阳秘术》已经是传奇至极,七百年来再也无人可以复制这样一的奇迹,所以许多人其实也在猜测,这世间之中,到底有没有神仙、冥府呢?   陆执冷静道:   “这种事情,属于神仙、传闻,不是区区一个妖怪可以涉及的领域,它又是如何得知的?”   说完,他又吐槽:   “更何况我看你的表姐能被妖邪附体,受其驱使,不像是有那个所谓的重生仙缘,十有八九是那妖怪施了术法,编造了谎言骗她,让她认为自己经历了前世今生,所以才生出癔症来。”   他说话毫不客气,可姚守宁听着却似是有些道理。   再想到表姐受那妖邪所惑,献出一缕精魄,如今变得不人不妖,便觉得陆执所言恐怕就是事实。   “倒是简王的事……”他皱了皱眉,道:   “我觉得不简单。”   “怎么个不简单法?”姚守宁问了一声,陆执想了想,回答道:   “你在此之前,可曾‘听说’,你前世有这桩麻烦?”   陆执以前并不知道姚守宁可以‘听’到苏妙真身上附身妖狐的声音,这会儿听她说完前因后果,迅速就意识到不对劲之处。   姚守宁偏头一想,将自苏妙真入神都后的事前前后后一想,半点儿不敢遗漏,接着摇头:   “没有!”   她回答得十分笃定:   “那妖怪只说我诸多缺点,但从没说过简王。”   也就是说,简王是在她昏睡之后,才发生的变故。   而在她昏睡之前,才与陆执前往过代王地宫。   “代王地宫!”姚守宁与世子想到这里,眼睛一亮,相互看了一眼,如心有灵犀一般:   “四百年前!”   两人在代王地宫中,曾穿越时间,回到了四百年前。   此后为了杀死蛇灵聚而形成的那头妖蛇,姚守宁频施术法,将陆执送回蛇群合聚之前。   长公主说过:每一次穿越时空,搅乱时间,可能都会出现一些细微的变故与意外。   当时姚守宁只是将这样的话记在心中,此时终于明白过来——简王的存在,就是那个因她频繁穿越时空而带来的意外。   “……”   两人沉默良久,吃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姚守宁此时终于得知事情原委,同时简王事件的出现,也算是间接的印证了陆执所说的话,苏妙真并没有重生,寄居在她身上的狐妖,兴许只是编造出了一个天大的谎言,使她陷入进了那些虚假的记忆里面。   “不论如何,这种穿梭时空的事,还是尽量少做为妙。”   陆执皱了下眉头,看了一眼姚守宁:   “这种事情,不能走捷径。”   姚守宁没想到自己惹上简王的麻烦,竟跟当日代王地宫穿越回了四百年前改变了历史有一定关系,此时也心有余悸,听到陆执的叮嘱,自然点头应承:   “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   她话没说完,忽然一个念头涌上心头:知道错了,下次还敢!   这个意念一出,令得姚守宁莫名惊恐又心虚。   “……如果我下次仍然穿越时空,你说会发生什么事?”   陆执顿时就想起她曾说过,想要改变西城案件的历史,心中刹时生出一股警惕:   “你想做什么?”   说着,又觉得有些委屈:   “你还想回到西城,改变当日发生的事?”   “不是。”姚守宁摇头。   她确实因为愧疚而生过这样的念头,但与陆执聊过之后,已经完全打消了这样的主意。   “我总觉得,我将来可能还会做一件大事。”   这种感觉朦胧又模糊,但随着她话一说出口,这个念头却逐渐变得清晰,姚守宁万分笃定:未来的她一定还会再次穿越时空。   “我控制不了。”   世子一听事情与自己无关,顿时松了口气。   他感觉到坐在身边的少女身体轻颤,不由抽空回头看了她一眼,却见昏暗的夜色下,她神色忐忑,紧咬着下唇,面露不安。   “放心。”陆执安慰她:   “我会陪你。”   他说完这话,还觉得有些不够,手心痒痒的,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可他年纪不大,对于‘情愫’懵懂未知,并不能完全知晓自己内心的感受,只得紧握了缰绳,再次保证:   “我会保护你!不管发生任何事!”   话音一落,异变陡生!   ‘咕咕——咕——’   不知何时,街道两旁的灯影已经完全消失,四周雾气升起,前路茫茫,街道、屋子全被淹没在黑气中,只能从黑暗的光影中,隐约见到尖耸的屋顶。   犬吠声、说话声已经几不可闻,四周静谧得有些诡异,仅能听到马蹄踩踏街道的清脆声响,及车轮滚动的‘哐哐’声。   马车走动间,车厢体发出轻微的撞击声响,在这暗夜之中像是被放大了数倍。   声音远远传开,黑雾内似是传来若隐似无的回音。   在这诡异至极的静默黑夜里,那屋檐顶上不知何时停了数只身形漆黑的鸟,喉间发出‘咕咕’的鸣叫。   黑鸟冷冷望着缓缓走近的马车,一面低头以嘴喙整理自己的羽毛,那豌豆大小的黑眼睛正窥探着马车上乘坐的两人。   世子一瞬间就意识到不对劲儿了,脸上轻松的神色一下变得凝重,身体瞬间紧绷:   “进马车!”   姚守宁犹豫了片刻,接着二话不说爬进马车之中。   “把门关好。”   陆执轻声的道:   “不要看外头。”   他的语气轻松,但说话的时候一手按到了腰侧的长剑上:   “不会有事的。”   姚守宁点了点头,关门之前,下意识的仰头。   她目光所眺望之处,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可在那黑暗之中,她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窥探着二人位置所在,静默的等待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是谁呢?   姚守宁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高大而诡异的黑影,有些‘眼熟’。   这样一想,接着那黑影前面便有一道虚影逐渐出现,那影子化为人形,身穿单薄的青色道袍,窄脸细眼,眉目清秀,鼻似刀削,嘴唇略薄。   陈太微!   她想起自己先前与世子打闹,提到陈太微的名字了!   姚守宁伸手一推车门,‘砰’的声响里,车厢顿时紧闭。   车门一关上,车子微微颤动。   ‘嘶哈——’   远处传来尖锐的鸣响,仿佛野兽发出的可怕咆哮。   接着大地震动,陆执的长剑出鞘,‘嗖嗖’疾风声响不绝于耳。   ‘嘶卬——’拉车的马匹传来惊恐的嘶鸣,‘轰轰’的冲击声中,好似有不少东西正在冲击车厢,马车厢内壁被冲得不住响动。   车体‘哐哐’左右撞击,有古怪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抓挠着车厢的每个角落。   姚守宁死死咬住嘴唇,想起陆执先前吩咐:不要看外头。   他说了,不会有事的!   ‘嘶喀。’有抓挠声从她后背处传来,仿佛有指甲在抓扣着车厢外头。   那尖锐的声音给她一种下一刻好似那爪甲会刺破车体的木板,扎破她的后背心。   但这尖甲在刺破木板之后,似是被一层坚硬之物所阻。   她惊得一转身,惊恐交加之下,姚守宁的五感被放大到极致,哪怕是黑暗之中,她也清晰的看到声响所指之处,车体内部突然‘凸起’一个尖锐的棱角。   那尖角往内一钻被马车夹层的钢板一挡,微微停滞片刻,接着再往里入。   姚守宁眼睁睁看着那尖锐棱角‘越长越大’,正惊骇交加之际——   下一瞬,疾风声掠过,‘砰’——有东西落到了车顶之上,陆执的厉喝声响起:   “滚!”   接着剑气划破残空,一道似兽非兽的惨嚎响起,最终那抓挠声化为虚无,正疾速长大的尖角一下动静止住。   不过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之后似是知道了姚守宁所在,接二连三的抓击声不停的响起。   掌印、爪印,接连刺破木板,形成凸起的印痕,钻入马车之中。   车内的木板在这股力量之下层层破裂,露出中间夹层的钢板。   随后撞击声不绝于耳,钢板上如同浮现了处处浮雕一般,不停的印子接连出现。   有时是掌爪,之后则是一张张奇形怪状的脸,配合着尖锐刺耳的惨叫,冲击着姚守宁的耳朵与视线。   “……啊——”她死死咬住嘴唇,但仍被这种恐怖的画面吓出叫声,死死抱紧了自己的脑袋。   “嘿嘿嘿——”   “哈哈哈——”   妖怪的狞笑声,车厢底部、顶部、四周浮现出来的鬼脸出现在姚守宁的面前。   她往左躲,左侧便有声响,接着有印痕出现。   往右靠,右边鬼脸未消,新的烙印便替盖了原本的脸印,出现在她的面前。   ……   逼仄的马车瞬间化为鬼域一般,恐怖的情景一现再现。   她惊恐交加,喘息躲避。   但这一方狭小的空间内,仿佛避无可避,她被困锁在里面。   到了最后,她只能强忍恐惧,坐在车体中间,死死的抱紧了自己的脑袋。   脚底原本坚硬的板层软得像棉花一般,各种脸印不停的变幻。   有妖邪隔着车体,勾挠着她足底,她脚趾蜷缩成团,骇到极致,不免生出一个念头:   “如果今夜没有出门就好了——”   之前盗墓顺利,使她出门毫不犹豫,没想到会夜遇妖邪。   此时世子还在车外,她看不到外头的情景,但从车厢内惨烈的情况看来,车外的情况更加恶劣。   “世子——呜——”   姚守宁双手握拳,牙齿紧咬拳头,以忍住到嘴边的呜咽。   如果不出门就好了。   如果不出门就好了!   这个念头便如魔咒,一入她脑袋,便生根发芽,再也无法将其剜除。   她已经觉醒了辩机一族的血脉,可以逆转时空,回到事情发生之前。   最好是回到早晨的时候。那时简王的人还没有出现,她说不定可以提前通知爹娘,看能不能想办法避免。   如此一来陆执就不会装疯卖傻,不会与她今晚约见。   没有出门,便不会夜遇妖邪。   她不会被困在马车之中,看到鬼的脸印接连不断的出现。她会睡在家中温暖的被窝里,有郑士巡逻,有外祖父守候——   在危急时刻,这种逃避的念头便如毒药一般,迅速腐蚀着她的意志。   只是就在同一时间,姚守宁的心中又想起陈太微的那张脸。   此人来历神秘,诡异非凡。   今夜自己擅自提到了他的名字,将他惊动,他便多次试探。   之前珠子巷那一次,他突兀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后镇魔司拜访姚家,他也紧跟着出面。   世子‘大殓’那日,他也曾出现过。   今夜的妖袭,可能是陈太微的又一次试探!   如此一想,姚守宁内心的迷障顿破,逃避的心理被她强行驱散,警惕心同时浮了起来。   “不能逆转时空!”   时空逆转,必会因果乱。   涉及到了她自身,时空一乱,许多事情会更加的不受控制。   她骇得发抖,但目光却逐渐坚定——有些事情逃避无用,恐惧只会影响她的思维,唯有直面相迎,才能想出办法解决。   “不能躲、不能躲!”   她今夜出门,不是游山玩水,不是与人私会,而是为了挖坟,为了解决姐姐的‘河神’烙印。   “我娘呢!我娘呢!”   她想到了那一夜听到的诡异呼喊,想到了从姚婉宁身上感应到的一线生机,心中除了恐惧之外,又生出坚定的信念。   “我不会死在这里,我不会死!”   姚守宁颤声自言自语,仿佛是在安慰自己一般,说话的时候,她紧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一幕幕诡异的图案。   “今夜我没有感应到危机的存在,”她脸色煞白,身体冰凉发抖,极力蜷缩成团,强行让自己忽略脚底心处的声响、动静,“……证明今夜之行,有惊无险。”   陈太微此人是很危险,可她不能怕!   “有惊无险……有惊无险……”   姚守宁不停念叨,“我不害怕……我不害怕!”   “姐姐……呜……”   少女小声的啜泣,‘砰砰’的抓击声在她哭音之中,逐渐猛烈。   夜深人静之时,妖气冲天而起,笼罩了这一段街城。   黑雾之上,此时有位年轻的道士负手而立,望着下方的情景。   妖气席卷,街道正中间,一辆马车被妖邪逼停。   年轻的世子手执长剑,斩杀妖邪!   “……”   只是妖朝源源不绝,争先恐后往马车之上扑爬而去。   眼见那执剑的少年即将被黑气淹没,道士探长了脖颈,按捺不住内心的急切,微微往前踏了一步——   但他渴望看到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远处传来疾驰的马蹄。   ‘轰隆隆!’   地面震响,道士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   他抿紧薄唇,脸上露出怒意,杀机冲天而起。   “世子!”   段长涯的声音响起,一队人马冲破妖气的封锁,闯入战局!   ‘啊嗷——’   尖厉的兽嚎声中,那道士踏出去的脚步一顿,只见段长涯抽出后背双戟,往一头向他飞扑而来的妖怪斩杀而去!   神武门如今气候自然是不如当年,段长涯的身手也与那年的故人无法相比。   可他在年轻一代之中,仍是佼佼者!   那双戟划出银光,将妖影斩碎!   罗子文紧随其后,一把长剑抽出,如游龙般与他左右配合,杀出一条重围,看到了被妖怪围困的马车。   他俩只是开路的先锋,在他们之后,一队黑甲宛如长龙,骑马飞冲入阵!   这是陆无计的私军。   “……”   道士感应到那股冲天煞气,脚步往后一退,轻轻的叹了口气:   “唉——时机已失!” ###第二百六十九章 为什么   马蹄声震天,妖魂发出尖厉的叫声。   这些后来者受陆无计调教多年,随他镇守西南边境,时常与妖邪打交道,杀妖多时,煞气极深。   今夜围攻马车的妖魂多不成气候,为的是吓唬姚守宁,想要逼她施展手段,露出真身。   但黑甲军一来,不少妖魂甚至承受不住这股煞气,维持不住魂体,尖叫着纷纷碎散于夜空里。   马蹄震得大地颤抖,罗子文、段长涯杀出通道,直达马车周围。   黑甲围护左右,将剩余妖魂斩杀殆尽。   激荡的气流冲得世子头发乱飞,他手执长剑,跳下马车顶,撞开车门,喊了一声:   “守宁!”   车内漆黑,内饰几近全毁,可见先前大战的惨烈。   最为可怖的,是车厢之中,浮现了一张张的鬼脸、爪掌之印,有些脸印狰狞可怖,黑夜之中,活生生将车厢衬映得如同人间鬼域。   世子心急如焚,目光一转,才在被撞得歪斜的箱柜后面,发现了抱膝而坐的姚守宁。   她蜷缩成团,脸埋在膝间,抖个不停。   “守宁!”   陆执钻进马车,轻拍她的肩背。   掌心刚摸到她肩膀的刹那,她便重重一抖,像是受了极大惊吓,接着听到世子呼声,仰头一看,半晌眼珠终于找到焦距,认出了世子。   “呜——”她哭出声音,含在眼眶中的泪珠这才夺眶而出:   “世子!”   自陆执与她相识以来,看过她娇俏可爱的模样,也与她打闹斗嘴,从未见过她楚楚可怜的模样,顿时心生怜意,越发怨恨今夜捣乱的妖邪。   “别哭、别哭。”   他见姚守宁紧抓着自己袖子,小声的抽泣,心中感觉新奇又陌生。   ‘砰砰砰——’   心跳好似越来越快,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涌进他脑海之中,他小心翼翼揽住姚守宁的肩,将她拥入怀里:   “别哭。”   她身体软绵绵的靠在他胸膛之间,她刚经历过惊魂一幕,手足发软;而他肩宽力壮,仿佛有强大的力量蕴含于体内,足以为她遮风挡雨。   世子的身体形成一方小小的阴影,将姚守宁笼罩在内。   两人身体相贴,体温透过他身上薄薄的衣裳传来,令她被吓得发凉的手足回温。   姚守宁轻声抽泣,伸手抓他手臂。   “我害怕。”   说话的时候,她还小声的抽了下鼻子,声音颤颤巍巍,带着丝娇气。   可先前妖邪来袭时,她为了不使世子分心,一声不吭。   马车内被邪祟冲撞成这个样子,可想而知她受了多少惊吓。   陆执心中生出一股煞气,恨不能将外头的妖邪全部再杀一遍,令她不再受恐惧的袭击。   他的一只手揽在她肩头,另一只手握着长剑,此时低头看了一眼靠在自己肩头的人——‘哐铛’的声响中,世子将长剑一放,坐落在地,把手搭在了她肩头处,犹豫了两下,才轻轻拍了拍:   “别怕,我在这里,我说了会保护你的。”   话虽说是这样,但他护得住姚守宁不受妖邪所害,却没能使她不受妖邪侵扰、惊吓,陆执的眼中蒙上一层阴影。   “嗯。”   姚守宁应了一声,将头靠近他肩窝之内。   这个动作令她感到安心,尤其是在饱受惊吓之后,陆执怀抱所形成的包围圈给了她极大的心理安慰。   她的头顶抵蹭到了陆执的下巴,呼吸吹抚在他颈侧。   一种莫名的心悸涌上心头,世子下意识的松手想后退。   他这才意识到两人靠得很近,绝对已经超过了正常朋友的接触距离。   怀里的人柔若无骨,对他有全然的信任。   世子心慌莫名,将手一松,身体后仰退去。   姚守宁一时不察,没能稳住身形,也跟着往他身上一倒。   陆执见她摔倒,连忙又来扶她,但自己也未能立稳,二人摔成一团,直到世子的后背撞上散裂的箱柜为止。   “你干什么躲啊。”   姚守宁手撑地才稳住身体,她的掌心摸到被冲击后的妖印,仿佛摸到了一只妖爪般,吓得忙不迭收回了手,拼命揉搓自己掌心。   “我,我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受伤而已。”   “没有。”黑暗之中,姚守宁看不清世子的脸,错过了他此时满脸的红晕及慌乱而不敢看她的眼睛,只听得到他吱吱唔唔的声音。   “妖邪没有冲进马车,只是吓到我了。”   她吸了吸鼻子,爬坐起身。   世子明明是自己先躲,可见她坐开,仍旧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似是有哪里不对劲儿。   他目光左右一看,见到落在马车上的长剑,便将其抓起,紧紧握在掌心,以压下心中的失落感觉。   “世子!”   “世子!”   外头的罗子文、段长涯与黑甲队将残余的妖魂清理了,围住了马车。   “罗大哥!”   姚守宁一见罗子文,不由眼睛一亮,唤了一声。   今夜的罗子文不复之前的儒生打扮,外罩软皮甲,手中握着长剑,英姿尽显。   而段长涯长发高高扎成一束,与他装扮差不多,与罗子文略显文雅的气质相较,他气势更彪悍些,手持着双戟,看上去杀气腾腾。   “段先生也来了。”   “守宁小姐。”   罗子文见她也很高兴,脸上露出笑意:   “我们其实一直都是跟在周围的,察觉到妖气变异之后,才疾速赶来,您没受伤吧?”   “难怪你们来得这么快。”姚守宁一见熟人到来,一扫先前的颓废,眼睛发亮道:   “世子一直在保护我,我没有受伤。”   陆执的心情有些不大愉快。   他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不高兴。照理来说妖邪被驱走,姚守宁又未受伤,本应皆大欢喜才对。   可他就是觉得十分不爽!   罗子文的出现令他觉得有些碍眼,仿佛他一来就抢走了自己的光辉,姚守宁一直在跟他说话,遗忘了先前保护她的是自己。   对了!就是这个原因!   陆执恍然大悟,当即面色一沉,冷声道:   “你们几时察觉到妖气弥漫的?”   “约大半刻钟前。”罗子文听到世子问话,敏锐的察觉出他情绪不对劲儿。   不过他并没有多想,只当世子今夜遇袭,所以不大愉快而已。   “半刻钟前——”   陆执听到这里,回头看了看姚守宁。   这场妖邪来得莫名其妙,也并没有造成什么实质的伤害。   事实上就是罗子文等人不来,以陆执实力,最多一刻钟也能将这些邪祟处理干净。   不过他们来得迅速,清理邪祟动作也快,只用了一会儿功夫而已。   而在半刻钟前,他与姚守宁在做什么呢?   两人坐着马车,当时正在斗嘴,并且提到了陈太微!   ‘陈太微!’   ‘陈太微!’   年少的二人想到此处,相互看了一眼,心中不约而同的浮现出相同的名字。   姚守宁想起自己当时与陆执打闹,提到了‘陈太微’的名字,说完那话的时候,她还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四周,害怕那个年轻的道士会出现呢。   后面没有发现他的身影,才松了口气,以为是自己太过警惕,所以才疑神疑鬼。   此时看来,这场妖袭来得实在诡异,说不准正是因为提到了‘陈太微’的名字,碰触到了他的禁区,才引来了这一场祸事。   “世子想起了什么事?”   罗子文心思细腻,一见自己说完时间后,马车上的两人神色微变,便意识到大半刻钟前,这两人兴许做了什么事,才导致了妖邪冲击马车。   可他与段长涯一直各领了小队黑甲隐伏于四周,并没有感应到车上的异动,这两人究竟是干了什么呢?   “是想起了一个事,今夜的事,可能与——”   他说到这里,姚守宁大急:   “世子!”   今夜已经遇过一场妖邪,使她对于‘陈太微’这三个字都产生了心理阴影。   陆执向她施以稍安勿躁的眼神,接着避开了‘陈太微’的名字,而是一指钦天监的观星台方向:   “——那位捣鬼。”   他这样一说,罗子文瞬间就懂了。   “有些不对。”罗子文想了想,道:   “今夜的邪祟全是不成气候的亡魂。”他说这话时,目光落到了车上,“这种妖邪、魂体,若遇到的是体弱多病,阳气不足的凡人,兴许有能寄身的可能。”   可此时马车上的姚守宁觉醒了辩机一族的血脉,而陆执更是武艺非凡,气血雄浑,不可能受妖邪所侵。   世子想得到的问题,罗子文也想到了——纵然没有将军府的人出现,以世子能力,迟早也能将这些妖魂解决,最多就是花些时间而已,不会使两人有损伤的。   陈太微驱使这么一群邪魂攻击马车,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这个念头一出,陆执与罗子文的目光都落到了姚守宁身上。   被注视的人一下就注意到了二人视线,并肯定道:   “他是冲我来的。”   陈太微今夜发现两人行踪,驱使亡魂前来,为的不是伤人,而是想要吓唬姚守宁。   妖邪鬼哭及满车古怪、恐怖的烙印,都是为了吓唬涉世未深的少女,想要逼她逃避或是出手清理邪祟。   一个觉醒的辩机族人,若是逃避,可能会回到事情未发生之时。   她想到了代王地宫,想到了自己拉着陆执的手回到四百年前,想到了墓穴之下满棺的蛇尸。   若陈太微与妖邪勾扯极深,对妖族大计必也有所了解,通过代王地宫事件,必能推演出此事有非凡人物参与,并且极有可能施展了时空逆流的能力。   今夜他现身,可能就是想逼出姚守宁的身份!   也就是说,当夜他与镇魔司前来,以妖王试探过她,并且极有可能伤害了她,还取走了她的东西,却并没有令他安心。   纵然当时的姚守宁真的失去了力量,也没能瞒过他,还是让他对姚守宁产生了怀疑。   想到此处,姚守宁不由心生寒意:   “他想要逼认出我的身份。”   为什么呢?她心中浮出这个念头,并觉得浑身发冷。   她眺望四周,见随着妖邪被驱除,笼罩街道的黑雾逐渐散去。   那种望不到前路,回头不见退路的‘鬼打墙’式的雾障已经破开,街道两旁的店铺、房舍逐渐出现,偶尔甚至有一两点灯光,及远处的犬吠声,有人的说话声都再度传来。   照理来说已经安全,可姚守宁却依旧感到一种寒意如影随形。   黑暗中,仿佛有双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   陆执也在猜测陈太微的目的,为王朝?为妖族?   众人陷入沉思,就在这时,远处有一队疾行的马蹄声传来,伴随着若隐似无的血腥气。   先前还在说话的人声及狗叫随着这队人马的到来,像是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镇魔司!”   段长涯鼻子动了动,接着开口:   “老远就闻到了他们身上的血腥气。”   “先离开这里!”   陆执按下心中的杂念,沉声说了一句。   镇魔司的人一来就如疯狗一般,到时被他们缠上,将军府的人就罢了,姚守宁恐怕会有麻烦缠身。   “我们先护送您与守宁小姐出城,把镇魔司的人引开。”   罗子文迅速想出方法:   “到时或回或走,世子再自行决定。”   陆执点了点头。   他身体蹿出车厢,坐回赶车的位置,喝了一声:   “守宁坐回车里!”   姚守宁此时可不敢坐回车中,车里乱糟糟的,又浮现了奇形怪状的妖鬼之影,她每见一次便觉得胆寒,因此跟着世子一样爬出马车:   “我要坐你身边。”   陆执见她余悸未消,猜出她心中所想,嘴唇动了动,没有再劝,只是道:   “那你可要将我抓紧。”   她似是受这种气氛影响,也有些紧张,闻言点了点头,乖巧坐到陆执身边,死死抓紧了他的衣裳。   两人一坐定,陆执一抖缰绳,嘴里轻喝了一声:   “走!”   其余人等翻身上马,以段长涯、罗子文二人为首,各领一队黑甲护在马车两侧,往前驰骋。   此地离城门不远,众人打的主意是先出城,之后的事如何做,也要等脱身之后再决定。   ‘轰隆隆——’   马蹄疾驰声响中,后面的追兵似是也听到了动静,竭力在喊:   “镇魔司办案,前方的人即刻停留原地!”   “镇魔司办案!”   陆执听这些话才怪,一扬马鞭,那马吃疼,四蹄撒得更急。   高大的城墙门出现在众人视线内,夜里街道无人,十分清静。   今夜将军府早有准备,城门至今未闭,仅有几个守城的兵俑无精打彩的靠着城门而睡,却被马蹄声震醒。   接着听到了后面镇魔司的人声嘶力竭的喊话:   “前方有逃犯,拦住他们!”   才刚清醒过来的兵甲听到声响,回过神来往前一看,便见一队黑甲护持着一辆马车直冲城门。   那队人马黑压压的,隐于暗夜中,仿佛人数不少,声势震天,当即有人吓得胡言乱语:   “有人造反了,有人造反了!”   “拦城门!拦城门!”   “快关门!”   城后接二连三有人出现,可那队人马来得极快,此时要拦,哪里还拦得住。   有人慌乱去搬路障,但不等东西搬来,那队人马便近在眼前。   关城门已经来不及了,那门重达千钧,守夜的几人慌乱之下根本推不动。   骏马飞奔落地时,大地都似是在颤抖不迭,那股气势无人敢阻,所有人吓得疯狂躲蹿,哪里敢拦。   无论是关门的,还是取障的,此时都忘了原本的打算,只能眼睁睁看着这队人马护持着车辆冲出了城去。 ###第二百七十章 骷髅人   出了城门之后,罗子文便与陆执交换马车。   姚守宁被世子举上马时,下意识的回头往城墙的方向看去。   城门处有不少人正往这边畏缩的看,远处可以听到镇魔司人正疾速赶来的身影。   但她的目光越过了这些,落到了城墙的顶上。   只见高达三丈的巍峨城头上方,有一道黑影正站在那里。   夜风之中,他衣袍猎猎。   今夜云层本来就厚,月光被挡了大半,看不清他的身影,只能依稀辨认得出是个清瘦高挑的人影。   可是那种带着危险的压迫感,哪怕相隔着很远的距离,依旧是传递了过来,令姚守宁心生颤栗。   “陈太微。”   她嘴唇动了动,心中念及这个名字。   “怎么了?”   陆执扶她坐稳之后,察觉到她转头的动作,似是有些心神不定,不由问了她一声。   姚守宁没有说话,而是强迫自己不能退缩、不能逃避。   陈太微今夜追踪而来,又以妖邪恐吓她,此时没道理害人的理直气壮,被威胁的反倒畏首畏尾。   她瞪大了眼,极力想要辨认此人身份。   兴许是她的意念太过强烈,亦或是时机、运道流转向她这一侧。   姚守宁心念所想之下,那遮挡月光的浓雾移开,月亮露出完整的轮廓,月光之下,那人影显现。   出现在姚守宁眼前的,是一尊套着青袍的玉白骨架!   而骨架之后,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之影。   那男人穿着宽袖青袍,头发束成道士发髻,以一支细长的杨柳枝固定。   似是感应到了姚守宁的目光,那道士抬起了头来,露出一张细眼红唇的秀美面容。   “啊!”   姚守宁见到此景,不可谓不惊。   她死死咬住嘴唇,才仅发出一声细小的轻呼。   此时狂风突起,搅动乌云。   云层重新遮蔽月亮,世子听到她的呼声,又察觉到风云涌动,也下意识的转头随她视线看去——   只见高高的城墙之上一片漆黑,那里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异样之处。   先前站立在那的白骨骷髅人,已经消失不见踪影。   “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儿?”   世子警惕的问了一句。   姚守宁犹豫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身后传来镇魔司追逐的声音。   “先离开这里!”   世子翻身上马,二话不说一夹马腹,马儿扬蹄而走。   队伍大部分人作鸟兽散,仅留了数人守在马车四周,与罗子文一道停留原地,以截留镇魔司的人。   陆执带着姚守宁离城数里之后,才逐渐放慢了速度,姚守宁滑下马背,靠着棵树干呕不止。   世子牵马跟在她身后,她吐了好一阵,才缓过了气来。   “好些了吗?”陆执递了水袋给她,她喝了两口漱嘴,有气无力的点头:   “嗯。”   说完,又想起先前城门口处,世子的问话,犹豫了一下,说道:   “我好像看到了鬼。”   她说到这里,又觉得自己形容的不太准确,接着叹了口气:   “我看到了一个附身在白骨架身上的鬼。”   “……”   世子的神色怔忡,皱眉沉思,没有出声。   姚守宁就道:   “我力量恢复后,好像可以看到更多东西。”   她想起先前那尊骷髅,心乱如麻,先是提了一下看到的人身后火光之后,接着重点说到许多人身后的影子。   “我能看到外祖父的影子‘离体出游’。”她怕陆执不明白自己的意思,补充解释:   “长公主的身后,有尊手持长枪的影子,而陆将军的身后,则是一尊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凶神之影。”   “嗯。”陆执微微颔首,道:   “人有三昧真火,以保邪灵无法入侵,至于你说的影子,则应该是每个人所修的‘神元’。”   传说之中,有修行的人可以修出自己的神识,形成护体的影子。   等到力量强大时,便可以脱离自身,遨游天地。   有时一些身体弱、阳气不足的人无意撞到,便称这种影子为夜游神。   陆执若有所思:   “你的力量应该使你开了天眼,所以能看到许多人修出来的‘灵’。”   这样的力量非同小可,哪怕再是擅长隐瞒身份、修为的人,在姚守宁面前,也如毫无遮蔽。   “当年大儒张饶之说我娘是战神转世,可见大儒眼力果然惊人。”   世子接着说道:   “至于我爹,他生来就是守门人的体质,据说当年出身,便受金刚庇佑护体,使得邪祟难近身。”   他说的话与姚守宁先前猜测也相差不多,她点了下头,就听世子又开口:   “至于你见到的那人——”   “鬼!”   姚守宁坚持自己的看法,又强调了一句:   “那是鬼!”   一个容貌出众的艳鬼,抱了一具玉白的骷髅骨架,当时站在高城之上盯着众人。   若非她转头看去,不知道这抱骷髅的鬼魂看了他们多久。   想到此处,姚守宁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直冒,她目光转向四周,看到的是阴森森的树林。   周围罕有人烟,也听不到什么动静。   入冬之后,蛇虫鼠蚁等已经消声匿迹,追赶众人的镇魔司的人早被拦截,四周静得落针可闻,令她越发恐惧。   “世子。”   她近来经历的事情不少,可毕竟年纪还小,这会儿一害怕了,就连忙揪住了陆执的衣袖不放,离他更近了一些。   “一个抱着骷髅的鬼,在跟踪着我们。”   陆执的脑海中也浮现出了‘陈太微’的名字,可姚守宁既然没提‘他’,恐怕她看到的就并不是陈太微。   想到这里,他问道:   “你看清那鬼的脸了吗?”   “不是‘他’。”姚守宁一下就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两人俱都沉默了一瞬,接着姚守宁又有些迟疑:   “长相不是——”她的语调犹豫,仿佛有未尽之语:“可我总觉得——”   “那就是他!”   陆执十分笃定的点头,“相信你的直觉。”   辩机一族本来就是以预测天机而名闻于世,姚守宁既有这样的预感,哪怕看到的不是陈太微的模样,那必定这个人就是陈太微!   兴许‘他’原本不是叫这个名字,但这个人的本质是不会改变。   蛊惑神启帝修道、与妖族似是搅合到了一起、今夜驱使妖邪袭击两人的,必定与这人脱不了干系。   只是没想到这位令神启帝言听计从的国师,其真身竟会是一个抱着骷髅的男鬼。   “那就是他!”姚守宁得到陆执肯定,顿时信念更加坚定,说出自己的怀疑:   “当日你大殓之时,我听我外祖父与他对话,两人是旧相识。”   “……”明明二人说的是正经事,可陆执听到自己的‘大殓’,却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   “事后我问过我外祖父,我外祖父只说早年确实见过,双方却不是朋友,只是跟在大儒张先生的身边,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而已。”   这话一说完,两人都又是一阵沉默。   “可惜后面我再问外祖父,外祖父也说不清楚‘他’的来历。”   不知柳并舟是真的不清楚,还是不愿意多说——不过姚守宁倾向于前者。   但就算如此,她也能从仅有的信息之中,推断出许多的东西。   “我看他外表年纪也就二十多岁,比你多大不了多少。”   而传闻之中,他二十年前就已经入神都,跟在了神启帝的身边。   更有甚者,此人当年与大儒张饶之乃是旧识,张饶之可死了将近三十年了,能与张饶之做朋友,且他与柳并舟说话时,态度是以长辈自居。   那种语气神态十分轻松随意,不似作伪,姚守宁便推断陈太微的真实年纪最少已经五十以上,至少不可能比柳并舟的年纪更轻。   这样一来,才更符合他出现的时间。   可是、可是他真的才五六十岁吗?姚守宁想到与他第一次见面时,仿佛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时光如梭,岁月流逝,许多场景如走马灯似的闪过。   当时她头疼欲裂,以为是陈太微的术法手段,此时说到年纪,却又对陈太微身份心中生疑。   “这妖——人!”   陆执低声嘀咕了一句,接着踢了踢草地。   ‘哗啪——’   这动静不止是惊动了姚守宁,还似是惊醒了蛰伏于草丛之中的鸟雀,只听有拍翅声从草丛振翅飞起,令得姚守宁一个激灵,险些惊叫出声。   她这才回悟过来两人还留在荒效野外之中,先前被众妖围攻之前,有黑鸦出现在屋顶鸣叫的情景使她生出了心理阴影。   这会儿再听鸟儿拍翅的声响,勾起她的回忆,她顿时害怕,拉了下陆执袖子:“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好吗?”   反正陈太微的身份一时半会儿是想不出来的,但此人对她好像十分在意,数次试探仍不罢休,仿佛有什么目的。   她总感觉陈太微迟早可能还会再缠上自己,只要他还要纠缠不休,便总有一天会露出马脚的。   陆执见她小脸惨白,一脸警惕的左右观望,不由点了点头:   “好是好,可你还能骑马吗?”   她平日没有坐过马,两人一路疾驰过来把她颠簸得不轻。   姚守宁一听到‘骑马’二字,脸色微微一变,戴上痛苦面具。   但此时林中又不知何处传来鸟儿‘咕咕’的鸣响,夜空之中这叫声显得格外诡异。   “能能能!”她吓得一抖,连抖世子衣袖,催他:   “我们快离开这里。”   两人重新上马,世子双腿一夹马腹,马儿感应到主人心意,缓缓前行。   此时不用逃跑之后,两人再同乘一骑,姚守宁就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   她坐在前面,被陆执困于怀中,虽说安全是安全了,可两人这样,实在是有些太过亲近。   世子的身体似是源源不绝散发着热量的源头,烫灼着她的后背。   他的呼吸吹拂在她的头顶,又痒又过于亲密。   少女缩了缩肩膀,极力压低自己的上半身,想要拉开距离。   她这样一动,陆执也意识到了别扭。   可当时为了出城躲开镇魔司的追逐,他与罗子文已经交换了马车,仅有一匹马,只能两人同乘。   他像抱了个烫手的山芋,意识到姚守宁的躲闪,也不敢去拉,只得调整自己的手势,极力拉长手臂,以避免她不要落下马去。   “我们要去哪里?”   尴尬之中,姚守宁打破了沉默,试图恢复两人之前的相处模式。   “我原本准备再去一次代王地宫。”   陆执见她说话,不由松了口气,回答她的问题:   “上次我们离开的时候,我不是察觉到墓穴下方的通道处,另一方泥壁不对劲吗?”   他看姚守宁点了点头,才说出自己的推测:   “我怀疑是另一条通道,想去看看究竟通往哪里。”   说到正事之后,那种怪异的尴尬感果然消退了大半。   姚守宁重新坐直身体,想要转头看他,陆执却双臂一夹,使她无法回身:   “别乱动,小心摔下去。”   她果然坐着不敢再回头,陆执又道:“大庆皇室的坟墓,可能都出了大问题。”   说完,顿了片刻:   “如今皇上召回各地藩王,有意重开墓穴检查此事。”   但神启帝的身后可是陈太微,这个道士目前表现出来的可不是善意,陆执很难不将皇帝的旨意与这位来历不明的道士拉扯上关系。   “——我总觉得,皇上要开墓的名单,可能只是公布出来的以善后的。”   也就是说,这些名单兴许是得到了陈太微的示意与首恳。   如果他与妖族有瓜葛,这些历代藩王之墓中,可能查不出来什么有用的东西。   “但如果去挖没有名单上的那些王公的大墓——”姚守宁也一下明白了陆执未尽之意,补充说明道:   “可能会落入妖族的陷阱。”   “对!”   陆执这才点了下头,肯定她的猜测。   “不过我有一个想法。”   他很快又道:   “你不是提到过,‘河神’的来历极有可能与太祖有关,说不定是他身边之人吗?”   “嗯。”姚守宁压着心中的激动,应了一声。   接着就听陆执说道:   “那我们就先从大庆前三十年入葬的墓地查起。”   如此一来,许多名单就会被排除。   虽说这样也有可能落入妖族的围攻,有一定的危机,但在无法避免的情况下,这样目的性强的搜查比拿着一叠名单乱钻要更稳当一些。   姚守宁虽说早有预感他会说这样的话,但真正听到他这样说的时候,却仍是心情激荡,说不出的感激。 ###第二百七十一章 路不通   “可是,可是这事毕竟与皇族相关——”   姚守宁也不傻,知道世子最初趟自家的浑水,绝对不是单纯为了那一声两人当时打闹时口中占的便宜。   查验‘河神’身份,除了是帮姚婉宁解决麻烦之外,还有世子怀疑‘河神’生前身份乃是大庆皇室的原因。   所以自他提出挖墓查看之后,姚守宁虽说害怕,却仍答应随同,也有一种‘世子帮了她,她也应该回报世子’的念头在内。   “都与皇族有关。”   陆执谨慎的抓着缰绳,回了她一句:   “从哪里先查都是一样的。”   虽说都是查墓,但陆执愿意先从大庆开国前三十年的时间查探起,显然是为了帮助姚婉宁,姚守宁自然要领他这一份情。   马儿缓缓前行,足蹄踩落地面,发出‘嗒嗒’的有节奏的响声。   姚守宁总觉得有些别扭,她好像被陆执的气息包围。   他没说话的时候,似是有些冷,可是他的存在感却使姚守宁无法忽视。   哪怕她极力挺直背脊,但偶尔身体颠簸后仰,仍会碰上。   陆执身体的热度透过衣物似是印染上她的后背,令她有种手足无措之感。   姚守宁破天荒的生出慌乱、羞涩之感,好似少女意识瞬间觉醒,她极力缩紧自己的四肢,避免与他接近。   这种尴尬的氛围感染了陆执,使他心脏‘砰砰’乱跳,却又强作镇定。   沉默良久,陆执轻轻咳了一声,试探着问:   “那我们今夜就仍旧前往代王地宫?”   他说话时,胸膛有轻微的颤动感,姚守宁将头垂低,耳朵略烫,点了下头。   但随即又意识到此时是在黑夜之中,他可能无法看到自己的动作,因此又应:   “嗯。”   她的声音细如蚊蝇,可好歹两人说了话,气氛便比先前好些。   陆执辨识方向,接着一打马腹,才转头往代王地宫而去。   两人出城的时间早,中间虽说耽搁了一阵,可骑马的速度却比驱赶马车更快一些。   接近陵墓所在地的时候,陆执便已经放慢了速度。   与上回来时相较,此时的代王地宫顶部已经被完全推平,仅剩两侧的墙体。   四周插满了火把,将周围照得灯火通明。   兴许是上次陵墓进了人的缘故,在皇室陵园的不远处,已经人为的搭起了一座简易的木制梯架,只是上面仅点了一锅篝火,并没有见到值夜的士兵。   “有人守卫。”   姚守宁一见此景,不由有些紧张。   陆执就冷笑了一声,道:   “放心吧。”他摇了摇头,翻身先下马,才轻声道:   “时至今日,这些人都只是酒囊饭袋而已。”   神启帝登位多年,对内盘剥,疯狂敛财,对军中也并不大方,时常拖欠军饷,偶尔以丝绵、米粮充饷银。   而军中上下也贪腐严重,军队人心涣散,从上到下,早就已经腐烂,根本不堪一击。   陆执曾见过边境守备军的模样,那些人都如此,更别提这些守皇陵的士兵。   此时摆出的防备姿态,可能只是为了唬人交差而已。   果不其然,陆执牵着马已经行至皇陵之下,上面也压根儿没有听到任何发现有人潜入的动静。   他又摇了摇头,却并没有多说,而是先找了个地方将马拴上,接着才将姚守宁抱下马匹。   两人寻找上次出墓穴的踪迹,很快找到了上次出墓时的地洞。   “封了!”   姚守宁一到近前,看到了那被封起的洞穴,不由失望的低呼了一声。   当日两人逃离之后,守陵的人闯入墓穴,应该从代王的棺材底部看到了那个破开的大洞,找到了两人离去的踪迹,事后令人将洞穴堵上了。   洞穴被封,上方又灯火通明,虽说没看到守陵的士兵,但两人若大摇大摆上去,迟早会惊动人。   “别急。”陆执安抚了她一声,上前一步,弯腰去摸那泥土。   只见洞口四周的杂草被清理过了,里面填满了泥土,陆执伸手去摸,那泥土有些润,还未完全干。   他曲指敲了两下,洞里传来沉闷的回响声,陆执转头一笑:   “空的。”   代王地宫出事之后,宫中可能有旨意,下令封锁此处,截断进出入墓穴的通道。   但上有旨意,下有阳奉阴为。   干活的人明显偷工减料,填堵这通道也只是表面功夫而已。   “你退后一点。”   陆执招呼了一声,接着抽出腰间长剑,以剑作铲,刺入那泥层之内。   初时进入稍显滞涩,再入其中,便能透过剑身传递的力量,感应到那泥层之后是空荡荡的。   “果然是这样,这填的土最多不过尺来深。”   说完,他手腕一转,掌中劲道吞吐,那封填在洞穴口的半干泥土便‘哗啦’碎裂落地。   尘烟之中,可以看到一条漆黑的通道出现在两人面前。   姚守宁见此情景,心中不由一喜,陆执收了长剑,先钻入其中,姚守宁紧随其后,爬行约三丈左右的距离,陆执瓮声瓮气的道:   “到了。”   说话时,他以剑鞘敲击头顶,顶上似是重新铺垫了木板,传来‘咄咄’的回响音。   这一轻敲之下,上方泥土‘沙沙’滑落,可见这墓穴封填得实在随意。   他此行目的并不在于再次入墓,而是对于上次无意中发现的通道感到好奇,因此一击之下便罢了手。   姚守宁爬到了他的身后,一面以手掩鼻,一面问:   “上次你发现的通道,在哪里?”   话音一落,她的眼前刹时出现了另一波场景: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泥层掩护的另一面,是一条以砖石砌成的地下通道,与其他通道相接,纵横交错,形成一大片乱无头绪的地下迷宫!   ‘轰!’   一道重响声如同惊雷般,在姚守宁耳侧炸响,接着只见一块巨石出现,将原本薄薄的泥层震裂,那沉重的巨石将这条道路彻底堵死。   有一只细白的手指探了出来,在巨石上飞快的以指代笔,书写大字:路仅止于此!   只见那手指写完,飞快画符结印,符印一成,随即闪现诡谲的红光,铺陈到那巨石上。   大地震颤,地宫传来沉闷的‘嗡’鸣,仿佛受到这字、符的威力影响,那鸣声久久不绝。   这些幻象只是转瞬即止,姚守宁眼前的景像散开,一切归于安静,红光消失,四周仍是那逼仄的通道之内。   耳畔只能听到她与世子若隐似无的呼吸声,接着陆执一动,衣物摩挲之间发出‘悉索’声响,应了她一句:   “在这里。”说完,他正欲伸手去扣那泥层,便听姚守宁长长的叹了口气:   “唉——”   “我们来晚了。”   她摇了摇头,道:   “这里已经被人封死。”   说到这里,姚守宁脑海里想起那一只细白的手,上面似是萦绕了一层白光,使她如雾里看花,看不大清楚,但她有种很强的直觉:那只手的主人是陈太微。   也就是说,代王地宫的事件,陈太微也涉及其中。   她想到了那通道另一端接连的庞大的,如同迷宫般的通道,总觉得有许多隐秘,可目前她力有未逮,哪怕窥探得零星线索,却如一团乱麻,找不出头绪。   陆执听她这样一说,还不信邪,又以剑鞘去敲击。   这一次传来的便不是空响了,而是实质的沉响声,而且从回震的力量看来,封死了这条通道的并不只是泥土,而是厚重的石门了。   黑暗之中,两人相对无言,陆执心有不甘,向姚守宁低声道:   “我试一试,看能不能用力将这石门打破。”   今夜来都来了,若无功折返,陆执自然意难平。   姚守宁见他不死心,说道:   “没有用的。”   她将自己‘看’到的情况说出:“有人以石封路,并且还在石头上画了符,以阻去路。”   只是话虽这样说,她仍是顺应陆执的意思,跪爬着倒退而出:   “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到’封路之前,我们便可以进去一探究竟了。”   “不行!”   这样的方法一说出口,便遭到了陆执拒绝。   今夜两人出城的事已经瞒不住陈太微了,他对姚守宁的身份生疑,今夜代王地宫再闹动静,一传扬开来,必定会引来四方关注。   这个时候姚守宁的秘密绝对不能曝露。   陆执以蛮力破门,就算引人怀疑,但姚守宁未使用能力,陈太微就是怀疑也无实证。   但如果她一旦使用力量回到‘过去’,她的力量尚未完全觉醒,没有得到传承的辩机一族,便相当于摆在陈太微面前的肥肉。   “不能这样做。”   他又强调了一次,姚守宁也知道轻重,便点了点头。   陆执听她声音,感知她已经退出丈来开外,便抽出长剑,运足力量,黑暗之中,剑身如镀上了一层璀璨的金芒,威力十足。   接着世子持剑,以剑尖往石门上用力一送——   ‘铛!’   清脆的金戈交接声传来,通体泛着金光的剑尖被石门所阻。   一股强大的反震力从门上返弹而回,只听‘嗡’的声响中,石门之上突然浮出一个巨大的红色符印!   符身散发出可怖的威力,红光所到之处,整个地道开始剧烈颤动。   ‘轰隆隆——’   地底如同被大力搅动,通道四周的泥壁承受不住这股符力的反震,纷纷出现纵横交错的巨大裂缝。   泥土‘扑漱漱’的掉落,只顷刻之间,地道瓦崩。   姚守宁早在符光闪现的刹那,便已经退出那诡异红光笼罩之处。   通道坍塌之时,两股冲击力形成气流,席卷入通道内,冲得她跪坐不稳,直往外滚出!   世子的身影连同那符光红影,一并被埋在那泥堆之中。   姚守宁摔出数丈远,直摔得头晕脑涨,还未清醒过来,就听到上方传来的惊呼声:   “有动静!墓穴内有动静!”   显然守陵的士兵也被此地的异动惊醒了。   ‘砰砰砰——’姚守宁的心脏开始疯狂乱跳,用力的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疼痛刺激下,她的意识终于回笼,想起先前发生的事了。   世子不信邪的以剑刺石门,触发了那道家禁制,两股力量相冲,使得那条通道坍塌,世子被埋在了那泥堆中!   这个念头一涌入脑海,姚守宁顿时慌了。   她顾不得自己摔得浑身都痛,连滚带爬的往那洞穴的方向跑了过去,却见先前的洞穴已经被夷,露出上方悬浮的半截代王地官的地面石板。   整个地宫有半截悬于外,仅剩一小半仍与崖壁相接,因失去一半支撑,已经有些斜倾了,看上去摇摇欲坠,十分可怖。   而地宫中间则露出一个被挖开的大洞,正是当日她与陆执逃生之处。   下方泥土掩埋起一个大大的土堆,尘烟飞扬而起,就是不见世子的身影。   她一下急了,扑到土堆前,带着些哭音喊:   “世子——”   “世子!”   一面喊,姚守宁一面以手去刨土:   “世子你在哪?你别死,别吓我——”   她声音颤抖,挖土的同时拼命试图感应,想要以预知之力,查看世子所在之处。   但不知是她力量没有得到完全的传承的缘故,还是因为关心则乱,明明有时不经意间便能‘看’到她想看的事件,可此时任她再是心急如焚,眼前却半点儿异象都没有。   姚守宁开始后悔。   她明明已经知道陈太微在此设下了禁制,画过了符箓,便证明这条通道以两人目前的能力,难以用蛮力突破。   可陆执在以剑刺门时,她为什么不极力阻止呢?   “世子……”   她眼睛酸涩,泪水聚涌,正夺眶而出之时——   地底之下突然传来动静,接着有一只手从土中探了出来,一把将她挖着土的小手牢牢捉住。   “……!!!”   姚守宁初时被这大手一抓,惊吓得那眼泪都险些被吸回去了,但她随即意识到这是陆执。   “世子!”   她心中大喜,扒开泥土,下方的人也在挣扎着要脱困而出。   两人同时努力,不多时便将砸在陆执身上的一些泥块推开许多,陆执的声音从地底传来:   “咳,我还没死——”   说完,一支长剑从土里钻了出来,接着大力将埋在身上的东西推开,陆执借着这股力量,从土堆之中跃出。   “你——”   姚守宁见他身手矫健,不似受了伤的模样,心中先是一松,接着面露喜色,正欲说话,就听到悬崖之上有人在喊:“什么人?”   “胆敢擅闯代王地宫!”   又被发现了。   与上次相同的情况又一次发生,陆执来不及与她多说,只一拉她的手,喊了一声:   “走!” ###第二百七十二章 好好好   马匹正拴在不远处。   无论是先前两股力量冲击下使得地道坍塌的声响,还是此时守卫被惊动,都使得那马匹有些不安的转头。   陆执拉着姚守宁冲往马匹处,皇陵上方的士兵已经发现不对劲儿,正接连相互搀扶着起身。   世子将姚守宁推上马背,自己翻身而上,持剑将绳索斩断,接着一拉缰绳,喝了一声:   “走!”   马儿感知到主人心意,调头就走。   远处崖壁上的士兵已经有人骂骂咧咧提了兵器欲追,陆执握了姚守宁的手,将缰绳放入她的掌中:   “你将绳索拉住。”   姚守宁不明就里,但知道他必定是有事要做,因此虽说不会驭马,但仍强忍不安,点了点头。   她浑身僵硬,接过绳子死死握住,感知着马匹疾奔时的暴发力,透过绳索传入她的掌心中。   身后的世子侧转回去,抽出长剑,运劲用力斩出!   ‘轰!’   气流划破长空,在半空形成一道银亮的长河。   剑气直扑代王地宫的残余建筑,长驱直入,将那悬吊在山崖上方的墓穴彻底斩破。   “啊——”   “要塌啦!”   ……   接连不断的惊呼声里,石板断裂的声音响起,先是泥沙‘扑漱漱’掉落,接着下一瞬,只听惊天动地的震响传来,像是有重物狠狠砸落地面。   尘烟飞扬而起,惊得马匹提起前蹄。   “啊……”姚守宁几乎握不住掌中的缰绳,眼见险些飞落出去之际,陆执转过了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将那欲脱手而出的绳索重新捏回她的掌中。   虚惊一场之后,马匹很快受控。   远处有人影骑马疾速而来,姚守宁先是浑身紧绷,接着就听陆执的声音响起:   “别慌,自己人。”   数人骑马靠了过来,为首一人正是段长涯,领的黑甲都是陆无计的心腹。   世子出行挖墓,带的是姚守宁,为的就是以防万一。   两人之中,一人修习武术,身怀《紫阳秘术》,而一人乃是辩机一族的血脉,拥有莫大神通,彼此相互合作,便难有性命之忧。   毕竟挖掘皇陵之事实在事关重大,未得确切证据,风声不宜走漏。   再加上姚守宁身份神秘,力量处于才刚觉醒的时候,许多事情也不能让太多人知晓的。   但陆执毕竟是朱姮蕊夫妇的独子,因此暗中仍有人随他左右,护他周全。   姚守宁见到熟人,提起的心一松,想起上次世子中了蛇毒昏迷,事后被将军府的人带走,便心中有数了。   几人全围将两人包围其中,趁着皇陵的守卫大乱,冲回神都。   回来的时候,姚守宁还以为会受到刁难,但城门并没有关闭,守城的士兵并未多加盘问,似是早就受到了打点,将一行人顺利放入。   一入城内,段长涯等人便放慢了脚步,姚守宁想起出城前的一幕,有些提心吊胆,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人是何时离开的。   只知道她即将回到姚家的时候,整条大街上便只剩她与世子两人同乘一骑了。   “你受伤了吗?”她侧转过脸,轻声问了一句。   “没有。”   陆执摇了摇头:   “我破不了那符印的力量,但那符印也无法伤我。”   符箓出自于道家,当今世界,道家的香火遍布天下,可随着大庆王朝一样腐朽的,还有道家的法术。   当年能搅动风云,令天下妖邪都畏惧的道家术法,随着七百年的时光过去,已经失去许多传承了。   还能施展得出来这样防护法印的道术,陆执的脑海里浮现出‘陈太微’的名字。   事情又与这个道士有关,仿佛处处都有他的踪影。   但代王地宫见了妖邪,地道、墓穴都疏于防守,偏偏那另一条通道却被人以大神通堵住——仅凭这一点,已经透出许多的信息了。   “那就好。”   姚守宁点了下头,陆执说道:   “我需要两天的时间去确认皇上开墓的名单,到时探墓时,再来寻你一路。”   “嗯。”姚守宁应了一声。   两人说话功夫间,姚家便已经到了。   此时已经夜半三更,可出乎姚守宁意料之外的,是姚家的后门没有上拴。   屋门半掩着,里面有灯光传出,在黑夜中格外醒目。   “糟了!”   她一见此景,心中涌出一股不好的念头。   世子运气查看,感应到屋中有许多人正聚到一处,显然是有人已经知道姚守宁未在家中。   他目光一紧,下意识的往姚守宁看去。   却见她视线落到了那虚掩的门上,但心神显然已经飘进了屋中。   “要我陪你进去吗?”   陆执扶了姚守宁下马,等她踩稳落地后,才问了一声。   “嗯?”少女先是怔忡了片刻,接着想起他的问话,连忙摇了摇头:   “不用了。”   世子低头在看她,昏暗的灯光下,他的面容明暗参半,深邃的眉眼下形成阴影,将他的思绪挡住。   可是他的语气却前所未有的认真柔和,自姚守宁与他相识以来,见识过世子幼稚、不正经、小心眼儿及丢人现眼的各种模样,却唯独没有见过他这样温柔的时候。   他的目光十分专注,夜色下闪着光芒,似是在替她担忧。   此时的陆执看起来并不美貌,与他以往光鲜亮丽的模样是截然不同的。   他才钻了墓洞,又险些被山体掩埋,后又疾奔回程,满脸脏污,头发也乱糟糟的,可在姚守宁心中,却又觉得他比任何时候都还要令她印象深刻得多。   她能感应得到世子内心的关切,不知为何,此时姚守宁不敢去直视他的双眼,仿佛心中揣了头小鹿。   “不用啦——”她又摇了摇头,轻言细语的解释:   “有些事情,逃是逃不了的。”   她与家人共处一室,夜半出城之事,今夜闹的动静如此之大,她总得要给家里人一个交待的。   “我已经逃避太久了。”   她说到这里,抬头冲陆执嫣然一笑:   “我会跟家人说清楚。”   少女之美灿若朝霞,尤其是她此时像是想通了一些事,烦忧尽去,少了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忧愁,便更显明媚了许多。   陆执冷不妨被她这仰头一笑冲击到,半晌回不过神来。   她说完,又关切的跟陆执道:“你也快回去吧。”   “好。”他呆呆点头。   “回去之后让徐先生看看,有没有受伤。”她殷切叮嘱。   “好。”陆执别开脸,应了一声。   “早点休息。”姚守宁再道。   “……好。”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该说什么。   姚守宁就是再迟钝,也意识到世子这会儿的状态不对头。   以他性格,听她再三嘱咐,恐怕早就已经将她话打断了,可能还会嫌她啰嗦。   但他这会儿却是态度顺和,仿佛对她的话言听计从。   不会是中邪了吧?她心生怀疑,但抬头看他,却见他目光清朗,那神态专注,显然没有受妖邪蛊惑。   她的脸颊微微有些烫热,又提裙上了台阶,轻声道:   “我进家门了。”   “好——”   世子仍是下意识的点头,等他说完,便见姚守宁果然‘吱嘎’推门进屋。   “守宁——”他忙不迭的喊了一声,正提步想追,但脚步刚迈出去,便又收回来了。   追到她之后要说什么呢?   该说的话已经说清楚了,她如今回了家,有柳并舟守护,安全自是无虞的。   世子探出去的手握成拳,收回身侧。   不知何时,天边的云层散开,露出了头顶的明月。   月光照洒大地,将阴暗驱走。   明明今夜出行也不算一无所获,他本该快速回家与父母商议才对,可此时却无端感到有些孤独。   怪事!怪事!   姚守宁背压着门板,听到了世子唤她名字的声音,但她握掌成拳,并没有答应。   ‘呯呯呯——’   心跳急如鼓擂,也不知道有没有被世子注意。   她听到陆执欲言又止,愣了半晌,接着转身上马,最终轻‘驾’了一声离去,接着身体一松,靠着门喘息。   “二小姐。”   良才的声音突然响起,吓得正出神的姚守宁险些惊呼出声。   她探头看了一眼,只见不远处的门坊处,良才穿了袄子,探出头来,双手笼在袖中,冷得直跺脚,一副在那里等了许久的样子。   先前她与陆执说话的情景,也不知他见到没有。   姚守宁脸颊一红,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良才小心翼翼的道:   “太太正在屋中等你,让你回来之后,便速去。”   这话一说完,姚守宁内心所有的杂乱情绪都不翼而飞。   今夜她与世子出城闹的动静太大,惊动了镇魔司,所以柳氏此时得知消息她半点儿都不意外。   先前跟陆执说起不需要他帮助时,姚守宁倒信心满满,此时一想到要面对柳氏,她倒有些头疼。   她深呼了一口气,应了一声之后往柳氏的主院行去。   一路上她都在想自己要如何跟柳氏解释自己今夜与世子出行的事,柳氏才会不那么生气。   只是越近柳氏房间,她就越发平静。   柳氏的屋子此时点了灯笼,屋里似是有人说话,在这寒夜之中透出一股暖暖的气息。   逢春这会儿正站在屋门口处,不时打了帘子出来看,见到姚守宁时,她先是一愣,接着眼睛一亮,喊了一声:   “二小姐回来了。”   屋中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事到临头,姚守宁反倒不再退缩,点头应了一声,提裙上了阶梯。   逢春替她打起帘子,她进了屋中,却见到了屋里坐满了人。   此时本应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可是她出门前已经入睡的姚婉宁坐在柳氏身边,就连近来睡在衙门中的姚翝也回来了。   姚若筠站在了柳并舟的身后,平时内向害羞的苏庆春则是站在了姚翝的左手侧。   唯独缺席的,就只是一个至今中邪后还未苏醒的苏妙真。   “外祖父——爹、娘,姐姐,大哥……”姚守宁原本酝酿的情绪一滞,“你们……”   众人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只见此时的她头发散乱,脸上、手上及身上都沾满了泥尘。   柳氏忙唤曹嬷嬷替她打热水,姚婉宁已经有过一次经验,出来前让冬葵准备了她换洗的衣服。   “我今晚——”   她正欲说话,柳氏却打断了她:   “有什么话,先洗了脸,把衣服换了再说,别受凉了。”   没有姚守宁预料中的斥责,她下意识的往姚翝看去,却见父亲冲她眨了眨眼,又看看外祖父,只见柳并舟只是捻着及胸的长须,但笑不语。   她进了屋中重新洗漱,出来的时候柳氏已经让人为她准备了热茶,冬葵、逢春等人暂时已经离开,家中仅留了曹嬷嬷在屋子里。   “今夜镇魔司的人上门了。”   不等姚守宁说话,柳氏率先开口:   “说手中查的两桩案件有了进展,要找你说话,被你外祖父打发了去。”   她这样说,便变相的解释了今夜大家都聚在此处的原因,是被镇魔司的行为惊醒,事后发现姚守宁不在家里。   “我今夜随世子出城了。”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姚守宁便不再隐瞒,将自己的行踪告知家里人:   “白天的时候,世子就跟我说好了,只是不想要家里人担忧,才没说给你们听。”   柳氏的眉梢动了动,显然有些焦急,却并没有急着发脾气。   她吸取了先前的教训,沉住了气,想先等女儿说出原因。   姚翝感知到她的情绪,伸手拍了拍她放在腿上的手背,以示安抚,柳氏如找到主心骨,反掌过来与他交扣到了一起。   “你与世子相约,去了哪里?”柳氏问道。   姚守宁没有急着答话,而是看了一眼内室,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苏庆春就先答道:   “白天做完法事后,我姐姐就已经暂时搬离了。”   柳氏这才意识到女儿的意思,闻言就点了点头:   “对。”   她这样一说,心中不由一动。   姚守宁与世子相约出城,看样子不是她原本预想的两人私下幽会,反倒避着苏妙真,兴许是有什么内情。   听到苏妙真不在此处,姚守宁内心的顾虑顿时消失了大半,接着坦然道:   “我与世子出城,去了代王地宫。”   她一语既出,险些将柳氏活活吓死。   若说在此之前,柳氏兴许并不知道代王是谁,但近来代王地宫现了妖邪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姚翝因此忙得不可开交,她自然知道一些事。   这样危险的地方,自己的宝贝女儿不知躲远一些便罢了,还主动前往。   “——我倒宁愿你跟世子出门幽会了。”   柳氏喃喃的道,突然觉得眉心生疼,姚翝知她心意,连忙以手替她揉了两下额心。   “你应该知道代王地宫出了大事吧?”姚翝见妻子面色难看,连忙问了女儿一句,意有所指: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一听这话,姚守宁迟疑了片刻。   她抬头往柳并舟看去,却见外祖父面带笑容,那双与她相似的狭长凤眼中,带着纵容与鼓励之色。   在他身后,一尊黑影‘腾腾’升起,顷刻功夫长至两三丈高,穿透了屋中的脊梁,屹立在姚家宅院的上空。   柳并舟以他的行动,表明了他维护姚守宁的态度。   仿佛只要有他在,姚守宁便可安枕无忧。   这个念头一起,姚守宁的内心突然生出一股冲动,她用力的点头:   “对!”   反正已经坦白交待了,姚守宁索性再承认得更加她彻底:   “上次程辅云说的没错。”她看着柳氏,道:   “代王地宫之行,就是我与世子一同前往。”她说到这里,顿了顿,给众人一点时机缓冲,末了才道:   “蛇妖是我们发现,也是世子亲手斩杀的。”   话音一落,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第二百七十三章 心态变   柳氏先是听姚守宁说,她与世子并非第一次出门,心中甚至觉得有些好笑:看来自己这个母亲实在失职。   近来家里事实在多,柳氏自身心灵也是饱受冲击。   镇魔司的上门、柳并舟的到来、自身受妖邪蒙蔽,以及姚婉宁身上的妖邪烙印、苏妙真受妖怪附身等等,使她心力憔悴,压根儿无暇顾及自己的小女儿。   直到这会儿姚守宁亲口说她与世子两次夜半出城,柳氏才意识到自己将小女儿疏忽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女儿夜里离家,她竟一次都没有察觉。   这一次如果不是镇魔司大张旗鼓上门,她恐怕仍未察觉。   “我原本以为我算尽了责任,可见仍未做得到位。”她转头看向丈夫,笑着说了一声。   但话音刚落,那眼泪便措不及防喷涌而出。   她更是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姚守宁出门之事,不仅止是自己失职,更可怕的是她去了代王地宫,挖了皇室祖坟不说,还遇到了妖邪!   “你……”   柳氏眼泪猛的一收,一时之间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怎么敢这样做,你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   她来来回回念叨着这两句,姚守宁咬了下嘴唇。   “我是因为——”   “竟敢夜闯皇陵,你就没想过,事情若是被人得知,那可是会牵连满门的祸事!”   这个女儿自小就古灵精怪,并不是柔顺听话的闺阁少女,但柳氏做梦都没想到,她会做出这样的事。   “就算事情神不知鬼不觉,但你也说了,代王地宫之中有妖邪——”   柳氏越说越气,声音逐渐大声。   姚守宁说到遇妖时,三言两语带过。   她是没有亲眼目睹代王地宫中的蛇妖,可她当日见过苏妙真身上钻出来的那道妖蛇之影,足以将人活活吓死过去。   夜半三更,这一对年轻人无知无畏,一头闯了进去,遇到了蛇妖,姚守宁能保得住一条命,柳氏都觉得是三生有幸!   “你、你你,你是要气死我!”她直喘气,觉得心中像是被人揪紧,又气又急又是担忧: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日你在代王地宫出了事,那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柳氏斥道:   “若你出事,我跟你爹,你大哥、你姐姐,将来该怎么办呢!”   姚翝无声的拍着妻子后背,一时之间也觉得心乱如麻,事情不知该从何说起。   大家不敢出声,姚若筠与苏庆春也瞪大了眼。   唯有姚婉宁低头摆弄衣角,许久之后,缓缓抬头时,眼中含泪。   姚守宁被训斥得眼圈红红。   “守宁。”就在这时,柳并舟突然开口,唤了她一声。   “外祖父。”姚守宁乖乖应答,柳并舟就温声道:   “你去皇陵,必有缘由,你说来给你娘听听。”   “爹!”柳氏急喊了一声,觉得自己的父亲像是在纵容孩子。   她性情急躁,说话快如连珠炮,让人连嘴都插不上,此时又心火上升,忍不住语带埋怨的道:   “您怎么说这样的话呢?无论什么缘由,皇陵也不该是她去的地!”   这样一说,柳氏不由想起了自己年幼之时,自丧母之后,自己姐担母职,父亲身为大儒,每日只知习文弄墨,根本没有更多的关注两个孩子,最终却在两个女儿成年后,插手两个女儿婚事。   她想到此处,新仇旧恨顿时齐涌上心头:   “您又不会养孩子,就别在这添乱了!”   “致玉!”姚翝一声大喝,顿时将柳氏喊得清醒了。   她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又看了看父亲。   家中几个小辈不敢吭声,柳并舟沉默半晌,最终洒脱一笑,点头承认:   “我在养孩子上,照顾衣食住行确实没有你仔细。”   照理来说,自母亲去世,父女之间本该是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了,可这些年来两人心生隔阂,致使本该是有血缘关系的两人,多年来都无话可说。   柳并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雅温和,但柳氏抬头去看父亲,却见他比起自己印象中老了许多。   因半夜起身,他的头发只是匆匆以一半挽髻,一半垂在身后,已经花白了。   他的面容倒是不见多少衰老,可那眼睛里却露出了然、包容之色,看向自己已经年近四旬的女儿时,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   这样的眼神令得柳氏有些别扭,有些奇怪,可心里的那丝埋怨与恨意,却又在父亲的注视下悄然化去。   “你性情刚强,颇有你祖母当年的架势,你娘去世的时候,家里内外你都打理得很好,将你妹妹也照顾长大,没有出一丝差错。”   “……”柳氏听到父亲夸赞,觉得一股委屈、心酸顿时涌上了心头。   “可是致玉,”柳并舟长长的叹了口气:   “你的性格太急、太强势了。”   急躁、强势是她的特色。   她过于有责任感,能将家里照顾得井井有条,可同样的她却控制欲过强,许多时候,都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别人的身上。   “你妹妹如是,你的女儿也是这样。”   柳并舟叹了口气,见柳氏仰头,露出不解之色。   “有时照顾孩子,不止是照顾他们的吃喝,也得问问他们心里想些什么。”   她的性格使她能在自己年幼之时还能将妹妹一手带大,可以让她在成婚之后,姚翝忙于公务时,她将一大家子照顾得十分稳妥,可她只注重了使孩子不冷不饿,却没想过关注她关心的人心中的想法——兴许在柳氏看来,这些并不是那么重要,她一定会将这些被她纳入羽翼下照顾的孩子一生都安排得妥妥贴贴的。   “我——”   柳氏隐约明白父亲的意思,但她却感到有些不服。   正欲开口说话之时,柳并舟抬了抬手:   “你是不是觉得,你就算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不应该这么说?”   “对!”柳氏重重点头:   “爹这样说对我不公平。您当年一意孤行,使致珠远嫁,如今的结果您也看到了,难道我是错的吗?”   “……”   姚守宁在一旁听得分明,不敢出声。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日自己晚归,惹得柳氏恼怒,最终却是母亲与外祖父吵起来了。   她偷偷去看姚翝,却见父亲冲她挤了下眼睛,摇了摇头。   这对父女有多年心结,尤其是小柳氏之死,更使得这个心结缠得更紧,总要找个机会解开才对。   “你有没有错,我不清楚。”   柳并舟坦然道:   “但是庆春就在这里,致珠是他的母亲,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我们说了不算,你问问他,不就一切都清楚了?”   他说得很有道理。   小柳氏过得好不好,别人说了不算,苏庆春是她儿子,曾与她朝夕相对,自然比其他人更加了解。   柳氏本来应该按照父亲的话问苏庆春,可话到嘴边,她突然感觉心生恐惧,根本难以张嘴。   “……”   若是以前,柳氏十分自信,认为自己一心为他人好,不可能有错,也不应该有错。   可姚婉宁还在她的身边,纵然是受妖邪影响,但柳氏无法否认自己的原因。   她有些不敢去看父亲的脸,下意识的往丈夫看了过去。   姚翝只是平静的看着她,眼中带着鼓励——仿佛无论她犯了什么错,丈夫都会无条件的在她身边,支持她、陪伴她,成为她最有力的后盾。   逃避是无用的,纵然真相会令她难以接受,但柳氏却并非懦弱、不敢承担责任的人。   如果不将这件事说破,证明她有错,可能小柳氏之死终其一生都会成为她的心结,难以解去。   “庆春!”想到这里,柳氏突然深呼了一口气,问:   “你也听到了外祖父与姨母之间的对话,你觉得,你娘嫁给你爹后,快乐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苏庆春的身上,他面露慌乱无措之色,本能的转身看向了姚若筠:   “表哥……”   他性情懦弱、内向,平时在姚家之中就像是一个隐形的人,很少说话、也极力收敛自己,尽量不给家里人添麻烦。   只是姚翝夫妇为他做过的事他都看在眼中,今日知道姚守宁失踪,才鼓起勇气来到这里,想确认这个表姐的安危。   “庆春,你说就是。”   姚婉宁冲他露出安抚的神情,温和的道:   “我娘脾气虽急,但她不会不讲道理。”   “就是。”姚若筠也点头,并十分讲义气:   “若我娘骂你,我绝对会替你求情。”   “庆春大胆的说,有些事情,你姨母也会想知道真相的。”姚翝也面带鼓励,向他点了点头。   柳并舟含笑不语,只是哪怕他不出声,往那一坐,也给了人极大的勇气。   这里的是他的家人!   纵然在此之前的十几年他并没有见过,只是从母亲接到的书信中了解到几分,可这会儿众人的目光与话语却令他感受到了与父母在时截然不同的氛围——安心、舒适。   他热血上涌,冲动之下开口道:   “我娘,我娘过得很好,她不后悔嫁给我爹。”   他这话一说出口,柳氏顿时一怔。   “我娘说,我爹虽说清贫,一生无成,性情也优柔寡断,可他对她深情,眼里、心里只有她一人。”   他尊重小柳氏,事事以她为主,“若在外看到什么新奇有趣的物品,若是无法买下,便一刻不留,立即回家,绘声绘色说给我娘听。”   两人生活穷困,但时常一同出门访友踏青。   夫妻俩一个天性浪漫,一个充满包容爱意,日子虽说清贫,却从未红过脸,吵过嘴。   纵然孩子都已经到了可以说亲的年纪,但夫妇两人之间仍是恩爱非凡,外出时都是手挽着手,说不完的悄悄话的。   柳氏听到此处,面色惨白,苏庆春还低声道:   “我娘还说,当初若听姨母的话,兴许能嫁个比我爹有钱、有权、有地位的人。”   少年的声音处于变声期,有些尖锐,直戳柳氏内心:   “兴许她生活会十分安稳,不会漂泊,可她却看不到那些看过的美景,走不出家中一亩三分地,看不完大庆的河山,与这世间许多女子没有什么区别。”   这个世道对女人总是要严格一些,未婚时生活在娘家,成婚之后便是围着丈夫、儿女打转,仿佛失去了自己。   “她说——人活这一遭,若不能走遍这些大好河山,便是儿女双全,也没意义,死了牌位之上,也只能记个苏门柳氏而已。”   苏庆春说完,看到了柳氏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他后面的话便没有再忍心说下去。   小柳氏还说过——她改变不了女子的命运,但她可以决定自己的人生。   纵然她依旧脱不了俗,可她仍在活着的时候,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是为了家人、子女而活,而是为她自己活的。   柳氏的身体颤抖,苏庆春的勇气逐渐消退,小声的道:   “我娘说她这样很自私,也对不起您,知道您是为了她好,可她仍不愿为了别人,而将就一生。”   只是临死之前,十分任性的将一双孩子托付给了柳氏,因为她知道柳氏的性格,最是认真负责,定会将她一双儿女照顾得好好的。   她在生时,以丈夫为主,心中只有爱情,疏忽了孩子,因一直居无定所,使得长女性情敏感偏激,小儿子则又是懦弱内敛。   小柳氏相信这一双儿女在柳氏这里,定能得到他们原本没有得到的安逸、稳定,及长辈无微不至的关怀与爱意。   “我娘说,她不后悔的。”   话一说完,众人都不出声。   姚守宁年纪还不大,不明白男女之间的爱意,可姚婉宁听了这些话,却是若有所思。   柳氏大受刺激。   她一直以来认为妹妹的举动只是任性妄为,兴许是一时年轻没有定力,才会被苏文房花言巧语哄骗,跟了他浪迹天涯,却没想到她认为这种生活十分艰苦,小柳氏却甘之如饴。   “爹——爹——”   柳氏嘴里连唤父亲,她有些惶恐,有些后悔,还有些不懂,及委屈。   “我不明白,我错了吗?”   “天下的女人,哪个不是这样过的?”   找个好丈夫,辅佐丈夫封侯拜相,女人则生儿育女,照顾好家里,减少丈夫的后顾之忧——“我错了吗?”   “你没有错。”柳并舟摇了摇头,有些怜爱的看着这个向来强势的女儿罕见的露出不安的神情:   “只是每个人的想法都是不同的,你以家为乐,以儿女环绕身边为乐,但致珠她则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虽说同母姐妹,但两人的追求却是截然相反的。   一个外表强势,却是传统、求稳;   一个看似懦弱瘦小,可却有一颗追求自由不羁的心。   “你不能以自己的想法,强求他人。”   “我不懂,爹,我不懂——”   柳氏心乱如麻,今夜发生的一切好像突破了她以往的认知。   她仍旧无法理解小柳氏的想法与举动,但不知为何,从苏庆春说起那些话时的语气、神态,她却能想像得到妹妹的神情——甚至不知为什么,她隐隐生出一丝嫉妒之心。   仿佛她身在神都,生活无忧,丈夫乃六品兵马司指挥使,小有权势,可却比不上靠变卖嫁妆度日的小柳氏心灵的舒适。   “我也不懂。”   姚守宁总觉得今夜的一番谈话十分诡异,明明最初是在追问她的去向,最终却提到了小柳氏。   从表弟的话中,她隐约像是有所顿悟,但这领悟还不深,需要有人提示。   “外祖父,您教教我。”   她看向柳并舟,眼中带着迷惑之色:   “您觉得姨母这样过,幸福吗?”   她从未真正的见过小柳氏,只在幻境之中,曾‘见’到过这位姨母临死前的样子。   可她从苏庆春的话,却似是能拼凑出这个姨母的模样与风姿。   “什么叫幸福?”柳并舟对她极有耐心,听闻她问话,便含笑说道:   “有儿有女叫幸福,心想事成也叫幸福。有钱有势——男人封王拜相,醒掌权,醉卧美人膝是幸福,女人封诰命妇、穿戴珠冠翟衣也是幸福。”   “你觉得你娘幸福吗?”柳并舟问。   若是在此之前,姚守宁回答这个问题自然毫不犹豫。   可这会儿她听到外祖父问时,却迟疑了片刻:   “幸福吧——”   她爹爱重妻子,又重视家庭、子女,每天勤奋办差,得了银钱都全数交回家里,统一归柳氏分配。   他虽小有权势,但在外从不沾花惹草,与柳氏成婚多年,与她也有说不完的话。   而家中三个孩子,除了自己略有些叛逆之外,大哥性情稳重,又会读书,是柳氏的骄傲。   姐姐姚婉宁性情温柔和顺,是柳氏的心尖子。   家里人口简单,没有什么勾心斗角,下人之间也一团和气,处得如同亲热的一家人。   这样的人家,有什么不幸福呢?   大家都赞同姚守宁的话,听了只是点头,连柳氏也觉得十分有理,忍下心中的感受,点了下头。   柳并舟轻笑出声:   “你说的对。”他满眼柔和,赞许似的看了一眼姚守宁:   “你娘的生活只是天底下许多女人的生活,这固然没错。”他话锋一顿,接着又道:   “但你说了,你娘的幸福,是因为你爹性情忠贞,生活干净,你们几兄妹乖巧听话,使她事事舒心。”   “……对。”姚守宁总觉得外祖父的话有哪里怪怪的,但她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只好点头称是。   “可你说的这些条件,全建立于你爹自身良好的品性。”   柳并舟淡淡的说道:   “你娘的生活不起波澜,与天下许多人一样,是因为她遇到了对的人。”   她目前所拥有的一切,虽然与她自主经营家庭有关,但更多的却是受控于别人。   “若你娘所遇非人,以她性格,固然不会因此而受打击一蹶不振,但却不会过得有如今这样容易。”   “但你姨母又不一样。”柳并舟又道:   “她想要的东西,是主动去索取,她不是道元(苏文房的字)的附属,而是牵系了你姨父的心。”   她看似软弱,实则是在夫妻、情感之中掌控了主动,小柳氏主动给予苏文房情爱,变相掌控了自己的人生,是苏文房离不开她。   而柳氏则是与家庭牢牢绑系,看似强悍,实则她的幸福与许多大庆朝的女子一样,都是依靠丈夫的爱意、子女的孝顺,这在柳并舟看来她其实内心之中是不如小柳氏刚强的。   一个外强内弱,一个外弱而内强,两姐妹的性格,是截然相反的。   两人都活了几十岁,小柳氏临死之前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幸福,所以死而无憾,而柳氏却还有些懵懂着,还未能明白其中的原因。   “我好像明白了一些,可还有些不懂——”姚守宁的内心大受冲击,她好像明白了柳并舟的话,但又还不能完全体会。   受到柳氏管教、影响十六年的心,一时之间还不能完全领会外祖父话中的意图,可今夜发生的事,却又像是为姚守宁打开了一扇全新的世界之门。   “不用现在就明白,守宁儿啊,外祖父希望你再长快一些,再长快一些,有些事情,你便会懂了。”   柳并舟的话中带着期许。   他希望这个生来血脉有异的少女可以快点成长,接受空山先生的传承,可以走出神都,走出王朝的影响,看到更广阔的东西,成长为一个更加成熟、稳重的人——   “到时你想要什么,你问问自己的心,你会明白的。”   他说完这话,柳氏心乱如麻,总觉得以往的认知受到了剧烈的冲击。   此时她内心的复杂,甚至远胜于得知这个世界上有妖邪之时。   但她听到了父亲说的话,再想到了父亲说过的事,虽说仍是固执的不愿意相信自己错了,但她仍是沉默了许久,才小声的问姚守宁:   “守宁,你为什么跟着世子一道前往皇陵,挖代王墓呢?”   这样的话柳氏原本以为十分难问出口的,可真的话到嘴边的时候,却又说得十分顺畅。   父亲教训得对,她性格刚愎自用,怒火上涌时完全听不进别人的声音,将儿女视为自己的私有物,执意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他们自己。   她只知小柳氏不听她的话执意嫁给苏文房,便固执的认为她过得不好,从此埋怨父亲、埋怨妹妹。   她听到姚守宁去了代王墓,遇到妖邪,便大发雷霆,觉得她年少任性,不听自己的话,没想过后果。   ——但她从来没有问过姚守宁去代王墓的原因。   “因为,我跟世子查探过,在姐姐身上打下烙印的‘河神’,极有可能是皇室出身,死后尸身兴许受到了邪祟的玷污,所以才成了鬼邪。”   她这原因一说出口,柳氏的目光之中顿时涌出水意。 ###第二百七十四章 见故人   要想解决‘河神’之事,便需刨根究底,先查出‘他’的身份。   姚守宁嘴唇动了动,看到母亲瞬间灰败的脸色,终究不忍,没将最后的这句话说出来。   但哪怕她不说,家中其他人也能明白她话中未了之意。   柳氏觉得自己这一瞬间身体、灵魂仿佛被一分为二。   她僵坐原地,欲哭无泪,心中却在想:父亲说得果然对。   自己性情急躁,又自认为自己年长,经的事情多,方方面面都胜过女儿许多。   事实上在今日之前,若柳并舟没有说出先前那番话,其实柳氏内心是沾沾自喜的。   她自觉自己这一生实在是十分成功的,她自小丧母,却十分能干懂事,将妹妹一手带大,嫁的丈夫虽非她原本少年时期所想像一般是人中龙凤,可却对她十分爱重。   婚后生了一子两女,长子争气,小女儿貌美。   若说还有什么烦心事,那便是姚婉宁的病。   其实在此之前,她是有些瞧不上妹妹的人生,认为小柳氏困苦一生,潦倒落魄,可现下再听苏庆春、柳并舟一说,终于意识到自己被困于一方小世界中,对于事物的许多看法,便如坐井观天罢了。   她不信妖邪,不信神鬼,对姚守宁之前数次提醒不以为意,甚至认为她年小见识浅薄,说的那些话只是因为看多了话本罢了。   直到姚婉宁的事真相大白,直到她亲眼目睹这世间终于有妖邪,柳氏认为自己已经意识到错了——   可今夜的一番谈话,她才明白之前的那些认为的错,只是因为得知大女儿受妖邪祸害而心生内疚。   其实她的骨子里仍没真正意识到自己的错。   想通了这一点后,柳氏并没有像之前听到‘妖邪’一般如五雷轰顶了。   这一刻许多念头从她脑海里掠过,内疚、惶恐、震惊、羞愧等情绪一一涌入她心头。   柳并舟说了许多话,有一点是对的。   她虽强势,却不是经不起打击的人,好在她伤害的是自己的女儿,姚守宁的性格她清楚,最是心软、体贴,总会给她机会改正的。   这样一想,柳氏心中不由更加愧疚。   只是她遇事并不退缩,此时想通关键处,很快便收拾了心情,问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与世子前往代王地宫,是为了查出‘河神’身份吗?”   她主动挑破了姚守宁隐藏的意思,直言问道:   “是不是想要驱赶这‘河神’,需要先找到‘他’的出身来历,再想办法加以克制呢?”   姚翝怔了怔,转头去看妻子。   却见柳氏眼圈泛红,明明有些伤心,但整个人背脊一下挺直,一扫先前的慌乱无措,变得镇定了许多。   他略沉默了片刻,接着露出笑容。   “……对。”   姚守宁犹豫了一下,仍是点了点头。   “‘河神’身上有修习《紫阳秘术》的痕迹,只要整理皇室名单,再一一对照,总能想办法找出‘他’真实身份的。”   她说到这里,又抬头去看姐姐。   却见说到‘河神’时,那跟在姚婉宁身后的那高大黑影依旧沉默。   倒是他肩头的那点小小的倒影轻轻晃了晃,‘咯咯——’   一道轻轻细细的笑声在她耳畔响起,那声音十分稚气,仿佛幼小婴童。   但只是转瞬间,姚守宁便十分警惕的回神。   屋里仍坐的是她的家人,柳氏等人似是还在消化她刚刚说的话,柳并舟也双眉微皱,神色若有所思,仿佛并没有听到先前那道声音似的。   “外祖父……”   她突兀的唤了一声,将柳并舟的思绪打乱。   他抬起头,目光落到姚守宁身上:   “守宁儿?”   “您可曾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她试探着问。   众人听她这样一说,不由面色发懵。   “什么声音?”   姚若筠好奇的问了一声,众人也左右看了看。   柳并舟的神色变得严肃,问道:   “可是意识到不对劲儿了?”   说完,他身后的黑影转头,似是也在探视四周。   这个举动一出,姚守宁就知道他是没有听到先前的诡异笑声了。   “我听到了,”她犹豫了一下,接着仍是开口:   “小孩的声音。”   话音一出,姚婉宁的面色顿时失去了血色。   她的手开始轻轻的颤抖,整个人几乎站不住脚。   只是众人的目光落到了姚守宁身上,暂时还没有人注意到她的举动。   ‘呼——’她极力强令自己平静下来,不要露出端倪了。   姚守宁血脉非凡,对于未来的某些事,似是有极强的预知力量。   当日她还未被‘河神’打下烙印时,姚守宁早早就已经预感说她额心有一粒红痣。   对妹妹的力量,姚婉宁是半点儿都不敢小觑的,因此趁着家里人慌乱不解之时,她悄悄调整自己的呼吸,逐渐平静了。   “小孩声音?”   姚若筠好奇的左右看,接着又道:   “我们家哪里来的孩子呢?”   家中人口简单,自姚守宁出生后,柳氏的肚子十几年再无动静了。   他虽定了亲,但婚事还有一年多,两个妹妹待字闺中,又哪有孩子呢?   再说屋里就这些人,根本没有孩子的影子。   不过经历了这么多事,姚若筠也不傻,知道姚守宁这话若非胡言乱语,那必是有缘由,因此问道:   “是不是有鬼?”   “别胡说!”   轻斥他的是柳并舟。   他初时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听到‘小孩’声音之后,很快像是想起了什么,下意识的转过了头。   姚守宁注意到外祖父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在姚婉宁身上略微停留了片刻,接着又若无其事的将头别开了。   她心中觉得有些怪异,只是一时之间还有些事未想得通。   “先不提这事儿。”   柳并舟摇了摇头,揭过了这个话题:   “你与世子出行遇到了妖邪,是不是此后惹上麻烦了?”   姚守宁越发觉得有些奇怪。   外祖父好像有许多秘密,他似是对于‘河神’一事并不着急,包括她提到的‘小孩’声音,明明看样子外祖父是听不到这声音存在,可他却仿佛知道了什么事,却又不愿意说。   她原本就是好奇心旺盛的人,此时只觉得抓心挠肺,恨不能让柳并舟即刻就为她解疑。   但以柳并舟性情,他若不愿意说的话,恐怕无论她怎么追问,他都不会说的。   只是姚守宁虽说明白这一点,但她仍不死心:   “外祖父,您是不是知道什么事?”   她这话一问出口,姚婉宁死死的咬住了嘴唇,心跳这一刻都似是漏了两拍。   “我确实知道一些事。”柳并舟点了点头,直言承认:   “但此时不是说的时候。”   说完,他长长的叹了口气:   “守宁儿,有些事情,自有它发展的轨迹,我不能任意出手去影响、去干预。”因为他害怕自己关心则乱,妄加干扰,可能会悖离有些事原本注定会有的结局。   “我不能好心做坏事。”他眼神无奈,脸上带着些慈爱:   “你快些长大,再长大一些,很多事情就明白了。”   姚守宁似懂非懂,总觉得柳并舟的话大有深意。   但他的话姚守宁不能全部听懂,可他话中的意思她却明白了——外祖父不肯告诉她这个秘密。   她有些失望,柳并舟又将刚刚的话问了一次:   “你与世子,是不是遇上麻烦了?”   “对。”   姚守宁也不是扭捏的人,她在柳并舟这里满足不了好奇心,便很快将心中的好奇放下,转而说起代王地宫一行之事:   “我与世子前往代王地宫之后,在那里遇到了妖邪。”   “那是一条由蛇灵聚而成的大妖,我跟世子在除妖的过程中,可能引起了——”她想说‘陈太微’,但今日发生的事使她提起‘陈太微’三个字时,生出了心理阴影。   “一个道士的注意。”   她以‘一个道士’替代陈太微的名字。   但哪怕她没有明说,姚家众人哪里不知道她话中的意思。   近来与姚家打了几次交道的,只有那位深受神启帝信任的国师。   “陈——”   柳氏话没说完,就见姚守宁与柳并舟面色一变,二人不约而同的伸手,竖起食指挡住了嘴唇:   “嘘!”   见此情景,柳氏愣了一愣。   姚守宁这样大惊小怪也就罢了,连柳并舟也这样做,实在是太古怪了些。   “不要提他的名字。”   柳并舟正色道:   “此人非同小可,修为很深,我的老师曾提到过,若这世间真有神明,那么他的存在,可能接近于半神!”   “……”众人俱是吃惊,柳氏更是觉得有些荒谬——她原本以为世间道士多是招摇撞骗,就算得知有妖邪后,心中对以往观念生出几分怀疑,但今日请来的两个道士却无疑于又验证了她一些猜测。   哪知此时柳并舟对这陈太微似是十分推崇,竟说当年的大儒张饶之曾说过陈太微的存在接近于半神。   “!!!”   姚守宁也一脸震惊。   柳并舟此前不肯多说,却没料到今夜她从皇陵归来后,外祖父却肯透露出陈太微信息。   “这世界上,真有神吗?”   柳氏有些迟疑的问,但问完又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废话。   这世上既有妖邪,又有鬼怪,为什么就不能有神明?   “有没有真正的神我不清楚,但是他的力量,在许多人眼中,却已经不亚于神明。”   柳并舟看了一眼女儿,跟姚守宁正色道:   “他修为高深,神识感应十分强横,若提到他的名字,便如踏入他的禁区,使他第一时间便能感应到你的所在,悄无声息潜近。”说完,又补了一句:   “可怕得很。”   “我还以为,道士都是招摇撞骗的……”   姚若筠听到柳并舟的话,也觉得不可思议,叹息了一声。   “大部分的道士确实招摇撞骗,但在很多年前,道士的力量可是超凡入圣。”   他摆了摆手,不说这些老黄历,正色盯着姚守宁:   “三十一年前,‘应天书局’之后,我与我的老师曾见过他一面。”   事到如今,他终于不再隐瞒,决意说出一些秘密。   姚守宁心中激动,认真倾听。   “那时的他便是二十五六的模样,看上去年纪还比我小些,当时找到了子观书院,说要见我老师,只道是故友上门。”   他提起当年,眼中露出怀念之色。   柳并舟怀念的自然并不是陈太微,而是怀念自己的青年时光,及与张饶之相处的日子。   他的语气带了些感慨,道:   “我那时年轻气盛。”   那会儿的柳并舟也确实有自傲的资本,他出身南昭名门,自身资质非凡,长相也俊逸。   当年的他年轻,娶妻得女,又曾随同师父前往参与过‘应天书局’,得见过空山先生那样一位非凡的神仙中人,更是在聚会上与那个小小少女相识,其实内心深处,自认为自己可能是天选之子……   陈太微上门拜访的时候,两人年纪相当,都是长相俊逸之辈,柳并舟年少气盛,自然难免比较一番的。   “……听他自称老师故友,我心中不以为然,只当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妄图接近大儒,故意胡编乱造。”   “……”   姚守宁听得新奇有趣,没想到如今看上去睿智而又沉稳的外祖父,年少时竟也这样有意思。   柳氏等人听得啧啧生奇,今日闻听到这些东西,简直如大开了眼界,纵然心中疑惑满满,却不敢出声,怕打乱了柳并舟的思路,使得这样离奇的故事断了去。   “我当时欲打发了他,却没料到恍惚之间,似是受他掌控,体内浩然正气竟似是不受我的控制。”   他阻拦失败,甚至如中了邪般,规矩进屋向张饶之通传。   “老师当时正在写字,见我进去,以笔点我额心。”   姚若筠听到这里,心中痒痒的,恨不能继续听下去,却见柳并舟说到这里,陷入了沉思。   众人不敢打扰他的思路,唯有姚守宁左等右等,没能等到他继续说,终于忍不住,追问道:   “外祖父,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哦,哦!”柳并舟顿时回神,伸手捻了捻自己胡须,似是以此安抚自己的心情:   “后来我的老师说,我当时说话的时候,面容变成了‘他’的样子。”   ‘嘶!’   ‘嘶——’   姚家众人倒吸凉气。   说起这些往事,柳并舟也觉得有些后怕,道:   “当时‘他’前往见我老师,我拒绝之后,他神不知鬼不觉的竟似是附了我身。”   这件事情纵然过去了几十年,张饶之已经作古,柳并舟至今也是大儒,但回忆过往,仍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据传,道家之中有一种修行,修到大神通之时,能唤醒自己的元神,予以修炼,修到极致,那元神强大异常,可夺舍生人。”   他简略说了两句,姚家人听得咋舌不已,都觉得十分新奇。   不过柳并舟的重点并不是在介绍道家修行方式上,数句带过之后,又道:   “当时我着了道,我的老师便以笔点我额心,借老师浩然之力的帮助,我才脱困清醒。”   张饶之的那一点,令他神魂清醒,“而就在那时,我清晰的‘看’到,‘他’从我的身体中走了出去,变成一个笑意吟吟的年轻人,站在我的身侧,冲着我的老师喊了一声——”   “‘好久不见了。’”柳并舟补充了一句。   纵然只是寥寥数语,但由他说来,依旧是玄妙诡异,又夹杂着一丝若隐似无的压抑恐惧。 ###第二百七十五章 是故友   已经是三十一年之后,柳并舟回忆起这件事时,所有细节历历在目,清晰得仿佛发生在昨日。   “……”   姚家的人都觉得万分震撼,各个缄默不语。   一个活生生的人,不知不觉附身于别人的身上,改变别人的面庞,最后受到大儒点破真身后,又从别人的身体中缓步走出——   从柳并舟的话中听来,陈太微走出来的动作,仿佛不像是穿过了别人的身体,而是跨过了一扇门那样容易。   实在是太不可思议!   但除了惊奇、震撼之外,姚守宁却注意到了另一桩‘小事’,那就是时间。   三十一年前……   而她清晰的记得,‘应天书局’正好是发生在三十二年前。   也就是说,陈太微拜访张饶之的时间点,恰好是在‘应天书局’事件一年之后。   姚守宁如今已经知道,‘应天书局’每一轮的启动,或与天下局势相关。   三十二年前的‘应天书局’上,柳并舟认识了一位身份神秘莫测的‘小友’,使他窥见到了许多未来发生的事,包括姚家受妖邪所蛊惑等。   自此之后,他主导了两个女儿的婚事,并在两个女儿的后代之中,各有一女受到了妖邪的侵染。   苏妙真被妖狐附体,而姐姐姚婉宁则被‘河神’打下烙印。   种种信息汇聚于姚守宁脑海中,她当即反应过来:这一切都与‘应天书局’之后,陈太微的拜访脱不了干系。   这个时间点太敏感,应该不是巧合!   再一联想到陈太微的种种古怪可怕之处,及他与妖族之间若隐似无的联系……   她张了张嘴,正欲说话,柳并舟已经控制住了自己忆起此事时的激荡心情,接着往下说道:   “我的老师一见他,便先放笔,接着整衣行礼。”   “他老人家当时说道:‘多年不见,您风采依旧,又何必与小辈开这样的玩笑呢?’。”柳并舟说到这里,微微一笑,看了姚守宁一眼。   这个眼神一出,仿佛是对姚守宁内心疑惑的肯定。   且他话中透露出强大的讯息,推翻了姚守宁最初的认知。   她第一次接触陈太微,是在与世子出行之时,那时懵懂不知数,此后知道他的厉害之处,在将军府世子大殓再见他的时候,听他与柳并舟叙旧,其实猜测过这个道人可能是与张饶之同年代的人。   兴许只是道家修行的某种驻颜之法,使他面容不变,所以几十年后,依旧年轻。   可今夜在城墙之上见到的那个怀抱枯骨的艳鬼,以及此时柳并舟所说的话,又好似侧面证明了陈太微此人恐怕比她想像的年岁更长一些。   “他到底多少岁了?”   姚守宁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疑惑,问了一声。   “不知道。”   柳并舟摇了摇头,应了一声。   “这个问题,当年我也问过老师。”说完,他那张清隽的面容之上露出苦笑:   “我的老师说,他也不知道。”   这样的问题令得姚家人又齐齐说不出话来。   如果不是讲这个事的是柳并舟,恐怕柳氏会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因为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太过不可思议!令人不敢置信!   “我的老师年轻时就见过他一面,曾受他点评,说我的老师有儒林领袖之姿,将来必定名满天下,地位至尊!”   那时两人萍水相逢,陈太微只是大庆之中一云游小道,看上去年轻俊美,不过二十来岁。   当年的张饶之也还年少,却颇有才名,心气极高,一般人难以被他看在眼里。   却在与陈太微相遇之后,惊觉这个道士谈吐不俗,见解高深,当下引为知己。   陈太微那时评断他的这几句话,最初的时候张饶之并不以为意。   大庆重文、重道,文儒昌盛,天下能人辈出,要想成为文人领袖,又哪有那么容易?   不过张饶之年少成名,胸中满含抱负,意图辅佐帝皇,成就不世之名,自然将这道士的话当成一种对自己的美好祝福,及恭维。   时隔多年之后,张饶之果然修出浩然正气,成为名闻天下的大儒。   而他也受先帝器重,迈入朝阁,受天下文人追捧,一时风头无两。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老师声名越是鼎盛,夜里却时常想起年少时相识的这位‘道友’的提点。”   说来也怪。   这一文、一道仅在年少时期有一面之缘,当时那年轻道士说过的话,后来张饶之不知听过多少更加辞藻华丽的夸奖了。   可却从来没有哪句话,有‘他’说的那样深刻。   “浩然正气修行到极致,与天地之间的联系便更加紧密。”柳并舟话锋一转,又提及另一个话题。   但屋内却没有人贸然开口打断他,因为知道他此时突然提起这事儿,必是两件事情有关联之处。   唯有姚若筠若有所思,眼中更添坚定、狂热。   “‘他’的话老师初时不以为意,但随着修行的增加,他却越发觉得当年见过的那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似是透着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令他看不清楚。”   “仿佛——”柳并舟以古怪的神情道:   “仿佛有个人在他脑海之中下咒,让他这些年的名利地位,都是顺应着那人当年的话在走。”   “这是什么意思?”   柳氏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了:   “一般来说,不应该是认为‘他’的话果然应验了么?”   “确实如此。”柳并舟点了点头,叹道:   “一般人看来,只会认为当年‘他’说的话果然应验,但我的老师却觉得,因果相反了。”   张饶之初时也觉得自己是被那道人言中,但后面他修行越强,就越觉得自己这些年的青云路,仿佛顺应着那年轻道士的安排在走。   “怎么可能呢?”   姚守宁也觉得十分不可思议,道:   “他难道有未卜先知的力量吗?”   “我不清楚。”   柳并舟这话是出自真心,他摇了摇头。   “自那之后,我的老师越发觉得不安,再加上他从一个前辈的口中,得知了一个皇室的秘闻——”   说完,他的目光落到了姚守宁的身上:   “守宁儿应该知道了吧?”   除了姚婉宁之外,其他人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姚若筠心中那股‘井底之蛙’的感觉越来越浓,几乎压抑不住。   “对。”姚守宁点头,见家里人好奇的目光,直言道:   “皇室有传言,三十一代而亡。”   “……”   这话一说完,柳氏与姚翝的眼皮都疯狂抽搐。   兴许是今夜说的话都是惊天大秘密,无论是挖皇陵、斩妖邪,还是关于陈太微的一切,桩桩件件都是大事,足以要姚家人的命了,柳氏再听到这样的话时,竟有种虱子多了不怕咬的感觉。   姚婉宁是早就从妹妹口中得知过这样的消息,因此表情如常,其他人则都是神色各异。   “是,有窥探天机的前辈说过,皇室三十一代而亡。”柳并舟接着说:   “自那之后,我的老师总觉得自己的人生似是受一种无形的力量约束、掌控,仿佛有人已经窥探到他的未来,包括他的前程、命运,这让他觉得十分不舒服。”   “……”姚守宁听他说到这里,心中生出一个大不敬的念头:这位已故的大儒听起来像是练功练得走火入魔……   “所以他辞官卸职,抛弃富贵名利,回了南昭,担任子观书院的院长,言称为大庆培养栋梁。”   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到无官一身轻的大儒,从明到暗,张饶之走得洒洒脱脱。   而卸职之后,那种被人时刻窥探的感觉顿时消失了。   “直到他回南昭十多年后,那位故友再一次上门。”   也就是说,三十一年前,陈太微与张饶之的见面,是第二次了。   “当时我的老师遣我离开,说是与朋友有话要说,”张饶之此举,肯定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学生,柳并舟当时隐约察觉到此人身份不凡,但又想起老师修为身手,心中虽说担忧,却仍是应了:   “我守在门口,一步不离,约过了半个时辰,便听老师唤我。”   他说道:   “我推门进去,屋里客人已经离开,我的老师面上露出笑容。”   那种笑意发自真心,仿佛恶作剧成功了。   “张先生做了什么?”   姚守宁福至心灵,突然一问。   柳并舟深深看了她一眼:   “我老师只说,纵然天时、地利,但若缺少人和,那么一切终将如水中捞月罢了。”   这话此时听来众人都觉得满头雾水,难以弄懂。   柳并舟也失去了再提此事的兴致,他似是有些口干,还未转头,姚若筠已经十分见机的递上一杯温热的水,他愣了一愣,接过来捧在掌中。   “爹。”柳氏唤道:   “您既然说这位是大儒当年的故友,您见‘他’时,他甚至比您看上去年纪似是更小了两岁,那岂不是说明,这些年来,‘他’一直面容都没变过?”   “不错。”柳并舟喝了两口水,润了喉咙后才道:   “不止是从三十一年前至今没有变过面容,据我老师所说,他年轻时见此人时,此人就是这般模样了!”   “这岂非神仙中人了?”姚翝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叹了一声。   “据传,道家之中本来就有修养、生长之术,照我老师所说,‘他’已经修炼到人中之神的地步,那驻颜有术,能活百岁便不是什么稀罕的事了。”   不对!姚守宁的心中涌出这样一个念头。   她总觉得,陈太微的年岁,恐怕不止是百岁而已,甚至可能比众人所猜测的还要寿数长得多。   这个念头莫名其妙,但姚守宁如今也算是知道自己的力量,知道自己既有所悟,那么陈太微的来历便绝对有很大问题了。   正深思之际,突然听到柳并舟唤她:   “守宁儿,守宁儿?”   “嗯?嗯?外祖父?”   她倏然回神,乖巧的看向柳并舟,但见家里人神情有异,仿佛她先前的深思已经发呆了很久。   好在柳并舟并没有计较她这一刻的失礼,而是问:   “今夜是不是有事发生了?”   她回来时满身狼藉,身上有若隐似无的妖气,但却不像受过伤的样子。   柳氏听到这里,一下回神,神色紧张又有些担忧,盯着女儿看:   “今夜有事发生了吗?”   姚守宁犹豫了一下,遂承认道:   “今夜我跟世子出城时,无意中提到‘他’的名字了……”   她这话一说完,众人便想起先前她与柳并舟同时提醒的话。   柳并舟修为高深,知道陈太微厉害,所以出言禁止柳氏提‘陈太微’的名字也就算了,姚守宁这样说的依据是什么?   那必是她吃过大亏了!   姚翝的面色一变,大腿肌肉紧绷,双手握拳置于腿上,上半身前倾,似是想要起身。   姚守宁接着说道:   “我们路途遇到妖邪围攻——”   柳氏心脏似是被人紧紧捉住,柳并舟却是眉头皱了皱,似是已经料到姚守宁遭遇的这一场虚惊,虽说也有些后怕,却并不见太多担忧之色。   “那些妖邪都是鬼魂、邪祟,看样子并不如何厉害,反倒像是另有图谋……”   她想起当时发生的事,猜测陈太微是怀疑自己身份,所以驱使妖邪来恐吓自己,想逼出自己施展术法。   家里人中,父亲、姐姐都隐约猜到了她血脉有异,柳氏当年也听柳并舟提到过,但她性情粗枝大叶,恐怕一时之间还没想到此处。   外祖父对她的情况应该是十分清楚的,他虽没说过,但姚守宁感觉他好像一切都清楚。   她顿了顿,便没有提陈太微目的之事,反正柳并舟知晓内情,其他人就是听说了,在知道陈太微此人有诡异的情况下,她说了这些话,也只是让家里人凭添担忧。   姚守宁看得出来,柳氏等人听柳并舟说起当年往事,虽说觉得离奇,但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们见过陈太微一面的缘故,兴许下意识的把这种事当成了故事传说,本能的弱化了陈太微的危险之处。   她想到了自己与世子脱困之后,冲出城门时回头那一望——   城门之上出现了一个怀抱枯骨的艳鬼,似是隔着朦胧夜色,与她遥遥相望了。   姚守宁顿时有些不安,抬头往外祖父看去,正欲将这件事情说给他听时——   她看到了站在柳并舟身边的姚若筠,似是注意到了妹妹的目光,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奇特的笑容也在看她。   姚守宁感应敏锐,尤其是力量觉醒之后,更是对旁人注意万分敏感,可大哥似是看了她多时,她在此之前,竟全无察觉。   一丝古怪的感觉涌上她的心头,寒意从她后背爬起,她双臂涌出鸡皮疙瘩。   只见大哥的笑意有些怪异,似是饶有兴致,又似是十分好奇,却偏生带着若隐似无的疏离。   姚若筠性格老成持重,言行举止都是十分克制,笑容也是练习多时,恰到好处,不会露出这样的神色——似是随心所欲而发,带着狂放率性,与他平日性情截然不同。   这个念头刚一涌入姚守宁的心中,意外发生了!   只见姚若筠的面目顷刻之间蠕动变幻,取而代之的,是梳了道士髻,凤目高鼻的陈太微,此时正面带微笑,手持一把雪白扶尘,正站在外祖父的身后! ###第二百七十六章 驱赶他   “……”   惊骇到了极致,姚守宁反倒似是声音被夺走。   外祖父故事里提到过的当年初遇陈太微的那一幕,此时活生生的发现在她眼前,给她视力、心灵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寒意自她脚底升起,蔓延至她脊椎,再蹿向周身四肢百骸。   柳并舟口中神不知鬼不觉附在他身体上‘走’向了张饶之的陈太微,此时如同三十一年前一样,悄无声息的附身在了姚若筠的身体上。   他是何时来的?怎么屋内的众人半点儿都没有察觉。   想到这里,姚守宁下意识的仰头。   在她的面前,柳并舟身后的神魂之影依旧高高矗立,肃穆威严,警惕四周。   而在这巨大的神魂之下,陈太微正站在那里,安然若素。   似是与姚守宁的目光对上,他那张本来冷淡的眉目间露出一丝调皮之色,冲她眨了眨眼。   “守宁、守宁?”   柳氏最先注意到了女儿突然的呆滞,不知是不是近来妖邪之事听多了,她心中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接连喊了姚守宁两声。   这一喊之下——顿时将姚守宁的神识喊回笼。   “大、大哥——”她手足俱颤,接着又十分失态的大声喊:   “大哥!”   她声音里饱含惊恐。   自遇妖以来,姚家经历了不少的事,她虽说也害怕,但从未如此失态过。   众人意识到不对,听她喊话,下意识的转头往姚若筠所站的方向看了过去,就连柳并舟也转过了头。   屋内加曹嬷嬷在内共有八人,姚翝夫妇并肩而坐,姚婉宁、苏庆春各在夫妻俩身侧。   而自当日柳并舟召出了儒圣人,姚若筠便以外祖父的‘贴身弟子’般自居,有柳并舟所在的地方,他便服侍左右。   可这会儿屋内还是八人,柳并舟身侧也仍站了人,但那个人的面容早就变了。   灯光下,那道士含笑而立,手持扶尘,俊美不凡似神仙中人。   只是这样的环境下,他贸然出现,留给姚家众人的印象便极其阴森可怖,如同鬼物,让人说不出的惊悚。   “……”   ‘喀喀喀。’   曹嬷嬷看了过去,这一望之下只觉得自己眼睛发花,似是看到了一个不该在此处的人。   “陈太微!”   柳氏看到了站在柳并舟身后,手持扶尘的俊美道士,她惊慌起身,因为动作过猛,血冲头顶,险些未能站稳。   “你怎么在此处!”   她一喝问完这句话,所有人的脑海里顿时便响起了先前柳并舟所说的事:当时‘他’前往见我老师,我拒绝之后,他神不知鬼不觉的竟似是附了我身。   柳并舟变成了陈太微的面容。   这样的话存在于传闻故事之中便已经足够惊悚,可待到真正亲眼目睹时,那种刺激、诡异依旧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因为极度的恐惧、惊慌,柳氏的身体都在不停的抖,可是母亲的本能却令她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一件事:   “我儿子呢?我儿子呢!”   她不顾一切,冲上前便想撕抓陈太微。   这样一个人物实在太危险不过,姚翝下意识的将柳氏抱住。   姚婉宁也觉得周身发凉,抱着肚子直抖。   无形的压力铺天盖地的蔓延开来,柳并舟的身体在这一瞬间紧绷,胡须、头发无风而动。   “此地不是你撒野之处!”   自他入神都以来,一贯表现得都是云淡风轻,仿佛一切事情都尽在掌握之中。   无论是当日驱赶姚家邪祟,还是后来在将军府中斩杀那狐王妖影,都是儒雅温和,谈笑间动手。   可这会儿的柳并舟像是被陈太微的出现激怒,他的面色凝肃,厉声喝:   “请您离开此处!”   他声若雷洪,气势在这一刻飙升,身后那原本俯瞰四周的黑影也低下了头,望着站在离他不远处的陈太微,已经缓缓的举起了手。   姚家人如临大敌,苏庆春后背冷汗层层沁出,但他双手握拳,强行忍住小腿抽筋的剧痛,鼓足勇气,冲着陈太微喊:   “你放开我表哥!”   “子厚,何必如此大动肝火?”   那附身于姚若筠身上的‘人’见此阵仗,不止不惧,反倒微微一笑,饶有兴致:   “你赶不走我。”   他说这话并非大放阙词,而只是陈述事实罢了。   “若是你的老师仍在世,今夜兴许能将我驱赶走。”他笑了笑,这淡淡的笑容驱散了他的疏离,使得他身上那股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冷清感散去,反而多了几分真实的感觉:   “可惜……”   可惜张饶之已经作古多年了!   凡人的寿命实在太过短暂,哪怕是如张饶之这样的人物,也无法打破年轮的诅咒。   陈太微说这话时,那张俊美清瘦的面庞上显出几分缅怀之色。   “恕我直言,”他环顾四周,最终那眼神在姚守宁身上定住,那双眼呈诡异的青蓝,带着笑意道:   “今夜在场之人,可能无人可以将我赶走。”   这话实在太过嚣张、太过狂妄!柳氏心中想说这简直全无王法,但想到他的身份,恐怕就是神启帝亲临,也会对他百般纵容。   “……”柳氏想让他滚开,可随着陈太微一张口,万重大山形成的倒影似是压在众人的身上,令众人心中压力重重。   他好像还什么都没有做,姚家众人的声音、力量及身体的控制权便像是被他全部夺走。   普通人在他掌中柔弱如蜉蝣,任他玩耍戏弄。   接近于半神的人类,柳并舟对他的评价浮现于众人心中。   “你到底想干什么?”   柳并舟也感觉到了那股恐怖的压力。   但他毕竟已经非昔年那个年轻的自己了,见家中晚辈受控,他强压焦急,一面与陈太微说话的同时,一面手指动了动。   他的身体受限,但并非全然被控制,手指还在书写着什么。   陈太微将他的举动看在眼里,却似是在看一个调皮的幼童,并不将他的‘反抗’当一回事。   “我来得正巧,来时听到了你提起当年,倒让我想起曾经的故人了。”   他对满屋姚家人的怒视不以为意,也不将柳并舟以手书画的模样放在眼中,而是回忆起了当年的往事:   “你的老师我见过两次,实在有趣极了,是少有的人中龙凤,不愧为儒林领袖。”   “唉——”他叹了口气,“活到这把年纪,看到身边的朋友一个个接连离世,实在无趣极了。”   他看向柳并舟掌中的那杯茶,含笑道:   “听得我十分开心,还奉了杯茶给你呢。”   说完,他凑到了柳并舟的面前,饶有兴致的问:   “你老师说,天时、地利我有,但我缺人和,我的目的最终只会如水中捞月?”   他话音一落,柳并舟还来不及问话,姚守宁突然开口:   “你的目的是什么?”   她隐约觉得,陈太微今夜是冲着她来的。   无论是前些日子镇魔司一行前往姚家问话,还是今夜驱使妖邪围攻马车,亦或此时他夜闯姚家,视柳并舟身后镇守的神魂如无物,便可知此人已经越来越不准备掩饰自己的行踪。   “我的目的啊?”   陈太微听她一说,愣了一愣,接着语调轻了一些:   “我的目的,当然是——”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视线落到了姚守宁身上,纵然他后面的话没说,但众人都知道他意欲为何。   姚守宁只觉得这一刻心弦紧绷到极致,一股无形的危机感涌上了她的心头,令她心口紧缩。   “滚出去!”   柳并舟面露焦急,手指划得更急了。   他指尖处有金光隐现,陈太微眼角余光觑到,嘴角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   “我说了,今夜此处,可没有人能驱赶得了我!”   “我确实驱赶不了你!”   柳并舟闻言,并不恼怒,却只是眼睛一弯,露出笑容:   “南昭张饶之门下不肖弟子柳并舟,有请恩师出手,驱赶陈太微!”   “南昭张饶之门下不肖弟子柳并舟,有请恩师出手,驱赶陈太微!”   “……有请恩师出手……”   “驱赶陈太微!”   “驱赶陈太微!”   “驱赶陈太微!”   这些话配合他的手令,顿时化为无形金芒,出现在半空之中。   此时头顶之上,俯瞰姚府的那柳并舟的黑影也动了,嘴中厉喝,念出驱魂之经文。   陈太微眼神平静,不为所动。   他并不将这样的晚辈放在眼中。   但就在这时,姚守宁注意到陈太微的腰侧之下,有一方小物突然迸发出璀璨的光芒。   仿佛随着外祖父的喊话,一下被激活。   “弟子柳并舟,有请恩师出手!”   众所周知,张饶之已经去世多年。   纵然他当年浩然正气加身,修为厉害,但毕竟已经是个死人了。   这个念头涌入所有人眼里,但在柳并舟话音一落的刹那——   ‘嗖!’   轻响声中,那光芒钻破陈太微的衣袍封锁,从那青袍之处飞了出来,化为一个小巧的毛笔式的玉佩,漂浮于半空之中。   那玉笔散发出极强的力量,璀璨如朝阳,与柳并舟的声音相互应合。   先前还神情镇定的陈太微此时终于失去了原本的从容,他下意识的低头,看向了自己衣摆处。   他穿的仍是那件简单的青色道袍,可此时那件道袍的下摆被灼穿了一个约拳头大小的洞。   只见那洞内青气逸出,洞口萦绕着不知是烟雾、亦或是妖气的青色细烟,金芒覆于洞口边沿,似是零星的火点,阻止着那被灼烂的洞口融合。   “这是——”   他有些惊讶,嘴唇动了动:   “张饶之的力量……”   当年张饶之临死前,曾亲手雕刻制作这枚笔形玉佩,将自己的大半生力量倾注其中。   哪怕他死了二十多年前,但在这一刻,两代大儒、两位师徒,隔着生与死的距离,同时联手——   “驱赶陈太微!”   “驱赶陈太微!”   “滚出姚府!”   “滚出姚府!”   两道声音如雷霆轰顶,震遏云霄。   与此同时,两代大儒之力相汇聚,形成一道极为可怕的力量。   玉笔上的光芒更加刺目,并开始在半空中自动书写。   在那玉笔之下,笔尖生辉,凭空出现一本带着光晕的书本,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每书写一个字,那书、笔上的光芒便越盛,最终化为璀璨金光将陈太微完全笼罩。   “啊!”   这一剧变,令得陈太微都觉得失了策。   他有些惊讶的发现,事情好像失去了掌控。   他通身修为受到了压制,以往随心所欲施展的道士在儒家的力量面前完全被压制了,仿佛他年少之时,道术还未大成,棋逢对手的时候。   “张饶之——是张饶之——”   陈太微的眼睛里闪现出惊喜之色,接连喊出口:   “他死了之后竟也有如此表现,实在不错、不错——”   说话的功夫间,他的面容在光芒照耀下,如冰雪融化。   那细长的丹凤眼融解,高鼻、红唇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姚若筠那一张熟悉的脸。   “哈哈哈——”   随着陈太微面容的淡去,姚若筠的身形重新出现,他的笑声却传进每一个姚家人心中:   “原来,这就是所谓人和——”   话音戛然而止,金芒暗淡,陈太微的魂体彻底被驱除。   姚若筠的面容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只是此时的他双眼无神,脸色苍白,等到陈太微的身影彻底隐去,接着身体一软,迳直倒落。   就在这时,那浮漂在半空中的玉笔化为一道金芒,‘嗖’的如流星般钻入他的眉心之中。   柳并舟连忙起身,把自己的这个长外孙抱住。   “若筠!若筠!”   陈太微一离去,那种阴森恐怖感才如潮水般褪去。   所有人身上的那种约束感被打破,柳氏终于夺回身体的控制权,惊慌失措的扑向了自己的儿子:   “若筠,你醒醒——”   她跌跌撞撞冲上前,众人也围成一团,向姚若筠靠了过去。   他被柳并舟抱在怀里,小心翼翼的放回了椅子上坐下,接着柳并舟伸手替他把脉,感应到他脉搏有力,气息缓和。   姚守宁注意到大哥肩头两侧各有一盏火光,头顶上的那盏光火尤其明亮,带着一种温暖舒适的感觉,令人一望便随即神清气爽,与早前是截然不同,仿佛更强了许多。   她想起了先前那化为光芒钻入大哥额头的那一支小巧的玉笔,心中若有所悟:   “大哥没事!”   姚若筠不止没事,恐怕还因祸得福。   这个念头涌上她心间,她露出松了口气的神色。   她的话的份量自然不同凡响,柳并舟听完,先是松了口气,接着又皱了皱眉头。   “若筠、若筠。”   柳氏听女儿说长子没事,虽说紧张的心弦一放,但姚若筠不清醒,她仍感十分担忧,又以手拍了拍大儿子的脸,连唤了数声。   ‘呼——’   一道长长的呼气声传来。   “大哥——”   “大哥!”   “大表哥!”   “醒了,醒了!”姚翝最先注意到儿子眼睫的抖动,不由惊喜的喊了一声。   在众人注视之下,姚若筠缓缓睁开了双目。 ###第二百七十七章 真爱护   “娘——”姚若筠一睁眼睛,便见众人尽数都围了过来,团团将他包住,不由吓了一跳。   柳氏的脸凑得最近,他唤了一声,柳氏松了口气,脸色还是煞白,眼泪却一下就涌出来了:“你可醒了。”   说完,又轻轻伸手拍了儿子胳膊一下:   “可吓死我了!”   拍完,又觉得这事儿与儿子无关,只是她想起先前那一幕,又觉得心中后怕,接连拍打自己的胸口。   “发生什么事了?”   姚若筠见众人神色不对,不由问了一声。   “大哥,你刚刚被附体了。”   姚守宁说了一句。   姚若筠正有些摸不着头脑间,她又补充道:   “与外祖父先前说的,当年的情形一样……”   她这样一说,姚若筠的记忆便逐渐回笼。   先前?先前大家好像是在说今夜姚守宁去处,并提到了——陈太微。   而说起陈太微后,外祖父提到了三十一年前的一桩旧事,他被陈太微附体,最后被张饶之点破……   想到这里,姚若筠再一联想到妹妹所说的‘附体’,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险些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你是说……”   “对!”   姚守宁点头。   “什么时候……”姚若筠既是后怕,又觉得懵懂:   “我竟全无察觉。”   “只记得,外祖父提起大儒整衣放笔……”之后的事他便没了记忆,完全不知自己是被附身了,此时再一回想,便觉得像是略微走了一下神,对于附身、驱赶竟都半点儿印象没有。   虽说今夜姚家人已经见识过陈太微的手段,可听他说起这些话,却又更觉得胆寒,越发意识到这位皇帝身侧的国师可怕之处。   “最后是外祖父救了我吗?”   姚若筠想起故事里的场景,不由眼睛一亮,有些兴奋的问。   “……”柳氏有些无语的看他。   这个儿子倒有些心大,他对柳并舟格外崇拜,今夜发生的事,与当年发生在外祖父身上的事一样,定是让他有种宿命之感,认为自己将来说不定也有成为大儒的契机。   “不是。”   柳并舟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是你祖师救了你。”   众人回忆起先前那一幕,又想起柳并舟口中喊的话,不由也被勾起了好奇之心。   “祖师?”柳氏皱眉喃喃重复了一句,接着有些好奇:   “爹,可是张先生不是已经去世了吗?”   “我的老师是已经仙去。”柳并舟微微颔首,目光之中露出几分缅怀、遗憾之色,道:   “可我也说过,当年的‘应天书局’上……”   他再提到‘应天书局’,姚家人都要出现阴影了,姚婉宁不由急急唤了一声:   “外祖父——”   她害怕陈太微再度出现。   这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实在太过恐怖。   “无妨。”柳并舟摆了摆手,道:   “他今夜已经被驱走,更何况恩师的残余力量仍在,短时间内,他来不了的。”   这话并没有令众人安心,而那句‘短时间内’,仿佛一个阴影笼罩在众人心头。   “当年的‘应天书局’上,我遇到了一位小友,告知了我们许多事——”   他这话一说完,姚守宁的身体一震。   冥冥之中,她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仿佛摸到了一点脉络,但最后还差薄薄一层浓雾笼罩,使得那真相仍被隐藏着。   “——包括今夜发生的一切了!”   ‘嘶!’   ‘咝!’   众人接连倒吸凉气,都觉得玄妙且极度不可思议。   但经历过陈太微的事,已经没有人怀疑这一点了。   只是姚守宁内心的疑惑越来越多,且有一种抓心挠肺想要知道真相的感觉。   “自此之后,我的老师一直在准备。”说到这里,他的目光黯然:   “他当时亲手雕刻了一块玉佩,并将自己的力量大半储蓄于其中,在临终之前,将此玉交给了我。”   他话音一落,姚若筠心里陡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下意识的伸手去摸自己的腰侧——   “啊!!!”   他发出一声惨叫,那原本挂在他腰间的玉佩此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是没有了吗?是被‘他’击碎了吗?”   姚若筠问起这话时,浑身都在抖,似是要哭了。   柳并舟本来心中颇有几分悲伤,结果被他的表情逗笑,那种感伤的氛围便逐渐散去了。   “没有。”   他摇了摇头,伸手摸了摸这个外孙的脑袋:   “若筠,你是个好孩子,这会儿应该猜出来了。”   三十二年前,张饶之在‘应天书局’上,见到了那位来自几十年后的‘小友’,从她口中得知了未来会发生的事,心受震动。   之后的第二年与当年的‘故友’重逢,无疑证实了那位‘小友’所说的话,他便一直在暗中部署。   他深知人力有穷尽之时,便一直煞费苦心,要如何尽自己所能,保住天下百姓,不受妖邪之苦。   当年与陈太微的见面,使他下了决心,玉成之后,他将那汇聚了他大半修为的玉佩交到柳并舟手中,让他在多年之后,交到姚若筠之手。   “这块玉佩,就是当日你见了很喜欢的那支玉笔了。”   笔内有张饶之毕生修为,可令姚若筠躲过今日劫难,使他不致于受祸害于陈太微之手,同时也算是留下了一个种子……   “若筠,你要好好体悟,感受我的老师这片对晚辈的拳拳爱护。”   这位已经死了许多年的长辈,以这样的方式在多年后护持了自己入室弟子的后世血脉。   柳并舟没有说的是,当年老师这样做时,他便坚决反对过。   张饶之却道:“子厚,你着相了。”   不可逆事而行!   在那位‘小友’口中,他以毕生修为灌注玉佩,将其交到姚若筠之手,是三十年后必定会发生的事。   他若擅自改变历史,恐怕会引发不可估量的后果。   张饶之虽说知道自己若是舍弃毕生修为可能会对自己造成极大的影响,但他思考多时,仍是决定不变历史,照着发生过的事情做。   玉佩一成,修为一注,张饶之身体便如被掏空的躯壳,受了极大的损伤。   不久之后,这位名满天下的儒林领袖便随即去世。   所以当日柳并舟交到姚若筠手上的那块玉,不仅仅是老师的爱护,还承载着一代大儒的性命,及对未来的期盼,还将一颗极有可能再度萌芽的‘大儒之心’,种在了姚若筠的身体中。   他渴望以这样的方式,替天下培养出第二位大儒,以抵抗即将到来的妖祸。   他害怕大庆七百年后,妖邪会卷土重来,祸害这天下百姓,使无辜的人丧命于妖祸之手。   临终之前,他看着泪眼迷蒙的徒弟,含笑问他:   “七百年前,天下有英勇无双的太祖,有道、儒、武及辩机一族的四支力量跟随。”   太祖得天时、地利与人和,最终斩杀妖邪,给天下百姓提供庇护。   而七百年后,又有什么?   剩余的只是一个腐朽的王朝,儒、道、武已经没落。   好在辩机一族已经出现了新的继承人,并接受了传承,使得众人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我们儒家,不应落于人后!”   他那时已经年近古稀,之所以看上去仍不显老,不过是因为修为之故。   但纵然是修为已经达到张饶之这样的地步,他始终是人,并非是神,仍会遭受生老病死的轮回。   三十年后……他等不到了。   就算他能活到这个时候,一个垂垂老矣的大儒,仅剩虚名空壳,还不如化为种子,为天下再度哺育出另一个大儒。   纵然只是希望,但到了危急时刻,有个希望便已经足够。   那时的张饶之失去了力量,已经苍老了许多,须发皆白,看上去十分虚弱。   没了浩然正气的守护,他难逃天人五衰,已经不如柳并舟印象中那般潇洒自如。   可他眼神从容,说话时一如既往,最终话音一落,含笑而逝。   柳并舟想起过往,眼眶又湿润了。   “玉佩并没有真正消失,但它会隐藏在你身体中。”他眼里带着水光,面容却十分温和,带着期盼对外孙道:   “若筠,你不是羡慕大儒的力量吗?等你有一天,感悟到这儒道之心的时候,这块玉佩会重新出现的。”   不要辜负了我恩师的期盼呀,若筠!   这一句话,柳并舟并没有说出口。   同时还有一句没说出口的,是柳并舟心中的隐忧——他怕张饶之的这份心意被浪费,怕姚若筠天资不足,无法感悟大儒之心,到时张饶之毕生力量,便逐渐散去,只能保他一世安康,无法为这世间再人为的造出一个大儒。   姚若筠神色懵懂,外祖父说话有所克制,但他并不傻,从柳并舟的神态间已经隐约猜到了许多。   祖师的这份爱意过于厚重,他心潮起伏,用力的点头。   说完了这些话,柳并舟眨了眨眼睛,将眼里的思绪隐去,接着面带怒容:   “明日之后,我要进入内城,追问皇上,陈太微此举是什么意图!”   他说这话时,愤怒只是流于表面。   姚守宁心中浮出一个念头:外祖父此举只是想借神启帝的手,暂时约束一下这位道士罢了。   毕竟今夜陈太微前来,像是随心所欲,不像是皇帝指使的。   但,神启帝约束得住吗?   她心生担忧。   这个道士神通广大,且来历不明,且不知活了多久,如今深受皇帝信任,与妖族之间似是也有牵扯不清的瓜葛。   姚守宁有一个预感,今夜的事情恐怕只是一个开端,而不是一个结局。   她目光落到姚婉宁身上,接着无声的叹了口气: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将姐姐身上的麻烦解决了再说。   值得头疼的事情那么多,总要桩桩件件慢慢解决的。   大哥如今有张饶之的力量守护,暂时不会出事。   经过今夜的事,外祖父肯定会提高警觉,不会让爹娘及家人出事的。   在妖族眼里,姚婉宁已经落入‘河神’手中,说不定暂时比其他人更安全。   最麻烦的,反倒是她了。   陈太微是冲她来的!目前只是在试探她辩机一族的身份。   无论是当日镇魔司来人问话,还是今夜先驱使妖邪试探,后再亲自前来附体姚若筠,所有事情的目的都是为了她。   而她唯一值得人觊觎的,便是辩机一族的身份了。   好在这几次试探,她都侥幸躲过,从姚若筠的话中也能听出,今夜陈太微来的时机巧妙,她前面所说的话他没听到,而后面的关键她还没来得及说,接着陈太微曝露。 ###第二百七十八章 答案错   想到这里,姚守宁心中不由自主的松了一口气。   但陈太微给她造成的心理阴影短时间内怕是难以消去了。   以外祖父的力量,尚且制止不了他,还需要靠借皇帝之名去遏制——姚守宁心中越发渴望想要找到辩机一族的前辈,获得传承了。   “算了。”   正在众人皆沉默的时候,一直话都不多的姚翝突然出声:   “先不说这些了。”   他看了一眼周围,大家的脸色都不好看,显然被先前的事吓到了。   从今夜镇魔司的人上门,再到姚守宁回来,陈太微现身,接连发生的许多事,令得众人心神俱疲。   “大家各自回屋,有话明天再说。”   姚翝心生隐忧。   柳并舟说明日要前往内城的皇宫门前,找神启帝告陈太微一状。   可是这样的人物,皇帝又能制得住他么?   细想神启帝登基以来的种种,再想想今年以来发生的许多事——大雨起,白陵江决堤,神都受了两次灾,已经出现不少流民了。   神启帝沉迷问道修仙,不理民间疾苦。   这样一个皇帝,他能约束得了这个曾被他一手捧起来的‘国师’吗?   “如果皇帝无法御下,那么这天下……”姚翝想到此处,不敢再细想下去了。   “对,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柳并舟似是知道女婿心中的担忧,也赞同的点头:   “今日已经不早了,有些事情,急也急不来的,总得慢慢想办法去渡过。”   他说到这里,眼里带着焦急之色,看了姚守宁一眼,道:   “守宁儿与婉宁先回去,庆春也早些歇息了。”   众人虽说根本睡不着,但听长辈这样吩咐,却仍都各自点了点头。   大家心事重重的离开,姚若筠也与柳并舟离开了正屋。   出来的时候,柳并舟望着姚守宁离去的方向怔呆了片刻。   妖族已经出现,陈太微也逐渐忍耐不住,自己也按照当年张饶之的吩咐,将玉佩顺利的送入进姚若筠的体内。   一切都是按照‘应天书局’上曾预言过的那些事一样在走,只希望一切顺利,坚持到那孩子回到过去,接受传承的时候。   柳并舟虽说知道只要自己不乱说话、行事,大致发生的事件便不会出现变故,可事关家人及天下大势,他仍难免担忧。   “外祖父?”   姚若筠走了两步,似是意识到柳并舟没有跟上来,他回头去看,就见这位长辈独立站在那里,目光眺望远处,似是已经怔神片刻。   他这一喊,柳并舟随即醒过了神来。   “您在看什么?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吗?”   “没有。”柳并舟摇了摇头。   ……   姚守宁与姐姐两人回了房间,冬葵还在屋子里,急得满屋打转,见到众人回来,不由满脸欢喜:   “大小姐、小姐回来了!”   她今晚受惊可不轻。   镇魔司的人突然半夜上门,将姚家都惊醒了。   醒来之后发现自家小姐夜半三更不在家里,便都想到上回的事了。   柳氏相召时,几人商议之后,姚婉宁让她留在屋里等着,若姚守宁偷偷回来,就让她先跟妹妹通个气。   哪知姚守宁今日打定主意摊牌,冬葵便一直留守在房间里,许多事情还不大清楚。   “嗯。”   姚婉宁还心有余悸,点了点头。   清元、白玉二人为她脱去了外头的厚斗蓬,她有些话想要跟姚守宁说,但不知是不是隐瞒的秘密太过重大,她张了张嘴,又不知从何说起了。   “姐姐最近要小心。”   姚守宁接过冬葵拧来的热帕子擦脸和手,一面将今夜去了代王地宫所见所闻说给姚婉宁听,末了才道:   “我跟世子准备过两天先探大庆朝立国三十年后左右的皇陵,等到找到‘河神’的真实身份,姐姐的问题就好解决了。”   姚婉宁含笑点了点头,却好似并不为自己将来如何担忧。   上次姚守宁提到过,她这一年必能活下去,只要能活得过这一年,多的事她也不敢再强求。   “我猜测,有‘河神’在,他们反倒暂时不会对你动手。”   姚守宁连提了两次‘河神’,但站在姚婉宁身后的那道阴影却一直都没有动。   以她直觉,她并没有感觉到自己被窥探。   也就是说,‘河神’因为某些事,并没有真正留在姚婉宁身侧。   “你……”她原本想问姚婉宁近来有没有觉得好些,但看姚婉宁眉头轻笼,眼中带着若隐似无的薄愁,那话在嘴里打了个转,便又咽下去了。   算了。姐姐如今受妖邪烙印所苦,又何必还要拿这些事去让她心烦呢?   “早点睡吧。”   她洗了脸和手,突然心中生出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明日我早点起来,再去将军府,问问世子能不能查到‘他’的一些底细。”   姚婉宁点了点头。   第二日不需要姚守宁出门,一大早长公主便来到了姚家之中。   与上回来时低调行事不同,此次她前来,有一队黑甲开路,她还未至,凶悍的黑甲已经先将姚家门前围绕的儒生学子驱赶离开了。   住这一条街的人听到响动,各自偷偷打开门缝往外观看。   只见沿街两侧各有身穿黑甲的军士镇守,长公主骑了大马,一路疾驰而入,直到接近姚家大门,才勒住缰绳停了脚步。   姚家人早就已经得知消息,全数守在了大门口。   因昨夜家中发生了变故,所以姚翝也留在了家中,此时仍未回衙门。   长公主翻身下马,陆执及杜、史两位嬷嬷跟在了她身后。   “听说昨夜镇魔司的那帮人上门闹事了?”   朱姮蕊身穿一身戎装,身后披黑色披风。   她身材高大健壮,走起路来时那披风迎风而扬,看上去格外英武。   说话的时候,她将手中的马鞭往杜嬷嬷身上一扔,见到柳并舟时,便直言问了一声。   柳并舟只是微微一笑。   镇魔司的人虽说令一般官员、百姓闻风丧胆,但还到不了令他烦忧的地步。   “这帮狗东西!”她低骂了一声,看向柳并舟:   “今日我带了一队黑甲过来,就留在姚家之中。”   她双目含威,说话时眼中煞气十足:   “我倒要看看,谁敢欺我张氏师门!”   朱姮蕊此次前来闹了如此大动静,显然是因为昨夜听到了镇魔司的举动,特意替姚家撑腰的。   她说了要留黑甲还不算,更是大声道:   “若镇魔司再敢上门骚扰滋事,我的黑甲便能将其直接抓捕,一个不留!”   她语气霸道,远处被驱赶走的儒生、学子,及附近的一些左邻右舍都听得清楚。   “好。”   柳并舟也不跟她推辞,点了点头。   如今姚家正值多事之秋,内有‘河神’之祸未解,外有镇魔司虎视眈眈,同时陈太微阴魂不散,如果能多一队人马保护,姚家人自然更是安全得多。   虽说柳氏心中觉得长公主的这份人情太重,但她也知道好歹,只能心中默默将这恩情记住,却并没有不知变通的回绝。   长公主见此情景才露出满意之色,随众人一并进了屋中。   “其实镇魔司的事倒在其次。”   进了屋中之后,有黑甲镇守,没有外头的人窥探的耳目,柳并舟才道:   “我担忧的是陈太微。”   “爹!”   柳氏一听这个名字,便如惊弓之鸟,唤了一声。   柳并舟看了她一眼,向她施以安抚的神色。   昨夜不提‘陈太微’之名,是因为姚守宁有秘密要说,所以防止此人窥探。   但今日长公主在此,又有黑甲镇守,柳并舟即将要说的话并不怕他得知,因此自然不惧将他惊动。   父女两人的这两句对话引起了朱姮蕊母子的注意,两人相互看了一眼,陆执突然问道:   “他昨夜又出现了吗?”   一个‘又’字听得姚家众人面露无奈之色。   柳氏点了点头,还没有说话,就听到外头有人在喊:   “娘!外祖父!”   屋内众人的对话被打断,陆执转过了头,见到姚守宁姐妹联袂而来。   她的衣裳颜色有些暗沉,显得老气横秋。   但她肤色透亮,白里透红,一双大眼睛光彩照人,为这萧索的小庭瞬间增添了几分鲜活的颜色。   陆执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紧抿的唇角一松,不自觉的露出笑容。   他猜测昨夜姚家可能出了事,但姚守宁此时看起来精神饱满,显然没有受多大影响,他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   “你没事吧?”   姚守宁进屋之时,世子以眼神看她,无声的问了一句。   自相识以来,两人之间发生了不少事,私下也共同行动,算是已经建立了一定默契。   他的目光看过来时,姚守宁便知他心意,默不作声的摇了摇头。   两个少年男女的互动被姚婉宁看在眼里,她抿唇一笑,并没有开口。   而柳氏性情原本就粗枝大叶,再加上其他人的心神大部分都放在昨夜‘陈太微’的事情上,便并没有留意到二人之间的这个小举动。   “对。”   柳并舟没有说话,仿佛陷入了沉思,见此情景,柳氏只好点了点头。   想起昨夜的事,她还心有余悸:   “昨夜镇魔司的人来后,把我们全都吵醒,我便等着守宁回屋,想问清楚她出门到底做了什么——”   她将昨夜发生的事说了出来,提到了柳并舟当年被陈太微附体,接着又说到了昨夜陈太微突然附体在姚若筠身上的事。   长公主拳头紧握,目光中凶光闪烁:   “我就知道这老贼来路诡异!”   说完,又转头看姚若筠:   “若筠没事吧?”   她身份尊贵,身穿皮甲,往那一坐,双腿一分,霸气十足。   可此时她却如同一个关心晚辈的长辈,姚若筠颇有些受宠若惊,正欲上前一步回话——   但眼角余光却见外祖父镇定自若,心中又觉得自己的言行举止不大庄重,有失沉稳,不免脸颊微热,点了点头:   “没事,外祖父说,”他看了柳并舟一眼,接着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腰侧:   “是张先生留下的玉佩救了我。”   他手摸过去捞了个空,又有些失落。   想到昨夜神不知鬼不觉着了道,却因此丢失了玉佩,便觉得像是失去了心爱之物,顿时挺直的背脊都弯下去了。   “老师留下的玉佩?”   朱姮蕊看似粗枝大叶,实则精明异常,听闻这话,下意识的往柳并舟的方向看去。   两个师姐弟目光交汇的刹那,长公主似是若有所悟,再转头看这个失魂落魄的青年时,目光便与先前截然不同,带了几分细致的打量之色。   “不错。”柳并舟解释了一句:   “老师当年算到若筠有此一劫,临终之际让我交了此玉佩给他,顶了昨夜灾祸。”   他说完,又正色道:   “不过陈太微此人身份不明,留在皇上身边多年,必有所图。”   “他两次上姚家的门,昨夜的举动更是可怖,我准备晚些时候便请求宫人通传入宫,问问皇上,陈太微此举意欲为何!”   “哼哼。”   朱姮蕊冷笑了两声:   “我早看他不是个好东西,这件事情何须你来出面呢?”   她性情刚烈,且又护短,“稍后我便直接打马入宫,找朱定琛问话,让他给我个交待!”   当着姚家众人的面,她直呼神启帝的名字,如当年皇帝还未登基时一样。   “……”   柳氏噤若寒蝉,不敢搭话。   长公主今日过来就是给姚家人撑腰的,此时她心中存了事,恨不能立即冲入皇宫,与陈太微大战三百回合,杀死这个装模作样的妖道。   说了几句之后,她顿时便坐不住了,起身要走。   柳氏等人要送她,她摆了摆手:   “都是自己人,将来彼此往来的时候多了,不需要每次都这样客套。”   柳氏愣住,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最后看了一眼女儿,试探着问道:   “那不如让守宁送您出去。”   “这倒是好!”   长公主这下没有推辞了。   看到姚守宁的时候,她因为听到‘陈太微’的名字而觉得晦气的神情一扫而空,露出笑容:   “这一趟来得急,正好守宁送我出去,陪我说说话。”   姚守宁点了点头,站到长公主身侧。   几人出了房门,姚守宁就问:   “公主今日原本就是要出门吗?”   她性情直接,说话也不拐弯抹角。   长公主本来也很喜欢她,闻言就笑眯眯的道:   “昨夜神都现了妖邪,惊动了镇魔司与皇上。”   陈太微昨晚任性的举动不止是令得姚守宁受惊,附近的百姓都听到了鬼哭妖啸,都份外惊骇,今日找到了镇魔司报案。   衙门的人此时备受压力,皇帝勒令五城守卫镇压民众私下议论,以‘妖言祸众’的名义,抓捕了不少百姓。   事情闹得大了,陆无计担忧神都安危,昨夜出事之后便一直主动领了将军府的人巡逻都城,长公主也随夫出门寻找妖邪影踪,只是听闻姚家发生的事,一大早过来送人罢了。   柳氏见这两人有说有笑的出了庭院,觉得有些奇妙。   她是听朱姮蕊说过好多次喜欢姚守宁的话了,但每次都认为长公主只是客套,却没想到长公主看起来似是真与自己的女儿相处极好,倒真是投了缘了。   这一边姚守宁也补充说了几句昨夜姚家发生的事,又提到了姚婉宁身后的‘河神’,说到这里,她心中一动,一个莫名的冲动涌上她的心头,她问长公主:   “公主,您知道太祖当年的儿子是哪位妃嫔所生吗?”   这件事情姚守宁之前已经问过一次杜嬷嬷了,且杜嬷嬷承诺回去之后替她查询此事。   可不知为何,姚守宁此时有一种直觉:她能从长公主的口中,得到线索。   她话一问完,长公主就毫不犹豫道:   “妃嫔?没有妃嫔啊。太祖当年,后宫空悬,一直洁身自好,”她好像还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接着道:   “当年立国之后,前朝宫中后妃、宗室子女、宫中女官等,全数或放还归家,或赐与有功之臣。”   她话音一落,姚守宁脚步一顿,面色顿时就变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历史变   “怎么了?”   朱姮蕊说到这里,察觉到姚守宁脚步停住,不由下意识的转头,接着就看到了姚守宁面色凝重。   杜、史两位嬷嬷都齐齐转头,陆执的目光也落到了姚守宁身上,挑了下眉角,眼中露出疑惑。   将军府的人好像并没有意识到长公主的话有什么问题,姚守宁的心中生出一丝荒谬异常的感觉:   “太祖,太祖后宫空悬?”   她说这话时,转头往史嬷嬷看了过去。   “是,是啊。”   史嬷嬷被她看得后背发毛,总觉得她的眼神有些怪异,下意识的后退了半步,接着点了点头。   “有什么不对吗?”   陆执已经意识到这其中恐怕出了什么问题,他不动声色问了一声。   “当然不对啊!”   姚守宁用力点头。   如果不是她知道长公主为人性格,不会在这样重要的事情上胡说八道,她都要怀疑长公主是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了。   “哪里出了问题?”陆执问。   他这样一说,姚守宁更觉得诡异了。   她甚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拿手去贴世子额头,看他是不是又中邪发疯了。   事实上她心中这样想,手也真的抬了起来,却在还没有碰到陆执额头的时候被他将手腕握住。   “别闹。”他轻咳了一声,以眼角余光看了长公主一眼,接着顿了顿,才将手一松,耳朵有些泛红。   “我说真的!”姚守宁加重了语气,转头看史嬷嬷:   “上回世子丧礼那次,嬷嬷送我回来时,我们在马车上也谈过这个问题,嬷嬷还记得吗?”   她没料到自己随意一个问题竟会引出这样一个答案,心中不免有些嘀咕,怀疑将军府的人不知出了什么事,记忆力竟似是集体出现了偏差。   “记得啊。”   史嬷嬷虽说不知姚守宁为何会提起这事儿,但她仍是强忍疑惑,点了点头。   “记得就好。”姚守宁闻言,松了口气。   她真怕史嬷嬷连两人谈过这事儿都不记得了,此时见她还记得这事儿,便接着道:   “当日马车上,我也问过嬷嬷同样的问题。”   “是!”史嬷嬷不明就里,但出于本能,她已经感觉到不安了,闻言跺了两下被冻得僵疼的脚:   “您当日问我,继承太祖基业的皇子是谁生的。”她说完,不等姚守宁出声,又道:   “我当时就说了,太祖未曾娶妻,一生无情感缘,兴许是受当年妖祸影响的缘故。”   “!!!”   姚守宁听到这里,终于知道问题出自何处了。   “不是不是。”她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纠正史嬷嬷的话:   “嬷嬷当时确实是说太祖未曾娶妻,但继承了太祖江山的皇子,兴许是后来纳前朝后妃所生。”   这话一出,陆执母子的脸色顿时齐齐变得严肃。   杜嬷嬷目光锐利,盯着史嬷嬷看,直看得史嬷嬷毛骨悚然。   “我,我有这样说过吗?”   “说过!”姚守宁的语气变得认真,十分笃定的点头:   “当时你说时间久远,家中传承多代,血脉稀薄,对皇室的秘闻并不大清楚,还说回头会替我询问长公主,到时告知我答案。”   “……”   史嬷嬷的脸色青红交错,半是迷茫,半是不安:   “我确实记得与守宁小姐说过这样的话,事后也与长公主、大将军及世子回禀过,查证当日我说的话并无误。”   长公主闻言,也点了点头。   “公主,我,我是真不记得,如果事实真如这样,我不会撒谎的……”   史嬷嬷有些惊慌,低声解释着。   “我也相信她不会说谎。当日她回府之后,确实与我们提及过此事。”   现在想来,长公主也觉得这件事情充满了迷惑。   姚守宁虽说有些少女心性,天真好奇,但知分寸、懂进退,说话做事并不会惹人厌烦。   如果她只是好奇太祖的生平,那么向史女官打听已经足够,为何还要特意嘱托她再回来询问自己呢?   必是因为此事非同一般,所以才令她格外上心,甚至在今日又当自己面重新将这个问题问出口。   史女官是她亲信,身份来历清白,忠心可靠,绝不可能背叛她,在这样的‘小事’上撒谎的。   那么问题究竟是出在了何处?   “我也相信嬷嬷不会撒谎。”姚守宁强忍不安,应了一声:   “可公主没有觉得这个事情不对吗?”   “哪有不对?”长公主下意识的抓了抓自己的耳廓后,问了一声:“太祖当年确实未曾娶妻,传下来的宫中史记我也翻过,并没有记载他有宠信哪位宫人的记录……”   换句话说,太祖一生孤寡,不近女色。   “不对!”   听母亲这样一说,世子很快就反应过来问题的严重性了:   “娘,我们的记忆出问题了。”   “哪里出……”长公主初时还纳闷,但话说了个开头,她也并非傻人,很快就反应过来:   “确实出问题了!”   她脸色‘刷’的沉了下去,眼中寒光闪烁:   “这是怎么办到的?”   史女官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杜嬷嬷却很快想通了前因后果,发出一声惊呼:   “若是照公主所说,太祖不近女色,那皇子从何而来?”   如果皇子非太祖亲生,岂不是这大庆江山,从第二代的时候便已经传承不对了?   纵然第二代皇上是谁所生暂时不清楚,可皇室血脉却是不会骗人的。   太祖所修炼的《紫阳秘术》乃是仙人梦中所授,非他嫡系血脉,压根儿不会觉醒力量,也无法感悟并修行此秘术。   所以大庆的第二代皇帝必是太祖至亲骨血,但是谁人所生,便是一个疑惑。   朱姮蕊初时没意识到这一点,直到姚守宁提醒,她才察觉自己是着了道。   “不知是谁如此力量通天,竟能改变我们的记忆认知。”她双眉紧皱,咬紧了牙关,显得觉得此事颇为棘手。   “是,史嬷嬷的话没错,我的话也没错,唯独错的,就是你们的记忆。”   好像冥冥之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将长公主等人的记忆篡改了,且神不知、鬼不觉。   如果不是姚守宁提醒,他们甚至全无察觉。   一想到这里,长公主便觉得后背发毛。   她自懂事以来,便天不怕、地不怕,面对妖邪也并不畏缩,唯独对这样的事感到憋屈,不知从何处下手去查弄清楚。   “与陈太微有关吗?”   长公主问了一声。   “我觉得不是……”   姚守宁犹豫了一下,仍是摇了摇头。   陈太微数次的举动在她心中留下了阴影,但在太祖这件事情上,她却总觉得不是那么简单的。   那个道士修为逆天,实力接近半神,可始终只是‘半神’,而非真正的‘神’。   长公主等人全部记忆力出现了问题,更像是因为时空紊乱,引发了天地法则自动纠正了某些东西的缘故。   可惜她还没有得到辩机一族的传承,许多东西只能连猜带蒙。   “事情才过去没两天。”就在这时,陆执冷静开口:   “是不是在这两天之内,发生了什么变故——”他说完,与姚守宁交换了一个眼神。   显然两人都同时想起了昨夜提到过的,上次代王地宫之行,姚守宁打乱了时空,多次送陆执回到几百年前,使得时空中某些事情乱,为姚守宁引来了简王这桩坏事的恶果。   “使得七百年前的事发生了混乱,这种变故与当年的某些记载不同,因此我们的记忆才会出现了偏差?”   儿子这样一说,长公主顿时点头:   “十有八九。”   可是此时距离大庆初年已经过去了七百年的时间,什么样的人可以在七百后,影响到七百年前的事,继而造成这种时空自动‘纠错’的因果?   能穿梭时空的,唯有辩机一族的血脉。   “当年那位前辈倒是可以办到——”长公主苦笑了两声,‘啪啪’两声用力的拍了两下自己的额头。   她的力量不小,这一巴掌下去听起来就很痛,但她却似是不痛不痒:   “不过这样的前辈能见一次已经是莫大机缘,来无影、去无踪,不好找啊。”   说完,她的目光落到了姚守宁身上:   “莫非,他得知了守宁的身份,特意赶来了神都,想要收徒?”   她心中暗自嘀咕:“可是已经很多年没听到他的消息,似是已经不在这人世行走了……”   姚守宁没有理睬长公主异样的眼神,事实上她这会儿也在想着努力想着一些事。   正如世子所言,从她与史嬷嬷提起此事,不过短短两三日功夫,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影响到了历史的变化呢?   她面上露出迟疑之色:   “我近来,好像听到了孩子的声音——”   姚守宁思来想去,唯一觉得不对劲儿的,便是这个事了。   细想起来,她近来听到孩子的声音已经是两次了,昨夜之事并非首次,第一次是在与姚婉宁说话,提到了‘河神’的时候。   “‘河神’!”   姚守宁说到这里,终于找到问题的症结了。   “我怀疑这个事情恐怕与‘河神’有关。”   据姚婉宁猜测,‘河神’的来历久远,恐怕能追溯至大庆初年的时候。   当夜姐妹两人提及此事,姚守宁恰好听到了孩子的声音,过了不久,长公主等人的记忆随即出现偏差。   能影响到这一点的,必是‘河神’这个曾存活于七百年前的妖邪了!   “极有可能!”   长公主精神一振,总觉得事情到了现在,也算有了眉目。   “今日我进宫之后,先找朱定琛算账,再将那妖道拖住!”她说完,看了儿子一眼:   “使他无法腾出手作妖!”   陆执明白母亲的意思,点了点头。   ‘河神’一事原本是陆执看出姚守宁非同一般,有意插手,与她先结个缘。   哪知后来两人往来逐渐增多,变成了朋友。   初时只是帮忙,事后涉及到了皇室血脉受污,继而深入调查,再到如今已经影响到了众人记忆,非查不可。   说完了正经事,长公主话音一转:   “可惜昨日守宁生辰,却被朱祁璧那老东西破坏了好心情。”   她笑着道:   “我一直思索着不知该送你什么礼物,等此间事了之后,我带你打上他家,你随意挑,看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就当替你出气了,好不好?”   世子在一旁听得分明,也觉得长公主的主意不错,闻言就点头。   “……”   杜嬷嬷偷偷看了一眼世子,又看了看懵懂未知的少女,心中想起府里近来的流言:世子爱姚守宁入骨,得知上次死而复生表白错了苏小姐,醒来吓得向姚守宁下跪认错。   当时她觉得这事儿不可能,现在看来,兴许流言也不全是假的……   姚守宁想要点头。   简王府的东西她不想要,但是她想到简王的举动,却又心生厌恶,若能闹他一顿,出口恶气也不错。   只是她毕竟不是真的任性无知,再加上又经历过西城闹事,知道有些事情做出之后便会带来极其恶劣的后果。   因此最终仍是乖巧的摇头:   “不用了,公主能记得这个事,我就很开心了。”她笑眯眯的,已经不再受昨日的事影响心情:   “比收了礼物还要开心呢!”   一句话听得长公主心生怜爱,更加坚决了要教训简王这个老色鬼的念头。   只不过她急着入宫,便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加纠缠,闻言便点了点头,又说了几句之后,众人便准备离开了。   姚守宁好不容易解开了一条线索,却又觉得自己像是被更多的迷雾笼罩,心中不免愁绪重重。   她送了长公主等人上马,陆执离去之前,小声跟她说:   “晚上我来接你。”   这样的话他已经说过多次,姚守宁点了点头。   世子等人离开,却留了黑甲在姚家,守护着姚家众人。   虽说陈太微几次神出鬼没在姚守宁心中留下了阴影,但眼见家里多了这些军卫,再加上外祖父在,却又觉得安心了许多。   白日的时候,长公主离去之前说要进宫找神启帝状告陈太微,以朱姮蕊性格,必是言出即行,但也不知皇上能不能将陈太微约束住。   她心神有些不安,便觉得时间过得格外缓慢。   晌午之后,宫中有内侍前来,说是神启帝听闻昨夜柳并舟受到了惊扰,特意为他送来了皇帝亲自抄写的道家经书。 ###第二百八十章 没退路   柳氏听闻宫人来人,连忙让人准备案桌。   好在自柳并舟入神都后,神启帝已经是接连数次派人上门,柳氏接待内侍都接待出经验了。   昨日苏妙真中邪未醒,柳氏为她请了道士驱邪,那些桌案、供奉等物都还没撤,此时简略收拾一番,应付这侍人倒足够了。   姚家人将侍人迎入屋中,侍人传达神启帝的话:   “皇上对国师之举也颇意外,只是冤家宜解不宜结,皇上认为,这中间恐怕是有什么误会罢了。”   姚家的正屋里,除了柳并舟之外,柳氏等人尽数跪地,听着那内侍尖声细气的说:   “因此皇上有意设席,想请柳先生今日随咱入宫,到时有什么矛盾误会,与国师当面说清楚,如何?”   自柳并舟入神都,请出了儒圣人,展现大儒修为以来,神启帝三番四次派人上姚家门请过他,而柳并舟一直婉拒,称自己只是一闲云野鹤,既不入官场,也不愿身染名利,推脱好多次了。   却没料到昨夜陈太微入府一闹,今日朱姮蕊进宫,便使得皇帝再次派人来请他进宫。   姚守宁偷偷抬头,只见外祖父坐在那里,垂下眼眸,挡住了眼中的神色,看不出他的喜怒。   “柳先生——”   那内侍拉长了音调,嘴角往两侧一扯,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您请接旨吧?”   他将那先前宣读的圣旨一折,躬身往柳并舟面前一递:   “若能进宫,可解与国师之间的误解不说,皇上说不定还另有赏赐呢!”   说完,他又道:   “张先生去后,您乃天下文人领袖,皇上向来对儒林十分重视,您不要辜负皇上的心意啊!”说到这里,他嘴角下压,露出一个阴阳怪气的笑容,目光从屋中众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到了姚婉宁、姚守宁两姐妹身上,又意有所指:“您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姚家其他人想想——”   这侍人的话已经显出威胁,柳并舟虽身体未动,但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目光落到那内侍身上。   他的长须无风自动,耳鬓侧的两缕长发也跟着微微晃动。   柳并舟的眼神冰冷,双手置于腿上,往那一坐,一语不发,纵然抬头看人,但气势却迅速飙升。   在内侍眼里,他的身影似是越来越高,顷刻间直抵屋顶,如同泰山将倾覆,欲将他砸压其中。   那内侍捧旨的双手一抖,小腿几乎站立不稳,手中那明黄卷轴往下一落——   ‘啪’的声响,似是沉默的咒语被打破!   他胸口那股沉甸甸的压迫感刹时消失,那高达三丈有余的柳并舟重影一下不见了。   内侍满头大汗,再定睛一看,只见这位柳先生一直坐在原处,先前的一幕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他想起满神都的传闻,顿时吓得直抖。   当日柳并舟召唤出儒圣人的场景是神都中人人都见过的,可他是读书人,内侍来了数次,也见他并无神通,说话又客气温和,便自恃自己乃是天子近侍,心中轻了他几分。   哪知此时读书人发怒,也给人带来这样大的压迫。   他低头以手捏袖子擦汗,眼睛却看到掉落地面的圣旨,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将那圣旨捧在了掌中。   “既然皇上数次三番的邀请,我便今夜入宫!”   柳并舟应了一句。   “爹!”柳氏惊呼了一声。   “外祖父!”姚守宁也抬起了头。   她预感到神启帝此举不怀好意,外祖父入宫,恐怕会生变故。   “不用担忧,皇上盛情一片,正好有些事情,我也要跟陈道长问个清楚。”   柳并舟摇了摇头,看了柳氏一眼,但说话时却面向了姚守宁,显然是在跟她说的。   姚守宁总觉得外祖父这话像是在暗示自己。   她在想:外祖父似是通过‘应天书局’,知晓了不少未来之事,莫非今夜自己与世子商议要再挖皇室祖坟的事,他也提前知道了?   柳并舟之所以特地提到了‘陈太微’的名号,难道是想替她拉扯住陈太微的注意力,好使自己与世子方便行事吗?   她心中胡思乱想,那内侍初时惊惶,后听到柳并舟终于松口愿意入宫,不由面露喜色。   自他入神都以来,神启帝几次派人来请,其中镇魔司的大内侍冯振都来过几回,他却每次都拒绝,没料到今日被自己请动。   他自觉立了大功,不免自得,又想起柳并舟先前以势压他,心中怨恨,暗自决定回去之后定要向皇上告他一状,非得想办法治治这老家伙。   这侍人心中打定了主意,接下来不动声色,收了柳氏的打赏,还来不及坐下喝碗茶,便速速离去。   他走之后,柳氏脸上的笑容一垮,埋怨道:   “爹,您答应他干嘛呢?”   神启帝重权势,哪能容许儒家出现领袖,邀请柳并舟摆明了不安好意。   但只要姚家小心谨慎,他抓不到把柄,自然也不敢妄动。   今日那内侍阴阳怪气说了几句,忍他也就算了,何必与他赌这个气呢。   柳并舟摇了摇头:   “皇帝不会允许我躲太久。”   他看了姚守宁一眼,意有所指:   “更何况我原本就打算告陈太微一状,今日若能拉他出来,当面对峙,那便再好不过。”   “可是,我觉得……”   姚守宁有些迟疑,柳并舟摆了摆手:   “我入神都,便已经入了局,该来的迟早会来,要躲的也躲不过!”   姚守宁看了他一眼,见他目光朗朗,神情温和,那双眼睛里似是蕴含了许多东西。   她看着看着便出了神,似是透过了柳并舟的眼睛,‘看’到了另一个年轻人的轮廓。   一间光线昏暗、雅致的房间里,一个年轻的人影撩起草帘,进门时跌到了门槛,险些踉跄着摔倒。   她下意识的伸手去扶,那年轻人抬起头,露出一张俊美斯文的面容。   那人约二十五六,有些熟悉,似是在哪里见过。   姚守宁陷入沉思,这一呆之下,时间便飞速流过。   “守宁、守宁?”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呼唤声。   “嗯嗯……”   姚守宁先是下意识的呆呆点头,接着倏然回神:   “啊?”   她转头望去,只见先前屋内的人此时已经走了大半,姚若筠父子、柳并舟及苏庆春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仅剩她与姐姐、柳氏及冬葵等人还在。   “外祖父和爹他们呢?”   她问了一声。   柳氏还在令曹嬷嬷取个盒子出来装那本神启帝赏赐的经书,闻言便道:   “你发呆了许久,你外祖父离开之前让我们不要吵你,说你正是关键的时刻,你爹衙门有事,先走了。”   姚若筠近来是柳并舟的小跟班,也跟着一并离开了。   姚守宁听闻这话,愣了一愣,柳氏又絮絮叨叨的念:   “你这孩子,近来时常走神……”   说完,她有些担忧,凑了过来:   “不会是受邪气影响吧?”   “……不是。”   姚守宁镇定的摇了摇头。   她还在想自己先前幻境中‘看’到的那一幕,不由面露困惑。   意识清醒之后,纵然只是幻境中惊鸿一瞥,但她敢肯定自己从未见过那个年轻人。   在此之前,柳氏管她很严,她认识的陌生人不多。   可那人真的十分熟悉,到底是谁呢?   外祖父临走之前与柳氏说的话似是意有所指,她抓了抓脑袋,想要问什么,但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娘——”   她喊了一声,柳氏头也没抬,答应了一句。   姚守宁凑到了柳氏身边,抱着她的胳膊,小声的说了一句:   “世子今夜约我出门。”   柳氏浑身一抖。   到了现在,柳氏自然知道陆执约她出门,并非只是单纯的见面,恐怕是为了解决姚婉宁身上的‘妖咒’。   正在这时,曹嬷嬷取了一个木匣子过来。   那木匣子的盖子已经揭开,里面铺了绒布,柳氏握着经书的手都在抖。   她既是为了女儿此时的亲近而感慨万分,又是对她今夜出门充满了担忧。   想想柳并舟先前答应皇帝邀约,又说要拖住陈太微,柳氏一下就明白了缘故。   “……”她张了张嘴唇,却觉得嗓子眼像是被堵住。   眼眶有些酸涩,柳氏拼命眨了两下眼睛,将泪水忍住。   “早些回来。”   她故作平静应了一声。   在她面前的曹嬷嬷听得清楚,面露讶异,柳氏接着又吸了下鼻子,跟曹嬷嬷说话道:   “都一样供着,与其供书,我倒宁愿供些金银珠宝更实用。”   曹嬷嬷心中虽说疑惑,但仍是笑着接话。   姚守宁将今夜要出门之事在柳氏这里过了明路,听了她的交待,又见她与曹嬷嬷说话神色如常,心中不免一颗石头落地。   有了家人的背地支持,倒不用她再偷偷摸摸出门了。   她与姚婉宁向柳氏告辞,准备先回房间休息一阵,养好精神以应付晚上的事。   两姐妹刚一出门,柳氏那头还在与曹嬷嬷有说有笑,但女儿一走,她笑意一垮,顿时就哭了。   ……   “世子今夜约你再次出门?”   回屋之后,姚婉宁在桌前坐了下来,问了妹妹一声。   她没有听到姚守宁与柳氏的低声对话,但从姚守宁的神态,及先前柳并舟一反常态要入宫的举动,已经猜出一些端倪了。   “嗯。”姚守宁点了点头,加重了语气:   “我要快些查到‘河神’的身份。”   “……”姚婉宁听她这样一说,不由咬住了下唇。   “其实……”她犹豫了一下,拉住了妹妹的手:   “你能不能不查了?”   她这样的要求出乎了姚守宁意料之外,令得少女一下惊住,瞪大了双目:   “为什么!”   ‘河神’的来历诡异,且极有可能会威胁姚婉宁性命,自然该查清楚。   事情如今进展到这个地步,查出来的线索越来越多,她有预感自己离真相已经不远了,万万没想到这个时候姐姐竟会让她不要再查了。   “我,我不想要有谁受伤……”   姚婉宁心乱如麻,摇了摇头:   “我不想你出事,我也不想‘他’出事,咱们不要再查了,守宁,好不好?”   姚守宁闻言大惊失色,紧紧的盯住了姐姐的脸,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近些日子以来,她的心神一直被‘河神’及世子发疯之事所拴系住,却忽略了姐姐。   此时再一细看,姚守宁才发现姚婉宁的脸色苍白,不见一丝血色。   那张脸似是巴掌大小,瘦得可见下颌骨的棱角。   姚婉宁的额头两侧留了少许刘海,她眉如远山,色泽略淡,其下是一双水汪汪的杏眼。   不知是不是病了多年,她的眼瞳颜色略浅,看人时有一种楚楚可怜的感觉。   而这会儿面对姚守宁的视线,姚婉宁的目光闪躲,根本不敢与她对视。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姚守宁觉得有些迷惑,心中的话脱口而出。   姐姐性格向来温柔内敛,但她绝对不是优柔寡断的性格。   从她当日给自己出主意如何对付柳氏,及后面几次明里暗里的顶苏妙真,便可知她是外柔内刚的人。   ‘河神’在梦中强娶她为妻,此事在姚守宁看来恶劣极了,再加上她性命捏在妖邪之手,查出‘河神’身份,解决这桩危机在姚守宁看来是势在必行的——可此时姚婉宁竟让她不要再查了!   “为什么?姐姐。”她摇了摇头,“我不懂。”   如果说担忧她受‘河神’所害,不希望她出事也就算了,可姚婉宁话中另一个‘他’又是谁呢?   她几乎不敢再细想下去,只是迷惑的望着姐姐,希望她能给自己解惑。   “守宁,我总觉得这个事情,怕是与那位道长有关的。”   姚婉宁不敢看她眼睛,只是极力做出镇定的神情:   “无论是,”她犹豫了一下,接着才道:   “……‘河神’进入姚家,还是我的病,都是受人掌控,”她语无伦次,既有些话想说,又不敢且不好意思与妹妹明说。   有些秘密埋藏在心中,逐渐便成为了困住她的茧壳,使她纵然面对的是同母血缘的妹妹,也不能再轻易开口。   羞耻、愧疚、害怕等情绪齐齐爆发,她眼泪顺着双颊流:   “我觉得,我觉得‘河神’也是被控制的,守宁,不要再查了,我怕你们都出事。”   说完,她伸手出来抓妹妹的手,紧紧的握住:   “这件事情就算了吧——”   “不可能的!”姚守宁反手将姐姐的手抓住,安慰她道:   “我不能失去你,你放心,无论‘河神’是被谁控制,我不会让‘他’伤害你,哪怕是陈太微也不行的!”   “守宁,我害怕……”姚婉宁泪眼迷蒙,摇了摇头。   在她心里,一向有些娇气的妹妹,此时却像是成熟了许多,重重的捏了捏她的手,温声安抚她:   “不怕!”少女的眼神认真,语气里有几分郑重、几分期待,小心的将忐忑隐藏到眼底深处:   “我会保护你的。”   她像是在承诺,姚婉宁还欲说什么,接着听她又道:   “更何况,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姚婉宁吸了吸鼻子,有些纳闷的抬头,隔着朦胧的泪眼,她听妹妹说道:   “姐姐,历史已经出错了,涉及到了大庆初年,长公主他们对于太祖的一些记忆都出现了混乱。”姚守宁说完,见到姐姐一下怔愣住。   她说得如此直接,以姚婉宁的聪明,必然知道事情的严重:   “事情已经不止是‘河神’的问题,我们没有退路。”   姚婉宁如遭雷击,神色怔忡,半晌之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小腹,喃喃道:   “可是,我不想‘他’死啊——” ###第二百八十一章 齐王墓   “可是,我真的不想他死啊——”   受到姚婉宁这句话的冲击,姚守宁原本想要睡一会儿,以应付晚上的入墓之事,结果躺在床上,无论如何也没睡着。   直到与陆执碰头之后,她还有些神情恍惚。   “你怎么了?”   世子骑了马来接了姚守宁出门时,看她一脸心事重重。   今日因姚守宁提前向柳氏报备过,所以她出门之事格外顺利。   两人共乘一骑,她心事重重,便没有昨夜尴尬的情绪。   听到陆执问话,姚守宁身体一抖,回过神时,眼中露出挣扎之色。   她还在想姚婉宁的话。   姐姐话中的不想‘他’死,这个‘他’是‘河神’吗?   如果是‘河神’,姚婉宁又怎么会不想‘他’死呢?   当日姚婉宁与‘河神’梦中成婚,是因为柳氏受到了妖气操纵的缘故。   事后姐姐被打下妖邪烙印,至今命悬一线,面对这样的邪祟,姐姐又怎么可能不希望‘他’死呢?   一定是自己听错了!错了!   理智上,她对自己的分析十分有信心,可情感上,她却能听得出姐姐话中的叹息。   好像细想起来,姐姐瘦了很多啊——   “我问你。”   她坐在马背上,被陆执半圈在怀中,侧转头问了一句:   “如果有个人要害你,而你却不想杀他——”   姚守宁话还没说完,世子已经心生警觉:   “谁?谁要害我?”   他脑海里突然浮出一个名字,满身鸡皮疙瘩一下蹿出来了:   “是不是你表姐?”   陆执一提到‘苏妙真’,这会儿身体紧绷,说话时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   显然苏妙真几次施展妖术,令他发疯,已经令他形成条件反射。   “……”   姚守宁没料到自己一句话竟会令世子情绪如此激动,深怕把他气到失去理智,连忙哄他:   “没有,不是。”   她感觉自己的话可能还不能令陆执信服,连忙又补充了一句:   “我表姐自那天昏迷,还没有苏醒呢,暂时没有异动。”   这样一说,世子心中那根紧绷的弦顿时松了许多。   不过他仍觉得警惕,又问:   “谁想害我?”   “没有人想害你,我就是随口问问!”姚守宁说完,就感觉到陆执身体往左侧前俯,她转头去看,见世子探头往前。   这一转过头,两人目光对视,姚守宁无奈的答:   “真的!”   她保证:   “我就是有个问题想不通,所以想问问你的意见罢了。”   陆执见她眉峰轻拢,眼中带着迷茫、困惑,显然是真有心事,顿时半信半疑:   “你说,有人要害我,而我不想他死?”   “嗯。”   姚守宁点了点头,问他:   “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不可能——”世子认真思索:   “如果有人想要害我,我得先想办法将他除去,以免留下祸患……”   他想了想,又道:   “除非这人背后还有主谋,我暂时不动他,只是想以小鱼钓出大鱼,像你表姐那样——”   提到苏妙真,陆执心中的怒火又隐隐压制不住,他连忙深呼了一口气,转开了头。   世子的话也很有道理,姚守宁顿时想起姐姐说过,她认为‘河神’只是受陈太微掌控,如此一来,她不想‘河神’死,勉强也能说得通,毕竟还没问出陈太微的阴谋。   “可是——”姚守宁心中这样安慰自己,但她却有一种预感,姐姐不希望‘河神’死,恐怕并非是想查出因由。   “还有没有其他可能呢?”她又问了一声。   “没有。”陆执摇了摇头: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如果明知有危险,还有意放纵,那不是傻吗?”   姚守宁沉默着没有说话。   这种道理人人都懂,姚婉宁以前只是病重,并非傻了,难道她不知道吗?   如果她知道,为什么又会不希望‘河神’死掉呢?   “怎么突然问这话?”他觉得有些奇怪,问: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世子见她久久不语,不由轻撞了下她肩头,问了她一声。   “我不知道。”她被这一撞,浑身力气顿时泄去,肩膀一垮: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也说不清楚,只是很想哭:   “世子,你说,我会不会最后失去我的姐姐啊?”   这个念头突然涌入她心里,她越想越害怕,浑身直抖。   陆执开始还觉得她今夜怪怪的,以往两人出门,有说有笑,有时虽说他也被她的话气到,但习惯了与她斗嘴,冷不妨姚守宁这一沉默,世子便觉得不大自在。   如今听她说出缘由,才知道她是在为家里亲人担忧。   “我们目前所做的事,都是为了防止你的姐姐受妖邪所害。”   世子不动声色的安慰她:   “此时的努力,是为了尽量避免最坏的结果。”   她怔怔抬起头。   那双眼睛湿漉漉的,泪水洇湿了上下睫毛,眼瞳里映入了陆执的倒影,仿佛她眼里全都是他。   世子被她一看,心中如遭小鹿一撞,一时之间如被施了魔咒,难以挪开视线,与她目光相望。   许久之后,姚守宁终于反应过来,慌忙低下了头。   她吸了吸鼻子,连忙应了一声:   “嗯——”   陆执不知为何,也觉得心中有些发慌。   过了许久,姚守宁细声细气的问:   “我们今晚去探哪座墓呢?”   她这一说话,打破了两人之间因长久的沉默而带来的尴尬,陆执回过神,连忙就道:   “去齐王墓。”   自从猜测‘河神’真身恐怕与大庆开国初年的某位皇室血脉有关后,陆执就准备先搜开国前几十年的墓地。   姚守宁今日被姐姐的话震得睡不着,专门将陆执整理出来的大庆皇室名录看了看,将一些名单强记于心中。   此时陆执一提到‘齐王墓’,她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关于齐王墓的资料:(齐)天元九年卒。   这位齐王是大庆第二位君王的长子,生于中宫,原本是嫡子,身份尊贵。   但不到二十岁便死了,最终天元帝痛失爱子,册封为齐王,葬于神都城外不远处。   天元帝登位时,大庆开国还不久,百废待兴,皇室的陵园尚未规划、修建。   当时的皇帝在神都城外五里处划出一片地,为爱子修建了齐王墓,并在一旁修建道观,以为他祈福。   七百年前的时候,神都城远不如现今繁华,城池规模也比此时要小了许多。   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使得神都城一再扩充,当年香火鼎盛的道观逐渐消失,那曾备受重视的齐王墓逐渐也失去昔日荣光了。   在七百年后,这座坟茔就位于东城门不远处,进出入城门时,甚至还可以看到那曾经的墓碑,只是已经褪去了当年的颜色,仅能从那斑驳风化的石碑残字上,看出当年天元帝对爱子的心痛不舍。   大庆初年的时候,许多礼仪规则还未建立,不少室宗皇子死后下葬之处都是临时划分,直至几十年,逐渐才划归陵园之中。   像齐王墓这样的地方,神都之中还有好几座。   这位齐王死于大庆历四十六年,比陆执一开始定制的三十年的时间线来说要晚了十几年。   但姚守宁想到神启帝近来动作频频,又有开棺验妖的意图,难保不是在陈太微的授意下才这样做。   代王地宫事件曝发之后,除了陆执整理的皇室藩王名单之外,神启帝必定也让宫人统计了大庆诸王侯的名录。   将神启帝准备开棺的那些名单一除去,剩余的藩王列表,都有可能是陆执的查视目标。   陆执与姚守宁清楚这一点,陈太微如果是此事的主导者,他同样也清楚这一点。   若立场对调,陆执必定也会派人潜伏于那些未曾上开棺名单的藩王墓中,以守株待兔。   世子解释着:   “我们人手虽够,但大部分的力量位于明处,无法动用。”   事到如今,闹出代王地宫如此大动静,除了姚守宁身份存疑,暂时未有实质的证据证明她曾与陆执同行之外,陈太微应该十分笃定陆执就是闯入代王地宫的人。   陈太微知道此事,代表神启帝必也心中有数。   双方之所以装聋作哑,齐齐当不知道,无非也就是互相忌惮对方手里的力量罢了。   陆家有陆无计这样一个身背佛家三头六臂的金刚护体,乃是天生守门人,妖邪不敢妄动。   而长公主手握十万精锐兵甲,足以震慑神启帝不敢妄动。   因此皇帝就是明知当日代王地宫之事乃是陆执所为,他也只能装聋作哑,表面不敢发难,只能私下行动。   对于陆无计夫妇来说,一个只求天下太平,长公主则并没有造反之心,只想皇室平稳,神启帝能安心治理朝政,将来顺利将皇权接传至中宫顾后所出的四皇子手中。   同时神启帝手中握有刑狱、镇魔司,又掌的是天下权柄,身侧有陈太微这样一个神秘莫测的道士相助。   若能不撕破脸,大家相安无事,自然再好不过。   有了这样的默契,平衡不能被打破。   长公主纵然担忧儿子,但也明白探墓一事只能私下进行,不能大张旗鼓——这也是将军府一直以来不敢派过多人手与他同行的缘由。   毕竟事情真的闹大了,还能推说孩子不懂事,若两方势力一卷入其中,麻烦就大了。   只是陆执这边人手不足,同样的,陈太微那边也有许多力量无法动用。   神启帝投鼠忌器,陈太微能驱使的,就是妖魔。   但无论这些年封印妖族的结界大门松不松动,能逃入人世的妖邪始终只是少数。   大庆七百年来,死掉的藩王墓地可不少,陈太微纵然手段逆天,能驭使妖魔,可却未必能在每个地方布下重兵。   “上回我们说的话,不知有没有被他听进耳中。”   陆执想起上次陈太微驱赶妖邪攻击马车之事,皱起了眉头:   “但无论如何,原定的计划便不可用,所以我临时改变主意了。”   “嗯。”   姚守宁点了点头,问道:   “那齐王墓的入口,你找到了吗?”   “有眉目了。”   他淡淡的应道:   “自准备探墓开始,我便在私下查探这些坟墓出入口。”   长公主、陆无计的力量无法陪他入墓开棺,但却可以为他查探出前期一些资料、线索,免去他自行探查墓穴入口的大量功夫。   “东城门的内侧入口处,有一座茶寮,是一百多年前修建的,直到四十多年前,其物主挖掘地下室时,无意中挖到了墓葬入口,并大胆钻入了墓内。”   而当时齐王下葬之时,天元帝曾令人布下过机关重弩,以及毒水、瘴雾,以避免盗墓者误入。   但就是这样,也阻止不了后世的人偷偷潜入其中,直到后来传说外围的陪葬品几乎被搬空,但离奇的是,在里面并没有寻找到齐王的棺椁。   大庆之中便有这样一种传说:齐王墓建的是墓中墓,天元帝为了保儿子坟墓不被损毁,当年求助过有道之士,布下了乾坤八卦,将儿子真正的墓葬隐于大墓之中,使得这尘世之人根本寻找不到他真正的大墓,无法损毁他的遗骨。   齐王墓最大的财富,自然也隐于真墓之内,外围的那些陪葬品,只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这样的说法引得不少盗墓贼前赴后继,但六七百年以来,确实无人找到齐王真正的葬身之处。   这位茶寮的主人原本姓赵,他们挖凿地底时,无意中挖出了一枚金元。   “这种金元铸于天元初年。”   赵家人便想起了这些年来关于齐王墓的传说,顿时欣喜若狂。   在四十年中,他们祖孙数代一直偷偷在自家房子底下挖凿,挖出了不少金元、珠宝,也挖出了一条通往真正齐王墓的道路。   “三年前,我爹的一位同门,在无意中得到了一枚来自天元八年的钱币,因此顺着线索追踪,才查到了此处。”   天元八年的钱币一般出现在市场上的并不多。   皇帝当年痛失爱子,深恐爱子死后魂入地府钱财不够用,因此勒令工部铸币,专门铸出了一批钱币,以供齐王入葬之用。   这批钱币只为齐王而铸,铸成后请道士施过术法,再即刻入土。   因为这批钱币的稀罕性,哪怕中间曾有人插手,在银钱铸成之前便已经取走一部分,但大部分的钱还是被埋入了墓地中,市面上流通的并不多——更别提在行家眼里,真正值钱的币除了这一批仅为齐王而铸的天元八年的金币外,还有道士施加的法咒的缘故。   “就是事隔七百年,我爹的这位朋友也在那钱币上感应到了道法残留的波动,因此顺藤摸瓜,才将这赵家人找到了。” ###第二百八十二章 有危险   虽说知道盗墓乃是重罪,尤其盗的还是皇室王侯之墓,更是死罪中的死罪,一个不好全家要抄斩的。   但空有宝山而无法使用,对于赵家人来说,自然是不甘心的。   因此虽说害怕,他们仍试探着将金币花用了一枚出去。   也正是这一枚金币,使得神武门的人早早的找到了齐王墓的入口,赶在消息未曝露之前,在神启帝等其他门阀势力尚未察觉的时候,由陆无计出面,将赵家人掌控住,并将这茶寮买在了手中,把消息死死捂住。   姚守宁听得入迷,闻言便问:   “然后就发现了真正的齐王大墓吗?”   “对。”陆执点了点头。   她说话时略转过了头,吐出温热的气息吹拂在他胳膊上。   从世子的视线看去,可以看到她几缕发丝飞扬,粘黏在她脸颊一侧,抿进她唇齿之间。   陆执握缰绳的手动了动,心中生出一股想替她将头发撩开的冲动。   但他犹豫了片刻,姚守宁自己便抬起了胳膊,将那发丝别到了耳后。   世子心中生出一丝诡异的失落,接着再说道:   “不过自然没有那么容易。”   其间过程也颇曲折,赵家的人一开始虽知道问题严重,但他们只是市井小民,眼见神武门的人上门买房,而不是直接报官杀人,便以为此事有转圜的余地,竟心生贪婪,意欲以假墓瞒天过海。   原来赵家人在挖到金币的时候,便猜测自己挖到了齐王大墓。   毕竟七百年来,关于这齐王墓宝藏的消息传得十分神奇,他们也担忧消息走漏后全家性命不保。   因此在挖坟的时候,故意挖了数个假道,甚至在之后的几十年时间里,一家人额外制造出两个假的墓室,意欲误导别人。   而他们自己则将挖到的真墓牢牢隐藏,非赵家人自身绝不知晓。   “可惜他们虽做了万全准备,但有些东西是作不了假的。”   这位齐王当年死得很早,之所以后来墓地如此有名,就是因为那一批天元八年铸的钱币。   而这一批钱币之所以值钱,也并非因为罕有,“而是这钱币之上附加了道术。”   说到这里,陆执顿了一顿,接着才道:   “天元八年的时候,道术昌盛。”那时的道术昌盛,可与现在的道观香火旺盛是不一样的。   妖邪乱世多年,养出了许多受妖邪之苦而成长的道士。   这些道士大多是真正身怀高超术法之辈,可非如今这些徒有虚名,只知开坛作法的道士可比的。   当年的那些道士虽说无法像传闻中的神仙一样可填海移山,但修行的法术却五花八门,如今看来说一声神仙手段也不为过。   有了太祖当年灭妖立国之事,再加上道教之首孟松云也甘愿为太祖效劳,道教与皇室之间的关系自然十分亲厚。   能在大庆四十八年,被当时的皇帝点名为铸币施以道术的人,必定非同一般。   这样的钱币,才是使得齐王墓与一般的皇室陵墓截然不同的缘故。   传闻之中,钱币上的道术早就通灵,若能得到此币,便能借钱币上的道术之引,激活道家秘法,学会早已失传的古代道术。   就是因为各式各样的传闻,才使得一座原本寻常的齐王墓,被增添了许多非凡的色彩。   多年以前,盗墓者络绎不绝,直到后来一直无人真正寻找到墓地所在,才消停了许多。   “你说……”   姚守宁一听‘道术加持’这几个字,顿时寒毛直竖:   “有没有可能——”   与陈太微几次打交道,已经使她心中阴影极重。   此时想起‘道术’,本能的就联想到陈太微,无论是那个夜里城墙上抱着骷髅的艳鬼,还是昨天夜里出现在姚家后,附身在姚若筠身上的道士,都令她心生忐忑。   “应该只是巧合——”   陆执皱了下眉,有些迟疑的道。   以他看来,这事儿百分之百是巧合,毕竟中间相隔几百年。   陈太微修道有成,不知施展了什么妖法活了近百年不见老也就算了,六七百年?   不可能的!   姚守宁听闻他这话,心中稍安,点了点头。   陆执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加纠缠,而是又道:   “我爹娘买下赵家茶寮后,请了人以术法引路,果然找到了真正的齐王大墓,入口正在赵家茶寮之中。”   只不过当时长公主夫妇买下此地的原因并不是贪图道术,也不是为了金币,纯粹只是不希望皇室先辈的遗体遭受践踏罢了。   “直到这一次,我们要彻查墓地——”   当年陆无计购买这座茶寮,才终于派上用场了。   姚守宁松了口气。   齐王墓真正的墓碑、坟口显示都在城外,两人从城内民宅进入,自然是掩人耳目。   夜里进去,至少不会发生像上次一样害怕闹出声音,引起守陵士兵警觉的事了。   两人一路再未受阻,到了东城之后,陆执便放缓了速度,途经一处民居时,他将马勒住,接着翻身下马,示意姚守宁也跟着下来。   那马匹留在原处自有人帮忙牵走,二人躲在阴影里,由陆执带路,他悄无声息在胡同窄巷间穿梭,约两刻钟后,终于至目的地了。   为免麻烦,这座原本属于赵家的茶寮到手后已经二次易主,但外表并没有什么改动。   这幢房子共有两层,屋檐下挂了灯笼,两侧各垂一幡,上书‘茶’字。   此时夜深人静,那茶坊门板是由十来块一尺宽的木板所拼组而成,此时门缝内黑灯瞎火,看上去与神都城中各大小茶楼并没有什么不同,实在难以想像这座茶楼底下竟隐藏着传闻之中的齐王大墓。   姚守宁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寒气自脚底生起,冻得她浑身直哆嗦,她抖了两下,隐约感到今夜可能会有大事发生。   这个念头一起,她身体都在抖。   “世子——”   她轻唤了一声,陆执已经往前走了几步,叩了其中一道门板,有节奏的轻敲了几下。   敲完之后他极有耐心,隐藏于阴影中,转头看姚守宁,那眼神带着无声的疑问:怎么了?   姚守宁欲言又止,摇了摇头,准备稍后进屋再与他细说。   二人等了半柱香的功夫,屋内终于传来轻响,有人在屋中取开门拴,紧接着一块约尺来宽的门板动了两下,从内到外被人移开,露出一条仅供一人侧身而进的缝隙。   陆执先闪身进去,接着站在门内冲姚守宁伸手。   姚守宁也连忙跟了上去,屋里并未点灯,黑暗之中隐约可见一道佝偻的身影在盯着她看。   等到两人进来,那人又举了门板重新卡入门槽内,以横拴别紧了。   做完这一切,那人向二人招了招手,示意两人跟上。   姚守宁不敢出声,紧紧跟在陆执身后。   茶楼大厅摆满了桌椅,但因为是城门入口处,此地来往歇脚的大多都是普通百姓,因此摆设也并不精致,以实用为主。   几人越过大堂,连进几层屋门,那领路人小心将房门紧锁,又放下厚得的布帘,才终于掏出火折子,将灯点亮了。   “见过世子。”   那人一点灯,便先向陆执行了一礼,接着又冲姚守宁拱手。   屋内黑了许久,冷不妨骤见灯光,姚守宁眼睛下意识的眯起,隔了一会儿才重新睁开眼,看清面前的是个年约六旬的老者。   他面膛黝黑,内里穿了单衣,外披灰蓝打补丁的袄子,与陆执说话时,之前一直佝偻的背脊挺了起来,一扫先前的萎靡之色。   “不要多礼。”   陆执摆了下手,问道:   “我们是准备入墓的。”   留在此地的人是陆无计的心腹,他闻言并不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我去取些东西,世子带上。”   陆执应了一声,他牵了牵披在肩上的袄子,转身出去了。   等这老头走了之后,姚守宁抿了抿唇,将自己心中的预感说了:   “我总觉得,我们这一趟可能会遇到危险。”   姚守宁说完这话,陆执的神色一下就变得严肃。   他想像不出来这位六百多年前入葬的齐王墓中会有什么危险,但姚守宁既然这样说了,自然不能等闲视之。   她的力量已经觉醒,对于一些危险的窥探是十分敏锐的,尤其是涉及了自身,如果她说危险,那么这一趟入墓必会出现大问题的。   陆执不敢轻视她所说的‘危险’,但也从姚守宁的话中分析出,齐王墓中两人这一行说不定会有什么收获。   如果他独自一人前行便罢了,要是带上姚守宁……   他一双细眉皱了起来,嘴唇紧抿,思索了片刻。   “这个危险会危及到我的性命吗?”   世子自然不是头铁之人,如果今夜有危险性,但若有生存把握,他自然要冒险一试。   但如果姚守宁预感到他会九死一生,那么这墓便不能开启,二人即刻退出,之后再将此事告知陆无计与朱姮蕊,再另行派人前往探墓。   姚守宁偏头想了想,感应不出。   她老实的摇头:   “我不知道。”说完,又补充了一句:   “但以我的感觉,只要没有不好的预感,便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更何况她细细去想今夜两人会不会出现生死危机,却并没有感应到有大危机来临的征兆。   陆执松了口气:   “只要不死就好。”他满不在乎,“只要有徐相宜在,哪怕我重伤,他也能救得活。”   “……”   姚守宁脑海里想起徐相宜瘦弱的身影,不由露出同情的神色。   “不过,这墓地之中我觉得有危险,”她也说不出来这种危险的感觉来自何处,只是说完这话,觉得身上一冷,再一搓手臂,发现手上的鸡皮疙瘩已经浮起来了。   那种熟悉的被窥探感又来了,她脑海里浮现出‘陈太微’的身影,惊慌失措之下,说道:   “世子,你觉得我们今夜之行,会遇上——吗?”   “不会!”   陆执闻言,十分笃定的点头。   “今夜我爹娘入宫,你外祖父也在,皇上设宴,‘他’也在宴席之中。”   以长公主、陆无计及柳并舟三人修为,陈太微纵然再是厉害,也无法分出身来。   纵使他一心数用,必是原身留在宫中周旋,以分身来到此处。   世子一拍腰间长剑:   “你放心,如果‘他’敢来,保准叫‘他’有来无回!”   “……”姚守宁闻言,眼皮一跳,却不敢开口将世子满心自信打破。   她总觉得陆执不说这话还好,每次说完这些话,最终结果都会被打脸……   “你不信?”   世子见她目光躲闪,也不出声,只是目光左右游移,当即猜到她心中念头。   他先是有些恼羞成怒,想想自己与姚守宁相识以来丢人现眼的事情做得太多,难怪她对自己信心全无!   陆执握剑发誓:今夜若再见陈太微,定要将他斩个落花流水,让姚守宁好好瞧瞧自己的英勇。   二人说话功夫间,那老头已经很快去而复返。   他拿来了一些入墓必用的工具,同时准备了一些符箓宝物,一并装在小包之中,递到世子手中。   今夜时间紧迫,陆执接了东西,也不再多话,那老者走到屋角一张床板处,将上方铺的被褥掀开,露出下方铺垫的木板。   老头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扣,用力往木板下一插——   那指尖如利刃插入豆腐之中,悄无声息将那厚厚的木板抓破。   他略一使劲,将木板提了起来,下方有阴气逸出,‘嗡’的风响声里,一条漆黑通道出现在几人眼前:   “这便是下墓之地了!”   老者提着木板,看向陆执与姚守宁:   “从这进入,我会守在此处,若你们二人要出来,到时世子以暗号敲击,我听到便会将木板打开了。”   陆执点了点头,他点了一下行装,确认无误,正要跳上床时,却想起姚守宁所说此行会有危险,不由犹豫了一下,转头问姚守宁:   “要不,你——”   他话还没说完,姚守宁似是已经察觉到他要说的话,连忙就摇头:   “我要和你一起。”   这件事情原本就是因姚婉宁而起,她已经预感到今夜一行有危险,又怎么可能只让陆执独自行动呢?   更何况她觉得今夜之行虽说会有危机,但同时也有转机,正如世子所说,机遇与危险相伴,说不定会有大发现,无论如何她也不能错过。   陆执想想她之前说的话,只说会有危险,可没说有性命之忧,便也随她了。   他手持一支火折子,将其吹燃,跳下床底的暗道之中。   那暗道之下挖出的石阶约有大半丈深,他一跳进去,便仅剩半个脑袋露出来,此时将火折子往嘴里一咬,向姚守宁伸出手:   “守宁过来,我接住你。”   姚守宁点了点头,也爬上床铺,还未伸腿往下时,她的目光落到了床上,接着幻像出现:床板重新被归于原处,墓穴入口被封,此时一个老头双手交叠在胸口躺在床上,他的身体被一个巨大的红色符箓封印在床上,已经气息全无!   “嘶!”姚守宁倒吸了一口凉气,接着伸手突然将那持灯照着通道的老人的袖子揪住:   “老爷爷,您要小心,稍后不要躺在床上了——”   她的话没头没脑,但那老人听完之后,却下意识的低头看了陆执一眼,陆执也面露惊讶,接着看向老人。   那老人一见陆执神情,顿时像猜到了什么。   他紧绷的面容一缓,目光再落到姚守宁身上时,便不再是先前冷淡的模样,眉目之间柔软了许多,眼中光华点点,盯着满脸担忧的姚守宁看了一会儿,接着郑重点头:   “好,我听守宁小姐的。” ###第二百八十三章 触禁制   陆执以有些古怪的目光看着两人互动,最终见老人点头承诺之后没有再开口。   姚守宁说完话,便以手撑着床沿,小心的将脚往下探。   地底深处传来阵阵阴凉的寒意,足尖仿佛碰不到尽头,好在陆执很快举手掐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身体举住,止住她下滑的速度,最后将她稳稳放于地面。   “谢谢。”   姚守宁有些惊慌的说了一声,陆执摇了摇头。   她比陆执矮一些,踩在下方的石阶上,整个人已经完全置身于地下石窖之中,举手才能勉强以指尖碰到上方的木床板了。   地底的空气沉闷且有种若隐似无的潮意,令人感觉十分不舒服。   一见两人俱都钻入地道,那上面留守的老人顿时放下了床板。   ‘哐’的声响中,上方的火光被挡住。   老人将掀开的被褥还原,以手抚了两下,他想起先前姚守宁叮嘱他时说过的话,眼中精光一闪,接着提了根凳子,坐到了屋内的一侧墙角中。   只见此人双手结印,对着床铺打出法术。   那灵光从他指尖涌出,床铺之上逐渐幻化出一个与他身材、样貌一般无二的老者之影,平躺于床上,双手交叠置于胸口,仿佛睡着了。   见到这一幕,那老人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继而闭上眼睛养神,接着身影逐渐消失,隐匿于角落之中。   ……   此时的地底之下,姚守宁听到床板放落时的重响,接着整个地底除了那声回响之外,静谧异常。   “世子——”   她想起今夜这一趟可能不大顺遂,无端生出几分紧张,出言唤了陆执一声。   “嗯。”   陆执应了她一声。   在沉闷、黑暗的环境下,他的声音有些低沉,配着周围传回的若隐似无的回音,给了她一种安心的感觉。   ——世子虽说几次翻车,但他为人极讲义气,遇到危险时,也从不独自逃走。   她偷偷伸出手,牵住了陆执的一侧衣角。   这样细微的小动作令得正在掏衣兜内地图的世子转过了头,看了她一眼:   “别怕。”   他安抚着:   “这地道之中赵家人走过许多次,我爹娘买下此处后,也来视察过,并没有发现妖邪影踪。”   他想起姚守宁预知的危险,眉头一皱,问道:   “你能感觉到危险出自于何处吗?”   姚守宁极力想了想,却也全无头绪,她的预感只是偶尔灵光一闪,大多时候并不能主动的去发现,最后只能有些遗憾的摇头:   “我感觉不出来。”   “感觉不出来就算了。”陆执也知道她没有得到完整的传承,闻言也并不失落:   “我们先离开这里,反正先找到了墓地再说。”   他打定主意,一查看齐王尸首无异,便立刻原路返回,绝不逗留。   姚守宁点了点头。   世子取出地图,将火折子递给姚守宁:   “你帮我拿着。”   两人相互配合,世子取出一张图纸,上面画了简略的地形图。   赵家当年为了掩人耳目,将家底下发现的墓葬挖成了一个迷宫,许多地形纵横交错,如果没有地图,贸然进入极易迷路。   世子在决定探齐王墓前,便已经确认过路径,此时不过是为了行事顺利,再与记忆比对一下罢了。   确认没错之后,他重新将地图折叠,喊了一声:   “走!”   两人足下是一条简略的土阶,十分狭窄,二人同下便要撞肩碰手。   身边四周都是土壁,稍一转身便碰到泥层,给人一种颇为压抑的感觉。   陆执低头弯腰走在前面,姚守宁牵着他后背的衣裳,跟在他后头。   那挖出来的阶梯初时便窄,越往下越是逼仄难行,姚守宁举着火折子都嫌有些不大方便了,胸口闷得难受,呼吸都有些困难,她索性将火折子盖上,握于掌中。   好在往下再走了五六丈后,下方陆执突然往下一跳——   ‘咚’的回音传来,他喊了一声:   “我们下到地道了。”   从下方回音听来,他所站的地方颇为宽敞,姚守宁心下一松,黑暗之中,她看不清脚下的情景,一步迈出来,顿时身体失重,眼见就要跌落。   还未惊呼出声,等在下方的世子便伸出手来,精准的将她托住。   他的两手托住她的胳膊,她脚心踩地,惊魂未定的道:   “谢谢——”   陆执摇了摇头,转头看向四周。   黑暗中,他的头发摩挲着衣裳,发出‘悉索’轻响,姚守宁通过声音辨别他的动作,连忙见机的重新将火折子吹燃了。   一股刺鼻的硫磺味传进两人鼻腔,冲淡了地底的那种潮湿、腐霉的味道。   火光亮了起来,将四周一下照亮了。   映入二人眼帘的,是一条约摸十来尺高的地道,宽约丈许,径直通往地底深处。   而这地道两侧又左右延伸出无数分支,每隔一段距离,那地道上方便挖出一条约三尺宽的洞窟,恍眼看上去与二人先前下来的那条通道并无分别了。   直到这会儿,姚守宁才终于理解到陆执先前所说的:若没有地图,进入这地底深处恐怕会迷失的缘故。   她借着手上的火光,仰头往头顶之上看去,竟被这地底迷宫震住。   若非她与陆执才从上方跳下来,并没有挪动过脚步,否则稍一走动,恐怕自己都要分不清到底是从哪个头顶洞窟之中跳出来的了。   只见目光所到之处,前后全是长长的通道,左转右折,似是没有尽头。   而头顶之上则四处都是挖出相同的下落口,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的。   “这些全是真的吗?”   她颇为震惊,问了一声。   “不是。”   陆执摇了摇头,答道:   “只有一条生路!”   若是不熟悉路径的人进入这迷宫之中,只要找不到那条生路,就是顺着其他头顶的大洞沿阶梯爬上去,爬了许久,极有可能遇到的是封死的地面,也有可能被绕至其他地方,最终被困于此处!   “这赵家真是个人才——”姚守宁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先是干巴巴夸了一句,接着又问:   “那你能记住这地洞吗?”   世子顿时露出受到了羞辱的神色,以一种看傻子的表情看她——   但不知为什么,他最后并没有口出恶言,而是略忍耐了一下,接着十分有自信的拍胸:   “当然记住了!”   不知为何,姚守宁心中有种不妙的预感,促使她多问了一次:   “真记住了?”   “真的记住了!”   陆执又点了一下头,见她似是有些不放心,补充了一句:   “此地有几弯几转,头顶有几洞几路,只要将数量记住,按照我们早就规划好的路径来走,就绝不会错!”   他实在太有自信,说话时的语气神态十分有说服力,姚守宁心中稍安,接着又问:   “那我们往哪个方向走?”   “跟我来。”   世子招了招手,走在前头。   此地的环境远不如代王地宫,因为赵家人自己偷偷挖凿,许多地方工艺粗糙,不时还需要弯腰低头。   姚守宁偶尔一路上还会发现一些夹在土层中的钱币,她扣了一个察看,入手便察觉这些可能是赵家人仿造的假币了。   这些钱币刻意做旧,且重量不大对头,应该是赵家人害怕有人无意中也挖到地道,发现了齐王大墓,故意做出来掩人耳目的。   初时姚守宁还提心吊胆,但走了三刻钟后,一路却十分顺遂,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陆执不时停步,拿出图纸小心比对着什么,又走了约摸一刻钟,他突然停住了脚步,低喊了一声:   “快到了!”   他这一声,顿时使得一路都格外警觉的姚守宁精神一振:   “快到了?”   两人走了许久,在这昏暗的地道里,闻到的都是地底之下阴森沉闷的气味及火折子中刺鼻的硫磺味,再加上她因为预感的缘故,一直都心神紧绷,不敢放松,此时一听快到,本该松一口气,可姚守宁心里却生出一股烦躁不安的感觉。   “你看到那扇门了吗?”   陆执转头看了她一眼,手指远处。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姚守宁见到了那左侧方向有一道挖凿出来的半弧形入口。   这样的入口自进地底洞窟以来,她不知见过多少,可此时再见那门时,她心中不安的感觉更浓。   “世子——”   她喊了一声,陆执察觉到她语气不对,转过了头:   “发现此地有异之后,我爹娘来过。”除了未曾开棺查验之外,其他地方都检查过,并没有发现有危险之处。   但话虽这样说,他仍是小心的按住了挂在腰侧的剑柄,作出防备的姿态,并示意姚守宁跟在自己的后头。   墓地之中一片黑暗,前后静谧,唯有两人走动间发出的声响来回传荡。   两人缓缓移至门前,姚守宁举起手中的火折子,探向远处。   灯光照入门内,隐约可见到内里通道再进数丈,便截然不同。   一种与地底狭窄通道完全相反的空旷回音传来,世子站在门边静候了片刻,接着提步迈入!   他提起脚步的刹那,姚守宁便见到那原本漆黑的门框上,突然像是有什么东西闪动。   “咦——”   她发出一声惊呼。   那丝波动便如门上被织了一张无形的蛛网,陆执进网的刹那,将蛛网冲破,使得那蛛丝在灯光下反折出诡异的光折。   接着仿佛光晕荡漾开,无形的光华流转。   世子听到她的轻呼声,下意识的转过头。   他的双眉轻皱,一双凤眼之中带着疑惑,似是奇怪姚守宁的反应。   “我好像看见门上有东西了!”   她将自己的发现告知陆执,陆执嘴唇紧抿,退了回来,伸手在门框处舞了舞。   手臂摆动之间衣物摩擦发出声响,但先前那种如同荡开的光波纹的感觉已经不见了。   陆执又试探着穿了两下,问了一声:   “还有吗?”   “没有了!”姚守宁瞪大了眼,不敢忽视一点细节,但却并没有再发现异样,因此摇了摇头。   世子咬了下嘴唇,说道:   “你说的这种情况,很像禁制被触动。”   传闻之中,修行达到一定地步,可以布下无形的禁制,使得禁制所在之处成为禁区,无人能踏足。   一旦有外人闯进来,禁制的施术者便必能察觉。   姚守宁身为辩机一族已经觉醒了血脉力量的传人,能以肉眼‘看’到禁制的存在也并不稀奇。   但是此地是齐王真墓,此地已经隐藏了将近七百年之久。   陆执在此之前敢十分肯定,除了长公主夫妇之外,神都之中就连神启帝也应该是不知道此处存在的。   那么此地的禁制是谁布下的?   陈太微?   兴许是最近与这个道人打交道多了,陆执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出这个人的名字。   但下一刻,他又摇了摇头:   “不可能啊。”   这个道士虽说术法高强,但也不可能高超到如此地步。   他见姚守宁心神不安,便解释给她听:   “自此地被赵家人发现之后,赵家人每日都会视察此处,布下小巧机关,防止人误入。”   而落入陆无计之手后,防备只会更多。   此地白日是茶楼,夜晚之后便有先前与两人打交道的老人镇守。   “他是神武门的人,辈份极高,也是身背神灵之图的人,一般妖邪不敢乱入,我爹对他也是十分尊敬的。”   有他在此处,不要说一般宵小,哪怕就是有神通的道士,也绝对无法闯入。   “也就是说,此地若有禁制,也有可能是在早年之前布下的。”   他说话的功夫,又穿行了两次。   这两次再也没有异样出现,他回头看了姚守宁一眼,脸上露出挣扎之色。   进还是退?   今夜已经来到此处,若不进入看一眼,无功而返,恐怕是不会甘心的。   更何况此地布下了大防,说不准齐王墓便有异动。   他问姚守宁:   “不如我们进去看一眼,若无意外,即刻便走,如何?”   ……   与此同时,皇宫内苑之中,由神启帝亲自设下的宴席,已经开启了。   大殿之中,神启帝跪坐于正位之中,两侧各摆桌案,今夜入宴的唯有长公主夫妇、柳并舟与陈太微。   陈太微独自一人坐于右侧,与朱姮蕊、陆无计及柳并舟遥遥相望。   神启帝今年已经五十三了,但他身材消瘦,肤色白皙,眼睛细长,下巴留了长须。   作为帝王,他并未穿象征帝王的袍服,反倒身着一袭青衣道袍,头挽道髻,以一支长长的玉簪固定住。   他笑意吟吟看人的时候,看上去并不像一个霸气的帝王,反倒与一般养尊处优的道士并没有不同之处。   宴中先上歌舞热场,待宫娥散去,他才看着柳并舟说:   “早知南昭人杰地灵,果然连出两位大儒——”   “朕当年登基不久,便听闻张先生去世的消息,深为痛惜——”   他废话连篇,听得朱姮蕊眉头直皱。   “——柳卿入神都后,召出儒圣人之影,告知天下儒道多了领袖,朕十分欣慰……”   神启帝话还没说完,长公主的火爆脾气便忍无可忍,重重一拍桌:   “总说这些干什么?真要有心问道,你早就亲自前往姚家拜见了,又何必派个侍人传话?”   她说话时,目光放到了陈太微的身上:   “咱们今夜前来,是想问陈太微,为何昨日大闹姚家,有何目的?”   “……”皇帝听她喝斥,眼睛周围的肌肉微微抽搐,但转瞬之间,他又露出笑容:   “长姐的性格总是如此急躁。”   “罢了!”   皇帝一拂手,道:   “是朕有错,派了不长眼的侍人相请,听说他对柳卿不敬,朕已经将其严惩了!”   说完,他的脸色一沉,眼中露出狠辣之色,喊了一声:   “冯振,将那狗东西端上来,让柳卿亲眼看看,让他消消气!”   话音一落,他身侧的大内侍点了点头,抚掌一拍。   巴掌声传扬开来,外头听得清清楚楚。   柳并舟意识到不妙,听到外头脚步声,人还未进,便已经闻到了血腥味儿。   只见一排侍人端了托盘鱼贯而入,那托盘上摆了被剁下来的人首,只是五官被剜割,躯干被剁!   血腥气传扬开来,那一幕纵然是朱姮蕊、陆无计曾与妖邪打交道,见多了血腥场面,一见此景,也不由骤然变色!   皇帝还在‘呵呵’的笑,一派斯文儒雅的得道之士风范,说道:   “今日这狗东西回来便向朕告状,意图离间柳卿与朕,已经被朕交由镇魔司处理了。”   他示意为首侍人举着托盘面向柳并舟,那托盘内有液体顺着盘沿往下流,将举盘的侍人指缝染红。   “你——”   柳并舟的面色铁青。   任他涵养再好,也没料到这位传闻之中喜怒无常,且又刻薄凶残的皇帝竟会这样做。   他的衣袍无风自动,胡须微摆,神启帝眯起了眼睛,身体往前一靠,以手肘撑案桌,仿佛在欣赏他此时难看至极的脸色。   只是许久之后,柳并舟终于轻轻的叹了口气,那股气势卸去,他的眼中露出悲悯:   “皇上又何必如此呢?”   “此人纵使告状,也不过是看不惯我数次拒绝面圣,替皇上鸣不平罢了,纵使有错,小罚即可。”   他的目光落到了托盘上,只见那托盘之上,剜出的一双眼珠通红,以他眼力,自然能看到有残留的冤魂之力附着于其上,带着不甘与哀嚎,满庭惨呼。   “柳卿说的也是。”   神启帝被他指责,却也并不生气,反倒含笑吩咐:   “此人护朕心意令人感动,将其厚葬,赏赐他全族。”   “是。”大内侍低声应答。   陆无计目睹这一幕,喉间发紧,无声的叹了口气,轻轻摇了下头。   “先帝当年在位之时,就说过,天下众生皆有灵,他老人家爱民如子,怎么就养出你这样一个如此性情残暴的儿子呢?”   朱姮蕊沉默半晌,终于忍耐不住,大声斥责:   “一个内侍犯错,你或打或杀,甚至严刑加身,此时更以酷刑取乐,与昔日商纣王之流有何区别?”   先前一直笑眯眯的皇帝顿时变了脸色!   若是平常,陆无计倒愿劝说。   可此时殿内腥气极重,令人闻之欲呕,皇帝残暴不仁,视天下百姓如猪狗,他外表沉默,内心却也同样愤怒。   他后背之上背的是佛道金刚,最是嫉恶如仇,此时一见如此情景,已经按捺不住。   只是他身后金刚之影一动,皇帝的头顶便有三道紫气冲天而起。   ‘呜呜’鬼嚎哀叫之中,一道清亮威严的龙吟响起——   刹时一股真龙威压散布开来,顿时将那不散的冤魂冲得魂飞魄散了。   神启帝的眼神阴沉,厉声大喝:   “长姐,你竟敢如此说朕!”   双方本来是为了陈太微而来,此时却因小内侍之死率先起了冲突。   反倒是此时本该解释昨夜之事的陈太微置身事外,趁着长公主与神启帝双方起了冲突,那年轻俊美的道士眼中露出无聊之色。   而就在这时,在神都城东的一端,原本赵家茶寮的下方,陆执与姚守宁行至齐王真墓入口的刹那——   世子迈入门内,触动了禁制,这位本来一脸百无聊赖之色的美道士识海之中仿佛有一根弦被触动。   他那双暗沉的眼皮顿时流转光华,整个人的面容一下发光:   “猎物入网了!”   “真是狡猾呀。”他伸手撑在了桌面上,以手掌托住了自己的下颌:   “今夜派人拖住我,果然是想要再探坟墓,只是没想到竟然会探到了此处!有趣,有趣!”   他说完,眼中露出调皮之色。   一手托着自己的脑袋,另一只右手则探了出来,以指在茶杯之中沾了茶水,往桌案之上飞快绘画。   紧接着,一道符箓之影在他指尖下成形,很快形成一道水光符咒。   他轻轻伸手一点:   “去吧!”   那符咒顿时飞天而起,化为一道红光,直飞出宫殿之中。   而此时宫殿内长公主与神启帝已经吵了起来,陆无计护在了妻子身侧,冯振低声劝着朱姮蕊消火。   举盘的侍人又怕又慌,深怕自己看到了今夜的场景,恐怕活不过明日了。   陈太微的举动悄无声息,没有人察觉,唯有那符咒在飞出的刹那,柳并舟似是若有所思,抬起了头。   可他目光所到之处,并没有发现异样,只见那位昨夜大闹了姚家的道士此时单手撑头,含笑望着他,那双眼睛好似将他内心深处的打算全部看透!   符咒飞出皇宫内城,直扑东城,隐入那茶坊内室之中,无声的向床板压落。   只见那床板之上躺了一个老者,似是察觉到灵力的波动,还未来得及睁开双目,便被符咒压落。   红光所到之处,一切生机尽数灭绝,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符文,将那老者连带着床板一并封印于其中。   老者的尸身如冰雪融化,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紧接着,残余的符咒之力冲击开来。   屋内的一切皆受这股霸道至极的力量冲刷而过,像是一切震出了层残影归位,屋中的柜子、桌椅仍未动。   柜上摆的灯仍亮着,半晌之后,屋子一侧的无人角落处,灵光波动,一个坐在椅子上的老人缓缓显出了身形。   此时的他嘴角残留着血迹,面色有些阴沉,望着床铺上红色的符纹,面带惊骇。 ###第二百八十四章 大混战   须臾功夫,一切归于平静。   床铺上的红色符光隐匿,除了少了一个躺在床上的老者身影,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柜头上摆的那盏小灯仍在燃烧,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就在这时——   ‘噗!’   灯光闪了两下,发出细微的轻响。   这个举动令得坐在角落,浑身紧绷的老人如临大敌,手捏成印,摆出防御的姿态。   但下一刻,这灯芯之中小小的爆裂,却引发了不可思议的结果。   屋中的摆设开始分崩瓦解,床上的被褥、屋中的箱柜、桌凳……   所有曾被那符影冲击过的地方,全数化为粉尘,无声的坍塌了。   ‘咳——’   老人瞳孔紧缩,心中的惊骇排山倒海袭来。   他的喉间发紧,半晌之后,发出轻轻的咳嗽。   紧接着那盏还亮着火光的小灯从底部化为灰烬,随着这一股轻风一吹,‘呼’的化为粉尘,消失得无影无踪!   最后一簇火光熄灭,整个房间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老人的神情僵硬,伸手一弹,指尖一道力量直扑床侧。   ‘嗡——’   那丝力量一碰床板,便遇禁制。   只见床铺之上一道长达半丈的红色符文之影从床铺之上浮现,将所有外力阻隔,不容人越过这条符文所挡制的界限。   他想起了不久之前姚守宁下地窖时曾与他说过的话:‘老爷爷,您要小心,稍后不要躺在床上——’   没料到那一句简单的提醒,竟能救了他一条老命。   这天下间,竟有如此术法,防不胜防,却霸道至此,顷刻便能取人性命。   但最强大的,莫过于辩机一族。   “竟真的可以预生死,逆乾坤!”   许久之后,老人轻叹了一声,语气中充满了后怕之意。   但话音一落,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糟糕!世子与守宁小姐还在地窖之内。”   床铺被秘符封死,相当于这两人被截断了退路。   虽说这地窖之中的齐王墓此前并无异样,也没有危险,但这出手以符咒杀人的幕后之人既然封死了退路,便必会另留杀机。   “我得通知无计与公主,请他们速来此地!”   老人说完,接着双手结印。   夜半三更时分,神都城东方向突然阴云密布,顷刻之间电闪雷鸣!   ‘轰隆’的炸雷响起,似是骤雨来临。   ……   而此时的皇宫之中,长公主与神启帝已经吵出了真火。   双方气氛紧绷,眼见一触即发之际——   ‘喀嚓!’   突然外头听到炸雷声响,接着一道闪电划破天际。   ‘呼呜——’   殿风狂风大作,正与妻子并肩而站的陆无计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疾步冲向大殿门口,往半空之中看去。   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他看到东方有闪电汇聚,回头看了长公主一眼,眼中露出担忧之色。   异象是自东方而来,今夜他的儿子陆执与姚守宁正好前往神都东城门处,意欲挖开隐藏在那里的齐王墓。   守在那个地方的是他的师叔祖周荣英,今年已经107岁,身怀九十年的修行,满身修为深不可测,照理来说不可能出什么大事才对。   可今夜这雷光电闪来得奇怪,不像是有暴雨将至,反倒雷光之中带着神武门修行的气息。   陆无计对这力量十分敏感,当即便猜测恐怕是东城出了事,就连周师祖也无法解决,所以才放出信号来救助的。   “蕊蕊!”   想到此处,陆无计喊了一声。   长公主与他夫妻多年,两人心意相通,神武门的功法力量她也再是清楚不过,当即也与丈夫想到了一处。   周荣英那边一出事,就意味着她的儿子陷入了险境。   朱姮蕊之前不介意儿子吃苦,甚至在儿子中邪之后也有心情调侃,那是因为她相信儿子不会有性命之危,不代表她不着急陆执生死。   此时周荣英都顶不住,可见危机已至。   她哪里还顾得上与神启帝多加纠缠,顿时转身要走。   “慢着!”   皇帝面色阴沉,重重一拍桌子:   “长姐不要仗着先帝当年的宠爱,便任意妄行,这皇宫内苑,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他说完这话,新仇旧恨尽数涌了上心头。   当年自他被立为太子,先帝却对他并不是十分喜欢,临死之时还要给长公主十万精兵防身,允她拥兵自重,且坚决不许后世子孙动这一旨意,否则就是大逆。   这些年来,朱姮蕊嚣张跋扈,甚至年轻时还冲进内宫打他,令他颜面扫地,此恨记了二十年仍未消去。   今日长公主又以昔日商纣王来比喻他,使得神启帝怒火冲天,大喊了一声:   “长公主悖逆忤上,将她拿下!”   “我看谁敢!”陆无计喝了一声,抓住自己的衣领,护在妻子身前。   但下一瞬,长公主用力推他:   “走开!”   她一把将丈夫撞开,那拳头捏紧,往神启帝大步走去:   “既然不让我走,我还不走了!”   她心急儿子,猜出皇帝这是有意闹事,故意想阻她去路。   说不准今夜陆执那边出问题,就是神启帝与陈太微联手所为。   一个祸国妖道,来历不明,意图也未知,皇帝竟与他合作,坑害自家人!   朱姮蕊越想越怒,当即往神启帝大步行去。   冯振一见此景,连忙要来拦,但这位大内侍才刚出手,陆无计那头才被妻子撞了个踉跄,才刚站稳,便见到这位内侍掌心钻出数道细红血丝。   “还不快拦住长公主!”冯振喊话的同时,身后离魂出体,化为一尊黑影,同时他本体发出大喝,殿内四面八方便有内侍扑出。   看样子今夜神启帝是早有准备,此时来的都是镇魔司的精锐。   冯振阴神一离体,那些血线便从他指掌、嘴中及周身各处钻出,灵活无比,游荡于半空之中,几乎充盈了整个大殿。   这些血丝张扬挥舞,将整个神启帝防护得滴水不漏。   血线所到之处,钻入人的身体,将一个端着托盘的倒霉内侍穿刺举起。   他还未来得及惨叫,便登时身体在瞬间被吸干生机,枯萎气绝。   但他一死,那红光刹时化为怨气贯注他全身,使他顷刻之间化为一具铁甲僵尸,从半空落地,直扑朱姮蕊而去。   周围镇魔司的侍人也是一拥而上,显然要将长公主强留此地。   神启帝的眼中露出兴奋之色——   就在这时,陆无计眼神一凝,接着‘嘶啦’一声撕破身上的衣裳,露出强壮无比的上半身!   只见他身体肌肉贲起,根根血管盘据,形成条条青筋。   后背双肩胛骨处,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不止,顷刻之间化为一双眼睛,倏地睁了开来!   一张怒目金刚的脸从他后背浮出,接着二头、三头接连现身。   他身底之下,阴影化为一尊三头六臂的怒目金刚,屹立于他身后,三口齐张,发出大喝声。   金刚高达两丈,手持降魔杵,猛挥一下,那些受冯振阴神所控制的血线刹时断裂。   那金芒所到之处,血红的丝线发出嘶声惨叫,竟似是生出灵智,疯狂后退。   冯振面色一变,还未来得及再出手,陆无计已经上前一步,他身后的金刚也紧随上前,六臂挥舞,将所有漫天如海藻般飞扬的血丝斩裂。   同时金刚伸手一抓,那才由侍人所化僵尸便被他如捏虫子般攥于掌中。   接着其中一头对准那僵尸,用力一吸——   ‘哧溜’声响中,那僵尸体内的邪气被吸入那金刚口中。   与此同时,僵尸失去红光护体,接着化为那侍人先前死时凄惨的模样。   只见一条红线绕于他身体之中,此时红线一见不妙,即刻便要缩回去。   可不等红线退回,那金刚三头便用力猛吸。   ‘哧溜!’   ‘哧溜!’   ‘哧溜!’   三口齐张,所有被斩碎的红线化为如血雾般的红气,尽数涌入金刚体内。   冯振身后的阴神一见不妙,登时斩断与这些血雾之间的联系,缩小身形,钻入地底,重新隐于冯振身后的影子里。   这一阴神逃遁后,冯振的面色由白转红。   这位宫中第一大内侍的身体晃了两下,紧接着‘噗’的一声喷出大口鲜血。   他这口血一喷,顿时满身气便卸散开来,殿中残余红线丝丝断裂,化为无形的雾气散开。   先前还神情镇定的神启帝面色一变,长公主冷笑一声,接着狰狞的折着自己的指节,发出‘喀喀’的声响,往神启帝逼近:   “上次打你,有顾氏为你拦挡,这次看还有哪个女人站你面前!”   她身材高壮,孔武有力胜于寻常男人许多,此时紧握的拳头,手臂上贲起的肌肉,勾起了神启帝早年心中被打的阴影来。   “长姐……”   他蹬腿后退,不复之前镇定的神色,一面手臂乱张,口里连喊:   “国师,国师快来——”   一场大战顷刻沙弥于无形,陆无计身后的金刚还在转动着三只脑袋四处观看。   柳并舟捏紧的掌心已经出了汗。   今日本以为自己要卷入这场混战中,却没料到陆无计这位天生的守门人竟如此厉害。   不需要他再出手,便已经平息了事端。   殿内腥风席卷,他没有再理睬那头已经被长公主提捉在掌中的帝王,转而往陈太微看了过去。   今夜宴席的主要人物应该是这位‘国师’,但因为神启帝一闹的缘故,而转移了众人视线。   只见陈太微此时仍单手撑腮,维持着一副看好戏般的微笑神色。   柳并舟心中一凛,正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神魂出窍时,神启帝的求救声已经响了起来。   那位国师随即撑起了身体,站起了身来。   “公主息怒——”   他口中说着话,往神启帝的方向缓缓而去。   这一幕使得柳并舟心中的疑惑被打消,陈太微转过了头,目光与他对视。   两位三十一年前曾见过一面的‘故人’此时视线再度交汇,纵然柳并舟此时已经修出浩然正气,身为大儒,但与他目光相碰的刹那,心中却依旧回忆起三十一年,被陈太微支配过的心悸感。   他的眼神里带着轻微的戏谑,仿佛在玩耍一个有趣的游戏般。   这种不经意的态度带着轻视与嘲弄,柳并舟愣了愣,露出淡淡的笑意来。   紧接着,他转过了头,身体大步迈向神启帝,同时他的身体之中,另一道‘陈太微’之影却是从他后背处走了出来。   两道人影都一模一样,但所走的方向却是截然相反。   最离奇的,他这一走,大殿之内所有人好像都没有察觉到他的身影般。   ‘陈太微’走到殿门口,转头再往大殿看去。   只见殿内血光未散,几个本来托盘的太监身死,镇魔司的人也被压制,不敢再战。   冯振面色惨白,败在陆无计的手上。   身穿道袍的神启帝如同被揪住了双翅的小鸡般,遭朱姮蕊按在掌下暴捶,一把年纪的皇帝向来养尊处优,此时哪里是常年练武的长公主对手,被打得惨叫连连。   而‘陈太微’此时正在制止长公主的暴行,陆无计赤着上半身,如战神般护持在长公主身侧。   柳并舟的目光落到了那个‘陈太微’的身上,并没有察觉到他已经离开。   “守门人……”   陈太微轻声念了一句,接着轻笑出声,手作拥抱状,虚空抚了两下,像是在摸什么东西一般。   不多时,他的怀里突然出现了一具玉白的骷髅,他低声道:   “神武门的人竟然找出这么一个有趣的人来,天生受佛门金刚庇佑的灭邪种子,那太监输得不冤。”   说完,他回头又看了看柳并舟,想起这老头子先前与他对视后,露出的那个笑容来。   “他应该看不到我的分身之术,也没有发现我已经离开。”   可是不知为什么,陈太微总有一种自己的行动仿佛都被这老头子早就已经窥见的感觉。   无论是昨夜闯入姚家,最后被张饶之留下的玉佩驱走,还是今夜自己即将离开,仿佛都在他的预算之中。   “这是为什么呢?”   他眼珠转了转,声音还含在嘴边,但大殿门口已经不见他的踪影了。   ……   此时神都东城茶坊地下的迷宫之中,姚守宁与陆执却对外界的异变一无所知。   出入口处的符咒封印不止是阻挡了两人回头的退路,同时也将外头的电闪雷鸣声全部阻隔。   确认了入墓门口处的那禁制消失后,姚守宁小心翼翼的提着衣摆,也跟着迈入了墓葬里面。 ###第二百八十五章 在那里   姚守宁安全无恙的越过了墓门,本该心中大定才对,但她心中那股不妙的预感则是越发强烈。   这门上的禁制给了她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仅隔了一层薄纸,那设禁制的人的身份便会被她发现。   她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安,问了一声:   “世子,你说这门上的禁制,是谁人所设?”   世子原本仰头在往墓内看,听到她问话声的时候,转过了头来。   墓道内光线昏暗,仅有一支小小的火折子被姚守宁握在掌中,她此时仰着头看他,那张面庞在昏暗的灯光下雪白,眉眼间可以看出她此时内心对这个问题十分纠结。   陆执并没有因为她再三询问而不耐,反倒是折转回身,耐心解释给她听:   “一般来说,帝王将相的大墓,必有丰厚的陪葬品。”   要想防止盗墓贼开墓,要么便设立皇室陵园,派兵把守、巡逻,以防被人盗挖墓穴,要么便是在墓主入葬之后,其家族的人在墓中设下禁制机关。   “大多数的墓地是以机关为主,但因为齐王死于大庆初年,鉴于当时道术昌盛,天元帝既能为他铸钱并以道术附加其上,在儿子墓前设置禁制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世子在这时,展现出非凡的耐性,说道:   “但凡禁制,自然是最初的时候力量最强大。”   施法者布置下的禁制,随着时间的流逝,术者去世之后,禁制上的灵力也会锐减。   “自齐王墓成至今,已经六百多的时光,当年布置禁制的施术者肯定早就去世。”   大庆初年的道士虽说不乏术法高超者,可毕竟也是人,也会经历生老病死的轮回。   “术者一死,禁制上的灵力淡去,没有危险性也不奇怪。”   只是话虽这样说,但世子的眉头却是皱了起来。   他并不傻,姚守宁三番四次提到这禁制,显然对这禁制十分在意。   若是其他人做出这样的举动倒也罢了,他还能认为对方多想。   可姚守宁是谁?她是已经觉醒了辩机一族力量的血脉传人,再加上今夜她又预感到可能会出意外,那么这禁制明显就不对头了。   黑暗之中,世子凤眼高鼻,一头黑发凌乱却难掩风采,那殷红的唇被他咬住,一双眼睛中露出深思之色:   “莫非这禁制并非攻击性的阻挡禁制?亦或布下禁制的人未死?”   他提出两个疑问,一一将自己先前提出的两个缘由驳回,这两种猜测一出现在陆执脑海,令他更觉得匪夷所思。   “若禁制不具有攻击性,那么自然失去阻止的意义,”他看了姚守宁一眼,“那设置在此地有什么用呢?难道就是为了让我们触碰?”   世子自己说完,都觉得有些不现实。   “而什么样的人,可以六百多年时间不死?”除了辩机一族的人拥有对时间特殊的掌控性,他想像不出来还有谁有这样大的能力。   “不对!”世子心中涌出一个念头,接着也听到姚守宁在低喊:   “等等——”   墓地之中,一对少年男女瞪大了眼,目光交汇,一个疯狂而又大胆的念头同时涌入两人的脑海,接着二人心中不约而同的想到一个名字:陈太微!   “这不可能吧……”   陆执的瞳孔紧缩,嘴里轻叹了一声。   虽说如今他知道陈太微的年纪绝非他外表展现出来的这样年轻,从他与张饶之有过交往,陆执也断定他至少活过了百岁。   一个修行有成的人活到一百多岁并非难事,道门之中也不乏驻颜有术的修练方式。   但如果想要活到三百岁以上,那已经是逆天而行,非人力所能办到的。   “不管了!”   他摇了摇头,“反正无论什么禁制,我们闯都闯了,先探齐王墓,到时出去再追查此人身份也不迟。”   世子一按腰间长剑:   “我可不管他是人是鬼,反正见到是要打他的。”   姚守宁一时之间也想不出陈太微底细,两人在此地已经盘留了许久,从半刻钟前开始,她心中那股不妙的预感便越来越深。   陆执说的对,早些探了齐王墓,早些离开此地。   无论陈太微有什么目的,反正出去之后,与大人们会合,大家一起想办法,总比此时两人在此地胡乱猜测好些。   她点了点头,强压下心中的慌乱,转头往内室看去。   只见越过了这一道禁制之门后,内里再往前是一条十来丈的通道,那通道之内是一处转角,隐约可见光滑的石壁,与此地粗劣的挖凿截然不同的样子。   那里应该就是陆执提到过的,齐王的大墓了。   “走!”   世子向她招了招手,两人加快了脚步,很快转过那通道,迈入齐王墓内。   虽说仍是石壁遂道,但与赵家人自己挖凿的地道相比,当年天元帝为儿子修建的地道自然更加精致华丽。   这一条地道高约丈余,宽敞异常,至少可供两辆马车并驾而行。   石道两壁也费了很大心力,上面雕刻了壁画彩绘,细看之下隐约可以看出是一群宫娥拥护着一辆由八匹骏马拉的金辇车,由仙鹤引路,飞往天庭。   纵然已经过去了六百多年的时光,但因为齐王墓一直深埋于地底的缘故,那画还未曾完全褪色,依稀可以看出天元帝当年对儿子的爱护。   不知为什么,姚守宁心中觉得有些怪怪的。   天元帝与她又没什么关系,可她看着这些壁画出了神,等到反应过来时,已经泪湿双颊,心中难过不已,竟似是有些替这位大庆的太宗皇帝感到遗憾,略有些……心疼。   心疼?姚守宁一想到此处,顿时警惕,一种毛骨悚然的惊惧感涌上心头,她忍不住伸手抽了自己一下。   ‘啪!’   墓地之中传来清脆的声响,惊得在前面屏息凝神的世子险些跳了起来,左右一望,没有发现异样,回头就见到了一手举着火折子,一手捂脸,已经双眼盈满泪光的少女。   “你——”   他微微瞪大了眼,那眼神十分敏锐的捕捉到了姚守宁指尖下隐藏的红印。   这墓中除了齐王尸身,便只有二人在,她似是挨了打,正满脸惊恐的望着自己……   陆执也开始觉得毛骨悚然,又惊又怒:   “怎么回事?”他声音有些干涩,想要伸手去碰她的脸,却又不敢的样子,眼神有些无助:   “是我发疯打了你吗?”   他数次中邪发疯,且事后都失去记忆,这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影响,此时一见姚守宁脸上的伤,第一反应竟然是先怀疑自己。   毕竟姚守宁也不傻,自然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抽打自己。   一想到此处,陆执心中顿时烦躁莫名,又隐隐有些委屈。   “不是……”   姚守宁摇了摇头,有些想哭:   “世子,我好像中了邪。”   她说完这话,陆执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一个问题:   “你自己打的?”   “对——”她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慌:   “我一进这墓中,就觉得有些难过,仿佛,仿佛在为皇帝心痛不舍——”   “……”   陆执想过无数种理由,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离谱的话。   他以一种十分纠结的眼神盯着姚守宁看了半晌,如果不是此时少女眼含泪光,那神情认真,他恐怕以为姚守宁是在和他开玩笑的。   “果然这墓很邪门!”   陆执想了想,哪里猜得出来缘由,最终觉得是这墓地有问题。   “你小心一点,此地当年天元帝既然令道士下了禁制,说不准这些壁画也有问题,你别多看,可能会乱你心智。”   姚守宁心中也是这样想的,听到他提醒,便乖乖点头:   “嗯嗯。”   “我们快些进去,速度离开此地。”   经此一事之后,陆执越发觉得这个地方诡异,凭借天运之力,他也预感到了不妙,也想要快些确认问题,然后离开这里。   两人加快了步伐,越过墓道。   不知是不是齐王墓中有真、假墓之分的缘故,这墓穴之中竟然并没有当初在代王墓中见过的阻断去路的断龙石。   大庆48年的时候,这位皇子去世时,王朝成立的时间还不是很久,兴许这位皇子死得很突然,墓地、陪葬品看得出来都是临时准备。   但就算如此,两人一路闯入主墓室的时候,依旧见到了多得难以计数的陪葬品。   齐王的主墓比当初代王墓不知大了多少倍,墓地的四周挖了沟壑,原本应该填充了什么东西。   但赵家人在这四十几年中,除了挖地道布迷宫外,也应该想办法清理了一些此地的机关、毒液等。   姚守宁目光在偌大的墓地之中扫过,只见石室内部的一部分露出来的石壁上铺嵌了大块大块的玉石,上方点缀了无数珠宝、美玉,华丽非凡。   有些石壁则隐于泥土中,显然她视线内所见到的一切,应该并不是完整的墓地。   “这里……”   她心中一动,正要开口,但陆执似是与她心意相通,接过她手中的火折子,找到一处玉壁上的石灯槽,将火光凑了过去。   明明已经事隔几百年,灯槽中纵使有油,恐怕也早就已经干了。   可陆执手持火光凑过去的刹那,那灯槽内却有火光‘轰’的亮起。   接着火焰竟顺着巴掌长的灯槽而走,甚至位于那灯槽尾部时仍不熄灭,仿佛深入玉壁深处,顷刻形成一条蜿蜒曲折,长达十余米的火龙,直至没入那泥壁深处。   火光一亮,整间墓室一下就被照得形同白昼。   姚守宁这才注意到,陆执点火的地方是个以玉雕成的龙头,细看之下那火龙内里火光透出玉壁,将玉壁上那雕成的片片鳞甲点亮,竟真似是活灵活现的一条龙匍匐于石壁之上。   “真是太奢侈浪费了——”   姚守宁叹了一声,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这样的话说得有些老气横秋。   “这里槽内灌满了蛟油。”   所谓的蛟油,便是未成气候的蛟龙,这种蛟龙在未应劫成龙前,有些会祸害人间,被斩杀后遭抽筋剥鳞,其血脂炼油,可千年不枯竭,遇火便燃。   陆执话音一落,便见一道蛟龙之影从那火光之中飞身而出。   接着清亮的长吟响起,满石室皆是有游龙在飞走。   姚守宁初时惊异,后发现这只是影子,并不对两人造成威胁后,才勉强镇定。   陆执又道:   “大庆朝史记之中,曾记载过神都遭遇地动。”   历史记载上,这场地动闹出的动静不小,当时神都城共有数十万百姓,至少有十分之一都死在那场灾祸中。   当时地动山摇,皇宫震动,因死人过多,曾有人怀疑是不是因为上天震怒,降下灾祸。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时的皇帝还曾写过罪己诏,祭祀上天,请求神灵息怒。   “应该是因为这一场地动的缘故,使得齐王真墓损毁,也变相的将这真、假两墓分离,把真墓藏于此处。”   陆执口中提到的地动,姚守宁也有印象。   不过这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当年的那一场天灾,对于多年后的她来说,便如一场传说,死过的人成为了记载于书上的数字。   可直到此时深处齐王墓地,她才知道那地动的威力有多恐怖。   她第一次对天灾的力量感到害怕,目光左右望了望,接着发现了一个事:   “咦,我怎么没见到齐王棺材呢?”   墓中堆满了数不尽的陪葬品,一些罐鼎等破碎变形,但唯独没见到齐王的棺材。   “棺材?”   听她这样一说,陆执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挑了下眉梢:   “你猜在哪呢!”   姚守宁初时猜测这棺材恐怕还被埋在土中,毕竟此地经历过地动之后,墓室大半坍塌,甚至遭土掩埋,棺材被藏于其中也不稀奇。   可她随后意识到自己的猜测肯定不对的。   世子既然带她来到此地,证明齐王的棺材是已经现世了的。   她想到陆执提到过的那枚受到道术加持,铸于天元八年的金币……   与此同时,一股心灵悸动传来,她下意识的抬起头,就见到头顶上空掩埋的土壤从中断裂开来。   一道长达两个手掌宽的裂痕出现在她眼前,而在石室内光线充足的情况下,她可以看到那裂痕之中隐约可以看到有漆黑的棺体,上面鎏金云纹在灯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泽。   “在那里!”   姚守宁神情一振,伸手一指。   陆执脸上的兴味之色很快消失,接着不知是遗憾还是略有些骄傲的想:与辩机族人猜谜语最没意思了,他们仿佛周身都是作弊的法宝,随着姚守宁力量觉醒的越多,将来这丫头恐怕越来越难骗了——不过这样也好,他骗不到,至少别人也骗不到。 ###第二百八十六章 危机生   “对!”陆执点了点头,说道:   “当年我爹娘接手此处,便前来查看过一次。”   “我娘回去之后查探了大庆早年的皇室秘录,再根据现场勘察,发现齐王的棺材是以九条施以术法的铁链穿过,原本应该悬挂于半空之中。”   按照大庆皇室记录上所说,这齐王内墓极高,棺材吊于半空,一般人很难够着。   九根铁索上的道法形成大阵,若碰触一根,便牵连其他,引发阵法爆乱,其道术平衡被打破,灵力冲撞之间极有可能将整座墓穴炸毁。   此举是为了防止盗墓贼入墓之后打齐王棺材的主意,以保齐王死后尸身不受打扰的缘故。   “但那一场地动却改变了齐王墓的格局,恰到好处的将此地淹没。”   大量泥土将棺材固定其中,使得九根受术法诅咒的锁链被泥土掩埋,自此大阵被变相的封印住。   姚守宁听到这里,心中不免觉得有些怪异:   “这样一来,那岂不是棺材便能被动手脚?”   她总觉得这一场地动来得诡异,仿佛是背地里有人有意为之。   最重要的,照陆执先前所说,九条铁链挂悬棺材,若打破平衡,便会引发上面附着的法术爆动。   可地动如此厉害,甚至改变了整个神都格局,使得当年死了数万之众。   这样大的动静,齐王墓室也被损毁,棺材却能维持不动,继而被封,这本身就已经十分诡异了。   “对。”陆执点了点头,低声道:   “我爹也怀疑过这一点。”但他仰头往上方看去,眼中带着迷惑:   “可什么样的大神通者,才能在施法之时,引发足以影响整个神都格局的地动?”   再者说,齐王并非什么特殊之人,他虽说生于中宫皇后,身份也算尊贵,可还未等册封太子,便离奇身死。   此事背后就算有人捣鬼,也大可选择其他更易下手的皇室墓穴,又何必大费周折冲他下手?   两人相对无语,都觉得心中有许多疑惑难以想通。   可惜当年那场地动只记载于历史上,已经过去数百年的时间了,难以再去验证,如今的种种,便只剩了猜测。   姚守宁好奇心旺盛,此时有了这样一个念头,心中便打定主意,将来自己想办法得到长辈的传承力量时,绝对要将这件事情弄清楚。   二人沉默良久,陆执甩了甩头:   “先上去,检查棺材再说。”   赵家人当年发现齐王墓后,自然不甘心空守宝山而归。   四十多年的时间里,他们不止是挖了一个庞大的地下迷宫,同时还想办法将原本包裹在泥土中的齐王墓愣是挖开了一条巨大的裂缝。   长公主与陆无计接手此处,发现那一条裂缝时,都不由暗叹这赵家人无知者无畏,且运气还好极了。   幸亏他们偷偷摸摸的干,不敢大肆动手,所以齐王墓仍被‘封印’,若他们肆意出手,将整个棺材撬动,恐怕要引发大事故。   陆无计接手之后,便只派人镇守,没有再动过此处,直到今夜陆执前来。   姚守宁注意到直通头顶棺角的泥壁处被人挖出一条阶梯,顺着那阶梯而上,便能摸到棺材。   “你在下方等我。”   陆执叮嘱了她一声,想了想,又说道:   “如果有危险,你别管我,先跑,出去找人来救我。”   他想起姚守宁所说的‘不妙预感’,又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的图纸:   “你将地图记一记,上面有道路的标识,不会出错的。”   不知是不是受他这副交待‘后事’的语气影响,姚守宁心中莫名有些发慌,但仍是知道陆执所言不错,当即咬了咬嘴唇,将那图纸接进手中。   此地灯火通明,她本该趁着陆执上行的功夫,赶紧将地图熟记于心中。   可姚守宁的心思却很难放到地图之上,她仰头看着陆执身体如鸟般轻盈跳上阶梯,眨眼功夫很快靠近了棺材的底部。   陆执足尖点着悬壁上的阶梯,一面身体前扑,手很快撑住了包裹着棺材的泥土。   ‘扑漱漱!’   泥沙往下滑落,发出不绝于耳的回响。   姚守宁极度紧张之下,五感被放大到极致。   她的视线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敏锐,透过此地朦胧光线的封锁,钻破那些泥层的阻拦,‘看’到棺材的底部。   ‘叮叮咚咚’的响声在她耳畔响起,她似是‘看’到往昔的赵家人,吃力非凡的拿了东西将这棺材凿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那不知以什么材质做成的棺材凿开了一个约摸拳头大小的洞。   “开了,开了!”   她‘听’到有个男人声音在欢喜的喊着:   “终于凿开了——”   与此同时,现实之中,世子的声音也与幻像中的男子同时响起:   “这里被人挖开过一个洞。”   现实与幻像相交汇,她的视线穿过那洞口的阻拦,‘看’到了墓内正中。   除了珠玉宝石等大量陪葬品外,一具被金缕玉衣所包裹的尸首正躺在棺材之中。   六百多年过去,齐王已经化为枯骨。   但引起姚守宁警惕的,并非是齐王的尸身,而是那些盖压在这尸首上的大量金币。   那些金币数量极多,几乎在棺材内形成了一座小小的金山,将整个尸首全部淹没。   ‘砰——’   幻像中,一道重击声传来。   那躺在棺材内的尸首未见异动,但重力捶击之下,那些金币颤动。   相互摩擦间,发出细微的声响。   这一动、一响之下,金币表面突然发出荧光,接着开始‘嗡嗡’不停的震动。   ‘砰——砰砰——’   又是接连几声捶响,那些金币似是活了过来,开始弹跳不止。   翻转之间,姚守宁分明亲眼见到,金币之上刻着:天元八年——同时还有一排模糊不清的小字:——云——祈福。   不知是不是时间久远,还是因为那金币弹动不止,光芒刺目,她实在看不大清楚。   仿佛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在阻止着她看到什么,她正欲不信邪的再聚精会神的去‘看’时,突然听到世子说话:   “不行,赵家只打破了一层棺椁,内里还有数层套棺。”   棺材大多讲究套棺,以最坚硬的大棺置于外层,摆放大量陪葬品,每层装的东西不同,而尸体则被护于最内层的木棺之中。   当初的代王墓是这样,齐王墓自然也是这样。   赵家人费尽心思破开的只是外层,因此真正的好东西他们还没捞着便东窗事破,如今陆执要查看齐王尸身,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将棺材打破。   他有佩剑在手,自然一想便动。   ‘铿锵’的声响中,长剑出鞘,他话音一落,便举剑用力刺入棺中。   ‘砰——’   ‘砰!’   幻像中的声音与现实的长剑刺入棺材的声音相重叠,形成一股尖锐刺耳的声音,穿过姚守宁的耳膜。   接着金币弹跳而起,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响。   姚守宁的神识像是被幻像吸引住,看到那些飞跳而起的金币竟瞬间‘复活’,金币上光华流转,仿佛被施了六百多年的道术在此时被彻底激活。   “世子!”   她大惊失色,强行令自己的意识从预知的幻像中挣脱。   那些弹跳‘复活’的金币消失,映入她眼帘的,是陆执此时正拿了长剑,捅入进棺材底部。   世子的长剑不知是什么东西所铸,削金断玉,锋利非凡。   此时他手持剑柄,一手撑着泥石,一面正想转动手腕,将那棺材底部削出一个窟窿。   但因为她突如其来的大喊,使他动作一顿,有些纳闷不解的低下头:   “住手!”   她脸色煞白,喊了一声:   “世子快住手!”   这一声喊叫之下,令陆执很快就意识到恐怕是她‘看’到棺材之内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他当即顺从的抽回长剑,来不及问话,便见姚守宁拼命冲他招手。   世子二话不说,身体轻盈似蝶,从半空之中纵身一跳,落到姚守宁身侧。   “我们快离开这里。”   她也不多加解释,伸手去抓陆执的手,与他手掌相握:   “那棺材里的尸首没有变化——”   陆执被她一握,心中先是一荡,接着旖旎的心思还未生出,便被她接下来的话打消得一干二净。   姚守宁说起自己先前的那一幕时,声音都在发抖:   “但是里面的那些钱币有问题。”   她话音刚落,接着那头顶棺材之中传来一阵轻响——‘砰砰!’   这两声响动极弱,若非二人身处密封的墓地,恐怕根本听不清楚。   但墓室特有的环境却使得这声响被放大了不知多少倍,再结合姚守宁先前所说的话,陆执自然知道有大事要发生了。   虽说他并不知道姚守宁话中所提到的钱币‘有问题’究竟是哪里有问题,但不妨碍他对姚守宁的话十分信任,因此一听声响,当即反手将她手指紧紧扣住,一拉她:   “走!”   话音一落,二人便撒腿往退路狂奔。   就在这时,那吊在半空的齐王棺材则是开始有‘叮叮铛铛’声不绝于耳。   仿佛内里的钱币在相互撞击,且声音越来越大,一副即将撞破棺材的气势。   ‘砰——砰砰——砰砰砰——’   初时声音还有些稀少,接着越来越多,且十分密集,好似无数冰雹砸打着棺壁,发出不绝于耳的响声。   那包裹着棺材的泥层被这力量震动,泥沙开始‘扑漱漱’掉落,且‘喀喀’的碎裂声不停响起,好似破开的蛋壳似的。   此地泥层将棺材封住,勉强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若是这泥层一破,照眼前动静,棺材势必动荡不安,引发那九条铁索上的禁制爆炸,将此地埋葬。   “我们顺原路退回。”   陆执想到此处,心中大急。   他握紧了姚守宁的手,二人退出齐王墓地,接着从禁制之门退出去。   刚一出禁制,身后撞击声便更急。   那泥墙支撑的时间比陆执所想还要短些,齐王棺材中的撞击声一下比一下更急。   好似无数摇铃同时响起,一股紫光从他先前插入的缝隙中钻出,染红了整间墓室。   暴动声滞了一滞。   “不好。”   哪怕是没有预知力量,但陆执脑海里依旧涌出一股不好的预感,下一瞬只听一道尖锐刺耳的爆破音响起,接着是一阵地动山摇——   无数泥沙碎石飞溅开来,带着棺体内被炸裂的尸骨、陪葬品一起乱飞。   一股强大的气劲激散开,大量紫光冉冉而起,照亮整间墓地。   姚守宁听到响动的刹那,下意识的想回头去看,但她才刚一转头,便觉得身体一轻。   陆执伸手圈住了她的细腰,将她一把举起,接着运气飞奔。   她趴在陆执肩头,看到了幻像之中没有出现的一幕。   那棺材爆炸后,飞沙走石弥漫,但在那乱石尘雾之中,无数曾于天元八年所铸的钱币在这一瞬间化为一只只飞扬的美丽紫蝶。   只见紫蝶在脱困而出的刹那顿了顿,接着似是感应到两人的气息,同时振翅往两人疾飞而来。   “……”   姚守宁倒吸了一口凉气,紧紧的抓住了陆执的手臂:   “世……世子……来了,来了……”   陆执听她语气不对,情知有异,可惜他此时不敢回头去看,只恨自己的速度不能再快一些。   但那些金币在道术异化之下所形成的紫蝶速度奇快无比,姚守宁话音一落,已至两人身后。   世子听闻身后风声疾响,心中正暗叫不妙,接着一只蝴蝶停在他后背之上,姚守宁壮着胆子伸手去挥。   那蝴蝶浅停即止,但与世子皮肉相触的刹那,却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好似烙铁碰到了皮肉,接着一股腐蚀的剧烈味道传来。   陆执的后背心处衣裳化开,皮肉瞬间塌陷下去,化为一块灰褐色的腐败斑纹。   紫蝶飞扬起来,又欲再停下去。   ‘嘶!’   姚守宁见得分明,顿时被吓得头皮发麻。   世子抱住她身体的手臂在这一刻用力箍紧,力道大得令姚守宁险些发出痛呼声。   显然这紫蝶的一扑,令得世子吃疼不轻。   但这一下只是开始,后面还有扑天盖地的紫蝶飞扑而来,姚守宁的眼珠被映成紫色,瞳孔之中,映出的紫影从小变大,她颤声喊了一句:   “小心。”   他跑得虽快,但又哪有那附加了道术之力的紫蝶快。   顷刻间,那紫蝶已追至二人身侧,将两人牢牢包围。 ###第二百八十七章 爽不爽   这一下哪怕不用姚守宁提醒,陆执都已经察觉到了不妙。   练武之人五感本来就敏锐,再加上紫蝶一至,四周铺天盖地全是紫光。   世子瞳孔紧缩,当即抱住姚守宁,往远处一丢:   “跑!”   他喊音一落,当即转头。   视线所及之内全是铺天盖地的紫色蝴蝶,通体散发着诡异的荧光,此时围绕着他翩翩飞舞。   这一幕本该美丽至极,但陆执却从这些紫蝶身上感受到了危险至极的气息。   他想到了先前爆炸的棺材,猜测紫蝶恐怕是不知何时被人豢养在齐王棺木中。   而他破开棺材,便相当于将这些紫蝶激活。   此时不是陆执去追根究底的时候,当务之急,是他需要先脱困而出。   紫蝶既然是墓中所出,那么与妖邪必也脱不了关系。   他心念及此,手持长剑,运转紫阳秘术。   剑光流转之间,世子的动作快如闪电,身体带出残影,无数剑光洒落,将一条通道守得密不透风。   每一招刺出的剑尖都直指一只蝴蝶,剑光所到之处,与那紫芒相碰。   但世子预想中的一剑劈出将紫蝶斩碎的情况并没有发生,反倒是在剑芒与紫光相交的刹那,发出金戈交接的清脆鸣响。   ‘叮咚’脆响声中,被剑影击中的紫蝶光芒暗淡,倒飞出去插入泥壁之中。   而另一边,姚守宁冷不妨被世子抛扔而出,耳边风声掠过,接着听到了世子的疾喝。   她晕头转身之间,身体撞到泥墙才‘扑通’摔落。   好在陆执一心只是想将她送走,因此那力道柔和,姚守宁晕头转向爬起身来,便见世子被紫影包裹。   “快走!”   他喝了一声,接着传来闷哼声,应该是这一说话的功夫,分神便受伤了。   同时‘叮铛’声再度传来,无数紫蝶被剑气击飞,化为金币插入泥壁四周。   那漫天紫影被陆执这数招击散,但他头发散乱,这顷刻功夫,身上衣袍便被腐蚀出处处破洞,看起来满身狼狈,显然这一挡之下也吃了不少的亏。   他喘了两息,抬起头来,姚守宁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侧四周。   “世子,小心——”   她突然提醒。   接着只见那些原本被击打入泥壁内的金币再次‘复活’,那些钱币上浮出紫光,幻化为翅膀,接着重新变成一只振翅而飞的蝴蝶,意欲从墙壁之中脱身而出。   “……”   陆执浑身是伤,好不容易以为暂且将紫蝶击退,一见此景,顿时牙都咬紧了。   “你别管我,快退出去,找人救我!”   他狠下决心,眉眼之间露出几分厉色,持剑横胸,正欲斩向地底迷宫。   姚守宁一下就清楚他的打算:两人所处的地底迷宫只是赵家人自己所挖,他想将通道斩断,使此地坍塌,泥沙堆积而下,把两人中间的这段路堵住。   如此一来,这些受道术所驱使的钱币便会变相的与他被封印至一处,令姚守宁可以完全脱身外出。   他身怀武艺,又有气运缠身,与这些化蝶的钱币纠缠,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只要姚守宁及时出去,找到外援,必能救他脱困的。   但就在这时,姚守宁的识海里却再度浮现出先前在进入地底迷宫前看到的那一幕——那和衣而躺的神武门周荣英被一张巨大的红色符箓一并封印在了床上。   也就是说:地道出入口此时被完全封堵。   这个念头一涌入脑海,姚守宁顿时大喊:   “世子不要!”   她这一喊的功夫,陆执动作一顿,便再有紫蝶飞舞而来,落在他肩膀上头。   那紫蝶一停一顿,世子的肩膀上便破开一个大洞。   一道紫烟冉冉升起,他发出痛苦的闷哼,接着以剑尖将这紫蝶挑走。   “我们的退路已经断了。”   姚守宁拼命忍住恐慌,见到墙壁四周的钱币飞出,重新汇聚于世子头顶四处。   这一幕吓得她魂飞天外,她上前一步,冲世子伸出手:   “我带你离开此处。”   此次的情况比之前代王地宫时还要危险得多,那钱币之上附加的道术十分难缠,两人压根儿顶不住。   陆执自然明白她所谓的‘带自己离开’是什么意思,若是以前,他自然毫不犹豫。   可此时不知为何,他心中却生出一丝犹豫。   姚守宁的时空逆流自然不是轻易能使用的,每一次时光逆转,便会带来难以估量的后果。   他想到了陈太微……   这个诡秘难测的道士一直想逼出姚守宁辩机一族的身份,她若是施展时空逆流,他定会有所察觉。   片刻挣扎之间,那些紫蝶已至,密密麻麻的覆盖于他肩背、手臂处。   紫光闪烁间,陆执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身体竟被这些钱币所化的蝴蝶抬着腾空而起。   “嘶——”   他发出痛苦的倒吸凉气之声,接着忍痛以长剑反削后背。   ‘叮铛’脆响不绝于耳,陆执将紫蝶削走,那股制衡他的力量散去,他踉跄着往着迈了两步,接着半跪落地,强撑抬头:   “不能离开……”   他脸色苍白,疼痛刺激之下,他冷汗直流:   “时光逆流不能用……”   话没说完,那些紫蝶再度卷土重来。   这些蝴蝶并非生灵,只是受道术掌控。   若是灵力不绝,便永生不死,难缠至极。   世子虽说修为深厚,体内力量充沛,可毕竟是血肉之身,每次与这些紫蝶交手,虽说受的都是皮肉伤,不伤根本,但时间长了便是一面倒的吃亏了。   他话中的意思姚守宁心中也清楚,甚至猜到这一切应该都与陈太微脱不了干系。   无论是此地被触动的禁制,还是封印了周荣英的道术,亦或是六百年前天元帝将儿子下葬时请人施在钱币上的术法,都与道家有关。   说不定陈太微早知齐王墓真相,故意引诱二人进入,想借此地危险,逼出姚守宁的血脉力量。   她想到此处,心中不免焦急。   这一会儿功夫,被世子击飞的钱币第三轮‘复活’,再度化为紫蝶,将世子拦住。   他被打出了真火,但对这种连主人都没见着的术法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勉力支撑,不时发出痛呼。   那些蝴蝶绕着陆执翩翩起舞,不时将他飞抬而起,如果不是世子不断发出咬牙切齿的声音,这本该是梦幻唯美至极的一幕。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姚守宁心急如麻,但她不会武功,只能束手无策。   她想救世子,可如今这样的情况,她能不添乱就不错了,哪里还能帮得上忙呢?   正情急之际,却见数只紫蝶飞至陆执手臂,轻轻一点间,那细弱的触手牵起他的皮肉,将他高高提起——   世子身后全是紫光,他长剑在背后化为剑气,便再难顾及到手臂处。   姚守宁一见此景,下意识的迈步上前。   “我真的不能帮忙吗?”   她又慌又急到极致,反倒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她想帮陆执的忙,她可以驱散这些以道术驱使的紫蝶。   这个念头一出,她脑海中又仿佛听到一个老人在喊:诸位,老朽寻找了78年……   随着这声音一起,体内的力量再度被撬动。   “世子,将剑给我!”   她喊了一声,正持剑斩蝶的陆执闻言,二话不说便将长剑往她一抛。   他问也不问,对她似是信任极了。   姚守宁心中感动,眼眶湿润,将长剑一接,掌心往剑刃之上用力一握。   那锋利的刃身割破她的手掌,红光从她指缝间溢出。   “天清地明,驱邪缚魅。捕风捉蝶,还归本位。神归庙,鬼归坟,术法、邪灵归本真。”   这一段咒语仿佛在她脑海之中原本就有的,此时陡然想起。   她将手一张,那指掌中的伤口处溢出的血迹在她咒语力量加持之下,‘砰’的化为漫天血雾,顺着她心意所想,往那些飞扬的紫蝶而去。   先前还嚣张无比的紫蝶一见那血雾蜂涌而来,顿时畏惧。   但它们来不及逃离,便被这些血雾裹挟其中。   那血气一沾染到钱币,便见那钱币上的灵光黯然失色。   灵气一消,那紫蝶的翅膀顿时消失,纷纷化为一枚枚普通的钱币,‘扑通、扑通’落地。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陆执前一刻还左支右绌难以为继,后一刻便见这些十分难缠的紫蝶顷刻间便被姚守宁解决了。   世子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先前那凶悍至极的紫蝶一个个失去灵光,无数钱币似是下冰雹般往他砸落。   而这些钱币灵光一失,整个齐王墓便开始剧烈摇动。   地底仿佛有万马奔腾,发出震响。   ‘喀——喀喀——’   两人身侧的墙壁、地面以及头顶挖出来的泥层,在这股力量震动下,开始出现寸寸裂缝。   整个地底迷宫开始剧烈颤动,好似有人以大力搅动。   姚守宁反应过来,极力稳住身形,往陆执的方向跑去,拉住了他的手,喊了一声:   “走!”   话音一落,头顶便有泥层断裂,大量灰尘泥土直落而下,溅出大片迷雾,挡住了两人视线。   二人慌不择路,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寻找正确出口,便开始胡乱钻闯。   这动静越闹越大,地洞坍塌之声不绝于耳,地面凹陷下去,两人左右钻拱。   ‘轰隆隆!’   泥沙走石落地,造成惊天响动。   姚守宁此时眼睛被迷,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拉了陆执的手乱冲。   这两人惹了大事,此时尚来不及去细想后果。   而另一边的皇宫之中,朱姮蕊欲救儿子,却遭神启帝阻拦。   她得知皇帝与陈太微图谋,故意阻自己大事不说,同时还残暴不仁,以杀人取乐,心中怒火翻腾,逮着神启帝便一顿猛揍。   若说其他人打皇帝,不止是胆大包天,而且难伤神启帝的龙体。   他乃大庆皇室血脉,又是真龙天子,有龙气护身,寻常人根本是不可能伤得了他的。   但他的这丝龙气,在朱姮蕊的面前却不堪一击。   长公主同样出身皇室,对神启帝的防御自带免疫。   一拳落下,打得神启帝‘嗷嗷’惨叫的同时,他身上还有一股紫烟冉冉升起,仿佛将他气运都打得衰弱。   “先帝临去之时,交待你爱民如子,守护同族。”   “而你登基之后,不思打理朝政,却受妖道蛊惑,成天搜刮民脂民膏,用于你修行享乐。”   长公主初时只是因神启帝的残暴、无情而愤怒,此时却打出了真火。   她的手掌宛如钢铁所铸,死死揪住皇帝的衣襟,将他如捉小鸡般提了起来,那巴掌毫不留情拍打到皇帝的脸上,一耳光下去,打得皇帝眼前金星直冒,脸颊迅速便肿起来了。   “你宫中明明有顾氏这样的贤人,甘愿为你挡枪挡拳,又为你诞下子嗣,你不知好好教导儿子,敬重妻子,却只知与那来历不明的涂氏鬼混。”   她双目圆睁,一面骂,一面手下毫不留情:   “后宫你不作为,前朝你也行事糊涂,纵容镇魔司滥杀无辜,扶持刑狱司成为你的爪牙,朝中但凡有异议的,你统统想尽办法抓捕折磨。”   “你,你大胆……”   神启帝生于皇家,纵然早年不受宠,但也没有人敢如此打他。   年轻的时候曾受长公主打过一回,但那次有顾氏拼死阻拦,自此之后,顾氏平步青云,直登后位。   而此后长公主被他赐婚陆无计,将两夫妻远远打发至西南。   神都之中再无人敢给他脸色看,他从此拼命稳固权势,一面又拜请陈太微为国师,使他教自己修仙术法,再也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   他竟不知道,这一拳一脚打在人的身上竟是这样的痛。   “我还能更大胆!”   长公主一声厉喝,震得神启帝直抖。   “你残暴不仁,宫中侍人一言不对,随即赐死,动辄酷刑加身,幸运的保个全尸,不幸的被你下令折磨。”   她左右开弓,直打得神启帝不停惨呼。   “阿执是你的侄儿,你明知我儿子有难,却不知顾念亲情,恶意将我留在此处。”   “如今我照你心意留下来了,打得你爽不爽?爽不爽?爽不爽?”   她一连三个‘爽不爽’,每问一句,便老拳挥落,直打得神启帝口鼻喷血,连话都说不出。   陆无计虽说觉得妻子此举实在冲动,但他早看皇帝不顺眼,再加上事关儿子性命,心中也是怒火交织,只是转头,当没有见到这臣打君的一幕。   大庆在神启帝统治下多年,早就礼仪败坏,朝纲紊乱了。   什么离奇事都能发生,公主打皇帝又怎么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玩游戏   而另一边的地下宫殿中,齐王墓的坍塌,使得赵家挖掘的地底迷宫也跟着塌陷。   姚守宁与世子二人牵着手,如同没头的苍蝇,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去寻找正确的位置,只是绕着地道随意乱钻。   但地底的颤动越来越激烈,许多出入口处被碎落的沙石堵死。   二人手握得越来越紧,疾跑之后姚守宁的心脏‘砰砰’乱跳。   除了此时极有可能被这些塌陷的王墓封死在地底而心生恐惧之外,姚守宁总觉得还有一股危机在急速靠近。   正忧心忡忡之间,头顶泥梁再度开裂。   ‘嗒嗒嗒!’   原本动荡不安的地宫之中,她突然像听到了有人走动的脚步声。   姚守宁前行的脚步一顿,正欲侧耳倾听。   紧接着——   ‘咔——咔喀!’   电光石火间,姚守宁头顶处一块如门板般大小的泥土裂开落下,世子见机得快,在声音响起之时将姚守宁一把抓入怀中,接着双腿一闪,退入另一条道内。   姚守宁撞入他的怀中,仿佛撞得神魂出窍。   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但重物落地时的声音却传进姚守宁的识海内。   她的后脑勺被世子的手掌按住,脸埋在他胸前,呼吸间蹿入鼻腔的,除了泥灰的味道外,夹杂着世子身上若隐似无的檀香味。   ‘扑通、扑通——’   世子的心跳略快,仿佛失去了镇定,许久之后,她耳中才听到陆执惊魂未定的喊声:   “守宁,你没事吧?”   那声音初时有些模糊不清,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逐渐变得清晰,接着她听到世子急急的喘息。   她甩了甩脑袋,还未应答,便又听到另一道更清晰的声响。   ‘嗒嗒。’   姚守宁的声音卡在喉间,顿时闭嘴,下意识的抓紧了世子胸前的衣裳,侧耳倾听。   相比起世子的说话声,这道声音才像是从远处而来,且在由远及近。   凭借本能预感,姚守宁觉得这是一道脚步声,且在搜寻她与世子的踪迹。   夜晚时分,齐王墓地之下,且是已经逐渐在坍塌的齐王墓,唯一的出入口被封死了,又有谁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此处,寻找她与陆执的位置?   长公主夫妇?自己的外祖父柳并舟?   她觉得不是。   一道幽冷的双眼率先出现在她识海中,她吓得一个激灵,险些将一个名字喊叫出声:陈太微!   不知是不是近来与此人打交道的次数逐渐增加,且昨夜受他连吓两次,她总是杯弓蛇影,觉得此人处处出现在自己身边,会给她带来威胁。   “守宁——”   世子抱她在怀,却听不到她的回应。   两人原本欲走的路已经被断落的泥石封死,唯有后退,周围没有半点儿火光,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说话声,怀里的人仿佛失去了意识。   他心中一慌,正欲去捧她脸,突然就感觉到姚守宁抬手抓住了他的衣襟。   ‘嘘!’   姚守宁轻声‘嘘’了一声,凭借二人多次合作的默契,陆执当即闭嘴,收敛声息。   此时姚守宁的异样,恐怕是发现了什么事。   他一旦不说话了,姚守宁全心全意去倾听那声响,周围的碎石落声、世子的心跳声便逐渐被她秉除出脑海。   取而代之的,是那脚步声越发清晰。   ‘啪嗒——啪嗒——’   有人的鞋底踩在了平坦光滑的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此人周围似是十分安静,听不到杂音。   从落脚声听来,这个人所处环境应该是十分安静,且落地时没有踩到落叶碎石,周围似是十分整洁。   她听得入了神,接着有尖尖细细的声音响起:   “国师。”   “嗯。”一道冷淡清冷的声音轻轻的响起,似是有人从鼻腔之中轻哼了一声,有种对周围之事漠不关心的格格不入之感,却偏偏温柔的吩咐另一人:   “派人去请皇后前来,说是此时皇上与长公主起了争执,让她疾刻过来化解矛盾。”   这话音一落,姚守宁面前豁然开朗。   她的意识穿越地底迷宫的封锁,出现在一座华美整洁的庭园之内。   这园林极大,植物被修剪得错落有致,借着远处朦胧的灯光及月光,她‘看’到了一道瘦高的人影。   那人影正与一道穿了青色内侍服的人有条不紊的吩咐着话,但说完之后,似是察觉到有人窥探。   只见那地底人影逐渐扭动,化为一尊仿佛两道纠缠的影子,往姚守宁所在的方向也‘看’了过来。   ‘哧!’   姚守宁倒吸一口凉气,本能的伸手抱紧了某具温热的身体。   明明所处幻像之中,可那阴影里的视线好像准确的捕捉到了她的存在,与她的目光相对视。   她吓得头皮发麻,只是随即身体周围传来一股力量,好像有一道温热的气息将她包围,驱散了她遭幻像中的那人回窥而带来的寒冷。   熟悉的檀香气息包裹而来,她急促不安的心跳一缓,又壮着胆子往那方向看过去。   庭园、人影重新出现,依旧是先前那熟悉的一幕,只是原本站在那瘦高人影面前的内侍已经失去了踪影,像是这一会儿功夫,已经离去。   “奇怪。”   那道原本背对着她的人影已经转过了身来,赫然正是她猜测的陈太微。   这位年轻而俊美的国师此时微微皱起了眉,面上露出困惑不解之色:   “先前明明感应到了有人在偷看,此时怎么又感受不到了?”   他转头左右观望,接着,令姚守宁大感胆寒的事情发生。   陈太微的脑袋两侧摆动未见人影之后,他的身体未动,头颈却彻底转向后方,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向,并且也左右探望,最后又仰头来看,诡异非常。   ——这样的动作绝非人类可以办到的,陈太微他绝不是人!   姚守宁胆颤心惊的想。   随后又见他若无其事转回了头来,这一幕实在看得人头皮发麻,这世间好像除了姚守宁此时偷窥到了他的秘密之外,再无人能看到他这会儿的样子。   他的脑袋转动,但并没有发现窥探的人,随即又伸出手。   月光下,他的手指修长匀称,晶莹透美,可是落在姚守宁眼中,那些皮肉仿佛在月光下逐渐枯萎,最终化为枯白的指骨。   只见那骨节曲折之间,似是在推算什么东西,陈太微的声音传入她耳中:   “今夜陆执与姚守宁已入齐王墓,看样子应该被困入墓地。”   “朱姮蕊、陆无计与柳并舟打的主意是想要困住我,但此时却反被‘我’缠住,应该是腾不出手来的。”   明明庭园四处无人,他却含笑自言自语,不知说给谁听:   “如果我能激出她的力量,测出她的身份,那么按照我的推算,她应该能找到那条逃生的秘道,出现在皇宫里。”   他所说的话每一句都令姚守宁心神紧绷,他却又咧了咧嘴:   “若我不横加插手,到时柳并舟、朱姮蕊与陆无计会联手护着他们,利用皇帝,将这两人送出宫去。”   月光下,正自言自语的陈太微每说一句话,脸上便似是有雾光飞扬。   那些皮肉化为灰尘远离,使他逐渐成为一具骷髅,那上下颌骨一张一合,眼眶空荡荡的,这一幕不是一般的惊悚吓人。   “可惜,我偏要打乱她的主意!”   他微微的笑。   如果此时的他不是一具骷髅架子,而是脸颊有肉,这一笑自是俊美非凡,格外诱人。   可他这会儿脸颊无肉,照理来说姚守宁应该‘看’不出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才对。   但他那满嘴咬合的牙齿微微分开,裂至腮颊处的嘴角以十分诡异的角色上扬,那眼中冒出暗淡的光芒——给姚守宁的感觉,就是‘他’在气定神闲的微笑,好像已经将一切事情尽掌握于心中的样子。   明明这笑容静默无声,却给人一种十分瘮人的惊悚感。   随后,‘他’又道:   “皇帝与朱姮蕊打起来了,我让皇后顾氏去劝解,以免打扰我接下来的游戏。”   说完,那骷髅的牙齿又动了动,仿佛是在无声的偷笑,他甚至以失去了皮肉的手掌捂住了嘴,接着,他的声音再度传入姚守宁的耳中:   “接下来,我要来找你了哦——”   话音一落,姚守宁面前所有的画面全部消失!   ‘呼!呼!呼!’   她神魂急急归位,好似先前被世子抓起来撞入他怀中的惊惧感此时后知后觉的终于浮上了姚守宁的心头,她开始拼命的咳嗽喘息。   黑暗之中,世子紧紧抱着她,先前那阵令她感到心安的环境,来源于他保护性的怀里。   这样的环境之下,两人紧密相拥带来的并不是暧昧的气氛,而是彼此相互安慰。   “世子,世子。”   她的手环着世子劲瘦有力的腰身,将脸埋在他肩头,迭声喊他:   “他,他要来了!”   少女话中的‘他’不需要陆执细品,一下就猜出了是谁。   陆执意识到姚守宁所说的‘他要来了’是什么意思时,身体一下紧绷,下意识的伸手想去摸自己的长剑。   “别怕。”   他虽说不知道姚守宁在先前‘看’到了什么,但此时从她颤抖不停的身体,却可以感受到她的恐惧。   一股怜爱之情从世子的心中油然而生,他伸手轻拍姚守宁的后背,声音低沉:   “我会保护你的。”   他以往小心眼却又眦睚必报,与姚守宁往来,嘴上半点儿都不肯吃亏,此时声音却一软再软,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与耐心:   “我不会让他伤害你。” ###第二百八十九章 困兽斗   黑暗之中,陆执轻声哄着怀里被吓坏的少女,眼神则凌厉的环顾四周,手握剑柄,手背上青筋高高鼓起。   此时已经入夜,照理来说陈太微应该被牵扯住了注意力,难以脱身才对。   齐王墓地的出入口有周荣英把守,若有人闯入,应该要先过他那一关。   再加上这会儿墓地已毁,就是陈太微能闯进来,也是有来无回。   种种疑问涌上了陆执的心头,但他都没有问,他对姚守宁有极大的信任。   既然她这会儿说‘他’要来,必是‘看’到了什么变数。   他想起两人下地道前,姚守宁突如其来的异常,拉了周荣英的手,叮嘱他要小心,不要躺到床上——以及先前他让姚守宁先暂时退出,她却说地道出入口被封死。   出事了!   世子的脑海里生出这样一个念头。   看样子今夜长公主、陆无计及柳并舟三人联手都未能拦住陈太微。   齐王墓地之中,那诡异的禁制、棺材中那些因道术而化为能要人命的蝴蝶,恐怕都与这个诡异的道士脱不了干系。   他到底做了什么?又想要什么?   自己的父母此时究竟出了什么事?生命有没有受到危及?   陆执越是细想,越觉得胆颤心惊,难以平静。   但他内心焦急如焚,面上却越发镇定,不愿将自己的压力分担给姚守宁。   “有没有受伤?”   ‘轰隆隆’的声响之下,陆执背靠墙壁,抱着姚守宁站起了身:   “我们先找出路,离开这里。”   地底颤抖不迭,两人脚底之下仿佛踩的是块动荡不安的浮冰,使得二人身体晃荡不止。   姚守宁耳畔听到泥沙如冰雹般砸落,但大多数的飞沙走石都被世子所挡,打不到她的身上。   她听到陆执问话,脑海里却浮现出先前在御花园中‘看’到的那一幕。   月光之下,那骷髅的大嘴一张一合,带着说不出的诡异惊悚。   哪怕只是回忆,也很确定他看不到自己,可一想起这副画面,依旧令她胆颤心惊,小声疾喘。   她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想要逃避。   可这个‘怯懦’的念头一生出来,随即她又心生羞愧。   她与世子如今被困墓地之中,还未能逃出生天,陈太微随时有可能追来,世子为了护她,数次受伤,如今两人危在旦夕,她又怎么能因为畏惧而逃避?   想到这里,姚守宁死死的咬住了嘴唇,逼自己去克服陈太微给她带来的阴影,回忆先前‘看’到的场景。   幻像中的一幕幕在她脑海里浮现,她听到那骷髅说道:“……她应该能找到那条逃生的秘道……”   她的眼睛一亮,抓住了陆执衣襟:   “世子,世子,你听我说!”   姚守宁抓住陆执的衣领,用力拉扯。   他顺着姚守宁的力道,顺从的弯下了头,附耳在她唇侧。   “今夜宫中出了大事,公主与皇上不知为何打起来了,‘他’趁乱溜走,想要将我们困在这里。”   她飞快的将自己从那骷髅嘴里听到的消息告诉他:   “我们被困在这里,是‘他’阴谋,而此地除了茶寮外,还有一条秘道直通皇宫——”   陆执听到此处,身体一震。   还未开口说话,但姚守宁又将他衣裳抓紧,接着说道:   “若我们能到皇宫,便有你爹娘、我外祖父相助,但同时也会被‘他’守株待兔。”   这会儿两人心中都清楚,陈太微绝非他展现出来的那个模样。   能在陆无计夫妇、柳并舟的合围下安全离开,可见此人力量绝对非同一般。   他之所以盯上陆执二人,显然对姚守宁的身份是有极大怀疑的。   “所以我们得另找出路!”   姚守宁拉紧了陆执,隔着薄薄的两层衣裳,她能感应到陆执的身体紧绷。   他似是十分镇定,但是剧烈跳动的心脏撞击着胸腔,发出又快又急的‘咚咚’声响。   有路吗?陆执这一刻心生疑惑。   但姚守宁哪怕看不到他的脸,却似是读懂了他的心,顿时点头:   “有路!”   她的声音还在抖,显然对即将到来的陈太微害怕极了,可不知是不是因为二人同在此地的缘故,她在恐惧之余,却不肯就此屈服,反倒心生一种逆反之感:   “我不相信,我会死在此处!”   她还有许多的事情未办。   妖邪即将现世,妖族的狐王并没有真正死掉,而是与表姐相结合,将来可能会为家里人带来大祸。   姐姐身上的妖邪烙印未解,‘河神’的魂体一直跟在她的左右,危机并没有解除。   而世子为了她深陷地底齐王墓穴之中,他对自己有恩,救过柳氏,又数次在危难中帮过她,她不能让长公主的独子死于此处!   这样的念头一起,姚守宁心中顿时生出一股豪情,将对于陈太微的恐惧感一下冲淡大半了。   如今的她不再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她觉醒力量的那一刻,身上便已经背负了许多的责任,事情未了,她不能死在此处!   “我不会死在这里的——”   她想起了自己入墓前的预感:此行有惊无险,兴许会遇上危机,但会死里逃生,并非死局。   哪怕此时她被困坍塌的墓地,即将面临危机重重。   黑暗中,姚守宁的声音又轻又颤,却带着一种坚决之意:   “我们会找到另一条出路!”   黑暗中陆执看不到她的脸,可却能感应到她此时必定是极力昂仰着头,正望着自己说话。   他脑海里勾勒出少女的面庞,想像她此时说话的神色。   脆弱与坚强相结合,使她的形象牢牢烙印进世子心中深处。   地底颤鸣仍在响起,地宫抖动,陆执满腔情感因受触动而微微发酵,他如受蛊惑,本能的伸手想去摸她的脸。   世子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   “对。”   就在这时,轻柔的男声响起,带着温柔与安抚。   在地下墓葬之内,在姚守宁刚说完那些不服输的话之后。   一对少年男女听到这声音,先是一怔,接着寒毛直竖。   因为这一道回答了姚守宁的声音,并不是陆执发出来的。   哪怕胆大包天如陆执,此时也后背发麻,与表情惊恐的姚守宁同时转头。   只见黑暗之中,在二人面前坍塌掉落的泥沙走石的场景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寂静至极的浓浓黑雾。   在这无尽的浓雾里,似是有一道‘人影’正从那雾中缓缓走出。   直到此时,姚守宁所说的‘他来了’被具象化。   姚守宁因为极度的恐惧,脑海一片空白,竟失去了反应力。   “姚婉宁!”   就在这个时候,陆执不知从何处爆发的力气,一把将她的脸捂住,用尽浑身力量,将她僵硬的脑袋按转向另一侧:   “快走!”   姚婉宁?   这一声急喊,终于将姚守宁因受到惊吓而怔呆的思绪喊回来了。   在这个时候,世子怎么会突然喊她‘姚婉宁’?   她生出怪异之感,但身体的反应远比她略有些迟钝的思维更快,她抖个不停,接着被人用力抱紧挪闪了半圈,藏在了后头。   “姚婉宁?”   那浓雾中的人影已经越走越近。   地下墓葬之内,他走起来却似是闲庭信步,显然也听到了陆执的急呼:   “竟然是姚婉宁?”   陈太微从浓雾中一个迈步而出,右手横举于胸前,左手背负于身后,望着被陆执藏在身后的少女之影,那张俊美的面容上露出疑惑之色。   明明是在暗夜之中,可他的身周似是自带光影,使两人将他的面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不——”   以姚守宁聪明,一下就明白过来,陆执这是有意想要误导陈太微了。   陈太微对二人之所以穷追不舍,显然是因为辩机一族的缘故。   他兴许是已经猜出了姚守宁的身份,所以数次三番恐吓她、追杀她。   这个时候他赶来此处,恐怕是要验证自己的猜测。   陆执故意叫出姚婉宁的名字,应该是要误导他,试图将祸水东引的。   想通了这一切,姚守宁心中又惊又怕。   她不怪世子这样做,可陈太微这样的危险人物,她又怎么敢引他去寻姚婉宁呢?   一念及此,她下意识的张嘴,正欲说话,但陆执伸出一只手,死死的将她嘴唇捂住。   “不,不不。”   她疯狂摇头,却在世子力量之下难以挣脱,嘴唇被堵,她难以出声,情急之下一口将陆执的手掌咬住。   少女这一口初时咬得极重,是为了逼陆执松手。   可他担忧姚守宁安危,任她紧咬,却并不放松。   哪怕知道自己这样做并不道德,事后可能会遭姚守宁埋怨,但他仍是死死将她的半张脸捂住。   “唔唔——”   姚守宁泪眼迷蒙,咬了两下,感觉到自己的唾沫之中似是尝到了血腥味儿。   仿佛有她挣扎之下牙齿咬到了唇舌的伤,也有她咬伤了世子的手后,流出的血液与她的血相混合。   她心中痛苦难当,又气又急,但越是如此,越发能感应到陆执对她的维护。   世子的心意十分坚决,他的力道压得很重,她心中大痛,最终两人对峙,她率先认输,舍不得再咬世子,缓缓将牙齿松开了。   血气涌进她嘴里,她无声的哭。   “姚婉宁,你快走,我会将他拦在此处。”   世子感应到她身体逐渐变软,心中无端生出怜爱之心。   他掌心刺疼,但这些痛楚带来的感觉,却又比不上他指缝间沾染到的那些湿濡的泪水。   明明大战在即,他却罕见的分神:姚守宁怎么这么爱哭?   “别哭。”   他伸出去摸她的脸,以指腹将那些泪水擦去,遗憾于此时跟她说话却无法喊她的名字,兴许以后也喊不了了。   “我会将他拦住,你能出去的。”   陆执强行将心中生出的那丝古怪的悸动压下,逼自己将手抽了回来,双手握住了剑柄:   “你不会死在此处。”   “哦?”陈太微听到这里,微微一笑,偏了下头:   “是辩机一族的预感吗?”   他并没有将举剑的陆执放在眼中,仿佛对陆执的话感到有些好奇,甚至颇有闲情逸致与他攀谈:   “如果是辩机一族的预感,那么今夜姚大小姐可能确实不会死在此处。”   他面容略窄,一头青丝绾了道髻,以简单的木簪固定在头顶处。   那眼中蕴藏着光芒,鼻梁高挺,嘴唇殷红。   “可是太奇怪了。”   陈太微似是有些困惑:   “以我亲自出手,在无人能援助的情况下,不是我自吹自擂——”他彬彬有礼的道:   “一个还未得到传承的辩机一族,一个身缠妖蛊的天命之子,怎么可能拦得住我,继而从我手中逃脱?”   “妖道!”   陆执将长剑横于胸前,哪里有耐心听他多说:   “要打就打,怎么废话这么多?”   他似是被‘身缠妖蛊’几个字戳中了痛处,二话不说,一剑斩出!   剑光化为银河,贯穿黑雾。   陈太微的身形被剑气绞烂,化为烟霞扭曲散开,接着身影出现在另一侧处。   “我杀!我杀!我杀!”   世子一连斩出三剑,剑气如虹,铺织成一张密实的大网,将两人与陈太微之间相阻隔。   他先前似是接连受制于那钱币所化紫蝶,且被困地底迷宫,仿佛因妖蛊之事而实力大降,此时看来,竟是假装的。   陈太微眼前全是剑芒所化白光,看不见两道人影。   世子不再压制实力,斩出数剑暂时困住陈太微,接着一抓姚守宁的手臂:   “走!”   他喊话的同时,长剑劈出。   剑气贯穿地下迷宫的石壁,以摧枯拉朽之势冲破泥层,硬生生被他砍出一条‘生路’。   陆执可不管哪边是真的通道,反正一顿乱劈。   他气势激昂,此时终于展现出真正的力量,剑气所到之处,以极其强势的姿态劈出道路。   剑光直刺地底,受到这股可怕力量的冲击,地底剧烈震抖。   陆执也不知姚守宁口中所说的通往皇宫的道路在何方,但他此时不吝体内力量,反正随心所欲乱斩。   气劲纵横,形成激荡的气流缠在两人身侧。   二人身影化为疾风,飞快向前冲。   但陈太微在初时的惊讶之后,看到二人离去的身影,偏了偏头,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他一甩掌中扶尘,指节微曲,结印道:   “乾坤无极,道法无边。阻!”   那一声‘阻’字一落,世子劈出的通道面前,飞溅的尘土一顿,接着顷刻凝结,化为一堵泥墙,挡在两人面前。   这一刻所有的动静都消失了。   无论是地底迷宫的震荡,还是飞沙走石飞溅时的声响,亦或是纵横的剑气发出的‘咝咝’声,连带着时间,好像一下都被冻结住。   本该被拦阻在二人身后的陈太微的身影离奇消失,接着前方黑雾翻涌,又有一道人影从黑雾中走出。   世子二话不说,立即调头:   “开路!”   他剑气贯出,新的通道重新出现,接着那阴魂不散的声音再次出现:   “再阻!”   泥尘受陈太微所指挥,又一次化为坚硬无匹的石墙,将二人去路封住。   同时黑雾又滚动,陈太微的身影在黑雾中成形。   身后的他气息尤在,但前方的他同时现身。   两个‘陈太微’满脸微笑,望着中间的二人,露出饶有兴致之色。 ###第二百九十章 神降术   陆执与姚守宁十指相扣,并不去多看那出现的两个‘陈太微’,而是脚步一扭,再度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运气劈出。   新的通道重新出现,世子嘴唇紧抿,双眉如剑压在眼睛之上,眉眼间带着凌厉之色,拉着姚守宁往前冲。   但他的气势并没有将陈太微阻住,两个‘陈太微’的包抄之下,距离他前面数丈的地方,又有黑雾滚动,另一道人影隔着雾气,看着二人。   三个‘陈太微’现身了!   世子的眼角通红,长发凌乱,眼神凶恶,与气定神闲的陈太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好狗不挡路!”   他大声厉喝,接着长剑劈斩。   此时可不是他隐藏力量的时候,他曾答应过姚守宁,会在她接受传承之前护她周全,不能让她折在此处,落于陈太微手中。   陆执的心中生出一个念头:今日若他无法走出这里,也要将陈太微拖在此处。   他再斩一剑,通道又出。   剑气撕裂土层,直通黑暗深处。   但这股气劲前行十来丈后,便似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阻。   时间在刹那被固定,飞扬的尘沙、泥石定在半空,细细粒粒,皆看得一清二楚。   可这定格只是在片刻之间,转眼之后,那些飞沙走石便被大力搅动,化为一个旋风。   只见那旋风之内,有一只雪白修长的手探了出来。   那手的主人如轻轻撩开一片纱帐,接着有道人影低头钻出。   待他抬起脸时,露出陈太微那张俊美不凡的面容。   “……”   此时姚守宁再看他的脸,都觉得已经心生阴影了。   他一钻出那旋风之内,便随即一禅衣裳,接着扶尘一摆,另一手结印。   “乾为天,坤为地。”   念咒之时,他眼神所到之处,泥沙凝为石板,‘嗖嗖’将头顶牢牢封住。   而姚守宁感觉足下所踩的地面原本是松软的泥沙,却随着他的咒语声响起,化为坚固无比的地板。   “大道至尊,随我心意,四方八面,皆受封阻!”   他喊音一落,前、后、左、右,每一个方向皆有泥沙飞扬而起。   这些飞沙走石似是在他咒语之下变得颇有灵性,化为一面厚厚的墙,将两人四方去路封堵。   陆执哪里容他将咒念完,剑气接连斩出。   地下墓葬之内剑光流转,每一招击打到那些以咒术召来的‘墙’上,本该将这些阻挡之物斩去。   可那剑光斩落之后,只见那些‘墙’上浮现出一道道齐人高的红色古怪符咒。   这些符咒与姚守宁幻境之中所见到的杀死了周荣英的符影一模一样,显然今夜陈太微是有备而来的。   世子心急如焚。   他咬紧牙关,感应到体内灵力大量流失。   在陈太微的面前,他仿佛如同一个张牙舞爪的孩童,原本自认为修行多年,也算修练有成,可这些剑气却根本斩不破陈太微的符咒。   “妖道!滚开!滚!”   陆执喊话的同时,剑光一再闪现。   一道剑气无法攻破那屏障,他便再叠加一道。   两道剑光相交织,形成一个巨大的‘X’形光影,闪照向符光处。   符影受这力量冲击,先是光芒大作,两股力量交织,那符影暗淡,最终被剑气攻破。   ‘喀嚓!’   凝结而成的墙壁破开裂缝,陆执的脸上露出喜色。   他下意识的松开姚守宁的手,另一只提着长剑的手碰到了她后背心,还未运气推出——   只听那裂开的墙壁后方,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   “真不错。”   陈太微的夸奖声从墙后传了出来,那本来只是裂开的墙在他面前‘轰然’坍塌,他的身影立于后方,以一脸欣赏之色看着陆执:   “在这样的时代,年纪轻轻,便能修出这样的力量,已经不弱于我当年的那位朋友了——”   他提到老友,眼中竟露出感叹、怀念之色。   这模样看得陆执双眉倒竖。   双方正值对战,陆执已尽全力,拼的是生死,争的是机会,而陈太微却像是猫捉老鼠,带着一种戏谑与玩弄。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使陆执受到了极大的羞辱。   他拉着姚守宁,脚步一错,身形快得化为一缕清风,直冲陈太微:   “废话真多!”   世子长剑刺出,一剑送入陈太微的胸口。   剑气顺着剑刃泄出,将还在含笑说话,似是全无防备的陈太微绞碎。   但他身‘死’之后,却并没有血液飞溅,而是身体化为残雾散落开来。   陆执见此情景,心中不由一喜。   可下一瞬,诡异的事情再度发生。   “是不是觉得已经杀死我了?”一道温和的男声在两人耳边响起,随即那本来应该迸散开来的雾气重组,眨眼功夫,重新拼合成陈太微,飘于半空之中。   陆执先前那一剑的力量将他的身体挑了起来,他上半身前倾,脸凑近了陆执面前。   “分身之术?”   世子一见他幻影再成,先是皱眉,接着又一喜:   “假的?”   说完,他举剑探出,想要一摸究竟。   姚守宁靠在他身后,身体被他瘦高的身形牢牢挡住。   她‘看’不到面前发生的事,但从二人的对话及世子举动却能猜得出来此时发生了什么。   世子的声音落入她耳中,她感觉到世子举起了手。   假的?她听到这里,心中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总觉得世子的猜测错了。   果然!   陆执的剑探出去时,那由雾气所拼组而成的‘陈太微’含笑伸出了手,一把将他递出去的剑尖夹住。   他的手指修长细瘦,看似这一夹轻轻松松,明明并不用力,但陆执所有的力量却似是被这两指一夹,完全禁锢住。   陆执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他瞳孔紧缩,用力再握剑柄往前递。   可送出去的力量却如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得到回应。   陈太微夹剑的手纹丝不动,而那原本坚刃异常的剑身曲折微弯,似是因为承受了过多的力量而发出不堪负荷的‘嗡鸣’。   这个陈太微,竟然是真的!   世子意识到这一点,将手一松,身影一错,接着腾出手来直取陈太微咽喉。   他年少狂傲,哪怕在陈太微面前力量受到辗压,却并没有挫败他的战意。   陆执的手一捏住陈太微喉咙,指掌下摸到包裹着骨头的皮肉。   那皮肤微凉,甚至还能感应到大动脉在微微的跳动。   他毫不犹豫,用力一扭!   这一捏之力十分刚猛,足以将千锤百炼的钢铁折断。   但他用力捏下之后,那掌中的骨肉便又离奇消失了。   先前还夹着他长剑的陈太微嘴角微弯,露出一个笑容,身体再次化为清风,在他这一捏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长剑呼啸落地,陆执的两根手指扑空之后用力相碰。   他咬牙切齿,心中只想骂人。   可这位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世子最终并没有再浪费口舌,而是长腿一勾,将落地的长剑一挑,剑身弹跳而起,重新被他握于手中。   “走!”   他一拉姚守宁,调头就走。   打是打不过了。   此人不知是何来头,身形如同鬼魅,虚虚实实,来无影、去无踪。   打他打不到,你以为他是真人时,他是假的;你以为他是假的,他又是真实出现,冷不妨便会对人出手。   世子心里骂骂咧咧,带着姚守宁横冲直撞。   他手里的长剑只为开路,不再理睬这些出现的‘陈太微’的身影了。   上下及四方受阻,他就钻偏门角落。   一旦有‘陈太微’再度出现,他又转身调头。   他并没有冲动,而是以这样的方法带着姚守宁杀出了一条‘生路’。   二人一路逃蹿,竟也在这半损毁的地下迷宫走了小半刻钟。   这一段路逃亡得十分艰难,这小半刻钟无疑是陆执与姚守宁这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候。   陈太微的存在简直像是一个噩梦,姚守宁的脑海一片空白,根本无暇多想,只能被世子拉着逃跑。   ‘呼哧——呼哧——’   世子的脚步逐渐变得迟钝,大量灵力的运用,使得他体内筋脉几乎被掏空。   他的手臂有些酸软,那握在掌中的长剑此时似是沉重极了。   如果不是一种莫名的毅力在支撑着他,恐怕他早就不愿意再逃了。   姚守宁紧紧拉着他的手,两人手心交握处已经湿濡。   陆执强令自己提手,看着前方的石墙,再度提剑一斩:   “破!”   他接连出招,剑气已经大不如前,一剑斩出去,那石壁未破,仅只是被气劲撕出了一条裂缝。   陆执的心直往下沉,正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那裂缝之中却是吹入一股清风。   这股风与墓葬之内夹杂了泥沙、腥气的空气截然不同,风里夹杂着寒意,带着草木的清新之息,将地室内那种阴沉、诡异及森然的沉闷感一下打破。   “出口?!”   世子如绝处缝生,发出一声惊叹。   姚守宁也感应到了这股清风的吹入,混沌的思维被这寒意一刺,仿佛都清醒了许多。   她听到了陆执的喊话,脑海里却回忆起了在庭园中见那骷髅时所说的话:如果我能激出她的力量,测出她的身份……她应该能找到那条逃生的密道,出现在皇宫。   直通皇宫的密道!   从陈太微出现追杀二人,再到陆执带她逃命,姚守宁因为受到陈太微现身带来的阴影笼罩,一直未曾显露过真正的身手。   所以这一次逃亡,是由陆执主导,她只是一路被他带着逃罢了。   准确的说,这一条通往皇宫的密道并不是她发现的。   等等——   姚守宁想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之处。   从陈太微的话中听来,这条从齐王墓通往皇宫的密道,不止是‘她’会在辩机一族先天预知力量的影响下误打误撞的找到,同时这位诡异莫测的道士应该也是知晓的。   也就是说,这一条路并不是由陆执主导,自己也并不是被世子糊里糊涂的带来这里——反而极有可能,二人是受到了陈太微的驱使,特意出现在此处。   她一想到这里,慌心转头:   “……”正欲唤陆执的时候,她似是因为极度的惊吓而失声,只能用力的捏了捏陆执的手。   二人的心意这一刻像是彼此相通,世子从她无声的提醒里,猜到了事情不对头。   他转头往来路的方向看去,只见二人身体后方,全是密密麻麻的陈太微身影。   一个、两个、三个——   十个、二十个——   似是无穷尽!   每一个陈太微都是身穿青色道袍,面带微笑,好整以暇的盯着二人看,仿佛在看一对已经走投无路,被困在陷阱的猎物。   “发现了吗?”   所有的陈太微此时都偏了下头,发出轻轻的笑声。   每一个人都有细微的表情,蒙蔽了陆执的五感,令他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的。   “姚婉宁,你快走!”   世子如破釜沉舟,下定决心,大声唤‘姚婉宁’的名字,并用力想将姚守宁往身后推出。   这里是出入口,直通皇宫。   他的父母、柳并舟等人都在此处,姚守宁只要一进此地,便有人相助,总比困在这里,生存的机率大得多。   他心生死志,但不知为何,捏着手里那只柔软的小手又心生不舍。   自己还有许多的事没有做,好像有些话应该跟姚守宁说,但此时显然已经不是说话的时候——最重要的,他好像面临死局,心中却是一团乱麻,并不知道要跟姚守宁说什么。   有些可惜了!   他快死了,但死前却不能唤她的名字。   姚守宁!守宁!   不知道她当时说的,在自己未定亲前,不会与其他人定亲的话还算不算数。   本该是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世子不知为何心思却已经飘远。   他竟下意识的忽视了陈太微,开始回忆起当日自己与姚守宁的‘约定’了。   “不好——”   陆执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思维想法有些不对头,他在此时分神,显然是因为其他东西影响了他的神智的缘故。   可惜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   “神降!”   最后的时刻,陆执的脑海里涌出这样一个念头。   神武门的传记之中说过,道家的术法力量修行到‘半神’的地步时,会发展出令人难以想像的神通。   那个人的阴神,会附身于旁人的身上,将其取而代之,使被附身的人化为他的傀儡——如此术法称为‘神降’。   昨夜姚家的姚若筠就被陈太微施展过神降,闹得姚家鸡飞狗跳的,如今他显然也中招了。   世子的思绪陷入黑暗之中,很快失去了意识。   与此同时,他握着姚守宁的手试图想要反捏回去向她示警,却因为意识被迫陷入沉睡,而无法再将她握住。   守宁——守宁——守宁不知道他中招了,到时可能对他全无防备,她应该怎么办呢?   他骇得肝胆俱裂,但那握住她手的那掌软软垂落。   姚守宁没有‘听’到世子内心的话,也没有收到他的‘提醒’与暗示。   但很快的,她就不需要提醒了。   因为她看到‘陆执’转过了头,昨晚姚家之中发生的那一幕惊悚、诡异的画面再度重演了。   世子那张高眉凤目的美丽面容逐渐扭曲变幻,他嫣红的唇色变淡,嘴角微微垂落,抿成一条微笑的弧度,眉眼间的傲气淡去,变得平静而纯和。   那眼角含笑,眼瞳之中却透出无情与冷漠。   陈太微的脸庞在世子那张明艳美貌的面容上显现,并逐渐将他取而代之。   ‘陆执’垂落的那只手重新勾起,将吓得手心冰凉的姚守宁的小手紧紧包握。   明明都是同一具身体,可此时的‘他’的手掌却失去了温暖,仿佛是一只坚硬的骨手将她牢牢抓住。   一种巨大的恐惧感将姚守宁攫住,她极度骇怕之下,一时之间竟似是怔住,忘了用力挣脱。   陈太微与她十指交扣,另一只手一松——   被陆执握在手中的长剑‘哐铛’落地,‘他’探出了这只手,想要去拂姚守宁脸上被汗迹凝结的头发与灰尘——   “让我来看看,到底是姚家的哪位小姐呢——” ###第二百九十一章 族人聚   陈太微的声音轻柔,但姚守宁被他抓住的那一刻,身体不停发抖。   这种感觉已经无法用‘害怕’来形容,绝望感铺天盖地的涌来,令她生不出与这个人争斗的勇气。   太强大了!   一路的追杀逃亡,给姚守宁内心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她手指冰凉,动了动,却被一只大手牢牢扣住。   这一动之下,姚守宁眨了眨眼,终于感应到那与自己紧握的手掌的温度。   自从血脉的力量被激活以来,她与世子数次行动,危急时刻二人也曾十指相握。   甚至先前逃亡的时候,陆执一直紧紧抓着她的手,从来没有放弃过。   世子的手掌很长,掌心较瘦,因为常年习武弄剑的缘故,他的指节之间有些茧,颇为磨手。   与他性格相较,陆执的手掌温暖且有力,被他掌心包握的时候,给她带来的全是安心。   此时‘他’仍是握着她的手,但却令她胆颤心惊,双掌相贴的时候,从‘他’身上传来的全是寒意。   “世子——”   这个时候明明十分危急,可她的心却难以抑制的想起了陆执。   初次见面时高傲的他、小心眼的他、发疯的他,以及与自己打闹时的他。   明明是同一副身体,同样的一只手,牵着她时给她的感受却是截然不同,令她越发深刻的意识到此时陆执已经被陈太微取而代之。   她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   一种愤怒感从她心里涌出,逐渐将陈太微留在她心中的恐惧感抹去!   “小偷!小偷!”   她内心无言的默念着这两个字,抬头去看‘他’的脸。   身后的石壁被陆执的剑气击穿,撕出一条长达半丈的巨大裂痕。   从那缝隙之中,钻透进来的除了徐徐清风,还有若隐似无的光晕。   她仰起头,拼命瞪大了汲满了泪水的眼睛。   ‘陈太微’也在低头看她。   他的眉色略淡,与世子细长的眉相比,他要短些,也不像世子的眉毛压着细长的凤眼。   陈太微的眼睛稍短,却要大一些。   这使得他的眉眼看上去中正平和,给人以温润柔和之感,少了世子少年意气所带来的锋芒。   但他的那双眼睛却不带半分的情绪,仿佛没有了喜、怒、哀、乐的感知。   哪怕此时他面带笑容,眼睛下方露出淡淡的卧蚕影,可他给人的感觉却像是皮笑肉不笑,这种笑意并没有达到眼中——他的内心世界是一片荒芜,好似将所有的情感都已经隔绝。   世子的唇色嫣红,明艳不可方物,披散着头发时难辨性别。   而陈太微的唇形大些,唇色偏淡,少了世子的那种美貌,却多添了棱角,显出冷清之感。   他肆意占据了别人的身体,这会儿举起手,往她探了过来:   “让我来看看,到底是姚家的哪位小姐呢——”   陈太微的嘴角含笑,手指即将碰到姚守宁的脸。   她的心里全被世子即将消失的恐惧填充,竟忘了对陈太微的害怕之感。   外祖父说,当年他曾被陈太微占据身体、支配意识,最后是由张饶之将其驱赶。   而昨夜大哥不知不觉间也被陈太微取而代之,后来也是由张饶之意志所化的玉佩将他驱散。   如今这座地下迷宫之中,只有世子与她。   陆执的意识被压制,张饶之早就作古,又有谁来可以帮两人的忙呢?   长公主?陆无计?外祖父?   他们都被陈太微牵制住,况且长辈们暂时都腾不出手来。   能帮世子的,只有她!   想到此处,姚守宁内心之中生出一种不服输的倔犟之念。   “别碰我!”她尖厉的叫喊,怒火催发勇气,将原本的恐惧驱散。   这一刻她忘了陈太微给她带来的威胁,忘了陈太微的数次试探,她望着陆执的那张脸,大声的喊:   “小偷!走开!”   她手掌乱挥。   “你走开!走开!我要世子回来!呜——”   少女的手掌捧住了‘陈太微’的脸,冲他大声哭喊。   先前地下迷宫未毁时,她曾为了帮助陆执而将掌心割破。   伤口还没有完全凝结,这会儿因她激烈的动作而再度裂开。   血液涌了出来,沾到了‘陈太微’的脸颊上面。   ‘他’怔了一怔,接着那面庞之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仿佛沾染了这世间的剧毒般。   “这……”   陈太微倏然变色。   他还来不及说话,面庞便出现变化,给人一种由实化虚之感。   只见他那张面容之下,透出光晕,使他的面皮呈现出一种琥珀的色泽。   “啊!”   陈太微再难维持先前的镇定,眉头紧皱起来。   而在他面容之下,陆执的脸重新浮现。   ‘他’额心正中处,有一点红晕一闪一现,如暴风巨浪中裹挟的一盏小灯,忽明忽灭,细看之下却又像是一团晕开的血点。   姚守宁掌心中流出来的鲜血似是受到了这血点的引诱,化为细细的血流,如蜿蜒游曳的蛇般,逆行而上,往那血点汇聚。   “竟然,竟然早有你的血——”陈太微的口中发出痛苦的惊呼声,但他显然明白得太晚。   ‘他’脸上的血流涌至眉心处,与陆执身体中原本姚守宁当日为了驱赶妖蛇之魂而点进去的血流相汇合,两种力量一并,仿佛彼此产生共鸣般。   “不。”   陈太微面色微微扭曲,下意识的伸手想去抓破‘自己’的额头,但为时已晚。   姚守宁的血液相汇聚,整个人的神识顿时脱离肉身,进入一种玄妙至极的意境。   ‘嗡——’   一股强大的力量拉扯,姚守宁的神魂瞬间撞入了一个神秘的世界。   此时的陈太微成为了她神魂的一个载体,她通过陈太微的神识,好似感探到了更广阔的世界。   在‘他’的意识中,有数道十分熟悉的气息,并且有人似是感应到了她的存在,有数道意识往她所在之处探了过来。   他们在友善的对她打招呼,好像对她异常的欢迎爱护般。   “又有后进晚辈出现?”   这像是一道陌生的男声,听着像是已经上了年岁。   紧接着又有人在问:   “咦?空山也来了。”   “你找到了那位传承之人吗?”   这声音又问。   “唉——”有一道苍老的声音闻言,不由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他的声音中透出失落与无奈之感,听得姚守宁心神大震的同时,又生出一股委屈感。   之所以她如此吃惊,是因为此时被称为‘空山’的人她认识——   准确的说,是她对这‘空山’的声音十分熟悉。   无论是当日世子大殓之日,还是后来的幻象中,她都曾听到过这声音在她耳侧出现。   那声音说的是:诸位,老朽等了78年……   她想到这里,就听那老人有些失落的道:   “我已经等了77年,还没有找到那位传承之人——”   “快啦,快啦!”   姚守宁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内心的冲动,出言安慰他道:   “你等的那个传承之人,最多还有一年便会出现!”   “什么?!”   “什么!”   有两道声音响起,似是对她的突然出现感到十分惊奇。   唯独那空山先生愣了片刻,接着欢喜的道:   “小友说的,可是真的?”   “对。”   姚守宁不知为何,听他说话,心潮起伏。   虽说这些人看不到她的脸,但是她仍是重重的点头,说道:   “你即将在78年时,寻找到了你的传承之人。”   “哈哈哈哈——”   空山先生闻言大喜,他放声大笑,笑声一扫先前阴郁,显得极为开怀般:   “诸位,没料到今日竟能得到我徒弟的消息,既然如此,明年我便要召开‘应天书局’,说不定转机就在那时!”   应天书局!   姚守宁没料到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竟会引发出这个书局的出现。   她想起陆执说过,能召开‘应天书局’的人,必是辩机一族的长辈们。   也就是说,此时与她神魂交流的‘空山’,也是一位辩机一族的前辈。   她欢喜无比,甚至鼻尖一酸,仿佛终于找到了久违的靠山。   “爷爷……”   姚守宁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对面所有的声音瞬时消失了。   她的神魂之中一片空静,心中不由有些慌乱:   “爷爷——”   莫非这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   亦或是她并没有与人真正的神识交流,而只是她无意中窥探到了陈太微的隐秘世界?   她想到这里,心中更是无助,又急喊了一声:   “空山爷爷——”   “我在,我在。”   好在这一次姚守宁再度点名道姓喊他之后,那‘空山’终于应声了。   姚守宁心中一松,接着眼泪一下喷涌而出:   “呜呜——”她先是呜咽了一声,接着又问:   “您是辩机一族的人吗?”   她这话一问出口,那神秘的尽头所有声音再度消失了。   但这一次并没有沉默太久,很快空山先生再度回话,不过这一次他的声音略有些激动:   “不错,我们都是辩机一族的人。”   “竟然来的是个新人。”有人的声音里充满了好奇。   “听着是个年纪很轻的姑娘,且对我们不太了解的样子……”   “可能是才觉醒了血脉之力的幼崽。”一道略有些冷淡的声音响起。   “要是才觉醒了力量的幼崽,无人领路,怎么会误打误撞进入这里?”接着有人提出疑问。   所有人都像是被姚守宁的出现惊动,大家议论纷纷。   姚守宁有些不知所措,根本插不上嘴。   “兴许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才使得小孩突然来到这里。”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还没找到大人的孩子!”   大家热情讨论,说到此处,突然有人道:   “先前空山是不是在寻找传人?”   “啊——对对对。”   “空山,她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个孩子?”   众人七嘴八舌,大量信息快速涌入姚守宁的脑海,令她脑袋一阵阵的胀疼。   “诸位,诸位,别急……给这孩子说话的时机……”   空山先生显然也早料到了这一点,连忙强忍激动,呼吁大家暂时安静。   所有人静了片刻,姚守宁的意识恍惚,好半晌才终于回过神。   她的力量不足以支撑她长久的神魂交流!   这个念头涌入她的脑海,她随即意识到自己的时间不够了。   当即她不再拖延,突然说道:   “爷爷,如果有人附身到了我朋友的身上,使他面容变成另一个人,这种情况是怎么回事?”   “神降!”   空山还来不及回话,那道先前略有些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道家修行之中,但如果打破虚空,修至阳神之境,那么便可以施展神降之术,以他人身体为躯体。”   “道家之中虽说人才备出,但要想修行至阳神境可不容易。”有人接了一句嘴,突然问:   “徐先生,您当年有个朋友,是不是修行到了阳神之境?”   “对。”那声音略显冷清之人显然就是‘徐先生’,他听到这话之后应了一声:   “此人乃天纵之才,修的是无情道,是道门魁首,与我颇有交情。”   几人说着说着,又聊了起来。   姚守宁虽说也好奇这徐先生提到的‘故人’是谁,但她神情恍惚,显然精力明显不够用了,顿时咬紧牙关,急急的问:   “那么这样的神降术,要如何破除呢?”   “神降之术十分简单——”徐先生应了一句,接着被空山先生打断:   “不简单!”   他连忙道:   “小姑娘,徐先生是得到了完整的传承,他的力量非你能比。”   他已经猜出姚守宁还没有觉醒完全的力量,虽说不知道她是如何神魂误入此处,后知后觉参与了众人‘聚会’,但他听得出来姚守宁此时有难。   “唯今之计,如果神降术的时间尚短,原本的人神魂未受损,你就以血做媒介,将原本的主人魂灵唤醒,再把力量‘借’他,把这施展神降术的人强行‘震’出去!”   不是自己的躯体,哪怕强大的神识降临别人的肉身,也只是暂‘借’身体一用。   要想真正占有这样的身躯,还得长久的占据、吞噬别人的意识。   但无论如何,占据主导地位的仍是本体,只要本体一清醒,那么主客异位,再借外力之助,必能将这阳神境的大能神魂震出去!   “好!”   姚守宁虽说听得似懂非懂,也不清楚如何‘借’力量给陆执,以及如何‘震’走陈太微。   可她却听清了空山先生所指的意思,是让自己拿血来唤醒世子。   她情急救人,说完这话之后便再也支撑不住,任凭意识抽离。 ###第二百九十二章 快救朕   识海的深处,空山先生的声音远远的传来:   “小姑娘……小姑娘……你在哪里,我来寻你……”   “78年吗?我们会在明年相见吗?”   “小姑娘……”   随着神识的断联开来,空山先生的声音几乎弱不可闻,化为悠长的余音,缠绕在姚守宁的脑海里。   “……你叫什么名字……”   “我到时来寻你……”   姚守宁心中慌乱,被他一问,下意识的就想要回答他的话:   “我是——”   她张了张嘴,不知为何,心中有股本能预感在提醒她有什么地方不对。   姚守宁下意识的咬住了舌尖,昏眩感褪去,她瞪大了眼,映入她瞳孔的,是‘陈太微’不知何时凑近的面庞。   ‘他’的脸与陆执若隐若现的脸庞相交叠,形成一种雾意朦胧的感觉,令人难以分辨清楚谁是谁。   而此时她意识回笼之后,才发现自己再难感应到先前那些说话的人的存在,显然自己与辩机一族的联系已经被全部切断了。   ‘陈太微’的脸距离她的鼻尖仅有一个拳头的距离,先前问她话的人,她分不清究竟是空山先生,还是‘陈太微’!   想到此处,姚守宁心中发寒,庆幸自己及时住嘴。   ‘陈太微’的面容急剧变幻,他的皮肤呈现一种淡淡的琥珀色光晕,下方像是蕴藏了另一张脸,与他的面容相互交替,好似两个幻影正激烈争执,抢夺着身体的所属权利。   他的手举在半空,颤个不停,指尖几乎碰到了姚守宁的脸颊,与想要拂开她脸上凌乱的头发,但冥冥之中另一股力量又在制止着他,令他无法得逞。   “世子!”   姚守宁见此情景,心中欢喜。   她想起了空山先生的提醒,又见陆执面容上的红光,顿时猜测应该是自己先前的血液滴到陆执面庞上时,将他的意识唤醒。   “我不知道该怎么借你力量……”少女心中默念着,同时举起手,以沾血的指尖碰向世子额心:   “可是我想要你醒来——”   她眼中带着水光,喊了一声:   “世子,还不快醒!”   那手指一碰到眉心处,便如烧得通红的烙铁丢入水里。   指尖处泛起红光,与陆执额心处的那点浮荡的血影相互交融、合并。   陈太微面容压制下,原本半闭着眼睛,面容模糊不清的陆执似是听到了她的呼喊,倏然睁开了眼睛!   她的手落了下来,与‘陈太微’举在自己脸颊一侧的手紧紧相握。   两人掌心相对,她身上的体温将世子体内的寒意驱散。   陆执眼瞳化为金色,突破陈太微力量的封锁,大量金芒闪现,陈太微的‘势’立去。   他面容变淡,世子的容貌重新浮现。   与此同时,陆执高大的身形像是拉满的弓弦,用力绷紧。   而他的身后,一道幻影在他睁眼的刹那,被强劲的‘弹’了出去!   他‘借’姚守宁的力量,将施展了神降术的陈太微震出了他的体内!   “唉——”   “唉——”   “唉——”   此起彼伏的闷哼声接二连三的响起,姚守宁甚至顾不得去注视刚苏醒过来的世子。   与她交扣的那双手掌已经回温,显然陈太微已经远离,世子暂时安全无虞。   他苏醒之后来不及去回忆先前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本能将姚守宁的手抓握得更紧。   两人听到叹息,同时转头,看到了在二人身后不远处站着的密密麻麻的‘陈太微’。   这里全是他的幻影,粗略一数,恐怕有数十个人,将整个通道堵得严严实实。   “辩机一族果然名不虚传。”   陈太微叹了口气,另外一个‘他’也像是与人对话般,听闻这声赞叹,竟点了点头,应承道:   “在未能得到传承的情况下,纯粹以血液的力量便能将我阳神击退。”   说到这里,另一个‘陈太微’捂住了胸口,微微皱眉,严肃的道:   “说到这里,我还吃了些亏。”   他话音一落,所有‘陈太微’都捂住了胸口,露出犹有余悸之色。   “……”   如果不是此时气氛诡异,两人还未死里逃生,姚守宁都要觉得陈太微简直就是个精神分裂的疯子。   “接下来,我可要认真了哦。”   其中一个‘陈太微’说道,接着一甩扶尘,单手结印。   夜色之下,仅有一丝微弱至极的光亮从身后裂开的石墙缝隙里传进来,照在他的面庞上。   他此时面带微笑,但他的脸色在这灯光之下呈现出一种金属般的冰冷光泽,阴冷且又危险。   姚守宁握紧了世子的手,身上鸡皮疙瘩冒了起来。   世子好不容易逃过一劫才将苏醒,却又面临新的危机。   而另一边的皇宫大殿之中,朱姮蕊却还在按着神启帝打。   “朱——朱姮蕊!你大胆!”   皇帝口鼻流血,身上又痛又怒,一股怨毒从他眼中涌出,他嘶声厉喝:   “朕乃朱氏子孙,乃真命天子,有真龙守护——”   他一喊完,身上紫气环绕,一股龙吟再度响起。   但长公主偌大拳头一握,身上所修行的《紫阳秘术》调动,也同样有紫气相护,且那紫光相较于神启帝,要更加浓郁。   神启帝身后钻出一条龙头,那龙影映在殿中,张嘴昂头,欲往长公主头顶咬下。   而长公主也不遑多让。   龙影现身的刹那,朱姮蕊的身后则是有一个手持长枪的战神之影挺身而出,那战神同样疾速增大,须臾之间便头顶内殿云顶,持握在掌中的长枪抵住了那出现的真龙之影的喉头,令那真龙不敢妄动。   柳并舟见此情景,不住摇头。   朝代即将崩塌,已经存在七百年的庞大王朝已经腐朽。   守护王朝的龙气如此稀薄,一个堂堂帝王的护身真龙,此时竟被长公主的战神之影扼制住。   到了这样的地步,神启帝竟然仍不肯认错。   长公主此时内心的愤怒感染到了她所属的战神,旺盛的战意加持之下,她越是愤怒,那战神之影的身上竟燃起黑色的焰影。   若是以往他任性胡来,朱姮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了。   毕竟神启帝已经五十多了,他天天修道炼丹,说不准哪天丹毒一发,眼一翻腿一蹬就极乐归西了。   等他一死,皇子上位,大庆说不定还有生机。   ——想到这些,长公主就觉得许多事情不是不能忍的。   可今晚情况不同。   陆执那边可能出了事,姚守宁又与他同行,两个孩子遇到了危险,连周荣英都镇不住,偏偏这样的情况下神启帝还要如何胡乱作为,长公主哪里还能控制得住。   “我倒要看看,你的真龙,能不能挡住我!”   她双眉一立,怒眼圆睁,脸上露出杀机——   拳头化为残影,往神启帝的心口击落。   皇帝的胸口浮出紫光,但这防御在公主的铁拳下寸寸崩裂。   拳头一落在他胸口正中,力量长驱直入,扫荡内脏,肋骨传来‘喀喀’的断裂声,神启帝鲜血狂喷。   这一拳的威力远胜先前的巴掌打脸,不止是皇帝受创,连那护皇的龙影都受到了影响,发出哀鸣。   ……   长公主正在暴捶神启帝的过程中,柳并舟装聋作哑,而陈太微不知为何也并未尽全力去阻止。   镇魔司的人被陆无计拦住,无计可施。   就在这时,地底突然传来‘嗡鸣’。   大殿震了一下,宫中梁柱传来颤音。   “……”   除了被打得眼冒金星的神启帝外,所有人静了一静。   “嘶——嘶——国师,救朕!”   神启帝胸口剧痛,喘气间都带着血腥气,向陈太微伸出了一只手臂。   那冷漠的国师一脸悲悯,却双手抱持着扶尘,远远站在一角望着这打闹的姐弟二人。   与他以往给神启的感觉一样:高冷且又不近人情,仿佛位于红尘之外,与这人世格格不入的样子。   “国师!救朕!”   神启帝心中暴跳如雷,总觉得自己会死于长公主铁拳之下。   自神启七年,他与陈太微相识之后,自己对他礼遇有加,尊为国师,处处尊敬,如今自己有难,他却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陈太微!!!”   皇帝暴怒,又喊了一声。   他喊话时,眼中露出凶光,下意识的伸手摸到了胸口,探入了衣襟之内,碰到了某样藏在他身上的东西。   指尖摩挲到那物之上,原本神情淡然的陈太微终于有了反应。   ……   “天地无极,太虚借法,以吾之名,打开地门!”   地道之中,陈太微一手托扶尘,一手画符。   他指尖处似是自带灵力,符光所至,便烙下血红的印记。   随着他咒语声响,地底颤动更加激烈,突然裂开一道缝隙,接着黑气翻滚,缝隙之上凭空出现了两扇奇大无比的门。   那门内阴风阵阵,此时‘吱嘎’的沉重声响中,正缓缓打开。   ‘嗖嗖嗖——’   一股强大的吸力从那半掩的门缝中传来,地宫之中飞沙走石尽数被吸入门内。   姚守宁与陆执的身形也站立不稳,踉跄着险些被那强大的吸力吸入门中。   二人大惊失色。   虽说不知道门中究竟会通往何方,但姚守宁却意识到不妙,紧紧的抱住了世子的胳膊。   陆执运气想要稳住身体,但他的这一点力量,在这股强大的吸力面前却似是不堪一击。   那门未全开,便能‘拉’着他与姚守宁疾速往门靠近。   “世子——”   姚守宁惊呼了一声,陆执心中诅咒连连,死死抱住了她的身体。   二人脚步在地面磨蹭发出粗砺刺耳的声响,陈太微含笑画符,目光冰冷的注视着这一幕。   门越打越开,两人被越‘拉’越近。   正当姚守宁要顶不住,准备打破时空,带着世子逃离之时,却发现她的力量像是被某种无形的桎梏所禁制住!   她惊慌抬头,却见到正在画符的陈太微也在抬头看她,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仿佛对她的慌乱早就了然于胸!   符光笼罩之下,姚守宁的力量全部消失,黑雾翻涌之下,她的时空逆流的能量消失了!   正值生死存亡之际,姚守宁大惊失,就在这时,她的耳朵中突然捕捉到了一道声音。   有人正声嘶力竭的在喊:   “国师!救朕!”   那喊音一响,似是有一股诡异的魔力,将原本正在画符的陈太微动作打断。   他那张原本淡然悠闲的面容怔了一下,显然他也听到了这道喊声。   “陈太微!”   那急喘声再度响起,这无形的音浪化为波纹,冲击着陈太微召唤出来的法院。   只见暗光之中,那大门微微荡了荡,吸力一滞,两扇黑色的门受到冲击,陈太微的身影晃了晃,每一个分身的左右两侧出现了重影。   他画符的动作一停,偏了下头,轻轻闭了下眼睛,脸色阴郁。   他好像感应到了什么,面上罕见的露出不愉快的神情,好似遇到了什么恶心的事。   “哼!”   他轻哼了一声:   “真是一个废物啊——”   这叹息声未落,那地底迷宫之中那数十个陈太微之影接连消失。   颤抖的地宫瞬间静止,浮在半空未成的红色符影因失去了道家力量的注入,而逐渐消失。   那被他召唤出来的恐怖黑色巨门没有了剩余力量的加持,吸力一消,光芒暗淡了下去。   而世子与姚守宁二人搂抱成团,‘砰’的撞上那扇虚空之门。   姚守宁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在撞上门的刹那,正准备不顾一切施展秘法的时候——那门化为黑雾消失。   她与陆执两人摔入土堆之中,重重落地!   ——所有的动静在这一刻都作云烟散。   姚守宁恨不能化为鸵鸟,将头埋在地上,不敢去看周围的情景。   世子在她身下垫底,此时最先发现了异样。   他甩了甩脑袋,思维逐渐清醒,往四周一望,发现已经没有了陈太微的踪迹。   少女柔软的身体正趴在他怀中,一动不动的。   陆执吃了一惊,下意识的伸手去探她鼻息。   “守宁、守宁——”   他一连唤了两声,声音有些紧张。   姚守宁喘了一大口气,世子察觉到她的呼吸,不由大大松了口气。   “世子,你醒了吗?”   “我醒——”   他点头应承,接着就感觉有一双手一把圈住了自己的腰,姚守宁的脸贴到了他胸前:   “呜——世子,还好你没事,不然我怎么和公主交待?”   她此时才知道后怕,隐忍多时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抱着陆执泣不成声。   “他,他呢?”   周围已经没有了陈太微的气息,她哭了两声,坐了起来,往四周一看,果然不见了陈太微的身影。   两人先前明明不是他的对手,被他追杀得屁滚尿流,眼见即将困住二人的时候,怎么他就突然离开了?   “已经走了!”   陆执听到她语气颤抖,哭声压抑,身体抖得十分厉害,知道她此时心中必定已经是害怕至极。   他心中酸涩难忍,不知为何,就看不得她这会儿难过、恐惧的样子。   世子还没明白过来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情绪,但他下意识的跟着翻身坐起:   “……算他走得快,不然我会打得他满地找牙,让他知道惹了我们是什么后果!”   ‘噗!’   姚守宁还在哭,但听到他这话又没绷住,一下笑出了鼻涕泡。   世子听到这声响,故意露出嫌弃的神情:   “咦——”   但同时举起了手,动作温柔的替她将脸上的涕泪抹去:   “有什么好哭的,我早就说了,跟我一路,我会保护你,绝不让你出事的。” ###第二百九十三章 三条路   姚守宁被陆执逗得一笑,心里的后怕顿时消减了许多。   她坐直起身,手下是凹凸不平的泥土,陈太微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怎么突然离开了?”   姚守宁抹了把脸,问了一声。   “可能是终于知道怕了!”陆执皱眉沉思片刻,一本正经的说道:   “毕竟我有天纵之姿,这妖道以神降术害我都不能成,最后反被我震出体内,可见他知道不是我的对手。”   “……”   姚守宁的眼泪还没有干,半挂在眼睫上,听闻这话转开了头不看他,心中暗忖:如果长公主在此处,听到他这句话,肯定会给他一巴掌,让他别疯。   她忽视陆执自吹自擂,极力回想,倒终于想起一个事了:   “他召出了两扇门,我在那个时候,好像听到了有人在喊他名字。”   “……哼!”陆执见她不理自己,一时有些尴尬,轻‘哼’了一声,接着又听她说起正事,便也顾不得再去玩闹,转而说道:   “有人喊过他吗?”   他皱了下眉头,想了想,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听到这呼声。   当时他意识初醒,将陈太微挤出体内,随即发现这妖道召唤出了‘地门’,于是他惊慌失措之下只想抓住姚守宁,避免二人被这诡异的门吸入。   细想之下,他只顾着稳住身形,确实没有听到其他的声音。   有可能是他心神专注,忽视了外界的响动——但也有可能是这声音其他人听不到,只有姚守宁及突然失踪的陈太微听到了。   “对。”   姚守宁十分笃定,点了点头:   “有人喊他,”她仔细回想,模仿着那人说话声道:   “喊话的人说的是,‘国师,救朕!’”她轻咳了两声,又补充了一句:   “后面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之后陈太微术法被打断,无奈撤走。   “是我舅舅。”   陆执一听这话,就知道唤人的是谁了。   姚守宁仰头与他对望,两人目光在黑暗中相碰,她突然想起在庭院中时,听到陈太微所说的话:   “皇帝与朱姮蕊打起来了……”   “对!是皇上。”   姚守宁连忙点头:“皇上和你娘打起来了,所以他唤了皇后前来劝架,而自己趁乱溜走,来追杀我们。”   今夜宫中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使得皇上与长公主起了冲突。   长公主夫妇应该是想要借乱牵引住陈太微注意力,哪知此人却将计就计,以皇帝反将这对夫妻及柳并舟牵制住。   但从最后姚守宁听到的声音看来,陈太微的算盘落空。   皇后顾氏并没有成功劝架,反倒皇帝在关键时刻将他唤走。   “此人来历诡异,道法不凡。”   说到正经事了,陆执的神情便严肃了许多:   “能施展‘神降’术,其修为已经十分厉害,照理来说,皇帝的命令也未必能让他言听计从。”   “除非——”姚守宁心念一动,往世子看去,两人此时心有灵犀,都想到了一处:   “除非他有把柄在皇上手中!”   “除非皇帝知道他什么秘密!”   二人同时开口,说完这话,沉默了片刻,都觉得恐怕是摸到了某些真相。   世人皆道神启帝受陈太微蛊惑,不理朝政专修道术,是因为皇帝行事糊涂。   而今夜之事看来,皇帝与这道士之间的关系恐怕未必如明面上那般,兴许其中还有什么隐秘。   这道士太可怕了!   如果皇帝有他把柄在手,那就再好不过。   “我回头问我爹娘,让他们查探清楚。”   世子想到这里,已经不愿在此地停留。   今夜探齐王墓之行,目的已经算是圆满完成。   排除了这齐王与‘河神’之间的瓜葛,虽说今夜惊魂至极,但引出了陈太微,且正如姚守宁所预料的那样最终有惊无险,也算不虚此行了。   他爬起身来,将手伸到姚守宁的面前:   “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两人猜测陈太微被神启帝急召而走,可毕竟这只是猜测,陆执也担忧此人去而复返,到时再将二人截住。   今夜的种种对他来说算是一场恶战,但陈太微始终如同猫戏老鼠,世子越想越憋屈。   他先前在姚守宁面前故意说得满不在乎,实则已经打定主意回去之后要更加勤奋苦修。   姚守宁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的伸出一只手,搭到了陆执掌心上。   他伸手一握——   “哎呀!”   少女发出一声痛呼。   两人掌心交握处有湿濡感传来,接着陆执敏锐的闻到了血腥味儿。   “……怎么还在流血?”   世子语气有些惊慌,下意识的将手一松。   只是不等姚守宁将手缩回,他又连忙将她手腕握住,自己弯腰凑脸去看,见到她掌心处一片血肉模糊,一条不算小的伤口横穿了她手心,流出的血液将她指缝都染红了。   陆执顿时想起先前在齐王墓地遇到蓝蝶时,她以血为术,逼退了那些受术法驱使的钱币。   但自那之后,两人离开墓地,后又受陈太微追杀,照理来说那血应该已经止住。   不对!陆执突然想到自己中了陈太微的神降之术后离奇苏醒之事。   神降术后,他的意识陷入沉睡之中。   在此期间,陈太微做了什么,姚守宁又如何在他身体被占的情况下逃出陈太微的掌控他全然不清楚。   甚至他苏醒之后,先前还以为是凭自己力量苏醒的,但世子再一细想:陈太微既然能无视他天运之气而悄无声息的将他身体占领,那他又如何能将此人驱走?   “你以血将他赶走的?”陆执心中一紧,圈握住姚守宁的手腕,声音干涩的问。   “……”姚守宁迟疑了一下,纠结了片刻要不要保全世子自尊心,承认是他自己驱赶的陈太微。   但黑暗中,世子的眼睛极亮,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神情认真,显然想要得到真实的答案,而非哄小孩似的回答。   “嗯。”她轻轻的点头。   世子心中大痛,刹时觉得掌中的那只伤手重逾千斤,令他有些抓握不住。   “你……”   “你被神降术附体之后,他想来抓我,我情急之下,就拿手点你的脸。”   她将来龙去脉简约的说了一下,提到之后的事,她语气也没停留:   “后来我不知为何,竟似是以你的身体为媒介……进入了一个幻象之中,联系到了辩机一族的前辈,他们教我把力量借你,最后才合力将‘他’逼走。”   姚守宁本能的觉得自己当时以意识与辩机一族其他人用神识交流之事,应该是属于辩机一族特有的机密。   可她答应过世子,有事绝不瞒他,更何况他为了自己数次经历险境,还受了多次伤,因此她提起这事儿时,便毫不犹豫说了。   她很信任他。   陆执握着她的手腕,感应到了这一点。   他心中酸甜饱胀,既觉得欢喜甜蜜,却又隐隐有丝苦涩:姚守宁对他的信任令他开心,可是他无能,曾大言不惭的说要保护她,最终却靠她才能保护自己脱险。   世子的牙关紧咬,生平第一次备受挫折。   这种感觉来得迅猛,哪怕当日得知自己中了妖蛊,数次丢人现眼后都没有这样令他失落过。   他想起自己先前在她面前自吹自擂,虽说大部分原因是为了哄她不哭,但现在得知真相之后再想这事儿,陆执便一下沉默。   他不说话了,只是那指腹一下又一下的轻揉她的手腕肌肤,好似既内疚又难过。   “别在意。”   姚守宁奇异的猜出他心中念头,想要将伤手缩回,但他一下圈紧不允,她只好以另一只手去拍他膝头:   “反正都已经伤了,就是流些血,我也没觉得有哪里不舒服……”   话音未落,一阵疲惫之感涌了上来,她小小的打了个呵欠,觉得有些头疼。   “不会了。”   世子抿了抿唇,声音有些凝重。   这一刻的他好像有了少许的变化,姚守宁也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儿,只听陆执如发誓一般道:   “下次我绝不会再这样无助,让你伤害自己来帮我!”   他知道此时心痛、失落都是无用的,与其让后悔、自责将自己包围,不如化悲愤为动力,好好修行,提升力量,将来再遇上陈太微时,不要再像今夜一般只能憋屈逃蹿,连保护身边人都做不到了!   “嗯嗯!”   姚守宁点了点头。   陆执小心翼翼避开她伤口,将她拉了起来,转头看向那石缝:   “我打破此地的石墙,从这里我们进入皇宫与我爹娘,你外祖父汇合。”   “好……”姚守宁初时下意识的点头,接着又想起了什么,连忙摇头:   “不行!”   皇宫是陈太微的大本营,虽说此时进入皇宫之后,与大人们汇合对二人来说更有安全感,可姚守宁却想起先前在庭园之中,听到陈太微自言自语说过:‘若我能激出她的力量……找到秘道……出现在皇宫……若我不横加插手……到时……会护着他们,利用皇帝,将这两人送出宫去。’   此时想来,这话语之中显然早预示了二人会利用这条通道进入皇宫。   “我觉得,这一条通道,是‘他’故意引我们来此的。”   姚守宁跟世子说道:   “当时看似我们逃命,你随意开路,可细想之下,这个人好似有力量将其他的路封堵,故意将我们驱往此处。”   好像陈太微也在让他们按照这条逃生之路走,一切都在依照他的计划进行中。   姚守宁不想如他所愿,哪怕最终进入皇宫后会与大人们会合,到时更加安全,可姚守宁也觉得有些别扭。   冥冥之中,她有种直觉:唯有打破了陈太微的‘预言’,才算真正打破他的掌控,使事情不再由他来主导。   陆执也觉得陈太微是有目的将二人驱赶至此处,对姚守宁的话自然是点头,可他皱眉道:   “如果不能从此地离去,那我们莫非原路返回?”   原本的后路不要说已经被陈太微封阻,就算他没有施以术法,此时地宫塌陷,后又被陈太微追杀,陆执胡乱以剑气开路,早不知是回去的路是哪个方向了。   “我总觉得,可能还有第三条路。”   姚守宁想了想,有些犹豫的道。   她其实对自己这话也没把握。   可她有预感今晚两人的危机已过,绝不会死在此处。   既然不会死,她便生出了想再探寻其他出路的心,一个偶然的念头涌入她的脑海:   “说不定,我们会有其他收获……”   她今夜与辩机一族的前辈们神识交流之后,仿佛力量又增强了许多。   对于未来的感应好像较以前更加清晰了,同时对于力量的把控也有所顿悟。   辩机一族的话,自然不能以等闲视之。   陆执听她一说完,几乎毫不犹豫的点头:   “好,我们再寻其他出路。”   两人牵着手起身,没有再看一眼那被劈出裂缝的石壁,而是顺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黑暗之中二人手心相握,不知在地底迷宫之中走了多久。   越走四周便越安静,也不能看到光明,身边的人是唯一的温热源,从彼此的呼吸声、走动间衣物摩挲声,才能让人意识到自己并非是在独自行走于这仿佛并没有尽头的黑色通道之中。   姚守宁虽说提议再寻另一条出路,可她毕竟还年少,只是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少女罢了。   黑暗而幽深的墓地隧道对她来说仍是令她紧张害怕的,尤其此地先前出现过陈太微这样一个危险人物。   但幸亏有陆执毫不犹豫伴随她左右,她又将陆执的手抓得更紧,世子随即呼吸声变了,‘悉索’的声响中,姚守宁察觉他似是转过了头,问:   “怎么了?”   她心中觉得更加熨帖,那丝若隐似无的恐惧被他的警惕及无微不至的关注抚平,她摇了摇头:   “没事。”   陆执将她手扣得更紧,似是察觉她心中所想,又补了一句:   “别害怕。”   两人不知走了多久,所经历过的地道时而有坍塌的泥沙堵路,时而又像是他以剑气开劈而出的不规则通道。   这条路仿佛极其漫长,没有尽头。   但陆执十分沉得住气,反正就随意乱走乱转,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周围的空气逐渐浑浊,姚守宁觉得头晕脑涨,有些支撑不住时,耳中终于听到有细细的声音:   “静清真人,您……这碗药……时辰不早了……”   “谁?”   那声音十分轻细,若隐似无,好像从远处传来,借由辩机一族的力量,才被姚守宁所捕获。   一路行来时都十分安静,姚守宁冷不妨听到这说话声时,眼睛一下便亮起来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老妇人   在这狭窄、阴寒的地下迷宫深处,除了二人之外再没有其他人存在了。   此时姚守宁显然是‘听’到了声响,这对于陆执来说,可不算什么好消息。   陈太微留下的阴影太深,他几乎是在听到姚守宁喊话的刹那,便身体紧绷,下意识的伸手按到了腰侧。   不过陆执的手摸过去时,却扑了个空。   他随身的佩剑早在被陈太微神降术附身时已经丢失,先前两人离开的时候也颇仓促,便忘了去寻找,此时前进、后退都找不到方向,又哪里还能寻得到呢?   陆执伸开双臂,将姚守宁护在了身后。   就在这时,姚守宁又听到有一道声音在咳:“咳咳……喝了也无用……”   这一次她聚精会神,听得清楚了许多。   说话的人声似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有些苍老嘶哑,带着几分淡然之色。   “怎么会无用呢?”说话的人声音也逐渐清晰了,相比起那妇人的满不在乎,她似是急了许多,苦口婆心的劝:   “您病了多时,若不喝药,又怎么会好呢?”   “……我已生无可恋……活着还有什么用?”声音嘶哑的妇人仿佛有些倔强,喘息着说了几句话,有些字姚守宁听得不大清楚,只知这妇人似是有些生无可恋。   “怎么无用?”那劝话的人闻言顿时急了,连忙道:   “仍有许多人在意您的!”   “有谁会在意我?”那妇人苦笑了两声,反问了一句。   “我只是一个被……的人,孤守庵堂,先帝怜我……才留我一命……早该死了……”   “咳咳咳……”   妇人咳嗽声中,陆执见姚守宁半晌没动,他想起陈太微的‘神降术’,心中一惊,将掌中那团软绵绵的小手一握:   “守宁——”   “嘘——”   姚守宁发出轻声,示意世子先暂时不要动。   陆执不明就里,但见她如此,却仍按捺下心里的不安,将她护住,警惕感应四周。   “先帝当年就是知您苦衷,怜您不易,才特地令人修置庵堂,让您居住,远离王府糟污……”   世子不再出声,姚守宁将所有的意识全放在寻找那‘声音’来源处。   黑暗之中,她的神识慢慢的被放大,可以清晰的捕捉每一缕细微的声响。   有陆执的立身之处,以及藏匿于他身体中的妖蛊。   还有地底泥泞中藏匿的蛇虫鼠蚁,以及那声音的来源处……她都一一感应到了。   她顺着那声音的方向而去,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座宽敞清幽的庵堂。   里面十分简洁,正中供奉了一尊观音象,案前点着还未熄灭的香火。   厢房的左侧,则是点了火光,她顺着这光影‘进入’,便将屋内情景尽收入‘眼中’。   屋里摆设颇为朴素,仅有一箱、一柜,摆了一张床榻,挂了青色的蚊帐。   一位妇人此时正脱了鞋,半蜷缩在床榻之上,头靠瓷枕,正微微喘息着。   她看上去已经七八十岁的年纪,戴了一个黑色抹额,满头长发都已经雪白了,满脸病容。   但就算如此,她仍将自己收拾得十分齐整,屋里东西虽说简单,却也各归各处,毫不见凌乱与邋遢。   窗口半开,窗前的桌案上摆了一个青花瓷瓶,里面插了数枝梅花,冲淡了满室的药苦之味,为这房间增添几许幽香,也带了几分鲜活色泽。   而在床尾处,一个年约六旬的婆子正端了一个碗,碗里装了药,正苦口婆心的劝她喝。   这一幕实在太真实了,远非以前模糊不清的‘幻象’能比的。   姚守宁甚至可以清晰的看到那床上老妇人的颤动的眼睫,及服贴的发丝,也可以看到床畔端药的老太太手中汤药微微的荡漾,热气蒸腾而起,飘散于空中。   无论是眼前看到的,还是鼻端闻到的,都真实得让她有种自己身临其境之感,而非虚幻的‘幻影’。   如果不是屋内两人好似全然没有察觉到姚守宁的到来,她可能以为自己真的已经穿破了地下迷宫,出现在这神秘的庵堂之中。   “王妃……”端药的妇人唤了一声,那半躺在床上的老妇人便举起手来,将她未了的话止住。   “不要这样叫我。”那妇人淡然的笑道:   “我早已经离开王府,如今不是什么王妃,只是一无名庵堂中,戴发修行的老尼罢了。”   她眉目淡然,不止是不将生死放在心里,仿佛对于这人世也不见什么喜怒哀乐:   “当年先帝赐我道号静清,我就是静清,不是什么王妃了。”   那妇人面露哀恸,接着沉默。   姚守宁心中大觉怪异,不知自己怎么在地底迷宫之中走着,却会突然行至此处,并且遇到什么出家为尼的‘王妃’。   她还欲再听下去,但此时神识后继无力,似是即将消耗殆尽。   眼前所有的一切化为泡沫幻影,她的意识像是附于一条弦丝上的虫子,有人拨动那丝弦,一下便将她弹飞出去了。   姚守宁晕头转向之间,身体软软下倒,被一直关注着她的陆执察觉,伸手一揽,把她抱于怀中。   “守宁,守宁——”   她这一倒,可将世子吓得不轻。   陆执唤了她两声,她伸出冰凉的手将陆执的胳膊搭住,忙道:   “世子,世子往这边走……”   姚守宁气息微弱,但她先前的所见所闻,却并非白白消耗大量神识去窥探的。   在她神魂出窍的过程中,她已经大概摸清那庵堂及‘静清真人’所在的方位了。   世子听不到‘静清真人’的对话,但从姚守宁的表现,他猜测她应该是找到了出路。   陆执心中虽然有些疑惑,但仍是并没有多问,而是点了点头,有些担忧的问:   “你还能不能走?算了,我背你走。”   说完,他在姚守宁面前蹲了下来。   她原本想要摇头,但陆执却反折回手,挥了两下,无声的催促她快些。   姚守宁今夜接连消耗力量,此时头疼欲裂,若是再逞强,恐怕只是拖累他的脚步。   想到这里,她并没有再犹豫,倒向了他后背,被他一把接住。   这些日子以来两人已经很是熟悉,多次遇险之后,姚守宁对他早不设防,此时靠在他后背处,感觉自己身体被他轻轻托起,不由将头靠了过去,手在他肩头处摸了摸。   掌心下,陆执的肌肉一紧,姚守宁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可能碰到了他的伤口。   那是在齐王墓地中时,被道术所化的蓝蝶所伤的。   她想要说话,但最终并没有开口,只是转头过去,轻轻吹了几口气,将陆执的肩膀扶住。   姚守宁的动作陆执自然感应到了,伤口处既痛且又夹杂着被轻风吹拂的酥痒,他心里有股情绪在翻腾发酵,却又被他强行抑制住。   后背上的少女乖巧的依偎着他,久久没有说话,他忍耐不住,问了一声:   “怎么了?”   姚守宁眨了眨泛着水光的眼睛,摇了摇头,故作轻松道:   “我重不重?”   “不重。”世子应了一声,特意强调:   “我又没受什么伤,背你还背不动吗?”说完,又道:   “再者说了,我有力气自然背你,如果我真受了重伤,难道你不背我吗?”   他说这话底气十足,哪知话音一说出口——   姚守宁:“……”   她根本背不动。   “……”陆执没想到自己这话一说完,竟换来姚守宁沉默。   “好你个姚二!”   他故意托着姚守宁的腿,作势要抛:   “你背不背!背不背我!”   “啊!”   姚守宁发出小声尖叫,连忙将他抓住,嘴里接连承诺:   “要背的,要背的,世子别丢我——”   他眼角含笑,将她牢牢接住,才刚得意的‘哼’了一声,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头:   “你怎么叫我世子……”   陆执听她唤过罗子文等人,张口闭口都是‘罗大哥’,甚至连温家那小子她也口口声声称‘温大哥’。   而她独独唤自己就口称‘世子’,以前陆执没觉得不对,此时听她一声声的唤,心里却隐隐有些计较了。   正欲再跟她好好扯清楚,姚守宁耳里却听到了那妇人劝导声:   “真人,您就将这碗药喝了吧。”   声音近在咫尺,那静清真的庵堂就在离二人不远处。   她眼睛一亮,顾不得再跟陆执打闹,连忙拍他手臂:   “世子,世子,在上头!”   两人所走的地方是一条狭窄至极的通道,四面全是堆积的泥土,难走极了。   陆执又高,头顶便是塌陷的土壁顶,他还得压低了头前行。   黑暗中二人早丢了东西,没有火光引路,根本分不清这是赵家人当初所挖出来的地下迷宫,亦或是二人先前逃命时,陆执以剑气劈出的路。   听到姚守宁的话,世子下意识的仰头往上看:   “上面?”   “嗯,就是在这上头。”   姚守宁直觉庵堂就在二人的上方,她听到世子问话,便连连点头。   陆执招呼了一声:   “你将我抓紧了。”   他话音一落,感觉到姚守宁顺从将他脖子抱住,这才腾出一只手往上摸。   掌心所触及之处,是冰冷的泥土。   但他对姚守宁信任至极,便以手为爪,一顿乱挖。   泥土飞溅中,大块大块泥沙被他抓落下来,约十数下后,陆执的指腹便摸到冰凉的石板了。   这石板与夹在泥土中的岩石又不一样,要光滑平整许多,仿佛是有人特意打磨成一块的。   陆执心中一喜,试着运气一推,那石板一下移开,夜风‘哗’的自上而下灌入。   寒意吹散了洞穴内的沉闷,令得二人面露惊喜之色。   灯光随之照入洞口,外头安静详和,陆执怔忡了好半晌,才有些兴奋道:   “我们真的找到了第三条路!”   “嗯!”   姚守宁紧绷的心弦一松,那笼罩在她心中的阴霾,随着此时石板被推开,也一并散去了。   “你快上去。”   她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   “我听到上面有两位阿媪,其中一位名叫静清真人,我总觉得,我们今夜这一行,能从她们口中得到某些线索。”   此时绝境逢生,打破了陈太微的预言,且又另遇两位媪妪,姚守宁总觉得今晚否极泰来,说不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这个念头一起,令她大感振奋,就连头疼都缓解了许多。   而陆执本来应该带着她爬上地道,但听闻她的话,却一下愣住:   “静清真人?”   “对!”   姚守宁十分肯定的点头。   今夜她辩机一族的力量再度得到突破,对于先前‘看到、听到’的一幕已经远胜以前的预知许多。   她曾清晰的听到其中一位端药的老妪称呼躺床的那位白发老太为‘静清真人’,而那老妇人也如此自称过,绝不会错。   “那位‘静清真人’说,她的这个称号,是当年先皇所赐的……”   姚守宁话没说完,又想起这老妇人所说的另一个事,正欲再补充时,陆执突然开口:   “‘静清真人’确实是先帝赐名。”   他的语气有些古怪,姚守宁此时才听了出来,闻言愣了一愣:   “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陆执摇了摇头,但接着又说道:   “虽然不认识,但听过她的名字。”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   “她的另一个身份比‘静清真人’的名头要响亮得多。”   他没有卖关子,说完之后,不等姚守宁发问,便主动的道出这‘静清真人’的来历:   “她就是当年简王的王妃,出身河中孙氏,当年叫孙逸文,而婚后与简王交恶,险些丢了性命,最后由先帝出面,使其离家苦修,赐名‘静清’。”   陆执这样一说,姚守宁恍然大悟:   “原来是她啊!”   她想起之前去将军府时,好奇从长公主处打听简王消息时,听到了简王妃当年的‘壮举’,却没料到这样的一位‘传奇人物’,竟会在今夜以这样的方式碰上了。   “听说她将简王的命根子……”   姚守宁话没说完,随即意识到不对劲儿,死死的伸手将自己的嘴巴捂住。   “……”   陆执开始还有些苦恼自己要怎么跟她讲这位简王妃当年所做的事,毕竟简王当年因为贪色变相被王妃阉割一事算是丑闻,姚守宁又是闺阁少女,对这些事恐怕不会清楚。   哪知他还在头疼,姚守宁早就已经知道这桩陈年旧事了。   他开始猜测是姚家人告诉她的,随即又反应过来不对头。   姚家人的来历,早在当日西城案件之后他就调查清楚了,神启十七年姚翝才接到入京的调令。   简王的事属于皇室丑闻,有镇魔司的人在,神都知道这桩事的达官贵人应该不会多说。   私下讨论的,姚家恐怕是接触不到的。   这件事情柳氏都未必清楚,姚守宁又是怎么知道的?   陆执的心中很快浮出一个怀疑的目标,那就是他娘——长公主朱姮蕊! ###第二百九十五章 预知事   朱姮蕊性情大大咧咧,她若厌恶一个人,那是连正眼都不愿瞧人一眼的。   但如果她喜欢一个人,那么说起话来便嘴上全无把门了!   姚守宁觉醒了辩机一族的力量,在此之前听妖狐王胡言乱语,说过‘她与简王前世姻缘’。   而姚守宁好奇心甚重,说不准什么时候与朱姮蕊私下打听过。   自己母亲对她又不藏私,便一股脑将简王当年的‘风光’之事告知她也是有极大可能的。   最重要的,陆执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剪掉命根子’这种说法听起来太像朱姮蕊的口吻……   他一番连猜带想,把真相摸了个透。   想到这里,世子心生警惕,连忙提醒姚守宁:   “你以后要离我娘远一点。”   他说完这话,姚守宁有些疑惑不解: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   姚守宁性格天真活泼,又很是可爱,而他娘凶残跋扈,两人凑到一起,说不准什么时候朱姮蕊就将人带坏了。   他脑海里想到姚守宁穿着武士服,手提长枪的凶恶模样,不由一个激灵,下意识的道:   “怕她把你……”   世子一时不察,险些被她套出真心话,幸亏及时醒悟住嘴,道:   “我娘脾气性格可不好相处,而且她自小就喜欢舞刀弄枪,一言不合就打人。”   “我觉得不像……”   姚守宁有些怀疑的盯着陆执后脑勺,觉得他是说假话骗自己的。   “真的!”陆执提高了音量,胡说八道:   “她现在对你亲近,是拿你当自己人了,可我娘是怎么对自己人的,你知道吗?”   姚守宁觉得他疯了,闻言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   世子又道:   “她喜欢打人,你看当日我中邪的时候,我娘怎么打我的?”   “……”   “不止我被打,我爹也被打。”他再曝猛料。   “……”   姚守宁的脑海浮现出陆将军高大壮实的身材,她实在很难想像满脸严肃的陆无计被长公主打的样子……   “你离她远点,下次不要这么傻呼呼的。”他说完,伸手扒着那地洞边沿,两脚用力一蹬,背着姚守宁腾空跳出地底迷宫:   “不过也不要担忧,如果我娘凶恶,你就赶紧找我,我会帮你的嘛……”   二人说话之间,已经脱身而出。   寒风吹刮而来,将两人在地底迷宫之中沾染到的浊气一吹而散,令得两人头脑瞬间都要清晰许多。   姚守宁大口呼吸,直到此时,才终于有了死里逃生的感觉。   陆执以脚去踢移那石板,将地道勉强盖上之后,就听到远处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有个老妇人警惕的在喊:   “什么人?”   说话的功夫间,远处房门‘吱嘎’一声打开,陆执背着姚守宁抬头,就见一个年迈的老妇此时正警惕的抓着门板,神情不善的盯着闯入的两人看。   陆执并没有回话,而是转头看了看四周。   这是一间院子,地方并不是很大,看上去已经有些破败了。   屋角种了数丛竹子,靠着围墙的地方种了大树,寒冬腊月,那树叶枯落,看上去有些萧索的感觉。   树下摆了一张石桌石椅,但生了青苔,显然许久没有人坐过。   而远处是一排厢房,外头挂了绳子,晾了些衣物、菜干等,与寻常屋舍没有什么分别。   院中打扫得尚算干净,可却死气沉沉的,不像是一个皇室王妃居住之所。   从简王这老东西骚扰过姚守宁后,陆执就调查过简王生平,也知道他的那位多年前就已经消声匿迹的王妃在当年重创了简王之后,在先帝的安排下在位于内城皇宫的南面寻了一处房舍布置为庵堂苦修,但却没想到这位王妃的庵堂会这样的苦。   他其实知道这件事后,也曾考虑过拜访这位还在世的简王妃,想从她口里找出简王弱点,将来再另行报复。   但因为时间的缘故,他还没来得及行动,就在今夜以这样的方式相遇了。   世子不信因果,但此时也不由暗道实在巧合。   “我们……唔……”   他张嘴正要说话,姚守宁却冷不妨伸出一只手,将他的嘴死死捂住。   世子的嘴可不讨人喜欢,姚守宁数次与他斗嘴还说不赢他,深怕他一开口便将人得罪,被人驱赶走。   她不允许世子说话,自己则是从陆执身后探出头来,可怜兮兮的望着那老妇人笑:   “阿媪,我们今夜遇到了麻烦,迷路之下误走到此处,如今听闻打雷闪电,恐怕雷雨将至,因此想在您这暂时歇脚。”   话音一落,头顶传来阵阵闷雷声响,闪电一亮,照出二人样貌。   陆执与姚守宁俱都气质不俗。   虽说两人满身狼狈,灰头土脸的,但男的身形高大挺拔,少女说话声音娇软可爱,如今撒娇卖好,实在令人难以拒绝。   不过那老妇人显然非同一般人,她并没有因为姚守宁的讨好卖乖而放下戒备,反倒目光落到了远处的院门上。   院门上了门拴,并没有被人打开过,这两人却突兀的出现在院中。   她的目光落到了陆执的脚下,她眯了眯眼睛,依稀可以看到被翻开的泥土,心中不由更加防备了。   老妇人没有答应,心中却是六神无主。   这两人突然出现,且像是从地底某个秘道爬出来,这令她心直往下沉。   居住于此地的正是当年险些死于简王手中的老王妃,出事之后虽说有先帝作主留她性命,但简王却对当年的妻子恨之入骨。   先帝在时,简王府的人倒不敢明目张胆做什么。   而先帝去世之后,神启帝为人自私冷漠,连自己的亲人都不在乎,又哪里还会在意一个隔了一代,又非同枝的长辈呢?   简王府的人自此便对这位老王妃格外苛刻,断绝了简王妃一切衣食用度,甚至视这位仍存活于世的简王妃如眼中钉、肉中刺,不时派人过来找麻烦,就想逼死老妻。   在这样的情况下,庵堂里突然出现这样一对陌生的年轻男女,老妇人心中的不安自然是被放大了。   夜深人静时分,这两人也不知是何来路。   屋里又只有两个年迈的老妇,若对方是强人,二人又哪里抵抗得过?   “我们这里清苦,实在……”   老妇人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突然屋内传来咳嗽声将她打断,接着又有一道苍老嘶哑的声音在喊:   “季兰——”   那声音一唤,老妇人顿时急了,顾不得跟姚守宁二人说话,连忙回头喊了一声:   “真人,您稍候片刻。”   “咳咳——有客人来了?”屋内的老媪并没有理睬她的话,而是问了一声。   被称为‘季兰’的妇人面露无奈之色,只得应了一声:   “有两个人突然出现在院子中……”   她也不敢将话说得太明白,就怕陆执心生歹意。   世子看起来高大强壮,又深夜从地底不知哪里钻出来,哪怕不是歹人,也有可能身缠麻烦。   老妇人希望以这样含糊的话向屋内的静清真人传递消息,使她不要再问了。   哪知她这样一说,屋内的静清真人却道:   “远来是客,既然来都来了,就请两位客人进屋坐坐。”   姚守宁闻言大喜,拍了拍陆执的肩,而那季兰婆婆却有些不大情愿,低声道:   “真人,这两人很是面生呢。”   “没事,我们两个老婆子,身无长物,屋内也一贫如洗,除了两条命,有什么好被人惦记的?”   静清真人倒是并不畏惧,她又咳了两声,接着声音有些喘息:   “若真是有歹意的,凭我二人,又怎么挡得住?”   她这样一说之后,姚守宁顿时接话道:   “阿媪放心,我们真不是坏人,就是想要暂时借个落脚处。”   屋里的静清真人已经发了话,再加上季兰婆婆也知道自己拦不住姚守宁二人。   “唉——”   老妇人叹了口气,屋里静清真人再度发话:   “咳……咳咳……让他们进来吧。”   她催得有些急,说话时又咳得撕心裂肺的,令季兰婆婆心生狐疑。   这位前简王妃自从出府独居之后,便似是看破了许多事,性情大变,对世俗名利、身份、财帛等全然并不放在心。   可今夜她好像变了一个人,听闻有‘客人’闯入家中,不止不避,反倒像是十分殷切,连说了好几句让季兰将人迎入屋中去。   季兰婆婆心中有些怀疑,但静清真人的话她不便不听,唯有无奈的抓着门板,‘吱嘎’一声拉开。   屋里昏黄的灯光如水般泄出,照亮庭院,她的影子被灯光拉得极长:   “两位客人,我家真人有请。”   她说完,又叹了口气:   “……我们只是两个遭到厌弃的孤老婆子,真的既无钱财,也没用处,你们若没有什么事,便快快离去吧……”   季兰婆婆话中的意思姚守宁听出来了,她有些尴尬的看了陆执一眼,吐了吐舌头,心道:看样子这位阿媪是将她与世子当成了闯空门的强盗。   陆执也听到她的不喜,却并不以为意。   他为人自信,自小到大极少受到挫折,纵然此时逃命进入别人院中,听到别人话中的嫌弃,他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反倒背着姚守宁大摇大摆的进了屋中,如回自己的地盘似的。   一进屋子,姚守宁才感觉身体逐渐回温。   今夜发生的事情太多,陈太微离去后,她在地下迷宫不知走了多久,不止是身体疲惫,连神识也几乎耗尽。   再加上她心神紧绷,担忧陈太微去而复返,哪怕与世子一路说笑打趣时,都不敢完全放下戒备。   直到这会儿进了静清真人的庵堂,鼻端闻到若隐似无的檀香气息,带给她安宁之感,令她长长的松了口气。   少女拍了拍世子的肩,示意他放下自己。   陆执依言将手一松,姚守宁的身体滑落下地,两人一旦分开,都觉得似是有些寒冷。   季兰婆婆虽说不欢迎这两个不速之客,但将人迎进屋中之后,又看这两人似是年纪颇轻,神色端正,不像是与简王府有牵扯的那些无赖之人,心中的担忧微微卸去了一些。   她目光落在陆执身上,见他身材高挑,背脊挺得笔直,似是英武不凡。   只是周身上下像是挂了彩,衣裳不少破洞,露出内里的伤口来。   而站在他身侧的少女看上去年纪也不大,头发散乱,面容被粉尘污染,但那双大眼睛却似是会说话一般。   她心下一松,但仍冷着脸去外间的厨房中打了些热水进来:   “你们擦把脸,不要惊扰到真人。”   姚守宁道了谢后,将冻得冰凉的小手浸泡进了热水里面。   那热水极烫,飞快将她手心包裹,一股暖意从手指传达进四肢百骸,使她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她发出一声叹息,虽说对这股热气依依不舍,但仍是很快拧了帕子,递到了陆执的面前:   “世子擦脸。”   她这样体贴乖巧,仰着一张脏兮兮的小脸望着他笑,那眼睛似是蕴含光彩,笑出淡淡的卧蚕。   陆执怔了一怔,觉得心中有一处在迅速的沦陷。   他呆呆的将那冒着热气的帕子接了过来,看她被烫得咧了咧嘴,甩起了手来。   姚守宁的一双手本来冻得几乎要失去了知觉,可乍然浸泡进热水中,此时已经通红,随着她一扇一甩,白腾腾的雾气便弥漫开。   “阿媪,我们是……”她在与季兰婆婆说话。   ‘砰砰砰!砰砰砰!’   陆执的心跳此时越跳越快,他沉默着帕子摊开,却并没有往自己脸上抹去,而是拉过姚守宁,替她擦起了脸。   “诶诶!”   姚守宁正欲说的话被陆执打断,她脸上的泥尘被世子快速抹去。   陆执不常侍候人,但手上力量却放得很轻,似是深怕揉痛了她一般。   “哎呀世子,你不要打扰我说话嘛……”   她偏头想要挣扎,陆执的手却压在她后脑勺上,执意要将她脸上每一处污秽擦干净。   遇到陈太微时,她应该哭过,流出的眼泪将泥尘浸染出两条泪痕,他一一抹去,看着漂亮的少女在他面前露出本来的面容。   “……”   季兰婆婆目睹这一幕,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抹去尘埃的少女便如明亮的珍珠般,美艳非凡。   而她口中所称的‘世子’,更是在表明陆执出身并不一般。   “阿媪,”姚守宁推不动陆执的手,只好任他帮自己擦脸,一边趁着空隙,与季兰婆婆说道:   “我姓姚,我爹是北城兵马司指挥使。”   她知道季兰婆婆对两人的到来心生不安,因此为了打消老人的恐惧,她率先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哪知这话一说出口,季兰婆婆面色大变。   “你们是为了简王府的事而来?”   昨日简王府的人大闹了姚家的事,不到一天功夫在神都就已经传开。   有人看热闹,有人说闲话,也有人鄙夷这位已经九十多岁的老王爷仍不改贪花好色的念头,打起未出阁少女的主意来。   事后听说简王府的人遇到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世子发疯,便将这些人打了一遍。   消息传得极快,就连困守此处的季兰婆婆也听说了一些端倪。   若是其他传言,倒与两位老人无关。   可偏偏惹了祸的是简王,而屋内的那位身份又实在敏感……   如今受简王骚扰的苦主上门,季兰婆婆的面色有些难看:   “如果是这样,你们可是找错人了!”   “不是不是!”   姚守宁知她误会了,连忙摇头。   她对简王是很厌恶,但她清楚的知道这件事与当年就已经脱离简王府的静清真人无关。   “这位是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世子,我们今夜前来,与简王府的事无关,而是……”   她伸手按着世子,一脸认真的想要解释来意,但话音未落,却突然被屋里的静清真人出声打断:   “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世子?姚家的小姐?可是二小姐?”   屋里的老妇人听到两人身份,像是十分激动一般。   几个问题接连问出口后,接着‘悉索’声响传来,似是有人掀开了被子,要起身下床般。   静清真人的动静落进外间几人耳中,季兰婆婆神色微变,眼中露出焦虑之色,连忙大步进屋,接着有些急切的喊道:   “您怎么能下床呢?”   “世子与二小姐快些进来!”   那静清真人却不理季兰婆婆的话,而是又喘了两声之后冲着外头两人大喊。   她先前的问题还没有得到答案,可这位静清真人却像是对姚守宁的身份已经十分笃定了般。   姚守宁有些纳闷的看了世子一眼,他也皱着眉头,有些不解。   但长辈召唤总不能迟迟不动,尤其是这位静清真人年纪很大了,又有病在身。   想到这里,姚守宁拉了陆执衣袖一下,示意他与自己一道进屋。   世子就将她擦过脸的帕子,在自己头脸之上胡乱抹了几下,将脸擦了个大概之后,二人牵着手进了屋内来。   在‘幻境’之中,姚守宁就已经看到过屋中的摆设。   可当她真正迈入这间厢房中时,一种难以言说的震撼感却仍涌上她心头来。   屋中摆了简单的箱柜,窗户半开,窗前的柜子上摆了一个青花瓷瓶,里面插了几株梅花,散发出阵阵的幽香来。   床榻上青色的帐子被铜钩挽住,一个头戴黑色抹额,满脸病容的老妇人此时手撑着瓷枕,已经坐起了身。   “咳咳咳……咳咳咳咳……”   她咳得身体弯弓,如同一只受惊的虾米般,季兰婆婆此时正伸手拍着她的背,一脸不安与无奈。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位年迈的静清真人身体已经接近油近灯枯之境,恐怕大限之期不远。   姚守宁与陆执相互看了一眼,并没有说话。   静清真人咳了一阵之后,喘息着抬起头来,却是以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站在不远处的二人看。   “竟然,竟然真的来了……咳……咳咳……”   说完,她竟冲二人招手:   “好孩子,你们过来一点。”   她的语气、神态有些古怪,仿佛对于姚守宁与陆执的到来并不意外,其中更像是还有什么内情与隐秘一般。   陆执心生戒备,可他又感觉得到,眼前的老妇人并没有修为,也不像是有敌意,就是这态度实在奇怪。   不过他仍是将姚守宁拉到了身后,自己则是依言向前。   “王妃……”   季兰婆婆也有些紧张,下意识的喊出了静清真人当年的身份。   若是以往,她这喊错了话,定会受到静清真人的斥责,可此时静清真人却根本没有理她,而是望着陆执痴痴的看。   “竟然真的,竟然是真的……咳咳……”   她来来回回只知重复这两句话,末了又想伸手过来摸陆执。   世子目光一凝,下意识的想要后退,但他脚步还没有动,静清真人便自己先将手缩了回去,转头问季兰婆婆:   “季兰,季兰,他们是真的人吗?你帮我看看,是不是我出现了幻觉!”   静清真人古怪的表现不止是引起了姚守宁二人的好奇心,就连季兰婆婆也面露不解:   “真人,这两人稀奇古怪,突然出现在我们的院子中,”她说到这里,有些局促不安的看了这一对少年男女一眼,接着附耳在静清真人耳边道:   “一个姓姚,一个说是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世子……”   她轻声嘀咕着:   “我怀疑,恐怕是因为简王的事而来。”   说到简王时,这位季兰婆婆面带厌恶之色。   实际上如果不是今夜姚守宁两人过来‘可能’会找静清真人麻烦,她心中其实是非常同情不幸被简王那个老贼看上的姚二小姐的。   少女年纪还很轻,如含苞待放的花蕾般,简王那个老东西竟然如此不要脸。   季兰婆婆的声音很轻,但此地几人之中,世子身怀武艺,耳力出众。   而姚守宁血脉的力量被激活,五感也非凡。   两人都将季兰婆婆的话听得清楚明白,还没来得及辩解,率先开口的竟然是静清真人:   “不不不。”   她连忙摇头,打断了季兰婆婆的猜测:   “他们不是为了简王的事而来的。”   这位病入膏肓,看上去已经命不久矣的老真人脸上露出一个夙愿终得实现的笑容来:   “他们是来……”   她话没说完,接着眼珠一转:   “季兰,这两位小客人走了一路,想必已经又饿又累,劳你麻烦,替他们备些点心、茶水过来。”   “王妃……”   季兰有些慌张,静清真人却摇了摇头,淡淡的笑道:   “你又喊错了,我早就不是什么王妃了,只是一个孤寡修行人罢了。”   她轻声吩咐道:   “你不要声张,悄悄的去准备些食物进来,我有话跟这两位小客人说,放心,他们不是为了简王府的事而来,不会对我不利的。”   说完,她转头看向姚守宁:   “姚二小姐,对吗?”   “……对。”   姚守宁迟疑着答应,觉得有些奇怪。   明明她才是辩机一族的人,拥有预知能力的也是她,可偏偏今夜发生的一切有些诡异。   这位年迈的老媪好似早就猜到了她与陆执的身份,也猜到了两人来意,并对二人的到来并不好奇、恐慌,反倒是给姚守宁一种——一切早在她预料之中一般,实在是十分古怪。   季兰婆婆还有些不放心,但静清真人却不容置疑,以罕有的强硬态度将她支开。   等人离开之后,她咳了两声,接着冲两人招手:   “你们二位心中是不是有很多疑问?”   她捏了张帕子捂嘴,眼里含笑,盯着两人看。   “对。”   陆执这一下应得十分干脆,将心中的疑惑一一问了出来:   “您好像知道我们是谁,也仿佛早就料到了我们要来。”   静清真人给他的感觉就是如此,可这又怎么可能呢?   拥有预知力量是上天对辩机一族的恩赐,静清真人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一点?   莫非她也是辩机一族的传人?   不可能!   这个念头刚一涌入陆执脑海,随即被他自己否定。   “世子说得没错。”   陆执本来以为这位曾经的简王妃未必会回答自己的问题,哪知他话音一落,便见这位长辈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们是谁,也知道你们会前来。”   她这话一说出口,陆执顿时面色微变。   他握紧了姚守宁的手,心中猜测这位老王妃是不是与陈太微有勾结,有意在此设伏……   心中正胡思乱想之际,却听静清真人又叹了口气:   “不过我只是知道你们迟早会来,却不知道你们会在今夜前来。”   这话是什么意思?   姚守宁有些迷惑不解的仰头往世子看去,却见他双眉紧皱,神情间充满戒备感,望着静清真人看。   “唉……”   静清真人叹了口气,这一口气还没叹完,便又疯狂的咳了起来。   姚守宁听她上气不接下气,心中惶恐不安,深怕这位静清真人一个咳嗽过度,死在两人面前。   “真人,您,您要不要喝点水,润润嗓子……”她胆颤心惊的问了一句,逗得静清真人露出淡淡的微笑来。   她在长公主朱姮蕊口中,是那个曾经不满丈夫花心好色而一怒之下剪了简王命根子的彪悍王妃。   可此时她满脸带笑,纵然是在病中,却依旧收拾得十分体面,并没有允许自己露出孱弱、邋遢的形象来。   从她的举手投足间,可以看得出来她良好的修养,以及温柔和蔼的性格,让姚守宁一时之间难以将她与传闻中的简王妃联系起来。   “好孩子,你听我说。”   她指了指屋中桌子旁的凳子,示意两人坐下来。   今夜发生的种种都实在过于离奇,姚守宁总觉得自己与陆执闯入这间小院后,说不定能从这位静清真人口中探听出一些大秘密来。   她好奇心生起,顿时先将静清真人重新扶回床上半靠下,自己正要转身去搬凳子,却见陆执早就已经取好凳子,她与陆执随即乖巧的坐到了静清真人的面前。   老妇人拉了被子将自己枯瘦如柴的身体挡住,接着才说道:   “我的身份,你们来此,想必也明白了吧?”   姚守宁点了点头:   “您当年剪了简王命根子……”   她将长公主的话脱口而出,说完意识到自己的话过于冒犯。   但这位曾经的简王妃并没有怪责她,反倒抿唇微笑,似是陷入了回忆一般:   “是啊……事情竟然都过去了三十一年……”   她眼神逐渐迷蒙,说道:   “一切都像是梦一般……”   说到此处,静清真人含笑着冲二人微微点头示意:   “我这里来的客人较少,有些事藏在我心中很多年,希望两位小客人不要嫌我唠叨,容我一一道来。”   姚守宁重重点头。   她就喜欢听故事,尤其是听这样的传奇人物亲口说出自己的故事,这可比听说书的、看话本有意思多了。   陆执倒与她反应不一样,他虽坐在这里,但却已经将自己的灵力放开,预防着有危险到来。   “我出身于河中孙氏,是家中的嫡长女……”   静清真人说起自己的来历,其实她的身份姚守宁从陆执口中听了个大概。   但当时陆执说得简略,远不及此时静清真人自己娓娓道来。   她声音沙哑,说的又是自己的过往,话语间带着感叹,随着她的声音,仿佛有一卷独属于一个名叫‘孙逸文’的女子的人生画卷,在姚守宁的面前徐徐展开。   静清真人从自己出生说起,提到自己年少时许给简王为妻。   少女时代的她得知自己将来嫁的人是大庆王室的一位王爷,心中自是也有过羞涩、期待。   她年少便跟随母亲学习管家、理事,期待着将来成婚之后与夫妻琴瑟和鸣,恩恩爱爱,为他生儿育女,打理王府内外。   哪知成婚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嫁的这位王爷贪花好色,只是一个酒囊饭袋。   他不止是流连于青楼妓馆,家中妾室、通房成群,且时常仗持自己身份,强抢了不少女子入府来。   孙逸文成婚之后得知丈夫是这样一个人,如遭雷劈,却悔之已晚。   “我未出阁时,也曾得长辈夸赞,说我知书达礼,性情温和。”倚在床榻上的妇人说到这里,只是笑:   “哪知婚后,却被逼得性格冷厉尖锐,疯疯癫癫,连我自己回忆起来,也像入了魔一般。”   她初时对丈夫还有期盼,时常劝说吵闹,但统统不管用。   一个温柔亲切的女子,婚后逐渐变得脾气暴躁古怪。   到了后来,她心灰意冷,不再试图改变简王。   简王那时祸害了不知多少女子,如果是因受简王府财势所迷,心甘情愿委身于他为妾的,简王妃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如果他强抢民女,逼良为妾,那么她就不顾个人声名、形象,宁愿背上悍妇之名,也要与他大吵大闹,逼他不敢毁人清白。   她逐渐变得凶恶,从一开始说话都不会大声,到了后来敢叉腰破口大骂。   事情闹得很凶,简王嫌她烦人,明面上便收敛了一点。   “我以为他是真的收敛了,哪知有一天夜里,我睡梦之中似是听到有人在尖叫哭喊。”   静清真人回忆起多年前的事,语气平和,不见喜怒之色。   “我从梦中惊醒,问起周围的人,大家都说没有听到,说我只是做了梦罢了。”   “我越想越觉得不安,遂穿衣起身,往朱镇譬的书房行去。”   她说到这里,姚守宁隐约感觉她可能要说到那件改变了她与简王命运的可怕事件。   静清真人撩了撩头发:   “书房一片黑暗,那一夜不知为何,守门的人都像是睡死过去了一般,我一路闯了进去,无人阻拦。”   这书房名义上是简王所有,但朱镇譬不喜读书,倒是孙逸文年少时就极爱书,手不释卷,所以时常过来,对这边再熟悉不过。   书房共有两层,都没有点灯,里面静悄悄的,像是没有声音。   随着她的话,姚守宁逐渐有些紧张,仿佛透过她的语气,也能看到三十一年前的情景——简王妃披衣走入一间漆黑无灯的房间之中,左右观看。   “朱镇譬就是个草包,平日不可能来书房看书,他若看书,也只会对春宫图册等感兴趣,我摸着屋中书本,摆得齐齐整整,本本都是崭新的,根本无人翻阅。”   她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来:   “我当时觉得我怕是中了邪,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夜深人静前往书房呢?”   但就在她转身欲走之际,她听到了楼上传来的一道轻微的声音。   那声音十分轻细,但寂静的黑暗中,却是十分的刺耳。   “我欲走的脚步一顿,听到声音是从阁楼上传来,我便想上去看看。”   只是她毕竟是个女子,夜深人静时分闯入空无一人的阁楼之中,听到有动静虽说心生好奇,但也难免有些惴惴不安。   “于是我借着夜色,摸到了书房下的一个箩筐,那里我摆放了一件未做完的绣品,是我先前过来看书时放在下头的,”她说到这里,见姚守宁神情一动,似是猜出了什么,便含笑补充道:   “里面放了针线绣活,还有一把剪刀,我拿到了手里面,用以防身。”   姚守宁听到此处,紧张得手心出了汗,下意识的伸手摸到陆执手臂,一把将他挽住,以此增强自己的胆气。   “我拿着剪刀小声上楼,深怕被人发现。”   二楼的楼阁并不如第一层大,上面摆放了一张小床,以往她读书累了,偶尔也会在此处小睡。   但她上去之后,就听到了朱镇譬的声音:   “晦气!”   声音瓮声瓮气,仿佛是在某个密封之处传来。   阁楼上空无一人,她的脸色煞白,一种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   “我顺着声音前去,见到了一堵书墙。声音是从墙后传来,我那会又怕又慌,手抖得厉害,伸手在书架上乱摸。”   一些书被她扒拉了下来,洒落地面发出声响。   朱镇譬的警惕声传来:“谁在外面!”   那一刻的惊惶自不必说,姚守宁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最终我摸到一本书十分厚重,像是粘黏到了那书架上一般,我用力一转,便听那书架转动,像是门一般,突然打开!”   她说到这里,顿了片刻。   “您看到了什么?”   姚守宁见她久久不语,终于按捺不住,问了她一声。   “我看到了鬼。”   静清真人含笑低语,这话一说出口,吓得姚守宁直往陆执身后缩。   “唉……”   而静清真人则是因为自己吓到了小朋友而感到抱歉,她叹了口气,轻声道:   “我见到了一个受到摧残的少女,头破血流,已经死在了我的面前。”   那少女年岁极小,面容稚嫩,甚至看上去比她的孙儿还要小。   她被人扔到一张榻椅之上,衣裳被人撕开,露出饱受摧残的胴体,少女本该雪白如玉的肌肤上留下肮脏的印记。   女孩的眼瞳瞪大,一支发钗穿透了她的脖子,血迹喷溅了她一身。   她的面容上带着痛苦与迷茫,仿佛十分绝望而又不甘。   简王朱镇譬满脸血污,正在穿戴衣裳,看到老妻手提着剪刀,突然出现。   他赤身裸体,身体微微发福,腆了个肚子,身下污秽未干。   这模样简直形同恶鬼,散发着腐烂的味道。   孙逸文突然说不出的恶心与厌恶,怨气、怒气与厌恶感齐齐涌上心头。   “你来干什么!”   朱镇譬皱眉喝斥,他刚刚风流快活,结果这少女受辱之下竟不知好歹自戕而死,血溅了他一身,险些将他吓得痿缩。   “真是晦气!贱民扶不上墙,一场泼天富贵也不知道要……”   他一见妻子,虽说厌烦,却并不畏惧,反倒嘴里骂骂咧咧。   “就在这时,我见到了那死去的少女,从那榻上‘坐’了起来。”   她说过,她进入这密室的时候,少女已经惨死。   所以此时‘坐’起来的,自然不可能是真正的少女,姚守宁此时才明白她所说的‘看到鬼’是什么意思,不由毛骨悚然。   说起当年的往事,静清真人的神态虽说仍是镇定,但语气逐渐有些颤抖了起来:   “她满脸怨毒,血直往下流,尖叫着问我……”   她的脸颊肉拼命的颤动,一双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抓住了被褥:   “她问我,为什么不救她?”   “她说,我的丈夫强掳她入府,强占她的贞洁,逼她为妾。”   “她问我有没有听到她的惨叫,知不知道一个无辜的少女,正是最美年华的时候,却以这种不堪的方式死在一个污秽不堪的老男人面前。”   “她问我,为什么我能安稳睡觉?”   “我怎么来得这样迟?怎么不能来得更早一点?”   那血从少女脖子上越涌越多,逐渐铺盖了整个密室房间。   孙逸文的眼瞳被血光笼罩,她面对少女诘问,羞愧无言。   良知、愧疚折磨着她,她看着一个年轻的生命逝去,她却无法挽救。   “我那一刻明白,朱镇譬这样的狗东西如果活着,会有很多人受他祸害。”   静清真人含笑道:   “我救不了那个少女,但我兴许可以救未来更多的少女!”   那时的简王妃握紧了剪刀,踏入了密室里面,将这位简王爷的命根子剪了下来。   ……   静清真人的嘴角含笑,说到阉割了简王,她的语气平缓,但眼中却有泪珠流了出来。   “……”   姚守宁看着面前的妇人,深受震撼。   她不知该说什么,这样的真相与她原本猜测截然相反。   朱姮蕊提到这位简王妃过往事迹时,她其实暗地里猜过是不是简王妃‘争风吃醋’,却没料到中间竟会有这样的渊源。 ###第二百九十六章 守候者   “您……”   姚守宁只觉得双臂生出鸡皮疙瘩,静清真人语气轻柔,声音沙哑,可事件经由她的口还原出来的时候,姚守宁却内心很难平静下来。   做了坏事的并非是当年的孙逸文,纵然那少女死后怨气不散,化为厉鬼,也不应该来寻她报仇。   若当真老天有眼,应该坏人有坏报才对。   “冤有头,债有主……”   姚守宁觉得鼻尖发酸,她共情能力极强,只短短一会儿功夫,想起这位王妃经历过的事,眼泪都险些要掉了下来:   “如果真有恶鬼,定然知道要找简王报仇。”   她的声音哽咽,原本正在流泪的静清真人却是怔了怔,目光落到了她的面容上面。   这位垂垂老迈的妇人盯着姚守宁看了半晌,那神情逐渐柔和了起来:   “不错。”   她的声音十分柔软,看着姚守宁的目光之中带着温柔与喜爱:   “我看到的其实不是鬼,而是我内心的谴责。”   那时的孙逸文正直、温柔,她自小受的是世族教养,将体面、包容及强大的怜悯心刻入了骨子里面。   她早知简王行事不端,人品下流,坏事做了许多。   但知道丈夫好色如命且不干好事是一回事,真正亲眼目睹他害死了一个人时,那种冲击感对当时的孙逸文来说是极大的。   她所见到的‘鬼’并非真正的‘鬼’,而是她内心的愧疚感。   在那一刻,愧疚感化为鬼怪,指责她,将她心理防线摧毁。   “说来也怪,有些人坏事做绝,却偏偏毫无心理负担。”而她明明从不做坏事,平日更是吃斋拜佛,不时还会帮助穷人,但目睹到这样一幕时,却会受到良心的剧烈谴责。   “我毁了简王之后,闯下大祸,本该心中忐忑,可奇怪的是,我心里只有轻松、畅快。”   她说到这里,含泪而笑:   “我眼前的‘鬼’消失了,姚二小姐,你能理解我那一刻的解脱吗?”   静清真人说时的神情轻松,语气激动,她的目光透过姚守宁,仿佛在与另一个并不存在的‘人’对话似的:   “我听到了你的惨叫,所以睡得并不安稳……我来得迟了,无法救你,但我可以尽力为你报仇雪恨,可以使将来更多的免于受他的摧残……”   她轻声的自言自语,略有些激动的声音逐渐变得顺和、平稳。   “……”   “……”   屋内两个意外闯了进来的少年男女久久无言,姚守宁内心情绪激荡,既有些酸涩,又有更多的敬佩。   她甚至有些懊悔于自己之前的胡乱猜测,哪怕她并没有与旁人提起,可那些念头在这位曾经的简王妃面前,光是曾经‘猜想’过,便是对她的一种亵渎。   姚守宁心生不安,几乎不敢去看那位笑意吟吟的静清真人。   不过这位和蔼可亲的老妇人似是看出了她的坐立不安,却并没有怪责她的意思,而是在沉淀半晌后,迅速的收拾了自己的心情,接着又道:   “我阉割了简王,迅速被王府的人抓起。”   按照当时的律法,妻伤夫,且伤及传宗接代的命根,本该赏她一死。   “可先帝怜我这一生悲苦,知道我并非狂悖之人,不忍杀我。”   她笑着说道,并大有深意的看了面前排排坐的两个少年男女一眼:   “于是他下令召我入宫,跟我说了一番话。”   那时的孙逸文已经抱了必死之念,辞别家中的人。   她在简王府中不受待见,因简王厌恶她性格规矩、板正,嫌她故作清高无趣,所以对她十分冷漠。   成年的儿子渴望的是未来的王爵之位,深恐自己因母亲的举动而受连累,因此表面不敢与她多说。   陪着当年的孙逸文入宫的,正是今日侍候在她身边的季兰。   先帝问起她重创简王的缘由,她一五一十的说了,提到了自己夜梦惊醒,听到女人的哭声,接着无意闯入书房,见到了鬼魂。   简王府中的人都不信她所说的话,而先帝相信。   他只说了一句:   “简王残害少女,应得此报,甚至这报应还轻了些,未能杀人偿命!”   可惜他身为皇族后代,有特权加身,先帝纵然是一国之君,但面对七百年传承之下的庞大宗族,却也无能为力。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保住这位简王妃的命。   “最终,皇上问我,愿不愿意帮他一个忙。”   “帮忙?”   陆执听到此处,觉得可能重头戏来了,连忙问了一声。   静清真人口中所提到的‘皇上’,自然不可能是如今的神启帝,而是当年的先帝。   可先帝当年,又有什么事值得这位有罪在身的简王妃帮忙呢?   姚守宁好奇心一起,隐约觉得这个所谓的‘忙’恐怕是与今夜她跟陆执两人闯入这间小院有关。   她动了动大腿,有心想问,可静清真人也并没有再卖关子,而是在听到陆执问话后,就温声道:   “皇上说,他愿帮我从简王府中脱离,替我另寻居所清修,离开简王府那个烂臭的泥泞,自此独居——”   静清真人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接着挪开了捂着嘴唇的手掌,目光落到了两人身上:   “在那庵堂之中,替他看守一个秘密,等待着两个会意外到来的孩子!”   这话一说,姚守宁与陆执大惊失色。   那种从踏入此地,遇到静清真人之后便生出的怪异感此时终于得到了解答,原来她是因为当年先帝的嘱托,才留在此地,特意‘等待’着二人。   可这一个疑惑才刚得到解决,新的疑惑又在两人心中生起。   “您的意思是说……”陆执的表情有些迟疑,问道:“当年先帝让您在此清修,不止是想要救您的命,同时也让您在此地,等两个人?”   “对。”静清真人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陆执几个呼吸之间,已经将自己内心的惊骇逐渐抹平,他变得镇定,唯有与姚守宁紧紧交握的手掌显示他此时内心并不如表面那样平静。   “那您要等的两个人,等来了吗?”他再度发问。   “等来了。”静清真人不慌不忙,又再度的点头,并意有所指的望着两人。   她的态度几乎已经算是明示,姚守宁接着问道:   “这两个人,是我们吗?”   “对!”   静清真人露出笑容,目光柔和似水:   “当年皇上让我留守此处,替他等两个会在某一天到来,向我寻求帮助的孩子,那两个孩子其中一个是——”她说到这里,也略有些激动,喘得有些厉害,喉间发出嘶咳声:   “一个是定国神武将军府的陆世子,是先帝掌上明珠,长公主朱姮蕊的独子;而另一个则是,北城兵马司姚翝的二小姐,姚守宁!”   这位年迈的老妇不止是承认了两人猜测,更是说出了二人身份。   姚守宁转头与陆执面面相觑,心中俱都被巨大的疑问所淹没,一脸不知所措。   “我,我不明白……”   陆执也是受此冲击,一时间心中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   当年的孙逸文剪掉简王朱镇譬的命根子的时候,是在三十一年之前。   而那会儿他的娘亲还是个大龄未婚的公主,一心只想要经营好自己的势力、苦练武功,在没遇到陆无计之前,从未想过成婚之事。   那时的陆无计还没有出现,守在神武门中苦修武艺。   先帝当时就算知道神武门中会有这样一个天才的存在,可他又怎么会知道,这两人未来一定会相遇、相识、相恋,继而成婚、生子?   并且还如此极富远见的知道未来的女儿、女婿生的儿子名叫陆执,并在将来会与一个出身于北城兵马司的二小姐姚守宁同时出现在这神秘庵堂之中,与静清真人相遇?   “除非……”   陆执刚一开口,便转头去看姚守宁,两人目光相对,交换着眼色。   除非先帝曾与辩机一族有过往来,得到过辩机一族的指点,因此预料出三十一后会可能会发生的事,才令当年的孙逸文守在此处。   只不过辩机一族确实有洞察先机的力量,但为何能将未来发生的事判断得如此精确?   更何况当年简王妃剪掉了丈夫命根子时,已经五十多了,那时的先帝怎么会知道这个后来名为静清真人的修行者,能活着等得到这个时候?   世子的心中疑问重重,但姚守宁却隐隐已经摸到了脉博。   她捏了捏陆执的手,小声的提醒他:   “世子,三十一年前。”   二人合作默契,姚守宁稍加语言点拨,陆执顿时就反应过来:   “应天书局!”   “对。”   她小声的道:   “三十二年前,曾有人组织了应天书局,当年的大儒张饶之是书局的参与者。”   二人之间的对话没头没脑,一般人恐怕根本不知道‘应天书局’是什么,但静清真人听到这里的时候,却点了点头:   “不错。”   她想起往事,想起先帝的嘱托,神色逐渐变得柔和:   “三十二年前,大儒张饶之参与了‘应天书局’,在书局之上,他有幸窥探到了天机。”   姚守宁接着跟陆执解释:   “那一年的应天书局上,出现了一个神秘的参与者,此人可窥见未来发生之事,知道我姐姐身缠‘河神’诅咒,也知道我表姐遭妖邪附体……”   这个柳并舟口中所提到的‘小友’仿佛无所不知,作为书局参与者之一,想必当时的张饶之也听到了许多的事。   “张先生得知示警,便在大限将至之前,将所有的一切告知了先帝。”   先帝因此知道自己死后,妖邪即将乱世,所以提前作下部署。   借着简王府事件,将简王妃另行安置,交给了她一个让她等待了长达三十一年的任务。   “我等了很多年。”   静清真人目光蒙了一层水光,这使得她的眼睛显得有些浑浊,可她的脸上却露出了真切的笑意,还有一丝解脱:   “我曾经无数次的怀疑,皇上之所以如此做,只是怕我寻死,给我一个盼头罢了。”   她当年做下那件事,虽说自己并不后悔,甚至良心得到了解脱,可实际声名尽毁,生了儿子,儿子却因为想要继承王位,害怕自此受父亲厌弃,而与她断了往来。   子孙后代都当没有她这个长辈似的,一个人孤伶伶的在此生活。   “可我不敢死,不敢有负皇上所托。”   先帝对她有大恩,静清真人佩服先帝仁和且深明大义,与简王这样的人中败类截然不同,因此甘愿为他镇守此处。   尤其是她暗中打听,在神启帝登位不久,便有一位名叫陆无计的大将横空出世,且后来与长公主相识相恋。   两人成婚,陆无计后来被封定国神武大将军,且婚后与长公主育有一子起名陆执……   十年前,姚家受调令入神都。   姚翝任城北兵马司指挥使,他有两女一子,次女的名字正是姚守宁!   所有的一切情况都与先帝当年说过的话不谋而合,那一刻静清真人知道先帝并没有欺骗自己。   她惦记先帝大恩,耐心等待,并没有急于完成任务。   “我等了三十一年,越是年长,身体病痛越多。”活着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折磨,“我常常想,若我熬不下去了,可怎么办才好?”   与她朝夕相处的季兰婆婆年纪也不小了,在她死后不可能继承她的遗愿。   正当静清真人心乱如麻之际,这两位先帝口中提到过的晚辈,终于来了!   “可见冥冥之中,上天总是怜惜我,不忍让我做个失信之人的。”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面带笑意,温柔极了。   不知为什么,姚守宁的心中,却觉得这一切实在古怪。   她开始猜想三十二年前出现在‘应天书局’中,柳并舟嘴里的那位‘小友’身份。   这个人到底是谁?   仿佛他/她能知前尘后事,且连时间、地点都掐得分毫不乱,实在怪异极了。   她咬唇皱眉,心中想起了今夜陈太微以神降术附体到陆执身上的时候,她以血为媒介,点到‘陈太微’的额心中,当时她的神魂被吸入某个神秘之所,与辩机一族许多的前辈们搭上了联系。   如今想来,这一切实在不可思议,她甚至有些恍惚:当时的情景究竟是真的,还是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癔想,实际上最终并没有出现什么‘空山先生’、‘徐先生’等人与自己对话,一切只是她血脉力量在告知她如何做。   可如果是假的,她为什么又感觉一切如此真实呢?   要是这一切都是真的,这些辩机族人又到底身在何处,为何能通过意识便相互联络?   姚守宁心中正努力想着这些事,突然听到静清真人传来咳声。   初时的时候她还极力忍耐,但最终忍不住,咳得嘶心裂肺,胸膛都在震抖。   姚守宁连忙上前,端了一旁的温水递到她掌心里,一面替她拍背。   掌心下,这老妇人的身体已经仅剩皮包骨了,骨头隔着衣裳有些硌手,明明这具身体已经十分孱弱、老迈,可姚守宁却总觉得一种毅力、坚韧及温柔蕴含其中,支撑着这位静清真人活着。   “您还好吗?”   姚守宁有些担忧的问。   “好……好多了,好孩子……呼……呼呼……”   静清真人喘了数口气,手都在抖,她已经捧不住茶杯,就着姚守宁的手喝了两口水,那水包含不住,顺着她下巴直往下流,姚守宁连忙伸手出来接住。   她目光清澈真诚,不带嫌弃之色,静清真人神情更加柔软,目光中露出歉疚,同时颤颤巍巍的拿起帕子勉强替她擦拭掌心,说道:   “我的时间也不多了,我也就不再与你们多说其他的。”   趁着自己这会儿意识还算清醒,她连忙交待:   “你们自齐王地底迷宫而来,遇到了危险,对吗?”   姚守宁虽说从她提到‘等自己二人到来’之后,便猜测她可能也知道两人受陈太微追杀一事,但真正听到静清真人提起这话时,却心中一凛,看了陆执一眼,点了点头。   “呼……呼……”   静清真人说完这两句话,面色更加灰败,接着喘息了几声,再问:   “而你们之所以前往齐王墓地,是,是,是为了,为了救姚家的大小姐,想要弄清楚一个秘密,是不是?”   姚守宁只觉得身上寒毛直竖,但她敬佩王妃为人,听闻这些话,也不愿意瞒她,依旧又再点头。   “其他事我不清楚,但当年,当年,呼……”   老妇人已经有些坐不住了,手掌死死握成拳头,强忍昏眩道:   “……当年先帝令我守在此处的时候,其实是告知了我一个秘密的,他让我告诉你们,这里有一条通道,是直达地底迷宫……”   她拼着一口气,将先帝交待她的一些话说出口:   “这,这迷宫,不是,不是齐王墓的迷宫,而是另一条迷宫,直通皇宫腹地……那里,那里,那里有,有你们想要知道的线索!”   静清真人此时的话对于姚守宁与陆执二人来说无疑于天大的惊喜。   两人一直在寻找‘河神’身份来历的线索,忙了数次,遇到过几次生死危机,都一无所获。   却没料到在今夜寻找第三条路的过程中,会在这样一间小庵堂内遇到这位曾经的简王妃,并在她口中得知到了这样一个重要的线索。   姚守宁心中被巨大的喜悦笼罩,她一时之间嘴唇嗫嗫,竟不知该如何向静清真人表达自己内心的欢喜。 ###第二百九十七章 伤离逝   陆执也眼睛一亮,有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之感。   直到此时,他对于传闻中辩机一族的力量认识更深刻。   他那位已逝的外祖父能在当年便得到大儒张饶之的提醒,而准确的预知到三十一年后发生的事,可见辩机一族非凡之处。   而今夜两人受陈太微追杀,本该从地底迷宫中破开的路直达皇宫,与自己的父母、柳并舟会合。   但冥冥之中姚守宁受到了预知力量的指引,执意要另寻第三条路,才最终出现在这静清真人的庵堂之中。   世子不由回想起姚守宁先前和自己说过的话:在自己中神降术而失去意识时,她受陈太微挟制,因缘巧合之下以自己身体为媒介,最终与辩机一族其他人联络,得知了破解神降术的方法。   陆执初时怀疑姚守宁是不是神情恍惚之下激发了血脉之中的传承力量出现了幻觉,可此时再一想细,发现这件事极有可能是真的!   传闻之中的辩机族人能知前尘后事,可无视时间的封阻,在岁月的长流中来去自如。   可辩机族人又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呢?   陆执怀疑他们恐怕有一个秘密的联系之处!   再一联想姚守宁所说的话,说不定这正是属于辩机一族的秘密,通过神识彼此联系,交流信息。   世子想到这里,心中一跳,觉得自己恐怕触摸到了某些机密。   只是此时不是细想这些事情的时候。   躺在床榻上的静清真人咳得更加严重了,她几乎连喘气都艰难,头无力的搭着床头的架子,将青色的帐子拱出一个弧度。   她仰头望着帐顶上方,用力捏着姚守宁的手:   “听,听,我说完……”   ‘呼呼……’   老妇人的气息越发微弱,喘气声像是破了的风箱:   “这地道出入口,在,在我平时拜的大佛之下……”   ‘咳……咳咳咳……’   姚守宁听得心中一痛,凭借敏锐的第六感,她能感受到静清真人的生命力在迅速流逝。   这位传奇的昔日王妃,恐怕活不过今夜了!   想到这里,姚守宁眼睛一酸,泪水一下便涌出来了。   自她觉醒血脉力量以来,她第一次希望自己的预感不要那么灵验。   姚守宁拼命的忍住眼泪,吸了吸鼻子,柔声道:   “您先歇一会儿,歇一会再说……”   “不行。”静清真人微微摇头,这个动作像是耗尽了她体内的力量,令她越发虚弱:   “我怕再不说,便没有机会说了。”   她自己的身体自然清楚情况,“熬不到那时候了……”   提到这句话时,她并不见哀伤与不舍,反倒只余解脱:   “稍后,你让世子转动大佛,那是一个机关,转动之后,会出现一条秘道,你们可从那下去。”   她说到这里,像是突然来了精神,仰头看到姚守宁泪流满面,突然心中一软,握了握她的手:   “好孩子,你哭什么?”   姚守宁一听这话,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埋在这位和蔼可亲的老妇人肩头哭了出声:   “我想要您好好儿的。”   “别哭。”她笑着想抬手替姚守宁擦泪,温声道:   “人都有生老病死,我早就不想活了,只是怕有负先帝所托,一直强撑着罢了。”   “如今,如今等到你们,我完成了先帝的交待,死也能瞑目了。”   她那张原本腊黄的脸突然生出几分光泽,眼睛也似是亮了许多,蓄积了力气撑着瓷枕坐起:   “我这里鲜有客来,如今多了两人说话,都像是热闹了许多。”   说话的同时,外面季兰婆婆端了茶水点心进来,见到静清真人正面带笑容和姚守宁拉着手说话,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再看她似是精神焕发的样子,与先前病恹恹的模样截然不同。   季兰婆婆以为是静清真人突逢客至,所以有些欢喜,但却见一旁姚守宁泪光闪闪,顿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下就变了。   “我这一生,就是有孩子也与没有孩子没什么两样,孤孤单单,但上天却又待我不薄。”   她这话像是在交待遗言,季兰婆婆顿时就站不大稳了,惊声呼唤:   “真人!”   静清真人却不理她,又跟姚守宁道:   “我虽遇人不淑,却也见过许多感情和睦的夫妻,品行出众、坚守情感的人,当年我闯了祸,先帝也能力排众议保我,临到死了,还能认识你们二人,屋中热热闹闹的,再好不过。”   她一生凄苦,却并不怨天尤人,反倒在苦难之中却仍能发现生命的闪光点,实在令人佩服。   “真人,我,我当时也听过你的事,可我……”   姚守宁心中越发愧疚,想起自己当初的那些暗自揣测的念头,便感到不安,正流着眼泪想要道歉,手掌却被静清真人一把握住。   她上了年纪,眼角满是皱褶,可她的目光柔和,面含笑意,仿佛将面前小少女的心思已经看透,却没有责怪,只有理解与包容。   “好孩子。”她握紧了姚守宁的手:   “你可真是个好孩子,我一见你就喜欢,你这样好的年纪,笑起来好看极了,婆婆最喜欢看你笑,可不愿见孩子哭。”   “真人……”季兰婆婆放了托盘,跪坐到床边脚踏前,手都在抖。   “季兰,我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了。”   两人主仆多年,她对静清真人忠心耿耿,当年事发之后,其他人都视孙逸文如瘟疫,避之唯恐不及,只有季兰一直陪在她左右。   最终陪她住进了这庵堂,苦守多时,回头一望,三十年的时光便过去了。   “我死之后,我剩的几样首饰,你全部拿走,你年纪不小了,该安享晚年了……”   她说到这里,虽说面上仍带笑,但脸色却迅速开始灰败:   “我和两个孩子说了,皇上当年告诉我的密道出入口,就在外间供奉的佛祖之下……”   静清真人张大了嘴,像是喘不过气来的鱼,却极力道:   “我死之后,先不要急着发丧,你把大佛守着,两个孩子若是归来,替他们开门,放他们出来。”   季兰脸色忐忑不安,既难过又无措,她似是并不知道两人所住之处还有机关,这会儿听静清真人交待后事,只知大哭点头,连话都说不出。   “他们走后,你再看如何治办这丧事吧……或一切从简……”   姚守宁听得难受,感觉到掌中的那只瘦弱的手掌逐渐失去了力量,正往下垂落。   她忙不迭的伸手握住,却又觉得那手掌如同抹了一层腊,又冰又滑,让她难以紧紧捉住。   “我这一生,也挺好的……”   “真好,真好……”她仰头轻笑,说话时声音轻得几乎不可耳闻,那瞳孔慢慢放大,嘴唇却嗫嗫张合:   “姑娘……我尽力了……对不住了……”   话音拉长,那口含在喉间的气悠悠吐出,人却是一动不动。   “婆婆……”   “真人!真人!”   季兰连唤两声,扑到床榻上去看她,却见她双眼缓缓合上,嘴角含笑,显然已经魂归地府。   “真人!”季兰婆婆悲呛的哭喊了一声,姚守宁瞪大了双眼,她握着静清真人的手,感觉到她的生命流逝,她脑海一片空白,手掌一松——   静清真人的手便无力的滑脱,落到床铺之上发出一声轻响。   这一声细响之后,姚守宁才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听到身边季兰婆婆的喊叫,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陆执起身站到她身侧,见她双眼通红,似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难过。   他有些手足无措,既想要安慰她,可又不愿她将这种悲伤感压抑在心头,无法宣泄出。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哭了半晌,季兰婆婆终于理智回笼:   “我家真人交待了我的事……”   她强打精神起身,先是吃力的抱着静清真人起身,姚守宁见她动作有些吃力,连忙上前帮忙。   两人合力将静清真人遗体放平,躺在了床榻之上。   季兰婆婆如平日那般牵了被子替她盖上,接着吸了吸鼻子道:   “虽然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真人既然交待了,我便会做。”   她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静清真人的遗体,泪珠再度涌出,连忙转身提起手背擦了擦:   “你们跟我来。”   姚守宁还在哭,有些犹豫,季兰婆婆却道:   “快来吧。”   她的眼睛红肿,但见姚守宁哭得伤心,脸上却露出亲近之色,伸手去揽姚守宁的肩,轻声哄道:   “真人她是含笑而逝,可见内心是全无遗憾的,她既然有吩咐,想必是正事紧要。”   其中道理姚守宁也是明白的。   只是她心中感觉惆怅极了。   她年岁还小,没有经历过生老病死的分别,这位静清真人传奇的一生,以及在她临死前,双方的一番谈话,将这种生与死的别离伤感放大。   “我明白的。”   姚守宁轻声说道,又以手背悄悄擦了下通红的眼睛,含糊不清的道:   “我只是有些难过。”   “我明白。”季兰婆婆的目光更加柔和,却点了点头,自己率先起身,招手示意两人跟在她身后。   外面的庵堂也是十分清静,两人之前进屋时已经大致打量过,只是此时再出来时,自然看得更加清楚。   庵堂并不大,被两侧的柱梁一分为二,内里供了尊观音像。   只见那观音像乃是上好玉石雕成,通体水润光泽,端坐于莲台之上,整体高达半丈以上,神情慈和,应该是这间小庵堂内最光鲜亮丽的颜色了。   季兰婆婆收拾了供桌上的香烛炉,陆执帮着将桌案移开,几人想起静清真人的话,陆执敲了敲那观音,指节下传来沉闷的回音。   “当年先帝令王妃别院另居清修之后,便让人雕刻了这尊观音像,耗时半年才成。”   她眼含泪光,说话时转头往左侧厢房看了一眼:“真人平日最是恭敬,日日亲自擦拭呢。”   几人又都沉默了片刻,接着季兰婆婆擦了擦眼泪:   “我在这住了三十一年,竟不知道这观音座下,还另有玄机呢。”   她强颜欢笑,陆执试着抱了抱。   那观音像乃是以上好玉石雕刻,重逾千钧,但他力量非凡,这一运力提抱,照理来说那石像纵是再沉,也应该被提起来了。   可世子运气提了数下,那观音像却纹丝不动。   “当年装置此物的时候,是由皇上派人过来打造的,说是在地底之下打了基座……”季兰婆婆解释着。   “底座有机关。”   姚守宁想起静清真人的话,提醒了一声,陆执这才抱着观音像用力一转——   这一转之下,那石像果然动了。   ‘喀喀!’   两声沉重至极的声响传进众人耳朵,那声音仿佛年久未用的机关链条被启动,又似是巨石相磨时发出的沉闷声响。   陆执眼睛一亮,再转之下,那慈眉善目的玉观音被他转了个圈,接着地面颤动。   机关被打开,玉观音的下方突然露出一条长宽俱约两尺长的正方形漆黑地道出入口。   “果然有秘道!”   世子看了一眼,脸上露出喜色。   季兰婆婆在此住了多年,也是第一次得知这个秘密,静清真人虽说知道有这么一条地道在,但她在生时一直牢记先帝嘱托,从未试图去探寻过,因此她恐怕也没见过这密道的模样。   此时季兰婆婆取了油灯过来往下一照——   只见一条石阶绵延而下,延伸至黑暗的远处,昏暗的灯光照不到密道的尽头。   下方传来回声幽幽,从声音听来,怕是地道深极了。   “我们下去看看。”   陆执率先跳入那密道之中,向姚守宁伸出了手。   她点头应了一声,又回头看了举着灯的季兰婆婆一眼:   “婆婆……”   “不用担忧。”   季兰婆婆似是猜出了她的心思,摇了摇头:   “真人大去之前吩咐过我,让我守候此处,等你们归来。”她提到‘静清真人’时,面露几分哀苦,却仍是道:   “我们这里偏僻,平常少有人来,不会有人发现的。”   姚守宁今夜是被陈太微吓破胆了。   自昨夜吃过大亏之后,她对陈太微已经颇为畏惧,今日行动之间,不敢提及他的名字,但仍被他追踪而来。   她是怕此时自己与世子再入地底密道后,那道士再次去而复返,担忧季兰婆婆与幻境中的周荣英一样,死于他符咒之手。   但这会儿听季兰婆婆的话,她心中一松。   静清真人离去之前已经将事情交待清楚了,她从先帝嘴里早就得知今日发生之事,既然交待了季兰婆婆守在此处,想必这位已经探听过‘先机’的王妃是知道季兰婆婆不会出事的。   她又闭了闭眼睛,放开自己的意识去感应,好在她并没有再感应到今夜会有不详的事情再度发生,显然所有的危机已经在齐王地下迷宫时度过了。   姚守宁点了点头,提着裙摆迈入地道之下,陆执还在道:   “这观音座像底安置的是机关,机关被激活之后,寻常人稍一使力也能推动。”   他说道:   “我们下去之后,劳烦您将此处恢复原状,若我们出来,会敲击座底的。”   季兰婆婆应了一声,同时想起了什么一般,伸手在袖口一摸,摸出一支火折子,递到姚守宁手中:   “今夜发生的事情太多,我也没有提前准备,我看下方黑灯瞎火,你们拿上这个,也好照路。”   她递来的这个物件倒是正适合,两人之前所带的照明之物早在逃命的时候遗失了。   姚守宁道了一声谢,将东西接了过来握于手中。   “走吧。”   季兰婆婆挥了挥手,二人应了一声,姚守宁拉了陆执的衣角,二人吹亮火折子,沿着石阶而下。   而上方季兰婆婆果然如陆执吩咐的一样,将观音玉像重新转回原处。   随着声音响起,入口的光明被封阻,地道内再度陷入了安静与黑暗之中。   “守宁?”   黑暗之中,陆执突然出言唤了一声。   “嗯……啊?”   姚守宁初时应答了一声,接着呆呆抬起头来:   “世子,怎么了?”   陆执听她唤自己‘世子’,不免心中觉得有些怪异,但他并没有在此时与她聊这个话题,而是压下心中感受,故意与她讲话:   “你说这条地道是通往何处,地道深处又有什么?”   因静清真人之死,少女的心情失落,间接性的也影响了他,使得陆执心中也觉得有些闷闷的,忍不住想引她说话。   “我不知道。”   姚守宁摇了摇头。   但她随即敏锐的意识到应该是自己的状态不好,令陆执有些担忧了。   这样一想,姚守宁连忙强打起精神,努力与他说话:   “静清婆婆说,先帝当年交待她看守这条密道,说这密道中有我们想要知道的真相……”   她说着正事,倒真的将自己的思绪从悲伤里抽离出来了:   “这密道里面,是不是隐藏着‘河神’的真实身份的线索?”   姚守宁话音一落,地道之内突然颤动。   ‘嗡——’   一道长长的‘嗡鸣’声从地道的深处传了过来,仿佛这个安静、诡异的世界被她一句话惊动。 ###第二百九十八章 入地宫   ‘嗡嗡嗡嗡嗡——’余波震震,四周石壁上的尘灰洒落。   姚守宁觉得自己就像是踩在波涛之中,足底难以站稳。   但今夜她已经经历过一场地动,因此还算颇有经验,在这异动发生的一瞬间,她伸手将陆执的手肘抓住。   陆执反应也很快。   他运力站稳身体,拉了姚守宁一道背靠石壁,静待着这波余震过去。   ‘卬——呼——’   这场地震大约持续了十来息的功夫,随着这轻轻的长吟及最后余音袅袅的叹息,一切归于沉寂。   “……”   地道内两个靠墙而立的少年男女等了半晌,接着长喘了口气,下意识的转头相互对视了一眼,陆执试探着站直身体,果然觉得地底已经平静。   先前的那阵颤动感已经消失,地道内重新恢复静谧。   “兴许是地动的余震。”   陆执说完,向姚守宁伸出手来。   她还紧紧抓着火折子,因为过度用力,手指关节都在泛白。   在齐王地宫的震动应该把她吓到了,余震再起的时候,她浑身冰凉,竟似是站立都没有力气。   姚守宁面色惨白将手搭在他掌心之中,闻听此言,摇了摇头:   “不是。”   她似是十分笃定,又吞了口唾沫,接着舔了舔干躁的嘴唇,轻声道:   “恐怕是因为我提及了……”   这一次,她没有再将‘河神’二字说出口。   地宫之中的这一场颤动,是在她提到‘河神’时出现的,显然这两个字触发了禁区。   如果说之前对于‘地道中可能有关于河神秘密’的想法只是猜测,那么这会儿的异变无疑是验证了二人的想法。   自从姚婉宁身缠妖邪烙印,沾染上‘河神’以来,两人一直在想办法寻找‘河神’身份,如今终于找到线索,本该庆幸才对。   可姚守宁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修为到了一定地步的人/妖/鬼,对于自己的‘名字’会有所感应。   在她的理解之中,将‘名字’理解为这些存在的禁区。   一旦呼唤他们的名字,便如踩入他们的禁区之中,会迅速引起他们的察觉——如之前的陈太微就是最好的例子。   姚守宁说到此处,双眉紧皱:   “可我之前在家中的时候,当着我姐姐的面提过几次‘他’的存在,却并没有发现异动。”   甚至‘河神’的阴魂就在姚婉宁附近,姚守宁可以‘看’到他与自己的姐姐日夜相随,但当她提到‘河神’二字的时候,那阴魂却毫无反应。   如今一入秘道,一提‘河神’,却引发地动山摇,可见这地下秘道确有诡异。   陆执点了点头,拉她站直了身,问了一切:   “还好吗?”   今夜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有些担忧姚守宁。   “没事!”姚守宁摇了摇头,一双眼中露出亮光,执着的道:   “我们查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有了端倪,我一定要亲眼看看的。”   这条下行的秘道有些长,虽说并不是十分宽敞,可却不知胜过了齐王地宫之下的赵家人自己挖掘出来的那迷宫多少倍。   两人再下行数步,便入地下迷宫之中,只见摆在下行通道处的,是三条不同的路。   左右两侧各有一条,而另一条则与下行通道相对,直达远处。   这三条道路各有十尺来宽,高约一丈许,平整方正,墙砖俱由大小一致,且打磨得异常光滑的青石砌成。   无论是从工艺还是建筑规模来看,便不是有人偷偷所为能办到的,分明像是有人特意修建的行宫走道,且修建之人身份、实力非同一般,才可以完成。   “往哪边走?”   陆执一见三条通道,顿时转头看了姚守宁一眼。   这种时候,由预知能力极强的辩机一族来做选择,自然是最佳的方案。   姚守宁果然毫不犹豫,指着中间条道:   “走这里!”   虽说三条道路都一样,通往的方向也不明,可既然来都来了,她便要走中间。   陆执点了下头,道:   “我也想走中间。”   他没有超凡的预感,可先前那道鸣吼及颤余所传来的方向,正是由中间这条通道延伸之处而传来的。   两人目标一致,便毫不犹豫的踏上了中间这条通道。   地面平整干净,两人踩在地上时,发出轻轻的响声。   今夜陆执与姚守宁都被陈太微追杀出了阴影,走动间极其小心,左右观察着四周。   中间这条道长达百丈以上,二人走至端头,摆在两人面前的,又是一条横贯而过的密道。   通道的两头黑幽幽的,像是望不见底的深渊。   在这密封环境之中,两人一举一动所发出的细微声响都被放大到极致。   二人下意识的收敛了动作,变得有些小心翼翼。   ‘悉悉索索’的响声里,世子转过了头,眼神与姚守宁相碰,显然是在问她再走哪一侧。   三条路的时候她倒是果决,如今两个方向选择,她又犯了难。   她的脑袋左右转动,就在这时,突然姚守宁右手方向的黑色通道之中,突然传来了‘咯咯咯’的小孩轻快而欢喜的笑声。   “姨——”   “什么人!”   姚守宁心里一惊,转头往右侧看去——只见右面密道之中,一望无际的黑暗之中,有道穿着大红兜衣的小孩身影被包裹在朦胧的光晕中,在她面前奔跑而过。   那孩子扎了冲天辫子,最多五六岁的样子,白白嫩嫩,十分可爱。   但在这幽深而静谧的地下通道之中,冷不妨出现这样的孩子之影,自然十分诡异。   “人在哪里!”   先前还左右观望的陆执听到她的惊喊,下意识的回过头。   他顺着姚守宁的视线看去,便见到远处漆黑一片,四周静极了,除了说话的二人之外,再没有其他人。   “那边——”   姚守宁伸手往右侧一指,接着犹豫道:   “我像是,看到了一个孩子……”   她将自己先前看到的一幕跟陆执提了一下,又道:   “我像是听到了他在喊什么‘咦’……”   姚守宁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小孩声音,但这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孩子’的身影,她此时自然明白这应该是一种预知之兆,可一时间却又全无头绪。   “别急。”   陆执拉住她的手,沉声道:   “管他是什么,我们往右边而行,我倒要看看,到底有什么鬼!”   姚守宁点了点头,也觉得右边的通道所指之处,会有预兆。   两人转身向右,她举了手中的火折子。   因先前姚守宁既听到声响,又见到‘孩子’的缘故,二人走得有些小心翼翼。   陆执更是将自己的神识外放,极力睁大了眼睛,深怕两人遇到危机。   他的目光不时转向左右两侧及头顶,但在看向左侧一面墙壁时,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对劲,发出轻轻的惊呼声——“咦。”   “怎么了?”姚守宁急忙发问。   “怎……么……了……”   回间化为重重叠叠的音波,传入两人耳膜之内。   陆执一手与她紧紧交握,另一只手则是伸向左侧石壁用力一抹。   ‘刷!’   指掌与冰冷的石壁相磨蹭,将外层蒙的那层沙雾抹去,蹭出一条长长的痕迹,露出下方深色的石壁。   世子手指所按压处,可见一细细长长的凸起。   这痕迹细如竹签,另一截则藏没于那灰色的灰雾之中,若不是陆执眼神锐利,恐怕根本不会察觉。   此地极为讲究,姚守宁一路行来时,也注意了四周,发现地板、石壁、头顶都做得十分精细。   每块地板的石砖大小相似,打磨得光滑且平整,照理来说墙壁上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印痕。   两人转头对望了一眼,露出心照不宣的神情。   姚守宁举起了手里微烫的火折子,而陆执则是手抹着石壁,身体前移!   ‘刷刷’的擦抹声中,他很快擦出一道长达半丈的痕迹。   那印痕初时细巧,越是往前,则越粗,像是雕刻的某种触须,到了后面,如指头粗细。   陆执再胡乱擦拭,灰尘乱飞,尘烟缭绕之中,只见这样的触须有数股,相互交缠,最终与某一处相连接。   二人神色一振,都觉得应该是发现了线索。   这印痕果然不是胡乱雕刻,想必应该是当年有人在修建这个地下迷宫时,有意雕刻的。   可什么样的人会在神都的下方,修建这么一个规模不小,且又极其讲究的迷宫,并且还大费周折,在迷宫之中雕刻这些印痕呢?   姚守宁的心脏‘呯呯’乱跳,总觉得自己二人今夜可能不止会查出‘河神’来历线索,极有可能还会发现一个大秘密。   “世子……”   她开口,随即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世……子……”   “世……子……子……子……”   周围接二连三的回音从幽幽密道的尽头传回,使她缩了缩脑袋,但随即她又反应过来这只是回音,自己只是自己在吓自己,因此又底气壮了些:   “你说,这个密道,是什么时候修建的?”   她以往只迷话本、说书,对于大庆的一些历史记载并不是十分清楚。   这地底迷宫规模庞大,必定会动用不少的人力、物力,至少近百年以来,姚守宁从未耳闻。   能在神都地底之下修建地底行宫,且能修到这一地步的,必是皇室!   陆执恰好出身于皇室一脉,他对于大庆皇室的一些历史、秘闻必定是如数家珍的。   “我不知道。”   陆执摇了摇头,神情也显得有些严肃:   “但我可以肯定的是,至少这六七百年以来,朱氏的子孙是没有人敢在神都底下修庙、挖土的!”   姚守宁初时还以为两人只是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秘密,可此时见世子说话的语气神态,觉得事情恐怕并不如她想像的简单,因此面露好奇之色。   陆执解释给她听:   “传闻之中,当年太祖定都于此,并命名为神都的原因,是据说此地可能隐藏了一条龙脉!”   他的语气凝重,声音颇沉,尾音落下的刹那,姚守宁的耳中再次听到沉沉的喷息:‘卬哧……’   ‘龙脉’一说初时听来颇玄异,姚守宁纵是不信,但是听到这喷息声的刹那,一股鸡皮疙瘩浮上她的手臂,后颈寒毛倒立。   她是为了不打扰世子继续往下说,才强行将心中的惊骇压了下去。   “据说有这龙脉在,可保大庆基业不毁。”   这种传言出自于大庆初年,开始的时候,许多人不死心,曾四处查探神都地形,引来了不少修道的高人。   当时道家之中,有一部分人想借龙脉之力修行,试图突破人类自身的限制,继而修炼成仙,飞升仙界。   因此道家门派内,除了修行术法、符箓之外,又分出一派支流,专门修习风水、卦术等。   这些人寻找了龙脉多年,却一直未能找到端倪,因此‘龙脉’一说,便成为一种传言而已。   “但是大庆历代皇帝的祖训之中,曾有一条,就是不得妄修宫城。”   他的手停留在石壁之上,道:   “虽然‘龙脉’一说虚无飘渺,但祖传的戒训之言,却使得大庆朝的皇室都猜测神都城之下,确实有关系着大庆气数的‘龙脉’所在。”   姚守宁想起先前那一声若隐似无的喷息声,怔了怔,目光落到了世子的脸上。   他侧颜极其好看。   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可能因为今夜受了伤的缘故,他的唇色略淡,可灯光之下,他的那双眼睛却熠熠生辉,睫毛的影子投落到石壁之上,一眨一闪间映入眼瞳之中,如清澈湖泊中的浓密树影。   “所以自七百年来,大庆王室有修别院行宫,有修度假园林,却从来不敢大修宫城。”   提及皇室隐秘,他确实博闻强识,娓娓道来的时候,使得他一扫姚守宁心中留下的‘不靠谱’印象,也变得有些迷人。   “最有名的一件事,就是三百多年前的永安皇帝在位时期,他为人刻薄寡恩,又残暴不仁,杀害朝中大臣,盘剥百姓,后在三百五十七年的时候,天降惊雷,劈向了永安帝所住的玉棠宫,使得宫殿发生大火,火势蔓延极快,几乎烧出内城。”   陆执的声音低沉慵懒,尤其是二人身处地下迷宫之中,那阵阵回音环绕,更添魅力。   当他认真说起这些多年前的往事,姚守宁更是忘了周围的事,听得入了迷。   “那一场天降雷鸣,大火烧殿,同时还引发了强大的地震……”陆执说到这里,转过了头,就见到小少女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盯着他看,像是出了神。   “……”   这种被人全心全意注视的感觉世子本来应该早就习惯,可此时两人目光相望,他看到了姚守宁大眼中映出的自己的面容似是在迅速蹿红。   陆执顿时大窘,一种说不出来的慌乱之感顿时从他心中生起,令他想也不想的伸出指尖去点少女额头。   “……你有没有认真在听我说话啊?”   ‘呯呯呯——’他说话的时候,心跳得更快,心中像是有一团火烧起,顺着胸腔往上蔓延,爬至双颊。   他甚至不敢去看姚守宁的脸,而是有些紧张的背转过身。   “有啊有啊。”   姚守宁点了点头,认真的道:   “你说到三百五十七年的时候,天降惊雷,劈了皇帝的宫殿,还引发了……”姚守宁说到这里,似是想到了什么,嘴里缓缓吐出两个字:“……地震?” ###第二百九十九章 踏禁区   陆执还背对着姚守宁,灯光之下,他的耳朵似是晶莹透亮,但耳垂与耳廓边沿却红得似是滴血。   听到少女话语中的吃惊,他点了下头,数个无声的深呼吸之后,他调整了内心的悸动,转过了头:   “对。”   三百五十七年前,神都经历过一次十分严重的灾祸。   这个话题,两人在齐王地宫之中也提到过。   但当时陆执只是随口一说,因为涉及到了齐王地宫的异变,才顺嘴提到罢了,并没有说得像此时这样详细过。   “也就是说,这一场天罚,先是天降神雷,劈中了永安皇帝所住的玉棠宫,同时惊雷引动天火,烧毁了宫中不少建筑,同时还引发了大庆有史以为记载的第一场大地动,使得百姓死伤无数?”   “对。”陆执再度点头,应答了一声。   姚守宁若有所思:   “传言太祖之所以定都于此,是因为地底有保大庆江山的龙脉所护。”   两人说话的功夫间,陆执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不再像先前一样手足无措,继而转过了头。   少女的双眉微皱,殷红饱满的樱唇无意识的微微嘟起,虽说仍然难以完全脱去少女的娇憨,却又多了几分经历不少事故后的成熟:   “而大庆皇室祖训,是不得在宫中大兴土木。”   “对!”世子又点了头。   这一次他的眼中含着笑意,一双眼里露出欣赏之色。   他感到十分愉快。   好似与姚守宁之间心意相通,他想要说什么话,还没有明白的点出,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仿佛她就已经了解了。   这种来自心灵之间的共鸣,远比美丽的皮相、言语的诱惑来得要大得多。   “大庆皇室祖训,是不能在宫中大兴土木,前三百多年的先祖们都牢记长辈吩咐,但到了永安帝时,因为皇宫几乎被烧毁,再加上地动的影响,神都城的格局也几乎大变……”   在这样的情况下,显然祖训便要被打破。   “灾后重建,永安帝欲将国库中的银子用于修复皇宫,遭到了当时朝臣的反对,但记载之中,他受到了长生观的观主鼎力支持。”   姚守宁听到这里,神情一动。   她不知道所谓的‘长生观’是什么地方,可凭借超凡的预知力,她已经猜到了部分真相。   不需要她将疑问说出口,陆执便主动解释:   “这‘长生观’,也就是后来的青峰观。”   而青峰观是神都城中最大的道观,传承至今,在神都城内香火是十分旺盛的。   姚守宁一下抓住了问题的重点:   “也就是说,永安皇帝受到了道家的支持。”   “不错。”陆执仰头望着石壁,喉结滑动:   “当时那位长生观的观主十分有名,据说是近百年来,道家少有的非凡人物。他年纪很轻,便展现出非凡道术,在道观之中脱颖而出,以年仅二十多岁的年纪,成为长生观的观主。”他顿了顿,接着说道:   “这位观主名叫孟青峰,此后青峰观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   能年纪轻轻便坐上一观之主的位置,且影响当时王朝决定,可想而知此人的厉害之处。   姚守宁听到‘孟青峰’三个字时,不知为何心中慌得厉害。   一股不妙的感觉涌上她的心头,她左右环顾四周,那种即将被人窥探的感觉又传来了。   但就在这时,地底再度轻轻震动,‘卬——’   一道若隐似无的沉鸣声再度响起,无形的龙气散逸开,将那种才刚生出的危机感一下隔绝在外。   此时的姚守宁并不知道,在皇宫之中,强行被神启帝所召唤而回的陈太微心中一动。   那一刻,他感觉到有人踏入了自己的‘禁区’,仿佛耳边传来若隐似无的呼唤:“孟青峰……孟青峰……”   这怎么可能呢?   当年的那段时光化为记忆从他脑海里流转而过,这位年轻的国师神色不变,一双眼睛如无波的古井。   他只是低下了头,掐指一算,试图卜算出呼唤他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此时又身在何处。   陈太微的推断之术天下无双,纵然没有龟甲卡算,可要查验一个人,不过是轻而易举的。   但他任凭如何施展术法推算,却都算不出结果。   仿佛他先前听到的呼唤只是一种错觉——亦或是,有某种强大的力量,干扰了自己的判断,把他的术法屏蔽了。   “是谁呢?”   年轻而俊美的清冷国师有些困惑不解的仰起了头。   他那一双眼眸晶亮而美丽,好似汇聚了星辰的光辉,努力去回想当今世上,还有谁有如此大的能量,可以屏蔽他的推算。   “唉……”陈太微幽幽的叹了口气,耳畔传来长公主的怒喝,拳头落到皮肉之上,打出‘呯呯’的响声。   鲜血迸溅中,神启帝凄厉的惨叫:   “国师……”   “真是烦人啊……”陈太微的脸上露出伤脑筋的神情,随即洒脱的垂落手臂,往神启帝的方向迳直而去。   ……   此时地宫之下,陆执还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一句无心之言引发了多大的震动,只是他虽在解说着当年的历史,但仍有一部分心神放在了姚守宁的身上,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她皱起的眉。   “……怎么了?”   世子愣了一下,随即问出了声。   “我总觉得,你刚才提到的名字……”她话没说完,陆执就敏锐的反应过来:   “你觉得这个名字也是一个‘禁区’?”   “嗯嗯!”姚守宁点了点头。   陆执虽有些意外,但却仍皱起了眉。   照理来说,能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仅凭这个世间有人提到‘他’的名字便如触动禁区,继而追踪而至的,已经算是半神级的人物。   当今世上,可没几个人能做到如此地步。   但……神都城中恰好就有这么一个人。   ‘陈太微!’陆执看着姚守宁,眼中传递出这样一个信息。   ‘陈太微!’姚守宁也仰头与世子对望,满脸都写着对今夜那位突然出现,追杀二人至绝境时,又突然抽身离去的年轻道士的恐惧。   “两人姓氏不同、名字也不同,不像是有关联之处。”   陆执信任姚守宁的直觉,但他仍觉得此事过于玄幻。   三百五十七年前!   陈太微纵然活了多年,不是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年少,但仅凭人的力量,可以打破天地法则的限制,活到这么长寿数吗?   “但都是道士。”   姚守宁小小声的提醒了一句。   陆执沉默了一下,姚守宁又道:   “且他支持当时的永安帝大兴土木,这个举动是不正常的。”   既有祖训在,又有‘龙脉’传闻,朝中文武大臣拼死反对永安帝重建宫殿,这个时候偏偏有一个年轻而出色的观主支持永安帝的决定,这件事情本身就是十分反常的。   “后世史记之中,永安帝历时八年,征召大量民夫重建皇宫内城,最终沿用至今。”   陆执将后面的事补充说完:   “而朝臣们原本所担忧大兴土木会破坏大庆龙脉,使得天降灾祸的事也并没有发生。”   他淡淡的道:   “除了重建宫殿的过程中,因为沉重的徭役而使得大量民夫不堪重荷,死的死、逃的逃外,没有大事发生。”   不知何时,姚守宁觉得整个地道好像陷入了极致的静谧,仿佛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也在倾听着陆执说话,使她颇感怪异。   她下意识的转头眺望前后的道路,无论前方还是身后,都与黑暗相融。   但她总觉得黑暗之中有一道意识在注视着二人,显然是想要等着接下来的某个答案。   姚守宁仿佛是感应到这股意志的存在,她如受到了这股神秘存在的影响与指引,鬼使神差的问陆执:   “这场徭役,死了多少人?”   陆执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去问她为什么会提出这个问题,而是答道:   “前后八年,一共征召了三十多万人,至少死了一半以上的人。”   “……”这个数字一旦说出,姚守宁只觉得寒意自脚底透入。   “唉……”   黑暗的通道之中,有一道声音幽幽叹起,仿佛痛惜、失落至极。   “谁!”   陆执并没有姚守宁的血脉天赋,但身为肩负天命气运之人,他这一刻仍察觉到了某种力量的波动,感应到了……似是国运在动荡,耳侧仿佛听到了大庆王朝的七百年基业在逐渐坍塌的声响。   他转身将姚守宁护住,警惕的望着四周,喝了一声。   “谁……谁……谁……”   “……谁……谁……”   重重叠叠的轻喝声不绝于耳,接二连三的化为音波传入两人耳中。   姚守宁摇了摇头,小声的道:   “此地除了我们之外,应该没有其他的‘人’。”   她重重咬了‘人’字,陆执立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地道之内既然无其他‘人’,但她没有说无‘妖邪、鬼怪’,自然也是不能轻松大意。   不过她神色镇定,显然目前暂时没有感应到危机、恶意。   陆执还没有回答完她的问题,便又目光警惕巡逻四周,一面接着说道:   “除此之外,有两万余人逃跑,户籍上自此注销……”事情不仅如此,逃亡人数过多的地方,经由朝中官员统计后,永安帝大怒,下旨这些民夫所在的家乡,三年之内赋税提高三成。   天子的暴怒,几乎使得这些百姓的生活雪上加霜。   自此三年之后,加税的地区不少百姓饿死,有人易子而食,不少人忍受不了,携家逃离,此后这些地方十室九空,陆执补充了一句:   “这些地方,几十年后都是荒无人烟的区域。”   “唉……”   姚守宁本来天性活泼浪漫,自小受父母、家人宠溺,本该是生来不知民间疾苦。   但此时听到陆执的话,却可以想像得到当时的惨况。   “你说过,三百五十七年前的地动已经死了几万人……”而此后的重建宫殿的过程中,再度又因徭役过重,而又有超过十几万人活活累死。   姚守宁只觉得毛骨悚然:   “这么多人死了,我怎么觉得冤气冲天呢?”   从天降电闪雷鸣,再到宫殿失火,此后发生地动,继而重建宫殿建筑群,这些事情听来环环相扣,仿佛不像是巧合的样子。   她犹豫了一下:   “世子,你觉得电闪雷鸣,有可能是被人为召来的吗?”   “你是说,此事背后有人捣鬼?”   陆执问了一声。   “对!”姚守宁毫不犹豫,点头道:   “我总觉得,这些事情是有人刻意为之,为的就是想要破坏大庆龙脉,做什么坏事。”   她说道:   “事情一一发生,之所以后来历史没有记载,有没有可能是厄运已经降临,但皇室及满朝文武并没有发现这件事?”   有什么样足以影响国运的大事,可以瞒过天下人的眼睛呢?   如果说这样的话的人是旁人,陆执可能早就嗤之以鼻,但恰恰说话的人是姚守宁,她的力量非同凡响,既然这样说,必是有了预兆。   他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不过仍是照着自己心中所想,犹豫着摇了摇头:   “我不敢保证你说的事,可我觉得这很难。”   说完,陆执又道:   “你怀疑此事是道家人所为?”   “对。”   姚守宁再度点头:   “我怀疑是……”她迟疑了一下,不过很快想起此地显得有些诡异而又特殊的氛围,似是能阻隔危险的窥探,因此壮着胆子道:   “我怀疑,是孟青峰所为!”   她话音一落,心中警铃大作,但同时此地气势散逸开,将这种危险的窥探瞬间掐死。   ……   大庆国都的皇宫之中,陈太微听着神启帝的惨叫,识海之中再度传来呼喊声:   “孟青峰……”   “孟青……”   “……峰……峰……峰……”   这个已经有了些时间的名字,今夜已经是响起了第二次。   “又来了……”   陈太微长长的叹了口气,有些丧气的垮下肩去,但他听到声音的刹那,仍不死心,重新举起那只瘦长的手,再度掐算因果……   不过结果如他所料,仍是一无所获,仿佛所有的呼唤都是一场幻觉。   “好烦哪……”   陈太微百思不得其解,甚至甩了甩手指,再度掐算,依旧一无所知。   他那张清冷而俊美的面庞上露出‘果然如此’的无奈神情,最后认命的将手垂落到了身侧。   “是他们吗?”道士嘀嘀咕咕的猜测,随即又摇头:   “不可能……两个小孩而已……”   “到底是谁呢?真伤脑筋……”   ……   地道之中,姚守宁并不知道今夜两人接连呼唤‘孟青峰’名字的表现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如果不是此地特殊的环境影响,可能二人会再度面临被人追杀的恐怖下场。 ###第三百章 山河图   姚守宁壮着胆子喊完‘孟青峰’三个字后,屏息凝神,小心翼翼的等待。   她感应到危机顺利度过,不妙的预感并没有发生,接着大喜。   “哈哈哈哈!”她眼睛晶亮,忍不住原地跳了两下,喊道:   “世子,此地环境很是特殊呢。”   这里的气场能屏蔽‘禁区’,使得那人无法窥探。   这种‘屏蔽’与国运无关,陆执是感应不到那种细微分别的。   但他信任姚守宁的判断,听到这话,也不由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   姚守宁此时心中大为松快。   那种久违的舒适、自在感涌了上来,仔细想来,她的精神已经紧绷了很长时间。   自从表姐入神都后,意外听到了附在苏妙真身上的那道狐王声音说话,姚守宁自此便谨言慎语,有话都不敢与家人说得太多,深怕引来那妖邪窥探。   此时终于可以完全放松下来,心中的压力像是瞬间都散了大半,若不是此地又黑又静,且又可能与‘河神’有关,她都不想要离开了。   “我怀疑这‘孟青峰’,可能就是那个人……”她本来试图仗着此地有禁制,想要提‘陈太微’的名字。   可话还没说出口,出于对那道士的恐惧,她便已经自动禁言,将‘陈太微’三个字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姚守宁说这话时面带笑意,但四周回音环绕:   “……那个人……那个人……”   “那个……人……人……人……”   这使得她很快意识到了自己对于陈太微非同寻常的恐惧。   如果说首次见到陈太微,她那时无知者无畏,无意中好奇窥探过他过往继而吃了小亏,此后再见,便是他与镇魔司同行,前往姚家寻她问话之时。   那时她见此人明明也‘看’到了狐王的试探,却无动于衷,第一次怀疑他的立场与身份。   此后陈太微试探她,替她把脉时似是盗取了她的血液,让姚守宁开始对他心生戒备。   而再次相见时,便是世子大殓之上,她受到刺激之下力量进阶,意外打开天眼,这时才得以窥探到陈太微修出的阴神有多么强大。   更不用说后来他城门试探,化为抱着枯骨的艳鬼,闯入姚家附身于姚若筠身上——之后又不知以何方法缠住了长公主夫妇及大儒柳并舟,竟能追杀两人。   姚守宁此时再一一回想起这些事,竟然发现自己对陈太微恐惧到了甚至不敢提及他名字的地步。   这可不是什么好预兆!   她还要查找‘河神’,救姐姐的性命。   陈太微此人行事诡异,疑似与妖邪勾结,她心中一动,猜测着:不知姐姐被‘河神’纠缠一事,有没有陈太微的插手。   如果这件事中有此人身影,那么将来她想要替姚婉宁解除妖咒,势必要与他敌对。   要是连提起他的名字都如此害怕,将来又怎么与他对阵,保护自己的家人?   想到这里,姚守宁心中一阵后怕。   虽说陈太微十分恐怖,可家人的重要性却胜过所有,相比起陈太微邪气凛然的手段,她更害怕家人出事!   想到这里,姚守宁的神色逐渐坚定。   此地环境特殊,似是能隔离某种神识的探视,虽说这里面似是也有什么秘密存在,可她想到了静清真人的交待——这是三十一年前,先帝在生时,受了大儒张饶之的叮嘱,专门为她与世子所保存的一个秘密。   虽未见过这两位长者的面,可透过旁人的寥寥数语,她依旧可以感应到这两位长辈的维护之情。   这里必是安全的!   姚守宁心中生出这个信念,接着一股底气油然而生:   “我怀疑‘孟青峰’就是‘陈太微’!”   少女的眼神从畏怯变得坚定,她仰头迎视陆执的眼,终于大声说出了‘陈太微’的名字。   她从‘敢’到‘不敢’,再由‘不敢’到‘敢’,中间经历了几次惊魂,也经历了不少的心路历程。   话音一落,心中屏障破碎!   姚守宁的脸上似是有光华闪现,接着又缓缓隐于她身体。   这一刻,她的心似是受到过淬炼,变得坚定、勇敢。   而此时皇宫之中,陈太微的面色一动,皱起了眉:   “还来???”   他的耳畔传来迭迭轻语:   “孟青峰……孟青峰……”   “陈太微……陈太微……”   “孟……青……峰……”   “陈……”   陈太微终于失去了以往从容的神色,略有些烦躁的提手再掐算,这一次他再掐指算时,动作便显得粗暴了几分。   指甲掐落到自己的食指上时,仿佛泄愤一般,留下个个月芽似的浅浅印记。   但正如他不详的预感所预测的一样:他的掐算一无所获,有某种强大的力量屏蔽了他的感知。   “啊!”他突然大喊了一声:   “烦死了!”   喊音一落,他搓揉自己的耳朵,将两只耳朵搓得红彤彤的,倒令得皇宫内的闹剧一顿。   ……   姚守宁并不知道自己无意识的举动惹怒了那位向来心境平和的道士,她一旦发现此地极度安全之后,便少女心性发作,如泄愤般喊:   “陈太微、陈太微、陈太微、陈太微……”   一连喊了好几声,她终于一扫心中憋屈的神情,露出得意的笑容。   “呵……”   地道之内似是传来叹息的悠长声响,又是在笑她孩子气的行为。   “……”   陆执眼角抽搐,没有说话。   姚守宁听到那声偷笑,顿时孩子气的行为一止,刹时左右观望,接着面红耳赤:   “有什么好笑的?”   世子连忙摇头:   “我没笑。”   “我也没说你……”   她小声的嘀咕,接着不愿再说这个话题,又说正经事:   “我怀疑孟青峰就是陈太微,这个人活了多年,老而不死,说不定对大庆朝有什么图谋呢!”   陆执听到了她小声的自言自语,本欲问她谁在笑,可听她又避开话题,提起陈太微,接着便忍下心中疑惑,点头道:   “此间事了之后,回头我会好好查询一下孟青峰此人。”   姚守宁点了点头,接着说道:   “我怀疑这些灾难,一是断龙脉,二是毁王朝气运。”   不知是不是她先前克服心中恐惧,心境得到淬炼的原因,姚守宁突然觉得自己再想许多事时,心中又更觉得清明:   “天下黎民百姓都是王朝、人间的根基,这两场灾难,一是‘灾祸’,二是‘人祸’,死人之多,怨气冲天,便能撕裂大庆气运。”   当年的永安帝还以为打破祖训之后无事发生,继而沾沾自喜,却不知报应都留给了后世子孙。   陆执沉默了一下,接着突然再伸手一抹……   他的掌心似是蹭到了什么东西,突然惊喊了一声:   “守宁,你把火凑近一些。”   陆执喊音一落,姚守宁连忙一手提裙,一手持火折子凑近。   只见世子手掌顺着那光滑石壁之上浮出的交缠的古怪长痕抹开,现出一段古怪的浮雕。   那浮雕有些古怪,尾端有奇异网格状的花纹,四周摆散开来,似是……   姚守宁侧头看了一眼,看了世子一眼:   “世子,我怎么觉得,这像是,像是鱼尾?”   眼前的图案奇大无比,世子已经抹开了一丈半长的地方,但仅只是窥见了冰山一角而已。   她看着那些奇异的‘网络’,不由伸手去擦拭了一下:   “我觉得这些格子,有点像鳞甲……”   话音一落,只见她手指所擦之处,那‘格子’上的灰尘似是被抹去,只见那一小块巴掌大的格子亮了一下。   这一下闪光两人都看到了,陆执心中大急,连忙伸手去抓她的手:   “此地诡异,情况没弄明白前,你怎么敢随意乱碰这些东西?”   他抓拿姚守宁的时候,动作又急又快,情急之下没有注意到那‘鳞甲’在被姚守宁碰触之后,已经变得锃亮。   世子的手掌擦蹭过那瓦光锃亮的‘鳞甲’的时候,掌心被锋利的‘鳞甲’割破,血液渗入了鱼尾之内。   陆执神色间露出担忧,抓着姚守宁的手,问她:   “有没有事?”   两人说话的功夫,世子的血液渗入石壁之中,那浮洛在石壁之上的状似‘鱼尾’部所相连的一条长达两尺的触须无声的在石壁上摆动了一下。   只是二人的注意力都在对方身上,并没有注意到这石雕上的异动。   “没有……”姚守宁摇头,接着看陆执的手在滴血,突然喊了一声:   “世子,你受伤了!”   他听到提醒,这才提起手来一看,发现掌心之中果然有一道寸来长的伤口,不是很深,但血却流得很急。   这伤口明显不是先前受伤的,他想了想,抬起另一只手的拇指将其拂去,满不在乎的道:   “可能是先前擦石壁时被这些浮雕割破了,没事……”   世子话音一落,再转头往石壁看去时,接着发出吃惊的抽气声:   “咦……”   他这一反应令得姚守宁心中一跳,连忙也转头去看,便见石壁上的鱼尾似是在这短时间内有了异变。   石壁本来呈黑色,那浮雕也是黯淡无光的,可此时却在灯光下泛出淡淡的橘色,似是镀了一层金。   两人相互对视,都心生警惕。   陆执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猜测这种异变恐怕是与自己受伤见血碰到了石雕有关系。   “果然诡异!”   照理来说,姚守宁是辩机一族的传人,她的血液力量远比自己更加强悍。   可她先前碰这石壁没有异样,反倒是陆执的血液似是激活了某种东西。   世子初生牛犊不怕虎,他生来胆大,又自命不凡,此时见自己的血对这石壁上的浮雕有作用,顿时看了看自己尚在淌血的指掌,接着说道:   “我倒要看看,这里藏着什么东西!”   “世子不要……”   姚守宁连忙想要制止他,但她喊话之时,陆执已经手按到了那龙尾之上,用力一抹——   ‘刷!’   手掌与那浮雕鱼尾相接,用力抹开。   掌心之下,锋利的雕纹似是真正的鳞甲一般立起,割开世子掌心。   血液与石壁相接,被那鱼尾吸了进去。   ‘卬——’   一道若隐似无的长长叹息声响起,带着古老的气息。   被藏入沙雾之中的鱼尾的一端被抹开,现出更长的形体。   这石雕之上的,已经不是一般的鱼尾,它连接之处是更长的尾部,通体布满鳞甲,宽及丈许。   尾部之上,缠绕着轻薄的云雾轻纱,哪怕仅只是见到了这壁画的某一个小角落,但那股宏大、威严却化为阵阵压迫感,往二人倾斜而下。   ‘嗡!’   地下迷宫之中传来‘嗡鸣’,整个地道重重一振。   直到这会儿,陆执的血液成为了连通他与石壁,甚至于整个地下迷宫的媒介,使得陆执终于‘听’到了姚守宁先前古古怪怪提到的声音。   他整个人心神像是与这个地下建筑相连系,二人视线之中,只见那原本刻于石壁上的浮雕‘动’了!   随着那声‘嗡鸣’声响,那浮出石壁的可怕尾部开始轻轻的摆动。   萦绕于尾部四周的那些细薄的云纱被搅动,整个漆黑的石壁如同被打破沉寂的一汪死水,泛开层层的涟漪。   长尾搅动风云,黑晕扩展开来,两个惊骇的少年男女手拉着手,发现那黑暗的石壁化为无尽的海潮,吞并墙壁与头顶、地面之间的缝隙,将天与地连接成一片,二人仿佛置身于一片漆黑的汪洋大海中。   ‘卬——’   一道似牛非牛的清亮长吟声响起,接着地道之内,在他们的面前,开始浮现异景!   ‘滴答!’   不知从何处滴落一小滴水珠,迅速破开那无尽的黑海,使得两人的思绪像是从云端直线下坠!   姚守宁险些发出惊骇,面前云雾飞速散开,她看到地面渺小的建筑,似是一座古老的城池。   而建筑一再放大,最终化为街头巷尾,如一卷真实的民生百态,展现在她的面前。   那是这天下的锦绣河山!   本该守护天下黎民的大庆皇室本该爱护百姓,可她‘看’到的,却是民众被盘剥,在沉重的税赋之下,都填不饱肚子。   他们的神情麻木,脸庞、眼角的皱褶之中藏匿着卑微之感,贫瘠的生活成为可怕的负担,过早的压垮了他们的脊梁。   许多孩童瞪着一双本该天真可爱的大眼睛,却饿得皮包骨头,衣不遮体。 ###第三百零一章 契约成   那一夜,漆黑不见星辰,月光被乌云遮蔽。   百姓的怨气冲天,而皇宫之中却灯火通明,皇帝不知民间疾苦,仍在宴席享乐,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中,大盘大盘的美味佳肴被宫娥端了进去。   而在神都号称贫民窟的角落之中,却有许多无家可归的穷人躺在街头巷角,活得如同阴沟中的老鼠,人命甚至不如纸贵。   如今已经入了冬,神都城下了小雪,雪夜之下,有许多人蜷缩成团。   有人熬不过这寒冬之夜,悄无声息的离开人世间。   尸体冻硬,死去的冤魂十分不甘,怨气如受到指引,冲入云霄,与云层之中一道电闪雷鸣相接。   ‘轰隆隆——’   雷声在云层之中酝酿着,闪电张牙舞爪,似是受到这股怨气的冲击,逐渐变得强横!   “呜呜呜……”   有人啼哭,哀求上天有眼,保佑百姓。   而皇宫方向,皇帝醉生梦死,搂抱妃嫔,发出畅快得意的笑声。   雷光响起的刹那,一道紫金神龙从皇宫方向腾飞而起,下一刻,头顶雷阵聚集成形,重重劈落。   ‘轰!嗞!’   雷光电闪击打到那神龙之上,本该御风云、掌气象的神龙,此时在这雷光面前,竟似是受到了压制。   这是人心的怨气!哪怕是护国神龙,也不可与之相抗拒!   明白这一点后,那紫金龙影咆哮着缓缓盘据于主殿之顶,雷电重新劈落而下。   ‘轰!轰!轰!’   接连数道,一道比一道粗,最终汇聚为一股接连天与地的可怕粗壮电流,直落而下。   刺目的电光将整个皇宫相接,无数人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声。   护国的神龙盘卷成团,将皇帝护持在内。   电光将其笼罩,精美的建筑在电光之下纷纷瓦解,化为飞灰。   大量人惨死当场,浓烟四起。   那先前威风凛凛的神龙满身遍体的伤痕,已经不复先前的神勇,变得奄奄一息。   在祂守护之下,主殿得以保护,惊魂未定的皇帝抬起头,面前的桌案已经被震碎,上面摆的美酒佳肴洒着碎了一地。   宴中的美人惊叫着逃蹿,宫人、太监们尖叫着喊:   “雷劈下来了……雷劈下来了!”   殿外火星飞扬,与鹅毛大雪相融,形成一副极为诡异却又美丽至极的画面。   但下一刻,这些火星落于宫殿四周,化为浓烟滚滚!   “走水啦!着火啦!”   远处有人在喊,接着不多时传来敲锣打鼓的响声。   火势燃得很快,不多时宫殿之中便烟雾冲天,狼狈不堪的皇帝被宫人抱扶而出,大殿已经陷入火海之内。   宫中内侍、宫人纷纷取水救火,但这些微弱的人力又如何敌得过上苍的力量。   最重要的,是火势凶猛不说,地底也开始颤动。   那地震来得又快又猛,事前全无预兆。   神都的地面被大力撕裂,出现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沟壑,无数房屋被摧毁。   许多无辜百姓还在睡梦之中,毫无防备的被坍塌的房屋掩埋在内。   哭喊声、惊叫声四起,狗吠也此起彼伏。   许多人半夜拖儿带女,扶持着老人争相逃走。   地震越来越强,房屋如被收割的麦穗,层层倒下去。   顷刻之间,帝都建筑大半被毁。   黑暗中,神都内城方向的皇宫之上,一条伤痕累累的紫金神龙盘据于大殿上方,不肯撤退。   火光无法烧毁祂的身躯,但地动一起,却似是对祂造成了极大的伤害。   祂的鳞甲片片剥落,大量血光洒落,祂传来痛苦却又无奈的吟鸣。   百姓大量的死亡,死后怨气化为这世间最锋利的剃刀,将这护国神龙挖鳞剥皮!   ……   紫金神龙惨叫连连,泼溅的血液飞散。   随着死的人越多,护国神龙惨叫得越厉害,大庆的国运在飞速消减。   这一夜的惨况持续了很久,黑暗之中的人命被持续收割,几乎让昔日大庆国都成为人间炼狱。   地动终于停止,天终于缓缓亮起。   大部分的百姓们已经失去了房屋,街头巷角之中,许多抱着父母的男人、抱着孩童的妇女,都仓皇无助的哭。   他们既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   幸运的是,在这一场灾祸之中,相比起那些惨遭掩埋而死的人,他们留得了性命。   可不幸的是,自己的命虽然保住了,可却可能失去了亲人,以及少得可怜的家业。   残垣废墟之上,不少人哭喊着徒手挖断瓦残片,试图抢救出一些值钱的财产及粮食来。   此后城中商人借机抬高米粮之价,百姓怨声载道。   几天几夜之后,宫中的大火终于散去,护国神龙奄奄一息。   这几天饱受雷劈天火惊吓的皇帝高坐金銮殿之上,看着下方焦头烂额的朝臣,一脸的不耐烦。   朝臣们都在上奏:   “皇上,天祸之下百姓生活艰难……”   “城中死伤无数,尸体堆积,衙门人手忙不过来……”   “……这些尸体需要掩埋,否则假以时日,恐怕会形成瘟疫……”   “近来作奸犯科的人增多,抢劫、淫辱的案件频发……”   各司其职的大臣一一上前,说起灾后发生的事,皇帝那张浮肿的脸上露出厌烦之色,似是并不愿意多听。   “国库空虚……”   换句话说,朝廷无钱、无粮。   众人焦头烂额,议论纷纷。   皇帝听了半晌,终于暴跳如雷,道:   “贱民而已,无事则骄逸,劳役则易使,如今死了一些又何妨?”   “朕富有天下,大庆子民千千万万,死了一些贱民罢了,众卿又何必以杂事烦朕?”   白胖的皇帝十分不耐烦。   灾祸之后他睡得不是很舒服,虽说宫人、内侍已经极力侍候,临时给他搭建了暂居之所,但这又哪有自己的宫殿舒适方便?   再加上天灾之下,死了不少人,食材短缺,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吃好了,心情自然好不起来。   “如今宫殿烧毁,朕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如今银子自然要用来重建宫殿!”   皇帝的声音掷地有声,众朝臣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至于神都之中有尸体存在……”皇帝大手一挥:   “便发放道碟。”   大庆对道士自来有优待,一入道门,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纵然你此前作奸犯科,罪行累累,但如果你‘改过从善’,能入道门,便前事不计。   而这条律令,是在太祖时期签发。   太祖当年签发此令的缘故,是感念自己在立国的过程中,道门立功至伟,所以愿意善待道门。   不过太祖当年签发此令之后,也看到了这条律令的隐患,因此勒令后世子孙,绝不可滥用此条律,以免有些败类借机脱身,将道门当作保护伞。   大庆传承几百年,多代皇帝一直不敢有违此令,直到这会儿,皇帝打破禁令:   “只要掩埋一具尸体,小罪可免;掩埋两具尸体,刺字流放之罪也免;掩埋五具尸体,可发放道碟,不再追究过往的罪过。”   “同时勒令民众自行掩埋自家亲属尸骨,若不照办,便派五城兵马司的人捉拿,严刑拷打!”   法令一下,成为了无数人的狂欢。   不少人被就地掩埋,大量的败类借此时机,摇身一变钻进道门里面,使得道家口碑败坏。   许多无辜的百姓哭喊连天,怨气更是浓烈。   在此之后,皇帝并没有就此罢手,而是再强召民夫为他修葺宫殿。   接着日月交替,时光如箭。   八年时光过去,无数民夫被鞭打着驱使,为皇帝修建宫殿。   不少人不堪负荷,死在这大殿之下,尸体被就地掩埋。   许多人家失去了家中的顶梁柱,只剩下孤儿寡母,最终下场凄惨。   皇宫大殿再度修成,远比以往更加金碧辉煌。   可是姚守宁看到的,是这宫殿之下的摞摞人骨;看到的是世间冤魂不散。   她看到了盘据在那金殿之上的护国神龙越发瘦小,直到气息奄奄。   神都大街之上,百姓衣不蔽体,瘦骨如柴。   ……   姚守宁泪流满面。   她如大梦一场,泪水涌出眼眶,才终于苏醒了过来。   这一梦不知梦了多久,她手里的火折子握着都有些烫手了,一旁的世子怒容满面,一张白玉似的脸涨得通红,眼神不带焦距,显然还没有从梦中醒来。   ‘嘶——’姚守宁轻轻吸了一下鼻子,发出抽泣之声。   这一细微的声响,迅速将世子从那大梦之中拉了出来。   ‘蹬蹬。’   他接连倒退了两步,脸色惨白,额头现汗。   “世子。”   姚守宁经历过数次神魂‘出窍’的情景,对此早就习惯,因此连忙上前去扶他。   陆执下意识的将她柔软的小手抓握住,他显然不常经历这种‘幻境’,此时内心并不平静,死死抓住了她的手,喘息着问:   “我们……我们刚刚……”   “我们的意识,回到了三百五十七年前。”   她轻声的道。   两人俱都沉默不语,心情十分沉重。   陆执提起当年历史记载时,那是头头是道。   可史书上死去的数字是冷冰冰的,真正亲眼目睹那些人命接连逝去的时候,对人的冲击却是极其巨大的。   世子失魂落魄,心中饱受震撼。   民众的哭喊声震天,他眼眶微红,觉得心中像是有一股怒火在翻涌,似是要找个发泄口冲了出来。   两人心情都异常的低落,陆执深呼吸着,不愿让姚守宁看到自己眼中的水光,下意识的抬起了头,却见到石壁之上出现异变。   “守宁,你快看!”他惊喊了一声。   姚守宁顺着他的声音看过去,只见此时漆黑的石壁化为汪洋大海,海中有一条瘦骨嶙峋的长龙在摆动。   海洋之中,无数的尸骨浮现,形成一座巨大的岛屿,将一座宫殿高高托起。   “苦海!”   “苦海!”   两人不约而同的开口,身上鸡皮疙瘩都蹿了出来。   苦海无边——本该回头是岸。   可是当年的永安帝没有回头,如今的神启帝也同样不会回头。   大庆朝这个建立在百姓血汗之上的王朝,如今终于腐朽,即将要坍塌败坏。   此时再一细看,这哪里是什么漆黑的‘海’,分明是由百姓的血汗所组成的血海!   世子头皮发麻,内心再度受到震动。   那石壁上的百姓痛苦的面容栩栩如生,令他有些不忍直视。   这样的画面冲击性太强,甚至连陆执的武道之心都受到了冲击而动摇,体内的天运之力仿佛如开闸的洪力,开始往外逸散。   ‘喀——喀喀——’   石壁之中开始传来裂痕,这声响十分刺耳,顿时将陆执从怔愣、退缩之中惊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就见到姚守宁一脸惊恐。   地宫再度震动,世子心跳如擂,一把抓住姚守宁的手:   “别怕。”   他安抚着她,接着直视那画面!   这一直视的刹那,所有情景扑面而来!   血海的腥气冲天!百姓的冤屈哭喊!枉死的厉鬼不甘的嚎叫!夹杂着享乐的权贵散发出的刺鼻腐臭,一下全部贯入陆执的心神里面。   他的眼珠由黑转红,似是红得滴血,面容狰狞,那眉眼之中浮现出深深的戾气。   但就在这时,他体内的天命之力开始运转,一一安抚着亡灵,开始稳固国之根本。   世子自小生于皇室,享受锦衣玉食。   他本是天之骄子,不知人间疾苦,不会有同理心、共情心。   但他是幸运的,遇到了姚守宁。   两人相识、相知,彼此影响,使得他克制了自己的任性妄为、无法无天,学会了去包容、去体谅。   陆执的脸色煞白,眼瞳中的血色蔓延开,迅速将眼白吞噬,他的眼珠从最初的红得滴血,继而变成紫黑之色。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他的额心之中浮现出一点血光,似是在影响着他,使他保持着最后的清明。   让世子的神识不致被这几百年百姓的怨气所吞噬,他的神情或阴冷、或暴戾,偶尔也会有一丝挣扎。   “世子……”   姚守宁虽不知世子经历了什么,但凭着超强的预感,她知道陆执此时正是关键时刻,不能被人惊扰。   因此她死死咬着嘴唇,心中默念着‘世子’二字,却不敢出声,深怕打断了他,留下祸患。   此时此刻,陆执神色木然的拉着她往前走。   他这模样不像是恢复了神智,姚守宁心中担忧,也就顺从他的动作,提着火折子跟在他身后。   陆执靠近了那荡漾的‘苦海’,越是离得近,那画面的冲击力便越盛。   好在辩机一族生来非凡,姚守宁虽说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但却不致神经错乱。   她只是强忍着恐惧,看陆执一手牵她,一手举了起来,放到了那壁画上面。   他拉着姚守宁往前走,将剩余的那些被灰尘蒙住的‘苦海’全部抹散开。   所到之处,只有他手掌与壁画相接时发出的‘刷刷’声响。   不知何时,地道之中的震响声停了下来。   两人逐渐走入地宫深处,将整个长长的隧道一并抹净,露出完整的‘苦海’!   ‘苦海’之中,无数百姓被浸泡其中,痛苦不堪。   “你们放心——”   不知过了多久,世子的声音幽幽传来:   “我听到了大家的声音——”   此时的陆执不再是以前那个傲气凛然的将军府世子,不再是那个睚眦必报的少年郎,不再是与姚守宁斗嘴时,半点儿不肯嘴上认输的人。   他仿佛一瞬间成熟了许多,声音中充满了对这些百姓的怜悯与理解:   “将来的我,会监督国君,关注大家的苦难。”   陆执手举了起来,如发誓一般:   “不论我是不是有大庆皇室血脉,”   他的话似是引起了地道之内的共鸣,地底迷宫‘嗡嗡’颤响。   “不论我是不是皇室继承人,我都会极力为生民请命,若是这王朝腐朽,若是这皇帝昏庸,那我便不再跪他、不再忠他!若是这皇朝不好,我便会寻找有仁爱之心,爱民如子的人。”   “这天下,终归是天下人的天下,皇室只是王国的统治者,而非拥有者,到时我会帮忙更迭朝代,将腐朽斩去,使断肢新生,扶持出新的,”他顿了顿,斩钉截铁道:   “新的爱民如子的皇帝出来!”   他说道:   “兴许在我有生之年,我无法做到这些誓约,但我会尽力去做!”   这样的话掷地有声,显然不是他随口说出来忽悠众冤魂。   话音一落的刹那,便结为天地誓约。   地道内的颤动停止,那震天的哭喊声也一一消失。   ‘轰隆隆——’   而就在此时,姚守宁的内心之中仿佛听到电闪雷鸣。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在天地的见证之下,陆执所说的话结契出神圣契约。   而她,则是这一场天地契约的见证!   “世子……”   姚守宁颤声喊道。   陆执转过了头,他眼中的光辉逐渐敛去,四声的颤鸣停止,百姓的怨气逐渐隐匿,陆执眼瞳中的黑气退去,逐渐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但他仍然有些不一样了,好似经此一事之后也有所成长,变得成熟、内敛了许多,不再是以往肆无忌惮的样子。   她见证了一个少年心境成长的过程。   “嗯?”   他转过了头,神情已经恢复了清明。   “你刚刚……”   姚守宁正欲说话,但眼角余光却似是见到了怪事发生,接着话锋一转,连忙手指石壁,喊:“你快看!” ###第三百零二章 直视他   陆执的眼角微红,眼中泪光闪闪,显然是先前受幻境影响、苦海冲击后,感应天下百姓心意而立誓带来的冲击并没有完全褪去。   听到姚守宁提醒的刹那,他下意识的转头往石壁的方向看去——   只见血海荡漾之中,那些沉浸于‘海’中的百姓一一起身,往二人的方向拱手作揖,长长的拜了下去。   这是陆执立下誓约之后,他们感应到了世子所说的话出自真心,因此引动天道,所以才会向他叩谢。   眼前的这一幕寂静无声,却又壮阔至极。   地下密道之中,已经不见石壁,只见无边无际的血海。   海中的千万民众一一叩拜,最终这些灵魂,化为丝丝缕缕的白色轻烟冉冉升起,从海中飞出,钻进陆执身体。   世子的脸庞似是蒙上了一层光晕,在他的额心深处,一条细细的小蛇盘卷成团,面对千千万万的百姓愿力所组成的天命之运,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再昂首吐信。   良久之后,陆执闭上了双目,长长的叹了口气,似是终于将这股力量所消化。   他此时感觉状态好极了。   哪怕再面对曾经以神降术附体他的陈太微时,竟也生出一种不输于他的自信感。   自陆执出生以来,他便知道自己是天命传承之人,身怀大气运而降生。   可这大气运的作用体现在何处,世子是半点儿都没有感觉。   除了从小在天份卓绝,无论读书、习武皆都顺利之外,也没发现与旁人有太多不同的地方。   甚至面对陈太微时,也处处受制,与姚守宁几次陷入险境。   唯一体现他身怀大气运的时候——便是狐妖王做下陷阱,在他身上种下妖蛊。   自此几次发疯,丢人现眼至极。   直到这会儿,陆执才算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天命传承。   原来以往并不是‘天命’一说玄幻莫测,而是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有激活‘气运’这样的存在。   所谓的‘气运’之子,只是一种载体。   若没有今夜入密道、见幻境,在苦海之中对千万民众发誓,继而激发这种力量,恐怕终其一生,陆执也难以发现‘天命所在’的真正意义。   陆执强忍激动,缓缓睁开了眼。   只见在两人的面前,荡漾的苦海逐渐停止,跪拜的百姓慢慢化为石雕,与那黑海一并隐匿。   幽深而狭长的通道之中,只有两手交握的少年男女站在秘道的中间,举着一根细小的火折子,在黑暗之中照出昏黄的灯光。   面前的石壁上,一条奇长无比的庞大龙身浮雕盘据于地底通道之上,古老、沧桑的气息扑面而来。   巨大的龙身或缠于两侧的石墙、或出现在头顶、地面,仿佛一眼看去,望不到尽头的样子。   而天地契约定下之后,这里笼罩的‘障眼法’散开,两人可以清晰的看到那条望不见脑袋的‘龙形’身体上鳞甲斑驳,许多地方出现了极为可怖的裂痕。   恍惚看去,仿佛这条巨龙受了重伤,被人挖鳞剥皮,被抽打得皮开肉裂似的。   “龙脉?”   “龙脉!”   姚守宁、陆执异口同声,喊出惊骇交加的话来。   传闻之中,主宰大庆王朝基业的龙脉,竟然真的存在,而且就在神都城的地底下面。   此时壁画上的神龙细看之下似是与两人在幻境中看到的,盘据于皇宫之上,硬扛天雷的龙影颇为相像。   被剜剥的龙鳞似是由民怨所形成的利刃所伤,而有些地方留下或雷劈、或火烧后的斑驳印痕来。   ‘卬——’   此时地道之中再次传来沉沉的喘息声,这一次不止是姚守宁听得分明,陆执因为命运与这密道相连,成功激活天命之体,也将这声息听得明白。   匍匐于地底之下的‘神龙’带着苍老而腐朽的气息,垂垂老矣。   这一次已经知道地道内的秘密的二人再听到这声叹息时,已经不再像先前一样提心吊胆。   “守宁,我们进去看看。”   陆执拉住姚守宁的手,喊了一声。   “好!”   姚守宁点了点头。   今夜这一趟地底之行收获颇丰,得知了许多的秘密,陆执也似是得到了好处,可两人最初进入地道,是为了寻找关于‘河神’的身世之迷而来。   无论是静清真人临死前所说的话,还是姚守宁的预感,都证明了此地有‘河神’的身世来历的线索。   更何况——   姚守宁想到了先前听到的那一道笑声,以及一掠而过的孩子影子,心中亦有疑团未解。   这地底之下的秘密并非仅止‘龙脉’,还有其他的东西等待着两人去探寻。   两人这一次再举着火折子前行,但并没有再遭遇到什么声响与意外。   这一条地道出乎意料之外的长,且地道之间纵横交错,若不是陆执立下誓约,令此地的‘龙脉’显形,二人恐怕一时之间难以分辨出方向来。   现在两人顺着那真龙躯体作为指引,沿着巨龙身躯前行,很快便走出了地底迷宫,站在了那地道出口之前。   在二人面前的,是一方奇大无比的石室。   姚守宁举着手中的火折子往前照,那灯光却似是无法将石室的黑暗完全驱散,可见石室之大,与外间狭长而逼仄的密道似是两个世界。   “哇!”   少女故意探头喊了一声,紧接着——   “哇……哇……哇……”   “哇哇……哇哇……”   “哇……”   石窟之中的静谧被打破,接二连三的回音不停从中传出,形成冲击力极强的音波,钻入人的识海时,竟使人有些头晕目眩!   此地果然非凡。   姚守宁还没有踏进去,已经感觉到了里面蕴藏的一股强大的力量。   随着她与陆执的到来,这里的平衡碎裂,那股力量也似是被激活了般。   黑暗中,好似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二人。   那视线虽无形,却似是给人极大的压力,使二人生出一种如站在巨峰之底,此时山峰将斜,阴影将二人笼罩住时的那种可怕的压迫感。   “……”   陆执死死握紧了姚守宁的手,将她的身形挡到了自己的身后。   他已经感应到了那道视线的存在,激活了‘天命之力’后,他能感应到这股力量的可怕之处。   “世子,我觉得没有危险……”   姚守宁的身形被陆执尽数挡住,那种压迫感顿时消了大半。   她回过神后,再细细一想,又觉得先前那种窥探与被陈太微窥探时所生出的毛骨悚然感完全不同。   也就是说,这道视线对他们并没有恶意。   陆执听闻她的话后点了点头,他也没感应到此地有杀机在。   “小心一点。”   不过此地神秘,二人既然进了此处,自然应该更加仔细谨慎。   姚守宁点了点头,随陆执提步迈入,途经那地道出口两侧时,姚守宁的眼角余光却见到一侧的石壁入口处似是有字:   “等一下,世子。”   她喊了一声,陆执顿时顺从的停下了脚步来。   少女举着手中发烫的火折子靠了过去,就见到那石壁之上刻了三个篆形大字。   这是真正的古篆字体。   大庆立国七百年,许多字体早就简化,有些字音甚至都与立国初时不大相同了。   倒是一些话本之中有时故弄玄虚,故事里的主角得到一些古方典籍、仙家秘箓等,总会以篆形大字写出。   姚守宁凭借多年看话本的经验,连猜带蒙:   “福龙家?”   陆执看了她一眼,面色如常的纠正:   “神龙冢。”   “……”   姚守宁吐了下舌头,将头缩回世子身后,不敢出声。   陆执转头,又看另一边:   “好像也有字。”   两人又凑了过去,只见另一边相对处也有三个大字,这一次姚守宁倒是轻易认出:   “帝王陵。”   这一次陆执没再纠正,显然她是说对了。   “神龙冢,帝王陵?”   姚守宁有些纳闷的问了一声: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此地也是个墓葬之所?”   从字面意义来说,这‘陵’字应该是指陵墓,而此地布局、格式,确实也与陵墓有相似之处。   她仰头去看世子,心中觉得十分惊骇:   “这可是‘龙脉’所在,如果是陵墓,又有哪位君主有资格葬在此处?”   两人都不敢说话,一丝古怪的念头浮在二人心头。   沉默了良久,总是在外头站着也不是个办法。   来都来了,陆执说道:   “我们进去看看!”   二人踏入大殿,‘嘶哈’——   一股无形的威压临头压下,黑暗之中似是有十万重大山无声的倾覆而来,姚守宁感知力远胜于陆执,对这压力的反应便更大。   几乎是瞬间,她便花容失色,手一抖,掌中的火折子无声落地,肩膀一垮,等她回过神来时,已经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陆执并没有笑她。   因为感应到压力的这一刻,他所承受的压力也并不轻。   但关键时刻,他下意识的扼杀了自己心中生出的躲避之念,而是双腿一迈,站到姚守宁的面前,将所有的压力全都顶了下来。   ‘咔喀喀——’   半晌之后,并没有重物砸下。   反倒是姚守宁掉落在地的火折子来回滚动,发出声响。   火光一明一灭,晃得两人的影子在地面左摇右闪。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姚守宁蹲在地上,伸手抱着陆执的小腿,迭声的喊。   她意识到自己只是虚惊一场,喘了两口气后,伸手将那火折子捡了起来。   好在此物是以特殊方法制作而成,里面的棉芯浸过油并不易熄灭。   陆执小腿动了一下,提醒她:   “守宁,你往上看。”   姚守宁顺着他的喊声,下意识的举灯往上照,同时自己也仰头往头顶看去——   只见头顶上方,一只硕大无比的石雕巨龙之头俯仰而下,仿佛凌瞰闯入此地的外来者般。   那龙头便是此地‘龙脉’之首,大如几层楼的建筑,那双目似古井,龙首上的龙鳞微立,那睥睨之气扑面而来。   显然两人先前一入此地便感应到的威压,便是这龙头所散发出来的。   “原来这是‘龙脉’之首,难怪气机感这样强。”   姚守宁擦了擦额头的虚汗,说了一声之后爬起了身来。   此地极为宽阔,但却显得空旷了一点。   四周石壁空荡荡的,并没有挂什么装饰物件。   姚守宁一开始看到入口处的六个大字,还曾猜测此地是帝王陵,可现在却并没有看到陪葬物。   唯有中间有一处高约两尺左右的空旷台面。   那台子仅以一条玉柱支撑,通体泛黑,打磨得十分光滑,约摸丈来长,五尺宽(一米五、一米六左右)。   看起来有些似桌案的高度,但又呈长方形,不似是桌面。   二人深怕有机关,小心翼翼的走了过去。   这‘桌子’十分古怪,位及姚守宁胸口下方。   她的预感最强,不怕触动机关暗器,因此率先伸手去摸那桌面。   掌心碰到这桌面的刹那,一股刺痛感便从指尖传来。   这‘桌子’竟似是万年不化的寒冰所制成,竟冷得惊人,指尖一碰到,寒气便随即从指头而入,透入骨髓,冻得她嘴唇泛白,鬓角两侧结出霜花来。   “守宁!”   姚守宁还没反应过来,陆执便惊骇交加的大喊了一声。   紧接着一只温热的大手探了过来,将她的掌心包裹其中,一股热气从两人皮肤相接处传来,陆执把她手掌捏住,用力揉搓:   “这里的东西,你怎么敢胡乱碰呢?”   热气从指掌之中传入,姚守宁的思绪、感知力这才回笼。   她随即意识到周身寒冷,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先前以手去摸这桌案,险些被冻了个半死。   此时身体有了感知力,便开始抖个不停。   “好冷!好冷!”   她冻得嘴唇都有些不听使唤,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像是刚刚才从冰封之中化开。   陆执又急又慌,见她面色青白,一把将她搂入怀中,以体温暖她,并替她搓揉脸颊、手臂,一面目光落到石案之上:   “这东西实在邪门……”   他话音一落,自己也要伸手去碰——   就在这时,姚守宁的面前情景一变。   出现在她面前的,仍是那个古怪的黑玉石台,但是这石台之上,却不知何时躺了一个‘人’。   那‘人’身材高大而健壮,穿了一身黑色冕袍,留了短须,双眼紧闭,眼窝极深,显得那鼻梁高挺。   纵然是‘睡梦’之中,看上去也是肃穆威严,令人不敢直视他的面容,好似多看一眼都是冒犯。   她只是惊鸿一瞥,接着脑海里响起一道奇怪的指令:   ‘不准直视他!’   一声警告在姚守宁脑海里生起,她下意识的顺应内心的警示,别开了脸。   可是就是挪开了视线,那沉睡之人的面容看得不大清楚,可那气势却实在摄人。   最重要的,姚守宁想起那张面庞,心中生出一丝古怪的熟悉感。   奇怪!真是奇怪!   她才刚满十六岁不久,一生呆过的地方无非就是南昭、神都,所见、所认识的人都很有限。   这个男人四十多岁的模样,一看便气势非凡,纵然长相并不是俊美无俦,可也英武异常,如人中龙凤。   如果这样的人她见过,怎么又会想不起来呢?   她下意识的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又忆起脑海里的警告:‘不准直视他!’   而非‘不可直视他!’   两句话仅有一字之差,但意思却又截然相反。   前者带有命令之语,而后者却又带着危机与提示。 ###第三百零三章 因果论   姚守宁心中的不安感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好奇心浮起。   “不准让我看?”她眼珠转了一下,露出狡黠之色:   “我偏要看看!”   想到这里,姚守宁强迫自己忍住内心违背了那则意志的不安感,转过了身——   接着异变再一次发生。   只见那石台之侧,不知何时又再次出现了一道‘人影’。   姚守宁这一惊非同小可,险些呼喊出声。   这石室空荡荡的,四周无法藏人。   她与陆执进入这间石室的时候,曾确认过此地无人。   眼前这‘人’不知何时出现,她竟半点儿都没有察觉。   此人侧身对她,以她视线,只能看到他一小半侧脸,看到他肤色欺霜赛雪,眉眼极黑,鼻梁颇挺,穿了一身青色的道袍,腰间挂一扶尘,似是一位道家真人。   正惊慌失措之际,姚守宁却见那‘人’伸手往石台之上躺着的男人伸手摸了过去。   她愣了一愣,就见那人将石台上的男人横抱而起。   ‘他’的衣摆落在石台之上,发出‘嗤嗤’的轻响,只见衣摆之上迅速结出霜尘,被寒意蒙上一层灰白色的粉晶。   那人却似是浑不在意,仿佛并不受这寒气腐蚀。   姚守宁的目光落在他摆之上,仍陷入惊诧之中。   她之前不知天高地厚,是伸手去摸过那石台的,深知那石台外表看似普通,实则寒气袭人,一时不察碰着便会受伤。   可这道人却对此地寒气有极强的抵抗之力,可见修为极深。   ——不知为何,她看这道士侧影,总觉得有些熟悉。   “莫非今日我状态不对,看谁都像是熟人?”   姚守宁心中生出一丝古怪的念头,正想绕过一圈,看清楚这道士长相面貌时,那道人抱起石台上的男人,已经转过了身。   那是一张五官深邃的脸!   脸庞线索如刀削斧刻,因为过瘦的缘故,显得异常清晰。   他看上去约只有二十五、六岁,十分的年轻,满头浓密的长发挽在脑后形成一束马尾。   道人的皮肤极白,可以看到皮肤下淡淡的血管青影。   但正因为肤白,所以显得他的眉眼色泽便十分浓密,总而言之,是个容貌出色的美男子,令人一见便印象深刻!   姚守宁绝对没有见过此人,可她仍觉得此人熟悉无比。   她是辩机一族的传人,有非凡的预知力量与洞悉一切的眼神。   少女的目光透过皮肉的掩饰,直击此人的骨骼、内心。   接着眼前的道人与另一个曾在她心中留下阴影的道人面容相重叠,无论是那眉梢眼角的冷淡,还是那种云淡风轻的从容——   “陈太微!”   陈太微……   陈太微……陈太微……   陈太微……陈太微……陈太微……   低声呓语传荡开来,冲破幻境的封阻、时间的隔离,传递到另一个时空之中。   那正抱着男人的年轻俊美道士顿了一顿,接着他皱起了一双浓密的长眉,转头往四周‘看’去。   姚守宁一见他的动作,曾受陈太微支配的阴影涌上心头,她几乎是下意识的伸手挡住了自己的脸,蹲身想往石台下钻去。   可此地空荡荡的,原本站在她身侧的世子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仅有她与面前的道人,以及被道人抱在怀中的沉睡男子。   好在那道人的目光左右望去,似是并没有发现她,此地一览无余,并没有见到可疑的身影。   随后,姚守宁又见他将那男子往石台边一放,自己慵懒的背靠石台而坐,无视那古怪石桌上足以冻死人的极致寒意,举起一只手来,掐指一算——   “奇怪?算不出来。”   他脸色微微一变,自言自语,还不死心,又再度掐指算:   “……结果显示,就在此地,有人在唤我——”   道士抓了抓脸,一脸纳闷:   “但喊的不是我的名字,陈太微?”   说话的同时,他仍以目光环顾四周,一手搭着自己腰间所挂的扶尘,显然没有放松警惕。   末了,他喃喃的道:   “陈太微这个名字也不错,将来倒是可以改唤此名……”   姚守宁瞪大了双瞳,一时之间脑中混乱,却仍记得小心的收敛自己的呼吸。   但见那道人自言自语之后,似是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之处,隔了半晌,突然转身,动作快到甚至他的身形转动间出现残影——   仿佛背对着她与面对着她的道士并列,随即手持扶尘甩出,那劲气破空,留下一线银光闪过,发出疾气声响,杀机萦绕嗯嗯于石室之中,他转过头,一脸茫然:   “竟然真的没人!”   姚守宁大气都不敢喘。   那银光击打而来时,她的眼中好似世间光芒俱暗,只能看到这一丝银线,那气劲铺天盖地而来,将她所有退路都阻断!   银芒穿破她身体,化为劲气消散。   面前的人并没有发现她,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面前,有个少女吓得面色惨白。   那道人疑心极重,总觉得此时有人窥探,可此时事实摆在面前,兴许听到的呼喊声只是错觉而已。   想到此处,那道人将扶尘重新挂回腰侧,又转而抱起那靠睡在石台上的男人,向她直直走来。   “啊……”   少女慌乱后退,又怕又惊。   却见那道人如闲庭信步,将那男子抱于怀中,与她面面相对,从数步之遥,再拉近距离,至两人相贴,继而他的身影穿透姚守宁的身体,大步而去。   姚守宁心脏跳得异常激烈,她与那男子近距离相处时,嗅到了他身上松雪的凛冽之气,夹杂着道观的檀香之息。   同时,她还看到了那被他抱在怀中的男人面容。   那是——   姚守宁瞪大了眼,倏的转身。   可在她的身后,是空荡荡的偌大黑暗密室,哪里有什么道人身影?   她手中握了一管火折子,此时略有些烫手,她的身影被拉长在地面之上,姚守宁下意识的想要起身追去,却有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喊了一声:   “守宁!”   少女茫然失措的回头,见到了一脸担忧的陆执。   “世子——”   她嘴唇动了动,喊了一声,接着所有的记忆全部回笼,她先前不知不觉的再度陷入了幻境。   “世子!”   想到这里,她反手抓住了陆执的手腕,急急的道:   “我看到了,看到了陈太微!”   “陈太微——陈太微——陈太微——”   她的声音化为密集的呓语,再度传入皇宫之中的陈太微耳朵里。   这位年轻的道士双耳已经被他揉得通红,似欲滴出血来,使得这位向来清冷俊美的国师罕见的显示出几分可怜兮兮的感觉。   “又来了!又来了!!!”   道士双眼有些呆滞的重复了一声,止住了欲救神启帝的动作,近乎于有些绝望的再一次提起了手,掐算起呼喊声的来源地。   ……   龙脉地宫之中,陆执还回想着先前惊魂的一幕。   他与姚守宁进了这藏着龙脉之首的地宫,发现了石台,姚守宁伸手被摸险些被冻住,他正也想试探去碰时,却见姚守宁突然出神。   而且这种出神与之前不一样,好似神魂都被摄走,末了甚至转身往外走了两步,仿佛失魂落魄的样子。   情急之下,世子伸手将她拦住,将她唤醒之后,她却说她看到了‘陈太微’!   “他竟敢再来此地!”   世子先是一怒,接着又似是想起什么一般,面露喜色:   “若他敢来,我定要让他吃个大亏。”   他在这密道之中激活了天命之力,获得了国运传承的运用法门。   想想在齐王墓地的时候,他与姚守宁被陈太微一人追得狼狈逃蹿,甚至自己都中了神降之术,险些死得稀里糊涂的。   当时只一心想要保住姚守宁与自己的命,倒没空想其他的,此时再一回想,陆执心中说不出的憋屈——他堂堂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世子,什么时候吃过如此大亏。   “不是,不是!”   姚守宁急急的摇头,说道:   “我‘看’到的,不是现在的陈太微,而是当年的陈太微!”   到了此时,她自然知道自己先前是陷入了幻境。   只是这种幻境与以往的幻境不同,她仿佛从身到心全都融入了其中,显得格外的真实,因此进入的刹那,竟难以分清真伪。   ——这也是她实力在进阶的证明。   她压下心中念头,专心说事:   “我先前摸到这石台之后,心神便似是与这石台有了联系,它‘告诉’了我一些事。”   说完,便将石台上躺了一个‘男人’之事说给陆执听,接着又说道:   “这个时候,他就进来了,将这石台上的人抱起。”   姚守宁想起当时的情景,心有余悸:   “我见这道人转身的时候,面容陌生,可是那气质却十分熟悉,便认出他是‘陈太微’!”   她辨认人时,不看长相而观精、气、神及其他,陆执便知道她力量有了很大进步,当即点了点头,问道:   “你最后是怎么确认他身份的?”   两人相识多时,多次合作行动之后心有灵犀,陆执知道她的性格,她此时说出来,必是有所依仗的。   果不其然,他听姚守宁道:   “我吃惊之下喊了他的名字,便见他伸手掐算,十分好奇是谁在呼唤他。”   这话一说完,便算印证了姚守宁两个猜测。   其中一个是验证了此人身份,果然是后来的‘陈太微’。   而另一个猜测嘛,则是此人‘名字’,果然是属于他的禁区。   不过这个‘禁区’的范围比姚守宁想像的要大得多了,她唤出‘陈太微’这三个字时,从此人反应看来,对这名字应该十分陌生。   可只要她心中想的是‘他’,这道士竟然也似是能感应得到,实在可怕至极。   世子的反应也是很快,听到此处,便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你唤出了‘陈太微’名字时,他伸手掐算,但却对这个名字十分陌生,似是并不知道自己有这个名字?”   姚守宁点了点头。   陆执就再道:   “那就是说,你看到的‘他’,并不是此时的他,而极有可能是当年的他。”   那时的陈太微还不叫陈太微,兴许是叫‘孟青峰’,亦或是其他的名。   而直到姚守宁阴差阳错在今夜入密室,见到了曾经的‘他’,惊讶之下唤出了‘陈太微’这三个字,所以才有了后来这位道士改名换姓的身份。   ——也就是说,这个道士如今的名字,极有可能还与姚守宁是有所相关的。   陆执伸手揉了揉额头,觉得这因果实在是有些乱,辩机一族的存在果然可以轻易的改变许多事情,难怪传闻之中的这一族人强大而又神秘,令人畏惧。   他随即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陈太微此人可以肯定的是已经改头换面两次,如姚守宁所说,他的样貌身材俱都有变化,但年纪却一直很轻,都是作道人打扮,且身带扶尘。   也就是说,陈太微的真实岁数,可能比他原本预想的还要大一些,此人来历神秘,恐怕有大阴谋在心。   但唯独可以肯定的,就是他绝对是道家中人。   他一念及此,决定回去之后要细查四百年内知名的道家强者。   不对!这人说不清来历,实力非凡,恐怕未必只活四百年……   只不过是姚守宁猜测他就是孟青峰,所以陆执才认为他最少三百多岁而已。   陆执暗忖:那就是从五百年前……不,六百年前……   他想了想,最终决定稳妥起见,还是从大庆开国之时查起算了。   心中正想着这事儿,却听姚守宁又声音抖啊抖的,道:   “……而他带走的,”   她说到这里,吞了口唾沫,一双眼睛急急的去看陆执:   “他带走的,是‘河神’!”   一语既出,令得陆执变了脸色。   姚守宁自己说完,也捂住了嘴。   两人都还记得进入密道的时候,她提及‘河神’时曾引发的地动。   可此时那股震颤感并没有出现,密室内安安静静的,好似她提到‘河神’两个字的时候,并没有再踏入‘他’的禁区。   姚守宁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   她曾在幻境之中,见过‘河神’的身影,也在梦中看到过那个男人。   只见当时他身穿喜袍,高大的身形如山一般挡在姚婉宁身边,而那会儿姚守宁一心一意只想反对这门婚事,压根没仔细去细看‘河神’的长相。   直到她此时再一次进入‘幻境’,并且因为第一眼见到了那男子心生熟悉之感,才隐约有了朦胧的印象。   虽说他的面容与梦中的‘河神’脸有些微的出入,一个年纪轻些,约摸三十来岁;而另一个失去意识的他已经年长,蓄了胡须,通身威严,宛如身居高位的长者。   所以一时之间她没能将两人联系起来。   之后她再次看这男人时,是在‘陈太微’抱着他与自己面对面的直穿而过时。   她看清了那男人的脸。   过往的记忆如雷劈进她心中,她想起了自己曾与‘河神’对视时,那一双银白而无情的眼,那沉默、高大却又诡异的身影,顿时与那被陈太微抱在怀中的男人身影相重叠。   “他就是‘河神’!他就是‘河神’!”   姚守宁又哭又笑,说不清心中究竟是欢喜还是恐惧亦或是隐隐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可能几种情感都有,最终形成复杂至极的心情。 ###第三百零四章 是太祖   自姚婉宁中了‘河神’烙印以来,姚守宁与世子为了追寻‘河神’来历与身份,不知做了多少事,吃了多少苦头,中间几次险象环生,今夜才终于查出了‘河神’的一丝端倪。   虽说目前只是看到了他的脸,但这总也算是一线曙光。   更何况姚守宁总觉得,今夜的事只是一个开端而已,‘河神’的身份来历说不定会很快揭开序幕的。   她这种预感很强。   三十一年前,大儒张饶之到底在‘应天书局’上认识了谁?竟与先帝商议之后,为三十一年后的她跟世子留下了这样宝贵的线索来帮助他们。   姚守宁心生感动,纵然这两位长辈早就已经逝世,她却仍生出一种被长辈们关照、爱护着的暖意来。   “竟然是‘河神’……”   陆执的神色严肃,眼神复杂极了。   此地可是大庆龙脉所在,关系着国运。   地底就算是葬人,也葬的绝对不会是普通人。   他看了看姚守宁,少女还沉浸在得知了‘河神’身份的欢喜中,他想了想,将心中的隐忧压了下去。   “我们再找找线索。”   今夜二人是为了寻找‘河神’的身世之迷而来,如今姚守宁从‘幻境’之中看到了当年的‘河神’,又确定了‘陈太微’名字的由来,同时还得知这一道、一邪必有关联,算是不虚此行。   不过出于谨慎,哪怕此地空荡荡的,一眼便能将整个宽阔至极的石室看清楚,陆执仍是提议再转一圈。   “嗯!”   姚守宁满心激动,用力的点头。   她有预感,今晚还有收获。   两人又看了一眼这石台,上面曾是‘河神’永眠之处。   虽说这石台有古怪,可‘河神’既被当年的‘陈太微’带走,此时恐怕难以琢磨出个所以然。   反正已经知道此物诡异,通道的入口之处又掌握在二人之手,若是好奇,将来找个机会折转回来再想办法将石台弄走。   石室十分空旷,除了这石桌之外,便再无其他东西了。   陆执的目光转动之间,落到了四周的石壁之上。   “世子。”就在这个时候,姚守宁也拉住了他的手,用力的摇了两下:   “你看石壁上。”   二人再一次默契的注意到了石壁上的异样之处。   陆执点了点头,两人携手前往一侧石壁处。   从远处看来,这石壁有微弱的反光,显然石壁并非平整的,而是雕烙着什么图案。   只是此地实在太大,足有数十丈的宽度,两人离得极远,看不大清楚。   此时二人走得近了后,再举灯望去,便能看得出来,这里的石壁上果然雕刻着图谱。   从图谱轮廓看,刻的是一个个举剑的人物图像,每个图谱的人都摆着不同的动作。   姚守宁并不修习武艺,不懂这些图谱的意义,但凭借辩机一族人超凡的预感,她却意识到这里石壁上的图案应该是十分重要的。   但是可惜,不知是不是时光腐蚀的缘故,这些石壁画已经斑驳,隐约看不大清楚。   “是《紫阳秘术》。”   正当姚守宁还在猜测这里的图谱究竟是什么意思时,一旁的陆执突然开口。   他有些迷惑,又有些忐忑。   姚守宁闻言转头去看他,他感应到少女的注视,转过了头来:   “这些是皇室的《紫阳秘术》。”   对《紫阳秘术》这个名称,姚守宁是不陌生的。   她第一次喊出这个称呼,是在当日陆执前往她家里,与‘河神’作战的时候。   “传闻……”陆执定了定神,压下心中的杂念:   “当年太祖是梦中得到仙人传授《紫阳秘术》,因此于梦中悟道,最后驱赶妖邪,建立国都。”   此后太祖的后裔子孙,只要传承了他血脉的后代,都有可能觉醒力量,继而修习《紫阳秘术》。   大庆建国七百年,朱氏子孙多不胜数,在漫长的时间洪流中,觉醒力量的人也不少,《紫阳秘术》在世人眼中颇为神秘,但除了旁枝之外,许多王室宗亲对于这样一部立国之本的秘法是十分熟悉的。   “看来这里果然是一处帝王墓葬。”   陆执叹息了一声。   一开始进入石室、看到石室两侧的字的时候,他其实内心深处是有些怀疑的。   毕竟这里是大庆龙脉所在,大庆传承的七百年时间里,又有哪一位接受王位传承的帝王配葬于这龙脉之中呢?   可眼前的一幕证实了此地确实是墓葬所在,显然有位朱氏血脉的帝王埋骨此处。   之所以两人进入此地前没有发现其他的陪葬品,那是因为《紫阳秘术》的存在便极为逆天,已经远胜过一切金银俗物。   “你……你是说……”   姚守宁也在陆执强忍平静的语气下,心中浮现出了一个极其离谱的猜测。   她结结巴巴的,话都没说完,但陆执却似是已经从她神色、语气之间,猜到了她心中的想法,点了点头。   “不错。”   话音一落的刹那,他伸手去碰触石壁上的那些画。   怪异的事情再一次发生了——   陆执的手摸到石壁这的刹那,只听‘沙沙’作响,那些原本就斑驳的壁画竟似是脆弱非凡,早就已经沙化。   世子指掌一碰,便纷纷化为尘沙飞扬开来。   那原本使剑的小人化为灰雾,散于空中。   昏黄的灯光下,颗颗尘埃浮动。   陆执的手还点在石壁上,他指尖所碰到的地方只剩下了一处凹陷进去些许的石窝,原本的图案已经消失不见了。   “这……”   姚守宁惊诧万分。   最离奇的,是她看到这些尘沙里,有金光闪烁,显然这些壁画非同凡物。   陆执闭上了眼,并没有收回手。   他似是在感悟着什么,一副若有所思之色。   “世子……”半晌之后,姚守宁试探着打破了沉默:“你这是,”她心中斟酌着要说的字,小心翼翼的道:   “——学会了?”   那壁画明显非同一般,世子一碰便碎,化为尘埃飞扬于半空。   可姚守宁能感觉得到尘埃之中蕴含的力量,她看陆执久久不语,猜测陆执是不是在感悟这种力量。   只是世子的神情严肃,好像与她想像的结果不大一样……   果不其然,她话音刚落,陆执便睁开了眼。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我忘了。”   “什么?”姚守宁听他这样一说,脸上不由露出困惑之色:   “‘忘了’是什么意思?”   “守宁,这里的每一副图,都是代表着《紫阳秘术》运行的脉络。”   陆执并没有回答姚守宁的问题,而是向她解说:   “自当年太祖得到《紫阳秘术》,继而传承后世子孙以来,七百年的时间内,这些传承有一部分已经失落。”   世子的语气平静,道:   “就是我所修炼的术法,也都并不是最全面的。”   说完,他的目光落到了面前微张着小嘴望着他的少女身上:   “唯一修行得最全面的,可能就是当年的太祖——”   他垂下眼眸:   “而这里的《紫阳秘术》之图,极为全面,有些动作,我都觉得生疏——”   两人虽说已经有所猜测,但这壁画的存在,无疑于更添佐证。   “我刚刚碰到的那一副图所画的修行动作,恰好是我练习过的,”陆执说到这里,终于抬起了眼皮。   他的语气平静,但眼神之中却难掩失落:   “但壁画消失的刹那,我却已经将那个动作完全的遗忘了。”   “!!!”   姚守宁听他说到这里,瞪大了双目。   陆执有些遗憾的道:   “我只知道,我修习过这个动作,本该有这样的记忆,但是我却已经记不得了。”   他的识海、他的丹田、他的经脉,已经彻底将关于这一段修行术法的记忆剔除。   “守宁,这里就是开国太祖的墓葬之所,这石壁上的《紫阳秘术》,恐怕是他老人家当年亲自雕刻上去的。”   陆执将两人心中一直不敢宣泄于口的那人身份喊破:   “我猜测,这些壁画与大庆皇室的秘法传承是息息相关的。”   世子叹了口气,说道:   “壁画越完整、越清晰,证明后世子孙接受的秘法传承也是完整的。”   而壁画斑驳、脱落,看不大清楚,便证明这些传承在时光之中已经散落一部分了。   直到陆执的到来,伸手碰掉了其中一副画,他便彻底遗忘,便更是说明将来的朱氏子孙,恐怕永远也无法学会那一招数。   “我猜测,这里根本不是什么龙脉所在地。”   他摇了摇头,心中隐隐有些失落:   “这就是太祖的埋骨之地。”   有大庆开国太祖存在的地方,便即是龙脉。   他永眠于神都之下,以身镇住王朝气运,庇佑大庆王朝,庇佑朱氏子孙,庇佑江山。   唯有这位大庆初代开拓者的君王,才配以完整的《紫阳秘术》陪葬。   “有他在,朱氏子孙的《紫阳秘术》传承才能长远。”陆执叹息了一声:   “可惜多年之前,‘陈太微’的出现将他的遗体偷走,打破了这种局面。”   “如今看来,大庆三十一代而亡,并不只是存在于大庆皇室嫡系传承中的小道传言。”大庆的几位昏庸无能的皇帝,都是在自毁江山。   姚守宁听完,久久无言。   她追寻许多的‘河神’身份线索,此时竟以一种令她措不及防的方式,摆在她的面前。   “没想到,‘河神’竟是太祖,太祖竟然是‘河神’……”   兴许是这个消息对她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姚守宁一时间思绪混乱,来来回回的念着这两句。   许久之后,她身体一抖,终于又想起一件事:   “难怪我姐姐说……”   柳并舟前来姚家的那日,趁着空闲功夫,两姐妹说话时,姚婉宁提到过:她怀疑‘河神’是出生于大庆开国之初,因为‘他’口提到了‘顾敬’!   “那时我只当‘河神’是王公贵族,与‘顾敬’相识……却没想到过……没想到过……”   可能是太过惊骇,后面的话她结结巴巴的再也说不出口,身体只是不停的抖。   陆执也没有想到,自己追寻了许久的‘河神’,竟会是开国太祖。   这个消息太惊人了,两人都久久无语。   “此间事情,我得必须告诉我爹娘!”   开国太祖的遗体经‘陈太微’的手,落入天妖一族的手中,在七百年后,成为了为祸姚家的‘河神’。   且因为太祖遗体被玷污的缘故,本该是朱氏后裔用以镇压妖邪一族的秘法的《紫阳秘术》已经在消失,眼见天妖一族即将到来之际,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还有……”   陆执看了姚守宁一眼,眼中露出一抹复杂的神色:   “守宁——”   他唤了姚守宁一声,便见少女呆呆的抬起头看他:   “嗯?”   今夜两人如愿找到‘河神’线索,推查出‘他’的身份,就算未经证实,但恐怕也不会有错。   这对姚守宁来说本该是一件大喜事,可她的脸上却不见喜色,反倒带着惶恐。   世子顿时醒悟过来:以姚守宁的聪慧,恐怕他要说的话,她已经猜到了。   “算了。”   陆执不忍再说下去,最终欲言又止,摇了摇头。   “我知道。”姚守宁反倒十分冷静,试图扯动嘴角露出笑容,以安抚世子。   可那嘴角却重逾重斤,她抖了两下,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   “我姐姐,我姐姐她可能被引诱了。”   ‘河神’追随在姚婉宁身侧,与她日夜相伴。   仔细想来,这一人一‘邪’梦中成婚,当日姚守宁觉得不对劲儿的时候,可能这两位早在梦中有所交流。   “是我的错。”   她先是隐忍的哭:   “我应该早注意到不对劲儿的。”   她的姐姐近来沉默多了,明明‘病逾’,但身体也未见长肉,眉眼间也笼罩着一层忧郁,似是心事重重。   再一细想,姚婉宁当日提醒她‘河神’可能出身大庆初年时,她只知欢喜,却没想过姚婉宁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她能说出这些,必是与受亵渎后的‘太祖’在梦中有过交流!   过往一些被她疏忽的细节此时一一浮现在心头,姚守宁心中大恸,哭得几乎无法自持。   陆执见她情绪崩溃,有些不知所。   良久之后,他叹了口气,将少女揽入怀中,让她的脸靠着自己肩头,轻轻以后拍她后背。   掌心下,少女单薄的肩背都在颤抖。   他默不作声,任她发泄。   姚守宁比他想像的要坚强得多,放任自己哭了半晌后,她逐渐收声,吸了吸鼻子,坚定的道:   “我不会放弃的!”   她追查了这么久,查到了线索,查到了‘河神’来历。   纵然他的身份超乎自己想像,纵然她要面临的可能是一个十分可怕的对手,但她无法后退,也不能后退。   “我不能失去我姐姐的。”   “放心。”此时的世子一扫以往与她斗嘴时的张扬,声音变得充满了耐心:   “我们会尽力阻止的,不要哭了,好吗?”   陆执低下了头,看她红通通的眼睛,伸手将她脸上的泪痕抚去。   “你听我说,此间事了之后,我们便立即想办法前往白陵江,将‘河神’本体夺回来。”   目前‘河神’之所以在姚婉宁身上打下烙印,是因为开国太祖的意志受到了妖族的污染,并且受妖族掌控,所以才做出了违背他本人在生时的意志的举动。   只要将太祖遗体夺回,清除妖族的邪术,自然姚婉宁的危机便解除了。   世子这样的话显然并不是空泛的安慰,显然他是在心中已经计划过,这使得姚守宁信心大增,连忙十分信赖的点了下头。   “嗯。”   她应了一声。 ###第三百零五章 坏东西   就在二人说话的功夫,地道密室发出颤鸣,石室内的壁画似是开始消散。   灯光下,无数闪着紫金色光泽的尘埃在飞扬,这些壁画在缓慢的融解中。   这个异变使得两人吃了一惊。   “我们先离开这里。”陆执转头往四周看了一眼,握紧姚守宁的手,说了一声。   今夜二人收获颇丰,追寻许久的疑问也答得到了解答,此地不宜再久留。   两人原路退回至先前看到石壁上的‘千里山河图’处时,本该顺着来时方向,退回静清真人的居所才对。   可就在二人欲踏上返程的刹那,姚守宁顿了顿,拉住了陆执的手:   “先等等。”   她突然出声,陆执就问:   “你想去哪里?”   她还未多说,只一个眼神,世子便已经猜出她心中的念头。   “我想要,再去验证一个心中的猜测。”   因为就在二人准备踏上归程之时,姚守宁的心中却浮现出一个场景:当日她与陆执再探代王地宫时,蜷缩在地下石洞内,她眼神透过石壁,‘看’到幻境中有大石堵住了代王地宫下的那条通行之路,有只修长的手在巨石上画符,提前封阻了陆执的招数。   姚守宁有一种预感,这地底龙脉的迷宫之中,可能隐藏着一条通行之路,那里隐藏着陈太微另外的秘密。   “好。”世子毫不犹豫点头,问她:   “你想走哪边?”   “这边!”她伸手往前方一指。   两人从密室方向而来,所站的方向是一条横贯地底,似是看不到前后尽头的幽长密道。   摆在两人身侧的,是左边的退路,而她选择的,是来时没有选的另一个方向。   陆执二话不说,拉着她往前迈了一步。   两人这一步迈出去,便似是打破了某种禁制。   术法的残余力量荡漾开来,再回头望去时,身后已经不再是那条俯卧了巨龙浮雕的密道,而另一条幽暗的、全新的迷宫!   这里与先前的迷宫是截然不同的,周围石壁、地面亦是齐整,但却并没有人为砌造的痕迹。   陆执的瞳孔一缩,一手抓着姚守宁,一手去摸身边的石壁,开口道:   “像是被人……”   “被人以大力劈斩出来的地底迷宫。”   不等他说完,姚守宁随即开口。   在她的面前,曾在太祖永眠的石室中‘见’过一面的那个年轻的道士再度出现。   他游走于阴影里,手里的扶尘轻轻挥出,挡在他面前的那些地底坚硬厚实的岩石便被斩裂,迅速开辟出一条可供人前行的道路。   气劲纵横。   道士走过之处,被劈斩出一条通路,他似是闲庭信步,一步步从姚守宁的身体穿过,直至往前,消失于阴影之中。   那身影高大、强横,最终与黑暗融为一体。   黑暗中,‘陈太微’的存在仿佛一座无法攀越的高峰,令人望之退而却步。   姚守宁顿了一顿,深呼了一口气,拉住了陆执:   “我们往前面看看。”   陆执默不作声,随她同行。   这条人为开辟出来的道路狭长无比。   黑暗之中,时间的流逝十分缓慢,不知走了多久,姚守宁手里的那火折子闪了两下,光芒逐渐暗淡的时候,两人终于看到了这一条路的尽头。   只见前方数丈开外,一块巨石挡路。   陆执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下意识拉了拉自己的衣裳领口。   这地道虽长,但却并不是密不透风。   可两人今夜在地道之中打转太久,世子纵然再是善忍,此时也不由有种憋闷感觉。   “你要找的,就是这块石头?”   陆执转头往姚守宁看去,见她眼睛发亮,似是并不失落。   他想起姚守宁说要走这个方向,此时看她表情,应该是找到答案了。   “嗯!”   姚守宁点了点头,拉着世子快步向前:   “世子,你来看。”   黑暗之中,那大石头看起来平平无奇,单纯将去路封组,从外表看来,并没有什么异样之处。   可姚守宁既是来了此处,应该是有所发现的。   二人走近之后,陆执发现这石头一丈来高,姚守宁举着火光已经微弱了许多的火折子照过去,从上到下,细细观察着。   上半部没发现什么异样之处,她弯下腰时,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头:   “世子,你看。”   姚守宁伸手一指,喊了陆执一声。   陆执也俯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便见到她指尖所点处,出现了一个细小的裂纹。   那裂痕呈蛛网状,约婴儿拳头大小,似是有人以极细小的东西捶打所致。   可奇怪的是,既受锤打,照理来说大石头上应该有碎石崩落。   但那裂纹却十分完整,并没有哪怕一小丝细微的石屑飞出。   “这……”   陆执一见此景,心生疑惑,下意识的想伸手去摸那裂缝,但他手指还没碰到‘石门’,便一把被姚守宁抓住:   “别碰。”   她话音一落,只见那石板上异象突起。   原本灰色的‘石门’表面,突然浮现出道道红光,接着一道符箓似是感应到有人即将碰触此处,凭空浮现,将那石板碎裂处的痕迹尽数包裹于符箓的红芒笼罩中!   ‘路仅止于此!’   闪着红光的大字出现在半空之中,将两人去路封阻。   “这是符箓!”   陆执终于知道这石板上的诡异之处了。   同一时刻,只见那红光包裹中,裂缝处也闪现着微弱的紫金色光芒,那气息里残留着剑气的凛冽,依稀有些熟悉。   世子脱口而出:   “剑气!《紫阳秘术》!”   既有剑气的加持,又有《紫阳秘术》的术法残留,他的记忆中终于想起了一幕,惊声道:   “代王地宫!”   “不错!”   姚守宁点了点头,迎上陆执惊诧的眼神:   “我们身处代王地宫之下,那个你发现的洞穴入口处。”   “……”陈太微!   陆执想起当日自己与姚守宁重回代王地宫,欲从那入口进入查探时,却发现洞口被封的事了。   当时姚守宁叹了一句:门被封了。   那会儿他自信自己力量非凡,并不相信一般门能阻得住自己。   后面吃了大亏,狼狈退走。   如今看来,门果然是被封了,但却并不是一般的巨石阻路,而是有人在石头上以符箓加持,有意封阻两人进入。   原因嘛……   “是为了让我们不要发现龙脉所在?”   他转头看了姚守宁一眼,猜测着。   “有可能。”姚守宁说道:“除此之外,我怀疑这些受妖邪玷污的墓地,可能都有这样的一条通道连接。”   陆执一下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再联想到太祖遗体被玷污,以及龙脉石室内壁画上的《紫阳秘术》在遗失,陆执眉头一皱:   “这些受妖邪附身的皇室成员,可能在生前都觉醒了《紫阳秘术》。”   姚守宁心中浮出一个念头:   “这些妖邪可能在想办法摧毁《紫阳秘术》。”   从壁画消失后,陆执遗忘了那一段练过的术法,便可以证明这一点。   《紫阳秘术》乃是梦中神授,虽说只有半卷,但专克妖邪。   结界松动,天妖一族脱困多年,却一直按兵不动,就是因为忌惮此神术的缘故。   若这些妖邪有再度凌霸天下的野心,那么便先要将拦在它们面前的《紫阳秘术》毁去——玷污太祖遗体恐怕只是计划之中的第一步。   两人都觉得猜测已近真相。   今晚探听的消息已经够多,面前巨石有符箓在,陆执并不准备硬闯。   毕竟两人已经脱离了龙脉的笼罩范围,极有可能碰触符箓的情况下,将禁制惊动,再引来陈太微。   二人拉着手原路返回,重新回到了那龙脉所在的秘道之中。   这一次二人再顺着来时的去路退回去,在姚守宁手中的火折子彻底熄灭之前,终于回到了直通静清真人居所的石阶。   两人沿着石阶而上,陆执伸手敲响了上方的石壁。   不多时,沉重的巨物转动时的‘喀喀’声传来,压在上方的石像被移开,顺着灯光泄入进秘道内的,是夹杂着药香的寒冷空气。   季兰婆婆手持灯盏,惊喜的望着二人:   “你们终于回来了!”   话音一落,突听半空传来惊雷声响——‘轰隆隆!’   闪电划破天际,震得整个屋舍都在抖。   屋外倾盆大雨直泄而下,重重打在屋顶,仿佛要将瓦片都掀下来的阵势。   “下雨了吗?”姚守宁身体还在下方,却已经听到了外间的响动,问了一声。   陆执并没有急着出来,而是托着她的腰,先将她举了出去,自己才伸手撑着地面,纵身跃起。   季兰婆婆连忙放了灯盏,要去张罗热水,闻言就回答道:   “下了。”   她说道:   “你们进去之后,我就一直守在此处,寸步不敢离开,哪知约两个时辰前突然雷鸣电闪,阵势惊人极了。”   说完,她有些好奇的问:   “你们在下头没有听到响动吗?”   ‘两个时辰前?’   姚守宁听到这个时间点,偷偷看了世子一眼,却发现陆执好像也在转头看她。   不知为何,她隐约觉得有些别扭,脸颊微烫,似作贼心虚一般别开了头。   随即又想起季兰婆婆的问话,说道:   “没,没有。”   地底极深不说,且可能有龙脉所挡,外间的动静全部被隔绝,半点儿都感应不到的。   算算时间,两个时辰前,她与世子应该是进入秘道,发现了石壁上的‘千里山河图’的时候。   ‘借’石壁上的记忆,二人梦回三百五十七年,见识到了那一场可怕的天灾人祸,也正好是世子发下大誓愿,平息百姓怨气的时候。   也就是说,这场雷阵雨,可能是两人的举动引起的。   想到这里,姚守宁心中不由有些愧疚,连忙问季兰婆婆:   “婆婆,您没事吧?有没有被吓到?”   “没事,没事。”季兰婆婆连忙摆手。   陆执默不作声,将她手中提的热水接过,十分自然的倒入盆中。   这些事情他以往从来不会做,可兴许是魂回三百多年前,看多了民间疾苦,身系国运之后,使得他的许多观念改变了。   季兰婆婆愣了一愣,面露忐忑,但很快又被姚守宁伸手一拉吸引住了视线,回答道:   “我这把年纪,早就活够了,王妃……”她说到这里,伸手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静清真人去后,我活着也是孤单单的,打雷闪电有什么害怕的?我又没做过亏心事,该害怕的是那些作恶的!”   她说完,连忙朝陆执喊:   “世子快放下,这些粗活我来就行了。”   陆执没有答应,只是倒好了热水,示意姚守宁快些过来擦脸,接着才看向外头。   “今年真是邪门,往年到了这个时节,早就降雪了……”   季兰婆婆叹了一声,念道:   “而今年不止没降雪,反倒打雷闪电多次,下了好几回暴雨,这样下去,恐怕是场灾祸……”   姚守宁也觉得担忧。   她与陆执出来的时间已经很久,此时天边都微微亮了。   季兰婆婆也不问两人在地底之中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着两人擦完了脸和手,说道:   “屋角有蓑衣和斗笠,我都准备好了。”   姚守宁有些迟疑的看了屋里一眼,那屋中停放着静清真人的遗体。   她的神情落在季兰婆婆眼里,令她眼圈微微泛红,却露出温柔的神色:   “真人的丧事你们别管了,此地最好不要与你们扯上关系。”   季兰婆婆不知道两人在地底发现了什么东西,但静清真人既然守在此处多年,镇守入口的大佛又是当年先帝亲自令人备下的,那么地底的秘密便必定是十分重大的,消息不宜走漏。   她看得出来姚守宁心软善良,为防她良心不安,又补充了一句:   “真人性情喜静,不喜人多,丧事安排早就有了。你们来与不来,见与不见又有什么?”   季兰婆婆叹了口气:   “有心比无心要重要多了。”她意有所指,目光看向一个方向,随后的话便再也没有说下去了。   陆执知道她看的方向是简王府所在的地方,显然是话里是暗指简王子孙不孝,为了王爵之位,连长辈都不认了。   他心中暗下决定:简王这老东西真不要脸,当日胆敢觊觎姚守宁,那会只是在他府中闹上一通,打几个子孙家奴实在太便宜他们了,回头想个办法,再得收拾他们一通。   天色即将大亮,两人不宜再久留,便都进屋向静清真人遗体拜了拜,才趁着暴风雨大,出了这座清幽的小院。   外头风雨大极了,若不是被陆执半抱在怀,姚守宁的身体恐怕在这狂风之中站都站不稳的。   路上并无行人,雨水形成帘幕,似是有人接了水从半空直往下泼。   哪怕有蓑衣斗笠,但姚守宁被陆执送回姚家的时候,依旧被淋成了落汤鸡。   “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家了。”   姚家的门坊显然早得了令,将门掩着没关,陆执将人送到,看她推开了门,才大声喊了一句。   ‘轰隆隆’的雷声里,他有些瓮声瓮气,夹杂在暴雨中有些听不大清楚。   虽说是喊着要回家,但世子的脚步却没有动。   不知为什么,他有些不想走。   从头湿到脚的少女站在他的面前,身上裹了可笑的蓑衣,偌大的斗笠将她整个脑袋全都挡住,雨水不停的往下落,她可怜兮兮的往上扶。   那吸饱了水的蓑衣极沉,奔波了一夜后的她体力耗尽,此时被身上的重量压得有些站立不稳。   陆执说话的功夫,她踉跄了两步,世子连忙上前将她扶住。   他体贴的将姚守宁头顶的斗笠揭开,露出一张被雨水浇透的小脸。   那以往笑靥如花的面容此时苍白,脸颊被水洗透,眼睫、鼻尖挂着水珠,顺着她下巴‘滴滴答答’往下流。   “我走了。”   陆执说了一声。   同时他下意识的伸手想替她将脸颊上的水珠抹去。   两人近来混得极熟,数次携手共度难关,且共患难过,危难之时,这样亲昵的动作不知道做过多少次了。   在地道之下,姚守宁难过之时、害怕之时、受伤的时候,他敢抱、敢哄。   可此时天色微亮,两人身处姚家之中。   那些以往没被陆执放在眼里的世俗礼仪,突然一下钻入他脑海之中。   他伸出去的指尖在还没有碰到姚守宁时,一下便顿住了。   少女的眼神清澈无垢,不带半丝防备之色。   “好,你慢些。”姚守宁并没有注意到世子这一刻的纠结,听他说要走,连忙吸了吸鼻子,点了下头。   “……”她一点都没留他,一点也没舍不得。   陆执内心的忐忑与迟疑顿时化为重重失落,那伸出去的手四指一握,独留食指指她:   “坏东西!”说完,转身就走。   姚守宁有些呆呆的看着世子二话不说转身离去,不知他为什么发起脾气,等到反应过来想要追出去看时,他的身影已经钻入大雨之中。   “世子——世子——诶诶——”   她喊了几声,世子的身影逐渐消失于雨幕中,她嗫嗫回了一句:   “……我不坏啊。”但可惜世子已经听不到了。   风雨扑面而来,吹得她一个踉跄后退,此时再追陆执已经不大适合。   姚守宁摇了摇头,扶着门框自言自语:   “算了,下次再跟世子说吧。”她开门进屋,直到将门拴上,那提了一夜的心才终于落回原处。 ###第三百零六章 情敌见   这一夜,不止是姚家的人夜不能寐,隔壁的温家之中,温景随也睡不踏实,他被一阵雷电惊醒。   自从当日见到了儒圣人,接受了柳并舟儒道的传承之后,温景随就意识到了自己身上的变化。   他对于事物的反应更加的敏锐,对于周遭气氛的感应也较以往更加的敏感。   姚守宁与陆执夜出之事他不知道,可他这一惊醒之后便再也睡不着。   冥冥之中,他预感自己可能已经丧失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东西。   此时已经十二月底,入夜之后本该十分寒冷。   可温景随躺在床上的时候,却觉得焦躁难安,出了一身的热汗,将里衣浸湿。   反正也睡不着,他索性穿衣起身,点亮了灯。   睡在外间的小厮正是好梦,传来轻轻的鼾声。   他自顾自打了水擦了脸,随手从一侧的柜子上抽了本书来看,以往他心烦气躁之时,只要看书便能沉浸进去,使他平心静气——尤其是得到了儒道的传承之后,他更是容易沉醉于书本之中的世界。   但今晚他却盯着书上的字发呆,根本看不进去。   心中又慌又急,好像他错失了一个天大的机会。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合上书本,皱眉苦思。   临近过年的时间,家里太平无事。   年过完后他便要准备来年科考,争取入仕。   此时夜半三更,又有什么事情会令他心浮气躁,睡不安稳不说,连书都看不进去?   莫非是……   他想到了姚守宁!   这个念头一起,温景随顿时便有些坐不住了,下意识的站起了身。   可他脚步未迈,便见到了屋角的沙漏。   此时才刚子夜时分(凌晨十二点左右),姚家的人恐怕早就入睡。   他若贸然前往,如光明正大的敲门,便是扰人清静;如若偷偷摸摸,又非君子所为。   想到这里,温景随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安,开始背起圣人训。   但他越背越是烦躁,只觉得今夜时间过得奇慢无比。   约过了两个时辰,又再起电闪雷鸣。   这一阵电闪雷鸣与先前惊醒了他的雷音不同,阵势更加惊人,他从这雷声电闪之中,竟感应出了几分天威——仿佛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上天,使得天道降下了九天神雷。   随着雷音一落,接着下起了倾盆大雨。   这雨势汹汹,惊醒了睡得正香的小厮。   “公子——”   他的小厮名叫佑安,比他小了两岁,揉了眼睛坐起:   “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我去给你打水。”   “不用了。”温景随一见佑安坐起,不由面露喜色,连忙道:   “你快去准备一些东西,随我去一趟姚家。”   佑安愣了一愣,下意识的就转头望向门处,外头暴风骤雨,落下的雨水形成沟洼,正‘哗啦啦’的流,此时还要出门?   不过他没说话,就见温景随自己已经放下了书本,开始梳理起头发,便知他是打定了主意,连忙便点头应了一声。   主仆两穿戴妥当,佑安打了把伞,刚一将门打开,风夹杂着雨‘呼’的灌了进来,几乎将伞的竹骨吹折。   他几乎无法将伞撑住,不由犹豫的看了温景随一眼:   “此时雨如此之大,公子真的要去?”   “要去!”   温景随斩钉截铁的道,他一夜未眠,本该此时十分困顿,可心中的不安感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弥,反倒压得更多了些。   他总觉得,自己若再不行动,可能会失去姚守宁。   “太太那边……”   “回来再说。”温景随淡淡的应了一句,接着自己抖了抖被雨淋湿的衣裳,迈了出去。   他虽有心要避开温太太,可在温太太心中,这是自己最宝贝的儿子,自然对他是十万个上心。   今日大雨,温景随冒着风雨跟佑安一道撑伞出门的消息很快便传进了温太太耳中,令她坐不住,急急的赶了过来,趁着温景随还没出大门时,将他拦在了家里。   “这么大雨天,你要去哪里?”   温太太浑身都湿透了,冻得嘴唇乌青。   可她却顾不得自己,而是掏出帕子替儿子擦着肩膀、衣袖上的水。   此时寒风凛冽,刮在脸上如刀子一般,他本来穿的是夹了棉的儒衣,外罩斗蓬,可此时还没出大门,他的斗蓬就已经被雨水浸湿,顺着脚踝‘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温太太的目光落到了儿子苍白的面上,急得眼圈通红:   “这天还没亮,要有什么事,吩咐其他人去办不行吗?你看看你,衣裳都湿了,若是冻出风寒,可怎么了得?”   “娘,我要去姚家。”   温景随一见母亲,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却仍是应了一声。   “你这会儿去姚家干什么?”   温太太听闻这话,直跺脚:   “有什么要紧的事,等雨停了之后再去不行吗?”   “我现在就要去。”他倒也不傻,知道不能直接说自己因为姚守宁而心神不安,便找了个借口:   “昨日听说宫中有侍人来了姚家,请老师前往宫中赴宴,昨夜家中落锁前都没归来,我想去看看老师。”   知子莫若母。   温太太一听他这话,便知他不是为了柳并舟而去。   她冷笑了两声,替儿子擦水的手一顿,说道:   “你恐怕不是要去看柳并舟,而是想去见守宁吧?”   孙嬷嬷打着伞站在身后,见这母子两人气氛一下僵硬。   温景随抿起了嘴唇,沉默不语。   他没有否认。   温太太的心直往下沉,隐隐觉得事情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你……”   她正要说话,温景随却像是突然想通了一般,点头应承:   “对。”   他紧拧的双眉松开,仿佛卸下了心中的大石,不再与母亲绕弯子:   “我是想去看看守宁。”   “你疯了……”   温太太瞪大了眼,心中的话脱口而出。   这个儿子是她骄傲,她向来舍不得对他说一句重话。   可此时听他说想见姚守宁,温太太却怒从心中起:   “枉你读的是圣贤书,说话却如此轻浮!”   她说话的同时,脸皮隐隐发烫,只觉得又气又恨。   姚守宁生日当天,姚、温两家闹得不大愉快,她借姚若筠的口向柳氏带话,几乎便算是要让两家亲上加亲的婚事作罢的意思。   如今在温太太看来,温景随与姚守宁再无瓜葛,儿子却突然在这个时候说要去看人家,举止自然不妥之极。   “你不要胡乱说话,破坏守宁名节!”   她强忍愤怒,伸手想去拉儿子的手臂:   “快随我回去,换了衣裳……”   “不……”   温景随摇了摇头,将手臂举高,后退了一步。   温太太身材矮小且丰腴,仅及他肩头而已,他这一退,使得温太太抓挽他的动作落了个空。   不等母亲发火,他又接着重申了一遍:   “我要去见守宁。”   他看着强忍怒火的母亲,认真的说道:   “当日娘说的那些话,我不答应,我要去姚家,亲自向老师、柳太太赔罪。”   “你胡说什么!”   温太太闻言大惊,总觉得事情隐隐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令她有些不安:   “你是不是不听娘的话了?”   “我没有胡说。”温景随摇了摇头,道:   “以往就是我太听娘的话了,拘谨守礼,才任您行事。”   不远处佑安、孙嬷嬷二人见着这母子对峙,都不敢出声。   孙嬷嬷眼见两人闹得极僵,似是都犯了倔,心中恐慌,连忙向佑安打了个眼色,示意他去搬救兵。   这个时候温庆哲已经出门上朝,家里能劝得动两人的,唯有温献容而已。   佑安看到眼神,立即转身离去。   温景随看到了他的动作,却并没有出声,而是面向温太太:   “娘不能这个样子。”   “我为什么不能……姚守宁性情外向,并不是端庄贤淑的性子,婚前便招惹了许多人,与你并不是良配……”   “不是这样的。”   温景随大声的将温太太的话打断:   “你明知道守宁不是这样的人。”   “是!”温太太大声的应承:   “她不是这样的性格,可她长得好看,就不是宜室宜家的人,更别提她性格并不温顺。”   “可是我喜欢她!”   温景随突然大声的道。   这一声喊震得孙嬷嬷不知所措,也震得温太太呆愣当场。   他性情内敛,很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   “你是真的疯了……”温太太突然觉得面前的儿子十分陌生,有些事情好像逐渐失控,她感到异常不安,接连摇头:   “连这样的胡话也说。”   “我真的很喜欢守宁。”温景随低头看了一眼母亲,此时的温太太已经慌了神。   她向来最是擅长掩饰情绪,无论愤怒还是伤心,都是面带笑容,可这会儿她已经再难维持镇定。   温太太的脸上还有伤未结疤,那是前几日姚守宁生辰时,她与简王府的人撕打时被抓破的。   此时被水一泡之后,那伤疤泛白,衬着她冻得面色泛青的脸及还未梳理齐整的头发,倒显得她有些可怜兮兮。   “我是将守宁当成我未来妻子看待的。”温景随的心中一软,强硬的语气也软和了些,说完,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   “娘,我真的很喜欢她,不愿失去她,也不愿与姚家有任何误会。”   他跪落的瞬间,地面的水洼被溅起。   年轻人的背脊挺得笔直,嘴里说着哀求的话,但眼神却无比的坚定。   眼前的这一幕冲击温太太的内心,令她哆嗦着不住后退:   “呵呵……”她冷笑:   “我竟然没看出来,我们温家,竟出了一个痴情种子。”   她知道儿子喜欢姚守宁,可她不知道温景随竟如此喜欢,喜欢到竟愿意为了她当众下跪。   “太太……”   孙嬷嬷有些不安的上前一步,轻轻唤了一声。   “真是我的好儿子,好儿子……”温太太嘴唇直抖,心中慌乱不知所措。   “娘。”温景随并没有因为母亲的表现而退让,反倒是长长的叹了口气,轻声的道:   “姚家搬来这里,将近十年光景了吧?”   他明明说的是与姚守宁之间的事,不知为何又提起了这些旧闻。   温太太只觉得心脏撞击着胸腔十分难受,一时胸闷气短,幸亏孙嬷嬷上前替她推胸拍背。   她顺过了这口气,听到儿子这话,便含恨应了一声:   “对!你记得倒是清楚!”   “当年献容与姚大公子的婚事定下之后,您没过多久,便问我对姚家二小姐印象如何。”   “是!”   温太太又应了一声。   姚家当年搬来神都之后,她也观察了姚家一阵子。   姚翝虽说是个粗人,但柳氏出身书香门第,为人豪爽没有心眼,教养的儿子也很知礼。   她有一双女儿,长女病弱,但次女却养得天真活泼,可见柳氏并没有重男轻女,亏待女儿。   考虑了一段时间后,双方结亲。   温太太十分笃定,柳氏这样的性格,将来女儿嫁过去后吃不了亏。   当时定下了温献容的亲事后,双方也算知根知底,温太太便起了亲上加亲的心,那时也问了儿子的意思。   “您当日喜欢守宁,有意于她,便问了我的意思。”   正因为温太太当年那一问,温景随才逐渐上了心。   “您有意亲上加亲,我便将守宁当成我未来的妻子,这些年一直苦读书,想要考取功名,想要立业成家。”   他人生之中的每一步计划,都有姚守宁的影子。   “我等了这么多年,您现在告诉我放弃。”   温景随抬起头,直视温太太:   “是您让我放心喜欢她的,为什么您觉得我又可以轻易的放下呢?”   如果不是当年温太太的话,以他拘谨、内敛的性格,又怎么可能轻易的动情?   他一直以为自己喜欢的是未来的妻子,这又有什么错呢?   “您让我喜欢上她,现在又怪我喜欢她过于轻浮。如果您不喜欢我现在这样,当年为什么又要做出亲上加亲的决定?”   “我……”   温太太被儿子问得哑口无言,她甚至有些不敢直视儿子的眼睛。   在儿子目光映照之下,她感到心虚理亏,最终只得勉强道:   “婚姻大事,本来就是父母之言,媒妁之约,若是能成,当然再好不过,若是不成,我也会为你另觅良人……”   “不行的!”   温景随摇了摇头:   “我是一个人,有我自己的感情,喜欢了又怎么可能说放下就能放下呢?”   “怎么就不能放下?”温太太气道:“娘也是为了你好……”   究竟是为了他好,还是为了她好?   若是为了他好,那么为什么不能顺他心意?   而若是温太太自己不认同这门婚事,又为什么要说是为了他好呢?   温景随扯了扯嘴角,轻轻的道:   “娘为什么这么生气?”   温太太下意识的避开了他的眼睛。   她有些心虚的想:   她的儿子如此聪明,此时一定是知道,她之所以如此生气,是因为他不再听她的话,不肯在这件事情上顺她心意。   温太太的爱,既是庇护儿子成长的堡垒,也是束缚他脱离自己掌心的围城。   她以前一直以为自己对儿子的爱不求回报,如今看来,却也是有要求的:那便是不能允他不听自己的安排,不能允他逆自己的意。   “娘,我出门一会。”   温景随见到母亲脸色瞬间灰败,便知她已经明白自己未说出口的话中之意。   他轻轻的说了一句,接着从地上爬起了身,拉开了门,身影很快冲进大雨里。   温太太伸出手,想要留他,但想到他先前的眼神,又瑟缩着将手缩了回去。   温景随出门之后,神色便变得坚定。   他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向柳氏请罪,如何向柳氏证明自己的心意。   正思虑间,突然迎面似是有人前来。   一个失魂落魄,为了即将面见柳氏而忐忑不安;一个则是刚与姚守宁分离,而没有得到预想中回应而失落委屈的世子。   暴风骤雨中,两人都若有所思,竟没有注意面前有人闯来,直到眼见要撞上了,才各自闪避。   可任两人动作再是灵敏,仍是肩膀相撞。   世子身怀武艺,下盘极稳,被撞了一下也背脊笔挺,反倒是温景随虽说也在读书之余要练拳,以强身健体,但毕竟与世子这样时常练武的人无法相比,因此一个趔趄,忙向一侧退让了两步才站稳。   ‘哗啦啦’的雨水之中,温景随的眼睛被水气蒙蔽。   他只隐约看到面前是一个极其高大的身影,披着蓑衣,显得肩膀极其宽阔,头上戴的斗笠挡住了他的面庞,使人看不清他的长相。   但从缠绕在身上的青丝看来,是个十分年轻的高大男子。   “实在对不住了。”   他定了定神,连忙拱手道歉:   “兄台,是我神思恍惚,不小心撞到了人。”   “无碍。”   陆执伸出一只手,以指尖将斗笠顶高了些。   他的眼神锐利,一下认出了温景随身份。   这位名闻神都的天才此时狼狈极了,满身湿透,脸色苍白,可依旧能看出他长相不错,一双眼睛如寒星。   他气质温文,也并没有因为年少成名,且受顾相夸奖而养出眼高于顶的性子。   被人撞后,他并不生气,反倒十分温和有礼的致歉。   这一刻世子心中警钟大响,对这位曾经想要招募的才子生出浓浓的敌意。 ###第三百零七章 意气争   陆执甚至来不及去细想自己的心境,他没有理睬温景随,而是抬头去看远处——那是温家的宅邸。   此时天才刚亮,又下着大雨,温景随这样的文弱书生不好好在家里呆着念四书五经,准备明年的秋闱,他出门乱晃什么?   “《大学》、《中庸》……读了吗?六艺学了没?”   世子不快的嘀咕。   “兄台?兄台?”   温景随说完话,见对方不理睬,不由轻声再喊了两句。   雨声‘哗啦啦’的,不止是干扰了人的视线,同时还干扰了他的听力。   他隐约好像听到面前的人嘀嘀咕咕在说了什么话,好像提到了‘《大学》、六艺’等字样。   ——莫非,是个读书人?   温景随抹了把脸,再去看他。   大雨之中,水气形成重重的雨雾,但他隐约可以看到面前的人身材异常高大。   他在男子之中身材算是高挑,但眼前这人比他还要高出大半个头。   披在他身上的蓑衣已经湿透,顺着肩膀两侧‘哗啦啦’的往下滴着雨水。   男子的大半张脸都被斗笠所挡住,只露出一个既白且尖细的下巴,没有留须,且十分精致。   一头黑亮的长发被雨水润湿后缠在他身后,显得黑亮顺滑,如上好的云锦。   年轻、强壮,且似是俊美。   这一刻温景随的脑海中,迅速浮出现出一个人——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世子,陆执。   此人未及弱冠,似是自小习武,传闻之中,他长相昳丽,极受神都闺秀的追捧。   曾在当日西城案件之中,救过柳氏一命。   这个念头一涌上温景随心中,他顿时警惕。   天色未亮,大雨倾盆,这附近都是大庆朝官员宅邸,不可能是误入这里。   他从巷中而来,而姚家的房子就在这条巷子的深处。   想到此处,温景随顿时笃定:此人是从姚家而来的。   “兄台——”   他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便不再像先前一样面露温和,眼中露出几分较劲的意味,上前了一步:   “你没事吧?”   斗笠下,陆执的眉毛一挑,听出了温景随话中的试探。   这位年少成名的才子可能猜到了他的身份,此时有意挑衅。   好像不止是他看不惯温景随,这位温家大公子对他也似是有敌意。   他还来不及去细想个中缘由,当即便顺应心意,轻笑了一声:   “呵——”   世子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   “两人相撞,有事的也不是我。”他对自己实力十分自信,说完,又故意反问了一句:   “没撞痛你吧?”   温景随的神情一怔,也听出了陆执话中的不善。   他的肩膀确实隐隐作痛,可更令温景随觉得不妙的,是他的内心。   眼前的人强势且又性情桀骜,仿佛一头雄心勃勃,意图侵蚀自己领地的雄狮。   温景随定了定神,接着压下心中似是被冒犯的不安,拱了拱手,温声笑道:   “没事就好。”   他旁敲侧击的提醒:“此时风大雨大,天又未亮,这条巷子地面不平,兄台走路可要小心。”   “无事!”世子此时战意凛然,竟比面对陈太微时还要谨慎:   “既然地面不平,那等风平雨停之后,我让人将这路整休一番,看它敢不敢使我摔上一跤。”   一个说话意有所指、棉里藏针;而另一个少年意气,狂放且又充满傲气。   两人话音一落,隔着雨幕相望,心中都生出了火气。   温景随人如其姓,性情冷淡温和,乃谦谦君子。   可此时他却忍不住心境泛起波澜,生出怒火。   “此时天色未亮,我看公子有些面生,不知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见——”陆执与他说了两句,心生愤怒,总觉得看这温景随有些不大顺眼,想要给他一个教训。   这样一想,他下意识的伸手去摸腰侧,但一摸之下却摸了个空。   他这才想起,自己的随身佩剑已经在与陈太微打斗的过程中丢失于齐王墓葬之内。   世子心中无名火起,又听温景随问自己来意,话说了一半,突然想起姚守宁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少女。   他不能说出两人夜晚出行,而她一夜未归。   因此话到嘴边,继而变成:   “一个朋友。”   他理直气壮的道,并仰了下头,隔着斗笠直视温景随,带着几分骄傲之意。   “你呢?”他反问:   “天还未亮,雨又下得这么大,你这么早出门,是要干什么的?”   温景随似是被水雾迷住了眼,眯了下眼睛,接着好脾气的笑:   “我想去见我的——”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最终沉声道:“意中人。”   意中人!   这三个字对陆执杀伤力极深。   他脸上得意的笑容一下僵住,转而神情变得有些狼狈。   先前两人相撞,温景随不如他强壮,被他逼得踉跄倒退,可此时在温景随言语之下,他肩膀一垮,身体晃了两下,也未能站稳。   “……”   温景随的嘴角不自觉的勾了勾,接着上前一步,又道:   “我们两家有口头的约定,只等明年科考之后便会定亲。”他又补了一句,接着再度拱手赔礼:   “今夜雷大雨大,我怕惊扰了她,所以想去拜访一番,见有陌生人经过这条小巷,便多有警惕,还望兄台恕罪。”   ‘哗啦啦——’雨势极大,打在屋顶、身上发出‘啪啪啪’的响声,温景随的背脊挺得笔直,语气温文尔雅,但话中却似是蕴含刀剑之意:   “不过我看兄台气质如芝兰,不似那等不堪小人——”他意有所指,接着笑道:   “所以冒犯之后才多嘴提醒两句:风大雨大,此地泥泞不平,兄台走路小心!”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小人?”   陆执被温景随的‘意中人’三个字险些击溃了意志,此时越听他讲话,越不高兴,又反问了一句。   温景随只是微笑,似是气定神闲。   世子心中既气且慌,生平第一次生出了一种落入下风之感。   “哼!”世子面色一沉,有些庆幸自己戴了斗笠,可以掩饰自己的狼狈:   “你看走眼了。”   他强撑着气势,说完这话,转身就走。   身后温景随似是在隔着大雨看他,世子的脚步踉跄,初时还强作镇定,后面越走越急。   ‘意中人’……   ‘意中人’……   ‘意中人’……   三个字如魔咒般在他脑海里来回响荡,鞭笞着他的心灵,使得他眼中泛起红血丝。   陆执表面虽说不服,但心中却知道自己是狼狈逃离。   他隐隐约约间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但却又不肯承认。   大雨滂沱之中,温景随站在原地,目送陆执的身影快步远去。   纵然没有看到陆执的脸,也没有问他名字,可凭借男人的敏锐,他却依旧猜出了陆执的身份及确认了他可能是自己的情敌。   “情敌啊……”   温景随轻轻的叹了一声,原本在面对陆执时温和而坚定的笑意逐渐淡去,化为失落之色。   先前的对峙,看似他言语锋利占了上风,可双方恐怕都对彼此的存在心知肚明。   他与姚守宁看似距离极近,可毕竟未定名份。   当日温太太的举动,又将她推得更远了一些。   后来听闻世子当众发疯,打了前来闹事的简王府中的人,两相对比之下,谁胜谁负,明眼人心中都是知道的。   如果世子对姚守宁无意便罢,姚家只会对他心存感激;   可他若是对姚守宁有情,有了温太太当日的举动作为对比,自然情况便对世子更加有利。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温景随并没有因为一时冲动,而说出‘未婚妻’三个字。   他喜欢姚守宁。   这种喜欢,是在知道她可能会是自己未来妻子的情况下开始培养的。   确定两家会亲上加亲,他有意放纵自己的心意,再无意中窥探到姚守宁的性情,天真活泼,善良而明事理,被家里宠着长大,却又并不骄纵任性,这样的女孩,谁又不喜欢呢?   他越来越喜欢,这么多年的时间,早就难以克制。   谁能想到,这件事情会生波折?   逞一时的口舌之利有什么用?如果他真的这么自信,又何必去向一个不相干的人解释他与姚守宁之间的关系?   终究是因为过于在意,而口不择言,失了分寸。   ‘哗啦——’   雨水直泼而下,温景随的笑意消失,眼中神彩淡去,神情间笼罩了一层忐忑与忧郁。   他遇到了陆执,与这个近来身负流言缠身的世子打了交道,虽未见他的脸,却能感应到这位世子性情坚毅,且不是浮夸、恶劣的人。   气质出众,容貌不俗,对姚家有大恩,是他劲敌。   “守宁……”   他轻轻叹了一声,借着雨水的掩饰,小声的喊出姚守宁的名字。   这一喊之下,心中再无甜蜜,只剩愁苦与不安。   雨水之中雾气弥漫,使得天色更加暗沉——便如他的未来一样,令他已经有些看不到出路的样子。   他失魂落魄的往姚家而去,站在姚家的后门处。   只见那后门紧闭,屋檐之下雨水如门帘,可那本该受屋檐庇护的大门口处,却各突兀的有一滩湿漉漉的水迹,仿佛有人踩过的样子。   温景随想起先前离开此处的陆执,顿时更受打击。   他站了半晌,最终沉默着转身折返而回。   而另一边,温太太与儿子吵了两句之后,被他气势所摄,来不及阻止,便见儿子冲出了家门。   她略怔呆了许久,直到温献容闻迅赶来,母女俩听说温景随出了门,都急忙来寻他。   但走到半路,便见到了失魂落魄的温景随。   “大哥!”   温献容欢喜的唤了一声。   可是她的大哥却并没有回应。   他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双肩下垂,脸色惨白,双眼都失去了神采的样子。   温献容从没有见过自己向来自信、冷静的大哥这个样子。   “大哥,你怎么了?”   “儿子,你不要吓我……”温太太一见儿子这模样,顿时也慌了神。   母女俩一左一右,连忙上前来扶他手臂。   “我没事……”   温景随摇了摇头,想要挤出一个笑意安抚家人,可是那嘴角却重逾千斤,根本无法扬起。   “大哥……”   “我……”温景随的眼圈泛红,想起先前的那一幕,有些哽咽:   “娘,我真的很喜欢她,不想失去她……”   温太太养儿多年,第一次见儿子露出这样无助的神情。   她此时倒宁愿儿子和自己顶嘴,哪怕是气得自己暴跳如雷,也比现在这模样好些。   “娘明白了,你让娘好好想想,让娘好好想想……”   温献容的目光落到自己的母亲与大哥身上,从这三言两语,便已经猜出了一些端倪。   母亲已经摆出了‘退让’的姿态,大哥听闻这话之后,那双眼中露出了些许的光彩,可是温献容却是暗暗的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她生于温家这样的古板家庭,被温太太一手教养长大,却有柳氏那样未来的婆婆,及姚守宁这样古灵精怪的闺中好友,也养成了她在某一方面远胜于温太太的对人性的把握与机灵。   相比起母亲的乐观,她看到了被隐藏的问题症结。   温太太的人生十分顺遂。   她的丈夫脾气虽说执拧,可却品性正直,对她敬重有加,对家庭也负责任。   她的一双儿女也是乖巧听话,儿子又十分争气,养出了她清高的心。   可是她却忘了,这人生并不是样样如她意的。   姚家的那位太太可不是省油的灯。   柳氏娇养在掌中的女儿,怎么可能容许别人挑三捡四?   上次温太太的话说得太过了,也许属于大哥的时机早就已经过去。   “……”   她看了一眼因温太太的话而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大哥,再看了一眼正低声哄着儿子的母亲,嘴唇动了动,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娘,这个世界上,许多事情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守宁很好,不是你妥协之下的选择!   温献容低垂下头,摸了摸伞底,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位向来十分完美的大哥有些可怜的样子。   大哥真的很好,可惜就是命不太好,娘拖了他后腿。   唉—— ###第三百零八章 他喜欢   而另一边,陆执淋着大雨走出巷子。   他的脑海中,温景随提到过的‘意中人’三个字来回响荡,越想越觉得心气不顺。   “不要脸!”他骂骂咧咧,“一个大男人,不思图好好读书,忠君报国,天天就知道说什么‘意中人’!”   陆执大声骂完,仍不解气,想起自己先前落败离开,总有种灰溜溜逃走的感觉,当即心中更气,恨不能转身跟温景随重新斗上一场。   ‘哗——’雨水如瓢泼而下,打得他斗笠都歪了。   世子心中烦闷,推了几下反倒推得更歪,索性一把将斗笠扯了下来,用力的掼到地上。   斗笠在水洼中打转,变成了温景随那张可恶的脸,他骂骂咧咧,伸腿去踹。   就在这时——   “世子。”   “世子。”   左右两侧各有一道人影蹿了过来,罗子文、段长涯二人也都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站到了陆执身边。   段长涯看了世子一眼,他脸色苍白,黑亮的发丝紧贴着他窄瘦的脸,那狭长的双眸盛满怒意,双眉都立了起来。   世子正在气头上。   罗子文向段长涯使了个眼色,他忙不迭的捡起地上的斗笠,小心翼翼的递到了世子面前。   “你们怎么来了?”   陆执面无表情的将斗笠接过,深呼了一口气,抓在掌中把玩。   “昨夜您与守宁小姐进入地宫之后,周先生便遇了袭——”   罗子文率先开口,将昨夜周荣英遇袭,其后召唤雷电为信号的事说了一遍。   长公主夫妇被困于宫中,罗子文与段长涯两人心急如焚,赶到了城东与周荣英会面,结果发现地道被一道符咒封住。   三人无法解开符咒,感到十分不安,“最后召唤了徐先生前来,与周先生留守地道出入口,想办法破解符咒,而我跟长涯便守在姚家附近,等你回来。”   昨夜陆执与姚守宁必定是出了事,但陆执身为天运之子,并非短命之相。   再加上他有姚守宁陪同,徐相宜深知辩机一族实力非凡,能逆转时光,因此相信二人必能转危为安。   果不其然,两人守了一宿,到天亮的时候便见陆执与姚守宁归来。   二人目送陆执护送姚守宁回家之后,又见他遇到温景随,后两人发生口角之争,都落进了两个长随眼里。   “世子不大开心?”   罗子文试探着问了一声。   “我有什么不开心的?”陆执故作镇定,反问了一声,并且笑道:   “我看起来像不开心吗?”   “像。”   段长涯点头。   世子眉心跳动,一摸腰侧,手扑了个空,心中又恨起陈太微来。   “我有什么不开心的?不过区区一个身无功名的学子,我只是看不惯他胡说八道,坏人名节!”   他冷笑道:   “什么意不意中人的,真不要脸,他敢去守宁面前说吗?看守宁不打烂他的脸……”   陆执说到这里,又想起姚守宁性格。   她虽说活泼可爱,但根本不擅长打人,上次简王府的人上门欺她,气得她脸色发白,她也没有打过人。   最重要的,是陆执想起了自己试图破坏温景随的形象,而姚守宁对他十分信任。   想到这里,陆执的心中一下凉了半截。   她很相信温景随。   上次自己说他两句,还惹恼了她。   更何况温、姚两家确实曾有过口头之约,温景随恐怕就是仗着这一点,才敢口出狂言。   陆执察觉不妙,连忙话锋一转:   “——若是姚太太知道他如此孟浪,肯定要打他出门!”   “……”   罗子文看他气得咬紧了牙关,不知如何答话。   “这种卑鄙小人,表面装的正人君子一般,背地里说这种虎狼之词——”陆执越想越是不安:   “不行,我要去和守宁说,让她小心防范。”   他说完,转身要折回姚家。   罗子文一听傻了眼,连忙要去拦他:   “世子你先消消气。”   “我有什么好气的?”陆执一听他这样说,声音提高了些:   “我根本没有生气。”   “是是是。”罗子文连忙点头,嘴里却劝道:   “世子确实没有生气,只是担忧守宁小姐受人欺骗。”   “不过——”罗子文先是顺着他说了一句,接着才道:   “守宁小姐才刚回家,恐怕正是疲累之时,你无端回头,又提起温公子,无凭无据的,恐怕她不会相信。”   他这一句对陆执的杀伤力不亚于温景随的‘意中人’三个字。   “是了!”陆执身体一震,“她相信他。”   说着说着,心中一股委屈感涌了上来。   与姚守宁相识以来的回忆涌上心头,二人早就熟悉,妖怪都联手杀过,可她对自己不假辞色,处处顶嘴。   提起温景随时,却一口一个‘温大哥’……   她对别人唯唯喏喏,对自己重拳出击……   “……”   陆执怔呆当场,又想起先前分离之时,她一句多余的交待都没有,便只知‘催自己离开’,顿时气从中来。   “世子——”   “世子。”   段长涯与罗子文两人见他久久不说话,都不由唤了他一声。   只见他手持斗笠,怔愣出神,任由雨水淋他头脸,眼中露出悲愤之色。   段长涯迷惑不解:   “世子如果喜欢守宁小姐,你就和她说啊。”   “喜欢?”   先前还沉浸于悲愤之中的陆执一听这话,便如被蜂蛰了一般,顿时纵身一跃,向后弹开丈来远:   “什么喜欢?谁喜欢谁?”   “你喜欢守宁小姐啊?”段长涯见他反应极大,不由吓了一跳,又重复了一句。   “我喜欢守宁?”   陆执一听这话,顿时大笑:   “哈哈哈哈,你从哪里看出我喜欢守宁啊——”   “哪里都能看出来啊。”段长涯纳闷的道:   “如果不喜欢,世子干嘛陪她找‘河神’?如果不喜欢,干嘛数次三番找她麻烦?”   陆执是有些小心眼。   但他有仇就报,一般恩怨早就想办法两清,怎么会缠着到现在还未解?   上次姚守宁来府中报讯时,世子明明想要见她,但见面又不高兴,一脸别扭,怪她来迟,这还不是喜欢?   段长涯抓了抓脖子下系的棕绳:   “若不喜欢,当日世子中邪之后神识不清向苏小姐表白了,清醒之后为什么向守宁小姐下跪求饶呢?”   “我没有……”陆执先是下意识的想否认,后面越听越不对劲,连忙伸手:   “你等等!”   “什么中邪向苏小姐表白,清醒又向守宁小姐下跪求饶——”   他此时已经顾不上再去想温景随的事,一种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   “我什么时候做过这样的事?”   “就前几日,世子从咒中醒来那次啊——”   段长涯没有注意到陆执疯狂抽搐的嘴角,说道:   “世子中邪之后胡言乱语,惹怒了守宁小姐,因此怕她生气,向她哀求解释——”   “停!”   陆执果断别开脸,深呼了一口气,脑海里依稀想起自己‘大殓’那日苏醒之后发生的事。   他逞强起身,结果躺了许久,双腿无力,出棺时站立不稳,跪了下去。   当时屋外就有……   陆执锐利的目光转向了罗子文,却见他的这位文谋一脸心虚,将头低了下去。   “事情不是这样的……算了。”陆执觉得越描越黑,再问:   “这些事情,都有谁知道?”   “府里都传遍了啊。”段长涯没有听出世子话中的祈求,回了一句。   “……”罗子文无语。   “总而言之,”这个误会一时之间解释不清楚,陆执说道:“我没有喜欢……守宁?”   他说着说着,神色变得迟疑。   “喜欢守宁?”   说着这几个字时,他的心中既酸且甜,胸间所有的情绪化为泡泡,填塞满他周身。   一股热气从他胸口生出,化为红蔓,一下爬满他脖子、脸侧。   “世子没有喜欢守宁小姐吗?”段长涯问了一声。   “我——”   他下意识的想开口否认,但能骗得了旁人,却骗不了自己的内心。   他在抗拒说出这样的话。   不喜欢守宁吗?   不是的。   段长涯的话对,却也不全对。   他没有因为中邪胡言乱语之后向姚守宁下跪认错,但他竟然喜欢守宁。   是的,他喜欢守宁。   所以他愿意数次三番陪同她一起寻找‘河神’身份,明知进入墓地是十分冒险的行为,却乐意与她同行,甚至乐此不疲。   他喜欢跟她斗嘴,喜欢她天真无邪却又古灵精怪的性格。   他欣赏姚守宁觉醒了辩机一族的血脉力量,又以她曾搅动时间的洪流为傲,自豪于她带着自己穿越时间,回到四百年前,且能预知前尘后事。   “这,这就是喜欢吗?”世子如遭雷劈,一脸吃惊。   罗子文见他似是自己都没有发现心意,此时才像是被点醒,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不由幽幽的补了一句:   “如果不喜欢,世子为何因为温公子的话而生气?”   “我只是……”   他想要辩解,但话到嘴边,却变成:   “……我就是很生气。”   他老实道:   “我看这个人很不爽。”   为什么会不爽呢?明明不久之前,他还对温景随十分欣赏,有意要招揽他呢。   世子皱眉苦思。   雨水泼打在他身上,他却像是入了定。   许多回忆接二连三的浮现在他心中,使他逐渐想起了自己对温景随越来越不喜欢的原因。   因为姚守宁与他疑有婚约;因为姚守宁一口一个‘温大哥’,还对他十分信任。   他豁然开朗,若有所思:   “原来我确实喜欢守宁。”   他调头往原本的路走,罗子文见他眉宇间阴霾尽去,连忙又来拦他:   “世子——”   “我要去跟温景随说,我也喜欢守宁——”   他神色坦然,知道心意,便再不避人,甚至想到温景随先前的话,心中气不过,还想再去下个战贴。   “世子,你喜欢守宁小姐,又何必跟他说呢?”   罗子文连忙劝他:   “更何况你走之后,他家里人都出来了,这会儿可能一家人都碰头了,与他斗什么气?”   陆执心中虽说介意温景随的话,但听到此处,却也觉得有理。   又听说温家人出来接他,不由冷笑:“此人行事温吞,前往姚家几步路的功夫,竟然要靠家里人接。”   “……”   “……”   罗子文与段长涯相互看了一眼,不敢出声。   “我要找守宁问问,她喜不喜欢我。”   他听到温景随与家人汇合,暂时失去了挑衅他的心,又转而想去寻姚守宁。   罗子文连忙又上前来拦他:   “世子,守宁小姐刚回家中,姚家人等了她一夜,此时必定着急。”   他说完,向段长涯使了个眼色,段长涯也道:   “公主与将军才刚回府不久,也正在等你。”   罗子文接着道:   “如今雨势大,守宁小姐昨夜受了惊吓,不如我们先行回去,你休息好后,收拾打扮一番,再来姚家也不迟。”   他说的有道理。   陆执此时虽说才意识到自己心意,想要见姚守宁一面,想与她说话,但她昨夜一宿没睡,又饱受惊吓,姚家人肯定也有话与她说,自己又何必在此时急着见她呢?   他才理清自己的心思,也应该仔细想想,不宜冲动行事。   最终大事为重的念头涌入陆执心中,理智压过了冲动,他点了点头,三人钻入雨中,逐渐消失了身影。   而姚家之中,姚守宁并不知道自己回家之后发生的事。   她进了姚家大门之后,正欲先回房中梳洗收拾,眼角余光却瞥向了门后守夜的屋子中,坐着的人影。   那屋门半掩,曹嬷嬷裹了一件旧毯子,此时靠着门打盹。   “嬷嬷!”   姚守宁一见此景,不由大吃了一惊。   她一喊之下,原本就浅眠的曹嬷嬷迅速惊醒。   “二小姐——”   曹嬷嬷初时听她声音,还以为自己仍在梦中,直到跳起来后,左右一看,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伸手一拉开门,冷风一灌,果然便见外头站着的姚守宁已经湿透的身影。   “二小姐!”曹嬷嬷一见她回来,顿时又惊又喜:   “你可算回来了,太太可正担心你。”   她连忙抱了毯子出来,见姚守宁浑身湿透,拿了毯子要往她身上披,心疼的道:   “怎么淋成这个样子。”   “我娘他们呢?”   “太太一宿没睡,都在屋中等你。”   说到正事,曹嬷嬷神色一凛,转身回屋:   “你等我拿把伞,我们一起过去。”   曹嬷嬷取了伞出来,替姚守宁挡住雨,一面将昨夜的事说给姚守宁听。   她与世子出行之事虽说已经提前跟柳氏报备,可毕竟事关妖邪,柳氏自然担心。   再加上柳并舟被召入宫,也迟迟未归。   半夜神都又电闪雷鸣,天降异象,柳氏更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第三百零九章 赐妖丹   柳氏以前不信鬼神的时候不觉得大雨滂沱有何古怪,如今得知这世上真有妖邪了,便觉得昨夜这场雨实在怪异。   而姚守宁外出一事不宜张扬,柳氏一宿没睡。   越是临近天亮,越是电闪雷鸣,下起大雨之后,柳氏更加不安,便让曹嬷嬷守在此处,等姚守宁一回来便告知她。   “大小姐已经拿了你的衣服,在太太屋里等。”   曹嬷嬷说道:   “我们快些过去。”   姚守宁一听自己整宿未归之事不止是柳氏担忧,就连姐姐也被惊动,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内疚之情。   不过想到这一晚的收获,她神色一振,连忙反手挽住曹嬷嬷的胳膊:   “走!”   两人撑着伞快步往正屋而行,不多时便进了院里。   屋中果然点着灯火,逢春正站在屋门口翘首以盼,见到有两道人影从雨中飞快跑来,不由欢喜喊了一声:   “回来了,回来了!”   她话音一落,便有人从屋中冲出,冬葵人还未至,哭声先到:   “呜——小姐。”   冬葵的眼睛红肿,显然哭了多时,此时抓着姚守宁的手,又哭又笑,不肯松开。   姚守宁经历一夜之后心境变化许多,这会儿安抚似的拍了拍冬葵的手,还没说话,便见到屋内众人陆续站到了门口。   为首的是柳并舟。   他花白的长发半挽,穿的还是昨夜入宫面圣时的紫袍,显然回来之后还没来得及梳洗更衣。   柳并舟一手横置于胸前,一手缚于后背,神情略有些萎靡。   见到姚守宁的那一刻,他虽未说话,却长长的松了口气,胸前握成拳的手松开,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   而面目憔悴的柳氏、姚翝夫妇站在他两侧,大哥、姐姐都在,就连苏庆春也躲在姚若筠身后,探出了半个头。   姚家人竟然似是都一夜未睡。   “守宁!”   “守宁。”姚婉宁双目含泪,喊了妹妹一声,一颗心终于落地。   “守宁——”   大家俱都围了上来,柳氏也想哭,却强行忍住:   “先别喊了,热水是准备好的,守宁先去洗漱一番,换了衣裳才来说话。”   姚翝点了点头。   姚守宁的东西早就已经准备好了,热水是一晚都温着,冬葵扶了姚守宁进屋,等她洗漱完出来时,全家人都坐在外头等候。   “守宁,昨夜你和世子——”   姚守宁的头发半干,挽了简单的发髻便出来,她走到姚婉宁身边坐下,接着在众人注视之下,才将昨夜入齐王墓,最后与世子一道被封印在迷宫之中的事大概说了一遍。   “……我们在齐王的棺内发现了受道家秘术加持的金币。”   当她提到金币的禁制被激活,化为蓝蝶,险些重创世子时,姚家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处。   “后来我与世子脱困,接着就遇到了——”   说到这里,姚守宁顿了顿,下意识的看向了柳并舟。   她没有提到遇见的人是谁,但有了昨夜陈太微以神降术附身姚若筠的那一幕,姚家人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她遇到谁了。   柳氏情急之下站起身来,嘴唇颤动,脸上露出急色。   其他人虽未说话,却都十分担忧。   “爹,您不是说那个人一直留在宫中吗?”   “不错。”柳并舟的神色十分微妙,他给姚守宁一种似是早就已经知道昨夜发生的一切事的感觉:   “昨夜我们入宫之后,他一直留在宫中。后来皇上行事张狂,惹怒了师姐,便挨了打。”   他说到这里,眉梢抖了抖。   三十二年前,他在应天书局上,也曾听‘她’提到过这一幕。   可当时耳闻与此时亲眼目睹的感觉全然不同。   纵然已经知道辩机一族觉醒之后的力量非常人,可柳并舟想到这些往事,神色依旧有些激动:   “事后,‘他’还曾派了侍人前去寻顾后前来劝和。”   也就是说,昨夜陈太微的本体留在宫里,同时又施展分身之术前往追杀姚守宁与世子。   “此人实力非同小可,我与师姐竟都半分没有察觉。”   柳并舟忧心忡忡。   “那之后你与世子是如何脱困的?”姚婉宁也觉得后怕,连忙拉了妹妹的手问。   “后面世子被他附身——”说到这里,姚守宁看了大哥一眼,姚若筠连忙下意识的捂住脸,接着听妹妹又道:   “然后我糊里糊涂的……”她皱了皱眉头,想起昨夜如梦似幻的离奇经历,犹豫着道:   “似是碰到了一群长辈,其中一位老先生教了我个方法,将他驱赶走。”   “这位老先生名叫——”   她陷入回忆中,没有发现柳并舟在听她说到此处时,眼睛发亮,大声的道:   “空山先生!”   “不错!”姚守宁点了点头,“这位空山爷爷似是在寻找徒弟,但寻了几十年,还没有找到——”   “快了!他快找到了!”   柳并舟听到此处,眼眶微湿,连忙应了一声。   姚守宁心中生出一丝怪异之感,总觉得外祖父说这话时,看自己的神情似是有些奇怪。   “还有几个月,还有几个月……”   他似是对空山先生寻找徒弟一事十分清楚,嘴里连连念着。   柳氏也觉得有些怪,她不知道这空山先生是谁,又是怎么与姚守宁‘遇上’的,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也会知道这样的事,她心中疑问重重,可最终对于女儿的关切将这些好奇心全压下去了。   “后来呢?世子将他驱赶之后呢?”   姚守宁收捡了心情,回答道:   “我们正危险时,后来我似是听到了有人在喊‘他’名字,便将他召唤走了。”   “对,昨夜师姐出手颇重,皇上忍痛不过,向‘他’求助。”   柳并舟说到这里,与姚守宁交换了一个眼神:   “此人修为通天,且似是有大阴谋,照理来说,昨夜他是将计就计,没可能在关键时刻收手。”   神启帝资质平平,性情暴戾行事昏庸,有什么本事能驱使得了陈太微为他所用?   “我怀疑,皇上手中可能有一件克制他的宝物。”   姚守宁听完,眼睛不由一亮。   柳并舟又道:   “我回头会拜访师姐,让她查探此事。”   姚守宁就点了点头。   陈太微此人太危险了,这世上若真有能克制他的东西,并能将之拿到手,那就再好不过。   她心中有些欢喜,接着又道:   “‘他’走之后,我与世子便另寻出路,接着误打误撞,找到了一个庵堂。”   说这话时,姚守宁还在以眼角余光去看柳并舟的脸。   家里人对她昨夜的经历都十分关心,听得目不转睛,唯独她的外祖父面含笑意,眼中带着激动,似是对她接下来的话早就已经清楚。   奇怪了。   姚守宁心中生出一丝疑惑:昨夜的事情是她与世子亲历,除此之外,这个世界上能知道这一切的唯有陈太微罢了。   外祖父当年虽说参与应天书局,在书局之上得知了许多后来发生的事,但昨夜的事他又是从何处听来的?   她将这一点牢牢记下,嘴里却不停的道:   “在庵堂之中,我们遇到了两位带发修行的婆婆。”   “老天保佑——”柳氏以为事情到此结束,听到这里,连忙双手合十,脸上露出喜色。   但事情还没有完,姚守宁继续说着:   “其中一位真人,就是当年行侠仗义之后,受先帝嘱托,而守在那里的。”   她说到这里,话音一顿,目光再与柳并舟相碰,柳并舟就含笑道:   “静清真人。”   外祖父果然知道!   姚守宁浑身一抖,觉得事情越来越扑朔迷离,却仍是点了点头:   “不错。”   “这静清真人是谁?”姚若筠弱弱的问。   他总觉得妹妹昨夜经历之事奇幻至极,此时听她缓缓道来,既为她提心吊胆,恨自己无法陪同保护她的同时,又隐隐觉得有些羡慕。   “先帝为何嘱托她守在那庵堂之中?”   柳氏与姚翝心中也充满疑惑,只是听儿子问完之后不便再开口,便等着姚守宁解答。   姚守宁就道:   “这位静清真人,曾是当年的简王妃……”   这话一说完,柳氏面色就变了。   她在听到‘简王’这两个字的瞬间,便毫不掩饰的露出厌恶之色。   “娘,这位昔日的简王妃可不简单呢。”   不等柳氏开口,姚婉宁率先握住了母亲的手,含笑道:   “守宁生日之后,我就让清元、白玉二人查了一下当年的事。”   说完,便将当年简王妃与简王不合,并怒而阉割了他的事大概讲了一遍。   “好!”柳氏双掌一合,大声称好,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简王妃当即心生好感,有些兴奋的问:   “守宁能遇上这样的传奇人物,可见是很有缘份了。”   “我与世子进了屋后,真人竟似是早知我与世子会到,仿佛等了许久。”   姚守宁的话令得姚家众人面面相觑,都露出不敢置信之色。   这世上难道真有未卜先知之事?   姚翝双眉紧皱,没有出声。   “她告诉了我跟世子一个秘密。”姚守宁提起静清真人,平安回家的喜悦顿时一下消散了许多,心情略有些低落的道:   “说当年事发之后,先帝令她守在庵堂,庵堂之中有一条地道,直通地底迷宫。”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   “说完,真人便去世了。”   柳氏见女儿神色间带着哀伤,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得看了丈夫一眼,姚翝就问:   “你们后来进入地底迷宫了?”   “进了!”说到地底迷宫,姚守宁神色一振,下意识的往姚婉宁看了过去。   姚婉宁一见她神情,心中一跳,不知为何,她隐约感应到了什么,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那苍白的双颊也微微泛红。   “我们在迷宫之中,找到了‘河神’的身份。”   这话一出,如石破天惊,将姚家人强作的平静打破。   “什么?”   “什么!”   “什么!”   姚翝有些失态的站起了身,面露喜色。   柳氏倒是有些茫然。   近来姚守宁数次外出,并多次遇险,全是因为姚婉宁身中‘河神’烙印的缘故,她一直想要找出‘河神’身份来历,却没想到昨夜竟然真被她查出来了。   姚守宁说这话时,并没有去看家人的神情。   事实上她已经猜到家里人对此事必是会惊喜交加的,对于众人有这样的反应她并不意外,她此时全神贯注的盯着姚婉宁看——准确的说,她是全神贯注的盯着默默站在姚婉宁身后,将她托抱在怀中的那‘河神’阴影看。   她昨夜在地底密道之下提到‘河神’时,曾引发地动。   而此时再提‘河神’,那阴影却半分异样都没有,仿佛失了神智的魂偶。   姚守宁有些失望,接着听柳氏急急问道:   “‘河神’是谁?”   “我暂时不能说。”   姚守宁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地底密道藏有龙脉,且‘河神’就是太祖一事影响太大了,不宜此时就公布。   更何况太祖遗躯遭妖邪玷污,事关皇室,她要等陆执那边有回应了才能说。   她看向姚婉宁,却见姚婉宁微微松了口气的样子,接着低下了头,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姚守宁总觉得姐姐好似对‘河神’身份并不是很在意——她心中突然生出一个诡异的念头:莫非姐姐早有预感了?   “守宁——”柳氏急于想知道‘河神’是谁,知道身份之后,她便能想办法将此妖邪驱退,这会儿见女儿不肯说出来,不由有些急了,大声喊了女儿名字。   但话没说完,就被柳并舟将话打断了:   “好了。”   柳氏急急的道:   “可是爹……”   “守宁暂时不说,自有守宁的理由。”柳并舟摆了摆手,道:   “守宁就因为探查‘河神’身份,所以耽搁了许久?”   “对。”姚守宁初时见母亲想要逼问,还有些头疼要如何绕过去,见有外祖父撑腰,不由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外祖父,你是几时回家的?”说完了自己的事,姚守宁又好奇起柳并舟那边发生了什么。   柳并舟将神启帝滥杀内侍惹怒长公主之事说了一遍,后又提到夜半雷鸣,长公主忧心儿子欲走,最后被皇帝拦截,一怒之下出手打人。   “本来应该顾后出面劝阻,但皇后似是被什么事情绊住,迟迟才来,皇上被打得口吐鲜血,险些命都没了。”   这一场闹剧,最终以陈太微出手才终止。   “事后御医赶过来时,说是皇上被打断了鼻梁,双眼充血肿胀,都睁不开了。”   说到这里,以柳并舟严肃的性情,都忍不住露出啼笑皆非之色:   “肋骨也断了几根,需要卧床静养,暂时不可再修炼道家秘术。”   他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疼:   “经过简单施治,皇上苏醒了过来,便说庆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还说我与陆将军、‘他’救驾有功,赏了我一颗丹药。”   说完,手腕一转,从袖口之中摸出一个紫色锦盒。   那锦盒十分小巧,约有婴儿拳头大,看上去精致极了。   他将锦盒打开,里面果然置放了一颗如龙眼大小的丹药。   丹药通体呈紫红色,萦绕了一层妖艳的红雾。   姚守宁瞪大了眼,认出这是妖气,且有些眼熟……   “表姐——”   她下意识的唤了一声。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苏庆春已经左右转头:   “姐姐来了?”   直到他一声呼喊,众人这才回过神。   柳氏吃了一惊,先也是学着苏庆春的样子目光在四周一转,没见到苏妙真身影后,才道:   “妙真中邪未醒,此时还在昏睡。”   姚守宁这才意识到自己吃惊之下说漏了嘴,连忙就道:   “我是走了神,胡乱喊了一声。”   话虽这么说,但姚守宁心中却是生疑。   柳并舟手中拿着的这颗丹药分明是颗‘妖丹’,上面萦绕着紫红妖气,与当日附身在苏妙真身上的妖狐气息相似。   “外祖父,这丹药……”   正说话的功夫间,只见异变突起。   那被柳并舟捧在掌中的红丹化为丝丝缕缕的妖气,突然腾空而起,化为一缕丝雾,从门口帘子的细缝间钻了出去。   与此同时,锦盒中的那粒丹药迅速失去光泽,变得光泽暗淡无比。   这一异变惊呆了姚守宁。   柳并舟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他的目光追寻着妖气离开的方向,眼中露出厉色。   而姚翝夫妇则像是并没有看到这一异象,唯有姚婉宁因为身缠‘河神’烙印,对妖气敏锐些的缘故,倒是下意识的抬头看了姚守宁一眼。   至于其他人,都望着柳并舟手中的丹药看,柳氏一脸嫌弃:   “这丹看起来红不红、紫不紫,爹,您别吃了中毒,到时可怎么医?”   大庆尊儒重道,道家各种法门也都在大庆盛行。   各种道家丹药四处有卖,但大多都是骗人的。   柳并舟苦笑了一声,淡淡斥了柳氏一句:   “别胡说,这是皇上亲手所炼制的。”   他说完,眼角余光便见那盒内丹药在失去妖气之后迅速化为雾气,正在飞快瓦解,顷刻功夫,便缩小了一圈体型。   柳并舟已经意识到不对劲儿。   神启帝借着他的手,‘赐’了苏妙真一颗‘灵丹妙药’,助她苏醒。   他转头看向门口处,神色有一瞬间变得严厉。   半晌之后,他转过了头,看向苏庆春,含笑道:   “庆春,恐怕过不了多久,你姐姐就要醒了。”   姚守宁瞪大了眼睛。 ###第三百一十章 别生气   苏庆春听闻柳并舟的话,有些欢喜的同时,又有些不知所措。   他想起陆执大殓那日,苏妙真中邪发疯后昏迷不醒的场景,心生阴影。   但两人毕竟姐弟,血脉情深,近来苏妙真一直不醒,他也有些担心。   柳氏还替她请了道士做法,这两日都没有动静。   苏庆春担忧姐姐出事,但又怕她身上邪气未消,不由吱吱唔唔:   “我姐姐她……”   柳并舟叹了口气,意有所指:   “你放心,心正则百邪不侵,若妙真不再受狐妖蛊惑,自然能保得住性命。”   “放心,表弟。”姚若筠伸手拍了拍苏庆春还有些单薄的肩膀,含笑鼓励:   “妖邪已经被外祖父驱赶,表妹必定会逢凶化吉。”   “嗯!”苏庆春这才露出笑意,点头应了一声。   “如果妙真能在这个时候苏醒,那可真是一件好事。”   柳氏也从‘河神’的消息冲击中回过神来,听到父亲说的话,脸上露出喜色。   姚守宁看了一眼外祖父,他神情平静,眼神之中带着叹息。   显然他已经知道当日在定国神武将军府斩杀的妖影只是那狐王脱身的诡计,苏妙真与妖狐合二为一之事没有瞒过这位长辈的眼睛。   想到这里,姚守宁心中一松。   自她觉醒力量以来,家里人都对邪祟一说半信半疑。   姚婉宁倒是相信她,但却因为身体孱弱,且后来又中了‘河神’烙印帮不上她什么忙,一直都是姚守宁独自提心吊胆,想办法保护家人。   如今发现一切尽在外祖父掌握中,仿佛身后多了个强有力的支柱,家里终于不再是她一个人单打独斗,这令得姚守宁暂时卸下了心中大石。   “走!”   她拉了姚婉宁的手,道:   “我昨夜一晚没睡,此时困盹,姐姐陪我回去睡一会儿。”   姚婉宁看了妹妹一眼,姚守宁眼底乌青,面对姐姐目光,却带着笑意,并不闪避。   反倒是姚婉宁最后不敢直视她的眼神,别开了脸,半晌之后轻轻的应了一声:   “好。”   “等等——”柳氏压下苏妙真即将苏醒的欢喜,喊了一声。   姚守宁转过了头来,望着自己的母亲。   柳氏本来并不死心,还想问她‘河神’到底是谁,可话到嘴边,想起柳并舟先前说的话,她迟疑了片刻,最终仍是忍下心中的担忧,叮嘱道:   “路上雨大,回去之后让冬葵替你打水,泡个脚,吃些东西再睡。”   姚守宁看得出来,柳氏唤住自己并不是想说这句话,依她以前的脾性,必是不能容许自己有所隐瞒的。   好像‘河神’一事对柳氏影响极深,此时的母亲仿佛有了变化,不再将自己当成一个孩子般训斥,而多了些尊重。   姚守宁偏了下头,露出淡淡的笑意,看着柳氏清脆的应了一声:   “好!”   姐妹俩挽着手出了门,因外头下着大雨,二人并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先回了房中。   清元等人先去打水、端早饭,屋里只余姐妹两人,围着桌子而坐,久久无语。   “有话想跟我说?”   姚婉宁深呼了一口气,率先打破了沉默,问了一声。   “我——”姚守宁想到‘河神’身份,有些迟疑,不知该从何说起。   ‘哗啦啦啦——’屋外大雨倾盆,远远的还能听到有人在雨中走动时的声响以及说话的声音。   屋里十分安静。   姚婉宁初时惶恐不安,可事到临头了,反倒十分镇定。   “‘他’是谁?”她平静的问了一声。   只是说话的时候,放在桌面的那只手却用力的攥紧,显然内心仍然十分忐忑。   “‘他’是大庆王朝的开国君主,”这个已经困扰了姚家人多时的秘密就这样从姚守宁口中说了出来,以一种十分寻常的口吻:   “朱威——朱世祯。”   ‘轰!’   一道碗口粗的闪电在天际闪过,接着惊雷响起,震得屋顶房梁都发出‘嗡嗡’声。   大庆开国太祖,出生时在家中排行老四,上面还有三个姐姐,人称朱老四。   传闻之中,有一位游方道人途经骊县的时候,曾在朱家讨了碗水喝,见过这位朱老四一面,一见之下便略有些吃惊,称他有帝王之相,将来会做下一番大事业。   在得知朱家只替这唯一的独子起了小名‘阿威’后,便主动替太祖起了一个大名:朱世祯。   所以市井之间都说太祖早年称朱威,后成立大庆王朝后,便以朱世祯记名。   官方史册之上,太祖名字是‘朱世祯’,而市井坊间提到太祖当年除妖立国的事迹时,为避‘朱世祯’名讳,便都以‘朱威’称,朝廷一般对此并不管束,时间一长,‘朱威’之名反倒比‘朱世祯’更加响亮一些。   “……”   姚婉宁虽说已经对于‘河神’身份来历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真正听到‘开国君主’几个字时,却依旧备受冲击,久久不语。   “我们昨夜下了密道后,发现了地底隐藏的龙脉,原本‘太祖’的遗躯本该停放在那里。”   姚守宁叹了口气:   “结果,却遭人偷走,可能最终落到了妖邪的手里。”   她目光落到桌面上,发现姚婉宁的拳头握得极紧。   姐姐的身体孱弱,那指甲也养得并不好,甲盖略薄,只留了少许,此时手掌握成拳头,那指甲便软软的抵着肉,几乎压变了形。   姚守宁伸手去握她的拳头,她像是逮到了救命稻草般,反手将姚守宁的手掌抓紧。   “别担心。”姚守宁安抚她:   “我已经知道‘他’是被谁带走的,查清了‘他’的身份,迟早能解决你身上的烙印——”   她说到这里,目光落到了姚婉宁的额心处。   不知是不是提到了‘河神’身份,她额心那粒朱红小痣此时像是要活了过来般,那痣中似是蕴藏了一滴血,在她眉心之间翻滚。   “咦——”   姚守宁发出一声惊呼,但还没来得及去细看这红痣,却发现原本站在姚婉宁身后的‘河神’之影不知何时动了。   ‘他’侧着脸,将坐在桌边的姚婉宁半抱在怀中,似是也在侧耳倾听姐妹两人的对话。   兴许是感应到了姚守宁注意的视线,‘他’抬起了头,与她对视。   那一双眼睛不见黑瞳,全是眼白,泛着银光,此时随着‘他’的动作,那银白的双眼不住抖动。   一人一魂目光相对的刹那,那银瞳停止了颤抖,而是直勾勾的盯着她看,看得姚守宁头皮都发麻了。   这‘河神’应该只是一道没有意识的分身,在此之前姚守宁试过多次,提到‘河神’时,这影子全无反应。   但此时‘他’竟似是有了意识,姚守宁发出一声惊呼:   “咦!”   “怎么了?”   姚婉宁一听妹妹惊喊,不由有些担忧,连忙坐起了身来。   她这一动之下,那‘河神’眼神逐渐从锐利变得呆滞,眼中银芒稍敛,等姚守宁再定睛一看,那阴魂似是又恢复了木然无神的样子,好似先前与她的对视只是一种错觉似的。   “我看到——”   姚守宁原本是想说自己看到‘河神’动了,但她话到嘴边,便想起自己还没跟姚婉宁提起过她一直以来都被‘河神’阴魂抱着在行走的事。   姐姐已经够心烦了。   若自己再将‘河神’一直跟在她身边的事说出来,恐怕会将她吓住。   “姐姐,你之前提醒过我,说‘河神’应该出生于大庆初年。”   姚守宁话题一转,突然想起一件事:   “你是怎么知道的?”   ‘河神’是大庆王朝的开国太祖,确实与姚婉宁所说的生活于大庆初年的事相吻合。   姚守宁当时为‘河神’的身份而头疼,又信任姐姐,便下意识的忽略了姚婉宁的消息来源处。   “我……”姚婉宁语气一滞,似是陷入了回忆中。   她那张白皙、秀气的面容上露出紧张、羞涩夹杂着几分不安的神色,她咬了咬嘴唇,抬起了头,望着姚守宁道:   “其实当日我喝过药后,便在梦中与‘他’成婚了。”   她脸颊瘦小,因从小多病,肤色惨白,此时提到‘成婚’,却双颊泛红:   “自成婚之后,‘他’便每夜入梦。”   初时她还十分害怕,每到夜晚的时候,都不敢闭眼。   可家里当时正值多事之秋,姚翝因受西城案件的连累入狱,柳氏在为了苏妙真姐弟及丈夫而奔走。   再加上姚守宁才刚刚觉醒力量,能‘看’得到妖邪,本身驱邪的实力不够,甚至为了她还向陆执哀求。   在当时的情况下,姚婉宁根本不敢和家里人说。   她害怕连累家人,便唯有自己强行撑住。   自此之后,‘河神’夜夜进入她梦中。   两人在梦中相会,成就好事,自此相伴相守。   她初时害怕不安,且抱着自暴自弃的心态——觉得大不了牺牲自己一人,不要连累家里人就好了。   哪知‘河神’并没有要她的命,反倒是在梦里逐渐与她亲近了,从一开始似是沉默寡言的魂偶人般,到后来竟似是灵动了许多,也开始与她说话交流。   一人一‘妖’竟在梦中相识相知,姚婉宁的心态也在相处的过程中慢慢的转变了。   “你自去过代王地宫回来,大病了一场,醒来那日镇魔司上门,你可还记得?”   这些事在姚婉宁心中隐瞒了许久,她初时是又慌又怕,且羞于启齿。   后来因与梦中‘人’相处,竟日久生情。   见家里人为自己担忧,妹妹又为自己奔走,心中十分愧疚不安,时间一长,便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记得。”   姚守宁虽说已经猜到这一点,但当她真正听到姚婉宁说出这些话时,依旧懊悔于自己的疏忽。   “那一日,镇魔司上门闹事之后,我们回屋睡觉,我便再看到了‘他’,当时‘他’问我为什么烦恼,”姚婉宁提到此处,眼中竟然涌出了水光,只是那眼泪还未流出,又被她强行忍住:   “我便说镇魔司上门找我们的麻烦。”   姚守宁听到这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这一人、一鬼之间的对话,彼此之间竟似是熟悉极了。   她再看姚婉宁的神情,提到‘河神’的时候竟有些难过,她心生不妙,但她情窦未开,一时之间也说不出哪里有问题,便听姚婉宁接着又道:   “‘他’当时闻言大怒,说镇魔司怎么敢上我们家来闹事,他说回头会问问顾敬,是如何御下的。”   她眼中泪珠直转,姚守宁目瞪口呆,姚婉宁又吸了吸鼻子:   “我当夜正好听你与程辅云提到过‘顾敬’之名,知道他是神武门的创始人,当年曾跟在‘他’——”她提到‘河神’时,脸颊微微一红,仍是道:   “太祖身边的人,所以后来我才和你说,‘他’可能出生于大庆初年。”   只是姚婉宁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梦中的夫君,竟会是大庆的开国太祖。   “我看你与世子出门,数次遇险,其实早就想告诉你了。”她颤声说,“可是我不敢。”   现实之中她还未成婚,但梦里却已经是有夫之妇,且与‘河神’共处。   这种情况,令她害怕、惶恐、羞涩且又不安。   初时是因为不想家里人担忧,不敢说;   而后来有了感情,竟真的将梦中的‘他’当成了自己的丈夫,面对家里人的担忧,妹妹的拼命查询,便更是愧疚无比,无从开口。   “守宁,你不要生我的气……”   姚婉宁紧紧拉住妹妹的手,那眼中的泪珠涌了几下,夺眶而出:   “你不要生姐姐的气,我错了,我不是有意瞒你的。”   她又慌又怕,失去了以往的沉稳,连声哀求:   “守宁、守宁。”   那泪水顺着她脸颊往下流,姚守宁还没来得及动,站在她身后的‘河神’再一次动了。   失了神智的阴魂与她紧密相贴,这一刻似是感应到了姚婉宁的伤心,下意识的伸出手。   “……”   姚守宁瞪大了眼,下意识的伸手往‘他’手掌拍去,但她探出去的那只手拍到‘他’手背时,却从‘他’魂体之上穿过。   她急出冷汗,却见那只手落到了姚婉宁脸侧,轻轻的替她擦拭泪珠,动作十分轻柔。   可‘他’毕竟只是一个阴魂,那手指从泪水之上穿过,并没有真正将水珠擦去,那滴晶莹剔透的泪水从姚婉宁的下巴无声滴落,融入衣领之中。   姚婉宁伤心无比,并没有注意到身后‘河神’动作,只是感应到妹妹挥来的手掌,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第三百一十一章 想世子   姚婉宁嘴唇紧抿,等着那巴掌落到自己的脸上。   这一刻她并没有躲闪的念头,心中在想:守宁性情大度,这一次出手,显然是很生自己的气。   想到此处,她顿时难过,眼泪从眼缝中挤了出来,顺着脸颊不住往下淌落。   但预想中的巴掌并没有打下来,姚守宁的手掌从她脸颊滑过,带起一阵清凉的风。   “……”姚守宁瞪大了眼,看到‘河神’的阴魂手掌从泪水之间穿过后,兴许是发现自己无力替姚婉宁擦泪,不免将她娇小的身躯搂入怀中。   这一人一魂相互依偎,说不出的亲密,看得姚守宁异常别扭。   “放开我姐姐!”   她拉了姚婉宁的手臂一把。   两姐妹中,姚婉宁身段娇小瘦弱,若是以前,姚守宁这样一拉,早将姚婉宁拉起来了。   可此时她这一拽,姚婉宁却坐在位置上蚊丝不动。   仿佛有一股奇大无比的力量禁锢着她,使她不被姚守宁拉走。   “守、守宁?”   姚婉宁听到她喊话,反应就是再慢也知道不对头了。   “姐姐。”   到了这样的地步,姚守宁无法再隐瞒下去了。   她看着姚婉宁的脸,心中有种不安的感觉——总觉得哪怕探查出了‘河神’身份,姐姐身上的烙印已经有了眉目,照理来说事情迟早也会解决的,可她却觉得自己极有可能会失去姐姐了。   “你有没有感觉,‘河神’一直跟在你身侧?”   “什么?”姚婉宁怔了一怔,随即意识到姚守宁话中的意思了:   “你是说,‘他’一直跟在我身边的?”   她说这话时,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嘴角竟不由自主扬起来了。   姚守宁见此情景,心一沉,接着脸上便露出几分忐忑,点了点头。   “不瞒你说,自上次夜梦时,‘他’提到顾敬,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姚婉宁一扫先前萎靡的神态,脸颊浮出淡粉:   “我还以为,‘他’已经消失了——”   提到‘河神’,她竟没有半分害怕,反倒像是带着淡淡的甜蜜与羞涩。   “‘他’现在在哪里呢?”   姚守宁此时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了。   “你,你不会是喜欢‘他’了吧……”姚守宁一下就急了:   “‘他’是蛊惑了你的妖邪。”   她站起身来,拉住了姐姐的手:   “就算‘他’曾经是太祖,可受妖邪蛊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人了——”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甚至‘他’都不能算人。”   姚婉宁就算喜欢谁,也不能喜欢‘他’啊!   “我……”   姚婉宁脸上的笑意一僵,露出慌乱之色。   “姐姐。”   “我,我不知道。”   若是柳氏来问,姚婉宁必定倔强摇头。   可此时问她话的,是她向来疼爱的妹妹,近来又为了她的事而奔走。   姐妹俩之间向来亲密,从来不藏秘密,她怔了一怔,眼中露出甜蜜夹杂着痛苦的神色:   “我不知道,守宁,我说不清楚。”   她突然伸手,抱住姚守宁的细腰,哽咽道:   “我跟他在梦中成婚,他夜夜来陪我,我,我可能真的喜欢上了他。”   梦里的‘他’与姚守宁口中所说的‘河神’截然不同,他虽不是十分英俊,却高大英武。   虽说已经不是少年郎,却多了时光带来的成熟与稳重。   “‘他’会听我说话,安慰我、哄我。”   姚婉宁脸贴着妹妹的腰肢,诉说着:   “‘他’哄我时,与你跟娘都不同。”   她在姚守宁面前,是温柔而理智的姐姐,在妹妹受委屈时安抚她、哄着她,替她说话、无条件相信她;   而在柳氏心中,她是易脆的宝贝,把她捧在掌心,处处无微不至的照顾,但同时这种爱也在禁锢着她,使她一直活在柳氏的安排中。   “但在梦里不一样。”   她轻轻的道:   “我在梦里是健康的,‘他’带我四处逛,陪我说话,跟我一起读书,甚至教我骑射——”   梦里的她曾随同‘他’一起出门逛街,两人牵着手夜游。   灯火辉煌之中,周围人来人往,可‘他’高大的身形却能完全的将她护在怀中,使她安全感十足。   “守宁,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希望梦里的才是现实。”在梦里,她完全的自由。   没有母亲视如眼珠一般的管束,怕她穿得少了受凉、怕她吃得多了积食,而吃得少了又怕她挨饿。   “病好之前,我的生活是我的屋子,夏季还好,偶尔下床走动。到了秋冬时节,甚至连屋门都不敢出。”姚婉宁说道:   “有时我觉得我就是那只笼中鸟,每当娘要带我出门看大夫的时候,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这些话,她一直隐藏在心里,从来都不敢说。   “我自病好之后,总是十分害怕。”   姚守宁感觉到姐姐的身体在颤抖,不由紧紧将她抱住。   “我害怕的不是妖邪,而是……”姚婉宁咬了咬嘴唇,接着才轻声的道:   “而是害怕我所谓的‘病愈’,只是一种假象罢了。”   如果不是知道现实还有父母、有大哥、有妹妹在,使她无法放手,她可能宁愿一直沉睡在梦中,再也不要醒了。   姚守宁从来不知道,表面温柔而乖巧的姐姐,曾经心中竟有这么多的不快乐。   她既是后悔又是害怕。   后悔于自己当初实在太过天真,竟全然没有注意到姐姐内尽的忧愁,使她如今受‘河神’蛊惑。   “姐姐。”   她颤声喊了一声,“可,可‘他’是妖邪啊。”   说完,姚守宁便感觉怀中抱着的身躯重重一抖,接着姚婉宁的胳膊将她搂得更紧了。   她的力量很大,像是想要抱住救命的浮萍似的,嘴里慌乱的喃喃道:   “是啊,是啊,‘他’是妖邪——”她的这话听起来像是要说服自己似的,“‘他’是妖邪啊——”   声音越来越小,已经带了丝哽咽在里头。   “姐姐。”   姚守宁叹息了一声,摸了摸她消瘦的后背,小声的道:   “如果‘他’是正常人,或是意识清楚,哪怕并非人类,我,我也是理解你的……”   她勉强的道:   “可‘他’都不是。”   姚守宁认真的道:   “‘他’是受妖族摆布,有意冲着你来的。”   这桩‘婚姻’并非天赐,而是天妖一族的阴谋。   姚婉宁无声的流泪,脸颊所贴处,姚守宁的裙子很快被洇湿了一团,怀里的人肩膀在轻轻的抖。   她心中有些不忍,但想到事情的严重性,仍是强忍内心的感受,咬牙道:   “娘当日受了妖气影响,替你取了妖族的‘药’,并以河水为聘,使你接受了‘他’的烙印。”   姚守宁顿了顿:   “也就是说,你们这种关系,一开始就不是对等的,是被‘他’强迫的。”   至于后来梦中成婚,以及两人梦里相处、幽会,都是避开了姚家人的耳目,是不受亲戚、朋友祝福的。   “你的这种‘喜欢’,是受到他的引诱与协迫。”   姚婉宁无声的流泪,死死的咬住了唇角。   姚守宁强迫自己心狠,再说道:   “若是‘他’真的有心,应该理直气壮的下聘,继而追求,而不是以这种下作手段,连哄带骗,将你打上‘烙印’后,再来相处。”   ‘呜——’姚婉宁咬紧了牙关,却仍有抽噎声从牙缝间逸出。   “这种行为,瞒着家人,便是偷偷摸摸,与拐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姚守宁抱紧了怀中抖个不停的身躯,温柔的道:   “梦里的一切,始终都是虚假的。”   她以往给人的印象都是如孩子般,却没料到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可见在经历了这些事后,姚守宁的内心已经成长了许多。   姚婉宁初时怔忡,接着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   “不是的,不是的——”她泣不成声,用力摇头。   她的眼泪飞溅,显然因为妹妹的话伤心极了。   姚守宁只当她是情根深种,不愿意接受事实,却没有发现姚婉宁在说这话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小腹,那双红肿的眼睛里露出复杂之极的神色。   “姐姐,不要喜欢‘他’。”姚守宁叹了一声,“梦里虽说好,可是没有我们啊。”   她说到这里,鼻子一酸:   “我也喜欢姐姐,爹跟娘,还有大哥,都喜欢你啊。”   姚守宁虽说这些日子以来性情沉稳了许多,可毕竟年岁还小,劝了姚婉宁一阵后,眼圈也跟着一红,抽抽噎噎的道:   “如果担忧将来身体不好,等除了妖邪后,我再替你找药,一定会治好你的,姐姐——”   两姐妹抱头痛哭。   姚婉宁这些日子以来心中积压了许多的情绪,这一场哭发泄出来,反倒觉得心中轻松了许多。   她毕竟比姚守宁大了两岁,恢复了理智之后,很快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反将姚守宁抱在怀里哄。   “别哭了。”姚婉宁抽了帕子替妹妹擦脸,一面温声道:   “是我的错,让你替我担忧。”   姚守宁恍惚之间觉得以往熟悉的姐姐似是又回来了,依偎在她怀里的时候,竟像是回到了以前的时光,仿佛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事情都没发生过。   但姚守宁并没有过多的沉溺于这种感情之中。   如果是以前不知道姚婉宁内心的想法,她由着自己的性情撒娇也就罢了,如今姐妹俩一番交谈,知道姐姐也会有压力与心事,也渴望像其他孩子一样有人纵容有人疼宠,她很快就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从姚婉宁怀中坐直了身体:   “姐姐没有错。”她正色道:   “是我忽略了你,只发现你近来心情不大好,从来也没有追问过。”   她说完,又嫣然一笑:   “不过还好时间不算晚,我还能弥补。”她眼睛微微红肿,但笑起来时却仍是艳光照人,眼中充满了希望与快乐,不带半分忧愁:   “等这场雨停后,我再去找世子帮忙,先将太祖的遗体找到再说!”   解铃还须系铃人。   事情因太祖遗躯被辱而引起,只要找到太祖遗体,将妖法破除,姚婉宁身上的麻烦应该就能解决大半了。   “……”姚婉宁受她情绪感染,也不由露出笑意,只是听到‘太祖遗体’几个字,那笑容又逐渐僵硬。   她的手抚到了自己的肚腹上,那里似是有一颗心在微微跳动。   ‘咚——咚——’   姚婉宁无声的叹了口气,最终不愿泼妹妹冷水,点了点头:   “好。”   两人这一番交谈,似是将彼此心中的压力都消减了大半。   清元等人准备了早饭、热水回来时,见两人眼睛红肿,似是都哭过,可又有说有笑,不像是拌了嘴,心中都觉得奇怪极了。   姚守宁盼着这一场雨停之后再找陆执,可这一场大雨却自十二月底起,便再也没有停过。   苏妙真在柳并舟入宫的第二日便果然应验醒来;宫中神启帝身体不适,请国丈顾焕之、楚孝通暂代朝堂之事。   姚守宁初时还担忧陈太微会找麻烦,可自那夜齐王墓中他被神启帝强行召走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大雨下个不停,比十一月那会情况还要严重得多。   陆执那边并没有消息传来,而姚家里则是恢复了难得平静的时候。   苏妙真的苏醒令得柳氏松了一口气,她好似真的不再受妖邪的‘影响’,说话温温柔柔,与以前似是截然不同。   柳氏观察了她好些天,确认她再无异样的时候,心中那块大石才终于落地了。   时间一晃到了正月十四的时候。   今年因受雨水影响,过年都过得冷清极了。   以往到了这个时节,四处都能听到烟火、炮竹声,但今年却是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   雨下得久了,姚守宁觉得整个人都懒洋洋的,甚至有些想出门找陆执了。   姚家正屋里,姚守宁搬了根凳子坐在门口望着外面看。   天空像是破了个大窟窿,雨水似是一层帘幕,将她的视线全部挡住。   家里庭院内积了水,为了方便人通行,柳氏令人搬了几块半尺高的石块铺垫在水中。   屋内欢声笑语,逢春等人正陪着柳氏打叶子牌耍,很是热闹。   “唉——”   姚守宁望着屋外出神,长长的叹了口气。   她双手撑着脸颊,仰头看了半晌,又叹气:“唉——”   这接连叹了数声,很快引起了屋内众人的关注。   “守宁,你怎么了?”   一道温柔娇细的女声响起,说话的同时,苏妙真转过了头。   她坐在柳氏的左下手,明明那张脸还是她,可双颊却长满了红色的绒毛。   一双剪水秋瞳含着笑意,但鼻子却往外探延出半个手掌,由粗至细,鼻尖泛黑,将好好的上唇拉扯成两瓣,如人脸上长了一张犬的鼻唇似的,下唇则是她原本的模样,根本包不住她的牙齿,看起来诡异又可怖。   偏偏柳氏等人对她的异样全无察觉,还与她有说有笑的。   姚守宁近来对她的诡异模样已经有了抵抗力,此时转头与她对视,仍是面不改色:   “没事。”   她说完,见柳氏等人都被苏妙真的话吸引,转过了头来盯着她看,便又补了一句:   “我就是想世子了。”   “……”   苏妙真怔了一怔。   若是以前,她要是听到姚守宁说这样的话,定是心中愤怒不安,要想办法在柳氏面前上些眼药。   可此时她好像脱了妖邪影响后,神智已经清醒,只是抿唇一笑,似是为她的直白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柳氏见此情景,紧捏着牌的手指微微一松。 ###第三百一十二章 洪灾至   “瞧你说的什么话!”柳氏握着牌,摇了摇头,“也不害羞。”   “我怎么——”姚守宁听到柳氏这样一说,先是有些不服,正欲反驳,接着眼角余光看到姚婉宁低头偷笑,顿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我是说……”   她原本是想找世子商议‘河神’之事。   自上次被陈太微追杀,在地底发现大庆龙脉之后至今,已经过去许久了,世子一直没有出现过,她是在想陆执到底在忙什么。   显然先前她随口一说,大家全都误会了。   不过姚守宁还没有解释,便见到苏妙真低垂着头,她长长的鼻尖都险些要碰到桌沿,那一双眼珠转了过来,正直勾勾的盯着她看,眼中带着阴冷之色。   “——我就是想世子了。”   姚守宁止住了解释的冲动,又重复了一句。   柳氏正欲说话,低垂着头的苏妙真一双立起的耳朵抖了抖。   姚守宁见到此景,心中正生疑,接着便听到外面传来水花飞溅声,似是有人踩水前行。   自暴雨以来,姚家上下很少走动,几乎都呆在屋里。   此时听到有人前来,姚守宁心念一转,便觉得是有客前来,眼睛一亮,便手持了门框起身。   只见雨中有道身影踩着水快步前行,屋里柳氏等人也听到了响动,忙都放了牌起身。   “是郑叔!”姚守宁眼睛一亮,喊了一声:   “郑叔。”   郑士推了一下被雨水打得‘噼啪’响的斗笠,大步迈入内门,站在屋檐下躲雨。   他取了斗笠下来,身上已经被淋得湿透了,冻得面色泛青。   郑士先向姚守宁打了声招呼,接着才喊:   “太太,大爷让我回来先跟你说一声,今日公务繁忙,他可能要留在兵马司,并说近来大雨不停,恐米粮短缺,让我去再买一些。”   柳氏听到这里,毫不犹豫,点头应了一声,接着转身吩咐曹嬷嬷去取钱。   曹嬷嬷面露迟疑,小声的提醒:   “太太,我们家已经囤了许多米粮,足够家里老小吃用三月有余。”   自年前大雨后,柳氏便觉得情况不对。   十一月后,神都便也是下了许久的雨,那时使得江南米粮断供,城中还闹了一波谣言,使得物价涨了几日。   好在不久之后便日出雨停,一切才逐渐恢复。   但不久又重新下雨,雨势不停。   柳氏虽说出身书香门第,但却对市场异常敏锐,在下雨之后不久,便令家里人采买了不少物资。   所以大雨一下半月,姚家却不慌不忙。   “再买一些。”柳氏说道。   “近来米粮价格涨了不少——”家里钱已经不多了,当初柳氏攒下的家底,大部分都在为苏妙真姐弟奔走的过程中用出去了。   如今囤了一波粮后,又花去不少,若是再花,可就没钱度日了。   “再者说,冬日这样的大雨虽说离奇,可先前也下过,也最多大半个月就停了。”   曹嬷嬷劝说道:   “如今米粮的价格已经涨了数倍,若此时采买,根本划不来,到时雨一停,江南的米粮一到,价格回跌,我们便要吃大亏。”   “你听她的。”   柳氏还没说话,坐在屋中喝茶看书的柳并舟便说了一句。   外祖父一开口后,姚守宁心中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   柳并舟可是参加过应天书局的人,在书局之上早就已经窥探到未来几十年后发生的大事。   如今曹嬷嬷说家里的米粮足以供全家人吃上两三个月,可柳并舟的意思是还要再囤米粮,岂不是说这场暴雨不是短时间内能平息的?   姚守宁心中一沉,看了外祖父一眼。   他似是察觉到了姚守宁的注视,抬起了头。   今日的柳并舟将满头银丝挽成发髻,以木簪固定,长须垂胸,显得仙风道骨的样子。   他穿了一身青色布衫,眼中露出悲悯,目光与姚守宁对视的刹那,姚守宁的耳中听到了狂风怒号的声音。   ‘轰隆隆’的震荡声响中,她初时以为是雷鸣,接着大股水气扑面而来。   黑暗之中,她的眼前看到一望无际的江面,大浪涛涛,席卷而来,形成巨大的冲击力,撞着河堤。   河堤之上,修有一座高高的瞭望台。   那亭台据说还是当年太祖定都此地时令人修建的,为的是向宫中、神都百姓传递信息。   台上不是很宽绰,仅有一座矮小的屋子,外面挂了一盏铜钟。   屋里点了灯,透过门窗的倒影,可以看到里面坐了两位当值的士兵。   今夜寒风凛冽,大雨滂沱,在这里值夜实在是一件苦差事。   屋中点了一个火炉,炉上烫了酒水,两人对着火炉而坐,一面喝酒一面骂骂咧咧。   而屋外的江水滔滔,巨浪冲击河堤的声响被暴雨声压过,风吹打着瞭望台上摆放的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垢的铜钟,钟身摆动间发出阵阵响声,似是在提醒着屋内的两人。   “这该死的鬼天气!”   屋里一人被这声响吵得心烦意乱,重重将手里的酒壶往炉上一放,提着裤腰带起身:   “我去看看,看能不能想个办法将这钟绑住,使它不要乱晃,否则今夜无法安歇。”   另一人大笑着摆手:   “快去!快去!”   那人半醉半醒,起身往门口走去。   门板紧拴着,他拉了两下,那门拴却纹丝不动。   这值夜的士兵有些诧异,不由皱眉喊了一声:   “咦?这是怎么回事?”   门拴似是被牢牢的粘到了门板之上,任凭他如何用力,都无济于事。   另一个同伴见状,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嘴里笑着说道:   “是不是你喝多了酒水,手上没劲?”   他说话的同时,手也来抓那门拴。   说来也怪,那门拴依旧拉不开,这下两人相互对看了一眼,都露出吃惊之色。   二人合力去推,门板紧压着门拴,两人身体与门碰撞,发出‘哐哐’的响声。   原来屋外似是有一股重力在推挤着门,门被往里挤压,便与那门拴牢牢粘到了一起。   值夜的两人想通了这一点,便以身体借力,用力压着门板,再将那门拴用力抽开——   ‘轰!’   门拴抽开的刹那,一股狂风灌了进来,将两扇门板撞开。   站在门后的两人被这巨力拍打,纷纷摔倒在地。   狂风夹杂着雨水涌入屋中,将屋里燃烧的火炉浇熄。   ‘呼——呜——’   外间狂风怒号,波浪涛涛。   只见原本应该被河堤拦在神都城外的河水此时竟然越涨越高,似是即将要冲破河堤的架势。   数排巨浪一波波涌来,竟蹿起几丈高,直扑瞭望台而来,冲上那地面,浪头撞击着钟声,发出清脆的响鸣。   “啊!”   两人摔得晕头转向,起身之后便见到了这恐怖的一幕,顿时被吓得面色铁青。   大门被吹得‘哐哐’作响,整个瞭望台受到浪涛袭击,而摇摇欲坠。   黑暗之中,那大钟被巨浪撞得摇个不停,发出‘铛——铛——铛——’的沉闷响声。   若是平时,夜深人静,钟响声早就足以惊醒整个神都城,使人心生防备。   可近来雨势实在过大,‘哗啦啦’的响个不停,便掩盖了这钟声,使得钟声无法传递开来。   顷刻之间,两人身上已经被水浇透。   ‘吱嘎、吱嘎’。   整个瞭望台被巨浪冲得摇晃个不停,这座屹立了七百年,经历风雨的建筑似是在浪涛的冲击下即将坍塌。   ‘轰——隆!’   一大排巨浪冲了上来,狠狠撞上铜钟,钟身摆动,再度发出震响:‘铛——’   声音传开,紧接着是那塔楼用力摇晃的声音。   “是,是洪水——”   两个先前还喝得醉熏熏的士兵瞬间清醒,大喊了一声:   “要出事了!河水要决堤了!”   “快,快通知城里。”有人喊了一声,艰难的逆着风雨往那铜钟跑去。   另一人也想要跟上,但此时那一波浪潮从平台四方的缝隙之中滑落,又有另一波更大的浪头酝酿着要冲上塔顶。   屋子摇摇欲坠,暴风雨中,屋顶都似是要被掀飞。   那人骇得面色大变,接着喃喃道:   “兄弟,对不住了,我不想死——”   话音一落,他连滚带爬往楼梯处跑去。   而那走向铜钟的人见此情景,愣了一愣,接着破口大骂。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犹豫,接着看到江面冲起的大浪,在他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神都城。   那里住着千千万万的百姓,而他的家及家人也在那一排排房舍之中,对于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   “狗东西——”男人咬紧了牙关,用力的跺了一下脚,强忍住内心的恐惧,骂了一句:   “喝酒时说是兄弟为重,到了这时跑得最快的就是你。”   他边骂边往铜钟冲,抓住垂吊的木柱,借着狂风,身体几乎都要高高被掀起,接着重重连人带木往铜身击落。   ‘铛!!!’   这一声以人无上毅力所暴发出来的力量击响的钟鸣特别的清脆,夜半时分传递向整个神都城。   许多因暴雨而带着忧心忡忡睡着的百姓从睡梦中被惊醒,听到这夜半钟鸣。   却无人知道,那用力全身力量撞出最后一击的男人身体还未落地,下一刻巨浪卷起,将他连带着铜钟一并包裹在内。   水浪之中携带万钧之力,将那整个摇摇欲坠的塔楼摧毁。   房舍坍塌,那撞钟的人连带着塔楼一并被水吞并。   年久失修的河堤再难挡住天灾,最终被冲破。   无情的洪流辗压过这普通人临死前爆发出的勇气,如狂猛的巨兽,冲入神都城!   ……   姚守宁胆颤心惊,从幻境之中惊醒。   她冷汗涔涔,面前的外祖父眼中带着悲悯与怜爱之色,仿佛‘借’着她的眼睛,将即将到来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的。   “外祖父——”   她大喊了一声,柳并舟就叹息:   “大庆王朝有此一劫,只是苦了百姓。”   “我要去找世子!”   这一刻,姚守宁的心中第一个浮上来的身影竟然是陆执。   “胡闹!”   柳氏还在安抚曹嬷嬷,让她取钱出来去买米粮,还没转头,就听到女儿说要出门。   她大急,立即向曹嬷嬷摆了摆手,转身道:   “你不准出门。”   这大雨不停的下,使得神都城都不太安稳。   本来年前就受了灾,城中多了不少流民,近来大雨之后米粮价格飞涨,许多穷苦人家缺吃缺喝,又正值冬季,冻死、饿死了不少人。   姚翝前夜回来时就在说,朝廷有了想要再发放道谍,以驱使人安葬尸体,以免形成瘟疫。   如此一来,神都城已经开始混乱。   五城兵马司的人手不足,一般人根本不敢再出门。   家里采买物品等事宜都交给了郑士,柳氏前一刻还在庆幸这个小女儿最近乖巧了不少,一直安静的呆在家中,哪知此时却说要出去。   “不行,外面太乱了,你找什么世子!”   她提高了声音,深怕女儿乱来,忙要去拉她的手。   “娘——”   姚守宁想到幻境之中看到的那一幕,急得喊了柳氏一声:   “我必须要去找世子……”   她话音未落,看到了一旁的苏妙真。   表姐已经抬起了头来,眼中带着打量与狐疑,那嘴角微微开裂,露出雪白的牙齿。   姚守宁一见‘她’面露凶相,心中也有些害怕,她是辩机一族的传人,却还没有得到完整的传承。   附身在苏妙真身上的狐妖恐怕早就在等着抓她把柄,如今若露了端倪,将来怕是会危险重重的。   但姚守宁想到了黑夜之中决堤的河岸,若是无人通知,夜半河水泛滥,神都城的无数百姓会死于非命。   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   “娘,我要去找世子。”   她这次再重复这一句话,便显得格外的坚定。   就在这时,站在庭院入口处的屋檐下的郑士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连忙道:   “对了太太,我回来的时候,途经温家,正好遇到了温太太一行,说是有事,要过来拜访你。”   他话音一落,就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杂冗的脚步声——有一群人正踩水前行。   “温太太要来?”   这个时间,她来干什么?   自上次姚守宁生日,她不顾两家情谊,让姚若筠替她带话,柳氏心中怄了数日,两家虽说还有亲事,但已经不复以往亲近。 ###第三百一十三章 起冲突   柳氏愣了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女儿已经出了门,提起了廊下放的雨伞。   “你给我回来。”   柳氏一见此景,哪里还顾得上温太太,连忙去抓姚守宁。   “娘——您放开我。”   姚守宁想到幻境之中看到的,夜里洪水冲入神都的场景,哪里还留得住:   “我有很急的事,要去找世子。”   “再有什么急事,也不能在这会儿出门。”柳氏十分坚定,但见女儿神情焦急,她心中一软,退了一步:   “要不等你爹明日回来后,带你出门。”   “明日就来不及了!”姚守宁急着说了一句。   母女俩正拉扯之际,庭院外果然有几人过来了,领头的正是守门的良才,温太太领着一双儿女,带了孙嬷嬷,正跟在他身侧。   因有郑士先回来带信,因此良才并没有拦人,再加上双方又是未来的亲家,良才便直接领了人一路进屋。   温太太进来便见到了院中屋檐下的母女,敏锐的察觉到了气氛不对。   她意识到自己来得不巧,便试探着问了一声:   “你们这是——”   “娘,您招呼客人,我要出门一趟。”   姚守宁飞快的挣脱了柳氏束缚着她的手,转而撑开伞,冲下台阶。   “出门?”   温太太心中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重复了一声。   这个时候雨势如此之大,外面情势混乱,一般人根本不敢外出,姚守宁一个未出阁的少女,有什么事需要出门?   “守宁这是要去哪里?”   温太太喊了一声,站在她身侧的温景随顺目光落到了举伞的少女身上。   她快步下了阶梯,提了裙摆跳上了安置在水中的石头,身体十分轻盈的冲过了庭院,最后往门庭下纵身跃来。   温景随下意识的伸出了手想去接她,她摆了摆手,避开温景随探出去的手掌,足尖落地。   雨水洒了几人一身。   温太太有些嫌弃的后退了半步,一旁孙嬷嬷拿了帕子替她擦脸。   反倒是一旁的温献容有些羡慕她洒脱的样子,开心的喊了一声:   “守宁。”   自上回妖邪现世之后,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姚守宁生日的时候二人见了一面,但因简王府来人闹了一场,使得温太太生了气,强拉着女儿回去。   此次再见,温献容发现自己的好友似是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献容。”姚守宁见她过来,也有些开心,但她随即想起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又露出苦恼之色:   “哎呀,你今日来得不巧,我正要出门。”   “你要去哪里?”   温献容拿了帕子替她擦脸上的水珠,顺口问了一句。   “我要去定国神武将军府,找世子。”   姚守宁甩了甩伞上的水,回了她一句。   她笑靥如花,说得坦坦荡荡,毫无扭捏遮掩的心。   但温家三人却听得心中一震,神色一紧。   温太太脸上的笑意瞬间就凝固,转头去看自己的儿子,眼中露出怒意。   温献容先是偷偷去看自己的大哥,接着又看温太太,果不其然,看到温太太的面色铁青。   “守宁,下了这么大的雨,你找世子干什么?”   大哥缄默不语,仿佛并没有听到姚守宁说的话。   但温献容却能感觉得到温景随平静的面容下隐藏的激荡的情绪——大哥紧紧的抓着雨伞的手柄,似是十分失落的样子。   她心中有些同情,不由张口问了一声。   “我——”姚守宁正欲回答,但眼角余光却见到柳氏也提了衣摆往这边追来,苏妙真喊了她一声,打伞跟在她身后,两人走得近了,正好听到温献容的问话,苏妙真就回了一句:   “表妹多日没见世子,有些想他了,所以想去寻他呢。”   她说话时,那上唇裂开,露出森白的牙齿,口中喷出粉红雾气。   只见那雾气并不受雨势所阻,很快弥散开来,将附近的人笼罩在内。   苏妙真那双妙目之中浮现出另一双圆溜溜的重瞳,不怀好意的望向了温景随,似是有意刺激他,在等他反应。   除了姚守宁之外,没有人能看到苏妙真的狐容。   那狐妖施展了术法,苏妙真这样一句充满了恶意的话说出口,其他人似是并没有意识到她在挑拨似的。   温太太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粉雾吸入口中,瞬间面皮涨得通红:她觉得自己今日就不该过来,简直像是自取其辱的。   “守宁,这可不行。”她深呼了一口气,说道:   “你还未定亲,这种事影响你的名声——”   姚守宁扭头看她,疑惑不解:   “这怎么会影响我的名声?”   她去寻世子,是为了想请他帮忙,通知神都城戒备。   此时天色还早,城中的百姓可以转移。   她樱唇动了动,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说原因,兴许温太太因此有所误会。   想到这里,她连忙就道:“我寻世子,是因为——”   “你也用不着多解释。”温太太手臂一转,打断了她的话:   “女子未婚时不要与男子‘私交’过密,天天将‘世子’挂在嘴边,知道的人自然明白你心思坦荡,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举止轻浮——”   “你闭嘴!”有人喝斥。   温太太此时怒上心头,全然没有察觉,仍兀自道:   “若不改正,先前简王府的事便只是个开始——”   这几个月以来,温太太心中积压了许多的不满,借着这个时机宣泄了出来。   她心中想:柳氏看似懂规矩,可见也不是个会管家理事的人,家里女儿教成这个样子,还未定亲,便动辄将男子挂在嘴边,若是自己的女儿,必定要好好教训一顿,严加管理,免得败坏了家里的名声,连累家中其他人。   温太太心中正想着这些事,突然有人拿了东西重重戳了她肩头一下。   接着耳边传来孙嬷嬷及女儿的惊呼声:   “太太!”   “娘——”   温太太被这一戳,才像是要清醒过来,下意识的以手捂肩。   肩膀处疼痛无比,她怔愣的抬头看去,只见柳氏已经跳过庭院处的石头,落地在入口的屋檐下,夺过了苏妙真手里握着的油纸伞,将其一收,用力以伞尖将她肩头一抵,抵得她‘噔噔’后退。   她事前并无防备,再加上两人身高、体重悬殊,柳氏比她壮硕,这一戳抵之下力量袭来,温太太仰头往后倒。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正当温太太以为自己必会摔倒出个大丑时,身后有人扶住了她,将她纳入怀里。   “我说了,让你闭嘴!”   柳氏暴跳如雷的喊声响起,震得温太太一个激灵。   她转头一看,见儿子嘴唇紧抿,面色铁青,双手扶着她站稳,而回过头后,又见柳氏神情难看,一副要与她翻脸的架势。   “我——”温太太嘴唇动了动,脑海一片空白,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的女儿,轮不到你来教训!”   柳氏的性格爱憎分明。   她喜欢一个人时,便不计得失对人好,但厌恶一个人了,便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   先前温太太利用姚若筠传话一事便使得柳氏对她心生恶感,如今见她冒雨前来,当着自己的面便开始教训自己的女儿,心中一股恶气梗在喉间。   拿伞抵戳了她一下气还不消,甚至还想将她轰出门去。   她拳头一捏,上前一步。   温太太以往见她好说话,还没想到柳氏脾气如此暴躁,当即吓得躲入儿子怀中。   温献容虽说性情圆滑,但见两位长辈闹成这个样子,心里也有些慌。   见柳氏神情凶恶,似是还要打人,连忙便上前一步,将母亲挡住,急急喊了一声:   “柳姨——”   远处姚若筠见此情景,有些焦急。   他是知道自己母亲脾气,怕一怒之下控制不住,出手伤到了温献容。   但他将温太太先前的胡言乱语听在耳中,心中也很生气,半点儿也不想劝阻,但涉及温献容,他仍大步冲出庭院,站到了柳氏身后喊了一声:   “娘。”   ‘哗啦啦——’   雨不停的下,姚若筠、苏妙真两人瞬时淋得满身都湿透了。   远处,姚婉宁、柳并舟等都站在大门口,皱眉望着这里。   柳氏见到温献容,心中的恶气一滞,她喊了一声:   “献容让开,我要跟你娘好好说几句话。”   她虽生气,却并没有因为温太太而牵连温献容的意思。   温献容眼眶泛红,怯怯的喊了一声:   “柳姨,您不要生我的气——”   她性情大方爽朗,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神情,柳氏忍下心中怒火,道:   “我不生你的气,但我不高兴你娘亲。”   说完,她拉了温献容的手,将少女拽开,才指着温太太的鼻子问: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娘——”   姚守宁初时被温太太指责,心中还有些懵,接着就见柳氏冲上前来,与温太太起了冲突。   她回过神时,就见温献容眼圈通红,大哥也急忙过来。   姚守宁知道柳氏脾气,连忙去拉她的手:   “娘,我没有生气——”   她想解释,柳氏反手将她拉住,大声的道:   “你不生气,我生气!”   说完,又看向温太太,啐了一声:   “我真是忍你很久了。”   “我们两家只是姻亲,献容与我儿子有婚约,我儿子若是有哪里做得不对,你这个长辈看不过眼教训几句,若他有错,我亲自打他上门赔罪!”   “……”温太太慌乱不知所措,只见柳氏一扫与她交往时的和蔼神情,显得泼辣而又凶狠:   “但你算什么东西,我的家事、我的女儿,哪由得你来多嘴?”   她想起姚守宁前几日生辰,自己被简王恶心了一回也就算了,温太太也来恶心她。   “我——”温太太平时如笑面虎般,可那是因为她没有遇到柳氏这样的性格。   此时被柳氏毫不留情指着鼻子一骂,她心中又羞又气。   平日能干、强势的孙嬷嬷在柳氏气焰之下也不敢吱声,女儿眼睛通红,不住抹泪。   而儿子扶着她站稳之后,在柳氏面前低垂着头,神色似是有些失落的样子。   “我——”   “我什么我?我的女儿与你温家无关,她喜欢谁都是她的事!”柳氏冷笑一声,打断她的话:   “她喜欢世子,改明儿我就去将军府,向长公主打探,反正世子对我有恩,我不怕丢人。若这事儿不成,你再来笑话也不迟,此时你们给我出去!出去!”   荒唐!真是荒唐!   温太太听了柳氏这番话,只觉得她既是丢人现眼,又蛮不讲理。   自己提醒也是一片好意,哪知会被人轰出门。   “都怪你!”   她恼羞成怒之下,转头恨恨的瞪了一眼儿子。   如果不是温景随非说喜欢姚守宁,她今日就不会上门自取其辱,任由柳氏作践。   温景随的眼神迅速的暗淡了下去。   他最怕的事情发生了,姚、温两家今日这样一闹,恐怕他与姚守宁之间的事再无转圜余地。   他看到了柳氏的神情,对温太太满是不耐。   就算将来两家和好如初,柳氏恐怕也不肯将女儿交到温家手里。   他想起前些日子,与那位世子在巷中相遇,当时两人言语交锋,恐怕那位陆世子对姚守宁并不是没有意的。   柳氏如果真的豁出去脸找陆家商议婚事,那还有他什么事?   可笑他当日还出言挑衅,将他逼走。   他心中滴血,脸上却并不显露分毫,温和的道:   “您先不要生气。”   他扶了温太太站稳,双手交叠,向柳氏长揖一礼:   “我娘不是这个意思,她有些焦急,兴许是误会了守宁。”   温景随说话的时候,将嘴中的粉红雾气吐了出去。   那雾气一吐,他顿时神情气爽,觉得先前因混乱而生的怔懵一下褪去,神智刹时清醒。   他往苏妙真的方向看了一眼,眼中带着厌恶之色,道:   “世子救过柳姨,是姚家的恩人,不要说守宁喜欢他,我也对他感激不尽!”   他说话斯条慢理,却口齿清晰,语气温和,很快将柳氏的怒火平息了下去。   就在这时,姚守宁见到他胸中升起浩然正气,那股‘气’随他一张嘴便喷吐出来,化为朵朵雾莲,将苏妙真说话间吐出的红气尽数吸入内里。   随着红气一消,剑拨弩张的气氛顿时一止,众人激动的情绪逐渐平息,就连正小声抽泣的温献容都停止了哭声,呆呆的望着自己的大哥。   柳氏心中的怒火暂时一抑,勉强道:   “这话才对。”   她说完,看了温景随一眼,见他俊眉星目,长得好看不说,又会读书,还比他娘会做人。   这样一个年轻人,偏偏有个温太太这样的母亲。   温景随见她眼中带着遗憾,心中更觉不妙,但却不肯轻易服输,接着又道:   “我娘也是看着守宁长大的,一直将她当成自己人,如若不然,当日简王府的人上门闹事时,我娘便不会为她据理力争。”   他说的话也有道理。   温太太这个人规矩虽重,为人古板,但却也不是一无是处。   简王府的人上门闹事那日,她虽生姚守宁的气,认为少女惹事生非,可听到有人坏她名声,却敢与那婆子撕扯。   柳氏想起当日温太太还被打得满脸都是伤,心里的气又消了几分。   温景随见此情景,不自觉的长吁了口气。   “守宁的性格,我们都很清楚。”   他不再受妖气蛊惑,脑海里便条理分明。   想起先前姚守宁说到去寻世子时,眼神坦荡,目光清澈,不像是与世子有私情。   “守宁。”   温景随转身面向姚守宁,温声道:   “大雨滂沱,你去寻世子可有要事?”他忍下提到‘世子’二字时的焦虑,露出笑意,轻声说:   “如果是有急事,我看姚叔不在家中,你家人不多,不如我送你过去。” ###第三百一十四章 太威风   温景随清醒过来之后,很快掌控住了形势。   苏妙真的脸上露出不甘之色,但见他腹有正气,口吐莲花,此时气势正盛,便唯有忍气吞声。   他很快平息了双方的怒火,就连柳氏对温太太心中生恶,也不得不佩服她生了个好儿子。   柳氏看到了温景随的‘情’,这个年少成名的年轻人,似是很喜欢她的女儿。   “……”她想到先前的决定,又心生犹豫。   世子是很好,可毕竟是中了邪,如今性情不稳,随时可能会疯疯癫癫的。   而此时温景随喜欢姚守宁,却能明辨是非,在这样的情况下还主动提出要护送自己的女儿,可见用情很深,品行也不错。   可惜——   可惜他有个温太太这样的母亲。   一想到温太太,柳氏顿时清醒,任凭温景随再是优秀,也绝不心动。   “我找世子,确实有事。”   姚守宁点了点头。   温太太心中还有气:一是恨柳氏不分青红皂白拿伞推打自己,二是恨柳氏不识好人心,将话说得太过难听。   但儿子所说的话也勾起了她心中的回忆,姚守宁确实算是她看着长大的。   仔细想想,如果不是自己将她当成未来儿媳,以致于对她太过苛刻,姚家的女儿如何行事,确实是与自己无关的。   她认为自己的儿子实在优秀,便恨不得他未来的媳妇样样完美。   可直到今日柳氏发飙,温太太才惊觉:恐怕不止是她在挑剔姚守宁,柳氏显然也在挑温家,甚至话里行间已经绝了要将女儿嫁进温家的心。   这个念头一涌入温太太脑海,她先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毕竟她认为自己的儿子就是在神都城中,也是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   不过柳氏提到陆执,倒令温太太清醒了一些。   此时闹成这样,双方结亲的可能性已经很低,甚至有可能会影响到自己的女儿……   想到温献容,温太太心中一惊,甚至有些不敢去看女儿的脸。   听到温景随说要护送姚守宁出门,温太太倒并没有出声。   她只是普通人,虽对姚守宁有不喜,可那是因为将姚守宁当成自己人。   可如果她只是一个邻居之女,是自己女儿未来的小姑,那么她的心态就要宽容得多,甚至暗想:此时世道混乱,女子独身出行不易,儿子护送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虽说柳氏实在可恶,但温太太仍是揉着肩,没有出声——她还对于柳氏竟然挑剔自己的儿子耿耿于怀,有些生气。   “既然有事,我就送你过去。”   温景随听到姚守宁寻陆执确实有事,心下一松,连忙笑着说了一句。   事情到这里本该结束,哪知他还未再将雨伞撑起,远处屋檐下的柳并舟突然叹了口气。   “守宁。”   他喊了一声。   这一声引起了屋内众人的注意。   柳氏拉着女儿转身,苏妙真也折转回头,那双瞳孔之中露出警惕。   温景随心生不妙预感,正欲说话,却见柳并舟单手反折在身后,一手横于胸前,将先前的闹剧看在眼里。   “你此去寻世子,就和他说,是我提的,今晚子夜时分,白陵江会决堤,到时河水泛滥,会冲入神都城。”   柳并舟此话一说出口,柳氏等人面露惊色。   “什么——”姚若筠下意识惊呼。   “怎么可能?”   温太太也有些不敢置信,面露怀疑之色。   而相较于温景随兄妹及柳氏等人的吃惊,姚守宁心中一块大石却落了地。   柳并舟果然知道此事!   她眼睛一亮,大声应了一声:   “是!”   “……”苏妙真呲了呲牙,露出怒容。   但她有狐颜媚惑,一层粉雾罩在她脸上,在众人看来,她也是一脸恐慌之色。   “你请世子转告长公主夫妇,今晚子夜时分,务必要使神都沿白陵江岸的百姓全部迁走!”   柳并舟的神色严肃,姚守宁用力点头。   柳氏等人听闻今夜会有洪灾,还没有反应过来。   而温景随则是面露喜色。   正如他先前猜测,姚守宁要在此时出门,果然不是因为儿女私情的缘故。   她的表姐是在胡言乱语,故意扰乱人心的!   他心中才刚生出这样一个念头,接着又脸颊一红——在洪灾面前,神都城的万千百姓可能都会有性命之忧,但他身为读书人,不知以天下苍生为重,以百姓为重,还在惦记着儿女私情,实在是枉读圣贤书!   温景随愧疚之心生起,但却又难掩心中的私念,说道:   “守宁,我马上送你出门。”   要想疏散神都城沿江两岸的百姓,凭温景随的力量暂时还做不到的!   此时神启帝‘病重’,不理朝政,以姚家的力量,确实唯有通知陆执,再借权势极大的长公主、陆无计之手才能办到。   “好——”姚守宁此时也不矫情,点头应答了一声。   但就在这时,柳并舟却出声道:   “不用了!”   他的目光从温太太身上轻飘飘的扫过,在旁人眼里,柳并舟神情温和,可被他视线扫过的温太太却觉得这一刻心中如同压了一座沉甸甸的大山,简直比先前被柳氏指着鼻子骂还要难过数倍。   温太太也说不出来这种感觉是什么,只是身体下意识的瑟缩,更往儿子身边贴近。   “老师——”温景随愣了一愣,呆呆的喊了一声。   先前柳氏发火他没有慌,苏妙真挑拨离间的时候他还能冷静,可此时听到柳并舟的话,他却脸色微微一变。   柳并舟的视线从温太太身上落到了他的身上。   这一刻,这位老先生的目光锐利,似是重逾千斤,目光之中的浩然正气压得温景随‘噔噔’后退。   书生之怒,不输武夫气势。   温景随后背贴着门框,承受着柳并舟的注视。   “不用了!”   他又重复了一句,看了一眼已经额角现汗的青年,想到当日自己召唤儒圣人,是温景随接住了自己的传承。   从某一方面来说,两人之间虽未有师徒之名,实则已经有师徒的牵绊。   柳并舟的心微微一软,止住了出口伤人,却仍是婉拒:   “凡俗马匹,速度又能快到哪里去!”   他微微一笑,从袖口之中摸出一支笔:   “守宁,外祖父来京已经有些日子,却还没有给你变过戏法!”   姚守宁愣了一愣,就见柳并舟提笔挥毫:   “以吾手中笔,画出云中气。鹤自气中来,送你入青云!”   他嘴中吟念完,那笔起之间果然带起青风。   风过留痕,竟是连那连天大雨都泼浇不透,顷刻化为数缕缥缈不散的悠悠仙气。   众人目瞪口呆,竟都怔怔望着这异景。   就在柳并舟话音刚落的刹那,突然远空之中传来一道清幽吟长的鹤鸣。   声音由远及近,只见大雨漫天之中,一道翩翩白影翱翔而来,直冲姚家府邸,那黑影由小变大,及至近前,化为一只通身缠绕着清气的的丹顶鹤,停在了院内。   “……”   这近乎神异的一幕惊呆了所有的人。   温太太当日是见过儒圣人之影的,也并非不信神鬼的人。   可当日温景随跟她说,那召唤出儒圣人的是柳并舟时,她表面虽说默认了儿子欲拜师的举动,心中其实是很不以为然的。   在她看来,温景随之所以这样说,更像是为了拉近与姚家之间的关系。   但当她真的亲眼目睹柳并舟以神异至极的手法召唤出这样一头仙鹤时,整个人呆滞当场,下意识的转头去看儿子。   温景随的面色灰败。   柳氏的愤怒他可以平息,但温太太不知天高地厚,在人家长辈面前口不择言,惹怒了这位当世大儒,他又该如何去摆平这件事?   他自小读书,天份惊人,从来没有遇到过挫折,此时却止不住的心慌。   以他聪慧,自然知道柳并舟是动了真怒,才故意人前显圣,有意要给姚守宁正名。   拒绝他相送,并称‘凡俗马匹’速度不快,便是意有所指。   温景随注意到了母亲的目光,可此时他心乱如麻,自顾不暇,又哪里还有心思安慰母亲?   “守宁,你骑鹤前去!”   柳并舟袖口一抖,那掌中的笔便化为黑影,钻入他的袖子里。   他双手一背,整个人站在那里,便似是姚家的定海神针!   柳氏激动异常,在她身边的姚若筠也浑身抖个不停,嘴里喃喃道:   “太威风了!太威风了!”   “外祖父,不如让我骑鹤去送信——”   “你别胡说。”柳氏在一旁听得分明,强忍内心的得意,扯了儿子的衣袖一把,骄傲的目光从温太太身上扫过,这才道:   “——长公主想见的可不是你。”   她原本想要刺激一下温太太,欲提‘世子’,但目光落到温景随身上,这个孩子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踏实而又勤奋,与他娘是截然不同的性情。   如今他明显情根深种,可惜与自己的女儿有缘无份。   算了算了。   大人之间的恩怨,扯什么孩子!   柳氏一念及此,只提了‘长公主’三个字。   但就算如此,以温景随的聪明,自然也能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但沉默了许久,却并没有伸手去阻止。   姚守宁此时出行见陆执,代表的是柳并舟的意志,为的是向皇室传递灾情,关系到千千万万百姓的性命。   他不能因为儿女私情,做出不理智的事。   “外祖父,我骑——这鹤去?”   姚守宁还有些不敢置信,指了指此时正站在庭院中的仙鹤,问了一声。   那仙鹤极其高大,一双细足踩在水里,此时正慢条斯理的整理着自己身上的羽翼,兴许是听到了姚守宁说话,它转过了头,发出了‘唧咕’声。   柳并舟脸上露出笑容,点了点头:   “你自上去,骑鹤前行,不会遇到危险。有我指令,它会送你到将军府,你见了世子,我那师姐自然会安排人把你送回家的。”   他已经考虑得十分仔细,柳氏自然也不会再出声阻止。   姚守宁闻言,点了点头。   她既是好奇又有些兴奋,往那仙鹤行去。   只见那鹤通体雪白,仅余长腿、颈尾处有些许黑羽,头顶红冠,目光似是通了人性。   见她走来,那鹤踩水前行,至她身前低头发出‘咕咕’声。   姚守宁爬了上去,它也十分温顺,直到少女坐好,抱住它身体之后,那鹤才发出长吟,振翅而起。   少女还来不及尖叫,足下踩空,身体本该下坠才对,却被那丹顶鹤稳稳托起,整个人迅速腾空,瞬间冲上天际。   雨水似是被一股无形的气所阻隔在外,她耳畔听到风声与鹤鸣,身下的姚家人迅速化为黑点,地面姚家的房舍也变得极小,很快便化为密密麻麻的神都城的建筑其中之一,再难分辨清。   这一刻姚守宁心中郁积多时的‘气’随着骑鹤飞天而泄光。   山河在她脚下,她又何必再去计较温太太的苛刻、简王的无耻,及镇魔司的咄咄相逼?   疾风吹拂而来,她眯着眼睛,骑鹤飞往内城。   而此时姚家之中,姚守宁飞天而去,便留了温太太一家及姚家人。   柳氏此时只觉得扬眉吐气。   她以往只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饱读诗书的儒生,才华卓绝,可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竟有如此本事。   “爹!您有这手段,怎么不早跟我说呢!”   她跺脚埋怨,“早知如此,当初致珠也就不用……”   柳氏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妹妹。   如果柳并舟有这种通天的本事,当初小柳氏在病中的时候,便该施展术法极力救治。   小柳氏要是还活着,一家人便能重聚天伦,再不分离。   她想到这里,心中不由一痛,却没注意到一旁苏妙真眼中的怨恨。   大雨之中,她的面容之上浮现出一头红狐之影,向她轻声的道:   “你看她装模作样,你娘在生时,她可是对你们不闻不问,从来没有给过银钱物资,如今死了,倒来装好人。”   “你外祖父乃当世大儒,却闷不吭声,使你娘吃尽苦头。”   “你爹一生颠沛流离,满腔抱负难以舒展,一生所学尽烂肚里,你外祖父明明可以登高一呼,为他助力,却仍留你爹娘吃苦。”   “嘿嘿嘿嘿嘿——”狐妖咧大了嘴,发出尖锐刺耳的笑声:   “他们都没把你们当成一家人,如今你外祖父为了哄你表妹开心,竟愿意人前显圣,施展术法召唤仙鹤,摆明是为了她造势。”   “一样都是外孙女,而你呢……”   “而你呢……”   “而你……”   那呢喃声逐渐变小,最终微弱不可闻,但狐影的话却牢牢烙印在了苏妙真的心里。   她用力握紧了拳头,站在大雨之中,想到了自己的前世。 ###第三百一十五章 你站住   苏妙真并不是真的傻,她与这‘神喻’相伴多时,对‘它’的蛊惑之术也有一定的抵抗力,自然知道此时‘神喻’所说的话带着几分挑拨之意。   可‘它’说的并没有错。   ‘前世’的她孤苦无依,母亲死后投奔柳氏而来,最后任姚家人搓捏,与陆执有缘无份,早早香消玉殒。   柳氏如果真是像她自己所说一般疼爱妹妹,为何当年小柳氏在生时对自己一家不闻不问。   柳并舟乃当世大儒,有实力、有名望,甚至还能轻易获得常人无法得到的地位,为什么不能提携自己的父亲?   现如今,她亲眼看到姚守宁受温太太言语奚落,柳氏为她愤怒出头,柳并舟甚至为她出手,使她在温太太面前扬眉吐气。   凭什么呢?   一样都是柳家的血脉,一样都是柳并舟的外孙女,自己有哪里不如姚守宁?   她越想越是生气,身上黑气缠绕,一一被那与她一体共生的狐妖张开大嘴吸入身体里。   而那黑气入口,狐妖的面容越清晰,苏妙真的脸则是越发模糊不清。   苏妙真似是放弃了抵抗,任由狐妖占据了自己的意识。   ……   此时的柳氏想起已逝的妹妹,脸上露出黯然之色,全然没注意到身后低头垂眸的少女眼中露出诡异的红光,还在向父亲抱怨着:   “您连我也不说,使得我婉宁……”   “不可如此!”   柳并舟伸手一举,止住了柳氏的话。   他的目光落到了苏妙真身上,眼中露出一丝伤感,接着又转为坚毅:   “生死有命,一切早有定数。”他大声的道:   “更何况,人的性格决定了命运,岂是外力可以去妄加干涉的!”   他摆了摆手,示意柳氏不要再提。   柳氏也只是随口抱怨,见父亲不欲多说,便也果然不再提。   她回头一看,见温家人竟然还在,不由脸色一沉,一扫先前与父亲说话时的轻松自在,不大高兴的道:   “我先将客人送出门去。”   她喜欢温家人时,便只觉得自己照顾得不够周到,当日温太太借她之嘴逼柳并舟应承收徒时,她猜得到缘由,却也愿意受温太太驱使。   现如今,她已经对温太太心生嫌隙,根本不欲与此人往来,连留客多一刻钟都觉得心累。   “温太太,你看我们家老爷不在,家里杂事又多,便不留你们了。”   你自哪里来,便回哪里去!   柳氏这话虽没说出口,但字字句句都透出这个意思。   温太太此时看向柳并舟,并没有出声。   她肩头被柳氏以雨伞戳过的地方隐隐作疼,但她已经顾不上与柳氏斗气,她脑海里还回忆着先前柳并舟挥了和召鹤的那一幕,只觉得神乎其神,不可思议。   再一细想当初温景随欲拜师,那时她还有些怀疑柳并舟大儒身份,心中比较顾焕之与柳并舟身份——一个当朝丞相,国丈之尊;一个南昭儒生,且在神都并不是很有名。   如果不是后来知道柳并舟师承张饶之,她还有些不大同意。   也正是因为温太太心中有轻视,所以对温景随与姚守宁之间的事也看得并不那么重,几次说话、做事,算是彻底得罪了柳氏。   直到她今日亲眼目睹柳并舟展示实力,温太太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   她转头往温景随看了过去。   儿子当日本该拜师,但最后因故没成。   现如今两家闹成这样,她隐隐觉得先前柳并舟有拒绝儿子的意思,心中忐忑不安,很怕坏了儿子前程。   想到这里,温太太越发害怕。   与温景随的前程相比,不要说丢了面子,纵然丢了性命,她也是甘愿的。   “柳先生——”她忽略了柳氏的送客之语,十分不安的道:   “上次我们本来说好要行拜师之礼,只是当时来得匆匆,未能准备礼物,不如我们今日早些定下时日——”   柳氏有些讶然的看她,几乎要被温太太的厚脸皮气笑。   可她目光看过去,就见温太太脸色苍白。   两个女人面对面的站着,柳氏身形高大结实,几乎将温太太的视线全部挡住。   为了看到柳并舟,她越过柳氏身体,几乎半个身体淋在了雨中。   雨水将她脸上的脂粉冲花,使她的脸看上去十分的狼狈。   柳氏愣了一愣,接着心里的厌恶散去,化为怜悯。   两人年岁相当,都有儿有女,她自然知道温太太这般焦急所为何事。   她的目光落到了温景随的身上,暗暗的叹了口气,将欲说出口的讽刺咽回了肚中,不再出声。   柳氏此时不阻拦,也不帮忙,全看父亲自己的意思。   温景随脸色苍白,去拉自己的母亲:   “娘——”   “景随,快,你给先生叩头——”温太太反手拉住儿子,连声催促。   温景随苦笑了一声,心生不忍。   他娘向来要脸面,平时出门最是注重规矩、得体,深怕给温家丢了人。   此时雨水淋得她脸上脂粉都花了,她要哭不哭,声音有些尖锐。   “温太太。”柳并舟出声道:   “今日不宜说这些。”   他仍一如既往的温和,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似是十分的平易近人:   “先前我说的话,你也听到了,今夜会出大事,你还是赶紧回家准备。”   温太太第一次发现这位看似柔和的老先生也自有自己的傲气。   他定是厌恶了自己!   “柳先生——”她还不死心,想要多说几句,柳并舟眼神一沉:   “如今灾难就在眼前,不是说这些私事的时候,有些缘份在,便是斩也斩不断,若是无缘,强求也没用的。”   他说完,喊了柳氏一声:   “玉儿,送客!”   “啊?诶!”   柳氏应了一声,看向温太太,她还想说话:“柳先生,是我有错,但错不及儿子,我的儿子天资聪颖,又心怀抱负——”   “温太太,先回去吧,你也听到了,大灾将至,还是先准备应急之事。”   柳氏一扫先前的凶悍,好言劝解了几句。   温景随也拉了母亲,轻声道:   “娘,我们先回去再说。”   “景随,景随,你跟柳先生说,娘只是,只是——”   “娘!”   温景随大声的喊了一句。   姚家已经在逐客了,他此行是为了与姚家交好而来,不是惹人厌恶的。   更何况长辈们对他的心思一清二楚,事到如今,再纠缠也是无用,不如先回去,后面再想其他办法。   温太太急促的说话声顿时就停了。   她不敢去看儿子的眼睛,怕在他眼里看到指责。   “我们回去吧。”温景随的语调软了下来,轻声哄了她一句。   温太太强行忍住恐慌,又道:“可是……”   “先回去吧!”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逐渐强硬。   若是以往,温太太定不允许他做主,可此时她已经乱了章法,再加上儿子的表现似是与以往不同,她失去了强硬的底气,最终只能含泪点头。   柳氏虽厌恶温太太言语教训自己的女儿,但也怜悯她此时的模样。   更何况温太太纵然有错,但她养出了一个好女儿,又是姚若筠未来的岳母,看在她一双儿女的份上,柳氏此时便不再与她计较了。   她转身吩咐儿子:   “若筠,送温太太他们回去。”   姚若筠点了点头。   温献容有些忐忑,他以眼神安抚,几人来时欢喜,却没料到回去时是这样的结果。   一行人出了门,温献容不安的小声问:   “若筠,柳姨她——”   她害怕柳氏会因为今日的事厌恶自己。   “没事的。”姚若筠偷偷拉了下她的手,感应到未婚妻手掌冰凉发抖,便牢牢将她握住,似是要将自己体内的热量传递给她:   “我娘的性格你也清楚,她对事不对人,不会生你气的。”   温献容也是关心则乱,闻言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她自己的心事一放下后,便想起先前在姚家发生的一幕,顿时眼圈一红:   “我娘她——”   这一次姚若筠没有再说话,温献容的眼神暗淡了下去,却也并没有再多说,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   姚若筠将温家人送到门口,打了伞站在屋檐下,看温献容舍不得离开,便微笑着催促了她一句:   “回去吧,外面雨大,又冷。”   他说完,见温献容神情有些怯生生的,眼圈泛红。   她长了一张满月似的圆脸,杏眼桃腮,平时最是爱笑,待人接物都很落落大方,很少有难过的时候。   姚若筠最终不忍,说道:   “守宁性格大度,不会生你的气。”   说完,又酸溜溜的补了一句:   “再说了,她今日骑鹤而飞,不知道有多威风,说不准早将这些小事抛到脑后。”   他这话音一落,温献容便忍不住破涕为笑,重重的点了点头:   “嗯!”   她说完,又脸蛋红红,小声的说道:   “其实我觉得,你也很好。”   他身材瘦高,又文质彬彬,今日发生吵闹,她自诩待人接物都进退有度,但当时却也被两位长辈吓住,有些不知所措。   偏偏姚若筠能站出来,既是愿意守护妹妹,又没有与温太太起大冲突,温献容是真的觉得他很好。   “你要喜欢仙鹤,将来我们成婚后,也养一只就是了……”   她一句话说得姚若筠脸颊通红,却眼睛发亮,应了一声:   “好。”   “献容!”温太太走了数步,见女儿没跟上来,回头便见这两人正躲在一把伞下说着悄悄话。   姚若筠将伞往温献容方向倾斜,自己大半身体都淋在雨中,却似是毫无察觉,低头侧耳听着温献容说话,十分有耐心的含笑点头。   温太太看到这里,突然就觉得自己是真的错了。   如果姚家无意再亲上加亲,今日自己又凭什么上门挑挑捡捡,并教训人家的女儿呢?   她当家作主惯了,又将姚守宁当成自己未过门的儿媳妇,便对她要求格外严格,却没想到这样一闹后,自己的女儿如果嫁了人,也像这样被婆母挑剔,又该如何是好呢?   想到这里,温太太更觉得悔恨。   她喊女儿时,两个正在说悄悄话的年轻人同时抬头,温太太就歉疚的道:   “若筠……上次的事,你要怪就怪我,不要生献容的气……”   “不会的。”姚若筠笑眯眯的道:   “上次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家里还有要事,我便先回去了。”   说完,又想起柳并舟提醒的洪灾之事,叮嘱温家买些柴米等物,以便熬过灾季。   他态度坦然,又语带关切,显然是真的不记仇。   温太太见他大度,心中喜欢的同时,更加愧疚,忙就点了点头。   ……   这边姚若筠送走了温家人,而姚家之中,柳氏等客人一走,便迫不及待的问:   “爹,您说的今夜会有洪灾,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   提到‘洪灾’,柳并舟神色严肃:   “这种事情不是开玩笑的。”他说完,转头看了姚婉宁一眼,直看得姚婉宁胆颤心惊,仿佛自己所有的秘密在外祖父面前无所遁形一般。   她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小腹,心中如揣小鹿。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身后的‘河神’阴影似是感应到她的不安,本能将她娇小的身体纳入怀中。   ‘嗤——’   在苏妙真的耳边,那狐妖的笑声又响起来了:   “一个死了多年的老骨头,未曾想阴魂竟然还未全散,仍有意识残留,竟然学会怜香惜玉了。”   它声音尖利,接着又看向柳并舟:   “老儒生,老儒生!”   柳氏等人对这尖利声充耳不闻,她有些忐忑:   “那我还得再多买些米粮。”   “能买多少买多少!”   柳并舟正色道:   “这场灾难,只是一个开始罢了,白陵江的水,不是那么好退的,那一位,还没有出手啊——”   说到这里,他面露忧色:   “希望守宁这一趟前去,能如‘她’所说一般顺利,否则——”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柳氏听得云里雾里,还想再问,柳并舟已经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你快去做你的事,不要打扰我。”   “……”   柳氏翻了个白眼,怏怏道:   “不打扰就不打扰。”   她交待曹嬷嬷去取钱,曹嬷嬷哪里有不应的,正在这时,柳并舟也取出一叠银票,放到了桌子上,并敲了敲桌。   柳氏转头看见这一幕,不由吓了一跳,上前取了一看,吃惊道:   “怎么这么多?”   这叠银票粗略一数,至少三千两以上了。   柳家虽说是书香门第,可柳并舟不入仕、不为官,也不显露才华,仅靠家中田产过活,家境只是殷实,并非富得流油。   这样大一笔钱,纵然不敢说是柳并舟一生积蓄,恐怕也是他大半的现银了。   “您拿这么多钱出来做什么?”   “你不是没有钱了?”柳并舟头也不抬,回了她一句,柳氏想起自己与曹嬷嬷先前的对话,脸不由一红:   “我是没钱,但也用不着拿您的钱。”   “拿着吧。”柳并舟说道:   “先买米粮储存了再说。”   “我——我若拿了您的钱,回头您女婿必定怪我。”柳氏摇了摇头,想要将钱推回去:   “再说了,您这么多钱要是给了我,将来回南昭,您怎么生活?”   “回南昭?”   柳并舟闻言,苦笑了一声,轻叹了一声:   “能不能回去,还不知道呢……”   若姚守宁今日无法说服长公主出手疏散城中百姓,若神都城熬不过这一场浩劫,他可能会身死道消,陨落在神都城中。   他出来之时,是带着自己的师父当年的遗愿,带着长辈的期盼而来,已经做好了不能活着回去的准备的。   柳并舟的神色逐渐坚定,道:   “你拿着,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柳氏见他神情坚定,又想想此时家中确实需要钱,便不与父亲推辞,收下之后坦然道:   “将来事情过了,我再还您。”   柳并舟点了点头。   这一幕落在苏妙真眼中,令她咬紧了牙关,眼中露出怨恨之色。   ……   而此时的另一边,姚守宁骑鹤而飞上天际,从神都城上方掠过时,引起了好些人的关注。   神都城皇宫之中,正守护在皇帝寝宫之中的陈太微感应到了力量的波动,身影一闪,已经穿墙而过,迈出了宫门,站在高高的宫台之上。   他的眼睛能透过朦胧的雨雾,看到一个小黑点往内城方向疾驰而来。   那是一只以浩然正气所召唤而成的仙鹤,鹤背上匍匐着一个少女,映入他的眼中。   “姚守宁?”   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看来那个小书生,还是没能忍住,显露了这么一手。”   上次在将军府见面时,他力斗天妖一族的狐王,显得有些勉强,力量似是不足,还令陈太微有些诧异。   他对儒门的手段十分熟悉,深知他们可以不受年纪、身体的限制。   对武者而言,年纪越大,气血难免有所衰竭,除了修行之人,一般上了岁数的人实力是不处于巅峰的。   但儒家不同。   他们是年纪越长,才气越高,力量越强横。   陈太微在三十一年前就见过柳并舟,这个年轻人非常有才华,且很有天份,被张饶之亲自带在身边教导。   照理来说,张饶之不会看走眼的。   人是受天道喜爱的万物之灵,修行远比妖类要便利得多。   柳并舟蛰伏南昭三十年,有这样的心性、毅力,陈太微不信他连斗妖王的残影都如此吃力。   那附在姓苏的小姑娘身上的天狐王只是一魂分身,又非本体,纵然当年再是强大,七百年时间过去,早就实力跌落。   “看来果然有蹊跷。”   陈太微含笑说了一句,似是极感兴趣:   “当年的应天书局上,张饶之是骗了我——”   “他说下一代辩机一族的传承力量会在姚家的独女身上觉醒,可姚家分明有两个女儿——”   说完,又皱眉头:   “可是不对呀,我以甲骨占卜推理过,姚家确实应该只有一个女儿,我替柳致玉、姚翝观过面相,这对夫妻注定只有一子一女送终,占卜之术也并没有说过柳氏会丧失爱女呀——”   如果不是当年张饶之的话说完后,他又占卜推理,确认张饶之的话并没有错,后来妖族也不会向姚婉宁下手。   “要是我的推算出错,那这个麻烦就大了。”   他抓了抓耳朵,长长叹了口气:   “一步错,会步步错的啊!”   “张饶之说,天时、地利都有了,却缺少‘人和’,难道他布下的这个姐妹局,就是我缺的‘人和’?”   “哎呀,烦死了!烦死了!”   “实在不行,考虑第二个方案算了——”   这年轻的道士喃喃自语,眉头紧皱着,一会苦恼,一会又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还有第二个方案,就是有点不太甘心,不过往后再说,儒门有意思,没想到继当年张辅臣后,还出现了这么一位死了也能给我使绊子的人。”   “辅臣啊,辅臣,若你在天有灵,恐怕是会得意的。可惜我道家了——”   他初时有些好笑,说到后来,神情却逐渐变得寂寞。   就在这时,身后内侍监大首领冯振尖利的声音传来:   “国师,国师,皇上相召。”   “烦死了!烦死了!”   陈太微的神情阴沉了下去,那些所有的表情瞬间消失,变成以往那副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冷漠,接着再深深看了远处骑鹤而飞的少女一眼,身影逐渐化为烟雾,原地消失了。   ……   正如柳并舟所说,那仙鹤似是识得定国神武将军府的路。   一到将军府上空,仙鹤便开始发出长鸣。   它脖子细长,音量带着穿透云霄的力量,鸣响声能传出数里之外,早早引起了将军府中人的关注。   长公主此时正在练功房中习武,听到声响不对,便提枪狂奔而出:   “何方妖孽,胆敢来我府中闹事!”   她冲入雨里,便见头顶之上一只仙鹤盘旋,那仙鹤之后青云环绕,似是不受泼瓢大雨的影响。   只见鹤上坐了一人,听到她的咆哮,钻出了一个头,露出一张明艳绝伦的少女面容:   “公……主……”   姚守宁似是喊了一声话,但距离太远,朱姮蕊听得不大清楚。   不过她认出了姚守宁的脸,顿时大喜:   “守宁来了!”   她眼角余光见四周有兵甲出来,不由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后,接着手臂肌肉一松,将提起的长枪‘咚’的放落地面:   “快下来,我将你接住!”   说完,马步一扎,摆开姿势冲姚守宁摆手。   将军府内兵甲退去,但仙鹤引起的异动却使得府中陆管事、杜嬷嬷等接连围了过来。   远处陆执与陆无计父子满身湿透回府,正好便见了这一幕,两人相互对视一眼,不由加快了回府的脚步。   姚守宁一拍仙鹤身体,那鹤灵性十足,长鸣一声便低头俯冲,直落地面而来。   顷刻之间,一人一鹤轻飘飘的落地,长公主大步向前,抓住少女胳膊,扶着她爬下了仙鹤。   那仙鹤目的一达到,便振翅而飞,很快消失于云端之中。   等鹤一走,长公主才拉了姚守宁回屋檐之下,替她擦了擦头脸上的雨水,好奇的问:   “守宁今日来得正好!”   她有些兴奋:   “近来下了多时的大雨,我儿子和他爹每日出门,留我一人在家中。”   朱姮蕊见姚守宁身上湿了,便连忙令杜嬷嬷去准备衣物,一面又想起自己之前捏姚守宁的手,在她看来过于细瘦,不由说道:   “守宁,我看你身体娇弱,不如来随我习武。”   说完,她拳头一握,那拳头极大,因常年练武指节粗硬,一握起来力量十足。   她身上只穿了薄薄的练功服,不止是汗湿了,先前接姚守宁时更是被雨水浇透,此时贴在她身上,显出她手臂结实有力的肌肉轮廓。   “你看我,这手臂粗大,我跟你说,我这一拳下去,也就我儿子能扛得住,若是一般人,我能一拳打十个!”   “……”   姚守宁正接了杜嬷嬷送来的帕子擦脸,听到这话,不由自主的想起陆执说他娘爱打人的事了……   “你来得正好,跟我一起练,要不干脆住在将军府,让我来安排你的饮食,最多随我练上半年,我保你身强体壮,手臂、大腿都能增粗。”   “女孩子怎么能没有力量呢?练得强壮了,恶人看到你都避着走——”   “不要!”   姚守宁还没说话,远处有人急喊了一声。   两个正在说话的女人转头,就见陆执穿了一身粗布短打,快步迈入庭院中。   “我们说话,你来多什么嘴?”   长公主一见儿子回来,先是一喜,接着想起他否决了自己的提议,顿时双眉一竖:   “你说什么?什么不要?”   陆无计跟在他身后,两父子都是一样打扮,头发挽成一束,身下穿了双草鞋,似是寻常做活的人似的,只是一个高大威武,一个俊美非凡,一看便非普通人。   “我问的是守宁,你搭什么话?”   长公主还在对着陆执骂:   “一回来就气我。”   陆执没有理自己的娘,而是目光左右转动,就是不去看站在长公主身侧的姚守宁。   他挺直了腰板,极力做出严肃样,但耳朵却开始慢慢泛红。   “世子——世子——”   姚守宁一见陆执,十分欢喜,连忙绕到长公主左手边来想与他说话。   陆执却是不应声,又脚步一错,迈到了朱姮蕊身体的另一侧。   “世子。”   姚守宁又绕了回来,陆执还想再跑,两人绕了数圈,她一直追赶不上,顿时有些恼怒,跺脚道:   “世子你站住!”   陆执提起的脚步一顿,果然停下来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早防备   朱姮蕊看得啧啧称奇。   她深知陆执情性,最是难驯,事实上在陆执与姚守宁的几次出行中,她都担忧自己的儿子性格不好,将人惹哭了。   可此时看来,情况与她预想的截然不同。   姚守宁细手细脚,竟能凭一声喝斥,就让自己的儿子真的站住了。   “世子,你跑什么嘛——”   姚守宁话音一落,长公主也道:   “对啊,你跑什么?”   她伸手抓住儿子衣裳后领,说道:   “我在跟守宁说话,你非要来多嘴,给你机会说话了,你又躲躲闪闪的。”   说完,顺手一掌往儿子后背心用力劈去:   “烦死了!”   ‘砰!’   这一声巴掌响听得姚守宁眉心一跳,却见世子不痛不痒的样子,心中才松了口气。   “身上全是泥,脏死了,快回去洗漱之后再来说话。”长公主斥了一声。   陆执却不理她,而是肩膀一压,高大的身形如泥鳅般躲过母亲的指掌,钻到了姚守宁身边,才小声的问:   “你怎么来了——”   他耳朵还有些红,说话时眼神飘忽,不敢看姚守宁。   长公主一见他不听自己的话,眉头一竖,正要发火,却一下被陆无计拦住了。   这位大将军严肃的脸上挤出一丝若隐似无的笑意,将很不高兴的妻子搂入怀里。   “你拉我干什么?”   长公主去掰他手指,陆无计摇了摇头,附在她耳侧小声道:   “你不要打扰他们,我有话跟你说。”陆无计说到这里,神色转为肃穆:   “我们在白陵江底,发现了一些东西。”   一说到正事,长公主迅速将其他心情全收拾起来了。   而另一边,陆执低垂着头,眼角余光却落到了姚守宁的足尖上,见她穿的是一双素色鞋子,并没有绣花点缀,鞋尖处已经湿了,颜色稍深。   可能是他心中有鬼,就这样看了一眼,也觉得耳朵发烫,正犹豫着要不要转开视线时,却见姚守宁的足尖已经转移了方向——这代表她要离开自己身侧。   世子笑意一滞,双眉皱起,出手如闪电,一把将姚守宁的披风领子揪住,恶人先告状:   “你想跑哪里?”   “我有话要跟公主说——”   她许久没见世子,一看了他又躲,第一时间忘了说自己来意,此时世子一问,才想起有大事要发生。   “我娘不耳背。”他提醒了一声。   长公主在旁边一心二用,一面听丈夫提起白陵江似是邪气滚滚,河底之中似是出现了妖邪,同时分神听到儿子与姚守宁提到了自己,顺手一掌往他后背心劈去。   “公主,白陵江今夜会泛滥!”   姚守宁挣扎了几下,发现难以挣脱,以为世子生出恶作剧的心,有意捉弄自己,便索性放弃挣扎,冲着长公主喊了一声。   说完,回头看了一眼世子,心中暗忖:公主果然说得对,女孩子应该练些武功,以免自己将来受世子捉弄,竟然压制不过他。   而另一边众人听到这里,却都面色大惊。   陆管事等人神情惶惶,半信半疑——之所以没有全然怀疑,是因为众人亲眼看到姚守宁骑鹤而来,显然她说的这番话,是受了她身后的那位儒家大人的指引。   朱姮蕊与丈夫目光对望了一眼,两夫妻一下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   “守宁你来就是为了此事?”   “对!”   姚守宁点头。   陆无计外表粗犷,但实则粗中有细,他先举手一压,示意姚守宁暂时别说,接着摒开左右,又召唤黑甲围住院子,再偏头一听,道:   “周师叔等人也来了。”   他话音一落,果然就见徐相宜、周荣英等神武门的人接连飞身而至,轻盈落至屋檐之下。   “无计。”   “将军。”   众人一到就先拱手行礼,接着又向长公主作揖,末了那姚守宁见过一次的老人出列,面向姚守宁。   与当日在城东茶寮之中的邋遢打扮相比,此时的周荣英穿了一身灰白儒衣,头发全部以簪子束在头顶。   他的目光落到了陆执手上,眼神刹时变得幽深。   世子感受到这位性情古板的长辈略有些不满的瞪视,怏怏的将手一松,后低头小声在姚守宁耳边道:   “你稍后别跑,我有话跟你说的。”   姚守宁点了点头。   周荣英的脸上这才露出笑意,接着整理了一番衣裳,双手交叠,躬身长揖了一礼。   “周爷爷——”   姚守宁一见他举动,顿时吃了一惊,连忙想要后退,下意识的向长公主投过去求救的眼神。   周荣英须发皆白,一看就是很大年纪,此时却对自己行这样大的礼,令得姚守宁有些不安。   朱姮蕊面带笑意,向她安抚似的摇了摇头。   “周师叔感念你的救命之恩,若不亲自向你道谢,对他道心是个极大的阻碍,你别害怕,坦然受之。”   姚守宁心中有些不安,但有了长公主的话,便并没有躲闪。   周荣英也不说话,而是躬身认真行了三礼之后,才点头应道:   “公主说得是。”   他露出笑意,整个人的气质一下变得柔和了不少:   “不瞒守宁小姐,我年少之时,曾遇到一位道教中的前辈高人,替我算过一命,说我生来与道教有缘。”   陆无计强压下心中的焦虑,说道:   “这倒不曾听师叔说过。”   周荣英也不回他,接着往下说:   “神武门与道门同道也有往来,那人十分年轻,我当时不以为意,但却多嘴问了一句,问他:‘我与道教有什么缘?’”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   “你们猜,这道士怎么说?”   陆执聪明非凡,而姚守宁则又有预知之力,两人十分有默契:   “他说,你会死在道门之手?”   “你会死在道士手里?”   二人说法不同,但意思却都是同一个。   周荣英点了点头,道:   “世子与守宁小姐说得不错。”   他正色道:   “这个道士说,我将来会死在道术之下,无法善终。”   “我遇到这位前辈,当时年纪虽轻,却道术非凡,一手掐指占卜之术天下第一,从未有过纰漏,这便是我命中的一大劫数。”   周荣英伸手捻了捻自己胡须,笑着说道:   “我本以为自己命中注定,却没料到三生有幸,能在晚年碰到守宁小姐,得你出言指点,破了我这一大劫,保全了一条老命。”   古语有云:劫难一过,便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他喜滋滋的说:   “兴许经历此事之后,我的修为还能再进,这都是托了守宁小姐的福,所以长公主说得不错,我这三作揖,还是仗着痴长了年龄,占了你的便宜,千万不要受我几礼,便心生不安,那绝非我本意。”   他说出这些过往,为的就是安姚守宁的心。   此时说完,姚守宁果然觉得心境一下稳定。   但她听到‘年轻道士’、‘擅长掐指占卜’,不知为何,脑海里便想起了陈太微。   她想起夜探齐王墓时,自己神魂出窍,来到皇宫时,看到月夜下那怀抱骷髅的艳鬼举手掐算的那一幕,越发肯定内心推测。   ——这个当年替周荣英掐指算命的年轻道士,绝对是陈太微!   想到此处,她脱口而出:   “这个道士是不是陈太微?”   她话一说完,缩了缩肩膀,但随即发现心脏虽说快跳了数拍,却并没有以前想到陈太微便胆颤心惊的骇怕感,显然经历齐王地宫、龙脉一事之后,她揭开了陈太微更多的秘密,逐渐有了底气,不再像以前那样怕他。   当然,这也有随着她实力增强,她的心境也在成长的原因。   世子等人也并不以为意。   陆执当日在龙脉之中立下天道誓约,得到了国运之力,早就跃跃欲试,想找陈太微大战一场,以找回当日在姚守宁面前丢掉的面子。   他此时自信至极,知道‘陈太微’三个字是言语禁区,但听到姚守宁提起也并不介意。   长公主夫妇二人更是凭借实力而自信。   “是。”   周荣英点了点头,也爽朗笑道:   “这位前辈确实了得,几十年时间,容颜一如既往,再没变过。”   “……”   姚守宁听到这里,不由无力吐槽。   朱姮蕊大大咧咧,‘嗤’笑了一声:   “这妖道真是奇葩。”   她说话时,眼角余光见到有豆大黑影往她飞了过来,翅膀震动间发出‘嗡嗡’响声。   长公主伸出蒲扇似的铁掌,精准的将那黑点抓在掌心,用力一握,运转真气将其辗死。   “自己当年给人算命,算出人家有死劫,末了未必怕自己算的命不准,竟亲自出手杀人?这是什么样的骚操作,也唯有这种人才做得出来!”   “……”其实姚守宁也是这样想的,只是周围都是长辈,她想起柳氏以往教导,便强忍住吐槽之心。   但听朱姮蕊吐槽完,心中十分认同,不停的点头。   可在点头之余,她的目光落到了长公主举在半空的拳头上——先前朱姮蕊似是捏死了一只虫子。   “是蚊子吗?”   姚守宁好奇问了一声。   此时春节刚过,若是往年下雪,此时恐怕积雪未化,这个时节,哪里来的蚊子?   众人也注意到了这一幕,只是朱姮蕊说着话时,没有将她打断而已。   长公主听到姚守宁提醒,微微一笑,摊开了掌心:   “一只受妖气玷污的小东西。”   只见她手掌比寻常男子还要大些,掌心五指根处都有细茧,不似是养尊处优的皇室公主,却带着一种力量的美感。   可这些都不是众人瞩目的中心。   在她的手掌心中,躺着一只被脑袋被捏扁的虫子。   那虫子长了长长的喙针,脑袋被捏得粉碎,但唯独这喙针不损。   它长了数条细长的脚,此时还在不停的蹬。   那身体本该是黑色,但腹鼓处却一鼓一吸,透出一种红气,使得它呈现出红褐色,有些诡异。   从外表看来,不像是蚊子,那发光的肚腹倒有些像萤火虫,但却又比萤火虫更狰狞、更大一些。   朱姮蕊一捏之下,这虫子竟然还未死透的样子。   在场几人都非寻常人物,一眼就认出了这些红光不大正常,似是带着一股若隐似无的妖气。   想到这里,众人神色一凛。   长公主一双浓眉皱了皱,也意识到了情况并非自己想像的那么简单。   她的力量她心中有数,先前那随手一捏,别说什么蚊虫鼠蚁,纵然是一些修出了浅浅道行的妖兽,也能被她一掌捏死——可这东西竟然还未死。   陆无计伸手从她掌心之中将这数条长腿还在本能蹬着的虫子捏在掌心,他灵力运转,脸上蒙上了一层光雾,眉眼之间似是笼罩了一层怒目圆睁的幻影。   姚守宁一看,便认出是他身后所背的阴神,据陆执所说,此乃佛家凶神附于陆无计的身上。   不过这是她自开天眼以来,第一次发现陆将军施展此计。   在那怒目金刚之影的辗压下,陆无计指间兀自挣扎的虫子一下就被捏爆。   虫身肚腹爆裂之后,喷溅开的并非鲜红汁液,而是大量的红气,夹带着浓重的恶臭腥气散逸开来。   这股邪气一散尽,那先前还蹬腿挣扎的虫子瞬间死透了。   “是妖气!”   “妖气!”   “……”   徐相宜、周荣英及罗子文、段长涯等人面色凝重,齐齐出声。   陆无计紧皱着眉,神情间带着几分忧虑:   “要出大事了!”   长公主一扫先前的轻松神情,也有些焦急:   “守宁,你说今夜白陵江要出事?”   “对!”   姚守宁点了点头。   “走,先进屋再说。”外头风大雨大,寒冷无比,陆无计一挥手,杜嬷嬷知趣的下去准备热烫的茶水。   众人心情沉重,进屋之后坐定。   在场的都不是外人。   更何况事情到了现在,关系到多人性命,也由不了她隐瞒了。   于是她还未坐定,便说道:   “我‘看’到了,今夜白陵江决堤,将帝都的瞭望台冲垮了。”   她说完,将当时预知之境中发生的一幕说给大家听。   当听到夜里暴风雨急,风雨之声掩盖了钟响的传递,使得洪水如入无人之境的冲入神都城时,所有人的面色都异常凝重。   “当时那当值的大叔虽然拼死撞响了钟声,但声音传得并不远。”姚守宁抿了抿唇,接着又说道:   “更何况,就算消息传递开,可当时夜深人静,大家全无防备——”   屋里坐的人俱都身份非凡,却都安静的在听她说着。   姚守宁第一次面对众人目光,心跳急促,声音有些抖。   她看到陆无计沉沉的目光,长公主神色肃穆,徐相宜眉头紧皱,周荣英有些担忧……   少女的声音越说越小,就在这时,坐在身旁的陆执伸手拉了拉她衣袖,她紧张得咬着嘴唇,感觉到世子的动作时,下意识的转头。   接着一杯热茶被塞入她的手中。   热气带着茶香袅袅升起,世子站在她身侧,仿佛每一次两人单独行动的时候,成为她身旁坚实的守护。   她眼眶突然发热,紧绷的心随着那杯热茶入手,暖意游走周身,急促的心跳趋于缓和。   姚守宁转头冲世子嫣然一笑,世子见她眼睛晶亮,一时被她可爱到,毫无防备的也回了她一个笑容。   正想要再跟她说两句鼓励的话,姚守宁已经觉得鼓足了勇气,转过了头。   “……”世子神情僵住,最后小小的:“哼!”   没有人关注他的小情绪,所有人的心神俱都被灾祸牵引住。   “洪水入境之时,如果毫无防备,恐怕会造成神都城中大量的百姓伤亡。”   她端着热茶,手不再抖,认真道:   “外祖父的意思是说,想请长公主与将军府出面,趁着天色未黑,立即疏离城中百姓,减少伤亡。”   哪怕洪水依旧入境,房舍被摧毁,可至少人还活着。   至于后续的赈灾事宜等,以长公主等人的精明,应该是可以尽量安排的。   她说完之后,落落大方的坐回位置,这才轻轻喝了口茶水,只觉得入口茶香,热流顺着咽喉入腹,留下一股回味悠久的甘甜在心中。   “好香。”她仰头去看陆执,笑道:   “谢谢世子。”   陆执先前还有些闷闷不乐,此时见她一笑一谢,便什么别扭都没有了:   “你如果喜欢,还有。”   两人说了两句悄悄话,便都收敛了神情,听大人讨论着。   长公主心情沉重。   “今年接连两场大雨,我就觉得不对,如今祸事果然来了。”陆无计叹了一声,“真是多事之秋。”   “不破不立。”   长公主倒是想得通,十分冷静的道:   “这些年朱定琛发疯了,受妖道蛊惑,沉迷修仙向道,不管民生疾苦,搜刮民脂民膏,用以炼制什么鬼丹药。”   她越说越烦躁:   “这些丹药他自己都不敢吃,却偏偏拿来当成宝贝,赏给这个赏给那个,分明是以人试药!”   若说以前她对这个弟弟还有几分残存的希望,但当日亲眼目睹朱定琛心狠手辣,分尸内侍用以取乐,并且在明知她儿子可能有难,却阻挠她与陆无计离开救援的时候,她对于朱定琛便已经失去耐心,只剩厌恶。   “河堤年久失修,洪水冲破河堤,是十分有可能发生的。”   徐相宜补了一句:   “更何况,白陵江中‘住’着的,可是那位大人物。”   纵然已经身后,可当年能以身镇压大庆气运,受龙脉之气滋养数百年的太祖,一旦坠入邪道之后,力量可是通天的。   “神武门当年顾侯留下的记载中,曾提过一件事,说是辩机一族中,徐先生曾说过——”他说完,看了姚守宁一眼,语气顿了片刻。   姚守宁听到这里,略微走神,突然想起当日齐王地宫之中,陈太微施展神降术后,自己点他额心时,意识似是进入了一个非凡的世界中,好似也遇到过一位‘徐先生’……   她正想着事,接着又听周荣英说道:   “像太祖这样的人物,是吸天地气运而生,生来就有非凡有成。”他解释着:   “这种吸收气运的能力,既能吸收好的气运,也能吸收怨气。”   众人俱都不是一般人,已经理解他话中的意思了。   周荣英接着说道:   “若是吸收天命之运,便是受天道之助,民心所向,成就非凡霸业,是为一代雄主;但若吸收的是怨气、厄运,那么便有可能成为天下一等一的邪魔,为祸苍生、人界,成为绝世魔主。”   “……”   所有人不敢出声。   大庆朝建立七百年,中间历经不知大大小小多少灾难、波折,百姓的怨气通天,照周荣英所说,太祖遗体受到玷污之后,如今力量不知有多恐怖。   这样一个凶神,普通人拿什么来斗?   大家心情有些沉重。   就在这时,长公主淡淡的补充了一句:   “不仅止是如此。”她出身于皇室,对于许多诡计谋算看得要比其他人更通透:   “若是太祖身份曝光,对大庆的基业冲击是极大的。”   太祖当年杀妖立国,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而七百年后,这位曾经的先辈成为了害人无数的妖魔,这是一个极大的讽刺,消息一传扬开来,恐怕民心当场就要崩塌了。   “这次灾难,无论如何,一定要顶住。”朱姮蕊说了一句。   陆无计看着众人凝重的神情,补充道:   “不仅如此。”   他的话使得众人面面相觑,几乎有些不敢接着往下听了。   情况已经十分恶劣,可看样子,好像陆无计还发现了其他的事。   “你在白陵江边,有所发现?”   陆无计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陆执俯身在姚守宁身边小声的道:   “这段时间以来,我跟我爹都沿白陵江岸而走,”有时也试着潜入水中,“我们想要找到邪气浓郁之处,找到太祖藏身之地。”   他当日被段长涯无心点破心意,初时恨不能立即见姚守宁,可随着时间流逝,竟心生胆怯了。   真是奇怪。   他以前不知者无畏,与她说笑打闹,全无顾忌。   现如今发现自己心意了,反倒有些不大敢与她说话相处。   世子避而不说自己不敢见她一事,反倒说道:   “我知道你担忧你姐姐的事,因此想着找到太祖后,将事情尽量悄悄解决,想给你一个惊喜——”   说到这里,他长长叹了口气:   “哪知结果并不如人意。”   妖族多年谋划,岂能使他们这些人几天时间就能解决的——不要说他这个气运之子办不到,他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行。 ###第三百一十七章 做准备   世子抓了抓自己的湿发,因为自己一无所获,而有些沮丧了。   但姚守宁在听到他这些话时,眼神却亮晶晶的:   “世子,你好好哦。”   此时在场的都是身手非凡的大人物,对她也很是照顾、亲切。   可是这些人商议的都是大事,在‘河神’一事上,也更多关注的是与国家相关、皇室相关的情况,唯有陆执还惦记着她的姐姐。   她的眼睛湿润,越发显得澄澈,世子几乎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却小声的发问:   “真的吗?”   “嗯嗯!”姚守宁点了点头。   “嘿嘿嘿——”世子咧开嘴角笑。   就在这时,长公主突然喊:   “守宁。”   两个正在偷偷说着闲话的人顿时抬起了头,姚守宁坐直身体,答应了一声:   “嗳!”   “你外祖父原话是怎么说的?”   姚守宁回道:   “外祖父说:‘请世子转告长公主夫妇,今晚子夜时分,务必使神都沿白陵江岸的百姓全部迁走。’”   她记忆力极佳,将柳并舟的话一字不漏的全部复述出来。   长公主的表情更加严肃:   “儒家之中,有浩然正气,可克妖邪。”   周荣英默默点头,说道:   “传闻之中,七百年前的大儒张辅臣老先生,曾在危难关头,以一己之力,施展浩然正气,形成护罩,护住了一整座城池,不受妖气的入侵!”   姚守宁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些秘闻,既觉得不可思议,又十分感兴趣,听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这师弟,可非同一般。”长公主提到柳并舟时,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很是有些骄傲自豪的样子:   “当年我的老师眼光非凡,修为通天,选中了他,必有其用意。”   作为儒家传承之人,柳并舟定然也知道浩然正气可护住城池。   洪灾来临之际,他提前得知了消息,却并没有以浩然正气护住神都的打算,反倒遣了姚守宁前来送信,这其中举动便值得人深思。   “我师弟修为不弱,又非懦弱、自私之人。”   朱姮蕊这个人极其护短,哪怕她与柳并舟才相识不久,但凭借张饶之的名号,以及对姚守宁的好感,使得她对柳并舟的人品极其信任,半点儿都没有怀疑他。   “他这样做,我怀疑是已经窥探了先机,所以才另有谋划。”   说完——   “计哥。”长公主转头看向陆无计,说道:   “你在白陵江底,发现了什么?”   陆无计就道:   “我跟儿子近来沿白陵江潜入河底。”因近来雨水不停,使得白陵江水流湍急,纵然父子两人仗着艺高人胆大,可也不敢去河水深的地方,只敢挑较安全的位置下水,查询妖气。   但就算如此,两人也有所收获。   “我们在河流底部,发现了大量的虫蜮。”他伸出一只手:   “这些虫蜮细长如丝线,如水中杂尘,密密麻麻,开始我跟阿执下水时,还以为是被冲动的河沙。”   这些细长的虫蜮铺垫在河流底部,散发着浓郁的妖邪之气,“我们靠近的时候,险些被缠住,挣脱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陆无计说得轻描淡写,可在场的人都心里清楚,在水流湍急的河道之下被带着邪祟之气的虫蜮缠住意味着什么。   姚守宁转头去看世子,眼中带着担忧,心里却在想:世子只提寻找太祖踪影,但对遇到危险之事却绝口不说,自己欠他的人情可欠大了。   “这些虫蜮身上的妖气,与先前被蕊蕊拍中的蚊虫身上的妖邪之气如出一辙。”   陆无计叹了一声:   “我就怕是,这些冬季出现的蚊虫,恐怕是这河底虫蜮进化而来。”   若果真是如此,河道之下的虫群数之不尽,一旦全部进化成这样的蚊子,恐怕是铺天盖地的。   朱姮蕊没有被吸到血,便已经身手敏锐的将蚊子拍在掌中。   而这蚊虫受妖气玷污,生命力极其旺盛,若是普通百姓遇到,又该如何是好呢?   “相较于洪灾,我倒是觉得,这些虫群的威胁要更大得多。”   洪灾的来临已经被预知到了,虽说也很棘手,可总有办法解决。   但这些带着妖气的虫群一旦进化,倾巢而出,不知会给天下带来怎样的浩劫了。   陆无计说到这里,忧心忡忡:   “在这样的危急时刻,柳先生如果仍然没有出手的打算,那么——”   他话音一顿,下意识的转头往朱姮蕊等人看了过去。   徐相宜苦笑了一声,接着往下说:   “——这恐怕意味着,在柳先生心里,洪流、虫群都非真正的危机。”   他抓了抓自己稀疏的头发,神情有些苦恼:   “柳先生怕是想要保存实力,等到将来神都真正生死存亡的时候,再行出手——”   徐相宜的话音未落,姚守宁却觉得神识一个恍惚。   接着面前的情景一点一点的消失,徐相宜的声音也慢慢变得细小而悠远,取而代之的,是耳边呼啸的雷鸣声盖压而来。   一股潮腥气钻入姚守宁的鼻腔之中,在她面前,出现的是一片灰黑色的雾,仿佛无边无际。   这是她自力量觉醒以来,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   初时的惊惶之后,姚守宁很快镇定下来,知道自己是再一次看到了未来。   这也许关系到将来不少人的生死,姚守宁不容许自己退缩,努力瞪大了眼,想要找出这一次预知之境给自己带来的线索。   她看了一会儿,终究是看出一些端倪来了。   视线逐渐适应这股灰雾之后,她看到这些灰雾实际是一种诡异至极的妖气,漂浮在一望无际的水面之中。   在她目光所及之处,尽皆是汪洋。   只见汪洋正中,有一大团黑气,黑气如同一颗巨茧,其内包裹着一道影子,屹立于那水面之中。   凭着敏锐的直觉,姚守宁顿时猜出了那影子的身份——河神!   也就是受到妖邪之气玷污后的太祖。   她一猜出这影子身份,遮蔽她视线的雾气顿时消散了,她看到‘河神’黑大的身影手持巨剑,形同魔神。   ‘他’站在那里,黑气翻涌在‘他’身侧,几乎将天空全部遮盖了。   一股无形的霸气散逸开,那‘河神’银白的双目冷冷望着远处。   在‘他’视线所及的地方,隐约出现了一点金芒,与这铺天盖地的黑气相抗衡着。   纵然那光点极弱,可在黑暗之中,却是璀璨无比。   姚守宁在那金光之中,感应到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她略微有些不安,转移视线看去,便见那点金光其实是一层光幕,如同一个巨大的‘蛋壳’,将外在的邪气隔绝了。   ——而在那光罩之内,她看到了密密麻麻的房舍。   神都城!   姚守宁心中一跳,险些发出惊呼。   原来此地竟然就是神都城,先前因为受汪洋潮水的漫盖,她竟全未察觉。   一想到这里,姚守宁顿时发慌。   神都城为什么会被淹成这个样子了?好似大水即将把这座城池吞没,全靠那薄弱的光罩支撑着。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的父母家人又在何处?   她心生不安,急切的想要寻找自己的家。   这个念头一生,姚守宁的‘视觉’顿时就变了。   她的意识急速下坠,万物在她视野中飞快的放大,视野从整个城池缩进至城北再至自己家附近的街巷——接着她看到姚家了!   那里是所有光晕的中心处,柳并舟漂浮在姚家屋顶的上方,在半空之中盘膝而坐。   此时的他须发皆白,脸上已经出现皱纹,仿佛一瞬间老了二十岁之多,如距离大限之期不远了。   他衣袍猎猎,口鼻带血,胸中浩然正气激发到极致,使得以他身体为中心,散发出浩然正气,形成金色光罩,辐射至整个神都,将所有百姓尽数保护在其中!   在这位年迈的大儒身下,是神都城中惶恐不安的子民,生死尽掌控于妖邪之手。   陆执等人俱都浑身是伤,长公主衣袍带血,徐相宜等重伤倒地,生死不知。   姚家的人满脸绝望,等待死亡来临。   而就在这个时候,柳并舟撑起了一片天,将所有人护持在内。   “皇上——”   柳并舟铿锵有力的开口。   他说话时,是以丹田凝气而发,声如洪钟,神情坚毅的劝说:   “这里是您当年打下的江山,是您亲自主持建造的城池。这神都城中的子民,曾拥护您、崇拜您,也曾受到您的保护!”   柳并舟的喊话声中,已经带上了儒家特有的‘劝说’之力,字字带着直刺人神魂、肺腑的力量,意欲唤醒‘河神’残存于这具身躯之中的本能意识。   但他耗力过度,每说一个字,七窍之中便血如泉涌,看上去恐怖极了。   每一滴血珠落下,柳并舟的神态便惨淡几分。   姚守宁惊恐交加,喊了一声:   “外祖父!”   “外祖父——”   喊音一落,她‘腾’的站起。   所有正在讨论洪灾的人,一下噤声了。   众人转过头,都盯着姚守宁看。   长公主有些担忧,问道:   “守宁,你怎么了?”   “公主,公主,我看到我外祖父了,他,他——”她想到幻境中的那一幕,眼泪夺眶而出,哭着道:   “他在守护神都,对抗‘河神’!”   以她预感,若事情不出意料,这一场大战,柳并舟恐怕是九死一生的局面,危险极了。   “公主,我不想他出事,不想他出事……”   她抹掉眼泪,强作镇定,将自己当时在幻境内看到的情况一一说出。   长公主的脸色变了——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   正如众人之前猜测的一样,白陵江今夜的泛滥成灾,以及驱赶着妖气的蚊虫,都只是一个做好的局,针对的是柳并舟其人。   陆执见她低头抹泪,心中怜悯,连忙上前小声的哄她,替她拍背。   “看样子我们猜得不错,我师弟在当年的‘应天书局’上,应该提前得知了这些消息,准备死守神都城。”   妖族应该也早有准备,今夜的洪灾只是一个开端,为的就是逼柳并舟出手,护住神都城。   大儒只有一个,要想守护城池,不受邪祟所侵,并非容易的事。   柳并舟要想施展这样的术法,也是燃烧自己生命、修为作代价的。   机会只有一次!   “我们不能辜负柳先生的叮嘱。”徐相宜正色道,“还请长公主出手,安置百姓。”   “你放心。”朱姮蕊站起了身,眼神明亮:   “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应该由某一个人去牺牲。”她说道:   “我这就出门,去寻顾焕之、楚孝廉,让他们和我合作,先兵分数路,一面筹备粮食、物资,一面准备安置这所,同时敲响城内外钟声,派出衙役,通知大家撤离。”   她的语气之中带着沉稳与自信:   “我不会让师弟失望的!”说完,又回头看了姚守宁一眼:   “守宁回去和你外祖父说,他的意思我明白了,这次的事,我一定办得妥妥当当,让他放心。”   长公主神态笃定。   纵使洪灾将至,妖邪即将现世,但她一扫以往大大咧咧的神色,话里行间带着掌控全局的自信,她往那一站,便如定海神针,纵使狂风巨浪也无法掀动她半分,给人极大的心理安慰。   姚守宁忐忑不安的心稍稍一定,点了点头。   朱姮蕊此时没有功夫再留她作客了,只得看了陆执一眼,沉声道:   “儿子,你送守宁回去,务必要将人安全送回家中,送到你师叔手里。”   柳并舟好端端交给她的人,不能在她手中出事。   “那是自然!”   陆执点了下头,眼神坚定:   “我会保护好守宁,绝不让她出事。”   长公主得到了承诺,了结了一桩事,便看了众人一眼,沉声道:   “还请诸位助我一臂之力,一起平息此事。”   说完,又吩咐杜嬷嬷去点兵。   陆无计道:   “我先派人购买粮食、药材等,并征集房舍,用以安置迁移的百姓。”   “我得抓些蚊虫,回去看能不能调配一些药剂。”徐相宜也跟着起身。   此次洪灾虽说麻烦,但并不是最棘手的,那些腹带妖气的蚊虫可能才是灾后的一大后患。   “我跟公主同行。”周荣英笑了笑,挪到了长公主身边。   众人商议完毕,便都急速出了大厅。   留了一双少年男女,一个无声的哭,一个无言的陪伴安慰。 ###第三百一十八章 是你呀   直到陆管事在门口喊了一声,说是马车准备好后,陆执才道:   “走,我先送你回去。”   姚守宁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陆管事正候在外头的屋檐下,手里拿了把伞,神色恭敬,递交给了世子。   他身为将军府的管事,在这个时间点上要忙的事情也很多,可朱姮蕊重视洪灾,但也重视姚守宁,临去之前吩咐他一定要先将姚守宁的事办好之后,再去忙其他的事。   这老管事笑眯眯的看世子接过了雨伞,将伞撑开后,姚守宁自然而然的靠了过去。   两人同撑一把伞,冲入大雨里。   他双手笼袖,想起府中若有似无的传闻——   都说世子死而复生那日,因为发了一场疯惹怒了姚二小姐,最后下跪道歉的事。   陆将军向来不管这些闲事,而长公主则是觉得这种传言有趣,且这种流言容易冲散陆执‘死而复生’带来的种种猜测,因此并没有制止过。   如今看到眼前的情景,陆管事在猜测:公主是不是极富远见,早就已经猜到这样的情况,所以有意推波助澜?   若真是如此,待得此间事了之后,说不定将军府会有喜事要办。   他正心中盘算着到时要怎么调度安排,突然有下人匆匆而来:   “大管事,公主临走时说……”   陆管事这才收敛了已经发散的思绪,投入到这接下来的事情上。   ……   此时姚守宁紧靠在陆执身边,两人穿过将军府的内庭大院,钻上马车时,还有些愁眉不展。   世子也跟着收了伞坐上马车,一面喊:   “守宁,抽屉内有帕子,你取一张来。”   “好。”姚守宁收拾了心中的不安,应了一声。   她目光转向马车内部。   陆管事今日准备的马车是用了心的,装饰简单,却又处处透着细致。   车厢内有长榻,两侧各放了柜屉,她凭借直觉找到其中一处,将那抽屉拉开,果然就见到里面叠放着整整齐齐干净的棉巾布。   姚守宁取了出来,推开车门。   风声呼啸而来,夹杂着雨雾喷得她满头脸都是。   世子坐在车头前,侧头去看她:   “外头风大雨大,你把帕子放在这里,快进车中。”   他以前不知心意,处处想与姚守宁一争高下,不肯吃亏。   两人第一次前往代王地宫那时,他不甘心独自赶车,还拉了姚守宁陪坐在身侧——那时可半点儿没有心疼不舍。   此时仍是他驾车送她,但世子的心境已经截然不同,再没有了与她计较的心思,反倒不愿她再受风雨打到了。   姚守宁摇了摇头,将目光落到他身上。   此时天寒地冻,但世子只穿了一层薄薄的淡色内衣,外罩粗布衣裳,想必是为了方便行动。   那衣裳早被雨水浸湿,变成姜黄色,牢牢贴在他身体上,勾勒出少年身姿。   他的身材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既有少年的清瘦颀长,又脱去了单薄感,肌肉结实,线条流畅,兼具力量与美感。   衣领斜分,露出内衣的领口,两道琐骨隐于领口之中。   头发漆黑如墨,顺滑的贴在他修长的脖子上,水珠顺着他精致的脸庞往下滑,无声被衣裳吸入。   姚守宁跪坐在他身侧,手撑着他肩膀,拿了帕子替他擦脸上的水珠。   陆执愣了一愣,接着将腰背挺得更直,说道:   “你坐在我后头。”   说完,又问:   “还在担心你外祖父?”   “嗯。”姚守宁有些闷闷不乐。   有些话,她在将军府时说不出来,虽然在场的诸位长辈对她很是关切,也很为柳并舟担忧,可她看得出来,众人对柳并舟更多的是佩服,而且大家的心思都被洪灾以及即将化身为邪魔的外祖吸引住,相较之下,柳并舟以身硬护神都城的事,属于大义之举,纵使身死,也死得其所,便自然排在了这两场大祸之后。   但那可是她外祖父,是她的亲人!   因此这些话,她只能跟陆执说。   “我看到大水弥漫了神都城,我外祖父在极力守护着……”她含泪坐了下来,与陆执后背相靠,收起双腿,以手将小腿环住:   “我有点担忧。”   世子会与她斗嘴,与她打闹,性格还有些骄傲不羁,但同时他也会陪她斗‘河神’,陪她挖坟墓,替她举伞遮雨,听她诉说内心的烦恼。   “担心什么?”   陆执感觉到她靠了过来,顿时挺直了背脊,一动也不敢动。   他能感觉到少女这一刻对他毫不设防的信任,一种巨大的欢喜将他淹没。   “担心你外祖父出事?”   世子咬紧了下颌,强作平静问了一声。   “嗯。”姚守宁点了点头。   “不用担忧。”陆执轻声道:   “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刻,我会站在你外祖父的身边,我以性命担保——”   他话音未落,姚守宁突然拼命摇头:   “我不要。”   她打断了陆执的话:   “我不想要世子死。”   世子的眉眼舒展开来,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笑:   “我只是说如果——”   “如果我也不要!”   她很倔强的道:“如果真有那个时候,我会不顾一切,阻止这种事情发生的!”   “不会发生的。”陆执骄傲的扬了下眉梢,道:   “你放心,纵然‘河神’是他,但过了七百年,天下早就是年轻人的了!”他很有自信:   “我在地宫之中,获得了天命之力的传承,如果‘他’敢来,到时就知道我的厉害了!”   他说到这里,眉飞色舞。   甚至恨不能‘河神’立即现身,让他一展身手。   但他说得豪迈,姚守宁却听得瑟瑟发抖。   她很想相信世子,可自两人相识以来,每一次他不说豪言壮语便罢了,一旦说下大话,次次都被打得落花流水的……   “世子求你别说了……”   她小声的哔哔,世子飞扬的神采一下僵住。   没有什么比在心上人面前吹牛,结果被人揭穿更尴尬的事了!   陆执恼羞成怒。   两人原本和谐的气氛一下被打破,姚守宁挪腿起身,试图不着痕迹退回马车之中。   “站住!”   世子恶声恶气的喊:   “你不准走,就坐在这里陪我!”   当日去代王地宫时的情景再现,姚守宁嘟嘴坐下,将手里的帕子甩搭在他肩头:   “哼!”   “你还凶。”   世子以手肘撞她,她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僵峙的气氛一下又重新缓和。   “你外祖父不会有事的。”世子也跟着笑,笑完之后正色道:   “人定胜天。七百年前,人类可以赶走妖邪,七百年后也可以的。”说完,他又补了一句:   “更何况,我们是早有准备的。”   “嗯!”姚守宁用力点头。   经过这样一番说笑打岔,她心里的焦虑一下松缓了许多。   两人有说有笑里,马车穿越过已经蓄积了水的街道,离姚家越来越近了。   而温府之中,温景随回家之后,却坐立难安。   先前姚家发生的事在他脑海里不停闪现,柳并舟与柳氏说过的话,以及神态被他一一分析,寻思要如何去克服困难。   若是以往,他是绝不认输的性格。   可此时他却根本没有心思去想办法,他脑海里只能想到姚守宁骑鹤而去时的身影,似是离他越来越远,他伸手都抓不住。   他感到有些心慌,因此索性守在温家大门口,等着姚守宁归来。   柳并舟当时说过,姚守宁骑鹤前去,再请将军府的人送她回来,若将军府的人送她,必会从温家大门前经过。   温景随等了许久,终于听到了暴雨之中细微的马蹄的‘嗒嗒’声响,夹杂着车轮在水中滚动时的动静。   他心下一喜,站起身来,伸手抓住了大门,正欲拉开时,眼睛却透过门缝,看到了远处淌水而来的马车。   只见马车前坐了一道人影,一个少女搭着他肩膀,跪坐在他身后。   少女侧身偏着脑袋绕到侧方,长发如瀑,挡住了那人面容。   纵使大雨滂沱,但温景随依旧看得出来,这两人正有说有笑,彼此亲近熟稔,毫无隔阂。   他如遭重刺,几乎站不稳脚。   以他视力,自然认得出来那是姚守宁,她竟是对陆执如此信任,一点防备之心都没有。   温景随是谦谦君子,与姚守宁相识多年,他自认对姚守宁熟悉极了,可思想上的接近,并不意味着两人在现实之中也真正如此靠近过。   在她眼里,他只是邻居的大哥,未来大嫂的兄长,一个备受赞扬的读书人……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温景随突然丧失了外出的勇气,这一刻他竟没有信心能够插足其中。   他不害怕温太太的反对,不担忧柳氏的愤怒,对柳并舟暗含的责备也可以想办法去解决,可是如果姚守宁喜欢的不是他呢?   他拿什么去争呢?   温景随想到那日凌晨,自己与那位世子擦身而过,言语交锋。   当时他信心十足,语言锐利,将那位世子逼得狼狈而退,略占上风。   可如今的一幕,却如同重重抽打了他一个耳光,哪怕那位世子并不清楚。   他嘴中生出苦涩。   这个年少成名,一路饱受追捧、赞扬及期许,顺风顺水成长的年轻人,第一次品尝到了失败的痛苦。   他无声的掩上门,觉得眼眶发热。   而就在这时,马车经过温家大门前,世子心中激动,一股战意从他心中涌起,他热血沸腾,高高扬起了下巴,目光从姚守宁的脸颊往她身后看去,见到的是瓢泼大雨,以及温家紧闭的大门。   “太可惜了!”陆执有些遗憾的想:   “便宜温景随了。”   可惜他跟姚守宁相处的画面没有让这个情敌看到,否则让他知难而退也好!   他想起自己上次灰溜溜的败走,事后暴躁又失落,如今自己卷土重来,温景随竟然什么都没看见!   “你快点再给我擦擦脸。”   世子心中喜滋滋的,连忙催促:   “头发也要,手臂也要,身上全部都要擦——”   “……”   姚守宁没有理他,拿了帕子替他擦头。   “你让开点,不要挡到我。”   他想露出脸,让温景随看看。   “你不要乱动!”   姚守宁差点儿被他挤下马车,忍不住拿了帕子,学着长公主打他的架势,一下敲到他后脑勺处。   她毕竟还是不如朱姮蕊胆气壮,力气也小,这一下只是试探,打得并不重。   打完就心虚了。   但世子从小被打,如同练功,头皮坚硬,这一下根本不痛不痒。   不过痛不痛的倒在其次,在情敌家门口处被姚守宁打了却是很没有面子的。   因此他怒道:   “你为什么打我?”   “我,我没有打你啊?”姚守宁慌忙装出无辜的模样,说道:   “我差点摔倒,力量才重了一点……”说完,挤出讨好的笑容:   “世子你没事吧?”   她的谎言是经历过天妖一族狐王认可。   陆执定定的看了她一眼,觉得自己可能确实误会她了。   “你不要打我。”但就算如此,他仍是有些警惕,连忙嘱咐:   “尤其不要在这里打我——”   说到这里,他想起自己的娘了。   自己今日回家的时候,听到长公主说要教姚守宁武功,顿时头都大了:   “你不要跟我娘学。”   “我知道了——”姚守宁小声的应道。   车子从温家大门前驶过,陆执有些遗憾那位对手不见影踪。   将姚守宁送到姚家门前的时候,他想到上次的事,还有些耿耿于怀。   少女欢快的将帕子往车内一放,接着就要跳下马车。   “守宁——”   世子还有些舍不得,喊了她一声。   姚守宁站在屋檐下,转过了身来,眼睛盯着他看,眼中露出不解之色。   “你……”   他嗫嗫着,说不出口。   世子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行事从来没有这样畏首畏尾过,可此时心中明明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不敢说。   害怕听到她的答案,也害怕那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   他心中天人交战。   姚守宁等了一阵,见他只是望着自己不说话,不由又提着裙摆下了台阶,站到他面前,探头问了他一声:   “世子怎么了?”   马车棚沿的水滴落下来,世子伸手挡在她头顶处,那雨水一打,便似是无声的催促,他将心里的话脱口而出:   “在你心里,我和温景随谁更重要?”   他心中如揣小鹿,有些忐忑不安,自暴自弃的想:如果姚守宁要说‘温大哥更重要’,他肯定扭头就走,从此再也不理她了。   可是他不甘心。   如果他真不理她,从此她撒娇也是对着别人,说笑也是对着别人,兴许下一回就轮到温景随驾着马车,带着她,耀武扬威从他家门前经过……   “你要是说……”他光想想那个画面,就已经开始不开心了。   “你呀!”少女并不知道他内心阴暗的想像,说话时露出笑容。   “什么……”陆执愣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你呀!”姚守宁再度重复了一句:   “世子最好了,在我心里,世子很重要的。”她的眼睛笑出弯弯的弧度,眼里盛满了光采,将他惊慌失措的模样映入瞳孔中。 ###第三百一十九章 谋生路   姚守宁话音一落,就见世子的瞳孔都失去焦距了。   他脸上露出一种十分奇怪的神色。   好似有些想笑,但又强忍着,那嘴角抽搐。   “世子,你没事吧?”   姚守宁见他这样,有些警惕,怕他再次中邪了——毕竟表姐已经苏醒,陆执身上的妖蛊还未解除。   “没事——我没事——我有什么事呢?”   他死死咬着上唇,但嘴角仍往两侧裂,压根意识不到自己的古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脑海里来回响荡着一句话:世子最重要了!   当日与温景随交锋失败后的焦虑感一下就被抹平,他恨不得放声大笑。   “我回去了——”   他傻笑着想调转车头,但巷道狭窄,马车很快卡住。   “世子……”   姚守宁见他这样,更加不安,又喊了一声。   “没事的,没事的。”   他接连摆手:   “你先回去,不用管我。”   姚守宁心里惦记着外祖父,听他这样一说,便点了点头,只是走了两步,还有些放心不下他,又转头问:   “真的没事吗?”   “没事。”   陆执跳下马车,十分勇猛的试图以蛮力将卡住的马车转头。   姚守宁还想等他脱困之后再走,他却连声催促:   “快走快走。”   她只好点了点头,请求守门的良才出去帮忙,自己快步进屋。   “娘!”   姚守宁一冲入正房庭院,便大喊了一声。   她话音刚落,便见姚若筠与姚婉宁二人先后出现,逢春与冬葵也出来了,柳氏与柳并舟则不见影踪。   “娘!娘呢?”姚守宁喊了一声,提起裙摆,身体轻灵的跳过院里摆的石头。   院里蓄积的水已经没过石墩表面,将她的鞋子浸湿了。   她冲上台阶,钻入屋檐下,又喊了一声:   “娘——”   “来了来了。”屋里柳氏应了一声,连忙快步出来:   “多大的人了,还找娘呢。”   “守宁。”   姚若筠一见妹妹归来,顿时眼睛发亮:   “你——”   “娘,外祖父呢?”   姚守宁没有理睬大哥,而是拉了母亲的衣袖,催问了一声。   她说话的时候等不及柳氏的回答,偏头往屋里望去。   只见屋中摆满了柜子、箱笼,家里的东西全被收拾了出来,摆了满地都是,清元与白玉两人还坐在一旁收拾,显然她回来之前,姚婉宁等人就在忙这个。   “外祖父呢?”   姚守宁没见到柳并舟的身影,不由又催促着问了一句。   柳氏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她催问了两句,正欲说话,只听屋里有人应了一声:   “我在这里呢。”   柳并舟的声音传来,接着只见左侧的厢房内,柳并舟手持一卷画,从中走出。   姚婉宁的目光一直落在妹妹身上,见她初时听到柳并舟声音,先是眼睛一亮,接着双眼通红,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   “外祖父——”   姚守宁原本是想提醒柳并舟,将来可能会有一大劫数。   可她目光与柳并舟相对的刹那,却在柳并舟的眼中看到了然之色——这证明柳并舟恐怕已经知道后来发生的事,并对自己未来的宿命坦然接受。   “外祖父!”   她扑到柳并舟身侧,哭得直打嗝。   “你这孩子——”柳氏神情怏怏,还以为女儿一回来是找自己的,却没料到只是借自己的嘴问柳并舟在何处。   见柳并舟伸手接住姚守宁,温和的伸手轻拍她肩头。   “小孩似的。”柳氏摇了摇头,嘴里却念道:   “你外祖父说今夜有洪灾来临,为免涨水淹了家里的东西,先把一些不能泡水的收拾起来,放在高处——”   她将姚守宁离开后,家里发生的事说给女儿听:   “曹嬷嬷也跟着你郑叔出门采购东西去了,洪灾之后粮食恐怕要涨价,幸亏你外祖父拿了钱出来,不然还真不够。”   柳氏又提到苏妙真:   “你表姐大病初愈,我让她回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就留了庆春在此处。”   说话时,只见左侧的厢房内,苏庆春钻出一个脑袋,好奇的看着趴在柳并舟手臂处哭的姚守宁。   “怎么了,守宁?”   姚婉宁第一次见妹妹哭得这样伤心,心里不免有些担忧,连忙上前想要哄她。   “是不是骑鹤摔了?”姚若筠也猜测着问了一句。   柳氏心中一紧,还没说话,就听姚守宁哭着道:   “外祖父,我不想要您死——”   这话一说出口,姚家人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守宁!”柳氏一声厉喝,“不要胡说。”   姚婉宁想起妹妹的神异之处,似是对于未来有预知之力,想起她先前见到柳并舟时的反应,再一听她此时的话,猜测妹妹恐怕是得知了不利于柳并舟的消息,所以才一时失态。   她的神色有些紧张,抬头去看外祖父。   因她身体有异,而柳并舟到来神都之后,似是对未来发生的许多事都心中有数,她总觉得自己的秘密早被柳并舟看穿,因此在柳并舟面前十分惶恐,并不敢与这个外祖父多说话。   但外祖父看破却不说破,姚婉宁心中是十分感激他的。   再加上她又觉得外祖父的到来使得家里人都觉得安心了许多,她也很喜欢这位长辈,并不希望他出事。   “外祖父——”姚婉宁喊了一声,等着柳并舟的回答。   姚若筠也似是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脸上的神情变得紧张。   “外祖父。”   不止是姚婉宁在喊,接着姚若筠、苏庆春也接连唤了柳并舟一声。   “老爷……”   逢春等人也都站起了身来,冬葵最先跟着哭:   “老爷,我不想要老爷死。”   柳并舟的神情从一开始的怔然,到后来的柔软,继而面露微笑,摸了摸外孙女的头。   不知何时,姚家的小辈们接连围了过来,就连一开始听闻姚守宁的话而感到愤怒的柳氏,也像是受到了这股氛围的感觉,变得有些不安,靠近柳并舟身侧。   “好孩子,好孩子们。”   柳并舟接连去摸晚辈们的脑袋,感受着孙辈环绕于身侧。   姚守宁小声的抽泣,大家的心凝到了一处。   “你都‘看’到了?”柳并舟轻声问了一句。   柳氏心中一慌,想要问‘看到了什么’,下一刻,却见女儿双眼通红,点了点头。   “我‘看’到了。”姚守宁轻声的应答,眼泪止都止不住。   “有些事,需要有人去做。”柳并舟并没有拿虚无缥缈的希望来哄骗她。   他深知姚守宁非同一般人,无谓的安抚只是虚伪的哄骗,只会使得家人离心,将来可能会遭‘那人’利用。   “这是我的老师,交给我的任务。”   说完,他又温声道:   “守宁儿啊,我与你的师祖,在当年的应天书局上,便已经知道了未来发生的事。”   张饶之知道了自己会在两年之后,会陨落身亡。   “但我的老师并没有仗着先知,便贪生怕死。”柳并舟含笑道:   “他老人家修为通天,若无意外,寿数至少能活到两百岁以上,无异于陆地神仙。”   姚守宁的眼泪流得又凶又急。   以她聪慧,已经猜出柳并舟话中意思了。   “可是他在书局之上,知道自己必死于两年之后,便着手准备,一面修书与先帝联络,留下守门的静清真人这一条线索,以供你与世子寻找到那地下宫殿。”   “一面则是亲手雕刻出了那一块玉佩,将自己毕生修为注入其中。”   柳并舟提起先师,眼睛逐渐湿润,声音也多了些哽咽:   “自此之后,你师祖含笑离世。”   他说完,停了片刻,恢复自己的情绪。   姚家人谁也不敢出声,等他自己调整好心情语气后,又微笑着道:   “你的师祖、先帝,当年都无异于先知,若有心想要改变事情发生的轨迹,又如何做不到呢?”   柳并舟温声道:   “可是他们都并没有!”   一位帝王、一位大儒,并没有利用先知的力量为自己谋求长生之术。   “他们顺应时势而为,情愿赴死,为的就是不想打乱历史,想给后来的人谋求一条生路。”   他正色道:   “因为他们都清楚,我们面对的敌人是多么强大。”   谋划了几百年,卷土而回的天妖一族、受到妖邪玷污之后已经入魔的太祖,还有一个来历不明,却术法通天的陈太微——   情况对人类不利,而许多百姓懵懂无知,“唯有有能力的、已经预知此事的人,先行顶住!”   “你师祖说过,天下人敬他、爱他,使他荣耀加身,此时便是该他以通身本事报效天下人的时候。”   姚守宁听到这些,知他早就明白自己的结果,却坦然接受,心中不由更加伤心。   “自当年,先师临终时,拉着我的手,说之后的一切便托付于我。”   张饶之死时,是满心担忧,却也有着洒脱。   相较于历史的进程,他与先帝都无异于时光洪流中的一点不起眼的浪花罢了。   可他仍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只是有些遗憾于没能等到妖族再度被镇压的时候。   “我守在南昭多年,不入仕、不显名,为的——”柳并舟腮颊动了动,强压下心中翻滚的情绪:   “就是那一刻,守护住神都。”   他说完,脸上露出笑意:   “外祖父心甘情愿,并且以此为自豪,你有什么好哭的?”   柳并舟神情坦然,盯着姚守宁看。   他之所以说这样一番话,既是在安慰自己的这个外孙女,同时也在教导着她:不要试图改变历史。   她心里的那些念头,仿佛被外祖父全部看透。   能力越大者,越不能随心所欲的妄为,尤其利用力量满足私欲,那是令柳并舟所不能容忍的。   他说的这些,无非都是在提醒着她,不要辜负前辈们的希望,打乱事情的节奏。   姚守宁听出他话中之意,却又格外恨自己这一刻不够愚蠢。   泪眼迷蒙之中,她突然明悟:这些前辈们前赴后继,一代代如接力般,为了将来的一个危机准备着,不惜坦然面临生死的决择,这也许就是当初外祖父提到过的,‘陈太微纵使占据了天时、地利,却缺少了人和。’   ——这就是陈太微缺少的人和!   她越是明白,就越觉得心中难过。   姚守宁拼命摇头,眼泪飞溅。   “守宁儿啊,外祖父希望时间过得再快一点,守宁儿再长大一点——”柳并舟见她不说话,便知她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脸上露出笑容。   他慈爱的摸着少女脑袋,轻轻的叹了一声:   “外祖父时常回忆着,当年与‘你’相见的那一刻——”   “爹。”   柳氏此时终于听出不对劲了。   一开始姚守宁说‘不想要他死’的时候,柳氏还以为孩子胡言乱语。   可听到后面,柳并舟话中的意思,竟像是真的已经预知到了自己的死期。   “爹,我不想您死……”她一下慌了,话脱口而出。   她想起先前柳并舟拿出来的银票,那语气确实不大对头。   可是她还有许多遗憾未能弥补。   这些年来,因为她脾气固执,与父亲斗气,双方一直联络不多。   父女俩人之间缺了二十年的时光相处,她还想要好好修复,甚至考虑过等‘河神’事了之后,便央求柳并舟住下来,不要再回南昭了。   她还打算买间大屋,从此她与姚翝夫妇,及三个儿女环绕柳并舟膝下,不再让他孤单一人了。   “不要胡说。”   柳并舟开始还有些感伤,听到柳氏的话,却忍不住笑了:   “你这个当娘的,怎么也跟着胡闹了?”   “爹——”   “好了。”柳并舟打断她的话,说道:   “我该说的,都已经说清楚了,将来的事,将来再说。”说完,他低头看了一眼三兄妹及冬葵等人,见人人脸上都是不安的神色,接着道:   “不说这些了,先赶紧收拾东西吧,洪水就快来了。”   “可是……”柳氏还欲开口,柳并舟看着她,摇了摇头,柳氏怔住,再看到周围孩子的神情,终于明白父亲的意思,嘴唇动了动,最终低下了头。   柳并舟露出笑意,轻声安抚姚守宁,见她逐渐止住了眼泪,心中才松了口气。   众人虽说心情沉重,但也不愿意让长辈担忧,也都各自强作镇定,继续回到先前的位置,收拾整理着东西。   白日时间一晃而过。   到了下午的时候,雨势好像更急、更猛。   柳氏打发了儿子回去收拾书本等物,不要被涨潮后的水淹了,家里人都在收拾细软,整个姚家沉浸在一种无形的紧绷氛围中。   郑士与曹嬷嬷出门了两个时辰还未归来,柳氏打发逢春去大门口寻找良才,让他去街上探听一下情况,自己也数次往外望。   不知是不是她已经提前预知今夜会有灾祸,她格外不安。   姚守宁也觉得忐忑。   但她不是为了郑士与曹嬷嬷,她有预感,这两人并不会出事,很快便会平安归来的。   她担忧的是长公主那边,不知事情办得顺不顺利,会不会有负外祖父所托。   虽然从预感之中,她知道朱姮蕊办事不会出错,可关心则乱,她仍会担忧。   柳氏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转得她眼花,她喊了一声:   “娘,不要走了,郑叔和曹嬷嬷他们就快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柳氏神色之间难掩烦躁,听女儿这样一说,便强忍焦躁问了一声。   话音刚落,就听到外头良才在喊:   “太太,太太,郑叔和嬷嬷回来了!” ###第三百二十章 笑什么   柳氏听了这话,脸上露出喜色。   她正欲冲出大门,但脚步一动,却似是想起了什么,下意识的一顿,转身扭头望着女儿。   姚守宁此时坐在大门口处,双掌托腮,仰头望着天空,那张小脸上似是愁云密布,不见以往明媚的笑容。   “怎么了?”似是察觉到了柳氏的注视,姚守宁不明就里,转过了头。   柳氏心里暗自嘀咕:自己久等曹嬷嬷与郑士不归,但她随口一说,人就回来了,是这个女儿有什么本事,还是随口一说?   她突然想起此前种种。   记得西城事件发生之前,母女俩前去找孙神医的时候,她曾拉着自己的手,说做了一个恶梦:梦到姨母不好。   当时自己笑她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本以为是小孩得知家中亲戚要来,便惦记上此事,还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在心里——结果就在当天,遇到了苏妙真姐弟,将小柳氏已经去世的噩耗传进了神都。   回想许多事,柳氏发现自己实在忽略了女儿许多。   家里近来不太平,闹心的事又多,她性情太过强势,又将姚守宁当成了孩子,以至于根本没有认真听过她说的话。   等她回过头时,才发现这个小女儿已经成长,逐渐在成熟,脱离自己的保护。   她心中悔恨难当,脸上却挤出笑容,摇了摇头:   “没事。”   柳氏眼圈发红,低头快步出门,很快便见到曹嬷嬷等人回来了。   他们身上有些狼狈,曹嬷嬷额头的抹额都掉了,头发乱糟糟的被她别在脑后,郑士及跟随的几个家里养的壮仆分别扛了数袋食物。   “这是怎么了?”   柳氏擦了下眼角,连忙迎上前问。   曹嬷嬷回家之后刚松了一口气,并没有注意到柳氏的异样之处,听她问话,便接着将自己与郑士出门后的经历一说:   “我们出门之后……”   知道洪灾将至,曹嬷嬷不敢耽搁,与郑士带了家中壮仆一起出门采购粮食,以应付接下来的寒冬。   哪知近来雨水不停,神都城中粮食紧缺,许多商人虽然没有预知能力,却凭借对市场敏锐的嗅觉,已经开始暗暗抬高米价了。   “这些人买通了官府,将价格翻了十几倍,许多人上前理论,便被官府的人抓走。”   曹嬷嬷擦了把脸,说道:   “中间就起了冲突,后面有人开始冲击粮铺,围着不肯让人走,我们幸亏人多,买的粮食才没被抢走,但也被困在粮铺。”   就在这时,将军府的一队黑甲赶到了。   他们率先冲击衙役,将其镇服,后又强行扣押粮商,接手米铺。   为首的人说是奉陆无计大将军之令,先‘借’粮食过度,等将来雨停之后再如数奉还。   粮商自然不甘愿,竟组织了家丁、武夫抵抗。   “这些人竟有上百之众,一窝蜂从后院之中冲出。”曹嬷嬷说到当时的情景,心有余悸:   “太太,我怀疑这些人是早有预谋。”   不仅止是如此,曹嬷嬷又低声道:   “这些人身材高大,满脸横肉,眼神凶恶,行动间训练有素,我看不像是一般的闲徒,反倒像是——”   曹嬷嬷害怕祸从口出,说到这里,话音一下顿住。   柳氏理解她内心的顾虑,与她相互扶持着进屋。   逢春去替曹嬷嬷准备热水暖手,柳氏则是顺手取了一条干巾,递到了曹嬷嬷手上,她低头道谢接过,先擦了脸,接着又将滴水的头发包住。   姚守宁倒了杯热茶,递到曹嬷嬷手上:“嬷嬷喝茶。”   曹嬷嬷露出笑容,将茶接过,姚守宁催问:   “后来呢?”   “双方打斗起来,流民都只是普通人,见这阵仗,心生怯畏,便四散而走,后来将军府的人还是占了上风。”   姚守宁有些担忧。   她知道,这一次长公主是真的揽麻烦上身了。   这些粮商的背后,必有人撑腰。   与世子混得熟了,她对神都城中一些朝政之事也多了些了解。   正如陆执所言,朝中分为三大阵营。   一派是以神启帝的岳父顾相为首、一派以刑狱楚孝通为主,而另一大势力,则是长公主夫妇。   除此之外,还有一股隐形的势力:镇魔司。   而这几方势力之中,顾焕之是国丈,楚孝通是神启帝所一手提拔起来的,镇魔司的人则听从于皇帝的命令……   长公主夫妇则是势单力孤,单打独斗。   但凡事没有绝对。   这三方势力虽说都听从于神启帝,但彼此仍不是没有嫌隙的。   世子说过,顾焕之忠于皇帝,但他同时也有私心——而这私心便是顾后的独子,四皇子朱敬存。   顾相一心想使朱敬存被立为太子,并没有掩饰过自己的意图。   朱姮蕊虽说与神启帝两看两相厌,但同为朱氏血脉,她自然也希望大庆的江山稳固。   这些年来,神启帝一心修道,不理朝政,她内心深处也想朱敬存立为太子,用朱姮蕊的话说,那就是:怕神启帝有一天吃多了自己炼的毒丹,中毒而死了。   国不可一日无主!   朱敬存乃中宫皇后血脉,顾氏也是名门,继承大统自然也是名正言顺。   也正因为这一点,将军府与顾焕之则是不谋而合,被称为保皇派。   刑狱的楚孝通则并不管大庆未来如何,他与镇魔司一样,是只忠于神启帝,以及将来下一任君主。   至于这个下一任君主是不是四皇子朱敬存,那他就无所谓了。   因此这四方势力便相当于打了个平手,维持着表面的平定详和。   但一场灾情的到来,极有可能将这种平衡打破。   照曹嬷嬷所说,这些粮商的背后如果有人撑腰,敢与将军府相对抗的,必是顾、楚两家之一了。   而这一切,都源于她早上送去的那一则消息,以及外祖父的嘱托。   长公主曾答应过她,必不会令柳并舟失望,因此她与陆无计,到了这样的时刻,想必已经是不顾一切后果了。   她想起柳并舟曾说过的:每一个人都顺应时势,不顾一切放手一博,便为了替未来的人挣一个希望……   那时她对柳并舟话中蕴含的深意似懂非懂,如今自己亲身经历这一切,终于是明白了。   姚守宁眼圈一红,有些难过。   “将军府强行接管了粮铺,粮食一分为二。一部分运走,另一部分按照原价卖给民众。”曹嬷嬷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忧心忡忡之色:   “我们临走之前,那些粮商的人还不肯走,闹着说要报官,不肯甘休。”   中间将军府的人得知他们身份,曾说过要找粮商退他们差价,但曹嬷嬷心知长公主夫妇这样的举动会承担多少压力,便不忍再节外生枝,因此拒绝了。   她小声的将这件事说给柳氏听,柳氏就正色道:   “你做得很好,在关键时刻,我们既不能帮上什么忙,就尽量不要添乱了,银子在这个时候是没有粮食重要的,花了就花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曹嬷嬷点头道:   “后面听说神都城好几家大的粮铺都被将军府的人控制住了,长公主前些日子调入神都的私卫派上了用场。”说完,她又补充道:   “我们回家之前,还听到有人说,长公主强闯皇宫……”   她话音未落,接着众人耳中便听到有一道沉闷悠长的声音响起:‘铛——铛——铛——’   这一声重响便如一个信号,接二连三又有相同的声音:‘铛——铛——铛——’   曹嬷嬷的话被打断,脸上露出迷茫之色。   柳氏也转过了头,正在屋内收拾着衣裳、布匹的姚婉宁感到不安,站起了身出来,姚守宁的眼睛却莫名有些酸涩,大声的喊:   “是钟声,是钟声!”   她离开将军府之前,长公主说过,会使人兵分两路,敲响城内司天监观星观台及外城瞭望台上的钟。   钟声响起,便意味着将军府的人已经展开了行动。   柳氏等人面露不解之色,但见她开心,便知这是好事。   到了傍晚时分,姚家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心生不安。   柳氏强打精神,让曹嬷嬷先摆饭,无论如何,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应付接下来的事。   众人围坐两桌,还未动筷,就听到外头传来震天的敲门声响。   远远的,似是有人在尖细的哭。   姚守宁眼前情景一晃,神识有刹那的恍惚。   在她的面前,看到的是挂满了白布的房间。   屋里摆了一具棺材,一个女人跪在棺材前,捏着帕子大声的哭。   待她放下帕子,露出温太太那张已经老了十岁不止的面容。   “温太太——”姚守宁一见此景,手撑着桌子起身。   幻象消失,她坐在姚家大厅之内,桌上的人都被她的声音吸住住。   苏妙真的脸面朝大门口,但那一双圆溜的眼珠已经转过来了。   ‘滋溜——’   她面容之上,红狐裂开了嘴角,露出雪白的犬牙,盯着她看,露出狐疑之色。   “什么温太太?”   柳氏好奇问了一声。   姚守宁没有回答,感觉到这一刻狐妖的视线将她攫住。   就在这时,姚婉宁目光从苏妙真脸上扫过,接着见妹妹没说话,便主动开口解围道:   “是不是外面来的人?”她细声细气的道:   “可能守宁耳朵尖,听出来人声音了。娘,您觉得那哭声像是温太太吗?我听着挺像的。”   她这样一说,柳氏也觉得像是温太太的声音。   提到温太太,白天时候发生的一切又涌上了心中,柳氏皱了皱眉头。   “在这个时候过来,可能发生什么事了。”   她心中对温太太印象已经很差了,可也分得清事情轻重。   因此连忙招来逢春,道:   “你去问问,是不是温家出事了。”   “玉儿,温家出事了。”   另一个桌旁的柳并舟听到母女二人对话,不由说了一声。   柳氏心中一沉。   逢春打了伞出去,不多时就领着人进来了。   来的是温太太母女,孙嬷嬷及玉茵跟在两人身后,而温景随则不见影踪。   母女两人身上都湿透了,衣裙上沾满了泥泞,看起来狼狈极了。   姚若筠连忙上前迎接,见温献容失去了以往的笑容,眼睛红肿,不由十分心疼,问她:   “这是怎么了?”   “姚太太……”温太太抓住柳氏探出来的双手,刚喊了一声,便泪如雨下,连话都说不出。   “怎么了?”柳氏见她失去了以往的从容,哭得涕泪满面,心中不免也有些担忧,连忙问了一声。   家里几个丫头见机的打了热水过来,供这两母女擦脸洗手。   “景随呢?”   柳氏问了一声,温献容便再也忍耐不住,往她肩头一扑,‘呜呜’的哭:   “柳姨,我爹出事了!”   她话音一落,姚守宁心中便是一紧,想到自己先前‘看’到的一幕情景,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姚守宁见温庆哲的时候不多,但知道他是个严肃端方的君子,虽说职位低微,却有文人铮铮铁骨。   想到这样一位长辈可能会出事,她不免也有些担忧,更是替自己的好友温献容感到难受。   人命关天。   姚守宁心中着急,正欲上前安慰好友,眼角余光却见到了苏妙真,她勾着嘴角。   在她面容之上,那红色狐嘴也咧开嘴角,高兴的道:   “可算要死了。”   “她爹要死了?”苏妙真问。   狐妖便露出不屑之色:“温庆哲不自量力,上书皇帝迁徙沿江两岸百姓,皇帝认为他不知所谓,已经将他打入刑狱之中!”   苏妙真知它神通广大,听它道出其中缘由,不由很是开心。   那狐妖嘴唇动了动,尖声道:   “国师曾掐指算过,说这姓温的将来会阻挠我族大计,如今死得很好,正好搬去一块拦路石了!”   苏妙真想起‘前世’种种,自己落入姚若筠的魔掌,备受温献容的搓磨,如今见她难过,便生出一种大仇终得报的痛快感觉。   姚守宁听到这里,终于明白温家出了什么大事。   温庆哲卷入进了今夜洪崩一事中,触了皇帝逆鳞。   她既急且忧,又见苏妙真的脸与妖狐相重合,两者一起大笑,心中生气极了,大声喝斥:   “表姐在笑什么!”   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温太太一行人身上,姚守宁的喝声顿时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   就连先前正不停掉眼泪的温太太也抬起了头,柳氏转身看了看姚守宁,又看了看苏妙真,一时之间觉得有些头痛。   姚婉宁也冷冷盯着苏妙真看,除此之外,正在小声宽慰着温献容的姚若筠二人、柳并舟、苏庆春,以及屋内的曹嬷嬷等俱都将视线落到了苏妙真的身上。   她被这么多人一望,顿时就慌了。 ###第三百二十一章 有破绽   “我没有——”苏妙真本能的就开口反驳。   她露出楚楚可怜之色,那狐妖的圆瞳与她的眼睛相重合,灯光之下,闪着碧盈盈的光泽。   姚守宁只见一个人身狐首的‘邪怪’坐在自己的对面,嘴巴一张,吐出一大串粉红妖雾。   雾气弥漫开来,欲将屋内所有的人包裹。   受了雾气影响,先前转过头来看的人露出狐疑之色。   但就在这时,姚婉宁身后的‘河神’阴影动了,将她纳入怀中。   因此姚婉宁并没有受到妖雾的影响,神智清楚。   姚守宁有些意外,转头往姐姐看去,却听她温声说道:   “表妹,你在笑什么?”   她这一问与姚守宁含怒发问截然不同。   温温柔柔,带着好奇、探究,却一下将苏妙真在‘笑’的事定住。   “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了?”姚婉宁不着痕迹的问。   “我——”   苏妙真一听姚婉宁开口,心中涌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她数次与姚婉宁言语打过交道,深知这个以往被自己认为必死无疑的少女难缠之处。   “外祖父说了,洪灾将至,神都城有大祸。”姚守宁压根没给她开口的机会,如连珠炮似的说:   “温家里也出事了,哪有什么好笑的事?”   她这样一说,受到红雾影响的柳氏等人脸上露出纠结之色。   就在这时,柳并舟看了苏妙真一眼,含笑叮嘱:   “家里有客人在,你好好说,不要胡(狐)言!”   他说话时,胸中正气翻涌,口吐出的字句化为儒家真法,将那红雾克制住。   苏妙真脸上的狐影极为愤怒,呲牙裂嘴。   但有了他说话,柳氏、温太太等人顿时清醒,不再受红雾影响。   柳氏面色不虞,温献容眼中露出愤怒。   家里曹嬷嬷、逢春及清元等几个丫头俱都不满的盯着苏妙真看,苏庆春也露出怀疑之色。   “是不是我家出事,你挺高兴的?”温献容眼睛红红,含怒问道。   “妙真。”柳氏一见情况不好,连忙喊了一声。   “你先进屋坐会。”   众目睽睽之下,那狐影情知诱惑失效,将那红雾一吸,苏妙真的脸上红光隐没。   顷刻之间,她眼睛里的碧光消失,变回了正常模样,露出她口鼻相连的狐嘴,脸颊两侧长满红毛。   虽说长相仍是诡异,但姚守宁却感觉到这一刻,她身上的妖气刹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在狐影消失的刹那,苏妙真的脸上露出真实的诚惶诚恐。   狐妖遁逃了!   姚守宁随即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绝妙的机会,当即大声的道:   “可能表姐在幸灾乐祸!”   “我没有,我没有——”苏妙真慌忙摇头开口。   她此时说话声音娇嫩,带着颤音。   就算内心因为受‘前世’记忆影响,使她对温献容充满了怨恨,听到温家出事的消息感到开心,可她毕竟才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面对如此多人的注视,姚守宁的指责,没有了狐妖的影响,她仍不可避免的有些害怕、畏缩。   “你有!”姚守宁十分笃定的开口,大声的道:   “表姐之前受妖邪附身,曾受妖怪蛊惑,兴许妖气有残留,所以才会做出如此怪异的举动。”   她的话也有道理。   苏妙真受妖邪附体,柳氏当日也看得清清楚楚。   更何况,相比起苏妙真因为别人家出事就幸灾乐祸,她更愿意相信苏妙真是被妖邪祸害影响了。   “看来那两个道士没用。”柳氏皱了皱眉头。   温太太母女没有出声。   两人心中都十分愤怒,但也确实知道这位姚家的表姑娘受过妖邪蛊惑,才刚清醒不久。   “我,我被妖邪蛊惑过吗?”   苏妙真听闻姚守宁的话,脸上生出一丝惊慌,但面对姚守宁目光,下意识的低下了头。   从这目光相对,姚守宁便看出这位表姐心神不宁,似是有些怀疑,又有些害怕,但看她的眼神中带着隐藏的恨意与抵触。   “你被妖邪蛊惑过!”姚守宁开口。   家里其他人接连点头。   柳氏见她脸色惨白,心中不忍,连忙说道:   “妙真,你不记得就算了。”   苏妙真却往自己的弟弟看了过去。   姚家的人她并不相信,就连外祖父她也有很多不满,她唯一勉强相信的,便是自己的这个弟弟了。   却见苏庆春也点头:   “姐姐,你前些日子中了邪,看起来十分恐怖。”   他性情羞涩而又懦弱,当着如此多人的面,说话时声音都在抖。   但他担忧苏妙真,又见姚家人以鼓励的目光盯着他看,逐渐便生出胆气:   “我们从江宁出发之后,你的神色就不大对头,你……”他想了想,仍将苏妙真对姚家的种种怨恨举止咽入喉中。   他不是怕说出真相,只是怕说出真相之后,柳氏受到伤害罢了。   “你想一想,进入神都前,刘大爷离奇身死,而我们两人却全无察觉,事后更是因此牵连入狱。”苏庆春小声的道:   “这便是妖邪作祟的缘故。”   “还有——”   他又补充道:   “当日外祖父来家那一日,你身上也是钻出邪祟,全神都城都亲眼见到过。”   苏妙真的脸色发白,随着他的话,许多事情也逐渐想起来了。   西城案件之事,她也记得。   现在想来,确实疑点重重。   车夫刘大之死便十分奇怪,死于几人临时歇脚的庄子,自己姐弟没有察觉,还当与平常无异一样正常上路。   在她眼里,她在韩庄只歇息一夜。   而在其他人眼里,他们在韩庄停留了数日才走,走时姐弟二人,悄悄留下了尸首。   但苏妙真记得清清楚楚,他们姐弟是与刘大一同上路。   此后姨父姚翝查询案子时,问起过刘大外貌,她下意识的隐瞒。   不再受妖气影响后,苏妙真再回忆起此事,便有些惊恐的发现:这件事隐瞒之后对自己并没有任何好处。   她情知自己身上隐藏了一道‘神喻’,她虽隐隐猜到这‘神喻’寄居在自己身上是有目的,但‘它’一直以来与自己目标一致,都是为了帮自己报仇,及改变自己‘前世’的悲惨遭遇罢了。   怎么这种情况,在姚守宁等人眼里,却似是受妖邪蛊惑?   她心中生出阴影,苏庆春还在道:   “世子出事那日,你一去后,世子也突然发疯——”   苏妙真也想起来了!   那怎么能叫发疯?她先是下意识的想反驳:难道世子表白自己,就叫发疯吗?   但她此时不再受妖气影响,当日发生的情景一一浮现在她心中。   陆执‘死而复生’,一醒之后便对自己大加恭维。   当日的许多回忆一一涌入她的脑海,许多像是被她下意识屏蔽的事也都跟着浮现——例如长公主当时的愤怒,柳氏等人吃惊至极的神色。   如今想来,世子当时的情况,确实形同发疯。   她那时如雾里看花,朦朦胧胧,现今一下思维清楚,便意识到这种情况确实不大对头。   难道自己真是受到了妖邪蛊惑?寄居在她体内的不是‘神喻’,而是妖邪么?   她心中发慌,脸色越发难看,起身道:   “姨母,我有些不舒服,想先进屋坐坐。”   姚守宁见此情景,以为表姐已经清醒,心中一喜,正欲上前,却见她眼瞳的中心处,一点碧光散逸开来。   紧接着她脸上浮出红光,口鼻之内大量红气吞吐。   苏妙真的眼中露出挣扎之色,但她与狐谋皮,早就已经出卖了一缕魂魄,与狐妖紧密相结合。   只是片刻之间,两者便重新融合。   她眼中的惶恐被娇弱取而代之,脸上露出有些怯怕的面容。   姚守宁心中一凉,知道表姐再度被蛊惑。   “好。”柳氏见她这模样,十分怜惜的点头:   “我让逢春去替你端碗热汤,你先在屋内坐坐。”   苏妙真泫然欲泣,以袖子挡脸,轻轻抽泣了两声,点了点头,快步进屋。   这一下,姚婉宁纵使没有‘开天眼’,但因为有‘河神’守护,反倒不受红雾影响,因此将她前后表现不同看得一清二楚,转头往妹妹看去。   姐妹两人对视一眼,姚守宁心中虽失望于表姐重新受妖邪蛊惑,但今夜的事却又让她看到一线曙光——苏妙真并非完全没救,那狐妖也有心虚藏匿的时候。   她找到了希望,心情便好了一些。   随着苏妙真离开,这一小段插曲便暂时过去了。   曹嬷嬷领着冬葵几人提来了热水,拧了帕子递到温家母女身上。   温太太接过热帕子,摊开敷在脸上,眼泪无声的流。   她先前失态至极,此时冷静了一些,便借着挡脸的功夫哭了一阵。   不过她很快收拾了自己的情绪,放下帕子后,将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原来今日长公主闹出了很大的动静。   她离开将军府后,先是进宫寻神启帝。   但皇帝记恨她先前打自己,便避而不见,并暗中下令召见皇室亲贵,用来阻拦长公主。   朱姮蕊便大声的在宫里喊,提到柳并舟所说的洪灾欲来之事,希望皇帝能下令征借城中各大粮商手中的粮食,迁徙沿江两岸的百姓。   简王等人随后赶到,欲阻拦朱姮蕊,说这只是儒生术士无稽之谈。   简王道:‘大庆受天道庇佑,几百年来灾祸极少,又怎么可能会有大祸降生呢?’   他暗指长公主这番话是在指责神启帝不仁,所以才使天道大怒,更说道:   “柳并舟只是儒生,又非神佛,不能掐算前尘后事,又怎么知道洪灾即将来临呢?”   他认为长公主是受了柳并舟迷惑,并劝朱姮蕊,说是迁沿江百姓一事事关重大,强征城中粮商手中的米粮,容易引发粮商不满。   近来雨水不停,本是多事之秋,他以长辈身份劝阻长公主,让她不要闹了,这样一通乱喊,可能灾祸还没有来,便先使民心生变,引发百姓恐慌。   朱姮蕊早看简王不顺眼。   前几日静清真人死讯通过儿子的口传入她耳中的时候,她就已经有心想要修理这老头了。   此时见他不知好歹,竟敢钻到自己眼皮底下来找麻烦,如今大事当前,她没有时间耽搁,也确实需要杀鸡儆猴,便令手下将简王绑了。   “立即将我皇叔送往瞭望台。”长公主吩咐道:   “当年太祖建立此处,是为了有事第一时间能将消息报往神都。皇叔既然不信今夜有洪灾来临,便请皇叔今夜亲自留守在那里,好好看个清楚!”   简王当时面色大变。   他已经九十多岁高龄,又向来养尊处优。   纵使没有洪灾,可此时天寒地冻,风雨交加,瞭望台上环境粗陋,他这把老骨头恐怕熬不住。   再者说,他虽说嘴硬,但心中对于洪灾一事却是半信半疑的。   柳并舟神通毋庸置疑,更何况他的老师,乃是当年的天下第一儒张饶之,儒家力量非同一般,兴许柳并舟确实得知了洪灾一事。   就算柳并舟无法掐算,可近来雨水频多,城中已经不少地方闹起水祸。   神启帝近年来沉迷修道,不理国事,全国各地河堤年久失修,闹灾也不是不可能的。   他先前之所以与长公主唱反调,纯粹是记恨当日陆执坏自己好事,后又找上门来打自己家仆,使自己颜面尽失。   简王认为朱姮蕊没有管理好自己的儿子,又不尊重自己这个长辈,再加上皇帝有请,一心想要讨好神启帝,有意要借着这个事,给长公主下眼药。   却没想到长公主心狠手辣,此时分明是想要自己命的。   “你不要乱来!”   简王面色大变,连声指责:   “朱姮蕊,我可是你长辈,你这是想要忤逆悖上,试图害我!”   “这怎么能叫害?”长公主冷笑一声,道:   “据说瞭望台当年建成之后,太祖亲自上去过。”她眼皮一翻,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怎么,太祖上得,你上不得?”   “身为皇室子孙,关键时刻得为国出力!”她懒得再跟简王废话,提枪重重往地面一杵:   “将简王爷绑走,不允许有人相救!”   她一锤定音。   身边私军如狼似虎,顿时将一群被神启帝请来的皇室国戚震住。   简王哭天抢地的被绑走,其他人群龙无首,不敢再开口。   神启帝当时听到外面的动静,心中又慌又怒。   而就在这时,温庆哲正在宫中任职,也将这些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今日温太太在姚家受了奚落,回去之后悔恨难当,也派人与他说过。   这会儿又听长公主提起洪灾将至,而神启帝避而不见,他对柳并舟十分信任,除此之外也认为降雨时间长了,水祸一事并非空穴来风。   而神启帝此时因为私怨避而不见,此非仁君所为。   温庆哲本人官职虽小,但品行正直,哪里见得惯这种事呢?   因此提笔写了一封奏折,上呈皇帝。   最终的结果姚家人此时也知道了——神启帝心胸狭小,并没有容人之量。   再加上长公主后来满宫寻他,终于在顾后宫中将他找到,并对他大加喝斥,甚至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圣旨,逼他取出玉印盖章。   这一举动被神启帝视为奇耻大辱,他心中愤怒至极,又听说一名姓温的七品小官写奏折骂他,心中大怒。   他暂时制不了朱姮蕊,还制不了你一个七品小吏么?   一怒之下,温庆哲被打下刑狱之中! ###第三百二十二章 洪流至   “他年纪大了,身子骨又不强壮,落入刑狱司的人手中,这怎么受得住?”   温太太说到这里,眼泪又流下来了。   刑狱的那帮人出手极重,温庆哲又是得罪了皇帝而入狱,可想而知后果有多严重。   “文谨(温景随)已经出门拜访顾相,希望能想个办法,看能不能使他爹免受刑罚之苦。”说到这里,她转头往柳并舟看了过去,眼中露出希冀之色。   在神都城中,温家只能算小门小户,如今能求救的,数来数去,便唯有姚家了。   温太太想起今日白天的龌龊,又羞又悔,低声道:   “我此时心中乱得很,幸亏献容想起当日姚大人及你一双外甥……便寻思想请你教教我,应该怎么做。”   柳氏一扫白日时的凶恶,握着温太太的手点了点头。   “你先别着急,景随那边既然去寻了顾相,你便回屋准备银子,先进刑狱打点一下再说。”   话虽是这样说,但柳氏却回头看了父亲一眼,心中蒙了一层阴影——当日柳并舟入宫一事,回家细说之后,柳氏便觉得皇帝残忍无情,且又心胸狭小。   长公主今日这样一闯宫,纵使本意为了大庆王朝,但在皇帝心中,恐怕已经怨恨至极了。   温庆哲在这样一个风口浪尖撞上去,恐怕刑狱之中也难以疏通。   如今唯一的办法,便恐怕只有靠外人介入。   神启帝重权势,性情刚愎自用,能在他面前进言的,便只有那几个数得着的人物:长公主、顾相、陈太微等……   刑狱那边,不知道能不能从楚家入手,使得温庆哲少吃苦头。   人命关天。   柳氏低声道:   “爹,当年道元(苏文房)与楚少廉乃是同窗好友——”话没说完,柳氏脸颊微红。   这是属于苏文房的门路。当日为救苏氏姐弟,柳氏冒昧上门也就算了,如今为了别人去走这条路,柳氏心中也有些忐忑。   柳并舟沉吟片刻:   “当年道元与楚家闹得其实不大愉快的。”   许多内幕,柳氏作为晚辈不大清楚,柳并舟就解释道:   “道元当年与楚家大公子关系莫逆,有八拜之交,楚家看中他文才,有意拉拢他,曾想以族中女儿联姻,结秦晋之好。”   此事由当年的楚少廉大力说和。   但情之一事,哪里由得了人?   后来苏文房对小柳氏一见倾心,便再不肯另娶他人,因此双方结亲不成,反倒结成了仇。   “……”柳氏听到这里,嘴角抽搐。   温太太本来眼睛一亮,但柳并舟话一说完,目光便又暗淡下去了。   “但事在人为,不论如何,我先修书一封,看楚家愿不愿意高抬贵手。”   他说完,回头喊道:   “若筠,研墨!”   柳并舟乃是大儒,就看楚家给不给他这个面子了。   “好。”姚若筠大声应了一句,连忙去准备笔墨纸砚。   温家母女听到这里,终于松了口气,露出笑容。   温太太想起白日的事,羞愧的哭:   “柳先生,我——”   她想要道歉,柳并舟却摆了下手。   “这事也算因我而起,温大人性情刚正不阿,令人佩服。”   姚守宁也并不以为意,反倒柔声在安抚温献容。   温太太看到这里,越发内疚,觉得自己太过刻薄。   姚若筠很快准备了笔墨纸砚出来时,曹嬷嬷已经收拾开了饭桌,他将东西往桌上一摆,倒了茶水研墨。   柳并舟挥笔疾书,很快写好了书信。   温太太就急忙道:   “这件事情,就由我来找人去办吧。”   今日她打扰了姚家人的晚饭,哪里还好意思再让柳氏安排人去跑这一路。   柳并舟摇了摇头,将信纸折叠起来,顷刻之间变成一个纸鹤,停在他掌心之中。   他拿起笔在纸鹤眼睛处点了一下,对着掌心吹了口气,喊了一声:   “去。”   那声音刚落,纸鹤的眼睛转动了两下,竟变得灵活。   接着众目睽睽下,那纸鹤振翅而起,在半空盘旋数下,竟飞出屋门口去了。   就算大家都知道柳并舟能力非凡,但今日再亲眼目睹这种手段,仍看得大家眼睛一亮。   姚守宁道:   “外祖父,这个法术真厉害,您得教教我。”   她美目生光,声音清脆,一脸渴望的神情,开口便将屋里沉重的气氛冲淡了许多。   柳并舟表面不显,捻了捻胡须:   “只是雕虫小技罢了。”话说这样说,他眼里却露出笑意。   “教教我嘛外祖父。”姚守宁凑到他身边,拉了他袖口摇。   姚若筠壮着胆子也喊:   “我也想学——”   苏庆春没有说话,却也满眼渴望,不停点头。   小辈们围在柳并舟身边,他心情大好,连声道:   “好好好,都教,都教。”   众人有说有笑,使得原本正流泪的温献容也逐渐收声,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温太太也觉得心中松快,接着说道:   “我也先回家去,准备银两打点。”   柳氏颔首:   “若银子不够,我这里还有,大家一起凑凑。”   温太太又觉得眼眶酸涩,应了一声:   “多谢你了。”   将温家人送出去后,柳氏心中唏嘘,众人也都觉得心情沉重。   而左厢房内,苏妙真听到外间的动静,眼中露出冷色。   温家还未从后门离开,前门之中,手持圣旨的宫中内侍便已经来临了。   ……   神都城的楚家之中。   楚孝通送走了长公主后,望着面前的大雨,沉默着没有出声。   “父亲。”正在楚家其他人俱都不敢出声的时候,楚少廉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长公主请我们联合出手。”楚孝通听到儿子的声音,这才回过了神来,问了一声:   “顾焕之已经答应了,你怎么看?”   他低声的问话。   “洪灾一事,恐怕不是空穴来风。”楚少廉小声的道。   朱姮蕊行事虽说霸道,可今日的事又与以往不同。   她带了亲卫闯进宫中,以神启帝的性情,将来必会秋后算账。   这对姐弟已经撕破脸了。   “若以国、以民来说,您该与她合作。”楚少廉举了把伞,替楚孝通挡住了‘哗啦’的大雨,“洪灾一至,受苦的只是满城百姓。”   “唉——”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声音中带着遗憾之色:   “听说,顾相已经答应与她联手,目前已经将沿江百姓迁徙大半了。”   楚孝通的眼里却露出笑意:   “自古事难两全啊。”父子这一刻心灵相通,都想到了一处:   “在大事大非上,顾相一直都很妥当的。”   两父子言语之间打着哑迷,而站在楚孝通身后的楚少中听得糊里糊涂,忍不住壮着胆子问:   “那叔父您是出手还是不出手?”   楚孝通的眉头皱起来了,斥道:   “少中,你应该成熟一些了。”   楚少廉含笑不说话,就在这时,雨水之中一道细微的破空声响传来。   楚少中虽悟不透这两父子的意思,但他武功出众。   此时被斥责后心中有些恼怒,正好听到声响,便伸手一按腰侧刀柄,大喝了一声:   “什么人?”   众人听他喝斥,正有些紧张之际,楚孝通却似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含笑摇头:   “不必紧张。”   说完,他仰头往半空望去。   只见今晚夜色降临得很快,房舍屋檐四周都挂了灯笼,将内庭照得朦胧亮。   满天雨雾里,一只纸鹤飞驰而来,直至楚孝通面前时,被他抬手捉住。   “叔父。”楚少中一见此景,有些紧张:   “我来替您打开吧。”   楚孝通为人心狠手辣,朝中得罪的人多,在此之前,不少人曾买通江湖术士,以异术想向他下手。   这纸鹤来历不明,楚少中担忧他中伏。   “不用担忧。”楚孝通摇了摇头,笑着道:   “这张书信,出自大儒柳并舟之手。”   他说完,见那纸鹤逐渐失去灵气,摊在他掌中,他将纸鹤拆开,将上面的字句尽收眼中。   楚少廉是他独子,最得他信任、看重,此时自然而然的侧身去看,楚孝通将那封信交给儿子,自己则道:   “柳并舟想请我高抬贵手,放过温庆哲。”   “谁是温庆哲?”   危机解除,楚少中的手缓缓从刀柄之上移开,听到这个名字,眼中露出茫然之色。   温庆哲只是七品小官,难入他法眼,反倒不如温景随名声大。   “此人是七品舍人,与城北兵马司指挥使姚翝有姻亲关系。”楚少廉温声解释给堂弟听:   “今日下午,他上书皇上,请求皇上撤离沿江百姓,并开放粮仓,发布赈灾之粮——”他顿了顿,接着才补了一句:   “被皇上打入刑狱司中。”   楚孝通满意的点头。   儿子不在朝堂,却对朝堂之事十分关注。   兴许是涉及到了长公主,他连温庆哲这样一桩小事也记在了心中。   “少中,不是我说你,你跟你大哥好好学学,不要整天只知道打打杀杀的。”他教训道:“我们楚家,从无到有不容易,发迹不难,难的是如何将家族繁衍下去,你懂不懂?”   楚少中在外威风八面,在家中却被训得不敢出声,只能不住点头。   教训完了侄子,楚孝通就道:   “柳先生真是大仁大义。”他含笑赞道,接着眼中露出嘲讽:   “不过据说傍晚时,皇上便欲派宫中内侍请他出手。”   他似笑非笑:   “传闻之中,大儒有浩然正气,可护一城,不知柳先生出不出手,挡这洪灾呢?”   若他出手挡灾,大儒力量非凡,此战之后,声望逆天,神启帝恐怕容不下他;若他不出手,便证明传闻不可尽信,亦或是此人不过满嘴仁义道德,此事之后,自然盛名有污。   楚少中听他说到这里,以为他对柳并舟十分不屑,也点头附和:   “这样的老学究,恐怕只是吹牛,护一城?呵呵!”   楚孝通却没理他,而是想了想,勾了下嘴角:   “但他既然开口,我便卖他一个人情。”说完,回头吩咐侄子:   “温庆哲那边将他命留住,做个样子,皇上那边能出气就行了。”   他话音一落,接着听到半空中雷鸣声动。   ‘咔嚓!’   闪电划破天际,道道闷雷从半空之中响起。   正在这个时候,神都城内外再度响起钟声,一次比一次更急。   大街之上,姚翝指挥着手下搬扛着缝制好的沙袋,将城中各大要道堵塞住。   这道雷鸣与之前的雷声不同,带着一种不详的预感。   “大家快点!”雷雨声里,姚翝眼睛都睁不大开,吼了几声。   今日晌午后,他就接到了上头下的命令,说是今夜恐有洪灾,除了撤离百姓之外,还要封堵沿江岸的城内道路,阻止水势湍急,造成大的伤亡。   “我说上面的人就是没事干——”有人搬得满身大汗,不耐烦的嘀咕了一句:   “这雨下了多时,最多积涝,哪来的灾祸?”   “就是。大庆朝立国七百年,也没几次严重的洪灾之祸。”有人接了一句,显然心中不满极了。   神都城的河堤年久失修,自神启帝上位以来,将近三十年的时间,竟然一次都没有维修过。   中间也经历过几次河水泛滥,冲入城内,都是以沙袋封堵,会造成沿江两岸的百姓搬迁,但大的问题几乎没有,不知为什么这一次特别的小题大作。   此时天寒地冻,雨势又大,若是以往,早钻进被窝之中,此时却泡在寒雨里,又冷又累。   “听说是大儒柳先生所说——”   有人偷偷看了姚翝一眼,小心翼翼的说道。   “大儒神通虽大,但毕竟非道家真君,又不能推算,如何得知的?”   “别说废话了,快些干——”   姚翝听到众人抱怨,不由笑着骂了一怕:   “事成之后,我请大家喝酒。”   他这话一说完,众衙役倒是来了些劲头,正欲再扛沙袋之时,突然地底重重一抖。   ‘哐——铛!’   仿佛有什么碎裂开来,只是声音之大,甚至压过了电闪雷鸣,传遍整个神都。   大家站立不稳,有人问了一声:   “什么声音?”   “别吵!”姚翝的面色一变,喝了一声。   众人噤若寒蝉,只听‘哗啦啦’的雨声里,似是有狂猛巨兽在咆哮,且越离越近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河水的腥潮。   姚翝的反应最快,大声嘶吼:   “是洪水,洪水来了,大家快找地方躲!” ###第三百二十三章 历史变   ‘轰轰轰——’地底震动,似是有万马奔腾。   沿街两侧的房屋都在抖,大股大股裂痕从墙根底部往上蔓延。   众人听到他的喊话声,好几人下意识的扔了沙包往两旁的墙后躲去。   那些堆叠成山的沙袋被抖落下来,姚翝咬牙上前将其中几袋扛起,试图叠原处。   但这些沙袋本来就沉,吸水之后更重。   地面又抖得厉害,他站立都不稳,更别提每抖一下,滑落的沙袋更多。   那震感越发严重,洪水的咆哮已经近在咫尺——   有人跑得不远,听到动静回头去望,便目瞪口呆,惊骇之下大喊了一声:   “头——”   姚翝抬起头来,便见远处浪头卷起两丈高,阴影盖过房屋。   洪水来势凶猛,挟杂着毁天灭地的气势,所到之处,将房舍吞没。   他瞳孔紧缩,危急时刻扔了手中沙袋,拼命往街道一侧扑去,紧紧的抱住了一根木柱。   下一刻,他先是听到洪涛的咆哮,接着一股人力无法抗衡的力量席卷而至。   所有人堆叠的沙包路障在这大自然的力量面前不堪一击,一并被冲走。   房屋无声坍塌,融于水中。   姚翝的身体迅速被洪流包围,‘嗡’的声响中,水流在大股压力催动下涌入他耳鼻口中。   他能感觉到自己所抱的木柱被这力量撕扯开来,房屋瓦解,他抱着木柱,被卷入洪流。   ……   姚家之内,众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宫中的内侍刚刚到来,送来了神启帝的旨意,皇帝的意思只有一个:听闻七百年前,在天妖一族的肆虐之下,大儒张辅臣曾经施展过儒道圣术,以浩然正气为一个奇大无比的盾,将整座城池护住。   ——而今,柳并舟既然预言到今晚有洪灾将至,那么神通必不输当年张辅臣。   因此神启帝让他一展儒术,为天下儒生之表率,施展圣术之盾,将整个神都护住。   “什么儒生之表率,什么护住神都——”柳氏看了父亲一眼,叹息一声:   “皇上这是在怪罪您呢。”   长公主闯宫之后,神启帝心中愤怒。   但朱姮蕊手握重兵,还不到他发难的时候,他便唯有将满心怒火往别处发泄。   因此这才有温庆哲入狱,此时逼柳并舟出手。   但旨意上的话在柳氏看来,便如天方夜谭,显然是故意要刁难、奚落柳并舟的。   姚守宁听到了母亲的念叨,可她的目光却落到了外祖父的身上。   在姚家众人看来,神启帝的要求无异于是刁难,但她却从未来的预示中,早就看到了外祖父舍身护城的那一刻。   “外祖父——”她含泪伸手,去拉柳并舟。   先前闹着说想学纸鹤术的轻松气氛已经一散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沉重。   “放心。”柳并舟摸了摸她的头,笑着道:   “我心里有数。”   此时还不是他出手的时候,神启帝这样做无非泄愤,想使他声望受损罢了。   但对他来说,名利地位如浮云,受人敬仰或是受人唾骂,日子都是一样的过。   几人心情都十分沉重,正在此时,姚守宁耳中似是听到了洪流声响,她的面前飞快的闪过一幕画面:街道之上,姚翝身影被洪水卷起,不知所踪。   “爹——”她惊声喊了一句。   话音刚落,接着姚家众人便听到:‘轰!’   似是石破天惊,地底震动。   姚家的房舍似是建立在一层布帛之上,布帛被人抖动之后,整个房子都在抖。   曹嬷嬷年纪大了,甚至有些站立不稳,‘扑通’摔倒在地。   屋里的桌椅、箱柜一并歪斜,桌上摆的饭菜还来不及吃,碗盏通通滑落。   ‘哐铛’碎裂声不绝于耳,姚婉宁也晃荡了两下,姚守宁来不及去抱扶她,却见她被身后的‘河神’牢牢托住。   ‘河神’的大手拦在她腹间,使她站稳了脚。   她正惊魂未定,柳并舟就沉声道:   “洪水来了。”   大家吃了一惊,接着就听到远处似是有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响起。   洪水来势极凶、极迅猛。   ——城内司天监的观星台上,是除了皇宫之外,最高之处,可以俯瞰整个神都。   此时的长公主已经将此地占领了,居高临下的看着远处。   她亲眼见到白陵江出事,先是将城外瞭望台冲垮,被吊在塔楼之上的铜钟旁的简王连喊声都没有发出,便被洪水吞没。   水势冲破塔楼,将河堤冲垮,如巨兽扑入城中。   所到之处,房舍被夷平,浑浊的河水迅速将神都街道铺盖。   好在白天时动静闹得大,无论是长公主强闯皇宫,还是捉绑简王的传言伴随着‘洪灾’一事流入千家万户,百姓大多有所准备,因此这一场灾害之后伤害应该并不重。   但长公主并没有掉以轻心。   她的目光并没有放在那迅猛入城的洪流之上,而是落到了远方——那里是白陵江的方向。   只见大雨之中,江面之上似是有阴云汇聚,以她的听力,隐约可以听到‘嗡嗡’的鸣响。   朱姮蕊的心里浮现出那种肚腹内蕴含了妖气的蚊虫,这些虫子不知会给灾后的百姓们带来怎样的伤害。   “希望徐师兄可以调配出解药来——”一向强悍的长公主长长的叹了一声,脸上露出疲惫之色。   但这种神情只出现了刹那,仅片刻之后,她的目光重新恢复了刚毅,手握着长枪,站在观星台上,神情强悍。   正在这时,她的眼中似是映入了一个黑点,并在雨中飞速移动。   “那是——”   朱姮蕊眯了下眼睛,正欲提枪去刺,但那东西越飞越近,她已经觉得不像是受妖气感染后的蚊子了。   等到离她约五丈时,她看清楚那是一只振翅而飞的纸鹤,鹤上带着熟悉的儒家浩然正气。   长公主紧锁的眉头一松,露出笑容:   “师弟!”   她伸出手,将那纸鹤抓入掌中。   ……   这一夜神都许多人彻夜难眠。   虽说有了长公主的提前预警,但洪灾的严重程度仍是超乎了许多人的想像。   姚家所在的位置处于神都城的上游,并不靠江,洪水冲至此处时,冲击力小了许多,但仍被淹了。   水没过人的膝盖,姚守宁的房间无法再睡,只好与姚婉宁一道搬进了柳氏的房中,姐妹俩共住一屋。   街内外都蓄满了水,有些地方没至腰侧,根本无法出街。   大门口堆满了冲击来的杂物、桌椅的木头碎屑,家中人清理了许久,才勉强将门打开。   柳氏站在大门口,一脸忧愁。   “别担忧。”   “爹。”柳氏听到声音,转过了头。   她的神色憔悴,眼睛通红。   昨夜洪灾,而姚翝则是一夜未归,她心中担忧,一宿都睡不着。   本来想早上派人出门看看,可此时大街已经被水淹没,街上没有行人,只见到那水被泥沙染成浑浊的黄色,上面漂浮着不少杂物。   柳氏看到父亲打伞过来,雨水似是被他身上无形的正气所阻隔,碰到他的伞沿时,便四溅开来,使他衣摆都未湿。   但柳并舟的眼睛也是通红,好像也与她一样,一晚没睡似的。   “您怎么起来这么早?”   从姚家门口望出去,面前是一望无际的河流,四周安静极了,偶尔可以听到若隐似无的哭嚎声,使得柳氏心中沉甸甸的。   “我昨夜也没睡好。”柳并舟道:   “姚翝不会出事,你别想那么多。”   自他入神都以来,他说过的数件大事都应验了,这会儿柳氏听他这样一说,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回了原处。   她拍了拍胸口,道:“那就太好了,上天保佑。”   “不过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   柳并舟神色严肃:   “今日你与家里交待,没事不要外出,将门窗紧锁,家中备些柴禾,若是有蚊子出现,便即刻洒上白酒点燃火把,将其熏走。”   “蚊子?”柳氏愣了一下,有些奇怪:   “天寒地冻的,哪来的蚊子?”她一问完,便觉得不对头,再看父亲凝重的脸色,不由有些紧张,问道:   “莫非,是有古怪?”   “不错。”柳并舟点了点头,小声的道:   “这场洪灾不过只是个开始罢了,河底之中的邪气过盛,养出了一批妖蛊虫,这些蛊虫孵化后,便会变成毒蚊,叮咬百姓。”   他眉头紧皱:   “被这种毒蚊咬之后,妖气入体,伤口久溃不愈,十分严重。”   “但这种毒蚊不喜酒气,又生在河底,属于阴邪祟物,最怕火光,因此两者结合,便能将其驱走。”   这些消息,是当年他在应天书局上,听那位来自于未来的少女所说。   但纵使已经得知了如今发生的事,但有些结果他是改不了的。   柳并舟眉头紧皱:   “不过仅只是驱,无法将其彻底杀灭,仍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他一连说了数个‘小心’,可见对此事的看重。   柳氏也心中有数,闻言便点了点头。   随即又想起了什么,连忙问:   “长公主那边——”   “长公主那边我已经和她说过了。”柳并舟扭头去看白陵江的方向:   “希望事情不要出变故。”   在当年的‘她’口里,洪灾因为提前有预警,所以使得神都城的百姓大多躲过了一劫。   虽说仍有伤亡,但远比姚守宁预知的幻境里,尸横遍野的情况要好得多。   但最后造成了巨大伤害的,则是其后的妖蚊。   这些蚊虫在洪水未褪之后,便铺天盖地的出现,大量民众不知防备而被咬伤。   初时以为只是蚊虫叮咬,许多人不以为意,但到了后来,这些伤口疾速溃烂,不到半天功夫,便能烂及周身。   从被咬到恶化,最多不过两天功夫。   这些人死亡迅速,家里人甚至来不及收拾尸体。   而就在这时,神启帝颁布圣旨,征收‘死人税’。   这是大庆朝自神启帝登基十年左右新增加的税赋,民间称为‘见官发财’。   百姓刚遭水灾,家中一贫如洗,正是又饿又冻的时候,一听官家还要再加税,不少人便索性不再收拾尸体,而是将家里的亲人尸首扔进了水中。   他陷入回忆里,想起当年的那个意外穿过时空,闯入书局的少女忐忑不安却又含着眼泪说:   “神都城被水淹了,死去的人像是汪洋之中翻肚浮起的鱼。”   那种惨况,仅寥寥数语,便已经呈现出来了。   而最为严重的,是这些受到妖气腐蚀而死的人入水之后,那妖毒顺水而流,感染了许多未曾被蚊虫叮咬的幸存者,再次造成另一大批人受伤出事。   当时的神都死伤遍地,十室九空。   许多人疯狂逃离都城,昔日繁华的神都形同鬼域,就连皇帝都被吓住,及时将‘死人税’停止了。   但就算如此,这一场灾劫造成的伤害仍是巨大。   正当大家以为天欲亡其大庆时,却没料到有人无意中发现,这些古怪的毒蚊厌恶酒气,更是害怕火光。   消息传扬开来,百姓如获新生,才使得情况暂时没有更加的恶化。   许多年后,柳并舟想起那场应天书局上,少女含泪的叙述,一直久久无法忘怀。   午夜梦回之际,他总想起那一句:死去的人像是汪洋之中翻肚浮起的鱼。   随着时间的临近,洪灾的来临,他越发恐惧,也曾犹豫过,是不是之后应该出手,将神都城护住。   可那位少女说过,他的任务在将来,而非此时。   师父临终之前殷切交待过他,切忌不能打破历史的规则,使得事情出现偏差。   他不敢有违师命,也知道自己的使命在将来之后,面对那位‘复活’的七百年前的来客。   可是神都城的百姓是活生生的人,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神都出事。   昨日使姚守宁送信的时候,他一直在内心挣扎、犹豫着,要不要将毒蚊攻破之法,告知长公主。   若照历史的进程,他要是说破,便是打乱了许多事,改变了一些人命定的轨迹。   而他要是不说,便会如同‘她’在书局之中说的那样,会有许多人因此惨死,尸横遍野。   说?还是不说?   对于先知者来说,有时便会面临这样艰难的决择。   最终柳并舟并没有能克制住内心的情感,仍是以纸鹤传讯的方法,告知了长公主。   “希望我的选择没有错——”他的眼圈通红,仰头望着远处,默念着:   “师父,希望您在天之灵,能保佑这些无辜者,我愿承担所有的罪过。”   他的面前仿佛出现了张饶之那张含笑而温和的面容,柳并舟闭上眼,一滴眼泪自他眼角划落。 ###第三百二十四章 洪灾后   姚守宁并不知道外祖父内心的挣扎,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原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哪知才刚躺上床,便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梦到了自己游荡在洪灾来临之后的大街上,水没过了她的小腿,许多在这一场洪流里失去了家园的人下半截身体浸泡在冰冷的水中,靠着街道两侧的墙壁,神色木然,如行尸走肉。   有亲人相互依偎,也有各自躺着,一动不动。   白日时在将军府见到过的那种妖蚊叮咬在这些人身上,被叮的人一动不动。   当她以为是尸体时,那人身体一抖——‘嗡!’   大量飞蚊受到惊吓,飞快散开。   那被叮咬的人则是悄无声息,‘扑通’一声栽入水流之中,再也没有醒来过。   周围的人似是对这样的事早就已经麻木,靠在这里的都是在洪流中失去了一切的人,他们流离失所,有了今日没有明日。   朝廷迟迟不放粮,许多人又冷又饿,相较于这些,蚊虫的叮咬便不是什么大事了。   姚守宁心中有些不安。   梦境再一次异变,被蚊虫叮咬后的人情况迅速恶化。   哪怕死去的人伤口也开始溃烂流脓,这些尸体无人处理,便流入水中。   这一场洪灾成为了滋养妖气的温床,可怕的瘟疫传满整个神都。   许多人因此受到妖气感染,死伤无数。   昔日热闹的神都越来越安静,静得让她十分害怕,难以忍受。   正当姚守宁在梦境之中都感到惶恐不安时,她的梦境一转,变成了另一幅画面:雨夜之中,洪水来临,她的父亲抱着一根木头,被卷入浪涛之中。   “爹!”   姚守宁大喊一声,坐起身来。   “守宁。”姚婉宁温柔的呼喊声传来,接着她快步踩水入屋,坐到了床侧:   “怎么了?”   她温柔的将妹妹抱入怀里,摸了摸少女额头,摸到汗珠,又见姚守宁面色泛白,眼底透着青色,不由猜测:   “是不是做恶梦了?”   “我梦到爹了。”姚守宁点了点头,拿袖子擦了把湿漉漉的脸。   提到姚翝的时候,她有些担忧,但却并没有不详的预感传来,姚守宁猜测这应该是姚翝有惊无险的缘故。   梦里她‘见’到姚翝被浪涛卷走,可应该没有出事。   她看了一眼姐姐,姚婉宁拿了帕子,神情专注的正替她擦发根处的汗迹,似是察觉到妹妹的注视,她动作一顿,笑着问:   “怎么了?”   “没,没事。”姚守宁摇了摇头。   看起来姚婉宁睡得不错,昨夜的洪灾对她好似并没有什么影响,她甚至精神好极了。   但姐姐病愈不久,如今身上麻烦还未解除,姚守宁犹豫了一下,就没有将姚翝昨夜可能被洪流卷走一事告诉她,准备稍后偷偷告诉柳氏,看能不能派人出去找一找。   “起来吧,饿不饿?”姚婉宁笑了笑,扶她起身:   “今早蒸了玉米饼配粥,你凑和吃些。”   外头曹嬷嬷听到动静,连忙进屋:   “二小姐醒了?”   她手里端着盆,裙摆已经湿了。   外间吵吵闹闹的,姚婉宁就解释道:   “昨夜进了些水,嬷嬷带人将屋里的水舀出去,以便行走。”   姚守宁的鞋放得极高,但难免沾了些潮气,地面的水收拾得差不多了,虽说残留了泥沙,但总比走在水里好多了。   “娘呢?”姚守宁坐在桌前,问了一声。   冬葵替她摆着早饭,回答道:   “太太去大门口看看,昨夜老爷一晚没归呢。”   姚婉宁听到这里,也有些担忧。   姚守宁神色一顿,接着拿筷子搅了两下粥,回道:   “放心吧,我爹没事的。”   正说话间,就听到外头柳并舟父女先后撑伞回来了。   “外祖父!”   姚守宁放下筷子,大喊了一声。   柳氏见女儿精神十足,因受洪灾影响而沉郁的心情一下好了许多:   “你这孩子,醒来就只知道外祖父,都不知道喊娘了。”   “娘,我有事和外祖父说。”   柳并舟笑呵呵看这母女二人说话,姚守宁来到他身侧,伸手去扶他:   “外祖父,这洪灾之后,可能会有蚊虫——”   她这话一说完,柳并舟倒是面色不变,但柳氏的眼中却露出怪异之色,转头看了她一眼。   先前在大门口的时候,父亲曾与她提到过,洪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灾后会出现妖气孕育的蚊虫。   只是这些事父亲知道也就算了,为什么这个小女儿也会知道?   过往种种如走马灯似的在柳氏心中掠过,她似是意识到了什么——   柳并舟点了点头:   “不错。”   外孙女仰头看着他,目光清澈,他却想起了自己昨日教训她的话:历史不可轻易改变。   言犹在耳,而他已经违背了自己的规则——虽说这种违背并非出自于他的私心,但却使他在面对姚守宁时,仍难免心生愧疚。   姚守宁不明白他内心的挣扎,见他点头,不由长松了口气。   “您知道就好了。”她想起昨夜的恶梦,心中还有些害怕,但外祖父早就已经窥探先机,他既然这样说,便必有应对之法了。   柳并舟的表态使得姚守宁如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心事一去之后,她露出笑容:   “昨夜我做了恶梦,梦到神都城遭了水淹之后,又遇到了蚊虫之祸——”她想起梦中的场景,因为死去的人过多,无人处理尸首,一具具浮漂于水面之上,大量毒蚊积于其上,散发着阵阵恶臭。   姚守宁打了个哆嗦,有些庆幸的道:   “幸亏只是一场恶梦。”   柳并舟也不将事情点破,只是点了点头,将隐忧压于心中,温声对姚守宁道:   “只是恶梦,当不得真的。”说完,他还怕姚守宁多想,又解释着:   “这些毒蚊是受妖气喂养而生的,只需以烈酒浇柴,点成火把,便能将其驱散了。”   姚守宁的眼睛一亮:   “如此一来,就太好了!昨日长公主以大力都没能拍死,我正担忧呢。”   “对。”柳并舟露出淡淡的笑容:“我昨夜已经向公主以纸鹤传讯,她应该已经让人备下了足够的烈酒,发放至百姓手中。”   姚守宁心下一松。   初时姚家人听到‘毒蚊’的时候还有些害怕,但此时见柳并舟神色平静,显然早有对策,心中不由一松。   曹嬷嬷也有些欢喜的道:   “我们家也买了些烈酒。”当时是柳氏有忧患意识,担忧这场雨久下不停,怕物资涨价,便使曹嬷嬷各种东西都囤了不少,没想到误打误撞,正好派上用场了。   “就是怕不够。”说完,曹嬷嬷又道:   “不如我跟郑士再去买些,以备不时之需。”   柳并舟没有说话,柳氏犹豫一下,摇了摇头:   “家里的酒备得不少,我先前点了一下,有五大瓮呢。”那些瓮坛每个有半人高,应该能支撑一段时间。   “如今水涨得厉害,老爷也没回来,我心中有些慌,今日大家还是不要出门,免得出事。”   曹嬷嬷知道她担忧自己,便点了点头。   姚守宁见柳氏愁眉紧锁,便绕到她身边,挽了她胳膊小声的道:   “娘,不要担心,我爹有惊无险,没事的。”   ‘姚翝无事’这样的话柳氏今日也不是第一次听说,但听到女儿这样安慰自己时,她仍是心中一松,却故意问她:   “你怎么知道?”   “我做梦梦到的。”姚守宁老实回答。   柳氏却觉得她这话实在孩子气,但也知道她这样说,纯粹是想安慰自己罢了。   “真是个孩子。”她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女儿头。   姚守宁就认真的重复了一次:   “我说的是真的!”   如此一来,大家都被她逗笑,倒将洪灾带来的愁闷都冲散了许多。   ……   此时皇宫之内,神启帝穿了明黄薄绸衣,正躺在床榻之上。   宫里烧了地龙,暖洋洋的,纵使外头雨大风大,寒冷刺骨,但殿内却温暖如春,似是将外间的寒苦尽数隔绝了。   已经年过四旬的顾后正端坐在床榻一侧,端了一碗才熬好的汤药,正低头轻轻的吹着。   她长相明丽,气度雍容,纵使已经不算年轻,但保养极佳,肤质细腻如雪,看上去仍是美艳不可方物。   可惜的是神启帝一心只想修道成仙,并不重女色。   顾后出身顾氏,年轻时入宫,并不是十分得宠,直到后来因奋不顾身在长公主手下救过皇帝一次,才得到皇帝看重,入主中宫。   她三十出头才身怀有孕,膝下只有一个独子朱敬存,视如眼珠。   此时她一面吹拂着药,一面则是以眼角余光在打量着皇帝的面容。   神启帝的脸色有些难看。   昨日朱姮蕊入宫之后,闹了一场,打了神启帝召进宫的皇亲国戚,绑了简王,无异于挑衅了皇帝的权威,更别提后面闯入寝宫,逼他拿出玉印盖章。   皇帝的心眼并不比针大,再加上他与朱姮蕊恩怨多年,经此一事之后,新仇旧恨涌上来,他必定怨恨非常。   顾后的思绪微微出神,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她的父亲知她在宫中为难,也明白神启帝性情喜怒无常,因此行事小心,从不敢张扬。   虽说明面上是国丈,但因为四皇子朱敬存的缘故,又尽量避免与长公主夫妇结怨,这些年来如同生存在夹缝之间,外表看似风光,实则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错。   昨日朱姮蕊上门寻他,说是洪灾将至,请他帮忙。   事关国事,顾焕之明知此举可能会惹来皇帝不满,但长公主不知与他说了什么,最终打动了他。   如果只是虚惊一场倒也罢了,但朱姮蕊后来闹得太大,昨晚白陵江又真的决堤,洪水泛滥成灾,使得神启帝的心情恶劣极了。   雨水‘噼里啪啦’打在琉璃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镇魔司的首领冯振正与神启帝回报道:   “……神都城设了十五道关卡,但俱都挡不住洪水……城西、城南处的房舍大多被冲垮,但因为昨日大部分百姓被迁走,所以伤亡并不大……”   神启帝披头散发,额头搭了块毛巾,他表面闭目养神,但实则眼睛半眯,借着帕子的阻挡,他的目光肆无忌惮的落到了一旁雍容华贵的女人身上。   这位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的女人此时表面恭顺的低头吹着药汤,实则已经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他想起了朱姮蕊。   这个令他恨了半生的女人,他的姐姐——皇帝的牙关顿时咬紧了。   当年先帝便不喜欢他,处处看他不上,不过因为朱姮蕊当年点他为太子之后,才勉强扶持他。   临死之前,都曾遗憾无法女儿登上帝位,甚至还允长公主拥兵自重,完全没将自己这个儿子放在心上。   神启帝自登基之初,心中便十分怨恨,可惜长公主性情强势,且手握重兵,他那时根基薄弱,暂时动她不得。   但这些年来,他没有一天不想将长姐一家铲除。   尤其是中间姐弟二人多次生出矛盾,朱姮蕊却一言不合便对他大打出手,半分没有考虑过替他留面子,这更令神启帝难以容忍。   ‘咳——’   一股痒意自喉间生起,他轻咳了一声,牵动了胸口的伤势,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神启帝的记忆回到了多日之前,当着柳并舟等人的面,他被长公主暴打的场景,当时朱姮蕊的神色凶悍,像是要活活打死他。   想起当时的情景,神启帝又恨又怕。   太医诊断,说他胸口肋骨断了数根,需要好好静养。   而昨日长公主强闯进宫,将他从床榻上拖下,逼他取出玉印盖章的一幕重新涌上他心头,他眼中蒙上一层阴霾,又得知顾焕之与朱姮蕊合作……   刹时怒火夹杂着怨毒,使他用力掀开了盖在眼皮上的热毛巾,起身一把将坐在旁边的顾后推倒在地!   ‘哐铛——’   药碗摔落在地,碎成数块。   滚烫的汤汁泼贱开来,顾后花容失色,所坐的束腰圆凳顺着地板‘哐哐’滚动。   殿中的内侍、宫人不敢出声,冯振似是没有看到眼前的这一幕,仍恭顺的回复着:   “……昨晚死掉的人暂时没有统计,但至少上千人。”这还只是一个开始,随着灾情延续,后面粮食短缺,不少失去家园、亲人的流民最终会流蹿于街巷之间作恶,到时死的人会更多。   神启帝推倒了人还不解怒,又从床上跳了起来。   顾后强忍心中感觉,颤巍着爬坐起身,还未挤出笑容,便听神启帝怒喝:   “贱人!贱人!贱人!”   喊话的同时,他提脚便踹。   ‘呯!呯!呯!’   “皇上——”顾后挨了第一脚时,胸口剧痛,被踹得仰天躺地,却不敢喊痛,只敢伸手抱住神启帝的脚,哀哀的唤了一声:   “皇上,是我——”   “贱人!贱人!”   神启帝却不理她,接连数脚,每一脚都踹得极其大力。   顾后开始惨呼,后面脸色泛白,额角生汗,口角沁出血液,已经是进的气少,出的气多。 ###第三百二十五章 阴谋现   顾后钗发散乱,剧痛之下只觉得灵魂仿佛都被踹离身体。   意识朦胧之际,她的认知混乱,刹时遗忘了时间、地点的区别,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时候。   那时神启帝登位数年,深感受长公主压制,因此心生戾气,便生出了想将朱姮蕊嫁出去的意图。   正好当时神武门出身的陆无计年纪与她般配,且脾气令神启帝不喜,便下旨赐婚。   朱姮蕊一怒之下提着长枪打入宫中,直打得神启帝哭爹喊娘。   当时的顾后还非正宫皇后,只是一个入宫数年,不算十分得宠的妃子。   她出身显贵,在娘家的时候,爹爹、娘亲都是十分爱她的,家里下人侍候精细。   入宫之后虽说不受皇帝喜爱,却也并没有吃过苦头。   朱姮蕊打皇帝的时候,她鼓足了勇气,拼死护住了神启帝。   那是顾后印象之中第一次挨打。   朱姮蕊提着长枪扫落的时候,意识到要打错人时,便急忙收手。   可她自小习武,力大无穷,纵然撤手后退,但终究晚了。   长枪夹着劲风,从顾后大腿扫过,使她当时腿部一麻,险些失去了知觉。   后面疼痛铺天盖地涌来,她躺了一个月都无法下床。   太医说幸亏长公主撤枪及时,所以骨头未断,但就算如此,留给顾后的印象也是十分深刻的。   事后顾焕之听闻爱女被打,暴跳如雷,不顾一切去找长公主报仇。   两人险些打了起来,长公主误伤了顾氏,心中有亏,嘴上却不肯让便宜,再加上她深知皇帝性格,自己唯有越嚣张,才会使他对顾氏奋不顾身相救的举动越看重。   因此她与顾焕之自此撕破了脸,明面上双方再没有往来过。   种种往事在顾后心中飞快的闪过,她的眼前映入神启帝狰狞可怖的脸,青紫交加,使她以为仍是二十年前,神启帝被朱姮蕊追杀的时候。   皇帝提脚还要再踹,她伸出一双手,将那只还未踹下的脚抱住,气若游丝的喊:   “公主,求您别打了——”   神启帝在她的面前,但她‘看’到的却是二十年前提着长枪,英姿勃发的长公主。   这话一说出口,神启帝更是大怒。   他心胸实在狭窄,第一反应并非是感念于这个女人的深情爱意,而是认为她挟恩图报,试图想要提及自己当年的丑事罢了。   “该死的贱人!”   神启帝表情凶恶,用力一脚踹在妇人胸口。   顾后发出一声哀呼,双手无力的垂了下去,身体‘呯’声倒地,口鼻流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皇帝踹了数脚,累得直喘粗气,还想再踹,却已经脚步虚浮,感觉手足无力了。   大内侍冯振恭手垂立,他又狠狠踢了顾后一脚,却见女人躺在地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只会装死。”   他骂了一声,抬起头,冯振见机的上前扶他重新坐回床上。   四周只能听到雨打在瓦片上的‘嗒嗒’声响,这种声音听进耳中使人十分舒适,可此时无端令人心情紧绷。   宫人内侍吓得浑身哆嗦,跪倒在地,不敢开口。   “皇后摔倒了,还不赶紧上前将娘娘扶坐起来,把地上收拾了?”   冯振回头喝斥了一声,其他人哆嗦着连忙起身。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女人轻轻的笑声,神启帝抬起阴沉的脸,只见屏风之外有影子晃动,接着香风袭来,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进入内殿之中。   陈太微与一个容色妖媚的女人缓步入内,那女人见到屋内情景,美眸一闪,接着抿唇笑道:   “皇上这是怎么了?”   “国师!”   神启帝顾不上理她,而是急步站起了身来,往陈太微迎了过去:   “国师,你来得正好,昨夜果然出现了洪灾。”   他想起朱姮蕊,恨道:   “此时她定是得意极了,认为自己有先见之明——”   陈太微没有说话,目光从顾后脸上扫过。   这个女人已经失去了以往的雍容,双眼紧闭,唇齿带血,看起来可怜极了。   神启帝见他没说话,顺着他的视线往顾后看过去,一阵烦闷又涌上心头。   他初时打人只图痛快,此时打完人后,便知道有麻烦了。   顾后毕竟是一国之母,事后朝廷之上肯定有人借此大作文章。   最重要的,是他想到了顾焕之。   此人对朝廷、对他自是忠心耿耿,可性情却难缠至极,对这女儿十分疼宠,自己将顾后打个半死,若传入这老东西耳里,必定不依不饶的。   他并非蠢人,只是一时怒上心中控制不住,这会儿知道惹出麻烦,心中又烦又怒。   神启帝并不会后悔自己出手打人,他只是怨恨顾后弱不禁风,轻轻踢了几脚,便昏迷不醒——莫非是装的?   他疑心甚重,便也想起了二十年前,顾后替自己挡长公主那一次,便躺了一个月,恐怕是恃恩生骄,想要从自己这里谋得好处。   皇帝刻薄寡恩,他的神色一变,那与陈太微一道进来的女人眼珠一转,便将他心思猜透。   “皇上——”她掩唇轻笑,眼神说不出的媚惑。   这位是经由陈太微介绍,引入宫中的妃子涂氏,说是他的故交之后,可以与神启帝双修,增进道术。   皇帝对此欣喜若狂,册封为妃,对她向来十分看重。   “您在为何事而烦忧?”她说这话时,眼波流转,看着顾后那张脸,露出一丝若隐似无的讥讽。   “顾氏实在无用,连侍候朕用药这样一件小事都无法办到,突生急症,昏倒在地,看来是身体出现隐疾了。”   神启帝按压着胸口,冷冷说了一句:“怕是命不久了,不用管她。”   涂妃就道:   “我倒是有个办法。”   她性情聪慧,向来小主意特别多,若是平时,神启帝还会应付她几分,但此时陈太微也在,他便将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国师身上了,只是懒洋洋的应付了一句:   “哦?”   涂妃对他敷衍的态度不以为意,而是绕着顾后而走,她看得出来,顾后只是暂时闭过气去,并没有性命之忧。   但她见到顾后的模样,一个念头却涌了上来:   “我看皇后似是病得颇重,怕是一般汤药无救。”她眼珠一转,望着神启帝笑:   “您近来炼丹颇有成效,不如赐皇后一颗仙丹,说不准能救。”   神启帝虽说爱好问道修仙,但自己炼的丹药心中也有数,若想活死人、生白骨,恐怕还需要陈太微出手。   他目光再次盯着陈太微看,涂妃见他似是对顾后的事并不在意,眼珠一转,又问:   “皇上可还在为洪灾的事情烦忧?”   皇帝揉了揉眉心:   “不错。”   他哼声道:   “此次洪灾,冯振统计过,死的人不少。朕欲收税,假如每人两贯钱,后续若还有人死,离凑齐三十万两银子便不远了。”说起银钱,皇帝终于兴致勃勃:   “上次国师教了朕的那个丹方,里面需要几样药材,都是珍稀之物。有了这些钱,朕必能买齐,再炼一炉丹了。”   “到时国师可要好好指点朕。”   “……”   他这话说得实在荒唐,就连陈太微都似是略有些吃惊,转过了头。   这位年轻的道士目光终于放在了皇帝身上,似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透过他,在寻找着什么影子似的。   但最终他并没有在神启帝的身上寻找到他想要的熟悉感觉,因此眼神很快变得淡漠,最终冷冷的道:   “此时是灾情之后,皇上谨防民心生变。”   “贱民罢了。”神启帝不以为意的道:   “纵使生变又如何?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朕有刑狱司、有镇魔司,皇权在握,有谁敢不服?”   陈太微神色不变,转过了头。   他的目光转向殿外,听到了‘稀里哗啦’的雨声,心思已经飞向了白陵江处,想起了此时潜伏在江底的那位老朋友。   涂妃知道他不耐烦应付皇帝,只是变相的被‘困’在了此处不得走。   她主动打起了圆场:   “皇上,您是天下共主,贱民自当跪服。”说完,红唇一撅:   “可是——有些事情也是不得不防,否则有碍您的名声的。”   “朕心中自然有数。”   皇帝冷笑了一声,道:   “昨日朱姮蕊进宫时不是说过,柳并舟已经提前预估了洪灾一事吗?既然如此,朕便将计就计。”   他的心思不在治国之上,但对于勾心斗角却是极为拿手。   “皇上提到柳并舟,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了。”涂妃说完,妖娆的绕至神启帝身侧,小声的道:   “您猜,您赐给柳并舟的那粒丹药,还在不在呢?”   一句话说得皇帝心中一动。   两人正在那里小声说话,陈太微却是已经低垂下头,伸手掐算着什么,脸上逐渐露出饶有兴致之色:   “有些东西被改变了——”   “这怎么可能呢?”   妖族费心竭力,定下的大计,恐怕不会如预计之中的那般成效卓著。   洪水之后便是妖祸,到时百姓受妖气感染而死,会衍生大量冤魂,冲击大庆王朝命数。   只要大庆王朝气数一断,百姓怨声载道,到时天命之力便会松动。   而这天命之力,便是封印着天妖一族的枷锁。   一旦枷锁松开,七百年前曾被赶出这人间界的妖邪才能重归于这世间之中,占领这一片乐土。   原本的皇室是镇守这个地方的最后一道屏障,天妖一族当年在被封印后,所有人都曾以为这一道屏障应该是最坚固的。   毕竟皇室得上天宠爱,拥有天赐的《紫阳秘术》,此乃妖邪克星,妖邪永远无法将这一道枷锁打破。   哪知他当年衍生心魔,继而无意中与天妖一族被囚禁的狐王有了联络。   它深知人性之丑,又窥探到他想法,与他合作。   最终从皇室入手,一步步的将大庆朝推至如此地步。   不知昔年前那位性情豪迈的好友,若知道自己的后辈子孙中,竟然出了神启帝这样一个败类,会不会暴跳如雷呢?   想到此处,这位向来冷漠的国师竟然觉得十分有趣,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唉——”不过他才刚一笑,突然又想起就连那位老友自己如今都受到了妖气玷污,坠入妖邪之道,与这子孙不过半斤八两,又有什么好笑的?   他收起浮躁的心情,并隐约觉得不妙。   陈太微修的是无情道,照理来说自制力惊人,不应该回想到过去的情景。   但他竟似是因为神启帝先前的所作所为生出了厌恶之心,紧接着回忆起了当年的一些往事,这实在不可思议。   想必是因为推算出了错,而这些错,可能会影响他接下来的布局。   他正想着事,一道若隐似无的香风传入他鼻中。   那香气在其他人闻来十分醉人,但他闻到之后却似是十分厌恶,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头。   陈太微下意识的侧身让开,只见一道窈窕身影款步走出。   涂妃风姿绰约,旁人看来美艳非凡,但落入陈太微眼中,却见一头巨大的狐狸摇着数尾,走到他的身侧。   “你在想什么?”涂妃含笑问了一声。   “在想你们天妖一族气数将尽了。”陈太微老实回道。   “你——”先前还笑意吟吟的美人听闻这话,顿时大怒。   她那无双美貌之下,一头狐狸呲牙咧嘴,对他的话不满意极了,但她深知面前的道士来历非凡,深不可测,因此只能强忍怒火:   “老祖神机妙算,已经快要大计将成了,到时你取你的国运,我们取我们的天下。”   陈太微并不理她,转过了头。   涂妃强忍愤怒,又道:   “昨夜柳并舟并没有如愿出手,显然是当年应天书局,窥探到了先机的缘故。”   她小声的道:   “但我还得逼他,看看到时血蚊蛊现世的时候,他还坐不坐得住。”她说到这里,得意的笑:   “一旦他出了手,一个老酸儒,力量耗尽,待到那老鬼物现世,看他又拿什么去挡呢?哈哈哈哈哈……”   陈太微的目光落到了宫殿墙柱之上,三条长尾的影子在墙上摇曳晃荡,显然这狐妖心里得意极了。   他曾推算过,大庆朝要遭受这一劫难,会有不少人死在妖族的血蚊蛊中。   但是——   先前他再推算时,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显然有人已经无声无息中,将事情改变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圣旨到   是谁做了一些事,使得他的推算出错了呢?   涂妃还在掩唇而笑,眼中隐藏不住的得色,没有注意到这位年轻的国师已经微微出神。   她仅能见到这年轻道士面带笑意,神色温和,涂妃一时得意忘形,忘了长辈曾提醒过,他的‘可怕’之处。   “不过你得帮帮我。”涂妃说道。   “怎么帮?”陈太微转过身,含笑问了一句。   自涂妃入宫以来,与他也打过数次交道,此时见他身形消瘦,穿了一身青色道袍,往那一站,如玉竹青松,俊美文雅,便心生轻视:   “这一次死的人多,‘死人税’是收不了多久的。”她莲步轻移,绕到陈太微身侧:   “血蚊蛊一现世,只会形成尸山血海。”她自信极了,想到此时殿内的神启帝不知天高地厚,仅只想收‘死人税’,她眼中露出鄙夷之色:   “不如你向皇上进言,说让他发放道碟,到时若有人收尸,便赐道籍。”   这样的事,历史上也发生过。   也正是因为三百多年前的那场浩劫,对道门产生了极强的冲击。   永安帝当年大肆发放道籍,使得许多江洋大盗之流为了逃脱官府捕捉,借此时机遁入道门,自此之后道门看似壮大,但实则名声败坏,自此没落。   陈太微身为道士,涂妃当着他的面说这样的话,显然已经是有瞧不起他的意思了。   但他似是并不生气,仍是在笑。   “反正道家一派在如今的世人眼中坑蒙拐骗的居多。”如果不是陈太微这二十年来深得神启帝看重,道家一派早成为下九流。   “也不在乎名声更臭。”涂妃看陈太微笑意吟吟,只当他没有骨气,心中暗忖:老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到时世道一乱,道家趁势而起,天下离心,大庆王朝的气运自然就更被削弱。”   “如果我不干呢?”陈太微斯条慢理的将自己握在手中的扶尘别挂在腰间,懒洋洋的问了她一句。   “不干?”   涂妃似是对他的拒绝有些意外,愣了好一会儿才笑着道:   “为什么不干?”   她偏了下头,望着陈太微看:   “自我们天狐一族与你合作,你除了帮忙找到那个七百年前的老鬼尸体,并且送我入宫之外,也没见你做什么。”   她长相美丽,一张小脸粉白如雪,秀发如云,堆在脑后,额头留了一小撮刘海,衬得她媚态入骨。   那眼儿含秋水,樱唇不点而朱,美艳不可方物。   “若这样都不能干,难道我们使力,你白享成果?”她皱了皱鼻子,可爱极了:   “凭什么?”   “你说的很有道理。”陈太微点了点头,接着伸出了手来,往她脖子捉了过去——   他的动作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慢得惊人。   但涂妃见他出手之时,便已经心生不妙预感,但她撤身想躲时,却觉得身体像是被一股无形的气机‘定’住。   接着,她浑身一凉,一只冰凉入骨的大手已经将她脖子捏住。   涂妃只觉得身体一轻,脚尖已经离地飘起。   陈太微抓着她的身体,用力将她掼到大殿的墙壁之上,指掌用力,几乎将她魂魄都要捏碎了!   ‘吱嗷——嗷——’   涂妃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刹时失去了血色,身体如提线木偶,失去了灵性。   而在这具皮囊之下,一只三尾红狐蹬着四肢,正拼命的惨叫挣扎着。   陈太微不为所动:   “下次不要说了。”说完,他又觉得有些不对,笑着补充了一句:   “哦,没有下次了——”   话音一落,正欲动手捏碎这小狐狸的神魂,只见那小狐狸的魂影之中爆发出恐惧的神情,嘴唇张了张,似是在喊:   “老祖,救我。”   就在这时,突然一道声音响起:   “道长,住手!”   只见那狐眼之中红光闪烁,接着另一道意识将涂妃取而代之。   墙壁之上,那三尾摇曳着凭空增加了数道阴影,较之先前更为粗壮得多,气势十足。   一股浓浓的大妖气出现,使得涂妃那具已经失去了灵性的皮囊迅速恢复光彩,一双柔弱无骨的小手搭住了陈太微的胳膊。   “道长,何必与晚辈一般计较呢?”   “晚辈?”陈太微皱起了眉头,一本正经的训斥:   “你们只是孽畜,怎么配与我平起平坐。”   “你——”狐王一听这话,勃然大怒。   但它对上了陈太微的眼,他眼珠墨黑,神情认真。   透过这一双眼睛,它的思维回到了七百年前,一个身背长剑,含笑而立的青衣道人出现在它的面前,缓缓与眼前的道士形象相重合。   ‘他’的面容已经变了,可是灵魂是没有变的。   七百年前,那个道门魁首年轻而气盛,煞气极重,所到之处,妖邪无不闻风丧胆。   他修的是无情道,一心一意是要超脱肉体凡胎,飞升成仙的。   有人说他已经疯了,因为大庆七十二年时,他屠杀了自己亲如骨肉的师门同道,将当时培养他成长的‘青云观’上下灭门。   此事一经发生,便震惊了整个大庆朝。   有人曾传闻他当年追随太祖诛杀妖邪的时候,煞气过重,最终受邪气反噬;也有人说他是因为遭妖邪蛊惑,才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举止。   之后,他消失无踪。   因为当年他声名显赫,此事又影响太过恶劣,天元帝晚年便下令封禁此事,使得这些机密后人无从得知。   这样一个疯子,自己又与他计较什么?   想到这里,狐王眼中的怒火尽去,笑着说道:   “你说的对,但我们大事未成,你又何必杀死我这晚辈,坏了大事呢?”   它提醒着:   “当年张饶之临死前下了一步大棋,有意狙阻我们,我们不如度过这一关后,到时大家桥归桥,路归路,如何?”   狐王补了一句:   “就像当年说好的那样。”   陈太微见它识趣,将手一松。   涂妃的身体软软下滑,如木偶人般靠墙而坐。   “管好你的狐崽子,不要来打扰我做事。”   说完,他拍了拍手,像是沾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手压在扶尘之上,大步离去。   他的衣袂飘飘,脚步轻巧,身影很快消失于墙角。   狐王咧了咧嘴,最终忍下怒火,眼里瞳光消失,逐渐隐没。   而它的魂体一旦离开,地面出现一只蜷缩的三尾红狐。   殿内传来了脚步声,似是有人到来,那狐狸强行眨了一下眼睛,数次试图起身,却四肢无力,最终只能三尾一摇,很快重新化为涂妃的身影,匍匐在地上。   出来的宫人听到了声响,连忙迎了上来,接着慌张大喊:   “涂妃娘娘摔倒了——”   听到有人靠近,涂妃心下一松,知道自己今日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这才不再强撑,放任意识抽离身体。   ……   姚家之中,一家人忙得团团转。   洪灾之后对家里的影响不小,虽说昨日将一些贵重且不能泡水的东西提前收拾过了,但这一场洪灾的严重性远超柳氏想像,使得许多东西仍被浸泡了。   “——让家里人赶紧扎些火把,把酒坛再垫高。”   柳氏小声的与曹嬷嬷说着话。   对于‘洪灾’之事,柳并舟一语成谶,使得他再提起之后的‘毒蚊’,柳氏便格外的紧张。   “让人抬酒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不要将缸打破了……”柳氏说到这里,终于掩饰不住内心的恐慌,转头喊道:   “爹——”   柳并舟正坐着品茶。   他所坐的地方已经被收拾了出来,水迹被擦得一干二净,露出下方被洪流清洗过的青砖。   桌子的中间被挖空,摆了一个碳盆,里面是烧得通红的碳,散发着阵阵热气,柳并舟拿了卷书,坐在桌边看。   柳氏唤他的时候,姚守宁已经偷偷盯着外祖父看了好一会儿,见他手里的那卷书许久没翻,像是在发呆。   外祖父有心事。   这个念头涌入心中,柳氏见父亲久久不应,又声音加重唤了一声:   “爹!”   “啊?”这下柳并舟听到了,他下意识的搁下手里的书,站起了身来:   “人已经到了吗?”   “有人要来吗?”姚守宁问了一声,柳并舟下意识的想要摇头,但最终他叹了一声:   “该来的,躲也躲不掉。”   姚守宁听到外祖父这话,觉得有些奇怪,正想再问时,却听柳氏说道:   “爹,我心里不安,孩子他爹昨晚一夜没有回来——”   “我说了,他不会有事。”柳并舟听到只是这事,不由摇了摇头:   “最迟傍晚,他就——”   话没说完,就听到外面有人在外面喊:   “老太爷,老太爷,宫里来人了!”   喊话的是守门的良才。   柳氏将心里的忐忑压了下来,一面站起身,皱眉往外看。   屋中众人站起了身来。   因洪灾的影响,姚家人几乎聚到了一处,此时听到宫里有人来,众人神情难免有些紧张。   “外祖父,这就是您说的,躲不掉的客人?”姚守宁靠到柳并舟身侧,小声的问了他一句。   她的感应力敏锐,从先前柳并舟的表现,察觉到他的心绪不平,再联想到他说的话,猜测柳并舟是不是因为宫中来人而感到闷闷不快。   “只算是其一吧。”柳并舟笑呵呵的应了一句。   姚守宁觉得心中更怪了。   从这一句话,她听得出来外祖父并没有将宫里来的人放在心上,可他明显有些走神,似是为了什么事而坐立不安。   既然不是因为宫中来客而影响心情,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走,我们出去看看。”   柳氏听出父亲话中意思,似是并没有要将这些宫里来客迎入家中的打算。   她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站起了身来。   柳并舟交待:   “事了之后,你记得将火把准备好,浸好烈酒。”   柳氏闻言,心中一跳,却是重重应了一声。   一家人出了内院,便见外头正门大开,外间浩浩荡荡站了十来匹马,将一条巷道几乎堵塞满。   马上坐着良才所说的宫中来客,为首的一人头戴乌纱冠,身披黑色大氅,年约六旬,面色粉白,正是当今镇魔司首领冯振。   而姚守宁打过数次交道的副首领程辅云则是骑马跟在身后,见到姚家人后,远远的与姚守宁目光相对,咧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来。   “柳先生!”   冯振一见柳并舟出现,便喊了一声,斗蓬之下动了动,接着一只手腕翻转出来。   一卷明黄圣旨放在他掌心之上,他将其缓缓摊开。   大雨‘啪啪’打落,姚守宁看到隔壁的赵家等邻居各自将大门打开了一条缝隙,无数双眼睛偷偷望着这边,似是对于姚家的事十分好奇一般。   再远一些,有许多好事的人也偷偷跟来,躲在墙壁夹缝处偷看。   “柳先生一语成谶,昨夜洪灾应验,皇上听闻对儒家术法佩服万分。”   冯振皮笑肉不笑,先是恭维了一句,接着脸色一沉:   “柳并舟接旨!”   柳氏听到这里,纵使没有女儿的预知之力,也察觉出情况不妙来。   她再想到父亲先前说的话,觉得灾祸出现,当即压低声音喊道:“爹——”   柳并舟却摆了摆手,示意她先别说话,接着才上前一步:   “柳并舟在此。”   “呵呵。”冯振摊开圣旨,以眼角余光觑他:   “你不跪下?”   柳并舟就道:   “太祖当年立国之时就说过,凡道、儒、武等,修为有成,有特许之权,刑不上身,见皇权而不跪。”他神情温和,语气却铿锵:   “不要说皇上没有亲至,就算皇上来了,我又无错,为何要跪呢?”   两人遥遥相望,各都寸步不让。   冯振盯他半晌,见他态度强硬,不肯让步,便接连冷笑。   大雨打落到水中,浑黄的水里泛起阵阵涟漪,冯振就念道:   “南昭柳并舟——”   神启帝旨意中先是夸赞柳并舟提前预知洪灾至,对大庆有功,但同时也提到了七百年前的大儒张辅臣曾以浩然正气守护城池,暗指柳并舟在昨夜洪灾来时,未尽全力保护天下,而是明哲保身,致使大庆受了损失。   冯振念旨时以气沉丹田,字字句句传出极远。   柳氏听他念完,心中大怒:   “爹!”   昨夜的洪灾由来,分明是白陵江的‘河神’作祟,再加上河堤年久失修的缘故。   这半年城中流言颇多,都在暗传‘国之将亡,必有妖孽’,朝廷为此大怒,很是抓捕了一批百姓,关入狱中。   而柳并舟一入神都后,妖邪现世,便如印证了这样的传说。   昨夜洪灾一事,使得长公主与皇帝的关系紧绷,今日宫中便有人来,圣旨之中的话,分明是暗指柳并舟不肯出力护持神都,想要祸水东引。   柳氏此时看到远处有人听到这话之后不停的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逐渐形成嘈杂之音,慢慢变大。   暗处之中,不少原本看热闹的人眼里露出仇恨的神色。   柳氏见父亲并不出声,不由急着辩解:   “当年的张辅臣大儒以浩然正气守护城池,只是传说,传说怎么能做准呢?”   她转头看了一眼柳并舟,心中有些着急。   冯振就笑:   “大儒的力量,当日神都城的学子们俱都亲眼目睹。”   他话一说完,不少人已经自角落里走出,点了点头。   “召唤儒圣人,斩杀蛇妖,提前预知洪灾将至,哪一桩哪一件不是证明大儒的力量非凡呢?”冯振见出来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街巷四处的房舍中都有人陆续出来,显然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既然如此,当年张辅臣的护城之举,未必就是传说。” ###第三百二十七章 泼污水   “说的好像您亲眼见过似的。”   姚守宁大声嘀咕了一句。   冯振身后的程辅云扯了扯嘴角,他曾与这个小姑娘打过交道,深知姚家的这位二小姐性情古灵精怪,并不是胆小羞怯的闺中小姐。   她身后有大儒柳并舟撑腰,据说又得长公主喜欢,与陆执往来甚密……   想到这里,他斜着眼睛偷偷看了看冯振,心中暗道:这位大总管的气势恐怕镇不住这位少女。   冯振目光一冷,往姚守宁的方向看了过去。   身为镇魔司的首领,他身上煞气极重,就算再是胆大包天,在他瞪视之下,少有人能镇定自若的。   可他这一次失算了。   大内侍看过去的时候,姚守宁也瞪大了一双眼睛与他对望,少女的眼睛黑白分明,目光清澈,见他眼神凶厉,不止不知畏惧,反倒还仰抬了下巴,轻轻的‘哼’了一声。   无知者无畏!冯振皱了皱眉,很快转头往柳氏看去。   小孩不知害怕,但大人应该知晓镇魔司的威名。   如果是在以往的时候,柳氏被他一看,也会叮嘱女儿少言。   可她此时也很生气,觉得女儿说的话不无道理。   再加上冯振一行来者不善,此时摆明了是要甩锅,根本用不着与这些人讲理。   “哼!”冯振小心眼的记了柳氏一笔,决定将来再找机会报复。   他脸颊微微一侧,向身后的程辅云使了个眼色。   程辅云看了姚守宁一眼,手扶乌纱帽沿,指尖翘起兰花指,似是比了个手势。   他这个动作一做,远处就有人在喊:   “柳并舟明明有能力,却在洪水来临时袖手旁观,可见这个‘儒家圣人’,只是沽名钓誉之辈。”   这话一说出口,不少人踩水现身。   “此次洪灾,据说神都西南不少人连房子都被水冲平了。”   “虽说人是没事,但无屋无衣无粮,这个冬天怎么过呢?”   “柳并舟……”   众人窃窃私语,姚守宁感应到了逐渐增涨的恶意。   她的目光落到了冯振身上,凭借敏锐的直觉,她能感觉到这一切都是这位皇帝身侧的大内侍所指使。   “胡说!”   姚守宁脆声大喊,上前一步:   “我外祖父什么时候袖手旁观?在预测到洪灾来临之时,他第一时间就通知了长公主,所以大家才能及时迁徙,保住性命。”   她腰背挺得笔直,坦然面对周围人的窥视。   虽说回答的是暗地里的流言,但目光却是看向了冯振:   “《大庆秘史》、《太祖斩妖记》、《张辅臣传》……”她一连点了好几本书名,口齿清晰:   “这些话本之中确实都曾记载过七百年前大儒张先生以浩然正气护城的故事,可那只是话本里的传说故事。”   冯振听到这里,皱了皱眉,却听少女又道:   “我娘平时总说我不干正事,只看闲书,没料到大总管闲书也看得不少,竟拿着闲书故事当真事,如果不是我话本看得多,我都要信了您的邪!”   “你——”   冯振来姚家不是第一次。   柳并舟展露神通之后,神启帝曾派了身边心腹总管来迎他入宫,却数次被他婉拒。   因此他与姚家人也是打了几回交道的,印象之中,这位姚二小姐也见过几次,但印象最深刻的,自然是她与陆执之间的传闻,也知道她疑似闯入了代王地宫,并非外表展现出来的闺阁小姐。   从程辅云口里,他也知道这位姚二小姐伶牙俐齿。   可在此之前,他总觉得,一位闺阁少女,年不过十八,不过家里人爱宠过多,所以不知天高地厚而已。   这种人只要吓上一吓,便现了原形。   ——却没想到,此时他没把人吓到,反倒被她言语挤兑。   “我怎么了?”姚守宁也不惧他。   她在幻境之中,亲眼见到过柳并舟舍身护城的壮举,也知道外祖父此时忍耐的苦心。   她记得柳并舟的话:不能改变历史。   柳并舟碍于时间,有些话无法解释,但她却不能容忍外祖父受这样的冤屈。   “仅凭一句传闻猜测,便大加指责。”她偏了下头,说道:   “明明洪灾是因白陵江而起,我看您的架势,怎么好像觉得这是我外祖父的罪过呢?”   “神都西城许多百姓无屋无衣无粮,这与我们姚家又有什么关系?”姚守宁笑了笑:   “我爹只是六品兵马司指挥使而已,十年都没有升职,这种大事,自有朝中大臣处理,我外祖父只是南昭一个不入仕的儒生而已,怎么能担得起这种职责?”   她声音清脆,纵使心中生气,但语气却越发不疾不徐,将怒火压制在心里。   姚婉宁在身后听着妹妹的话,既觉得欣慰,又觉得松了口气——自己可能已经身怀有孕,她有预感,孩子出生之日,可能便是自己的死期。   她命不久矣,而姚守宁则在成长。   到时爹娘纵使失去了她这个女儿,好在还有一个更乖巧的女儿承欢膝下,也不至于太过心痛。   想到这里,姚婉宁不免又有些庆幸起自己的疾病:正因为她自小有病,对于她‘活不了多久’这样一个消息,恐怕家里人都有一定的心理准备。   她有些欢喜,又觉得失落,深怕被家里人注意到自己情绪的变化继而担忧,连忙含泪低下了头去。   她却没有注意到,在她落泪的刹那,站在她身后的那个高大的阴影动了动,下意识的伸手过来,试图碰她脸颊,想将她脸上的泪珠拭去。   “就是!”   一道清朗的男声接着应了一句。   踏水声中,巷道之中有一道身影走了出来。   “景随——”柳氏一见青年面容,便喊了一声。   温景随冲她微微一笑,接着目光从姚守宁身上一扫而过。   少女梳了双髻,发黑如墨,有几缕缠在臂间的长发被雨水浸湿,泛着幽幽光泽。   面对四面八方的非议,她挺身而出,护持长辈。   这样的姚守宁令他更加心动,但也让他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在逐渐拉大——她在成长、在变化,但这个过程他没有参与。   温景随忍下心中的苦涩,转头看向宫中来使时,目光变得锐利:   “这位大人,据我所知,北城兵马司指挥姚翝姚大人自年后一直在衙门当值——”   冯振也非普通人。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被两个晚辈言语夹击。   一个仗着年少未及笄,一个仗着还未有功名没入仕,试图以言语搏击他,将他造出的‘势’破去。   如果他仍自恃自己身份,不肯反击,今日说不定要出丑于这两个晚辈手里。   想到这里,他不等温景随说完,便立即打断了他的话:   “你是谁?”   温景随被他打断,也不气恼,当即双手作揖,态度不卑不亢:   “晚生姓温,乃是温庆哲之子,温景随。”   “温庆哲?”冯振是镇魔司首领。   镇魔司掌控神都城中最新、最快的消息,对城中大小官员的身份、背景及来历都一清二楚。   像温景随这样年少而成名的才子,他自然清楚是谁。   他甚至知道温庆哲是谁——一个古板不知变通的七品小官,不知天高地厚惹怒了神启帝而被打入刑狱的将死之人。   但他就是知道了温景随的身份,他却并没有点破。   冯振老谋深算,眼力颇深。   他知道姚、温两家的渊源,且温景随就是掩饰再好,但他先前看向姚守宁那一瞬间的停顿,却被冯振看在了眼里。   在他心中,顿时浮现出陆执与姚守宁之间的传闻。   许多零星杂乱的线索一一出现在他脑海中,被他迅速分析、归类。   据传这位姚二小姐前些日子生辰的时候,已死的简王朱镇譬曾派了一队人上门‘求娶’,当时闹得满城风雨。   温家太太当场与简王府的人打了起来,事后陆执赶到将简王府的人赶走。   自此之后,温、姚两家渐生嫌隙。   而昨日长公主闯宫的时候,将为首的简王绑起来送到了城外瞭望台上,使得已经九十多岁高龄的简王最终死于洪灾……   这种情况,让冯振觉得这位性情刚烈的长公主有公报私仇之嫌。   他当时聪明反被聪明误,以为朱姮蕊只是杀鸡儆猴,为的是以简王之死来镇压宗室的抗议。   但如今看来,有可能朱姮蕊压根没有那么多心机,之所以杀简王,可能只是为了替姚守宁出气。   朱姮蕊与姚守宁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与柳并舟师出同门,都曾师从张饶之,但张饶之死了多年,这种情份自然可以忽略不计。   倒是朱姮蕊唯一的独子陆执与姚守宁数次同进同出,看样子情愫渐生。   再联想到温、姚两家所生的嫌隙,他心中顿时有数,猜出这温家小子是为爱昏头,想要在姚家人面前争口气,为姚家出头而已。   想通这一点,冯振便心中有数了。   他深知人的气势是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   若自己直言喝斥,反会激起这位名满神都的才子逆反之气,说不定意志更加坚定。   因此他笑眯眯的,故意转头问程辅云:   “温庆哲,这个名字有些熟悉。”   “不错。”程辅云深知这位大首领的可怕之处,他越是笑意吟吟,心中杀意便越盛。   程辅云恭顺的回答道:   “这位温庆哲乃是七品的舍人,为皇上持笔,昨日上书胡言乱语,被皇上打入刑狱。”   他故意加重了‘七品’二字,又提到刑狱。   刑狱的名果然令人害怕,许多围观的人将头都缩了些回去。   冯振的目光落到了温景随的身上,他是故意想要羞辱这个年轻人的。   少年人意气用事,为爱冲动,不顾后果,他觉得温景随此时必会恼羞成怒。   一旦他怒了,失去平静,便会被自己找到破绽,抓入镇魔司。   但他看低了这个年轻人。   ‘哗啦啦——’   雨水不停的下,将温景随全身打湿。   他头顶包发的方巾贴在他头上,水珠顺着布巾四周往下滴,他并没有因为自己父亲官职低微而羞恼尴尬,也没有因为父亲入狱而伤心彷徨。   他只是含笑望着冯振,神色坦然,从他的眼神中,冯振感觉得到一个信息:他并不认为温庆哲入狱是令温家人蒙羞之举,而是别人强加之罪,他无愧于心。   这个念头一生出,冯振就知道这个年轻人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打发的。   “是的,我的父亲为皇上持笔,代写奏折,一生兢兢业业,昨日得知夜有洪灾,因此上书请求皇上开仓放粮,赈济灾民,而被打入刑狱——”   读书人的嘴,便如可杀人的刀。   温景随声音很大,说话字字如剑,直刺冯振内心。   他一听到此处,暗叫不妙。   今日他奉旨而来,为的就是给柳并舟身上泼污水,使灾民攻诘他。   镇魔司的人早混入人群中,三言两语挑动众人情绪。   哪知冯振的话先被姚守宁打断,继而又出现温景随,自己原本想要将他一军,却没料到被他反将一计,此时将话题扯回到温庆哲身上,倒使得四周人听了个清楚分明。   宫中一行人招摇而来,一路跟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这样的话绝对不能传出去,也不能再让这姓温的小子说下去。   想到这里,冯振立即冷笑一声,打断了温景随的话:   “你父亲入狱乃是他言语不敬,你便应该吸取教训,谨言慎行才行。”他将圣旨卷起,居高临下望着温景随:   “你既无官身,也无功名,此地哪里有你说话的余地?”   温景随就笑:   “天下人管天下事!”   “我辈读书人,读的不是功名利禄,而是为国、为民,为天下不平事发声!”   “哪来什么不平事?”冯振就嗤笑:   “分明是你一个愣头小子,怜香惜玉,见佳人落难,便强行出头而已。”   “错!”先前还温和儒雅的温景随听了这话,顿时怒目圆睁,大喊出声:   “我且问你,姚家的主人是不是城北兵马司指挥使姚翝?”   他身材消瘦,但一喝之下却声如雷鸣。   那身上爆发出浩然之气,竟震得冯振胯下马匹畏惧,发出一声嘶鸣之后扬蹄后退。   “……是。”   冯振心中吃了一惊,没有料到温景随竟会有这样气势。   他身为宫中大内侍,一身武艺非凡,又是神启帝身边第一人,一生受人敬畏,此时却没料到会被一个后生晚辈逼问得马匹后退,当即心中愤怒至极,恨不能一掌将座下马匹劈死。   但他强忍怒火,应了一声:   “那又如何?”   “自下雨以来,姚大人便身在衙门,忙于公务——”   “他犯了罪,戴罪立功,为皇上办事,莫非要喊苦不成?”冯振阴声打断他的话。   “为皇上办事,自然不敢喊苦。”温景随仰头望他,气势不减:   “据我所知,自昨夜洪灾来后,姚大人顾不得家中,一心为公,昨日我前往刑狱司时,路上偶遇姚大人正领着众差役搬扛沙袋,阻拦洪水。”   温景随越是说得多,冯振便心中越发烦躁不耐,知道不能再让这小子继续说下去:   “那是——”   但他话才刚一开口,温景随便大声喝道:   “昨夜洪灾一起,大水肆虐,冲垮的不止是百姓的房舍,还有许多人失踪未归!”   “姚大人也在这未归之人里!”温景随根本不给这位大内侍说话的机会,他大声的道:   “公公!”   他怒目圆睁,踩着水流,上前一步,逼问道:“而您这样的贵人不知寻找洪水之中失踪的人,反而前往姚家,话里行间语带指责。是欺姚家无人,只剩老人、妇孺吗?” ###第三百二十八章 混乱起   哗啦啦——   大雨下得又急又快。   许多人缩在墙角落之中,探出一双眼睛,望着这里的情景。   当温景随喊出这句话的时候,情势刹时逆转。   冯振内息惊人,耳力自然非凡,甚至可以听到私下有人确实在交头接耳,讨论着此事。   不能被温景随提着鼻子跑!   镇魔司的大首领当即意识到温景随的可怕之处。此人出现之时温和斯文,一开始看向姚守宁,说不定是故意为了削弱自己防备,使自己轻看于他,最终反受他所制。   这个年轻人心机极深,不能以常人论之。   冯振很快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困境。   先是姚守宁打乱他的部署,不顾地位、身份的辗压反驳他的话,后又杀出温景随,两人先后配合,竟使得情势逆转。   他是带着目的而来,神启帝要杀柳并舟的名望,是要让他背负洪灾之失,受千夫所指。   可今日两个小辈一番言语之后,流言可能会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相比起柳并舟对洪灾的‘袖手旁观’,可能更多人会想听:温庆哲不畏强权,为民请命,最终被打入狱;温景随为爱出头,怒斥镇魔司;姚翝为国尽忠,朝廷却欺他家人、妻子女……   想通这一点,冯振的目光迅速冷了下去。   镇魔司拿手的可不是与人耍嘴皮子!   “满口胡言。一个罪臣之子,仗着有几分才名,便不知天高地厚——”   “满口胡言的是你!”温景随大声喝斥。   他表面温雅,可骨子里竟继承了温庆哲的铁骨铮铮,此时在冯振已经面露杀机的情况下,还在据理力争:   “姚大人一心为民,至今不知所踪,镇魔司的人不知为皇上分忧,为百姓办事,竟试图欺压老弱妇孺——”   “我看你是中了邪!”冯振如今知晓读书人嘴皮子利索,压根儿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将他带走,押回镇魔司!”   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施展出镇魔司拿手的手段。   程辅云应了一声,数个镇魔司的人大声吆喝着跳下马来,踩入水中向温景随包围而来。   “住手。”   姚守宁见此情景,心中一紧,大喊了一声。   她提着裙摆正欲下台阶,突然耳旁听到了细微的声响。   少女下意识的别过头,往远处看去。   正在这时,镇魔司的人也听到了声响。   ‘嗒嗒嗒!’   冯振皱了下眉,“马蹄声。”   他听出了有一队人正骑马靠近,而且听声音方向,似是往这边而来的。   洪灾刚至,街上被水流淹没,这个时候失去了家园的人正受将军府的安置,而遭遇水灾的百姓若不受人引领,也不会随意乱跑的。   城中此时出行,且能出动一行马队,且又往姚家方向而来的,还能有谁?   程辅云的心中涌出一个人名:陆执!   “冯公。”他轻声低喊了一句,冯振显然也与他想到了一处。   若有选择,两人都不愿意与年轻人打交道。   少年人大多意气用事,不会计较得失利益。   陆执脾气并不好惹,行事随心所欲,身后又有一位更加任性的长公主撑腰。   他若对姚家这位二小姐有意,恐怕不欲在心上人面前丢了面子。   今日这事儿怕是不能善了的!   冯振的目的已经达到,若是以往,本该暂避锋芒。   可姚家所住的地方巷道狭小,此时前后几乎都围满了跟着过来看热闹的流民,避无可避。   他心念疾转间,向程辅云使了个眼色。   既然无法将事情善了,便不如闹大。   程辅云得知他心意,便发出一声长啸。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驱赶人群的吆喝声。   “走开!不要围在这里。”段长涯的声音响起,有人骂骂咧咧:   “你们这些人,没一个好东西。”   “柳并舟见死不救,拦不住洪水——”   “沽名钓誉——”   外头的人听到啸声,便如得到了一个信号,开始破口大骂。   “胡说!”少年的声音响起,似是十分生气:   “抓起这满口胡言的刁民。”   “胡说!”而这另一声胡说,则是站在柳并舟身侧的柳氏!   外头传来嘈杂声响,冯振一见目的达成,便使了个眼色,勒令镇魔司的人开路,驱散前方流民,准备先行离开此地。   “公公先别走。”   温景随见这一行人神情,便知道他们目的达成,想要溜。   他听到了陆执的喝斥,与当日那个在巷道口跟他对峙的少年声音相似。   那天也是大雨滂沱,两人争锋相对。   此时雨仍未停,但温景随早不是当日心境。   今日绝不能轻易让镇魔司搞事之后脱身,纵然他心中对陆执抗拒至极,但他心系姚守宁,却并不愿意因为赌气而使姚家吃亏。   关键时刻,他与陆执突然心生默契,执意要将镇魔司的人留在此地,让他们落入陆执手里。   他无权无势,只是未入仕的学子,空有满身骨气,却不值一文。   这一刻,温景随无比后悔自己还没有一官半职,想要保护人却还得借别人的‘势’——尤其这个人是陆执。   他心中滴血,但脸上却格外坚毅,伸臂一张,拦到了马前:   “话还没说清楚,不要走。”   “滚!”冯振一声厉喝,勒了马缰绳。   他杀气凛然,马儿感应到他身上的煞气,前蹄扬起,带起大蓬水流,狠狠要往温景随踏下去。   “再挡镇魔司办案,要你贱命!”   “天下人管天下事——”   温景随半步不让,任由那马蹄带起的水花喷溅到自己头脸之上,一脸坚定。   远处还有人在骂:   “老贼——柳并舟——”   “袖手旁观——”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纵然温景随的出现使得情势缓解,但镇魔司人多势众,不要脸的大声喧哗之下,迅速勾动了许多百姓心中的恐惧。   不少人大声跟着怒骂,气得柳氏面色铁青。   “爹,不能任由他们胡说——”她回头喊了柳并舟,试图让他显个神通,镇住这些人。   却见她的父亲并没有将这些流言碎语放在心里。   他的目光落到了姚守宁的身上,这个原本想下台阶保护温景随的少女似是听到了什么东西,打断了她前行的脚步。   柳氏一开始还以为她是听到了马蹄声的到来,可此时世子已经到来,姚家有了外援,姚守宁的神情却有些严肃。   她目光看的方向并非陆执等人来源处,而是转向了另一边。   姚守宁仰头望着半空,满脸忧色,柳氏注意到,她看的方向是西南侧。   “守宁——”不知为何,柳氏见她神情,心中隐隐不安,唤了她一声。   但就在这时,柳并舟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玉儿,去将准备好的火把取出来。”   他虽强作镇定,但手却轻颤,显然有些紧张。   柳氏闻言,愣了一愣,柳并舟顿时大喝:   “快!你愣着干什么!”   “哦,好。”   柳氏心中一跳,连忙吩咐曹嬷嬷等:   “快取火把、火折子。”   曹嬷嬷等人知道柳并舟神通,连忙不敢耽误,即刻退入屋里。   姚守宁也回过神来,冲着温景随喊:   “温大哥你赶紧回家,紧闭门窗。”   正伸手拦着冯振不允他走的温景随有些诧异的转过头来,在他面前,冯振恨他坏事,抬手一掌往他劈了过来:   “不知死活的小子!”   掌风凌厉,即将劈落到温景随身上时,他的胸口处突然涌出一点金光,化为盾芒,将那掌风挡住。   这点金光是当日柳并舟人前显圣的时候,温景随从儒圣人身上得到的一点儒家传承的种子。   此时受冯振掌风一劈,那盾光一破,温景随站立不稳,跌坐在地。   水流迅速没过他胸口,冯振的马匹前肢落地,再溅起大量水花。   “温大哥快些回家,不要留在这里,有大事发生。”   姚守宁耳畔听到‘嗡嗡’声越来越近,在她的视线中,大量‘乌云’正往神都城疾速飞来。   所到之处,将街上的流民包围,钻入千家万户之内。   那些‘乌云’移动速度极快,并不受大雨阻隔。   温景随听她语气急促,知道情况不妙。   他有心想要留下来与姚家共进退,但理智却阻止了他。   陆执已经到来,流民堵路,冯振暂时是走不了的。   姚家有将军府撑腰,不会有事。   相较之下,温庆哲入了狱,温家里还有自己的母亲与妹妹,更需要自己。   他先前仅凭一腔意气,此时自然是要返家的。   温景随听她的话,迅速往家中方向跑去。   而这一边,冯振心中余怒未消,若是以往,本该拦了这小子捉入镇魔司,以消他心中之气。   可他先前也听到了柳并舟的话,知道恐怕有大事发生。   凭仅练武之人的敏锐直觉,他情知不对,也急着想走。   但被镇魔司的人挑起了怒火的无辜百姓并没有感应到危机的来临,而是围着姚家怒骂柳并舟,变相的将这一群人堵在了巷子内。   血蚊蛊即将到来,这一条窄巷之中竟然聚集了如此多人。   柳并舟既恨冯振自作自受,却又想起‘应天书局’上,那位少女说过血蚊蛊所到之处的惨况,不忍见死不救。   “大家不要聚在此处,即将有危险来临。”   他大声的喊:   “有一种受妖气所滋养而生的蚊虫即将出现,大家立即回家,紧闭门窗,若发现蚊虫,须以烈酒加火将其熏离——”   “大家不要聚集——”   他嘶声大喊,但声音却被淹没在万千唾骂声中。   “老匹夫——”   “见死不救——”   “虚情假义——”   “大家不要聚在此处……血蚊蛊即将出现……”   柳并舟冲入水中,大喊出声。   ……   神都城内的司天监观星台上,身穿青色道袍的陈太微望着下方。   他居高临下,满城百姓在他眼里俱是渺小如蝼蚁。   在那万千蝼蚁之中,他看到了一缕微弱的光——那是姚家所在的方向。   今日的神启帝试图玷污柳并舟的名声,想要削弱这位大儒的气运,让他骂名加身。   他看到柳并舟被包夹在人群之中,大声呼喊着‘危险来临’。   而不少人对他指指点点,破口大骂,显将近来饱受涝灾、妖邪等影响而衍生的恐惧透过大声的怒骂宣泄。   “这就是愚蠢的人——”陈太微偏头微笑,觉得饶有兴致。   远处是大团大团而来的虫群,这些人不知死活,只知发泄心中的怒气,他们当日见到柳并舟显圣之后对他有多惶恐,此时便对他有多恨,欲将其踩入地底。   “我的卦象改变了,改变这一切的,是你吗?还是那位姓张的小先生?”   “天时、地利,我都有了,缺的是人和——”陈太微自言自语,“……这就是你所求的人和吗?”   他有些困惑:   “可是人类的天性就是如此,哪有什么人和呢?”   “算了算了。”他想了半晌,有些想不通,只是叹了口气:   “我不信这些人,但我相信儒家的人——”当然,他更相信自己当年所窥探到的那一缕‘先机’,也更相信自己推演的卦象。   “是时候该做第二个准备了,真不想退而求其次呀。”   他叹息着:   “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青年道士的声音越来越轻,风雨仍急,但观星台上,已经失去了这道人身影。   ……   姚家的大门之前,陆执等人被流民包围。   这些人呼声高昂,形成一股极为可怕的‘势’,将所有的声浪淹没于民众之口。   陆执辛苦异常挤开众人进入巷中时,见到了被围困在此处的冯振,也见到了奔走大喊的柳并舟,还有不知所措的柳氏等。   早在事态一乱时,附近看热闹的邻居们便已经关上了大门。   甚至听到柳并舟喊话时,许多见机的人已经开始准备火把、烈酒等。   “守宁——”   陆执见到姚守宁,喊了一声。   姚守宁回过头来,就看到陆执骑在马上,在他的身后,段长涯带了一个重伤的人。   那人坐在马上,身材壮硕,脑袋往下垂。   散乱的头发挡住了他的脸,身上尽是血水,顺着垂荡的双脚往下滴。   她眼睛一亮,大喊了一声:   “爹!”   将军府的人找到了昨夜被洪流冲走的姚翝,今日送回姚家时,恰好遇上姚家出了事。 ###第三百二十九章 虫群至   那被段长涯困在马上的人影已经失去了意识,长发拧成数股结团,上面插满水草木屑,残留着泥沙等物,看不清楚这人的样貌。   但听到姚守宁呼唤的刹那,那人垂落在身体两侧布满了伤痕的手指却是动了动。   柳氏初时还担忧着血蚊蛊,后听到女儿唤‘爹’,心中一跳,转过了身来。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坐在马上的陆执——两个多月前发生在姚家的那场闹剧涌上她心头,她眼皮抽搐,露出头疼的神色,紧接着她的目光就落到了陆执身后,那被马匹驮着的看不清面容的人身上。   那人衣裳碎烂,仿佛经历了大灾劫一般,看不清本来的样式与颜色。   但她看到了那人腰间缠满了水草的皮带,那皮带扣是她亲手所选。   “老爷!”   柳氏这才意识到,姚守宁是真的在喊‘爹’,世子不知为何找到了姚翝,并将他送了回来。   “你爹回来了!”   柳氏拉了儿子一把,姚若筠回悟过神,连忙大步淌水上前,在将军府众人的帮助下,将姚翝从马背上抬了下来。   “先送回房间里面。”柳氏强忍心慌,先说了一句。   她伸手将姚翝凌乱的长发拂开,露出他那张伤痕累累的脸。   他脸颊上大部分的皮肤被磨平,伤口细碎,仿佛被千万细小的钢针刷子‘刷’过一般,浸泡了一夜的伤口泛白,已经流不出血来。   但好在他还有微弱的气息在,柳氏那提了一夜的心终于落回原处,眼泪险些涌了上来。   “世子——”   她内心不知该如何表达对陆执的谢意。   陆执对姚家有大恩,先是救了她一命,如今又将姚翝送了回来。   只是此时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侧身让众人抬着姚翝进屋,又见郑士等人举了不少提前准备好的火把出来。   “血蚊蛊要来了。”   姚守宁见父亲无事,心中大石落地,接着将注意力转了回来,拉了陆执的衣袖,兴许两人合作多次,度过了几次生死大关,世子一来之后,她竟整个人都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她望着巷道中围堵的人群,见柳并舟嘶声大喊,眼中露出愁色。   “别急。”   陆执见她神色不安,先是安慰了她一句,接着向罗子文使了个眼色,罗子文微微一笑,翻身下马,接着一拉马缰绳,附在马匹耳侧似是低语了几句,末了伸手一拍马臀,那马儿似是瞬间通了人性,发出一声回应的嘶鸣,接着迈开四蹄冲撞了起来。   它冲入人群,先前受柳并舟劝阻而不肯退的流民一见马匹发疯,竟四处闪避。   马匹冲击人群引发混乱,使得其他的马匹也有些不安。   大量流民推挤着想要逃走,有人被踩入水里面,情况失控,镇魔司的人被留了下来。   ‘嗡嗡嗡——’   远处众人已经可以听到若隐似无的‘嗡鸣’声,冯振那张老脸铁青,抬头便能见到有数团奇大无比的乌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迅速,往神都城的方向飞移而来。   他的脑海里想起了姚守宁先前提到过的‘血蚊蛊’,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这大内侍恐慌之下心生杀意,对眼前这些阻挠了自己离去脚步的贱民已经十分厌烦。   他手掌一翻,正欲动手之时,突然一只手按到了他腰侧:   “冯公,不如我们先弃马离开。”   冯振嘴唇紧抿,阴测测的转过了头,就见程辅云一脸不安,似是全然没有察觉他内心的变化般。   弃马离开倒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两人都修习武艺,可以提气翻上屋顶离开。   只是镇魔司及宫中这群人恐怕走不了,要被强留下来。   若是其他时候这样弃了部下逃走自然不好,可生死关头,自然是各凭手段保命。   冯振二话不说,双脚将马蹬踢开,双腿一夹马腹,整个人腾空而起。   这一边陆执与姚守宁说话,但眼角余光却也在看冯振那边,见他要逃,便扯下腰间挂的长剑,用力掷了出去!   长剑化为银芒,直扑冯振头顶。   那大内侍感应到杀气到来,紧急时刻将头一缩,提气下坠,长剑穿破他头顶湿透的乌纱帽,削平他的发髻,‘嗖’的一声钉入远处的砖墙里面。   冯振险捡回一条命,重新跌坐回马背之上。   这个跟在神启帝身侧,向来高傲的大总管此时面色铁青,转过了头来:   “世子这是何意?”   雨水打在他脸上,他帽子被削掉,头发失去束缚,散落在他消瘦的脸颊四周,神情阴鸷,看起来如同厉鬼般。   “我让你走了吗?”   陆执反问了一声。   他来得晚,没有见到镇魔司先前的手段,但他深知冯振是神启帝的口舌,他既出现在此处,必是带了神启帝的旨意而来。   陆执的这个舅舅心胸可不是一般的狭窄,昨日长公主打了他的脸,他必定怀恨在心,要想办法报复的。   冯振此来,必无好事,不能让他轻易离开。   世子心中这个念头一起,冯振的眼中也露出杀机。   神启帝与长公主关系势同水火,双方互不相融。   陆执此时既然不允许自己走,这会儿又生了混乱,不如自己趁乱将陆执杀死,到时便推说是受妖蚊影响,分不清敌我来。   双方目光交碰,都生出相同的念头来。   可就在此时,远处‘乌云’迅速移来——‘嗡’的鸣响声中,如同炸雷在众人头顶散开。   无数大小黑点从半空之中俯冲而来,融入雨水之中,形成一片可怕的黑幕,将神都城上空全部挡住。   好在姚家人早有准备,趁着蚊虫还未落下,郑士等人手脚麻利的将火把分散。   将军府的人各持火把,柳并舟感应到头顶黑影如遮天蔽日般,瞬间将原本就昏暗的光线挡住。   雨水一下都似是小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郁的腥气灌溉而下。   “将火把点燃!将火把立即点燃!”   柳并舟大声的喊。   他早就已经听说过这一幕会出现,但耳朵听到终究与自己亲眼所见是不同的。   当他看到虫群组成云层,使得神都白天变夜晚时,那种可怕的妖气盖压下来,带着死亡的气息,让人心生不安。   “玉儿,你带孩子们退回屋中,其他人与我一起把火把点燃,将这些虫子驱散。”   姚家之中,柳氏、曹嬷嬷等只是普通人,无法帮上什么忙。   与其留他们在这里添乱,不如先回房间。   柳氏虽说早得父亲提醒,心里也有一定的思想准备,但当她看到虫群出现时,仍是骇得胆颤心惊,下意识的拉了大女儿的手,疯狂缩回屋内。   “婉宁,婉宁,快进来。”   走了两步,她突然想起一件事,突然顿住,转身撕心裂肺的大喊:   “守宁!守宁!”   原来先前温景随拦冯振时,姚守宁怕他吃亏,已经冲下台阶,后陆执到来,她便跟在了陆执身边,离门口颇远。   柳氏回过头来,与听到她呼声的女儿遥遥相望。   明明距离并不远,可此时有血蚊蛊的威胁,那短短的距离便如天堑一般。   外头的流民、镇魔司的人也见到了虫群大批量出现,众人面色大变,便也想跟着钻入屋里面。   不用陆执开口,段长涯、罗子文等联手将人拦住。   陆执神色紧绷,张开手臂将姚守宁护在了怀里面。   “娘,您先进屋——”   姚守宁看到柳氏面色惨白,见到自己未跟进屋,连忙要冲出来。   她向母亲拼命摆手,又指了指世子,露出安抚之色。   “不用担心。”姚守宁喊了一声,段长涯便高呼:   “快关门!”   众人又慌又乱,哭喊声中,大门‘呯’的关上,落拴的声音传来,外头的人拼命去撞,屋里的人四散逃蹿。   ‘嗡——’   虫群随雨落下,散入千家万户里面。   巷中围堵了不少人,似是有人受到蚊虫叮咬,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声来。   “啊——”   “我被虫咬了——”   惨叫声中伴随着‘啪啪’的拍打声响,但很快有人就发现这些受妖气滋养而生的虫子根本无法拍死。   许多人倒入水流之中,现场乱成一团。   陆执扯开披风,一下罩到了姚守宁的头上。   同时他掏出火折子,那醮满了桐油,又喷洒了烈酒的火把‘轰’的一声便亮了起来。   原本围绕在他四周的虫子被火一灼,发出‘吱吱’惨叫声。   这些虫子身上的翅膀被烧卷,大量虫子失去飞行能力,纷纷掉落水里面。   姚守宁将罩在头顶的斗蓬掀开一条缝隙,便见陆执身侧的虫群畏惧着火光的威胁,‘嗡’的飞开。   他举着火把乱舞,很快将身侧清理出一小块空地来。   其他人一见有效,也很快举起火把乱舞,不少虫群被火光驱离,将军府的人手持着火把靠成一团。   而远处柳并舟也持有一把火把,他被许多未能及时逃走的流民团团围住,暂时无法回来。   先前骂骂咧咧的人,此时将这位大儒当成唯一的救星,极力靠拢在他身边。   但他手里的火把只有一束,与这些密密麻麻的妖虫群相较,如暗夜之中一点星火般。   世子这边人多势众,持火的人也多,虫群暂时不敢过来。   而柳并舟那边人太多了。   这些活着的人身上的血气、魂息,对这些受妖气滋养而生的虫群有极大的诱惑。   无数虫子成群结队,围绕在柳并舟的上方。   仅靠一支火把,很难将这些虫群驱散,惨叫声此起彼伏传来。   镇魔司的人也惨,他们骑着马,如目标群一般,而他们毫无准备,虫群便盯着他们追咬。   顷刻功夫,不少人被咬得接连惨叫。   程辅云机灵异常,扯了披风将头脸挡住,纵身一跃,丢下马匹,跳到了姚守宁身边。   姚守宁回头看他,他笑着就道:   “姚二小姐,我避个难。”   两人也非第一次打交道,更何况灾祸之下,暂时便不分敌我,姚守宁点了点头,还提醒他:   “程公您上台阶,小心水里面。”   先前许多被火烧毁了翅膀的虫子落入水中之后还未死,它们原本就是自江水而生,在水中有极强的生存能力,难保不会叮咬人。   大家一受她提醒,顿时面色大变,都争先恐后的想往姚家门槛下躲避。   陆执望着被流民包围的柳并舟,大喊了一声:   “柳先生,小心水中——”   他话音刚落,许多倒在水中,试图躲避毒蚊的人也跟着发出惨叫,坐起立起身来:   “水里也有蚊子。”   镇魔司的人中,冯振一见程辅云溜走,也不顾一切纵身跃起,厚着脸皮躲到了将军府这边。   众人一见两位首领都弃马而逃,也纷纷有样学样。   马匹失去了主人庇护,顿时成为了众蚊目标。   半空中盘旋的蚊虫顿时‘轰’的一声一拥而上,马群发出凄厉的嘶鸣,身体很快被虫子覆盖。   那些虫子形成厚厚的盔甲,飞转之间竟将马匹抬了起来。   ‘嗡嗡嗡——’   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中,马儿的嘶鸣很快消失,片刻之后,虫群‘轰’的散开,数匹被抬离水面尺来高的马匹‘扑通’落入水中,接着竟半浮起来。   镇魔司的人骑的都是上好的骏马,可此时这些马匹却如被吸干了血般,仅剩皮包着骨。   相反,那些虫群吸饱血后,原本殷红的肚腹便如点亮了一盏灯般,发出红彤彤的光来。   被虫群遮蔽的天空下,这些虫子闪着诡异的红灯在暴雨之中穿梭,所到之处,惨叫连连。   吸饮了血后的虫子妖气大盛,竟似是对火光都有了一定的抵抗力般。   “柳先生救命——”   “啊——”   “柳先生,柳先生——”   柳并舟听到周围惨叫,心中忐忑不安。   他没有做到心冷硬如铁,改变了历史,使得这些妖虫竟出现了异变。   在‘她’的诉说中,并没有出现虫群进化、成长的情况。   也许是‘她’后来的经历中,虫群吸够了足够的人类怨气,一面倒的收割人类的性命,以至于后来人们发现火光与烈酒可以驱蚊,是有因果克制的关系。   而他没有等到人们绝地求生,提前将这样的方法公布,便改变了历史的进程,使得这些妖蚊未能如愿收走大量人类的命,使命未完成,所以这些原本能克制它们的东西,便失去了本来的效果。   蚊虫进化——   柳并舟的心里直往下沉,他知道自己改变历史的恶果已经开始显现。 ###第三百三十章 暂驱退   柳并舟的神情变得认真。   事情由他而起,自然由他结束。   “别慌。”他温声安抚。   这一声安慰声音并不大,却奇迹般的传入每一个人的心里面。   先前受到镇魔司蛊惑,大声喝骂他的人听到他的声音,有些羞愧的低下头,心中惴惴不安。   柳并舟将手里的火把交到了身侧的一个人手上,接着手掌一摊,一道光芒在他掌心出现,化为一本泛着金芒的书本,被他握于手里。   “外祖父!”   姚守宁被陆执护持着退回姚家大门下,便见到远处光芒闪现。   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急得想要往柳并舟的方向而去,陆执拉住她:   “别去。”他安慰道:   “柳先生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姚守宁急得跺脚,她看了挤站在一起的镇魔司众人,将后面的话吞进了肚腹里面。   她知道柳并舟此时没事,但她更清楚,柳并舟已经存了将来在‘河神’现世时,与神都城共存亡的心。   通过幻境的提示,她已经‘看’到了之后的柳并舟拼死过城的情景。   他的力量越是多保存一分,到时便越多一线生机,而他此时消耗过度,到时拿什么来对抗‘河神’?   姚守宁担忧的不是外祖父的现在,而是担忧他的将来!   纵然姚守宁没有明说,但陆执与她相处多时,透过她的眼神,依旧猜到了她心中的想法。   “不要怕。”他定了定神,举着火把:   “我去看看。”   ‘嗡嗡嗡——’   半空之中,许多吸饱了血的妖蚊来回飞旋。   它们尝到了血腥味儿后,对于人类便更生贪婪。   大堆大堆的蚊虫汇聚,不死心的围绕着每一个人的头顶飞,但世子将火把一举高,许多蚊虫受惊,又‘嗡’的散开。   倾盆大雨无形中也削弱了火光的威胁,情况偏向了妖邪。   “不要。”   姚守宁有些不安的拉了陆执的手,他回过头来,那张被雨水洗刷过的深邃面容有些苍白,神情却带着自信:   “放心,我不会有事。”   说完,他就见姚守宁眼圈湿润,不由补充了一句:   “这些蚊子咬不死我的。”   他这样一说,姚守宁想起他确实命大,顿时才信。   世子并非对自己的身手自信——在这铺天盖地的妖蚊之下,他的力量显得不值一提。   但他身怀妖蛊,对于妖气、毒气都有极强抗性。   尤其是当日代王地宫一行,受万蛇噬咬,徐相宜为他解毒后,调理过他的身体。   陆执相信这些血蚊蛊咬不死他,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徐相宜必定有办法治活他的。   “你们护好二小姐。”   陆执举了火把,正欲踩入水中,就见另一边,柳并舟右手高举。   浩然正气化为实质的光晕,在他手指间成形,变成一支金笔,他提笔疾书,写着:大庆二十九年一月十五日,神都城有大量妖蚊现。儒家弟子柳并舟,愿为民先,以满腔浩然正气,化为妖蚊克星,救民众于妖邪之口。   “铭书?”   陆执还未说话,一旁的冯振便惊呼一声,喊了出来。   姚守宁回头看了这位大内侍一眼,神色有些难看。   “什么是铭书?”她对冯振印象不佳,今日若非此人咄咄相逼,又引人来闹事,便不会有大量人聚在姚家门口,使得灾祸显现。   而如果不是这场灾祸关系到许多人的性命,外祖父便不会轻易动手,消耗他的力量。   “哼——”   冯振喊出话后,便知道自己失言,又听姚守宁问话,他心里还记恶姚家,同时想起自己先前受姚守宁、温景随相逼,心中有怨怒,自然不欲理睬她。   事关柳并舟,姚守宁顿时生气,提高音量道:   “你没听到吗?”   陆执拉住她的手臂,示意她消气,让自己来。   他安抚完少女,转头望着冯振,眉头紧皱,怒喊:   “问你话呢,你没听到吗?”   “你——”   冯振见他无礼,心中大怒。   论公,他是神启帝身边的第一内侍,身兼镇魔司首领,地位不低;   论私,他武艺不凡,两位小辈也敢对他如此喝斥。   “如果不说,就滚开。”陆执对镇魔司的人可没有什么好脸色,“与镇魔司的人站在一起都嫌晦气。”   此言一出,镇魔司的人俱都脸色难看,但碍于陆执身份,却敢怒不敢言。   冯振沉了脸:   “你说话放尊重一点。”   “你也配?”世子懒洋洋回了他一句。   话音一落,镇魔司的人露出怒色,正欲理论,段长涯等人已经手持武器,站到了陆执身边。   双方气氛一触即发,头顶还有血蚊蛊在。   程辅云叹了口气,轻轻靠近冯振身侧,小声道:   “冯公,还请以大局为先。”   此时不宜闹出动静,这些妖蚊无孔不入,数量极多,且十分嗜血。   一旦双方打斗起来,便必有损伤,到时血腥气一出,恐怕大家都要倒霉。   陆执是将军府的世子,头上有长公主在,又带了一队黑骑前来,人多势众。   镇魔司今日出行是为了收拾姚家,来的人也不少,但与将军府的精锐却无法相较。   以神启帝的性情,若他吃了亏回去,不止得不到皇帝的抚慰,恐怕要认为他办事不力,丢了他的脸。   这个道理冯振也不是不懂,但他心中恼怒,下不来台。   此时经由程辅云提醒,他强咽下怒火,暗暗将这一笔仇记在心中,嘴里却道:   “所谓铭书,是儒家手段的一种,可将儒家正气借书、笔之手,写出来。”   这位宫中大内侍心胸并不宽阔,但见识却也不凡,说到正事之后,他似是将双方先前的恩怨都尽数抛开,心平气和的讲解道:   “但凡通过大儒之手所写出来的书,便会具现。”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   “这也是传闻之中,大儒修炼到一定地步后,会有‘一笔定乾坤’的说法的由来。”   一旁罗子文对这些儒家的传闻颇感兴趣,闻言就道:   “好似神武门的记载之中,也提到过‘一笔定乾坤’。”   冯振淡淡的道:   “据说当年的张辅臣就曾以浩然正气写出铭书,辅助太祖杀死过天妖一族的狐王。”说到这里,他神情有些傲然:   “说来神武门与镇魔司也算有渊源,当年的顾敬也曾是镇魔司的人,后来不尊皇室、不忠大庆,受到驱逐之后自立门户,才成立了什么神武门。”   段长涯一听这话,顿时大怒。   这老太监说话阴阳怪气,真想把他头都打扁。   罗子文心中也气,但脸上却笑吟吟的:   “兴许是先祖有远见,意识到镇魔司乌烟障气,成为藏污纳垢之所,不愿同流合污,才抢先离开。”   “你——”   镇魔司的人不服气,神武门的人也不肯让步,双方各自手持武器,恨恨对视。   姚守宁没有理睬这斗气的双方,她的心思放到了柳并舟的身上。   这‘铭书’之法,柳并舟当日进神都时,也施展过一次。   那时他为了逼出苏妙真体内的妖邪,也曾书写一段类似的话,大意是指:大庆二十九年,他在姚家斩杀了妖邪。   姚守宁事后想起这句话,意识到了时间不对劲儿。   柳并舟的性情她清楚,关系到天妖一族,他是半点儿不可能出错,格外上心。   如今他再写铭书,时间、地点俱都一清二楚,铭书的书写绝不能乱,可见当日的铭书,外祖父是另有安排。   她心中想着事,却见柳并舟写完铭书的刹那,将手一握——   ‘哐。’   脆响声中,那金笔、书俱都被他捏碎,化为无形的光点碎片,自他指缝之间溢开。   那些光点飞在半空,瞬时化为一只只拳头大小的鸟雀,扑入蚊虫之中,便如猛龙入江,大口吞食蚊虫。   这些妖蚊数量极多,密密麻麻。   由大儒浩然正气所化而成的雀鸟恰巧是妖邪克星,因此这些蚊虫毫无反抗之力,尽数被吞食入内。   片刻功夫,柳并舟的头顶上方便被清理出大量空隙。   由蚊虫组成的云层散开,被挡住的大雨重新落下,柳并舟的身体四周似是有光晕,将所有围绕着他的流民护持在内。   当日长公主曾试过,以体内灵息都无法轻易捏死的蚊虫,在被这些雀鸟嘴喙碰到的刹那,身体便爆烈开来,化为小团血雨碎散。   鸟群四散飞开,密集的蚊虫被吞食大半,将以姚家为中心的上方清理出大片干净的领地。   但鸟群越是神威大方,柳并舟的神色却越显疲惫。   好在这些虫群显得稀疏,似是终于知道畏惧,‘轰’的四散逃开,不敢再聚集。   神都城的远方传来隐隐约约的惨叫,不绝于耳。   ‘哗啦啦’的大雨声中,残余的蚊虫仅形成小股盘旋,不再成威胁。   它们数量一少,便开始畏惧火光,不敢再靠近。   半空之中吃饱的鸟雀身形逐渐黯淡,最终化为灵气,消失于天地之间。   “大家先行散开,不要聚在一起。”   陆执见事态得到控制,不由高喊了一声:   “人聚的越多,气血越旺,便越容易引发这些妖蚊袭击。”   他的话令得许多人忐忑不安,也都想散去。   可是柳并舟便如黑暗之中的一簇光明,经过先前的事,大家都知道他能护持众人安危,因此无人愿意离去。   “一味围堵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陆执见劝说无用,便不再浪费唇舌,转而去看冯振:   “冯振。”   他挑了下眉,喊出冯振名字:   “这些人是你召来的,不如你也将他们驱离。”   “世子不要胡说,我只带了镇魔司的人,前来宣读皇上旨意。”冯振断然否认。   陆执闻言,双眉一竖,正欲发火,罗子文伸手安抚他:   “世子,让我来说。”   “哼。”陆执也懒得与冯振多言,转头看向姚守宁,见到少女的脸,心中才觉得舒服了几分。   罗子文笑眯眯的道:   “大总管,不管人是不是你带来的,今日我们都被堵在这里,你是带着差事而来,也不想被堵在这小巷之中,迟迟出不去吧?”   他这话戳中了冯振内心的担忧,但这位大内侍嘴十分硬,不肯服输:   “这条巷道怎么能困得住我呢?”   陆执下意识的伸手摸腰,却只摸到一个轻飘飘的剑鞘。   他这才想起,先前为了阻止冯振等人离开,他抽出佩剑往冯振斩了过去。   “巷道确实困不住你,但我们可以。”罗子文笑道:   “如果镇魔司不能清理出这条道路,今天干脆大家谁都别回去,就守在这里。”   他双手一摊,摆出无所谓的神情:   “反正我们只需要保护世子安危,晚归也无所谓,就是不知道大总管有没有公务在身。”   罗子文的话虽说是威胁,但确实令镇魔司的人感到不安了。   神启帝的性情暴虐残忍,若是大家回去太迟,恐怕会有大难降临。   “冯公——”   “大总管。”   镇魔司的人先站不住了,接连开口。   冯振表情青白交错,最终冷笑了一声:   “既是急着回去,还不赶紧将刁民驱走,还这一路清宁?”   他虽知道取舍,但受了晚辈威胁心中仍觉得十分不舒服,便暗暗将最先开口说话的人记在心中。   程辅云情急之下也唤了一声,看到冯振眼神,心中一跳,心生戒备。   而另一人则欢天喜地,全然不知死期将近。   镇魔司的人凶神恶煞,再加上流民之中也有他们的人,这些人一出去后,拳打拳踢,竟很快将原本犹豫不肯走的流民驱离。   众人一散去后,先前人满为患的巷子顿时清静了许多。   但水面之上还浮着许多蚊虫的翅膀,水底下,许多虫子来回游曳,试图寻找新鲜的血液。   数匹被吸干了血液的马尸浮在水面之上,镇魔司的人正欲离去,陆执喊了一声:   “且慢!”   “你还有什么事?”冯振回过头来,眼中的杀气已经隐藏不住。   陆执也不惧他,下巴一点,指着水面的马匹浮尸:   “把你们的东西带走,不要留在这里。”   事已至此,冯振忍气吞声,厉声喝道:   “还不将此地收拾干净。”   镇魔司众人唯唯喏喏,连忙上前捞起浮尸,灰溜溜离去。   姚守宁也与镇魔司的人打过交道,每次见面,这些人凶神恶煞,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们吃亏。   若是其他时候,她必定开心,觉得心中出了口恶气。   可她此时只是担忧柳并舟的身体。 ###第三百三十一章 愧疚心   罗子文与段长涯已经扶了柳并舟回来,这个自入神都之后,一直以来都神彩奕奕的老人,此时脸色灰败,似是消耗极大的样子。   姚守宁的目光落到了他头上,见他须发皆白,头顶发髻处那一支原本生机盎然的木枝此时都失去了活力,那翠绿的叶子微卷,往头顶耷拉下去。   “外祖父——”   她含泪上前,想去扶柳并舟的手臂。   柳并舟摇了摇头,笑着喘了一声:   “傻孩子。”他中气有些不足,但笑容温和:   “有什么好哭的?今日没出大事,你爹有惊无险归来,你外祖父也不会死在这里,是好事。”   说话的时候,一股血液从他鼻孔之中流出,随即被他脸上的水渍晕散开来,渗入他的嘴里。   他意识到这一点,镇定自若的伸手抹去。   “您——”   姚守宁想到先前的那一幕,正欲说话,柳并舟看向她,她透过柳并舟的眼睛,似是看到了他的内心——愧疚夹杂着忐忑,还有若隐似无的哀求,似是并不希望她将在‘幻境’之中看到的一幕说出口。   少女咬住嘴唇,低下了头。   “您没事吧?”   陆执也跟着上前搀扶住柳并舟,小声的问了一句。   “没事,没事。”柳并舟笑了一声,略有些吃力的摇了摇头。   “劳烦世子先将我送入屋中。”   他嘴里说着‘没事’,但此时似是行走都有些吃力。   陆执心生疑惑。   大儒的力量非同一般,先前柳并舟施展手段驱蚊,照理来说对他不应该有如此影响才对,怎么柳并舟却像是消耗极大,仿佛施展了很大的术法?   但他看得出来有些话柳并舟并不想说,因此并没有出口多问,而是道:   “您先等我一会。”   柳并舟点了点头。   陆执踩入水中,将先前削掉了冯振帽发的长剑从墙砖之中拨出。   碎裂的砖石‘扑通’落入水里,引发的动荡使得水里那些失去了翅膀的蚊虫疯狂游来,却在靠近世子的刹那,似是感应到他身上的‘妖蛊’之气,而并没有攻击他。   他一手握住剑柄,将剑身摊在掌中。   这支长剑是他失了本来的黑色佩剑后,重新准备的一件武器。   但此时这剑身之上布裂了裂痕与缺口,他摇了摇头:   “这剑与我先前的剑果然是无法相比的,我得找陈太微赔我。”   他话音一落,便以右手一点剑身,那剑发出轻吟,竟腾空而起,飞在陆执面前。   “去,杀了冯振!”   他话音一落,施展秘术,力量贯入剑身,长剑化为一道流光,飞入半空,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世子做完这一切,重新回到柳并舟身边,还未说话,就听姚家屋内传来杂冗的脚步声,接着门后‘乒乓’声响起,很快门拴被人打开,柳氏等人仓皇不安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守宁——守宁——”   姚若筠抱扶着柳氏,正好看到站在门口处的柳并舟等人。   柳氏仓皇不安的视线落到了女儿身上,先是大大的松了口气,接着露出愧疚不安之色。   先前危难的时候,她下意识的先拉住了大女儿,等到意识到小女儿不在身边时,两人已经相隔了一段距离。   直到这时,柳氏才终于察觉到了自己对小女儿的忽视。   她以往总觉得大儿子科考在即,事关前程,自该重视;   长女身体孱弱,需要她时刻注意。   相较之下,小女儿生性活泼,又身体健康,是三个子女中最小的一个孩子,陪在她身边的时间也会是最久的。   姚守宁最是懂事,从不会生她的气。   她替小女儿选的婆家离得也近,将来总有弥补的机会……   这些种种原因之下,使得她对姚守宁忽视最多,而以往自己竟全无察觉。   柳氏想起以前小女儿嘴里时常抱怨,说她‘偏心’,那时她以为孩子撒娇,但此时回头再想,却发现姚守宁已经许久不再对她说这样的话语。   她仿佛在不知不觉的成长、懂事,这些都是柳氏以前希望的,可此时柳氏却觉得有些害怕,仿佛攥在掌心里的孩子已经不再需要她,蹒跚着在离开她的身侧。   “守宁……”   柳氏几乎不敢去直视女儿的那双眼睛,害怕从姚守宁的眼睛里看到失望与怨恨。   她向来强势,很少有这样心虚之时,但当她鼓足了勇气抬头时,看到的是女儿谅解的眼神。   一如以往般,从来不会生她气。   她自认为自己爱孩子,定是远胜于孩子爱自己,可此时柳氏才发现,她的心里装的东西太多,远不如孩子爱她更纯粹。   这个念头一生起,她更感羞愧,低声问道:   “你没事吧?”   “没事呀。”姚守宁摇了摇头。   凭借她敏锐的感知力,她能感应到柳氏此时内心的愧疚之心,她压下心中对柳并舟的担忧,毫无芥蒂的拉了柳氏的手,说道:   “娘,您不要担心我,姐姐身体弱,大哥又是文弱书生,这些蚊虫有妖气,你们本来就应该早些躲进屋里。”   她轻声安慰着柳氏:   “我留在外面,自然是有我把握的,再说了,世子也会保护我,对不对?”   她转头去看陆执,眼中带着全然的信任。   陆执下意识的点头,柳氏心中更难过了几分。   姚婉宁默不作声的看着这一幕,她冰雪聪明,将母亲的愧疚,妹妹的洒脱,世子的维护俱都看在眼里。   妹妹已经成长,逐渐脱离了家庭、母亲的庇护,将来迟早会离开柳氏的羽翼。   而姚若筠心中的愧疚,在听到姚守宁说他只是‘文弱书生’时,心中都在滴血。   他想到了外祖父挥手之间召鹤斗妖的非凡本事,心中立下重誓:迟早会让妹妹对他另眼相看的。   众人沉默了半晌,直到柳并舟轻轻咳了一声,柳氏才回过神来,看到了自己的父亲。   “爹。”她对女儿仍很愧疚,但太多的杂事分散了她的心。   这一看柳并舟,她注意力顿时转移,急着大喊了一声。   虽说她只是肉眼凡胎,看不到柳并舟的灵息变化,但她看得出来自己的父亲脸色十分难看,连忙说道:   “我们先进屋再说。”   大家想起先前的蚊虫,都觉得站在外面说话有些害怕,因此连忙先进屋里。   世子此次前来,是带了将军府的意思。   如今洪灾先至,后又有妖蚊现世,长公主夫妇担忧姚家准备的粮食、酒水不足,让陆执送过来一些。   有了姚家人在,柳并舟又有段长涯等人扶持,郑士忙着指挥姚家下人接应东西,陆执便索性偷了个闲,走在姚守宁身侧。   “你——”   他偷偷看了少女一眼,眼神有些纠结。   以他的聪明,将先前的一切全都看在眼里,自然看得出来柳氏与姚守宁之间的情绪变化。   柳氏的歉疚,在他看来无异于再次的伤害。   他家庭和睦,朱姮蕊与陆无计只有他一个独子,他生来受宠,无论是在家中还是神武门,都倍受看重,从来没有想过,活泼可爱的姚守宁自小会生长在这样的环境。   但她并没有因为家庭的影响而变得尖酸刻薄,反倒善良可爱,爱护自己的家人。   这样的姚守宁无疑让他更加倾心。   “守宁。”陆执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姚守宁却并没有将先前的事放在心上,只是闷闷不乐的应了一声。   “怎么不高兴了?”世子小声的问了一句。   “我在担忧我的外祖父。”两人挤在一处,小声的说话。   前面的大人各忙各的,柳并舟的虚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视线,两人落于后面,一时之间也无人注意。   世子撑了伞,雨水自伞沿而落,形成一个小小的安宁世界。   陆执是知道姚守宁秘密最多的人,在他面前,她可以畅所欲言,将内心的忐忑全部说给他听。   “祖父的铭书,并不是驱散蚊虫一时,而是驱散蚊虫一日。”   她开朗的外表下,是柔软而细致的心,注意到铭书之中,柳并舟写的是‘大庆二十九年一月十六日’。   也正因为如此,她明白了外祖父为何会仅只是驱散虫群而虚弱至此,也意识到了外祖父平静而柔和下的外表下,隐藏着的那一颗悯爱世间众人的心。   他无惧别人的指责、唾骂,不在意妄利、虚名,只求做事问心无愧。   她‘看’到了柳并舟内心的愧疚,想起了自己昨夜的梦境。   梦境之中,妖蚊蛊现世本该尸横遍野,但现实改变,显然是有原因的。   柳并舟教导过她,越是本领强大的人,越应克制,不应随心所欲——显然这位长辈没能做到自己当日说过的话。   在天灾、妖祸之下,他没能忍住内心的善良,出手改变了一些历史。   凭借过人的直觉,她猜中了柳并舟的心事。   祖孙两人目光对望的刹那,柳并舟也应该明白自己的秘密在她面前无所遁形,所以他除了忐忑,还带着羞愧。   姚守宁突然觉得有些烦闷,小声的问:   “世子,你说为什么我要长大啊?”   她一点也不喜欢成长。   这几个月以来,她好像一下成长了许多,这种成长不止是力量的觉醒成长,还包括其他方方面面,她可以轻易窥探到柳并舟的心思,可以看穿柳氏的愧疚,无法再像以前一样简单快乐——因为她已经懂得去包容、去谅解,却唯独缺少了少女的任性。   她小声抱怨着:   “以前我看书就开心,有零食也开心,娘不骂我就开心——”   可是现在的她,看穿了别人的心事却不能说,看到了柳氏的愧疚她还得安慰,好似突然之间她就失去了原本的纯粹。   “你现在也很开心啊。”世子回了她一句。   姚守宁有些纳闷的抬起头来,似是不解其意。   她的头发湿了,眼睛毛上还沾着水气,那双眼睛又大又水灵,看得世子的心不争气的跳了两下。   雨水环绕在两人身侧,她傻傻的问:   “我哪里开心啊?”   “你损我时最开心啊。”陆执故意道。   ‘噗!’她果然一下被逗笑,伸手拍他持伞的小臂:   “胡说,我才没有!”   “怎么没有?”世子见她一笑,顿时心甜如蜜,嘴里却道:   “你之前还说我是牛粪。”   “我没说过!”姚守宁断然否认,但她眉宇间笼罩的阴云却随着与世子的斗嘴逐渐散开,那眼睛弯出浅浅的笑纹,她咬着嘴唇,忍住嘴角上扬,极力辩解着:   “你冤枉我。”   “我没有,在代王地宫的时候,你就是这么说我的。”世子十分小心眼的翻老账,姚守宁却觉得胸口间似是有笑意翻滚。   当日在代王地宫中时,明明气氛阴森可怖,两人也惊险异常,在那蛇灵聚下九死一生,可此时再回忆起来,竟觉得无比温馨。   “我怎么会这么说?你救了我娘,又帮我姐姐,一定是有误会。”她笑着摇头,不肯承认。   此时的少女一扫先前的失落,她的不开心来得快,去得也快,笑得明媚,看得陆执心脏‘呯呯呯’跳个不停。   “好吧。”陆执点了点头,装出自己误解的样子,眼角余光见少女偷偷的笑,不由也跟着笑,问她:   “守宁,等河水退去后,我带你去玩,散散心。”   他说完,又反省觉得自己的语气好像太过强势,怕惹她不喜,又补了一句:   “好不好?”   陆执不是第一次约她,但却是第一次如此忐忑,害怕被她拒绝。   “当然好啦。”姚守宁点了点头,又有些好奇的问:   “是去挖坟吗?”   “……”世子无语,接着断然否认:   “当然不是。”   他随即想起两人数次出行,似是都与挖坟有关,也忍不住笑:   “至少这一次不是。”   说完,他有些扭捏道:   “三月有上巳节,往年的时候,神都城都会取消宵禁,到了那一天,十分热闹,城中夜半三更都点满了灯,许多人会在河边玩耍,去邪洗濯,据说很是好玩的。”   他这是第一次约人。   不是为了查询妖邪,也不是为了追寻‘河神’身份,与所有大小事无关,只是他想与姚守宁同行。   说到这里,他又有些担心:   “只是不知道那时灾情处理好了没有——”   如今大水漫城,今早的时候,城中流水淹往城外,许多田地被淹,幸亏此时不是农忙之时,否则百姓的损失还要惨重一些。 ###第三百三十二章 喜欢他   陆执话音未落,姚守宁的耳中顿时传来喧嚣声。   眼前先是一暗,紧接着无数星星点点的火光亮起。   一望无陆的白陵江边,许多夜行而出的人手里提着灯,围在河边放置莲花灯,祈福求神,希望‘河神’息怒,渴望来年太平、安定。   “放心。”她看到这里,嘴角露出笑意:   “到时肯定——”   话音未落,她的眼角余光似是看到了一道影子。   只是那身影一晃而过,且好像受到了某种力量的庇护,变得朦胧不清,使她看不大真切。   但她隐约觉得那影子十分熟悉,似是自己十分重要的人。   姚守宁的脸色一顿,她意识到自己恐怕又窥探到了未来发生的一件重要的事,且这件事关系到了一个重要的秘密,对于目前困扰她的疑团大有助益。   她心中一喜,对于三月的节日生出期待之心。   “到时肯定退水了。”   姚守宁忍下心中的焦急,应了世子一声。   雨伞之下,一对少年人相互对望,彼此心中都有默契。   陆执听她语气笃定,知她必定是‘看’到了端倪,心中不由一喜。   自己约她出门,她并没有拒绝,且似是也十分期待的样子,心中对自己定是不反感的……   只要不反感,便有喜欢的可能。   他开始想两人以后,心里甜滋滋的。   “……世子,世子?”   姚守宁见他说着说着就似是出了神,站在原地没动,紧接着竟然开始咧嘴‘嘿嘿’的傻笑,不由吃了一惊。   “啊?啊!”   陆执被她拉着袖子唤了两声,这才回过神:   “怎么了?”   “你是不是又中邪了啊?”她有些担忧的问,目光落到陆执的额心正中。   随着她觉醒的时间越长,辩机一族的力量便越强,对于陆执体内的妖蛊自然看得就更加分明。   自上回地底龙脉中,陆执的天运之力觉醒后,弥补了他当初杀死张樵后被破的气运缝隙,但同时也将那蛇妖之灵困在体内,无法驱去。   这始终是个隐患,她有些担忧。   “没有。”陆执眼睛不敢看她,心虚的摇了摇头:   “只是想到了一些事。”   “哦。”她乖乖点头,对他的话半点儿都没怀疑,只是说道:   “我是说,三月的上巳节,我好像——”   她才刚开口,陆执的耳中捕捉到了一丝动静——‘嗖’!   有什么东西疾速飞来,夹杂着血腥气。   他脸上的笑意一收,目光变得锐利,整个人气势瞬间大变,一把将还在说话的姚守宁拉入怀里,单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世子——”   半空之中,有道黑影破开雨幕,从远处飞驰而来,眼见即将撞上两人身体。   情急下,陆执单手持伞,运力一举。   ‘呯!’   重响声中,有什么东西砸到了伞上。   姚守宁眼睛被捂,但鼻端却闻到了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发生什么事了?”她意识到不妙,颤声问了一句。   “没事。”   陆执平静回了一声。   他仰头望去,一段被斩落的手臂恰巧落到伞上,那五指半张,断口处还在流血。   冲刷而下的雨水将血液稀释,使得整个伞面全都是血,滴滴答答往下流,看起来十分瘮人。   断臂上还连着衣服,是属于镇魔司的官袍。   冯振此人阴狠毒辣,先前在姚家吃亏,必定满怀怒意。   离去之时又受陆执逼迫,恐怕视为奇耻大辱。   他走之后,陆执以暗剑伤他,而他则是斩落了身边人的身体,扔入姚家,一来是因为知道妖蚊喜血腥气,想为姚家带来麻烦,二来纯粹就是想要恶心人,借以泄愤。   陆执心生厌恶,将伞一掷。   那伞带着一截断臂残肢飞天而起,越过姚家的围墙,落入外间的水里。   ‘哗啦——’   雨水淋下,他双手遮盖在姚守宁的头顶。   少女视线再无阻挡,抬头看时,四周已经没有了痕迹。   流淌下来的血水无声的融入水流之中,仅剩淡淡的血腥气。   附近的蚊虫嗅到血气而来,但在才刚汇聚的刹那,便见半空之中金芒一闪,化为鸟雀,很快这一小股虫群被吞食殆尽。   柳并舟的铭书威力非同凡响。   陆执的好心情被冯振等人一搅,顿时散了个干净,他忍着怒火,拉了姚守宁飞快的冲回正屋。   柳氏等人已经先进了屋,全然没有察觉后来发生的事。   “……这一天之内,神都城不会受到蚊虫的袭扰。”柳并舟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好似恢复了精神,正与罗子文说着话。   见到后面进来的两人时,他愣了一愣。   陆执与姚守宁已经淋成了落汤鸡,二人浑身湿透了,缠绕着若隐似无的血腥气。   “你们怎么淋成这样子?”   柳氏一见二人这模样,不由吃了一惊:   “难道是忘了给你们留伞?”她有些懊恼,道:   “今日事情太多,家里人招呼不周,嬷嬷,快些准备热水帕子。”   “不用麻烦了。”陆执连忙摇头。   他对姚守宁有意,自然想在柳氏这里留下一个好印象,不愿因为自己的事折腾得姚家上下忙个不停。   陆执也深怕柳氏认为他出身富贵,便娇身惯养,吃不得苦头,连忙解释:   “我爹娘时常让我办事,风吹雨淋的时候也多!”他挺直了胸,大义凛然的道:   “这点雨也不算什么,您不用把我当成不堪一击的文弱书生!”   “……”罗子文嘴角抽了抽,没有出声。   柳氏没有听出陆执话里的意有所指,却觉得这位初时见面傲气十足的世子出乎意料的平易近人。   他不再发疯之后,看上去真是俊美知礼。   又想到他不止救了自己,甚至带回了姚翝,看他便越发满意,那目光便似是在看儿子。   “世子真是能干。”柳氏夸了一句,接着说道:   “但天寒地冻,还是不要冻了身体,热帕子擦擦脸,若世子不嫌弃,我家若筠的衣裳你穿不了,但他有新制的斗蓬,披一披,挡挡寒气。”   陆执初时只是假意推辞,见柳氏真心实意关心他,心中欢喜,自然说道:   “当然不嫌弃,多谢您。”   曹嬷嬷打了热水过来,众人感激他送了姚翝回家,对他都十分热情客气。   世子接过热帕子盖在脸上的时候,终于掩饰不住笑意,心中得意的想:看来自己果然是个万人迷,能得到姚家上下一致喜欢,温景随拿什么跟自己比?哈哈哈哈——   他小心的掩饰着自己的神情,唯恐自己一不注意便大笑出声。   末了放下帕子时,表情已经变得十分严肃,将喜悦锁在心里。   柳并舟似笑非笑看他,并不揭穿这小子,而是道:   “世子今日来得正好,你回去之后,替我向师姐带声口信。”   说到正事之后,众人神情严肃。   陆执也放下帕子,正襟危坐:   “您说。”   “这一场妖祸不可小觑。”柳并舟说到这里,面露忧心之色:   “比洪灾的后果还要严重一些。”   他有些后悔。   因他的不忍,历史在这里发生了细微的改变,他已经失去了当年在应天书局上窥探先机的某一些便利。   “今日我的铭文会保神都一日太平。”他耗费了极大代价,换来了一天的时间。   “这一天的时间,请师姐做好准备。”   有了准备之后,兴许血蚊蛊仍会给神都城的百姓带来伤害,但应该不会再发生‘她’曾说过的尸横遍野的情景。   至于以后会再发生什么异变,柳并舟也不得而知。   “务必要上心,妖族的图谋不小,血蚊蛊只是开始。”柳并舟殷切交待着。   “好。”陆执点了点头,将他的话一一记在心里。   柳并舟再跟他说了一番其他的话,却半点儿没提今日的事情。   两人商议完正事,终于轮到其他人出声。   柳氏问起姚翝之事,世子这才说起缘由。   原来是昨夜长公主见到洪水到来的方向,知道姚翝曾在北城靠西南方向设立临时沙堤,欲阻河水。   河水泛滥后,情势失控,她猜测姚翝恐怕会出事,因此在天还未亮时,情况稍好一些,便让儿子带人顺着洪水途经方向搜寻,后在近东城的地方才终于找到了姚翝。   找到他时,他抱着一根梁木,卡在一栋被摧毁的民宅之中,遭垮塌的木梁等杂物压住,虽然受了伤,但好在人还没死。   经过简单的救治,确定姚翝不会丢掉性命后,陆执才将他送回了姚家,正好遇上了镇魔司的人。   世子说得轻描淡写,但柳氏却知其中经过必不会这样轻松。   她心里感激,陆执又道:   “我娘怕您东西准备不足,让我送些过来。”   这场洪灾来得快,后续不知几时潮水才会退,就算潮退,神都城也会缺米粮、药材等。   这些东西都需要从大庆朝各地运来,而灾情一起后,恐怕运输之路也会受到影响,一时半会儿无法恢复,到时有钱都未必能买到米。   柳氏心中感激,不知该如何表达:   “长公主与将军救我家老爷两回,如今又想得这样周到,我——”   陆执便摇了摇头:   “您不用这样见外,我娘与柳先生有同门之谊,”他脸颊微微一红,强作镇定:   “我与守宁也一见投缘,是,是最好的朋友,互相帮忙也是应该的。”   柳氏见他提起自己的女儿时,目光之中露出羞涩,一扫先前的从容镇定,心中不由一动。   她也是过来人,哪怕陆执极力伪装,但她仍能看出世子似是春心萌动的模样,分明是对自己的女儿有意。   想到这里,柳氏心中一喜。   初时她还担忧姚守宁喜欢世子,怕她只是单相思,如今见世子并非无情之后,下意识的就往女儿看去。   却见姚守宁神情平静,还在一旁拿帕子绞头,脸上不见羞涩与情意。   柳氏伸脚踢了她小腿,她还懵懂未知,仰头看她:   “娘,怎么了?”   “……”柳氏暗恨女儿傻呼呼的,不知打铁趁热,见她一脸迷惑,不由道:   “你快去给世子倒杯热茶。”   姚守宁探头看了一眼,陆执身边也放了一杯茶,是曹嬷嬷倒的,她就道:   “他有水,还没冷呢。”   “你递他手上——”   “不用了,不用了。”陆执连忙起身,说道:   “我出来已经很久了,得将今日发生的事告诉我爹娘,让他们早作准备。”   他起身告辞。   柳氏也知道大事为重,不好再留他,只好让他之后空了再来作客,又催促女儿赶紧出门送他。   姚守宁倒未反驳,也跟着站起身来。   冬葵替她披上披风,正欲随她出门的时候,一把被柳氏揪住,便见两人并肩出去。   罗子文等人已经先行了一步,陆执跨出正门的时候,就听到屋里有人在小声的道:   “世子人真是不错,难怪二小姐喜欢他呢——”   他耳聪目明,将这一句话听得真切。   ‘轰!’陆执毫无防备,这句话一钻入他耳中,便似是心中爆开了火花,顿时脚底轻飘飘的,心中如鼓擂。   “她——她说什么——”   他头晕晕的,措不及防被巨大的惊喜淹没,下意识的转头往姚守宁看去。   少女眼中露出惊慌之色,来不及隐藏,被他看在眼里。   她也听到了屋里说话的声音,并辨认出说话的人正是冬葵。   当日为了防备苏妙真,她在柳氏面前随口一说,却没料到今日会被人在陆执面前揭破。   刹时之间,少女的脸红得滴血。   “没,没什么——”   姚守宁拼命摇头,感觉热气直往头上涌,生平第一次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我觉得还有些话没说完,我——”世子表情严肃,转身还想往屋里走,却被姚守宁拼命拉住袖子:   “世子,世子该回去了,下次再说。”   “我听到——”   “你什么都没听到。”姚守宁打断了他的话,推着他出门:   “你快回去,我外祖父还有事要你转告公主呢。”   她不敢看世子的眼睛,胡乱拿了廊下靠着的伞,塞入他的手里,连声催促他:   “快走快走。”   她还想着冬葵说的话,心中又羞又尴尬,发誓将来绝不随意撒谎骗人。   陆执握着伞,忘了撑开,任由她推着下了台阶。   姚守宁看着世子提伞走了数步,直到走至庭中时,他还似是没回过神。   “世子!”她喊了一声。   陆执转过头,眼睛发亮,盯着她看。   他将姚守宁递给他的伞抱在怀中,似是完全忘了撑起。   雨水落到他身上,将他头发、衣裳尽数淋湿,他脸颊白得泛光,却越发显得那一双眼睛明亮无比。   ‘噗嗤。’姚守宁内心的羞窘被笑意取代,她笑出了声,指指他怀里的雨伞:   “你撑伞回去呀!”   “好,好的。”他呆呆的点头应了一声,随即将伞横在头顶。   姚守宁又有些想笑。   她第一次看陆执这样的反应,猜测冬葵先前说的话不止是自己慌乱,显然也令他失了方寸。   “你不要忘了,我们三月的约定。”她提醒了一声,世子用力的点头,应道:   “不会。”   这片刻功夫,他调整好心中的种种情绪,不再露出傻气的样子,向她挥了挥手,示意外头风大雨大,她自己也回房去。   外头罗子文等人在等他,郑士也撑了伞候在外间,欲送他们出去。   姚守宁冲他嫣然一笑,接着提裙回屋。   陆执站了片刻,这才转身出门。 ###第三百三十三章 再偷听   姚守宁回到屋中,脸上强装的镇定顿时瓦解。   一股热气直冲头顶,她总感觉双颊似是起了火般,十分烫人。   她以冰凉的手背去按压脸颊降温,一想到先前世子可能听到了冬葵的话,就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屋里众人还在说话,她掀了帘子进屋,脸红得滴血:   “娘,你们在说什么啊!世子刚刚都没走,可能听到了呢!”   柳氏见女儿恼羞成怒,十分新奇。   直到这会儿,姚守宁仿佛才有了几分少女的羞涩,不再像先前的平静。   “这有什么?”她笑着看了女儿一眼,说道:   “喜欢世子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不能说?”更何况柳氏今日也看出了些端倪,世子对她也似是有意。   一个有情,一个有意,“男未婚女未嫁,这不是好事吗?”   柳氏越想越觉得般配,初时还想逗逗女儿,后面倒是认真的道:   “世子年岁与你相当,家世虽说高了些,可长公主与你外祖父有同门之谊,对我们十分照顾,不是踩低捧高的人。”   再加上陆无计人品正直,家风也很好。   柳氏转头向父亲道:   “我也打听过了,陆将军并没有纳妾,对长公主一心一意,可见将军府风气很正。”   她话音一落,姚守宁本该羞恼,听到这里又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   她想起了朱姮蕊孔武有力的身形,陆将军如果人品不端,可能会被她修理……   “世子人品也很好,对我有救命之恩,如今又寻回了我们家老爷,跟守宁再适合不过了——”   “娘!”姚守宁跺了跺脚,急喊了一声。   同时下意识的侧头往屋外看,深怕陆执杀个回马枪,听到了这些事。   “你急什么嘛。”柳氏有些好笑,说道:   “你不是本来就喜欢世子吗?当初是娘不好,只知道反对,如今我看清楚了,不会再阻拦你。”   “我——”姚守宁欲言又止,她当时说喜欢世子,也是事出有因,说的时候完全没想到会造成如今的误会。   姚婉宁看妹妹一脸为难,不由偷偷的捂嘴笑。   今日经历了洪灾、虫劫,以及宫中来人、姚翝重伤等事,姚家本该气氛沉重,却没料到因为提起陆执与姚守宁的事而使得大家轻松了许多,好似暂时将烦恼抛到了一侧。   “唉。”柳氏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因为这场灾劫,我倒是可以问问长公主的意思。”   这样的话她昨日也说过,但当时说时,主要是为了气温太太,不过柳氏此时倒真起了这样的心思。   提起了灾情,众人脸上的笑意顿时渐渐的淡去。   “不知道洪水几时才退。”   洪灾一起,虫劫又至,妖魔又频出,就连柳氏都感觉到了不妙。   灾劫之后,会有大量流民出现,到时神都城可能会更加混乱。   柳氏想起了重伤的姚翝,脸上出现忧色。   “事情总会过去,黑暗之后总会迎来光明。”柳并舟打破了沉默,看了姚守宁一眼,含笑道:   “大家各自做好自己的事,玉儿约束家人,近来不要随意出门。”   柳氏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姚若筠又提起父亲,他伤得不轻,身上多处骨折,至今未醒。   如今洪水未退,神都城大乱,虫群出现之后大夫都不太好请。   但好在将军府的人送姚翝回来时考虑到了这一点,已经替他处理过了伤势,又准备了药材,接下来的时间只需要等待就行。   这一天发生了许多事。   神都城各地出现了不明的吸血蚊虫,但这些虫群只要大量出现,便会有金色雀鸟随之而生,吞食这些古怪的蚊虫,形成奇谈。   但纵然有这些鸟雀出现,仍有一些流民遭蚊虫噬咬。   这种蚊虫毒性奇大,被咬的人初时肿痛难忍,不过半个时辰便陷入昏迷,城中各大医馆门前挤满了人群,哀嚎哭喊声比昨夜洪灾来时还要大些。   百姓怨声载道的时候,国相顾焕之发布了神启帝的旨意,称天子梦中得仙人指点,只要各家准备柴禾、烈酒,点燃火把便能驱赶蚊虫。   郑士抹着额头的汗,回来向柳并舟传递外间的消息。   他提到顾焕之的话时,脸色有些愤愤不平。   驱蚊之法分明是柳并舟所献,但神启帝却据为己有,称是受仙人指引。   这接连的灾劫将神启帝的威望打得粉碎,许多人心生不满,坊间传言极多,都称是‘皇帝不仁,上天降罪。’   “无妨。”柳并舟摇了摇头,对于功劳被夺之事,并不放在心里。   他活到这把岁数,对于功名利禄早就已经看透,并不在意百姓心中会追捧谁。   “外祖父,您在担忧?”   姚守宁见到柳并舟双眉紧皱,面现忧色,不由问了一声。   照理来说情况已经在逐渐好转,洪灾之劫暂时过去,妖蚊的驱散也有了法子,最重要的,是姚翝在傍晚的时候苏醒了过来——这便是不幸中的大幸。   大夫说过,姚翝身子骨强壮,只要能醒,便无大碍。   在这种情况下,姚守宁有些不明白柳并舟为何还会忧心忡忡的样子。   “是啊。”在家人面前,柳并舟并没有隐瞒自己内心的忧虑,点了点头,叹了一声:   “守宁儿,这世间之上,并不是有了法子,便是两全的。”   他苦笑道:   “许多人无片瓦遮身,无棉衣御寒,此时风急雨大,有些人家连柴禾都未必能买得起,更何况买烈酒驱蚊?”   哪怕明知蚊虫毒性大,被蛰咬之后会有性命之危,可许多人未必拿得出买柴与酒的银子。   他这话音一落,众人皆沉默了片刻。   姚守宁怔了一怔。   她自小受柳氏管束,在她以往的认知里,觉得最苦莫过于无法出门玩耍,在家无法看话本,却没想到会有许多人,连生存都是很大的问题。   少女想起了地底龙脉之中,见到的苦海之中的那万千民众之魂,一时之间觉得心中沉甸甸的。   她略有些天真的道:   “那我们能不能与长公主商量,帮助这些人?”   灾难来临之前,姚家提前得知消息,囤了一批米粮等物,她说话时转头去看柳氏,却见柳氏也点了点头,道:   “我们家也可以捐出一些多余的粮食,用以赈济灾民。”   “杯水车薪。”柳并舟摇了摇头,道:   “神都城的民众数十万,除非朝廷出面。”但朝廷纵使有心,也架不住下头中饱私囊的人。   更何况依柳并舟看来,神启帝心胸狭窄,并非仁慈之人。   他一心修道成仙,根本不管百姓死活,要想从他手中取粮,并非易事。   柳并舟先是看了一眼女儿,再看了看面露同情之色的姚守宁。   姚若筠、姚婉宁都有些担忧,可见这些孩子都极富同情心。   他笑了笑,说道:   “捐粮也可以,若我们吃不完,帮助他人也行,但最好是交由长公主,由她出面才行。”   姚家因为他已经处于风口浪尖之上,此时绝不可能再掠皇帝风头。   但也不可能将东西交由官府,否则最终未必能落到灾民之手。   唯有交给长公主最为可靠,她与陆无计有权有势,且为人正直,可以妥善的处理好这桩事。   柳氏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待水退些,我便与长公主商议此事。”   ……   这一天格外的漫长,有了柳并舟的保护,神都城暂时未出大事。   在这一天时间内,长公主强行掌控了城中米粮商行,以极低价格贩卖米粮与酒水。   粮食倒是有人抢购,但酒水却少有人问津。   灾难之下,银钱变得万分珍贵,虽说顾焕之已经提过蚊灾之害,但更多人却以为那些突然出现吞食蚊虫的金雀乃是上天庇佑,没将这血蚊蛊放在眼里。   第二日一到,铭文的威力消失,比昨日更多的毒蚊出现,袭击了神都城,靠成大量百姓受袭。   而百姓们期盼出现的金雀再也没有出现,使得许多人陷入慌乱之中。   当天傍晚,便有大量百姓症状恶化,被蚊虫蛰咬处溃烂流脓,并有传染人的作用,有身体较弱的人未能熬过这个寒夜。   城中流言纷纷,有人传闻说皇帝不仁,大庆气数将尽。   各地有流民开始抢掠,闹得人心惶惶。   自事件一发生,柳并舟眉头便一直紧皱着,再也没有松开过。   姚守宁看得出来外祖父在自责。   他可能因为自己擅自出手改变了历史而不安,将如今这城中混乱的罪孽全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心里想起了已经去世的静清真人,心里生出不详的预感,正欲出言安慰时,突然就见到一旁的苏妙真眼角泛起红光。   这位自前日与姚守宁争吵之后显得低调、沉默了许多的表姐突然抬起了头来,她的脸上浮现出红色的绒毛,一双圆瞳与她眼睛相重合,往门口处转了过去。   有人来了!   姚守宁的心中生出这样一个念头,紧接着就听到外面有人在喊:   “老太爷。”   姚守宁正转头间,听到外头有人大步进了厅内,‘滴滴答答’的水声落在地上,随着逢春掀起帘子,一股寒气灌入屋内。   穿了蓑衣,头戴斗笠的郑士正站在门口,他身后是黑沉沉的天色,雨水连成一片,落在水洼之中发出响声。   时间还早,但近来白天时间很短,才将申时末(下午五点左右),就已经天色大黑。   柳并舟似是对郑士的到来并不惊讶,他只是问了一句:   “有客人到了?”   这话一说出口,姚家众人脸上俱都一怔。   如今洪水还没有完全退去,城中四处还有妖蚊,入夜时分城中静得吓人,又有谁会在这个时候前来呢?   姚守宁眼角余光落到了苏妙真的脸上,紧接着,她就听那狐妖的声音响起:   “宫中顾后生命垂危,急需一粒丹药救命。”   “柳并舟手里有一粒神启帝亲炼的紫丸,十分珍贵,神启帝认为此丹可救顾后性命。”   姚守宁心中一紧,正欲转头,却见那狐妖不知何时,已经转动一双眼珠子,直勾勾的盯着她看,那尖嘴一张一合道:   “帮助柳并舟献丹神启帝,任务达成,你可以获得一个‘不情之请’。”   “不情之请?”   苏妙真的声音随即响起,姚守宁怔了一怔,下意识的转头去看柳氏等人。   柳氏偏侧着头,目光落在郑士身上,仿佛好奇入夜之后的来客是谁。   姚婉宁也在盯着外头看,家里人没有注意到苏妙真此时说了话,姚守宁随即意识到这应该是表姐内心的‘心声’。   她一时间有些惊喜。   不知是因为自己力量提升的缘故,还是因为自己过于好奇,与表姐内心的疑惑生出共鸣,但她能‘听’到苏妙真与妖狐的对话,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事。   “什么是‘不情之请’?”   苏妙真问话时,语气有些谨慎。   天妖一族的狐王当日抽取她一魂,与她共生之后,她似是对这妖狐的蛊惑之术有了一定的抗性。   接连数次吃亏后,她并没有听到奖励便因为贪念而失去理智,反倒多问了一声。   “‘不情之请’,就是你之后提出一个请求,哪怕过于苛刻,也有成功的可能。”妖狐咧着嘴笑,“越是不合情理,成功机率越高。”   “当然——”它话音一转,回音阵阵:   “凡事公平,你有所求,便必有所付出,而你所求的事情越大,越不合理,成功之后,你付出的代价越深。”   苏妙真沉默了片刻,没有出声。   妖狐便放低了音调,问她:   “你怕了?”   ‘嘻嘻嘻嘻——’一阵刺耳尖厉的笑声响起,红雾阵阵中,苏妙真的神色阴晴不定。   “你想想,只不过顺水推舟而已,你便获得了一个公平交易的机会,你有什么损失?”   苏妙真面容之上,那红色狐影一闪一现,使她看上去十分诡异。   她犹豫半晌,并没有第一时间受到妖狐蛊惑,反倒是谨慎的问:   “皇帝的丹药,真能救顾后性命吗?”   ‘哈哈哈哈!’   笑声再度响起,妖狐道:   “谁知道呢?可能会使顾后服丹后药到‘病’除——”它顿了顿,接着又咧嘴:   “当然,也有可能服丹立死。”   ‘嘶!’   姚守宁听到这里,心中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料到神启帝当日赐给柳并舟的这丹药竟有这种不是生则是死的选择。   她深恐自己露出异样,连忙换了个坐姿,并故作好奇的往外看,同时伸手搓了搓自己手臂,似是有些冷的样子。   柳氏回过了头,见女儿瑟缩的样子,连忙让逢春替她拿件斗蓬披上,挡挡寒气。   正在‘说话’中的妖狐转过了头,看向了姚守宁,面现狐疑。 ###第三百三十四章 做选择   “你说,你这个表妹,能听得到我们说话吗?”   狐妖话音一落,苏妙真的‘心声’顿时安静了。   “我们去看看。”   尖长的嘴动了动,说话间森白的牙齿一闪一闪的,姚守宁听到此处,心中的害怕一下堆叠,情绪紧绷,下意识的想起身逃走。   但在关键时刻,她看到了坐着未动的柳氏,还有温婉笑着的姚婉宁等人,一个念头涌上她心间:这是狐妖在试探她。   数次受妖狐试探的情景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纵然她看到妖狐现出真身,张开了血盆大口,但一种莫名的笃定感支撑着她,让她死死的锭在了座位上,并没有走。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也相信自己的外祖父柳并舟。   柳并舟参加过应天书局,已经窥探到了先机,若自己出了意外,他必定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知晓了。   想到这里,姚守宁强忍恐惧,一动不动。   ‘嗷——呜!’   妖狐越来越近,面现狰狞之色。   它大张的嘴里,是一排长而密集的牙齿,形同锥锯。   而在这层牙齿之内,内层竟还有一圈牙齿,使得那张嘴好似一个巨大的牙齿绞盘。   那牙齿尖利可怕,齿缝间缠绕着股股血丝,喉间黑气吞吐。   姚守宁细细一看,才发现这些‘血丝’并非真的血迹,而是一种腥臭无比的红雾。   每丝红雾便如藤蔓,上面隐隐浮现出无数曾葬身于妖邪之口的鬼魂面容。   此时百鬼齐哭,那一张大口之中如同阴曹地府。   这一看之下,姚守宁头皮发麻,她死死咬紧嘴唇,才压下了已经飙到喉间的尖叫。   与此同时,一只毛绒绒的红爪突然探出,那每根指头长出尖锐的长甲,直刺她的心口。   她面色惨白,身体的本能反应是想要仰身退后,将那巨爪躲过。   面前的柳并舟、姚婉宁等人尽数消失了,在她的面前,只能听到阴风阵阵里,妖邪的狞笑及群鬼的哭嚎。   但姚守宁也并非未受磨砺的闺阁少女了。   她与世子数次探墓,经历过种种危机,并受到了陈太微的追杀。   这些发生过的种种,都磨练了她的心志,使她越是面临危机,越是冷静。   不能躲!她心里生出一个念头:一切只是幻境罢了,妖狐根本没有看到她。   这个笃定至极的念头从她心中生起,她强迫自己坐在原处。   姚守宁瞪大了眼睛,她的眼里受红雾笼罩,映上了妖狐的原身,无数鬼哭狼嚎声里,一支巨掌从她心口凭空穿过!   少女的心跳不争气的停滞了一瞬,但预料中的剧痛并没有来临。   只有一股寒气从她胸口穿过,接着无数痛苦、怨毒的冤灵之鬼影从她脸旁一一掠过。   耳畔听到哭嚎哀叫声,鼻端闻到腥风,但是危机却在刹那解除。   幻影从她身上穿过,她的心脏急速的跳动,发出‘呯呯’的急跳声。   红雾褪去。   姚家的正堂重新出现在她眼前,烛光摇曳之中,柳氏还在低声交待逢春:   “替守宁抱个暖手的汤婆子来。”   姚若筠眉梢微皱,嘴唇紧抿,心中却在说道:这么晚了,外头洪水未褪,谁会冒着危险前来自己家呢?   这是大哥的心声,她听到了!   狐妖的试探仿佛如一场试炼、考验,考验一过之后,她的能力好像又增强了许多。   姚若筠浑然没有察觉自己心中的念头已经曝光,仍在呐喊着:外祖父真乃神人也!外祖父明察秋毫!外祖父料事如神!外祖父太棒了!我也要像外祖父一样威风——总有一天,我也要凭手里的笔画只仙鹤,让守宁骑上去,满神都的飞,不,还是我自己骑吧……   “……”姚守宁惊魂未定,却险些被表面一本正经的大哥内心逗笑了。   在她的面前,姐姐姚婉宁捂着肚子而坐,仿佛在保护着什么。   姚婉宁的身后,‘河神’的影像她看得更加清楚,一个小小的影子坐在‘河神’的肩头,那黑影越发清晰,可以看到晃荡的双足。   竟然,竟然像是一个可爱的孩童倒影!   只见那孩童像是笼罩在雾气中,仅能看到黑影,影子里,‘他/她’手指塞入嘴中,脑袋左右晃荡。   ‘嘻嘻——’孩子的轻笑声又响起来了,姚守宁恍然大悟。   她数次听到过孩子的声音,一直在想这孩子来自何处,却没料到就是在‘河神’肩头坐着。   姚守宁心中疑惑重重,但苏妙真的‘心声’再度响起。   与先前相较,此时的她要紧张了许多,声音中带着‘呯呯’的心跳干扰,使得她的声音带着一种颤噎的感觉:   “怎么样?她听到了吗?”   “不像是发现我了。”   妖狐再度开口,它的话中带着几丝迷惑:   “我总觉得不对。”   它是天妖一族的狐王,拥有强大的洞悉力与感知力,“从你这个表妹的身上,我能感应到她的不同,我总觉得她是我们一族的巨大威胁,很像,很像辩机一族的传人,都带着相同的味道——太令我厌恶了。”   姚守宁听它说到这里,不由有些害怕。   但就在这个时候,苏妙真略有些酸溜溜的声音响起:   “不可能的。”   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辩机一族’,但能令她身上的‘神喻’都如此紧张,显然‘辩机一族’非同一般人物。   苏妙真的心中生出嫉妒。   她自恃美貌无双,‘前世’命途多舛,遇人不淑,能够重生,并且获得‘神喻’之助,显然是她独一无二的福份,‘前世记忆’中愚蠢不堪的姚守宁又如何能与她相比呢?   苏妙真说道:   “恐怕是你看错了。”她不愿承认,矢口否认道:   “你也说了,她性情愚蠢粗鲁,又虚伪且不学无术,撒谎成性,怎么可能是你说的那种人呢?”   一叶障目!姚守宁的心中浮现出这样一个念头。   辩机族人在未曾成长之前,只能大隐隐于世。   无论觉醒之后,这一族的人神通有多么广大,但在未成长前,却仍有折损的可能。   因此在辩机一族的血脉传人中,还未得到传承的人,会在遇到危险之时,激活‘一叶障目’的能力。   所谓的‘一叶障目’,姚守宁暂时说不清楚,但隐隐知道苏妙真与妖狐已经无法窥探到真正的自己。   他们仿佛受到了某种力量的蒙蔽,对自己有错误的认知。   经过这一轮历炼之后,她的感知力大幅上升,已经预感到自己距离寻找到传承的师父相见之日并不遥远。   想到这里,姚守宁心中一阵激动。   那狐妖的眼中还带着犹豫,但苏妙真的话也极有道理。   ——当日它亲自试探过,也从陈太微的卦象之中得知:辩机一族的传承确实出生于姚家,但姚家只有一个女儿,当日妖族认为这个辩机一族的血脉会在姚婉宁身上觉醒。   现如今姚婉宁身缠妖气,并怀有‘鬼胎’,病弱多年,她几乎生机将要断绝,再无觉醒力量的可能。   之所以姚家的情况会发生改变,兴许是姚家命中注定必有一女,天道法则欲弥补这个妖族所特意制造出来的缺口而已。   想到此处,狐妖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   它话音一落,姚守宁便见它眼中似是蒙上了一层迷障。   ‘一叶障目’对它的影响更深,仿佛在它眼中,再无看破自己情况的可能。   姚守宁心中松了口气,就听狐妖问:   “你愿意协助柳并舟献丹,获得‘不情之请’的奖励吗?”   它的注意力从姚守宁身上转移,又回到了先前的话题。   ‘呯呯呯——’姚守宁的心脏急速跳个不停,她有些后怕的抓紧了自己的大腿,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了那枚所谓的‘紫丸’之上,想起柳并舟入宫那夜,确实得到了一粒神启帝所赐的丹药。   只是那丹药当时一现身,紫丸便化为妖气,钻出了姚家的正屋。   而就在当时,苏妙真清醒,这一枚紫丸便似是特地为她所炼制的。   妖气离开以后,柳并舟的丹盒便空了下去,哪里还有所谓的‘紫丸’呢?   “我,我的外祖父,如果献了丹,会发生什么事?”   出乎姚守宁意料之外的,是苏妙真并没有像以往受狐妖诱惑一样,一口答应。   她那张已经半妖化的脸上露出一丝迟疑,这证明她的良心未泯。   姚守宁心中一动,就听狐妖‘嘿嘿’的笑:   “你担忧什么呢?”它的话音里带着不怀好意,怂恿道:   “他们以前是怎么对你的,你是不是已经忘了?”   “‘前世’之时,姚若筠好色如命,强娶你为妾,你姨母对你不闻不问,使你与陆执最终有缘无份,你幽居深山,抑郁而死。”   “……”狐妖与苏妙真说着话,姚守宁却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秘闻’。   她仿佛一下明白了为何表姐自入神都以来,会对姚家如此抗拒、敌视。   胡说!胡说!胡说!   她恨不能站起身,大声的反驳!   可怜的大哥——   姚守宁的目光落到了姚若筠身上,他完全听不到坐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有一只狐妖在编排着他,仍兀自心中幻想着:以吾手中笔,画出云中气。鹤自气中来,送你入青云!   从他的‘心声’之中,姚守宁甚至可以想像得到他以术法召出仙鹤,爬上鹤背翱翔天空的情景……   而姚若筠的面容上一片严肃,半点儿看不出他已经走了神。   “你母亲嫁人之后,柳并舟身为大儒,却没有替你母亲出头,为你父亲谋职,反倒在你母亲逝世后,拿出全部身家,送给柳氏,你是亲眼目睹的。”   妖狐的话大半都是真的,但事情的过程却与这些截然相反。   姚守宁此时终于知道这狐妖是如何蛊惑表姐,使她深陷入妖邪陷阱。   它在说胡话!   她太过吃惊了,没料到表姐竟会有‘前世’,这与她之前听妖狐口中提到自己‘前世’的所作所为一样的荒谬,在姚守宁看来,全部都不是真的。   自己的父亲性情豪爽坦荡,有情有义!她的大哥虽说外表严格古板,但内心善良,对温献容一心一意,绝不是贪花好色之人。   而柳氏嘴硬心软,对妹妹心怀歉疚,自苏妙真入神都后,她更是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忽略了自己的小女儿。   苏妙真受妖邪蒙蔽,对姚家误会太深,姚守宁越想越觉得这所谓的‘前世’并不是真的,极有可能只是妖邪施展了妖法,用以蛊惑表姐。   她想要揭穿妖邪,但她正欲开口的时候,看到了柳并舟。   他仍望着屋外的郑士,好像对此时他眼皮底下的事一概不知。   外祖父到底知不知道表姐身上发生的事呢?姚守宁陷入纠结,他老人家是不是也是受了妖邪蒙蔽,不知道他的一个外孙女已经落入妖邪的圈套里。   ——或者是,他已经知晓一切,却有可能这一切是注定会发生的事,而此时并非揭穿妖邪阴谋之时?   她陷入纠结。   而就在这个时候,苏妙真却有些痛苦的啜泣:   “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重视姚守宁,而忽视你——”妖狐再度出声。   “可他也是我的外祖父!”苏妙真轻喊出声,带着纠结:   “我,我不想让他死。”   她话音一落,狐王沉寂了片刻,接着冷漠道:   “我不知道。”   它咧了咧嘴,眼中带着讽刺、凉薄之意:“紫丸可生、可死。神启帝的紫丸之中,借了妖族之气,也沾了‘他’的魂息,同时包含了皇族的真龙之气养护,一面可救人性命,另一面也是世间的剧毒之物,普通人根本承受不起。”   狐妖的眼珠中带着看好戏的神情:   “如果顾后活了,你外祖父自然有恩于顾家,如果她死了,兴许会连累你的外祖父。”毕竟丹药经过了柳并舟的手,到时他逃脱不了干系。   “你要怎么选择呢?”   虽说它是在询问苏妙真,但从它的眼神中,姚守宁却发现了妖族对人类的恶意——它好像异常看不起人类的天性,可能仗着无人能发现它的存在,它毫不掩饰对苏妙真的鄙夷。   “我——”苏妙真还在犹豫,不知该如何取舍。   姚守宁心里格外着急,恨不能替表姐做决定。 ###第三百三十五章 求紫丸   一面只是一个虚无飘渺的承诺,妖狐的诅咒几次应验,并没有给苏妙真带来什么好事,反倒使她的处境越发恶劣。   而另一面则事关柳并舟的安危,这又有什么好犹豫的?   但姚守宁毕竟不是苏妙真,在狐影话音一落之后,获得了选择权的苏妙真似是挣扎了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想要奖励。”   她选择了帮助柳并舟献丹,获得‘不情之请’的奖励。   话音一落,姚守宁心中那丝微弱的希望之火瞬间便暗淡了下去。   她对苏妙真失望无比。   原本以为苏妙真是受妖狐蛊惑,所以之前才做出种种错事,现在看来,她之所以受妖狐蛊惑,也是因为她内心并不坚定。   姚守宁第一次感受到人性的复杂,苏妙真的人性并没有泯灭,她对柳并舟的生死也并非无动于衷,可这并不影响她的贪婪之心。   “哦?”狐妖的神情并不意外,只是带着讽刺:   “你确定吗?”   “确定。”苏妙真逐渐坚定,“您说的对,我外祖父太过偏心。”   人心真是复杂,妖狐劝说的时候,苏妙真犹豫不决,而狐妖将选择权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她则又很快下了决心。   “更何况只是献丹,这也是为了救人。”苏妙真说道:   “顾后如果活了,我外祖父有大功;顾后如果死了,那么也怨不得旁人——”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   “就算皇上怪罪,可我外祖父是大儒,只会有惊无险,所以这个奖励我为什么不要呢?”   她自以为自己的心声无人能听到,便并不加以掩饰。   姚守宁神情复杂,随即听到了妖狐肆意张扬的笑声:   “人类真是狡猾,有时更胜妖族许多呢。”   这一人一狐的对话更多是以‘心声’交流,说了这一阵,时间也只过去一会而已。   红雾逐渐消失,狐王与苏妙真渐渐安静了下去。   郑士与柳并舟说了一阵话,不知何时退出去。   姚守宁将心里乱糟糟的思绪压了下去,看向外祖父,却见柳氏有些不安,兴许是因为来客身份。   她先前只顾着偷听表姐与狐妖对话,倒疏忽了这边,趁着逢春取了斗蓬过来的时候,她问了一句:   “娘,谁来了?”   话音一落,姚守宁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名:顾焕之。   这个念头一起,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接着她心中再度浮现出一幕情景——一个身披黑色斗蓬,淋雨而来的身影大步进入姚家。   待他抬起头时,将遮盖住头脸的帽子推开,露出老者消瘦的面颊。   他眉飞入鬓,眼睛大而有神,留了长须,神色不怒自威,纵使没有官袍加身,依旧可见满身贵气。   这位便是大庆朝中的顾相,也是当今皇后的父亲。   姚守宁在此之前从未见过他,此时却能借能力之助,‘看’到顾焕之的样子,可见她的力量在先前经过妖狐试探之后,又有提升。   “是顾家来人了。”   柳氏应了一声,催孩子们进屋里去。   她与以前半点儿不关注朝中局势的女儿并不一样,大约也知道朝中三权鼎立,顾焕之与长公主、楚孝通并不大对付,三方彼此互相忌惮、互相瞧不起。   姚家在神都城本来只是小门小户,但因为有了柳并舟,算是名扬都城。   但通过西城案件一事,姚家已经被绑上了长公主的战车,柳氏不知道顾家为什么会在今夜来人。   姚守宁与兄长、姐姐及苏妙真姐弟相后躲入内室,外头传来踩水声,有人大步上了台阶,接着一股带着潮气的夜风吹入屋内。   ‘滴滴答答’的水声里,有人进了屋里。   姚守宁好奇的倚着内室的门边而站,挑起一角垂落的门帘往外看。   一个身穿黑色连帽斗蓬的人正站在屋门口处,将他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   他所站立的地方,雨水直往下滴,很快形成一处小水洼,以他双足为中心,向四周蔓延开来。   屋里点了碳火,热气腾腾。   柳并舟已经起身,这样的场合,本该姚翝待客,但他身受重伤,未能起身远迎,便由柳氏跟在父亲身侧。   那人伸出一双修长而消瘦的手,缓缓将斗蓬的帽子取下,露出一张窄瘦而苍白的脸颊。   他的双眉斜飞,其下是一双眼窝略深的大眼,那眼神深邃,明亮有神。   这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者。   纵使深夜前来,浑身被雨水浸湿,但他那头花白的头发却仍旧梳得齐整,以一支羊脂白玉簪固定。   他眉心有个深深的‘川’字纹,但这并没有影响他的儒雅,反倒为他更添几许不怒自威的气势。   哪怕他刻意收敛了自身气息,可不经意的眼神掠过,依旧令得柳氏感到有些紧张。   顾焕之的样貌,果然是与姚守宁‘看’到的一致。   她心中正惊叹时,顾焕之却像是已经发现了躲在暗处的视线,转过了头来。   这位手握权势的国相目光锐利如刀子,昏暗的灯光并没有影响到他,他一下就找到了姚守宁藏身之地,仿佛以眼神将遮挡她的垂帘撤去,把她的身影纳入眼里。   若是一般人,被他一瞧,必定心中大惊躲避。   但姚守宁却是好奇心极重,再加上她似是早有预感会被顾焕之发现,因此被他一瞧,她不止不躲,反倒十分大方的将帘子拉开了一些,露出自己半张面容,向他露出笑容。   顾焕之的眼神有瞬间的怔忡,姚守宁透过他的眼睛,似是看到了另一幕场景。   少女的身体刹时失控,‘她’的心里涌出难以压抑的喜悦与豪情,身体一晃一荡,仿佛坐在一叶小舟里。   不久之后,那小舟停下,往前一侧,有人拉开了帘子,喊了一声:   “老爷,到了。”   姚守宁初时还有些惊慌,听到这话时,才隐约明白自己似是灵魂附到了某位‘老爷’的身体中。   ‘她’强作镇定,接着听到‘自己’轻轻的应了一声。   接着‘她’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袖子。   袖口中揣了一卷东西,这一摸之下,身体的主人似是兴奋至极。   ‘她’大步进屋,穿过宽阔的庭院,屋舍虽说朴素,却也干净精致,带着温馨。   两侧屋角高高翘起,似即将腾飞的雄鹰。   ‘她’大步进了屋中,喊了一声:   “夫人,夫人!”   “来了——”一个妇人柔柔的应了一声,接着珠帘被人撩起,一个秀美的妇人款步走出。   ‘她’拉了女人的手,兴奋的道:   “夫人,你猜我拿到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好事?”那女人笑意吟吟的望着面前的人看,姚守宁借着她的眼睛,看到了她眼瞳中的倒影,竟是年轻了几十岁的顾焕之。   她竟然进入了顾焕之的回忆!   “今日下朝的时候,皇上独留了我,与我说一桩事。”   年轻的顾焕之十分欣喜,他的语气飞扬,还做不到年老之后的喜怒不形于色。   姚守宁附在他身体中,更是感应得到他此时意气风发的心情。   “你快让田叔备点小酒,酥些花生米,老爷我今日要一醉方休。”   他得意至极,连连催着自己的夫人。   那女人见他开心,也不由眉眼含笑,嗔怪似的看了他一眼,却仍体贴的转身吩咐人为他准备酒菜。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女人做完这一切,才有些好奇的问了一声。   “皇上有意为太子娶妃,看中了咱们家的女儿。”   “什么?”   什么!姚守宁如果此时不是寄居于顾焕之的回忆之中,她也想要大喊一声。   她这才明白,自己不止是看到了顾焕之的过去,甚至应该是随着他的回忆,想起了当年他最意气风发之时。   可惜当时的顾焕之可能做梦也想不到,当时的他有多欢喜,后来的神启帝便会有多荒唐。   “皇上性情仁慈而重情,太子才学不差,样貌俊美,性情也恭顺,将来必定是位仁君。”   姚守宁听到顾焕之称赞着:   “我们家掌珠性格温顺,与你一样,知书达礼,饱读圣贤书,这世上除了太子,又有谁能与她相配?”   听得出来,顾焕之对自己的女儿十分疼宠,也异常自信,他开心的道:   “皇上问过我的意见,说是他的这个儿子……”说到这里,顾焕之停了片刻,似是有些为难的样子。   但姚守宁附魂在他身体中,对他心底的想法一清二楚,自然听得到他的心声。   皇上说:朕的这个儿子生母出身卑微,使他性情偏激、暴戾,不是贤明之人,且心胸狭窄,并非良配。   可惜他未来是一国之君,身侧需要有国相辅佐,后宫也需要有贤德明理的女子伴随,多向他进言,让他不致受妖人蛊惑,将来苦了大庆朝的百姓。   皇帝的话本该是提醒之言,但当时的顾焕之只觉得未来坦荡前程摆在自己及顾家的面前,便忽略了这些。   “皇上说了,未来我们的女儿必定位极中宫,她所生的儿子,也会是大庆朝的主人。”   说到这里,远处突然传来‘叮铛’的轻碰声。   正在说话的夫妻俩不约而同的住了嘴,转头看向了声音来源的方向。   只见声音所在处,是内室门口处传来的,那里的珠帘被掀起了一角,一个才十三四岁的少女露出半张脸,正在偷偷往外看,显然是在偷听两人说话。   先前的声响,正是她一时不察,放了手里一条珠帘,落下来后与其他珠子相绞碰时发出的声响。   发现自己被夫妻俩注意到后,少女并没有躲闪,而是大方的再看,并向顾焕之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意,唤了一声:   “爹。”   这是年轻时的顾后,长相明媚美丽,生动而乖巧。   “掌珠……”   顾焕之的声音响起,姚守宁却感觉自己的灵魂在疾速抽离。   待到重新归位时,她仍躲在门帘之后。   那位位高权重的顾相此时怔忡着看她,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若在此之前,姚守宁无法理解他此时的失态,但借由他过去的回忆,她已经明白这位顾大人恐怕是与她目光相望的刹那,便忆起了当年的往事,回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那时的他有多欢喜,如今恐怕就有多后悔。   “掌珠……”   年迈的顾大人似是有些失神,轻轻唤了一声。   “顾大人。”   柳并舟开口打断了他的回忆,他即刻醒悟,强大的自制力让他一下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不由眨了眨眼睛。   片刻的功夫间,他已经控制好了自己的心情,将眼里的水意压回内心,又恢复了先前从容自若的样子,仿佛先前那一刻的脆弱只是众人的幻觉。   “顾大人?”柳氏吓了一跳,听到顾家来人的时候,她心里还在猜测顾家来意,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位国相亲自前来。   “柳先生。”顾焕之双手交叠,向柳并舟长揖一礼。   他恢复冷静之后,一扫先前的克制,直言道:   “我此行前来,是有事相求的。”   顾焕之的外表看似温文尔雅,但他本人性情却是果断至极,说话并不拖泥带水,直奔主题:   “不瞒柳先生,宫中皇后如今……”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脸颊两侧肌肉微微的抽动,似是用力的咬紧了牙根,半晌之后才道:   “重病在身,经由御医诊断后,说是紫丸可救她性命。”   说到这里,他抬眸看柳并舟:   “这紫丸乃是皇上亲手所炼,丹成之后只有两粒,一粒皇上赐给了国师,一粒则是送给了柳先生。”   “国师手里的那粒,早就被他另作他用,而您手中这一粒紫丸,是仅有的一粒。”顾焕之平静的道:   “大庆朝的人都应该清楚,我生平喜好诗词歌颂,不爱风花雪月,所以年过六旬,膝下仍只有一个女儿而已。”   大庆朝中,许多人也曾嘲笑顾焕之这一脉断子绝孙,神都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我将这个女儿视如掌上明珠,对她很是担忧,并不想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因此得知这个消息后,便厚颜相求,想请柳先生让出手里的这粒紫丸,救我女儿的性命。”   这一刻,他不是权倾朝野的承相,也不是皇帝的国丈,高高在上的贵人,而是一位为了女儿病情,而心中忐忑的父亲。   可姚守宁在听到他说顾后‘重病’的时候,心中却生出一个念头:骗人!   顾后并非病重,而是受了很重的伤,性命垂危。 ###第三百三十六章 不帮你   这一次,姚守宁并没有再看到幻境的出现,但心里却有一个笃定的认知——皇后被人打伤了。   顾后身份非凡,乃一国之母,其父又是顾焕之,在这个世间上,又有哪个人敢胆大包天,把她打成重伤垂危呢?   ——神启帝!   这个想法一钻入姚守宁的脑海,将她吓了一跳。   她的脸色变得惨白,偏偏这个时候,又想起了长公主曾说过的话:女孩子怎么能没有力量呢?练得强壮了,恶人看到你都避着走——   朱姮蕊确实说得对。神启帝竟然打皇后逞凶,却数次被长公主教训,可见皇帝也与凡人无异,都是欺善怕恶的。   姚守宁内心之中生出一种隐忧,暗自决定将来事了之后,定要请公主好好教自己,以免自己将来遇到这样的事,还需要靠家里人帮忙求药。   她忍下心中的杂念,又好奇的掀起帘子一角,往外看去。   反正顾焕之已经发现了她在偷看,她便并没有隐藏,听着外头几人说话,心中不由暗想:顾后并不是真的病重,而是被人打伤,顾相知不知道呢?   可能是她曾从幻境之中,‘附身’在顾焕之身上,‘看’到了他过去的回忆,她对这位国相并没有多少畏惧的心理,反倒隐隐有些同情,此时轻易便能看破他的伪装,甚至能感受到他强行克制的平静表象下隐藏着的起伏心绪。   他说话时语气温和,但眼珠布满血丝,嘴唇紧抿,胡须轻颤,双手紧握成拳,身体紧绷着,似是极力在隐藏心中的恨意。   姚守宁顿时反应过来:顾焕之知道自己的女儿并非病重,而是伤于神启帝之手。   她想到先前‘看’到的回忆,心中不免叹息,接着就听柳并舟道:   “顾大人,有些话我本不该说,但怜你一片爱女之心,我敬顾大人品性出众,便也有几句话直言相告,还请你不要介意。”   顾焕之愣了一愣,下意识的抬头往柳并舟看去。   这位大儒的眼中露出若有似无的怜悯,看得他有些狼狈的别过了头,耳旁似是听到了一声叹息。   接着,柳并舟说道:   “这紫丸我也有所了解,皇上所炼制的紫丸,确实功效非凡。”   他说到这里,顾焕之的双眼中生起希望,但他深知柳并舟恐怕并不是要说这些,仍强行忍耐,等他继续说下去。   “皇上炼制这紫丸之时,是借了某种气运,但同时沾染了因果,使得这粒紫丸具有可生、可死两种药性。”   柳并舟这话音一落,不止是姚守宁吃了一惊,就连苏妙真也瞪大了眼睛。   这样的话分明与先前的妖狐所说完全一致,可‘神喻’向来神通广大,知晓这些也就算了,外祖父又是从何得知?   而姚守宁心中则是在想:应天书局果然不凡,外祖父当年参加过这场聚会之后,看来果然已经知晓了未来发生的事。   她想到这里,心中的大石顿时落地。   外祖父既然早就已经窥探到未来发生之事,心中必有应对之法,想必是吃不了亏的。   她心中一松,便安心看事态发展。   反倒是那苏妙真的身上,妖狐叹息了一声:“应天书局——”   “应天书局?”苏妙真听到这里,有些疑惑的问了一声。   姚守宁强忍转头看她的欲望,心中不由一动。   表姐与这妖狐日夜相伴,可看样子,这狐妖对她似有隐瞒,她竟是完全不知道‘应天书局’。   可见这一人一妖,并没有她想像中亲密,若找到机会,便应该点拨点拨表姐。   “什么是‘应天书局’?”苏妙真似是也发现了‘神喻’对自己有所隐瞒,不由有些不大高兴的问了一声。   “这是由‘辩机一族’所组的一个聚会,其意为‘顺应天命’而为,你的外祖父当年也是书局的参与者之一。”妖狐听她问话,本不欲理睬,但随即想到两人如今也算神魂暂时共存,有些事情它还需要苏妙真配合,便回答她的问题:   “在当年的‘应天书局’上,你外祖父得知了一些秘密,想必这秘密之中,也包含了‘紫丸’的因果。”   它的语气有些阴沉。   苏妙真听它说到这里,心中不免发慌,又再度发问:   “那什么又是‘辩机一族’?”   她自入神都后,一心都沉浸在‘重活一世’的回忆中,想的就是避开前世的死局,及嫁给陆执,并没有用心去关注周围的事。   但其实重生之后,她发现很多事情与记忆中的‘前世’并不一样。   姚若筠没有缠着她不放,陆执也并没有对她一见倾心,柳氏与姚翝兴许是城府极深,也没展现出对穷亲戚的厌恶与不喜——最重要的,是她记忆中,并没有发生河水泛滥、毒蚊冲击神都之事。   至于‘应天书局’、‘辩机一族’,更是闻所未闻。   “‘辩机一族’是一支力量派系的传承。”提到‘辩机一族’,苏妙真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感觉‘神喻’的语气好像变得深沉了一些。   “他们有手眼通天之力,能预知前尘、旧事。”妖狐咬牙切齿,说道:   “据说七百年前,‘辩机一族’的徐昭就曾预言我……天妖一族将灭,人族崛起。”   它说到往事,那双狡诈的红眼之中有深深的不甘,紫红的妖气弥漫开来,正与顾焕之说话的柳并舟似是有所察觉,下意识的转头往内室方向看来。   妖狐王顿时警觉,连忙收敛了满身气息,接着说道:   “这就是‘辩机一族’的能力,他们能预知未来之事,所以三十三年前,你外祖父曾参加过由‘辩机一族’的空山所举办的‘应天书局’,他定是在书局上受了空山那老贼提醒,因此才知这紫丸之事。”   它对‘辩机一族’并没有什么好感,提起徐昭与空山二人时,脸上露出杀机。   “我总觉得你的表妹身上也有一股令我感到厌烦的气息——”   说完,它的目光又转向了姚守宁。   “不可能。”   苏妙真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她不喜欢姚守宁,这种感觉不止是受了‘前世’姚守宁的恶劣性格影响,还有‘重生’之后,姚守宁与她抢夺陆执的缘故。   听闻‘辩机一族’如此非凡,苏妙真又怎么愿意承认姚守宁就是这样的传承后人?   “你也说过,她愚蠢无知,虚伪狡诈,怎么可能是‘辩机一族’呢?”苏妙真略有些嫉妒的问道。   “你说的也对……”妖狐面现犹豫,点了点头:   “据我所知,三十三年前,‘应天书局’之上,确实讨论了下一任辩机传承者会是生在柳并舟的后世血脉之中。”说到这里,它故意停顿了半晌,才说道:   “并且会是个女儿。”   苏妙真听出了它言外之意,眼睛不由一亮。   自己的外祖父只生了两个女儿,而大小柳氏则生了三个女儿。   小柳氏生她,大柳氏生了姚婉宁、姚守宁两姐妹。   姚婉宁生来病弱,有早夭之相,不像是传闻之中的非凡血脉。   而受了‘一叶障目’的影响,苏妙真对姚守宁‘愚蠢无知’的印象深入脑海,也并不相信她就是这样的人。   那么最后可能是那个非凡人物的,便唯有——“难道是我?”她惊呼了一声。   妖狐眼里露出嘲讽之色。   这个女孩贪婪无知,又毫无志气,轻易受自己蛊惑,心智并不坚定,这样的人也配称为‘辩机一族’的传承?   它心中鄙夷,知道苏妙真‘看’不破自己的伪装,便不加以掩饰,只是笑意吟吟的说道:   “这个未知,但也曾怀疑过是姚婉宁。”   柳氏命中注定仅有一女,且她的命坎中并没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也就是说,她并没有丧女之相,那么姚守宁的出生就是一个意外。   那位的占卜之术并不会出意外,那么姚守宁的出生,说不准是因为姚婉宁被动了手脚,而天道法所弥补的平衡。   它皱了皱眉,心中隐约感到有不安,但大事将成,它又强行将这一丝不详的预感压了下去。   苏妙真沉浸在自己可能是‘辩机一族’的传承人的欢喜中,但又忐忑的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预知之力。   恍惚之中,她暗自揣测:这所谓的预知之力,不知是不是自己‘前世’经历?   可前世经历至此已经混乱,许多事情与前世大不相同,她再一细想,发现自己对于未来前程竟半点儿把握也没有。   好在她身上还有一个可帮她忙的‘神喻’,虽说她已经猜到这所谓的‘神喻’恐怕并非什么神仙,说不定是某位妖邪。   但这妖邪知道不少隐秘之事,如此一来,倒与传闻中的‘辩机一族’有些相似。   她知道这‘神喻’恐怕有所图,但自己也可以反向利用它,以助自己成事。   这一人一妖各有所思,都心中打着自己的算盘。   苏妙真心中纷乱之际,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若我外祖父知道紫丸,那岂非也能知道我们的事?”   她细细一想,发现自柳并舟入神都后,先是为她‘除妖’,后又在将军府世子大殓之日出手,重伤了她身上的‘神喻’,如今对紫丸一事也颇了解,说不定早猜到了她会出口帮忙献紫丸一事。   想到这里,苏妙真心中又怕又慌,连自己可能是‘辩机一族’带来的欢喜都不翼而飞,她连忙道:   “那怎么办才好?”   妖狐有些瞧不起她,既想得利,又畏首畏尾。   “怕什么?”它咧了咧嘴,眼神有些阴郁:“柳并舟只是一老儒而已,我上回与他交过手,他实力虚弱得很严重,与七百年前的大儒之力不可同日而语。”   它傲然道:   “就算他知道了又如何?只要我真身得以现世,不要说他一个力量不足三成的柳并舟,纵使他的老师在世,也非我之敌!”   它语气之中带着强大的自信,苏妙真与它相处多时,也知它能耐,此时听它这样一说,心中不由一松。   “更何况,我还另有部署。”   姚守宁本来还想听它有何部署,但这妖邪却避而不谈,只是叮嘱苏妙真:   “你只管照计划行事。”   苏妙真这才放心,连忙应了一声。   而另一边,柳并舟与顾焕之也说了半晌的话,最后道:   “……我不想你做出错误选择,害了你女儿性命。”   柳并舟温声相劝,见顾焕之的脸上露出挣扎之色。   他早已经知道未来,明白这位国相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但同样都为人父,他看得出来顾焕之对女儿的爱护之情,心中不忍,因此才出言提点。   但他从顾焕之的脸上,却看出这位国相已经有所决定,他恐怕想要放手一博,为女儿谋取那一线生机——亦或是他已经猜到最坏的结果,但却仍有自己的打算。   在他的眼中,隐藏着深深的痛苦,显然这个决定也是经历过内心挣扎的。   柳并舟突然感到有些无力,他意识到自己并不能改变历史。   他向顾焕之说这些话的时候,心中其实存了试探之心。   若是顾焕之听他一语,暂时忍耐,兴许历史自此之后会有细微的改变。   但若是顾焕之执意不听,最终结果仍会如‘她’所说一般,使得这位国相爷此后的余生会陷入悔恨里。   历史不会改变,一人之力终有穷尽之时。   他试图减低血蚊蛊带来的伤害,但血蚊蛊进化;他试图影响顾焕之,但这位国相意志之坚定,非他三言两语能打消心中念头的。   柳并舟想起自己曾三番四次告诫过姚守宁不可改变历史,但他却因心软之故,两次犯戒。   他回过头,想去看看内室所在的方向,却见到姚守宁撩起一侧帘子,正探头往外看,少女的脸色坦荡荡的,半点儿都没有掩饰。   与此同时,柳并舟发现顾焕之竟然也在看姚守宁。   这位国相严厉的面庞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他的眼神柔软,似是透过姚守宁,在看另一个‘孩子’。   半晌之后,他收回了视线,正色道:   “柳先生所言,我谨记心里。”   他说道:   “我也感谢先生直言,但我有一个心结。”   这个心结隐藏在他心底深处,本不该随意说给外人听,但不知为何,他看到姚守宁的刹那,便想起了几十年前,自己的女儿还未出阁时。   那一日,他得到了先帝的召见,提到欲替当时的太子选妃,先帝看中了他的女儿。   当时的顾家还不是如今的豪门大族,顾焕之年少奋进,三十出头便金榜题名,入了仕途,正苦等一个机会,展露自身才华,受皇上赏识,将来在官场大展拳脚,为大庆效力。   可那会儿儒家正当道。   张饶之那时刚刚逝世,他的影响力极深,使得天下轻武重文,能人倍出。   顾焕之生在那个年代,便如千里马,等着他的伯乐来挖掘。   “皇上直言相告,说是欲为太子聘娶我的女儿。”   若他的女儿能嫁太子,将来他便是一国之相,手握重权,可以尽情一展胸中抱负,为天下、为大庆、为百姓做许多事。   “我生来自负,自认自己此生非凡,我的女儿更是寻常男子配不上的,因此当时先帝向我提出这件事的时候,我心中实在欢喜。”   事隔多年,他想起当时自己的意气风发,不由露出淡淡的惆怅:   “纵使先帝提醒我……”   他失落之下,竟一时失态,险些说错了话。   但好在顾焕之心志坚强,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便又收起心中杂念,说道:   “机会摆在我的面前,我被冲昏了头脑,觉得未来天下的九五至尊正是我女儿的良配,我的机会也摆在面前。”   他可以父凭女贵,远胜同窗,抓住这个掌握权柄的机会。   说到这里,他向柳并舟微微一笑:   “结果你也看到了。”   他没有说一个‘悔’字,但话里行间无不流露出他的后悔。   “我有错,错在不该自以为是,不该以女儿的终身幸福去搏取那个机会。”   自此之后,他确实位极人臣,在大庆之中,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可他这些年睡得并不安稳。   午夜梦回之际,他时常梦到自己人生转折的那一天,梦到他兴奋归来,梦到那门帘之后,有个孩子正偷看着他与妻子谈话,那双大眼睛中对他全是信任。   他握紧了拳头,忍住心中悲恨,平静的道:   “可世上难有后悔之药,我无法改变当日的选择,也没有办法扭转结局,只能尽量去弥补。”   说完,他再次双手交叠,向柳并舟长揖一礼:   “柳先生所说,我都明白,但我错了一次,不敢再错第二次。”他深呼了一口气,再次提出自己的请求:   “求柳先生将紫丸借我,大恩大德,我顾焕之此生绝不敢忘的!”   柳并舟闻言,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他原本在‘历史不可更改’的法则之下,生出的退缩之心,因为听了顾焕之的话,又坚定了想要助他的心。   “顾大人,紫丸我没有了。”   柳并舟这话一说出口,顾焕之吃了一惊,不由抬头看他。   柳并舟坦言道:   “当日皇上确实赐了我紫丸,但我回家之后,那紫丸便化为一缕紫红之气散逸,药丸最终散于无形。”   “爹——”柳氏听到这里,急得喊了一声。   她也感动于顾国相的爱女之情,可是柳并舟若是将神启帝所赐紫丸弄丢一事一旦传出去,对姚家可并不是什么好事。   这位皇帝心胸之狭窄,柳氏也是才领教过的,冯振传旨闹事才过去,皇帝若是得知紫丸丢失,怕是祸事又起。   柳并舟摆了摆手,示意女儿不用焦急。   他摆出爱莫能助的神情:   “顾大人,不是我不帮你,而是那紫丸真的已经不见了。”   顾焕之的脸上露出无法掩饰的失望神情,正当他失魂落魄准备告辞的时候,突然听到内屋传来呼唤声:   “外祖父!”   声音柔美温婉,是苏妙真的声音。   糟了!姚守宁心中暗自叫糟,她想起了苏妙真与妖狐的交易。   柳并舟的神色沉了下去。   他似是已经猜到之后会发生什么事,眼中露出愠怒之色,装着没听到苏妙真的话,向顾焕之摆出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顾大人,请。” ###第三百三十七章 神妖斗   “外祖父!”屋里的苏妙真有些着急了,连忙又喊了一声。   她顾不得失仪,起身想往屋外冲来,姚守宁连忙拦她:   “表姐——”   “你别碰我。”苏妙真对她格外不喜,伸手想将她手拍开,但姚守宁却能感应得到柳并舟此时并不希望苏妙真坏事的心。   外祖父早已经窥探先机,说不定苏妙真的阴谋无法得逞。   想到此处,姚守宁不顾一切,决定先阻止苏妙真再说。   苏妙真不喜欢她,她同样也不喜欢这个受了妖邪蛊惑之后是非不分的表姐。   二人两看两相厌,目光相碰的刹那,都各自露出厌恶之色,别开了头去。   不过讨厌归讨厌,姚守宁却仍仗着自己身材比苏妙真高,一把将她的手拉住,使她无法冲出屋子:   “你不要乱跑,外祖父与娘正在跟客人说事,你太没有规矩了。”   这样的话向来是柳氏对她说,这还是姚守宁第一次理直气壮用来教训别人,心中生出一股扬眉吐气的感觉。   苏妙真身形娇小,如扶风弱柳;   而姚守宁身材高挑,自小无灾无病,比苏妙真力量大了许多。   她仗着身高,将苏妙真抬手夹抱住,拖着她回屋:   “吵吵闹闹的干什么?让人笑话呢。”   “你放开我!”苏妙真被她一夹住,心中大怒。   她拼命挣扎,却发现自己无法从姚守宁手中逃脱。   “你放开,放开,我有话说。”   “不要!”姚守宁直言拒绝,拖她坐回原位。   两人挣扎吵闹间发出声响,外头的人一一听进耳朵里。   柳氏面色青白交错。   如果不是她从头听到尾,难以置信最初找事的会是自己向来乖巧温顺的外甥女。   外人面前,她也不便多加喝责,只是面红耳赤,觉得有些丢脸。   屋内,苏妙真被姚守宁按到了椅子上,她越发恼怒,一张脸涨得通红。   那脸颊上红毛浮动,高突出的鼻尖皱起,呲出牙齿,喉间发出低吼。   一只红色的狐影在她脸上浮现,被坏了好事的狐妖出现,冷冷望了一眼站在面前的姚守宁,抬起了一双前肢。   只见那前肢爪甲探出,数根指尖长达数寸,尖利非凡,如同锋利的匕首。   姚守宁正有些害怕之时,见那妖狐如同‘穿衣服’一般,将自己的前肢钻入苏妙真的双臂之中。   紧接着,苏妙真的手指刹时变样,指关节处有皮毛浮出,那原本椭圆粉红的指甲暴突,手掌泛着青筋,一下往姚守宁心口刺出!   “守宁!”   姚守宁见那手掌变样,正害怕想要侧身避让时,听到身后姚婉宁的呼喊声。   她见妹妹与苏妙真发生肢体接触,心中担忧姚守宁吃亏,连忙来到她身侧。   不能躲!姚守宁心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她的身后是姚婉宁,姚婉宁身体孱弱,本身已经有‘河神’烙印,若是自己一闪,说不定她会重创于妖狐之手。   想到这里,她强忍恐惧,一步不让,嘴里连喊:   “姐姐你——”   话音未落,姚婉宁的手已经落到了她手臂之上,担忧的问:   “你小心一点,别被妙真抓伤了。”   她说话的同时,苏妙真异变的手指化为残影,已经快穿至姚守宁心口处。   姚婉宁伸出来的手与苏妙真的手掌即将相碰,眼见要被苏妙真妖化的指掌戳伤时,站在她身后如木偶一般的‘河神’动了。   ‘他’抬起了头,原本被黑暗笼罩的面容上,一双眼瞳瞬时睁开。   那银白的双眸间闪过一丝幽光,‘他’伸出一只大掌,一把将被妖狐附体的苏妙真的手掌捉住。   “啊——”苏妙真嘴里发出一声惨叫。   “啊!!!”与此同时,妖狐的惨叫声也跟着响了起来。   本与苏妙真合二为一的狐妖头颅从她脸庞钻了出来,冲着‘河神’尖声厉喝:   “放手!”   喊话之时,那只妖掌红气翻腾,指甲上有冤鬼之影爬出,将‘河神’手腕缠住。   ‘河神’的面容不变,黑气沉浮着,但那双漆黑大手上,却有紫光涌出。   那紫气一出,刹时所有环绕‘河神’手掌的冤魂厉鬼便接连惨叫,化为黑雾,被‘河神’周身笼罩的阴霾吸走。   “紫阳秘术!”姚守宁瞳孔微缩。   她初时以为自己这一次必会吃亏,哪知姐姐意外接近,使得‘河神’动手。   此时‘河神’将那妖狐抓住,运转紫阳秘术。   纵然已经死去七百年,身体受邪祟玷污、利用,但铲除妖邪的本能却已经刻入了这位太祖的骨子里头。   ‘他’的紫阳秘术相较于大庆皇室的传承来说,是最为完整的,就连陆执这样的气运之子也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动手之后,苏妙真那受妖邪附体变形的手突然裂开数条纵横交错的纹路。   那些纹路之中亮起紫光,似是将这妖邪手掌切割。   须臾之间,只听‘卟’的一声轻响,那只妖掌碎裂开来,化为腥红的飞灰,扬于众人身侧。   妖与‘邪’相斗,最终狐妖全输。   “啊!!!”妖邪口里发出惨叫,声音有些颤抖。   它似是在‘河神’手里吃了大亏,接着咬牙切齿,冲‘河神’吐出一股红雾。   那雾气将‘河神’的面容笼罩,‘他’眼里银色的光芒逐渐受到玷污,重新化为暗沉的黑雾。   ‘河神’再度低下了头,掌心里的紫光消失,缓缓松开了手,如木偶人般,将姚婉宁牢牢抱在怀中,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多余举动。   “……”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苏妙真原本抬起来的手在妖狐受创的刹那,便无力的垂落了下去。   姚守宁看得一清二楚,她手掌上出现了数道可怕的紫色烙痕,像是被某种火焰灼伤,看上去极为可怖。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妖狐取了她一魂,在她身上动了手脚,狐妖一受伤,苏妙真也似是受创不轻。   此时妖狐缩回她体内,她似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以为姚守宁对自己动了什么手脚,便冲她大声尖叫。   姚守宁下意识的将手一松,苏妙真怕得直抖,那手垂落在她肚腹前,像是失去了知觉:   “你对我做了什么?”   她尖声的喊叫,慌乱无措的以另一只手去握自己的手掌,却发现那只手臂麻木异常,失去了所有知觉。   苏妙真的脸色瞬间惨白,嘴唇直抖,用力掐了自己手背两下,带着哭音怨恨的喊:   “你把我手弄骨折了!”   她年纪不大,这样的情况早就已经慌了。   姚婉宁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初时她只听到外间正屋里柳并舟父女正在接待顾相,等外祖父欲送客时,苏妙真突然出声,姚守宁连忙将她拦住。   这两个表姐妹间有矛盾,且积怨颇深,她见妹妹动手,怕姚守宁吃亏,就过来帮忙。   至于后来‘河神’出手,妖狐受伤,她未开天眼,根本看不见这短短一瞬间发生的这些事。   此时听苏妙真尖叫,她心里只担忧姚守宁,连忙问道:   “守宁,你有没有受伤?”   姐姐的眼里带着关切,姚守宁还沉浸在先前那一幕诡异的场景中,听到姚婉宁问话,下意识的摇头。   姚婉宁见她神色怔怔,以为她是吃了亏,急得连忙去翻她衣袖,怕她被苏妙真划伤了。   好在姚守宁确实没有受伤。   她手腕、手背与苏妙真争执、推搡间留下了数道红痕,但并没有破皮,就算这样,也足够姚婉宁心疼了。   姚守宁肤白如雪,细皮嫩肉,那指印掐捏间留下的印记在雪白的皮肤上格外醒目。   自家的妹妹吃了亏,姚婉宁心中大怒,转头望着还在尖叫不止的苏妙真,厉声大喝:   “你给我闭嘴!”   她性情温婉,很少有发火的时候。   此时发起脾气来也颇吓人,还在嚎啕大哭的苏妙真顿时声音收住。   “你将我妹妹手都掐红了,你身上半点儿没有伤到,你哭什么?”   姚婉宁冰凉的手指在姚守宁手掌、手腕处揉着,她看不到苏妙真手掌上真实的紫色印痕,便觉得苏妙真这个人再阴险不过,明明没有受伤,却恶人先告状,哭诉说自己的妹妹弄断了她的手。   她心中愤怒,想抬手打苏妙真,但就在这时,姚若筠与苏庆春二人也靠了过来。   初时只是两个女孩发生了冲突,二人都是男子,不便插手。   但事情闹得大了,姚若筠自然也坐不住。   他关心姚守宁,可苏妙真毕竟是个女孩,又是自己的表妹,母亲逝世,是来投靠姚家的。   碍于这一点,他并没有多说什么,但心里却有些不大高兴,认为这个表妹之前的乖巧全是装的。   “守宁没事吧?”姚若筠虽说没有责备苏妙真,但问出口的话无疑是认为姚守宁受欺负了。   苏庆春吓得双眼含泪,先将发生的一切他也看在眼中,知道是自己的姐姐无礼在先,后面姚守宁再拉苏妙真回座时,他也看得一清二楚,是姐姐凶猛,挣扎得很大力。   “表姐,你有没有受伤?”他想起自入神都以来,姚家对姐弟两人的照顾,心中有些羞愧,也怕姚守宁受伤后柳氏对二人不满,连忙问了一声。   但他这样一问,却如捅了马蜂窝。   苏妙真气得直流泪:   “庆春,你也疯了吗!”   她的右手以诡异的姿势垂落在她怀里,手背上的紫印越来越深,里面似是有火焰在跳动,灼烧着她的神魂。   苏妙真只感觉恐慌无力,数息功夫过去,她的这只手半点儿知觉都没有恢复。   “明明动手的是她,为什么你吃里扒外,不帮我?”   ‘前世’也是这样,她的这个弟弟懦弱无用,行事畏首畏尾,半点儿派不上用处。   “姐姐——”苏庆春有些怯怯唤了一句,苏妙真便凶狠的尖叫:   “你闭嘴!”   ……   屋内几个晚辈吵得如此之凶,外间的柳氏哪里还站得住。   “我去看看。”   “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顾焕之顺势开口。   柳氏看了父亲一眼,摇了摇头,正欲说话,顾焕之就道:   “我似是听到贵府有小姐受伤了,内子这几年身体病重,请了位大夫,有妙手回春的医术,兴许能帮得上忙的。”   如果是其他事,柳氏便推辞了。   可她先前在外面听到苏妙真尖叫,说是姚守宁折断了她的胳膊,使她手臂失去知觉,柳氏顿时就慌了,下意识的转头去喊柳并舟:   “爹,您说呢?”   此时灾祸刚起,城中大夫忙得抽不开身,药材也严重不足,苏妙真要是在这个时候受了伤,可是麻烦了。   “有些事情,果然是命中注定的——”   柳并舟却答非所问,只是摇了摇头,但看他神情却是有些失魂落魄,仿佛受了极重打击似的。   当日神启帝派了冯振来姚家找麻烦时,柳氏也没见他露出这样的神色过。   “爹——”   正说话间,屋里还在吵。   “你们只关心姚守宁,难道认为是我伤了她吗?”   苏妙真尖叫着:   “是她抓住了我,将我推了回来,把我弄伤了,我这只胳膊断了,没有了知觉!”   她还年少,又未定亲,若是手臂断了一条,将来恐怕是残废了,怕是不好说亲的。   这个念头一起,她顿时想起‘前世’之事,不由毛骨悚然:   “你们是不是想把我弄成残废,使我将来无人问津,只好——”   说话的同时,她的目光转到了姚若筠的脸上,露出惊恐交加的神色。   不等她说完,姚守宁强忍恐惧,一把将她的嘴捂住。   苏妙真的脸已经妖化,那鼻唇突出,露出满口牙齿。   此时姚守宁捂着她的脸,觉得她脸上红色毛发扎着自己掌心,便如抓住了一只呲牙咧嘴的狗,心中害怕极了。   “表姐,表姐,你不要闹了。”   苏妙真内心的心声姚守宁听到过,但她不想其他人也听到——尤其是大哥。   大哥这个人表面少年老成,其实内心单纯可爱,若知道苏妙真的‘经历’,不知有多惊恐,说不定为证自身清白,连夜就要打包离家出走。   她笃定表姐是受了妖邪影响,所以出现了幻觉,心中想道:将来定要找个方法,将表姐救出妖邪之手。   但此时她却捂了表姐的嘴,说道:   “家里还有客人未走,等客人走了,我娘回头再给你请大夫。”   话虽这样说,但姚守宁怀疑苏妙真的这胳臂寻常大夫是治不了的。   但苏妙真听到此处,心中却是一动。   她闹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自己与姚守宁起冲突的原因是什么了。   想到这里,她张嘴咬了姚守宁手掌一口。 ###第三百三十八章 献紫丸   “啊!”   姚守宁见她眼中露出恶意,感知到她不怀好意,抢先将手一松,使苏妙真咬了个空。   就算如此,‘辩机一族’特有的预知之力的提升,使她真实的避过了这一受伤,但实则敏锐的预知力却似是令她神魂之上真的感受了被咬那一口的剧痛。   她有些委屈的将手收回,说道:   “你干什么咬我。”   掌心里湿漉漉的,她觉得有些恶心,用力的在自己裙子上蹭了两下,却蹭不去神魂之中那种掌心被咬的痛。   “顾大人,顾大人!”苏妙真也不理她,只是大声的喊:   “我知道外祖父的丹药,我这里有!”   她此时也不是为了与‘神喻’做交易了,而纯粹是为了发泄内心的愤怒。   喊完之后,她得意的去看姚守宁:你不是不想让我坏事吗?我偏不让你如愿。   苏妙真话音一落,原本就不想离开的顾焕之彻底就更不愿走了。   姚守宁也没有想到,苏妙真竟然受了伤后,还想着与妖狐之约。   这一会儿功夫,便让她逮到机会,自己再捂她嘴也来不及了。   她心中不免有些懊悔,觉得自己先前不应该躲闪,让她咬上一口,等把顾焕之送走再说。   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后悔药?   外屋中,顾焕之再度行礼,向柳并舟道:   “还请柳先生帮我的忙。”   柳并舟长长的叹了口气,他已经真切的体会到许多事情不可更改之处。   他单人之力终有穷尽之时,无论是妖蛊蚊之祸,还是顾焕之,他已经尽力,却未能改变结果。   就算柳并舟心中已经生出无奈之感,他仍是正色问了一句:   “顾大人,你真的要求丹吗?”   “要!”顾焕之挺直了背脊,神色异常坚定。   “你不怕将来再后悔吗?”柳并舟又问。   “我顾不得那么多,只求此时心安即可。”   顾焕之的喉咙动了动,最终苦笑了一声,说出这样一句话。   先前对着柳氏,他没有说实话。   他的妻子确实病得很重了,自从神启帝登基,日渐狂妄后,女儿日子不好过,当年这桩令顾家青云直上的婚事,便成为了他妻子的心魔。   自此之后,他的妻子就缠绵病榻,拖了多年,已经时日无多了。   家里确实请了医术高明的大夫,但心病难治,顾相的夫人离大限之日不远。   顾后近来重伤,昏迷不醒,药石罔效,不知是不是母女连心,已经倒床多时的顾夫人也有所觉,竟回光返照一般,突然从昏迷之中惊醒。   她得知女儿‘重病’,心急如焚,便不顾自己病重,强撑着想要进宫,看看自己的女儿。   在这样的情况下,顾夫人忽然半昏半睡间,突然梦到有一种紫丸可救自己女儿的性命。   顾焕之将信半疑。   他自然知道紫丸一事,当日柳并舟与长公主夫妇入宫,闹出那样大的动静,大庆朝的达官贵人便没有不知晓的。   顾相更是知道在柳并舟出宫之前,皇帝曾赐他一枚紫丸——应该就是顾夫人提到的这枚紫丸了。   “我来之前,也曾思考过。”顾焕之平静的道:   “也想过许多后果。”   他这一句话透露出许多的信息,姚守宁还握着险些被苏妙真咬到的手掌,听他说话的语气,莫名有些难过。   她曾‘看’到过顾焕之的过去,因此对他心中的想法隐约能猜到几分:顾焕之恐怕已经知道顾后无药可治了。   之所以今日登门求药,不过抱着求一线生机,且想安妻子的心,使她临死之前了却一桩心事。   她想到这里,鼻尖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众人见她一哭,俱都一愣。   姚若筠心中不爽极了,却因为苏妙真是表妹,不便多说。   但姚婉宁便没那么多忌讳。   她一见姚守宁抱着手掌流泪,只当她是被苏妙真咬痛,当即心中异常愤怒,想也不想,抬手便往苏妙真脸上打去!   ‘啪’!   脆响声中,苏妙真头被打得偏往一侧。   她的心思全放在要报复姚家,以及警惕姚守宁身上,对姚婉宁半点儿都没有防备。   在她心里,姚婉宁只是个病秧子,迟早要死的,压根儿没想过这位向来装模作样的表姐竟会伸手打人。   苏妙真歪倒在椅子上,伸手捂着脸,一脸的不敢置信之色。   她耳朵‘嗡嗡’的响,脸上火辣辣的,半晌之后才终于反应过来,尖叫道:   “你打我!”   “打你怎么了?”姚婉宁打了一掌,还觉得不够解气,连忙伸手去握姚守宁的手,冲苏妙真道:   “你咬妹妹。”说完,又心疼的问姚守宁:   “手痛不痛?”   “我压根没咬到!”苏妙真气得浑身直抖。   她从来没有这么冤枉过,觉得这一切都是姚家姐妹设的套,故意想要欺负她罢了。   一时之间,她有种回到了‘前世’之感,种种委屈涌上心头,恨不能立即跟姚家姐妹拼了。   姚守宁见她眼神不善,哪里敢让她跳起来冲撞姐姐,连忙一把将她肩头按住。   “放开我,放开我!”   苏妙真尖声大叫,声音传至外室,柳氏脸色铁青,脑仁一胀一胀的疼。   这种情况下,顾焕之本来应该避让,不应停留,但事关家中妻女,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仍杵立原处。   柳并舟长长的叹了口气。   他望着顾焕之的眼睛,顾相的神情坚毅,半分不退。   柳并舟自然看得出,这位顾相性情异常坚韧,意志力格外强硬,他认准的事,是不会改变心意的。   想到这里,他的眼神略微黯淡,眼中露出同情。   这个眼神的细微变化,被顾焕之看在眼里,他心中微微一松。   “顾大人,你执意强求,看来我再是劝说也是无用。”   顾焕之只是低头沉默,没有吭声,不过他决心已定,确实不是柳并舟三言两语可以打消的。   柳并舟打定主意之后,也不再拖延,而是喊了一声:   “守宁儿,你们出来吧!”   他喊完,又叹了口气,跟顾焕之道:   “让顾大人见笑了。”   家里来了客人,结果几个晚辈吵闹不休,甚至动了手,这实在是很失礼的事。   姚家地方不大,苏妙真有意闹出动静,半点儿没有收敛的意思。   也幸亏是灾情时分,再加上夜里顾焕之独自前来,否则姚家的脸恐怕都要丢尽,被人说三道四,成为笑柄。   “哪里,不过是孩子间打闹而已。”顾焕之是真的不以为意。   他这把年纪,经历的事情也不少,看多了官场纷争。   纵使达官显贵,涉及到自身,争吵起来也未必会比这些闺阁少女的吵闹体面几分。   只不过一个会装模作样,一个年少气盛。   顾焕之的心中,还有些羡慕柳并舟。   两人年纪相仿,都是只生了女儿,若论家世、官位,柳并舟并不及他。   可若论文学造诣,柳并舟又胜他许多。   除了小柳氏早逝,柳并舟的长女嫁的只是普通人。   她已经上了年纪,膝下也有子女,家中也有儿子吵闹的烦恼,可她肤色红润,脸庞丰腴,目光明亮,听到孩子吵闹时,只有头疼,却没有常年烦恼带来的忧郁气质。   柳氏站在柳并舟身边,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似的。   父亲本该是子女的依靠,可顾焕之想到了自己的女儿,身在深宫,陪伴的是喜怒无常且昏庸无道的君王。   他也有外孙,可一个是皇子,一个臣子,根本没有享受天伦之乐的可能。   家里奴仆环绕,自己大权在握,可是家中冷冷清清,陪伴他的只是常年缠绵病榻的妻子。   人都说得陇望蜀,顾焕之回顾自己的一生,仿佛自己一生都在追寻某些东西。   他心中想着事,脸上却仍带着笑意。   屋里姚守宁听到外祖父的呼唤,不由有些忐忑。   几个孩子接连出来,姚守宁先是看了一眼顾焕之,接着目光落到柳并舟身上,有些闷闷不快的喊了一声:   “外祖父——”   她心中有些忐忑,又有些懊悔,深怕自己未能阻止苏妙真献丹,坏了外祖父的大事。   “没事。”   柳并舟的眼神似是能看透她内心所想,安抚似的向她摇了摇头,并且见她这模样,心中生出几分内疚之情,只是此时不便对她言明。   “妙真。”他忍下心中的念头,看向了苏妙真。   喊她的时候,柳并舟的眼里带着几分失望,几分不忍:   “你刚刚为何跟顾大人说,你手里有紫丸呢?”   苏妙真还捂着脸,眼睛含泪,恨恨的盯着姚守宁姐妹看。   她觉得姚家她是一刻都呆不下去,可恨她母亲早逝,父亲不在神都,便唯有寄人篱下,受人欺凌。   此时心中满含怨恨,又听到柳并舟问话,她仰起头,正欲说话,目光却撞进了柳并舟的眼睛里。   柳并舟的眼神温和而深邃,如同一望无际的星空,她内心的隐秘在外祖父面前好似被看透,令她生出恐慌与不安之感。   “我,我——”   苏妙真吱唔了两声,接着眼角余光看到了一旁的姚守宁。   姚守宁有些不安,不知是不是因为与自己吵了架的缘故,她心里勉强压制的怨恨重新生起,苏妙真如赌气一般,说道:   “对!外祖父,当日我受……”她说到这里,想起陆执大殓那日发生的事,心中有些别扭,将‘受妖邪附体’几个字含糊带过:   “昏睡之中,似是隐隐感到有紫气吸引,随即苏醒。”   她这句话倒并没有说假,但是却不知道这话曝露了许多信息。   姚守宁当日亲眼目睹丹上妖气腾腾,化为一缕飞出屋中,接着柳并舟就突然说苏妙真会醒。   不久之后,苏妙真果然清醒,显然是因为紫丸的缘故。   但如此一来,此事便更有诡异。   神启帝乃是太祖之后,照理来说应该有大气龙气护体,他亲手炼出来的丹,竟然蕴含妖气,可见皇帝的龙气已经十分稀薄,受到了妖邪玷污,怕是气数将尽。   柳并舟也不说话,苏妙真胆子大了些:   “清醒之后,便发现我手中有一枚紫丸,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我,这枚紫丸必有大用,我便一直带在身边,不敢丢弃。”   说完,她又怯生生的看了看柳并舟:   “外祖父,您不会怪我吧?”   “你是个苦命的孩子。”柳并舟话有所指,摇了摇头:   “我又怎么会怪你?”   苏妙真可听不出来他话中之意,见他真不怪自己,心里先是松了口气,接着才从袖口之中掏出一个盒子。   那盒子并不大,约摸婴儿拳头大小,通体呈红色。   柳氏扫了一眼,隐约觉得有些怪异——她想起了当日自己在孙神医指点下,在药铺之中找到的那个‘救’姚婉宁性命的药引盒子。   虽说两者外形、颜色截然不同,但不知是不是她近来与妖邪打交道多了,她总感觉这两者有一种十分相似的‘气息’。   都像是妖邪出手,带着邪异之气。   想到这里,柳氏心中浮想联篇:莫非妙真体内的妖邪并没有真正驱除?   这样一想,她顿时骇然。   人都是偏心的。   若是苏妙真仅与姚守宁争执,柳氏固定印象之下,恐怕真认为自己的小女儿对这表姐不喜,因此双方应该都有错处。   而要是姚婉宁一旦与苏妙真起了矛盾,她便总觉得事出有因,姚婉宁不会无缘无故的打人。   她越想越觉得有些紧张,不由靠近了柳并舟身侧,轻声喊了一句:   “爹。”   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苏妙真手里的盒子之上,柳氏的喊声引起了众人注意。   “这毕竟事关人命,皇后身份尊贵非凡,又哪里敢随便吃药呢?”   她有些忐忑。   顾后不是一般人,苏妙真若真是邪祟未驱,这药若是吃死了人,恐怕整个姚家都得陪她填命。   她喜欢小柳氏,对苏妙真也是爱屋及乌,可事关自己全家老小,便由不得柳氏不紧张了。   “妙真还是个孩子,之前邪风入体,才刚清醒……”她拼命暗示,希望顾焕之自己能清醒一点,不要做出不理智的事。   苏妙真听了这话,心中大恨。   她咬紧了牙关,将盒子打开。 ###第三百三十九章 送解药   盒子里摆了一粒龙眼大小的丹药,那药呈紫红色,周围似萦绕了一层朦胧的紫气,看起来非同凡品。   顾焕之见到那药的刹那,眼睛一亮,顿时将柳氏的提醒抛到了脑后。   “是这粒药。”   他叹了口气,伸手来接:   “果然与我夫人梦中所见到的,是一模一样的。”   苏妙真顺利放手,接着姚守宁听到妖狐的声音响起:“协助柳并舟送紫丸成功,奖励‘不情之请’。”   “你有一个‘不情之请’,你的请求对象不限,你的要求越是无礼,对方便越有答应的可能——”说到这里,它补充了一句:   “哪怕这个答应十分违心。”   苏妙真面露喜色,姚守宁却脸色灰败,心生不妙:世子危!   丹药一交到顾焕之手上,他即刻便想回去救顾后的性命。   在他临走之前,柳并舟伸手拦了他一下:   “顾大人!用药之前,务必想清楚。”   紫丸药性,可生、可死。   在他看来,这紫丸若真有传闻中的奇效,当日‘救’苏妙真清醒,那丸中生机已经被吸尽,如今剩下的,恐怕全是‘死’气。   他不怕麻烦,甚至在当年应天书局上,他已经知道了后果,可同为父亲身份,他却不忍心看这位国相走入死胡同,因此临别之际仍是多提醒了一句:   “务必想清楚啊!”   “多谢柳先生提醒。”顾焕之将那装了紫丸的盒子塞入袖口中,十分平静的道:   “我想的很清楚了。”   姚家屋门大开,屋内灯光明亮,但外头却是一片黑寂。   雨水‘哗啦啦’而下,带着寒风凛凛,顾焕之的身体一半即将融入黑暗之中,一半还留在光明里:   “你一片真情,我心领了,面对你这样心怀坦荡,且又明事理的人,再隐瞒你是十分不尊重的事。”   他一半脚步迈出门外,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道:   “我的这个女儿,恐怕是不成的啦。”   他说这话时,回应他的,只有‘哗啦啦’的水声。   没有人敢打扰他说话,潮湿的水气扑面而来,将这位国相的面庞浸湿。   他的语气并没有波动,平静的说着:   “我带回这粒丹药,只是为了使我的妻子安心。”   身为父亲,他保不住女儿,身为丈夫,他救不了妻子的命,但他知道顾夫人大限将至,只想令她死前能够安心,不至于死不瞑目而已。   这话一说完,姚家所有人都哑然,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姚守宁觉得心中沉甸甸的,好似压了块大石头。   “我真羡慕你,柳先生。”   顾焕之仰头望着夜空,今晚的夜色浓黑如墨,仿佛完全看不到一丝光明。   “人生什么功名利禄都是假的,兴许儿女环绕,家庭和睦才是真。”   他当年做了错误的选择,如今的一切尽是报应——只是这报应应该报在他身上才对,不应该报应在他的掌珠身上,他的夫人身上。   顾焕之深吸了一口气,忍住心中的痛楚,转过了头。   他看向了姚守宁。   少女的眼睛湿润,黑溜溜的,带着一种朦胧不解世事的天真,偏偏那双眼瞳中因为他的话染上了几分悲凄,她年纪还小,不懂得掩饰,便直白的表现出来,更显出她的单纯与真挚的怜悯心。   这种泪水,远比那些替顾后抄经做法的人更加真诚。   顾焕之的眼神柔软,想到了自己女儿年少之时,也与眼前的少女一样,可惜如今……   “姚太太,你这个女儿真的很好。”   他因为那一瞬间眼神的对望,心生软意,突然道:   “我一看就很有缘,若我夫人能熬过这一劫,说不定见了也喜欢,到时——”   柳氏听闻这话,有些不知所措,看了看姚守宁一眼,却见她眼圈、鼻尖都红红,看不出来怎么得了这位顾相的眼缘。   她还没说话,顾焕之就叹了口气:   “算了,以后再说吧。”   这片刻的功夫间,他外露的情绪收敛得一干二净,突然道:   “我听说你们与温家有姻亲,而温家的温庆哲触怒了皇上,被打入了刑狱?”   柳氏看了柳并舟一眼,却见柳并舟没有说话,便只好点了点头:   “确有此事。”   “明日让温家前往刑狱领人。”他没说多余的话,只是伸手将斗蓬上湿漉漉的帕子重新戴起,接着毫不犹豫迈出屋门。   外间有顾家等待的下人,连忙撑伞上前接他,他也不说告辞,大步迈出,身影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   顾焕之一走,苏妙真就面现愤忿。   哪怕她已经得到了妖狐的‘不情之请’奖励,但当顾焕之拿到丹药的时候,提出愿意释放温家人时,她依旧有种被占了便宜之感。   只是此时没有人理她,柳氏既忧且喜。   忧的是药来历不明,苏妙真可能还被妖邪缠身;喜的则是温庆哲终于脱离劫难,保住了性命。   柳并舟看着顾焕之的背影离开,许久之后,他才回头跟柳氏道:“你也听到顾焕之的话了,赶紧派人跟温家说一声。”   温家近来日子不大好过。   自温庆哲被抓之后,温太太求救无门,时常以泪洗面。   又恰好遇上了洪灾,家里乱成一团,多亏了姚家送了些粮食、柴禾等。   今夜顾焕之的话,对温家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柳氏点了点头。这样的事她没必要亲自走一趟,只交待曹嬷嬷派个人去通传就行。   处理完了这些事后,屋里人表情有些怪异。   她将目光落到了苏妙真的身上,见她一侧脸颊红肿,先前被姚婉宁打过的地方浮出几根清晰的指头印。   少女虽有些心机,但毕竟年少,还不能完全掩饰自己的心情。   柳氏与她目光对视的时候,看得到她眼里的怨恨、愤怒以及不甘心,甚至夹杂着隐隐的鄙夷。   而其他几人也或忐忑不安,或心不在焉,似是都有心事。   直到此时,柳氏才意识到这几个孩子之间的相处,并不如她想像那样的亲密。   “你们——”   柳氏有些头疼,张了张嘴,姚婉宁就抢先道:   “娘,妙真咬了守宁。”   “我没有!”苏妙真捂着脸,听姚婉宁说话,顿时大喊出声。   姚婉宁一扫以往温柔的模样,道:   “你咬守宁,大家都亲眼看到的。”她目光转向姚若筠等人,姚若筠毫不犹豫点头,就连苏庆春也点了下头,苏妙真更感急怒攻心,忙道:   “我根本没有咬到!”   “你当然不承认。”姚婉宁轻蔑的看了她一眼:   “你明知当时家里有客人,但你仍吵吵闹闹,守宁想制止你,你就推推搡搡,还想出口咬人。”   “你冤枉我!”苏妙真以往就领教过姚婉宁的厉害,知道她并不如表面展现出来的那般好欺负,但此时仍被她这些话气死。   “我送丹药,为的也不是我,是为了外祖父,为了姚家!”愤怒之下,她口不择言:   “如果没有我送的那粒丹药,顾大人未必会领你们的情,温献容的父亲也还得继续蹲在刑狱的大牢里!”   她一口气将内心的抱怨喊出,一说完后,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柳氏看着苏妙真的眼神中带着说不出的震惊之色,继而化为失望。   她初时以为这个外甥女是中了邪,可此时听她说话,却发现她并非完全中邪,极有可能是本性自私——先前表现出来的温柔小意,兴许只是一种伪装而已。   “你也不要这么说。”姚婉宁激出了她的内心话,不着痕迹的看了柳氏一眼,接着抿了抿唇,露出若隐似无的笑意。   她语调一转,变得温和而轻柔,道:   “妙真,这药丸能不能真救人,还是未知之数呢,你这样贸然送出去,若顾后吃出了好歹,我们一家人都要陪着你出事。”   “怎么可能——”苏妙真看不惯她装模作样,冷笑道:   “我……”   她话没说完,便被柳氏打断:   “婉宁说得没错。”   自苏妙真入神都以来,柳氏第一次在她面前展示出强势:   “事关顾后性命,你怎么敢随便送药?我们姚家如此多人命,并非儿戏!”   “可是顾相说了,他——”   柳氏紧皱着眉,打断她的话:   “你满口顾相,你又认识这位大人几天?就把人家的话信以为真?”柳氏越说越恼火:   “你娘当年乖巧懂事,你怎么做出这么糊涂的事?”   她将苏妙真姐弟二人视如己出,教训的时候也并没有多想,哪知话音一落,苏妙真就再也忍耐不住:   “糊涂?我做什么事姨母都觉得糊涂,姚婉宁打我你怎么不说?”   “你……”她语气尖锐的反驳令得柳氏怔了一怔,苏妙真又道:   “我若救了顾后,功劳是大家的,我是半点儿好处沾不到;如果救不了顾后,黑锅就该我一人背是吧?”   “我没有——”柳氏没想到这孩子心中竟如此偏激,一时不知所措,竟有些语塞。   她养大了三个孩子,长子年少老成,听话懂事。长女也是温柔顺从,小女儿一般小事倒也会斗些嘴,但大事乖巧,极少这样顶撞她,柳氏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景。   “我看姨母就是这个意思。”   反正话已经说出口了,苏妙真索性一泄心中之怨。   她想起‘前世今生’,更添怒气,又道:   “你表面看似公正严明,实则内心说不定嫌弃我跟弟弟只是穷酸亲戚,当日我与庆春被抓入刑狱——如果不是我爹的关系——”   她嘴一张一合,柳氏内心的某种信念在她指责之下轰然倒塌,到后面脑海里似有电闪雷鸣,压根儿听不到她说了什么。   柳氏抖个不停,想要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住嘴!”   柳并舟一声大喝!   他这喊声之中带着儒家之力,化为某种愿力,顿时苏妙真的嘴唇违背自己的心意,一下闭上,再也无法出声。   “表小姐,我们家太太对您如何,您是最清楚的。”   曹嬷嬷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下去,出声指责:   “你当日入了神都,就故意搅事,搞得姚家家宅不宁,挑拨离间二小姐与太太的感情——”   她说到众人去将军府的时候,苏妙真挑拨柳氏禁足了姚守宁,惹得姚守宁大哭。   又提到苏氏姐弟坐牢一事:   “刑狱之事前因后果,你也应该清楚,明明是因为你有意隐瞒,使得案件生出波折,才会入狱,与我们何干?”曹嬷嬷将抖个不停的柳氏抱进怀中,看一向强势的柳氏此时面色铁青,眼中带着脆弱,不免也有些心疼,更是责备道:   “你说你爹与刑狱楚家有旧交不假,但要想攀上楚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她咬紧牙关,说道:   “当日为了去楚家送信,太太变卖了当年的一套嫁妆,花光了家里大半积蓄,才终于凑足了礼物,不然你以为楚家大少爷怎么知道你们被关在刑狱?”   曹嬷嬷含怒之下出口,半点儿没给苏妙真面子。   “当时送礼的单子如今还在家中,要不要给你看看花了多少银子?”   “我……”苏妙真被说得有些慌乱,嗫嗫了一声。   曹嬷嬷又道:   “更何况当年你爹与楚公子交恶——”   “嬷嬷!”柳氏醒过神来,听到这里,连忙伸手拉她。   曹嬷嬷低头看她,见她眼里带着水光,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要再接着往下说,曹嬷嬷这才长长的叹了口气。   “唉,太太,这些话,你不跟她说,她又怎么知道呢?”   如果不是因为苏文房的原因,以姚翝的性格、才干,怎么会至今仍升不了官,十年了,还只是一个六城兵马司指挥使?   不过柳氏已经发话,曹嬷嬷便没再说这事儿,而是又道:   “我们家境虽不说大富大贵,但也算殷实,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又怎么会过得紧巴巴的?”   她说了一通,见苏妙真神情恍惚,才想起她毕竟年岁不大,便忍了忍:   “这才是老太爷拿出银票时,太太伸手接下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偏心!”   柳氏听到此处,才意识到先前苏妙真竟然说了柳并舟拿钱给自己一事,当日被她看到眼里后,恐怕这孩子心生怨恨,认为不大公平。   她连忙说道:   “这钱只是暂借,实在没有法子,将来太平之后,我会慢慢攒钱,再还你外祖父的。”   她这样一说,姚家其他人心中都格外生气。   苏庆春一张秀气的脸涨得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   他气姐姐性情偏激,又不知好歹,心眼狭小,记坏不记好;又怕苏妙真行事冲动,为姚家惹来大祸,到时姐弟俩就是恩将仇报,不知该如何平息此事。   “外祖父——”到了此时,他不敢去看姨母,也不敢看表哥、表姐们,只好去向柳并舟求助。   柳并舟摸了摸他脑袋,安慰道:   “庆春不要担忧,你姐姐只是一时被障了眼,会明事的。”   苏庆春听了这话,本该点头,可他随即想到这些时日以来的种种,心中又并不肯定,甚至隐隐为姐姐的举动感到羞耻。   “不可能,不可能——”苏妙真还在摇头,脸色煞白,喃喃道:   “怎么会这样呢?”   “我不相信,明明就是假的……”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做事只求问心无愧。”柳氏摇了摇头,接着说天色晚了,吩咐逢春送姐弟二人出去。   她心中委屈莫名,此时并不想让晚辈们看到她即将崩溃的神情。   姚守宁初时心疼柳氏,但她注意到曹嬷嬷的话说出口后,对苏妙真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表姐的脸上那张狐脸面具似是隐隐有开裂的架势,但一双毛绒绒的爪子捂住了她的耳朵,似是阻止她继续往下听。   只是那右侧爪子上,有一道十分明显的手握印痕,带着紫气——那是‘河神’先前出手后留下的印记。   这伤痕阻止了狐妖发挥,使得苏妙真的耳朵并没有被完全捂紧,依然听到了曹嬷嬷的话。   妖邪几乎要困不住她,两道幻影在苏妙真的脸上不停闪现,一道是半妖化的脸,一道则是妖狐的脸,但数息之后,妖狐仍是占据了上风,苏妙真的面庞重新浮现出红色的绒毛。   她眼里的挣扎隐去,最终化为冷静。   “姨母,是我错了,我口不择言,胡说八道,您不要生我的气。”   她细声细语的道歉,若是以前,柳氏早就哄她,此时却觉得这个外甥女陌生无比,闻言只是勉强笑了一声,安抚道:   “别想那么多,快些回去吧。”   但柳氏心中却知道,自此之后,她对苏妙真恐怕再也回不到过去。   苏妙真也并不想管柳氏心中如何想的,她只要做到了表面功夫,认为已经尽力后,便不再多言。   她出门撑伞,等她离开后,苏庆春才眼圈红红,站在柳氏面前,怯生生的喊了一句:   “姨母……”   “傻孩子,别担心,我知道你是个孩子,不会生你的气,别担心,回去睡一觉,明早起来跟着你表哥读书。”   她对苏庆春印象好一些,知道他胆小懦弱,便多安慰了几句。   这话一说完,苏庆春的脸色果然好些了,重重点头应了一句:   “嗯,我会好好努力的。”   姐弟俩一走之后,柳氏也将其余几个孩子打发。   等人走后,她才不再掩饰自己内心的难过,哭道:   “没想到妙真心中竟然是这样想的,我初时还以为她是受妖邪蛊惑而已……”   她怀念年少时与小柳氏相处的情景,又遗憾于自己未能在小柳氏在生时对她伸出援助之手,便一心一意想要自己的孩子们与小柳氏的一双子女和睦相处,盼着这些表兄妹们能像当年她与小柳氏一样关系亲近。   可哪知人的情感不受人掌控,她与小柳氏曾经的姐妹情深,恐怕随着两人的成长、成家,便已经真正逝去。   柳并舟看着这个一向强势的女儿痛哭,不由无声的拍了拍她肩头,她在父亲面前哭得更大声。   ……   姚守宁与姚婉宁回去的时候,她频频转头往姐姐的身后看。   ‘河神’站在姚婉宁身后,像尊沉默的阴影,却没想到这个已经入了邪的昔日太祖阴魂,竟然会在那时出手教训狐妖。   ——这种感觉实在怪异。   “你看什么?”姚婉宁见她一连看了自己好几眼,不由好奇问了一声。   冬葵、清元与白玉几人都在,姚守宁纵然有许多话想说,此时也不是合适的时机,只好摇了摇头,接着笑道:   “我没想到姐姐会打人。”   想到先前的事,姚婉宁的脸颊微微一红,这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但随即她又理直气壮:   “谁让她咬你?”   她以前身体病弱,无法自由行动,纵使心疼妹妹有时挨娘的骂,也只能嘴上劝慰几句,哪像如今,可以亲自保护妹妹。   “其实她没有咬到我。”姚守宁闻言,心中开心。   姚婉宁就笑:   “那也活该。”她补了一句:“我早想打她了。”   “当日她挑拨离间,闹得你回家哭了半晌,晚饭都没吃时,我就想打她。”   她外表温和,其实内心极度护短,这一点倒与柳氏有些相似。   姚婉宁内心道:如果不是害怕肚子出事,她还想再打苏妙真两巴掌。   “什么肚子——”   姚守宁初时力量进阶,一时之间还分不清真人说话与‘心声’的区别,闻言便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   “什么肚子?”她这话是无心之语,却把姚婉宁吓得不轻,以为自己大意之下将心中所想说出来了。   好在冬葵等人也接着好奇的问:   “哪有什么肚子?”   “刚刚——”   姚守宁正欲说话,及时醒悟到自己恐怕说错了话,听到的是姚婉宁的心声。   姐姐的心中很在意她的肚子,但她并没有说出声。   她回头去看姚婉宁,却见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神情看得不大清楚,但似是有些紧张。   姚守宁心中生疑,接着道:   “我似是听到有谁的肚子‘咕咕’,是不是没吃饱呢?”   她随意找了个话题绕过去,冬葵不疑有他,连忙说道:   “谁说不是呢?今晚这样一闹,我真没吃饱。”   清元与白玉二人也抱怨,众人有说有笑,很快将这一小插曲抛到脑后。   姚婉宁松了口气,但凭借她对姚守宁的了解,隐约感到自己的秘密迟早会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她咬了咬嘴唇,有些害怕,却也知道无法逃避——她只是有些歉疚,东窗事发之后,恐怕姚家会遭人指指点点,连累亲人。   毕竟一个未婚少女,突然有孕,这是多么丢人现眼的事。   若是大家知道真相,恐怕是会怜爱她,柳氏与姚守宁必定会自责,这些都不是她想看到的。   再拖一拖吧……   ……   姚守宁本来想与姚婉宁说清楚‘肚子’的事,她总觉得姐姐隐瞒了一件大事,但哪知这一日后,便有许多大事发生。   顾焕之应允了自己的承诺,温庆哲当天便被放出刑狱。   温家人得知缘由,前来感谢姚家人。   而苏妙真献上的那粒紫丸,并没有救下顾后的性命。   到了傍晚的时候,神都城敲响了丧钟,意味着这位母仪天下的女人已死,独留下年纪不大的四皇子。   好在钟声响起之前,顾焕之目送陪伴了自己大半生的妻子先行离去。   去姚家取丹的时候,柳并舟曾再三劝导他,那时他便已经心生不详预感。   可是他仍想赌一把,只是最终的结果并不如人意。   拿到了丹药后,缠绵病榻多时的顾夫人以为爱女终于得救,死前心满意足,是含笑而去。   顾焕之一天之内接连丧妻、丧女,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   城中百姓遭受蚊虫噬咬后,接连出现感染溃烂,普通的大夫无法医治这样的毒症,不少人死于这个寒冷的冬日。   初时将军府的人还令人收敛尸体,但后来发现尸体太多,根本收不完。   这些死去的人伤口流脓,这场未褪的洪灾成为了病毒的载体,使得更多人受到了感染。   当日姚守宁梦境中的情况应验,城中四处出现尸体。   神启帝放榜天下,宣称愿以道谍为奖励,鼓励众人收敛城中死尸。   昔日许多街道上的地痞流氓、江洋大盗如嗅到了血腥味的鳄鱼闻风而至,借此机会洗去过往罪孽。   神都城逐渐混乱,抢掠、违法之事一再发生,百姓苦不堪言。   而就在这个时候,城中‘大明宫’突然宣称有药可解这蚊虫之毒。   ‘大明宫’在大庆之中,香火并不如青峰观旺盛,但它的来头可不低——是当年神启帝为了笼络陈太微,而专为他在神都城修建的道观。   只是这道观平日上香的以达官贵人居多,这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打的是想借国师而一步登青云的美好主意。   可惜陈太微性情冷淡,极少呆在这里,这‘大明宫’便如他的一个名义上的观道,几乎看不到他的影子。   直到这一次灾情之后,突然发声说有办法救大庆百姓,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   朱姮蕊夫妇自然是十分警惕的,百姓们初时半信半疑。   这些年来,道士的地位逐渐提升,尤其是‘大明宫’的道士,外出之时甚至比一般的达官显贵还要威风一些,许多人对他们有敬畏。   大明宫宣称这驱毒之药乃是国师所提供,国师不求获利,只是怜悯世人,因此免费赠药。   一时之间,许多囊中羞涩的人闻风而至,‘大明宫’的入口处挤满了人山人海。 ###第三百四十章 孟松云   “并舟,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姚家之中,长公主夫妇与柳并舟坐于堂中,围绕着城中近来发生的大事讨论。   从洪灾爆发至今,转眼已经过去了六日,潮水逐渐在退去,留下大量的淤泥。   姚家之中纵然点了碳火,又燃了熏香,但众人鼻端都能闻到若隐似无的腥臭气。   神都城近来治安极差,一般的打架斗殴都只能算是小事,严重的是许多盗贼出现,烧杀抢掠不知凡几,时常有人在混乱之中丧命。   而神启帝在颁布了以道谍换取收尸的旨意之后,便对外声称自己身体抱恙,兼之忧伤顾后之死,所以不堪处理朝政杂务。   他言道:自当年先帝在时,便夸长公主能文能武,不输男儿之身。既有先帝之言,长公主便能人多做事,勒令朱姮蕊尽快平息神都城的纷争,恢复昔日安宁,否则要拿陆无计问罪。   若是以往,朱姮蕊才不理他。   可此事关系到城中数十万的百姓,哪怕他不说,朱姮蕊也不能放任这个情况不管。   只是内心深处,她对神启帝不由更加失望。   今日夫妻俩领人上街巡逻,行至姚家时,朱姮蕊正有话要与柳并舟说,便干脆进了姚家,准备暂时歇歇。   她皮甲之下的衣裳已经湿透了,裤子自膝盖以下全是泥泞,来时令柳氏等人吃了一惊。   夫妻俩带了徐相宜、周荣英等人有话与柳并舟说,柳氏不便打扰,便将下人唤出屋子,独留了这几人议事。   “师姐在担心陈太微有什么阴谋诡计?”柳并舟看得出来朱姮蕊的担忧,问了一声。   “对。”长公主重重的点头,说道:   “此人来历神秘,且一直守在朱定琛的身边,定是对我大庆不怀好意。”朱姮蕊忧心忡忡,看了丈夫一眼。   夫妻俩目光交汇,不消言语,便已经能领会彼此心中之意。   陆无计没有说话,只是鼓励的点了点头。   朱姮蕊便如下定了决心一般,说道:   “其实到了这个地步,大庆皇室已经腐朽,名存而实亡。”   提到这句话,她的脸色十分平静,并不见哀伤与可惜,只是隐隐有些遗憾:   “我的这个弟弟不成器,将江山治理得不成样子,百姓过的是苦日子,如今接连遭劫……”   旁人不知道这劫难来自何处,但屋中三人却是一清二楚的——白陵江之所以出事,全因为‘河神’原因,而‘河神’又是太祖……   可以说,大庆朝当年成也‘太祖’,如今败也‘太祖’。   但朱姮蕊心里清楚,这样的说法也不大准确。   大庆若是崩亡,‘太祖’只是诱因,最主要的是大庆王朝已经不得人心。   “我不信天命法则,但近来我也在想,除了妖祸之外,是不是大庆气数将尽。”   她苦笑了一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其实七百年前,王室便留下了一道传闻,说是出自当年的‘辩机一族’徐昭之口,他说:大庆三十一代而亡。”   以往长公主认为人定胜天,但如今怀疑这一切恐怕早就注定。   现如今的情况,已经非人力可以挽回。   她说的话大逆不道,可在场众人都非一般人,倒并没有露出骇然之色。   “我不在意大庆王朝能传承几代。”长公主看得很清楚,道:   “只是我享受百姓贡奉,却遗憾未能替天下人做得更多。”   说到这里,她有些说不下去,脸上露出疲惫之色。   她已经五十出头,纵使常年练武,身体健硕,可近来事情极多,使她夜不成寐,神色都憔悴了几分。   长公主的眉心、眼角出现了数道皱纹,但这依旧不影响她的风采。   陆无计有些心疼妻子,接着说道:   “无论如何,天下安稳是最重要的。”   徐相宜点了点头,朱姮蕊因为这话再被激出怒火:   “如果有贤明之人出现,使朱定琛退位让贤,那倒也罢了。”   “但若有人煽风点火,故意搅乱这天下,将百姓置于水深火热中,继而从中谋取好处,我是绝不能允许的!”   她手指撑着额头,一双凤目自指缝间露出,说话时眼神格外凌厉。   在场众人心里都清楚,她指的是陈太微。   “我也有错。”长公主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我也错。”   她这话没头没脑,但陆无计却明白她的心结。   在她年幼的时候,是她点了神启帝为太子,使得朱定琛从此被收养于深宫,如今的一切,长公主隐隐觉得与自己当年的选择脱不了干系。   他握了握妻子的手,那手掌极大,略有些粗糙,却异常温暖,令他露出笑意:   “先帝不会怪你。”   “我知道。”长公主向丈夫露出笑容,“可我爹若是在天有灵,看到如今的一切,不知会有多心痛不舍。”   他老人家在位之时,勤政爱民,在他治理之下,原本已经摇摇欲坠的大庆朝逐渐情况变好了许多。   可这才短短几十年,一切都变了样,神启帝将当年先帝留下的许多政令一一推翻,行事越发荒唐无道。   大家沉默了片刻,朱姮蕊才又开口:   “总而言之,陈太微此人非同一般,必有图谋。”   她说完,问柳并舟:   “并舟,你可知道他的来历吗?”   柳并舟摇了摇头:“我第一次见他,是在三十二年前,但老师见他的时间就更早了。”   提到‘陈太微’的名字时,可能会被他感应到,继而追踪而至。   可在场的人都非同一般,对他并没有多少畏惧,因此讨论起这事儿时,也没有遮遮掩掩的。   “至少可以确定的是,他应该是存活于三百多年前的人物,出身于道家一派,”说到这里,众人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柳并舟接着往下说:   “应该是使用了什么邪术,保持肉身不死。”   他顿了顿,又道:   “我怀疑,他可能与天元帝时期的某个道家人物是一派相连的。”   这话一说完,长公主等人俱都点点头。   柳并舟所说的线索,出自前些日子姚守宁与陆执探齐王墓的时候。   长公主也知道这件事情,点了点头:   “齐王墓的事,后来我也查探过,想要找出当年为这批特铸钱币施加道术的道门高人的线索……”   她舒展一双长腿:“但一无所获。”   “也不是一无所获。”陆无计接过话题。   他身材高大,脸庞方正,脸上留了花白短须,如根根钢针似的。   陆无计的话并不太多,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听朱姮蕊说,此时一开口,一下就引起了众人关注。   “我一直在想,查不到线索,是不是就是最大的线索?”   他抬起头,浓眉之下是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话音一落,与他最有默契的长公主顿时想到了什么:   “你是说……”   夫妻俩心有灵犀,陆无计嘴角微微抽搐,露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   “不错。”   在场的人也不是傻子,柳并舟也反应过来:   “难道这一支道术传承的门派,是当时受禁止的?”   “对。”陆无计言简意赅,点了下头。   徐相宜的眼睛也在发亮,说道:   “七百年前,道术正是兴盛之时,除非邪道修士,不然不可能是受禁止的。”他所学颇杂,对许多传闻也如数家珍,当即道:   “但能受皇室所用,显然非一般人,我倒是想起了一位人物——”   他没有提这个人的名字,但在场的人显然都知道他要说的人是谁了。   “孟松云!”   “孟松云。”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浮出这个人名。   孟松云,七百年前追随在太祖身边的那位道门的魁首。   说起此人,也算七百年前的一段传奇了。   他师从明阳真人。   明阳子俗家本名已经无人记得了,此人天赋一般,在‘青云观’出家。   那时妖邪横行,道法一脉有驱鬼、抓妖之术,因此在当时也很受百姓追捧。   七百年前,大小道观林立,‘青云观’据说最初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起眼的道观罢了。   明阳子虽说修行天赋一般,但他为人最是忠厚老实,在他的师父年迈之后,并没有像其他学艺的师兄弟们各自下山,各奔前程,而是守在了青云观,继承了老观主的衣钵,为老观主养老送终。   长公主出身于皇室嫡系,这些七百年前本该失传的秘闻,却都记载于皇室史记中。   “太祖当年对于道教十分看重,使人专门为孟松立编撰了《孟松云纪》,记载得十分完整,传承至今。”   柳并舟听到这里,心中一动。   他总觉得长公主的话中隐藏了一个重要的线索,但这线索似是隐藏于迷雾之中,稍纵即逝,令他并没有抓住。   “七百年前,继承‘青云观’这样一个道观,无疑是不大理智的。”   人是得天地喜爱的精灵,但也不是没有弱点的。   一旦人类上了年纪之后,若是没有突破自身限制,那么气血、精力及修为都会大幅衰弱。   当时是妖邪占领天下,以人类精魂、血肉为食的时候,‘青云观’上一代观主在年少之时,也曾杀灭妖邪,他们这样的道人,身上会有一种针对妖邪的‘煞气’,被妖类称为‘道煞’。   ‘道煞’越重,道术对妖邪的克制力就越多。   道士年轻的时候,妖邪对他们又恨又怕,但到了这些道士晚年,精力、气血衰褪后,便有极大可能遭受妖邪报复。   妖类残忍、狡诈且又无情、凶狠,它们的报复异常血腥,因此许多道士便会创立门派,彼此形成一大势力,相互庇护。   ‘青云观’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创立的。   据说创立这道观的人原本是当时某大道观的外家弟子,天份一般,不受宗门看重,便借着年少气盛,独自行走人间。   他会几手道术,能驱除修为低劣的妖邪,回到自己的家乡后,便即刻受到了当地民众的追捧。   趁着名气,建立了‘青云观’,本也是想要闯出一番家业的。   但这道人天份平平,向他拜师学艺的人也大多资质一般。   ‘青云观’成立多年,名气并不是很响亮,再加上位于山中,往来的都是附近村民,日子过得并不宽绰。   时间一长,许多弟子难耐寂寞,便在学成后一一离去,最终只剩了这位明阳子没走。   而‘青云观’的观主一生并没有什么丰功伟绩,唯一使他史书留名的,便是眼光卓著,收了一位好徒。   长公主有些低沉的声音在屋内响起,众人安静的听她说:   “《孟松云纪》中提到过,明阳子拜师学艺时,年纪已经不小了。”   据说他家境贫寒,父亲早逝,家中只留了一个已经瞎了眼的老母。   因为贫困的缘故,他一直没有娶妻,在侍奉老母亲仙逝后,孤身一人,上了‘青云观’,要拜当时的观主为师。   观主那时年纪已经不轻,没有精力再调教徒弟,便借收徒之名敛财,而明阳子是变卖了家产之后,孑然一身交了费用入道观的。   他天份不行,老师对他也不是很看重,好在他够努力,也学了一些粗浅的道术。   而正是这个曾被观主看不上的老实人,最终留在了这个没有前途的道观里,接过了老观主的衣钵,为老观主养老送终,使他不至于晚年落于妖邪之手。   此人天性善良,曾收养了附近村落数个家庭受妖邪祸害的孤儿,凭借着那拙劣的道术,将这几个孩子养大。   “这几个孩子中,其中一个便是孟松云了。”   长公主提到当年的往事,眼中露出一丝奇妙之色。   七百年前,跟在太祖身边的人,无一不是非凡的人物,但唯有孟松云的经历最为传奇。   他生于卑贱之家,父母皆受妖祸而死,可他侥幸得了一个才干平平的善良人帮助,从此逆转人生。   孟松云自小便展现出绝佳的道术天份,他仿佛是上天为振兴道教而生的人才。   哪怕是‘青云观’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小道观,也隐藏不了他的光辉。   许多道家经文他一念即会,粗浅而威力弱小的道术在他手中能迸发出远胜于旁人十倍以上的威力。   甚至他能根据现有道术而自创术法,很快在当地展露头角。   他父母家人皆受妖祸而死,对妖邪恨之入骨。   孟松云斩妖驱魔绝不留情,只要一听到有妖邪的存在,便即刻出观,将其屠戮。   在‘青云观’附近,很快成为人间的一小片净土。   妖邪被杀得魂飞魄散,避之唯恐不及,自此孟松云打响名头。   …… ###第三百四十一章 无情道   之后的事情,众人都知道了。   ‘青云观’名扬附近村落只是孟松云人生的开始,他后来追随太祖,大杀四方,杀得妖邪闻风丧胆,所到之处妖邪避逸恐惧,连报复的念头都不敢生了。   “当年封印天妖一族狐王的时候,也是由张辅臣将其困住,孟松云重伤狐王,最后由太祖、顾敬联手,将狐妖之王打出本体,将其逼入异界之中封印。”   由此便可以看出,孟松云实力之强,非同一般人物。   长公主说完这些话后,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遗憾至极的神色。   周荣英叹道:   “可惜这样一位传奇人物,最终会疯癫入魔,屠杀了他的师门。”   那时的‘青云观’可远非初时的‘青云观’能比拟的,无论是名气规模,都远胜当年明阳子在世时许多。   因为孟松云的缘故,‘青云观’名声响彻天下,许多人慕名而来,拜入‘青云观’下。   据记载,‘青云观’实力全盛之时,观内的记名道士便有两千人之多。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不记名的道士,上香求庇佑的百姓络绎不绝,俨然已经有天下第一观的架势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孟松云突然之间发疯,将整个道观杀了个鸡犬不留。   此事成为了大庆王朝的一大丑闻。   一夜之间,昔日那个道门天才如流星般闪现,继而被浓重的阴云遮住。   大庆王室开始抹消他的存在,极力想将此事压住。   记载之中没有了关于他的文字,在此之后的时间里,层出不穷的新鲜事逐渐将当年的这桩血闻掩盖了。   而‘青云观’后世再无人提及,仿佛这个如昙花一现般出现的道观从来没有出现过。   皇室之中,孟松云一派系成为了一个禁忌,道门的人既崇拜他,又畏惧他,这个人最终只存在于传闻中。   “自此之后,再没有人讨论过他。”周荣英道:   “但我知道,如他这般行事极致的人物,定有拥趸。”   这种追随者,不止是一般的崇拜者,极有可能是异常狂热的信徒。   毕竟孟松云行事极端,仿佛大善与大恶的结合体,形成个人鲜明至极的特征,难免会引起许多人模仿与拥护。   “齐王地宫里,阿执发现的墓穴中的那些铸币上的道术,极有可能就是孟松云的追随者所留下的。”   因为事情涉及到了陈太微,长公主虽不惧陈太微,但也不想为姚守宁惹来麻烦,因此便将她的名字省去了。   如此一来,纵然陈太微暗中窥探,她也不怕他听到什么。   “大庆历史上,也曾出过几个这样的行事不端的邪修,十分难缠!”长公主正色道:   “这些人大多都是天份非凡之辈,自命不是一般人物,轻易不服人,看不起道家,也看不起皇室,仅以孟松云传承信徒为豪。”   他们行事偏激,偏偏又道法高强,在历史上也惹出过几次祸乱的。   “最近的一次,是一百二十三年前,记载中的血莲教。”   这教派打出的口号是:大庆朝气数将尽,血莲应运而生。   当时凭借非凡手段,积累了大量的信徒,险些动摇了大庆根基。   而据说当时组建了血莲教的掌教自命血莲真人,乃称是孟松云第X代徒孙,梦中得祖宗指点,因此前来拯救人世的。   后来的历史又臭又长,朱姮蕊也没有兴趣去一一诉说,只讲了个大概:   “之后这些教派的人甚至打入了皇宫,险些杀死了当时的庆帝,后幸亏镇魔司拼命护主,宫中侍卫拼死反扑,才将情况控制住。”   此后庆帝被吓破了胆,自请宣告退位,由他的长子登基为帝,便是后来的德昌皇帝。   德昌皇帝行事与他的父亲不同,他展现了非凡的才干,先是杀贪官豪绅、减税赋、重农耕,以安抚民生为主。   他的出现变相的为大庆皇朝续了命,百姓安居乐业之后,名盛一时的血莲教便逐渐销声匿迹,此后一百多年再没出现过。   “长公主的意思,是怀疑陈太微与当年的血莲教一样,都是孟松云的拥趸?”徐相宜问了一声。   “不错。”朱姮蕊说得口干舌燥,点了点头,补充了一句:“不仅如此,我怀疑这三人可能是同一人的化身。”   一旁的陆无计看到妻子手边已经干了的茶盏,默不作声的将其拨开,把自己那杯未曾动过的茶水放到了妻子手边。   朱姮蕊毫无察觉,顺手端起一杯就饮尽了。   “我也觉得很像。”   柳并舟其实对这些历史也很熟悉,他师从张饶之,得到消息的途径并不比长公主差许多。   但自己知道是一回事,听朱姮蕊娓娓道来之时,他便在心中将所有的信息串连起来,也有所收获。   “先不提这三人是否同一人,假设他们不是,那么无论是三百五十多年前的‘孟青峰’,还是公主提到过的‘血莲子’,亦或是如今的陈太微,也有一个共同之处——”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但并没有卖关子,很快说出自己的看法:   “他们都跟在一个残暴昏庸的无道君主身侧。”   这三位帝王,除了庆帝才干平庸,不止是治国不见建树,连作恶也有限之外,其余两位君主,无不是闹得百姓离心离德,险些酿成大祸。   “……”朱姮蕊听到‘残暴昏庸的无道君主’时,虎躯一震。   她心里先是掀起了波澜,接着又怔了一怔,发现柳并舟说得并没有错。   神启帝的所作所为,无不印证了‘残暴昏庸’几个字,甚至远比这几个字的形容更要恶劣得多。   他加重税赋,敛财无度,只为自己修道成仙之梦,敲百姓髓骨,使得许多人走投无路。   大庆神启二十九年,全国百姓户籍统计,竟比当年先帝在时数量少了四成之多!   这是一个血淋淋的数字,无不控诉着神启帝的罪行。   长公主沉默不语,柳并舟接着说道:   “他们的行为,像是有意辅佐在昏庸君主身侧,似是意图颠覆大庆的根基——”也就是说,这三位皇帝是受到了这几个人有意挑选的。   他说到这里,眼中露出焦虑之色。   “当年,”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事,话刚说了一半,便歇了声。   他手里端了杯茶。   屋外雨声潺潺,寒风凛冽,屋内人聊的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话题。   柳并舟想着事情出了神,掌中握了杯茶,那茶并没有冒起白雾,显然已经失去了热气。   在场众人并没有催促他,都收敛了呼吸,深怕打断了这位大儒的沉思。   “——对不住了。”柳并舟自己回过神后,意识到了失态,连忙呷了一口冷掉之后略微有些苦涩的茶水,凭由那微苦的清香顺着喉咙滑入胃中,接着才毅然道:   “当年,老师有过一个猜测。”他提到了张饶之后,长公主等人面露喜色,身体微微前倾,听他说道:   “老师怀疑,这几人的目的恐怕并不是完全为了颠覆大庆。”   这一点并不稀奇,长公主等人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出声。   ‘咄。’柳并舟轻轻将茶杯放到了桌上,很快道:   “公主的猜测与老师一致,无论是孟青峰,还是血莲子,亦或是陈太微,都极有可能是孟松云的拥趸,这些人行事风格极端,且修的都是无情道。”   道教之中,分为许多派系,但‘无情道’是道派之中亦十分受人争议的修行方式之一。   人有七情六欲,修无情道的人,则会断绝人的情感,许多修无情道的人,会杀死父母至亲血脉,以此斩断羁绊。   七百年前,孟松云就是屠杀了师门上下,修的无情道。   “老师生前最后一年,一直在研究道教的无情道,他老人家费尽一切心力,终于找到了道家之中一则关于无情道的法门。”   柳并舟快速道:   “大道无情!修行之人斩去世间羁绊后,会进入无情之境,无欲望、无妄念、无红尘、无血亲,再借天地之灵,便能飞升成仙!”   “仙人?”长公主听到这里,愣了一愣。   柳并舟点了点头,又道:   “不过在临终之前,老师又觉得这个猜测未必是真。”   ‘唉——’他长长叹了一声:   “道家所谓的无情,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无情’。”   张饶之认为,‘大道无情’是指世间法则没有情感,也无偏私,而道家的无情道,是指淡泊名利、地位,不受世间儿女私情的牵扯,随心而欲,终有悟时。   只是后来有人走了极端,便认为许多血缘情感,是羁绊、是束缚,便有了道家的‘无情道’是杀死血亲以断羁绊的一种,才形成了后来所谓的‘无情道’。   正因为如此,修‘无情道’的人都心狠手辣,没有寻常人的感情,随心所欲,不将世间生灵性命放在心里——这在张饶之看来,已经有邪修的潜质。   而七百年前的孟松云非同一般人物,他乃天纵之姿,又是道门魁首,这些道理他不会不明白的。   “老师当年也百思不得其解,但这些想法,也能算思路之一。”   长公主听到这里,点了点头。   柳并舟话题一转,问了一声:   “‘大明宫’是陈太微的栖息之地,既然派药,必是他的意思,这些药派出去后,可有效果?”   毒蚊蛊之害非同小可,在‘她’的话中,神都城后来可是尸横遍野。   “有效。”长公主说到这里,神色有些凝重:   “我就是觉得奇怪。”   徐相宜补充了一句:   “不止有效,且免费赠送,并不限供应。”   他皱眉道:   “我也曾领了一份药,发现这些‘药’中并没有药材,只是普通的水,但不平凡的,是水里蕴含了三气!”   柳并舟听到这里,已经隐隐猜到了端倪:   “妖气?龙气?生气?”   “对。”徐相宜应了一声。   “紫丸。”柳并舟叹息道,想起了那枚顾焕之自姚家取走的紫丸。   丸里只有死气,不见生机。   当时柳并舟猜测这生机是救了苏妙真,如今看来,这丸中的‘生气’恐怕已经被吸走,仅留下死丸而已——也就是说,顾后吸走了丸中的死气,留出了纯粹的生机,而这丸中的生机,则被陈太微用于救神都城的百姓。   “他到底想做什么?”   长公主在初时得知这个结果之后,也摸不清楚陈太微的想法。   此人蛊惑了神启帝,从某一方面来说,神都城的灾祸神启帝固然是罪魁祸首,但这陈太微亦推波助澜,罪不可恕。   若此事正如众人猜测,无论是孟青峰、血莲子还是陈太微都只是一个化身,那么这三人所图非小,罪行累累。   陈太微修的是无情道,如入了魔的邪仙,他玷污太祖尸身,与天妖一族合作,引来了这场洪灾,血蚊蛊之事自然也与他有关。   一面杀人、一面救人,他这样做必有目的。   “并舟。”长公主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问出自己此行目的:   “你当年是应天书局的参与者之一,在书局之上,有没有打听到他的目的?”   “没有。”柳并舟轻轻的摇头,他的眼圈逐渐泛红,喊了一声:   “师姐,我做错事啦。”   他已经年近六旬,身为大儒,气度非凡,沉稳镇定。   可此时他说这话时,却似是内疚无比,像是要哭出了声。   “怎么回事?”   长公主闻言吃了一惊,连忙发问。   柳并舟就说道:   “其实我在应天书局之上,确实得知了这血蚊蛊之祸。”他毕竟非同一般人,初时情绪失控,很快就收敛了心情,眨了眨眼睛,强行将泪水压了回去:   “但此祸无药可解,唯有顺应天命。”   道消而魔长,魔长而道消,两者自有平衡。   他将自己听到‘她’提起神都先受洪祸,后受妖祸之事一说,提到了神都城死伤无数。   “老师临终时殷切叮嘱我绝不能妄动历史,可我仍未能坚守本心,想到灾祸将至,心中惶恐忐忑,于是思来想去,忍不住告知了你破解蚊祸之法。”   此法是大庆朝遭受血蚊蛊祸害后,百姓自己发现,便如死里求生,从尸山血海中刨出的一条生路。   他因为动了怜悯之情,妄自改变历史,使得这法子失效,血蚊蛊甚至远比‘她’所说还要厉害一些。 ###第三百四十二章 有客来   “历史自此已经改变,我不再清楚以后的事,师姐,我对不起大家,对不起老师,我……”   所有人的努力或许会因为他的举动而毁于一旦,一想到这些,柳并舟近来惶恐得几乎夜不能寐。   “原来如此。”   长公主听到这里,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难怪当日守宁传信的时候,只提到了洪灾,你并没有说这事儿,直到晚间才飞鹤传书。”   “嗯。”柳并舟眼圈还有些泛红,道:   “我不该做这样的事,只是如今大错已经铸成。”他低声道:   “我不怕死,就怕我一己之私,害了旁人。”   他怕因自己的冲动,使得张饶之等人甘心赴死的举动失去意义,也怕自己的行为助长妖祸,使得天下重新落入妖邪之手,让人类沦为妖邪之食。   “胡说。”   长公主轻轻斥了一声。   她虽说是斥责的话,但语调柔和,带着安抚。   在场的人,唯有曾与柳并舟同门的她可以说这样的话,也唯有她说这些,才能消弥柳并舟心里的愧疚之情。   “你所作所为,只是人之常情。”长公主说道:   “更何况如今情况并没有更加恶劣。无论陈太微意欲何为,但此时神都城并没有如你所说,有人大量死去,他的药克制住了妖气的污染,救活了许多人,这是好事。”   她淡淡的道:   “事在人为,若能提前预知,及时避开固然是好,但若避不过,便唯有面对。”   长公主一扫以往给人的冲动、鲁莽之感,温声道:   “所有人并不是你想像的那么脆弱、无能,人类面对妖邪时,终将会置之死地而求生。”说到这里,她的眼睛逐渐明亮,大声的道:   “辩机一族的人所说的未来中,人们受妖祸所害,终于发现了驱蚊的法子;七百年前,受到妖邪残害的人中,也养出了太祖、孟松云等后来击杀妖邪的人。”   她坚定的说道:   “我相信,纵然历史改变,但法则不变,若大祸终将来临,大家仍会想到办法,置之死地而获得新生。”   “你就别想那么多了。”   柳并舟神色怔忡,还没有说话,突然就听到远处传来‘嗒嗒’的踩水声——有人正飞速往这边跑来。   “娘!娘!”一道清脆悦耳的喊声如同一股轻柔而鲜活的风,吹入沉闷的屋里,令得原本心情沉重的众人神色一振,不由自主的露出笑意。   长公主甚至眼睛微亮,认出少女声音后,她嘴角勾起,露出无法压制的笑意。   “守宁。”   “你这孩子!”   屋外柳氏听到呼喊,不由大感头疼,连忙挥手喝止:   “你喊什么,家里来了客人,你外祖父正在与客人谈话呢,不要吵吵闹闹的,打扰了他们说事。”   “是不是公主来啦?”   姚守宁人还未至,声音先到,说话的同时,她跑得更急,身影很快出现在门庭处。   “我好久没见公主啦,就是听到她与陆将军、徐先生还有周爷爷来了,我才过来的。”   姚守宁撑了把伞,说话时眼睛还望向了屋子的方向。   她的声音如金玉相撞,因与母亲说话,不自觉的带了嗲气,便如撒娇,让人听得心中舒坦至极。   纵然是听习惯了女儿撒娇的柳氏,此时也不由得眉梢松展开来,露出笑意。   长公主更是惊喜,‘哈哈’笑道:   “守宁真是乖巧,竟然听到我来了便赶来见我,不枉我念了她多日。”   她说完,眼角余光看了柳并舟一眼,有些嫌弃的道:   “师弟,快点擦干眼泪吧,不要让守宁看到了,一把年纪,哪里来那么多的多愁善感,哭哭啼啼像什么话呢?”   “……”柳并舟好不容易蓄积起来的情感被她的话冲击开来,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提袖压了压眼睛,果然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   长公主起身出屋,喊了一声:   “守宁来了。”   柳氏原本想拉着女儿去旁侧的厢房坐一会,接着就听到长公主的呼喊声,不由叹了口气,拉了女儿一把:   “长公主喊你。”   姚守宁收了伞,快乐的进屋。   “公主,陆将军,徐先生,周爷爷……”她一一行礼,接着又恭敬道:   “外祖父——”   ‘咦。’   她看到柳并舟的时候,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外祖父的眼圈红红,似是哭过。   姚守宁顿生不安之感,笑意一滞,迟疑的问:   “我打扰大家谈正事了吗?”   “没有的事。”长公主摇了摇头,拉她近自己身侧,仔细打量她:   “我们先前是有谈话,但已经说完了,就闲聊了几句而已。”   若只是闲聊,那外祖父怎么像是哭了?   姚守宁仍有些忐忑,下意识的想去看柳并舟,但长公主已经拉着她的手问: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我也忙得抽不开身,好久没见你了。洪灾是不是吃不好睡不好啊?感觉守宁好像瘦了些。”   同时,她的心声道:守宁真是可爱,喜欢守宁,要是守宁是我女儿就好了!   “……”   姚守宁初时听到她说话,又听到长公主的心声,先是愣了愣,接着一股热气从心口生出,顺着脖子爬向双颊、耳根。   她的力量才升阶不久,对于别人的心声也并不是听得完全准确。   据她这两日观察,一般若是心思重的人,有意隐瞒,以她如今的力量,也未必能完全听得到。   除非别人对她全无防备,亦或信任至极。   “公主——”姚守宁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顿时将外祖父的异样暂时压进心中,摸了摸自己的脸:   “没瘦呀。”   长公主笑眯眯的道:   “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你让人来告诉我,我让儿子给你准备。”   姚守宁点头应好,见她面前放了两个空杯子,连忙伸手去摸火炉上的水壶,替众人沏茶倒水。   气氛因她的到来迅速热闹了些,她倒好了茶,递给长公主:   “公主喝茶。”   “守宁好乖。”长公主接过杯子。   姚守宁的目光落到她脚上,见她身上泥泞未干,其余诸人身上也是差不多,连忙道:   “我去替大家打点热水——”   “不用忙了。”长公主连忙拦下她:   “我们只是行至此处,顺便进来坐一坐,与你外祖父说些事,如今事情说完了,呆会就走。”   “近来神都城乱得很。”陆无计也对姚守宁十分满意,见她体贴自己的妻子,心中也很开心。   不过他留了胡须,又为人严肃,让人很难看得出来他此时喜悦的心情,但从他主动开口说话,朱姮蕊就知道丈夫对姚守宁也是很喜欢的。   “蚊虫未灭,洪水倒是褪了些,但这雨不知几时才停——”如果雨水不停,并不是好事。   “很快就要停了……”   姚守宁顺口接了一句嘴。   “真的?”   陆无计眼睛一亮,问了一声。   姚守宁说这话时,只是顺势而答,甚至心思还放在长公主的‘心声’之上,根本没去多想。   此时听到陆无计再问,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她无意识时倒答得肯定,此时陆无计再问,略一迟疑,还没说话,徐相宜就大喜道:   “看来雨果然要停了,果然天不绝我神都百姓。”   ‘辩机一族’言出必应,越是答得随心,越有可能出自本心。   众人都难免欢喜,就连心情抑郁的柳并舟也觉得这是多日以来听到的一个真正的好消息。   他虽说从应天书局中已经得知大雨在不久之后便会停,给予神都城的人短暂的喘息,但自他改变了注定的历史后,他便心中格外忐忑,害怕自己的举动招来更坏的后果。   此时从姚守宁口中得知确切的回答后,柳并舟才觉得心中连日来积压的那口气稍稍松了些。   “那就好,那就好。”   姚守宁初时还有些紧张,但看屋中众人对自己似是极大信任,她不免闭眼偏头沉思了片刻。   她的内心十分平静,姚守宁再睁眼时,眼神中充满自信:   “这场雨很快就要停了!”   众人得她这个回答,不由更是欢喜。   “雨停之后,洪水便慢慢就会退去,一切暂时都会好起来——”   朱姮蕊也清楚,这种‘好’只是暂时而已。   她点了点头,姚守宁又问:   “世子呢?”   提到陆执,长公主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他去找陈太微了。”   “啊?”   姚守宁听了这话,瞪大了眼睛——她想到上次齐王地宫之中,两人被陈太微追得狼狈逃蹿的情景,心中替世子捏了把冷汗,眉梢跳了跳:   “我还跟世子约了三月出门,他可不要……”   情急之下,她没藏住内心话,正巧柳氏端了瓜子点心进来,听到这里,双手一抖,不由感到有些头疼。   姚守宁是有感而发,对长公主等人又很亲近,说话少了顾忌。   可当着人家的母亲说这样的话,心眼小的人可能会觉得不大吉利。   经历过温太太这样的人,柳氏担忧女儿说话百无遮拦会惹长公主不喜——   她还没出声,就见长公主点头如捣蒜:   “对啊对啊。”   这一下头疼的不止是柳氏,连陆无计也露出有些伤脑筋的神情。   “我跟他说让他不要去自找苦吃,毕竟陈太微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长公主拼命吐槽儿子:   “可他说当日陈太微弄丢了他的佩剑,他这把剑,是当年学剑的时候,在神武门中所领,用顺手了,换了不大习惯,因此他要陈太微赔他损失……”   “……”姚守宁一脸无语,就在这时,长公主又问:   “对了,你们约了三月出门?”她似是并不知道这个事,饶有兴致的问:   “准备去哪玩?”   要是正事,陆执就算不说清楚,也会提个大概,让长辈们心中有数——就如先前两次挖先王墓穴。   但他三月约了姚守宁出行一事竟半点儿没提,长公主心中不免有些好奇。   “我们准备上巳节的时候,去河边放花灯。”姚守宁老实的道。   若一般人听到这里,定会察觉端倪。   可长公主非同一般人,她听闻这话,点了点头:   “你们要小心,这次涨水只是一个开端,查询时若觉得不对,即刻退回。”   周荣英、徐相宜也喜道:   “三月上巳节若能出行,想必神都城必已恢复正常,那可太好了。”   柳氏却面现愧疚之色,心中想道:守宁与世子出行必是为了查找‘河神’下落,都是我的错,才使得她收拾善后。   唯有柳并舟嘴角抽搐,与陆无计交换了个了然的眼神,都十分有默契的没有出声。   朱姮蕊等人坐了一阵之后,因还有公务要忙,便起身告辞。   柳并舟三人起身相送,直到目送长公主等人骑马离开后,柳并舟站在大门屋檐下,似是并没有回屋的意思。   柳氏见父亲心情似是松快了些,不由也跟着欢喜。   这些时日柳并舟虽说掩饰得当,可父女连心,柳氏看得出来柳并舟不大开心,但她又不知缘由,便心中暗暗着急。   今日长公主等人一来,与柳并舟说了会儿话,柳并舟就高兴了些,她转头与女儿道:   “看来你外祖父是有些孤单了,家里没有与他年纪相仿的人,他这几天都不大高兴。”   “胡说什么。”柳并舟听女儿这话,不由笑着斥了一句:   “你若得空,让人收拾收拾屋子,准备午膳。”   “屋子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柳氏突然听父亲说起这话,有些诧异的道:   “我们家早有准备,灾后也没损失什么东西。”   姚家提前储存了粮食、酒水,柳氏得知血蚊蛊之事,勒令家人不得外出,因此姚家很是太平。   闲着无事,便整理家中物品,趁着退水的这几日时间,几乎将东西分门别类收拾好了。   柳并舟向来不太管家中这些杂事,没想到此时竟会吩咐这话。   柳氏还在猜测是不是因为自己打趣了父亲一句,他想转移话题,就听女儿喊道:   “娘——”   柳氏转过了头,看姚守宁仰头看柳并舟,笑着道:   “外祖父的意思,是说我们家可能会来客人呢。”   说完,姚守宁问道:   “外祖父,我说的对不对?”   “守宁儿真是聪明。”柳并舟‘呵呵’笑了一声,点了点头。   柳氏开始还没当真,但听柳并舟这样一说之后,便有些奇怪:   “客人?”她十分纳闷:   “这洪灾才退,我们家哪来什么客人?”   一家人并非神都人士,姚翝入京任职近十年时间,往来的朋友倒有,但此时大家恐怕家里事情都多,又哪来闲心走亲访友呢?除非像长公主等人先前那样,途经之时,进来坐坐便罢。   可柳并舟吩咐自己收拾屋子、准备午膳,柳氏也反应过来,柳并舟所说的客人恐怕是要在姚家暂居。   这个时间点,又有谁会来呢? ###第三百四十三章 解心结   “守宁既然猜到有客人会来,必定已经猜到来者是谁。”柳并舟此时心情好了些,跟女儿笑着说道:   “与其问我,不如你问问你的女儿。”   “守宁?”柳氏心中好奇,转头去看姚守宁:   “谁会来我们家做客?”   若是以往,柳氏恐怕对父亲的话是半信半疑。   但不知是不是这些时日以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姚守宁又逐渐变得成熟懂事,尤其是‘河神’一事中,她有担当、又聪明,表现沉稳,使得柳氏早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对女儿的态度,柳并舟一说姚守宁猜出了来客身份,她便一点儿都不怀疑。   她自己没有注意到自己心态的转变,但姚守宁却敏锐的察觉到了柳氏的变化,她的美眸生光,笑意吟吟道:   “娘,您前些日子不是因为表姐、表弟的事,给姨父写过信吗?”   柳氏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对对对。”   她终于反应过来:   “你,你的意思是说,你姨父入神都了?”   “应该是。”姚守宁笑着点头。   虽说她并没有将话说死,但心中已经十分笃定。   因为此时在她眼中,已经‘看’到了一位身穿青色旧袄,双手揣在袖口中的一位瘦弱的中年书生,坐在一辆板车之上,一面与赶车的人说话,一面往姚家的方向前进。   虽说她没有在现实之中见过苏文房,但她曾在幻境里看到过姨父的身影,知道这位就是苏妙真姐弟的父亲。   “哎呀,我竟然没想起这事儿!”柳氏抚了抚自己的头发,低声说了一句。   “娘每日事情多,又要照顾爹的伤,又要管家里人的事,一时想不起来也是正常的。”姚守宁笑着安慰她:   “我是没事嘛,就喜欢东想西想的。”   柳并舟含笑看着这两母女,眼神温和。   他能感应到自己这个脾气倔强的长女近来性格改变了些,她将姚守宁教得很好,心性善良,世故却又不失天真。   以她聪慧,必能明白柳氏以往的忽视,但她并没有养成睚眦必报的性情,也不记仇,还体贴的给柳氏留了面子。   “也不是——”柳氏被夸得心花怒放,觉得女儿说话真是好听。   她扭捏了一阵,有些不好意思,轻声的道:   “其实是你自己很聪明。”   “娘以往,以往——”柳氏想要道歉,但她毕竟身为长辈,就是心中觉得自己以往做得不对,但道歉的话却似是横哽在喉间,试了几次,仍无法顺利说出口。   气氛微沉默了一会儿,柳并舟心中叹了口气,突然喊了一声:   “来了!”   他一说话,便将空气中的安静打破。   柳氏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转头顺着他所看的方向望去,连忙问了一声:   “哪里来了?”   话音一落,果然就听到远处有‘嗒嗒’的踩水声,车板在水中滚动时发出沉响,她精神一振,探头往外看。   声音是从左侧巷子尽头传来的。   在雨雾之中,一辆由牛拉着的板车逐渐出现在三人面前,赶车的人是个顶了斗笠、身穿蓑衣的矮瘦男子,从下巴处花白的胡须可以看出,此人已经上了年纪。   而这老人身边,则坐了另一个同样身披蓑衣的身影,只是斗笠挡了脸,看不大清楚面容。   “这是,这是——”柳氏踮起脚也往远处看去,但她看了半晌,实在不敢辨认:   “这是道元(苏文房的字)?”   “嗯。”柳并舟点了点头。   有他发话,柳氏再无迟疑。   她即刻转头喊了一声:“良才!你立即前往表少爷的屋子,通知他与妙真一起过来。”说完,又吩咐良才喊了人后,便去寻郑士,一道收拾苏庆春旁侧的书房,搭张床榻。   “家里地方太小了……”柳氏叹了一声。   神都城以往寸土寸金,她与姚翝攒了多年的钱,买下这间屋子。   原本一家人倒刚好够住,但随着家中人来得多了,便逐渐有些拥挤。   就连姚婉宁的屋子都暂时腾了出来,不然真不够居住的。   “等事情过后,得攒钱再买间大房子,也不知钱够不够——”柳氏心中盘算着银子的事,柳并舟就叹道:   “到时房屋恐怕还会降价。”   一场灾情之后,许多人熬不过去。   洪灾、虫劫只是一个开始,后续的粮食、木碳、布匹等物才是民生急需。   柳氏原本因为亲戚到来而有些雀跃的心情,听了父亲这话之后也有些低沉。   柳并舟却道:   “不说这些了。”   柳氏点了点头,强挤出笑意。   远处牛车之上的那人似是听到了柳氏先前的喊声,他伸出一只手,推了推遮面的斗笠。   那斗笠一推起来,露出一张消瘦而白皙的面容,一扫他装扮给人的第一印象。   姚守宁好奇的打量着自己的这位姨父。   他年约三旬,长了一双柳叶似的细长眉,丹凤眼,鼻梁高挺,留了短须。   纵使身披蓑衣、斗笠,但却毫不掩饰他通身文雅气。   苏文房的真实年纪已经四十,但时光在他身上并没有留下印记,多年贫寒的生活并没有折磨到他,他看上去儒雅而温文,仿佛饱读诗书的雅士,身上柔和与洒脱的气质相并存。   难怪当年小柳氏一见他便倾心,自此甘愿放弃富足的生活,随他浪迹天涯,纵使早逝也不后悔。   “岳父大人!”   苏文房见到门口站着的三人之后,不由眼睛一亮,面现激动之色。   他与柳并舟其实已经多年未见,此时一见面,脑海里就已经浮现出了当年翁婿相处的情景。   苏文房二话不说跳下了牛车,他动作有些急促,石头底下的泥泞经过潮水、雨水多日浸泡,早就软烂,此时一滑之下险些没能站稳。   但苏文房这些年来走来闯北,也并非一步三喘的书生,他很快站稳了脚跟,接着大步前来。   “玉姐!”   他飞快及至近前,目光与柳氏相对时,眼中逐渐浮现水意。   “道元,可算把你盼来了。”柳氏嘴唇轻颤,也是激动无比。   眼前的这个中年文士既陌生又熟悉,逐渐与多年前那个儒雅俊美且略带着害羞的年轻人形象相重叠。   柳氏曾无数次想像过两人再度相逢的情景。   如果依她以前的脾气,她想的是:若能再见到苏文房的面,她必定要对他破口大骂——这个厚颜无耻的穷书生,拐走了她一手带大的妹妹,使小柳氏一生颠沛流离,吃了数之不尽的苦头,人生才匆匆过了几十年,便香消玉殒。   现如今,柳氏已早非之前的脾气。   姚婉宁中蛊一事磨灭了她的暴躁,再加上与父亲的关系逐渐缓和,又受到了父亲的指点教育,她逐渐意识到了自己以往的错误。   再见到苏文房时,不止是生不出痛骂他的心思,反倒愧疚无比。   “多年没有见面——”   苏文房嘴唇嚅动,目光落到了柳并舟的身上,定定看了他半晌。   他记忆之中的柳并舟风华正茂,身材高大而气质如兰,行走间似是带着不沾人间烟火之气。   那一年他与自己的妻子初相识,少女藏在柳并舟的身后,偷偷露出半张脸看他。   她的眼睛与柳并舟相似,美眸间带着天真、懵懂与好奇,以及若隐似无的羞涩,待到他转身与她相望,两人一见钟情。   纵使事隔多年,苏文房依旧记得当时致珠脸上的红晕。   想起往事,苏文房眼中泪珠滚滚,轻轻喊了一声:   “爹。”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柳并舟感应得到这个女婿内心的激荡之情,也不由受他感染,伸手拍了拍他肩头,说了两句。   “我,我——”苏文房听了他的话,如同饱受委屈归来的孩子,低下了头,垂泪道:   “我能回来,却无法将您老人家的女儿带回来,我——”   他提到小柳氏,柳并舟及柳氏的眼中露出哀色。   “玉姐,我对不起你……”   “说的什么傻话。”柳氏摇了摇头,她的心结已经解开了大半,剩余的那些残余的情绪,此时随着苏文房的话,而彻底消弥。   “是我对不起你才对。”她有些痛苦的道:   “如果不是我性情固执,这些年多打听你们的消息,兴许致珠也不会……”   两人内心都有遗憾,因为同一个女子。   “不,致珠离去之前,并没有怪姐姐。”苏文房泣声道:   “她后来时常回忆少年之时,说您带她踏青捕蝶,教她管家理事——”   小柳氏生性豁达浪漫,并没有因为姐姐的冷漠、疏远而心生怨恨,反倒只记得了生命中的那些美好而已。   “她说她命好。”苏文房眼圈通红,边流泪边说:   “虽然早早没了母亲,但爹和玉姐给她的爱,使她并没有感觉到童年缺失。”   正是柳氏当年的娇养,给足了小柳氏安全感,让她在成年之后,勇于追求自己的爱情,支撑着她随丈夫周游大庆,过完了充实的一生。   两人默默流泪,提起小柳氏,既觉得心痛不舍,却又奇异的找到了一种共鸣。   在他们谈论中的,是大家都爱的那个人,柳氏心痛如绞,又觉得奇怪:自己以前怎么会恨苏文房呢?   小柳氏死后,他是被折磨得最重的人。   妻子的离去之于他来说,便如剜去了他心底的一块肉,令他从此灵魂好像都不再完整。   他爱小柳氏毋庸置疑。   能多一个人疼宠小柳氏,本该是一件好事,自己以前为什么会反对?   柳氏想到了父亲当日所说的话,突然醒悟,自己当日之所以不满意这桩婚事,也只是因为掌控欲作祟。   她想要小柳氏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却忽略了妹妹真正想要的东西。   直至此时,柳氏才终于理解了父亲的心。   “爹,我错啦。”她哭着低声认错,柳并舟的眼神温和,听到这话的时候,伸手拍了拍女儿的肩膀。   屋外雨势渐小,柳并舟深呼了一口气:   “看来雨果然要停了。”   如今水退、雨停,家里人终于齐了,“这是一件好事,有什么好哭的!”   柳并舟心中的阴霾彻底散开,他说道:   “走,有话进屋再说!”   苏文房点了点头,捏了袖子压眼睛,接着看到了一旁好奇看他的少女,恍然惊觉自己在晚辈面前失态,连忙转过身去整理了一番仪容,接着才道:   “这是守宁吧?”   柳氏生了两个女儿,但长女病弱,时常无法下床之事苏文房是知道的。   他远在江宁,与姚家通信不便,再加上后来姚家事情多,柳氏忘了再给他捎信,他并不知道姚婉宁已经病愈的事。   “对。”柳氏点了下头,拉了女儿一把:   “快叫姨父。”   姚守宁就行礼道:   “姨父。”   “好孩子。”苏文房伸手欲摸身上,却发现自己身上并没有装什么东西。   他拍了下自己的额头:   “一时与大家相见欢喜,倒忘了我的东西。”   说完,他让柳并舟等人稍候,自己匆匆往牛车的方向赶去。   那赶车的老汉抬起了头,知道这边是官老爷的府邸,面现畏惧,不敢前来,见苏文房折回去,才松了口气。   牛车上摆了一个包裹,苏文房与他说了几句话,回身又指了指。   他身为文人,却并没有瞧不起赶车人的意思,与人说话时站在地上,笑得很是开心的样子。   末了,又从包裹之中掏出一个荷包,万分珍惜的将袋子打开,从里面拿了些碎钱出来,递进了车夫手里。   柳氏见此情景,连忙唤来逢春,让她快去厨房准备些干饼子与钱,送给这车夫。   逢春跑得快,提了东西过来时,苏文房那边才说完话。   东西递过去的时候,那老汉有些恐慌,又怕又想要的样子。   这个时节粮食珍贵,直到苏文房说了话,他才欢喜接过,又要给柳氏等人叩头。   许久之后,将车夫送走了,苏文房才提了自己的东西回来,有些喜滋滋的从自己的包中摸出一个油纸包的小东西。   拆开后里面摆着一小串干草编织而成的镂空小圆球,球里都装了小巧的铃铛,提起来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那草编铃铛精致无比,带着淡淡的香气。 ###第三百四十四章 告状了   苏文房有些不好意思:   “守宁,这是我当年与你姨母在南安县的时候发现的一种草,发现晒干后有香气,可以安神、宁心,我们便收集了些。”   他这些年来没有入仕,囊中羞涩,所有的钱在妻子去世之后,便一半用来置办丧事,一半用来送儿女入京。   收到柳氏信的时候,知道一双儿女出事,便又急又慌,变卖了所有的家产赶往神都。   想到姚家的三个孩子,怕自己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礼物,便在路途上编织手中,赶制了些礼品。   “我真喜欢!”   姚守宁眼睛放光,连忙伸手接过:   “谢谢姨父。”   她出生于殷实之家,不愁衣食住行,也不爱珠宝首饰,柳氏怕她长得美貌,平日不允她打扮,她喜欢的就是些精致小巧的玩具及话本。   苏文房的礼物恰送到了她心坎上,她爱不释手的把玩,不时摇着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见少女是真的喜欢,苏文房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真诚的笑意。   “走,进屋再说。”柳氏解开心结,心中也很欢喜,连忙招呼大家回去。   众人回屋之后,还未坐定,就听到远处有奔跑声传来,夹杂着曹嬷嬷的喊声:   “表少爷慢些。”   一听这话,苏文房才刚坐下,又连忙站起了身。   身为父亲,他自然惦念自己的一双子女,只是之前当着岳父、妻姐的面,不好意思提及。   此时听到自己的孩子到来,他满心欢喜,连忙整了整自己的衣领。   他先前虽说穿了蓑衣,但头发、衣裳都湿了些,长途跋涉之后,难掩面容上的疲惫,但他的眼睛里带着亮光,听到苏庆春应了一句,接着看到了儿子的身影出现在了庭院之外。   父子俩隔着远远的距离看到了彼此,苏庆春大喊了一声:   “爹!”   话音一落,他飞奔而进。   “好、好、好。”苏文房一见儿子,接连说了几个‘好’字。   隔了几个月未见,儿子长了些肉,原本柴瘦的身材逐渐结实,肩膀宽了些,双颊带着红晕。   苏庆春以前胆小懦弱,苏家又贫穷,供不起他饭食,他又常年穿的是苏文房改小的衣裳,便显得更加矮瘦,那衣裳挂在他身上空荡荡的。   但这几个月以来,他显然过得不错,枯黄的头发泛黑,梳得齐齐整整。   穿的衣裳虽不是什么昂贵的绸缎,但却也是好料子。   小柳氏当日做的决定并没有错,姚家并没有亏待自己的儿子。   最重要的,他虽仍是害羞,但却并不是以前那样的胆怯,苏文房越见越欢喜,心中有许多的话想说,最终却温声的道:   “你近来长胖了些。”   “嗯!”苏庆春拼命的点头,有些想哭,但却又强行忍住,说道:   “我最近多吃了些饭,力气也大了些,前些日子姨父在家时,教我练拳,姨母对我很好,给我买了文房四宝,由表哥、外祖父近来教我读书。”   苏文房的眼中露出感激及惭愧,说道:   “真是给姐姐、姐夫添麻烦了。”   “哪里的话。”柳氏道:   “庆春是真的乖,比我那个儿子还要听话孝顺。”   她话音一落,便被不知何时到来,正巧要进门的姚若筠听了个正着。   “???”他满头疑问,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了母亲不高兴,夸庆春表弟就算了,还偏要踩他捧人。   “若筠来了,快叫你姨父。”柳氏丝毫没有说了儿子坏话被逮到的尴尬,连忙向他介绍苏文房。   屋里热热闹闹,很快姚婉宁也过来了,就连屋内正在养伤的姚翝听到声响,也想起身,可碍于他断了骨头,便唯有卧在床上,不甘心的隔着墙壁喊苏文房的名字。   看到姚婉宁下地行走的时候,苏文房有些惊讶,但他并没有急着发问,而是与大家说了一阵话,又进屋看了姚翝后,才从内室退出。   大家各自坐下,接着苏妙真才姗姗来迟。   “爹!”   她身后跟了逢春,两人跑得匆忙,裙摆间溅满了泥水。   苏妙真的脸上蒙了薄纱,自当日柳并舟从她身上‘驱出了蛇妖’后,她嘴角撕裂留下了两道伤痕,伤愈后疤还未消,所以一般时候她都是以薄纱蒙面。   自顾焕之来的那一夜,她与姚家人撕破了脸,后被曹嬷嬷出言教训之后,苏妙真深以为耻,回去越想越愤怒,近来推说身体不适,极少出现在柳氏面前。   柳氏知道她有心结,也不勉强,每当吃饭之时,便令人为她额外再准备一份,私下并嘱咐苏庆春多去看她一些。   苏妙真心中积怨难平,她也理解。   今日苏文房来后,她唤了良才去叫人。   良才毕竟是男子,不便去她屋门前喊人,便唯有先通知了苏庆春,又大声喊了表小姐,通知她苏文房到来一事。   与姚家闹了别扭后,苏妙真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性情,对姚家人心生不喜,良才喊她的时候,她充耳不闻,只当是假的。   所以苏庆春先来,她一直呆在屋里。   直到柳氏久等她不来,才让身边逢春再跑一趟,好说歹说苏妙真才肯相信。   过来一看,果然见到了父亲的身影。   “爹,您来得好晚啊!”   苏妙真一见父亲的身影,顿时泪眼涟涟。   苏文房也实在是想孩子了,一见苏妙真哭,连忙便柔声哄她。   这个孩子是他与小柳氏的长女,两人那时新婚不久便有了骨肉,对这个女儿看得如珠似宝,自小便格外心疼。   “您若再不来,我恐怕死在神都您也不知。”   苏妙真初见父亲是激动、是欢喜,但末了这种感情又变成了委屈。   她想起‘前世今生’的种种,顿时悲从中来,说话便没了分寸。   话音一落,众人顿时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   曹嬷嬷心中不快,深怕脸上显出愠怒,让苏文房瞧出来,还以为姚家刻薄了他闺女,便强忍不满,向柳氏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要去厨房帮忙,懒得看眼前这出大戏——眼不见为净。 ###第三百四十五章 告黑状   柳氏面露无奈之色,先前还因为父亲的到来而满脸笑意的苏庆春顿时脸色微白,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   姚守宁偷偷看了姐姐一眼,见姚婉宁嘴角微勾,垂下眼皮望着掌心里捧的茶杯,似是没有听到苏妙真的话。   但她心里却在想着:妙真这话真不要脸!上次顾相前来的时候,她就十分失态,症状一次比一次严,恐怕她身上的邪祟并没有清除干净,否则怎么会这样不知分寸的胡言乱语?   姚婉宁心中所想,也是在场许多人心里的怀疑。   苏妙真仍无察觉,还在抱怨:   “爹,您好狠的心,娘一去世,便将我与弟弟当成累赘,把我们打发出来。”   她想起‘往事’,哭哭啼啼:   “我们姐弟二人一路上京,发生了许多事,还进了大牢,险些就见不到您——”   苏文房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他放下茶杯,摇了摇头:   “不要再说了。”   屋里一片静谧。   大家不约而同的低头喝茶,尴尬在空气中传递。   外头的雨声逐渐变小,打在屋顶上发出轻响,越发显得气氛压抑。   苏妙真停止了哭泣,有些诧异的去看父亲。   在她印象加,苏文房温文尔雅,从来都不会发脾气。   生活的困苦、仕途的不如意,并没有磨灭他身上的浪漫气息。   小柳氏的存在弥补了他的一些缺失,让他人至中年后,也不显落魄,反倒更添另类的风采与惬意。   他对待一双子女,从来都不是严父,而是温柔又慈和,从不喝斥。   但此时的他表情有些严肃,并没有疾言厉色,但那双温和的眼睛中却透出一种沉沉的责备,让苏妙真有些不安的将头低了下去。   她心中有些忐忑,总感觉自己说错了话,惹了父亲生气。   “大人——大人——”   心中一慌之下,苏妙真下意识的就想求助于附身在她体内的妖狐,可她唤了两声,那红影却并没有出现。   她面纱之上,尖凸而出的鼻尖顶着面纱动了动,似是有些着急。   “是我的错。”   苏文房站起身来,向柳氏作揖行礼,又向姚家三个孩子也躬身弯腰,最后正色对柳并舟道:   “没有教好孩子,使她说话无礼,伤了玉姐与姐夫,还有岳父您的心。”   姚守宁对这位姨父印象更好了。   他看似文质彬彬,但他勇于认错,甚至并没有执着于长辈的体面与自尊,现场如此多人,包括了姚守宁等晚辈、丫环的面,他也坦然认错,也没有责怪乱说话的女儿。   “我初进神都,许多事情还不清楚,还请岳父告知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苏文房这些年来仕途不如意,但他练就了一双识人的眼睛,看得出来苏妙真与姚家人之间关系似是有些僵硬,并不如苏庆春跟姚家人一样亲密。   有些话,柳氏恐怕不便说出口,但柳并舟是最大的家长,他能直言不讳。   苏文房话音一落后,柳并舟就点头:   “你想知道,我就说给你听。”   他看了苏妙真一眼,苏妙真脸上露出瑟缩之色,咬了咬下唇。   她对这位大儒外祖父既敬且怕又夹杂着一丝怨恨,尤其是柳并舟能收妖,她总觉得自己的秘密在这位长辈面前无所遁形。   “妙真受了妖邪影响,有些行事、说话,身不由心。”他说了这句话,苏文房便不由一怔,不等他开口,柳并舟再道:   “这不是她的错。”   苏文房便强忍心中的疑问与不安,点了点头,恭敬的应了一声‘是’。   “孩子年纪不大,难免会说些气话。”柳氏见苏文房有些愧疚的看向了自己,也开口道:   “我也养了孩子,都差不多的年岁,也会有被孩子话气到的时候——”说到这里,柳氏顿了顿。   “……”   “……”姚守宁与姚若筠对望了一眼,都觉得母亲这话像是在指自己,心中不大服气。   姚婉宁抿唇忍笑,低下了头没有出声。   柳氏也觉得有些好笑,接着又道:   “若真要跟孩子计较,恐怕气都气不完了。”   她说这话也是出自真心,苏文房点了点头,暂时忍下了不安,向柳氏郑重赔礼。   接下来的时间,苏妙真一直沉默着没有再开口,大家被打扰了说话的兴致。   柳氏看得出来苏文房此时满心疑惑,恐怕这父子三人有许多话想说,便干脆让苏文房先回去洗漱更衣,有什么话吃饭时再提。   这样的安排再好不过,苏文房连忙道谢。   三人相继离开之后,柳氏才像是卸下了心头大石一般,坐倒在位置上。   她喘气声太大,引起了三个子女注意。   “你们姨父来了,我也算是交差了。”柳氏被几个孩子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解释了一句:   “妙真的情况不大对劲,她爹来了,自然有人管理。”   她当时接到孩子,只知心疼,差点儿被苏妙真的表现蒙蔽。   后面苏妙真露出真性情后,她才知道自己接了个烫手的山芋。   别人家的孩子不好管,既不能打也不能骂,说多了也招人恨,如今总算是交差了。   姚守宁听得无语,姚若筠却是十分认同母亲的话,脸上露出头疼之色。   ……   而另一边,苏文房带了一双子女先去苏庆春暂居之处。   他并没有急于与孩子说话,而是打量着屋内的摆设。   苏庆春所住的房间地方并不是特别大,约有内外两间厢房,一间起居室,另一间稍小些,看得出来是书房的摆设,供他读书习字。   但因为他突然到来,这里临时改搬过,将书桌收开,搭了一张小床,显得有些狭挤。   书桌上摆了文房四宝,以及一些书,从卷边的情况看来,都是时常翻阅过的。   下方抽屉中,卷着苏庆春写过的字,他的字十分工整,字体细瘦,模仿的是苏文房的笔迹,从字看来,他近来没有放松学习,苏文房面现满意之色。   除此之外,家里的家具有些新、有些旧,但都收拾得干净。   时至初春,但天气仍旧寒冷,床铺上的被褥不是名贵的丝绸,但都十分厚实。   柜子里摆了几套衣裳,用以换洗。   ……   这种种一切,都证明了苏庆春的话,姚家并没有亏待他。   苏文房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这才转身示意一双儿女搬了凳子坐下。   他问道:   “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您不信我?”苏妙真听闻这话,顿时如受了刺激,尖叫了一声,眼中露出受伤之色。   苏文心定定的看她:   “我愿意信你。”他的目光温柔如水,与以往一样柔和的口吻逐渐抚平了苏妙真内心的尖刺。   自她入神都以来,她满身都是锐利的防备。   因‘前世’经历,她对不能保护自己的弟弟失望,对姚家人充满了怨恨,觉得柳并舟处事不公,也埋怨父母不顾自己的想法,强行将自己送入神都里。   可‘前世’的时候,苏文房未进神都,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而这一次许多事情都不相同了。   想必父亲得知她与弟弟入狱的时候,心急如焚,赶进了神都。   此时在父亲温柔的面容与关切的眼神下,她心中的怨恨逐渐沙弥,慢慢变得平静。   “但是我也想听听你说,你弟弟说。”他道:   “如果你姨母一家确实苛待了你——”   他说到这里,苏庆春有些着急,‘腾’的站起身来,小腿甚至撞倒了凳子,落在地上发出‘啪’的响声。   苏文房有些意外。   他的儿子性情如何他最清楚,此时见他着急,显然是想维护姚家人。   而屋里就苏家三人,又无旁人在,他用不着做戏,可见他与姚家确实处出了感情。   他比了个手势,示意儿子先别急。   “那么爹纵然再穷,也要带着你们搬出去,不受这些气。”苏文房看向女儿:“但如果你误会了姨母,爹希望你能向他们道歉,不要寒了长辈的心。”   “我没有错!”苏妙真斩钉截铁的道,甚至因为父亲的话,赌气的别开了头,表示自己的坚决。   苏庆春冲她怒目而视。   苏妙真此时将他当成了叛徒,也不理他瞪视,便将当日自己进入神都后的事先说起:   “……事发之后,姨母独自带走了姚守宁,留了我跟庆春受盘问。”   “那是因为当日涉及到了案子的就是我们——”苏庆春连忙发声。   苏文房示意他稍安勿躁,并示意女儿接着再往下说。   苏妙真提到柳氏偏心,又说她讨好将军府,出门不带自己……   苏庆春越是听她说,越有些不敢置信,几次三番欲说话,却都被苏文房制止。   屋里苏妙真想起‘前世、今生’的种种,越发怨恨,说的话都带了哭音。   她提到了后来柳氏背着自己让女儿与世子出行,又说自己被刑狱抓走之后,姚家无能为力;说姚守宁针对自己,言语刻薄,连带着温献容也对自己没有好脸色。   “当日外祖父来了之后,也是针对我,说我中了邪——”   苏文房沉默不语。   “我后面晕了过去,醒来就成了这个样子。”   说话的同时,她用力的将自己面纱扯了下来,露出嘴角留了疤的样子! ###第三百四十六章 受冲击   苏妙真一开始出现的时候戴了面纱,神态偏激,苏文房便猜测女儿是出了事,但他实在没有想到,女儿竟会成为了这个样子!   她长相秀美清丽,在江宁时,便是远近驰名的美人儿,此时脸上的伤痕破坏了她原本的美貌,在她白皙的面容上显得格外狰狞。   “妙真!”他眼中露出心痛的神情,伸手想要去摸女儿脸上的伤,但这个动作将苏妙真激怒,她后退一步,眼中露出怨恨。   “我都成了这个样子,爹,您说这些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越想越气:   “这些我都不说了,前些日子,顾相来家中求药,是我帮了忙,顾大人当时感激,还因此而释放了温庆哲。”她十分激动的道:   “是我帮的忙,凭什么算姚家的人情?而且后来也没人感谢我,姨母还怪我多事,她身边的那个老奴,当着众人的面指责我不懂事!”   “不是这样的——”苏庆春连忙开口,深怕父亲信了苏妙真的话。   但他才刚一张嘴,苏妙真就厉声喝斥:   “庆春,你到底是姓苏还是姓姚?我看你是中邪了!”   “中邪的是你!”苏庆春涨红了脸,鼓足了勇气反驳:   “爹,姐姐说的事确实发生过,但都不是这样的。”   他抬头与苏文房对视,强迫自己不要懦弱的转开脸躲避:   “当日西城的时候是这样的——”他从马车出事,冲击人群说起,再到世子救了柳氏,沾上人命官司:   “当时二表姐坐在马车中,事发之后担忧姨母才赶过来,事情本来就与她无关,因此镇魔司、刑狱司的人来了之后,就让姨母和二表姐离开了。”   他忐忑的解释:   “至于之后向将军府道谢,姨母带了我跟姐姐一起,只是当时将军与公主不在府里。”   苏庆春年纪小,不知其中端倪,但苏文房却明白,姚翝不过是六品兵马司指挥使,若不是世子救了柳氏,双方根本没有交集。   长公主夫妇纵使不愿见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他这一生处处碰壁,知道求人的滋味,听儿子说到这里,便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后来姨母再去将军府,是受了公主邀请。”   有了父亲的点头鼓励,苏庆春胆子大了许多:   “当时公主没有邀请我跟姐姐,所以姨母只带了二表姐去。”说完,甚至问了一句:   “爹,姨母这样做没有错吧?”   “对。”苏文房点了点头。   有了他的认同,苏庆春顿时心中踏实了许多,再道:   “至于刑狱之事,姨母已经尽力了。”他解释道:   “当日刘大死后,案子有疑,姐姐当时受妖邪蛊惑,将刘大之死说得不清不楚的,才导致我们进了刑狱,一切与姨母一家又没有关系。”   之后柳氏出钱打点狱卒,几次带来衣裳吃食。   “你说得那么好听,张口闭口姨母,你不要忘了,我们能出刑狱,是靠了楚家大公子,是爹当年的关系!”   苏妙真心中大恨,忍不住怼了弟弟一句。   “楚家大公子?”苏文房怔了一怔,看了女儿一眼。   苏妙真与父亲视线交对,隐约有些心虚,低头摆弄衣袖不肯说话。   “庆春你说。”苏文房已经隐隐有不妙的预感,又转头问儿子。   “是入了刑狱后,姐姐说您与楚家大公子当年乃是故交,让姨母帮忙递信,才救了我们出来的。”   苏庆春有些不安的说道:   “我也是事后才知道,姨母为了送这封信,变卖了嫁妆首饰,凑齐了打点银子——”   “一个老奴说说而已,谁知道是真是假呢?”苏妙真不以为然,觉得自己这个弟弟天真得有些愚蠢。   话音一落,向来温和的苏文房罕见的生了气,大喝了一声:   “妙真!”   “爹您凶什么?!”苏妙真有些不敢置信,眼圈一红:   “娘去世之后,您就视我跟弟弟如累赘,迫不及待将我们打发出门,如今我受了伤,脸也毁了,您还这样凶狠。”   她一哭,苏文房脸上便露出愧疚又无奈的神情,连忙安抚她:   “我不是这个意思。”苏妙真扭转开身体,不去看父亲。   苏文房叹了口气,温声哄她:   “妙真,不是这样的。”   “爹与楚少廉——”苏文房提到故人名字,语气有一瞬间的感慨与叹息,最终他定了定神,道:   “当年我们确实是同窗好友,也曾关系亲近。”   兴许是回忆起了年少时光,苏文房的眼里逐渐出现了光彩:   “我们时常出游、踏青,吟诗作对,最初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出自楚家。”   那会楚孝通还不是像现在这样大权在握,只是展露了头角而已。   楚少廉喜好交友,也爱读书,两人兴趣相投,关系便格外亲近。   “可惜好景不长,我们便因为一件事情关系破裂。”   本来正默默流泪的苏妙真听到这里,擦泪的动作不由一顿。   “关系破裂?”   她只从妖狐的口中得知父亲与楚少廉的交情,却不知道两人当时已经断交。   狐妖对她影响极深,使她现在性情极度多疑,闻言竟然第一时间怀疑父亲是说了假话来诓骗自己。   “是。”   苏文房点了点头:   “这事说来也与我跟你娘的婚事有关。”   说完,他便将当年的事一一道来:   “我与少廉交好后,他看中我人品才学,认为我将来必是大有作为,因此道出自己身份,试图想招我为楚家婿。”   那时的楚孝通正值官运亨通之时,他家境贫穷,底蕴太薄,手中没什么可用之人,因此便想通过联姻的方式扩展势力。   “但楚家是身受皇恩而起,而皇上则是对长公主有防备之心,特意扶持势力,为的也是想巩固皇权。”   苏文房虽然并没有真正踏入官场,但却将这一切看得十分清楚:   “我那时年少,不欲卷入这些是非中,便以暂时不考虑终生大事的借口将他拒绝了。”   本来这只是一桩小事,不影响二人之间的友情。   楚少廉当时也极有风度,对苏文房的拒婚一笑了之。   但这之后,苏文房无意中结识了柳并舟,继而见到了他的小女儿。   “你娘之于我,便如上天的恩赐,我们一见钟情,自此我心中便再也容不下旁人。”   两人很快议亲,消息传进楚少廉耳朵里的时候,他当日便拜访了苏文房。   面对好友,楚少廉心中虽说有少许不快,但却能理解他的选择。   “少廉知道你外祖父在南昭很有名气,便想通过我作中间人,劝你外祖父投奔楚孝通,作楚家门客。”   柳并舟生于南昭,一生不入朝堂,可他师从张饶之,自是身怀傲气,哪里肯低身服侍人?   “我碍于友情,也曾向你外祖父提出过这样的要求,但你外祖父当时就拒绝了我,并向我提出了一个要求,一个问题。”   苏文房说话语气温柔,语调不疾不徐,如一阵清风,缓缓吹来,将当年的事说得清楚分明,使得原本满腹怀疑的苏妙真也压下了心中的念头,认真听他说话,并被勾起了好奇心。   “什么要求?什么问题?”   苏文房见她不再执意偏激,反倒对自己说的话感了兴趣,眼中露出笑意:   “你外祖父说他此生绝不会为楚家做事,并认为楚孝通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甘愿成为皇上手中的一把刀。”   这样的人心狠手辣,能成大事,但却非大庆百姓之福。   苏妙真听到这里,不由撇了撇嘴。   在她看来,做大事者不拘小节,若事事都瞻前顾后,又能干得成什么事?   她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并没有出声。   “他要求我绝不能成为楚家的幕僚,并要我与楚家划清关系。”   “爹!”苏妙真听到这里,不由急急的喊:   “外祖父怎么能这样子呢?”   她爹有青云梯,本该自此飞黄腾达,却可能因为外祖父的话,错过大好时机。   “您听他话了吗?”她问了一声。   “听了呀。”苏文房笑道:   “不听他的话,他不会允许我娶走他的宝贝女儿。”   他说起当年事,不见半分失落委屈,反倒沾沾自喜。   “……”苏妙真又气又恨还有些生气,见她爹欢喜的样子,直想流泪。   苏庆春倒觉得有些好笑,又好奇的催促:   “爹,外祖父还问了您什么呢?”   苏文房的表情慢慢变得严肃,与儿子对视:   “你外祖父问我,如果因为致珠,而切断楚家联系,自此可能会遭受楚家报复、打击,我平生所学,恐怕无法得以施展,我想要报效国家,想要入仕的想法,兴许只是一场镜中花,水中月,他问我能不能承受得住这样的后果,怕不怕自己将来后悔?”   “您怎么说?”苏庆春心中莫名激荡,又追问了一句。   苏妙真虽说直流泪,但也很好奇这个问题,不由也支起耳朵去听。   “自然不悔!”苏文房这话说得很轻,很坚定。   “现在呢?”苏妙真抹了下眼睛,也问道。   “也不悔。”苏文房摇了摇头。   他说完,又笑了起来,眼角出现几条皱褶,这不止无损他的风采,反倒增添了他身上温柔之气:   “不能做官固然遗憾,可我的才学并没有白学,这一生我也辅佐了数位良主,做了好些事。”   他美滋滋的道:   “闲暇之余,我与你娘可以吟诗作对,出门踏青,走遍大庆河山,看遍天下美景。”   他结识了许多的朋友,生活虽不富裕却也自有趣味。   “若是因为仕途,放弃了你娘,没有了你们,我这一生纵然高官厚禄,也是无趣。”   苏文房坦然道:   “你外祖父不知道,我心中根本没做过选择。”   能被放弃的,就不是值得他惦念的。   这才是小柳氏当年执意要跟随,并为此放弃一切的人。   “……”   苏庆春心中想着父亲的话,不免有些出神。   而苏妙真则也是受到震撼,没有出声。   “自那之后,我与少廉便割袍断义,再无往来,楚家恨我,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在打压我——”   说到这里,他面现愧色:   “你姨父为人与我不一样。”   姚翝这个人讲义气,也很圆滑,同时有很强的事业心。   当年在南昭的时候,他出身不如人,却心眼灵活,能攀到上司,拉住交情,事后步步高升,十年前被调入京城。   以他能耐,本该早就升官,可他在京中一呆十年,便再也没挪过位置——   “想必也是受我连累。”   说完,他的眼圈微红,面对儿子瞪大的眼睛,他并没有回避,而是道:   “你们年纪小,不知事。但你姨母、姨父是个明白人。”   他叹了口气:   “妙真,你向你姨母提到我与少廉当年交情的时候,你姨母恐怕就已经猜到了端倪。”   若是至交好友,为何不出手提携。   而且苏文房又不是无才,分明就是怀才不遇。   大庆虽说腐朽,官场腐败,但以苏文房的才华,无论怎么也不至于混到这般田地。   唯一的可能,“便是我得罪了人,受到了别人的打压而已。”   苏文房提袖擦了擦眼角:   “能做到这样的事,并非一般人,又与我旧,以你姨父聪明,必能猜到这些年他无法升官,是受楚家打压之故。”   而楚家之所以如此斤斤计较,又是因为苏文房当年与楚少廉交恶的缘故。   “原来如此——”苏庆春神情复杂,转头看了一眼苏妙真:   “姐姐,你真的误会了。”   苏妙真神色怔忡,眼中露出挣扎之色:   “我,我误会了吗?”   她还有些不愿意相信,可她心中又隐隐感觉得到,父亲说的话并非假的。   家里人的话与她脑海里的‘认知’开始打架,让她一贯以来坚信的东西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前世’柳氏凶恶的脸庞在她脑海中浮现,那些说出口的话像把刀子,凌迟着她的内心;   而同一时刻,苏文房的话也在她心中响起:与楚少廉交恶……姨父受了连累……   ‘前世、今生’的柳氏两种截然相反的面孔同时出现,一面对她尖刻的怒骂,一面温声问她饮食起居。 ###第三百四十七章 想清楚   “不……不可能啊……”   “什么不可能?”苏庆春听到姐姐喃喃自语,以为她仍执迷不悔,连忙道:   “姨母、姨父都很聪明,必定猜到了!”   他说完,又有些愧疚不安:   “但他们猜到了,却仍愿意出钱打点,救我跟姐姐,可见姨母、姨父对我们是真心真意的好。”   “对。”   苏文房点头应了一句:   “姐夫猜到这一切缘由,却并没有迁怒你们姐弟,对你们一如既往,可见两人品性极好,你娘当初将你们托付给玉姐,是很对的。”   他提起亡妻,神色凄凄:   “妙真,爹知道,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突然有这样大的怨气,但从这些事看来,你姨母并非量小之人。”   他温柔的看着女儿:   “好孩子,你是不是对姨母有误会?”   “不不不——”   苏妙真连连摇头,还有些不敢置信:   “这些也就算了,那,那我的嘴呢?世子呢?”   “什么世子?”苏文房来得匆忙,柳氏当日的信中也只提到了两姐弟惹了官司入狱一事,因此他并不知道后来发生的种种。   苏庆春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当日柳并舟进神都后的事情说了出来:   “……外祖父驱了姨母身上的妖邪,发现姐姐不对劲儿,便施了术法,姐姐身上钻出一条妖蛇之影。”   说到当日的情景,他脸色煞白,心有余悸:   “那妖蟒怕是有十丈长,腾飞上空,当日神都城的人都是亲眼所见的!”   “姐姐的脸是妖蛇所伤,姨母请了大夫来医治。”他又说到苏妙真两次遇到世子,都使世子发疯,招到了长公主忌恨。   “后来姨母替姐姐请了道士施法,才将姐姐救醒。”   苏妙真嘴唇动了动,正欲反驳他的话,说自己是受‘神喻’相救才醒的。   可话到嘴边,她又突然想起‘神喻’的存在只是一个自己才知道的秘密,便又强行将话咽了回去。   只是此时旧事重提,许多以往她没注意到的疑问又浮现在心头。   陆执大殓当日她突然昏迷,事后也醒得稀里糊涂,‘神喻’只跟她说,花了极大代价救她。   但现在苏妙真细细一回想,自己昏迷本来就是莫名其妙,她隐约感到自己恐怕是受了‘神喻’连累。   若真是如此,那么‘神喻’救她又有什么稀奇?   “至于世子——”苏庆春说到这里,偷偷看了姐姐一眼,她毫不客气:   “我也喜欢世子,但姨母只支持自己的女儿,对我十分排斥。”   “才不是!”   苏庆春为姐姐的话而感到脸红,反驳她:   “世子本来与姐姐就不熟悉,跟二表姐几次出行,关系本来就亲近,更何况长公主也不喜欢你,你跟世子之间本来就只是陌生人,根本不可能啊。”   苏庆春的话如一根尖刺,刺入苏妙真的内心。   怎么可能?她与世子有‘前世’姻缘,缺少的只是机会——   她脸色煞白,正想反驳,苏庆春还有些疑惑道:   “你几次与世子遇到,都让他丢脸,他怎么可能喜欢你呢?”   苏妙真开始还想反驳,可嘴唇刚一动,她就似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不安之色。   苏庆春偏向姚家,讲话自然对她无利。   要是稍早之前,苏妙真认为这个弟弟胳膊肘往外拐,自然不肯听他多言。   不过父亲的到来缓和了姐弟俩之间的矛盾,屋子中只有苏家三人的时候,让她隐隐有种回到了当日一家人小聚时的感觉,令她心情放松,不再满身尖刺。   她听到了苏庆春的这番话,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细想之下,她与世子除了‘前世’的牵绊,确实这一生并没有碰到过几次。   每次相见,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恐怕陆执未必记得住她的名字。   不——他可能记得。   正如苏庆春所说,陆执每次遇到她都没有好事。   第一次遇到,他杀人中邪。   之后北城门碰到时,自己施展‘陆执的一见钟情’,使他当众出丑,沦为笑柄。   后来他中咒而死,大殓之日死而复生,复生之后再度发疯,胡言乱语……   当时长公主冰冷的眼神苏妙真至今还记得一清二楚。   她突然像是大梦初醒。   对啊,这样的情况下,世子不恨自己都算好事,怎么又会喜欢自己?   她开始感到害怕,觉得自己之前种种确实像是中了邪。   世子的大殓之礼上,突然死而复生,醒后便表白自己——这种事无论怎么看都有些不正常。   恐怕像苏庆春这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为什么自己当时全然没有觉得不对劲儿,甚至还有些沾沾自喜,认为世子的喜欢天经地义?   以往妖狐为她编织的美丽幻境被撕开了一条小小的缺口,久违的理智回归,她回忆过往,终于发现了这些‘记忆’中的问题。   “那,那——”苏妙真心乱如麻,“那姚守宁对我恶语相向,姚婉宁之前还打我,这些庆春你又怎么解释?”   “打,打你?”   苏文房听了这话,吃了一惊,迟疑的看向了儿子。   苏庆春连忙道:   “爹,您听我说。”   他连忙将些前些日子顾焕之前来求药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并提到柳并舟说这‘紫丸’的奇异之处:   “外祖父说这紫丸吃了可能会死人。毕竟这药是为皇后娘娘而求,大家都怕出事之后承受不起——”   说到这里,苏文房心中已经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想起女儿先前提到过‘献药’之事,脸色微变,再听儿子又道:   “当时外祖父便说没有这药,欲送顾大人出去,结果姐姐却坏了他老人家的事。”   接着,他将苏妙真喊停了顾焕之,结果与姚守宁起了冲突,继而咬伤了二表姐,最后被大表姐情急之下打了耳光的事说了一遍。   “苏庆春!”苏妙真瞪大了眼,喊弟弟的名字。   苏庆春毫不畏怯,转头与她对视。   “妙真!”苏文房沉了脸,问她:   “你弟弟说的话是真的吗?”   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不是他一开始所想的姐妹之间相处的矛盾。   苏妙真先是下意识的想要反驳,但话到嘴边,她想了想,却发现苏庆春说的并没有错。   父亲的目光之下,她不愿撒谎,只好不甘的点头承认:   “是……”她一点头后,便看到了父亲失望的眼神,苏妙真心中一慌:   “但是爹,我没有咬姚守宁,根本没有咬到她,姚婉宁就打我。”   苏文房没有说话,他眼中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第三百四十八章 换真心   收到柳氏信件之后,苏文房心急如焚,当即快速处理了家中一切,辞去手头的职务,赶往神都。   只是恰好被洪灾所阻,未能进城。   皇后去世当天,宫中敲了丧钟,他亦有所耳闻。   当时他只叹大庆如今是多事之秋,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切竟能跟自己的女儿扯上关系。   “爹,我——”苏妙真看到父亲神色不对,正欲说话,苏文房却道:   “妙真,顾后去世了。”他语气温柔,不带指责。   但是这种无形的包容,却给苏妙真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她别开头,咬了咬嘴唇:   “顾后,顾后本来就病了,未必是药的原因——”   说到这里,她又补充了一句:   “就算是药的原因,但当日外祖父已经提醒顾大人了……”   “……”苏文房的眼神逐渐变得严厉。   “妙真。”他轻轻喊了一声,苏妙真的身体一颤,下意识的就想躲避。   她脸上涌出红光,那尖凸的嘴唇一抖一颤的,可惜此时苏文房父子看不破她脸上的障眼法,无法窥探到她的真实面容。   “你年岁不小,应当知道这件事情严重性。”   苏文房见自己喊了一声女儿名字,她便面露畏怯,心中不由又生出怜悯。   他示意女儿坐下,叹了一声:   “我一生飘零,连累你娘与你们姐弟随我吃苦,是我对不起你们。”他脸上露出内疚之色:   “送你们到姨母家,也是希望你们可以过上安稳的生活,不必再随我这个父亲东奔西走。”   他这些年不如意,辅佐了许多位朋友,但这些人一旦升迁,便是双方分别之时。   苏文房深知自己这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也并不怪罪于谁,只是一双子女眼见年纪渐长,将来总要说亲,不欲因自己的缘由断了子女前程。   因此思来想去,才厚颜将一双儿女送入神都城。   “在送你们前来神都之前,爹娘没有考虑过你们的感受,是爹的不对。”说到这里,他起身长揖一礼:   “爹在此向你赔罪,希望你不要生爹的气。”   他这一行礼,惊得苏妙真连忙起身要躲,但苏文房以眼神制止了她,仍是坚持行礼之后,才示意女儿又坐回去。   “这只是其一。”   苏妙真心中忐忑不安,见父亲整理衣冠,越发害怕,见他站定之后,又道:   “顾后已经去世,无论她的去世与你送的药有没有相关,但你任性妄为,险些致你姨母一家于险地——”   苏妙真下意识的摇头:   “不,不是我的错,我没有——”她还想反驳:   “当日顾大人也说过,生死有命,吃了药丸若皇后仍是……”她余下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因为她看到了父亲的眼神。   苏文房怜爱的看着她,没有因为她再三辩驳而愤怒,也没有因她闯祸而头疼,他的眼神如浩瀚大海,将她所有的任性与偏激全都包容在内。   “爹——”   她眼圈一红,耳中顿时有尖利的声音响起:   “他骗你,他与柳氏是一伙的。”   “不是!”苏妙真一听这声音,顿时心中恼怒,尖利的反驳了一声。   她面容之上,狐妖的眼中露出一丝怪异之色。   它以前无往不利的蛊惑之术这一次似是并没有取得想像中的后果,遭到了苏妙真激烈的反对。   仿佛家里人就是她的软肋,她对于苏文房的信任远胜于妖狐的想象。   “我爹并不是这样的人,是我做错了。”   她心中这样想着,以往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便一下清明。   妖狐认为她本性自私自利,此时见她坚定,不免有些怪异,但它只是无声的呲了下嘴,又冲着苏文房吐出一口红气。   在场三人都只是普通人。   苏文房有才,却没有修出浩然正气。   它的妖法厉害,尤其擅长蛊惑之术,既然此时无法说服苏妙真,它便准备从苏文房入手,从姚家挑事。   那股粉气一吐出去,便将苏文心脸庞罩住:   “姚家苛待你的女儿,柳致玉瞧不起你,柳并舟误你一生——”   它念着咒法,试图将这样的念头刻入苏文房心里。   妖狐的妖气轻易入侵,苏文房的心里似是半点儿防备也未设。   但他的‘心’远比妖邪想像的要更加纯净。   受妖气影响,妖狐可以轻易看穿他的内心。   他在听到妖咒喃喃低语的刹那,心中却想的是:我将一双儿女送进神都,劳烦玉姐一家照顾,女儿还不懂事,时常与守宁几人发生争执,这真是我教养不严之过;   姚翝因自己的原因,蹉跎十年未得提升,也难怪玉姐看不起自己;   至于岳父,他老人家将小女儿交到自己手上,自己却没有承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反倒连累妻子变卖嫁妆,以供一家人吃用,自己真是无能。   “……”妖狐听到他的‘心声’,顿时无语。   苏文房在片刻的怔愣之后,醒过神来,又愧疚道:   “是我的错。事已至此,也无法躲避,若顾相怪罪,我们三人一力承担,力求不要连累姚家便是。”他看向女儿,温声的道:   “但你这件事情确实错啦,妙真,你姨母对我们不薄,出了这样的事,你姨母今日见我,半句不提,对你跟庆春也没有责怪之意。”   他越说,苏妙真便越是低垂下头。   “妙真,你该向姨母一家道歉,不要伤了亲人的心。”   一旁的苏庆春听了这话,连连点头。   苏妙真身体一颤,苏文房的手落到了她发丝之上。   父亲的手如她记忆之中一般温暖,轻轻的摸了摸她脑袋,带着怜爱,苏妙真心中的怨恨、倔强在这抚摸之下,如阳光之下的水雾,迅速散去。   “……好。”半晌之后,她轻轻应了一声。   不管‘前世’发生了什么,正如父亲所言,这一世姚家人并没有对不起她,兴许‘前世’只是她命苦,怪不得别人。   父女二人说了一番话,苏妙真解去了内心的心结,三人如恢复了以往的亲密,说了些自分别以来的种种事。   苏庆春见大家重归于好,最是开心。   提到了自己最近学的东西,又提了些生活中的开心事,听得苏文房不时发出笑意,眼露欣慰之色。   轮到苏妙真时,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这几个月以来确实不大对劲。   这些日子以来,她似是活在了仇怨之中,没有注意到弟弟的改变,也没有发现生活中的趣事。   对她来说,试图得到世子、怨恨姚家占据了她生活的全部,使她逐渐脾气怪戾、刻薄,惦记的不再是生活的美好,而是表姐妹之间的争执,及种种负面的东西。   “我错了。”她若有所思,这话说得比先前更真心一些。   苏文房见女儿真心认错,这才松了口气,露出笑意。   三人说了一阵话,柳氏那边令人为苏文房送来了两套干净的衣裳。   这些衣裳并不合身,但看得出来都是新的。   苏文房来得突然,来时大雨,随身带的包裹已经湿透了,里面装的衣物也自然湿了,柳氏先前注意到了这一点,便让人取了儿子未穿过的衣裳送来。   “……”苏文房抚着衣裳,久久不语。   待他换了干净衣裳,稍加休整之后,父子三人重新回到正屋时,姚家人正围着火盆而坐,一面说着话。   见到苏文房几人的时候,大家说笑声一顿。   姚守宁好奇的转过头,率先看向了苏妙真。   令她有些吃惊的,是表姐脸上的红光竟然暗淡了下去,露出的那张半妖化的脸庞上,带着几分忐忑、畏怯。   她精神有些不大好,眼圈微红,像是哭过。   但她身上的妖气却似是受到了压制,一下消失。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表姐——”   吃惊之下,姚守宁一下站起了身。   苏妙真有些茫然的抬头,看到是姚守宁望着自己时,她又羞又怕,同时心中还隐隐感到别扭,转过了头去。   “妙真。”苏文房轻轻喊了她一声,她身体一颤,迟疑了半晌,上前一步,往柳氏走了过去。   “姨母——”她轻唤了一声,声音细如蚊蝇。   柳并舟抬起了头,看了苏文房一眼,见他的目光全在女儿身上,似是有些担忧、有些愧疚,并没有发现自己的注视。   柳并舟弯了弯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   柳氏看着垂头丧气的女孩,轻轻应了一声。   其他人屏住了呼吸,都似是猜到了苏妙真接下来要说的话,直直望着两人。   恰在这时,曹嬷嬷端了饭食进来,一来便见到了这幕情景,她放轻了脚步,打了个手势,示意跟在后头的人暂时不要走动。   “我与弟弟入京以来,给姨母增添了许多麻烦,劳您费心,而我不大懂事,做错了一些事,也说错了话,伤了您的心……”苏妙真有些不安的回头看了父亲一眼。   苏文房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见此情景,连忙向她点头鼓劲。   有了父亲的支持,她增添了些勇气,再道:   “我错了,还惹下了祸事,姨母——”   印象之中,柳氏性情强硬,对待自己的小女儿时,也没多大耐性。   她闯了祸,还惹了柳氏一双女儿不喜,此时自己这样道歉,恐怕柳氏也会厌烦她的。   纵使碍于情面,必定也是嘴上一套,心中一套——人便是如此的虚伪。   想到这里,苏妙真眼圈发红,低垂下头,泪珠‘滴滴答答’往下掉。   可下一刻,柳氏站起了身来,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   “好孩子。”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带着欣喜:   “你外祖父说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能知错,我再开心不过。”   柳氏的话出乎了苏妙真意料之外,她‘倏’的抬起了头,瞪大了眼睛望着柳氏。   那双杏眼之中,有水光逐渐汇聚。   “哪有孩子不犯错的,你守宁表妹——”   “娘!”姚守宁一听到这里,不高兴的喊了一声:   “您跟表姐说话就说话,提我干什么?”   众人皆忍不住笑,柳并舟也点头:   “是,你娘此时说话头头是道,她错了也没有认过呢!”   “……”柳氏的脸颊微微胀红,父亲话中的意思她心里清楚,看了看小女儿,却鼓不起当众向孩子道歉的勇气。   大家都笑了起来。   没有苏妙真想像中的嘲讽、鄙夷,仿佛这些日子以来的矛盾与纷争,只是苏妙真一人牢记于心。   她有些不安的抬起头,看到的是柳氏含笑却怜爱的眼神。   柳并舟也在笑,苏文房的眼中则是带着骄傲与赞许。   弟弟也似是松了一大口气,本来紧板着脸的曹嬷嬷也神色松缓,以往在苏妙真眼中最是可恶的姚婉宁也抿唇而笑。   ‘前世’时好色如命,纠缠自己的姚若筠正转头与姚守宁说了句话,似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转过了头,与她目光交汇的刹那,先是向她点头示好,接着又如避嫌般,忙不迭的将头低垂了下去,好像十分不好意思。   ……   这一切种种,都与‘前世’时她印象中的姚家人的性格截然相反,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妙真心中备受冲击,手抖个不停。   她慌乱的眼神落到了姚守宁身上。   记忆中,这个嚣张跋扈,‘前世’不知廉耻勾引世子,最终受世子、温景随厌弃,继而嫁给简王的少女也在好奇的偏头看她,眼中带着一种令苏妙真感到不安的探究神情。   她低垂下头,耳旁听到的是大家欢喜的笑声。   屋外雨潺潺,寒意逼人。   而屋内却燃了火盆,带来暖意。   姚家才遭了水灾,处处都还残留着洪灾到来过的痕迹,许多家具都被修补过,看得出来姚家近来确实不大富裕。   以往那些无论别人怎么说都听不进耳中的话,此时随着苏妙真的视线转动,一一浮现在她心里。   她想到了父亲说过与楚少廉交恶,因此害得姨父仕途不如意。   想到了曹嬷嬷的话,说柳氏为了求楚家帮忙,变卖首饰。   还有顾焕之来求药的时候,柳氏哀求的眼神——那时她心思偏激,一心只想报复姚家人,哪里管后果呢?   父亲让她认错的时候,她是碍于苏文房的颜面,勉强被说服。   可此时看到屋里修补的桌椅,看到柳氏头上的一根素银首饰,姚家的几兄妹穿的都是平常旧衣。   反倒是她与苏庆春今年到来,柳氏当时还让人替姐弟二人裁了好几套换洗的新衣。   自她与弟弟来了之后,给姚家带来的是麻烦,使得姚家付出了不少银子。   而她以前怎么全然没注意到这些,心中只剩怨恨而已?   苏妙真想到这里的时候,心中那道一直以来禁锢着她的枷锁断裂。   她的良知开始苏醒。   “苏妙真!苏妙真!”   有什么声音在她脑海里尖叫,张牙舞爪喊她的名字。   “你……不要……”   那声音有些耳熟,又似是十分陌生,带着一种令她畏惧且厌恶的气息,让她下意识的封闭了自己的心神。   她有些害怕这道声音。   “妙真,怎么了?”   柳氏原本正在说笑,突然意识到怀中的孩子有些不大对劲,她低垂下头,关切的摸了摸苏妙真的脑袋,又似是怕她生病,下意识的以手贴她额心。   这个动作,小柳氏在生时,也曾做过。   苏妙真内心最后一挣扎与不甘,随着柳氏的动作而轰然瓦解。   “娘——”她低喊了一声。   柳氏怔了一怔,接着泪如雨下。   而这两人情感交融的刹那,姚守宁见到苏妙真的身体中突然有大量妖气泄逸。   一道若隐若现的狐影被挤出了半个身体,一只红狐尖利的喊叫着:   “你……不要后悔!”   苏妙真靠在柳氏怀中,眼泪大股大股的流。   随着妖气的泄出,她那张雪白的面庞逐渐扭曲变异。   那曾被妖蛊之术掩盖的异象,在妖邪被驱离之时,慢慢显出真正的样子。   “你会后悔的,会后悔的!”   妖狐大声尖叫,不肯放弃苏妙真的身体,那爪子牢牢抓紧了苏妙真的手臂,试图重新钻入她的身体。   “外祖父!”   姚守宁见此情景,不由大喊了一声。   此时哪里还用得着她提醒,柳并舟早就已经感应到了妖气的出现。   苏妙真此时低垂着头,头脑之中只闻那‘神喻’尖叫怒骂,似是气极败坏的样子。   “你我本一命,你是我的寄生之躯,以一缕神魂来请的,岂能轻易将我赶出身躯去!”   妖狐怒喊着,那尖嘴与苏妙真的嘴唇相重叠。   偌大的狐脸穿过苏妙真的脑袋,从她的面容之上钻了出来,欲将她取而代之。   她的面庞扭曲,现出挣扎之色。   “来了!”   柳并舟不慌不忙,喊了一声:   “若筠,借你的儒意一用!”   此时有妖气影响,大家看不到苏妙真的真实情景,但却也知道她情况不大对劲儿。   姚若筠正在紧张的时候,听到外祖父的话,下意识的答应了一声。   但他应完之后,便有些慌乱:   “外祖父,我,我没有儒意啊——”   他甚至不知道这儒意为何物,正有些不知所措之时,柳并舟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虚空并点他额心,喊了一声:   “起!”   话音一落,姚若筠就感觉身体之中似是有什么东西‘腾’的自肚腹升起,顺着脏腹而上,自眉心之中蹿出,‘嗖’的化为一道白光,落入了柳并舟的手心。 ###第三百四十九章 现原形   姚若筠吃了一惊,后知后觉的捂住了额头,却并没有觉得疼。   那光点落入柳并舟手里,化为了一枚玉佩,姚若筠一见此景,不由失声喊道:   “我的玉书!”   这正是当日他那枚失踪的玉书。   虽说后来听家人说,这玉书隐入他身体之中,但姚若筠一直耿耿于怀,此时再见,不由惊喜交加。   柳并舟神色凝重,用手将那玉书一捏——那玉书顿时碎成一团光晕。   姚若筠还来不及发出心痛的惨叫,柳并舟双手将那光团交握于掌心,如同捏泥一般,很快将那光团捏着一块玉印。   柳并舟将玉印一抛,他身后阴神迅速伸手,将那玉印接在手里。   在姚家众人看来,便如那玉印飞于半空,接着飞快往苏妙真的方向疾蹿而去。   “啊!”妖狐一看到那玉印飞来,顿时发出一声怒恐交加的惨嚎,加速了占据苏妙真身体的进程。   苏妙真的脸上露出痛苦、挣扎与犹豫的神情。   “苏妙真,你想想,是谁一直在以来帮助你——”妖狐尖利的叫喊在她耳边响起,浓浓的红雾包裹住了苏妙真的脸颊,隔绝了外界的声音:   “我帮你打听消息,送你奖励……”   “不,不是的。”苏妙真摇头,挣扎着:   “我做了错事——”   她想起苏文房先前说的话,心生愧疚之意。   但妖狐之前在她身体之中寄居了许久,妖邪之气影响了她的意志,此时再受妖术蛊惑,脑海里竟逐渐开始遗忘苏文房说过的话,将他的影子一一抹去。   “你对我做了什么?”她有些惊慌失措的道。   她记忆之中,年少的生活贫困却又温馨,可是这种关于父母、弟弟的记忆竟在消失。   脑海中父亲的模样逐渐模糊,隐约只残留下一个影子。   ‘嘿嘿嘿——’   妖狐尖声大笑,“我替你抹去不该记得的东西,你顺从内心,不要抗拒。”   它嚣张的道:   “人类生来自私自利,且愚蠢的贪生怕死,你也不例外。”   “你受妖邪附体,人尽皆知。”它每说一句,苏妙真脸上便露出怯意。   “你挣扎什么?你做了坏事,行迹曝露,难道以为你家人还会原谅你?”它胡言乱语。   若是苏妙真还清醒,自然知道其中有诈。   但她受妖气所困,听它这样一说,自然便畏惧。   “你喜欢世子,可你对他数次下咒,若没有我的帮助,朱、陆二人可不会放过你!”   妖狐又威胁:   “不如顺从我,与以前一样,跟我合作,一切就跟以前一样——”   苏妙真听了威胁,心中更是害怕不已。   “外祖父——”   姚守宁听到这一人一妖的‘对话’,心急如焚,再度喊了一声。   “别急。”   柳并舟气定神闲的回了一句,但从他紧绷的脸颊便可看出此时他内心并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妙真、妙真——”   柳氏见到父亲举动,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儿,低头去看怀中的外甥女。   苏妙真此时神色茫然,最可怕的是一双眼珠先是剧烈抖动,接着往上翻,露出眼白,配着她面无表情的脸,显得格外诡异。   她的喊话并没有引起苏妙真的反应,她只是缓缓咧开了嘴,配着嘴角的两道伤,笑得份外瘮人。   “妙真!”   苏文房也吃了一惊。   他之前虽说听儿子说过苏妙真中邪,但耳听远不及自己亲眼所见那般震撼。   “妙真——”他大步上前,去拉女儿的手。   关切的话语、温热的掌心化为一把利刃,破开妖邪的迷障。   苏妙真那双白眼瞳抖了一下,眼睛的中心撕出一条裂缝,钻出一道细长的窄缝。   缝中似是有另一双眼睛正在与他对视,似是在向他露出求救的眼神。   “爹——”一道若隐似无的呼喊声在苏文房耳中响起,可这声音轻得就像是他的错觉。   眼前的人仍在咧嘴无声的大笑,眼里的那道狭长的眼瞳重新关闭,化为纯白的眼珠,牢牢的盯着他,使他后背直冒寒气。   ‘嘿嘿嘿——’苏妙真的嘴里发出古怪的声响,妖气眼见重新要将她彻底占据之时——   “让开!”柳并舟喊了一声。   他话音一落,苏文房下意识的侧让开身体。   苏妙真还在咧嘴大笑,柳并舟的阴神带着玉印已至。   “我有她一魂,她自愿让出身体,待我与她身体契合,使她成为我的活行尸,我看你这仅剩了半成实力不到的老酸儒如何将我驱赶出去,嘿嘿嘿——”   “南昭柳并舟、张饶之,借儒圣先贤之力——”   柳并舟不理睬这狐妖的话,嘴里飞快念道:   “驱邪!”   最后两个字一说出口,他手掌打出一道儒光,飞入那玉印之中。   那玉印已至苏妙真面门,闪着莹白光晕,在那儒光一注入的刹那,更是璀璨无比,似是帮着阴神往前一推。   妖狐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儿。   印中的浩然正气极浓,远超过它对柳并舟实力的预估。   它下意识的想侧身后退。   若是以前,苏妙真与它同心协力,这具身体它指使得自然如意。   可现在,苏妙真有心抗争,在被它邪气蛊惑后,本来要放弃的心,又因为苏文房的一唤、一握,重新唤起了她的挣扎之力。   要是寻常时候,它自然有办法将这丝抵抗之力抹去,可此时紧要关头,她的挣扎使得一人一妖的身体、魂识并没有协调,这躲闪的动作便微微一滞。   这一滞仅只片刻,但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   受到柳并舟浩然正气轻轻一推的玉印顺势往前,阴神的力量破开妖雾的阻挡,玉印烙在了苏妙真的脑门。   印章一落,便大局已定!   柳并舟的脸上露出欣喜之色。   就在这时,苏妙真的嘴中发出尖锐刺耳的惨叫声。   她的额心正中,烙印下了一个小小的‘儒’字,而那玉印在盖下的刹那,便已经化为一道清气,融入了那字里。   姚若筠还来不及心痛自己的东西消失,便听到了表妹凄厉的惨叫声,当即也有些紧张,牢盯着面前的情景。   只见那‘儒’字之中乳白的光华如同水流一般涌动,化为细细的力量,融并进苏妙真的血液里。   她的脸颊表面出现一道道亮光,继而这白流分布至她周身。   白流所到之处,邪气被尽数驱尽。   苏妙真嘴里的惨叫越发尖利,苏文房听不得女儿痛苦,连忙想要上前扶她,柳并舟向他打了个手势:   “你别动她——”   他气喘吁吁,说的话苏文房却不敢不听。   浩然正气很快流转苏妙真全身,把她笼罩在内,助她与妖邪抗争。   原本与她融为一体的妖狐之影再度出现,数条蓬松的大尾化为阴影,飞扬在姚家正屋的上空、屋顶,无声的与柳并舟的阴神相搏。   “妙真,你在等什么,还不快快苏醒!”柳并舟强撑着,厉喝了一声。   他的话音如同惊雷,顿时将苏妙真震醒。   少女脸上露出挣扎之色,倏地睁开眼睛。   ‘啊!’   惨叫声中,一道红光从她后背弹射出去,化为一道红狐之影。   “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那狐影张牙舞爪,大声咆哮:   “你不要以为你还是人,没有了我的庇护,这人类社会可容不下你这样的妖邪!”   此时妖怪没了人类肉身的庇护,这样的尖叫自然被所有人听在耳内。   “哼!”柳并舟冷哼了一声:   “死到临头,还敢多嘴!”   他喝声一落,苏妙真身上外散的儒家力量又开始飞快往回而走,在她额头的‘儒’字汇聚,最终重新化为一枚小箭,‘嗖’的穿破那妖狐身体。   震耳欲聋的嘶吼声响起。   姚守宁见到家中头顶上方飞扬的狐尾有一条再度碎裂,那妖狐阴影淡去,留下恶毒的诅咒:   “终有一天,我本体会重新回归人类,到时我要生吞了你!”   “柳并舟!柳并舟——”   它两次大意,以阴魂之身被柳并舟断去两尾,心中恨他至极。   但柳并舟的强大超出了它的预期,狐妖怀疑他隐藏了实力,此时失去了肉身庇护,不敢再滞留,受伤之后迅速遁离。   吼声仍环绕,但那股妖气却已经淡淡的散去。   苏妙真的身体软软的靠进了柳氏的怀中,那穿破红狐身体的小箭重新化为一道白光,飞入姚若筠的身体。   屋内气流涌动,化为疾风环绕,吹得纱帘撞动,发出响声。   众人大气也不敢喘,都僵立原地。   “走了。”   姚守宁小小声的说了一句,打破了沉默。   柳并舟脸色煞白,满头都是汗水,吃力的点了点头,阴神回归身体,他晃了两下,一旁的姚若筠连忙扶住了他的身体,牵着他坐回椅子。   “可算是将这妖神打发走了。”   他喘息着:   “自此之后,妙真算是真正不受妖邪控制了。”   柳氏惊魂未定。   她此前猜测苏妙真仍受妖邪影响,所以行事不由心,但这种猜测在今日得到了验证。   “妙——啊!”   柳氏低头去看怀中的孩子,这一看之下,却吓得胆颤心惊。   没有了妖邪的障眼法迷惑世人,她之前自愿取出一魂送于狐妖的恶果已经显现。   众人随着柳氏的视线看去,见到的是一个红脸毛嘴的‘人’。   从脸看来,这已经不能算是‘人’的模样,苏妙真的面容妖化格外严重,她的嘴唇外突,与鼻尖相连,唇上长满红黑的细毛,与狐嘴相似。   两根犬齿人家唇肉之间钻出,十分狰狞。   大家吓得不敢出声,苏文房看到女儿这模样的那一瞬,心痛如绞,几欲落泪。   “姨,姨母?”   一道细弱的声音响起,苏妙真在此时苏醒。   此时她的声音轻细,带着忐忑与恐惧,与以往那种刻意的细柔又不一样,令得柳氏意识到怀中的这个‘妖怪’模样的人可能才是自己真正的外甥女。   她心中的怜爱与痛惜占据了上风,将内心对于‘妖邪’的害怕压了下去,柳氏一把将苏妙真抱进了怀里,泣不成声:   “妙真,妙真。”她可怜的妙真,失去了母亲之后,又被妖邪祸害成了这个样子。   “爹,您一定要救救妙真。”柳氏哭着喊道。   柳并舟的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   若是能救,他也想救,可有些事情早就注定。   “受妖邪附体之后,会产生异化。”被附体的时间越长,这种异化的改造就越深。   七百年前,许多人类都曾异化,生不如死。   这种异化是妖邪为了将人类的身体改造得更适应自身而施展的一种邪术,被附体后的人类再难恢复如初。   附在苏妙真体内的,是当年天妖一族的天狐王,狡诈阴狠,它控制了苏妙真的身体,迷惑了她的记忆,勾起了她心中的阴暗面,使她受它影响之下,贪、嗔、痴三念被放大到极致,最终献出了一缕神魂,险些灵魂化为妖狐养份。   苏文房的到来唤醒了苏妙真的理智,使她意识到了不对劲,最终才有苏醒的契机。   三十三年前,‘她’曾与柳并舟提过此事。   他本来早有防备,可想要驱除这个狐王,便得等到苏文房到来的契机。   这狐王狡猾又难缠,机会只有一次,他在此之前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外孙女步步滑入深渊,心中怜爱却又不敢表露出来。   “好在人还活着,这是最重要的。”   柳并舟摇了摇头:   “至于容貌长相,若有自然锦上添花,若没有也不要强求。”   他的话使得苏妙真心生不妙预感,她惶恐不安的去看自己的父亲:   “爹,发生了什么事?”   苏文房从声音、眼神便已经知道这才是自己真正的女儿,他心中大痛,泪水涟涟,想要与女儿说话,但看到她的那张脸庞,又痛苦的出不了声。   “庆春,庆春,你来说——”   苏妙真喊自己的弟弟,但苏庆春已经哭得面红耳赤。   “姨母——”   她越发慌乱,又喊柳氏,抬头与她对望的刹那,从柳氏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面容。   那已经不能称为人。   “啊!”   她发出一声高亢的尖叫,伸手摸自己的脸:   “我的脸,我的脸——”   手指碰到了突出的犬牙,柳氏眼里的影子也做出了相同的举动。   “这不是我,这不是我!”   她拼命捂住脸,害怕得闭上了眼睛。 ###第三百五十章 解心结   此时没有人敢轻易说话,大家初时的惊恐之后,便有些不知所措——谁都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驱妖成功后的喜悦荡然无存,众人眼里的惊恐刺痛了苏妙真的内心。   她原本长相清丽,在江宁时便是知名的美人儿,此时嘴脸突变,形同‘怪物’,心中的恐惧可想而知。   柳氏抱着她哭,她先是流泪,接着怔忡,许久之后突然伸手向柳氏推了过去。   柳氏一时不察被她推开,苏妙真踉跄着往外冲。   “妙真!”   “妙真——”   “妙真。”   众人接连大喊,苏文房与柳氏想要去追,但她跑得飞快,身影冲入雨中,很快消失了踪影。   柳并舟也接连起身走了两步,扶着门板而立,看着她离开,他摇了摇头,神情难掩疲惫,道:   “妙真此时心中难受,恐怕不愿与人说话,反正都在家中,不妨让她静一静。”   大家也知道苏妙真此时内心并不平静,她好端端的一个女子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对她将来影响极深,她此时恐怕并不想要见到任何人——尤其是大家同情的眼神。   “都怪我,是我疏忽了她——”苏文房心中十分后悔,连连捶打自己:   “是我的错,庆春说她在路上就有些不对劲,我竟然在她离家时半点都没察觉,将来我到了地下,致珠也会怪我疏忽了女儿……”   “我也有错,该早些发现有问题,想办法将这妖邪驱除,也不至于——”柳氏也自责不已。   柳并舟摇了摇头,没有告诉女儿,苏妙真身上的妖邪非同一般,她已经被附体,又自愿献祭了一魂,如果她自己内心不醒悟,旁人纵使再着急也是无用的。   姚若筠、姚婉宁也是一脸婉惜。   以往姚婉宁与苏妙真有嫌隙,那是因为她针对自己的妹妹,如今看苏妙真是受妖邪蛊惑,这种仇视自然便散去了,只剩下对表妹的怜悯。   众人都在叹息,姚守宁的心中却觉得十分难受。   她想起当初,自己与柳氏吵了架时,也是自己一个人躲起来哭,大家都想让她冷静,她委屈得吃不下饭,后来是有了姐姐来哄,才重新开心。   此时表姐受了刺激,独自一人躲起来固然是好,可她心中纵使害怕、委屈,也定然是想要有人陪的。   一念及此,她提裙起身:   “我去找表姐。”   说完,不等众人出声,便冲出了屋子。   “守宁——”   柳氏一见女儿也跑了出去,想起之前这两个孩子相处得并不愉快,怕她与苏妙真起了争执,连忙要喊住她。   但她动作不如姚守宁敏捷,等反应过来时,姚守宁已经跑入雨中,听到她的喊声,向她比了个手势,示意她放心。   “你回来。”柳氏喊道,心中又急又慌,正欲不顾一切也要去追时,柳并舟道:   “你让她去。”   “爹……”   柳氏情急之下低喊了一声:   “这两个孩子以往相处得并不和睦,我怕……”   “你怕什么?”柳并舟看向女儿,不满的道:   “守宁是你的女儿,她什么性格,你应该最清楚才对。”   他皱了皱眉:   “更何况,这两人是表姐妹,亲如一家人,身上都流了柳氏的血脉,以往不和并非私怨,而是因为有妖怪挑拨,如今妙真身上妖邪尽去,又怎么可能还吵得起来呢?”   柳氏还想说话,柳并舟摆了摆手:   “她们年纪相当,守宁乖巧懂事,有她去哄,总比你我去说好些,放心吧。”   他这样一说了之后,柳氏只好苦笑一声作罢。   ……   而另一边,姚守宁冲出雨中之后,全然靠预知力去寻苏妙真,最终她追到了姚家柴房的门口处,感应到了表姐的气息。   “表姐。”   柴房门半掩着,屋门上还有一个湿漉漉的手印。   她小心的推门进屋,看到地上的水迹,沿着直往角落,那里的柴堆有被扒开过的痕迹。   听到她呼喊声后,有捆干柴动了动,发出细细的摩挲声。   “表姐……”姚守宁本来是想劝她别难过,但刚喊了一声,自己却又哽咽。   苏妙真受了妖邪迫害,如今脸成了这副模样,自己站着说话腰不疼,劝说两句又有什么用呢?   将来要面临他人异样眼光的是她,又不是自己。   她越想越觉得难过,不由小声的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   柴堆里,苏妙真先还有些伤心,以为姚守宁会劝自己几句,心中已经生出几分烦闷,却没料到她喊了自己两声,话没多说,倒先哭起来了,仿佛受伤的是她似的。   没有了妖邪的侵扰,以往两姐妹之间发生的种种事一一浮现在自己心头,苏妙真又尴尬又伤心,想起姚守宁的长相,不免生出一股自卑。   如果是以前,她定会尖酸刻薄的损这表妹两句,认为她此时追来不怀好意。   可这会儿恢复本性之后,她嘴唇一动,还没说话,有些念头才刚浮现在心中,便已经吓了她一跳,连忙紧紧的抿住了嘴。   “我替表姐难过。”姚守宁在原地站了半晌,见她没有激烈反抗,便又试探着往前靠近了些。   “你难过什么?变成怪物的是我又不是你——”   她觉得自己命苦,说到这里,又哭出了声音。   “表姐不是怪物,是那怪物害你。”姚守宁急忙哄她:   “有错的是那妖邪,它有意施法,故意害人。表姐本性善良,所以才能挣脱它的控制,配合外祖父的术法,将它驱赶出身体。”   “……”   她说完之后,苏妙真沉默了许久。   姚守宁也不说话,只是小心的走到柴堆旁坐了下来,陪她流泪。   半晌,苏妙真才伤心的道:   “现在驱赶了有什么用,我变成这个样子……只怪我自己命苦……”   “怎么能怪自己?明明是妖怪的问题!将来若有机会,我一定替表姐报仇!”姚守宁想到妖狐,心生愤怒,便说了一句。   苏妙真没有说话,接着轻轻抽泣了两声,许久之后才低声道:   “我以前那样对你,你不怪我吗?”   “那又不是你的问题,你也是受妖邪蛊惑了而已。”姚守宁毫不犹豫的道。   苏妙真听到这里,满身防备松懈了一些,心中觉得很是羞愧。   想起自己以前对这个表妹充满了恶意,认为她愚蠢自私,又觉得她要和自己抢世子,心中恨她至极,在柳氏面前数次挑拨,看她不顺眼……   此时听她安慰自己,又陪自己说话,还说要为自己报仇,越发觉得过往错怪了她,自责得很。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以前只是气不过……”她吸了吸鼻子,小声的说道。   “为什么气不过?”姚守宁心中一动,问了一声。   也不知为何,不再受妖邪影响后,苏妙真觉得姚守宁可爱又真诚,与她说话不知不觉就容易让人放下戒心,觉得对她格外亲近,甚至愿意说心里话给她听。   此时听她问话,那些隐藏在苏妙真心中的秘密翻腾,一种想要将所有的事全部告知姚守宁的冲动油然而生。   苏妙真犹豫了半晌。   这些隐秘藏在她心里,像她豢养的一条毒蛇,蚕食着她内心的善良,此时在姚守宁的陪伴下,内心的防备被打开一条细微的口子,苏妙真终于忍耐不住,她小声的开口,说起‘前世’的事情。   “……后来,温献容看我不惯,趁着我惹了姨母厌弃,将我送进了山里,我在那里遇到了世子……”   再次提到‘世子’的时候,她的语气有些复杂。   没有了妖邪的影响,她回忆‘前世’事情时,纵然还有世子的记忆,但她却像是失去了那种对陆执势在必得的偏执,反倒像是提起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颇觉怪异。   姚守宁之前就已经‘听’到过她与妖狐对话,对许多事情也有了解,只是第一次听苏妙真提起,自然了解更真切。   她强忍想要辩解的冲动,安静的听她说完,听她自己停顿,没有出声打断她的思续。   许久后,姚守宁才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脚步,靠苏妙真更近了些。   两人隔着柴堆相靠,她试探着小声的问了一句:   “表姐,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些话,全是妖怪骗你的?”   “什么?骗我的?不可能吧……”   柴堆之后,苏妙真将头抬了起来,露出一双泪蒙蒙的眼睛。   她捂着唇鼻,目光与姚守宁相碰的刹那,又连忙将脸低垂了下去,避开了她的视线,下意识的摇头:   “不可能,这些全是我的记忆……”   “可是这种记忆是不对的啊。”姚守宁说道:   “我娘脾气不太好,但她心中对于你跟庆春表弟的到来是期盼已久的,她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来,她很想姨母的。”   她说到了‘应天书局’对柳并舟的影响,再提到了小柳氏的婚姻,使得姐妹生出嫌隙的始末:   “我娘之所以不联系姨母,估计也是赌气,姨母去世后,我看得出来她很后悔,她绝不可能厌恶你。”   姚守宁语气逐渐坚定:   “我不知道有没有前世今生,但我知道一个人的性情是不会改变的,我大哥性情不可能拈花惹草,对献容也是一心一意。”   苏妙真没有说话,安静的听她道:   “就算我大哥中了邪,纠缠于你,但以我娘性情,绝不会怪你,她只会怪我大哥不守规矩,说不定会让我爹打他一顿。”   这才是柳氏的真实性情,她极要面子,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情况下,她会更怜爱失去了母亲的苏妙真——从之前姚守宁与苏妙真交锋,数次被柳氏喝斥就能看出端倪。   苏妙真的心再一次动摇,她死死咬着嘴唇,没有出声。   “至于献容,我与她相交多年,知道她的为人。”姚守宁对自己闺中好友很有自信:   “如果我大哥变心,她绝不会怪你,只会恨我大哥不忠,与他疏离。”   她说道:   “献容说过,男人若是移情别恋,不是张三也会是李四。”在温献容的观点中,外人纵使有错,但外人毕竟与她没有关系,若不是与身边人有了关系,根本是伤不到她的。   唯有被她信任的身边人才能重创她的心,“所以若真有这种事,她纵使恨你,但绝不会与你相争,只为抢回我大哥,这绝不可能。”   苏妙真开始细想过去,发现一切确实如姚守宁所言。   她已经知道附身在自己身上的‘神喻’只是妖邪,‘前世’种种,莫非真是假的?   就在这时,苏妙真想起了自己在刑狱中时,妖狐曾过渡过一段苏文房的记忆给自己,那时她似是透过‘眼睛’,看到了苏文房的过去。   年少的父亲与楚少廉交好、出游,她明明没见过楚少廉,却能看到他的样子。   这一幕幕如同自己曾亲眼见证过的场景,凭空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   那时她不觉得有问题,此时再一细想,却觉得毛骨悚然。   “我,我可能真的被骗了——”   也许没有‘前世今生’,只是狐妖编造了个幻境,放入她的脑海里,让她对幻象中的情景信以为真,以为自己真受了姚家的伤害,进而心生怨恨,使得妖狐有机可趁。   “这,这太可怕了……”苏妙真只觉得毛骨悚然:   “可是,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找我……”   她有些想不明白。   姚守宁却道:   “可能是想要寻找‘辩机一族’的血脉!”   她将三十多年前,外祖父参加应天书局,继而有传闻说‘辩机一族’的血脉会在柳氏的后人身上觉醒的消息告知了苏妙真。   “……我姐姐也是受害者,如今身上还有‘河神’的烙印。”   她叹息了一声。   这些话苏妙真之前也听妖狐提过,可那时她满心欲望,心中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个血脉的继承人。   可此时清醒后再听这些话,感受又大不相同。   她没想到,正是因为这些传言,才给自己带来这样的祸事。   “我不是……我不是……”   苏妙真拼命摇头,轻轻的抽泣。   姚守宁的手小心翼翼的穿过柴堆,试探着碰到了她的手,小声的道歉:   “对不起,表姐。”   她才是那个传闻中的‘辩机一族’血脉觉醒者,但不知为何,祸事并没有降临在她身上,反倒是自己的姐姐、表姐俱都受了妖邪算计。   姚守宁心中愧疚不安,苏妙真的身体一颤,却并没有将手收回,而是任由姚守宁将手伸了过来,缓缓握住她的手心。   两个少女的手相交叠,一只手温热柔软,一只手冰凉入骨,掌心相贴的那一刻,都似是能感应到彼此的心情。   苏妙真回忆过往,既羞愧又害怕,她本该将姚守宁手挣脱,可是此时天寒地冻,柴房的光线昏暗寒冷。   表妹的手掌温热,带给她阵阵暖意,使她下意识的握紧。   她以前果然是中了邪,怎么会觉得这个表妹可恶又烦人?   “这怎么能怪你?”苏妙真摇了摇头,含泪道:   “我也错,以往总是刁难你,你不要生我的气。”   “不会的。”姚守宁把她握得更紧,同时伸手去推开盖在她身上的柴堆。   这个动作让苏妙真有些恐慌,她害怕姚守宁看到自己的脸,连忙将脸埋进了膝盖里:   “守宁,不要拉开这些柴,我害怕。”   她害怕别人怜悯的神情,害怕看到怪物一样的自己,害怕面对世人异样的眼光……   “别害怕表姐。”姚守宁正色道:   “我没有外祖父的聪明,说不出来那些大道理安慰你。”   她顿了顿,接着道:   “但我知道,人活着就要面对现实,妖邪有阴谋,这世上受妖怪祸害的肯定不止是你。”   说到此处,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眼睛一亮:   “你看看世子。”   她想起了可怜的世子,拿他作例子:   “他几次发疯,还有一次是在闹市,丢人极了,如今不也活得好好的?”   苏妙真虽说受妖怪祸害,毁了容貌,可陆执身为将军府的世子,长公主唯一的独子,几次受妖蛊影响,干出丢人现眼的事,如今名声尽毁,从某一方面来说也比苏妙真好不到哪里去。   “他大殓那日,以往见到他就纠缠的楚小姐就像见了鬼,可世子还是很坚强的。”   “……”   苏妙真不敢吭声。   她这会儿终于想起来自己干的好事,伤害得最深的不是姚守宁,而是陆执。   种种回忆涌入她的心头。   如果没有‘前世’,她与世子也并没有所谓的‘宿世姻缘’,那么这位将军府的世子纯粹只是倒霉的冤种而已。   北城之中他因为‘陆执的一见钟情’而发疯,又受了诅咒倒地死,大殓当日死而复生……   这样一想,苏妙真开始尴尬又后悔。   “世,世子没事吧?”种种情绪堆积在苏妙真心头,让她根本没有功夫再去想自己未来的事。   她脚趾扣地,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没事。”姚守宁道:   “他现在穿女装出行,暂时没人认识他。”   ‘噗——’   苏妙真被她这话逗得破涕而笑。   随即她意识到自己这样不厚道,连忙捂住了嘴。   “表姐,别想这么多,这些都不是你们的错,是妖怪坏呢,不管是世子丢脸也好,还是妖怪害你也罢,我们唯有先想办法驱赶了妖邪,才能去烦恼之后的事,你说对不对?”   她又哄又劝,目光真诚。   苏妙真想起以前自己做错的事,自己还要向柳氏等人道歉,若有机会,也应该向世子忏悔……   “嗯。”她轻轻点了点头,姚守宁将她身上盖压的柴禾拉开,这一次她虽说有些瑟缩,却并没有再躲避。   姚守宁以往就看到过她受妖邪祸害后异化的面容,因此再见的时候,并没有像柳氏等人那样受到极大冲击而面露惊惧。   她的反应让忐忑不安怕看到她厌弃、害怕眼神的苏妙真心中好受了许多,姚守宁端详了她半晌,接着松了口气:   “没事,异化就是嘴唇,眼睛没受影响呢。”   她笑着说道,眼里带着庆幸。   受她影响,苏妙真的心情也觉得好了许多,这才庆幸自己在妖邪附身之下捡回了一条性命。   至于脸部被毁,只有先走一步看一步,未来的事……未来再去烦恼。   两人拉着手离开柴房,先回了苏妙真屋里一趟取了蒙脸的厚巾,等两人再回到柳氏房中时,苏妙真虽说心中仍旧惶恐不安,但至少表面已经恢复了平静。 ###第三百五十一章 儒道心   “……只能暂时先将脸挡住,家里人不会多说。”姚守宁拉了苏妙真的手,与她说话:   “将军府里有一位徐先生,是神武门的传人,擅长医道、妖蛊,世子体内的妖蛊便是由他稳住的……”   她是真心在为苏妙真的情况担忧,也在替表姐想办法。   可提到‘世子体内妖蛊’的时候,苏妙真的脸上露出尴尬而又心虚的神色——她如今算是清醒,想起当日西城事件许多疑惑之处,心中暗自猜测世子的妖蛊恐怕也与她是有关的。   想必就是那附身在她体内的‘神喻’所为,这样一想,她更觉得对不起世子了。   但姚守宁拉着她的手,满脸都是担忧,苏妙真忍下心头的惶恐不安,点了点头:   “嗯。”   “不过近来洪灾很严重,又有血蚊蛊现世,徐先生忙着要研究医治人的解药,表姐可要等一段时间了。”   姚守宁察觉得到她的心情并不平静,隐约也猜得出来一些她的心思,但苏妙真没有主动提及,她便也不点破。   “守宁,我……”苏妙真有些局促不安,下意识的将姚守宁的手掌握住,想要说什么。   但话到嘴边,便被姚守宁打断了:   “表姐,不要担心。”   她捏了捏苏妙真的手,转过了头,笑着道:   “长公主人真的很好!”姚守宁强调着:   “又明事理,当日世子救了我娘才中蛊,但她并没有怪过我。”她的笑意真诚,语气柔软带着安抚:   “等这些事情过去,徐先生得空了,公主一定会请徐先生帮忙想办法的,就是,”姚守宁欲言又止,最终道:   “就是可能要等一段时间——”说到这里,少女表情有些歉疚:   “还有,我也不知道徐先生能不能完全治好的……”   苏妙真听完她说的这些话,心情倒是比姚守宁预料的要好了许多。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鼻,神情黯然:   “等倒没什么——”   她不怕等待,就怕长公主对她有成见,不愿意与她打交道——毕竟当日陆执死而复生再度发疯与她有关,朱姮蕊定是一清二楚,说不定早猜到了缘由。   谁又会对一个害了自己儿子的人有好感呢?她怕将军府的人不喜欢自己,不愿意帮忙,如今听姚守宁说长公主性格不错,心中倒是放松了许多。   “至于能不能治好……”她眼里含泪,摇了摇头:   “有希望总比没有希望好的,我愿意等,谢谢守宁帮我。”   两人说话功夫间,已经到姚家正屋门口。   苏妙真离这屋子越近,心中便有些害怕。   过往一切从她心中一一掠过,她脚步变慢,定住了足,迟疑的喊了一声:   “守宁——”   “怎么了?”姚守宁转头看她。   她正想说自己还没做好进屋的准备,恰在这时,兴许是屋里的人听到了外头的响动,有人将厚重的棉布帘撩开,逢春探出了头来,一眼就看到了撑伞的两个少女,高兴的喊:   “二小姐和表小姐都回来了!”   这话音一落,帘子便被拉开,屋里人尽都起身出来了。   如此一来,苏妙真自然便不能再躲了。   屋中柳氏等人都在,就连伤筋动骨之后本该躺床休养的姚翝听说出了事都连忙爬了起来,强撑着浑身疼痛坐在大厅等着姐妹二人。   “妙真回来了。”柳氏惊喜的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姚翝撑了拐杖,连忙点头。   柳并舟没有说话,但从他眼神看来,似是松了一口气。   众人迎着两人进屋,苏妙真被姚家众人团团围住。   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苏妙真的身上,姚守宁无形之中被冷落。   但她并没有因此而愤愤不平,反倒露出了笑容。   苏文房的注意力一半在女儿身上,一半则落到了姚守宁身上。   女儿回来之后,他心中欢喜,对于劝说并哄好了自己女儿的姚守宁,他就格外关注。   两个少女此时受到的待遇截然不同,但姚守宁并没有争风吃醋,她神态自若坐到了桌子边,倒了杯茶在喝,似是注意到苏文房的视线,转过头看他,向他露出一个笑容。   苏文房想起女儿此前曾对这个表妹格外不满,听苏庆春说苏妙真中邪期间,与她关系紧绷。   但她并没有记仇,而是心怀坦荡,性格远比苏庆春所说还要好得多。   “谢谢。”   苏文房无声的道谢,姚守宁笑眯眯的摇头。   “……妙真,是姨母疏忽了你,你千万不要怪我。”柳氏还在自责,苏庆春也道:   “我也有错。”   苏妙真先是再次向柳氏道歉,接着又安抚弟弟,众人七嘴八舌说话,不知不觉间,这些日子以来的隔阂便逐渐在关切声中被弥补。   柳氏原本不敢提苏妙真妖化的事,倒是她主动提及了灾后姚守宁会帮忙请徐相宜为她看脸,倒令柳氏等人心中大石一落。   今日妖邪被驱,苏妙真不再受妖邪困扰,这是天大的好事,柳氏心中欢喜,说是今晚要置办宴席,好好庆祝。   姚守宁的话语再一次应验——晌午之后,下了许久的雨竟然停了。   神都城的百姓高声欢呼,排在大明宫前求药的人更加多了。   因陈太微研制了克制血蚊蛊的方法,一个月后,血蚊蛊逐渐减少,这收割了神都城不少人命的妖蚊终于逐渐消失。   洪水已经褪去,留下满目疮痍。   许多人失去了房屋、亲人,无家可归,流浪于神都城的角落处。   随着血蚊蛊一少,大明宫前求药的人也逐渐减少了许多。   一切似是在恢复正常,但平静之中又像是有风暴在酝酿着。   以往还算热闹的街道此时纵然是白天也充满了死寂,沿街的许多店铺已经关闭,门板破裂,里面已经空无一物。   街道之上弥漫着一股若隐似无的腐臭味,每个人都像是刻意收敛了自己的动作,甚至听不到小儿啼哭。   到了夜里反倒热闹一些。   街道之上流民游走于黑暗中,他们闯入沿街空无一人的房舍,寻找安身之所或是食物,不安的气氛笼罩在每一个侥幸在这场浩劫中活下来的人心中。   神都城内司天监的观星台上,陈太微站在那里,俯瞰整个神都。   大雨之后的天空似是被洗净,今夜满天繁星,一点儿云层也无,可见明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他身体高大而消瘦,两侧肩骨似是锋利的刀刃,将薄薄的青色道袍挑起来了。   夜风‘呜呜’的刮,将他两片衣袖灌得鼓胀,吹卷至他手肘处,露出他雪白如玉的小臂。   一条黄色的细长络子勾勒出陈太微细瘦的腰身,腰侧挂了一条雪白扶尘,那扶尘随风而扬,如烟似雾。   “唉,真是败兴。”   他鼻子动了动,似是闻到了什么,接着那张俊美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嫌弃之色,转过了头。   夜风之中,不知何时卷起了薄薄的红雾。   随着他话音一落,那雾气之中突然显出数道黑影,妖气狂涌,化为飓风,卷向陈太微的身体处。   他站立着未动,只是冷笑了一声,待那黑色的妖卷风吹来时,一手握拳用力轰出!   拳风穿破黑色飓风,深入风眼之中,用力将那妖风之中的一道黑影抓住。   ‘吱汪!吱汪!’   一道尖利的惨叫声响起,一只约两尺来长的红毛狐狸被他掐着脖子,抓在了掌中。   那狐狸呲牙咧嘴,四肢拼命蹬踢,但无论如何用力,却根本逃不脱他的挟制。   狐狸身下,有一道阴影如流水般涌动,随着红狐惨叫,顷刻之间化为一道高达两丈以上的恐怖黑影。   黑影宛如小山压顶,其上有六条长尾如海中藻荇般在半空中蔓延开,化为阴云,牢牢密布于陈太微的头顶上空,将星光完全挡住!   “为什么——”   那阴影低垂下来,黑暗之中,阴云化为一只可怖的巨兽头影,围绕着陈太微看。   他仰头看那黑影,带着饶有兴致之色,与那黑暗对峙,‘啧啧’有声:   “看来老皮是被人扒喽!”他话语之中带着戏谑,顿时将那黑暗激怒。   “你闭嘴!”   阴风环绕,无数阴魂、怨鬼从那黑影之中扑出,张牙舞爪的往陈太微飞扑而去。   这些恶鬼是当年狐王占领人世时,吞食的人类炼化,与它相伴七百年,早成气候。   若是修行差些的,被这些恶鬼一冲,三魂七魄便要散体而出。   可陈太微并不将这些鬼魂放在眼里,他只是冷笑。   鬼魂冲入他身体的刹那,将他外在的障眼法冲破!   一个身穿红衣的艳鬼怀抱着一具玉白的骷髅出现在妖狐面前,那被红衣艳鬼抱在怀中的骷髅伸出了一只玉白的骨手,将一只‘吱唧’直叫的红狐抓在掌中。   众鬼一见他现出真身,顿时大惊失色。   红衣艳鬼身上血光冲天,浓重的煞气顿时将这些怨毒的鬼魂冲散了。   须臾之后,鬼影消失,红衣艳鬼与那骷髅消失无踪,身穿青袍、腰系扶尘的陈太微抓着已经垂死吐血的红狐重新出现在观星台之上。   他一脸厌恶之色,将那红狐一丢——   “畜生就是畜生,不堪一击!”   狐王大怒。   陈太微却并不理它,而是手捏成印,飞速捻出一道御水诀,召出一股手流洗手。   那水流之中蕴含着强大的法力,清凉的气息令那愤怒的妖王一下清醒了许多。   “我劝你不要太冲动。”   陈太微一面洗手,一面温声与黑影说话:   “你本体还未出来,不是我的对手。”说完,他又看向那黑影:   “又断一条尾巴了?”   他一脸幸灾乐祸,气得狐王牙关都咬紧了。   “你早知道了?”   “知道什么?”陈太微反问了一声,抽出腰间别着的帕子擦手。   “那南昭的老酸儒手里,有一颗儒道之心!”   狐王想起前些日子吃过的大亏,心中怨恨翻涌:   “他实力不济,但有了那颗儒道之心的帮助,将我重创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时代不止是皇室的紫阳秘术在消失,修习武道的那些人的修为也大不如前了。   儒家更是落魄,已经没有什么人修出浩然正气,仅有的一个年迈老衰,力量远不如七百年前的张辅臣,竟然已经被捧为了儒林的领袖。   天妖一族的狐王当日逼试出柳并舟修为的时候,心中狂喜,认为世道混乱,人类实力减弱,妖族的时代已经重新降临——   正当它狂傲大意时,却没料到会在柳并舟手里吃一个如此大的亏。   接连在一个老儒手里断了两尾,这对它来说简直是个奇耻大辱!   柳并舟手中的那枚儒道之心与一般的儒家力量不同,它更加纯粹,更加圣洁,其主人在世之时,必是德高望重,且又学识渊博之辈,必是受天下人尊崇,才会修出功德。   七百年前,儒家的人修出浩然正气的不在少数,但死后能留下儒道之心的人,却是寥寥无几的。   佛家得道高僧临终坐化之时,会留下舍利子,而儒家真正修为成圣的学者,在死后则会留下儒道之心,作为他的传承种子。   可是要想成圣,又谈何容易?   那已经不仅仅是修为、学识,还需要天下归心,受人尊敬。   越是被人真心爱戴、尊重,越是功德逆天的人,死后留下的儒道之心力量才会越强。   天妖狐王想起那枚儒道之心打在了自己身上,又开始觉得额头隐隐作痛。   两位大儒的力量击打在它身上,强行将它逼出苏妙真身体之中。   它取了苏妙真一魂,将她的身体当成容纳自己神魂降临的‘魂器’,欲与她强行合而为一,被拍出的刹那受了重创。   后又受儒家力量一击,逼它再断一尾逃生。   想到当时的情景,狐王心中便说不出的怨怒。   “哦,原来你也感受过那枚儒道之心了。”陈太微扯了扯嘴角,露出笑容:   “那是张饶之当年留下的,这年轻人真不错,我从他身上,竟感应出当年辅臣的几分风采了……”   他想起过往种种,脸上露出感慨之色:   “可惜就是命太短了。”   说完,他看向狐王之影:   “你与柳并舟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这儒道之心就挂在他的外孙身上当饰物,你难道没见过?”   狐王听出他话里的讥讽,心中大怒!   它当然见过。 ###第三百五十二章 煞气吞   柳并舟第一次与妖狐交手时,便借用了这个器物。   但当时这东西并没有展现出非凡的力量,看上去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儒家物件罢了,谁能想到是儒道之心呢?   “哦,我想起来了。”陈太微见它不说话,又开口:   “这东西之前没有激活,还是上次我去姚家的时候,柳并舟拿它降我才激活的。”说完,他有些吃惊的看向狐王:   “我没跟你说过吗?”   半空中如小山般大的妖影愤怒的咧开了嘴角,露出两根尖利的犬牙,垂落至陈太微头顶处。   尖牙的阴影处,有两滴唾沫顺着牙尖滴落——   “当日我施展神降术,就是被柳并舟以此物强行驱走,威力非常不错。”   他似是并没有察觉,仍是抱着怀中的骷髅。   狐王心中愤怒至极,但它却并没有动。   在它眼里,陈太微的身上有冲天的血红煞气,靠得稍近一些,竟然连它的魂体都受到了影响,杀戮、暴戾等情绪在它心里冲撞,似是想要找个突破口。   “还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   它强行将心里的戾气压了下来,将头抬得高了些,离陈太微远一点后,才摆动长尾,阴声问: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陈太微偏头反问:   “你是指哪一件事?”   “……”若不是本体不在,实力大损,狐王想抬爪往他拍去。   它一忍再忍,将心中的杀气压下:   “施药。”阴影处的头颅转动,狐王诘问:   “我们合作,你的事我们天妖一族从未插手,为何此次你要坏我好事,截断血蚊蛊猎食呢?”   狐王暂时将儒道之心的事放下,它今日前来是为了前些日子大明宫布施药物一事。   妖族借血蚊蛊吸食人类精血,收割人类的怨气、恐惧为己所用。   本该是天妖一族降临前的一大杀招,妖族为此已经部署许久,却没料到血蚊蛊才刚开始不久,便被人坏了好事。   若这坏事的人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坏事的是自己的合作者!   “合作?”   陈太微挑了下眉头,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我们只是相互利用,你只是畜类修炼成精,我堂堂修道之人,又岂会与妖类合作?”   黑影头顶处耳朵一立,那黑影之中突然闪现两点红光,不多时,那红光化为狭长的眼眸状,冷冷的望着站在观星台上的陈太微。   空气凝固,若隐似无的杀机在空气之中传递着。   “嘿嘿嘿。”   气氛一触即发时,妖王突然冷笑出声,打破了沉默:   “你也配称为人?瞧瞧你此时的模样吧,你比我身上的邪气更重,为何不加入天妖一族?”   先前还满脸轻松的陈太微顿时收敛了笑容,眉眼阴沉了下去,被他抱在怀里的骷髅抖动着,骨头架子撞击间发出‘咯咯’轻响。   就在这时——   妖王话音一转,幽幽的道:   “大事将成,我们又何必在这样的小事上争执呢?当务之急,还是应该同心协力,你取你的大庆王朝气运,我要我的族群重回人间之中。”   陈太微单手掐腰,指尖在拂尘上搓了搓。   少顷,他终于笑着将手移开:   “你说得对。”   他点了点头,眼中闪过暗光:   “血蚊蛊的事,早就已经曝露。”   陈太微转过身,忍下心中嗜血的冲动:   “经我卜算,血蚊蛊现世初日,便应该造就杀孽,但这卦象并没有出现——”至于其中原因,“你应该很清楚。”   血蚊蛊现世那天,柳并舟出手,施展了铭书,保护了神都城整整一日。   说这话时,陈太微的脸上露出若隐似无的笑容。   这头愚蠢的狐狸,自大又盲目,瞧不起人类,将其视为圈养的食物,从没有将人类正视过。   哪怕是七百年前它曾因此而吃过大亏,但七百年后,仍是如此狂妄,果然畜生就是畜生。   他的声音被夜风一吹,似是带着寒意:   “而且朱姮蕊夫妇提出了烈酒加火把驱虫,似是早有应对之策,可见你们一族血蚊蛊的弱点早就曝露。”   妖王没有说话,这一点它也猜到了。   “三十三年前的应天书局上,柳并舟应该窥探先机了,辩机一族的人都该死!”   狐妖之影先是阴声诅咒,末了又自傲道:   “不过我族的妖蛊,并非如此轻易便能破除,不吸够怨气,是不会彻底灭绝的,纵然提前窥探先机又如何?”   妖蚊蛊数量庞多。   魔化的大庆太祖朱世祯吸纳了数百年的怨气,早成绝世魔物。   他生活在江河之底,这些魔气便是妖物最佳的温床。   整个白陵江底全是妖蚊蛊,足以将整个大庆朝搅得腥风血雨的。   如果不是陈太微意外搅局,使得妖族在摸不清他想法之前不敢轻举妄动,暂时压迫了妖蛊退却,此时的神都早就已经尸横遍野了。   “妖物终究是妖物。”   陈太微皱眉,“七百年前的失败,就没有令你们醒悟吗?”   “一味的屠杀,会激起反击。”   人类的性情,他最清楚。   “历史总是相似的,绝境之中总会滋生英雄。”他转过身,眼神幽幽对半空中狐王的眼眸相对视:   “你们天妖狐族总是自诩诡计多端。”   狐王听出他话中的鄙夷,心有不服,但想起七百年前的往事,却仍是将到嘴边的反驳压下了。   “可论起复杂,你们怎么比得过人心呢?”   “与其一味杀戮,不如驯养人类。”他说道:   “妖蛊蚊虽退了,但你们也留了后手,这些曾被妖蚊吸血的人类体内都被留下了印记吧?”   “不错。”狐王点了点头:   “妖蚊吸血的时候,便同时产卵,一旦卵熟,人体便会沦为寄生之体,以供妖族复苏。”   “既然如此,又何必杀人呢?”陈太微笑着问道:   “不如留一半人性命,人体被寄生后,不要急着剥夺他们的神智,吞噬他们的神魂,由他们自己作主。”   妖王听到这里,心中一动。   “人类贪生怕死,自会想办法活着。妖化的人初时如过街老鼠,但人一多,便不会再一味躲闪,而是会想办法争生存了。”他漫不经心的说道:   “到时何须你想尽办法回到人间?恐怕这些人都会急着迎回‘圣主’。”   陈太微露出淡淡的笑意,但说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   “这些妖化的人会仇视同类,说不定还会想尽办法将正常人也拉下水呢,到时这些人自相残杀,死的人一多,自然怨气就足。”   他微笑着说出自己的看法:   “怨气冲天,自然容易将结界之门冲破。正如你所说,到时我收我的气运,你回你的人间,不是皆大欢喜吗?”   妖王之影愣了一愣,半晌之后才甩了甩长尾,内心既是欢喜,又有些警惕:   “你们人类果然狡猾,心狠手辣不输我妖族,你说的计划确实不错——”   它低垂下头:   “不过,你可不要骗我。”   “骗你又如何?”陈太冷仰头与它脑袋相对视,手按到了腰侧的扶尘上:   “给脸不要脸。我愿意说几句好话哄你,是今夜心情好,再多啰嗦,你便要有再断一尾的心理准备!”   他先前还笑嘻嘻的,说着说着便立即翻脸。   狐王心中既烦且惧,觉得此人果然是疯了,不愧是当年屠杀了自己师门的怪物。   它大事未成,肉身未曾降临这片土地,失去了附身的皮囊,仅剩阴魂并非陈太微的对手。   因此狐王强行忍气吞声,装着没有听出他话中威胁:   “说到张辅臣,你寻到他遗骨了吗?”   “没有。”   陈太微听到此处,有些烦躁的摇头:   “辅臣当年受儒家思想影响,胸怀天下,与‘他’的感情最是深厚。”   当年太祖立国后,徐昭乃辩机一族的人,不愿过多插手俗世事务,因此飘然远离。   顾敬先是任镇魔司之首,后隐身于太祖身后,晚年离开朝廷,成立神武门,也算是与朝廷半切割。   而他……   陈太微怔忡了片刻,想起了当年的一段往事。   那一年他意气风发,师承明阳子,师父天赋不行,道术普通,只是一个和善到近乎有些懦弱的老头儿。   可就是这样一个从不与人为恶的老人,养大了他,对他来说如师亦如父,弥补了他童年失去亲人的惶恐,给了他一个家,使他自此有了栖身之所。   他成年之后,道术非凡,与太祖为伍,斩妖除魔,快意恩仇。   正当他以为自己的未来一片光明,满心报负想要大展拳脚,开创道家一派的盛世之时——他听到了一个噩耗,自此入魔。   那一天,他赶回青云观,屠杀了满门师兄弟及同门。   自此,曾经的道门天之骄子坠入魔道,他变相的被这世间放逐。   ……   陈太微的目光闪了闪,强大的自制力令他很快将思绪抽回现实之中。   太祖当年的四人去了其三,仅剩了一个张辅臣,一直跟在他的身侧。   学而优则仕。   但到了张辅臣这样的修为,他在乎的不再是名、利,而是真心想一展胸中报负,想要将生平所学运用到治国之上,想要为天下人打造出一个更好的制度、更好的大庆。   他这样的人物,胸怀、想法早非一般人了。   张辅臣一直陪在太祖身边,直至太祖死后,他也辅佐于新帝身侧,终身未娶,最终死后,丧事是由天元帝一手操持的。   “张辅臣死后,必定留下了儒圣之心。”   妖狐有些不安:   “这该死的老东西,活着杀我族人,死后也要给我们留下后患!”   它话没说完,陈太微便提脚踩到了地上垂死的红狐身体之上。   他足下运力,将那红狐脑袋踩爆,血肉喷溅开来,独尸本能抽搐。   狐王大怒。   但它能感应得到陈太微此时杀意极盛,显然自己先前的话触到他的逆鳞了。   “装模作样!”它心中恨极了,但嘴却笑道:   “生气了?”   “呵呵呵——”   “提到了你的故人,就不高兴了?不要忘了,你当年杀灭同门,这些所谓朋友早与你割袍断义了。”妖狐笑道:   “再说了,你都已经冲故人下过手,此时又何必动怒?”   陈太微没有说话,而只是转身往观星台走去,半晌之后在观星台前站定,话音冷冷传来:   “他们与我割袍断义又如何?在我心中,我仍拿他们当朋友。”   “朋友?”妖狐冷笑。   陈太微盗走了太祖尸身,任由这位曾经的开国英雄受妖气亵渎,最终沦为绝世魔物,天下有这样对待‘朋友’的人么?   它心中不屑,却并没有开口刺激陈太微。   只见观星台延伸出去丈余,那石板路屹立于半空之中,如凭空支出的一根独木。   他独自站在那里,夜风吹来,他衣袍猎猎。   头顶满天星空,他身侧萦绕着若隐似无的煞气。   月光下,他的身体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寂之感,似是被排斥于这世间之外。   “我提醒你,张辅臣与我的想法不同,‘他’既然葬在这里,那么辅臣死后,定也会陪葬于君王身侧。”   一君、一臣,共同守护这大庆气运与山河。   “但我寻到了龙脉,带走了‘他’的遗躯,这几百年我几乎挖空了神都地底,却并没有发现儒圣之心,这始终是个隐患,你要小心了。”   陈太微说完,回头看了狐妖一眼:   “不要谋划几百年,最终百密一疏,毁于一旦!”   他说完,露出笑意:   “既然你说是合作者,这算是我给你的一个忠告吧。”   话音一落,他脚步一迈,身体直往下坠落。   司天监的观星台高达十数丈,若是凡人掉落下去,必会摔个粉身碎骨。   纵使陈太微自恃艺高人胆大,身怀不世修为,但此时的观星台之下已经黑云滚滚。   这是近些年来,神启帝昏庸治国后引发的民愤、不满,在洪灾、妖劫之后,这些不满化为怨气冲天,弥扬于神都城的上空。   普通人看不到这些景象,但不意味着这股怨气不在。   这些怨气此时尚在蛰伏,一旦到了它们爆发的那一天,天地都将为之震怒!   纵使自傲如狐王,也不敢惊动这些煞气,怕引发煞爆裂,到时将自己撕碎、吞噬了。   而陈太微此人实在疯癫无比,竟在此时主动跳入这些煞障之中。   他就不怕‘激活’了煞气,被煞气吞并吗? ###第三百五十三章 母女俩   狐王先是一惊,接着又是一喜。   这个祸害活了多年,早该够本了。   他喜怒无常,脾气反复,若是此时死了再好不过。   虽说知道这种猜想并没有可能,但半空中的阴影仍旧化为一阵疾风,飞往陈太微的上空。   只见那年轻俊美的道士直坠而下,束好的发冠在疾风之下散开,满头乱发飞扬。   地底原本沉寂的煞气开始翻涌,如同被惊醒的云雾。   黑气挪移,如奔腾的海潮,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姿势往上扑。   陈太微张开双臂,袖子被风灌满,他的目光与狐王隔着遥远的距离对视,似是透过那猩红的双目,看透了妖狐内心的打算,脸上露出一丝讥讽。   煞气层层攀升,似是欲将陈太微‘接’住,他并不反抗,任由那黑气缠到自己身侧。   “不好!”   狐王心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这些煞气十分恐怖,可看陈太微样子,似是没有半分畏惧之色。   他自己本身便是最大的煞气源头,两者相结合的刹那,继而合二为一,他任由煞气吞没,与这些黑气相融合。   “可恶!”狐王知道他是借此遁走,不过此时已经失去留下他的机会了。   黑气往上翻涌,中间似是夹杂着阴魂厉鬼的嚎哭。   哪怕是天妖一族的狐王,在这些积攒了多年的怨气之下,亦不敢掠其锋芒,唯有趁着黑气席卷而来的刹那,身形一闪,消失于半空之中。   时间一天天过去,神都城也在慢慢的恢复中。   因顾后之死,神启帝‘怜悯’顾焕之夫人先逝,后痛失爱女,特允他放下朝中大事,在家休养,等到养好身体再重新回来——这算是变相的夺取顾焕之手中的权限了。   神都城内,本该因血蚊蛊的出现而造成伤亡的局面也并没有发生,大明宫中陈太微施舍的药物效果绝佳,使得许多人捡回了一条性命。   一时之间,国师陈太微之名传遍整个神都,大明宫取代青峰观,成为了香火鼎盛之处。   时间到了三月时,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姚翝的伤势已经好了许多,已经可以扔了拐杖独自行走。   他躺了许久,觉得身体都似是不如以往灵活,便按捺不住,想要练武。   姚翝当年就是行伍出身,习惯了舞刀武枪,这一次受伤让他伤了筋骨,在柳氏眼皮底下足足将养了两个多月,躺得他骨头都发痛。   院里本来摆了石锁,但洪灾的时候家里遭了水淹,被柳氏用来铺在院中垫脚。   洪水褪去之后,院里的石头被清理走,姚翝练功的石锁便也被堆到了角落处,此时已经生出少许苔痕了。   长时间不使弄,这石锁早被淤泥糊住,与地面相连。   姚翝伸手想去拽那锁链,手刚一动,便被姚守宁盯住:   “爹,您干什么呢?”   洪灾褪去之后,柳氏便忙起来了。   家里受灾的房舍要修补,缺失的东西也需要购买,随着苏文房的到来,家里人手也不太够用。   她忙得团团转,便顾不上姚翝。   但夫妻多年,她深知姚翝性格,临出门前便令姚守宁将父亲盯住,不允许他练武,以免将好不容易养好的骨头重新练出问题来了。   “我就是看看——”姚翝被女儿一叫,动作一顿,弯腰将那锁链握在掌中,姚守宁苦口婆心:   “爹,您忍一忍吧,骨头才刚养好呢。”   她劝说着:   “娘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此时不养好,将来留下后患就麻烦了。”   姚翝讪笑:   “我早就已经好了,就是你娘爱操心,你要不信,我给你表演一个……”   他话没说完,便见姚守宁定定看他。   少女神情坚定,显然得了柳氏嘱托,不会允许他任性妄为的。   他叹了口气,将手里的锁链一丢——   ‘哐铛’声响里,那东西砸落回地上,姚翝有些苦闷道:   “躺了两个多月,这也不能走,那也不能动,我感觉我力气都变小了。”   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可不能是个病秧子,是要与一些匪类、地痞打交道的,若是这样休养下去,到时重新回衙门,身手都不如以往灵活。   姚守宁知他闲不住,上前想去扶他,眼角余光往那石锁的地方看了一眼,有些惊喜的道:   “爹,那里发芽了。”   姚翝顺着她的话转头去看,便见石锁靠着一株小树。   那是一株白玉兰树,是前几年种下的,如今已经丈多高了,每年到了开花时节,香气扑鼻,隔很远都能闻到。   只是今年经历了暴雨、水灾的冲击,树枝早就已经折断,大家都以为这树已经枯死,柳氏前两日还在叹息今年恐怕再闻不到香气,却没料到树底之下蹿出一株新苗。   姚翝看了一眼,对这树苗不大感兴趣,但见女儿开心,也就跟着露出笑意,点了点头:“这树的生命力竟然如此旺盛。”   “真好。”姚守宁蹲下身来,小心的看了看那新苗,回头瞧见父亲弯腰低头看她,不由心中一软,笑着说道:   “爹,您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不能练武,但可以练大哥呀!”   姚翝愣了一愣,姚守宁就出主意:   “大哥常年读书,疏于锻炼身体,正好跟您学学打拳习武,强身健体嘛,娘不会怪您,反倒会认为您做得好呢。”   她这话一说完,姚翝随即反应过来,面上露出喜色。   “你说得不错。”他来了精神:   “若筠近来没事,天天蹲在家里,读书虽然重要,但男子汉大丈夫,瘦得一阵风就能刮跑也是不行的。”   他说完,还补充了一句:   “庆春也可以练一练,我去找他们,你自己玩着吧。”   话音一落,便如一阵风般跑出去了。   “……”   冬葵看着姚翝离开,有些同情的道:   “可怜的大少爷。”   姚守宁正欲说话,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喊她。   “二小姐,二小姐。”   来客是温献容身边的玉茵,她一见姚守宁便十分亲热,先说了一番话后,才道出来意:   “后天就是上巳节了,我们家小姐听说今年上巳节会格外热闹,想邀你一起出门游玩呢。”   今年因为大雨影响,过年的时候都不大热闹。   后来又经历了重重灾劫,使得城中死的人许多,至今还没有恢复生机。   朝廷认为不大吉利,便想置办一场祭祀,欲在三月三日的时候以三牲为祭品,祭祀‘河神’,末了便将祭品当众分给围观的百姓。   祭台半个月前就在搭了,消息早就传开,许多人都在盼着这一日的到来。   温家今年也不太平,温献容这半年已经很少外出参加活动了,温太太怜爱女儿困在家里久了,如今好不容易家里景况好些,便允她外出。   她就派了身边的玉茵来邀请姚守宁同行,玉茵说道:   “到时人多你也不要担忧,我们家大少爷会同行,保护两位小姐安危,不会出事的。”   若是其他时候,姚守宁恐怕就要答应温献容的邀约了。   但她早就答应了陆执要在三月三的时候与他出行,继续查询‘河神’踪迹,自然便唯有拒绝温献容了。   “我可能没办法与献容同行。”她摇了摇头。   玉茵的脸上露出同情之色:   “二小姐是不能出门吗?”   柳氏严名在外,对女儿管教向来严格。   姚守宁摇了摇头,认真的替母亲辟谣:   “不是的,我早跟人约好,上巳节要一同出行,所以不能跟献容一起。”   玉茵闻言,便笑眯眯的道:   “若是如此,可以大家一起呀,人多热闹……”   姚守宁再度摇头:   “这可能不行。”   她与世子出行为的是办正事,人多反倒不大方便了。   姚守宁这一拒绝,玉茵的脸上就露出好奇之色。   出于礼貌,她并没有再问下去,但心中却道:奇怪,守宁小姐约了谁呢?她最好的朋友就是我家小姐了,如今拒绝了我家小姐邀约,是答应了哪家小姐同游?   她心中想着:守宁小姐不愿大家同行,可见要与对方独处,莫非,莫非不是哪家小姐,而是哪家公子了?——我可怜的大少爷……   “……”   姚守宁听到她的心声,脸颊瞬间爆红。   她想要解释自己与陆执的情况并非玉茵所想的这样,但玉茵心中想想,嘴上又没说,她若主动提及,恐怕要将玉茵吓住,只好又羞又窘的道:   “我,我跟朱小姐约好了!”   姚守宁重点强调‘朱小姐’,语气重得冬葵与玉茵都偷偷交换了个眼色,看出她的神色有些不大对头。   “这位朱小姐是公主身边的人,上次冬葵也知道的,他,她,她初来神都不久,有些害羞,不好意思与人同行,所以我才,我才不便答应与献容同行的……”   她结结巴巴的解释,没想到越描越黑,这一次冬葵心中也在呐喊:这位‘朱小姐’不就是世子吗?小姐与世子有约,为什么不跟温小姐说?她俩关系亲密,向来无话不说,此时小姐选择隐瞒,可见是想与世子独处,又有些害羞了,看来后天我得自己想办法约人游玩,不能跟在小姐身边碍她的眼了……   玉茵心中也道:守宁小姐说话结结巴巴,一看就是说假话,这未免太看不起我玉茵的眼力了。她脸色通红,可见是羞的。这位朱小姐一定有问题,回头我要告诉我家小姐,打听打听这所谓的‘朱小姐’是谁,真是好奇……   “……”   姚守宁脸红得滴血,想要说话,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只见玉茵与冬葵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神情,玉茵就恭顺的道:   “既然守宁小姐有约,那就算了,反正都在城中,说不定到时还能遇到呢。”   姚守宁无奈点头:   “嗯嗯。”   送走玉茵之后,姚守宁转头看了满脸好奇的冬葵一眼:   “你……”   “我到时也跟人有约。”冬葵一双圆眼睛转了转:   “太太说,我们年纪还小,这段时间在家里也呆闷了,到时也能出去玩,只是要多约些人,不要走丢了。”她看着姚守宁:   “小姐容我告个假,我跟厨房的蒋婶以及良才哥、郑叔他们都约好了要去的。”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想:我才不去碍世子跟小姐的眼呢。   “……”   姚守宁捉住垂落在胸前的一缕发丝,咬紧了牙关,挤出两个字:   “……好吧。”   ……   到了三月三日这一天,柳氏早早的就催姚守宁收拾打扮了。   得知女儿与世子约了三月出行之后,她在二月头就召了裁缝进府,让人给家中的孩子们裁制春衣了。   为姚守宁准备的新衣此时取了出来,柳氏亲自帮着女儿穿上了。   姚守宁已经梳好了头发,虽未上妆,但她以前刻意压制着美貌,穿着老气横秋,此时不过稍作装扮,便已经十分出众。   “真好看。”   柳氏望着铜境里的女儿,含笑赞叹了一声。   “娘——”姚守宁有些无奈:   “我都说了,我只是跟世子出门查‘河神’,不是要……”   她剩余的话没有再说了。   镜子里映出少女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面容。   柳氏替她将头发梳起,挽成发髻垂挂在头顶两侧。   额前留了少许刘海,露出一双弓儿似的眉。   眉下双眼似是含满了水,眼神清透,黑白分明,鼻尖下嘴唇不点而朱。   而最令姚守宁怔住的,是柳氏为她裁制的新衣。   此次柳氏为她裁衣,一扫以往的克制,上衣是淡鹅黄色,配枫叶红的齐胸衫裙。   姚家近来钱财颇紧,衣裳料子自然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可就是这样的棉布衣裙,却已经使得少女明艳不可方物。   她的脖子细长,淡黄的衣领与她肌肤相映,越发显得她皮肤细白如玉,散发着珍珠似的光泽。   身下长裙并没有什么刺绣,但纵使如此,艳若朝霞的颜色就已经是最好的点缀了。   姚守宁一时之间竟有些不敢直视镜中的自己,摸了摸脸颊:   “娘……”   柳氏看她动作,心中不由一软,眼中露出愧疚。   她俯下身,将女儿缓缓抱住。   铜镜里映出母女两人的面容,二人目光在镜中交汇,都下意识的一怔,不约而同的别开了头。   两人似是都没有办法面对这样亲密的时刻,仿佛有些尴尬、有些别扭。 ###第三百五十四章 守宁美   柳氏随即意识到自己忽略了女儿许多。   这是她最小的女儿,只是生她的时候,因为姚婉宁身体不好,她便精力不足,对姚守宁没怎么上心过。   幸亏姚守宁争气,自小到大,没出过大问题,性格也很好,开朗活泼。   柳氏强逼自己抬起了头,正好此时姚守宁也转过了脸来,两人的视线相碰,这一次二人都没有再躲。   镜中的两个人影,一个明眸皓齿,一个已经年近四旬,疲态显露。   近来姚家事多,柳氏憔悴了不少。   光滑的铜镜里清晰的映出她眼角的皱纹,她头发仍是浓密,可却能看得到那发丝之中夹杂的几许银白,她体态丰腴,皮肤微微有些松弛了;   相较之下,姚守宁正值韶华,小脸水润光泽,如含苞欲放的花骨朵。   两相对比,才更加明显了。   母女两人目光相望,细看之下,二人的脸庞还是有细微的相似之处。   看着看着,两人的眼圈不由自主便开始泛红。   柳氏惊觉女儿已经长大,远非自己印象中的孩子了。   在此之前,她好像一直在忙,从来没有这样静下来认真的打量过孩子。   面前的女儿乌发如云,面似芙蓉,柳氏知道她美貌,却似是第一次意识到姚守宁如此的美貌。   “守宁长大了,真好看。”   柳氏的眼眶湿濡,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残忍之处。   她让一个青春年华的少女,在本该最天真浪漫的年纪,穿得老气横秋,压抑她的天性,打压她的种种。   “对不起——”   柳氏下巴紧抵着女儿的额角,原本以为面对晚辈很难说出口的三个字,轻而易举的从她口中滑出。   有了开头之后,后面的话便好说多了。   她哽咽道:   “娘忽视了你,不相信你的话,从小又偏爱你的姐姐——”她越说越是愧疚,却又奢望得到女儿的原谅:   “你会不会怪我?”   这话一问出口,柳氏便意识到自己的阴暗之处。   纵使姚守宁还没有说话,但答案她已经心知肚明。   少女的眼中带着全然的信任,对她还没有生出隔阂与防备。   “不会怪娘啊。”姚守宁果然摇头。   柳氏愧疚的问:   “为什么?”   “因为您是我的娘啊。”姚守宁轻声的道。   她感知力强,此时镜中的柳氏双眼含泪,却欲言又止,心情复杂,但此时母亲纵然一言不发,姚守宁依旧可以感受到她心中的种种复杂的念头。   “其实是有生气过的。”姚守宁拉了柳氏的手,贴到自己脸颊之上:   “可是气完就还是很爱娘的。我也理解娘,每天有很多要忙的事。”   她是成年人,每日要操心的事多。   “您担忧姐姐的身体,关心大哥的学业,还会为爹提心吊胆——”姚守宁嫣然一笑,但对上母亲怔愣的泪眼,接着又微微一笑,低垂下头:   “家里事情又多,您的精力有限,有时自然会为小事生气。”   她越是懂事,越令柳氏感到心痛后悔,姚守宁转过了身来,伸手环住柳氏腰身:   “但我现在已经长大,有时也会有自己的想法,”她说这话时,神色略有些迟疑,将脸贴到了柳氏腰腹上,低低的道:   “可能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听话,可我爱娘的心,是不会变的,如果有什么事惹您生气,也希望娘能多信任我,听一听我自己的心声。”   柳氏的神情百感交集。   眼前的少女明明一日没离过她的眼睛,却在她忽视的地方逐渐长大,不再是当初懵懂娇憨的样子。   她既心酸又有些欣慰,最终抱了抱女儿:   “……好。”   ‘咚——咚咚——’   母女俩人正说着话,突然听到外面有锣鼓声。   “太太!”   冬葵的高呼声传了进来,接着她冲入屋中,喊道:   “鼓声响起来了,应该是祭台那边传来的。”   神都城为了这一场祭祀准备了一个多月,听说备了三牲,早上的时候就运往了白陵江侧。   江边派了重兵把守,城中大半的人都围了过去。   “世子也来了。”   逢春也跟着进了庭院,柳氏闻言,连忙擦了眼泪,催促女儿快快起身。   “不要让世子久等。听说下午还有游街,河边还要跳神、祈福,热闹得很,你跟世子早点去玩,免得去得晚了到时人多,挤都挤不进去。”   她说完,又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了一件灰粉色的小袄:   “穿上这个,夜里天冷,别着凉了。”   说话时,将衣裳展开,看姚守宁将手臂穿了进去,这才将衣襟中间那条绳子系起。   柳氏满意的打量了女儿一眼,心中道:守宁真是好看,世子见她,必定也会喜欢,看来等空闲之后,应该打听长公主的意思。   “……”   姚守宁听得分明,连忙强调:   “我又不是跟世子去玩,是去查‘河神’,查‘河神’。”   她脸儿发烧,一双耳朵红得滴血。   柳氏心不在焉点头:   “对对对,查‘河神’。”心中却道:我女儿与世子外貌真是登对。   “……”姚守宁脸颊绯红,柳氏推着她出门。   冬葵进屋时正好碰到母女二人,见到姚守宁的刹那,她立住脚跟,瞪大了眼,发出‘哇呜’声。   “小姐今天真好看。”   逢春也赞不绝口,柳氏眉眼间难掩得色,又问:   “若筠他们呢?”   “都在外头,招呼世子。”   柳氏拉着女儿出来,果然见外间庭院内十分热闹,陆执背对着正屋,与姚翝说着话。   听到脚步声的时候,他下意识的转过头,姚守宁提着裙子出门的身影撞入他的眼里、心里。   “……”他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脑海里将所有的喧嚣尽数屏蔽,他瞪大了眼睛,耳中听到了血液‘汩汩’的流响,以及越来越重的心跳声。   “守宁!守宁!守宁!守宁!”   姚守宁提裙出来,听到了有人在大声的喊自己的名字。   她转了转头,却见家里人都在看她,脸上露出笑意。   父亲、大哥、姐姐,还有外祖父、姨父及苏庆春。   世子嘴唇紧抿,神色十分严肃——但一股红潮自他脖子处蹿起,不多时功夫,一张脸便通红。   “守宁!守宁!守宁!”   还有人在喊她。   但没有人说话,姚守宁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意中又听到了别人的心声。   “守宁真好看!”   “玉姐的这个小女儿实在出色。”苏文房心道。   “守宁以前不应该穿老气横秋的颜色。”   “不知道我姐姐的脸还能不能医好,到时也穿漂亮的衣裙,也能和表姐一样好看。”这是苏庆春的声音。   “玉儿早该让守宁穿这样的衣裙。”姚翝心中也感到满意。   “守宁真好看。”姚婉宁也赞叹。   姚守宁还没有恢复如常的脸蛋又微微发热,所有人这一刻毫不设防,心中的夸赞如潮水般往姚守宁涌来,令她来不及去寻找谁在心中大声喊自己的名字。   “守宁!守宁!守宁!”   她脸颊红红,姚婉宁等人已经围了过来,与她七嘴八舌的说话。   先前与姚家侃侃而谈的世子此时罕见的没有出声,柳氏盯着两人看,越看越是满意。   “咳。”柳氏咳了一声,吸引了众人注意力。   “大家也别围着。”   ‘咚咚咚——’就在这时,远处若隐似无的鼓声再度传来,众人的表情都有些兴奋。   “我看祭祀快要开始了,许多人都在往城南而去,大家也各自出门玩耍就是。”   她说完这话,又道:   “守宁与世子一道,婉宁则与你郑叔他们一起……”   柳氏安排着,有些遗憾:   “可惜若筠不能一起去,否则他与庆春一道,人多也更安全些。”   她说到这里,姚若筠神色木然,转头去看姚翝,眼里带着指控。   前日的时候,姚翝闲不住,非要逼他练拳,还让他拖石锁,说是锻炼他的体魄,第二日他与苏庆春都浑身疼痛,险些连笔都握不紧。   这样一来,他跟苏庆春都觉得今日不宜出门。   可此时听到鼓点声一响,年轻人难免爱热闹,他又接到了温家那边的邀约,说是温献容也要出门,姚若筠心中的念头动摇。   他回头看了看苏庆春,见表弟脸上也露出向往、渴望之色。   自苏氏姐弟入神都许久,家里便一直不大太平,这两人都没有好好出门逛一逛,姚若筠想到这里,连忙就道:   “我跟庆春干脆都一起去。”   他伸手捏了捏自己手臂、大腿,疼得呲牙咧嘴:   “我们好多了,正好跟婉宁他们一起。”   柳氏闻言,有些诧异:   “你们能走吗?”   苏庆春也忍着疼痛,挺直了胸,道:   “能——”他语气没有姚若筠坚定,说话时还看了看大表哥的神情,见他冲自己点头,接着又稍壮了些胆子,大声补了一句:   “能。”   柳氏还有些犹豫,苏文房就笑道:   “玉姐放心,我们都一起去,走慢些就行,不碍事的。”   “好吧。”柳氏瞪了姚翝一眼,这才应了一声,没有扫孩子们的兴。   “妙真呢?”她随即又想起苏妙真,苏文房连忙道:   “妙真说她手上的绣活还没做完,今日就不去凑热闹了。”   因为有陆执在,他随意找了个借口。   柳氏有些遗憾,但也知道苏妙真不愿意出门的原因,今晚热闹,她留在家中还是更安全一些。   “我们也去吧。”   姚翝被妻子瞪了一眼,却并不以为意,反倒笑眯眯的道:   “我这几年忙于公务,很少陪你转一转,反正我如今闲赋在家,正好趁着这机会出门走走。”   柳氏闻言,先是有些意动,接着又摇头:   “不行。”   她自然也想与丈夫单独出门走一走,说说话,可是她想起家里,又熄了这个心思:   “近来神都可不大太平。”   洪灾之后,造成了大量的流民,许多失去了房屋、亲人的百姓,走投无路之后化身为贼盗,流蹿神都四处犯案。   “本来这边算是太平,但前些日子听说隔壁赵大人家里也有人翻墙进了院子,偷了不少东西,全家人都没有察觉,报了官也没人理。”   姚家是经历过‘河神’一事后,全府上下都十分警醒,所以这才没有给人可趁之机。   今日上巳节,神都城的百姓许多都要前往白陵江畔看热闹,家中恐怕无人,这个时候蟊贼也定会趁机作案。   柳氏将儿女们放出去玩耍,也舍不得将下人拘在家中,便打定主意与姚翝留着看家,以免贼人闯空门。   “不要担心。”   这个时候,柳并舟开口道:   “你们自管去耍,家里有我在,进不了贼。”   他这样一说,柳氏倒有些迟疑:   “爹您不去吗?”   柳并舟摇了摇头,含笑看着女儿:   “你是不是当家作主久了,也忘了自己?”   他捻了捻长须:   “爹在这里,哪有你留家看守的道理。”   柳氏惦记孩子,可在柳并舟心中,她也是他的孩子。   “跟翝儿去好好玩一玩,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他说道:   “我年纪大了,对这样的热闹也不大感兴趣。”他见柳氏还要说话,连忙道:   “等将来更热闹的时候,我自是会出门,但不是现在,你们去就是。”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   姚翝一听大喜,连忙拉柳氏的手:   “我们也去。”   “那好吧。”柳氏初时还有些不大习惯,但她受热闹气氛的影响,再加上看丈夫一脸温柔,想起夫妻俩这些年确实没什么独自出游的时光,不由点了点头,神情有些扭捏的应了一声。   她应完之后,看到了苏文房有些羡慕又有些感慨的神情——此时的他可能想到了自己的妻子,怀念夫妻二人那时相伴相游的情景。   姚翝一脸开心,柳氏愣了一愣,接着抿唇而笑,也反握住丈夫的手掌。   就在这时,姚婉宁突然道:   “娘,我也不跟大哥他们一起出门。”   “啊?”   她的话令得众人吃了一惊,忙都转头看她。   姚守宁抬起头来,盯着姐姐看,却见她神情温柔,露出淡淡的笑意:   “你们去玩吧,我就留在家里。”   姚守宁定了定神,发现先前还能听到姐姐内心的夸赞,此时却听不到她半点儿心声。   她好像将内心关闭了——这证明她此时心防极紧。   这种防备并不只是针对自己,恐怕姚婉宁今日另有打算。   她心中刚生出这样一个念头,接着就听柳氏有些紧张的道: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女儿病了多年,养成了她一惊一乍极易焦虑的性子,说话的同时她下意识的伸手想去摸姚婉宁的额头。   姚婉宁并没有躲避,而是温顺的任由母亲摸自己的额头。   “算了,我也不去了。”柳氏当即反悔,准备放弃丈夫,专心陪女儿。   姚婉宁连忙就道:   “娘,您去吧,我就是不想去江边,想独自一人静一静。”   柳氏还欲说话,姚翝也来劝:   “婉宁病还没好几个月,今夜人多,她向来喜静,不想去就算了,你留她在家,有爹陪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劝,姚婉宁也点头:   “我想独自一人,清元、白玉也跟大哥他们一起去玩。”   两个丫环一听这话,都露出难以抑制的喜色。   柳氏虽说仍有些放心不下,但柳并舟却看了姚婉宁一眼,眼中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接着转头看女儿:   “婉宁说得对,你自己去玩耍,留她一人,不会出事的。”   “那,那好吧——”   柳氏迟疑着答应。 ###第三百五十五章 喜欢你   就在这时,陆执在姚家人七嘴八舌的说话声中,终于勉强控制住了自己。   原本不受控制的心跳逐渐趋于和缓,他咳了一声,道:   “柳姨,我可以先带守宁出门吗?”   他来了一阵,原本预计是想与姚家人先好好打交道,拉近彼此之间的关系,让大家对他更喜欢、更满意,继而再让姚翝夫妇放心将姚守宁交到他手中。   但他一见姚守宁,就再难以照原本预计行事。   “守宁好美——守宁好美——”   他根本没有办法再与姚家其他人说话,心里来来回回就是这样一个念头。   陆执一直都知道姚守宁好看,她天生丽质,就是再难看的衣裙也压不住她的美丽。   但他自恃长相也不差,察觉自己心意之后,觉得自己喜欢姚守宁也并非是因为她的长相,而是源于她非凡的力量,两人数次出生入死而生出的感情,还有她的内心、她的性情。   他以为美色本该只是锦上添花,可他没想到姚守宁今日一改以往装扮,竟会是如此明艳照人。   “守宁好美!”   “守宁真美。”   他内心不停的念叨着这两句,姚守宁一开始还在猜测是谁在喊自己名字,此时听到世子说话,终于确认了声音来源地,紧接着就听到了世子接连不断的夸奖声。   “……”   姚守宁怔了一怔,转头去看世子。   她自小到大就时常听到夸她长得好看的声音,今日罕见装扮,家里人自然也是赞美的心声——可却也没有像世子一样赞个不停。   “她看我了。”世子的心跳如鼓擂,目光闪烁,想要看她,却又不敢与她对视。   姚守宁忍不住想笑,觉得今日的陆执怪怪的。   两人经历磨难,是合作者,也是朋友,她看他有什么好惊奇?   就在这时,柳氏笑眯眯的应了一声:   “好。”   说完,她见女儿转头盯着世子看,不知在想什么事,似是出了神,不由轻轻推了她一把,将她推到了陆执身侧:   “那就麻烦世子多照顾,今夜人多,不要走散了。”   姚守宁还在想世子的心声,正觉得有些好笑,却被柳氏一推,站立不稳,倒向了世子身侧。   “我会的。”   陆执连忙伸手拉她胳膊,将她扶稳。   后又怕她摔倒,索性手顺势下滑,拉住了她的手牢牢握紧:   “今天我都会拉住守宁,不会放开,怎么将她接走,就会怎么将她安全送回家里。”   两人数次同生共死,不要说是拉手,更亲密的接触也有。   他拉得自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并没有感到别扭。   而姚守宁也不以为意,甚至手指反将他抓紧。   但这一幕落进了姚家人眼中,却都是吃了一惊。   柳氏强忍欣喜,心道:我只当守宁喜欢世子,如今看来,世子也不像是对守宁无意。这两人年岁相当,容貌般配,若是彼此爱慕,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姚翝的眉头皱了起来,脸上露出勉强的神情:我早就知道这小子不怀好意,当日西城的时候,他就一直在偷看我的女儿。   他心中想道:西城——唉,世子救了我的妻子,可见人品倒也不差……   姚若筠则觉得这一幕有些刺眼:男女授受不清,我与献容定亲多时,还没有当着她娘的面拉她手呢……   ……   除此之外,还有冬葵等人心中的惊呼声,虽说没有真正喊出来,但表情却显露无疑。   姚守宁听到众人心声,正欲将世子的手甩开之际,接着又听到了姐姐的心声。   此时的姚婉宁紧守的心防仿佛被这一幕打开一丝缝隙,她眉眼之间流露出温柔的神色。   心道:在我死前,若能见到守宁定了终身大事,那也不算遗憾。   听到这里,姚守宁一下呆住,竟忘了挣脱世子的手掌。   她曾极力要遗忘的那种不详预感此时又浮现在她心头,耳畔好似又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怔愣之间,柳氏已经与陆执说完了话,他拉着姚守宁想先告辞,但走了一步,却发现她并没有动。   “守宁?”   世子回过头,喊了一声。   他声音一响,那哭声顿时戛然而止。   “嗯……”姚守宁先是下意识的应了一声,接着又转头往四处看去:   “啊?”   她视线所到之处,看到的都是熟悉的面孔。   今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阳光洒落下来,姚婉宁正含笑看她。   在姐姐的身后,‘河神’的阴魂如影随形,高大的身影与她相伴,如她忠实的影子,对她半步不离。   “姐姐——”   她喊了一声,姚婉宁就笑道:   “去吧,好好和世子去玩一会,没事的。”   姚守宁心乱如麻,却再听不到那阵古怪的婴儿笑声。   她回过头,却见世子正拉着她的手,耐心的在等她,两人目光汇聚,她从世子的眼睛里看出了其他的东西。   姚守宁心生疑惑,接着听到世子的心声:   “好喜欢守宁!”   少年的心十分赤诚,还没有学会隐瞒自己的心声。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心’已经出卖了自己,见姚守宁看他的时候,还向姚守宁露出一个笑意。   “真喜欢守宁!”   他的‘心’又十分诚实的道。   这一句话来得又急又猛,打了姚守宁一个措手不及。   她瞬间懵住,脑海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们快走吧。”柳氏心情极好,笑眯眯的道:   “早些出去,占个好位置。”   “好。”   陆执点了点头,摇了一下手臂,喊了一声:   “守宁。”   “啊?”少女怔怔愣愣,还在饱受他心声刺激,压根儿没有反应过来,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只是下意识的应了一声。   “我们走了。”世子又道。   “好……”她本能的点头,世子拉着她走了几步,迈出中庭。   “怎么感觉守宁傻呆呆的?”姚若筠一脸深沉:   “她有些不对劲。”   “你才不对劲!”柳氏回头看他,吐槽自己的儿子:   “昨日说不出门,今日看人家出去又眼馋,我看你就是见不得人家出门。”   “我……”   姚家人的声音逐渐消失,陆执拉了姚守宁出了内院。   他来时乘坐的马车停在后院的空地处,直到两人站定,姚守宁终于反应过来:   “你,你——”   “怎么了?”   陆执低头看她,她的脸红得很。   此时才刚刚春季末,纵使阳光明媚,可天气还有些冷。   但她一张俏脸红得冒烟,目光左右移动,似是不大对劲。   “怎么脸这么红?”   陆执伸手想去碰她额头,她却像是见了鬼一样,‘噔噔’后退。   “你,你怎么……”姚守宁的脸又红了些,见世子被自己闪避之后并不死心,还想来贴她额头,她偏头避开,有些尴尬的问:   “你怎么……”   她说不出后面的几个字。   世子喜欢她,只是心声,他并没有说出来,若自己点破,岂不是两人都要落得尴尬无言的结局?   她欲言又止。   陆执却没有她这样百转千回的小心思,他只知道几天不见,姚守宁好像避他如蛇蝎,仿佛他的手是会咬人。   他见少女躲闪,索性伸出长臂,将她身体一把夹住,拖回自己身侧,使她难以挣脱之后,这才伸手去摸她额头。   “哎呀放开我——”   姚守宁双手拼命的推,陆执有些忧心忡忡:   “你的脸好烫啊,该不会生病了吧?”   “你好烦啊,快放开我。”   姚守宁闻言,脸更红了一些,却听世子有些委屈的道:   “我发现你这次对我不好。”   他没有松手,反倒问:   “是不是因为我二月时没来找你玩?”   “不是,不是!”她拼命否认。   “你生气了?”他又问。   “没有!”姚守宁摇头否认。   但世子心中却想起段长涯传授的秘诀:很多时候,女孩就是口是心非,说不生气的时候,若男人信以为真,那真是傻子!   他心中警惕,决定将姚守宁的话反着来听:   “我一、二月份的时候,带了我娘的手令,去了一趟晋州,运了一批粮食回来,耽误了些时间。”   晋州是长公主的封地,长公主这些年虽说留在神都的时候居多,但并没有放弃自己封地的掌控权。   神都出事之后,急需大量粮食安抚灾民。   晋州民风彪悍,又驻扎了朱姮蕊的私兵,被她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防的就是神启帝。   这次借粮,为防止节外生枝,朱姮蕊索性派了自己的独生子前去,就是为了争取时间,多救一些灾民性命。   “我知道,我没有生气——”姚守宁又再度否认。   世子却半信半疑:   “你没生气,怎么不看我?”   她目光左躲右移,脸蛋绯红,果然不敢看世子眼睛,如掩耳盗铃,深怕再听到世子心声。   “我只是因为……”曾受妖狐肯定的‘谎言’技能此时在陆执面前失效,姚守宁推不开世子手臂,“你好烦。”   她这话对陆执造成极大杀伤力。   “我哪里烦?”他有些受伤的松开手臂,看姚守宁随即后退数步,神情有些不大自然,靠在马车旁边,有些警惕的样子,不由往前迈了一步。   哪知姚守宁见他一来,想起柳氏等人先前的心声,深怕他再度动手拉自己,忙不迭的推开马车门爬了上去。   她关门有些急,门缝甚至压住了一条系在衣襟上的带子。   “我赶着三月前回来,就是跟你约好了三月出行。”   他有些郁闷,也跟着爬上马车前坐好,一抖缰绳:   “哪知你突然生气。”   陆执有些不解,心中暗忖:果然女孩的心思晦暗难猜。   姚守宁一进马车,便背靠车门席地而坐。   世子没有强推车门进来,这令她大大松了口气。   虽说隔着薄薄的门板,她看不到世子的脸,但是敏锐的感知能力却让她感应得到此时的陆执心情有些低沉。   她咬了咬手指,心中内疚顿生。   世子好像瘦了也……   他一路餐风露宿,定然是不如在神都城的将军府里那样舒服的。   正如他所说,他急赶回神都,就是为了赴与自己的三月之约……   而这三月之约本来是两人说好了要查‘河神’下落的,如今在他看来,自己却像是没给他好脸色。   她有些不安,又有些不忍,觉得自己的举动好像伤了世子的心。   一种想要开门解释的冲动生起,随即她就想起世子喜欢她——世子怎么能喜欢她呢?   她再咬了两下指甲,又重新坐了回去。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有点害怕。”   “我相信。”世子假惺惺的道,心中却想:骗子!   姚守宁咬了咬牙,强调了一声:   “真的。”   说完,她等了半晌没得到陆执回应,终于忍耐不住,跪坐转身,拉开了车门,又冲世子背后喊:   “我说的是真的!”   陆执回过头,挤出一丝假笑,但那以往飞扬的眉梢却垂落了下来,眼神黯淡,显得有些丧气。   “真的!真的!”   她伸手去搭陆执的肩膀,摇了两下,又再度强调了两声:   “我承认今天我是有点不对,但绝对不是因为你两个月没来找我玩的原因。”   她的性格陆执也清楚,此时听她这样一说,就真的信了。   不过一个疑惑刚平,另一个疑惑又生:   “不是因为没来找你玩,难道是不想与我一起出门?”   他才确认自己的心意,正是患得患失之时,脑海里如刮起了风暴,拼命去想姚守宁反常的原因。   “你与温家比邻而居,温家那位小姐邀你出门了?”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来,眼神有些锐利。   姚守宁被他盯得莫名心虚,点了点头:   “对,献,献容是约过我……”   “她要出门,定是与温景随同行吧?”世子的语气更加深沉。   “好像是……”姚守宁又点头,总觉得陆执的神情不大对劲儿。   她偷偷挪开搭在他肩头的手,他再道:   “所以你想和温景随出门,但答应了我,又不好反悔,因此生闷气?”   他说着说着生了气,心中想:该死的温景随,想挖我墙根。   “你胡说什么!”姚守宁闻言,怒从心中起,恶从胆边生。   当日陆执死而复生,长公主打他的情景浮现在她心头,她想起也不想,伸手往陆执头上拍了过去——‘啪!’   一声脆响,打得世子缩了下脖子。   这一下痛是不痛,他常年挨打,皮粗肉厚,就是在长公主的铁掌之下却形成了条件反射,一被打就想躲。   他躲完之后才觉得不对劲儿:   “你为什么打我!”   长公主当日说要教姚守宁练武强身的话在他心中想起,他警惕无比,捂着后脑勺:   “你别跟着我娘学!”   “谁让你胡说!”   姚守宁初时被他一指责,还有些心虚,但想到他胡说八道,心中还腹议温景随,便想再给他一下子。   “我说什么啦?”世子有些委屈,连忙将她手腕抓住。   姚守宁另一只手又往他打来,他偏头躲掉,那手掌软绵绵落在他肩头之上,他‘啊’的叫了一声。   “又没把你打痛,你干嘛叫这么大声。”姚守宁心中的怒火随着他这一声‘惨叫’淹熄,她有些想笑,却怕世子得寸进尺,便故意板着脸问。   世子连忙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板着小脸,一双美目含怒,似是真的动了肝火,心中一动,已经知道自己小人之心。   姚守宁道:   “献容确实约了我出门,温大哥也确实要跟她一起,毕竟今日人多,女孩出门,总得要家人同行。”   她说完,看世子的耳朵悄悄通红,却抖了抖,显然是在认真听她说话,便不由抿了抿嘴角,再说话时,声音有些委屈:   “但我当日就拒绝她了,说了跟人有约。你不分青红皂白冤枉我,还坏温大哥名声。”她理直气壮:   “你说我该不该打你?”   陆执心中像是炸开了烟花,欢喜的泡泡从心中生起,‘咕噜噜’往外涌。   他连连点头:   “是我的错,该打,该打,你再打我。”   说完,他将姚守宁松开,还体贴的低垂了头,让她再打两下。   “……哼!”   姚守宁举了手,见他这样,却又打不下去,只得轻‘哼’了一声,坐在了自己的后脚跟上,不再出声。   “我说错了话,你不要生我的气,我只是看你不理我,心中有些难过而已。”   世子连忙哄她:   “下次再也不说了。”   “我没有不理你,只是……只是……”   她想到先前听到的陆执‘心声’,脸颊顿时又爆红,嘴唇嗫嗫说不出话来。   世子却接着道:   “我见你这样,自然胡思乱想,长涯又说,女孩子……”   他说了一堆,姚守宁原本尴尬又害羞的思绪又被他转移,闻言就好奇道:   “段大哥可成婚了?”   “没有——”   “那他可有爱慕的女子?”姚守宁再问。   陆执摇了摇头,解释:   “我们其实早知大庆将亡的预言,所以神武门这一代的人几乎都没有考虑过儿女私情……”   段、罗两人追随在他身侧,就是为了保护他,使他不受妖邪所害。   “那他怎么知道女孩子心中想什么,还说得头头是道的?”姚守宁笑意吟吟的反问。   陆执如遭雷击。   “噗——”   姚守宁看他这样,不由想笑。   气氛逐渐轻松。   两人之间因为误会而生的扭捏随着这一笑尽数散去,陆执心中的别扭化为欢喜,先前才生出的烦恼变成了甜蜜。   他也跟着笑,觉得这一路以来的疲劳在此时与姚守宁的说笑中尽去。   她似是掌控了他的心,使他喜怒都被她情绪所控制。 ###第三百五十六章 撞妖铃   马车驶出姚家后门,车轮辗过门坎,踏上后巷的路。   姚守宁扶着陆执的肩膀,跪坐在他身后。   两人转移了话题,都下意识的松了口气,经过温家后门的时候,正在说笑的两人本能的住口,不约而同的转头。   听到世子的‘心声’后,许多东西好像与以前都不一样了。   她虽说避开了陆执的询问,强行将一切抚平,可她自己知道,一切已经回不到过去单纯的时候。   ——比如她此时在经过温家时,竟有一种心虚的感觉。   温景随的脸浮现在她心中,她不知怎么的,就想起元宵节那日,两人见面的情景了。   那时她懵懂天真,预感到洪灾将至,急着想要前往将军府报讯;   而温家人前来拜访,柳氏与温太太爆发了冲突。   温景随几次提出想要送她,最终是外祖父召出仙鹤将她送走。   她以前情窍未开,看不懂温景随的眼神,此时再想起当时的一幕,却分明能看得出来温景随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巨大失落。   陆执的‘心声’好似一把利刃,将她心防戳破,许多以前被她忽略的事,一一浮现在她心头。   她意识到自己在还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好像已经将温景随伤害了。   “都怪你!”   姚守宁有些烦恼,拍了一下陆执的肩头。   “我又做了什么?”世子莫名其妙,有些委屈。   他还警惕的盯着温家的后门看,深怕门被打开,出现温景随这个拦路虎。   “反正都怪你不好……”   能听到‘心声’一事自然不能和陆执说。   姚守宁一脸纠结,坐到了陆执身侧。   “我看你就是心情不好,故意找我出气的……”世子嘀咕。   “对。”姚守宁理直气壮,指出罪魁祸首:   “就是因为你——”   因为他毫不设防的心声,让她不知所措。   世子听闻这话,终于转过了头。   他嘴唇微张,那双漆黑如墨的桃花眼中露出受伤、茫然的神情。   “——谁让你一、二月都不来找我玩!”姚守宁的身体反应比思绪更快,她不想看到世子这样子。   几乎是她话音一落的瞬间,陆执垂落的眉梢一下扬起,他的眼中露出一种‘看破一切’的神情,有些无奈、有些委屈:   “你还说不是因为这个事!”   “对啊,对啊!”   姚守宁叹了口气,她在看到世子神色的那一瞬间,本能撒谎,隐瞒了自己真正的心声。   “我都说了,不是故意的。”陆执说完,见她沉默不语,腾出一只手去戳她手腕,小声的道:   “别生气。”他偏低下头来,执着的寻找她的眼睛,与她对视:   “大不了下次我出门时,提前跟你说一声,好不好?”   面前的少年肤白红唇,美貌如花。   一半还未束起的长发垂坠而下,与她对视的眼睛里却带着赤诚。   他不知道自己别扭的真正原因,在她面前半点儿都不设防,执意要捧上一颗真心。   她的心怦然微动。   “好。”她迟疑着点头应承,陆执嘴角一咧,露出大大的笑意。   姚守宁咬紧下唇,控制内心的喜悦,伸手推他额头:   “好好赶车,不要东看西看的!”   “守宁碰我了!”他心中道:“守宁手指好软,有香气。”   “……”她脸蛋酡红,想要啐他一声,却又找不到理由,只好缩起脚尖,试图离他远些。   “傻兮兮的。”她心中道,却在念头形成的刹那,下意识的捂住了嘴。   ……   马车驶出北城,在进入城南中心的时候,就逐渐被堵住。   正如柳氏所说,出门越晚,人越多。   祭祀台设于城南的白陵江边,此时还不是祭祀的时间,但已经可以听到河边传来的锣鼓声。   洪灾之后,五城平民死了不少,哪怕灾情已经过去许久,可神都城依旧笼罩着一层若隐似无的阴影。   姚守宁一路随世子而来,看到沿街店铺许多都关了门,有些门前破败,结了蛛网,爬满苔藓,似是已经许久没有住过人。   但进了城南后,一切都改变了。   城南的街道挤满了人,两侧店铺全都打开了。   街道上有许多摆摊的小贩,还有挑着担的货郎,行人络绎不绝,穿插在街道之间……   说话声、叫卖声、敲锣打鼓声汇聚至一起,形成一副热闹至极的景象。   “少爷!少爷!”   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大喊,陆执与姚守宁同时转头,看到远处穿了一身儒服的罗子文正靠在一间书斋门口,冲两人招手。   “我们先下车。”   行至此处,人就越来越多,马车前进困难,还不如下车行走,前往河边。   姚守宁从车上跳了下来,点了点头:   “那车怎么办?”   她话音一落,就听到段长涯的声音响起:   “守宁小姐别急,我来先将车赶走。”   说完,段长涯的身影从马车一侧钻出。   他今日并没有穿劲装,而是穿了一身略微宽松的武袍。   衣袍对襟开,交领至胸口处,露出锁骨。   袍子至膝盖处,足下配皮靴,腰间缠了皮带,挂了一把半尺长的匕首。   而那匕首上方挂了一个小铃铛,看起来颇为精致,但里面的铜珠兴许是掉了,段长涯走动间并没有响动。   平日段长涯常背的短戟则是不知被他藏到了何处,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又英武。   “段大哥!”   姚守宁一见他的面,就笑着打了声招呼。   “段大哥……”世子心中阴阳怪气学了一句,酸溜溜的想:为什么守宁管姓温的,以及子文、长涯二人都称大哥,就只叫我世子,而不是陆大哥?   “……”   姚守宁的脸一下涨得通红,恨不能捂住耳朵。   她想转头瞪世子,但段长涯已经上了马车,坐到了世子先前赶车之处,并笑着和她打招呼:   “守宁小姐,好久不见了。”   他与罗子文之前随同世子前往晋州,确实很长时间没见过面了。   将军府的人对于姚守宁的好感都很深,尤其是她之前数次与世子行动,且救过周荣英,段长涯对她印象就更好了。   他腰侧挂了几个面具,此时扯了两个下来,递到陆执与姚守宁面前:   “前面有套圈摊,我赢的!”   今年洪灾之后,神都城都笼罩在阴云之中,大家压抑多时的情绪好像借着上巳节一并发泄出来了。   今日的游玩项目特别的多,段长涯与罗子文等人趁着陆执接人的功夫,已经游玩了一圈了。   “听说稍后还有舞龙队伍经过——”   姚守宁听得双眼发光,接过面具,还要再问,陆执就拉她:   “走了走了。”   “诶诶诶——”   姚守宁被他拉着走,段长涯笑着挥了挥手,赶着马车调头。   她拿着面具往自己脸上套,世子就有些不大快乐:   “我也能套到,还能比长涯套更多。”   “我知道你能套,但现在有了,我们先戴上,回头再换其他的嘛。”姚守宁哄他。   两人容貌出众,站在人群之中,已经引来好些路人惊艳的目光了。   姚守宁去拿陆执手中的面具,那面具是木料制成,上面刷了颜料,绘制成一个猪头模样,她取了过来,贴到了世子脸颊处。   “你低一点。”   陆执如着了魔,顺从的低下了头。   面具左右两侧有细细的麻绳,她踮起脚尖,将那麻绳系到了他脑后。   两人以前也曾有离得近的时候,可那时不是在盗墓,就是在盗墓的途中,过程可能还十分危险,自然是没有旖旎心思的。   但此时不同。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世子自然将那鼎沸的人声摒除于自己的耳朵之外。   他低头的刹那,看到少女主动的靠拢。   姚守宁的面容离得很近,他可以闻到少女发梢、身上淡淡的香气,她细润如白瓷似的肌肤,带着细细的绒毛,一一被收纳于他眼中。   少女的手臂穿过他脸颊两侧,他整个人都像是被她的气息包围住。   面具之下,陆执的脸颊爆红,他有些不知所措的将手背到身后。   “好了。”   姚守宁高兴的说了一声。   世子那张美貌无双的脸被肥头大耳的猪脸挡住,但他身段高挑,气质出众,那一头浓密如瀑的黑发柔顺,反倒将他脸上的丑陋面具增添了几分可爱的感觉。   她忍不住笑,回过神才意识到两人靠得太近了。   陆执的眼神幽幽。   面具遮挡了他的脸,那双眼睛显得格外深邃,如两汪清澈的水潭,将姚守宁的脸映入其中。   他的呼吸吹拂在她脸颊处,姚守宁几乎能从他眼里看到自己红艳的腮颊,及慌乱的神色。   姚守宁笑意一滞,连忙退后,作贼心虚一般将自己手里的面具捂在自己脸上,把她的脸全部挡住。   “小心一点。”陆执拉了她一把。   两个小孩举着风车,嘻笑着从姚守宁腿边擦过,意识到自己险些撞到人时,转身向她吐了吐舌头。   她本想将鬼脸扮回去,但面具阻挡了她的动作。   罗子文很快过来将两个小孩哄走,接着道:   “世子,我觉得很怪。”   他的话引起了姚守宁的警觉,使她才因为戴了面具而稍微轻松些的心一下又紧绷起来了。   “怎么个怪法?”   一股莫名的寒意自脚底蹿起,让她打了个哆嗦。   姚守宁下意识的靠近陆执身边,跺了跺脚。   “我们才来城南的时候,徐先生说——”身边人来人往,不方便说话,罗子文护着二人走到角落,这才小声道:   “这里有妖气。”   “妖气?”   陆执皱起了眉头。   罗子文点了点头,道:   “徐先生说这种妖气很奇怪。”   两张戴着面具的脸庞都盯着他看,罗子文嘴角抽了抽:   “他说,这里的妖气既是浓烈冲天,又若隐似无,像是被某种禁制压制住。”   姚守宁目光落到了他腰侧,他腰上挂了一串流苏,那流苏之上串了两个铜铃,约摸龙眼大小,先前段长涯身上也佩服了这样的饰物。   似是意识到了姚守宁的目光,罗子文伸手一捞,将那流苏握于手中。   他这一动,那铜铃相互撞击,但却诡异的未响。   罗子文晃了两下,那铜铃也没发出声音,他笑着解释:   “今日人多,为防妖邪混入其中,我们带了撞妖铃,这是神武门的东西,上面被人施了符咒,唯有妖气出现,铃声才会响。”   姚守宁听到这解释,还没来得及点头,刹时之间眼前的画面就变了。   街道之上的光线迅速暗了下去,许多从街道上经过的人,有大半变了面孔,扭曲成种各样的怪物。   黑红的妖气冲天而起,这些‘人’行走于妖气之中,面目狰狞可怖。   “啊!”   她发出一声惊呼,拉住了世子的胳膊。   “怎么了?”   陆执连忙转头看她,说话声将姚守宁面前的恐怖幻象打破。   “冰糖葫芦喂——”   “波浪鼓,一文钱一个……”   “豆腐脑,豆腐脑,好吃的豆腐脑。”   “客倌,您来一碗不……”   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阳光直照而下,幻境中的妖气被驱散,往来的三三两两的行人面带笑容。   “……呼呼……”   姚守宁惊疑未定,喘息了两声,还未说话,突然听到人潮躁动。   “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   三人转头往人潮方向看去,远处传来嘈杂声,像是有大批人往这边而来了。   “应该是舞龙队伍。”   姚守宁心中一动,说了一句。   她话音一落,‘咚咚咚’的锣鼓声便响起来了。   随着这锣鼓声一响,姚守宁的心脏也开始‘呯呯’跳动,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她心中生起,她拉住了陆执的手:   “世子——”   与此同时,司天监的观星台上,陈太微正站在那高台之上,俯瞰着神都城南的方向。   在他身下,除了有稀薄的云雾缭绕之外,还有层层黑气汇聚着。   他目光所到之处,有一点红影出现——那是一条由红布缝制而成的‘龙’,被人高举在半空之中,从上望下去,份外醒目。   随着这‘龙’出现,锣鼓声也紧跟着响起。   半空之中,一道细细的红烟出现,化为一座小山般的阴影,出现在陈太微的身体上空。   那六条尾巴轻轻摇曳,年轻的道士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神情:   “你怎么又来了?”   妖王的面容隐藏在红雾中,一双狭长的殷红双目闪烁着恶意的光泽。   它并没有在意陈太微的冷脸,这个曾被人类所抛弃的道士,对于妖邪向来恶毒而又刻薄。   “这样的好戏,我怎么能错过?”妖王的声音响起,半空之中,那阴影处立起的耳朵动了动:   “你听,他们笑得多欢乐。”   ‘咯咯咯咯——’它乐不可吱,问道:   “你说,要是当他们发现异样的时候,还能不能笑得出来呢?”   狐妖王叹息着:“人类的笑声实在是太刺耳了。”它的语气中透出了一种浓浓的恶,又有些疑惑:“人性脆弱而又自私,人类的身体孱弱而又短暂,力量微弱,生命形同蝼蚁,有什么好开心的?”在神启帝统治之下的神都,如同一个腐朽将死的生物,无论是洪灾还是后来的妖蛊之祸,都给众人带来了极大的心理阴影,可不过区区一个节日,一个祭祀,又能令这些人心生短暂的快乐。   狐妖王实在不明白,半空中的阴影甩了甩尾巴,道:“相比起听他们笑,我还是更喜欢听他们哭。”“惨叫、哀嚎,恐惧与懦弱,是这世间最美好的礼物——”说完,那小山似的头颅动了动,问陈太微:“你说呢?”陈太微没有说话。   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   孽畜就是孽畜,又怎么可能理解作为人的复杂情感呢? ###第三百五十七章 现原形   ‘咚咚咚咚咚——’   急促的锣鼓声如雨点般响起,越来越重,人群爆发出哄笑声与拍掌声。   “龙来喽!”   有人高声喊了一句,紧接着再有人道:   “鞭炮声响起!”   姚守宁抱紧了陆执的胳膊,想起了一个传闻:   “大庆立朝之时,曾定下规则,冬至放鞭炮是不是?”   她突然说话,罗子文还没反应过来,陆执便已经明白她的意思:   “你是指,放鞭炮是为了——”   他话音未落,‘轰’的炸响声便接连响起。   紧接着‘噼里啪啦’的响声不绝于耳,浓烟直蹿天际,声音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陆执第一时间伸出双手捂住了姚守宁的耳朵。   股股浓烟布盖而下,浓烈的硝烟味呛得人难受,有不少飞溅的爆竹碎屑飞了过来,弹炸到人身上有些疼。   姚守宁怔立原地。   鞭炮声响起的刹那,在她面前的一切都改变了模样。   妖气冲天而起,幻境之中看到过的行人神魂似是被爆竹声震出了躯体。   无论是手持糖果笑闹的孩童,还是挽着姐妹、家人的少女,亦或是街上的小贩,不少人的面容之上已经显现出妖相!   这些人似是一瞬间被定住,街道上叫卖声、说笑声一瞬间安静了下去,鞭炮声便显得格外的刺耳。   与此同时,在罗子文腰侧上挂着的那两粒无论先前他怎么摆弄都不响的铜铃竟开始疯狂的震动,发出‘叮铃铃’的刺耳声音。   这声音震响了陷入震惊中的姚守宁,她突然抬头往陆执看去。   世子紧皱着眉,双掌捂着她的耳朵,她伸手去抓他手掌,喊了一声:   “世子!”   ‘啪啪轰——’   鞭炮声将她的喊声压盖下去。   但陆执贴着她的脸颊两侧,自然感应得到她的动作,不由低头看了她一眼。   她指了指罗子文身侧。   ‘铛铛铛——’   两粒铜粒飞速震动,晃出残影。   这一下罗子文与陆执脸色大变,显然都意识到了事情不对劲。   “先离开这里。”   世子打定主意,挥了挥手,赶走飞至面前的浓烟,话音刚落,那鞭炮声立止。   爆竹声一停之后,除了飞扬而起的烟尘之外,先前的静止画面被打破。   街道上手持糖果的幼童、货郎、行人等眨了眨眼,逐渐回过了神。   他们的神魂这一刻重新归位,似是并没有意识到先前发生了什么事。   而姚守宁见到的那妖现逐渐隐匿,恢复成原本的人形。   静默片刻之后,吆喝声、说笑声重新响起,有人甚至不明就里,抱怨着:   “今年这鞭炮不对劲儿,怎么才刚放响,就没了呢?”   “朝廷恐怕买了不地道的爆竹,忽悠我们呢……”   “兴许是涨了潮,使得这些爆竹受了影响。”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起来,孩童并没有受影响,仍是各自尖叫着跑来跑去。   而陆执几人表情凝重,找了个人相对较少的角落说话。   “不对劲儿,不对劲儿!”   罗子文手里托着两粒撞妖铃,一个劲儿的摇头。   爆竹声响起的时候,那铃铛还在响,而爆竹声一停,这铃铛又如死物一般,陷入了沉寂里。   “守宁你看到什么了?”陆执问道:   “是不是跟刚刚的鞭炮有关系?”   “对。”姚守宁点了点头,说道:   “先前放鞭炮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去年时候的冬至。”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转头去看了一眼世子。   恰在此时,陆执也在看她,两人的目光相碰,她心中微微一定。   对于两人来说,那一天都是个特殊的日子,自那之后,两人的生活被打乱,从此再也回不到过去。   但有了人可以和自己分享秘密,有事情可以同进退、互分担,实在是一件很令人感到放松的事,她冲世子露出笑容,世子也向她回了一个笑意。   “那一天正好听我娘提起了冬至放鞭炮的来历。”   最初这个习俗可以追溯至开国时期,由朝廷强制,后变成民间习俗,一代代传承至今。   “我就在想,朝廷最初规定放鞭炮,是不是因为烟花爆竹的出现可以驱除邪祟。”   大庆定国初年,妖邪还没有完全驱除干净,便借爆竹之力,将残余妖邪吓走,使它们不敢再危害人间。   而去年冬至本该也放爆竹除祟,但最终因为接连大雨,再加上冬至来得仓促,使得去年的节日并没有听到爆竹声。   这便像是一个不详的预兆。   姚守宁说道:   “先前听到有人喊放鞭炮时,我就在想这个问题。”说到这里,她脸色微变,眼中露出惧意:   “然后鞭炮声真的响起的时候,我就看到街上的行人脸上现出了妖相。”   说完,她强调了一声:   “许多人!”   这个可不是一个好消息!罗子文与世子面面相觑。   他们知道姚守宁不可能拿这样的事情来开玩笑,更何况先前撞妖铃的表现也不可能骗人。   “确实有些不对劲儿。”陆执一双剑眉皱起:   “先前街上静了片刻,我开始还以为大家是安静等舞龙队伍过来,现在看来恐怕是有异。”   “这么多人妖邪化——”罗子文的面色微变,目光落到了远处的街道上。   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每个人脸上都露出笑意,全然没有察觉危险降临:   “这是怎么办到的?”   七百年前曾有过关于妖邪异化的记载,就是妖邪分裂出妖魂制成邪蛊,种入人类的体内。   这些妖蛊以人体为培养皿,吸食人的精血与神魂,改造人类肉身,最终使人彻底妖邪化后,再将其魂识吞噬,彻底占据他们的肉身——这种术法称为妖降之术,与陈太微施展的神降其实是有相似之处,只是相比起道家的神降术,要耗时更长、更为低劣一些。   “……不过这种邪术需要契机,且需要时间。”说到这里,罗子文看了陆执一眼:   “但这种大量人群中蛊,妖族怎么办到的?”   姚守宁听他说到这里,心中一慌,仰头问陆执:   “你中的也是这种妖蛊?”   “……”陆执迟疑了片刻。   就这一会儿功夫,姚守宁已经双眼含泪,唇色惨淡,似是要哭了。   他连忙道:   “对。”话音一落,随即又解释:   “不过情况不一样的。”   他深怕自己说得慢了,姚守宁的眼泪就要掉下来,连忙道:   “我中的虽然也是妖蛊,但当日发作之后,就被压制。后来又有徐先生帮忙,再加上提供的消息,剿除了南安岭的佘氏一族,其实我的妖蛊虽然不知什么缘由没有被彻底清除,但已经能够被我压制,短时间内是不会发作的。”   姚守宁心乱如麻,去拉他手:   “我不想你变成这个样子。”   陆执心中一暖,反手将她握紧,柔声安慰她:   “不会的,等‘河神’事了之后,我会再寻佘氏残魂。”说到这里,他眼中闪过暗光:   “天下之大,我不相信找不出来,一旦将佘氏残魂铲除,我体内的妖蛊自然就能被驱除干净。”   “嗯。”姚守宁心中闷闷不乐,但仍点头应了一声。   说完,又转头看向有些尴尬的罗子文:   “应该是血蚊蛊的原因。”   罗子文听她与陆执对话,还怕她哭出来,自己不好意思留在这里。   此时听她说话,便知道姚守宁已经恢复了冷静,不由松了口气,微微颔首:   “我也觉得是血蚊蛊。”   一月的时候神都遭受了妖蚊群的攻击,造成了一部分平民感染而死。   后来陈太微送药,使得被蚊虫叮咬后出现了溃烂伤口的百姓得到救治,再加上洪水一退,这些蚊虫便随即消失。   当时众人还以为是药物的出现使得妖蚊无功而返,如今看来,妖族是另有图谋的。   只有数量较多的血蚊蛊,才会做到大范围的下蛊。   “若真是如此,我反倒放心了一些。”罗子文轻叹了口气:   “蚊虫数量虽多,但妖气微弱,寄身于人身体之中,虽说难以避免妖化,但应该吸食不了人的魂魄,暂时不会令人失去理智。”   说完,他皱眉道:   “不过如此多人中蛊,仍不能等闲视之,我们得先将这些消息告知长公主、将军及神武门。”   陆执应了一声,又提醒:   “这种蛊虫兴许影响不了神智,但人的面容妖化,恐怕会引发很大的矛盾——”   若是外貌妖化的人类一多,兴许会有新的麻烦产生。   罗子文也不是傻子,闻言浑身一震。   末了又问:   “世子,你们呢?”   他看着满街游人,敲锣打鼓声越来越近,舞龙队似是往这边走了过来,大量人潮也在往这边靠近。   陆执虽说从小习武,可他毕竟单枪匹马,难以与如此多人为敌,再者说他身边还跟了一个姚守宁。   罗子文嘴里虽然没说,但心中却希望陆执与姚守宁随他先暂时离去。   “我们暂时不走。”   陆执摇了摇头:   “妖气已经平息了。”   说到这里,他目光落到罗子文腰侧挂的撞妖铃上。   自鞭炮声停歇后,这撞妖铃就再也没响过,“妖气应该是暂时被压制,出不了大的问题。”   罗子文正欲说话,姚守宁就想起了一个事,有些着急的道:   “我爹娘他们可能也上了街——”   姚家人今夜也准备出游,两人出门之后,柳氏等人可能也随后出行,一旦分开,哪里去寻人?   姚守宁顿时就道:   “我也不能回去,我得找到我爹娘他们。”   陆执安抚她:   “先别担忧,蚊虫气息微弱,就算这些人中蛊,但不可能此时发作,鞭炮声只是令得他们有所感应而已,一般人并不会在此时就发现有问题。”   姚守宁是仗着辩机一族的血脉天赋,才提前窥探到了妖变的契机,并不等于今夜就会出现乱局。   罗子文冷静下来之后,也觉得陆执这话说得有道理。   “我知道。”   姚守宁也意识到自己关心则乱。   柳并舟当年是参加过应天书局的人,对于如今发生的事应该早就心中有数,若今夜有动荡生起,他必不可能劝柳氏出门。   这样一想,姚守宁也略觉心安。   她再一思索,并没有感应到今夜有危机——反倒是心神一晃之际,她的面前昼夜交替。   在她的面前,出现了一条漆黑的长河,河面灯光点点,由上而下的漂来,河边游人很多,许多人手上都捧着一盏叠好的荷花灯。   不知为何,眼前的情景似是份外熟悉,她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姚守宁正皱眉苦思之际,眼前似是有道人影一晃而过,她连忙瞪大了眼睛想要去看,却发现光线逐渐亮起,那条漂满了荷花灯的江河已经消失。   面前仍是人来人往的大街,陆执正有些担忧的望着自己。   “守宁,你没事吧?”   陆执问了一声。   今日她已经走神了两次。   “没,没事……”   姚守宁犹豫了一下,仍是摇了摇头:   “世子,你陪我转一转,我想找找我爹娘他们。”   她的要求陆执自然不会拒绝。   先打发走了急于将消息送回将军府的罗子文,两人才拉着手混入人群。   罗子文离开之后,段长涯则与将军府其他人一并隐于暗处,远远的跟着二人。   “我总觉得,今晚会找到一个有用的线索。”等罗子文离开后,姚守宁才将自己先前看到的幻象说给了陆执听。   经过先前的惊魂一幕后,姚守宁心中压了事,再也没有了一开始的游玩心情。   游龙队伍从两人身侧穿过,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天色逐渐暗了下去,两人这才来到了河边的祭祀台处。   此时的祭祀台上早就已经燃起了火把,附近的河堤之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陆执与姚守宁并没有靠近去凑热闹,而是寻了较远处的一个人少的石堆站了上去,远远的望着祭台处的情景。   两个月前的水灾几乎将城南的所有房舍推平,河水褪去后,留下大片被河沙掩埋的废墟。   这两个月以来,不少人曾在此处挖掘埋在沙下的一些物品,将此地挖得凹凸不平,看上去更显破败了些。   祭台正建在这片废墟之上,显得与四周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的样子。 ###第三百五十八章 那我呢   相比起四周的破败,祭坛就华丽无比。   “今夜主持祭礼的官员中,有楚少廉。”   陆执靠近了姚守宁耳边,与她说话:   “看来皇上有重用楚家的意思。”   他说到这里,眼里露出讥讽之意。   “楚少廉?”姚守宁踮起脚尖,往前方看了几眼:   “哪里?哪里?”   祭坛距离两人数十丈远,中间隔着人山人海。   远远看去,只能看到祭坛上点了火把,中间摆了祭祀用的三牲,两侧站满了人。   陆执没想到她竟然会对楚少廉感兴趣,不由有些诧异,但仍是压低了头,视线与她齐平后伸手一指:   “你看,那位,穿湖绿色锦袍的。”说到这里,他又补了一句:   “留了胡子那个,头发还不算很秃的。”   ‘噗。’   姚守宁有些想笑,顺着他手指方向,果然见到了楚少廉的身影。   因为隔得很远,天色又暗了,她有些看不清楚这位传闻中的楚家大少的长相,但他穿了湖绿色的儒袍,腰系玉带,文质彬彬,在一干上了年纪后矮瘦的官员中显得颇为出群。   “你怎么会对他感兴趣?”陆执问了一声。   姚守宁附在他耳侧小声道:   “他当年与我姨父是同窗好友,据说两人以前有过交情。”   这件事她去年就有所耳闻,但柳氏没拿到明面上来说,直到前些日子顾焕之上门求药,激化了苏妙真与姚家之间的‘矛盾’,双方争执之下才提出了这事儿。   姚守宁一直就很好奇,可惜近来一直没有机会提起,此时正逢世子一问,她顿时精神一振:   “后面不知道怎么就撕破了脸,我娘之前因为我表姐和庆春入狱的事,还去楚家求见了楚公子,才使得我表姐他们被放出刑狱。”   陆执一听事关苏妙真,顿时失了兴致,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反感神情。   “你别这样。”姚守宁听到他内心的声音,拉了下他的袖子:   “我表姐是真的中了邪,如今邪祟已经尽去了,不会再对你下手的。”   “哦?”他挑了下眉,表情有些不信。   但因为说话的是姚守宁,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仍应和了一声: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啦!”姚守宁点了点头,强调道:   “现在她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   说完,她又想起世子如今的情况,与当初苏妙真身上的狐妖施术脱不了干系,又见他提起苏妙真时语气不以为然,连忙又道:   “我知道,我表姐当时受妖怪蛊惑,确实让你受了委屈,不过如今她已经不再受妖邪控制,你别跟她生气。”   “……”陆执皮笑肉不笑,一点也不想提及苏妙真。   他本来就记仇,当日苏妙真虽说是受妖狐蛊惑,但确实害了陆执,并数次让他丢人现眼却是事实。   姚守宁不再劝说,陆执也转了话题:   “难怪你爹这些年从来没升职。”   姚守宁瞪大了眼望他,陆执就道:   “你姨父当年与楚少廉交恶,楚家有意打压你爹呢。”说到这里,他吐槽了一句:   “楚孝通真是小心眼。”   “……”姚守宁抬头看他,想起他先前提起苏妙真时记仇的样子,心想:你也是。   她虽然没说出口,但神情已经将心中的想法展露无疑。   世子突然伸手抓她:“不要这样看我!”   她忍笑躲避:   “我又没有说什么。”   “你心里肯定在说我也是——”世子语气笃定。   “我没有。”姚守宁摇头否认,陆执却不信。   想起自己当日与她初识,恐怕并没有在她心中留下什么好印象,后来再次与她见面,不是中邪发疯,就是摆了架子……   还曾在她面前吹牛,最后却被‘河神’追着打的样子——   虽说如今已经知道这位‘河神’极有可能是开国太祖,也是自己的老祖宗,被‘他’打败也并不丢人,但世子年少气盛,想起自己在姚守宁面前竟没有留下半分英武的印象,不免有些灰心丧气,心中忐忑着越发不敢向她表露心意。   “守宁。”他想到这里,舔了舔嘴唇,有些别扭的喊了一声。   “嗳。”   姚守宁脆声声的应了一句,仰着脸往祭坛的方向看,却见前方站满了人。   人潮中间有人嫌前方挡了视线,便站得高了些,后面的人便都各自找东西垫脚,导致后方的人竟都被挡了些视线,看不到祭坛上的情景。   世子的神色有些扭捏,问她:   “我在你心中……”他原本想问姚守宁的心中,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话还没说出口,姚守宁已经踮起了脚尖,将手搭在了他手腕上,借他力量撑起身体拉长脖子往远处看。   陆执心中才刚鼓起的勇气顿时散尽。   他在她心中还能有什么形象呢?   先不要说他中邪之后发了疯,数次丢人,就是正常的时候,他与姚守宁往来,还斗过数次嘴。   在她面前说过大话,跟她斤斤计较的。   与她一起前往代王地宫时,被群蛇咬得回家坐了轮椅——   他所有的丑事、丢人事在她面前一览无遗,并没有留下过什么英武非凡的形象。   陆执越想心越凉,哪里还敢问下去。   “怎么啦?”姚守宁感觉到这一刻世子的心防好像突然收紧,他的表情有些不大对劲儿。   她脚后跟落地,有些担忧的看向了陆执。   “就是……”他吱唔着,目光左右游移,末了心中为自己鼓劲,问:   “你心中,喜欢什么样的人?”   姚守宁讶然抬头看他,他也低头与她对视。   两人脸庞相隔不过一个拳头的距离,眼中映出彼此的影子。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今夜满天星辰,远处的火光映照开来,将她的脸镀上一层淡淡的柔光。   少女额前的几丝刘海随着夜风微微晃动,她雪白的双腮逐渐染上红霞,眼中像是蒙了水雾,不敢再与他对视。   “哎呀,你问这些做什么!”   她羞窘异常,缩了一下脖子。   世子的眼睛像是世间最明亮的镜子,令她不敢直视。   一股热浪顺着脖子席卷而上,她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的,但因为紧张的缘故,四肢又冰凉异常。   她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颊。   陆执开始不好意思,但问出口后,又觉得胆气壮了些。   见她跺脚转身躲闪,他连忙也转了半圈,低头与她对视:   “我就想知道。”   他一鼓作气,追问:   “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姚守宁捂着脸,转身背对着他。   远处鼓声、欢呼声响起,显然祭祀即将开始。   但这些喧嚣都比不过她此时心脏跳动时撞击着胸腔的声音,隔着身体与薄薄的春衣,她觉得陆执可以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怎么会不知道呢?”世子有些着急,想要伸手拉她转身,但又不敢去碰她,只得再绕到她面前问:   “你想一想。”   “我怎么想得出来?”姚守宁不敢看他,心中又慌又急。   下午时听到他心声之后,被她强行压制住的不知所措又卷土重来,她闭上眼睛,不敢去看陆执的脸。   “你喜欢温景随那样的人吗……”   陆执见她捂脸低头,转身背对着自己,似是连多看自己一眼都不愿意。   他心中一痛,一种慌乱失落之感油然而生。   失望之下,他勉强振作问了一句。   只是不等姚守宁回答,陆执心中便是一痛,眼眶有些酸涩。   他与温景随相比,有什么优势呢?   世子有些自暴自弃的想:温、姚两家一直就有亲上加亲的意思,这在姚家附近都不是什么秘密。   温景随年少便有才名,受顾焕之看重,将来必定能入仕。   他想起去年下暴雨那天,与温景随见过一面,那人明显对姚守宁也有意。   一念及此,他心中更是沉痛,竟隐隐被压得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   “当然不是!”   姚守宁转身瞪他。   她脸上红霞未褪,眼里带着羞恼之意:   “你不要胡说!”   但陆执此时满心失落绝望,难过得无暇注意她的神情,只是很悲观的想起:   “上次,上次你还因为他发我脾气……”   “什么时候?”姚守宁不明就里,问了一声。   “上次。”他难过极了,那眼尾下垂,眼神都暗淡了下去:   “那次我中了妖咒死而复生那次,你为了他发我脾气——”   她记忆力好,随着世子的话,逐渐想起当时的情景。   “……”姚守宁的脸色青白交错,眼里的羞怯散去,一双长眉逐渐皱起,表情渐渐不善……   世子还没有察觉,兀自道:   “我就说了他两句,你就给我脸色。”   看他失落的样子,姚守宁的手指动了动,一种想要打他的感觉再度升起。   “因为你说他坏话。”   她深呼了一口气,耐心解释:   “温大哥不是坏人,你不要总跟人家过不去。”   “不是坏人?”他有些吃惊的抬起头,仿佛格外诧异姚守宁怎么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我见过他,他浓眉大眼,眼里全都是算计!”   “……”姚守宁的眼皮跳了跳。   “他的神情有些老奸巨滑,一看就不像好人,他嘴唇也较薄,听说这种人性格比较无情——”   说到这里,陆执小声的道:   “而且他说话不好听,还故意败坏你的名声!”   “不,不可能!”姚守宁摇了摇头。   “真的!”   “我不相信!”姚守宁板起小脸,忍无可忍:   “温大哥真的是个好人,当日镇魔司的人上门找麻烦时,他也出面维护了我们。我不喜欢你这样,你不要说他坏话。”   “我没有!”陆执有些委屈。   他想起去年暴雨之中与温景随相见,温景随故意提到他与姚守宁之间的‘婚约’,将他逼得狼狈而走。   后来他经罗子文话语点拨,才知道自己沉不住气落了下风。   这种‘婚约’压根儿就是没影的事,再加上温太太自作主张,其实早已经斩断了温景随与姚守宁之间的可能。   只是他情窦初开,将姚守宁看得格外重要,便患得患失,乱了分寸,以致于让温景随占了上风,后面数次想起都十分后悔。   温景随胡乱说话,确实不安好心,陆执想要辩解,可他看到了姚守宁眼中的失望,顿时住嘴。   她心地善良,为人又真诚。   在她心中,恐怕根本就没有坏人。   两家交往多年,温景随的妹妹是她未来的嫂子,她对温家人的印象一定很好,他为什么又要因为自己心中的那点吃醋的私念而让她心里对温家印象变差呢?   他舍不得看姚守宁失落,也隐隐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冲动抹黑温景随的举止。   “那你说温大哥抹黑了我什么?”   姚守宁初时还是信他的。   世子虽说小心眼,但性情骄傲,不屑于这样的事情上撒谎。   但她问了一声,却见世子吱吱唔唔,心中不免失望,又追问了一声:   “你说啊。”   “……反正我觉得他不是好人!”陆执应了一声。   “你就是不喜欢他,故意抹黑他的!”她愤愤指责,陆执倒是坦然应承:   “对,我不喜欢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   “我希望你也不要喜欢他——”   话音一落,心中又觉得空落落的。   两人许久没见,他其实是抱着满腔思念而来,见到姚守宁的那一刻,不知道有多欢喜。   今夜上巳节,既是为了与她一道查‘河神’踪迹,也是他想要与她独处的好时机。   明明之前气氛那么好,为什么他就突然要不开眼的提起‘温景随’?   他脑海里浮现出温景随的脸,总觉得那人若得知此时情景,恐怕会开心得大笑三声。   再看面前姚守宁气鼓鼓的样子,他更觉得心中沉甸甸的。   “你太过份了。”   姚守宁眼眶一热,声音就有了抽泣声:   “我这么相信你,结果你竟然这样!”   她这一哭,陆执顿时慌了神。   “守宁,守宁别哭,是我不好。”   他手忙脚乱,抬手想替她擦泪。   姚守宁气恨的将脸别开,不让他碰自己。   “我不知道温大哥哪里得罪了你,可他并不是坏人。”   她抽抽噎噎的,还在为温景随说话。   陆执心中凉了半截,却勉强道:   “我错了,不该提他的。”   他确实后悔,提起这个人坏了兴致。   陆执张了张嘴,道:   “我只是,只是……”   他有些茫然。   内心的情感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说,神武门教他武艺,父母教他为人品性,却没有人教他如何去向心爱的女孩子正确的表达内心的爱意。   “我只是……”他失落的低下头,像是一只受伤的狗子:   “我错了。”   他低声道。   其实他只是有些不服气,太过在意姚守宁,便觉得温景随像是一道梗在两人之间难以攀越的障碍而已。   这两人门当户对,双方险些定亲,若不是妖邪之事掺合,姚守宁年满十六之后,温、姚两家说不定都已经定了这门亲事。   他只是害怕,害怕自己出现得太晚,害怕姚守宁不喜欢自己。   可是这样的话他怎么能说呢?中邪之后的种种事,其实打击了他的傲气,让他在姚守宁面前一败涂地。   他的种种丑态她都看过,甚至几次都是依靠她的帮助才克制住了妖蛊——他只是没有底气。   如果世子执意说温景随不好,恐怕姚守宁会越来越生气,可他此时克制着道歉,眉眼间尽是失落,姚守宁心中的那股火便瞬时退去。   世子好像很是失落,眉眼间的那股意气风发的少年锐意尽去,看起来有些可怜的样子。   她心中一软,恼怒之后取而代之的则是心疼。   陆执以往的种种好处涌上她的心头,她抽泣了两声,低声道:   “我大哥与献容定了亲,将来我们两家是亲戚。”   她鼻尖红红,眼圈也红红的:   “这样的情况下,我们难免打交道,你怎么能让我讨厌温大哥呢?”   原本失魂落魄,以为自己必输无疑的世子听到这里,心中一动,慢慢的抬起了头来。   他的那双桃花眼中重新蓄积光采,可惜姚守宁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意识到他的改变。   “我将来要与他做亲戚,你这样不是让我为难吗?”她吸了吸鼻子,解释着:   “更何况温大哥不是坏人,温太太性格虽然不好相处,但当日简王府的人上门闹事时,她也帮了我的忙。”   而温家出事的时候,姚家也是绝不可能袖手旁观的。   “我们两家关系紧密,小事之上可以吵闹,但大事之上绝对是一致的。”她低低的道:   “我又怎么能不喜欢自己的亲戚呢?”   陆执从她的话中,似是听出了一些言外之意。   “我知道,我表姐身上的妖邪对你下了蛊咒,使你……”   她欲言又止。   想起陆执最初也提到过温景随,那时他的态度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后面骤然变化,莫非是他受妖邪玩弄于股掌之间,心生怨气,因此对其他正常人格外羡慕嫉妒恨?   一想到此处,姚守宁心中不免有些内疚。   说到陆执中蛊,与她们家也脱不了关系。   “世子,你别想多啦。”她伸出手,拉住陆执:   “我们跟温大哥之间只是亲戚,若处得来,就多见两次,若实在合不来,离远一些就是,你何必总说他呢?”   陆执的手指修长,指尖有细茧,但夜风之下,他手掌温暖无比,缓缓收拢,将她细软滑腻的手包在掌心。   她脸蛋又有些泛红:   “你跟他是不一样的,你不要总提他好不好?”   “……好。”陆执如中了蛊,点头低低应了一声。   他此时眼里看不到远处的人群,也听不到四周嘈杂之声,只能看到面前双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的小少女,在细声细气的与他说话,撒娇似的央求他不要再找温景随的麻烦。   陆执心中的那些别扭在姚守宁央求的语气之下,逐渐散去。   他壮着胆子问了一句:   “那你喜欢他吗?”   这句话开始问时,他没有半分底气。   可此时他却隐隐有了答案。   “不是亲戚的维护喜欢。”他忍下心中的慌乱,一双眼眸定定的直视姚守宁:   “你喜欢他吗?”   她怔了怔,似是想了片刻:   “我敬重温大哥的人品、学识,以及非凡的勇气,他是献容的大哥,所以我……”   她不喜欢温景随!   这个念头一涌入陆执心中,几乎令他瞬间振奋。   “那其他人呢?”   “什么其他人?”姚守宁不好意思的问。   “比如子文、长涯……”他挨个点名,姚守宁的脸色从红转白,再有些泛青。   “你不要胡说,你不要胡说!”她忍无可忍,伸手打他。   “哎呀,你怎么打人!”虽说被打,但陆执的心情却从地底飞入云端,几乎控制不住自己飞扬的嘴角。   “你要是敢在罗大哥他们面前胡说,我打死你!”她做出凶恶的表情威胁他,但见世子一双桃花眼笑意吟吟的看着自己,那眼神看得她脸颊泛红,心中隐隐发虚,觉得自己威胁的语气太弱,可能对他造不成压力。   她又羞又气,弱弱的补了一句:   “到时我告诉你娘,让,让公主收拾你!”   “好嘛。”他点头认错,还有一句话则是在心底盘旋:那我呢?   只是先前的对话似是消耗了他所有的勇气,他有些不敢去问。   世子欲言又止,心中唾弃自己,深呼了好几口气,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   “守宁,那……”   ‘轰!’   世子话没问出口,一道尖锐刺耳的炮响声直冲天际。   “世子快看,烟花!”姚守宁拉着陆执的手,喊了一声。   无数火花在半空之中散开,他余下的话音戛然而止。   两人同时仰头,结束了这个话题。   ‘咚咚咚咚咚——’姚守宁的心脏狂跳不止。   陆执没有说出口的话,却被他的心声出卖。   “守宁,那我呢?”他的心这么问。   姚守宁心乱如麻,下意识的躲避。   幸亏这一束烟花及时出现救了她,原本来是祭祀大仪即将开始。   接二连三的烟花冲上天,照亮了整个河面。   朝廷请了大明宫的道士前往作法事,正唱念着道经,声音传扬开来,显得很是庄严肃穆的样子。   他们祈祷‘河神’收享贡品,保佑神都安宁。   周围的人迅速的安静了下去,这一场祭祀是这两年来神都城最大的盛事,此时在场的人无论是为了节日而来,还是稍后会分派米粮而来,此时都真诚的希望正如祈文所说,来年风调雨顺,大家都能过上安稳太平的日子。   ……   仪式进行了两个多时辰,从开始祈福,到后来念道经、布施食物,河边人越来越多。   主持这一场祭祀的人最后开始分割进贡的三牲,这些‘神明’享用后的贡品对于许多普通人来说似是带了祝福的寓意,许多人争抢着排队,场面热闹无比。   姚守宁受气氛所感染,逐渐将原本因为与世子谈话而生出的忐忑抛到了脑后。   人越来越多,陆执怕两人走散,牢牢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虽说这一场‘河神祭’并没有作用,且前因后果两人都心知肚明,但受到了气氛感染,世子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到前面,想要为姚守宁抢到一个领祝福的机会。   分派‘贡品’的时候,那当值的差人看了世子一眼,递东西给他时似是有些诧异。   陆执年少俊美,气质非凡,往人群一站,如鹤立鸡群。   而姚守宁则也姿容出众,两人手掌相贴,男俊女美,引起了许多人注意。   祭祀台上,本来面无表情的楚少廉目光也转向了这一边,看到陆执的刹那,他眼中露出讶然之色,分明已经认出了他。   他随即目光一转,落到了姚守宁的身上。   就在这时,姚守宁也感应到了他的注视,抬头看他,两人目光相碰,她的眼里突然出现了另一幕场景:   百姓围城。宫中高墙之上,一个身穿灰袍的男子站在顶端,最终微微一笑,纵身跳落下去。   血花四溅开来,地面留下一个男子摔得扭曲的身体。   他脸反折过来,口鼻喷出鲜血,脸上笼罩着死拨出,嘴角却带着笑意。   “啊——”   围观的百姓发出遗憾的惊呼声与哀嚎,形成声浪一波一波卷来。   “啊!”   姚守宁也低喊了一声。   “怎么了?”正在排队准备领贡品的陆执转过了头,问了一声。   他敏锐的注意到了那祭祀台上看向姚守宁的视线,目光有些不善的看向了楚少廉。   “世子。”这位楚家大公子倒并没有将他不满的神情放在心里,反倒十分坦然的冲他拱手行礼:   “没想到世子也有这样好的雅兴,竟会在这里排队。”   楚、陆两家向来不对付,如果是平时,陆执定会顶他两句。   可此时姚守宁的表情不大对头,陆执自然熄了与他意气之争的心,只是冷哼一声,侧身挡住了楚少廉的注视,将姚守宁笼罩进自己的身影里。   他握紧了姚守宁的手,感觉到身侧的少女在轻轻的颤抖,他顿时明悟:恐怕姚守宁先前‘看’到了一些东西。   “不舒服吗?”   陆执轻声问了一句。   姚守宁强作镇定,摇了摇头:   “我没事。”   其他人听到楚少廉与陆执对话,猜出陆执身份,连忙有人主动端了贡品送来。   陆执此时早没了先前的兴致,这会儿接过物品,拉了姚守宁退出人群。   那贡品是一份煮熟的牛肉,因为是祭祀所用,自然也没有料理,煮得过老,看起来不怎么好吃。   但周围不少人却都一脸馋相盯着肉看,露出渴望的眼神。   陆执将肉递给姚守宁,她想起先前‘看’到一幕,心中哪里还有胃口,只随手将这东西送给身旁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拉了世子走远一些:   “我刚刚看到楚少廉跳下宫墙摔死了。”   她附在陆执耳边,小声的说出自己先前幻境之中看到的情景。 ###第三百五十九章 你别躲   姚守宁正说话时,陆执突然将她揽入怀里。   “你……”   她吓了一跳,脚尖离地转了一圈,与陆执已经换了个位置。   先前正低头听她说话的世子此时转过身去,大喝了一声:   “滚!”   只见世子的身后围了好几个枯瘦如柴,衣衫褴褛的人,此时在他喝斥下,并没有退去,而是都伸手来抓他衣裳:   “给口吃的……”   “给点吃的吧——”   这些人瘦得脱了相,仅剩皮包骨,眼睛大得几乎要凸出眼眶,神色间显得有些麻木的样子。   夜色之中,姚守宁抬头与其中一人对望,被眼里的死寂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的缩了下脖子,躲进世子怀里。   陆执站立的位置原本是她的,也就是说,这些流民原本是冲着她来的。   这些人并没有被陆执喝斥退走,而是抓了他的衣裳,喊他给点吃的。   纵使以陆执的身手,此时一被困住,也难以脱身。   姚守宁想起自己先前随手送出去的那一块贡品,情知因此惹祸,心中不免忐忑。   陆执的身体被推得左摇右晃,站立不稳。   人越来越多,这些人走路不稳,摇摇晃晃围了过来,嘴里喊着话,给姚守宁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   恍惚之中,她想起先前鞭炮一响后,人潮现出妖形的情景,更是惊得面色发白。   她生于官宦之家,生活虽称不上大富大贵,却也没有真正吃过苦头,哪里见识过这样可怕的情景。   正有些慌乱之际,这边的动静引起了祭坛之上的众人注意。   楚少廉转过了头来,低头吩咐了几句。   今夜参与节日聚会的人多,极有可能会有动荡产生,楚家对此恐怕早有应对。   祭坛周围调集了一队士兵驻扎,只是围拢过来的人数过多,这些士兵也难以挤入人群。   就在这时,有人高举木槌,用力击鼓。   ‘砰——’   重响声传来,躁动的人群一滞。   “布粥了!”祭坛之上有人喊了一声。   这话音一落,原本围着世子二人拉扯的流民顿时如退去的潮水,疯狂又往祭坛冲了过去。   两人顿时脱困,被拦在外头无法进来的将军府的人见此情景,这才松了口气。   奔跑声响中,段长涯面色发白,靠近了陆执身侧:   “世子,你没事吧?”   “没事。”陆执摇了摇头,也觉得先前的一幕惊险无比。   他衣裳早就已经乱了,先前被众人挤得透不过气。   姚守宁还在他怀中,他也不能丢下她一人逃离,便唯有硬生生忍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这会儿一旦人群散开,他缓缓将手松开,手掌这才后怕的发抖,问了姚守宁一声:   “守宁呢?”   “我,我也没事。”   姚守宁脸色惨白,浑身微抖:   “对不起,我——”   “别说这样的话。”   陆执语气温柔,伸手去碰她眼角。   她眼尾挂了一点晶莹的水珠,顺着陆执的动作,那水珠挂到了他指尖上头。   “好心送人食物又不是你的错。”   他柔声安抚,姚守宁勉强笑了笑,没有出声。   陆执知道她心中内疚,此时仅凭他三言两语很难打消她心中的忐忑,因此便转换了话题:   “你先前看到楚少廉出事了?”   姚守宁吸了吸鼻子,忍住眼泪,点了点头。   提到楚少廉,她下意识的转身往祭坛的方向看去,恰好也看到楚少廉也在看她——准确的说,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陆执身上,只是顺带看向她。   注意到姚守宁目光之后,他微微转移了一下视线,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向她点了点头。   他刚刚帮了两人一个大忙,照理来说姚守宁心中应该感激他的。   可这会儿他歪头一笑,却与姚守宁先前在幻境之中看到的那个从宫墙之上跳下来的摔断了脖子的面容相重合。   刹时间,姚守宁仿佛看到黑红的血液从他七窍涌出,令她打了个哆嗦。   寒气自她后背生起,激起她周身鸡皮疙瘩,她下意识的低头,避过了楚少廉的视线。   “怎么了?”   陆执察觉到她情绪不对劲儿,转头一看,也注意到了楚少廉的目光,连忙挪动脚步,将他视线挡住。   好在先前流民的冲击使得姚守宁本来就受到了惊吓,因此这一刻两人目光对视,楚少廉并没有生疑,只是笑了笑,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世子护持着姚守宁远离祭台,往人少的地方走。   经历了先前的冲击,将军府的人不敢离得远了,三三两两的站着,形成包围圈,替两人将今夜的行人挡在外头。   夜风吹来,姚守宁手掌冰凉,下意识的搓了搓胳膊,勉强道:   “我刚‘看’到,他从宫墙之上跳下来,摔死了。”   “死了?”   陆执听到此处,脸上露出诧异之色。   别看楚家如今势大,但其实只是外强中干的货色。   楚家人多势众,掌控了刑狱,可楚家里真正掌实权的,唯有楚孝通。   所谓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识——这句话在楚孝通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楚孝通年少的时候家境贫穷,是受寡母独自拉扯大的。   而他成年之后,青云直上,便受到了楚氏宗族的投靠,才逐渐多亲族子侄了。   如今楚家看似枝繁叶茂,可实际仍围绕着楚孝通为主,他妻子去世后,仅留下一个独子楚少廉。   不知是不是楚孝通这一脉注定子嗣艰难,楚少廉成婚多年,娶妻范氏,至今没有子女,若他一死,楚孝通这一脉可算是绝了后。   楚孝通对这独子爱若掌上明珠。   从当年他与苏文房交恶,自此不止苏文房受楚家打压,就连苏文房的连襟姚翝十年无法升迁的情况看来,楚孝通对儿子是格外的爱护。   这样的情况下,楚少廉却从宫墙之上跳下来自杀,莫非楚家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   陆执心中生疑,猜测未来宫庭可能要发生变故。   难道神启帝卸磨杀驴?亦或楚孝通触怒皇帝?   他回头看了楚少廉一眼,此人即将入仕,今夜的祭祀之仪兴许就是他的起点,应该是为了顶替顾焕之的路。   眨眼间,世子心中已经闪过好些念头,但他见姚守宁神情不安,似是失魂落魄,知道她是先被‘预知’的情景所吓到,后又被流民的暴动惊住,此时正是忐忑不安的时刻。   “别管他了。”陆执握了握姚守宁的手,说道:   “我们去河边走走。”   她听到‘河边’二字,神情勉强一振,点了点头。   此时夜色已经大黑,但河边人却很多。   今日上巳节,除了冲着祭祀之仪后面布施而来的流民之外,仍有许多游玩的人。   河边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沿街叫卖,卖得最好的就是各式各样的花灯。   姚守宁与陆执一路走来,看到许多女郎提着各式各样的灯笼,见到已经取下了面具的陆执时,先是眼睛一亮,接着脸颊绯红,甚至有人大胆的盯着他看,或是与身边的人交头接耳,或是发出阵阵银铃似的笑声。   陆执对沿路的这些目光视而不见,只是盯着姚守宁:   “你要不要灯笼,我也去替你买一个。”   姚守宁还想着先前幻境中看到的事,闻听此言怔了一怔,抬头看他。   他比手划脚,顺手指着身侧一个痴痴望着他的女子看:   “就是这样的灯笼,我觉得你提着肯定好看,我去替你买一个。”   他目光专注,眼睛在灯光照耀下顾盼生辉,看得那被他指点的女子似是被施了个定身术,全然没将站在他面前的姚守宁看在眼中。   那少女约摸十八九岁,长相可爱,刘海之下一双细眉弯弯,笑起来时甜极了。   她身侧跟了个年岁稍小些的女孩,与她挽着一只手,而另一只手上则捧了一盏造型别致的荷花灯,花芯中间点了支小蜡烛。   两人见陆执看过来,便相互对视了一眼,接着‘吃吃’的笑。   低声说了几句话后,那年长些的女子大方的提着灯笼出来,问陆执:   “这位公子可是想要我手中的灯笼?”   她手里提的是一盏六角宫灯,灯面上绘了各种花卉,倒颇为精致。   陆执没有说话,姚守宁终于反应过来,拉了拉陆执衣袖。   不知为何,她稍微感到有些别扭。   她想起世子曾经说过的话,神都城许多女子见了他都围着他转……   姚守宁看了陆执一眼。   陆执默不作声取出腰间挂的面具,将自己的一张俊脸挡住。   “啊这……”   那少女一见他动作,顿时一张脸涨得通红。   她这才看到了陆执身边站着的姚守宁,不由吐了下舌头,连忙接着身边的小少女欲走。   姚守宁初时也觉得不好意思,但她随即心中一动,喊了一声:   “姐姐先别走。”   两个少女同时转过了身来,那年长些的少女就道:   “对不住了,我不知道这位公子是你……”   “不不不——”姚守宁摆了摆右手,但她左手与陆执相牵,她挣扎了两下,世子将她拉得很紧,她没能挣脱。   如此一来,那两个女孩眼中更是露出了然之色。   陆执的目光透过面具落到了她的身上,她脸蛋红红,极力忽略世子的注意,看向两个女孩: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想要解释,但看着二人好奇又略带打量的目光,她强忍羞涩,将目光转到了年纪稍小些的少女身上,指了指她掌中:   “我就是想问问,这种花灯,你们哪里来的?”   她隐约觉得这样的花灯十分眼熟,似是曾经在哪里看到过。   可柳氏管她向来很严,以往很少让她外出,更别提节日期间出来凑这样的热闹了。   “哦,原来妹妹说这个呀。”   两个少女对视了一眼,接着恍然大悟。   那年长一些的女孩性情大方,轻轻向身边的女孩耳语了几句,那稍小些的少女便递上自己的花灯,道:   “这是在靠近河边的一家字摊处买的,摊主似是个落魄书生,卖字画的。”   小少女见姚守宁长相明艳美貌,对她很有好感,热情的靠近了她一些:   “只要三文钱,便可请他题字、作画,再将纸折成花灯,放进河中呢。”   稍大些的少女点了点头,接着补充:   “我妹妹见这花灯精致可爱,便买了两个,一个放进河里,一个舍不得,想带回家中。”   姚守宁听到这里,记忆之中的某一幕画面似是被触动。   她顾不得失仪,接过那小少女递来的花灯仔细看,果然见花瓣处题了字画,她端详了一番,接着送回小少女之手,又问道:   “不知这字画摊在哪里呢?”   姐妹两人伸手往左后方一指:   “沿着这条小道直往上走,走个百来丈,人围得最多的就是了。”   姚守宁点了点头,正要告辞,那大些的少女就道:   “这位姐妹,你与你的意中人可太般配了。”   她真心实意的赞叹:   “容貌般配,他也对你很有耐心呢。”   到了此时,她哪里还不知道自己先前误会了呢?   姚守宁的脸‘刷’的一下涨得通红,她结结巴巴,开口道:   “我们,我,不……”   她一紧张,脑海里一片空白,下意识的回头去看陆执,拉了拉他的手:   “世,世……”   陆执心花怒放,只觉得这是自己此生听过的最动人的话了。   他拉起面具,向这少女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两姐妹抿唇而笑,挽着手离开。   等到姚守宁心中思考好要如何说话时,这两姐妹早就已经不知所踪。   她转头四处看,只见四周都是人,哪里还看得到二人踪影呢?   “世子,你怎么不解释?”   她跺了下脚,问陆执。   “我也很不好意思啊。”陆执一脸无辜,心中美得冒泡,欢喜的想:我与守宁是天作之合,旁人也看出来了。   姚守宁脸蛋发烫,小声的反驳:   “你没有!”   “我真的很害羞,面具都戴起来了,等我反应过来想解释时,人家都走了。”   他理直气壮的道:   “你刚刚也没说。”   “可我是,我是没想好怎么说啊——”姚守宁有些急。   他就一本正经:   “我也是。”   “你胡说!”姚守宁瞪他,他摇了摇头:   “我这可没有,你冤枉我。”   “……”她哪比得过陆执厚脸皮,只好红着脸被他拉走。   “别管人家说什么了,只是陌生人,反正误解也没什么嘛——”   世子故作正经,牵着她走了两步:   “你是不是看到那花灯,想起去年你家那一夜发生的事了?”   “对……”   说到正事,姚守宁本该注意力被转走,但她想起先前的一幕,心中实在害羞,正欲开口,却被世子打断:   “你觉得这花灯与我们那一夜在河里捞到的相似?”   他太狡猾了,根本没有给姚守宁任何逃避的机会,将话题一转,姚守宁只好暂且按捺下心中的羞怯,点了点头:   “是,我觉得有些相像,想去问问这位摆字画摊的,是不是每年都在此处摆摊。”   “那我们走。”   世子拉了她的手,向着先前那少女所指方向而去。   她手挣扎了两下,可世子不止没放手,反倒将她拉得更紧了。   他手掌温暖而有力,将她牢牢包裹,使她无法逃脱。   “守宁,你别躲。”他察觉到了少女的动静,低下头,一语双关:   “我要好好拉着你,不能让你走丢。” ###第三百六十章 有问题   “我,我怎么会走丢呢?”姚守宁总觉得陆执话中有话,她与世子目光一碰,便觉得自己的意识像是要被他吸入那双漆黑如墨的眼中。   少女心中生悸,下意识的别开了头。   虽然已经是春末,但入夜之后,河边的风依旧有些凉。   她穿了春衫,虽说临出门前加了一件上衣,但夜风吹来时仍觉得有些冷,因此她便贪恋世子掌心的温度,也不是那么真心想要挣脱开他的手。   也有可能是自去年她血脉力量觉醒,遇到了许多事,是世子陪她同行,与她分忧,跟她同进同出,对她来说,既是她的守护者,也是她可以分享心事的朋友,所以她不忍心让他难过。   她信任他、亲近他,贪恋他的温暖与陪伴……   姚守宁无声的叹了口气,挣扎的念头逐渐消散。   陆执虽然听不到她的心声,但感觉得到此时她态度微妙的转变。   “守宁。”他小心翼翼的将她手掌握得更紧,一颗原本忐忑不安跳动的心,此时才逐渐趋于和缓。   他得到了些许的回应,便已经异常满足,十分珍惜此时此刻。   “你小心脚下,河边碎石泥沙多。”   “好。”姚守宁点了点头,乖乖跟在世子身边。   照着先前那两姐妹的指点,二人到了河边,顺流而上走了数步,果然就见河中央有荷花灯顺着水流漂下来。   “世子,你看!”   姚守宁一见河中的灯光,眼睛就一亮,拉了拉陆执的手,喊了他一声。   这声音有些大,引得周围的人都转过了头来。   “……”被众人一围观后,姚守宁开始有些不好意思,正欲取出挂在腰间的面具戴上时,眼角余光却似是看到了一道人影——   “咦!”   她瞪大了眼,下意识的往前追了两步。   “怎么了?”陆执被她拉着也走了数步,刚一开口发问,姚守宁就道:   “我好像看到了——”   话音未落,四周刹时异变。   ‘呼。’夜风吹来。   但这股夜风与先前的风有些不一样,虽仍是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刺骨的阴寒。   吹到人面上时,倾刻之间寒毛便立了起来。   一股阴冷之感如影随形,附到了后背之上,两人几乎是在瞬间就感觉到了不对劲儿。   世子的眼神一下警惕了起来,张开双臂,将姚守宁护在了自己的怀里面。   先前被姚守宁话音吸引转头而来的路人直勾勾的盯着她看,就连世子转头瞪回去时,这些人也并没有眨眼。   “不对劲。”姚守宁拉了陆执一把,他早就发现诡异,护着姚守宁想要往后退。   但后方也站了人,两人一退,便撞了上去。   姚守宁转头看去,就见那人也在盯着她看。   紧接着诡异的事情再一次发生了,这些人不约而同的勾唇笑了起来。   灯光闪闪的暗河边,这一幕恐怖至极。   仿佛所有的欢声笑语都被隔离,姚守宁与陆执身侧安静无比。   就连远远跟着陆执、姚守宁二人的将军府的人好似在这一刻统统都失去了踪影,映入两人眼中的,除了这些围在两人身侧,笑容诡异的人之外,便唯有远处漆黑的长河,及河面上突然开始多起来的河灯!   灯光的出现将周围照亮,但这种亮光并没有给人带来温暖与安全,反倒说不出的阴冷。   ‘陈太微!’   ‘陈太微!’   二人相互对视,心里升出这样一个念头。   陆执的身体瞬间紧绷,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表情变得危险。   两人紧握的手掌出汗,周围人神情诡异。   ——就在这时,姚守宁紧绷的身体一松,她突然开口喊了一声:   “陈太微!”   她性格向来如此,紧张到极点,知道避无可避之后,反倒激出了她骨子里的勇气,使她直面正对。   话音一落,就见那些围着二人的‘人’面容发生了细微的扭曲、变化。   有些塌鼻的人鼻梁逐渐隆起,阔嘴的唇缓缓收拢,化为菱形。   无论是长眼、小眼的人,慢慢改变轮廓,接着那些眉毛也变了形状,幻化为细长的眉毛,斜飞入鬓。   这些人的脸顷刻间变成了一张对姚守宁来说还算熟悉的英俊面庞,陈太微再度降临,听到姚守宁喊话的那一刹,所有人不约而同的伸手,掐了掐手指,摆出掐指一算的姿势。   如果是一人这样做也就罢了,所有人都同时掐指一算,便格外惹人瞩目了。   姚守宁满脸疑问,默默的将这一点记在心里。   “果然是你。”   她笑眯眯的道,从面上看来,已经看不出对陈太微的惧意。   “姚二小姐。”   陈太微也笑着打了一声招呼。   他手指迅速放下,背到了身后,看了看面前相依偎的一对壁人。   双方本该是敌对,之前见面时也剑拨弩张,此时见面也并非大好时机,可彼此打着招呼时,好像以往的恩怨都一笔勾消了似的。   “姚二小姐不害怕?”   陈太微饶有兴致的问了一声,觉得姚守宁实在有趣。   “我为什么要害怕?”姚守宁也觉得有些好笑,反问了他一句:   “您是国师大人,又不是三头六臂的妖怪,我为什么要怕你呢?”   “……”陈太微怔了一怔,接着所有‘陈太微’同时左右转头,相互对望了一眼,竟出人意料的点头:   “说得也是。”   话音一落,他又补了一句:   “可我现在不止三头六臂,而是有很多个头,很多手臂啊!”   他的面容之上露出无辜的神情,说话时,每个受了神降术影响的‘陈太微’都盯着姚守宁,露出笑意。   “你上次见面时,还很怕我呢。”   “什么时候?”姚守宁故意装傻,问道:   “你附身在我大哥身上的时候?”   “哈哈——”陈太微轻声的笑,伸手点她:   “调皮!”   “你不要动手动脚的!”   陆执哪里看得惯他这样,见他试图碰姚守宁,连忙抬手一格,将他指来的手拍开,含怒瞪他:   “我的长剑呢?你当日追我,把我的剑弄丢了,还没有赔偿我呢!”   “真伤脑筋。”陈太微手被拍开,也不以为意,听到陆执索赔,露出有些头疼的神情。   “那剑不是你自己丢掉的吗?”   “如果不是你追杀我,我会丢掉吗?”陆执理直气壮的道:   “那是我学剑之后,神武门的师长所赐,如今丢了,不该你来赔?”   “你说得好有道理……”显然世子的话令这位性情诡秘难测的道士也感到有些头疼了,他揉了揉眉心,世子又道:   “道家也讲因果,你弄丢了我的东西,要赔偿我损失是天经地义的事吧?”   “……”   陈太微的嘴角抽了抽,目光阴晴不定,那面容逐渐变得模糊,似是要逃的样子。   世子主动出击,上前一步伸手一拦:   “你几时赔我,不要想躲。”   “……”   姚守宁眉心直跳,没有出声。   “……回头我去找找,如果找到,就请人送还给你。”   出乎两人意料之外的,是陈太微并没有拒绝陆执的要求,他仿佛也认同了世子所说的‘因果’之论。   姚守宁听到此处,目光闪了闪,露出笑意:   “国师。”   她突然喊了一声。   陆执想将她脑袋挡住,却未能阻止她的声音。   只见陈太微本来即将模糊的面容重新变得清晰,他转过了头来,目光重新落到姚守宁身上。   世子心中暗自叫糟,只好打起十二分精神,心中打定主意,若这妖道再想动手,他拼死也要护住姚守宁安全。   “我有一个问题,很想向国师打听。”   姚守宁先是看了陆执一眼,眼中带着安抚之色,最后索性将手里的面具重新挂回腰上。   她看似镇定从容,实则心弦已经绷得很紧,此时掌心出汗,挂面具时手也不大稳,抖了数下,只是这一切都被夜色掩饰,不知有没有被陈太微看在眼里。   “哦?”   陈太微对她主动唤住自己的举动也很好奇,闻听此言,眼中露出饶有兴致之色,接着伸手一挥——   刹时之间,周围其他面容再度幻化扭曲,陈太微的面容从这些普通人身上散去。   僵住的时空瞬间解冻,仿佛他凝造出的结界被打破,叫卖声、欢笑声重新涌入几人耳中。   河中央那些密密麻麻流淌而下的河灯消失,灯光暗了下去,夜风也恢复了清凉之感,不再寒气逼人。   远处段长涯等人焦急的面容出现在姚守宁与陆执眼中,他们急奔过来,一脸警惕的望着站在姚守宁身侧的陈太微。   “姚二小姐有什么疑问?”   陈太微对这些人的敌视不以为意,而是站到了姚守宁身侧,一副想与他们同行的架势。   “世子——”   “世子!”   四五个人靠拢了过来,将陈太微包围在内。   这样的动静引起了其他夜游人的注视,许多路过的人脸上露出或不安、或好奇的神情。   “段大哥,不用担心,国师今晚不会伤害我们。”姚守宁笑意吟吟,说这话时看了陈太微一眼:   “对吗?道长?”   “……”陈太微沉默了半晌。   这话初时听来像是少女天真无邪的期盼,不切实际。   可再一细品,话语之间却似是带着一种神圣不可抗拒的制约,好像某种无形的契约在刹时定下,不可破坏、不可违背!   少女仍在微笑,她的面容还略微有些稚嫩,但那双眼睛却带着自信与从容,与陈太微对视。   他动了动手指,感觉到自己的力量被束约。   陈太微垂下眼眸,掩饰住眼里的遗憾,接着点头笑道:   “当然啦,我们今夜只是为了游玩而已,不会有人想打破这种平衡。”   他这个人一点信用也无,说这话时,陆执甚至感觉到了他眼中克制的汹涌杀意。   不过此人道术超强,今夜河边人多,这个人心狠手辣,若是动起手来,河边的无辜百姓恐怕都会成为众人阻碍之一。   陆执就是再不信他,也唯有忍下心中的怀疑。   他有些烦躁。   今夜明明是自己与姚守宁独处的,偏偏总是遇到这样搅局的人。   世子不善的瞪视着陈太微,他却像是感应不到世子的眼神,只是笑着问姚守宁:   “姚二小姐想问什么?”   “你好像对我很在意?”姚守宁偏头问了一声:   “我能感觉得到你对我的杀气,好像想要对我不利。”   “这是两个问题哦。”陈太微笑着应了一声。   “是的。”姚守宁乖巧的点头,向他露出笑意:   “可你刚刚也问了我一个问题,所以我问两个问题也很公平啊。”   “我问了你问题?”陈太微愣了一愣,下意识的出声。   “对啊。”姚守宁笑眯眯的应道,眼里露出狡黠之色,接着再补充了一句: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哦。”   “好吧。”陈太微顿时反应过来,笑着道:   “我确实对你很在意。”他叹息了一声,往前走了两步。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到陆执二人身上,他仿佛十分肯定两人会跟上他的脚步。   果不其然,世子一脸不快,但姚守宁很快拉着他前行,与他并肩而走。   “辩机一族的传人啊,谁又不想要接近呢?你说对不对?”   姚守宁微微颔首,并没有再否认。   她有预感,今夜自己会从陈太微口中得知一些有用的信息,但这些信息需要她以某些秘密去换取。   而从陈太微的语气、神态看来,她辩机一族的身份恐怕早就泄露,当日在齐王地宫的墓地之中,他施展神降术附身到世子身上,试图看清她脸的举动,不过是这个恶劣的道士故意吓她而已——为的就是想要在她心中种下阴影,使她自此对此人感到畏惧。   越是如此,便越不应该怕他,而应该正视一切,直面自己的心理阴影。   姚守宁猜测:兴许早在当日镇魔司上门时,陈太微取走自己血液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确认了自己的身份。   “守宁你……”   世子却不知她心中想法,见她点头,骇然失色,惊呼出声。   “不用担忧。”姚守宁握着陆执的手,摇晃了两下,语气有些天真:   “道长早就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份,对不对?”   “是的。”陈太微笑眯眯的点头。 ###第三百六十一章 守承诺   “是那时你偷我血的时候吗?”姚守宁见陈太微坦诚,问了一声。   这话一说出口,陆执与将军府的几人都对陈太微怒目而视。   “不是。”陈太微摇了摇头,道:   “是在你借着我的身体,与徐昭、空山等人搭上线的时候。”   他坦然的说出这些话,显然不是随口诈姚守宁的。   陆执心中一跳,想起当日齐王地宫之中,陈太微施展神降术,借自己的身体靠近姚守宁。   而后面神降术破解,则是姚守宁的原因。   后来姚守宁告诉他,说是神识遇上了几位前辈、高人,借他们的帮助,才想了办法救自己脱困。   “你既然在那时就已经辨认出守宁身份,那你为什么装出毫不知情的样子,还几次试图看她的脸呢?”陆执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陈太微看了他一眼,一双细长的眉毛皱起,露出有些纠结的表情。   半晌之后,他叹了口气:   “我本来不应该回答你的问题,毕竟与我有言在先的是姚二小姐,不过我既然与世子还有因果未解,就回答你这个问题吧。”   他一副‘吃了大亏’的不甘神情,看得陆执眉心直跳,如果不是自己没有武器在手,而且还有可能打不过他,世子真想逮着这妖道暴捶一顿。   “我已经确定了姚二小姐身份,不过看你们又慌又怕的也很有意思,逗你们玩玩而已。”   “……”   世子的额头青筋绽出,姚守宁连忙握紧了他的手,示意他消消气。   “辩机一族有种神通之术,当年我就见一位朋友施展过,能知前尘、旧事,十分的奇妙。”陈太微全然不将世子的怒火放在心上,而是回忆起过去的事情:   “这种术法十分神奇,却不像道家的推演之法,需要消耗自身的修为、功德,我早就对这个秘密很向往,直到那一天……”   他目光落到了姚守宁身上,神情带着赞叹:   “却发现辩机一族的人竟然能凭借天赋血脉的力量,无视时间的阻隔,相互联系,这实在是太惊人了!”   七百年前的人,竟然可以与七百年后的人相对话,相互交流彼此时代的信息。   姚守宁可以将大庆七百年后的消息传递到过去,而七百年前的人则可以借用这种特殊的秘法,将当年的事教给后人——   这种交流之法,可以使得辩机一族的人获得常人难以想像的信息。   难怪世人都说辩机一族知前尘后事,如果他能与七百年后的人神魂交流,通过他们的嘴巴,也能准确的预言出后世发生的种种,实在不可思议!   而神魂世界之中,无法隐藏自己的真实气息。   借着当日在姚守宁身上盗的那一滴血作为媒介,他将三十三年前,张饶之费心尽力隐藏的秘密破解了。   那道横梗在陈太微眼前的迷雾散去,现出姚守宁的真身。   原来她就是辩机一族真正的传人,他与天妖一族的那位狐王布局多年,却走错了方向,极有可能功亏一篑。   也就是在那时,他心生变计,另作打算。   段长涯等人听得云里雾里,隐约意识到他话中透露出很重要的信息,但未曾亲身经历,自然无法明白其中原委,便只好强行将陈太微的话记在心里。   而陆执则与几人不同。   他是听过姚守宁说起这件事的,此时自然明白陈太微话中之意。   世子也赞叹辩机一族的神奇之处,但他自然不可能会附和眼前这个妖道,因此便默不作声。   姚守宁则是不置可否,只是问道:   “道长想起了朋友,这位朋友是谁呢?”   不等陈太微回答,她兀自道:   “是徐昭,徐先生吗?”   “……”   陈太微的脚步顿住,那张向来云淡风轻的脸顿时失去了所有的神情。   他收敛了笑容,冷冷的望着姚守宁。   这位道士在不笑的时候,其实气质偏冷,他仿佛丢失了所有的情感,好像一个没有了喜怒哀乐的‘木偶’,那眼神冰冷、无情,令人心生颤栗。   “我猜对了。”姚守宁甜甜的笑,毫不在意他的冷眼。   “你真是聪明。”陈太微面无表情的夸赞。   他的心情瞬间变得恶劣,好像失去了与姚守宁谈笑的心。   陈太微猜测,接下来姚守宁可能会问起他的身份,提到他入魔的原因……   他眼中闪过一抹红光,还未开口,姚守宁又问:   “你与妖族有合作,我姐姐的病,是因为你们认错人的原因吗?”   陈太微闻听这话,面露错愕。   “不错。”陈太微心念疾转,点了点头。   “为什么?”   姚守宁虽说今夜预感到自己能从陈太微口中得知一些消息,却没料到陈太微竟如此坦承,连这样的话也愿意说。   她与陆执交换了个眼神,陆执一脸防备,担忧陈太微张口胡说,但姚守宁却又能预感到陈太微说的话是真的。   “因为我的卜算之术。”陈太微淡淡的道。   他的话里透出强大的自信,姚守宁有些好奇的问:   “卜算之术?是道长先前那样掐算吗?”   陈太微现身时,她心有所感,唤了一声,将他当时下意识掐指卜算的动作看在眼中。   “当然不止是这样。”陈太微闻言失笑,极有耐心的跟她解释:   “辩机一族的存在关系到因果,简单的掐算术是很难算出来的,我是借了五鼎之助。”   “五鼎?”姚守宁没料到会从他口中再得知新奇的东西,正要再问,陈太微却没有再给她继续追问下去的机会,而是自顾自的道:   “我当年推算之后,发现姚、柳只有一子一女的命格,但却并没有子女早夭之相。”   他的话里透出巨大的信息,令得姚守宁心中震动。   陈太微接着道:   “而三十三年前的应天书局上,曾有预言辩机一族的血脉会在柳并舟的后人之中苏醒。”他深深的看了姚守宁一眼:   “三十二年前,我拜访张饶之,借你外祖父的身体向他询问结果。”   他这样轻描淡写的提到当年对柳并舟施展了神降术,不理睬小姑娘有些不满的眼神,饶有兴致的道:   “张饶之逼我立下重誓,随后告知我,辩机一族的未来血脉会是个女孩——”   姚守宁咬住了嘴唇,没有出声。   陈太微转头看她,微笑着道:   “姚二小姐不好奇张饶之逼我立下了什么重誓吗?”   一开始的时候,姚守宁确实有些好奇,但陈太微这样一问之后,她却心中一动:   “张先生不允许你向我出手!”   这话一出口,便如一丝明亮的光影破开黑暗的迷雾。   陈太微眼里露出异彩,赞叹连连:   “姚二小姐真是聪明。”   张饶之当年告知陈太微这个秘密的时候,确实曾要他立下重誓,“在辩机一族的人获得传承之前,不能杀她。”   这是一个大胆而又冒险的举动!   张饶之深知陈太微的危险之处。   这个活了多年的道士能窥探到未来辩机一族的血脉会出生在柳并舟的后代中,姚守宁的存在是隐瞒不住的。   他大可心狠手辣将柳并舟的后代尽数铲除,以绝后患。   因此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他以一个秘密,换取了姚守宁在‘成年’之前的安全生活,约束了陈太微,制止了这个道士的出手。   他老人家在三十多年前运筹帷幄,费心尽力的在守护着她。   姚守宁沉默不语,感受着这位已逝长辈的悉心呵护。   “你怎么看出来的?”陈太微有些好奇的问。   姚守宁就道:   “你数次出手都以恐吓为主。”   无论是代王地宫之行后他盗取血液,还是齐王墓中他的追杀,其中的杀招其实主要都是针对世子的。   而第二次前往代王地宫时,陈太微现身在城墙处,召唤而来的妖邪鬼物大多都是能力低下的,对她造不成真正的伤害,最多是试图想在她心中留下永久的恐惧烙印罢了。   陈太微含笑点头:   “不错。”   以他术法,要想杀姚守宁,便如探囊取物,可他却守住了当年的承诺,纵然数次出手,却都以吓唬为主,没有真正伤到姚守宁的性命。   这个活了几百年,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的道士,竟然罕见的极重诺言。   姚守宁将这一点默默记在心中。   “说起来,我也有一点想请问姚二小姐。”陈太微突然开口。   “道长请说。”姚守宁痛快的点头。   今夜与陈太微的见面看似危险,实则奇妙,从他口中探知了许多事,连他的身份来历都隐隐摸清楚了,这令得姚守宁原本有些低落的心情都好了许多,并诡异的生出一种:‘与陈太微聊天也挺舒服’的感觉。   他微微一笑:   “辩机一族的获知消息之法确实绝无仅有,但我的占卜之术也不落于人后。”   陈太微语气淡淡,但眼中带着绝对的自信之色:   “我青云观的占卜虽不敢称旷古烁金,但千年之内,我称第二,便绝无人敢为第一!”   姚守宁与他打过好多次交道了。   这位年轻俊美的道士神色淡然,仿佛方外之人,不将尘世一切看在眼中,与这世界仿佛格格不入。   可此时他提到‘青云观’时,脸上却带着异彩,一股强势霸道的气息自他眼中逸出,使他那张脸少了淡泊出尘之感,多了几分威严与压迫。   “可我占卜之时,却发现姚家确实仅有一子一女。”这也是当年他对当年张饶之的话半信半疑的缘故——不是相信张饶之,而是他更相信自己占卜的结果。   “你爹娘没有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相,但他们命里是注定只有一女的,这是为何?”   他百思不得其解,此时看向姚守宁:   “是因为辩机一族插手,干扰了我的占卜结果?”   说到这里,陈太微的脸上露出疑惑之色。   从他脸上的神情看来,他虽说有疑问,可他内心强大,显然并不相信辩机一族的神通可以干扰到他,这也足以证明他术法非凡。   而姚守宁心中一直以来提着的那颗大石,在听到陈太微的话的那一瞬,终于落地了。   她有些激动的问:   “道长真的占卜到,我爹娘不会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一直以来,她都担忧姐姐的安危,如今从陈太微口里得知这样一则消息,实在是令她再开心不过。   陈太微眉梢挑了挑,却仍是点头:   “不错。”   “那可是太好了!”   姚守宁双手抱握成拳置于胸口,一脸欢喜之色。   陈太微打断她:   “姚二小姐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少女强行压下心中的欢喜,闻言抬头笑道:   “道长的占卜之术自是当世无双,绝不会出错。”   她心情大佳,笑着恭维了陈太微一句,接着才道:   “道长心里恐怕认为辩机一族的举动干扰不到你的占卜吧?”   “不错。”陈太微笑着点头,强大自信展露无疑。   姚守宁对他的态度不以为意,抿唇笑道:   “三十年前,我还未出生呢。”她偏了偏头,看向陈太微,神态有些天真:   “如果干扰了你占卜的并非辩机一族,而是你自己呢?”   “什么?!”陈太微惊喊出声,怔了一怔之后,突然笑起来了:   “不错,不错。”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他在多年之前一脚踏入这局中的时候,便已经身为局中人,再难脱身出去了。   几百年前,他深入龙脉,将自己那位老友尸身抱出地下宫殿之中,以此为姚婉宁设局时,兴许那时就已经生出了变数。   “与姚二小姐聊天真是太有意思了!”   陈太微赞叹道:   “幸亏之前我应允了张饶之的承诺,否则便没有这一场谈话了。”   他竟然将姚守宁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姚守宁笑了笑,没有再开口。   世子目光不善的瞪他,将他看成了洪水猛兽。   “看来我在此地停留太久,耽误了姚二小姐与世子玩耍。”陈太微并不将陆执的敌视放在眼里,对他来说,这一生中他经历了太多,各式各样的人及眼神他都看到过,甚至许多人看他的神情比世子还要凌厉得多。   “我走了。”   他挥了下手:   “期待下一次与姚二小姐见面的时候——”他话里有话,那张面容逐渐模糊。   段长涯等人不由自主松了口气,姚守宁突然喊了一声:   “等等。”   她喊话的同时,伸手虚抓陈太微,正欲离开的陈太微被她‘抓’了个正着。   那张虚幻的面容重新变得凝实,陈太微的瞳孔微微一缩,但这种情绪只是转瞬即逝,接着他又笑问:   “姚二小姐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知道,你当年为什么要那么做?”她没有问陈太微的身份来历,这个问题其实在两人看似闲聊的过程中已经确认了。   但她实在太好奇当年陈太微这样做的原因,他本是道门天之骄子,为大庆立下功劳,为何最终入魔,走到如今的地步?   这个问题陈太微以为她先前会顺势而问,却没料到她会留到最后。   他笑了笑,但那笑意却并没有达到眼中。   夜色下,他的面庞若隐若现,那陌生路人的五官已经露出来了,使得他的脸仿佛映入水中的倒影,让人有些看不大清楚。   唯有那一双漆黑如琉璃的眼睛,冷冷的望着姚守宁:   “姚二小姐的问题太多了。”   “哪有!”姚守宁娇声反驳,摇了摇头:   “说好了就一个问题的,道长还没回答我呢。”   “什么?”陈太微是知道这位姚家二小姐心思狡黠聪明,当日他亲眼看到镇魔司的程辅云与她对话,半点儿便宜都没占到。   可此时他自己与姚守宁打交道时,才体会到这位被柳氏娇养在闺中的小少女是有多古灵精怪。   “我都回答你那么多问题了,竟然说我还没回答你。”   他露出无奈的神情:   “二小姐真是调皮。”   “不是哦。”姚守宁否认道:   “道长请细细回想,我们的问题都是有来有往,我问的你答了,你问的我也答了,两相抵消之下根本不作数。”   她眉眼弯弯,眼角笑出微勾的弧度:   “而刚刚我问道长话时,你又问‘什么’,说起来道长应该差我两个问题才对呢。”   “怎么可能……”陈太微意识到自己陷入少女的话语小陷阱,及时将最后一个‘呢’字咽入喉中。   姚守宁的设陷方式并不高明,但她本人年少单纯,说话清甜可爱,眼神真诚,纵使使诈,可这中间的‘度’她又把握得极准,使人并不厌恶。   陈太微细细一回想,她说的确实有理。   她以一句‘自己是不是想杀她’入手,初时看来说的全是废话,却不自觉间使得两人谈话深入,自己再三防备,竟会跌在此处。   此后正如她所言,两人有来有往,若是‘什么’这样的语气也算疑问,那自己确实欠她一个问题。   他想到这里,不由觉得有趣,先是低低的笑了两声,接着陷入了沉默。   就在这时,陆执、段长涯等人发现眼前的情况变了——那陈太微施展了神降术的行人身体如被雾气笼罩,变成了半透明的薄雾。   而薄雾之中,一个身穿红衣,披散着长发的高大男人出现在薄雾的另一头。   他怀里抱了一具雪白如玉的枯骨,此时那披头散发的红衣男人正皱眉沉思着,深邃的眉眼之间形成两团阴影,仅让人看清那人下颌紧绷。   “我确实欠你一个问题。”   良久之后,那红衣艳鬼抬起了头来:   “我确实欠你一个问题,但目前这个问题我不想回答,兴许未来有一天,我会告知你的。”   这是陈太微的真身!   他一头长发如瀑,顺滑的披散在他身体四周,那眉眼如剑,带着凌厉之色。   狭长的眼眸之中,那双瞳呈现红光,里面蕴含着浓重的煞气,令人望之胆寒。   姚守宁目光与他相碰,便觉得神魂大震,眼前幻影重重,仿佛听到鬼啸狼吼。   世子及时伸手,将她眼睛捂住,喊了一声:   “守宁!”   说完,他怒视陈太微:   “你不讲信用!”   明明陈太微说了今夜不会杀人,可此时却现出真身,分明是破了戒。   “我回答不了姚二小姐的问题,破坏了承诺,乱了因果,才会显出真身,你们看到我真身被惊动神魂,又与我何干呢?”   他淡淡一笑,接着抱了枯骨后退:   “姚二小姐,下次见面的时候,兴许我会回答上这个问题的,再见了。”   话音一落,他已经退出十丈开外,身影再次闪现,已经出现在远处漂着灯的河面,众人每眨一次眼,他便后退很远,最终化为黑点,与夜幕相融合。   陆执心跳如鼓捶,见他彻底离开,四周那股阴寒煞气消失,心里才稍稍一松。   先前站在几人身侧的那普通人在陈太微离开之后,面色煞白,一双眼睛白眼乱翻,瘫软着倒地。   陈太微真身煞气极重,凡人哪里抵挡得住。   这还是他有所收敛,所以没有使人立即陨命的缘故。   “救人!”   世子情急之下喊了一声,段长涯等人立即将那瘫软的人扛了起来,扶在肩头。   这人身体冰凉,身体里的三昧真火已经灭了两盏,仅余头顶一盏摇摇欲坠。   姚守宁将陆执捂在自己脸上的手指掰开,露出一条缝隙,偷偷往外看了一眼,接着就道:   “可能要请徐先生出手。”   “我们立即就去。”   将军府的人闻言便点了点头,段长涯则有些犹豫:   “我跟在世子身侧。”   陈太微才刚走。   这个妖道行踪诡秘,术法通天,难保他杀个回马枪,伤害陆执与姚守宁。   “不用了。”   这一次世子还没出声,姚守宁就率先开口:   “他今夜不会再回来了,就算动手,也是下次见面的时候。”   陈太微如果是个信守承诺的人,那么当年他与张饶之的约定是:在辩机一族的传人接受传承之前不会向她动手!   那么在此期间,姚守宁的安危无虞,最重要的,她也从中得到了一个信息——那就是她接受传承的时间已经不远了,可能就在与陈太微下一次见面之前。   但接受传承后,双方约定打破,那时才是她真正的危机!   世子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眼中露出担忧:   “你要不暂住到我家——”   “没事。”   事到临头,姚守宁的心态反倒好了许多,还能安慰世子:   “中间还有时间,足以让我们再找到更多的线索。”   除此之外,她想起了张饶之所说的那句话,无论陈太微与妖族的合作是不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但他缺少了人和,极有可能会功亏一篑。   陆执心里虽说紧张,但见她此时镇定,仍点了点头。   段长涯等人还不太情愿退去,陆执就叹道:   “人多与人少都是一样的。”   陈太微来无影、去无踪,一手神降术诡秘莫测,纵使人多也拦他不住,反倒凭白增添风险罢了。   他这样一说,段长涯等人才勉强同意。   大家逐渐隐入人群,陆执将姚守宁的手拉得更紧,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你先前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姚守宁先前面色有异,似是要说什么,可惜后来被陈太微的出现突然将话打断。   此时人一走,陆执才想起这事儿。   “对!”姚守宁听他提起此事,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神色变得严肃,有些迟疑的道:   “我,我好像看到,我的姐姐了……” ###第三百六十二章 孕三月   “你姐姐?”   这个答案既出乎了陆执的意料,但他心中却又诡异的觉得并不吃惊。   不知是不是戴了面具的原因,还是因为陈太微的到来影响了心情,哪怕他已经离开了,但世子仍觉得四周气氛紧绷,压得他有些胸闷。   他推了推脸上的面具,纳闷的道:   “你姐姐不是说了,今晚不出门吗?”   “我不知道。”   姚守宁心中有些乱纷纷的,闻言摇了摇头。   众人临出门前,姚婉宁分明说今夜不出门,要与柳并舟一起守在家里。   陆执见姚守宁秀眉紧皱,夜色之下,她光洁如玉的脸上露出忧心忡忡的神情。   他心中生出怜爱之意,伸手摸了摸她脑袋,安慰她道:   “可能是你姐姐另有打算,不愿意与大家同行。”   姚守宁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向他挤出一丝笑意,勉强点了下头。   “我总感觉我姐姐有秘密。”   她有些失落的跟世子小声的道:   “自从‘河神’一事之后,我感觉她心中藏了许多的事。”她说到这里,眼眶微微发热,连忙低下头,吸了吸鼻子:   “我想要帮忙,可是……”   她有些迷茫,喃喃的抬头去看世子: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   夜色下,少女泪眼迷蒙,那张夹杂着无助与信任的脸狠狠的撞进了陆执的心里。   他强行忍住想要将她揽入怀中的冲动,细心的伸手将她眼角的泪珠拭去。   “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急,我们慢慢来。”   此时的世子一扫以往的骄傲,变得温柔而又有耐心:   “你也说了,你姐姐的心事是因‘河神’而起,她既然不想说,我们便先从‘河神’入手。”说着说着,世子又恢复了以往的朝气与自信:   “只要解决了根源问题,其他的事自然迎刃而解!”   他的态度感染了姚守宁,令她一边抹泪一边点头,末了向世子小声的抱怨:   “我都不明白,我姐姐以前对我很好,我们姐妹之间从来没有秘密,但自从‘河神’在她身上打下烙印后,总感觉姐姐不再像以前一样,什么事都说给我听了。”   陆执心中一凛,嘴里连忙道:   “那是你姐姐不对!姐妹二人之间哪里有秘密?”   他嘴上大义凛然:   “你看我,我就是直性子,有什么话就说,从来不会隐瞒你。”心里却想:人哪可能没有自己的秘密?有些话难以启齿,是绝对不能告知守宁听,幸亏她单纯天真,我心里守住秘密,只要嘴上不说就行。   “……”   姚守宁原本心情低落,却差点被他逗笑,她忍不住瞪了陆执一眼,但她眼睛朦胧罩了层水气,鼻尖泛红,这一瞪并没有什么杀伤力,反倒让世子以为自己的心思隐藏得天衣无缝,隐隐有些得意。   “走,我们去找那个书生的摊子,先打听莲花灯!”   世子心中豪情顿生,拉了姚守宁的手往前走:   “先不管其他的事。”   姚守宁点了点头,也提步跟在他身侧。   两人顺着河岸往前走,约前行了百来丈,果然就见到前方十来丈开外立了一根细长的竹竿,竹竿之上挂了数盏各式样的花灯。   灯光照耀之下,那纸面上映出画好的花草、美人等。   四周围满了人,小孩与少年男女的笑声不时传来,将河畔的清幽寒意冲散。   “我们可能挤不进去。”   姚守宁看了看眼前的情景,皱了下眉。   世子却跃跃欲试,说道:   “你在外头等我,我去试试。”   他说话的同时,姚守宁心中一动。   不知为何,她总感觉河岸之中仿佛有个东西正在吸引着她,似是无言的召唤她过去。   她转过了头,往河中看去。   此时的河面漂满了折叠好的莲花灯。   其实从她与世子靠近河边后,便能看到顺流而下的灯火,只不过那纸张浸水之后未必能漂远,中途极有可能便沉入水里,所以下游见的数量不太多。   但越是接近这摆摊的地方,河灯便越多,密密麻麻,远远望去,便宛如点缀了满天星辰的银河。   这种景象她似是在哪里见到过,引起了她脑海里的回忆共鸣。   她总觉得有个答案似是要呼之欲出,但这真相却似是被禁锢住,差一个破开迷障的契机。   姚守宁转身想往河畔走,世子还望着远处的人群:   “我到时问一问他的花灯,以及这样的摊子开设了多少年——”   他话没说完,眼角余光发现姚守宁已经转身往河畔方向走去。   陆执下意识的伸手抓住了姚守宁的胳膊:   “守宁,你怎么了?”   他心中一紧,脸上现出紧张之色。   世子担忧姚守宁是中了陈太微那个妖道的术法!   他曾被陈太微以神降之术附体过,害怕今夜姚守宁曝露身份后,陈太微会冲她下手。   此人自诩信守承诺,可他干的事没有一件是与‘良善’扯得上边的,这样的人双手血腥,陆执对他没有信任。   姚守宁转过了头来。   她的神情怔然,一双大眼睛似是失了神,满河灯光映入她的眼中,仿佛在她眼里嵌入了点点斑驳的光辉。   陆执心直直往下沉,一种悲愤感涌上他心头,他咬紧了牙关:   “我要杀死——”   “世子。”   陆执话音未落,姚守宁眨了眨眼睛,逐渐回神。   她似是想通了什么,两只手同时拉住了陆执的手腕,强忍兴奋:   “你看此时的情景,像不像,像不像……”她想通了一些关键,心中激动得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的:   “我家,‘河神’出现的那晚,大水冲来时!”   她深怕自己说得不大清楚,还腾出一只手来比了比。   陆执在她一开口时,就已经猜到了她要说的意思,一种诡异的感觉从心中生起,刺激着他的全身,使他后背生出细微的颤栗。   “你是说,我们捡到灯的那一晚?”   “对!”姚守宁见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不由兴奋的点了点头。   “这,这怎么可能呢……”陆执话虽这么说着,但他身体却仍十分实诚的转头往河畔的方向看了一眼。   远处的河流蜿蜒而下,黑暗之中,似是看不到尽头。   河面浮满了荷花灯,顺着水流而下,有些灯行至不远,便逐渐沉入水里。   灯里吸饱了油的灯芯并没有第一时间便熄灭,那火光落入水中,与河面的灯光交相辉映……   眼前的情景,与去年那一夜他与‘河神’大战前,姚家突发大水的幻境相重叠,最终形成相同的光景。   “这怎么可能!”   陆执这次再度惊叹出声。   ‘河神’的身份两人已经查探清楚了,他是七百年前的大庆开国太祖,当日那场大战开始之前,他将两人拉入幻境,使得二人在河中看到了无数密密麻麻顺流漂下的莲花灯。   从灯中窥探了些许线索,也让两人笃定这些情景极有可能是‘河神’心中印象深刻的场景,必定也与这位‘邪神’息息相关才对。   也正是因为受这一点印象影响,陆执与姚守宁一开始都觉得那些河灯是七百年前有人所放——但偏偏姚守宁此时打破了二人原本的固定印象,竟似是指出当日两人在幻境中见到的河灯并非七百年前的情景,极有可能是今夜放灯时的情景再现。   这个想法既是疯狂又是大胆,两人在几个月前的幻境中,竟然看到了今日的情景再现。   出于对姚守宁的信任,陆执很快接受了这个观点。   “我想去看看。”   姚守宁皱起了眉头,总觉得河流的方向似是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她,呼唤着她。   “我陪你一起去。”世子并不反对,却怕她遇到危险,因此亦步亦趋跟在她的身边。   两人离开那花灯摊旁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来到河边。   河滩旁人也很多。越近水流,好似空气便越凉。   地面全是软烂的淤泥,被来来往往的人踩出凌乱的脚印,许多大人小孩各自找了鹅卵石蹲在上面,将手里放着的花灯往水里放。   看到灯顺着水流而走时,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虔诚而又充满希望的笑容来。   河边荷花灯很多,甚至有些才刚放入水中不久,纸张便已经快散了开来。   姚守宁左右看了一眼,随即笃定这里没有自己需要的东西。   她犹豫了一下,提着裙摆踩入水里面。   ‘哗啦!’   水声被踩响,阵阵涟漪荡开。   柔软的鞋子顿时涌入寒凉的江水,迅速将姚守宁的脚包围。   冰冷感顺着脚底而上,冻得姚守宁拳头都握了起来。   陆执见到此景,欲言又止,但最终并没有出声,而是选择默默跟在她的身边。   “怎么回事啊……”河边放灯的人见此情景,略有些不满,深怕两人的到来踩翻了河面漂浮的花灯。   但话才刚一出口,就见陆执转过了头。   世子身材高大,脸上戴了猪头面具,目光幽幽,顿时令说话的人下意识的别开头,不敢再与他对视。   姚守宁听到有人抱怨,也意识到自己的举止不对,她回头道歉,连忙小心翼翼的将脚下的花灯避开。   两人一前一后走入江中,初时水刚没过脚踝,但再往里走,水便越淹越深,很快及至小腿。   ‘哗啦——哗啦——’   今夜原本平静的江水,似是因为二人的到来被唤醒,逐渐有浪涛开始泛起。   寒风阵阵刮来,两人回头一望,距离岸边已经有数丈的距离。   陆执有些担忧,唤了一声:   “守宁——”   “快到了。”   姚守宁回头向他嫣然一笑,突然再度往前。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但世子却与她心有灵犀,闻言眼睛一亮:   “你是说,水的位置?”   “对。”姚守宁点头,也觉得十分愉快。   “当日幻境之中,我们捞到书信的时候,水没到哪个位置,你还记得吗?”姚守宁靠在他身侧,小声的问了他一句。   远离人群后,所有糟杂、喧嚣好似都一并远离。   江面只有无尽的静谧,陪伴在两人身侧的除了彼此之外,便唯有那满江流的荷花灯了。   二人心意相通的感觉实在美妙,世子也觉得心情实在愉快:   “当然记得。”   想到当时的情景,世子的脸颊悄悄有些发烫,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他撕去阻挡了自己面容的面具,看着姚守宁:   “当日水没过了我们的膝盖。”   事隔数月,当时他对姚守宁的感觉复杂,防备有之、好奇有之,同时带着少年的傲气凌人,哪里知道后来他竟会与姚守宁生出这样的渊源。   但陆执却庆幸自己当日做了对的选择,纵使他因为姚家的缘故身缠妖蛊,却又与姚守宁结下羁绊。   “对——”姚守宁目光柔软,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有人喊:   “喂——”   “回来,回来!”   “你们两个不要往河中心走,很危险。”   岸边已经有好些人看到两人举动,可能误将二人当成了想要殉情而死的鸳鸯,竟在岸边开始大声劝说了起来。   有人还商议着想要下水来救,听得姚守宁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温暖。   “大家别担忧,我们很快就回来!”   她双手半捧放在嘴边,对着河岸喊了一声。   说完,拉了世子的手,道:   “我们快点。”   两人有了目标之后大步趟水上前,世子对她的猜测深信不疑,江水没过小腿,到达膝盖。   姚守宁凭借内心感觉,在水位刚没过膝盖不久,便站定了脚步。   但河中荷花灯也不少,有许多仍从上游而来,此时水流已经湍急,灯流过得极快,顷刻功夫便过了七八盏。   这么多灯,要去打捞哪一盏呢?   “我们随便捞,如果不对再放回去。”这么多灯里面,陆执猜不出来哪一盏是他们需要的,便索性准备胡乱打捞,直到找到为止。   姚守宁却美眸含笑,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   “世子先捞一盏。”   他点了点头,弯腰下去。   一头漆黑如墨的长发顺着他肩臂滑下,发梢垂入水里面,他伸手将其中一盏碰到他膝盖的荷花灯捞到了水里面。   那灯折得不错,此时纸张也未融于水中,荷花灯的中心凹槽处放了一些灯油,里面的灯草亮着微弱的光。   陆执将那信纸拆开。   时至今日,他与当日已经完全不同,拆信的同时已经下意识的俯身下来,与姚守宁分享。   淡淡的昏黄光影下,那荷花灯被拆开。   与幻境之中模糊的字迹不同,只见那信上以娟秀无比的小字写着:自上次梦中别离,你已经许久不再出现,如今我想告知你,我已经身怀有孕三月,望君归来。   “……”陆执怔了一怔,下意识的转头去看姚守宁。   “没想到我手气竟如此之好,随手一抓,便抓到了——”   当日幻境之中,他抓到的那封花灯之上的信纸上也透露出怀孕三月的字样,如今再与面前的信相对比,陆执哪里还不清楚自己抓到了关键的那封信呢?   姚守宁说的话果然是真的,数个月前幻境之中发生的那些事,没想到竟是今日的情景再现。   这实在是妙不可言!   他还有些惊奇,但转头看到姚守宁的刹那,他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一干二净。   此时的姚守宁面色煞白,浑身发抖,甚至像是站不稳般,手牢牢的搭在了他的胳膊上面。 ###第三百六十三章 是姐姐   姚守宁的嘴唇已经褪去了血色,牙齿轻轻撞击,发出‘喀喀’声。   她好像受了极大的刺激,整个人露出彷徨不知所措的神态。   在她身下,那吸饱了水的裙子迎着水面铺洒开来,被水势带着下滑,仿佛要将她卷入阴寒的江水里面。   ‘哗啦啦——’   水流逐渐湍急,从两人身侧经过的花灯都逐渐歪斜。   灯槽内的油在波浪的荡漾下倒出,许多灯或明、或被点燃。   “守宁!”   陆执见她神情有异,心中一急,哪里还顾得上再去问信件,连忙将她肩头揽住,防止她被水流冲开。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姚守宁却顾不得回他,而是伸手去取他手上的那张信纸,急忙喊:   “给我,世子快给我,我,我要看看——”   她说话时已经带上了哭腔,世子听到这里,哪里还不明白是信件出了问题呢?   他二话不说将这封略湿的信递了过去,姚守宁强忍眼泪,拼命控制住自己哆嗦的手掌,将那封已经湿了的信摊在掌心。   那信纸已经湿了水,这一会儿功夫,信上的字迹逐渐晕开,略微有些变形。   纸张浸透水后在灯光下有些透明,看似轻飘飘的一张,但姚守宁摊在掌中的时候却如捧着价值连城的宝贝。   心中生出酸楚之意,直冲鼻尖与眼睛。   眼眶酸涩难忍,大股大股的热流直往外滴。   信上那熟悉而娟秀的字迹映入她迷蒙的泪眼之中,她眼里只看到:身怀有孕三月,望君归来。   “身怀有孕三月,有孕三月——”她来来回回念着这两句,眼泪流了又流。   “守宁,守宁。”   她这模样将陆执吓得不轻,他顾不得男女之防,一把将姚守宁搂入怀里,伸手去捧她湿漉漉的脸颊,连忙唤她:   “守宁!守宁!”   她的眼睛仿佛失去了焦距,被水光淹没。   陆执捞到的那封信对她造成了极大的打击,使她整个人的脸上露出了惶恐不安的神情。   世子强忍不安,再去低头看那信件:   “自……梦中别离……身怀有孕三月……”此时的姚守宁方寸大乱,他试图从信上找到线索,能开解她,令她心情平静。   “梦中别离,梦中别离,身怀有孕……三月,三月……”   陆执并不是傻子。   他最初只是关心则乱,此时有心推算,自然看出那花灯上的字的不对劲儿。   “梦中别离——”   姚守宁曾说过,‘河神’的神通是操纵梦境,当日就是与姚婉宁在梦中成婚,继而梦里相会。   再到信上说:梦里别离,已经身怀有孕三个月。   算算时间,姚家是在去年十一月出事,继而闹起了‘河神’。   那岂不是说明……   陆执瞪大了眼睛:   “是你姐姐?!”   姚守宁先前还说,好像看到了姚婉宁的身影,那时她还提起姚婉宁心中好像有秘密,两人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秘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姚守宁拼命的摇头,泣不成声。   她听到了世子内心的声音,知道他已经猜出了真相,可此时她没有承认的勇气。   仿佛自己一点头,便会立即失去姚婉宁。   眼泪大滴大滴的落到掌心上的那张纸上,她看着那熟悉的字,心如刀割似的。   这字迹娟秀,分明就是姚婉宁的手笔,为什么当日幻境之中,她没有早点认出来,并加以制止?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使得世子又慌又急,只好将她半揽在肩头,轻轻拍她后背。   两人站在江流之中,似是唯有彼此。   哭了许久之后——   “也许我们捞错了信……”   陆执犹豫了一下,安慰了她一声。   “不……”她哽咽着,声音沙涩:“当日幻境之中,你随手打捞到的第一封信是它,那么今日你第一封捞起来的,也只会是它!”   一会儿功夫,她哭得杏眼通红,但听到世子的话,仍是强忍悲痛应答了一声。   她终于愿意说话,这令得陆执大松了口气。   他捏了袖子替姚守宁擦泪,她的脸颊被泪水泡得冰凉,一双眼睛哭得肿起,不由有些心疼。   “你……”陆执正要说话,姚守宁就带着鼻音,轻声的道:   “是我姐姐。”   世子之前虽说有猜测,可此时听到这话,仍是吃了一惊。   不过他并没有贸然说话,而是安静的听着姚守宁继续说下去。   “是我姐姐的字迹。”她哭了一阵,宣泄了初时得到这消息的震撼之后,此时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为什么当时没有认出来呢?”她说着说着,眼睛又泛起水光:   “世子,你说我要是当时认出来了,加以阻止,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   说完,仰头望向了世子。   “守宁,你听我说。”世子闻言暗叫不妙。   姚守宁这话中透出浓浓的自责,仿佛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神情严肃,握住少女肩头,直视她的眼睛:   “当时我们在幻境之中确实找到了莲花灯,可灯拆开后,纸上的字已经模糊不清,大家连信上的字都认不出来,只能连猜带蒙认出几个关键字,你认不出来这怎么能怪你呢?”   世子说完这话,却见她仍是黯然神伤,连忙又道:   “更何况,幻境只是一种提示。换句话说,”世子说到这里,眼中露出一丝不忍:   “这种提示的前提,是这件事情必定发生。”   若是历史当时改变,姚婉宁避过怀孕之事,那么她不会在今年的上巳节来到河边放灯,去年十一月的两人自然也不可能在幻境之中捞到那两盏灯。   而两人去年没有捞到河灯,自然也就谈不上改变历史——这根本就是一个相互矛盾的悖论。   “不过目前我们也只是猜测,猜测就未必是真。”   陆执理了理她头发,温声的道:   “你姐姐与‘河神’只是梦中成婚、梦里相会,一切都是梦里,就如镜花水月,又怎么可能会真有孩子呢?”   他犹豫了一下:   “兴许此事仍然有回旋的余地。”   姚守宁沉默着没有出声。   世子说的话很有道理,可她有一种直觉,自己的姐姐确实身怀有孕三月,这就是她一直以来隐藏的秘密。   随着今夜无意中捞起的这一盏莲花灯,让她一下将困扰了自己很长时间的疑惑解清。   她想到了姐姐身后‘河神’肩膀上坐着的那一小团阴影,近来越发清晰,像是个童子;想起了有一夜与姐姐说话,听到了孩子的笑声;   那一日她眼前出现幻觉,自己怀里抱着孩子,穿过迷雾,交给了一个男人……   “我想回去了。”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突然出声。   世子有一句话说得对了,她不应该沉溺于自责。   事情已经发生,无论如何,她要去积极应对。   “陈太微说过,我爹娘不会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的姐姐不会死,我不会让她死。”   短暂的沮丧之后,姚守宁快速的振作了起来。   陆执点了点头,此时也不再是两人游玩的好时机。   今夜发生的这件事打扰了两人兴致,令得两人都没有继续留在街上的心。   “好。”世子应道:   “我今夜回去也查查历史,看看大庆初年关于太祖的一些事,到时我去姚家寻你。”   姚守宁勉强点头。   就在这时,江面突然刮起大风,波浪层层卷来,将所有漂在水面的莲花灯打入水里。   浪头‘哗’的卷起半尺高,将二人衣摆泼湿。   “我们先离开水里。”   陆执拉了姚守宁的手后退,远处有人见浪潮一波波卷动,急得大喊:   “你们快回来……”   “浪来啦!”   姚守宁也点头想走。   但她裙子吸饱了水,身体重逾千斤,此时想走,却根本提不动腿。   黑暗之中,江面的浪潮开始卷动,并越滚越大,顷刻之间卷起半丈高,又‘轰隆’落地,宛如雷鸣。   两人脸色微变。   陆执顾不得其他,一把将姚守宁抱了起来,往河边的方向冲去。   他跑得快,那浪花却推卷得更快,一排排打来,如万马齐奔,气势惊人。   “啊!”   这一幕惊得江岸的人放声尖叫。   今夜江面突起波澜,若是这两人被冲入浪中,夜黑风高,这又是茫茫大江,到时去哪里救人?   “唉,都说了年轻人不要随意下水……”   众人或有遗憾叹息,也有想办法要扔东西进水里拉两人上岸的。   河边的水流形成束缚,缠住了世子前进的脚步,并将两人往江心的方向推。   世子只觉得地底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吸力,拽拉着他的身体直往下沉。   他双脚陷入淤泥中,一股寒气顺着脚心钻入他的身体,冻结住他体内的灵气。   陆执能感应得到身侧的水气形成束缚,缠住了被他背在背上的姚守宁的双足,拼命的将她拽着往水里拉。   身后巨浪的声响形成兽群的咆哮,带着威胁。   ‘轰——轰——’水潮开始交叠,片刻功夫越叠越高,很快追至两人身后。   河岸近在咫尺,所有原本围在岸边放河灯的人此时被江面的动静吸引,转头就看到这惊险至极的一幕,都大声叫喊了起来。   有人扔出绳索,有人手挽着手试图下河来拉人。   陆执咬紧了牙关,背着姚守宁往河边走。   他已经意识到今夜这一场河水的暴动非同寻常,恐怕是二人提到了‘河神’的缘故,将‘他’激怒,要将二人留下来。   “快走!快走!”   他大声的喊,并打定主意,若是潮水卷来,他将姚守宁先送回岸边,自己则再另想他法脱身。   话音一落,有人果然仓皇逃离,但仍有人下水向二人伸出手来:   “快拉住——”   “拉住他。”   河面没走的人急忙喊叫。   陆执伸出一只手去,此时在他后背上的姚守宁转过了头——   只见河面上灯光已经全部熄灭,远处漆黑一片。   黑暗中巨浪滔天,汹涌的浪头即将冲到两人身后,股股黑气从浪潮之中拍打而出,形成束缚,往两人缠来。   ‘留下来!’   黑暗之中,有道意志隐藏在水流之中。   姚守宁感应到密集的水气拍打到了自己的脸上,身下世子的身体紧绷,显然即将要到极限。   四周是茫茫江潮,‘嗡呜’的鸣响声中,她清晰的看到水汽组成一道特殊的幕障,将两人与人潮划隔开。   原本近在咫尺的距离,顷刻之间如同天与地的间隔。   死亡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她能感应到‘河神’此时要留下什么的决心。   她心中一动,突然将手一松——   被她攥在掌心中的那张拍开的书信被狂风一吸,卷入浪头里面。   刹时之间,风停浪退。   潮水缓缓落入江中,涌回数十丈外。   河边的人抓住了陆执的手,众人齐心协力,将两人拽拉上岸。   ‘呼——呼——’   大家发出劫后余生的喘息声、欢呼声,江潮缓缓平息。   人群议论纷纷:   “刚刚江水为什么出现异样?”   “是不是‘河神’发怒了?”   “兴许是祭祀成功了——”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先前的事时,有人后怕,有人却觉得兴奋异常。   陆执拼命喘息,感觉上岸之后那种受江流束缚的窒息感消失。   他转过了头,去看姚守宁:   “守宁,你没事吧?”   姚守宁的目光却望向了远方,只见距离两人约百来丈的江心深处,仍有浪涛卷动。   浪涛之上黑气腾腾,一尊魔神之影在那黑气之中若隐若现。   而此时,只见那影子手里握着一封家书,似是在细细端详一般。   “守宁?”   世子问完,没有得到回应,不由急忙转头看她,姚守宁顿时惊醒过来,回头看他:   “啊?我没事。”   说完,她再往远处看去,却见那‘河神’之影也抬起了头来,黑气之中,那双银色的眼眸看了她一眼,接着缓缓沉入了水里面。   “你……”   陆执见她单手撑地,一手还维持着捧着什么东西的动作,顿时想起先前出事时,她手里拿了姚婉宁的‘家书’。   此时姚守宁空着手,可见那封信已经落于水中了。   “‘他’是为了信而来。”   姚守宁勉强道。   这封书信,是姚婉宁写给‘他’的,却被两人私下截走,想必这个举动惹怒了‘河神’,才令‘他’突然出现。   姚守宁一刻都等不下去了:   “世子,我们先回去吧。”   她想要回去见见姐姐,也想要问问外祖父,这种局面要如何解决。   河边人围得越来越多,先前被水潮逼退的人见危机解除,又三三两两的携手下来。   两人挤出了人群,冲上河堤的刹那,世子正欲说话,突然就听到有人喊:   “守宁!” ###第三百六十四章 不适合   姚守宁还未转头,陆执下意识的便捏紧了她的手。   忐忑、不安、焦虑等情绪透过两人交握的掌心,传递到她心中。   她先是抬头去看世子,他嘴唇紧抿,眼中露出警惕之色,似是察觉到姚守宁的视线,他下意识的低头与她对望,接着极力想要使自己放松,却难掩心中的不安与惶恐。   世子突如其来的变化令她怔了一怔,她转头往声音来源地看去,就见到了温献容。   今日的温献容穿得颇为喜庆,手上抓了一串糖葫芦。   而提着两盏花灯的温景随与玉茵都站在她身后,此时几人瞪大了眼,看着姚守宁的眼神有些错愕。   夜里河岸边人多极了,众人都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上。   姚守宁的眼睛通红,见到温献容的刹那,挤出一丝笑容,还没开口说话,温献容便大步往两人这边过来了。   “守宁,你怎么了?”   她的目光落到了姚守宁身上,看到少女浑身湿透,裙摆边全是沙,看上去吸饱了水,沉甸甸的。   姚守宁的眼睛红肿,显然在此之前哭过。   温献容与她相识多年,哪里见过她这个模样,当即心疼坏了。   她伸手去摸姚守宁的手,那手掌冰冷异常,且还在微微颤抖。   “发生什么事了?”   温献容的视线从姚守宁与陆执交握的手掌一扫而过,强忍住了想回头去看大哥的冲动,先是低声问了一句。   她猜测眼前这个人就是世子了。   其实自前两日,她让玉茵邀请姚守宁同游,却被好友拒绝后,温献容就猜测姚守宁应该是与陆执有约了。   她不是第一次见这位世子,去年姚守宁生日的时候,陆执装疯卖傻打过简王府的人。   只是当时兵慌马乱,她还没来得及细看,更没有与陆执搭上过话。   这一次见面再看,温献容才发现这位世子比传闻中还要好看得多。   他肤白莹白如玉,长了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高鼻红唇,长发缠在他脸颊边,衬得他眼神幽深。   当他专注看人时,给人一种似是全心全意被他关注的感觉。   他的美貌非凡,但他身长玉立,腰背挺得笔直,少年意气在他眉宇之间展现出来,使他本该雌雄莫辨的美貌多了几分少年恣意的洒脱。   纵使温献容心中已经有了姚若筠,但看他的第一时间仍被他长相惊住。   不过仅只片刻间,温献容心里的那丝惊艳褪去,她拉了姚守宁往一侧走了两步。   但姚守宁与世子还拉着手,被温献容一扯,两人手掌相扯,世子手臂被拉得抬了起来,犹豫了一下,他并没有主动放手。   “守宁——”   温献容见此情景,有些吃惊的喊了一声。   陆执没有看她,而是看向温景随。   他提着两盏花灯,此时目光也落在姚守宁身上,并没有看向世子。   世子皱了皱眉,缓缓将手松开,跟姚守宁道:   “守宁,我在那边等你。”   陆执说这话时,心中都在滴血,却又故作大度。   情敌当前,他自然想在温景随面前摆出自己与姚守宁的亲密程度,将温景随逼走。   可姚守宁刚得知了姚婉宁‘怀孕’的真相,心情正是饱受刺激的时候,温献容的出现兴许能与她说说话,安抚一下她,他自然不能因为心中的那点阴暗念头便强行留在此处,让她更加难受。   想到这里,陆执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   姚守宁听到他内心丰富的心声,若不是心情低落,恐怕已经被他逗笑了。   此时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向世子点了点头,看他垂头丧气的离开。   “守宁。”   温献容见陆执一走,心中不由松了口气,连忙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他欺负你?”   她说到这里,转头去看世子,却见世子双肩下垮,低垂着头,似是十分失落,不像是仗势欺负了人的模样。   “不是。”姚守宁摇了摇头,想起先前发生的事,眼泪又要流出来了。   “守宁小姐衣裳怎么都湿了?”   玉茵也关切的问了一声。   “我们刚刚下河了。”姚守宁回了一句。   温景随的手掌握了握,紧紧将掌心里花灯的提竿握住。   他也想要关心,可是因为心中的私念,他反倒没有办法像妹妹及玉茵这样自然而然的将关心的话问出口。   因为他怕自己的神色不自然,怕一张嘴便问起陆执,问起两人为何牵着手。   温景随的神色黯然。   有些事情他其实早就已经猜到了,可真正看到这一幕时,比猜想给他的冲击还要大得多。   他自诩自己胆大而沉稳,可先前看到姚守宁与陆执拉着手出现时,他竟生出可耻的逃避念头。   温景随强行压下内心的复杂念头,说道:   “先不管如何,我们的马车就停在街道的另一侧,我去取斗蓬。”   温家小辈出行,大人并没有在身侧。   两兄妹是坐车而来,车子停在了街道人少的一角,留了温景随的小厮看守。   今夜人多,如今又入了夜,他不便让玉茵一个女孩前去取衣服,便准备自己亲自跑一趟,留两个女孩陪在姚守宁身边,远处又有世子守着,想必是不会出大问题的。   “不用了。”   姚守宁摇了摇头:   “我们也准备回去了。”   她神情有些黯然,几人都看得出来,先前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   温景随向来性情温和,此时却很固执:   “我跑得快,一会就回来了,你浑身湿透,不要吹凉风。”   说完,他将手里的灯笼交到了玉茵身上,转身就走。   他与陆执的想法一样,也看得出来姚守宁心中有事,但怕她碍于自己在这里,有些话她不好与温献容说出口,便借这个功夫,留她们说说话。   “守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温献容也是冰雪聪明,从世子与大哥的举动中也猜到了姚守宁是有心事。   “我刚刚听到有人在说,有一对男女下河,险些被河水卷走……”就在这时,玉茵突然开口说道。   温献容闻言吃了一惊,看向姚守宁,她勉强点了点头:   “就是我们。”   “你们……”温献容听到这里,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陆执的衣裳好像也是湿透了。   “其实我们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都在查我姐姐身上的‘烙印’。”   事到如今,妖邪现世,许多事情姚守宁也不瞒温献容了,便说了个大概给她听:   “你也知道,我姐姐身上被种下这个‘烙印’后,我一直都很担忧。”   温献容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她看得出来姚守宁心情低落,自己只要安静倾听,让她诉说。   “而这‘烙印’,与白陵江的‘河神’有关,而今夜我们在河中,发现了一些线索……”   她三两句话将事情说完,想到世子捞起的那封信,眼泪又从红肿的杏眼之中涌出:   “而这些线索……”   她一哭,温献容顿时就慌了,连忙将手里的糖葫芦交到玉茵手里,一把将姚守宁抱住:   “怎么了?这些线索是没有用的吗?”   她还吃惊于姚婉宁的情况竟如此严重,接着就见到好友在哭,当即就抱着她哄:   “你们在河里看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含泪摇头,抽泣着:   “我只是害怕失去我的姐姐,有些事情,关系到她,我不能跟你说。”   温献容并没有因为她这话而生气,反倒十分理解的点了点头:   “不说,不说。”她拍着姚守宁的肩膀:   “守宁,你想说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我都能听你说的。”   姚守宁有些内疚的点了点头。   想想这些日子以来,她忙于妖邪之事,成日与世子外出,反倒与温献容疏远了。   好在温献容能理解她,并没有因此而生她的气,这令得姚守宁心中觉得温献容更好了。   “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很多,我……”她吸了吸鼻子,想要说什么,最终却长长的叹了口气:   “唉——连你约我,我都……”   “那有什么?!”温献容瞪大了眼:   “事关婉宁,当然要先弄清楚,我又不是小孩,难道还不理解你的难处吗?”她温柔的替姚守宁整理湿发,说道:   “是不是觉得对不起我了?”   姚守宁无声的点头。   “傻丫头。”   温献容替她擦泪,温声安抚她:   “事情有轻重缓急,相比起游玩,婉宁肯定更重要了。更何况上巳节每年都有,今年我们不能同行,但问题若是解决了,往后年年都有机会。”   她语调温柔,神态真诚,安抚人极有一手:   “你是不是近来压力大大,便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了?”   温献容故意逗她:   “我可不能像你这样,否则我该自责不能帮上忙了。”   姚守宁被她逗得露出了笑意,温献容松了口气:   “笑了就对了。”   说完,又柔声说道:   “别急,你一个人承受不住的时候,不能和我说,但可以和婉宁说,可以和家里人说呀。你外祖父胸有沟壑,学问非凡,他一定可以开解你的。”   “嗯!”姚守宁用力的点了点头。   其实这些道理她也明白,只是当发现事情真相的时候,依旧会有五雷轰顶之感。   如今与温献容说了一阵话,又被她安慰了几句,姚守宁的情绪一下稳定了许多,已经打定主意回去先与姐姐沟通,再问问外祖父。   “谢谢你,献容。”她真诚的道谢,末了又拉着好朋友的手:   “明年我一定不拒绝你。”   温献容抿唇而笑,颊边露出两个小小的梨窝:   “我明年也不准许你拒绝我,今年是我说太晚了,怪我,怪我。”   说完,她又转头往远处看了一眼。   只见世子此时原地打转,不时抬头往这边看,引起了周围人的瞩目。   “世子好像还不错。”   温献容笑眯眯的夸了一句,接着眼珠一转:   “不过就是不知道他疯病好了没有……”   她话音未落,姚守宁就急急辩解:   “他不是疯病,就是中了妖蛊——”   说完,就见到了温献容眼中促狭之色,冲她挤了挤眼睛。   不知为何,姚守宁的脸颊微红,心中有些不知所措,又夹杂着害羞的感觉,伸手捂住了脸,强作镇定的解释着:   “真的,其实是我表姐之前中邪了,附身在她身上的妖怪给世子下套,所以才,所以才……”   “唉。”温献容看她这扭捏的模样,叹了一声:   “看来我大哥真没机会了。”   “你胡说些什么!”姚守宁闻听此言,有些恼羞成怒,伸手去抓她腰,惊得温献容笑着扭腰闪躲。   在此之前,她情窦未开,对于许多感觉懵懂未知。   可这会儿她知晓世子心意,再从陆执的反应自然便能猜出温景随的态度。   一种若隐似无的歉疚感涌上心中,但好在温献容落落大方的态度将她这种不安降低了许多。   两个少女说笑数句之后,心中都轻松了不少,温献容低声问:   “世子他……”   她想问陆执对姚守宁好不好,也想问他脾气如何。   想问的话太多,反倒一开口便哽住。   好在姚守宁能听到她内心的心声,知道她担忧自己,便低声道:   “世子性格很好。”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   “献容,你知道吗,我已经没有办法再过普通的生活。”   经历过这几个月后,她虽遇到过危险,但却也收获了许多。   与陆执同行的这段时间里,她迅速成长,激发自己的潜力,被世子需要,同时也需要世子的保护。   在看到温景随的刹那,明白温大哥心意时,她其实也思索过。   可是她已经回不到过去,回不到当初被柳氏禁锢在闺阁之中,每天过简单快乐的生活的时候。   她喜欢如今的自己,也喜欢如今的生活。   “我可以主动查探姐姐的‘烙印’,并且查到眉目。我可以与妖邪直面相对,与镇魔司的人对峙。”她胆气在一次次冒险中茁壮成长。   从一开始畏惧表姐身上的邪祟,到后来战胜恐惧。   她能觉醒力量,带着世子穿过时光的阻隔,可以与世子联手大战蛇灵聚,将那条大蛇斩杀于墓中。   面对陈太微的追杀,一开始她惶恐害怕,但今夜却能与他周旋,甚至从他口中打听到一些秘密……   “我将来还会成长,可以保护姐姐,保护家人。”   她含笑看向温献容:   “而这一切,都有世子在陪我。”   她没有说世子对她好不好,可是这些话却已经将她与世子之间的纠葛展露无疑。   陆执的心意她已经知道了,她没有回答,甚至以为自己是不知所措的,可其实她如今已经非当初的她,许多事情她心里都有数。   她与温景随之间已经是不可能了,世子根本没有必要与他争风吃醋。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抿唇而笑:   “我只知道,如今先解决家中的事,再去烦恼妖族的事,至于其他的,我还得多想想再说。”   她没有正面回应情感的话,但温献容已经知道自己的大哥跟她之间是彻底无缘了。   温太太的性格循规蹈矩,她对儿子未来的人生路早就已经规划好了,姚守宁与温景随之间便如两条交叉线,曾有短暂的交汇,最终却只能越行越远。   她有些替自己的大哥感到遗憾,但她也明白,感情的事是无法强求的。   “真好。”温献容不知为什么,有些羡慕的点了下头。   她总觉得这一刻的姚守宁特别的清醒,清醒的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包括感情、包括未来的生活,而她还懵懂未知,目前期盼的仅只是今年成婚,未来相夫教子罢了。   “曾经你娘还觉得我老成持重,比你性格懂事许多呢,守宁,我怎么现在觉得,你成长得很快,已经远远超过我了?”   温献容还困在闺阁里,从小所学、所见,束缚住了她的眼界与生活,使她无法看到更长远的东西,听着姚守宁说起遇妖的种种,她只能面露羡慕之色。   “那只是错觉。”姚守宁向她眨了眨眼睛:   “我也就是在你面前才放心吹一下牛,要是别人面前我就不敢乱说了,怕人家嘲笑我。”她的失落来得快,去得也快。   经由温献容开解后,已经不再像先前一样哭哭啼啼。   此时的姚守宁如同拂去尘埃的明珠,眼中带着自信、坚定之色。   两人再说了几句话,温献容心中对她越发羡慕,也隐隐觉得有些失落——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什么。   远处世子来回走了几圈,见到姚守宁露出笑容的时候,他也跟着松了口气,露出笑容。   “我不打扰你了,你快去吧,世子都久等了。”   温献容眼角余光见陆执抬头看来了好几次,连忙轻轻拉了姚守宁的手:   “等此间事了之后,哪天你若得空,我过来寻你玩。”   姚守宁点了点头,道:   “那我走了。”   她与温献容告了别,正欲转身走人,站在数步开外的玉茵见此便喊:   “守宁小姐走了吗?”   “走了。”姚守宁向她挥了挥手。   “诶诶——”玉茵连忙想要来追,温献容急忙将她拦住:   “你追什么。”   “大少爷取披风去了,还没回来呢。”玉茵有些情急的小声道。   “没回来就没回来,守宁还有事呢。”温献容笑着挡了她一句:“既然遇不上,便证明这披风今夜不是守宁要的,我们就在这里等大哥到来,不要乱走了。”   姚守宁往陆执走了过去。   他初时还有些焦虑不安,但见姚守宁缓缓往他靠近时,那心情便逐渐沉淀下来了。   远处段长涯赶着马车无声的停在街道的角落,两人往马车方向走,段长涯无声的融入夜色中,给二人留出独处的功夫。   “守宁。”   就在这时,温景随抱了斗蓬,匆匆赶回。   他一路都在害怕自己错过,因此跑得很快。   但无论他如何加快脚步,回来时却依旧失去了姚守宁的影踪。   “守宁……”   他十分失落的抱着斗蓬站在大街上,街道中人来人往,远处大家的笑声、欢呼声不时传来,他却有种像被整个世界所抛弃的感觉。   ‘叮铃铃——’   清脆的铃声响起,接着‘嗒嗒’的马蹄声走近,温景随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抬头看到一辆马车停在离自己不远处。   “温大哥。”   马车的前头,他先前遍寻不着的姚守宁此时正与陆执并排而坐。   她将满头湿发撩到了胸前,正以手作梳整理着。   曾与他有过两面之缘的世子一手持缰,一手捏了一方帕子,等她取用。   这一幕既是和谐,又格外的刺目。   “温大哥,献容正在那边等你呢。”   姚守宁见到他,伸手往远处指了指。   温景随眼眶酸胀,几欲有泪水流出,闻言却只是拼命的强行忍住,露出温柔的笑容,点了点头道:   “好,等下我去找她。”   他不愿在姚守宁面前摆出失落的样子,让她可怜,令她为难。   他也有自己的骄傲,不想在陆执面前示弱。   “守宁,你,你还冷吗?”   “有一点冷,但是没关系,我们很快就回家了,回去便能换身干净衣服,很快就不冷了。”她含笑道。   “我这里有披风,你不如挡一挡,以免遭凉了……”温景随连忙上前了两步。   这个动作令得陆执神情不善的瞪他,仿佛将他当成了此生之敌。   姚守宁伸手掐了他胳膊一下,接着看向温景随,摇了摇头:   “不用了。”   “不是的,守宁,我……”温景随急急的想要说话。   姚守宁却是示意世子别开头,不要偷听,接着撑起身,手扶着车门半跪,认真看向了温景随:   “温大哥,对不起。”少女正色道:   “我不能接受你的披风。”   她的声音清脆甜美,她的神色认真而直接,她的眼神、表情一如温景随记忆之中那般,娇憨可人,却又有自己的执着。   这些曾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但这种执着,此时正在刺伤他,可能会说出让他难过的话。   “温大哥,你的将来前程远大,我看到了。”她偏了下头,说道:   “你获得了我外祖父儒道之意的传承,你从小读书,为的不仅止是出人头地,还有一展胸中抱负。”   街道上所有的声音俱都从温景随的耳朵里消失了,他只听到少女轻轻的道:   “……你未来会有自己的人生,会娶妻生子……这样的情感,你应该留给更适合的人。”   她不愿意去接那一件披风,这对未来温景随要娶的那个人并不公平。   兴许未来那个要嫁给温景随的少女此时正含羞带怯,想像着未来夫君的模样,在勾织着自己的嫁衣,幻想着未来的生活。   姚守宁没有办法控制温景随的年少慕艾,但她却可以尽量减少两人之间的交集,减少温景随心中属于自己的回忆,让他心中可以腾挪出更多的空地,经营未来属于他自己的生活。   “我只是你人生中的一个过客,与你碰到过的卖花灯的,卖冰糖葫芦的也没有什么不同……”   ‘不,不,不是这样的!’温景随抱紧了披风,拼命的摇头。   但他心中纵使热血澎湃,嘴里却一言不发,将所有的失落与难过隐忍在心头。   “是不是因为……”温景随最终没能忍住,抬眸看她。   夜色下,他目光似水,仿佛蒙上了一层轻雾。   “不是的。”姚守宁看得出来他此时已经仓皇无主,失态至极了。   温景随还没有说‘因为什么’,但她从他的眼神已经猜出他想要说的话了。   “不是因为身份、地位,也不是因为外貌长相。”她轻轻的道:   “温大哥很优秀的,不要跟别人比,你是独一无二的。”   她越是这样善解人意,越令温景随难以割舍。   “是,是因为我娘吗?”   “也不是的。”姚守宁摇了摇头,道:   “你不要怪温太太,不是因为这些原因。”   她叹了口气,决定将话说清楚:   “其实是因为我。”   “你?”温景随有些茫然的抬起头,他的神情无措极了,像是一头小鹿。   “对。”姚守宁点了点头。   “我大哥与献容有婚约,我们双方有亲上加亲的想法,温大哥应该也是清楚的。”她一旦想明白一些事情,便不准备再拖延下去,给人无谓的希望,让人难过。   温景随的心里生出惶恐。   他隐约感觉到,若是让姚守宁继续再说下去,他心中的希望将彻底破灭,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可他实在太好奇了。   这一场战争他还没有真正开始,便莫名其妙的结束。   姚守宁说这一切与他无关,不是因为他自身不如人、家世不如人,也不是因为他母亲的缘故。   他想要知道自己输在何处。   因此温景随没有出声,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   “我娘一直管我很严。去年我娘打听到神都城会来一个神医,她希望这位神医的到来可以治好我姐姐的旧疾,因此盼到十月的时候,那神医一来,她便急匆匆的想带着我姐姐出门。”   她突然提起旧事。   这一下,不止是温景随听得认真,就连表面装着满不在乎,转开了头的世子也竖起了耳朵,想听她接着往下说。   “出门的那天早上,我央求我娘也带我同行,我求了很久,我娘终于答应了。”   “我……”温景随听到这里,嘴唇动了动。   他想说,如果是在温家,他绝对不会舍得姚守宁再三央求,他肯定帮着说话,早早替她安排好一切,让她可以顺利出门的。   “我们出门之后,我娘将我留在望角茶楼,她带着我姐姐去看大夫。”她说起之前的事,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其实我这一趟出门,是早就打听好了这茶楼之中有位说书先生十分了得,我是冲着他的故事去的。”   姚守宁叹息着:   “可惜那天很是不巧,那位说书先生晚到了片刻,等他出现说书时,刚到精彩处,我娘和姐姐就回来了。”   温景随紧抱着斗蓬。   其实听到这里,他并没有明白姚守宁话中的意思,但他强忍焦虑,听她接着道:   “当时那说书先生正好讲到书生受狐妖蛊惑,最终死于狐口。”   “而我当时说了一句话。”   姚守宁说到这里,温景随终于忍耐不住,问道:   “你说了什么?”   “我想说这书生傻,我想说这书生不知天高地厚。”她嫣然一笑,一连吐槽了两句,才道:   “这书生家境贫穷,年纪又大,身无特长,一把年纪还未定亲,怎么可能会有美貌小姐夜半上门寻他,摆明是有妖祸而不自知,所以他死定了!”   她狡黠的性情在这短短几句话里展露无疑,在她不再克制自己性情后,这种无意中展露出来的性情令得温景随既是喜欢,又感惶恐。   陆执幽怨的看了姚守宁一眼,却并没有出声。   “我最终却只道:‘这两人门不当户不对……王家书生要出事的……’。”   她将当日情景说了说,温景随听着她说的话,似是能想像得到当日茶楼之上,少女神态天真可爱的与母亲说起这些闲话,既是觉得可爱,却又黯然失落。   姚守宁在他面前,是克制而知礼的,柳氏不喜欢她性格如此跳脱。   “之后呢?”温景随神色温和,问了一声。   “之后我娘说,让我收敛一点,不要在献容面前说漏嘴了。”   她含笑答了一句。   这话确实是柳氏的风格。温景随听闻这话,先是有些想笑——他在想,柳氏在说完这话后,少女说不定会撅撅嘴,心中不以为然,但她性格向来乖巧听话,表面定会应答如流。   他笑了一下,接着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刷’的一下惨白,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至此之后,他终于明白,姚守宁特意提到这件事的原因了。   “守宁——守宁——”   温景随有些不知所措的喊了两声,他的眼神失去了焦距,嘴唇都在抖。   仿佛他才是那个寒冬腊月掉入了江河里的人,此时风一吹来,浑身直哆嗦。   但那个被他挂在嘴边的人并没有给他以安慰,她以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强行将他突然生起的自我防御打破:   “温大哥,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生活,每时每刻,每一件小事,都可能被人提醒着,你不要行差踏错,你不要做出什么样的事,可能会让谁不高兴了……”   她喊‘温大哥’时,明明声音甜如蜜。   可她讲出口的那些话,却如一道寒气,刺入温景随的心扉之中,将他身心瞬间冻结了。   “这样的生活太累了。”她摇了摇头,“我害怕过这样的生活。”   她确实不是因为温太太当日的刻薄而心生退意,也非温景随身份、地位、长相不如世子而将他弃之脑后。   温景随此刻脑海一片空白,他呆呆怔立原处。   这是他一直以来都害怕会发生的事,而当这件事真正发生时,他却发现自己好像一直都在为了这一刻而努力在学着接受。   可是接受太难了!   守宁真的很好。当她放弃伪装,向自己展露出她真实内心的时候,她展露出来的慧黠、可爱,远比以前更多。   她真实而坦然,且一眼就看中真正的问题症结,说出口的话令温景随难以反驳。   “我……”温景随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他害怕看到姚守宁的眼中出现反感、厌恶,其实柳氏管制她,表面看来是柳氏担忧女儿行差踏错,对她的言行、举止多加修礼,好似与他无关——可实则柳氏所做的一切,都无疑是在替他开口。   她对女儿的种种束缚,实际上都是温太太及温家无形的要求。   他生于方正古板之家,不止是他的一生,可能将来他的妻子、他的孩子,都会因此而受到束缚。   温景随再回想起先前自己听到姚守宁央求柳氏允她出门时而生出的念头:他定会早早替她安排好一切,不舍得她再三哀求。   那时他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此时再一回想,温景随便觉得心中更痛。   姚守宁想要的,不是她自己去哀求,也不是谁替她说情,她想要自己可以替自己作主,不再受束缚的自由。   温景随扯了扯嘴角,想要露出笑意,但他的面皮僵冷,嘴角直往下垂落。   胸腔之中有一股郁气冲撞着,顺着胸口而上,钻入鼻梁,让他鼻尖酸楚。   眼眶酸涩异常,一道热气很快将眼睛覆盖住。   水意迅速汇聚,被他拼命忍住,使它不至于掉落。   他说不出的狼狈与失落,在陆执的面前,他明明是输了,可是他却发现自己不是输给了对手,而是输给了自己的‘不适合’。   姚守宁说他没有不如人,可温景随却发现自己确实是不如人的。   曾经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未来科举入闱,必能夺得功名,从此平步青云,一展胸中抱负。   可此时他才发现,这种‘强大’如镜中花,水中月,他之于姚守宁,便如一方牢笼,若她是鸟,他无法提供可供她翱翔的天空,只会将她束缚其中。   “那,那他,他呢……”   他极力忍住内心的激荡情绪,低哑着开口问道。   “他?”   姚守宁转头看了世子一眼,他仍‘听话’的转向了另一边,但听到这里,耳朵抖了抖。   世子表面没出声,心中却在想:我当然是跟守宁一起出门玩啦,如果我娘要阻止,让我娘打我!让我娘打我!   末了又想:我娘才不会阻止我。   “……”她差点被他逗笑,连忙抿住嘴唇,将头低下去。   这样的时刻,温大哥都快哭了,如果她要是笑出来,必定让他更加难过。   “他可以陪你,给你自由吗?”   “我可以!”   陆执听到这里,迫不及待的转头。   “你走开!”   姚守宁推他的脸,将世子一张俊美的脸推搡得变形,不允许他开口:   “你不要说话。”   “我可以,你快点跟他说,我可以……”世子还不死心。   “你不要闹了——”   姚守宁拼命抓他脸颊,将他脸扯红。   “我的自由不是别人给的。”她摇了摇头,看向温景随:   “那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东西。”以前她意识不到,但随着她辩机一族的力量觉醒,随着她与世子一次次冒险的过程中,这些经历、力量都带给她自大的自信与底气。   温景随眼里的光彩刹时熄灭。   “对不起了,温大哥。”   她轻声的道,接着拍了拍世子的手。   陆执在听到她后面的话时,偏头沉思了片刻,脸上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直到姚守宁拍他手臂,示意他离开时,他才警醒,抖了抖缰绳,马匹缓缓提步前行。   车子从温景随身侧驶过,他像是一个立于街中的雕塑,一动不动。   马车走出很远后,姚守宁转头看去时,他低抱着那斗蓬,站在街道正中,低垂着头。   “他有点可怜——”   就连陆执回头看了一眼,都忍不住掏出了自己米粒大小的良心叹了一句。   他说这话时,既是喜滋滋的,有种成功狙击了情敌的痛快感,又隐隐有种前车之鉴的失落。   陆执偷偷去看姚守宁,却见她神情平静,似是坦然极了。   这个以往天真可爱的少女,刚刚用直白而锋利的语言,将温景随拒绝了,半点儿幻想都没给他留。   她的手段干净而利落,令得陆执都有些同情温家那小子了。   “守宁——”   他有点不安,甚至回想起先前那一幕,后背隐隐发凉。   “守宁。”陆执又喊了一声,并不自在的动了动。   “干嘛——”   “如果,如果有一天,”他舔了舔嘴角,见姚守宁转过了头来,顿时头皮发麻,说话结结巴巴的:   “如果有一天……”   他鼓不足勇气。   温景随的事让他本来就不充足的勇气瞬时七零八落,在她目光之下,他的意志力溃不成军,不敢将那句话问出口,转而问道:   “你冷不冷?”   “有一点。”她抱住了胳膊,打了个哆嗦。   陆执却想到了温景随满怀希望抱来的那件斗蓬,他跑得满头大汗,但最终成了没能送出手的礼物。   他被姚守宁拒绝了。   世子想了想,不免生出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这种感受之下,他很快重新衍生出新的勇气,将自己原本欲问的话借着这股冲动问出口:   “如果有一天,我,我也像温景随那样,你,你也会这样拒绝我吗?”   他不知道姚守宁如果也像刚刚拒绝温景随一样的拒绝自己,那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   ……他可能会哭!   “……”她不会!   姚守宁愣了一愣,顺着世子的话去想,却发现她可能不会这样做。   她舍不得世子伤心难过,舍不得看他哭。   世子忐忑不安的等待着答案,心里却在想:如果守宁拒绝我,我可能会马上就哭。但男子汉大丈夫,又怎么能轻易流泪呢?   温景随真是能忍啊!刚刚那样的情况下,他却硬是没有掉眼泪,如果是我,我可能会忍不住抱着守宁的腿哀求,求她别走……   “……”她都听到了。   世子心想:唉,幸亏守宁不知道他内心怎么想的,在她心中,也许自己还是当日那个面对妖邪毫不手软,与她同生共死,极有担当的陆执。   姚守宁咬着嘴唇,别开了头。   “守宁,如果我像温景随一样,你会不会也对我这么狠心?”   他没有得到答案,又追问了一声。   姚守宁内心已经隐隐有了答案,但她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故意看世子:   “太狠心了?对啊,我们回去,再找温大哥道歉,我……”   “不行!”世子大声的将她的话打断,有些愤愤不平的道:   “都已经拒绝了,此时当然不能道歉再给他希望啊!温景随比你想像的更坚强,他顶得住的!”   姚守宁忍不住想笑,世子还很怕她真的要折转回去,连忙一扬马鞭,催促着马儿快点,嘴里还不停的念:   “……一点立场都没有,温景随想知道什么就和他说什么,我随便问个问题也不回答我……”   世子的念叨声中,她心里的阴霾一点一点散开,姚守宁勾了勾嘴角,听世子念了许久之后,才小声的道:   “……可能不会吧。”   “什么不会?”陆执还没有反应过来,转过了头,疑惑不解的看她。   “好好赶车!”   她推了推他手臂,世子顿时领悟,她是在回答自己先前的问题。   他被巨大的惊喜淹没,甚至欢喜得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真有那一天,她不会像对待温景随一样,直接了当的拒绝他。   因为她舍不得他伤心,舍不得他难过,姚守宁心里在想:她也不想要世子抱着自己的腿哀求,求她别走,也不想看到世子‘汪汪’大哭……   她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世子也咧开了嘴角。   他对于情爱还很懵懂,但与生俱来的本能却让他捕捉到了这一刻姚守宁对他的不同。   一个果决而直接的少女,当在情感上出现拖泥带水的情况时,那么便意味着他在姚守宁心中是特殊的,至少不是温景随能比的。   两人都不再说话,世子的心情飞扬而又忐忑,他的快乐建立在温景随的痛苦之上,同时他意识到姚守宁的性格远比自己所认识到的要更好,他想要追上她,可能只是情感的追随还不够,也许他还可以更优秀。   而姚守宁则一会儿为了姚婉宁而担忧,一会儿又为了陆执的心声而有些烦恼。   她已经意识到,陆执在她心中的份量,已经不弱于家人、朋友。   马车穿过街巷,一个多时辰后终于回到了姚家之中。 ###第三百六十五章 近真相   今夜姚家守门的不是良才,而是灾情之后柳氏临时雇来帮忙的一个上了年纪的杂工。   他对祭祀的热闹不感兴趣,特意留下来守着家门。   这老人对姚家的主人还不太熟悉,此时披着衣裳,有些局促不安的沉默着站在那里,以畏怯的眼神偷偷盯着世子看,不敢发出动静。   陆执纵使心中有许多话想跟姚守宁说,但此时在别人窥探下,也只能咽了回去。   “别想太多。”他干巴巴的安慰了一句:   “先换身干衣裳,看你姐姐在不在家,好好跟她说清楚这件事。”   说完,又道:   “我回去后,也会查一查‘他’当年的事,若有消息了,第一时间来通知你。”   姚守宁强笑着点了点头,叮嘱他:   “你也早点休息。”   陆执应了一声,坐回马车之上,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见她身后是昏黄的灯光,少女的身影被拉得极长,被圈在门框之中,显得有些孤寂。   他心生怜爱,想要哄她、陪她,但如今的他什么也做不到,只能失落的驾车离去。   姚守宁目送世子离开之后,这才深呼了一口气,转身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今夜的姚家有些冷清,众人都前往城南游玩,至今还没有回来。   若是以前,姚守宁定习惯不了这样的安静,可此时她却已经开始享受这样的平静。   在回家之前,她心急如焚,急着想见姐姐的面,想问姚婉宁怀孕一事。   但她中途遇到了温景随,在跟他说清楚一些事后,给了她极大的勇气,让她沉淀了自己的心情,不再急躁难忍。   此时越是离房间近,她越是平静,当站在自己房间门口时,她定定的站了片刻,接着推开了房门。   ‘吱嘎’的声响中,屋里的灯光如水般泄出。   屋子内室的屏风后,姚婉宁听到声响,探出头喊了一声:   “守宁?”   她放下了头发,脱了外衣,说话的同时已经取下塔在屏风上的衣裳,紧紧的抱在了怀里。   “嗯。”   姚守宁应了一声,她松了一大口气,连忙将外衣披起,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怎么回来这么早……”   姚婉宁满脸笑意,但当她的目光落到姚守宁身上时,那说话声便戛然而止。   这会儿的姚守宁浑身湿透,脚上、裙摆全是沙子,看起来狼狈极了。   夜风吹过她的身体,带进来阵阵寒气——夹杂着白陵江的那种冷风,令姚婉宁下意识的捂住了双臂。   两姐妹隔了两三丈远的距离相对望,姚婉宁像是被钉死在了原地。   姚守宁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她内里穿的是还未来得及脱下的束胸长裙,外披了一件厚厚的上衣。   兴许是姚守宁突然回来的缘故,她衣衫不整,显得比平时更加放松。   她身材细瘦如柳,便显得肚腹处那微妙的隆起弧度格外引人瞩目。   姚守宁在江边看到那封写给‘河神’的家书时,便已经饱受冲击,可此时亲眼目睹这一幕时,却觉得眼眶发热,心中酸涩不已。   “……”   姚婉宁动了动嘴唇,她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是浑身的力量在此时一下被卸净。   她能感应得到妹妹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肚腹上,长久以来被她隐藏的秘密此时终于曝露,她有些恐慌,有些无措,想要逃避,但她在姚守宁注视下,却根本生不出挪动脚步的力气。   姐妹俩四目相对,许久之后逐渐湿了眼睛。   不知是谁先小声的抽泣了一声,打破了满堂的沉寂,姚守宁深吸了一口气,缓步往姐姐行去。   真相已经被揭开,挡在她眼前的迷雾散去。   ‘河神’的阴影沉默的站在姚婉宁身后,在‘他’的肩头之上,坐了一个婴童之影,此时一双胖乎乎的小手交握,好奇的偏头打量着姚守宁,发出‘咿呀’的声音。   “……你发现了?”   姚婉宁艰难的开口,下意识的伸手捂住了肚子。   “嗯。”姚守宁点了下头,轻轻应了一句。   她这话音一落,姚婉宁突然丧失了所有的力气,身体晃了两下,幸亏姚守宁大步上前,将姐姐抱接在怀里。   “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姚婉宁眼泪直往下流,张了张嘴,心中羞愧极了,不敢去看妹妹的眼睛:   “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现实之中病才刚好的少女在梦中与‘河神’成婚、生情,并身怀有孕,这些事情若传扬开来,定会抹黑姚家名声。   “我没有怪你。”   姚守宁怜爱的摸了摸姐姐的脸,看她被吓得脸色煞青,身体颤抖不已,便哽咽道:   “我只是心疼你。”   姚婉宁本来就瘦,此时躺在她怀中,轻飘飘的,仿佛仅剩了一具空架子。   “我……”听妹妹这样一说,姚婉宁正欲开口说话,姚守宁又捏了捏她的手,扶她回到内室,坐到了床侧。   “对不起,是我忽略了你。”   姚守宁率先道歉:   “我,我一直想要解决‘河神’这个事,却没有想到……”   她忽略了姚婉宁,完全没有想到姐姐会怀孕。   此时想来,‘河神’的烙印是真的,梦中的婚礼是真的,那么姚婉宁身怀有孕便并非不可能的事。   “不怪你。”   姚婉宁急急的坐起了身来,拉住了妹妹的手:   “是我,是我不敢坦白,让你数次为我吃苦,我……”她眼眶湿润,心中自责无比。   两姐妹相对无言,相拥而泣。   许久之后,姚婉宁才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统统告知姚守宁。   身怀有孕是她最大的秘密,除此之外她已经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给妹妹听。   姚守宁听她说到与‘河神’之间的约会,虽然已经知道姐姐可能对‘河神’心生感情,但此时再听,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你是怎么发现我怀孕的?”   两人将事情说开,姚婉宁反倒坦然了许多,好奇的看着妹妹。   这些日子以来她精神压力极大。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肚腹逐渐隆起,她每天想方设法的要瞒过家里人,甚至连穿衣洗漱都不敢再让清元、白玉二人侍候,使得两人近来有些伤心。   但她就是害怕东窗事发之后,面临众人异样且又关切的眼神,她害怕柳氏愧疚,也害怕大家担心——更害怕家里下人得知她怀了妖胎,拿她当成妖怪似的看待。   这样的精神压力下,她一日比一日沉默,再加上‘河神’又离奇从她梦中消失,她每日茶饭不思,夜里睡不安稳,怀孕三个月后,反倒比以前还要瘦些。   此时意外被妹妹揭破这桩隐秘,姚婉宁反倒像是放下了心中大石,觉得今日就是这几个月以来最放松的时候了。   她甚至不自觉的靠上了床铺,伸手扶住了自己的肚子。   这种放松的姿态使她卸下满身防备,那以往苍白的面容都浮现出两抹红晕。   姚守宁将她的神情看在眼中,眼中露出若有所思之色,应道:   “今晚我跟世子准备去河边寻花灯。”   姚婉宁开始还当她与陆执是去游玩,眼中浮现笑意,还没说话,接着就听姚守宁说道:   “你被打下‘烙印’之后,长公主与世子来我们家中做客,你还记得吗?”   姚婉宁心中一个咯噔,听到此处,已经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但她仍是强忍不安,点了点头,道:   “当然记得。”   当日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家里进了‘贼’,全家都很紧张。   世子到来之后,还与姚守宁闹了个乌龙,姚守宁下跪叫‘爹’,气得柳氏险些打了她一顿。   想到这里,姚婉宁十分不安,挣扎着想要起身,但她刚一动,便被姚守宁按回床上,她忐忑道:   “那日你跟世子做了交易,请他帮忙拦截,拦截……”   “对。”   事情的大概姚守宁跟姐姐提到过,她顿了顿:   “但我没有告诉你,那一夜具体发生的事。”   姚婉宁越发不安。   她想起来那一夜自己睡得极沉,醒来之后只知道家里再度进‘贼’,房屋破损十分严重,从此搬进了姚守宁的屋子。   知道事情内幕的姚婉宁当然知道家里进的并非‘贼’,在柳氏怒骂声中,她知道妹妹请了世子帮忙,再一次替她赶走了‘河神’。   从当日房屋破损的情况看来,那一夜战况严重,不止是世子受了伤,姚守宁的手掌也伤得十分严重,只是后来大家都没有再提这事儿,‘河神’自此后真身没现,反倒阴魂出现在她梦里,算是暂时了结。   “那一夜,家里人受妖雾影响,睡得很沉,我跟世子也进入了,”姚守宁说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姚婉宁身后,接着才道:   “‘他’的幻境之中。”   姚守宁的语气平静,声音温柔,本来心中十分忐忑的姚婉宁在她的安抚下,也逐渐平静,安静听她继续说下去。   “当夜姚家进了水,大水顺流而下,冲进了院子,我跟世子在水流之中,看到了顺着河流上游漂下来的花灯。”   “……”听到这里,姚婉宁心中一动,却并没有急于出声询问。   “世子捞起了一盏灯,那纸上有字,只是字迹已经变得模糊,我们辨认了许久,依稀认出好像是个女子写的书信,提到三月、有孕的字样……”   她话音一落,姚婉宁顿时险些惊叫出声。   今夜她偷偷外出,做了什么事,天知、地知、她知,除此之外,她再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而这会儿姚守宁说的话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那字迹当时受了水泡,我看不大清楚,但就是觉得有些眼熟。”姚守宁低垂着头,道:   “但我们都知道,这必定是一个提示,因此在一月的时候,世子听说往年上巳节会有人在河边放花灯后,便约了我今年一起。”   她接着说道:   “我俩到了城南之后,趁着夜色,看到了有人手中提的花灯,便赶到河边,果然见到了满河放的花灯。”   后来的事,她就是不说,姚婉宁从她湿透的衣裳也能猜得出来:   “你们下了水。”   “对。”   她点了点头,说道:   “我们下水之后,如幻境之中发生的一样,世子捞起了一盏花灯,那灯上写着——”   姚守宁语气顿住,姚婉宁却接着往下说:   “自上次梦中别离,你已经许久不再出现……”   姚守宁也张嘴,与她异口同声道:   “如今我想告知你,我已经身怀有孕三月。”   “望君归来。”姚守宁说道。   “望君归来。”这是姚婉宁细细的声音。   两姐妹最后一个音节落下,那余音化为音波震荡开,无声站在姚婉宁身后的‘河神’阴魂动了动,抬起了头,那双受黑雾笼罩的眼瞳中,似是闪过了两点银白的光泽。   “想必你是认出我的字迹了。”听到这里,姚婉宁苦笑了一声,叹道。   “不止是如此。”姚守宁摇头道:“在下水之前,我就已经看到了你的身影,只是当时人多,还没来得及等我喊你,便又发生了一些事,我再看时,便没找到你,还当我看花了眼而已。”   可后来她下水捞到书信,认出了姐姐笔迹不说,又根据信中的内容,及先前的惊鸿一瞥,事情的真相便摆在了她的面前。   姚守宁叹气:   “姐姐,你瞒得我好苦啊。”   “守宁,我心中真是害怕极了。”姚婉宁握住了她的手,说道:   “我爱上的,是,是那样一个……”她甚至都说不出来‘人’字。   与妖邪定下婚约,梦中成婚,意外怀孕,桩桩件件都骇人听闻。   她当日亲眼看到镇魔司的人凶神恶煞上门逼问,若东窗事发,到时不止是家里人要蒙羞,甚至有可能会引来镇魔司,连累家人。   “我不敢说。”   除此之外,最初怀孕的时候,她其实是意识到不对劲儿的。   母亲是人,父亲是邪祟阴尸,这个本不该出现的胎儿,一开始是妖胎,是在蚕食她的生机——她能感应得到自己的身体便如一个蛊体,在培养出一个十分可怕的存在。   她有预感,自己可能是活不到‘孩子’出生那一天的。   “……我当时在想,若我死了,对姚家来说,可能也是一件好事。”   她死于‘邪祟’之手,姚家不会因此蒙羞,对外,她是受妖邪祸害而死,不会牵连自己的亲人。   姚守宁闻言,心中一紧,下意识的抓紧了姐姐的手,还没开口说话,姚婉宁接着反手将她掌心握住,柔声道:   “可是那一夜,与你谈话之后,我却觉得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转变。”   她含笑道:   “你生辰那夜,我俩说的话,你还记得吗?”姚守宁点了点头。   “你说,你能救我一命,你说我大劫之后,必会儿孙满堂。你还说,你‘见’到了个男人,听他说起,大庆朝后继有人。”   “……”   当日发生的种种此时随着姚婉宁的话浮现在姚守宁心中,她惊骇无比,瞪大了眼睛,望着自己的姐姐,说不出话来。   姚婉宁面带羞涩,眼中带着幸福之意:   “你知道吗,你当时那样一说,便如尘埃落定,我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   原本冰凉入骨,似是孕育一团邪气的肚腹,开始逐渐出现了温度,她感觉到自己腹中怀的不再是‘邪祟’,而是真的在孕育一个真正的孩子!   “大庆朝后继有人,大庆朝后继有人!”   姚婉宁轻声呢喃了两句,坚定道:   “我只知道,你说了这番话后,我腹中的孩子便会出生,我当时在想,他未来是不是真的大庆朝继承人我不知道,我也不明白这话中的意思,我知道他的一生可能会很艰难,毕竟……”   说到此处,姚婉宁顿了顿,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发丝,接着往下说道:   “纵然我可能会因此生死,但只要他能活着,看看这个世界,我便心甘情愿,虽死无悔……”   “等等!”   姚守宁突然之间心生悸动。   她是知道辩机一族的能力,徐相宜提到过,辩机一族的力量拥有出口成‘真’,言出法随的威力。   当日她随口一说,对于姐姐来说,便如一个祝福,使得姚婉宁腹中的孩子化邪为‘真’,改变了她的一生。   此时想来,也正是因为当时姐妹二人夜谈,紧接着,她神识进入幻境,‘见’到了那个男人,并听到了那一句‘大庆朝后继有人’。   不过当时的她不明就里,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真正的威力。   这会儿所有前因后果俱都明了之后,许多事浮现在姚守宁的脑海,令她想起了一些细碎的回忆。   姚婉宁还有些失落的道:   “我死不足惜,我只是怕,怕我死后,孩子无人照看——”   她低垂下头,抚摸着肚子:   “若他身世来历遭人得知,恐怕会被为难。”镇魔司当日的凶狠印入她脑海中,使她眉眼间浮上一层阴霾。   “也许,他……”姚守宁想起了一些往事,表情变得复杂了起来:   “将来并不一般——”   “我也不指望他能干什么大事,未来只要他能好好活着,不要给姚家带来祸患,现在外祖父来了,镇魔司想必也会……”姚婉宁初时听妹妹这样一说,还以为这是她对自己腹中胎儿的祝福。   她心中感动于姚守宁的爱护,又听妹妹说话吞吞吐吐,只当这种‘祝福’使姚守宁为难,连忙就将妹妹的话打断,神态有些激动的道:   “守宁,守宁你不必耗费什么去祝福……”   “不是的姐姐。”姚守宁一把抓住了姐姐的手,道:   “我想起了一件事情。”   姚婉宁看她美眸生辉,有些兴奋的盯着自己,不由便下意识的问:   “什么事情?”   “姐姐,你在梦中见到的‘河神’……”她说到这里,目光越向了姚婉宁身后,见到那阴神影子时,又觉得有些别扭:   “……‘他’,是什么样子的呢?”   姚婉宁没想到她问出的是这样一句话,脸颊刹时红得滴血。   “我是说,你看到的他,是大约几岁,长什么模样?”   她在地底龙脉时见过‘太祖’的遗体幻象,那时的太祖已经年近五旬,虽说身材高大威猛,但对姚守宁来说,已经是半百老头儿,一想到这样的人和自己的姐姐在一起,甚至异常亲密,有了孩子,她心里就生出一股不舒服的感觉。   “你姐夫他……”姚婉宁脱口而出,但看到妹妹一脸无语,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连忙低垂下头,慌乱道:   “我是说他,他三十出头,长得虽然,虽然不如世子俊美,可却对我很好,时常带我出门,护我周全……”   “三十出头,三十出头……”   姚守宁喃喃念了两声,想起七百年前的《太祖纪事》。   这些种种传闻中,除了一些不太靠谱的香艳传说外,有一部分史记是真实的——也就是说太祖朱世祯出身贫寒,自梦中得仙人授术,最后斩妖除邪,成立大庆王朝。   大庆建立时,太祖的年纪是在三十五六。   如今他在梦中与姚婉宁幽会,若是他以真实面目与自己的姐姐相见,而非施展妖术遮掩他如今面貌,姚守宁大胆猜测——在梦中与姐姐成亲、相会、亲近的人,究竟是七百年后已经妖邪化的太祖,还是七百年前,正当壮年时的太祖呢?   她原本并没有想到这么远,可是之前她与史女官、长公主等人聊天,提及当年大庆开国初年的历史时,却发现随着时间的流逝,长公主等皇室传人对于太祖的印象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这种转变长公主等人并没有察觉,反倒是姚守宁虽身处局中,但她辩机一族的血脉觉醒后,不受时间逆流的影响,所以当时就发现了其中的诡异之处。   只是那时大家不明就里,最后暂且记住这种变化。   如今想来,这种异变,兴许与姚婉宁有关。   “‘太祖’去世时,已经年近五十了。”姚守宁提醒了姐姐一句。   姚婉宁怔了一怔,脸上的红晕褪去,表情变得有些茫然:   “我……”   她的手无意识的抚着肚子,不时卷一下衣摆,又以指腹推平,显然内心并不平静。   “那他,他有……”姚婉宁问这话时,像是要哭了出来。   这可能也是她在知道‘河神’身份后,存在于她内心深处的隐忧。   她不怕自己的夫君是‘邪神’,也不在意‘他’是不是曾经的太祖,她知道对方曾有过去,只是当时她没有未来,便下意识的忽略了这一点。   如今再听姚守宁提起这些事,姚婉宁才开始正视那些被自己忽略了的内心,她才发现自己的夫君曾经也有妻子,甚至还有可能妃嫔成群,有许多子女,毕竟大庆王室传承到现在足足三十一代,可想而知当年的太祖并非单身,而是留下了子嗣血脉。   想到这里,姚婉宁心中一股怒火‘腾’的就燃了起来。   “好他个朱世祯,竟然敢脚踩几条船!”   她气恼之下喊完这话,突然意识到是自己生得太晚。   那个被她怒骂的是七百年前的人物,人家七百年前可能就已经娶妻生子。   这个念头一起,她整个人如泄了气般,眼圈顿时就红了起来。   “……”   姚守宁见姐姐伤心,连忙就道:   “我之前也问过史嬷嬷这个问题。”她解释道:   “史嬷嬷也是皇室后裔,曾对皇室传闻有所了解,当时她说太祖终生未娶,子嗣传承,可能是来源于宫中女子。”   姚婉宁听到这里,咬了咬嘴唇。   她晚了七百年。   虽然姚守宁说‘他’当年并没有娶妻,但他曾属于别人,与其他人生育过子女,这依旧令她心里十分酸楚,只是当着姚守宁的面,强忍着心里的难过,深怕让妹妹担忧。   “不过我生辰之后,就是我们那一夜谈过之后。”姚守宁看了姐姐一眼,道:   “我再问过公主一次,而公主回答我,《史记》之中,太祖一生洁身自好,没有后宫妃嫔,不近女色。”   她这话一说完,姚婉宁顿时怔住,那紧皱的眉头逐渐松开。   但随即她想起了什么,正欲说话,却见姚守宁也严肃看她:   “当时我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儿,心里要想,若太祖后宫终生空悬,他的子嗣传承是从何而来?”   王室的血脉无法作假,光是《紫阳秘术》的传承便可以较验。   传承至今,世子是长公主独子,既然觉醒了皇室血脉,修炼了《紫阳秘术》,那么可以肯定的是,陆执必定是太祖当年后人血脉之一,这个孩子是从何而来?   姚婉宁张了张嘴,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怀孕之后反应变得迟钝了。   此时姚守宁说的话她字字都懂,但连在一起却有些听不大明白。   “守宁,我不懂,你直接告诉我吧……”   “姐姐,历史在发生改变!”姚守宁直接道。   “啊?”姚婉宁仍旧不解。   她又重复了一次:   “历史在发生改变,而这个改变,极有可能是因你而起的!”   她语不惊人死不休,甚至不顾自己一句话震得姚婉宁晕头转向,接着说出一句令姚婉宁更加震惊的话来:   “你说,太祖当年的后代,是不是——”她目光从姚婉宁的脸上转移到姐姐肚子上。   姚婉宁只觉得肚腹发紧,心中如掀起了狂风巨浪,在妹妹目光下,她下意识的捧住了自己的肚子没有出声。   “是不是你肚里的这个孩子呢!”   姚守宁虽说是在问话,但她语气笃定,仿佛已经猜中了真相一般。   “……”姚婉宁震惊异常,久久说不出话来。 ###第三百六十六章 找钥匙   “这,这怎么可能呢……”   姚婉宁听到妹妹大胆的发言,下意识的摇头否认。   “我,我与他毕竟相差了七百年的时间……”太祖出生于七百年前,而她与‘河神’相识于七百年后,自己腹中的孩子,又怎么可能是七百年前‘他’的后人?   姚婉宁光是想想都觉得头晕,虽说她不愿意怀疑妹妹,但事情太过魔幻,她仍是抱着肚子,喃喃道:   “这,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姚守宁嘟了下唇,俯身上前,也伸手去摸姐姐的肚子。   姚婉宁下意识的将护肚的手移开,任由妹妹的掌心贴到了自己。   她的月份还小,这一摸自然是摸不出什么动静,可是姚守宁掌心隔着薄薄的衣服贴到姐姐肚子的刹那,温热、柔软的触感传入她手心里,她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感觉。   对于这桩‘婚事’,其实姚守宁是有心结的。   在她看来,‘河神’与姐姐之间的这门‘亲事’,根本就是不对等的。   先不说‘河神’如今只是妖邪,与姚婉宁的开始就是半强迫、半欺骗的性质,就算是‘河神’是开国太祖,就算是与姚婉宁梦中相会的那个人可能是七百年前正值年富力强的朱世祯——可两人之间年纪、时代相差极大,她依旧觉得别扭。   可惜姚婉宁看似情根深种,竟因婚而爱,姚守宁自然不便多说什么。   她对于‘河神’虽心怀芥蒂,但碰到姐姐肚子时,那种感觉又完全不同。   姚守宁本以为自己对于姚婉宁的孩子的感受应该是复杂的、不知所措的,但血脉亲近乃是天性,姐妹两人贴近的时候,所有的忐忑与担心全都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感动与温柔。   这是姐姐全心全意想要维护的孩子,是她以血肉、温柔悉心养护的希望。   在她面前,一个蜷缩着四肢的婴童蹬了蹬腿,似是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在她掌心蹭了蹭。   一道婴儿的笑声在姚守宁的脑海中响起,亲近、开心与好奇的感觉从掌心中传递了出来,姚守宁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   “梦中的婚礼能变成现实,你可以孕育骨肉,又有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   她摸着姐姐的肚子,不知为什么,眼眶隐隐有些湿润。   “其实有件事情我也没跟大家说。”   姚守宁顿了顿,接着低声道:   “我与世子探齐王墓那天,进入了地底龙脉——”她说到这里,吸了口气,极力平复自己内心的情绪:   “我就似是听到了孩子的笑声,看到了一道小孩的影子。”   姚婉宁咬着下唇,没有出声。   从妹妹的话语之中,她听得出来姚守宁此时情绪的起伏,也看得出来妹妹已经接受了她怀孕的事实。   自己隐瞒多时的秘密能轻易被最亲密的家人接受,这无疑是令她松了口气。   她也感动于姚守宁对自己的支持,可她仍觉得姚守宁所说的事情太过匪夷所思。   “虽然我也没有证据,但我总觉得,那个影子,兴许就是这个孩子。”姚守宁轻声的道。   这个夜晚安静极了。   姚家人此时几乎都在外夜游,偌大的房间中,只有姐妹两人凑近了低声轻语,场面说不出的温馨。   “我在进齐王墓时,总有种莫名的感觉。”姚守宁抿了抿唇,道:   “进齐王墓时,世子提到,那是天元帝早逝的儿子——”她想到当时的情景,停顿了片刻,才接着说道:   “我当时想到天元帝,不知为何,便觉得心中有些难受。”   ‘砰砰砰——’姚婉宁听到这里,心脏开始疯狂跳动。   她是知道妹妹的血脉特殊,对于一些事预知能力极强,她既然这么说……   “你是指,天元帝是——”   “姐姐,天元帝是太祖的儿子。”姚守宁看着她,轻声道:   “我怀疑,他就是……”   她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姚婉宁却心乱如麻,不停的摇头。   “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她语无伦次,一时之间不知心中是何感受。   姚婉宁病了多年,也曾熟读史书,自然知道天元帝的生平往事,知道他年少登基,可却承受了嫡长子早逝的痛苦。   “我的孩子,怎么会是他呢?”   她下意识的否认,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未来会有这样的人生,正欲说天元帝的生母另有其人……   可她再一细想,却惊恐的发现,以往看过的史书竟然全不记得,她张嘴时,压根儿说不出天元帝的生母是谁。   再念起‘天元’二字时,她越发觉得亲切,竟生出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天元帝是她的儿子!   这个念头涌入姚婉宁的脑海,她一下眼圈就红了。   “如果,如果他是我的孩子,那我们,我们之间……”   相隔了七百年的时光,她在七百年前生孩子,这孩子又怎么可能回到七百年前呢?   她拉住了姚守宁的手,急忙道:   “守宁,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的儿子便应该要回到七百年前,才能继续过他的人生,否则,否则是不是历史要乱了?”   她与‘河神’梦里成亲,已经扰乱了历史,许多情况发生了改变。   如今的史书之中,太祖朱世祯终身未曾娶妻,也就是意味着,七百年前的他是没有妻室、子嗣的,若是如此,大庆朝岂非要改换传承?   “历史一旦发生改变,我们,我们还会存在吗?”   假如大庆朝的第二代君王不再是天元帝,历史从这里发生转折,到七百年后,这种变化是极其可怕的,到时不会再有长公主、神启帝等人的存在,也许柳并舟不再是大儒,亦或柳氏未必会嫁姚翝,生两女一子。   如果没有姚婉宁,便不会再有她与‘河神’定亲之事……   她越想越乱,心中生出害怕之感,觉得肚腹都在一阵阵发紧,甚至隐隐感到疼痛。   “你别慌。”   姚守宁的手掌被姐姐抓得极紧,她忍痛轻声安抚:   “会有办法的。”   事到如今,陈太微已经知道她就是辩机一族的传人这个秘密,有些事情她便不再隐瞒姐姐了。   “这件事情,也许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姚婉宁关心则乱,虽说知道自己慌也无用,但她仍无法控制的胡思乱想着。   “如果你生下孩子,我替你将孩子送走!”   姚守宁面对姐姐慌乱无助的神情,冲动之下,将心中的念头脱口而出。   “送,送走?”   姚婉宁怔了一怔,接着迟疑道:“怎么,怎么送走?”   姚守宁开始说这样的话,纯粹是受情绪掌控,但此时面对姐姐问话,她逐渐冷静下来,再一细想,却发现这件事情未必没有办法解决的。   “你听我说。”   她越想越是激动,反拉住姐姐的手:   “我可以穿越时间的阻隔。”   “这是什么意思?”姚婉宁听得云里雾里,有些茫然的道:   “守宁,我不懂。”   “姐姐,我可以在时间里行走。”姚守宁解释了一句,但她说完后,见姚婉宁仍似懂非懂的样子,忙就补充道:   “当日在代王地宫之中,地下墓穴有断龙石封锁,我与世子被阻隔在外。”若是强行破开墓门,必会弄出响动,引来守陵士兵。   这个事情姚婉宁听懂了,她虽不知妹妹怎么突然提起这事,却仍是强忍心慌,点了点头。   “后面我带着世子,穿过时空,回到了四百年前,代王下葬的时候!”她说到往事,有些兴奋:   “我们当时跟在送葬的队伍后面,顺利进入了墓穴之中。”   因为钻了时间的漏洞,所以两人没有破坏墓门,这也是她第一次穿越时空。   而之后她为了斩杀那蛇灵聚的妖邪时,数次将世子送回多年前,这也从另一方面证明,她有将别人送回七百年前的能力。   她说到这里,姚婉宁顿时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你是说,你能,能将我的孩子,送回七百年前,送到,送到你姐夫手中?!”姚婉宁杏眼圆睁,不敢置信的低呼。   “……”两姐妹聊的重点在孩子,姚守宁虽然觉得‘姐夫’二字实在别扭,但她仍强逼自己下意识的忽视了这种感受,点了点头。   “我想起来我生辰那夜,我们聊天的时候,提到孩子,你记得吗?”   “当然记得!”姚婉宁用力点头。   那一夜是她人生的转折,使她第一次感受到腹中的孩子是块血肉,而非妖邪。   她对于那一天发生的事牢记于心,每个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   “那天晚上,我跟你聊天时,我突然像是做了一个梦……”她将自己看到的幻境推给了‘梦’。   姚婉宁回忆当日的情景,确实记得妹妹曾短暂失礼,后面问她,她便说自己似是做了个梦。   “你梦到了一个男人……”   这样的对话两人曾经也有过,可此时再提起时,姚婉宁的心境与当日又大不相同。   得知了更多信息后,她再回头去想这件事,便已经猜到了许多事。   “对。”姚守宁点头,答道:   “我梦到我抱了个孩子,送到了一个男人的手里。”她声音轻轻的屋中响起:   “而他当时接过孩子,说了一句——”   姐妹俩目光相对,异口同声:   “大庆朝自此后继有人!”   此话一说,姚婉宁身上鸡皮疙瘩生起。   她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慨。   得知怀孕之后,她初时是害怕而羞耻,后来发现自己怀的是肉骨凡胎,便又开始担忧这孩子的未来。   怕他身世败露,怕这个世界容不下他。   可如今姚守宁的话却令她心中一颗大石落地,好似几个月的焦虑散去,她终于安心。   “如果是这样,那可太好了——”她含泪呢喃,接着又似是想起了什么,身体一震:   “可是守宁,这样对你有伤害吗?”   她望着妹妹,有些怯生生的问。   “应该——问题不大。”   姚守宁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长公主曾提醒过她,历史是不可更改的,改变历史后,会带来许多的变化。   可如今历史已经改变,今夜她与姚婉宁说的话虽是猜测,但此前种种已经显露出了预兆。   她抬头往‘河神’肩头上的婴童阴影看去,那婴儿也在偏头看她,发出‘咯咯’的天真笑声。   这是姐姐的孩子,是姐姐的血脉!   她内心越发坚定:   “我一定能做到,一定可以将他送回去!”   “可,可你要怎么送?”姚婉宁见她笃定,便勉强压住心中的不安,问了一声。   “我现在还不知道。”说起这个问题,姚守宁也有些没底。   她突然站了起来:   “我去问外祖父。”   “啊?”   姚婉宁跟着坐起,伸手想要拉她。   “外祖父肯定知道怎么做。”姚守宁说完这话,看着姐姐脸上显出来的慌乱与害怕,略一思索,便猜出她此时的心思。   她身怀有孕,最初的时候必定感到惊慌且羞耻,所以不敢跟父母说。   隐瞒的时间长了,便变成了羞愧,更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动,说道:   “姐姐,你放心,我怀疑你怀孕之事,外祖父可能早就得知。”   “什么……”姚婉宁低呼了一声,但心里却又觉得并不吃惊。   “外祖父当年参加过‘应天书局’,这个书局曾是我族一位前辈所召开的。”   姚守宁脑海里浮现出‘空山先生’的叹息,她摇了摇头,集中自己的精神:   “这位前辈知前尘后事,外祖父对目前的事可能早有了解。”   她犹豫了一下,直言道:   “我的能力目前并不完整,我还没有找到我的老师,获得完整的传承。”   如果想要将姚婉宁的孩子送回七百年前,她必须要在此之前找到自己的老师才行。   “我总觉得,外祖父是那个关键的契机,可以带领我找到我的老师。”   “有危险吗?”姚婉宁含泪望着妹妹,愧疚的问了一声。   她知道自己的行为任性,使得妹妹为她奔走、费心。   “不,不危险。”姚守宁摇了摇头,心中却想起了今夜见过一面的陈太微。   他当年与张饶之有约,纵使发现了辩机一族的传人,在她未获得传承前也绝不动手杀人。   ——这也是之前数次见面,他仅吓人而没有真正动杀招的原因。   姚守宁若一旦获得了传承,陈太微与张饶之之间的约定自然便破灭,到时才是姚守宁真正的危机。   可在姚婉宁的面前,她又怎么忍心说出来,让自己的姐姐担心?   “放心吧,没事的。”   她忍下心中的不安,摇了摇头,安抚姐姐:   “别想太多,好好将养身体,我不希望你出事,也不能让你出事……”   “可我……”姚婉宁有些难过,她正欲说话,姚守宁就定定看她:   “你不会有事的。爹娘没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命。”   说完,姚守宁补充了一句:   “这是一位道门奇人的占卜结果,十分可信。”   姚婉宁听到这里,心中一定。   她点了点头,温声道:   “我都听你的。”   姚守宁露出笑意:   “我去找外祖父,你好好歇息。”说完,她站起身来,背向了自己的姐姐。   在转身的刹那,姚守宁脸上的笑意迅速垮了下去。   陈太微虽说柳氏夫妇没有丧女之相,可他卦象之中却显示自己的父母仅有一子一女送终,也就是说,姚家终究会失去姚婉宁。   她忍下心中的不安,快步迈出房间,往外祖父暂居的厢房行去。   今夜月色莹莹,满天星宿,可见明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柳并舟的屋子里点了灯火,昏黄的灯光透过窗户纸照了出来,她站在庭院内,心中乱得很。   当着姚婉宁的面,她自然不能露出颓废之色,便作出自信满满的样子,以安姐姐的心。   可此时仅剩她独自一人时,所有的压力全都落到了她身上,让她觉得十分疲累。   “守宁。”   她仅呆怔了一会儿,屋里突然传来了外祖父的喊声。   “嗯?”她情绪有些失落的下意识应答,接着惊讶道:   “外祖父,您怎么知道是我?”   只见窗户上的倒影站了起来,高大异常,带给人极强的安全感。   不多时,影子消失,紧接着紧闭的厢房门‘吱嘎’一声被人拉开,灯光下,柳并舟的身影站在屋门口,双手还各自放在两扇大门之上,含笑看她:   “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呢?”   “外祖父,我今晚……”   她欲言又止,想起姐姐怀孕,突然流泪:   “我有点害怕,怕做错事。”   她得知了姚婉宁怀孕的秘密,便相当于变相的替姐姐承担了一定的压力。   虽说与姐姐商量好了,这个孩子可能会送回过去,可在父母面前,要怎么交待这件事?   还有姚婉宁的结局未知,柳氏如果知道一切皆由她而起,使自己会失去这个向来视如掌上明珠般的女儿,不知该有多伤心?   姚守宁想要保护家人,可这种事又怎么隐瞒得过去?   柳并舟目光温柔的看她。   他的眼神里带着包容、怜悯,仿佛将这个外孙女内心所有的彷徨全部都看得一清二楚的。   “别急,慢慢说。”   他向少女招了招手,姚守宁便如找到了主心骨般,缓缓向他走去:   “外祖父,是这样的……”   祖孙二人进了屋中,屋里的桌案上只摆了一壶茶,两个斟满了茶水的杯子。   杯中茶水还热,雾气冉冉升起,使得满室茶香。   柳并舟显然早知她今夜要来,已经有所准备。   她彷徨不安的心顿时大定,将今夜发生的事和盘托出。   姚婉宁怀孕一事并没有令柳并舟烦恼及吃惊,他神色镇定,似是早就知道的样子。   此时的柳并舟之于姚守宁来说,便如定海神针,她突然有了底气,直言道:   “外祖父,我想请您引路,带我找到老师。”   柳并舟并没有吃惊于她的请求,而是抬头看她,她一双杏眼微肿,却很是认真的看着这位长辈,坚定道:   “我要获得传承,保护姐姐,我答应过她,待她将来生产,安全的将她的孩子送回过去,交到,交到‘他’手里。”   眼前的少女虽说面容仍显稚嫩,但那眼神、气质,却与他记忆之中的那位小友相重叠。   柳并舟透过面前的茶雾,记忆回到了过去——   那一年他正年少,意气风发,家中已有贤妻,膝下有了女儿,他拜大儒张饶之为师,正欲大展拳脚之时,一场应天书局改变了他的一生。   他怔神了片刻,眼眶湿润,眨了眨眼睛,所有回忆被他压在心头,他看向面前含泪请求的少女,点了点头:   “也该是这个时候了。”   他定了定神,突然起身:   “守宁儿,你跟我来。”   姚守宁听闻这话,心中一跳,只当他是要指点自己去寻找‘空山先生’,忙不迭的便应了一声,跟他出门。   庭院内安静极了,只有徐徐清风,柳并舟说道:   “这寻师之路,我没有办法给你指路,”姚守宁听到这里,脸上露出失望之色,但不等她开口,柳并舟又道:   “不过我却可以给你指引一个契机。”   “什么契机?”姚守宁抿了抿唇,问了一声。   柳并舟含笑道:   “今夜,你要寻找的是一个希望。”   少女不明就里,乖乖点头。   “我也想要寻找一个希望。”柳并舟温声道。   “外祖父,我不明白……”姚守宁喃喃出声,柳并舟下意识的抚了抚头顶。   在他头发上,簪着的是那支木枝,枝条舒展着,几许嫩叶随着夜风轻轻摇曳。   这一幕无论看了多少次,姚守宁都觉得十分神奇。   当日柳并舟踏入姚家时,便簪着这枝木条,她问过其他人,家里人都看不到柳并舟头顶的这枝木枝神异之处。   她后面偷偷问过柳氏,柳氏也只道不知。   说是自她记事时起,印象中的柳并舟便一直簪着这支木枝,她也不知是何来历,只知道几十年来,他从未换过,柳氏为此也感到很是稀奇。   姚守宁此时一见柳并舟动作,心中生出好奇之念。   可她仍牢记着正事,便强压自己的天性,将这丝想要问木枝来历的念头压了下去。   “外祖父……”她见柳并舟抚着木枝条出了神,正欲出声唤他,却见柳并舟已经放下了手,似是打定了主意,含笑看她:   “守宁,你寻根枝条给我。”   “啊?”他的这个要求出乎了姚守宁的意料之外,她呆愣住,一时之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在这屋中、屋外,或任何地方,折一枝树枝给我。”柳并舟以为她没有听明白自己的要求,便又道了一声。   这一次他说得十分详细,姚守宁一听就明白了。   “好。”她点头应承,却犹豫着问:   “可是外祖父,我不明白……”   “有些事情,我也不太明白,需要我们去试一试。”柳并舟说道。   姚守宁疑惑不解,但她对柳并舟却十分信任,闻言便点了点头。   姚家地方不大,可在大灾之前,家中也种了些花草树木的,这厢房之外便有——只可惜这半年来两场大雨加一场涝灾,使得家中种的这些花树大部分都死绝了。   后来洪水褪去后,柳氏嫌家里颓败冷清,便让郑士又移植了些花树,时间还不长,这些花树显得有些蔫答答的。   在柳并舟注视下,姚守宁走到庭院角落,看到一株不知名的小树,照着柳并舟的要求,折下了一根树枝,转身递向他:   “外祖父——”   那枝条约有她小指粗细,叶片黄绿,带着微微的凉意。   柳并舟伸手接过,端详片刻,最终无声的叹了口气,点头笑道:   “很好。”   他虽这样说,可姚守宁总觉得外祖父的语气似是有些失望。   她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外祖父想要的并不是自己折下的这支树枝。   这个想法一出,姚守宁顿时好生为难。   柳并舟想要一支木枝!   可是这屋里哪支木条才是他要的?他说了不拘家里、家外,这范围可不小,树枝更是千千万万,外祖父只说想要,却没提树枝的名称、外表、粗细,自己胡乱寻找,岂非大海捞针?   她一时心思散乱,眼珠一转,又想:今晚应该将世子留下来。   两人一起寻找,总好过她一人乱寻。   世子有武艺在身,借他的剑砍,这样寻找起来便快得多了。   她心生遗憾,柳并舟还道:   “守宁,你再折一支。”   “外祖父,您是不是想要我给您折一支您想要的木枝?”姚守宁问。   “是!”柳并舟点头笑应。   “那您想要什么样的?是什么树?亦或是什么花?有没有名称,枝条大小、粗细的要求呢?”姚守宁再次追问。   “我不知道。”柳并舟含笑摇头,目光温和看她:   “我只知道,我想要一支,你送给我的枝条,至于这枝条是花是树,是什么品种我全不管,但需要合我的意。”   他这样一说,姚守宁顿时露出为难的神情:   “外祖父,您都不知道想要什么样的,那我就是折来了,您又怎么知道呢?”   “佛家讲究缘分。”柳并舟正色道:   “我虽然现在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样的枝条,但当你拿到对的那一枝过来时,我们便知道了。”   他这样一说,姚守宁只好点头:   “好吧。”   她今晚过来其实是想与外祖父商议姐姐怀孕一事,也想向他询问如何联系空山先生。   可柳并舟却希望先找到那一根特别的枝条,她只好按捺下心里的焦急,下意识的抬头往柳并舟的头顶看去。   她总觉得外祖父提出这样一个要求并不是无的放矢,兴许他想要的木枝条,与他头上戴的那支木枝相似。   柳并舟见此情景,心中很是高兴,觉得这个外孙女果然冰雪聪明。   姚守宁受他眼神鼓舞,心中精神大振。   有了目标之后,她再寻起来便不如先前一样无措,而是有意识的寻找外形、大小相仿的枝条。   她开始还急于想完成任务,再接着商讨姚婉宁的事。   可到了后来,无论是她多么认真的寻找折下来的枝条,送到柳并舟面前时,依旧换来的是他摇头的回应:   “不是这支。”   祖孙俩已经走出了原本的庭院,不知不觉间来到了柳氏夫妇所居住的正院处。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姚守宁心中不由有些着急。   柳并舟手里已经握了一大把她折下来的枝条,几欲抱不稳。   她隐约间似是听到外头有马车轮的声音响起,由远及近,伴随着众人的欢笑声——可能是出外玩耍的柳氏等人要回来了。   “外祖父……”她觉得自己可能今夜完不成柳并舟的要求,正欲说话,眼角余光却转向了院子的角落里。   那里原本种了一株白玉兰树,可惜受涝灾影响,已经枯死。   柳氏便让人将姚翝平日练功的一些石锁堆在了角落处,前两日姚翝试图练功时,她看了一眼,发现那株白玉兰树底下生出了一枝新芽。   可此时她再定睛一看,那里空荡荡的,哪里还有枯树的影子?   “树呢?!”她惊呼出声,缓缓往那角落走了过去。   柳并舟心中一动,跟在了她的身后。   只见她所去的方向孤伶伶的摆了一个石锁,地底的土看着有新翻的痕迹,留了约面盆大小一个浅坑。   “前两日,你娘嫌这些树枯萎后死气沉沉,让郑士将人把树刨去……”柳并舟想起这个事,遗憾的叹息了一声:   “莫非……”   姚守宁却没说话,而是蹲了下去。   “我记得,记得石锁后面有的——”   “有什么?”   柳并舟好奇的问。   姚守宁也不应他,只是伸手去拽垂落在地面的铁链。   那链子拖动间发出‘哐哐’响声,她提起铁链,用力拉扯。   姚翝练功的石锁重逾两三百斤,她随意一扯,哪里扯得动。   “……”   柳并舟一见此景,眼皮跳动,连忙道:   “守宁,你不要……”   “外祖父,您让远一点,我记得石锁角落下好像压了株枝条。”   姚守宁此时已经将所有的杂念抛诸脑后,她脑海里只记得那一根新生的枝芽,总觉得那一株新芽格外特别。   此时姚家的大门被人打开,马车驶入屋里,姚翝等人的欢笑声传来,大家下了马车,往这边而行。   柳并舟还想要再劝,姚守宁已经将那锁链挂到了肩膀之上,双腿用力蹬地往外拖。   “守宁,守宁!”柳并舟看得胆颤心惊,深怕她闪到了腰。   她年纪不大,但胜在身体健康,力气竟也不小。   再加上她只是借锁链拖移,并非将其提起,便省了许多力,用尽浑身力气后,竟能拖得那石锁挪摇了一小截。   就在这时,有脚步声传来,似是有人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过来一探究竟的。   柳并舟转头之后,便看到了蒙着脸的苏妙真。   她手里提了根木棒,一脸警惕。   初时听到动静的时候,她还担忧是家中进了贼,见到院中的祖孙两人时,不由自主松了一大口气。   “外祖父——”接着她看到了拖拽着石锁链,胀得面红耳赤的姚守宁,顿时大吃了一惊:   “守宁!”   姚守宁只觉得肩头被磨得通红,掌心也火辣辣的疼。   但她脚尖用力蹬地时,能感觉得到那石锁摩擦着地面挪动时的响声。   “守宁,你在干什么?”   正说话功夫间,外头的人也进内院来了。   柳氏等人回来之后,看到圆拱门前站的苏妙真,及不远处的柳并舟时,都愣了一愣。   接着众人又听到了苏妙真的话,大家疾步上前,便见到姚守宁‘嘿作、嘿作’拖着石锁前移了半尺。   “……”   姚翝目瞪口呆,柳氏望着女儿,久久不语。   姚守宁顾不得众人的反应,她将石锁拖开之后,将锁链一扔,接着转身蹲回石锁安放的地方。   那石锁之下,果然压了一截断枝。   “这是在做什么?”柳氏有些好奇的问。   “没想到守宁力气竟然这么大……”姚翝叹息,接着转头去看儿子,眼中露出嫌弃之色。   “……”姚若筠的笑意僵到了脸上,被看得有些委屈。   众人往姚守宁的方向围了过去,柳氏问:   “守宁你大晚上的在折腾什么?”   她没想到女儿与陆执出门,结果这么早回来,且满身狼狈,下午出门时明明穿得新衣裳,此时看上去脏兮兮的不说,竟似是已经湿了。   姚守宁没有理她,而是蹲下了身,将那枝被石锁压住的枝芽捡在掌心。   这是那株枯死的白玉兰树下新长出来的苗,可惜柳氏应该是没注意到这一点,让人将枯树强行挖走,欲换新树栽种。   而这枝芽卡在石锁之后,便被撕断留了下来,应该是在挖树的过程中,郑士等人没有注意到这枝细苗,推搡间使石锁将它压在了地底。   经过两日的时间,枝条上的新芽已经枯萎,柔嫩的枝杆上全是擦伤,本来碧绿的植株上浮现大块大块的褐斑。   “外祖父,我觉得……”   她小心翼翼的捧着那枝芽,递到柳并舟的面前:   “这应该就是,你要的那支。”   少女的脸颊红彤彤的,眼里带着希冀。   柳并舟犹豫了一下,似是受她感染,心脏也开始‘砰砰’跳动。   他下意识的将手一松,那原本被他抱在怀中的大捆折下来的枝芽落地,他将那株伤痕累累的,已经开始枯萎的枝苗接住。   那株枝芽落入他掌心的刹那,柳并舟头顶之上簪着的那根木枝顿时消失。   他绾好的银白色长发如流水般泄下,披散在他脸颊两侧。   而他的脸上,则露出了惊喜交加的神情,良久之后,他叹息着:   “守宁,你找到了那把‘钥匙’。”   不仅止是如此,她还解开了心中的疑惑,发现了外祖父头顶这枝神奇‘木枝’的秘密。   柳并舟头上这根簪了几十年的木枝,竟然就是‘钥匙’。   “外祖父,这……”   她瞪大了眼,脸上掩饰不住的露出吃惊之色。   在自己递上那根枝芽时,外祖父头顶簪发的枝条便消失,两者之间必有联系,她隐约感觉到:自己递上的这根枝条,兴许就是外祖父头上一直簪着的那一枝。   “这,这怎么可能呢?”   她杏眼圆睁,也像之前的姚婉宁一样不敢置信。   如果她的猜测属实,那岂不是证明,外祖父头上的这支木簪,其实是出自她的手? ###第三百六十七章 有龙气   一个奇异的念头飞快的从姚守宁脑海中掠过,她隐约感觉自己即将要捕捉到一个重要的信息——   但下一刻,姚家众人踏入庭院,柳氏问道:   “爹,守宁,你们在干什么?”   那一丝即将被捕捉的灵感顿时被柳氏的声音打破,她有些茫然的抬起头,便见到了回来的家人。   “爹,娘……”   姚翝夫妇、苏文房等都在好奇的盯着柳并舟与姚守宁看,她唤了父母一声,接着想起先前心中的念头,又转而看向柳并舟:   “外祖父,这木枝……”   “守宁儿。”   柳并舟并没有理睬归来的众人,而是深深的看了姚守宁一眼,温和的唤她名字。   他的眼中带着压抑不住的喜悦,冲姚守宁招了招手,示意她摊开自己的掌心。   那根受损的白玉兰树的枝芽落回她的手里,她吃了一惊,柳并舟抓着她的手掌,将那根枝芽握紧。   “外祖父?”她有些纳闷不解。   这枝芽分明是柳并舟要求她寻找的,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为什么外祖父又交回到她手里呢?   她的话还没有问出口,柳并舟就说道:   “这是你领路的钥匙,你带好,将来,它会带你找到那个正确的时间点。”   柳并舟心情大好,交待了一声。   他的话大有玄机,令得姚守宁愣了一愣,下意识的将那枝芽握紧,正待追问柳并舟的话是什么意思时,他已经含笑转身,看向柳氏等人:   “你们回来了。”   姚若筠等人手上拿了不少在逛街时买的东西,柳氏听到说话,先是胡乱点头,接着又好奇问:   “爹,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守宁刚刚拖石锁做什么?”   说到女儿,她露出一脸头疼的神情。   姚守宁此时看上去份外狼狈,她的头发、衣裳俱都湿了,肩头上因为先前拉石锁,留下了一道灰黑的印记。   她手里握了根不知从哪里折来的枝芽,令得柳氏皱起了眉:   “守宁你——”   今日小女儿穿的是簇新的衣裙,是柳氏得知姚守宁与陆执有约后,特地为她裁制的,今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早早回家不说,还弄成了这个样子。   “守宁是不是去了白陵江边?”   一旁的苏文房见到柳氏嘴角抽搐,连忙出声问了一句。   他打断了柳氏到嘴边的责怪,使她原本急躁的脾气一缓,理智回笼,听到‘白陵江’三个字时,又心中一紧。   “对。”   姚守宁点了点头,迟疑着看了柳并舟一眼,却见他伸手顺拢自己的长发,从袖口之中掏出另一支木簪,将满头白发重新束起。   外祖父好似早有准备!   今夜发生的一切似是都在他预料之中,仿佛她与世子从灯会归来,发现姚婉宁身怀有孕,甚至连寻找到那根木枝……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   而这一切,都应该是他当年在应天书局之中提前预知到的。   想到此处,姚守宁对于那个传闻之中的书局不由更加好奇,且生出了向往之心。   而在她心神向往之时,被她握在掌中的那根原本已经枯萎的树枝似是也焕发出生机,枝头悄悄钻出一个米粒大小的苞芽。   她毫无所觉,但柳并舟与此物相伴多年,却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瞬间枝芽的异变。   他低头看了一眼,眼中露出喜色。   当日他妄图改变历史,插手了血蚊蛊之事,心中其实很害怕打乱了天机,也毁了前辈们的心血,如今看来,许多事情仍是照着命定的轨迹在走。   柳并舟心中松了口气,看姚守宁神色迟疑的看着自己,似是拿不定主意,不由冲她含笑点头示意。   她本来就已经有了主意,如今得到柳并舟的肯定,心中更是下了决心。   “爹,您的那支——”柳氏粗枝大叶,并没有注意到女儿与父亲之间的眼神交汇,但她看到了父亲散落的头发,发现他用来绾发的木簪不再是以往那支熟悉的木枝。   那木枝不知是何来历,但在柳氏有记忆中他就从不离身,异常爱惜。   柳并舟还没说话,姚若筠也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守宁是不是掉进了河里?”   “什么?”他的话一下将柳氏的注意力转移。   一旁的冬葵突然瞪大了眼睛,快言快语:   “之前听街上有人在说,一对年轻的男女跳河殉情……”她话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双手交叠,紧紧的捂住了嘴。   “有人殉情?”姚守宁好奇的问了一声。   这下柳氏等人表情都有些不大对劲,姚守宁后知后觉的发现冬葵嘴里说的‘殉情’的男女可能是自己。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她连忙摆手,解释着:   “我跟世子是下了水,可不是殉情。”   “到底怎么回事?”女儿这样一说,姚翝的脸色也凝重了几分。   一家人今晚在上巳节时就听到有人传言一对男女跳河殉情,结果险些惹怒了白陵江的‘河神’。   众人传得有鼻子有眼,在姚守宁与世子离开之后,柳氏等人听说的传言是:某家小姐与穷书生私订终生,结果却受到了父母的反对,因而决定相约殉情。   当时姚家人还听得津津有味,却没想到这传闻中‘殉情’的人竟会是自己的女儿。   “……”   姚守宁一脸无奈,叹了口气:   “唉。其实今晚我与世子出行,为的是查找‘河神’踪迹……”   柳氏吃惊道:   “你不是跟世子相约出门游玩吗?”   “其实主要是为了查‘河神’,我想解决姐姐身上的烙印。”姚守宁老老实实的道。   柳氏一时间有些无语,隔了好一阵,才说道:   “那流言……”   “是这样的。”姚守宁眼中露出挣扎之色,正在头疼怎么将姐姐的事说给家里人听,突然听到‘啪嗒’声响,顿时打断了她的思绪。   众人的注意力被转移。   “呀!好可惜。”冬葵发出轻呼声。   只见苏文房手中原本提着的花灯落地,那灯架子摔裂,灯油流了出来浸湿了画了美人图的纸。   他面露遗憾之色,见众人转头看来,他连忙弯去捡,叹息了一声:   “对不住了,我习惯早睡,今夜兴奋了些,此时精神有些不济,竟然提不住灯。”   柳氏闻言,连忙忍住心中的焦急,嘱托曹嬷嬷去准备些热水,分送各人房里,并让苏文房先回去歇息。   苏妙真也瞧出父亲是有意打断了姚守宁等人闲聊,猜出父亲心中之意。   姚守宁今夜与世子出行必是查出了一些东西,事关姚婉宁,属于姚家隐私,苏文房打断姚守宁的话,是想留说话的机会给姚家人。   她也不傻,看姚守宁今夜匆匆而回,回来时神态难掩焦急,满身狼狈,必是出了大事。   想到这里,苏妙真也道:   “庆春是不是也累了?”   “我不……”苏庆春傻呼呼的开口,话没说完,便被姐姐掐了一把,疼得他轻呼了一声:   “啊!”   “庆春累了,随我一道先回房去。”苏文房赞许的看了女儿一眼,接着歉疚的看向柳并舟:   “爹,对不住了,庆春身体弱,我先带他回去歇息。”   柳并舟点了点头,目光柔和看了苏妙真一眼,接着才道:   “去吧,你们玩了许久,早些歇息。”   苏家三人转身离去,就剩了姚家后,姚守宁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   “进屋再说。”   姚翝隐约感觉到出了大事,打发了冬葵几人去准备茶水,众人进了屋,柳氏脸色苍白。   她并非敏锐细致的人,可事关姚婉宁,她的直觉又异常的准备,不等落座便问:   “是不是婉宁出了事?”   众人刚回来,屋里还有些冷清,柳氏只觉得身侧的凳子散发着沁人的寒意,将原本灯会带来的喜悦尽数驱去。   姚守宁求救似的看了外祖父一眼,却见他只是含笑望着自己,一脸鼓励。   她咬住了下唇。   姚婉宁已经怀孕三月,肚子迟早瞒不住人。   与其等大家发现,家中出现流言蜚语,不如提前跟柳氏说,家里人早作安排也行。   此时家中也没有外人,她深呼了口气,道:   “去年十一月的时候……”   她从去年十一月,‘河神’进入姚家开始说起。   柳氏听她说起去年的旧事,初时有些着急,正欲开口,却被姚翝拉着手阻止。   这些话姚守宁已经说过,这会儿重新提起,必有深意。   他情知妻子性情急躁,又关心则乱,有些沉不住气,便拍她手背,示意她坐下先听。   “……那一晚世子答应了替我除去‘河神’,便趁着夜色,来了我们家。”   她从两人进入幻境说起,提到在幻境之中看到了河流,见到了河中的河灯,捞起的两盏灯中,似是各写了一封家书,从只字片语猜测,应该是女子写给自家夫君的家书。   柳氏得了丈夫提醒,强行压抑住内心的焦急,听到此处之后,又惊又怕又悔又疑。   当日事发之后,她以为是家中进贼,事后听姚守宁提过,才知是家里进了妖邪,得世子之助,才将妖邪赶走的。   可那时姚守宁并没有提到过细节,也没说过她与世子进入了幻境。   此时听她重新提及此事,虽说她一语带过,但柳氏却仍能想像得到当时凶险至极。   世子因此而受伤,自己的女儿好像手掌也伤得更严重了些——不过在此之前,姚守宁的手在将军府本来就被剑割伤,她还以为女儿是顽皮不小心弄裂了伤口重新出血,还念叨了她两句。   那时她因为姚婉宁伤愈及家中‘进贼’之事头疼无比,再加上丈夫及苏妙真姐弟入狱,她心烦意乱,压根儿顾不上这些小事。   甚至在前一天,她还因为女儿‘丢人现眼’而大发雷霆。   这会儿想到过往种种,柳氏心中懊悔不迭,却又不知姚守宁提起这事儿与今日又有什么关联。   “自那之后,我总觉得这河流、花灯都是一种提示。”姚守宁说到这里,姚若筠终于反应过来:   “所以你今晚与世子相约,是想去找线索的?”   “对。”姚守宁点了点头。   “找到了吗?”柳氏急急的问。   她话音一落,姚家其他人脸上也露出焦急之色。   姚守宁沉默了片刻,屋里其他人不敢出声。   就在这须臾功夫,空气一下变得压抑。   柳氏的眼睛泛红,终于忍耐不住,出声催促:   “守宁你快说呀。”   “找到了。”姚守宁声音干涩的道。   柳氏心中一喜,正欲说话,就听她接着往下说:   “我与世子今日行至河边时,发现了有人手里捧着的与那日河中看到的相同的花灯。”   她省略了遇到陈太微的事,直接切入正题:   “于是我们顺着河岸而走,看到了卖花灯的小摊,河里有许多人放了许愿灯,我与世子下了河中,捞起了其中一盏——”   她说到这里,顿了片刻。   姚翝下意识的转头往妻子看去——在姚婉宁的事情上,柳氏的直觉异常敏锐,此时她意识到了不好,脸色惨白。   但她仍想知道真相,因此强行克制住内心的冲动,并没有出声催促姚守宁。   半晌之后,姚守宁才轻声道:   “我们打开了那盏莲花灯,那灯是书信折叠而成……”   柳氏冷静的问:   “信里写了什么?”   事到临头,她一反先前焦急的姿态,只是紧紧撑着椅子扶手的双掌十分用力,泛白的骨节透露出她内心的恐惧。   姚守宁深呼了口气,说道:   “自上次梦中别离……我已经怀孕三月……”   她的声音脆甜,如金玉交击,可柳氏在听到‘怀孕’三月的刹那,却如遭五雷轰顶。   “你的意思是,捞到了与当日幻境之中同一盏花灯?”姚若筠的声音远远的传来,显得有些虚无飘渺而不真实。   “嗯。”柳氏听到姚守宁回应。   “那字迹十分熟悉……”   柳氏听到这里,一口气再提不上来。   一种可怕的预感涌入她心中,她脑海里只能听到姚守宁来来回回的声音说道:   “怀孕三月……怀孕三月……怀孕三月……”   以往不甚敏锐的直觉在此时却发挥出异想不到的作用,柳氏心中想道:她‘救’姚婉宁时,是冬至之后的事,家里人都梦到‘河神娶妻’时,是在十一月。   算算时间,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近些日子以来,她发现大女儿似是越发沉默,心中只当她是担忧‘河神’烙印,并没有想到其他。   而她以往偏心长女,忽视了小女儿,苏妙真姐弟二人来后,她受妖气影响,又与姚守宁生疏了几分,真相大白后她心中愧疚,有心想要弥补与小女儿之间的沟壑,却又下意识的疏忽了大女儿。   ……   今日节庆,大家欢天喜地出门,偏生姚婉宁却要独自在家,与大家分别,本身就不大对劲儿,而柳氏竟然半点儿没有察觉。   仔细想来,她总是在做错误的选择,看似做了许多,但对于两个女儿却都似是并不了解。   事情因她而起,如今承受后果的却是她的两个女儿。   柳氏脑海一片空白,身体软软倒地。   她最后的印象中,就听到姚若筠惊惶失措的在喊:   “娘,娘!”   接着再无意识。   ……   那一晚谈话之后,以柳氏昏倒在地了结。   她知道了姚婉宁怀孕三月,接受不了这个打击,一病不起。   第二日姚婉宁得知消息,前来看她的时候,她拉着女儿的手,望着姚婉宁的肚子一语不发,只是流泪。   姚家请了大夫,花了不少银子,却不见起色。   时间一晃过去一个月。   这一日陆执受长公主所托,来了姚家。   他不是独自前来,同行而来的还有一位长公主从晋州请来的大夫,专为柳氏治病的。   除此之外,他还送来了不少药材,为柳氏调养身体。   自洪灾后,神都城缺医少药,但有了将军府的帮忙,柳氏的病倒并不缺药材。   陆执不便入内,但站在屋外,便闻到了屋中浓郁的药味。   他向柳氏问安,又转达了长公主的话,得到了柳氏气若游丝的回应。   姚守宁出来时满面愁容,那张脸庞都瘦了一圈,下巴尖尖的,显得那双眼睛更大了些。   陆执看了她一眼,便有些心疼。   还来不及说话,便见姚婉宁出来了。   她已经怀孕四个月,肚腹微微显怀,看到世子时,含笑微微点头。   不知为何,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陆执在见到她的时候,心中莫名生出一股畏惧之心——仿佛在她面前并不敢有所不敬。   “守宁,娘说屋里药味重,让你陪世子在外边坐一坐。”   她轻声交待,姚守宁便应了一声。   姚家人都似是已经知道她身怀有孕的事,她出入大方,说话时一手扶着肚子,神态坦然,仿佛并没有不好意思。   陆执偷偷看了她一眼,只见她周身绕着紫光,似是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龙气。   姚婉宁转头过来,缠在她身上的龙气化形,形成一条缠绕的真龙之影,昂首于她身体上方,若隐似无的龙吟声随之响彻天地,吓得世子缩头躲避。   她微微一笑,那张清秀的面容上竟有几许威严,仿佛将世子当成小孩一般看待,并不与他计较的样子。   “走,我们出去说话。”   姚守宁看得出来世子有些不大自在,便拉了拉他袖子。   自上巳节后,姚家发生了大事,柳氏又病倒,世子虽说后面来过几次,却都没有与姚守宁说话的契机。   两人出了房门,陆执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呼——’   他喘息声太大,松了口气的神情太明显,引来了姚守宁注意。   陆执揉了揉脸,小声的道: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不敢看你姐姐的眼睛。”   以前他也见过姚婉宁几面,印象中就是一个清秀而内向的女子,也没觉得姚婉宁如此吓人,可此时却觉得她身上有说不出的威仪,十分慑人。   姚守宁闻言,有些古怪的看了他一眼,心中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一个问题。   “你怕我姐姐?”她吸了下鼻子,抹去眼中的泪珠,小声的问了一句。   若是以前,世子碍于脸面,自然是要坚决否认。   可此时却不知为何,一想到姚婉宁的那张脸,他便心生怵意,犹豫了半晌,老实点头承认:   “有点怕她。”   他是天之骄子,生于皇室,母亲是掌十万精兵,连神启帝都忌惮的长公主,父亲出身神武门。   神武门中修为高深的前辈他也只有敬而无畏,却偏偏在姚婉宁这里,感觉到了敬畏,仿佛不敢对她有一丝怠慢之意。   “你以前怕她吗?”姚守宁又追问了一句。   “以前,以前没这感觉……”他犹豫着,补充道:   “我总觉得,她身上似是缠绕了一丝,若隐似无的龙运——”   他在地底龙脉之中,接受了国运传承,系载了天命之力,与这人世间的气运相结合,使他对于真龙之力的感应份外敏锐。   “龙运?”姚守宁听到这里,心中重重一跳。   世子的话无疑更加验证了她最初的猜测:她姐姐腹中怀的孩子,可能正是大庆朝的第二代帝王,天元帝。   “嗯。”世子点了点头,环顾四周,俯身在姚守宁耳边,小声的猜测:   “莫非颠覆大庆王朝的,是,是你姐姐腹中的孩子?”   七百年前的辩机一族徐昭曾预言,大庆朝三十一代而亡,而姚婉宁此时怀孕,且那胎象显出不凡,这不是巧合能说得通的事。   陆执纳闷道:   “你姐姐与‘他’成婚,怀的也是——”   他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姚守宁熟知内情,自然知道他话中未尽之意。   姚婉宁怀了太祖的孩子,也就是说,“太祖当年建立大庆朝也就算了,如今再生个儿子,再推倒大庆——”他八卦道:   “这岂不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姚守宁本来因为姐姐身怀有孕,且柳氏病重不起而愁眉不展,但此时却险些被世子逗得发笑,闻言不由忍笑道:   “你不要胡说!”   她一笑起来,眉宇间的阴霾迅速散去,恢复几分少女的光采,看得世子心中松了口气。   “笑了就好,刚刚眼圈红红,哭哭啼啼的干什么?”   他手指动了动,想摸摸少女脸颊,却又没那个胆子,最终老老实实将手背在身后,深怕一时失态,做出不理智的事,受到姚守宁不喜。   “我看你都瘦了……”   陆执有些不满的看了她尖尖的小脸,有些怀念她之前面若桃腮,脸颊丰润的样子。   此时姚守宁褪去婴儿肥后,脸颊更加精致,五官明艳,少了以往的娇憨,更是美艳惊人。   “我最近没有睡好,我担忧我娘——”   她听到世子的话,眼圈一热,小声的说了一句。   “没事的,我娘让人请了晋中的大夫,此人医术造诣极高,在晋地很有名气,定能让你娘早日康复的。”世子安慰她。   姚守宁勉强一笑,叹息了一声:   “我娘的病,是心病。”   柳氏自责愧疚,所以才会病来如山倒,心病还须心药医,这桩心病不解,恐怕再是圣手,也难使柳氏康复。   这样的道理陆执心中也明白,但他见不得姚守宁垂泪,闻言便道:   “你放心,我们追查到这个地步,总有一天能解决这桩事情。”   她的情绪不大好,闻言便点了点头,突然偏头看陆执:   “你真没发现,我姐姐怀孕前和怀孕后的区别吗?”   她话题转得很快,陆执怔了一怔,道:   “区别?”   他也不傻,从姚守宁的话中听出了其他的意思。   二人历经生死,默契极深,他心中一动,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你是指,你姐姐怀孕后,对我的影响发生了变化?”   姚守宁吸了下鼻子,伸手擦了下眼泪。   她之前雨带梨花,看起来楚楚动人,此时擦泪的动作倒与以前一样,看得陆执目光柔软,不自觉的露出笑意。   “对。”她点头,拉了世子走到角落,二人靠墙而站,小声说话:   “我怀疑,我姐姐改变了历史。”   她提起当日自己与史嬷嬷的对话,后又与长公主提到过太祖之事,却发现长公主与史嬷嬷对于太祖的记忆竟都在短短几天之内出现了分叉。   这些事情陆执也知道,但他此前并没有将这种情况与姚婉宁相联系,此时被姚守宁一提醒,他就顿时反应过来:   “你是指,你姐姐的怀孕?”   “嗯。”姚守宁应了一声,说出自己推测:   “我当日与史嬷嬷闲聊时,并不知道我姐姐怀孕。”之后与长公主再提及太祖问话时,是她生日当晚,与姚婉宁谈过话后。   那时她无意识中‘祝福’了姚婉宁,间接性的改变了姐姐命运,使她腹中孩子成形。   之后再与长公主提及太祖子嗣,才得知《大庆史记》之中,太祖终身未娶,且不沾女色——但这明显不合国情。   “你当日回去之后,有没有查看《大庆史记》里,关于天元帝的记载?”姚守宁问道。   陆执嘴唇动了动,还未说话,姚守宁就一脸笃定的轻声道:   “你查了,却没查出端倪,对不对?”   世子心中掀起波澜,没有出声,只是默默点头。   这种情况明显不对劲儿。   天元帝是太祖儿子,照理来说,《大庆史记》之中不可能遗漏了这样一位帝王的生平,此事明显有异。   “你今日回去翻找,定能查到天元帝的来历!”姚守宁越发自信。   陆执想到了一个可能,但他却不敢置信。   两人心有灵犀,鬼使神差的,一个低下头来,一个抬头去看,四目相对的刹那,姚守宁的声音在陆执耳边响起:   “我觉得,我姐姐腹中的孩子,可能就是天元帝!” ###第三百六十八章 时机至   姚守宁的话如平地一声惊雷,在陆执耳中响起,震得他久久回不过神。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与她道别,迈出姚家的大门。   在回到将军府后,他的脑海里还响荡着姚守宁说的话:   ‘我怀疑我姐姐腹中的孩子就是天元帝。’   ‘……所以你在她身上,看到了龙气。’   ‘如果我姐姐腹中的孩子就是天元帝,就是你的祖宗,因此你此时见她才会敬畏……’   ……   他恍恍惚惚,甚至不知道几时撞上了朱姮蕊。   ‘啪’的抽打声中,世子迅速回神。   他眼角余光看到还有掌风迅速扇来,下意识的举手格挡,朱姮蕊换手劈来,拍在他后背心上,发出重响声,世子却连眉头都没皱。   “你这孩子,怎么失魂落魄的?”   朱姮蕊瞪了一眼儿子,问了一声。   “娘,您什么时候来的?”陆执终于回神,搓了两下手臂。   “叫你半天了,都没有反应。”朱姮蕊皱眉道:   “我让你去姚家探病,哪知你回来就魂不守舍的。”她有些不满道,接着似是发现了什么,饶有兴致的问:   “是不是惹守宁生气,被骂了?”   陆执没有理她,而是正色道:   “娘,当年太祖的继承人是谁所生,您知道吗?”   这个问题朱姮蕊已经听到过两次,去年姚守宁生辰之后也问过一次。   长公主顿时意识到了问题的不对劲儿,神色一整:   “你问这个……是守宁让你问的?”她说完,接着又道:   “太祖终生未娶,其子乃是……”她话说到一半,眼中显出迷茫之色,连忙道:   “不对——”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   “天元帝是太祖钟爱之嫡长子,乃是正宫皇后所生……”   “不对!”   这下朱姮蕊自己都意识到不对劲儿了,母子俩相互看了一眼,都皱起了眉头。   长公主曾与姚守宁聊过这个话题,对此本该印象深刻,可此时与儿子说完话后,再回忆当时的情景,竟对谈话内容有些记不大清楚了。   但她隐约记得,自己当时曾跟姚守宁说过,太祖并未娶妻,也没立后。   她想到此处,连忙拉了陆执:   “走,我们回去翻翻史书!”   她印象之中,《大庆史记》里记载着,天元帝乃是太祖嫡长子,是皇后所生,太祖对其备感钟爱。   可她努力回想与姚守宁的谈话,却又隐约记得自己与姚守宁说过:太祖终身未娶,子嗣来历不明。   两种记忆截然不同,朱姮蕊自然知道出了问题。   而陆执被母亲拉着走的同时,想起姚守宁说的话,心中已经有了数。   将军府便有书房,因为查‘河神’之事涉及到了皇室中人,因此关于皇室的资料是再完整不过。   长公主本来公务繁忙,此时也顾不得其他,母子俩各自翻找着大庆初年的各种史记,不久之后,朱姮蕊捧着《太祖纪事》,抬头看向了儿子,满脸茫然之色。   陆执心中已经有数,倒并没有像长公主一般着急,而是只拿了本《大庆史记》坐在一侧。   见到母亲的神情,他靠了过去。   只见长公主手里的书翻开,上面记载着:大庆六年三月初四,大早朝,朝中大臣争论不休,太祖已过而立之年,后宫无主,膝下空虚,如今天下太平,朝臣担忧大庆朝后继无人,请求太祖立后。而众朝臣议论纷纷之时,太祖突发惊人之语,道:‘大庆朝后继有人,我已有后,如今妻孕中三月。’众臣大惊失色。   这应该是自长公主与姚守宁谈话之后,关注太祖后宫之事以来,第一次看到关于太祖子嗣的记载。   可她‘记忆’里,却似是觉得这样的历史自古以来就有。   “这……”一向刚毅果决的长公主也有些语塞,看了儿子手中的《大庆史记》,问了他一声:   “你那里呢?”   陆执将找到的记载翻开,递到她面前,史记上记着:大庆七年一月,天降麒麟子,司天监以龟卜之仪推算,说此乃天佑大庆。   这样的记载颇有些儿戏之感。   既无确切时间,也无关于太祖妻子的记载。   “……”   母子俩相对看了一眼,都一脸无语。   长公主拼命翻书,直到快将《太祖纪事》翻完,才终于在后半段翻到一段关于太祖言论记载,上面太祖自称妻子姓姚。   “姚……”   不知是不是近来与姚家人打了多次交道的缘故,长公主见到‘姓姚’二字时,眉心一跳。   到了这时,陆执将手中的《大庆史记》一合,看向母亲:   “娘,您也知道,‘河神’是谁了。”   “对。”长公主点头,隐约觉得儿子在此时提起这话,应该是有缘由。   “‘他’与守宁姐姐梦中成婚,您也知道吧?”陆执再问。   他说的这些话在长公主看来无异于废话,若是往常,长公主早伸手打他了,此时却强捺住内心的激动,再度应了一声:   “知道。”   “上个月上巳节时,我和守宁去白陵江畔了。”陆执想到上个月的事,眉眼间流露出潋滟之意,随即想到那天遇到了温景随,姚守宁当着自己的面将他拒绝了。   “然后……”他想到这里,心中掩饰不住的快乐,话说到一半停顿,咧嘴:“嘿嘿嘿……”   长公主耐心等了一阵,见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只顾着傻笑,顿时眉梢一竖,提掌用力拍到他后脑勺,将他打得上半身往前一俯。   “快说!”   陆执皮粗肉厚,被打了一掌,也当没事人似的,接着往下说:   “当时我们在江边遇到事了。”   “你们遇到‘河神’了?”那一晚的事情,她也听说了。   陆执与姚守宁下了河,结果河里突然卷起大浪,两人险些出事。   后来神都城还有谣言,听得长公主有些想笑。   不过她还记得,那一晚陆执归来之后神色有些不对劲儿,但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他也没说。   长公主近来还在处理洪灾后续的安顿事件,也了解儿子性情,知道若是大事,他必定会与家里人商量,不会胡来,便由着他了。   此时听他突然提起,再联想到他问及天元帝一事,长公主心中一动:   “莫非,你找到了天元帝出生的线索?”   “娘。”   陆执撑起身来,脚勾着凳子往长公主靠近了一些,凑到她身侧,指着手里的《大庆史记》道:   “这里说,大庆七年一月,天降麒麟子对吧?”   “是。”长公主越发觉得接近事情真相,可惜却总差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此时见儿子东拉西扯,便按捺不住,又想打他:   “你要说就赶紧说!”   陆执侧头避开她的巴掌,说道:   “那一晚,我跟守宁下水的时候,在水里捞到了一盏河灯,拆开之后,发现是一封家书。”   去年十一月,他答应姚守宁替姚家驱河神一事,长公主也知道。   两人入了幻境,在幻境之中捞到家书折叠而成的河灯一事朱姮蕊与陆无计都清楚,此时听他提起这事儿,长公主顿时反应过来:   “是去年你跟守宁在幻境之中捞到的那两盏?”   “不是两盏,是一盏。”陆执点头,补充了一句:   “还有一盏没捞到,估计不是时候。”   说完,不等长公主发问,他又道:   “那信是写给自己的丈夫的,信上说:自梦中别离……身怀有孕三月……”   ‘啪嗒!’长公主手中的书本砸落到地上。   话说到这个份上,朱姮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但她实在是太吃惊了,一双眼睛睁得圆溜,久久说不出话来。   “您猜,这封信是谁写的?”陆执发问。   朱姮蕊的脑海里闪过姚婉宁的面容。   说来也怪,以往对这个少女,她的印象就是有些病弱,看起来中气不足,与姚守宁是从长相、性格都截然不同的。   可此时她再想起姚婉宁时,感觉就大不相同了。   少女杏仁似的眼睛,秀丽的面庞浮现在朱姮蕊心里,她打了个哆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感从她心里升起。   许久之后,她听到自己喃喃的回道:   “姚,姚大小姐。”   朱姮蕊甚至连姚婉宁的名字都不敢说。   “是啊。”陆执叹了口气,从母亲的反应,知道她也猜出端倪来了。   线索已经太明显了。   史书上曾提到过,太祖称自己的妻子姓姚,天元帝乃是天降麒麟子,《大庆史记》上甚至没有记载天元帝的出生年月,可见此事诡异之处。   因为事关姚婉宁的隐私,陆执当日回来时,并没有向家里人提及此事。   但如今事关重大,他也不敢再隐瞒,跟母亲说道:   “今日我去姚家探望柳姨时,守宁跟我说,怀疑天元帝就是她姐姐腹中的孩子。”   长公主终于明白自己看到儿子时,他为什么神情恍惚。   “什么?”长公主发出惊呼。   虽说她知道姚守宁身份,也明白这样的事她既然说出来,便必有缘由,但事情太过匪夷所思,长公主的脸上仍露出几分不敢置信之色:   “这事儿她有几分把握?”   陆执沉默片刻,接着道:   “十有八九。”他说完,又补了一句:   “我在,在她身上,感应到龙气的存在了。”   儿子这样一说,此事便更添佐证。   “我的天!这,这真是不可思议!”长公主神情恍惚,道:   “若此事属实,那么,那么姚,”长公主提到姚婉宁时,心中略微感觉有些别扭。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查了许久的‘河神’竟会是太祖,也没有想到当日因为柳氏一念之差,而定下的这桩‘亲事’,会使得那个面容清秀的姑娘极有可能成为自己的祖宗……   祖宗!   长公主险些跳了起来,脸上露出焦虑之色:   “你上巳节时,发现那封书信,那么她至今怀孕已经四个月了。”   陆执点了点头。   姚家的一些人恐怕已经看出了端倪,不过他们并非高门大户,家里人口简单,姚婉宁的肚子只是才刚显怀,若非亲近的人,恐怕看不出。   再加上她也知道好歹,平时大门不出,所以消息还未传扬开来。   但这个时代,女子未婚先孕始终不是美谈,再加上姚家又有柳并舟坐镇,更是惹人耳目,时间一长,姚婉宁月份一大,肚子明显,仍会有闲言碎语传出。   柳氏恰在这个时候病重,相当于家里没有主持大局的人,这种闲言恐怕镇压不住。   长公主的心里闪过一丝隐忧,道:   “七百年的时间……”   长公主并不傻,结合姚守宁辩机一族的身份,隐约猜得出来几分姚守宁的打算。   “守宁准备到时将孩子送走?”   辩机一族的神通之一,除了言出法随,还能穿越时空。   既然《大庆史记》之上曾记载天元帝乃由天降,那么姚守宁将孩子送回过去这种想法也不算异想天开了。   陆执点了点头。   他想起在姚家时,姚守宁跟他说的话。   “我准备先寻找到辩机一族的前辈,接受传承,到时我姐姐孩子出生,便将他送回七百年前。”   少女当时说这话时,眼中带着坚毅之色。   “她准备先寻找空山先生。”陆执忍下心中的不安,跟母亲说出姚守宁打算。   “空山先生啊……”长公主听到这个名号,有片刻的忡怔。   陆执见她神色有异,有些意外:   “娘也知道?”   “当年就是他说过,你乃天命传承之人。”她不欲在这个问题多说,只淡淡应了一句,又问:   “这天大地大,一时半会,去哪寻人,守宁有眉目了么?”   “有。”陆执应了一声,“守宁说柳先生送了她一支领路的钥匙,会带她到正确的时间点处。”   因为柳氏病重,这一次陆执前往姚家并没有与姚守宁说多久的话,再加上姚婉宁身份变化带来的刺激,他很快就回了家中。   一些事情陆执也只知大概,至于细节方面,姚守宁自己都还稀里糊涂,自然没办法与他多说。   长公主闻言,点了点头:   “并舟当年参与过应天书局,已经窥探了天机,他既然这样说,那便不必担忧。”   如今之计,便是要先将姚婉宁肚中的孩子保护好再说。   姚守宁的性格长公主也清楚。   此事太过重大,她既然说出这样的话,便必有把握。   再加上有史书佐证在前,儿子的话在后,长公主心中再无疑惑。   历史走向已经发生了改变,姚婉宁的这一胎便十分重要。   “你带一批黑甲,将姚家牢牢守住,一定要等到大小姐平安生产之后!”   她果决的下令。   陆执怔道:   “娘是害怕……”   “不错!”长公主不等他说完,便点了点头:   “妖族祸我人族之心一直不灭,王朝存在七百年,便相当于将妖邪镇压了七百年之久。”   如今颠覆大庆朝的机会就在眼前,姚婉宁腹中的孩子如果是天元帝的消息一旦传扬开来,妖族可能会对她下手。   历史已经改变,若姚婉宁与腹中孩子出事,七百年前的大庆朝便处于后继无人的境地之中。   大庆会从第二代君主断绝传承,不会再有后来,也不会再有神启帝、长公主等人物。   一切都会发生剧变,唯一不受影响的,恐怕便是七百年前便被封印的妖族狐王及陈太微等了。   “不能让大小姐出事!”   长公主站起身来,用力一拍桌子:   “无论如何要先将姚家护住。”   陆执点了点头,问道:   “娘准备去亲眼看一看吗?”   长公主沉吟片刻:   “自然该去——可不是在今日。”   洪灾之后,将军府处于风口浪尖之上,今日陆执才去,长公主便不能再前往了,否则引人瞩目。   “再过几日,再过几日,我要去看看的……”   她越说,声音越轻,脸上还带着不可思议之色。   谁都没有想到,七百年前的那位老祖宗,死后仍不消停,竟在七百年后找到了自己的媳妇。   这,这实在是……   长公主都觉得一言难以形容。   ……   接下来的日子将军府表面风平浪静,朱姮蕊夫妇每日按部就班的处理灾后事宜,而长公主的内心之中却焦虑异常。   到了四月下旬之后,她打着探望柳氏身体的借口,携家人及神武门诸人,带了满车补品,匆匆来到姚家之中。   她还未进姚家大门,便见姚家之中紫气腾腾而起,虽说转瞬即逝,但这紫光一现的刹那,却引得她心中血脉沸腾。   柳并舟听闻长公主前来,连忙出来迎接。   她顾不得与师弟寒暄,见到姚守宁的面,便拉着她的手问:   “你姐姐腹中,真是那位么?”   虽说先前所见的情景已经引发她体内血脉共鸣,但此事太过离奇,长公主仍不由再次询问。   “很有可能。”   姚守宁的手被长公主抓得隐隐作痛,她知道朱姮蕊关心则乱,并不挣扎,反手将长公主握住,轻声与她说:   “我去年生日那晚,跟姐姐闲聊之时,听到了孩童笑声,接着,我‘看到’我自己抱了孩子,交到了一个男人手中,听他说了一句,”说到这里,姚守宁见长公主面露急色,又忙道:   “他说,‘大庆朝从此后继有人。’”   “是了,是了。”   长公主喃喃的道。   陆无计、周荣英等人在后头听得清楚,俱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有人松了口气,有人觉得离奇非凡,但大家都知道姚守宁的神异之处,并没有人怀疑她说的话。   “并舟,三十多年前的应天书局上,你窥探到的天机之中,大小姐是否平安生产呢?”   长公主随即转头,看向了柳并舟。   “并舟?”   柳并舟好似有些心不在焉,长公主问话之后,他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朱姮蕊又问了第二次,他才沉默半晌,答道:   “我只知道,在我有生之年,会拼死护得婉宁周全。”   他这话的意思,就是对后来之事并不大清楚。   长公主面露失望,姚守宁却心中一动。   她越来越怀疑,外祖父在当年的应天书局上,到底见到谁了。   这个人为外祖父带去了三十多年后的消息,但她/他似是得知的消息也很有限,并没有告知外祖父关于姐姐能否顺利生产一事。   也就是说,这个人要么所知有限,要么有所隐瞒。   两种可能性中,姚守宁倾向于前者。   这个人并非有意不说,而是对于姚婉宁生产之事不大清楚。   可据柳并舟的反应看来,当年的应天书局上,他所认识的这位小友对姚家发生的一切都异常清楚,包括苏妙真受狐王附体,柳氏中邪,姚婉宁有孕他都知道,为什么偏偏这个人就不知道姚婉宁生产之事呢?   ——没到时候!   姚守宁的心中闪出这样一个念头。   主持应天书局的人是辩机一族,参与者也是随机人物。   辩机一族的人拥有不受时空封阻的力量,参与会议者也未必是同时代的人物。   她想到这里,有些兴奋,觉得这个困扰自己多时的迷团又解开了许多。   当年外祖父在应天书局上,必定遇到了一个来自三十二年后的朋友,告知了他后来发生的一切。   而此人前往应天书局时,姚婉宁还没有生产,所以她/他对于后来的事不大清楚。   她觉得还有什么事被自己忽略了,正欲细想之际,却听外祖父说了一声:   “到了。”   他今日似是神情有些不对,仿佛频频在看她,可等到姚守宁转头看向外祖父时,又见他不时抬头看向天空,脸上带着焦灼。   姚守宁的思路被打断,抬头一看,却见众人已经进了内庭之中。   屋里浓浓的苦药味飘了出来,众人脚步一顿,便见屋中有道人影出来。   那人身材娇小瘦弱,却偏偏挺了一个孕肚。   长公主抬头的刹那,耳旁似是响起了若隐似无的龙吟,一股说不出的威压从姚婉宁身上传来,那种压迫感,几乎令她当场想要下拜。   她扛住压力,却见身旁、后其他人面色微微涨红,相反之下,姚家其他人倒是并无异样之色。   屋中有丫环出来,担忧的想去扶姚婉宁,显然也没有受她身上气势影响。   也就是说,修为越盛的人,感应越灵敏,便越受这股气势压制得多。   随着姚婉宁肚子越大,那种压迫感便越强。   长公主的眼眶发热,强行顶住那股想要下跪拜伏的冲动,上前一步:   “您……”   她此前也见过姚婉宁几回,却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以前对姚婉宁的印象,只是温柔而清秀,如今再见,却觉得说不出的依恋与敬畏,这种感觉似是来自于血脉深处,长公主再无他念,看向姚婉宁的肚子:   “您近来可好么?”   姚婉宁面色微微一滞。   长公主对她来说原本应该是长辈,可如今却因种种缘故,使得这位长辈变成了‘晚辈’,还极有可能是自己的后辈血脉,这种感觉真是太怪异了。   可血缘亲近乃是天性,片刻之间,她再看长公主时,已经没了初时的生疏,而是抚了抚肚子,点了下头:   “都还好,腹中的孩子也乖,我没怎么吃苦头。”   她说这话时,低垂下头,脸上露出笑容。   随着她伸手安抚,那股慑人的气势逐渐敛去,陆无计、周荣英等人身上压力骤然一松,就连长公主的神情也轻松了许多。   “我们有话先进屋里再说。”   柳并舟含笑说了一句,众人忙都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司天监的观星台上,陈太微一脸厌烦的看着半空之中红雾云涌,里面妖气腾腾,一只偌大的狐影从中显现。   “真是阴魂不散……”他冷哼了一声,觉得这片清静地受到了玷污。   “我也不想看你这张脸!”狐王听到了他的话,毫不犹豫的顶了回来。   “我感应到事情有变。”   狐影出现在半空,数条长尾如铺满半片天空的海藻般荡漾开来,几乎将小半天空挡住。   阳光被遮挡后,天色迅速阴沉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陈太微的错觉,他闻到了一股若隐似无的腥风,半空之中那如小山般的阴影虽说仍以红雾遮挡,但却似是比之前凝实了许多。   他眯了眯眼睛,试图以术法穿破妖气的阻隔,看穿狐王的本体。   自七百年前,这位天妖一族的狐王被镇压后,本体无法脱困,仅以神魂出窍的方式回到人世之中。   它失去了苏妙真这具暂时附身的宿主后,本该实力受制才是,但从它此时的表现看来,它竟像是实力暴涨了许多。   莫非是……   “你想窥探我?”   狐王阴测测的声音传来,接着半空之中数条长尾摇曳,形成大片阴云,将它身躯牢牢包裹。   它的态度与以往的避让截然不同,仿佛多了几分底气。   陈太微还没来得及说话,接着只见观星台的下方,神都城中积攒了数百年,已成气候的怨气之云开始翻涌。   好似下方有什么东西孕育着,展现出一丝锐光,将这数百年积怨的云层撼动。   一人一妖来不及斗嘴,都被那一瞬间无意识的气势所震。   双方下意识的转头,便见神都城中,一道紫气冲天而起,所到之处如同锋利无匹的长剑,将厚厚的怨气之云斩破,直冲上空!   那紫气一现,无与争锋。   皇宫上方镇国的神龙也被惊动,一条伤痕累累且瘦弱的长龙咆哮着冲天而起,却在碰触到紫光的刹那,发出一声哀呼。   大庆朝的护国神龙在这紫光面前也被镇服,不敢再掠其锋芒,缩回爪牙,哀叫着盘回原处,低下了高昂的龙头,表现出异常的温顺之色。   直到此时,狐王顾不得再与陈太微斗气,一人一妖四目相望,眼中都带着不可置信之色,低声惊呼:   “龙气!”   那道紫光,狐王与陈太微都再熟悉不过。   狐王当年曾与太祖打过交道,并败于他之手,对于龙气的熟悉程度可说是刻骨铭心了。   而陈太微当年伴于太祖身侧,曾与他并肩而战,此后陪伴于大庆数位君主身侧,如今更以龙气为食,对龙气自然也不陌生。   照理来说,一朝一代君主,每位君主都有真龙护身。   真龙不灭,君主不亡。   一国不容二君,神启帝如今尚在位,而这龙气又是从何处升起的?   莫非神都城中,竟不知不觉间再孕育出了一位未来的君主?   陈太微二话不说抬手掐算。   他的占卜之术可属千年之内第一人,但此时他的推算却受到了莫大力量的阻止,无论他怎么推演,竟都无法算出这龙气来自何处。   “真有意思!”   他惊叹了一声,狐王连忙就问:   “莫非大庆气数将尽,人类再现新主?”   这对它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   人类覆灭在即,这个时候出现一个未来君主,对于妖族不利,必须要将这威胁铲除于萌芽之际。   “我不清楚。”陈太微摇了摇头,往观星台的长阶走去:   “我推算不出,那股力量太强大了。”   这新生的龙气极盛,甚至仅凭那刹时之光,便压制住了护国的真龙。   他迈出台阶之外,脚下即将踩入虚空之时,地底的怨云及时形成一片台阶,将他的足底托住。   “我要去看看。”   那紫光转瞬即逝,很快消失,四周黑色的怨云翻腾,被破开的豁口蠕动着合拢。   透过这一片撕理解的缺口,他很快确定了那紫光所在大概方位,准备赶至那处,一探究竟。   “我也去看看。”   狐王眼珠一转,化为一道红雾,也消失于原处。   而此时的姚家里,众人都并不知道姚婉宁出现的刹那,她腹中的骨肉感应到了来自后代的血脉之力的共鸣,展露出刹那的气息,便将那一‘人’一‘妖’引动。   长公主等人与姚家人相继进了屋,逢春将众人引入左侧安静的厢房之中,知道长公主等人到来可能是与柳并舟有话要说,便将冬葵等人清退。   “并舟,你今日似是有心事。”长公主一撩衣摆,还未落座,话音才刚落,突然听到外间狂风大作。   而在此时,一直频频抬头望向窗外的柳并舟浑身一抖。   他并没有回答长公主的话,而是看向了姚守宁,喝问道:   “守宁,那支树芽,你可带在了手中?”   “带了。”   姚守宁闻言,心中一紧,下意识的抓紧了被她贴身放在袖袋之中的那支树枝。   她不知外祖父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但凭借本能预感,她却知道自己的时机来了。 ###第三百六十九章 回过去   ‘呜——’狂风卷起,吹得撑开的门窗‘哐哐’撞响不停。   先前还晴空万里,突然之间阴云密布,很快将太阳挡住。   外头有下人慌张在喊:   “是不是要下雨了,赶紧收东西。”   柳氏病重后,长公主送来了不少药材,曹嬷嬷怕药材放久了潮坏,便趁着这两日天晴,晒在了院中。   此时突然刮风,大家怕下起暴雨将东西淋坏,都张罗着要收东西。   而陆无计与周荣英等人已经预感到了不对头,屋内众人站起身来:   “有妖气。”   那不仅止是妖气,还有强大的怨气,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是冲着姚家来的!   长公主伸手去摸腰侧,却扑了个空,她大喊了一声:   “拿枪来!”   她随身武器是一杆重达两三百斤的特制长枪,但今日因为要来见姚婉宁的缘故,她在进门之前,以示尊重,将长枪置放于马车之中。   杜嬷嬷闻言,闪身出屋。   柳并舟看了众人一眼,眼中露出庆幸之色:   “诸位,今日可能有一场恶斗了!”   “幸亏今日我们都在此。”陆无计伸手抓住衣襟,喝了一声。   ‘铛铛铛!’原本大开的房门被狂风吸裹着,不住开合,发出剧烈的撞击声。   这声音太大,将屋里昏昏沉沉的柳氏惊醒。   ‘咳咳咳——’她刚一咳嗽,捧着肚子的姚婉宁便是一惊,下意识的往门口走去,欲将房门关紧。   “婉宁!”柳并舟见此情景,大喊了一声。   “别去。”长公主也随之惊呼,姚婉宁前行之势一顿,突然房门‘哐’被撞开。   ‘轰!’狂风席卷而来。   半空之中一点黑影疾冲而下,柳并舟大喊了一声:   “让开!”   那黑影初时如蚊虫大,顷刻之间闪现至姚家上方,如同一座小山,阴影将整座姚家府邸覆盖。   黑云之中,一点红影化为劲风穿过门庭,直冲主屋而来。   姚婉宁站在屋子正中,首当其冲,红雾散逸开,屋内的桌椅震跳,上面摆的茶杯碗盏摔落在地,发出‘哐铛’的碎裂声来。   “姐姐!”姚守宁感应到妖气的存在,心中大急,不顾一切欲上前。   柳并舟银白的长发无风自动,飘扬而起,他从袖口之中掏出一支毛笔,用力一点!   那笔毫震动,毛尖甩出一点黑墨,墨迹迎风而涨,瞬时化为一张巨大的盾牌,旋转着飞向姚婉宁身前。   外间的震荡引起了屋内众人的注意,凌乱脚步声中,屋内有人出来。   “别出来!”   柳并舟的脸色大变,大声厉喝。   “发生什么事了?”苏妙真慌张的声音传来,夹杂着柳氏的咳嗽:   “妙真扶我去看看——”   她话音一落,只听‘卟’的轻响,那墨点所化的黑盾被一只奇大无比的红色尖刺洞穿。   紧接着第二根尖刺、第三根——   ‘咔!咔咔——’   裂缝自红刺之间蔓延开,迅速布满整张黑盾。   柳并舟胸中文墨化为才气,在快速修补盾牌。   但修补的速度远及不上破坏,只见那几根红色尖刺用力一握,那盾应声告破。   盾光化为黑色残墨飞溅开来,‘嘶哈’的诡厉叫声中,那巨爪用力一挥,将墨气挥散,一只长嘴大眼的硕大狐头钻出。   那红狐长毛直竖,与姚婉宁几乎面面相贴,猩红双眼之中映出姚婉宁身影,它张开巨口。   口中腥风喷吐,只见那尖牙层层叠叠,形同绞盘一般,牙缝之间挂着黑气,每缕黑气串着冤魂怨鬼,如同地狱深处。   一切惊变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姚婉宁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一只妖邪出现在自己面前。   她惊吓到极致,反倒怔忡当场,连尖叫声都无法发出。   就在这时,狐王大张的口腔之中突然钻出一条殷红的长舌。   舌尖带着浓浓妖气,所到之处将残余的墨气腐蚀。   “姐姐,退后!”姚守宁见此一幕,骇得魂飞天外。   她的呼喊声令得屋内柳氏咳声滞住。   “出什么事了?婉宁出事了吗?”   柳氏颤巍巍的声音传来,不顾苏妙真的阻止,想要出屋来。   “妙真,不要让你姨母出来!”   柳并舟的脸上露出急色,再次喝了一声。   他越是如此,柳氏越急,爱女之心令她生出无尽的力量,竟推开苏妙真的搀扶,跌跌撞撞往外屋跑来。   苏妙真追逐于后,焦急的喊:   “姨母——”   而此时长公主心情烦躁,此时后悔不迭自己太过迂腐,以至于将随身武器落于原处。   见姚婉宁有难,她转头看向丈夫。   只见陆无计手抓着衣领,她顿时暴怒,大步向前,伸手揪住丈夫衣领,‘嘶啦’一声将他后背衣裳撕开:   “你他娘的在这里磨磨蹭蹭到底在干什么!”   陆无计衣服被她撕开,随即转过了身。   ‘哗——’   他后背上与生俱来的佛图现世,在感应到妖气的刹那,迸发出佛光,一尊佛影从他后背钻出,顷刻间化为丈许高,手持金杵,用力向那妖狐捣下。   ‘轰!’   重响声中,金杵将狐影捣碎。   佛光下,妖气被撕开,无论是红雾、黑气俱都被辗得粉碎。   偌大红狐大张的嘴、探出的舌,片刻之间化为红气散尽。   “死了?”徐相宜喃喃出声。   “没有!”   姚守宁下意识的大声道。   果不其然,那红黑妖气一散,一只毛绒绒的红爪再度探出。   这一次的爪子比之前的红色爪影小了数倍,但那毛发光泽闪烁,长甲泛着寒气,是一只真实的狐爪!   “妖狐真身出现了!”陆执厉声大喝。   众人身体一震。   只见红雾散开之后,一只高达丈许的红狐出现于姚家大厅之中,那狐王屁股一扭,数根长尾顿时化为巨大红鞭,往陆无计、柳并舟及长公主、周荣英等人横扫而来,将所有人俱都缠住。   与此同时,那狐爪来势极凶,带起阵阵残影,直抓姚婉宁肚腹。   姚守宁见此情景,顾不得其他,往姐姐身体所在方向飞扑而去。   此时另一边,柳氏推开苏妙真,‘砰’的撞到门框,她一出来,便见一头巨大的红狐后肢撑地,上身直立站在姚婉宁面前,呲牙裂嘴,探出长爪,欲抓向自己的女儿。   柳氏看得目眦欲裂,大喊:   “妖邪,你敢伤我女儿,我跟你拼了!”   她跌跌撞撞往前冲。   但此时那狐爪已至近前,碰到了姚婉宁的肚皮。   众人挽救不及,长公主心跳瞬间飙升之际——   ‘卬——’   只听一道似牛哞般的声音响起,姚婉宁的肚子之中紫光闪现,一只龙头钻了出来,用力撞向妖狐之手。   紫光与红影相碰,两种力量迸溅开来,将那红气切割。   红狐的长甲断裂落地,它的爪子被龙头咬落。   ‘卬!’   龙吟声里,一只细弱的金龙自姚婉宁肚皮之中钻出,环绕于她身侧,冲着那妖狐昂首。   “哈哈哈哈!”   狐王见此情景,不怒反喜。   它手掌一抖,只见爪甲处断裂的长甲迅速被红气覆盖,再度钻出数寸长的指甲,宛如根根尖刺似的,被它横在身前。   “你看,果然是龙气!”   人世间真是奇妙极了。   七百年前,朱世祯突然崛起,铲除妖邪建立王朝。   此后的七百年中,他的子孙后代有才干卓著之人,也有庸俗平凡之辈,更有如当年的永安帝,如今的神启帝一般的不肖子孙,破坏人族气运,自寻死路。   可在人间走向毁灭的过程中,天道总会给予这些弱小的生灵以希望,竟又有一位人间帝王在孕育之中。   “这是何其不公?!”狐王既怨且怒:   “我妖族七百年隐忍,可不是为了受人族打压的!”   幸亏今日龙气冲天,被它提前发现。   否则这人间帝王一旦诞生,将来兴许会是妖族一大劫数。   狐王最后悔的,便是没有在七百年前,朱世祯成长之前将他杀死,以至于后来留下一个祸患,害了天妖一族。   “你未来虽能成龙,但如今只是幼年,也敢挡本王之路?”狐妖呲牙裂嘴,眼中红光闪烁:   “死!”   它长爪用力一挥,每根长甲带起红霞,拍映在那金龙身上。   幼小金龙发出一声哀呼,细弱的身上瞬间被抓出三道红影,金光一下暗淡许多。   “啊!”   姚婉宁发出一声痛呼,身体蜷成一只虾米,脸色一下苍白。   “对不起了,娘亲……”   一道孩子稚嫩的哭声在她耳畔响起,缠住她身体的龙影渐渐隐没入她身体中。   她扶住肚子,身体软软下滑:   “我的孩子——”   狐王一击得手,另一爪反手一捞,欲将姚婉宁开膛破腹。   它刚刚只是暂时将那龙气击退,并非真正将这孩子杀死。   那龙影见势不妙,躲入母亲腹中,唯有真正挖出婴童,将其吞入腹中,才算彻底解除隐患。   妖狐如今仅剩六尾,实力较七百年前减弱许多,今日若能吃下这未来人间帝王,对自己来说则是大补,说不定能将一尾补足。   它一挖之下,那退缩的龙影无可奈何,再度钻出。   但它胜在年少,哪里是这头天妖族的狐王对手,只见小龙被狐影拽住脖颈,用力往外抽。   长公主等人肝胆俱裂,却被狐妖长尾缠住,无法施救。   就在这时,姚婉宁身后的‘河神’动了。   ‘他’的双眼之中银光闪烁,那黑影逐渐凝实,化为影子,从姚婉宁的身后站了起来。   ‘啪!’   清脆声响里,一只缠了黑气的大手探了出来,将狐妖粗如碗口的爪子捉住。   “谁敢——”   妖狐一被抓住,一股来自于灵魂的惊悸感传递至它四肢百骸,它几乎是本能之间下意识的炸毛放手。   那惨叫不迭的龙影倏的回缩,钻入姚婉宁的肚皮。   而狐妖感应到这一刻宿敌将至,七百年前,险些身死道消的惊惧感传入它脑海中,它嘴里发出‘吱汪’惨叫,下意识的想要逃盾。   “呵呵。”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陈太微的身影凭空出现在狐王身侧:   “没想到当年御统天妖一族的狐王,竟被一道阴神吓得魂不守舍。”   原本欲遁逃的狐王一听这话,瞪大了双眼,果然就见面前的‘河神’阴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它红眼之中戾气横生:   “是你!”   “一具受了玷污的尸邪,竟敢不自量力挡我的路。”它先前在陈太微等人面前失态,心中恼怒可想而知。   这会儿大嘴一张,‘轰啐’声里,一股本源妖气吐出,瞬间将‘河神’阴魂罩住。   那妖气之下,‘河神’的阴影便如被置于火上的肥油,迅速融化,眨眼之间消失于无形。   此时再无阻挡,那妖王再度伸手:   “我看还有谁敢拦我!”   陈太微手持扶尘,看着姚守宁飞奔而至,将姐姐撞到身后。   姚婉宁踉跄后退,姚守宁顶在前侧。   狐妖的长爪往她头顶落下,若是抓实,非得抓得骨碎浆迸。   陈太微的脸上露出冷笑之色,心中想着:人类真是矫情,不自量力极了。   未觉醒的辩机一族,在大妖邪面前不过也只是血肉之躯罢了。   他曾答应过张饶之,不杀未成年前的辩机族传人,可如今她不知死活,为救姚婉宁而死于妖邪之手,便与他无关了。   “守宁!”   世子惊呼。   他被狐王的一条长尾缠住脱不开身,此时见姚守宁有难,竟下意识的将手中长剑往妖狐掷出!   如此一来,他自己空门大开,危险重重。   剑光挟着紫气,直接斩向狐妖之手。   狐妖的长爪后缩,蓬松的巨尾一甩,将陆执身体拍出。   可陆执的阻挡只是那一瞬间,狐妖一击不成,再度出手。   “你敢伤我儿子!”长公主大喝。   “你敢伤我女儿!”这是柳氏的怒吼。   她病重多时,身体已经瘦骨如柴,本该站都站不稳的,可此时在危难面前,她却爆发出超常的力量,随手从一旁的桌子上抓了一样东西,疾步冲至姚守宁的身前,将女儿牢牢护在身后。   ‘嗤!’陈太微见此情景,发出一声冷笑。   他活了太多年,在这尘世之中见过太多的龌龊,此时见到柳氏举动,似是已经看到她的后果。   “致玉!”柳并舟见到女儿举动,发出一声惊呼。   他拼命想摆脱狐尾纠缠,出现在柳氏身侧。   父母护子女乃是天性,他想护柳氏,而柳氏想护自己的女儿。   “滚!”   妖狐被一再阻挡,心中厌恶。   它仰头大喝,喉中恶风滚滚,鼻尖抵着柳氏的面庞大吼。   柳氏病了许久,又曾受妖气纠缠,身上三盏阳火已经十分微弱。   此时狐妖喷出的阴风之中带着鬼气,这一喷之下足以收割她剩余的半条命。   但柳氏却并不退缩。   在危难面前,她悍勇无匹。   她不畏生死,不惧后果,想要保护一双子女的心占了上风。   她举起手里随手拿起的东西,用力往妖王的脸上戳!   那东西一碰到狐王的脸,便迅速下陷,被它脸上柔软的红毛吞没。   时间仿佛一滞,所有人都看向了这一幕。   “这个东西,可杀不死我。”狐王的眼珠转动,看向柳氏掌中握着的东西。   那是一根筷子,对它来说细小如牙签,要伤人都不容易,更何况要想刺伤一头术法高强的妖王了。   “哈哈哈哈——”   它放声大笑,接着柳氏握紧筷子,用力一杵!   人类的力量在天族一族面前渺小如蜉蝣,她在女子之中尚算高挑的身段在狐王面前实在太过矮小,可人类却受上天眷顾,拥有丰沛的情感。   当子女受到威胁时,母亲的躯体之中足以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   这种悍不畏死的勇气使得那手持扶尘旁观而立的道士微微动容,他脸色微变,狐王还十分自大,没将这个病弱将死的女人看进眼中。   而下一刻,那筷子之上突然爆发出一道璀璨的白光。   柳氏的内心想救一双女儿,甚至将自己的生死抛诸身后,她身上的三盏火光似是感应到她的想法,化为疾流,涌入她的掌中。   “不好!”陈太微的面色沉了下来,低呼了一声。   “玉儿!”柳并舟哀声大呼。   筷子带着人的生命之力,捅破妖族厚厚的防御,插入狐王脸部,穿进它一只眼珠之中。   当即妖血带着大量妖气飞溅开来,先前还得意洋洋的狐王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   剧痛之下它顾不得再阻拦其他人,一只巨掌收回捂眼,一只手掌则用力向柳氏拍出。   ……   姚守宁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拦在姐姐面前的。   这一刻她顾不得后果,只一心想要救姐姐的命。   但预想之中的剧痛并没有来临,有一道熟悉的气息拦在了她身体前头,她听到母亲凄厉的喊叫,听到了外祖父的惊呼。   电光石火之间,只听‘噗嗤’声响中,有热血飞溅了出来,一根长长的尖爪穿透前方的人影,出现在她面前。   “不,不准你伤害我的女儿!”   柳氏低低的喊,喉中发出嘶气声。   她肚腹被洞穿,可她站在原地,一步都没有退过。   “娘——”   姚守宁呆呆的喊了一声,目光落到了那滴血的指甲上。   柳氏双腿一前一后分开,将她身体稳稳托住。   她上半身往前俯,血液迅速将她寝衣晕染开了,她喉中发出不成调的低吼,身上三火俱灭,死到临头还在喊:   “不准,不准伤害我的女儿!”   妖气透体而过,她的气息逐渐微弱。   这一刻妖王的动作映入了姚守宁眼中,变慢了成千上百倍之多。   陈太微冰冷而坚硬的内心像是被柳氏这一刻的举动狠狠撞击,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梦了,可这一刻他神色恍惚,仿佛又梦回到了七百多年前的时候。   那时神州大地妖邪横行,他的家人死于妖祸。   家中出事时,他年纪还很小,依稀记得,母亲就是这样不顾一切拦在了他的面前,以身体为阻,将他的命保住。   正因为有母亲那临死一扑,替他挡住了必死的一击,为他争取了时间,他才能等到师父明阳子的到来。   明阳子杀死了妖邪,安葬了他的父母。   周围残存下来的村人视他为不祥与累赘,无人肯收养他,而那个要养活自身都很艰难的道士,却笑呵呵的将他抱起,温声道:   “既然无人要这孩子,不如贫道将他抱回观中好了。”   那老道士长相普通,又瘦又穷,身上的道袍还打着补丁,但神态却十分温柔。   有人劝他慎重,说此子乃是不详之人,克死了父母,将来兴许会连累真人。   明阳子就憨厚的笑:   “哪有克人?这孩子我看命格不错,能活到贫道到来,可见命大不说,还与贫道有缘。”他将已经骇怕得失去了所有反应的孩子抱在怀中,说道:   “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他爹娘爱子之心可嘉,甘愿为救孩子舍去生命,若听到有人说他们的儿子克父母,不知该有多难过。”   这老道士就是这样一个人,情感充沛,觉得天底下是没有坏人的。   说完,又逗他: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他当时垂死挣扎之际,奄奄一息,哪里还说得出话。   更何况生于妖患之年,家中父母生活艰难,且大字不识,又哪取得出什么好的名字呢?   他艰难的呆呆摇头。   明阳子就吃惊道:   “没有名字吗?”他沉吟片刻,接着道:   “既入我观门,贫道为你取个名字。”   他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的道:   “贫道也没甚文化,想不出来好听的名字。”说完,笑呵呵的问他:   “只是贫道愿你性情坚韧、顽强,纵使无父无母,也该活得如松柏。愿你将来心怀广阔,前程远大,所以叫松云,如何?”   “至于姓嘛,贫道本家姓孟,道号明阳,你便随我姓孟,如何?”   孟松云!孟松云!   自此之后,他跟在道士身侧,无论是调皮捣蛋,还是心高气傲与师兄弟们争执吵架,亦或惹了祸,都有那个老道士一力顶住。   对于年少的孟松云来说,他如师、似父,为他顶起了半面天。   陈太微修习无情道日久,心冷如铁,此时柳氏将死的画面,却将他内心之中一丝柔软唤起来了。   “贫道最恨妖邪了!”   他突然发疯,伸手一甩扶尘。   那雪白扶尘用力打出,拍中狐王后背处——‘砰’!   狐王本欲扭身躲闪,可此人修为通天,它所扭之处,竟似是处处都是陈太微的幻影,每个陈太微都举着扶尘往它拍来,一时之间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直至被他拍中。   ‘嗷!’   狐王口中发出惨叫,恨不能将陈太微这个翻脸无情的卑鄙小人撕碎。   它长尾回收,迅速将自己身体挡住,陈太微一击得手,并不理他,而是迈前一步。   柳氏的身体软软下滑,妖狐的爪子收回之后,她腹部出现一个巨大的创口,几乎肠肚都要流出。   这样的伤势必死,可奇异的是,她的头顶处却有一小簇火苗重新燃起,似是命不该绝。   “咦?”陈太微轻呼出声。   以他见识,也说不清柳氏头顶的这簇真火是如何不灭的。   她以性命为注,以人体内的三昧真火伤了狐王,暂时救下她的女儿,一介凡人,能爆发出这样的力量实属不可思议。   但燃烧了本源真火后,她该倒地气绝才是,压根儿等不到妖气蚕食。   可她竟命大未死,此时仍有一口气吊着不说,头顶竟似是重新燃起了一小簇命火。   奇怪,太奇怪了!   “娘!”姚守宁回过神来,见到这一幕时,悲痛欲绝,眼泪夺眶而出。   陈太微皱眉看了一眼垂死的柳氏,百思不得其解,接着他很快转头,再看向姚守宁,突然问她:   “你想不想逆转时空?”   “不可!”   柳并舟强忍悲痛,大声厉喝。   姚守宁泪眼迷蒙,哭道:   “我要我娘,我要我娘活着!”   “你逆转时空,回到过去,救回你娘。”   陈太微一甩扶尘,将其搭在肘间,语气温和,似是诱哄:   “你若愿意,贫道愿意鼎力相助!”   “改变过去,回到最初,你姐姐不会中邪,你娘不会死于狐王之手。”他一只手格着扶尘,举在胸前,目光望着姚守宁:   “你愿意么?”   “我……”姚守宁泪流满面,正欲点头,但在点头的刹那,却似是鬼使神差,转头看向了身后。   在她不远处,世子口吐鲜血爬坐起身,正怔怔的看她。   他先前为救她奋不顾身,被狐尾抽中,此时正伸手按着胸口。   长公主双手握拳,站在了儿子身前。   “守宁——”   世子见她转头,连忙挪动着往前爬了两步,似是想往她靠来。   他听到了陈太微的话,也见到了重伤垂死的柳氏,心中生出绝望之感,眼里露出哀求。   她瞬间迟疑。   陈太微的嘴角露出笑容,眼神却冰冷:   “世间情爱,不过转瞬即逝,又哪能与亲人之爱相较呢?”   他低垂下头,柔声道:   “回到过去,救你母亲。”   说完,他伸出手。   他的手修长白皙,直点姚守宁面门而来。   还未及近,便化为骷髅,寒意袭来,使得姚守宁本能退后。   “别躲。”年轻的道士轻声呢喃,接着点中她的额头。   一股莫名的引力自他掌心而来,他的指掌之间似是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使她身不由己随他而走。   血脉之中有悸动生起,姚守宁想到了那一日在齐王墓地中,她透过陈太微的身体,神识与几位前辈的‘交流’,那种熟悉的感觉传来了。   身旁的一切开始如走马灯似的疯狂倒退。   倒地的柳氏以缓缓的动作重新站起,立在姚守宁面前的陈太微退后。   他挥出的扶尘从狐王身上收回,柳并舟在疾呼。   这种诡异的现象让姚守宁怔住,她想到了陈太微从自己身上偷走的那一滴血。   他应该是借着那一滴血的力量,将时空的通道打开了。   “回到过去,救你母亲!”   陈太微的声音透过遥远的时空传来,中间夹杂着隐隐约约的惊呼,似是有些耳熟,但姚守宁已经分不清是谁在呼喊她了。   她的脑海里只记着柳氏倒地濒死的画面,她爬起身来,向着时空通道的另一端飞跑而出。 ###第三百七十章 见母亲   “回到过去——”陈太微的声音越拉越远,逐渐变得飘渺且轻柔,最终化为呢喃之语,响在姚守宁的耳中。   “救你母亲——改变你姐姐的命运。”   这声音化为低声呓语,在姚守宁脑海里喋喋不休。   “救母亲,改变姐姐命运——”   姚守宁此时冲入时空的隧道,将所有的一切抛到了脑后。   在她的眼前,只看到柳氏倒地的画面,她的肚腹被掏开一个碗口大的伤口,血液从中‘汩汩’流出。   “呜,娘,娘——”她泪流满面,拼命往前冲。   姚婉宁自出生以来,便先天不足,而这一切,极有可能是代她受过。   若非姐姐被妖邪动了手脚,她便不会生病,而如果不是她生病,也许母亲不会病急乱投医,听信了孙神医的话,使她被种下妖蛊。   要是姚婉宁没有被种下妖蛊,她不会与‘河神’梦中成婚,未婚先孕,未来危机重重。   还有苏妙真!   当年大儒张饶之为了保住自己的平安,故意误导了陈太微,使得表姐也成为了目标,遭狐妖附体,如今虽说驱除了妖邪,却使她容貌尽毁,成为了半人半妖的‘怪物’!   一切都是因为她的缘故!   姚守宁心中涌出浓浓的自责,甚至将柳氏之死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柳氏以身体为盾,为她挡下了必死一击。   如果不是因为柳氏,可能狐妖的那一爪便会穿透她的肚腹。   她明明努力过了,但无论她如何努力,结果并没有变好——也许她活着就是一个错误。   姚守宁心中懊恼的在想:陈太微说得对,回到源头的最初,改变一切,兴许许多人的命运就能逆转了。   她想到了上巳节的那一晚,她与世子在河边遇到那个道士时,他说过:姚氏夫妇命中注定仅有一子、一女送终,而他们并没有早年丧女的命格。   如此一来,自己是不是,是不是只需要回到柳氏怀孕之前,避免自己的出生,便可以逆转这一切了?   没有了自己的出生,辩机一族的预言被打破,历史将被改写,张饶之、柳并舟等人的命运便大不相同。   也许姐姐会平安健康的长大,表姐苏妙真不会再受狐王附体——可能一切都会往好的方面去改变。   至于自己,反正自小就受忽略。   没有了她的出生,柳氏还有大哥,有姐姐,她一直最喜欢的就是姐姐,失去了自己,也许母亲不会那么悲痛——不,如果将自己掐死于源头,柳氏可能压根儿意识不到自己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女儿。   一念及此,姚守宁心痛如绞。   可她想到自己的消失也许能救许多人,便渐渐将这种难过压制住。   冥冥之中,她好像听到了有人叹息了一声:   “唉——”   那声音透出烦闷,听着像是年轻的女子,隐约有些耳熟。   姚守宁往前奔跑的脚步慢了下来,下意识的去侧耳倾听:   “我近来身体有些不舒服,胸口堵闷,闻到荤腥便想吐,头还有些痛。”   “这是怎么了?”另一道男声随即响起,似是为女子的身体而感到担忧。   这声音——这声音——   姚守宁微微睁大了眼,刹时停住脚步:   “爹?”   这是姚翝的声音,但比现在的姚翝似是要年轻许多,声音也清亮,少了如今的沉稳、厚重。   “太太的月信是不是没来?”曹嬷嬷带了些喜气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是,是好像没来——”柳氏有些惊慌道:   “前两日婉宁发了高烧,我忙着照顾她,倒忘了这一桩事了。”   曹嬷嬷就笑道:   “你身体从小就结实,月信准时,从没乱过,如今推了半个月没来,你瞧着像不像是——”   她后面的话没说,但柳氏夫妇却都明白她话中的意思:柳氏怀孕了。   “姐姐已经出生,那么,那么娘肚子里这的这个孩子,是,是——”姚守宁迟疑了片刻,“是我?”   这眨眼功夫,她面前的情景已经变了。   陈太微为姚守宁打通的那一条时空隧道逐渐在溃散,取而代之的,是她透过那薄如蚕翼的隔膜,隐约可以看到时空隧道另一端的情景。   那是一间屋舍,摆设样式十分眼熟——是多年之前,远在南昭的家。   那里承载了姚守宁的童年,这是柳氏与姚翝夫妇的正屋!   时空隧道渐渐淡去,那雾气消散开来,她可以看到柳氏紧皱的眉头。   再孕给她带来的并非喜悦,而是忧愁。   “怀孕了?”年轻的柳氏摸着肚子,有些头痛:   “怎么这个时候怀孕了呢?”   这是活生生的柳氏!   没有濒死的惨白神色,也没有后期的疲惫姿态。   这个时期的柳氏才刚二十出头,没有后来的气势,面容还显得有些青涩,可已经隐隐看出后来的强势姿态了:   “婉宁如今年岁还小,身体又不好,需要我照顾,这个时候怀孕,我哪有那个精力呢?”   她话音一落,曹嬷嬷脸上的笑容便滞住。   “总不能落了吧……”   曹嬷嬷有些依依不舍的摸她肚子:“是一条命呢。”   “落、落了?”姚守宁浑身一抖,原本欲伸向薄雾,摸向柳氏的手又害怕的一缩。   “唉——”有道轻幽幽的叹息声在她脑海中响起,似是对她的举动失望极了。   “陈太微?”姚守宁转头看向四周,却并没有人回应她的话。   刚刚那声叹息经历过时空的扭曲,已经听不出来是谁的声音了,只隐约听着像是道男声,但她凭借本能预感,总觉得是陈太微在叹息。   他难道可以‘看’到自己此时的一举一动?   姚守宁想到此处,不寒而栗,下意识的搓了搓手臂,更不敢乱动。   “那怎么行!”   就在她惊魂未定之时,薄雾的另一端,厢房内的男人顿时皱眉开口:   “落胎一事对身体也不好,若是出了好歹,留下我跟孩子们如何是好呢!”   姚翝的表情有些严厉,道:   “再者说了,这个孩子的到来,证明跟我们是有缘份的,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   柳氏低声说了什么,姚翝就说道:   “若是被这孩子听到,不知她该有多伤心呢?”   他是高娶柳氏,又知道柳氏性格强势,平日一般让她居多,这还是姚翝第一次姿态强硬的反对柳氏的话。   但他极会察言观色,知晓分寸,说出口的话哪怕是反对,也让柳氏生不起气来。   听到他这话,柳氏忍不住笑斥:   “只是有可能怀孕,又不是真怀孕了,还没请大夫把脉呢。”   说完,又嗔道:   “就是真怀孕了,这孩子血脉未成,又没出生,还不晓人事,又怎么会听到我们说的话,怎么可能会伤心呢?”   曹嬷嬷见她神情,便知她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心下不由一松,闻言就道:   “那可不一定呢!”她伸手去摸柳氏还平坦的小腹,笑呵呵的:   “常言道,缘份不易,能成母女,自是前世修来的,此时说不定那位等着投胎的孩子,就在太太你身边呢。”   柳氏闻听此言,面上露出怏怏之色。   她自来不喜欢神鬼之说,觉得飘渺虚无不切实际。   若非说话的人是奶大了她的曹嬷嬷,可能她早就出声反驳。   但除此之外,兴许是再为人母的缘故,她心中对这孩子生出了几分柔情,想起自己先前的念头,确实也觉得有些对不起腹中的孩子。   因此她低垂下头,轻轻的摸着肚子没有出声。   许久之后,她才有些别扭的道:   “对不住了,娘不是有意的,先前的话,你若听到,千万别往心里去。”   ‘噗嗤!’姚翝不由笑出声。   柳氏这模样既是别扭,但落在姚翝眼里,偏又觉得可爱得紧。   “你笑什么?”柳氏恼羞成怒,伸手打了他胳膊一下。   但那手还未抽回,便被姚翝握进掌心里:   “笑你明明心中也舍不得孩子,却偏偏要嘴硬。”   “我哪有嘴硬?”柳氏大声反驳,接着又小心翼翼抱着肚子道:   “我自己肚里的孩子,我怎么会不喜欢呢?”   她说者无心,却不知道在这时空的另一端,来自未来的十六岁少女泪流满面,捂着小嘴避免自己哭出声音。   “唉。”她又叹息,惴惴不安看向丈夫:   “可如此一来,婉宁那边又该怎么办呢?”   说到底,柳氏对自己的身体是了如指掌的。   正如曹嬷嬷所说,她身体健康,每个月的月信准时,从未推迟。   其实从前段时间她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儿,每日较以前嗜睡,又闻到荤腥想吐,她并非初育,孩子都生了一双,又哪里不明白如今的情况呢?   之所以在此时特意提出来,也是想看丈夫的态度。   这会儿的姚翝只是个军曹,职位、收入都很低微。   两人子女都还小,而女儿姚婉宁身体不好,请大夫、抓药都是一笔很大的开销,姚家每月花钱如流水。   相较之下,柳氏属于低嫁,当日出嫁的时候,柳并舟为她准备了不少嫁妆。   可姚翝很有骨气,不愿动用妻子的体己,让她将来留给孩子。   柳氏也照顾丈夫自尊,虽说心中有些着急,但嘴上从来不提。   一家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如今又意外来了这个孩子,本不富裕的家庭自然更是雪上加霜。   先前柳氏一番作派,就是想试丈夫的态度的。   “我若怀孕,怕照顾婉宁不够仔细。”柳氏说道。   姚翝沉吟了片刻,出声:   “这也确实是个问题,你怀孕之后可吃累不得。”说完,他又咬牙:   “不如再请个人,先照顾婉宁。”   “若是这样一来,家里的银钱……”柳氏抬头看他。   他一张古铜色的脸‘刷’的涨得通红,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我,我……”   “我那里……”恰在这时,柳氏正欲说出心中早就准备好的话,却被姚翝制止:   “唯有先委屈你,借你手里的银子。”   他家贫无能,要委屈妻子拿出嫁妆钱补贴家里就算了,这种事情哪里有脸还要让妻子主动提及。   姚翝知道柳氏体贴他,顾及他自尊,此时却强作镇定,主动将自己的打算说出:   “你放心,自此之后家里将有三个孩子,我必定努力表现,好好讨好上峰,争取升职,将来定给你好生活过,不让人说你嫁了个无能的丈夫,让别人笑话我是吃软饭的……”   “……”   姚守宁听到这里,愣了一愣。   她爹此时豪言壮语,心志可嘉,后来也确实努力见了成效,在她四五岁时升职被调入神都。   可自此之后,便因姨父苏文房之故受了打压,一辈子再没有升过职……   也就是说,十六年后,姚翝依旧还是个吃软饭的,恐怕他自己此时信心满满的说话,都没想到十六年后的情景……   “我们自过自己的生活,管别人说什么?”柳氏听到丈夫这样有志气,心中也感满意,但脸上却故意露出傲然的神情:   “我看有些人就是见不得别人日子好过,故意说三道四,恨不得我们比别人更差呢。”   她说道:   “我相信你是个有本事的人,现在我出钱,也只是为了暂时渡过难关,请人回来照顾婉宁,我也好安心养胎呢……”   曹嬷嬷见这夫妻二人情浓,含笑退了出去。   姚翝便摸着柳氏肚子感慨:   “这一怀孕倒也好,打破了我无谓的穷骨气,我以前只知苦保自尊,使你与孩子跟着我过苦日子,我真是不对。”   “幸亏这个孩子的到来点醒了我。”   柳氏摸着肚子,含笑不语。   “你说这孩子是男是女?”半晌之后,她突然出声问丈夫。   “我觉得是个女儿。”姚翝轻声道:   “婉宁出生之后,身体不佳,我知道你心中暗自神伤,也觉得可惜。”   柳氏的妹妹就是自小身体不好,她一直担忧自己的女儿走了妹妹的老路子,也很懊悔自己是不是孕中没注意,才使女儿先天有亏。   “你觉得是儿是女?”姚翝也问。   “我希望是个女儿。”柳氏道:   “希望是个健康活泼的乖女儿,不要像她姐姐一样。”   姚翝就道:   “那肯定是个女儿!”   柳氏笑啐了一声:   “你怎么就如此肯定?”   “我就是这么肯定,这一胎绝对是个女儿,有她爹娘的期盼,她将来定是健康活泼的,守护她的姐姐。”   姚翝逗着妻子开心:   “依我看,这个孩子就叫守宁好不好?”他一时兴起,将孩子的名字起好了。   “守宁,守宁。”柳氏轻念了两声,不知为什么,她隐约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甚至隐约有种伤心之感涌上心头,可总想不起来这段回忆。   “怎么了?”姚翝见她神色不对,不由小心翼翼问了她一句:   “不喜欢这个名字吗?”   “不,不是的。”   柳氏很快将心中的疑惑抛到了脑后,接着露出笑意。   姚翝从她脸上神色看来,她对这个名字也很满意,可她嘴上却道:   “你就如此肯定,这是个女儿?”   “定是女儿!”姚翝松了口气,笑眯眯的:   “守宁,守宁,姚守宁!乖女儿,爹在十月之后等你……”   话音一落,姚守宁只觉得一股阻力袭来,似是用力将她推出这片回忆。   父母原本清晰的面容逐渐变得模糊,那越来越薄的时空壁逐渐增厚,被浓雾包围。   “可惜——”一道有些遗憾的叹息声在姚守宁心中响起,那是陈太微的不甘,他错失了一个绝妙的时机。   “爹,娘!”   南昭的那片故土在姚守宁面前远离,父母的面容、声音慢慢消失。   姚守宁独自出现在时空壁中,大声呼喊着父母。   “娘——”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出生可有可无,一直以为柳氏对她并不是很喜欢,却没料到她的出生一开始也是父母所期盼的。   脑海里那原本想要以自我的消失来换取其他人生存的念头被暂时的压制。   可随即她脑海里那可怕的呢喃响起:   “回到过去,救你母亲——”   “改变你姐姐的命运。”   “回到过去——”   “回到过去。”   声音忽高忽低,呓语不停,冲击着姚守宁的脑海,使她一瞬间头疼欲裂。   “回到过去!”   “回到过去!”   “救你母亲——救你母亲!”   “回到过去,救我母亲——”   头胀痛之中,姚守宁只记得这样一个念头,她想起了柳氏挡在她面前坚决不退让的那一幕,想到了柳氏倒地濒死的样子。   “娘,娘——”她泪如泉涌,低喊出声。   “不准伤害我的女儿!”柳氏愤怒大吼。   “回到过去,救你母亲——”有神秘的呓语响起。   而夹杂在这些幻象之中的,还有其他的声音:   “守宁儿——”那是,那是谁的声音?有些耳熟,令她听到之后心中酸楚,似是想要向他诉说心中的委屈。   “不可改变历史。”这道温和的声音叮嘱着她。   紧接着,这声音骤然一变,化为一个女人霸气异常的声音:   “不可改变历史!辩机一族是人非神,守宁还没得到完全的传承,这种改变岂会不付出代价的?”   不可改变历史!   这个女人声和先前的老者都这么说。   而她话音一落之后,一道意气风发的少年喊声响起:   “守宁!”   他一喊之后,姚守宁流涌不停的眼泪便一顿。   “喜欢守宁!好喜欢守宁!”   这是谁?她怔了一怔,心中隐隐觉得有些羞怯。   “守宁。”那声音又喊。   ‘嘶嘶’蛇鸣之中,他说道:   “你不准定亲。”   “你不要乱来,我不允许你改变历史——”   “你应该对我负责!”   “温景随是个奸险小人……”   那声音喋喋不休,说到这里时,姚守宁下意识的反驳:   “温大哥才不是!”   她话音一落,面前迷雾散去,一个急得跳脚的美少年出现在她面前,指着她,手抖啊抖的。   “世子——”她喃喃出声。   明明脑海里还没想起这个人的一切,可身体却下意识的辨认出这个人的身份。   与陆执之间的种种回忆逐渐出现。   代王地宫、齐王墓地,黑暗的隧道之中,是陆执背负着她前行。   “世子。”   她泪流满面,屏蔽她的那些意识随着陆执的身份被她想起,种种回忆逐渐复苏。   ……   而另一边的姚家之中,陈太微指尖缓缓从半空之中挪开。   他中指上原本挤出来的那一滴殷红的血珠消失,出现在他面前的少女带着他的指令,回到了过去。   凭借两人之间曾经血液共存,他能感应得到姚守宁是照着他的指引在走,却在某个时间节点处,骤然停顿。   随着姚守宁离他越远,那一滴血液带来的影响逐渐减弱。   陈太微感觉得到自己留在姚守宁脑海中的意念慢慢被她抹去,她在‘清醒’。   “失败了吗?”年轻而俊美的道士皱了下眉,脑海里突兀的想起那一夜自己神降姚家,附身在姚若筠身上时,柳并舟曾说过的话:   “……纵然天时、地利俱备,但若缺少人和,那么一切终将如水中捞月。”   “人和吗?”陈太微的目光挪向了柳并舟,喃喃自语:   “我缺少人和吗?”   ……   此时身处时空隧道的姚守宁并不知道陈太微内心的震动,她只觉得悲痛万分。   回忆起一切之后,与世子之间相识、相处的种种从她脑海里走马灯似的掠过,她想起来了——同时也想起了先前发生的事。   长公主等人到来后,妖邪出现,袭击了姐姐。   她挡在了姚婉宁面前,而柳氏强撑着病体挡在了她面前,最被被狐王穿腹而过,濒临死亡。   她答应过世子不能擅自改变历史。   答应之时懵懵懂懂,后来‘听’到他心声,明白他心意之后,自然知道陆执当时说这话的原因。   他害怕与自己错过,害怕与她相见却不相识。   “对不起了,世子。”她泪眼模糊,轻声的道:   “我想要保护我的娘,想要保护我的家人。”   她下了决心。   这个决心一下,面前坚毅的美少年的眼中露出哀求之色,一如出事之前,她回头看到世子的样子。   陆执的面容逐渐淡去,唯独那双眼睛消失得最慢。   她强迫自己转开头,不去看他的眼睛。   “娘,娘,呜,我要娘——”   她心里这样想着,接着就听到了自己发出的‘呜呜’哭声。   “娘,娘!呜呜呜!”   不对!   姚守宁抹了把泪,咬住了嘴唇,小心翼翼的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而在此时,那哭声仍不停响起:   “娘,娘,我要娘!”   一道哭喊声响起,那声音有些稚嫩,听着像是几岁的孩子。   因姚守宁先前也在哭着喊娘,两人声音相汇,她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这哭喊声是自己发出的。   她好奇心向来就重,此时听到声响,本能转头往旁侧看去。   “娘,娘,我要娘,我不要娘走!”女孩尖叫的哭喊声响起,接着有一道年轻妇人的声音在道:   “大小姐,大小姐别哭了。”   时空隧道再次变薄,她看到了一间陌生的房舍,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女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被抱在一个妇人怀里。   “这是,这是曹,曹嬷嬷?”   虽说面前的女人年轻了许多,但姚守宁自小也算是曹嬷嬷看着长大的,对她再是熟悉不过,此时见着那哄着小孩的妇人,逐渐认出了她的身份。   “太太病了多年,好不容易才安睡一会,您别吵她……”   “胡说!我要我娘,我要我娘醒过来!”   被她抱在怀中的孩子放声大哭,曹嬷嬷手忙脚乱也哄她不住。   姚守宁心中生出一丝诡异的念头:曹嬷嬷是自己母亲的乳母,如果这是年轻时候的曹嬷嬷,那么这会儿被她抱在怀中,且被她称呼为大小姐的孩子是……   “娘???!!!”   她有些不敢置信的低呼了一声。   姚守宁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回到几十年前,母亲尚且年幼的时候。   此时的柳致玉哭得满脸泪痕,而姚守宁注意到屋里已经挂起了白帆,小孩头上戴着孝布,腰间缠着麻绳,这分明是府里出了丧事。   远处又传来若隐似无的哭声,有道细细的声音在喊‘娘’,那声音上气不接下气,突然有人在喊:   “二小姐昏过去啦!”   曹嬷嬷闻言大急。   今日柳太太突然去世,幸亏家里早有准备,棺材、寿衣等物是早就已经备好的,大家也知道柳太太身体弱,生完两个孩子后便一直缠绵病榻,熬到现在早就油尽灯枯,留下丈夫及一双少不更事的孩子。   她的去世大家心中都有准备,唯独两个孩子还不愿意相信母亲已经离去。   “大小姐你先自己呆一会,我去看看二小姐。”   柳致珠的身体与她娘一样,都不大好,时常惊厥,若是在今日出事,柳家父女不知该会多伤心。   想到此处,曹嬷嬷连忙放下柳致玉,忙不迭的关了门往前行去。   “哇!哇呜呜——”   被丢下的孩子放声大哭,但却无人搭理。   她哭得姚守宁心疼,尤其是在知道这小孩未来的身份,使得姚守宁更无法眼睁睁看着她继续哭下去。   少女爬了起来,伸手往那小孩的方向探了过去。   手指顺利的钻破了时空壁,那时空的另一端传来恐怖的吸引力,用力将她吸了进去!   而在她的身后,时空的通道一下关闭,半点儿痕迹也没有留。   ‘呜呜呜——’   孩子还在放声大哭,可是偌大的房间中没有人理睬她,她逐渐声音变小,接着蹲下了身,蜷成小小的一团,缩在了桌底。   “娘亲……”她抽抽噎噎的喊,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   以往母亲在世的时候,最是温柔,听到她哭,便会心急如焚,急忙让身边人来抱哄她。   可惜温柔的母亲此时离世,大家急着置办丧礼,没有人会再注意到她。   而妹妹柳致珠的身体比她更弱,众人自然是要关注妹妹多些。   她越想越觉得伤心,总觉得从此之后世上再没有关心自己的人,这么大一个柳府,却孤独得有些可怕了。   就在她哭得面色胀红之际,突然听到有一道少女的声音响起:   “别哭了。”   “谁?谁谁?”柳致玉险些炸毛,蜷缩成团的身体倏的站起。   但她却遗忘了自己躲在桌底,这一站之下头顶撞到了桌子,发出‘咚’的声音。   她脑袋昏眩,又疼又怕,只能摇摇晃晃的发出‘呜呜’的急哭声。   而在这时,那突然出现的少女有些焦急的问:   “你没事吧?”   话音一落,一双雪白的手臂探了进来,接着只见有人趴在桌外,露出一张美貌非凡的少女面容,那女孩焦急的看她,单手撑地,一手试图拉她的手。   柳致玉冷不妨见到屋里有陌生人出现,愣了一愣,忘了闪躲,接着被她抓住,姚守宁以双膝跪地,腾出双手将她身体抱住,把她抱出了桌子。   少女的怀里温暖异常,她将柳致玉抱入怀中,有些紧张的去看小孩额角。   “撞到哪里了?”她找了半天,没看到红肿,急忙发问。   小孩泣不成声,又痛又怕又伤心,闻言便指着自己被头发覆盖的左侧脑袋:   “这里,这里,撞痛了。”   “啊。”姚守宁惊呼,将小孩抱住,一手去摸她脑袋。   那里果然鼓起了鸡蛋大小的包,可见先前这小孩撞得不轻。   “不痛不痛,我给你吹吹。”她轻声诱哄,接着‘呼呼’的吹。   这个举动对于孩子来说自然没什么止痛作用,但却给了此时孤立无助的小孩极大的心理安慰,她逐渐收声,一双琉璃似的大眼睛里带着怯畏、好奇。   “你是鬼吗?”   她怯生生的问。   “鬼?”姚守宁吃了一惊,先是下意识的想转头往四周看:   “哪里有鬼?”经历过妖邪与‘河神’之事,她也很怕鬼邪突然出现。   但看了一圈,屋里只有她与小孩,并没有其他鬼影。   如今她直觉敏锐,对妖邪气的感应很强,没有在这屋中感应到邪祟之气。   “没有鬼。”她放下心来,与这小孩目光相对时,她突然意识到小孩的意思。   “不不不,我不是鬼。”她连忙否认,看着这小孩时,又觉得有些别扭。   这明明应该是自己的母亲。   在她印象中,柳氏是强大、强势且又可靠的。   她好像随时都精力充沛。   管理家中杂务,安排家里人的衣食住行,打理得妥妥贴贴。   家中下人对她无不服贴,十分敬畏。   闹‘河神’第一夜,是她彪悍异常的将‘河神’赶跑,在姚守宁的回忆中,自己的母亲是家里的支柱,让姚翝又敬且畏的存在。   她好像不会哭,不会病,永远都会站在那里,异常强大的样子——与此时的嚎啕大哭的小孩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你,你不是鬼?”小孩湿漉漉的手停在眼睑下,有些不信的看了她一眼,接着仰头往门口的方向看去。   曹嬷嬷性情谨慎,也担忧自己贸然离去留下一个孩子会出事,因此临离开前,她拉上了屋门。   此时屋门关闭着,并没有打开过,姚守宁凭空出现在她的房间中。   她说她不是鬼……柳致玉怀疑万分的伸手去摸她的脸。   少女的脸是温热的,鼻端带着暖暖的呼吸,小孩惊呼:   “你真的不是鬼!”   姚守宁皱了皱眉。   奇怪,奇怪,真奇怪!   柳氏最恨鬼神之说,到了后来,闻鬼神而翻脸,没料到年幼的时候竟然会相信有鬼。   “你不是鬼,难道是神仙吗?”   柳致玉摸着她的脸,并没有将手收回。   不知为什么,她对姚守宁有种莫名的亲近,对她格外喜欢,这种喜欢,甚至能盖压过她今日失去母亲的悲痛。   她大眼睛里的水雾散了开来,泪珠残留在眼睫之上,她的手在姚守宁脸上乱摸,接着摸到了少女的眼睛。   姚守宁的眼睛处也是湿漉漉的,衬得她脸蛋微冰。   柳致玉有些心疼,问她:   “你不是鬼就不是鬼,怎么哭了呀?”   “我没哭呀……”姚守宁摇了摇头,接着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我,我在想我的娘。”   她确实哭了。   因为柳氏重伤,她钻入陈太微打开的时空隧道之中,一路哭着奔跑至此,来到了柳氏年幼之时。   这会儿的母亲还不是后来的模样,娇娇软软的身体靠在她怀里,仿佛将她当成一个新的依靠似的。   “你娘?”柳致玉好奇的问:   “姐姐的娘也不见了吗?”   “我不知道……”她说着说着,又有些想哭。   “别哭,别哭。”小孩软呼呼的手轻轻替她擦去眼泪,这个动作又惹得姚守宁内心悲痛无比。   她的母亲哪怕没有后来的回忆,但在年幼之时也能安抚着她。   “嗯。”她乖巧的应了一声,闭上眼睛,任由小孩的手掌轻柔的替她将眼泪擦去。   “我的娘也去世了,可惜曹嬷嬷骗我,说是我娘睡着了而已。”   少年时期的柳氏也很活泼,且不怕生。   她对姚守宁一见如故,内心深处总不想瞒她任何秘密,絮絮叨叨的将自己的一切事情说给她听。   “娘病了,爹让我不要吵到娘呢。”   “妹妹身体也不好,爹时常为她请大夫。”   “有时妹妹生病后,娘很着急,会把她抱在怀里哄着睡。”   小孩被姚守宁抱在怀中,双手紧紧的揪着少女的衣襟,有些不好意思的道:   “我也很想要被娘抱着睡,但娘都不太抱我,我现在太大了,娘抱不动我。”   她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姚守宁顿时怜爱的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哄她:   “我抱你。”   “你真好。”小孩如同小大人般,叹了口气:   “要是你能一直陪着我就好了。”她眼睛闪了闪,突然问:   “你是仙女吗?”   姚守宁正欲说话,她却不等姚守宁出声,接着又道:   “你是仙女就好了。”   柳致玉眼珠一转:   “你长得如此好看,如果你是我家的人,我一定不会记不得你,可见你不是我家的人。”   小孩有些烦恼的道:   “我真的好喜欢你,喜欢得不想放手,如果你是人,你肯定会回家的,你爹娘如果丢失了你,肯定也很伤心。”   说到此处,柳致玉的眼眶渐渐湿润:   “可我不想你走,我想你一直陪我,我不想失去你,你是仙女就好了,可以一直陪在我身边,好不好?”   小孩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天真与期盼,看着姚守宁。   她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说话。   “求你了,仙女姐姐。”她小心翼翼的伸手抱住姚守宁的脖子,将小脸埋在她颈侧,低声的道:   “我偷偷跟你说哦,我家里有妹妹,我爹娘从小的喜欢就分成了两份呢。”   这些是她内心深处的隐秘,就连曹嬷嬷都是绝对不会提起的,但此时在姚守宁面前,自然而然便说出口了。   “爹娘都说我是姐姐,应该照顾妹妹,我也觉得致珠好可怜,又弱又小,像小猫似的,我应该照顾她,可是我心里有点讨厌她呢……”   说到这里,她似是害怕姚守宁讨厌自己,连忙坐直了小身体:   “我也很讨厌这样的自己,有时也觉得自己很不对。”她忐忑不安的扭着手指,偷偷打量姚守宁:   “可我有时候就是控制不住,觉得我爹娘很偏心……”   姚守宁听到这里,怔了一怔。   半晌之后,她又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她没有想到,自己与柳氏的童年竟也有一些重叠之处——家里两姐妹,父母偏心病重的姐姐。   而最诡异的是,此时说着讨厌大人偏心的小孩,最终竟然会成长为她口中‘讨厌’的人……   她觉得有些怪怪的,又有些不敢置信,问道:   “你,你叫什么名字?”   她怀疑自己可能认错了人,也许面前的小孩并不是自己的母亲。   “柳致玉呀,我叫致玉。”小孩道。   “柳致玉,没错呀,是,是我的——”娘呀!她看了一眼小孩,将后面两个字吞入心里。   “对呀对呀。”小孩听她说这样的话,开心的点头:   “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喜欢你啊,我觉得你是我独一无二的宝贝,我都想藏起来,不想和我爹娘、致珠分享呢。”小孩道。   “你留下来好不好?只喜欢我一个人,我会养你的!”   说完,小孩伸手去掏腕间,她手腕里带了一圈银镯,上面刻着‘长命百岁’几个字。   “我把我的东西全部给你好不好?”   她还想摸颈上戴的项圈:   “你留下来陪我长大好不好?我不想你走……”   “为什么?”姚守宁觉得有些怪异。   母女血缘虽说天生,可此时的柳氏不过还是个孩子,却表现出了对她特别的热情。   这让从小并没有得到多少母亲喜爱的姚守宁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有种受宠若惊之感。   “我真的很喜欢你!”柳致玉认真的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喜欢你很多……”她皱了皱脸,似是有些纠结:   “感觉你比爹娘还要重要……”   她失去了母亲本该是不知所措且又难过的时候,可遇到了姚守宁,却像是将所有的悲伤、惶恐全部抹平。   “你别走,我带你去见我爹,让他把你留下来,给你好吃的,让你住大房子。”   小孩说到这里,眼睛一亮,连忙想从姚守宁怀中蹦下来:   “我爹是南昭的读书人,偷偷和你说,他拜了大儒为师,将来也是大儒呢,很有本事,能养你的!”   “不,不行——”   姚守宁有些怯畏的摇了摇头。   她想起了外祖父的面容,以及他说过的话:不要改变历史。   而自己受了陈太微影响,因为那一滴被他盗取的血,导致被他钻了空子,冲入时空隧道,如今也不知道历史有没有改变,她害怕看到外祖父失望的神情。   “我不敢见他。”   “是吗?”柳致玉有些失望,“我爹不凶啊,你别害怕,我保护你。”   她说完,又紧紧的牵住了姚守宁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呢?”她小大人似的问:   “你爹娘是谁啊,怎么会来我家里呢?”   姚守宁就乖巧道:   “我叫姚守宁。”   “姚守宁?守宁?真好听,守宁姐姐,你是仙女对不对?仙女会有爹娘吗?”   她一连问出许多问题。   姚守宁与她耐心的说话,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外面传来哭丧声,柳致玉先前哭了许久,后面遇到姚守宁,又与她热情的说话,小孩子的精力虽说充沛,但大悲大喜之下,她却感到了有丝疲累。   她打了个呵欠,姚守宁见此情景,就抱起她来:   “你睡一会儿。”   “我不想睡。”小孩十分警醒,紧紧拉住了她的手:   “我怕这是一场梦,睡着之后,你就会离开。”她困倦异常,却不肯松手。   姚守宁抱着她来到床边,这里是母亲年少时的闺房,对她来说却有些陌生——她出生之后,柳氏与柳并舟关系紧绷,极少回娘家,再加上一家人早早搬离南昭,使得姚守宁对柳家的房舍并不熟悉。   她近乎贪婪的往四周看,将母亲年少时的记忆留进心里。   小孩被她抱上了床,孩子不肯安睡,还抱着她的手臂,央求她不要离去。   “好的。”她答应着,她也不愿意与自己的母亲分离,哪怕眼前的一切可能只是镜中花,水中月,兴许只是一场大梦,梦醒也许她仍在时空隧道里;   亦或者面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她真的进入了柳氏的少女时代,陪着曾经的母亲成长,陪她走过年幼及少女时期,纵然改变了历史,但她也能不悔。   但有些奇怪的是,她好像遗忘了一件大事。   姚守宁努力去想,却总是想不起来。   “算了,既然忘记,证明不是什么大事,你快睡,我陪你。”   小孩得到满意的答案,乖巧的上床,但有些害怕,不停的问她:   “你真的不会走吗?”   “应该不会吧……”姚守宁摇了摇头。   事实上陈太微的‘时空路’出现了错误,她阴差阳错出现在这里,流落于时空之中,兴许已经回不到过去,唯有陪伴柳氏成长。   “那就好。”小孩心满意足换了个位置,睡在姚守宁怀里。   她小小的手乖巧的搭到了姚守宁的腰间,突然摸到了什么东西:   “咦,这是什么?”   姚守宁顺着她视线看去,却见到了她手中抓了一截枯枝。   “啊这是……”她正欲说话,小孩却皱起了眉,想了想,恍然大悟:   “这是我爹束发的簪子!”   柳并舟自两年前,不知为何突然换了束发的玉簪,仅以一截枯枝束发。   当时她还十分好奇,想要去摸,被向来和蔼的父亲大声喝斥,最后哭了许久呢。   “我爹束发的簪子怎么会在你这里?”   她问者无心,姚守宁听者却有意。   “糟了!”   柳致玉的话将陈太微设下的禁制全部驱除,她脑海里的记忆复苏。   她想起了上巳节那日,自己与世子在白陵江中捞到了姚婉宁写给‘河神’的家书,急匆匆回家之后寻找外祖父拿主意,后来外祖父让她寻一支树枝。   她在爹时常用来练功的石锁之下找到了一枝白玉兰的断枝,那就是外祖父所说的领路的‘钥匙’!   记忆瞬间全部复苏。   她想起了自己身负的责任。   “糟糕!”   姚守宁险些跳了起来,紧紧握住了手里的枯枝。   历史不可更改,一旦改变,可能会带来不可预估的影响。   妖邪即将乱世,她的母亲危在旦夕。   “你别走哦,你答应过我了,要陪在我身边,陪我长大的……”   小孩闭上了眼睛,嘴里发出梦呓。   姚守宁一脸为难。   她不愿意失信于小孩,可是此时她的目光落到那截断枝上,却发现那一截枯枝此时正在逐渐的复苏。   枯死的外皮褪去,枝芽之上钻出新苞。   时机已至!   她脑海里涌出这样一个念头,接着听到了一个老人的叹息:   “唉——老朽已经78年——”   屋中雾气云涌,原本已经消失的时空通道即将出现,这就是外祖父说过的,领路的钥匙了!   这实在是太神奇了!   因为事发突然,姚守宁反握住小孩的手,急促而歉疚的道:   “对不起,我要走了。”   小孩已经睡着,但睡梦之中似是极没有安全感,闻言紧紧将她手拉住。   “我既然不能陪你成长,那么我送你一个礼物。”   姚守宁说完,皱了皱眉头。   她想给母亲留个东西陪伴柳致玉成长,可留什么给她好呢?   今日事发突然,她也没个准备,便匆匆钻入时空隧道之中,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好留给母亲的。   她想到了柳氏消耗自身生命力挡住了狐王的那一击,她身上三火俱灭。   开了天眼之后,姚守宁意识到那三火便代表人的三魂,一旦熄灭,人便死了。   想到这里,她眼睛一亮:   “有了!”   她手指往自己头顶随手一捏,再握下来时,只见一小簇细细的火苗出现在她掌心之中:   “我将这个送你,伴你成长,希望将来能帮娘你续命呢。”   话音一落,她小心翼翼的捧着这一簇火苗,放到了小孩的头顶处。   这火光碰到柳致玉身体的刹那,便随即融入她的头顶之中。   她头顶处的那火苗‘腾’的蹿大,小孩原本哭得惨白的小脸顿时变得红扑扑,看起来格外精神,生命力似是比之前还要强盛得多。   “我走了。”姚守宁看着时空隧道越来越大,她轻轻的道,接着想把手从小孩手中抽出。   但小孩子将她抓握得很紧,仿佛握了一个宝贝般,不肯放手,她用了好大的劲儿才抽走。   那手一被抽出,小孩眉头皱了皱,似是即将苏醒。   姚守宁看了看恬睡的孩子,想到未来的母亲,心中一软,亲了亲她脸颊处:   “娘——”她有些依恋的唤了一声,又与她脸颊贴贴,小声的道:   “对不起,我不是仙女,我是您的女儿啊。”   “将来,一定要把我生下来,不要不生我——”   她嘀咕着,话音还未落,那手中的枝芽爆发出淡淡绿光,一股柔和的生命之力将她包裹,把她拉入那打开的时空隧道之中。   而在她离开之后,先前好不容易才睡着的小孩子不知为何,悲从中来,眼角有泪珠涌出。   柳家的丧事还在办,数个时辰之后,曹嬷嬷安顿好了柳致珠,请了大夫照顾二小姐后,终于想起了先前哭闹不休的大小姐,匆忙来到柳致玉的房中。   “大小姐——”她推门而入,却见大小姐此时正赤着双足,似是刚睡醒起来不久,正呆呆的站在屋中的角落。   “小姐怎么不穿鞋呢?二小姐刚刚惊厥昏迷,发起高烧,你要是再受凉生病,可怎么得了哦。”她念个不停。   柳致玉却不理她,而是急忙在屋里四处找寻。   “你找什么呢?”曹嬷嬷找到了柳致玉的鞋子提在手里,见她赤足四处奔走,不由好奇的问。   “我找仙女姐姐呢。”   “哪有仙女姐姐?”曹嬷嬷失笑,觉得小孩子可能是睡糊涂了。   “有的,有的。”她用力的点头,有些生气曹嬷嬷不相信自己的话:   “嬷嬷走后,姐姐就来哄我了,她说她叫守宁,还说了要陪我一起长大呢……”   “姐姐人呢?答应了我不走的。”   谁会将一个少不知事的孩子的话放在心中呢?曹嬷嬷有些怜爱的看着这个才刚失母的小孩,温声哄她:   “这世上哪有仙女姐姐呢,小姐可能是睡梦中见的吧。”   “不是,是真的,她抱我了,对了!”她眼睛一亮,好像想起了一件事:“我好像听到她说,说要送我礼物呢……”   柳致玉想起半睡半醒之间,好像听到有人跟自己说话,还有人亲了自己一口,她捂了捂脸颊,那种安心舒适感残留在她心里,这不可能是假的!   “礼物在哪呢?”曹嬷嬷问。   小孩伸手摸身上,果然没发现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她一下怔住。   曹嬷嬷摇了摇头,柳致玉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她身上有我爹的簪子,那支木枝!”   “那是不可能的,我刚从老爷那边回来,那木枝正在老爷头上呢。”   “小姐,你可能做梦了。”   “不是,我没有,那是真的!仙女姐姐,仙女姐姐呢……”   柳致玉寻了许久,家里人甚至都认为她将梦当成现实,拿她打趣。   自此之后,她再也没见过姚守宁的面,不知为什么,姚守宁的失诺对她来说竟似是胜过了母亲逝去的痛。   “我最恨神仙鬼怪了!”   “都是假的!假的!从此以后,我再不相信了!”   “这世界上没有鬼怪神仙,也没有仙女姐姐。”   “不会有人真的陪伴着我长大,我没有娘亲,没有仙女姐姐,只有爹和致珠……” ###第三百七十一章 因果论   姚守宁离开的时候心中还有些内疚。   她想起柳致玉临睡前不安的小脸,年幼时的孩子刚失去了母亲,处于家人的忽视期,对于从天而降的‘仙女姐姐’异常重视。   不知是不是因为母女之间的血缘关系,柳致玉特别喜欢她,不愿意她离去。   而自己答应了小孩会陪伴着她,结果却因意外而失言,不知道母亲会不会怪自己。   她想起了自己送柳致玉那一团命魂之火,她是辩机一族的传人,力量觉醒至今,就算没有获得传承,但对于妖邪也有一定的抵抗力。   希望那一团真火,可以在多年之后在妖狐手中救下柳氏性命。   只是很快的,姚守宁便没有功夫再细想此事,她脑海里突然响起了一道男人的呓语:   “回到过去,解决源头,救你——”   陈太微!   姚守宁心中一凛。   她想起自己先前想要以死逃避之念,自己明明并不是这样的性格。   此时冷静后的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先前应该是中了陈太微的招,受了他的控制。   兴许是受了柳氏濒临死亡的影响,她心神大乱之际,陈太微当日窃取的那一滴血影响了她,使她受呓语蛊惑,心思走了极端,险些生出想要牺牲自己,以保全众人的心。   可幸亏她‘看’到了自己的出生,发现自己的出生并非不受父母所期待的,因而生出迟疑,逐渐的恢复了记忆。   姚家并非大富大贵之家,可父母恩爱,兄姐和睦,家庭温馨。   亲人之间的相互照顾形成羁绊,使她割舍不断,难以舍弃。   纵使天下即将大乱,但她仍想要出生,仍想要生存于这个世界。   陈太微太可怕了,竟能利用一滴血液,霍乱人心!   她想到了当年的大儒张饶之,利用誓言约束了这个道士,使他无法冲还没有接受传承的自己下杀手,却不妨碍这个道士利用时机,蛊惑自己‘杀死自己’。   这种手段毒辣非凡,且不坏誓约,不留痕迹,十分厉害。   此时记忆不再受到干扰,再听到这种呓语时,姚守宁心跳加速,正有些忐忑之时,却感觉到身侧突然涌现大量灰雾,将围绕在她身边的淡淡绿芒驱开。   在她身后,那条时空隧道再度出现,脑海里的呓语化为神秘的力量,影响着她的身体,使她身不由己的迈腿往那灰雾行去。   “不——”   一种不妙的预感涌上姚守宁的心头。   她的脸上露出恐慌与抗拒,她能感觉到,如果自己踏上这条时空隧道,兴许会走错路,错过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姚守宁下意识的低头去看手里的树枝,外祖父的话在她脑海中响起:‘这是你领路的钥匙……带好,将来它会带你找到那个正确的时间点。’   外祖父在说这话时,是不是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可能会受到时间节点的冲击?   陈太微制造出来的这一条时空隧道,可能会干扰自己,使她错过寻找空山先生正确的时机!   一旦错失机会,她可能会此生再无缘与空山先生相会。   世子说过,辩机一族的血脉在时间的长流中也有觉醒之人,但这些人如果等不到那个正确指引的长辈,最终也会泯然于时间里。   她心里先是一慌,接着又强迫自己镇定。   姚守宁相信柳并舟的话,也相信自己既然可以避开陈太微的干扰,顺利躲过出生之劫,那么便必不会迷失于时空的乱流之中,找到空山先生。   她有家人要保护,有世子的支持,还有好友等着她回去。   “我答应了姐姐,要送她的孩子回到七百年前,我便必不可能死在这里!”她咬紧了牙关,极力对抗脑海里的呓语,“大哥即将与献容成婚,我还要喝喜酒的,绝不会迷失在这里!”   陈太微拿到的只不过是她的一滴血,没道理她满身热血,还敌不过那个道士!   “我要寻找到我的老师!”她心中默默的想着,抵抗着起伏不定的呓语影响。   “回到过去——”   “救你母亲……”   “掐灭源头。”   “回到过去——”“救你母亲……”   ……   重复不停的呓语以高低不同的音量喋喋不休的在她脑海里响起。   姚守宁的眼神混乱,鼻尖沁出冷汗,死死咬唇,控制着内心的清明。   一种莫名的力量顺着周身血脉,逐渐控制着她的身体。   麻木感从她指尖出现,很快蔓延她的周身。   在她抗拒的神情下,她僵硬的转身,面向来路。   陈太微的力量想要控制着她离开绿光的包围,踏上回头路!   她脑海里出现一种幻觉:如果她踏上这条时空隧道,她会回到柳氏身怀有孕时,她会再一次看到父母交谈时的情景。而那时失控的‘她’极有可能会将自己掐死于腹中,使柳氏胎停,继而阻止自己的出生。   而姚守宁之死会成全陈太微的推算,柳氏夫妇命中只有一子一女送终,且不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没有了辩机一族血脉的存在,受到妖邪之力影响的姚婉宁难逃与‘河神’成亲的命运。   而被邪气玷污的太祖不会‘觉醒’,会杀死姚婉宁。   历史已经改变,姚婉宁腹中怀的是未来的天元帝,如果她一死,大庆王朝会断绝传承。   但时光会自动修复这一切,兴许过去的七百年会有一个‘新的’天元帝出现,但这个‘天元帝’未必会再是太祖血脉,也就是说——太祖的子嗣断代,而这意味着克制邪魔的《紫阳秘术》也会因此断绝传承。   如此一来,被封印的妖邪会蠢蠢欲动,留给七百年后的,会是一个可怕的乱摊子。   在此期间,受狐妖附体的苏妙真会大乱姚家,神启帝的乱来消耗国运,天下大乱之时,所有妖邪现身,人类重新回到七百多年前的时代,受到妖怪的蚕食,重新等待着新的机会。   “……”   这是姚守宁的预感在提醒着她,不要让事情坏到那样的境地!   “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姚守宁心中想着。   陈太微自身应该是没有力量打开时空之门,否则从七百年前活下来的他早就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回到过去,做出许多事。   操控时间的力量,是上天赋予辩机一族特有的力量,是陈太微窃取了她的鲜血,才办到这一切。   此时他也是借着这一滴血作为媒介,才可以影响到她的神智!   姚守宁咬紧牙关,吃力的与身体中的那股力量相对抗。   “陈太微,我不怕你!”   她举起自己已经麻木到失去感知的手,只见另一只手已经要握不住那泛着绿光的树枝。   姚守宁拼命吸气,将其牢牢捉紧。   但逐渐麻木的手仍有些不听使唤,手指松开,那树枝仅有几支枝芽挂着她弯折的手指里。   她双手吃力的举起,动作颤巍巍的,因为不大灵活的缘故,她全都举到了嘴边,接着对着另一只手用力的咬了下去!   这一咬,姚守宁是抱着坚定的决心,并不留情。   牙齿咬破指尖皮肉,钻心的疼。   那种侵蚀全身的麻木感一顿,破裂的皮肉处血液涌了出来,浇灌上那枯干的树枝。   而这枝芽在得到血液滴上的刹那,枯木再春。   枝杆之上,死去的枯皮掉落,青绿的枝杆象征着生命复苏。   无数柔嫩的苞芽从枝杆上钻了出来,叶片徐徐舒展。   姚守宁终于握不住那树枝,麻木的手脚瞬间失去力气,手里的枝苗落地。   “啊!!!”她发出一声惊呼,眼里露出慌乱之色,心中笼罩了一层阴影。   但在那枝芽落地的那一刻,突然落地生根。   受她血液的灌溉,那枝条落地之后迎风而长,须臾之间便化为一株小苗。   幼苗迅速变大成长,以一种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超过她的身高,化为一棵小树。   树冠逐渐浓密,形成绿荫,将姚守宁的身体纳入里面。   姚守宁倏地瞪大了眼睛,望着这一切,脸上带着不可思议之色。   树枝叶摩挲之间,发出‘沙沙’声响,她恍惚之间鼻端似是闻到了阵阵香气。   姚守宁仰头一看,却见那茂密的树叶之中,一朵朵白玉兰盛开,她仿佛回到了自家的院子,站到了那株还未受洪灾影响而死的白玉兰树下。   “这——”她下意识的伸手去碰,那枝条垂落下来,像是自动落入她手中,带着冰凉温柔之感。   白玉兰的香气更盛,她折了一支带花苞的枝芽,下意识的握紧。   姚守宁将其凑到鼻端,嗅到的是沁人肺腑的香气。   “这是真的吗?”   她喃喃出声。   而直到说话之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脑海里的呓语消失了。   陈太微的影响好像随着树冠的成形,逐渐褪去。   最重要的,她发现原本麻木失控的身体重新恢复了知觉。   姚守宁又惊又喜,握着那枝白玉兰转头四处看,这才发现树冠之下,绿荫驱散了灰雾,将她庇护在内。   而远处那条灰雾所形成的时空通道并没有完全的消失,大团雾气蠕动着,似是并不肯失败离去。   见此情景,她自然明白当日自己找到的这枝树芽并非只是单纯的钥匙,还在关键时刻救了自己一命,助自己抵抗陈太微神识的污染。   她下意识的往树杆靠了过去。   掌中的那枝白玉兰花苞化为绿流,涌入她的掌心,将她自己咬出来的伤口抹平。   姚守宁的后背靠向白玉兰树的那一瞬,她的身体并没有感应到坚实的支撑,而是一脚踩空,后方仿佛无尽虚空,直直的往下坠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危急关头,姚守宁来不及抓住东西稳住身形。   耳畔两侧清风疾驰而过,姚守宁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幸亏那一株白玉兰的香气如影随形。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耳畔听到了若隐似无的说话声。   “不必紧张,我只是带你来见一位长辈,你放平心态即可,不要失礼——”   有道温和的男声响起,接着一个青年男子恭敬的应了一句:   “是。”   姚守宁听到说话声时,心中一惊,待她深呼了一口气睁开眼时,萦绕于她鼻端的白玉兰香气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若隐似无的淡淡檀香气息。   她不再是出现于飘渺的时空隧道之中,也不再是身处那株庇护她周全的白玉兰树下,而是出现在一间幽室之中。   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间清幽至极的屋舍,最引人瞩目的,是那长达丈许的长方形矮桌。   桌高仅至人大腿处,地面摆放了蒲团,已经稀稀落落坐了几人。   地面留了两个空的蒲团,及大片无座的空位置。   但这几人似是与她颇有隔阂,她突然出现,并没有引起这些人的注意。   而在她身侧,则是一道门,门上挂了一半卷起的帘子。   她好奇的伸手去碰,手掌却化为幻影,从那帘子之上穿了过去。   果然如此,她与这个世界仍有隔阂。   姚守宁眉尾一垮,长长的叹了口气:“唉——”   在她贸然闯入的刹那,为首一个愁眉不展的老人突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般,抬起了头来环顾四周,接着目光落到了某一处,眼里突然出现亮光,接着嘴角微微扬起,露出笑意。   姚守宁感应到有人在看自己,下意识的转头看去,与那为首老者目光相对。   一老一少这一望,姚守宁的心中突然生出无尽委屈之感,鼻尖一酸,还没说话,突然感觉到身旁帘子被人撩起,一位须发花白,身穿青袍,身形如松竹般的老人迈了进来。   见到坐在首座的老人时,他双手交叠,举置于头顶,称呼了一声:   “空山先生。”   空山先生???!!!   姚守宁一听这名字,瞪大了眼睛,既惊且喜。   不等她说话,突然又有一只手探了进来,将那摆荡的帘子拉起。   清风袭来,一道有些莽撞的身影像是一脚踩空,惊呼声里,有人撞了进来,险些栽倒在地。   屋里许多人都抬头转来,眼见那人即将失礼于人前,姚守宁转过头来,想也不想便将那慌乱挥舞着试图抓住东西稳住身形的手臂扶住,说了一句:   “小心。”   从声音听来,他应该就是先前在外面与那老者说话的人,虽未见他的面,但姚守宁不知为何对他很有好感,不愿他在这样的场合失礼。   但她随即,自己并非这个时空的人,与这里的人、物似有隔阂,碰不到这里的东西,这些人也看不到她的存在才对。   姚守宁想到这里,隐约感到有些抱歉,觉得自己恐怕救不了这位即将出丑的年轻人。   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她伸出去的手却一下扶住了一只胳膊,牢牢的将那位年轻人托住,使他不至于狼狈。   他进来之后,心有余悸,站稳环顾四周,却并没有发现身侧有人。   姚守宁初时碰到他身体时,还有些欢喜,以为自己打破了时空的阻隔,可此时见年轻人反应,才知道他可能仍看不见自己。   她心中有些失落,但很快又调整了自己的心情,打量这个人。   此人年约二十多岁,看上去十分年轻,长相亦很是清俊。   他有一双柳叶似的长眉,眼似桃花,高眉深目,鼻梁很挺,穿了一身淡绿儒衣,看上去很是温文有礼。   可奇怪的是,她总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的样子。   真是奇了怪了。   此人英俊不凡,气质清雅,若她见过,定不会忘才对。   她又看了两眼,另一边,那先进来的老人正与为首的空山先生说话,半晌之后意识到不对,转头往回看。   却见自己的弟子正左右观望,十分失礼。   那老人皱了下眉,唤了一声:   “并舟。”   并舟???!!!   这一声呼喊简直比先前的空山先生还要令姚守宁吃惊,那老人的声响如同雷音阵阵,在她头顶响起。   “并舟!”   那人又喊了一声,原本正左右转头的年轻人随即双颊泛红,立时答应。   “老师。”   他有些紧张,知道自己的失态,怕使老师蒙羞,连忙行礼。   “怪我这弟子,第一次参与这样的会议,可能失了分寸。”   老者并没有责怪弟子,而是温声替他解释,眼中带着包容与爱惜之意。   他深知柳并舟性格,绝非怯场之人,他先前如此失态,可能是有原因的,只是此时不方便去询问。   “无事。”为首将头发挽起的青衫老者笑了笑,“兴许是有缘由的。”他说这话时,语气神态似是意有所指。   “是晚辈的错。”年轻的柳并舟连忙躬身道歉,行礼道:   “晚辈只是在寻找,寻找一个孩子。”   “孩子?”   “孩子?”参与者听闻此话,不由交头接耳,发出小声的疑问。   “并舟。”那老者面露无奈之色,低声道:   “这聚会之中,哪有孩子?”   从地面摆的蒲团看来,今晚的与会者已经到了,二人是最后才至,已经没有多余的座位。   而屋内并没有孩子,可见柳并舟是走了神。   “不不不。”   就在这时,空山先生突然起身,他的神态有些激动,眼里光采流转:   “没料到今日竟会出现一个意料之外的小客人。”他那双眼中逐渐出现水光,似是喜极而泣:   “都怪老朽,失礼至极,竟没有准备妥当。”   说完,他震袖一挥,在桌子的末端,一个蒲团凭空出现,与他所坐的首位遥遥相对。   “诸位,老朽寻找了78年,如今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弟子!”话音一落的刹那,他挺直了腰背,身形变得高大,举手投足带着霸气,接着他伸手一招——   时空所形成的阻隔在他一招之下轻易被打碎,姚守宁的身形像是穿破了一层若隐似无的禁制,出现在这幽室之中!   老人‘哈哈’大笑,喊了一声:   “还不出来,见过各位长辈!”   姚守宁此时内心惊骇莫名,老人说话的刹那,她想起了自己以前听过的呓语。   这句话太熟悉了,却没料到会是自己提前预知到了自己与空山先生见面之时的场景,给她以提醒。   所有人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带着惊讶与好奇。   她有些恐慌,下意识的靠近了外祖父一些。   众人久久无语,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场应天书局会发生这样的奇事。   “饶之,她是你的弟子带来的。”   空山先生含笑道:   “这孩子,与你的弟子有莫大的缘份。”   他的话令柳并舟有些不解,转头看了姚守宁一眼,眼中露出茫然之色。   姚守宁心中也有许多疑问。   她看向外祖父,心中觉得怪异无比。   此时的柳并舟十分年轻,且正如母亲所说:他年少时俊美非凡,私下有南昭第一美男子的赞誉。   “请诸位入座。”   空山先生心情大好,邀请众人入座。   他寻找到了自己的传承之人,不用再继续等待下去,这对他来说无疑于百年之内最大的好消息。   姚守宁的出现,意味着辩机一族得到了新生,会继续传承下去。   他越想越是开心,张饶之则是心中疑惑,却并没有出声,而是坐到了自己的位置。   在场众人之中,柳并舟年纪最小,落于末座,姚守宁则坐下首,与他相近。   她心中还有不少迷团,例如自己本来靠着白玉兰树,正警惕陈太微的影响,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遇到了年少时的柳并舟及遇到了自己的老师空山先生。   但她并没有急着抢先说话,而是乖乖跪坐,强忍疑惑,双手交叠于桌上,没有出声。   “你叫什么名字?来自于哪里?”   空山先生见众人落座之后,率先开口发问。   这桩事情离奇非凡,众人心中也很好奇,便都无声的望着姚守宁看,等她回应。   她有些不安,听到问话,仍是乖乖回应:   “我叫姚守宁。”她吞了口唾沫,有些紧张:   “我来自神都姚家,我爹是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她说完,看向了柳并舟。   却见柳并舟一脸茫然,似是并不清楚她的身份。   姚守宁突然想起,此时的柳并舟还十分年少,看样子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自己来自于未来,与他相差了三十多年的时光。   这会儿的他可能才成亲没几年,自己的母亲柳氏说不定还是个孩子。   他也并不知道自己的大女儿未来会嫁姚翝,生出自己这个外孙女。   也就是说,此时的姚守宁对柳并舟来说只是个外人。   想到这里,她有些丧气。   “我家里闹了妖邪——”她强打精神,正欲提及家中狐妖出现,重创了自己的母亲,自己为了求救,踏上了寻师征途一事。   但突然之间,她的脑海里想起了一个关键信息。   三十多年前?柳并舟?张饶之?空山先生?   她并不是傻子,此时线索分明,一个隐隐约约的猜测涌上她的心头。   时间吻合。   空山先生是辩机一族的传人,传闻之中,应天书局就是由辩机一族传人主持召开的。   而三十三年前,年少时期的外祖父由他的老师大儒张饶之带领,参与过一场应天书局,而那时的应天书局,应该就是由她未来的老师空山先生所主持的。   此时传闻之中参与了那一场应天书局的主要人物俱在,时间也正确,最主要的,现场安静且众人各自落坐于长桌之前,看样子像是在她误入之前就即将有一场会议。   最主要的,外祖父曾说过的话在她耳边响起:当年的应天书局上,他认识了一位小友。   这位小友带来了未来的消息,告知了他三十多年后会发生的事。   柳并舟口中的‘小友’对姚家了如指掌,托她/他之口,柳并舟知道了姚家发生的种种事,包括苏妙真中邪,包括柳氏办下的错事,以及姚婉宁与‘河神’之间的种种,甚至姚婉宁身怀有孕……   她想到这里,身体如遭雷击。   得知姚婉宁有孕那一日,她慌张回家找外祖父商议,结果外祖父执意让她寻找一根合意的树枝。   祖孙二人一路寻找,她在白玉兰树下找到那一条枝芽,送到外祖父手上时,他头上那一根绾发的树枝离奇消失,与自己手上的那一支树枝相重合,显然两者就是同一件物品。   种种杂乱无章的线索在此时穿插相交汇,化为一条明显的线索,出现在她脑海里。   她不可置信,转头往柳并舟的方向看了过去。   却见年轻的柳并舟也在打量她,而他的头上,则是以一支玉簪固发,并不是后来他惯用的那根枝芽。   姚守宁曾好奇了很久,一直想要知道的那个答案,此时昭然若揭。   三十三年前,应天书局上,外祖父曾遇到的那个小友,竟然就是她自己!   她先是哑然,接着啼笑皆非。   一切真是缘份,命里注定。   难怪外祖父会知道那样多姚家的隐私之事,原来是因为她回到了过去,带去了此时神都城的消息。   她向年少的柳并舟说了种种,告知了他许多后来的事,也正因为如此,改变了许多人的人生。   张饶之得知后来会出现妖祸,坦然赴死,死前将皆生修为化为一块玉佩,在大哥心中留下种子,关键时刻救了他一命。   而柳并舟在长女成年之后,逼她嫁给姚翝,使得父女自此之后关系僵硬,极少往来。   自己原本以为已经发生的种种,却没想到是受了她的影响——   是先有果才有因,还是有了因,才有她后来求救的果,姚守宁已经说不清。   她心中已经有数,却仍是问了一声:   “这是哪里?”   为首的空山先生含笑看她,那双眼睛仿佛能看进她的心里:   “这里,是应天书局。” ###第三百七十二章 时空客   姚守宁神情恍惚。   她追寻了许久的答案,此时以令她措不及防的方式摆在了她的面前。   曾经令她好奇了许久的应天书局,她万万都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是其中一个参与者。   她转头往柳并舟看了过去,而此时柳并舟也在转头看她——就是这个少女先前扶了他一把,使他免于失礼于人前。   而空山先生提过,她与自己有莫大缘份,甚至是被自己带来的。   自己带来的?这怎么可能呢!   柳并舟好奇的望着姚守宁看。   少女的年纪不大,长相十分出众,看他的眼神隐隐带着亲近与激动,却又咬着嘴唇,带着几分强行克制的楚楚可怜之色。   她是少不更事的年纪,而柳并舟已经二十多,已经成婚生女,一般面对少女目光,他是目不斜视,拉开距离的。   可他心里却觉得,少女看他的眼神与一般人看他的眼神不同,令他并不忍心冷淡以对,伤这孩子的心。   “并舟——”张饶之看了姚守宁一眼,心中一动,接着问柳并舟:   “你与她可认识?”   “不认识。”柳并舟摇了摇头。   他这一否认,就见那先前还望着他看的少女眼圈一红,眼眶里浮出水气,似是要哭了。   “你,你别哭——”他连忙手忙脚乱的哄。   “哇!”他不哄还好,一哄姚守宁心中就委屈极了,放声大哭。   “别哭别哭。”柳并舟想要拍她手臂,却又碍于男女授受不清,只能下意识的向张饶之求助:   “老师。”   张饶之倒是看得有趣,道:   “并舟,你家有没有姓姚的亲戚啊?”张饶之目光在一大一小身上来回转了两圈,捻了捻胡须:   “我瞧你们容貌有些相似,可能血缘关近也说不定。”   “相似?”   这怎么可能呢!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喃喃道:   “姓姚?”柳并舟略微有些紧张,但他思索半晌,最终却仍老实的摇了摇头——不过他刚摇了一下,突然想起自己先前否认与这自称姚守宁的少女相识,却将她惹哭一事,脖子顿时僵住,露出苦笑之色,小小声的压低声音道:   “也,也没有啊……”   姚守宁听他否认,更加难受。   她知道此时的外祖父尚且年少,自己的母亲柳氏不过是个孩子,还不知道未来的事,对她不认识也是情有可原的。   但她一路惶恐逃来此地,初入陌生的环境,看到未来那个可靠的长辈,心中便如找到了依靠一般,此时再听柳并舟否认认识她,自然伤心极了。   “姚家?北城兵马司指挥使?”   就在这时,一个温柔的声音突然响起,将原本有些尴尬的气氛打破。   姚守宁先前只是一时情绪失控,此时听到有人说话,她连忙吸了鼻子将眼泪收住,抬头看去。   这一看之下,却一下愣住。   却见自己右手一侧跪坐了一位女人,那女人年约三旬,生了一张满月似的圆脸,以淡薄的胭脂将眼部晕染开,使她的一双杏眼显得妩媚极了。   女子的头发梳得十分齐整,鬓发蓬松,发髻微微挽起,以一柄金钗固住。   那金钗之后垂下数缕长长的流苏,随着她一举一动轻轻摇晃,显得华贵非凡,与这简约雅致的清室竟有些格格不入。   但这并不是姚守宁见她愣住的原因,而是她看到这女子,觉得实在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您——”   她犹豫了一下,却见女子也在盯着她看。   两位年纪不同的女性相对视,那女子兴许觉得有趣,向姚守宁露出一个善意的笑容。   她眼睛弯成两弯月牙,神态十分温柔,缓缓开口道:   “神都城分五城兵马司,北城兵马司指挥使乃是姓王,名为王桥才对——”   “我想起来了。”姚守宁心中还在想着这女子眼熟之事,听她说话语气柔风细语,突然便想起一个人了:   “静清真人!”   “静清真人?”   女子愣了一愣,那脸上露出迷惑之色:   “这是何人呢?”   她对这个名字似是十分陌生,认真思索了片刻之后又有些歉疚的看着姚守宁,微笑着道:   “本朝自太祖以来,便重儒重道,男女皆以道家打扮为美,也有起道号的,但请恕我耳拙,并不知道小姐口中所说的静清真人是谁呢。”   “静清真人,简王妃!”   姚守宁又说了一声。   她觉得眼前的女子,样貌倒不好说,但那气质神态,与当初她从齐王墓逃出来后,在那间偏僻小院遇到的简王妃如出一辙。   “简,简王妃?”   那女子听到这个名字,吃了一惊,道:   “这我倒是曾有过几面之缘,但是,但是简王妃娘家姓赵,也不曾听说有起过‘静清’这样的道号。”   “简王妃怎么会是姓赵呢?”   姚守宁有些惊了,“简王妃明明姓孙呀!”   三十多年前,简王妃孙逸文与简王朱镇譬的关系虽说已经势同水火,但简王妃的身份却是不会改变的。   纵使后来她亲手重创简王,使他自此不能人道,但因为有先帝的调和,所以简王并不能休她。   “姓孙?”   听闻这话,女子的表情迟疑了,下意识的看向了首座。   空山先生露出淡淡的笑意,却似是觉得眼前的这一幕有趣极了。   “是呀!简王妃分明是姓孙,出自河中孙氏呀——”   “等等!”   女子的笑意刹时消失得一干二净,她再维持不住镇定,坐直了身躯:   “河中孙氏并没有将女儿嫁入皇室……”   “怎么会呢?”姚守宁有些纳闷不解,也转头去看空山先生:   “三十三年前,简王妃与简王不和,此后更是重创了简王,因此出家别院独居,自号静清真人……”她说到这里,跪直起身:   “空山爷爷……”   她是第一次见空山先生的面,但曾经借陈太微的识海,她与这位空山先生及徐先生等却有过神识的交流。   再加上她几次预知能力使她提前听到过空山先生的叹息,因此在姚守宁心中,对空山先生并不陌生,甚至在外祖父还年少的时代,她隐约觉得空山先生给她的安全感更足。   在她起身的刹那,几丝若隐似无的雾气缠绕于她腰侧,与四周幽幽的檀香清烟相融合,无声的隐匿其中。   “不,你等等。”   不等空山先生回话,那装扮华丽的女子突然抚额:   “这位小姐,你恐怕记错了。”她似是松了口气,看着姚守宁道:   “简王乃是当今年皇上的侄子朱钰衍,娶妻赵氏,乃与皇后同一胞族,而老简王则是先帝第六子,娶的王妃也不是河中孙氏,这两位长辈早就已经仙逝,据我所知,老王妃也没有‘静清真人’的道号呢。”   她说到这里,拍了拍波澜起伏的胸口,似是心有余悸一般,笑道:   “小姐是不是记错了?”   她温声细语,那双含情目温和的盯着姚守宁看,半点儿没有因为面前的少女犯了错误而给她脸色,似是耐心好极了。   可听了她说的话后,姚守宁不止没有觉得松了口气,反倒有些茫然:   “当今皇上侄子?朱钰衍?”她下意识的看向柳并舟,问道:   “可简王不是叫朱镇譬吗?”   因为这老王爷曾纠缠过她,又在洪灾之中死于长公主之手,此人名字姚守宁自然印象深刻。   “朱镇譬?”那女子再度愣住:   “他只是赵王妃的嫡长子,如今不过才十一岁,还未受封世子呢。”   “……”   “……”   通过这两人对话,应天书局上,其他人俱都怔住。   柳并舟与张饶之相互交换眼色,已经意识到不对头。   “什么?!”   姚守宁惊呼出声。   而那先前还神态温柔的女子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她丰腴的身躯微微颤抖,突然深呼了一口气,问道:   “敢问小姐,你所指的,这位未来出自河中孙氏的简王妃,你可知道她名字么?”   “孙逸文,孙奶奶啊。”   她话音一落,那女子如遭雷击,当场怔住。   她原本施了粉黛之后娇艳的面容瞬间惨白,那张娇美的脸终于挂不住温柔得体的笑容。   旁边的人见此情景,有些好奇,问道:   “您可认识这位孙逸文么?”   “认识,怎么不认识……”她喃喃点头,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些茫然不知所措:   “我的夫家便是河中孙氏,孙,孙逸文,是我长女呢……”   她说完这话,屋中便静寂无声。   姚守宁如被人当头敲了一记闷棍,也被这女子的话震住。   应天书局是三十三年前开始的,照理来说,那时的静清真人已经是简王妃了,可此时这位太太却语出惊人,自言她是孙逸文的母亲,竟不像是三十三年前的来客,而与姚守宁一样,来自另外的时间之中!   “这,这是怎么回事?”   孙太太失了冷静,有些慌乱的转头去看空山先生。   虽说从姚守宁口中得知了女儿未来归宿,可姚守宁话中透露出的信息却令她的心直往下沉。   她成亲多年,生了三子一女,女儿孙逸文聪慧可爱,被她视为掌珠一般。   而姚守宁却说,她爱若至宝的女儿,未来却会嫁给简王,且与赵王妃的那位嫡子离心离德,最后更是重创了他,独居别院……   孙太太眼前一黑,若非强大的自制力令她撑住,此时她恐怕便要失态的拉着姚守宁细细询问未来。   她已经意识到姚守宁来历不凡,兴许来自于许多年后,且与自己的女儿未来会有交集。   不过这些事情真假难辨。   孙太太并没有因为姚守宁口中糟糕的消息而心态大崩,她强忍不安,换了个姿势强迫自己重新跪坐下来。   这个少女来历神秘——不,这个所谓的应天书局也十分离奇神秘,她还没有摸清楚规则,这些事是真是假还未可知,没必要自己吓自己,提前乱了分寸。   “姚小姐。”   孙太太调整自己的心情,柔声喊了一句姚守宁:   “你先前说你姓姚,来自神都姚家,又说与我女儿未来相识,我不是不信,但此事实在离奇,不知能不能与我详细说一说呢?”   她要打探姚守宁身世来历,回去之后再想办法查询,看这小姑娘是不是胡言乱语来吓唬自己。   河中孙氏也算名门,孙逸文又是长房嫡女,她的名字被人所知不是什么奇怪之事。   姚守宁也察觉到了古怪之处。   直到此时,她终于明白当日世子所说,应天书局参与者不限身份、不限时空是个什么意思。   她这一趟过来是为了求助,此时听孙太太问话,便也有了想要将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的心。   “我——”   只是她刚开了一个口,便觉得似是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令她顿了一顿。   姚守宁心中整理了一番思绪,先转头看了看柳并舟,接着才指着他道:   “我是来自于未来,是他的外孙女!”   她这话一出,满室皆惊。   柳并舟被她一指,下意识的挺身坐直,但随即听到她后面的话,惊天险些仰天倒了下去。   他十分失态的双手撑桌,一只腿半跪,而另一只腿已经踩地,似是想要撑桌而起。   “这怎么可能!”   “你生了两女,长女柳致玉,未来会嫁姚翝为妻,次女致珠,将来则是苏文房的妻子。”   姚守宁此次前来是为求救,她想到自己倒在血泊之中的母亲,便眼泪汪汪,止都止不住:   “我是……”   “等等!”她正欲一股作气说出自己身份之时,突然听到首位之上的空山先生出声。   姚守宁眨了眨眼睛,去看空山先生。   却见他含笑道:   “没料到今日我这一场聚会,竟会又来了一个不请自到的‘客人’。”   他话音一落,便伸手虚空一招。   先前他这样一招时,姚守宁便显露身形。   此时再一招手,众人正当以为会再有人出现时,却见随着他招手的动作,一缕青烟徐徐升起,往他掌中飞去。   而那清烟细如丝缕,长长一条,若隐似无,众人顺着这烟线望去,却见一端连着姚守宁的身体。   “咦?”   大家见此怪异景象,不由吃了一惊。   姚守宁一见那灰气,则是面露惊惧之色。   旁人认不出来这东西,但她先前才打过交道,自是再熟悉不过,此时再见,便下意识的惊呼出声:   “陈太微!”   众人听闻这个名字,或迷惑、或不解,唯有坐在柳并舟身侧的张饶之则是愣了一愣,露出思索之色。   “先前我见徒弟到来,心生欢喜,大家又都坐着闲聊,气氛正酣,便忽略了你这一缕神识。”   空山先生将那一缕丝线般的青烟绕于掌间,接着叹了口气:   “何必要强求窥探天机呢?吓着了孩子。”   说完,他轻轻一握。   那丝线瞬间断裂,化为清气消失。   姚守宁吓得蹦起身来,拼命拍打自己的身体。   “是他,是他,可能是他跟着我来了。”   “不碍事,只是一缕神识,可能是想借你身体之助,参与这一场书局,窥探一些东西。”空山先生笑呵呵的道:   “不过这缕神识之前兴许想瞒我耳目,没有出现,至今才现身,听到的东西也有限呢。”   他的意思众人也明白。   但张饶之神情严肃,道:   “提到陈太微,我早年倒结交过一位道士,正叫这个名字。”   “就是他!”   姚守宁突然出声,令得张饶之怔了一怔。   他皱起了眉:   “此人非同一般人物,我现在想来,总觉得他深不可测。如果是他,能不请自来,可见修为非凡,这,这是不是未来有什么大事发生?”   张饶之不愧是大儒,寥寥数语,却已经猜出未来有情况发生。   姚守宁来时慌张,既是辩机族人,来了之后还能喊出空山名号。   辩机一族有预知未来之事,她对应天书局也似是颇为了解,当听到自己身处‘应天书局’时,她的表情复杂,却唯独没有茫然不解之色——这在张饶之看来,像是有备而来的。   又慌又乱,却又有备而来,在她已经觉醒了能力的情况下,显然是有事发生,自己却无力解决,前来求救的。   “若有大事发生,此人借姚小姑娘作为媒介闯入此地,恐怕是想要做什么事,试图掌控先机!”   他敏锐的洞察真相,道:   “而这先机,兴许是应在姚小姑娘身上,与她有关系。”他看向姚守宁:   “莫非这位道长未来与姚小姑娘有关系?”   姚守宁的话初时听来匪夷所思,但他乃是大儒,修为非凡,对于一些法则亦有所感应。   最重要的,空山先生就是可掌控时间的辩机一族传人,今日前来参与这一场议会的来客也十分有意思。   他看向那位强忍着惶恐的河中孙太太,眼中闪过异色。   张饶之自然是知道简王朱镇譬的,此人好色如命,皇上对他格外不喜。   而正如姚守宁所说,他的王妃正是河中孙氏,闺名逸文。   他年少曾在河中求学,曾与孙老太太有过一面之缘,那时的她年纪还不大,但身体不好,似是心事重重,郁郁寡欢形成心疾,家里遍寻名医,后来五十不到,便药石罔效,撒手人寰。   先前他与柳并舟进入这间雅室时,因为姚守宁意外出现,张饶之还没来得及与其他人见礼,初见这位女子的面时,只隐约觉得她有些面熟,如今她自曝身份,张饶之才惊觉到她是那位自己早年见过的长辈。   也正因为这些种种原因,他对姚守宁的话已经信了八成。   “对。”   姚守宁听他问话,抹了把眼泪,随即又有些后怕:   “可是对他来说,应天书局是三十三年前的事,这局中秘密他应该知晓才对,为什么还要潜入此地?”   她说得没头没脑,参与这一场会议的人中,除了空山先生之外,也就大儒张饶之,及先前与她有过对话的孙太太隐约听懂了些端倪,其余二人却都一脸茫然,仿佛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问题,只有我能说给你听。”   空山先生笑着说道:   “你既能来此,便证明你我有师徒之缘,有些事情我也不瞒你,想必你也对应天书局也有基本了解。”   姚守宁强行将心中杂乱的思绪压了下去,闻言点了点头。   “世人传闻颇多,但你不知道的,是应天书局乃是独处于三界之外的存在,不受时间、地点的干扰。”   姚守宁似懂非懂:   “我,我不是完全的明白。”   空山知她忐忑,也不怪罪,只是含笑道:“假设我今日设下的时空书局乃是一座行走于大海中的船只,那么以饶之师徒为锚,我将船只停在了庆丰17年。”   他这样一说,张饶之的眼里闪过一丝亮光,突然明白了空山先生的意思,脸上露出笑意。   而孙太太则是神情不安,似是也没明白空山先生意思。   另外的参与者,一人双掌紧握,一人两手紧揪着大腿,都是异常惶恐,却并不敢出声。   “假设我们这艘船在庆丰17年靠停,那么相对这个年份来说,饶之师徒是属于这个年代的人物,而这位孙太太,则是四十一年前的来客。”他语气柔和,却说出惊人之语:   “除此之外,这两位客人也分别来自不同的年代。”   他顿了顿:   “而你——”空山先生含笑望向姚守宁,说道:   “则来自三十三年之后,所以你们是属于不同时空的人物,只是恰巧在这里相聚。”   姚守宁听到这里,终于恍然大悟。   应天书局本身是没有时间限制的,但若是以此时的张饶之师徒为中心,那么此时的来客便分别属于:过去、现在、未来。   张饶之师徒若是那个锚,那么他们便属于现在,而自己属于未来,孙太太属于过去。   她是辩机一族的传人,对于应天书局有所了解,同时也穿越过时空,经空山先生这样一解释,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而孙太太则是一脸惶恐,转头与对面、身侧的人相对望,十分不安的样子。   “我,我确实莫名接到了一张请贴——”   她的贴子接得奇怪,突然出现在她的妆匣里,家中下人都无法看到,问了亲近的丈夫也不知。   贴子上讲明了参与的时间,却并没有提到地点,初时孙太太还以为是一场恶作剧,但那贴子始终都在,她出身世家,胆大好奇,婚后虽说被磨灭了一些少女的天真,但这封旁人无法瞧见的信件却激起了她骨子里的探究欲。   到了这贴子上所表明的参会时间,她梳妆打扮,当时心里想的是:若有妖邪,便请道士;若有人恶作剧,便以自身为饵,将其钓出,看哪个人如此大胆且无聊,来戏耍自己。   她盛装打扮,时间一至,她心中好笑,正欲揪出那个恶作剧的人,却哪知从自家寝屋一迈,出现在了这间书局内。   几人听她讲了来去缘由,都纷纷出声,原来众人来的方式都差不多,不过另两人只收到了请贴,却大字不识,并没有提前准备,是临时被拉来此地。   空山先生含笑听他们说完,再跟姚守宁道:   “你与他们不同,你是与我同脉同源,受时空力量所引,才来这里。”   而她口中所说的陈太微又不一样,“他未受邀请,没有掌控时间之力,便唯有借力而行。”   可此事实属逆天。   “兴许是过去的人借你做为媒介,窃取了你的力量,在你身上打下烙印。”说到这里,他的表情严肃了些:   “这种烙印便如我所说的锚,有了这个锚的存在,此时的他,”他怕姚守宁无法理解,又将时间说得具体了些:   “也就是庆丰17年时的他,可以借着这个‘锚’的感应,与你身上的力量相呼应,继而侵入此地。”   听到这里,姚守宁隐隐明白问题的重点:   “您的意思是说,庆丰17年的他,借着多年后的‘我’,在窃取未来发生的消息?”   “嗯。”空山先生含笑点头:   “这种手法,类似于我们辩机一族之间的联系,不过手段粗劣一些,需要借助媒介,不值一提。”   姚守宁得他肯定,再回想先前的情景,不由头皮发麻:   “那,那庆丰17年的他,岂不是听到了我先前说的话?”   她先前提到了自己来自于未来,是柳并舟长女柳氏未来嫁姚翝之后所生之女。   而她既然身缠陈太微的烙印,陈太微必定猜到她辩机一族身份。   也就是说,在三十多年前的应天书局上,陈太微早就已经窥探到未来辩机一族的血脉,会在柳并舟的后代之中苏醒!   难怪在应天书局之后不久,他随即寻访上门,拜访张饶之,且知道应天书局上发生的事情。   可兴许是天机隐蔽,亦或是输于时机,他费尽心机,却也只知大概,无法确定自己身份,所以后来与张饶之谈话,有了那一场交易。   而大儒这一边也不敢确定他听到多少,有没有确认姚守宁身份,便唯有借此为由,与他约定在姚守宁未得传承之前,不得伤了她性命。   “……”   她恍然大悟,意识到一切的事情竟是因自己而起。   偏偏自己前往应天书局,却是走投无路之后的必行选择——仿佛宿命的轮回,打乱了因果顺序。   “如今这丝烙印已经被我掐断,守宁,你便好好将未来的消息,说给眼前的这些长辈们听。”空山先生吩咐道。   他提到在场的人都是‘长辈们’,也就是说,除了张饶之师徒、孙太太外,那两位意外进入书局的人也属于时空之中的人。   姚守宁忍下心中的好奇,恭敬应答了一声。   “事情要从神都西城说起——”   孙太太这会儿心中对于女儿未来结局好奇得要命,可她也知道事情有轻重缓急之分。   姚守宁前来这一场书局的原因不简单,这位掌控了时间法则的空山先生更是神秘。   先前的对话中,姚守宁提到了孙逸文,这证明她与自己的女儿未来定有交集。   孙太太忍下焦灼,安静的听着姚守宁道:   “一年前,我娘收到了姨母来信……”   她从小柳氏来信托孤提起,再讲到柳氏为姚婉宁寻访名医,却因此遇到招摇撞骗的孙神医,最后去医馆找孙神医算账时出了大事。   柳氏遇险被世子所救,继而世子中邪。   众人听到妖邪现世,都面色凝肃,却没有人出声打断。   雅室之中,姚守宁的声音幽幽:   “……而在这桩事情发生之前,我夜里做了一个恶梦,梦到了一个女子自称姓胡,是我的表姐,前来敲我房门。”   她说到此处,空山先生神色一正,问:   “你可开了?”   这话一出,柳并舟便愣了一愣。   姚守宁所说只是做梦而已,梦中选择又有什么关系?   而另一位听了许久的男子也好奇的问:   “兴许是小姑娘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听了说书人讲的狐仙故事,夜里睡不安稳做了梦而已。”   此人看上去四十出头,与文质彬彬的柳并舟师徒不同,他脸庞黝黑,头发花白,额头眉角都有皱纹,身穿灰布短打,看得出来是个生活穷困的下力人。   应天书局真是怪。   书局之上有张饶之师徒这样的两代大儒,有孙太太这样出身名门的女子,却也有看起来生活贫苦的人。   姚守宁看了他一眼,回道:   “我开始也是这样想的,但……”她说不出来那种怪异,只道:   “我总觉得不能随意回答,否则会有大祸发生。”   “只是梦而已,这有什么关系?”那男子‘呵呵’的笑,摸了摸头上裹着的白色汗巾。   空山先生严肃道:   “不止是梦,这是一种预警。”   姚守宁怔了一下:“预警?”   “不错。”空山先生道:“辩机一族未能得到传承之前,只是一个幼崽,没有抗衡妖邪的能力,但天道自有平衡之处,所以你有一种‘一叶障目’的本能。”   “我不明白。”姚守宁努力思索了半晌,摇头应道。   空山先生耐心解释:   “所谓‘一叶障目’,便是指你也可以迷惑妖怪。”   “拿你这次的梦境来说,夜里梦到女子敲门,是在提醒你即将有祸事发生,妖邪也会找上门,而这妖邪就是你表姐带来的,若自称姓‘胡’,极有可能是狐精。”   他说这话时,是在三十三年前,却通过姚守宁的寥寥数语,将未来发生的事猜测得八九不离十。   姚守宁眼睛发亮,空山先生露出笑意,温和道:   “狐精敲门,若你毫无戒心,将门打开,那么它能看穿你的底细,你会事事受它挟制,自此被缠上再难脱身。”   空山先生借着此事,教导姚守宁一些常识:   “相反,若你心怀戒备,将它拒绝,那么便会使它陷入‘一叶障目’的幻境,自此看不透你的真身,反倒会在你面前现出原形,它的蛊惑手段再难迷惑你。”   经过他一番解释,姚守宁终于明白当初的事。   她连忙点头,说道:   “您说得对,第二日后,我娘在闹事的途中遇到了冲入城中的马车,而那车上坐的,正是我的表姐,我表姐与我梦中所见的女子长相一致——”   想起当日的情景,她叹了口气:   “而我也听到了她身上另一道声音。”   当日她不明就里,如今经过空山先生指点,才知是因为自己那夜梦中选择起了大作用的原因。   她阴差阳错之间使得自己占据了上风,否则妖邪入侵姚家,恐怕最后满府被祸害得离心离德众人都不会察觉。   柳并舟露出有些尴尬的神情。   此时的他还很年少,他的女儿年岁还小,在他心中最是可爱不过,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的一双女儿竟会在多年之后是这个样子。   一个脾气暴躁古怪,一个则是早早去世,还无力抚养一双儿女,将其托付给姐姐。   “不对啊。”就在这时,张饶之皱起了眉。   “神都城中防守严密,既有镇魔司在,地底也有——”他说了一半,及时住嘴:   “妖邪照理来说是会受到克制才对,妖邪怎么敢入神都呢?”说到这里,他看向姚守宁:   “你既是并舟后代,我便直呼你的名字,可好?”   姚守宁点了点头,乖乖唤了一声:   “张祖祖。”   张饶之目光柔和,笑着问道:   “西城事件之时,是哪一月份?”   “十一月!”这件事情印象太过深刻,姚守宁毫不犹豫的答道:   “那一天正好冬至。”   “照理来说,冬至会放鞭炮,此乃太祖当年定下的规则,鞭炮能驱邪祟……”张饶之纳闷不解:   “若真当冬至,鞭炮威力更是非凡,怎么妖邪敢在当日现身?”   他话音一落,姚守宁才想起自己忘了提起一件事:   “在此之前,神都城下了半个月的大雨,导致城中积水,出现了不少流民,冬至来得又快,导致许多人根本没有来得及准备鞭炮火竹等。”   她这样一说,张饶之心中一沉:   “坏了,乱象一起,是天将降妖邪的预示。”   经过这一番对话之后,其他人不再出声,姚守宁又接着说到西城案件使苏妙真姐弟入狱。   而在这个时候,姚婉宁病情加重,柳氏病急乱投医,最终信了孙神医的邪,为姚婉宁定下了与‘河神’之约。   “……”柳并舟的眉梢抽了抽,难以将姚守宁口中的人与自己家里乖巧可爱的女儿联系到一起。   “自此之后,家中闹事,我央求了世子帮忙驱赶河神。”   她提到后来自己与陆执相约挖代王墓,发现棺中蛇灵聚,继而一步步接近‘河神’身份。   而姚家之中也并不太平。   苏妙真中邪极深,挑拨姚守宁与柳氏感情。   姚家正处于妖邪笼罩的阴影之中时,柳并舟终于到来,解决了柳氏身上的邪祟,并大展神威。   她说到那一夜一家人正说话,陈太微施展神降之术,附身大哥体内,却被张饶之留下的玉佩击退。   张饶之听得正入神,闻得这话,沉默着没有出声。   “而后我跟世子还想继续追查‘河神’身份,因此我们入了齐王墓。”   在齐王墓中,他们受了陈太微的袭击,世子中了神降术,九死一生之际——“我借着陈太微的神识,好像我的意识进入了一个玄妙之极的地方,因此与空山爷爷你们对话过。”   空山先生顿时想起了那一日,辩机一族出现了新人,向他们求助。   “那时讲话的孩子果然是你!”   “对。”姚守宁点头:   “我向您讨得方法,帮世子脱困,不知为什么陈太微消失,我跟世子出了墓地,结果却意外出现在一间小院里。”   她时常听说书,又喜欢看话本,将近来大半年的事情说得有声有色,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就连心中有事的孙太太也忍不住沉溺于她所讲的事情之中,但听她提到小院,孙太太随即想到了她之前提到过的‘静清真人’,心中不由一紧。   “在那里,我遇到了静清真人。”   “……”孙太太心中虽早有预料,但听闻此话,仍不由自主的身体一震。   “两位长辈似是早就料到我们的到来,并说出了我们的身份,说她一直在这里等我们,已经等了二十多年……”   事关自己的女儿,孙太太纵使知道姚家事情重大,但她忍耐多时,听到此处,终于再也忍耐不住:   “我女儿怎么会独居别院呢?她与朱镇譬到底怎么回事?感情不睦吗?”   孙逸文乃是河中孙氏嫡长女,从小锦衣玉食,千娇百宠的长大,孙太太也是将女儿捧在掌中,如珠似宝的养大,却没料到自己的心肝肉竟会在晚年的时候如此凄凉,这怎么能不让她胆颤心惊?   姚守宁看得出来孙太太此时的焦急与不安,她眼里露出不忍,但最终仍老实道:   “婆婆嫁简王之后,过得并不开心,简王是个——”   她受长公主影响甚深,一时不察,险些将‘老色鬼’三个字脱口而出。   幸亏及时意识到自己身在应天书局之中,在场诸位全是‘长辈’,她连忙吐了下舌头,强行将这几个字咽了回去。   但大家哪里看不出来她对简王的厌恶,孙太太心中一沉,竟一时之间丧失了继续听下去的勇气。   “简王好色如命,不喜王妃,三十二年之前——”   孙太太下意识的去看张饶之。   应天书局以他们师徒所处年代为锚,那么孙逸文的事他们也应该知道才对。   张饶之面露遗憾,叹了口气:   “我对简王夫妇的事了解不多,但确实听说简王封地常年闹出一些不雅的传闻。”   此时的简王已经五、六十了,儿孙满堂,但好色如命。   孙太太眼前一黑,身体一摇,又道:   “那么三十二年之前……”   “对不住了,老封君——”孙太太晚年受封一品诰命,人称老太君。   孙太太如今算是年轻貌美,听他如此一唤,并没有觉得欢喜,反倒满身寒意。   “具体的事情我不大清楚,这三十二年……”   张饶之说到此处,转头去看姚守宁。   姚守宁就乖巧的接着说道:   “也就是明年。”她补了一句,众人顿时意识到这是未来会发生的事。   “有一天夜里,婆婆正在斋堂安睡,突然夜里听到有人啼哭,便顺着哭声而去。”   她将简王妃摸入简王书房,意外闯入暗室,发现简王强污少女,使其自尽的事说了一遍。   “那时的王妃受不了内心的谴责,也怨恨简王害人性命,激怒之下拿了剪刀,剪去了,剪去了简王的……简王的……”   她年纪还小,不好意思直说,但在场众人却已经明白了她话中之意。   孙太太心中既凉且怒,又觉得快意,这个温婉的妇人一拍桌子,大喊了一声:   “果然不愧是我河中女儿,剪得好!”   她含泪喊完,又怔怔道:   “可是如此一来,我的女儿她……”   孙太太自是明白,简王乃皇室血脉,孙逸文剪他命根子,按皇室律令,恐怕该她死。   可这既是三十多年前发生的事,而后姚守宁又遇到了她,可见她并没有死,而是被人救下,居住于小院之中,清灯古佛——这也是姚守宁先前所说,她带发出家,自号‘静清真人’的原因。   “可是,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孙太太身躯颤抖,眼眶通红:“我绝不可能将女儿嫁给这样一个畜生!”   张饶之皱了皱眉,似是想说什么,却并没有出声。   姚守宁接着往下说道:   “王妃以为必死无疑,哪知先帝出面调停。”先帝厌恶简王风流好色,有心保简王妃性命,因此令她出府另居,守在院中,在三十多年后,等待着一双少年男女的到来。   兴许是忌惮陈太微的存在,怕孙逸文凡人之躯,受到了陈太微神降之术的影响,先帝并没有告知她具体等待的时间,而是将这样一个任务交给了她,她一等就是三十二年,直到临终前,才等来了正确的人,完成了先帝的嘱托。   “我们到来之后,婆婆便道,她住那里,是因为那里有一条秘道,可通往地底。”   此后她与世子顺着秘道而下,在那地底秘道之中,发现了地底龙脉,顺着龙脉,找到了一处龙穴。   “那是真正的龙穴,也是一个人埋骨之地。”   她终于说到这里,张饶之意识到恐怕她与陆执有了大发现,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背脊,接着就听姚守宁道:   “那里原本安眠的人,正是当年的大庆开国太祖。”   ‘嘶!’   ‘嘶——’   这个消息令得张饶之等人倒吸凉气,就连泪珠涟涟的孙太太也愣住,抹泪的手僵在半空,久久不语。   但姚守宁带来的消息并不止于此,她接着再道:   “而太祖,便是后来与我姐姐梦中成婚的‘河神’。”   “……”   “……”   这下众人再不说话,都缄默无语。   事情曲折离奇,张饶之脑海里接收了大量的消息,也一时间备受冲击。   “太祖的尸身怎么可能会入邪?他乃天命之子,受气运庇护,死后又与龙脉合一,本该护大庆国运,妖邪不侵啊。”张饶之听闻这话,百思不得其解。   “六百多年前,道家能人备出,太祖身边有四位非凡之人,纵使龙御归天,所选墓地必也是经过再三推算,风水布局应该天衣无缝,纵使表面格局破坏,也不影响深层地底,按理来说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事啊。”   “那个——”   就在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一个男人突然有些局促不安道:“神都城地底?”   张饶之转头看他。   这一刻,大儒的目光锐利,似是直直看入那男人的内心。   那男子身穿一身绿色锦袍,外罩黑纱,头戴官帽,这身打扮一看就是官场中人,只是从官袍颜色看来,他应该是八品以下。   面对大儒目光,纵命名知道这老者可能出生年份晚于自己,男子心中仍是一慌,身体缩了缩:   “我,我只知道,永安十一年,曾有人给了我一件东西,让我办了一件事——”   永安十一年!   张饶之心中一紧,猜出眼前男子身份。   此人乃是三百多年前永安帝时期的百姓,看样子今日这场应天书局并不一般。   空山先生看似随意邀人,但请来的每一个人好似都与姚守宁的故事是息息相关的。   “我是工部之下一名主缮修的小吏——”   几年前,神都城遭遇天降神雷,引起了火灾,使得皇宫建筑大多烧毁。   永安帝不顾祖识重建皇宫,强令工部拟出征程。   工程开工不久,这位小吏有天夜里家里来了位神秘的客人。   “他让你办了什么?”柳并舟压制不住内心的好奇,问了一声。   “他让我在建宫殿挖地基时,在几个方位处再挖深些,各自挖出一个大坑。”   因这件事情太过神秘,使得此人印象深刻极了,他接着又补充:   “一共挖了五个坑,分别在皇宫的五个方位,每个坑方方正正,约有丈来宽长。”   “五个——五个——”   张饶之皱眉苦思。   空山先生请来参与这一场书局的人都并非闲人,而是与这一件事牢牢相缠,此人既然出现,提出了这个事,便必与这件事情有联系。   可是三百多年前的人,又怎么会在几百年后的事情中留下影子呢?   他挖下的五个坑到底有什么意义?而与他交易的人到底是谁?   这件事情迷团重重,张饶之一时之间也难以理出头绪。   但他性情冷静,并没有急躁,而是继续再问:   “这个与你交易的人是谁?”那男子犹豫了一下,没有出声,但脸上却露出畏惧之色。   张饶之分析:   “你是官场中人,虽职别不高,却也不是没有见识的市井小民。能与你交易的,定然不是一般人。”   他的话音一落,那男子有些害怕,但仍是强作镇定的点头:   “你说得不错。”   他认同了张饶之的猜测,大儒又道:   “你管理工部,又恰好掌控着缮修皇宫的权利,可见当时正值春风得意。”他略微沉吟,“一般挖坑倒没什么,但若是在皇宫之中挖坑,便是大忌。”   永安帝不顾先祖遗训,擅修皇宫,破坏原本布局自是对先辈大不敬,但他是天子,无人敢指责。   可一个区区八品官员则不同了,在皇宫之中因私心而挖坑,便是破坏风水布局的举止,若是事发,恐怕是要掉脑袋的事。   “你敢接这一项交易,必是对方身份非凡,给你出了一个让你无法拒绝的好处,使你鬼迷心窍,答应了他的事。”   “不错。”   这绿袍男人听到此处,再度点头。   不知是不是姚守宁错觉,总觉得他在点头之后,脸色好像比先前白了一些。   张饶之饱读诗书,通天经地纬,此时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一条猜测,但他并没有贸然开口,而是转头问:   “那人与你的交易是什么?”   他看向这名男子,却见这男人片刻功夫,已经脸色惨白,印堂发黑,似是透露出死气。   “换句话说,他给了你什么好处,令你替他卖命?”   那绿袍男人的脸逐渐僵硬,眼神变得麻木、呆滞,似是片刻功夫,他身上活人之气大减,倒显得死气沉沉,有些鬼气森森。   姚守宁搓着自己的胳膊,心中隐约觉得不对劲儿。   她有些害怕,下意识的靠近了柳并舟些,小声的唤了一句:   “外祖父——”   柳并舟愣了一愣,接着神情怪异,一时之间不知是该答应还是不答应。   他实在无法立即接受,自己这个年纪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大孙女’。   “他给了我一枚铜钱。”那男子木然答道。   “铜钱?”孙太太惊呼出声。   她原本以为敢令这男子冒如此大风险去做这件事的报酬必定非厚无比才对,她想过对方会以高官厚禄诱惑,或金银财富、各式美人作为报答,却唯独没想到会给了他一枚铜钱。   “这枚铜钱并不一般吧?”张饶之问。   “对。”男子又吃力的点了一下头。   这下坐在他身旁的那男人也意识到身旁的人不大对劲儿,他下意识的伸手碰了碰此人手臂,却觉得那手又僵又硬,还带着透骨寒气,宛如一具死尸。   这样的念头一涌入他脑海,他顿生畏惧之心,几乎要站直起身,往一旁躲离。   “他送我的,”绿袍男子说话已经有些吃力,顿了顿,声音有些变异:   “……是一枚买命钱——” ###第三百七十三章 请柬出   身穿绿色官袍的男人一说完这话,那张脸更加惨白了,双眼之中的光泽暗淡,印堂中透出不正常的死气。   坐在他身旁的男人终于感到了害怕,不由自主的往旁边挪了挪,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但见屋子内的‘大人物’们正神情严肃,便没敢再开口。   “买命钱?”   张饶之已经意识到这件事情透出的诡异之处。   什么样的人可以仅凭自己的身份,便可以轻易的接触一名八品官员,且令他对自己深信不疑呢?   更别提这个人还要让这名大庆官员为自己办事,而付出的代价则是一枚‘买命钱’。   这样的说法太过匪夷所思,若非张饶之参与的是应天书局,知道前往书局的人都非同一般,他可能要怀疑眼前的人只是随口胡说。   能凭借一枚买命钱,便让一位三百多年前的大庆朝官员赌上身家性命为此人办事——   张饶之心念一转,一个猜测便涌上他心头。   “对。”那绿袍男人的状态更差了。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色白到泛着一层青气,若非他还在说话还在动,给人的感觉便像是那里跪坐了一具已经死去的尸首。   他点头时动作有些僵硬,神情也不大自然了。   不知是不是姚守宁心中已经对他生出几分害怕、防备之心,她再看这男人时,能看到他脸皮之下有阴影在涌动,逐渐形成一点点紫斑,浮在他的脸颊、额头各处。   她下意识的想去抓柳并舟的手,小小声又喊了句:   “外祖父。”   柳并舟被她一抓,既觉得尴尬,又有些不知所措。   但他心中并无反感之念,少女搭在他腕间的手微微颤抖,她的目光落向那绿袍男子方向,瞳孔放大,显然心中害怕极了。   他心中生出一丝怜悯。   可能是受姚守宁话语的影响,可能真是两人血脉相连的缘故,他顿了顿,伸手去拍姚守宁的手背,安抚她道:   “别害怕——”他说话时,目光顺着姚守宁的视线望过去,见到那绿袍男人此时脸上出现点点紫斑。   那紫斑映衬之下,他的皮肤更白了,看上去就不是活人会有的状态。   “啊!”柳并舟惊呼出声,将后面的话吞入喉中。   “……”   姚守宁转过头,见他眼神盯着绿袍男人看,神情不安,显然也发现了绿袍男人怪异之处,心生不安,此时反将她手抓住,力量颇大。   她愣了愣,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外祖父好像在害怕啊……   柳并舟双颊肌肉紧绷,显然此时咬紧了牙关——支持着他强作镇定的,可能是他的老师及空山先生等人还在此处。   姚守宁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外祖父此时还十分年轻,他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中顺风顺水,经历的事情恐怕还没有此时的姚守宁多。   遇到邪异事件,他也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罢了。   一想到这里,她连忙冷静下来,安抚柳并舟:   “外祖父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她的血液令妖邪畏惧,关键时候,她一定可以保护自己的外祖父。   “……”柳并舟还没说话,张饶之已经转过了头。   他早就瞧出绿袍男子状态不对,但他修为、心性非同一般,并没有因为眼前男子的异样而惊恐,只是不着痕迹的提高了警惕。   在与此人对话之时,他听到了姚守宁与柳并舟的对话,脸上露出笑容。   柳并舟看到了老师的目光,想想自己的表现,有些羞愧的低下了头。   孙太太也注意到了这绿袍男子的异状,她心中也有些发毛,但她出身世族,体面与教养几乎刻入她的骨血中,令她纵使害怕也能稳稳跪着不动——再加上姚守宁先前带来了她女儿未来的人生走向,为爱女忐忑担忧的心情使她心绪紊乱,无法专注,害怕的情绪也被变相削弱。   众人神情各异,除了神情温和,从始至终都镇定自若的空山先生之外,唯有那绿袍男子最为‘平静’。   但他的这种平静更像是一种僵硬,透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感。   屋子四角的油灯燃得很平稳,火光并不闪烁,仿佛处于绝对静止之中。   围坐于桌子前的众人倒映落在地上,随着众人不安的扭动而晃摆,大家一沉默后,诡异的氛围被无限放大,越发让人感到惊悚。   大家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张饶之并不受这气氛影响,再问:   “这买命钱有什么作用?你们之间交易的过程是怎么样的,可以说一说吗?”   “可——”男子再度僵硬的点头。   但他话说了一半,脑袋便抖了一下,他机械的伸出双手,将脑袋扶住:   “——以。”   两个字被分开说,再加上他的动作,更让人觉得害怕。   但这样诡异的人并没有拒绝张饶之的提问,他仿佛就是为此而来,要将自己心中的秘密在这特殊的地点说出。   “永安九年末,天降大灾,使得皇宫遭受雷击,引发天火——”   他从三百多年前的往事说起,音调平直而无起伏。   “事情发生于夜晚,宫中人又多,火一烧起来,大家乱成一团,只顾逃命,便发生了踩踏,死亡者众多,宫里血流成河。”   绿袍男子以平稳声调说出这样的话,不免让人毛骨悚然。   姚守宁预知能力强,共情力也不弱,她还不会控制自己的力量,再加上应天书局的存在恐怕十分特殊,因此随着男人说话,便像是耳边都能听到惊呼声、惨叫求、逃跑声以及夹杂着雷鸣电闪的火花声。   最后这些声音混为一股尖锐刺耳的噪音,犹如尖刀一般刺入她的脑海,令她一瞬间眼胀头疼,却被她死死咬牙忍住。   这一切发生得异常快速,等到姚守宁反应过来时,已经中招了。   她深知张饶之在与绿袍男子对话,想要挖出三百年前发生的往事。   而妖邪与陈太微合谋这件事上,张饶之太过重要,他的决策影响着此后的几十年,她绝不能发出声音,打乱张饶之的思路。   只是那些可怕的声音很快变成没有意义的音符,而姚守宁的眼前天旋地转,所有的人和物化为混乱不堪的残影围着她转,她冷汗频出,一时间大脑空白,自己的记忆似是要被这些杂乱无章的画面影响,逐渐遗忘自己身在何处。   就在这时,空山先生轻轻叩了一下桌。   ‘咄咄。’   这两声并不重,但响起的刹那,姚守宁脑海里挤入的所有杂音及悲伤、怨恨等情绪瞬间像是被人斩断了羁绊,逐渐消失了。   姚守宁如溺水的人终于得救,她缓慢的回过神,已经是汗流颊背。   只听那男人还在说道:   “……皇上砍了赵大人的头颅,并认为这些老臣太糊涂。”   她急促的小口喘息,但众人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而是听着那诡异的男人诉说着三百多年前的往事。   唯有柳并舟注意到了她难看的脸色,担忧的盯着她看,以眼神询问:你怎么了?   “我没事——”姚守宁动了动嘴唇。   想起先前那可怕的头疼感,她还心有余悸,又想起那两道阻断了她与这些情感生出共鸣的声响,本能的抬头往空山先生看去。   却见空山先生的手轻握成拳,置于罩面,向她微笑点头。   姚守宁心中感激,却并没有在此时说话,而是揉了揉眉心,又听那男子说道:   “皇上为了震慑群臣,让人将砍下的群臣脑袋插于稻草人之上,立于入宫门的道路两侧。”   永安帝一心一意想要重修皇宫。   他习惯了奢华的生活,宫殿被毁,他脾气便越发暴躁,再加上朝臣以祖训反对大兴土木,令他格外愤怒,一连半个月每天都在杀人,杀死的朝臣几乎摆满了入宫之路。   时间一长,大臣被杀得魂飞胆散,再不敢有人出头,这重建宫殿的计划便定下了。   “到了永安十年,宫殿重新缮修,皇上暂时移居于城外的圣华宫暂居。”   这段历史姚守宁当初与陆执在探齐王墓时也曾听世子提起,但陆执毕竟是后世之人,所知皆出自史书。   而此时绿袍官员的话却像是将众人都带入到了三百年前的时候,让人感应到了当时永安帝的残暴与凶恶。   “……全国男丁皆要服役,花了一年时间,将皇宫推倒重修,且挖开了地基。”   男子神色木然,挤出一丝笑容:   “我那时恰好主管此事,有天夜里,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来拜访了我。”   说到这里,他咧了咧嘴角,看向张饶之,问道:   “你猜他是谁?”   他问的话听起来像是要与张饶之互动说笑,但偏偏他表情僵硬,脸上浮出大大小小的淡色紫斑,一双眼睛如蒙了层灰雾,再加上问话的语调平坦而无起伏,听起来就诡异极了。   张饶之此时心中已经有了计较,闻言沉吟片刻,不慌不忙的道:   “可是一位出家之人?”   他说到这里,那绿袍男子僵硬的脸竟抽了抽,露出一丝吃惊之色:   “……不错。”   神都城自七百年前就有龙脉所在的传说,传闻之中,太祖之所以在立都于神京,就是想以皇族气运与龙气相结合的缘故。   “敢让你在挖地基时做小动作,无异于是让你在龙脉之上动土,若被人发现,是杀头的罪过。”   这样的大事非一般人敢想、敢做,除非以高官厚禄亦或是非比寻常的财帛、权势相诱惑。   “但你如今仍穿八品官袍,对方又以一枚买命钱相赠作为报酬,那么此人地位便十分特殊。”张饶之笑着道:   “非权势过人的王公贵族,无法承诺你名利地位,便必是此人声望过人,令人信服。”   而拥有这两种特性的,便唯有一种人了——“是道士。”   ‘啪——啪——啪——’拍掌声响起。   那绿袍男子将双臂缓缓从脑袋上移开,接着抚掌道:   “对了。”   张饶之既然猜对,他就接着往下说:   “这位道人来了之后,就说替我占过一卜,说我命中有一大劫,不久便会死于非命,身首异处。”   他这样一说,姚守宁心中就一动,她也想到了一个人。   少女抬头往张饶之看去,张饶之感应到她的注视,转过了头。   一老一少交换眼神,这一刻彼此心里都浮现出一个名字:孟青峰。   姚守宁心中暗叫不妙。   她曾在太祖长眠的龙脉之中,亲眼目睹当年的‘陈太微’抱走了太祖遗体,自然便知道这‘孟青峰’与后来的‘陈太微’皆是同一人的化名罢了。   此人一直在搞事,且心狠手辣,智多近妖,有他插手,这绿袍男子恐怕落不得什么好下场的。   她强忍不安,没有说话。   男子接着道:   “他说完之后,我便当即下跪向他求救。”   那时他官职虽低,但却正好掌握着重修皇宫的权柄,有权之后手里自然不太干净,也收授了不少好处。   大庆朝对于官员的贪污受贿管理异常严苛,再加上此事又涉及皇宫重修,永安帝性情暴躁,若东窗事发,他必入大狱,不止身首异处,极有可能还会连累一家老小。   “这位道士便送了我一枚买命钱,说我若遇生死劫,此钱即可买命,但作为交换,我需要替他在皇宫地基的五个方位,挖出五个大坑。”   那时他得知死期将近,自然没有选择,便做下了这一场交易。   “后来呢?”   张饶之盯着这男人看了半晌,“唉——”   他突然长长的叹了一声,显然已经猜到了结果。   “后来我私下请了几位聋哑长工,趁着夜色之时,在他指定的位置挖下五个大坑,事后又恐东窗事发,便将人杀死灭口。”   绿袍男子提到杀人,还面带僵硬的微笑,显然并不将那几条性命放在心中。   在场众人初时还有些怕他,但这会儿听到他这样的话,又对他心生厌恶。   孙太太及另一个男子下意识的离他远了一些,脸上露出反感之色。   “做完这一切后,当天夜里,我在回宫的路上,兴许是天色太黑,也有可能是我杀了人的缘故,我在宫殿台阶踩滑,从高台之下摔落。”   他说到此处,停顿了片刻,接着才道:   “而宫里四处都在动工,白天时不知哪个杀千刀砍脑袋的罪人摆了一些刀斧,我摔下之后刚好摔在上面,便撞得身首异处。”   “……”柳并舟听得毛骨悚然。   ‘嘶!’孙太太倒吸凉气,惊得双手紧握。   姚守宁虽见过鬼怪妖邪,却是第一次见到有个‘活人’在亲口说自己死时的情景。   “你不是还有一枚买命钱吗?”   张饶之却十分冷静,他甚至饶有兴致的问了一声。   “不错。”   男子的嘴角勾了勾,应道:   “幸亏我有这一个买命钱,那位高人并没有骗我,事后证明,这枚钱救了我的性命,它使得我断开的头脑与身体重新长回到一处。”   这一切太过离奇,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敢置信。   “我回家之后,睡了一觉,还做了个梦。”他说道。   “什么梦?”张饶之问他。   “我梦到不久之后,那几个聋哑人的尸体被人发现,继而有人弹劾我滥用劳役之力为我所用,在宫中私挖地坑,兴许是想颠覆大庆龙脉,意图不轨?。”   他神情平静的开口:   “皇上大怒,将我抄家入狱,我全家数十口尽皆死于刑场,身首异处。”   说到这里,他露出一个十分奇怪的笑容,似是颇为满足:   “幸亏那位高人指点,使我免于这样的灾难,我最终能跌了那一跤摔断脑袋,又死而复生,使得家人不受连累,这样是再好不过。”   他咧嘴笑着。   但姚守宁的脸上却露出同情夹杂着反感的神情,她已经猜到,这男子梦中发生的一切可能并非做梦,反倒是他摔落宫殿,死而复生的经历是场骗局。   “你回去之后,可有见过妻小?”张饶之却似是并没有‘想到’这一点,而是顺着男子的思路问。   “没有。”绿袍男子十分吃力的摇头。   他有些奇怪的盯着张饶之看:   “我不知道这所谓的庆丰17年究竟是哪一位皇帝的年号,但看你的样子气度非凡,想必也是一方大人物,应该在朝为官,且官职不低吧?”   说这话时,他似是有些酸溜溜的,但他僵硬的面庞,平平无仄的音调却很难有情绪掺杂其中,听在人耳里便十分别扭。   “我曾经在朝为官,但如今早就辞官不做。”张饶之笑了笑,回他道。   他吃力的拧了下眉头,似是觉得有些怪异,却最终只是从鼻腔之中发出‘嘿嘿’两声冷笑,面无表情道:   “你既然在朝为官,便该知道我犯的是大罪,此前早与父母妻儿商议过,我留下的钱财足以令他们丰衣足食一生,他们后来定是拿着钱财逃走,又何必留下来送死呢?”   “所以你认为,你死而复生,见不到父母妻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张饶之问。   绿袍男子木然盯着他:   “不错。”   “唉。”张饶之叹息了一声,不忍再在这个问题纠缠下去,转而问他:   “那枚买命钱呢?”   “自然是被我用了。”男子解释着:   “我出事之后,那枚钱便用来买命,此后消失无踪,再也找不着了。”   说着,他下意识的伸手摸自己的胸口:   “不过在出事之前,我一直挂在胸口贴身收藏着……”   话说到这里,他摸着胸口的手掌突然一顿:   “咦?”   他有些吃惊,继而将手探入衣襟内侧:   “怎么会呢?”   说话的同时,他不大灵活的手指勾到一物,将其拉出——   众人只见他指尖之上一物晃晃悠悠荡个不停,那东西是枚已经上了年头的铜钱,在灯光下反折着幽冷的青光,看起来就是一件诡异之物。   “这枚铜钱,不是早就不见了吗?我找了许久,一直没找到呀!”绿袍男子吃惊极了,望着这枚铜钱道。   张饶之就问:   “这铜钱之上有道术残留,可见当年送你此物的人,道法非凡。”他心中早有怀疑的人选,“永安年间,曾出过一名惊才绝艳的道士,是当年最在道观长生观的观主,此人名为孟青峰,后被永安帝封为国师,曾力排众议,支持永安帝重建皇宫——”   他说到这里,语气顿了一顿,接着才问:   “与你做交易的,可就是那孟青峰?”   唯有这样的人物出现,才可以轻易的打破这官员心防,令他深信不疑。   在场众人除了姚守宁外,孙太太及柳并舟显然是知道孟青峰大名的,两人面色微变。   绿袍男子点了下头。   这一点头之下,怪事发生。   他的脑袋直直下滑,骨肉摩擦间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一条殷红的细线从他脖颈四周闪现,继而大量血液‘汩汩’涌出,顷刻便将他那身绿色的官袍浸湿了。   男子的脑袋直直落了下来,他下意识的伸出双手,准确的将那硕大人头接在手中。   这个动作他似是已经做过一次,熟悉极了。   “啊!!!”   “啊!”   孙太太与坐在他身旁的男子见到这惊悚至极的一幕,再难维持住冷静,发出惊声尖叫。   柳并舟也吓得跪直起身,张开双臂,将姚守宁护在身后。   那男子断颈平滑,颈口处的血‘突突’直往外涌。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做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动作——他将自己的人头举了起来,望了望自己的肩头。   紧接着另一个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男子身上穿的绿色官袍瞬间化为了一袭脏兮兮的白衣,衣裳前后绣了‘囚’字,此时已经被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   他望了半晌,那灰蒙蒙的眼睛眨了两下,接着嘴里沙哑的道:   “原来,原来那竟不是梦么……”   话音一落,他随即倒地气绝身亡。   人头失去双臂所托,‘噗通’落地,滚了数圈,接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朽。   之后不等异味传出,空山先生手臂一挥,那人头连接着尸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尸身所在之处,唯独留下一枚铜钱,孤伶伶的摆在角落。   众人经历了先前惊魂一幕,俱都吓得不轻。   张饶之双眉紧皱:   “此人为求活命,不择手段,杀死几个无辜的工人,最终落得身首异处,也算是报应不爽。”他面色严肃,道:   “但那道人却再是可恶不过,操弄人心,以诡道之术迷惑此人为他办事,继而因此连累他的家人,死后又受铜钱上的道术影响,魂魄不散,还以为自己死而复生,只当父母妻小俱都逃走,却不知自己当日早种下了因,连累全家同得恶果。”   姚守宁自来到应天书局,见了张饶之的面以来,他都笑意吟吟,神情温和,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张饶之大怒。   她对孟青峰此人更加忌惮了。   这人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玩弄人心到这样的地步,竟能将鬼都骗住,实在是个十分可怕的对手。   “这孟青峰当年深受永安帝信任,他力排众议支持皇帝大兴土木,而后又私下找人在地底之中再动手脚,我想他必有图谋。”   张饶之心怀天下,说到这里,不由露出忧虑之色:   “此人破坏龙脉,莫非是想颠覆大庆疆土?”他说道:   “可惜从历史看来,他并没有成功啊。”   大庆自永安年后传承至今,已经过了三百二十多年,王朝虽说中间出现了一些小的动荡,但并没有伤筋动骨。   “还有那五个大坑,他挖来干什么?可惜此人死得太早,没有从他口里挖出更多的线索。”   姚守宁听到这里,精神一振,正欲说话,突然就见那头包着汗巾,话并不多的男子似是想起了什么,嘴唇动了动。   “这位老大哥可是有什么线索?”   张饶之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男子的异样之处,他双手一拱,随即便问。   此次的应天书局,所讨论的主题线索已经明朗了。   意外闯入此局的姚守宁应当是这一场书局的重要人物,空山先生等她到来,不止是为了寻找自己的继承人,同时她还带来了重要的消息。   而此次书局参与者,或多或少与她是有瓜葛的。   不!张饶之随即心中否认——这件事情看似与姚守宁相关,实则姚家只不过是这个时代、这个环境之下的一个缩影。   在姚家人的身上,他看到了辩机一族的传承,妖族的觉醒,极有可能大庆王朝还会发生什么大事。   孙太太、绿袍男子、头巾老汉,以及自己师徒,可能都是这些大事的参与者。   因此被砍了头的绿袍男子一死,他便将目光盯上了那包着头巾的老者,果不其然,他话音一落,那老者便露出了坐立不安的神色,显然身上也有线索。   “不不不,不敢当。”   那老汉拼命摆手,一张黝黑的脸涨成紫红色。   他先前听到张饶之提到过自己曾在朝为官,如今不过退出朝堂罢了。   大庆朝重文、重道,大众对读书人都是又惧又敬重,此时他得张饶之一行礼,紧张之下连忙站起了身来,道:   “当不得老大人如此厚礼,我,我——”   他激动得手足无措,连话都说不清楚。   张饶之也不催促,只小声与他交流了几句,他逐渐平静下来,就道:   “不瞒诸位,老汉我姓孟,祖上一直以铸铜铁器为生,传承到我这一代,平日替乡里打造一些家常器物。”   他抓了抓脑袋:   “忽有一日,有个年轻的道士来找到我,说得知我家祖上手艺精湛,想寻我替他打造五口铜鼎。”   这老汉话音一落,其余人皆微微色变。   那绿袍男子刚死不久,众人想起先前的画面,似是鼻端还残留着人血喷溅而出的那股令人闻之作呕的浓郁腥气,却没料到这老汉竟也与道人打过交道。   道士、五鼎,光是这两个词,便足以令人将两件事情联系到一处。   张饶之心中微沉,但表面却不露声色。   “那鼎有三足,丈二尺高,用了不少铜,耗费了我不少时间才成。”   他有些忐忑不安:   “我听,听先前那位大人说,也是一位道士找他挖五个坑,坑宽三丈,便想到了此处。”   老汉越说越心慌:   “莫不是两者有什么关联?亦或是同一人呢?”   绿袍男子所说的‘买命钱’、‘死而复生’,接着又在众人面前身首异处,给这老汉带来了极大的冲击,他双手托着脖子,吓得坐他对面的孙太太花容失色。   “老汉莫慌。”   张饶之安慰他,又细细端详他的脸色:   “我瞧你面色如常,神态自然,不像是有异处。”他说话语气正常,慌乱害怕也显现在脸上,动作并不僵硬,不像先前那绿袍男子,说话之时便已经显现出死气。   但道家术法神通广大。   之前那绿袍男子若不是提到‘买命钱’破了术咒,任谁也看不出来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张饶之想了想,又问他:   “你当日与那道人交易了什么?”   “我一开始是要拒绝的。”那老汉已经慌了手脚,自顾自道:   “这样大鼎,耗费材料不知凡几,还要很长时间才能做好,到时若是东家不满意,该如何是好?”   再者说他们孟家在当地并不是乡绅土豪,一家老小守着个铁铺过活。   若是接了这单,便意味着此后再不能干其他活,必须要专注于此事才行。   到时若是出差错,对方乃是道爷,从衣着谈吐看来就非一般人。   大庆朝重道抑武,到时若道士翻脸不认人,孟家可能不得善休。   想到这里,他便以自己才干平平,不足以胜任此事推脱。   “但最终那道爷笑着说道,铜矿一事不用我担忧,他自有办法弄来,我若答应,他先付钱也可。”   他絮絮叨叨说到此处,似是终于想起了张饶之的问话,连忙答道:   “于是他提出给我银子百两,我便应了。”   老汉有些羞愧:   “不瞒诸位,我已经四十多了,我儿子年岁不小,但家里贫困,他一直未能娶妻,说不上媳妇。”   有了这笔银子,孟家便可改善生计,儿子将来也能娶妻生子,孟老汉没能受住诱惑,便答应了这门交易。   “他给的钱实在太多了。”他局促不安的换了个姿势,“开始我还担忧自己做得不好,拿这么多钱于心有愧,但后来他又画了一些图案,让我刻于模上,我初时不敢下手,害怕误事,接连做了好几个模版,确认无误了,才开始放大模具烧制,最终成品那位道爷也满意极了。”   说到这里,他又有些恐慌:   “我收了银子,是不是也要死啦?”   张饶之见他说话神色如常,脸上不见死气,眼睛虽说浑浊,但也有光泽,并不像是将死之人,便又问:   “那交易完成之后呢?”   “交易完成之后,我拿了三十两银子用以重新修缮房屋,再拿三十两银子作为儿子娶妻成家所用,后面的钱自是存着将来留给儿子……”   他这样一说,张饶之便松了口气:   “看来你应该是没事了。”   孟青峰此人性情古怪极端,面对那绿袍官吏,知他所求甚大,想求的是‘一条命’,便以‘命’相钓,使得那官袍男子身首异处不说,还连累了家小。   而对这孟家老汉,他只求银两糊口,想要使儿子成家立业,便给他银子,中间似是并没有害他过。   “那就好,那就好。”   老汉闻言,接连点头,咧开嘴直笑,说话时仍不放心去摸自己颈部。   张饶之见此也跟着笑了笑,待他平静下来,又问:   “老汉,当年那道士让你绘制的图案,你可还记得?”   他心中始终惦记着老汉所说道士让他在鼎上烙印的图,此人疑似孟青峰,炼制的鼎也恰好五个。   孟青峰在皇宫之下挖坑,动了龙脉,必有大图谋。   “当年,当年鼎成之后,那道爷只将我与儿子驱走,他的钱把我们的铺子一并买下了……”老汉显然不习惯在众人面前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张饶之问话他又紧张,便答非所部。   但张饶之极有耐心,又陪着他闲聊了两句,待他平静下来,再问了一次,他就道:   “那图案我也记不住了,我也不识字,认不出来写画的是什么,但我觉得,倒像是画的符。”   他说完,又慌乱摆手:   “不过我随口乱说,也作不得数,大家当听个笑话罢了。”   老汉这样一说,越发显得古怪。   线索在这里好像又断掉了,张饶之皱起了眉头。   就在这时,姚守宁终于找到了机会,开口道:   “这个事情,我有一个猜测。”   她说到这里,张饶之神色一振,接着扫了落在地上的铜钱一眼,向柳并舟使了个眼色。   柳并舟得到老师示意,提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道了句‘抱歉’,便起身走向那绿袍男子先前所坐之处。   “我刚刚不是说到,我跟定国神武将军府家的世子通过静清真人守的入口,进入了地底龙脉,并在龙脉中间找到了太祖尸身吗?”   张饶之就道:   “你是怀疑,孟青峰的举动,可能是为了破坏龙脉,将太祖尸身玷污?”   “不是怀疑。”   姚守宁肯定道:   “他是真的破坏了龙脉,我在那石床边‘看到’了三百多年前发生的一幕——”她顿了顿,接着说:   “我看到了孟青峰将太祖的尸身带走!”   众人大惊失色。   她满面忧愁:   “而此后的事情还没算完。”   她将后来神都城突发洪灾,接着又受妖蚊蛊袭击一事说出,后又提到三月的上巳节:   “我与世子准备前往白陵江,继续寻找‘河神’下落。”   她叹了口气:   “结果在江边的时候,我看到了有人手中提着的花灯,那灯竟与当日我与世子在赶‘河神’那日幻境之中看到的一样。”   后来她与世子迈入河中,陆执在河里捞到了一盏灯,灯上有信,她又长长的‘唉’了一声:   “而信则出自我姐姐之手。”   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离奇非凡,但张饶之总觉得姚守宁还隐藏了一个重大的秘密未说。   他看向少女,少女也在看他,道:   “我姐姐在信上说,她已经怀孕三月,正是与‘河神’梦中成婚之后所有。”   “什么?”   “什么!”   ‘呯!’一声剧大的撞击响传来,正低头俯身在绿袍男子先前横尸的地方捡着铜钱的柳并舟分神听着姚守宁说话排解心中的恐惧,听到姚婉宁怀孕,他急忙抬头,撞上了桌子。   那长桌被他大力撞上,都发出轻轻的晃动。   柳并舟捂着脑袋,痛得连话都说不出。   孙太太也是满脸不敢置信,那老汉说完自己的话后,便缩在角落不再开口,但听到这里,也露出不可思议的震惊之色。   “梦里成亲,只是假象罢了,怎么会怀孕呢?”   “是真的!”   姚守宁强调:   “我摸过姐姐的肚子,确实有孩子了。”不仅如此,她又说道:   “我当日曾听到孩子笑声,也确认这个孩子必会出生。”   说到这里,她面露惆怅:   “我初时也没往这边想,虽然知道我姐姐梦中成婚,但我以为梦境毕竟是梦……”   可‘河神’神通非凡,梦中成婚变成了现实,当时她如果再多上心一点,说不定便不是如今的结果。   她满脸自责,张饶之却是从她的神情猜出她心中的想法,安慰她道:   “守宁不必担忧,若真是太祖遗躯,他当年是天命之子,死后神通非凡,以身入梦……”他说着说着,声音逐渐小了些,双眉微皱:   “此前虽未听说,但这世间之事,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梦中与人相亲有孕,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唉。”姚守宁长叹一声,说道:   “我也知道此事不可思议,但我当日听到孩子笑声,也曾预知到未来的一幕。”   这句话引起了大家的关注。   空山先生笑而不语,但其他人则好奇极了,纷纷无声的催促着她继续往下说。   姚守宁深吸了口气:   “我‘看’到我自己抱了个孩子,穿越了时空,将孩子交到了一个男人手中。”她说了许多的话,此时讲得口干舌燥,不由自主的咬了咬嘴唇,撕下一小块干裂的皮咬住:   “那男人抱住孩子,说了一句:我大庆朝自此后继有人了。”   ‘砰!’   这下不止是柳并舟失态,就连那一直端庄有礼的孙太太也稳不住了,歪坐于蒲团之上。   张饶之目瞪口呆。   任他才华非凡,已修至大儒之境,但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我怀疑历史有变,大庆王朝的第二代君主,太祖的继承人,可能就是我姐姐所生的孩子。”   她一股作气将自己的推测说了出来:   “而这一切并非我胡说,我与世子探齐王墓时,便有所察觉。”   最重要的,“我姐姐腹中已经有龙气存在,当日长公主,”她说到这里,又看了张饶之一眼:   “长公主一行人亲自去我家看我姐姐,他们是有感应的。”   她终于说到了这里,眼中又有水珠沁出:   “而就在长公主等人前来时,那狐妖与陈太微又出现了,他们想要杀我姐姐,我娘为了护我跟姐姐,被狐妖击穿了肚腹。”   柳并舟听到这里,心中一痛。   他还没到几十年之后,亲眼目睹女儿将死的那一幕。   但柳致玉此时已经出生,且活泼可爱极了。   他一想到女儿将来会与自己生疏几十年,在多年之后父女好不容易消除隔阂之际,又即将天人永隔,他便眼前一黑,难以忍受。   “什么?!”   柳并舟情急之下顾不得捂着已经红肿的额头,快步起身往姚守宁走来。   她眼眶含泪,说道:   “陈太微说有一方法,可以救我娘。”   他向她施咒,蛊惑她,让她回到过去,掐死仍在柳氏腹中的自己,将历史源头改变。   但她回到过去时,见到了父母的恩爱,以及年少的父母对未出世的自己的期盼,贪恋家庭的温暖与亲情,迟疑了片刻,陈太微的阴谋破碎。   接着她又提到自己看到了后来丧母的柳氏,继而再被拉入时空隧道,最后被白玉兰树所救。   说到这里,她终于想起自己来此的正事,将手提了起来。   她手掌中还握了一支树枝,正是她先前站在那株白玉兰树下逃离陈太微的杀招时,为了确认眼前真伪,而从白玉兰树上折下来的一段枝芽。   只是此时那枝芽已经枯萎,看上去与当时她在自家院中找到的那枝枯芽没什么区别。   “当日我从上巳节归来时,便去找了您。”她低垂着头,跟年少的柳并舟小声的道:   “事情太大了,我不知所措,想找您想个办法,我想要找到老师,学习穿越时空的办法,将来也好替她送孩子……”   柳并舟傻愣愣的,受到这一系列的消息冲击,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但您说需要找到一截树枝,作为领路所用。”   她最终找到了。   说完,她将那截枝芽向柳并舟递了过去:   “外祖父,这就是那截带我前来的信物。”   柳并舟下意识的伸手接过,握于掌中。   “前辈……”   任张饶之这一生也见识过不少风浪,此时面对姚守宁带来的消息,也有些懵了。   他下意识的转头去看空山先生:   “这事……”   姚守宁乃是辩机一族传人,她的到来本身就是一种事情发生变化的信号。   张饶之也愿意相信她说的话,包括她之前提到自己是柳并舟未来的外孙,他都毫不犹豫信了。   但是姚守宁说到太祖以尸身入邪,梦中与姚婉宁成婚,并且婚后姚婉宁还身怀有孕,这个孩子极有可能还是六百多年前大庆朝的第二代君主天元帝,他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儿了。   “这事有何不妥?”   空山先生沉默了许久,听完众人的话后,终于到他说话之时。   他听到张饶之问话,转头反问了他一句。   张饶之一时语塞,他觉得从姚婉宁怀孕之处就开始不对劲儿了,直到姚守宁说出孩子可能会被送回七百年前的时候便更加离奇。   “这,七百年后出生的孩子,如何能送回到过去呢?”   那岂不是太祖七百年前无妻无子,终身孤老,还得等到七百年后他尸身成魔,才能拥有后代,且这后代需要穿越时空,回到七百年前么?   这种离奇的事,纵使张饶之想像丰富,对许多事物接受度高,也一时之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如何不能呢?”空山先生再次笑着道:   “其他人做不到,守宁肯定是能做到的!”   他肯定了姚守宁的话,接着再问张饶之:   “更何况,与其怀疑不安,不如饶之你再想想,七百年前的《大庆史记》,可有记载关于天元帝的消息呢?”   “《大庆史记》上曾记载,天元帝乃太祖妻子所生,大庆七年一月,乃天降麒麟子……”   张饶之毫不犹豫的张口。   但他刚一说了数句,便刹时僵住。   事情到了现在,他已经意识到不对头。   姚守宁话中所说的‘历史有变’,他此时才终于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原来这就是历史变!   他隐约觉得原本的历史并非如此记载,可他极力回想,竟半点儿都想不出来原本的历史是什么样的了。   好似自他启蒙读书以来,学的历史就是这样,太祖妻子乃姚氏,受他钟爱,并在大庆七年之时,儿子从天而降。   再一联想到姚守宁所说的话,他不由头皮发麻:   “莫非,莫非这事儿竟是真的?”   两者姓氏相吻合,如今《大庆史记》作证,他的记忆发生改变,再加上空山先生又已经发话点头,证明了这一切并非玩笑。   可是这,这又怎么可能呢?   一个死去了七百年后,尸身入魔的古代君王,怎么可能会在七百年后,与一个女子成婚生子呢?   “既然大家都有疑惑,不如我提个建议。”   空山先生手握成拳,以指节叩击桌面,发出‘呯呯’的声响。   声音在幽室之中传来淡淡的回音,众人大气不敢喘,感觉到了这个老人身上传来的强大威迫。   “什么建议?”良久之后,张饶之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这桩疑案由大庆朝的太祖而起,自然我们也能从他身上得到答案。”   众人一头雾水,姚守宁却喉咙发干,隐约想到了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   空山先生这一刻眼神环视四周,语含笑意:   “诸位,今日既然多了一位意外之客,不知诸位愿不愿意老朽临时再邀请一位客人前来呢?”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空山先生的话似是印证了姚守宁先前那个大胆而疯狂的念头并非错觉,她的心脏先是紧紧一缩,顿了半晌之后开始拼命的跳动,撞击着胸腔,力量大得好像她整个人都因为心脏的激烈跳动而颤抖。   事情的走向早就已经脱离了张饶之原本参加应天书局的预期,他先前听到种种离奇之事尚能忍住,直到此时,平静的面容破裂,身形摇晃了一下,面露惊讶之色。   空山先生并没有在意众人或惊骇、或茫然的神色,淡淡的再道:   “我将再次邀请大庆朝的首代君主朱世祯,前往应天书局!”   这位老人语含霸气,话音一落,便随即化为使人无法拒绝的法则。   一语成,请柬出。 ###第三百七十四章 太祖现   姚守宁浑身一抖,眼睛募地瞪大,瞳孔震动。   她虽知道辩机一族的能量非同一般,毕竟穿越时空,见证三十多年前的书局,与不同时空的长辈们交谈,在她看来已经是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可空山先生此时说的话再次打破了她的想像,他谈笑之间,竟然能将七百年前的太祖召来书局!   众人俱都震住,不敢出声。   孙太太屏住了呼吸,张饶之嘴唇紧抿,胡须颤抖。   而柳并舟则是将手里的铜钱与树枝紧紧握住,维持着半跪的姿势,一动不动。   现场唯一比较放松的,则是那位头戴汗巾的男人了。   他从张饶之口里得知自己当年的交易并没有带来祸患,性命无忧之后,便放松了许多,将眼前的这一切当成了一场奇幻至极的梦。   ……   空山先生将手一招,只见桌子一侧座位开始移动。   张饶之师徒原本并肩而坐,柳并舟坐于下首,与桌子另一端的姚守宁相邻,此时位置变换,他与张饶之都往上移了一位,将柳并舟原本的位置空下来了。   他意识到这一点后,浑身一抖,紧握的手掌松开,而被他握在双掌中的树枝、铜钱则都被汗牢牢黏住,并没有脱落。   地面凭空再次出现一个蒲团,静候着被邀请的人到来。   “……”   众人屏息凝神之际,外面突然传来了几道脚步声响。   接着有声音道:   “此地好像有诡异,与园林路径不同。”   从此人声音听来,应是个年约四旬的男子。   他的语调斯文,语气则有些谨慎,接着道:   “皇上小心。”   “怕什么?”   另一道声音响起,带着无形的威仪:   “天下妖邪已经伏诛,剩余妖族不成气候。”   他顿了顿,认真道:   “再说我修行《紫阳秘术》,本就克制邪魔,大庆朝的成立,原就是为了庇护天下人而生,若遇邪祟我先逃跑,那谁来顶住?”   “皇上说得是。”   那斯文儒雅的声音含笑应了一句:   “是我多虑了。”   “哈哈哈!”那人放声大笑:   “子渊也是关心则乱。”他的声音里带着轻松:“但这天底下,有你我联手,可有不敢去之处?”   那人轻笑了一声,并没有说话,显然默认了这男子的话。   “我倒没感觉到此地有邪气,反倒感应到此地有徐先生的气息……”   他话音未落,突然与那另一位同行的男子齐齐‘咦’了一声,二人异口同声道:   “应天书局?”   “应天书局!”   话音一落间,书局之内,众人听得分明,空山先生就叹道:   “看来今日确实是个特殊的日子了,没想到邀请了朱先生,却来了一位同行的贵客。”   他一说完这话,外面的谈笑声顿时止住。   众人大气也不敢喘,空山先生则转头看向了门口,笑着说道:   “恭迎二位贵客。”   他话音一落,众人心中皆抖了一抖。   室内静得落针可闻,半晌之后,一只大手从门口那垂落的帘幕探入,接着青色的布帘被挑起,门外站了一个十分高大的身影,轻轻低下了头。   ‘河神!’   姚守宁心中涌出这个念头。   她与‘河神’不是第一次打交道,对‘河神’身形气势已经牢记于心中。   可此时眼前的人似是少了最初她见到‘河神’时的邪性及阴冷感,但那种压迫与威仪却又远比‘河神’要强得多。   那人低头进入。   应天书局的大门不算十分宽大,但也并不低矮,可这门在此人面前,却显得逼仄而狭小,待那人进门之后,先转头四处打量。   他的头发挽了起来,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长得浓眉大眼,竟与长公主朱姮蕊有几分相似之处。   朱世祯身穿紫袍,肩宽体阔,身材异常壮硕,姚守宁看了他一眼,不由自主便皱起了眉头,面露失望之色。   她曾在龙脉之底的地宫中见过幻境里的朱世祯,不过那会儿的朱世祯年纪不小了,蓄了胡须,她原本以为年轻时的朱世祯会稍微俊美一些的。   眼前的人也确实气势非凡,威仪十足,可看上去年纪也不轻,至少三十左右。   她见惯了陆执,便拿世子来与此人相比,越看越想哭。   姚婉宁还没满十九,比眼前的人小了许多,而且从长相看来,二人也不相匹配……   再加上自己的姐姐被他勾引,如今身怀有孕,将来如何还不得而知。   而眼前的人却对未来发生的事半点儿不知,她心中更是觉得不大公平,想到此处,眼泪便开始在眼眶中打转了。   相较之下,朱世祯进门之后,目光在众人身上一转而过,但落在她身上时,却一下顿住,露出吃惊之色。   “皇上?”   他身形如塔,站在门口便将大门牢牢堵住,许久没有让开,身后同行者忍不住低唤了一声,他的脸色恢复如常,这才侧开身体,让身后的男子进入。   那人较他年长一些,身材清瘦,比他矮了一个头,但通身儒雅之气。   张饶之一见此人面,便脱口而出:   “浩然之气,大儒张辅臣!”   张辅臣顺声转头望去,见到张饶之的刹那,并没有露出吃惊之色,而是笑道:   “你也是儒修,身上还有我族血脉之气,不知是张氏哪一代传人?”   “张之问第十一代孙张饶之,见过老祖宗!”张饶之连忙起身,双手交叠,向张辅臣长揖一礼。   柳并舟茫然不知所措,见老师起身,也慌忙站起身来,也学着师长的作派,向长辈行礼。   但他方寸大乱,行礼时心不在焉,动作不大标准,甚至偷偷抬头去看这刚来的两人。   他目光一望,便见太祖转过了头来,那神情威严,令他下意识的低头,心脏‘砰砰’乱跳,竟被朱世祯气势慑住。   “张之问?哦,大哥家的幼孙。”他的眼中露出亲近之色,笑道:   “那孩子如今顽皮,却没料到第十一代孙竟是不弱。”   “饶之,张家传到你这代时,是距离大庆三年多久之后了?”张辅臣含笑问了一句。   他心思缜密,虽说见到后代血脉心中激动,却并没有因此而疏忽心防,反倒借着谈笑认亲之际,开始打听起张饶之等人所在的年代了。   “回老祖宗的话,”张饶之虽说猜到长辈询问此话的用意,却并没有隐瞒,反而恭声道:   “此时距离大庆太祖三年,已经是六百七十一年之后。”   他说完这话,张辅臣便愣了一愣,下意识的回头去看太祖。   但这一看之下,他又愣住。   只见朱世祯看似神色轻松,但他与太祖除了是君臣之外,亦是亲密无间的好友,两人风雨相伴,他看得出来朱世祯的注意力其实是落到末尾的小姑娘身上的。   “这位是……”他正欲出声询问,空山先生就道:   “今日时间充裕,两位客人有话不妨先落座再说。”   说完,他伸手一拂,只见张饶之的身侧再度出现一个蒲团,恰好位于空山先生左手处。   “有请二位落座。”   这君臣二人相伴前来,本该座位相邻,但却被分开,位于长桌的两侧。   张辅臣看了一眼位置,眼中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他转头去看太祖,却见朱世祯似是并不以为意,迳直走向柳并舟身侧的空位旁。   桌上其他人见他过来,面露不安,似是想要起身行礼,但空山先生跪坐不动,其余诸人便半直起身,一脸忐忑。   姚守宁坐得很稳,仰头还在打量朱世祯,显然对他并没有太多的尊重。   除此之外,柳并舟的神色也有些不对劲儿。   虽说因为张饶之的缘故,他对两位意外闯入者也有敬畏之心,但他不知为何,一直偷偷在打量着朱世祯,那眼神有些纠结,显得怪异极了。   张辅臣有些讶然,却并没有开口。   “诸位不必多礼。”   朱世祯一眼看出其他人的不安,平静道:   “应天书局之内,不分地位高低,来者是客,我们都只是主人所请来的客人罢了。”   空山先生含笑点头。   其他人听他这样一说,隐隐松了口气。   孙太太忐忑不安的跪坐回去,但这一次她失去了平静,频频伸手擦拭额角淡红的汗珠,那原本化得完整的妆都花了许多。   朱世祯缓缓落座。   空山先生并没有制止,张辅臣见此情景,面露笑意,也坐到了张饶之的身侧。   “我知道应天书局若是召开,必有缘故,除了师长传承,同时还与天下大势分合相关。”   朱世祯除了一开始进入此地略微失态之外,很快便恢复如初,显露出他身为帝王的强势之处。   哪怕只是客人,但他并不拘束,仿佛对这样的局面并不陌生,而是试图掌控大局。   “如今是宣武三年,天妖一族被封印不久。”他说到这里,皱了下眉头:   “而参与者竟然有六百多年后的晚辈,莫非是因为被封印的天妖一族又破除封印而出的缘故?”   他一下猜中了事情真相的一半。   张辅臣听到这话,脸色一下就变得严肃。   “是七百年后。”姚守宁小声的纠正他。   他转过头,目光与少女对视,接着怔忡了片刻,最后含笑点头。   “看样子,七百年后天妖一族即将乱世。”他叹息了一声,接着露出笑意:   “大庆朝能庇护天下七百年,子渊,看样子我们的后代做得不错。”   张辅臣强忍激动,微微颔首。   “先不忙说这些。”空山先生打了个岔,道:   “你们二位来得最晚,错过了一些事情,先让其余诸人自我介绍一番。”   正如朱世祯所说,应天书局十分特殊,应邀入此门的人,不分君臣、不分尊卑,众人地位平等,共坐一处。   朱世祯只是轻点了一下脑袋,没有再说话。   而空山先生的目光落向了那包着头巾的老汉身上,众人的目光都移了过去,他似是极少受人这样关注,顿时紧张无比,连忙想要起身,但在空山先生注视之下,爬起身到一半,又连忙跪了回去,双手交握于胸前,不安的道:   “小老儿是,来自成庆21年,姓孟,叫孟平生,家住金陵城外的宁古村,家里世代打铁的。”   他先前没有自我介绍,但提到了与孟青峰的交易,众人便下意识的当他所处的年代是永安年,与那绿袍男子同处一个时代。   却没料到他提起自己是来自成庆21年,这令得原本见了张辅臣后颇为欢喜的张饶之一下愣住。   “成庆21年?”   他皱眉问了一句,神情颇为严肃。   孟平生惴惴不安,小心翼翼的点头:   “可,可有何不妥之处?”   “成庆23年后,帝王崩,永安帝登位。”张饶之就道:   “而先前那位被买了命的官员,则是死于永安11年的时候。”   中间便有了十三年的时间差——而最重要的,是孟青峰的交易则更早于这孟平生来应天书局之前,也就是说,孟青峰铸鼎、放鼎之事已经策划了多年,绝非临时所想的,而是早有预谋。   如此一来,再结合姚守宁所说的话:此人乃是盗走太祖尸身的道士,便更是证明这道士对大庆朝不怀好意了。   “先前被买命的官员?”   朱世祯听到这里,露出好奇之色,道:   “看来我们真的来晚了,错过了许多的消息。”   “不错。”空山先生说道:   “但诸位也不必急于一时,先彼此交换身份,后面有些话便好说得多。”   他的话音一落,接着是孙太太起身:   “我来自……”她说了自己所处年代,又提到自己夫家乃河中名门孙家。   谁说话时,朱世祯的目光便落到谁身上,这给了孙太太极大的心理压力,不止是朱世祯目光锐利,再加上他的身份加成,这几乎使得孙太太坐立不安,恨不能即刻在这样的人物面前退走。   若非姚守宁带来的消息事关她的女儿,她想知道未来发生了什么事,她可能早就离开了。   “此时距离成化九年是297年之后。”孙太太知道太祖二人后至,错过了许多消息,再加上他们位于宣武初年,对后世的情况一概不知,便体贴的报出了自己的年代位置,并将中间的时间差都算好了。   她话音一落,张饶之就道:   “我与并舟乃是师徒。”他伸手一指身侧的柳并舟,说道:   “我们来自于庆丰17年,距离此时孙老太君所处时空,有41年的差距。”   也就是说,他们与成化年相差了338年之多。   张辅臣的注意力随即落到了姚守宁身上。   他注意到朱世祯的目光一直放在姚守宁身上,这个少女看上去年纪颇小,最多不过十五六。   她与朱世祯的年纪相差颇大,若朱世祯成婚早些,生孩子早点,恐怕小孩都该有这么大年岁了。   以张辅臣对朱世祯的了解,他并不认为朱世祯是因为贪图姚守宁美色。   太祖富有天下,身份非凡,见多了美人,不至于如此失态,想必是有其他缘故。   他初时见姚守宁与柳并舟神态亲近,二人面容有几分相似,还以为这两人是同行者,但听张饶之的话说来,好似这少女又来自不同时空。   “我叫姚守宁,来自神启二十九年……”   她提到这个时间,思绪不由恍惚。   姚守宁脑海里有个灵光一闪而过,似是想起了什么事,她下意识的看向柳并舟,还没说话,下一刻便见朱世祯与张辅臣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将她思绪打乱。   她定了定神,接着道:   “距离此时应天书局是三十三年之后——也就是距离庆丰17年的三十三年之后。”   她这样一说,众人对于时间便大概有数了。   众人介绍完自己,张辅臣便看向张饶之,显然对于张饶之先前提到的永安十一年的官员颇感兴趣。   此人参与了应天书局,但半路不见影踪,可见是有古怪的。   张饶之便不敢怠慢,将先前那绿袍男子的来历、故事一一道出。   他言简意赅,却将事情说得滴水不漏。   从永安九年皇宫遭遇雷劈,天降大火烧毁宫殿,引发大地动,毁坏神都布局说起,再提到永安帝欲重建皇宫。   每说一个字,张辅臣脸上的笑意就失去一分,到了后来,他脸色漆黑,强忍怒火。   “此人掌管缮修之权,有天夜里,有位道士上门拜访,与他做了一桩交易。”   张饶之提到道士说那官员有血光之灾,提出以买命钱换他帮忙做事,此人应下之后,便在地基之上暗动手脚,不惜为此杀人灭口。   最终东窗事发,致使全家砍头。   “此人死不足惜,可惜他的妻儿,受他连累了!”   张辅臣说了一声。   他此时神情平静,但双拳紧握,手背上青筋弹起,可见他内心是十分愤怒。   “之后这人浑浑噩噩,以为自己躲过一劫,参与应天书局后说出此事,却突然头颅掉落,仅留下了一枚买命钱。”   张饶之说完,便向柳并舟点了一下头。   柳并舟连忙摊开左手掌,只见他掌心之中握了一枚被汗湿的铜钱,那铜钱闪着幽光。   朱世祯看得分明,伸手去取,柳并舟下意识想握紧手掌,但在太祖余威之下,他动作迟缓,那枚铜钱依旧被朱世祯握在了手中。   “是故人之物。”   他看了一眼,突然叹了口气,脸上露出遗憾之色。   张辅臣怔了一怔,听出他话中之意,接着似是想到了什么,募地瞪大了眼,惊呼道:   “这怎么可能呢!”   这君臣二人似是打着哑谜,事至此时,两人都猜出了一些事。   第一位消失的应天书局来客是一位死于永安十一年的官员,他的故事中牵涉到了一位道士。   从朱世祯与张辅臣的反应看来,这位道士留下来的物品似是与这两位来自六百多年前的贵客亦有瓜葛。   张饶之将两人反应牢记心里,却不动声色道:   “接下来便是这位孟兄弟所说的事了。”   他提到孟平生是家传的打铁手艺,有一天接到了一个活,是个道士委托他铸五个大鼎。   孟平生的故事相较于永安年的那位官员来说,显得有些平淡无奇。   张饶之用简约的语言将他的事说完,连那道士让他在鼎上绘制了道家法咒图谱的事也没错过。   他想了想也没什么补充,十分满意的点头:   “对对对,没错。”   “我与并舟没什么故事,一开始只是以为空山先生邀请我们,只是开开眼界,与来自各处的朋友见个面,聊聊天罢了。”   张饶之说话时,目光转向了姚守宁:   “直到姚小姑娘意外闯入。”   说完,他将姚守宁无意中闯入应天书局,随柳并舟而来的事一说。   他并没有急于将说话权让给姚守宁,而是提到她来自神都姚家,家里父母生了两女一子,而家中事情皆因姐姐的病而起,再到柳氏误信庸医,导致女儿许配给‘河神’一事说了。   姚守宁的故事听起来倒也有趣——但这种有趣是指对其他几人来说。   而朱世祯与张辅臣来自于七百年前,他们两人经历过妖邪乱世的时代,见识过家中受妖祸而亡的不知凡几。   张辅臣不知道为什么张饶之对先前几人的故事快速带过,却偏偏对姚守宁的故事说得十分详细,提到她与后来庆丰帝的外孙陆执几次行动。   最重要的,朱世祯敏锐的察觉到张饶之说话时,接连看了自己好几眼,他心中隐隐觉得有些怪异,却并没有急于开口询问。   但这君臣两人都注意到了一点奇怪之处:那就是皇室子弟的陵墓被妖邪所玷污,且那‘河神’身份也颇诡异——尤其是他不惧皇室的紫阳秘术,极有可能此人出身于皇宫之中!   张饶之提到了后来的洪灾,说到了血蚊蛊祸乱神都,好几次张辅臣都隐忍不住,最终却强行逼自己冷静下来。   “神启二十九年三月,姚小姑娘与陆世子前往白陵江查探消息,结果却意外从河中捞起了一盏河灯。”   说到此处,张饶之顿了片刻,目光从朱世祯身上扫过。   太祖神色如常,但心中却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总觉得接下来的消息可能会令他大惊失色。   但他身经百战,心性非凡,此生之中,若说还有什么事情能令他惊骇,恐怕就是先前再次进入应天书局时,眼中所见到的一幕。   距离大庆初年七百多年后,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如此惊讶呢?   他隐隐不安,却并没有躁动。   “河灯是一封家书折成,上面是女子写给丈夫的信,说自己已经怀胎三月。”   张饶之叹道:   “而这封家书,写于姚大姑娘之手,也就是这位姚小姑娘的姐姐了。”   说完,他又看向了朱世祯。   太祖生平经历了不知多少风浪,性情沉稳,此时却被他看得心中发毛,忍不住动了动腿,换了一下姿势,转头看向张饶之:   “也就是说,这位姚大姑娘与‘河神’梦中成婚之后,两人梦中有子了?”   “不错。”张饶之点头,再度目光灼灼看他。   朱世祯被看得毛骨悚然。   他并非畏首畏尾的性格,此时察觉不对劲儿,便索性主动出击,试图将话语权握于自己之手。   太祖与张辅臣来得最晚,两人错失了最初听场的机会,便一直安静倾听,可此时张饶之语气、眼神奇怪,太祖无法再忍,便直言问道:   “这些事情与我何干呢?”   “怀孕之前与您无干,偏偏怀孕之后便与您有干了。”张饶之含笑答道。   “荒唐!”朱世祯一听这话,勃然大怒。   大庆立国三年,他一直在整顿内务,无暇成婚,至今身侧清净,也没有与哪个女子有牵扯,自认名声清白,被张饶之这样含糊一说,顿时就不高兴了。   而张辅臣听了这话则是一愣。   他心有七窍,再是聪明不过。   从空山先生邀请客人的身份、背景及经历的事情看来,彼此都或因某件事、某个人而相互交缠。   例如孟平生所铸的五口鼎,极有可能是在十三年后安放在那永安十一年倒霉被砍头的官员所挖出的地坑之中。   而孙太太看似与众人没有关系,但她的女儿却在几十年后与姚守宁又有牵扯。   姚守宁的来历最奇怪,与柳并舟面容相似,十有八九双方乃是血亲,妖邪在七百年后现世,最先乱的是她家,如此一来她也是有秘密的。   最重要的,张辅臣则是注意到了一个事——那就是座位的安排。   空山先生是主人,坐于首位之上。   姚守宁与他遥遥相对,从某一方面来说,这两人首尾相接,兴许是承托起了应天书局的主骨。   而从两侧座位的安排看来,张辅臣居于空山先生一侧,位于这一端的最上首。   ——张辅臣猜测,这应该是自己来自于大庆初年,算是众人之中‘时代最早’的人物。   同时坐他斜对面的人则是孟平生,他应该是这些人中,仅次于张辅臣与太祖二人之后出生的人。   他的身侧空了一个座位,再联想到那位因买命钱而丧命的官员,便不难猜出此人死前应该坐在这里。   之后则是孙太太。   张辅臣下首是张饶之,其次柳并舟、朱世祯。   如果按照年代排列,朱世祯应该坐于张饶之之上才对,可此时却被安排在最末。   再联想到张饶之所说的话,一个不好的预感涌上了张辅臣的心头。   太祖本该也能想到这点,但他声名被污,心中愤怒,再加上他进入此地后,见到姚守宁表现异样,因此可能乱了心神,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张辅臣沉默不语,心中思索着目前仅有线索的关联之处。   天子一怒,非同凡响。   张饶之瞬间感觉到压力倾盖而下,仿佛泰山将崩,形成阴影,将他笼罩其中。   “皇上别急。”   他强忍压力,笑道:   “说来有件事情我忘了说。”   “守宁与世子探齐王墓时,曾被一位道士追杀。”   这件事情他已经提到过,朱世祯表面看似愤怒,但实则内心并没有被怒火冲昏了头。   他之所以不快,只是想逼迫张饶之不要卖关子罢了。   此时听张饶之这样一讲,他便冷冷道:   “不错,他们因此遇到了被幽禁在此的简王妃,也就是这位河中孙太太的女儿。”   “那您可知,这位静清真人守在此处的缘由?”张饶之含笑问道。   这句话令得朱世祯眉头紧锁。   他先前意识到张饶之的故事讲到这里时太过简单,姚守宁见过孙逸文后,便再无后续了。   应天书局既然将所有人召拢至此,姚守宁与孙逸文的瓜葛绝不至于是见上一面,必有其他缘由。   “这静清真人另有任务?”   “不错。”张饶之道:   “静清真人所居的小院,通地底龙脉。”   他这样一说,朱世祯与张辅臣相互对望了一眼,君臣二人勃然变色。   张辅臣几乎要按捺不住内心的忐忑,正欲起身,张饶之再道:   “老祖宗别急,请听我说。”   他将姚守宁与陆执二人在龙脉之下的事大概说了一遍,接着说到两个少年男女走入龙脉之首。   朱世祯的面色变了,他的表情变得有些严厉,死死盯住了张饶之。   “想必皇上已经猜到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了。”   “地底龙脉之处?”朱世祯笑道:   “哪有什么龙脉,我将来埋骨之处,便是龙脉所在。”   他说到这里,笑意逐渐散去,语气变得平淡:   “看来这两个孩子找到的,是我永眠之所。”   “是的。”张饶之点头,看向姚守宁:   “接下来的事,守宁说吧。”   姚守宁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她激动的跪直起身,转头看向朱世祯。   这位自出身之后便面容威仪,身上自带霸王之气的帝王转头看向她,神态罕见的温和。   他不再像先前与张饶之说话时语气锐利,威压沉沉,更是有意的收敛了自身的威仪,听姚守宁开口道:   “我在那里,见到了您……”她说到这里,又觉得有些别扭,连忙道:   “……你!”   “……”   张辅臣听她对朱世祯称呼的变化,越发猜中真相,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骇然之色。   “看到你被一个道士盗走了尸身,带离龙脉之处。”   “也就是说……”朱世祯其实听张饶之说到后来,已经隐隐猜到了真相。   但他仍有些不敢置信,也不愿意相信,等着少女接着往下说:   “之后你的尸体被妖族玷污,永眠于白陵江中,我母亲受妖气蛊惑,以白陵江水为聘,将我姐姐许配给你。”   她说着说着,脸上露出别扭之色:   “我姐姐与你梦中成婚,婚后有孕,到神启29年时,腹中孩子已经三个月大了。”   说完,她又有些赌气道:   “这事儿你看要怎么办!”   “……”   “……”   朱世祯自认为自己生平经历无数风浪,已经见惯了各种大场面,这世上恐怕没有什么事能令自己慌乱不知所措……   但果然人没到死的那一天,最好是不要发誓立咒的,因为这样的场面,他是真的没有见过——没有什么是比自己正当壮年时,却听说自己死了七百年后,尸体成精,继而祸害了一个小姑娘,将人肚子搞大更糟心的事了。   尤其是对方的家人曾是故人,此时正坐在自己身侧,以一种谴责、不满的目光看着自己时,朱世祯都觉得有些顶不住。   张辅臣从之前种种线索已经猜到了一些端倪,但真正听到姚守宁说出这些话时,他依旧震惊极了,与朱世祯面面相觑,两人久久话都说不出。   “我……”   朱世祯感到眉心抽搐,太阳穴隐隐作痛。   他伸手揉着额心,想要开口解释,但话到嘴边,面对姚守宁指责的目光,却又哑口无言,不知如何打破沉默。   张辅臣冷静下来,意识到了他的窘境,连忙道:   “小姑娘,这,这,七百年后,皇上已经……”   他咽下了后面大不敬的话,苦笑道:   “照理来说,纵使皇上的肉身被妖邪亵渎,继而伤害了你的姐姐,可是人、鬼殊途,再者梦里成婚,这如何能孕育出骨肉呢?”   姚守宁的目光被他引走,朱世祯松了一大口气。   姚守宁望着这位前辈,她对儒家学派的人都很有好感,闻言就道:   “张祖祖,不是这样的,我姐姐确实已经身怀有孕,这一点经过我、我外祖父,及长公主的见证,不会有错。”   她认真的道:   “我姐姐腹中骨肉,极有可能就是大庆二代君天元帝,当日我在齐王墓中就已经感应到了。”   姚守宁这话一说出口,张辅臣再度面色大变。   朱世祯揉着太阳穴的手指一动,接着觉得眼珠都开始胀痛,甚至隐隐觉得坐在自己右手侧的那个名叫柳并舟的年轻人都在瞪他。   “这,这……”张辅臣面对这样的情况,也是哑然,姚守宁又接着说道:   “去年我生日时,曾预知到,未来的某一天,我会抱着孩子,交到太祖之手。”   她语不惊人死不休:   “而我来此之前,我姐姐腹中骨肉有龙气显现,并诱发狐妖现身,这更证明了我的预知。”   她将姚婉宁遇到危险,接着母亲为保护姐妹二人而被妖狐王重创,她受陈太微指引前往时空逆流之事说了一遍。   “这是我来到此地的原因,就是想寻找外祖父,想寻找应天书局,找到我的老师,我想要保护我的家人和姐姐,也想要确保我的外甥,将来可以如我预知之中一样,被我平安送到七百年前,”她顿了顿,看向朱世祯:“……送到你的手中。” ###第三百七十五章 曲终散   朱世祯还没说话,张辅臣突然道:   “你是辩机一族的传承者!”   他语气笃定,眼睛微亮。   “对。”   空山先生率先应道:   “她是我的学生,之后的时间,会接受我的指导。”   姚守宁也乖乖点头。   “若是这样……”   张辅臣转头道:   “皇上,这一切便并非虚妄了。”他的语气有些兴奋:   “大庆朝竟后继有人了!”   “难怪您至今未婚,朝中老臣忧急万分,偏偏徐先生却道您的姻缘早就注定,之所以还没现,怕是时候未到的缘故。”   朱世祯很快也平静了下来,他看向姚守宁:   “事情我已经清楚了,是我的错。”   他先是认错,接着又苦笑了一声:   “虽说我在此之前并不清楚七百年后我会做出这样的事,但既然木已成舟,我也不该逃避自己的责任。”   朱世祯正色道:   “你生我气也是应当的,如果是我的家人遭遇到了这样的事,我也绝对会将这个害我姐妹的匪徒亲手揪出!”   他年纪虽长,但说话、行事却颇坦荡。   将认错的话摆在前头,并没有因为事情发生自未来而狡辩、推脱,这令得姚守宁对他的印象又挽回了许多。   “可惜我无法控制在你印象中已经发生过的事,否则我定会亲自将‘河神’解决了!”他说到这里,眼神之中露出冷冽,接着又道:   “目前有两个方法可以解决此事。”   姚守宁听他承认解决此事,且身上并没有身为大庆开国帝王的傲意,反倒态度平和,心里不由一松,忙就问:   “哪两个方法?”   孙太太等人不敢出声,柳并舟虽说觉得有些别扭,但事关自己的后代晚辈,他仍是回过头,也盯着朱世祯看。   张辅臣、张饶之二人也没说话,安静的听着姚守宁与朱世祯交流。   “其一,事情发生在七百年后,对我来说,这是一种预知,也是一种警示。”   姚守宁听他这样一说,点了点头:   “然后呢?”   “对我来说,自然便可以做选择。”他淡淡的道。   这样一说,姚守宁顿时猜到了他话中的意图:   “你是指——”   “我可以改变这一切。”朱世祯双目与她对望,目光深邃:   “你说了,我迁都神都,葬于地底龙脉,所以在几百年后,尸身被盗,继而受妖邪玷污,与你姐姐产生瓜葛,令你姐姐身怀有孕,引来妖邪,使你母亲重伤。”   朱世祯语气平静,眼神温和,他将姚守宁先前提到的事做了个总结,姚守宁迟疑着点头。   她觉得朱世祯说得没错,但不知为何,心中却隐隐生出警惕,觉得他接下来说的话可能未必是她想听到的。   “事情发生在七百年后,我既然此时得知,那么便有改变之法。”   朱世祯不待她细想,又说:   “只要此次会议结束,我回去之后,另迁都城,将来改换了葬身之所,在永眠之处设下禁制,使得你们提到的道士再难接近我,此后的事便不会再发生了。”   “不可!”张饶之听闻这话,脸色一变,接连出声。   “不行!”姚守宁也摇头。   “万万不可!”张辅臣也双手撑桌,正欲站起身来。   但他话音一落,便似是想到了什么,看了朱世祯一眼——只见这位开国帝王一扫先前给人的严肃之感,嘴角微勾,眼中露出狡黠之色,便有些头痛:   “皇上!”   “你吓我!”姚守宁一见朱世祯脸上的笑意,顿时便知道他故意这样说,好使自己主动反对,继而提出第二个办法罢了。   她听多了开国太祖的传奇故事,又曾与阴冷沉默的‘河神’打过数次交道,还以为传闻之中的太祖严厉非凡,神威天降。   此时见他这副作派,不由指责:   “你故意的!”   “我没有。”朱世祯摇头。   “你有。”姚守宁愤愤不平:“你明知改变历史代价太大,且事关重大,根本不易。”   七百年后的历史已经盖棺定论了,姚婉宁腹中的骨肉乃是大庆朝第二代君主,此时大家齐聚一堂,商议的便是要如何解决这些事情,使姚家顺利渡过危机的。   只是姚守宁虽已经明白木已经成舟的道理,也打定主意要将姐姐的孩子送回七百年前——但她见到朱世祯的那一刻,心中仍难免因为眼前的男人年纪大了姐姐许多,且长相并不俊美而失望。   她年纪小,城府亦不深,所有反应恐怕都已经落入朱世祯眼中,此时说这样的话,就是让她率先表态,接受他这样的‘姐夫’。   姚守宁想明白这一点,更不快乐,觉得眼前的人狡猾如狐:   “如果历史改变,之后几百年的时光里,未必会再有成庆年、永安年……张祖祖与我外祖父未必会再出生,孙太太的女儿也不一定会是简王妃——”   她说到这里,孙太太的神情一动,眼中露出亮光。   朱世祯眼含笑意,听着少女指责:   “如此一来,我跟我姐姐自然也未必会再出现。”   “不错。”他心情颇好,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这个应天书局还会在庆丰17年出现吗?”姚守宁双腮染上薄愠,问道:   “纵使会出现,但没有了我们这些因为历史变而未必会出生的人,这场应天书局还会是现在这样吗?如果没有这场书局,那么你怎么可能预知700年后的历史呢?如果不知道历史,你又如何去改变它呢?”   少女看他老神在在,面对自己的指责不怒不气,反倒似是有些吃惊一般的道:   “对呀!这是悖论呀!”   “……”张辅臣看朱世祯将少女逗怒,不由有些头痛。   “你明知后果,却故意这样说!”姚守宁见他这反应,心中生出一个念头:莫非太祖想要赖掉这门婚事,故意这样说?   如此一想,她的表情顿时有些不好看了。   “我没有。”朱世祯摇头。   “你有!”姚守宁笃定道。   “那你说,我明知故提的缘由是什么?”他问道。   “你不想承认这门婚事?”她心里想什么,嘴上便问出来了。   这一次朱世祯摇头:“不是!”   他回答得斩钉截铁,态度坚决。姚守宁皱了皱眉头,倒想起了一件事:   “难道是因为你进屋之时,看到我不高兴了?”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呢?”朱世祯再问。   “因为你年纪比我姐姐大,长相也很普通,我姐姐还爱上了你,口口声声说你是我的姐夫。”她一时不察,被朱世祯将真心话套出。   等到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时,再想捂嘴已经晚了。   不过朱世祯心胸之广,自然非一般人所能及的。   他并没有与姚守宁一般计较,反倒含笑点头:   “不仅如此,我出身也不大好,家境贫寒,年轻时也不大懂事,混迹于街头巷尾之中,打斗闹事,人们都不大喜欢我。”   正是因为这些经历,他看人极准,一眼就瞧出姚守宁心中不甘愿之处,所以才想先激出她的真心话,将她心结解除。   “你可是大人物!”姚守宁看他坦然承认,半点儿没有欺负了小姑娘的不好意思神色,不由怏怏道:   “怎么也这么小心眼呢?”   “只要是人,便有七情六欲的软肋。”朱世祯闻言便笑,“我说了,我出身不大好,年少时也没学好,混到一把年岁了,二十多时,我爹还拿棍打我,小心眼又算什么呢。”   他这话便算是变相的承认了姚守宁的指控。   ‘噗——’   姚守宁被他这幽默的话逗笑,觉得心中不忿一下散了许多。   柳并舟也没想到传闻中英明神武的太祖竟然是这样的人物,也有些想笑。   但此时师长在身侧,他便唯有强行忍住。   空山先生看着姚守宁,笑而不语。   朱世祯哄完了少女,才神色一整:   “第一个方法行不通,那么我还有一个方法。”   “什么方法?”姚守宁心中对他的成见在与他对话之后略微散去些许,她已经隐隐猜得到朱世祯所说的第二个方法是什么了。   “历史不能逆,便唯有顺之。”这位霸气非凡的君主在姚守宁面前散去满身威压,温声说道:   “我出身于骊县中阳村中,家中父母去世,还有三个姐姐,如今我三十有三,至今未婚。”   他一扫先前的漫不经心:   “我的家人简单,活到这把岁数,也从未有过感情纠纷,身边没有与哪个女人牵扯不清,这些年与兄弟们也算打下了一份家业。”朱世祉顿了顿:   “姚二小姐看起来年岁并不大。”   “我十六了。”姚守宁应道。   “二小姐才刚十六,想必你姐姐年岁也不大。”他叹了口气,眼神逐渐变得柔和:   “我知道从年岁来说,我与你姐姐并不般配,可如果姚家愿意将她嫁给我,我发誓,我此生必不负她,定会爱她、珍视她的。”   他并没有因为姚守宁提到姐姐已经身怀有孕而生出怠慢之心,反倒十分珍而重之的求婚:   “我原本并不相信姻缘天注定,但我再入应天书局、与你相遇,从你口中得知这样的消息,便觉得一切果然是上天早有安排了。”   “你……”姚守宁初时还怕他不肯承认这门婚事,此时见他痛快答应,又有些迟疑:   “你还未见过我姐姐,如何就能肯定这门姻缘是命中注定的?”   她对朱世祯印象最多来自于‘河神’,如今虽说与他见面说了几句,但对他的防备却已经深入姚守宁心中,哪里能依靠这三言两语便能打消的。   “你不信我也正常。”   朱世祯笑了笑,眼中带着自信之色:   “不过我的性格,我最清楚。”   他背脊挺得笔直,纵使坐于末位,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妖邪纵使可以亵渎我的尸身,却无法抹杀我的魂性,如果我不喜欢你的姐姐,纵使我受妖邪操控,但也绝不会与她亲近,使她怀孕。”   所以他必是真心喜欢她、爱她,才会与她亲密,让她怀孕,也才有了如今这一场应天书局,这位来自未来的小姨子,才会满脸不开心的看着自己。   “我很抱歉,我长于你的姐姐许多岁。”他说这话时,带着真诚。   那双眼睛笑起来时,眼角拉出一条细长的鱼尾,显出他真实年纪。   但他纵使不处于风华正茂,却有一种成熟稳重的风范,使人心悦诚服的魅力。   哪怕不是陆执那样俊美无双的长相,却依旧在谈笑间让人移不开眼睛。   “但这不是我的错,而且我很庆幸我可以早生于她一些年。”他幽默的道:   “这使我可以扫荡妖邪,还人间太平,使大庆治下子民不再受妖邪之苦,并且我还能攒下一份足以传承后世的家业,让我有可以娶妻生子的资本,否则以我原本的条件,我这一辈子恐怕只有打光棍的命。”   张辅臣露出笑意。   他与太祖相识于微末之时,知道他的本性是豪爽不羁,只是后来担上国事,不得不变得沉稳而已。   而这位开国君主,此时极力在向一个年少的孩子推销自己,似是深恐被未来的妻妹所抗拒——他甚至都没有见过自己未来的妻子。   但他身上自有魅力,定会说服姚守宁,让她相信。   “但是,我很抱歉我们生于不同的时代。”   朱世祯说到此处,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认真的道:   “这使得我很失礼,无法亲自向你的父母表达我的诚意,让你的姐姐没有办法在家人的面前体面的出嫁,只能在梦中完成这场礼仪。”   他起身向姚守宁拱手行礼:   “她在世人眼中未婚先孕,让你的家人可能会遭遇麻烦,这是我的错,不是她和你们的错,所以你怨我、不喜欢我,我都理解的。”   他大度而又明理,成熟且稳重,无论说话、处事,皆有条理。   朱世祯并没有仗着自己的身份便不可一世,也没有因为姚守宁年纪小便糊弄她,道歉、认错也很有诚意。   姚守宁突然明白,姚婉宁可能会喜欢他的原因。   “……好吧。”她有些不甘愿的应了一声,有些烦恼的道:   “但姐姐的婚姻大事,我也不敢作主。”   姚婉宁的婚事成为了柳氏心结,得知女儿怀孕之后,她一病不起。   而姚守宁踏入时空逆流的时机十分混乱,她也不知道自己会一脚踏入三十三年前的这场应天书局,更不知道自己会在书局上遇到来自七百年前的太祖,更是与他商议着他跟自己姐姐的婚事。   “婚姻大事,本该长辈作主。”   张辅臣也叹息:   “姚二小姐犹豫也是人之常情,只可惜……”   他看了朱世祯一眼,又看了看空山先生,余下的话没有说出口。   但众人都心知肚明他未了之语:应天书局的举办时间不定,这一次的机会是千载难逢的,若是错过这一次,下一次要想再遇,又谈何容易?   且应天书局的主题应与人间大事有关,此次只是侥幸,恰巧姚婉宁与朱世祯的事卷入妖邪之祸里。   朱世祯皱了下眉,表情显得有些凝重。   张饶之也觉得有些遗憾,叹了口气。   “不可惜啊。”姚守宁有些纳闷的道:   “这里就有能作主的人啊。”   “可是,二小姐不是说……”   张辅臣怔了一怔,道:“你不敢作主吗?”   “是啊。”姚守宁点头,“我不敢作主的原因,是我娘脾气很凶,若是得知我私自定下姐姐婚约,她可能会打我的。”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转向柳并舟。   年轻的柳并舟突然头皮发麻,眼皮跳个不停。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他的心头,接着,他听姚守宁道:   “但我不敢作主,还有一个人可以作主啊。”   “谁?”朱世祯问。   “他!”少女伸出手,指向朱世祯身侧的人。   除了朱世祯与张辅臣二人之外,其余诸人俱都恍然大悟。   张饶之笑着拍手:   “守宁说得对,我竟将并舟忘了!”   张辅臣面露疑惑,张饶之就道:   “皇上与老祖宗来得晚,不明内情。”他含笑一捏衣袖,道:   “容我介绍。这是我的徒弟柳并舟,他已娶妻生女,长女柳致玉,”他顿了顿,才又说:   “正是守宁的母亲。”   以朱世祯的沉稳心性,也是愣了许久,才下意识的转头。   两个不同时代、不同年纪的男人目光相对,半晌之后各自都露出尴尬之色。   此时的柳并舟才二十多,女儿正是玉雪可爱之时,却没料到已经提前操持起了外孙女的婚事……   “有并舟在此,他是未来姚大姑娘的外祖父,是有资格定下这门婚事的。”   “不错。”张辅臣也点头。   几人议论纷纷,孙太太也连忙道喜。   “……”柳并舟既感紧张,又有些不知所措,却全由老师一并主持大局,不敢吭声。   等等!众人议论纷纷之时,姚守宁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柳氏因为柳并舟当年插手她与姚翝婚事对父亲心生嫌隙,后又因为小柳氏与苏文房的红线是柳并舟而牵对他埋怨无比,父女俩关系生疏了将近二十年,极少联系。   若她未来知道柳并舟再主持了姚婉宁婚事,不知会不会心中有气……   她偷偷去看外祖父,只见此时年少气盛的柳并舟脸涨得通红,被朱世祯有意恭维,已经飘飘然不知所以然。   他此时风光无比。   大庆朝的开国太祖是未来的外孙女婿,而张辅臣与自己的外孙女婿亦君臣、亦好友,是平起平坐的一辈。   自己的老师张饶之则是张辅臣的十几代孙,那岂不是证明……   他想到这里,就觉得头重脚轻,身上轻飘飘的,哪里想得到几十年后的事?   众人商议着婚事。   张辅臣问:   “不知大小姐叫什么名字?按习俗,男女双方该交换生辰八字。”   晕乎乎的柳并舟转头去看姚守宁,她不敢去看柳并舟的眼睛,深怕被外祖父看出自己坑了他一回,闻言连忙道:   “我姐姐名叫婉宁,姚婉宁,生于神启十年……”   姚婉宁的生辰八字她自然知晓,她悄悄写于桌面,告知朱世祯。   而朱世祯亦将自己的生辰八字告知柳并舟与她,算是双方交换庚贴。   “我来得匆忙,没有带礼。”   照理来说,男女双方各自有意,男方该拿聘礼,定下这门亲事。   但应天书局的召唤来得突然,就是提前通知,朱世祯也未必能想得到自己会在这场聚会上定下亲事。   他摸了摸身上,并没有什么稀罕有意义的物品。   朱世祯先是皱眉,接着他的目光落到了手心处——那里放着一枚铜钱,灯光下,铜钱的身上闪烁着诡异的幽幽光泽。   “有了。”他眼睛一亮,将这枚铜钱举起:   “我可以借花献佛,将此物暂时作为定礼。”   众人不明就里,张辅臣却一下明白他心中的打算,眼睛一亮,接连点头:   “妙极,妙极。”   姚守宁面露疑惑之色:   “你要将这枚永安年间的买命钱送给我……”她话没说完,又觉得不对,补了一句:   “……我们家,作为给我姐姐的聘礼?”   “对!”   朱世祯指着铜钱,说道:   “你们说过,此物乃是道士所制,用来买了一名官员性命。”   “嗯。”姚守宁应了一声,朱世祯又道:   “不瞒你说,我在这铜钱之上,感应到了熟人的气息。”   “熟人……”姚守宁心念疾转,这一刻她脑海里浮现出了一道人影:陈太微。   她曾在地底宫殿之中,看到过他带走太祖遗体的情景,她怀疑此人便是孟青峰。   再结合太祖如今所说的话,她心中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陈太微就是孟青峰,也有可能就是七百年前,那曾经追随在太祖身侧的道门魁首,孟松云!   若她猜测属实,难怪她与世子在此人面前处处受制。   “虽然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布下这些局,但他的道法非凡,你们这些晚辈在他面前,恐怕会吃亏。”朱世祯温和道:   “你来应天书局之前,不是说家里发生了变故,出现了一个与妖邪同行的道士吗?”   姚守宁想起家中的事,心里一紧,连忙点头。   “既然如此,我在此钱币之上,加些东西。”   他说完,咬破右手中指。   血液涌了出来,他以手作书、以血为墨,随意虚空画了数下。   指尖所到之处带起阵阵紫光残影,末了光晕被收入那铜钱之内。   那吸收了紫光的铜钱浮于半空之中,朱世祯将受伤的手指含入嘴里。   “既是皇上定亲,我也应该出一分力才对。”   张辅臣含笑招手,那浮于半空中的铜钱便向他飞了过去,落入他的手里。   他左手抓着铜钱,沉吟了片刻,接着右手虚空一抓——   无数光点在他指掌间汇聚,形成一支闪着金芒的笔,被他握于手中。   张辅臣的声音变得清朗而有力,说着:   “我要大庆两代君权顺利交接!我要历史不变,大庆朝七百年不受妖邪侵袭!我要皇后娘娘平安生产……”   他每说一句话,双鬓便增添白发。   “我要姚家人平安渡过此劫,姚太太不死于狐王之手……”   张辅臣原本青色的发丝覆盖上霜雪,平整的面容出现皱纹。   姚守宁面色微变,低声喊:   “铭书!”   “铭书——”张饶之也叹息了一声,眼中露出向往之色。   这是儒家的特殊法门,张辅臣奋笔疾书,将自己所说的每个字尽数以才气挥豪于半空。   一笔落,乾坤定。   那铭书化为不可更改的法则,融入于钱币之中。   此时衰老了二十岁左右的张辅臣满意的将那枚铜钱握于手中,接着有些吃力的撑起身来,将其递入张饶之的手里,示意他传递到姚守宁的手中。   柳并舟一扫先前的兴奋,神情变得凝重而有些难过。   作为读书人,师从张饶之,他自然知道儒家铭文的意义,也明白张辅臣先前短短几句话,付出的代价是十分可怕的。   他接过老师手里的铜钱,郑重其事的交到朱世祯手里,再由朱世祯交到姚守宁的手中。   “有了此物,回去之后你必能驱退妖邪。”   张辅臣咳了两声,含笑说道:   “我与皇上,暂时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他有些愧疚。   “张祖祖……”   姚守宁眼眶微微湿润,手里的铜钱重逾千斤,她看着脊背都弯了些的张辅臣,表情难过。   “好孩子。”   张辅臣却满不在乎自己的衰老,笑着道:   “你说的对,历史不可更改,但未来则是不受法则所影响的。”   他与朱世祯代表的过去,便唯有以这样的方法来帮助后辈。   “我活到这把岁数,时间对我来说只如锦上添花,相比起寿命、修为,我更在意我与皇上守护的这片山河。”   “今日这一场应天书局,我能看到后辈子孙,可以从你们口中听到七百年后的消息,知道我与皇上及其他人的努力会为人类换来七百年的平和,这对我来说,便是长命百岁都不愿意换的好礼物。”   他为人洒脱,说道:   “区区一道铭文又算什么?守宁,你根本不需要内疚。”   “嗯!”姚守宁用力点头,紧紧将那枚铜钱握入手中。   她知道张辅臣只是想安慰自己,这枚铜钱所代表的情谊,也远非三言两语的感谢可以回馈的。   姚守宁默默的将感激藏入心中,不再围着这话题打转。   “既然婚事已经定下,我们便再来商议一下其他的事了。”   朱世祯神色一转:   “从如今已知的消息,我们清楚道门之中有人与妖邪合作,试图将被封印的天妖族重新请回人界之中。”   相比起姚守宁带来的关于姚婉宁怀孕的消息,更严重的是妖族试图卷土重来的事。   众人面色一变,除了那姓孟的老汉面对这样的场合有些不知所措外,其他人都满脸担忧。   “并且他们确实已经撬动了结界,使得狐王的魂体穿过了边界之门,进入人间了。”   张辅臣霜白的眉头微皱,正色道:   “妖邪异常可怕。”   “他们以人类为食。”朱世祯解释:   “这种‘食’,并非是单纯的吞食肉体,同时人的魂魄、精气、喜好的情绪等,都是它们的食物来源。”   有些妖邪好食人,四处制造血腥案件。   但有些妖邪则喜爱吸食人的贪、嗔、恶等念,会蛊惑人类,将人内心深处的阴暗之念放大到极致,引发人类自相残杀,这样的人形同恶魔,也会在妖邪蛊惑之下犯案累累。   同时更别提有些人受妖邪寄生,身体妖化,成为邪祟寄生的巢穴……   “我们能将妖邪驱走,付出的代价是你们无法想像的。”   张辅臣认真的说道:   “大庆朝成立之时,封印妖邪受到的最大阻力,竟来自于人类自己。”   他苦笑着:   “许多曾受寄生妖化的人类不愿意与妖邪分割,并成立教派,与朝廷作对,四处杀民祭祀,试图冲破封印召唤妖邪,至今还未停歇。”   天妖一族擅长蛊惑人心,它们认为人类意志薄弱,民众大多痴愚,人类的寿命短暂,肉身力量弱小,被它们圈养再适合不过,可以成为它们的食物。   而一部分曾被妖邪吓破了胆的人类认为若被妖族豢养可以换来短暂平安,便都乐意向妖族屈服。   他们与曾经身体妖化的人牢牢抱团,是十分抗拒后来太祖等人起义杀妖的举动,并且认为后来妖邪疯狂屠戮人类,都是因为有人反抗的缘故。   所以他们至今仍活跃于大庆朝各个角落,死而不僵,一直试图重新迎回妖族。   他看了朱世祯一眼:   “我与皇上来此之前,正在商议成立一个镇魔司,专门处理这些人……”   朱世祯揉了揉额心:   “话不扯远了,总而言之,是坚决不能让妖邪进入人世。我们第一次能将它们驱赶,是因为这些妖族自大狂妄,将人类视如猪狗。”   “这些妖邪对人心的影响异常可怕,纵使它们已经被封印多年,但残留的痕迹,可能需要十年、百年才能抹去……”朱世祯说到这里,顿了片刻。   他的嘴唇动了动,眼中露出忧色。   事实上姚守宁此时猜到了他心中未说出口的话语:兴许这种影响并没有完全被抹去,只是从明转暗,蛰伏于阴影中,否则为什么天妖一族会破除封印呢?   “七百年后情况如何?”   他问了一声。   “很危急。”   姚守宁想了想,答道:   “白陵江底,出现了一种血蚊蛊。”   她想起了一件事,毫不犹豫道:   “神都城许多人都被咬噬,我怀疑这种妖蛊有使人妖化的影响,上巳节那天,鞭炮声响起后,我看许多人面容都变了,像是妖怪。”   张辅臣听到这里,神情忧心忡忡。   妖邪带来的影响已经初见端倪,当妖化情况一多,受妖蛊寄身改变面容的人极有可能凝结成团,与正常的人类拉开无形的沟壑。   到时动荡会起,伤亡一多,百姓的怨气便会化为锋利的刀,将封印撕破。   “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   朱世祯道。   目前有三大危机:   其一,神启帝昏庸无能,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削弱了大气国运。   国运与人心实则相辅相成,国运昌隆,百姓便安居乐业,反之,国运衰败,百姓便会苦不堪言。   其二,朱世祯死后遗体被妖邪亵渎,化为邪祟,沉睡于白陵江底,妖邪将‘他’视为养邪之地,借‘他’吸纳怨气的能力,在白陵江底滋养了一批血蚊蛊。   ‘他’此时行事就是不受妖邪控制,但对人类也绝于善意,姚守宁口中提到的洪灾就是一场警示。   其三,便是妖族与道门中人相勾结,天妖一族欲削弱边界之门的封印,重回人类世界。   大庆朝七百年的统治中,并非每代君王都是贤明之辈。   但凡昏君出现,必会令妖孽找到时机,天妖一族的狐王脱困便是最好的证明。   “现在有三个解决方法。”朱世祯伸出右手,分析给姚守宁听:   “第一个问题是最好解决的,若皇帝昏庸,便将其取而代之,他若听话,便留他一命,若不听话,杀他祭天,以告天下被盘剥的百姓!”   他语气冷静,说的话却惊得姚守宁目瞪口呆,不敢出声。   “若要下手,便要斩草除根,不可留情。”他提起杀后辈子孙这件事,半点儿都没有犹豫,神态随意,仿佛杀人如杀鸡。   直到此时,姚守宁才终于意识到坐在自己身侧的这个人不仅止是‘河神’、她‘姐夫’,还是一个杀伐果断的君王,冷酷、霸气。   “这,这不是造反吗?”她小声的问:“还是造你自己后代的反?”   朱世祯被她的话逗笑,维持不住先前冷静的样子:   “大庆朝如何来的?”   姚守宁摸了摸鼻子,没有出声。   他笑着道:   “对我来说,血脉的联系只是我传承的一种方式。”他的眼神平静,道:   “更重要的,是继承我的意志、愿望及思想,那才是我所认同的传承。”   神启帝这样的晚辈,除了身上流淌着皇室血脉之外,无一与他有相似之处。   仅从姚守宁寥寥数语中,朱世祯便能判断出此人性情:贪婪软弱,残暴而无情,搜刮民脂民膏填充自己的私库,宛如趴在大庆朝百姓身上一只巨大的寄生虫。   他身上的那点儿与朱世祯相似的血脉,对太祖来说是耻非荣,更是该死!   “不说这个了。”他挥了挥手,不愿意将话题浪费在神启帝身上:   “大庆朝传承七百年,早超出我预期,你们如何处理后续事宜,自有你们未来人断定,哪由得七百年前的人指点江山呢。”   “我现在要说的,是第二个问题。”   朱世祯的表情变得严肃,道:   “我的情况特殊,生来便能承载天命之力。”   他原本以为姚守宁年纪小,知道的事情不多,这个问题自己恐怕还要多加解释给她听,正在思索要从哪里说起时,便听姚守宁道:   “世子也是。”   朱世祯愣了一愣,姚守宁又解释:   “世子,陆执,也就是庆丰皇帝的外孙,长公主的儿子——”   他的眼中露出了然之色,突然意味深长的看了姚守宁一眼:   “原来是他啊,难怪当日——”   他话说到一半又突然止住,接着又看了看姚守宁,嘴角微微勾起弧度。   “我跟他也没什么关系……”   姚守宁总觉得朱世祯的神情有些怪怪的,那目光看得她也不大自在,连忙解释了一句:   “你不要误会。”   “我可没有误会。”朱世祯含笑道,神态笃定道:   “我明白的。”   “我跟世子只是结伴查案,我们是朋友——”他越是这样说,姚守宁就越觉得不对劲,再多解释了两句。   如此一来,便如此地无银三百两。   一开始本来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到了妖邪之上,此时张饶之倒回过了神来,看姚守宁的目光中带着打趣。   “反正我们没有你们想像的那样!”   她羞红了脸,勉强辩了一句,接着强行将话题拐回正事上:   “天命之力,生来承载天命之力,然后呢?”   朱世祯忍笑看她告饶的模样,想起将来姚婉宁生育之后,可能还会拜托这个小姨子帮忙,将儿子送来自己身侧,此时不宜将少女逗弄得太过火,因此便顺着她的话转移话题:   “我若向善,便承载天命,我若向恶,便为祸苍生。”   说到正事,他便一扫先前说笑时的轻松,道:   “我死之后,尸体受妖族亵渎,凭本能行事,吸食大庆怨气。”   怨气越重,‘他’的尸身便越发成气候。   反之,‘河神’越强盛,便证明大庆国运越衰败。   而‘河神’驱使江水泛滥,淹没神都城,便是想要颠覆王朝、毁灭神都,制造伤亡,以吸收更大怨气。   也就是说,天下越乱、越惨,‘河神’便会出现。   ‘河神’一出现,灾祸则会随之而生,导致更大的伤亡发生,继而摧毁摇摇欲坠的大庆。   这便如同一个恶性循环,尤其是背后有人/妖推波助澜,带来的破坏性更是惊人。   “要想结束这种循环,除非有人强行将其中一环打破。”朱世祯提出建议:   “要么杀死‘河神’,打破我的命格,要么人类王朝彻底摧毁——”   相比起前一个条件,后者实现的可能性更大,但同时人类王朝的毁灭,意味着妖邪得到解脱,这是众人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剩余的一个选择,就是打破我的命格,将我的遗体毁灭。”   这样的话,也唯有朱世祯能如此自然的说出来。   应天书局内静谧无声,瞬间落针可闻。   “皇上所说的办法倒是不错。”张辅臣看了姚守宁一眼,见她满脸无措,不由叹了一声:   “不过皇上修为非凡,当世已是无敌,大行之后,吸食了天下怨气,恐怕更是……”   谁是‘河神’对手呢?   这是众人心中的疑问。   姚守宁咬了咬手指,想起陆执数次在‘河神’手上吃亏,摇了摇头:反正世子不行。   “若不能镇压,便唯有被动压制。”   朱世祯有些无奈:   “我死之后,尸身成精也是妖邪,便以相同的方法,将‘他’封印,留给人类喘息之机。”   他左手弯曲,指尖在桌上敲了数下:   “乱世易出英雄,这个时候只要有人出面,能整统王朝,带百姓走出困境,那么也算变相削弱‘他’的力量,到时再另寻时机去对付你们所说的‘河神’。”   而至于这个所谓的时机在什么时候,他双手无奈一摊:   “反正不在你我活着之时,留给后人头疼。”   “……”   张辅臣、张饶之嘴角抽搐,没有出声。   “相比起第二个问题,第三件事反倒简单一些。”   天妖一族与道士勾结,为祸人间,从长远看来,后果十分严重,可目前还有转圜余地。   “天妖一族大部分仍在封印之中,逃离边界之门的,仅只是少数而已。”   纵使造成了一定的伤害,始终只是小打小闹。   “事实上只要控制住了‘河神’,将王朝更迭,另选明君,平息百姓怨怒,封锁边界之门,将其重新镇压、封印,只要大部分妖邪未现世,入世的妖邪不足为惧。”   朱世祯道:   “人类的力量远比它们所想的要更强大、更团结,到时落单的妖邪反倒容易围剿、对付一些。”   只要阻断了它们的后援之路,便如瓮中捉鳖,“妖邪也有劣性,抱团成性会比单打独斗更凶一些,一旦落单,便如过街老鼠,会找角落隐藏,不敢现世。”   “至于狐王。”他提到这个多年前的老对手,皱了皱眉:   “此妖修有九尾,拥有偷天换日之能,可以以断尾之术抵命,十分难缠。”   他指出狐王特性:   “要想杀它很难,除非有逆天之力,能连杀它数次,使其长尾瞬间尽断,否则被它找到时机,便会遁离逃去。”   天妖狐族拥有移形换影之能,又会蛊惑人心。   “它的本体本身强大,但被我封印,而是魂体逃出结界,附身于人体。”如此一来,天妖狐王的力量被大幅削弱,但同样的,它遁逃的本领亦是更强几分。   当它意识到危险之时,极有可能会舍尾求生。   “我的建议是尽量将其封印,削弱它的力量,将来再找机会将其一举杀死。”朱世祯十分了解这个老对手,指出狐妖的特性:   “如此一来虽说麻烦一点,但却可行。”   若是贪图杀它,狐性狡猾,恐怕未必能将它留下来的。   姚守宁点了点头,将他的话牢记于心。   说完了这些,朱世祯等人再商讨起其他的事,最终决定坚决不能更改历史,需顺应天命。   哪怕朱世祯不能娶妻生子,要去赌那个未知的可能;   哪怕孙太太知道自己的女儿孙逸文会嫁给简王那样一个无耻之人,最终抑郁一生;   哪怕张饶之清楚自己的生命仅剩下了两年,最后只会留下一块玉佩,作为自己的传承,落到姚若筠的手里。   ……   孙太太神色忧郁,她不再像先前一样面对这个聚会感到好奇、欢喜。   从姚守宁的口中得知了未来的消息,知道自己的女儿即将遭遇的命运,她感到绝望且又痛惜。   “历史不可更改。”   朱世祯看了这个女人一眼,淡淡说了一句。   “正如守宁所说,改变历史是个悖论。”   母爱之于子女来说,是天性、是本能,他担忧孙太太爱到极点失去理智,做出错误选择。   “守宁出现在这里,这就是结果,不可更改、不可逆行。”   她出现在这里,生命中必是留下了孙逸文的影子,有她守着地底龙脉之路,有她为姚守宁、陆执二人守门、指引,才有了后来姚守宁发现‘河神’真身一事。   若孙太太贸然变动,引发的后果不可估量。   极有可能姚守宁会错过这一场应天书局,她如果不参与,那么自然不存在与孙太太提到来自未来的孙逸文的消息。   这是一个悖论,是绝对不可能被改变的。   孙太太并非不明就里,闻言小声哭泣。   “这一切都是为了未来。”张辅臣有些不忍,温声宽慰她:   “从守宁话中得知,你的女儿深明大义,得知简王祸害少女后,敢出面制裁简王,可见你河中孙氏教女有方,才能将女儿养成如此不凡的性格。”   孙太太眼泪流得更急,听张辅臣又道:   “我们此举,都是为了将来,为了给未来的孩子们留下一点希望,为了不让人类落入妖邪的手里,成为鱼肉,任它们践踏。”   先前听到的种种对话响在孙太太脑海中,她泪眼婆娑,看向张饶之。   他也得知了自己两年后的死讯,却十分坦然的样子,嘴角带笑,仿佛并不以为意。   脑海里女儿天真可爱的面容浮现,她再望向柳并舟,他也有女儿,并且已经从姚守宁口中得知自己未来的一双女儿一伤一死,他又会怎么做呢?   两人都是为人父母,他忍心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要好好想一想。”孙太太心乱如麻,没有答应。   空山先生轻轻敲击桌子。   ‘咄咄’的声响中,带给众人无形压力。   时间紧迫,应天书局的聚会临近尾声!   众人意识到了这一点,朱世祯连忙就率先表态:   “我回去之后,会安排迁都神都,并在那里修建地宫,作为将来我的长眠之地。”   “我也会有所安排。”张辅臣紧接着道。   大家都下意识的转头看他,他就笑:   “何处青山不埋骨?我在生时辅佐君王,死后自然也应该陪伴于皇上身侧。”   君臣二人心意相通,朱世祯刹时就明白张辅臣的意思:   “你是担忧那五鼎?欲将来以通身修为压制此物?”   “对。”张辅臣道:   “我死之后,会留下儒道之心,到时此物会压制五鼎,无论他想做什么,必不能万事如意。”   “我也会与当今皇上商议后事。”张饶之的话简洁有力,却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我,我也不会再入仕,等到十二年后——”‘唉’,柳并舟长长的叹了口气:   “我的女儿成年之后,我会留意一个叫姚翝的年轻人,促使他们相识成婚,生下守宁。”   “我,我……”老汉孟平生插不上话,‘我’了数句,最终只是不好意思笑了一声,不再出声。   “书局至此临近尾声,诸位想必都有所收获,亦有所决定!”   一直听着众人讨论而极少说话的空山先生此时终于发言:   “今日相聚即是缘份,在此之后,大家便各奔东西,我在此也祝愿诸位——”   “等等。”   姚守宁突然出声,问道:   “我还有话想问。”   空山先生动作一顿,姚守宁急忙转头问朱世祯:   “你说要想打破循环,便唯有杀死‘河神’,你有什么弱点吗?”   “皇上命格非凡,是背负天命传承之人,若想彻底将这种命格打破,唯有相同命格的人才行。”   时间紧急,张辅臣抢先回答了一句。   朱世祯点头:   “陆执也行,他觉醒了传承之力,但他身上有妖邪诅咒,只有将妖邪诅咒彻底解去,才是真正的……”   他话没说完,屋内灯光闪烁了两下,朱世祯的身影淡去,仿佛一道黑影被擦拭干净,仅留下他的声音:   “……解除诅咒,方有一线可能。”   姚守宁再看自己身侧,已经空荡荡的,并没有朱世祯的身影。   孙太太消失,孟平生的影子也原地散去,紧接着是张辅臣、张饶之。   “外祖父,外祖父……”   她下意识的喊着柳并舟,柳并舟的身影透明,表情有些茫然的看着她,手里还握着那一截姚守宁交给他的树枝:   “守宁——”   “您一定要让我娘嫁给我爹啊,要保证我能出生啊,外祖父……”   她深知柳氏性情刚烈,当年对姚翝又不大满意,她深恐这桩婚事会起波折,不由再三叮嘱。   “放心守宁,三十三年之后,我们会再见面的,到时……”   话没说完,柳并舟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偌大的应天书局内,仅剩下了一张空桌,空山先生与姚守宁首尾相对。   她无声的流泪。   幸亏姚守宁的手里还握着那一枚铜钱,证明了先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最终仍只有靠她一人。   她将手里的铜钱握得极紧,心中拼命为自己鼓劲,决定回去之后面对陈太微,面对狐王,保护自己的家人。 ###第三百七十六章 妖邪退   “老师。”   姚守宁带着鼻音喊了一声,空山先生慈爱的喊她:   “守宁,你也该回去了。”   她下意识的握紧了手里的铜钱,有些不知所措:   “可是——”   她来到此地,是为了得到辩机一族的传承,而她费尽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与空山先生见面之后,只参与了一场应天书局,还没来得及得到传承,空山先生便叫她回去。   虽说家中情况紧急,柳氏也生死未知,她手中拿着朱世祯、张辅臣加持的铜钱,确实到了她应该回去之时——   可姚守宁想到后续的情况,依旧有些焦急:   “我还没有……”   她还没有得到传承,也没有学会辩机一族的本事。   解了面前的燃眉之急后,她要如何将姐姐腹中的孩子送到朱世祯手里?   “别急。”   空山先生安抚了她一句。   他捻了捻指尖,一滴血液从他中指处沁出,他并没有去看,而是笑着道:   “你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也有许多的东西要学,不能急于一时。”   说完,他指尖一弹,那血液化为一股细如发丝的血红色线,另一端疾驰向姚守宁。   她一见那血线飘来,下意识的就伸手去接。   细丝碰到她掌心的刹那,便如冰雪融化于她手心中。   紧接着空山先生压了压指尖,那血线牵引之处,姚守宁掌心中也涌出一滴血液,似是受到感召般,往空山先生的方向飞去。   血滴的本源仍在姚守宁掌心中,与她联系未断。   血珠所到之处也像空山先生的血液一般留下一条细线,直至空山先生掌心处,也隐没入他的身体。   两股细线相互交汇、颤鸣,紧接着姚守宁的神识像是瞬间坠入一个奇妙的境界之中。   她只觉得脚下一空,身体直往下沉,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的细线,发出惊呼声:   “啊!”   但这喊声刚起,她就听到了脑海里传来的声音:   “又有新人来了。”   “看样子,空山先生终于找到了那个传承的幼崽。”   “辩机一族又添新人。”   “听说空山先生又开了应天书局——”   ……   数道说话声在她脑海里响起,这种情景似曾相识。   “我——”   姚守宁张了张嘴,下意识的瞪大了眼睛,却发现自己身侧并没有人。   她仍坐在应天书局内的那间清雅宁静的小屋中,朱世祯等人已经消失,空山先生跪坐于首位,含笑看她。   “诸位,不要吓到了小孩子。”   空山先生的嘴唇未动,但他的声音却在姚守宁脑海里响起。   他‘话音’一落,姚守宁脑海里的说话声顿时消失,所有人安静了下去。   空山先生说道:   “这是辩机一族的秘密。我们以血液相连,打破时间的阻隔,相互联系。”   姚守宁听他说到这里,终于明白了当日自己在齐王地宫中时,误打误撞借由陈太微的力量,也曾参与过辩机族人的谈话。   “那一次,我也与您交谈过……”   “对。”空山先生答道:   “那时你还没有寻找到我们,自身修为不足,只能借某人的神魂为媒介。”   他认真道:   “辩机一族的孩子最怕的就是在觉醒之后,找不到传承的长辈。”他解释着:   “这种所谓的传承,就是建立一条这样的连接。”   说完,他动了动手指。   只见他指尖处,那两条由师徒二人以血液搭建的线桥重新浮现出来:   “在漫长的传承过程中,我们拥有大量的知识,这些非朝夕可以传递的东西,需要很长时间的学习。”   他的话音一落,姚守宁就想起自己之前试图快速获得能力的念头,红着脸低下头,有些羞愧的样子。   空山先生笑了笑,并没有责备她:   “建立联系之后,这里就是你的‘家’,闲暇之余,你可以回来学习。”   说完,他伸手一指——只见他手所指到之处,屋子以木材搭建的墙壁褪去,化为一排排书柜。   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材质的书籍,空山先生说道:   “这里是历代先辈记载下来的东西,里面有他们所经历的大小事,以及处理的经验,留在这里供晚辈们参考学习。”说完,又补了一句:   “将来你也要将你的经历记录下来,写在这里。”   姚守宁仰头再看四周,见四面八方全是书,她与空山先生面前的桌子不知何时已经消失。   二人盘腿坐于地上,在她头顶上方,似是无尽的苍穹,星光点点,取代了蜡烛的照明。   她正震撼于眼前的变化,空山先生又开口说道:   “应天书局并非一成不变的,它存在于你的内心,当你驾驭它的时候,它可以是一条船——”   话音一落,姚守宁耳畔传来波涛声响,‘哗啦’声中,她身下的地板化为甲板,船身随水波荡漾前行。   “它也可以是一辆马车。”   随着空山先生说话,水声消失,‘嗒嗒’的马蹄声响起,她置身于载满书籍的马车之内。   “可能是茶室、花园——”   眼前场景变幻,忽而是幽静别室,忽而又是园林石桌的样子。   姚守宁大开眼界。   “这些都只是小把戏,将来你总会学会。”   空山先生将手一挥,所有景致全部消失,恢复了先前那浩瀚书屋的样子。   “等你将手头的事处理之后,我就在这里等你。”   姚守宁点了点头,乖巧的应了一声。   “回去吧。”空山先生温和的说了一句。   “好。”   她答应,等到恍惚回神时,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仿佛无边无际的书屋之中,空山先生的身影已经消失。   姚守宁站在一株白玉兰树下,好似大梦初醒。   树冠之下有朦胧绿光,将灰雾隔绝在外,馥雅的花香环绕在她身侧。   但她并没有惊慌,而是抬起了手来——那枚曾受朱世祯、张辅臣加持过的铜钱此时正握于她的手心中。   她迈出树冠外。   这一次那些灰雾并没有再伤害她,反倒似是受她掌控一般,安静的包围在她身侧。   随着姚守宁踏出树影之下,那先前还生机勃勃的白玉兰树最终完成使命,逐渐枯萎、消失。   她心念一动,两条截然相反的路出现在她的面前:一条通往应天书局,一条通往归途。   姚守宁毫不犹豫往归途方向迈去,这一步迈出,身体便随即踩空、下坠。   当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柳氏的身体软软倒地,血液喷溅得到处都是。   一道人影站在自己的面前,那人探出的手指贴住了她的额心。   妖邪的尖叫响起,身旁传来世子哀求似的喊声:   “守宁——”   “守宁。”   柳并舟也在喊她,还夹杂了长公主及姚婉宁的声音。   “别听他的。”   “你敢打我!”妖狐嘶吼着。   在这杂乱嘈杂的声响中,姚守宁深呼了口气,用力抬手往点着自己额头的那只手拍了过去。   ‘啪!’   脆响声中,那只手被拍开。   陈太微站在她的面前,满脸的不可置信。   术法启动的瞬间,他便已经造出了‘势’,照理来说,无人可以破解才对。   可姚守宁先前拍他的那一巴掌,却似是穿破了他的幻影,打中了他的真身。   他若有所思低垂下头,抬起了自己的手臂。   只见被姚守宁拍打到的地方,血肉消失,露出雪白如玉的指骨。   陈太微皱了皱眉,接着手指活动了数下,瞬间功夫,血肉重新将枯骨覆盖,他的手又恢复如初,好似先前被打回原形的一幕只是幻觉。   “你获得了传承!”   他叹息了一声,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对,我得到了传承。”   姚守宁点了点头,应了一声,伸出双手,抱住了倒地的母亲。   “没想到天命果然难以抗逆,最终竟会是我推了你一把,送你到了应天书局。”   陈太微那张一向气定神闲的面容变得凝重,他的手还在揉搓着先前被姚守宁拍开后现出原形的手掌,久违的痛楚令他皱了皱眉:   “三十三年前,我就感应到了应天书局上,出现了我的术法气息。”   他顺着术法追踪而至,窥探到了一点天机。   “我听到有人在说,她/他是南昭柳并舟的女儿未来嫁人所生的孩子。”   应天书局是受辩机一族掌控,他当时听得并不是很分明。   随后又因为被空山先生发现,及时切断了那一股术法的连接,最终只使他得知了极少的信息。   但就凭着这一点信息,他推断出此人是未来辩机一族的传人,且与未来的自己会有联系。   “通过柳并舟的名字,我找到了张饶之。”   他叹息了一声:   “他要我立誓,发誓在你未获得传承之前,不能伤你性命。”   陈太微想了想,失笑道:   “我太过自信,受了自己的推演之术的误导,竟误以为你姐姐才是辩机族的传人,因此倒将你疏忽了。”   ‘唉——’他又叹了一声,搓了搓手腕:   “当年任我聪明绝顶,恐怕也绝不会想到,三十三年后,竟会是我亲手送你回应天书局,以致留下这么一个祸根。”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了当夜以神降之术附身于姚若筠身上时,柳并舟提到张饶之当年对他的点评:任自己占尽天时、地利,却缺少人和。   莫非自己也是姚守宁占尽的‘人和’一环?   姚守宁没有理他,而是焦急的去看自己的母亲。   好在柳氏虽说气若游丝,但却并没有死。   她看到柳氏头顶之上,一小簇弱小的火光闪烁着,并没有彻底的灭绝。   那是她回到柳氏年少时,送她的礼物,却没料到会在多年后保住了柳氏的性命。   姚守宁心中一松,眼眶湿润。   “你如今已经获得传承,我与张饶之间的约定自然作废。”   他一挥扶尘,俊容含笑,一双眼睛里却寒光闪烁:   “姚二小姐,对不住了。”   柳并舟等人闻听此言,意识到不对劲儿,正欲上前,却不料被陈太微拍开的狐妖发出怪笑。   一时之间,屋内妖气大盛,红狐身体一扭,无数道狐影从它身上跳出,将所有人缠住。   陈太微单手画符,符成之后他举掌一抹,符影在半空中被他抹开,瞬时化为六道并列的灵符。   这位极有可能来自于七百年前的道教魁首确实非同凡响,不止是道术出众,且面对姚守宁时,并没有因为自身实力而托大,而是拿出了全部的实力,要将她当场扼杀于姚家之中。   他手掌一推,那六道灵符便随即四散开来,飞至六个方位,迎风便涨,眨眼间变成六道闪着灵光的道法之墙,将姚守宁、姚婉宁、受伤的柳氏及陈太微困在了里头。   “你纵使接受了传承,但因为才与空山见面,所学不多,现在是你最弱的时候。”   屋里陆执等人的急喊声、打斗声随着符墙的出现,刹时全都消失了。   陈太微一抖手中扶尘,那扶尘化为一支银光闪烁的长剑,握于他手。   年轻俊美的道士以剑尖指向姚守宁,转头觑了一眼地上的柳氏,凤目含笑:   “妖怪果然没用。”   他‘嗤’了一声,眼波转动间看向姚守宁:   “你母亲受狐怪一击,本该死了,但她命魂之火格外旺盛,显然命中注定不该死在此处。”   他顿了顿,又说道:   “但她身缠妖气,纵使有这命火相护,但不出一半片刻,必死无疑的。”他又看向姚婉宁:   “你姐姐虽说胎中显现龙气,但毕竟年幼,不成气候。”   姚守宁看向了他,他笑道:   “不如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自尽了事,你死后我与妖怪即刻退走,饶你姐姐一命,让你娘得到救援,如何?”   “我信不过你。”姚守宁摇头。   “信不过我?”陈太微似是十分吃惊,听了这话竟愣了片刻,接着才不服气道:   “我这个人最重承诺,当年你看我与张饶之有约有先,之前杀你没有?”   说完,抿了抿红唇,轻声诱哄:   “你可不要倔强,我这六道甲符,纵使天雷都无法轻易击透,只要拖得一时半刻,你娘便必死无疑了。”末了,有些哀怨的盯着姚守宁看:   “到时出了人命,又是何苦?”   “你不用哄我。”姚守宁笑了笑,答了他一句。   陈太微顿时愣住。   他细细端详少女,却见她神态笃定,死期将至,却并不像之前一样慌乱无助。   片刻之前,陈太微还记得柳氏受伤给她带来了极大的打击,使她心防大破,险些被他掌控。   可此时她已经神态冷静,不再受他话语引诱。   这个变化是因应天书局而起的,莫非她在应天书局上,见了什么人,得了什么帮助?   “我不怕你,你也不是什么重承诺的人。”   姚守宁回他,同时心中一动,神识沉入识海,那里一条细细的血光连接了浩瀚的时光之海,她喊道:   “徐先生,徐先生。”   与空山先生联系上后,她算是正式加入了辩机一族,也拥有了与众前辈们以神识交流的本能。   只是此时她第一次独自使用,虽说先前听到众人‘说话’,但喊出‘徐先生’三个字时,心中仍是惴惴不安,深恐出错,亦或是徐先生并不能及时听到她的喊话。   好在她话音一落,识海中很快传来了一道冷淡的声音:   “我在!”   “是新人说话吗?”   有人插了一句嘴,姚守宁没有理他,听到徐先生回话的刹那,她心中一颗大石落地,连忙问道:   “徐先生,您是七百年前的徐昭徐先生吗?”   “七百年前?我不知道你是哪一年出生的孩子,但我确实是徐昭了。”那徐先生答道。   “我听人说过,太祖身边有四位至交好友,您是其中之一吗?”姚守宁再追问。   她的语气急促,其他人听得出来她遇到了危急之事。   有人便问:   “小孩需要帮助么?”   “距离徐昭七百年后——具体在哪一年、哪个时间地点,给个准话,我来相助。”   众人七嘴八舌说话,徐昭的声音夹在众人之中:   “不错,我与朱世祯一见如缘,很愿意助他一臂之力,他身边的人也很有意思,是人中豪杰,关系与我都不错。”   说完,又问:   “怎么了?”   “我想知道那位出自道门的孟松云——”   姚守宁来不及回答其他长辈的好意,将自己的要求说出口。   “孟松云……”徐昭微微怔了片刻,接着似是猜到了什么,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继而毫不犹豫将自己所知尽数说出。   ……   神启二十九年的姚家之中,姚守宁识海的对话只是刹时之间,她抬起头时,看向陈太微:   “你曾背信弃义,暗害了朋友。”   先前笑意吟吟的陈太微一下怔住,他的脸色随着姚守宁的话迅速的阴沉了下去,姚守宁接着说道:   “你曾发过重誓,终身追随一人,与他结义,却在他死后,将他尸身亵渎。”   “你这样的人说的话,又怎么可信呢?”   她继续道:   “你之所以不杀我,并非是因为你真有这样好心,”她顿了顿,突然想起上巳节那晚,陈太微曾经提到过的一个词——“你怕沾上因果!”   陈太微的瞳孔微微扩大。   这一瞬间,姚守宁真实的感觉到杀意掠过。   “守宁!”姚婉宁爬起了身来,想往姚守宁冲来,却在起身的刹那牵扯了肚子,肚腹坠坠的痛。   失去了‘河神’阴魂的帮助,她身体孱弱,难以起身。   “唉。”陈太微的叹息声响起,接着银光闪过。   那光芒刺眼,剑尖未至,寒意已经先将姚守宁身体笼罩了。   她下意识的手握成拳,以小臂横于眼睛处。   剑光闪至她的面门,气劲吹得她脸颊数缕头发飞扬,接着被气流绞断。   但下一刻,‘叮’的脆声响在众人耳畔。   “什么?”   陈太微那张木然的脸庞上浮现出惊讶,他的长剑被挡住了。   剑尖被姚守宁的手掌封住,再难寸进。   她掌心之中扣了一枚铜钱,那铜钱上紫气大盛。   “这是——”陈太微的眼神迷蒙,闪过一丝猜疑,接着下意识的伸手想要来抓。   但在他还未碰到姚守宁掌心时,那手掌便被紫气所灼伤,发出‘嗤’的声响。   ‘嘶!’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手微微一缩,随后一道清亮的龙吟声响彻天地。   这一声龙吟可非姚婉宁腹中的胎儿所化龙气可比拟!   ‘卬!’   长吟声中,天地为之震动。   声波扩散开来,陈太微发现自己被挡住的长剑开始颤抖。   这曾经跟随了他七百年的贴身之物,已经生出灵智,与他心意相通,此时竟生出退缩之意,欲在这龙气之下俯首臣服。   ‘铛铛铛铛铛!’   剑身拼命晃荡,力量大得陈太微几乎护持不住。   与此同时,他曾声称天雷也难以击破的六甲灵符所形成的符墙在这波攻击之下,亦是抵抗不住。   符影抖颤不迭,雄厚的力量冲击四周。   ‘喀——喀喀!’   符墙之上出现裂缝,接着如蛛纹般往四周扩散开来。   “原来是他……”陈太微终于无法维持平静的表像,看向姚守宁的掌心处。   这股力量并非姚守宁所有,他从姚守宁的掌中,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那些原本被他尘封在心底的往事开始翻涌,他嘴唇动了动,有一个名字翻涌在他唇齿间,他还未喊出声:   “朱——”   ‘轰!’   一股紫气自姚守宁掌中迸出,紫气之中钻出一只龙首。   那龙影虽迷你,但眼中威仪非凡,张口一咬,将剑尖‘哐铛’咬碎。   剑身发出一声颤鸣,化为扶尘,落于陈太微手中。   龙影自姚守宁掌中钻了出来,化为一条紫金小龙。   那小龙飞速成长,片刻便化为巨龙。   如此一来,六甲灵符更是再难将其困住。   它抬手一撕,那六道灵符应声便破。   “这是怎么回事?!”   符光破裂的刹那,狐妖有些忐忑不安的声音响起:   “我怎么感应到了朱世祯——”   它话音未落,那巨龙也同样感应到了老对手熟悉的气息,长尾一摆,龙身灵活非凡的转首,‘嗷呜’声中,将那如小山般的红影一并吞入口中!   “啊!!!”   狐王发出惊骇交加的惨叫,接着漫天飘舞的红尾无声断裂一根,满屋妖气瞬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天妖一族的狐王在感应到龙影出现的刹那,便果断的弃尾逃走。   而它走后,巨龙转头,张了张嘴,口吐人言:   “松云!”   这喊声一落,便如世间最厉害的言咒。   陈太微的皮肤化为淡金色,他的面容、身上四处开始出现橙色的光点。   那光点迅速扩大、蔓延,所到之处形成黑色的灰斑,仿佛有人在陈太微的体内点了一把无形的火,刹时之间将他烧透。   属于‘陈太微’的面皮被灼毁,一具满身漆黑的鬼怪抱持着一个骷髅,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守宁,你没事吧!”   嘴角带血的世子持剑跳到姚守宁身侧,长公主夫妇、柳并舟及周荣英等人俱都围了过来。   屋里激荡的气流吹拂开来,‘轰’的冲击到了那鬼怪身上。   ‘呼!’   焦黑的尸骨在这一吹之下化为飞灰,在屋里四散飞扬。   长剑‘哐铛’落地,玉白的骷髅从半空中跌下。   姚守宁见到这一幕,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但她预想中的骷髅跌落地面后摔散架的情况并没有发生,因为那本该是一架死物的骷髅落地的刹那,转动骨架,发出‘喀喀’的声响。   只见骷髅翻转腰身,双足稳稳落地,那已经失去皮肉的脑袋抬了起来,空洞的双眼里突然闪起了两簇幽蓝的火光。   ‘喀喀喀!’   它‘看向’姚守宁的方向,上下颌动了动,似是发出笑声一般,接着伸手一招。   落地的长剑飞起,重新握到了它的手上。   剑身颤鸣,发出‘嗡嗡’声响。   它低垂下头,爱怜的又抚了抚剑身,再抬头深深的‘看’了姚守宁一眼:   “没想到,它竟然落到了你的手上。”   骷髅的下颌动了动,姚守宁耳中听到了‘陈太微’的声音。   不等姚守宁说话,骷髅嘴里喷吐出大量黑气,迅速将它身形掩盖。   ‘轰隆隆——’   外间传来闷雷声响,姚家有下人惊慌的在喊:   “打雷啦,是不是又要下雨啦!”   年前那场暴雨引发的洪灾给众人带来了极大的心理阴影,此后的灾难不断,使得许多人一听雷声便感到害怕。   这喊声一响,将屋子里妖邪带来的阴森诡异感冲散,黑气散逸开来,那骷髅已经不见踪影了。   狐王逃跑,陈太微受重伤,这一道、一妖相继退去,留下一头金龙之影盘踞于姚守宁上方。   但片刻之后,那龙息逐渐散去,紫、金双气相继缩小,最后化为一枚龙眼大小的钱币,‘啪’的一声落到了姚守宁的手心上。   姚家屋舍一片狼藉,被扫断的屋梁倒了下来,砸碎了桌椅、柜子等物,重伤的柳氏奄奄一息,躺在了地上。   “娘!”   姚守宁这才回过神,抱起自己的母亲。   柳氏面如金纸,但好在还有一丝鼻息。   “让我来。”   徐相宜挤开众人上前,屋里苏妙真也脸色惨白的上前:   “姨,姨母怎么样?”   “我不知道。”   姚守宁脸色惨白,强忍心慌的摇头。   徐相宜碰了碰柳氏的鼻息,接着松了口气:   “还有气。”   说完,他露出笑容。   众人见他这副神情,也跟着松了口气。   “只要有气就好,徐先生手段非凡,定能救回你娘。”陆执蹲到了姚守宁身边,小声的安慰她。   她勉强应了一声,问道:   “我娘有救吗?”   “有!”徐相宜十分肯定的点头。   他这话音一落,众人都松了口气。   柳并舟紧绷的腮帮也跟着一松,露出后怕之色。   他对于未来事件的知晓,来源于三十三年前与姚守宁在应天书局上见面时所获知的消息。   那时的他只知道三十三年后,自己的女儿会受致命的重伤,对于之后的事情却并不知晓。   如今徐相宜肯定的回答如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他纵使已经是大儒之身,但听到女儿有救,仍如一个平凡父亲般,喃喃道:   “有救就好,有救就好。”   柳氏肚腹处破开了一个碗口大小的洞,已经可以看到内脏。   血流了她满身,这样的伤势本该令柳氏当场身亡,但因为命魂之火还未熄灭,她仍保留了最后的一口气未落,将三魂七魄锁在了体内。   “你娘只是凡人,照理来说挡不住妖怪一击才对。”徐相宜一面飞快的说话,一面摸出一张纸,三两下撕成一个简陋的纸人模样,咬破了食指,滴了血在纸上。   他将纸往柳氏身上一贴,柳氏原本沉重的呼吸声顿时止住,整个人也如木偶一般,不再动了。   “娘。”姚婉宁捧着肚子惊呼了一声。   “姨母。”苏妙真也急急的喊道。   “别急。”徐相宜说道:   “我暂时封住了你娘的命脉,使她不再继续消耗命魂之火。”他说完,又看向长公主:   “回去之后,我要寻千年铁木,将其制成一副棺材,并以木心雕成人偶,写姚太太生辰八字,制成人偶替身,将她的命魂移到木偶之上。”   “好!”   朱姮蕊毫不犹豫的点头。   虽然不知道这千年铁木是什么东西,但徐相宜特意向长公主提起,可见不是一般的物品了。   此时不是与朱姮蕊客气之时,姚守宁咬了咬嘴唇,问徐相宜:   “这是巫蛊之术吗?”   “对。”徐相宜点头:   “巫蛊之术也并非只能用于害人,用得巧妙,也能救人。”他解释道:   “你娘伤得很重,这种妖气能伤神魂,我准备将她神魂移开,再专门以千年铁木制成棺材,用以温养她的身体。”   等到肉身养好,再将神魂移入其中,到时柳氏才会恢复。   众人听他大概解释了一遍,心中一块大石这才落地。   “这有几成把握?”苏妙真怯生生的问了一句。   “……”侃侃而谈的徐相宜顿时露出尴尬之色。   “我年少之时就想像过这样的情况,一直想要找机会研究。理论上来说,这种方法没错,如果操作得当,是完全可以将一个濒死的人救活。”   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但是,我们这个年代不如七百年前,妖邪影踪难寻,就是偶尔有妖祸事件发生,受到妖邪攻击的人很难会留下活口。”   人与妖比起来,身体太过脆弱。   “所以……”   众人听到这话,心中顿时凉了半截。   “不过姚太太兴许命不一样。”徐相宜一见众人忐忑,连忙补救:   “她受了这样的伤都没死,可见是命中注定有后福的,我这方法是唯一可行的了,否则她纵有命魂之火续命,但伤口中的妖气侵入肺腑,会吞噬她的神魂、寿命,她很难熬得过伤口修复期的。”   柳并舟眼里露出伤心之色,众人眉头紧皱,不敢开口。   姚婉宁握着柳氏冰凉的手,泪眼婆娑。   她想起妖邪是冲着她而来,关键时刻,是妹妹与母亲挡在了她面前。   换句话说,如果柳氏一旦出事,那全是因为她的缘故。   “照徐先生的办法,先救。”   姚守宁沉默半晌,拍板决定。   “那就这样做。”   柳并舟见她说话,也跟着点头。   有了两人发话,后面的事情便好解决得多了。   徐相宜松了口气,指挥着:   “既然如此,便唯有劳烦公主先将姚太太抱起来,找个地方安置了再说。”   朱姮蕊点了点头,上前弯腰将柳氏捞抱在手:   “将她安置在哪里?”   屋子已经坍塌。   但外头吵闹纷纷,柳氏如今情况危急,若这样抱出去,恐怕家里人要被吓得不轻。   好在内室还未彻底垮塌,只是这会儿姚婉宁伤心欲绝,还没反应过来,姚守宁的目光落在柳氏身上,满脸担忧。   苏妙真最先反应过来:   “不如先抱进内室中……”她伸手指后方指了指:   “这,这里,请公主跟我来。”   她对于朱姮蕊是有些害怕,又感到有些羞愧的,当日她受狐妖蛊惑,曾干过不少糊涂事,受到过长公主的厌恶。   说话时低垂着头,根本不敢去看朱姮蕊的眼睛。   长公主却并没有想其他,而是抱着柳氏大步踏入。   “妖邪虽说离去,但怕去而复返,姚太太留在这里,安不安全呢?”周荣英眉头紧皱,问了一句。   “暂时安全。”   姚守宁握紧了手中的铜钱。   她没有想到,应天书局上,朱世祯以血所加持的铜钱,竟会是一份如此大的礼物,能在危急时刻绞杀狐王一尾,也将陈太微打回了原形。   除了这枚铜钱之外,她还有辩机一族长辈们帮忙。   若是徐相宜的方法不起作用,到时她便再问其他人还有没有方法可以救柳氏——这也是她先前果断答应让徐相宜先施救的缘故。   长公主抱了柳氏进屋,姚婉宁捂着肚子,跌坐在地,失魂落魄。   姚守宁将姐姐扶抱了起来,屋子已经坍塌,外头的下人惊慌失措的在喊。   “这是怎么了?”   曹嬷嬷、逢春二人的声音由远及近,众人相继出来,曹嬷嬷骇得面色惨白,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之后落到了柳并舟身上:   “我刚听人说,屋里刮起了大风,似是有妖邪来了——”   “是出了点事,但现在已经没事了,大家别慌。”   柳并舟看她身后也跟了许多人过来,这些人脸上都带着忐忑。   姚家这半年已经现了两次妖邪,闹得人心惶惶,如今屋子坍塌了大半,动静极大,连隔壁邻居都惊动了,不少人搭了梯子趴在墙头往这边望,一脸好奇惊怕的神情。   当日柳并舟驱妖之时神奇非凡,召唤出儒圣人的场景仍烙印在众人心中,大家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听他这样一说,众人都露出笑容。   就连原本十分担忧的曹嬷嬷都松了口气,还没说话,柳并舟就严厉道:   “太太受了惊吓,你将此地守住,不要让人进去惊扰了她。”   曹嬷嬷开始还不以为意。   柳氏病了多时,一直未见起色,今日家里出了变故,恐怕真被吓到了。   她点了点头,提步进屋,许久之后破败的屋中传来惊呼,接着便只隐约听到压抑的哭声,便再也没听到声音了。   “好了,其他人都散了,各自去忙自己的事。”   柳并舟严厉发话,众人面面相觑,见他神情不似平时一般温和,哪敢多问,便都一一暂时散开了。 ###第三百七十七章 不舒服   将下人驱散后,柳并舟等人勉强收拾出一小块干净地方,以供落脚。   姚婉宁已经身怀有孕,众人连忙扶着她坐下,她脸色惨白,呼吸时发出‘吭哧、吭哧’的气音,似是十分难受。   “姐姐——”   姚守宁有些担忧,握了握她的手。   “我,我没事。”姚婉宁吃力的摇头,一手捂着肚子,一面极力抬头往内室的方向看去:   “娘,娘她——”   “娘会没事的。”姚守宁知道她焦急,便应了一句。   话音一落,姚婉宁泪珠一下便滚落出来了。   “都怪我。”   她脸颊苍白,牙齿死死咬住嘴唇,齿间见血:   “如果不是我——”   “不是这样的。”姚守宁摇头,急急的打断了她的话:   “你也不是有意。”   ‘河神’一事说到现在,已经无法扯清。   姚婉宁心生自厌情绪,眼中夹杂着绝望与死寂。   柳氏重伤的一幕刺激到了她,虽说徐相宜声称能救活柳氏,可在她看来,徐相宜也只是兵行险着,极有可能是为了安抚姚家的人。   她与‘河神’梦中成婚,婚后相恋,珠胎暗结,已经是令家人担忧。   如今又引来祸患,使得柳氏身受重伤……   父母恩爱异常,若是姚翝回来得知这样的消息,不知会不会恨自己。   她越想越是害怕,冷汗透体而出,呼吸也越发急促。   姚守宁意识到不对劲儿,低头看她时,却见姚婉宁面色泛青,似是情况十分危急。   “姐姐!”   她大喊了一声。   柳并舟回过神来,也连忙举起右手,并指虚空书写‘静心凝神’四字。   四字一成,他指尖一点,那字随即飞入姚婉宁身体之中,她原本堵在胸间的那口气长长的喘了出来,脸色好看了些许。   “事到如今,已不能再瞒她了。”柳并舟温声提醒,看向了姚守宁:   “守宁已经知道一切了吧?”   一旁的陆执听到这话,耳朵动了动,不由看向了姚守宁。   “对。”   她点了点头,道:   “先前我受了陈太微的暗算……”   她说到这里,陆执脸上露出后怕之色,下意识的拉她的手。   少女手心柔软而冰凉,想起之前的情景,还在微微颤抖。   世子将手探过来时,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下意识的将他握紧。   一双少年男女手掌交握,亲密而不自知。   陆无计人高马大,心思却远比长公主细腻,看到这一幕,心中很为儿子开心。   柳并舟则是看了二人紧握的手,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世子的心思全放在姚守宁身上,而姚守宁也没有注意到长辈们神情的交流,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初时的时候,我心生自厌之感,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若想要解决问题,也许阻止我的出生,便可以避免所有不幸的事。”   “不可!”姚婉宁闻言,惊呼了一声。   她有了柳并舟言灵的庇护,此时整个人已经冷静下来,纵使心中担忧柳氏的伤,也仍悲痛自责,但整个人却冷静非常,好似情绪与身体割裂,不再像先前那样难受。   听到妹妹说的话,她想起了自己先前脑海里生出的念头,感同身受,担忧的拉紧姚守宁的手,满脸焦急。   “放心。”姚守宁低头向姐姐露出一个安抚似的笑容,说道:   “我那会儿觉得,表姐受妖邪祸害,落得如今妖化的结局,你也因为妖邪受到误导的缘故,从出生就病痛不断……”   她说话时声音很低,带着满脸的歉疚。   “如果我没有出生,也许表姐会生活平顺,不会面容大变,你也不会受妖邪祸害,身体健康,娘当初自然不必再为你找上孙神医,继而发生‘河神’之事。”   院里安静极了。   周荣英、陆无计等不发一语,柳并舟目光温和,看着低垂着头的小少女,没有出声。   “我那时还在想,娘心中最大的心结,原本应该是你的病。”   后面姚婉宁的病好了,柳氏的心结恐怕就变成了姚婉宁被‘河神’纠缠,以及后来身怀有孕。   “如果从源头将事情阻断,也许大家都会很开心。”   她那时受陈太微影响,钻入牛角尖中,一心想要寻死。   “没有了我,爹娘仍有一儿一女,若不曾见过我,大家也不会伤心……”   “不是的!”世子率先大声反驳。   姚婉宁也要说话,接着另有人异口同声的道:   “不是的!”   “不要!”   声音是从两个方向传来的,众人转头看去,却见屋里长公主、苏妙真二人踩着残瓦碎片从屋里出来,而另一边大门处,姚翝带着姚若筠、苏文房父子也站在门口处。   先前那两声大喊,就是他与苏妙真发出来的。   柳氏近来久病不愈,姚翝心中担忧,觉得家里近来并不太平,应该是受了妖邪祸害所致。   他想起上次柳氏请了青峰观的道长前来驱邪之后,昏迷多时的苏妙真便随即苏醒,便想替妻子求道平安符。   正好苏文房父子也担忧苏妙真,想为她上香祈福,几人一拍即合,便一道出门。   哪知出门不久,便见到神都现了异象,有龙影腾空而起。   接着黑气冲天,显然有妖邪现世。   紧接着有一处屋子垮塌,姚翝一看方向,心生不妙,当即打道回府。   回来时听到有人说珠子巷附近的房舍有妖邪闹事,房子都垮了,众人加快脚步回来,姚翝果然就发现是自己家里出了事。   他担忧家人,疾步冲回来时,妖邪已经退去,他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听到了姚守宁说的话。   姚翝心潮起伏,听女儿说的这些话,心中一阵后怕。   “守宁,不是这样的。”   他扶着门框,摇了摇头,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先前说的话。   直到此时,姚翝才发现自己实在疏忽了家里。   “这些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做得不错。”他挤出一丝笑容,定了定神,往女儿走了过去:   “我不逛烟花之地,自认对你娘一心一意,从不打骂儿女,曾为此沾沾自喜,认为自己远胜一般男人许多,是合格的丈夫与父亲。”   他说完这话,世子心中突然生出紧迫之感,有些不安的想:守宁父亲惧内之名在城北兵马司无人不知,他生活、当差两点一线,这样的人竟然也要反省,那么将来他挑选女婿时,不知规矩会严成什么样子,自己又合不合姚翝标准?   世子越想越觉得心凉,下意识的抬头去看自己的父亲。   但陆无计娶长公主时,庆丰帝已经去世,他与长公主一见钟情,不懂陆执此时的烦恼,见到儿子求助的神色,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陆执神情木然转过头,又有些苦恼的看姚守宁。   而姚翝则陷入自责的情绪之中,道:   “这些年来,我一心扑在差事上,纵使衙门无事,也少于顾及家里。”   他面露羞愧:   “你跟你娘有矛盾时,我嘴上认错,但半点儿也没改正。”   家里发生了几桩大事,无论是苏妙真中邪,还是姚婉宁与‘河神’之间的孽缘,他都是说得多,做得少。   甚至去年发生洪灾那日,他也是奔波在外,家里全靠柳氏主持。   “我想了想,兴许是我这一生不得志,心中憋着一股气,总想较个劲的原因。”   柳氏嘴上虽说自己当年低嫁有些不服气,但心里却是很体贴丈夫,因此从不数落他,而是将家中事务一力挑起。   她生儿育女,将姚若筠教得很好,到了姚婉宁时,因为女儿病重,便将心思全放在了长女身上。   待到姚守宁出生时,她健康活泼,乖巧还很听话,柳氏精力有限,就疏忽了这个孩子。   谁都没有想到,这个活泼外向的孩子,竟会生出不愿出生的念头。   “是我的错,我嘴上说得好听,却极少陪伴你们。”姚翝叹息了一声,回想自己这一生,此时竟觉得自己浪费了十年的时光。   他胸怀大志,不甘心一辈子只止步于六品兵马司指挥使,一心一意想要更进一步,想出人头地。   忙碌了十年时间,仍留在原地,却错过了儿女成长的时间,也没能陪伴自己的妻子。   “守宁,我跟你娘都很爱你。”姚翝说到这里,面对女儿心生愧疚:   “你娘怀你时,曾很是欢喜,早早想好了你的名字,只是,只是后来……”   他低垂下头,不敢去看女儿的眼睛:   “我们都犯了错,但我跟你娘绝对不愿意失去任何一个女儿。”   “家里有困难,可以大家一起扛,婉宁生病,我们可以找大夫去治,但我跟你娘都不能失去你们任何一个人。”   姚翝说到这里,有些哽咽:   “爹错了,爹错了!”   姚婉宁眼睛泛红。   原本因为言灵术平静的心情再度泛起涟漪,她吸了吸鼻子,也道:   “我也愿意,如果健康的代价是失去你,那我愿意一直生病……”   “姐姐不要乱说。”姚守宁急急的道。   “我也不想要失去你。”陆执紧跟着表态,“我想与你相遇、相识,我愿意,我愿意妖蛊缠身!”   世子很是坚定。   “……”姚若筠恨恨的看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恨自己一时嘴笨,只好求救似的看向柳并舟:“外祖父,守宁这样的想法不对!”   柳并舟眼圈微红,却含笑点头:   “若筠说得对。”   姚若筠一被夸奖,顿时腰背挺得笔直,站到了柳并舟身侧。   “守宁。”   苏妙真急急提裙从台阶上下来,走到姚守宁身边时,她低垂下头,眼眶含泪:   “我,我的脸跟你没有关系……”   她妖异化的唇鼻高突,顶着面纱,显得有些怪异。   自苏文房当日打开她心防,逼迫狐妖现形,将妖狐驱赶出她身体,使她显出妖化的面容时,她便一直以自己的脸感到自卑,平日避着家里人,极少与人说话,一般就躲在自己房里。   但她没有想到,除了自己与父亲、弟弟在意这件事外,她受妖狐附身一事竟会被表妹记挂于心里。   她想起当日自己受妖狐蛊惑,曾认为这个表妹愚蠢自私,心中便羞愧难安,小声的道:   “我,我被妖狐附身,也是我的错。”   当日在苏文房的引导与关怀下,苏妙真虽说认了错,可那时认错多少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此时的话才是真正发自肺腑真心:   “守宁,我真的错了,我爹说的对,是我心胸太狭窄,想法偏激,才会令妖怪有机可趁。”   她想通了这一点,再回忆过去的事,越发觉得自己不对:   “我心怀不甘,又生贪念,才会被妖怪蛊惑,为此欺骗了姨母,伤了你们的心,还伤害了世子……”   清醒之后,苏妙真再想到世子数次发疯的情景,不敢去看陆执脸色,只是真诚的道歉:   “这些都是我的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做错了事,伤了大家的心,你们不怪我就已经很好了,我很喜欢你这个表妹,清醒之后,也是你先安慰我,陪我说话,我,我真的很开心……”   她情绪激动,说话也毫无章法,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   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这里很多长辈,她激动时忘了自己面容妖化,此时有些不知所措,捂脸抬头去看柳并舟,怯生生的喊:   “外祖父……”   “你们都是好孩子。”柳并舟安慰了她一声。   苏文房也含笑看着女儿,眼里带着骄傲之色。   苏妙真眼里的忐忑逐渐褪去,乖乖的靠向苏文房,站到他身边,小小声的喊了一句:   “爹……”   “你们关心则乱,只听到了守宁前半段话,还没听她后半段呢。”柳并舟叹息着摇了摇头:   “一个个的就满脸自责,急着上前解释了。”   “守宁,之后的事,你赶紧说给大家听听,你爹和姐姐都着急了,妙真也很担心。”柳并舟嘴上虽说叹气,但心中却对家里人的表现很是满意。   姚守宁也觉得心中温暖,连忙就道:   “对不起,都怪我话只说了一半。”   她有些不好意思,想要揉揉眼睛,但两只手却都分别被姚婉宁、陆执抓住,两人都握得很紧,不愿意放开。   她只好作罢,只眨出眼中水气:   “我当时想法偏激,见到面前出现了一条‘路’,陈太微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响起,催我赶紧回到‘过去’,掐灭源头,保护家人,逆天改命。”   大家听到此处,结合柳并舟所说的话,都隐约猜到了一点:   “是他蛊惑了你?!”   世子咬牙切齿,肯定的说了一句。   “嗯。”姚守宁点头:   “我受他影响,便觉得我自己就是灾祸的根源。”   姚翝今日出门,只知道家里出了大事,但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还不知道柳氏重伤垂死,从几人对话,猜测今日家里进了妖邪,那个陈太微一并出现,险些害了自己的女儿。   “我顺着那条陈太微指出来的‘路’往前跑,便真的回到了当年,我娘怀孕之时。”   她说到这里,姚翝愣了一愣。   如果说开始他还不太明白所谓的‘路’、‘回到过去’是什么意思,此时终于理解了姚守宁话中之意。   众人面色大变。   朱姮蕊虽说知道姚守宁此时站在自己面前,陈太微的阴谋必定没能得逞,但她仍有些后怕,咬牙诅咒了一声:   “这妖道!”   姚守宁感受到她话中的爱护之意,泛红的眼圈中露出感激之色,看了长公主一眼,才接着道:   “我听到了我爹娘的对话,发现爹娘对我的出生满怀期待与憧憬。”她将当时的情景大概说了一遍,接着才道:   “我心生贪婪,便不愿意消失。”   她低低的说着:   “姐姐虽说一直生病,但爱我、宠我;爹虽公务繁忙,但回家之时,也会听我说话,哄我开心。”   柳氏虽说脾气不好,可也一直将她护在羽翼之下。   “我有外祖父关心,公主你对我也很好,我,我……”她一连提了好几个人,陆执与她手掌相贴,又紧张又焦急,忍不住摇了摇手,小声的提醒:   “我呢?”   她眼圈红红,一双泛着水光的杏眼与世子对视:   “我当然也舍不得世子啦。”   这话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那软绵绵的音调直直撞入世子心底,令他心甜如蜜。   “我心有牵挂,便再舍不得死,那时我便如大梦初醒,觉得先前的念头糊涂极了。”   众人听闻她这样一说,也跟着连连点头。   “后面‘路’便消失了,我好像听到陈太微叹了一声……”姚守宁面露苦恼之色。   她不知道自己血液被陈太微偷走,使他能影响到自己的神魂,可同样的,她借着这一滴血的作用,也能窥探到陈太微的一些心声。   当时他那一声因为失败而叹息是真正为此遗憾,不过她生性豁达,很快便不纠结于这些已经过去的事,接着往下说道:   “不过我也没想其他,因为另一条‘路’再度出现,我又往前走,便回到了过去。”   说到这里,她看向了柳并舟。   柳并舟心中一动,还没说话,姚守宁就道:   “我回到了娘八岁之时,外祖母去世的那一天。”   柳并舟的脸上露出震惊之色。   她将自己与年幼柳氏的相遇情景说了一遍,许久之后,柳并舟才叹道:   “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奇遇,难怪那天玉儿提到说你手里有我的木簪……”他摇了摇头:“那一天之后,你娘四处找姐姐。”   她为此啼哭了许久,说是遇到了仙女姐姐,闹得曹嬷嬷心中嘀咕,私下找到柳并舟,担忧自家小姐中了邪。   柳并舟听了这些话,心中警惕了许久,直到柳氏自此之后并没有异样,才逐渐放心。   家里人见她安然无恙,便拿这些事打趣,初时柳氏还激烈反驳,后来便绝口不提此事。   自此之后,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众人还当她是经历丧母之痛后懂事了,知道长姐如母的道理,照顾妹妹,试着学习管家理事。   时间一长,她似是将当年的这桩事遗忘了,记不得自己年幼时发生的事,但对于神仙鬼怪的反感却刻烙在心里,直到柳并舟因应天书局的事干涉她的姻缘,才勾起了她心中积怨,因而彻底爆发,与父亲决裂。   柳并舟若有所思:   “既然你曾回到你娘年幼之时,那么你娘便不是撒谎,她那时说你答应陪在她身边,还说送她礼物……”   “我初时是想陪她的。”姚守宁想到自己的‘毁约’,有些愧疚:   “不过我没有办法留在那里,”她低声道:   “娘当时看到了我手里的木簪,我发现那木簪有了异变,结出了新枝。”她想起柳并舟提过,这木枝是带她寻找空山先生的‘引路钥匙’,当时便知道自己离开在即。   “我离开的时候,送了她一簇命魂之火。”   “难怪——”   柳并舟的眼睛一亮,想起了柳氏先前明明受了狐王一击,却命魂之火不绝的情景。   长公主夫妇、周荣英也想到了这一点,都觉得这一切不可思议:   “原来如此,难怪你娘保存了一丝气息。”   当时大家都觉得柳氏命大,却没料到缘由竟在于此。   姚翝初时听得入神,接着又听大家说什么‘命大’、‘重伤’,顿生不妙之感。   他顾不得再听姚守宁接着往下说,连忙打断她的话,问道:   “你娘受伤了么?”   姚翝话音一落,众人顿时不出声了。   一种不妙的预感涌上心里,姚翝眼皮乱跳,顿时就急了:   “到底怎么回事?”说完,不等姚守宁说话,他急着往屋里冲:   “我去看看。”   说完,已经上了台阶,冲进屋里了。   “外祖父——”苏妙真有些担忧的看了看柳并舟,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但柳并舟已经明白她意思了。   “他担忧你姨母,不看一眼是不放心的,这种事瞒他不住。”柳并舟话音一落,姚若筠也不安了:   “娘怎么了?”   他这话一问完,就见姚婉宁眼眶里又有水气浮动:   “娘被妖怪打伤了。”她吸了一下鼻子,细声细气道:   “伤得很重,都怪我。”   姚若筠顿时生出不妙预感,可他看着姚婉宁伤心欲绝的神情,想要离开的脚步一滞。   就在这时,姚守宁轻声安抚她:   “这怎么能怪姐姐呢?”   正如她受陈太微蛊惑,认为一切事端都是因为自己而起,曾生出过想要阻止自己出生以平息一切的念头。   “可你跟表姐都安慰我,说这一切不是我的错。”   她温声跟姚婉宁道:   “而你与‘他’的事,也不是你的错。”   姚婉宁含着泪摇头。   她仍觉得是自己身怀有孕,引来了妖邪,才使得母亲遭了邪祟毒手。   “你们都没错。”长公主突然开口。   她不习惯有人在她面前哭哭啼啼,而姚婉宁身份特殊,她面对这个本该小了自己几十岁,偏偏又不知比自己大了多少倍的‘长辈’格外的头痛。   既不敢喝斥,又不愿意听她们争先恐后的自责,便十分直接的道:   “是妖怪的错,您若咽不下这口气,回头我带人将那妖道的老窝先端了!”   “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陆执率先点头。   姚婉宁低头轻轻抹泪,姚守宁就叹了口气,说道:   “姐姐,你知道我从娘幼年之时离开后,去了哪里,见了哪些人么?”   她还要接着往下说。   姚婉宁抹泪的动作一顿,凭借女人的直觉,她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心开始‘怦怦’的跳动。   不等她说话,姚守宁就道:   “我去了一个地方,见到了我的老师,见到了外祖父——”   说完,姚若筠心里突然生出一个怪异之极的念头。   外祖母去世时,柳氏尚且年幼,他年纪最大,听柳氏提到过,外祖母去世那年,柳氏还不足八岁,算算时间,已经三十多年了……   三十多年前——   他瞪大了眼睛:   “应天书局?!”   不可能吧!不可能吧!不可能吧!   姚若筠满脸的不可置信。   当日姚守宁拐弯抹脚的曾向他打听过应天书局,那时他对这名字十分陌生,费了许久的功夫,一无所获,后面还是姚守宁从温献容兄妹处探听了些消息,反而告诉了他一些内幕。   那时的情景历历在目,事情过去不过半年时间,但当时的兄妹俩恐怕做梦也没想到之后的时间里会发生这些事的。   “对。”   姚守宁点头:   “我去了应天书局。”她看向柳并舟:   “见到了外祖父,将上巳节那一晚,我在庭院里找到的那一支枝芽,交到了外祖父的手中。”   说完,她伸手往庭院的角落指了指。   那里曾有一棵白玉兰树,此时已经不见踪影。   可上巳节那一晚的情景众人都还记得,此时她一说,大家便都想起来了。   众人一脸不可思议,连先前内疚自责的姚婉宁都遗忘了流泪,一脸怔愣的神色。   “也就是说——”姚若筠吃惊得已经语无伦次:   “外祖父之所以对我们家的事情如此熟悉,之所以能未卜先知,是因为,是因为你,你……”   “是因为守宁告诉我的缘故。”柳并舟接话道。   “……”   “……”   众人目瞪口呆,久久说不出话来,各自在心中消化着这样的讯息。   半晌之后,周荣英叹道:   “活到老看到老,传闻之中的辩机一族是天地的宠儿,拥有近似神灵的力量,这时空穿越的力量,实在是奇妙非凡了。”   姚守宁点头道:   “我在应天书局上,不仅见到了外祖父,还见到了——”   她顿了顿,看向了长公主。   朱姮蕊心中一跳,开始大胆猜测自己身边的人是不是也参与了这一场聚会——她隐隐怀疑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庆丰帝。   但不等她问话,姚守宁已经将目光移开,落到了姚婉宁的身上。   长公主还在冥思苦想答案,陆执与姚守宁心意相通,问道:   “你见到了大庆太祖朱世祯?”   ‘啪!’   朱姮蕊一巴掌拍到了儿子后背心上,打出一声沉重的闷响,惊得姚婉宁一抖。   “太祖的名字哪是你能乱称呼的?”她斥道:   “再者太祖已经死了多少年了,怎么可能……”   “不错。”   姚守宁点头。   长公主还想再打一巴掌的手举在半空,就听姚守宁说道:   “其实我在应天书局上,见到了太祖皇帝。”   众人怔住。   苏文房几人满头雾水,又一脸惊骇。   苏妙真曾被狐妖王附体,对当初的事还有些记忆,隐约感应到了什么,下意识的看向姚婉宁。   只见姚婉宁咬着嘴唇,强作镇定,下意识的坐直起身。   姚守宁补充道:   “来自大庆三年的太祖。”   姚婉宁脑海里一片空白。   虽说姚守宁说这话时,看她那一眼令她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可当她真的从姚守宁口中听到关于‘他’的消息时,她心中仍是激动无比。   “他……”   她的全身血液加速流转,整个人微微颤个不停,想要说话,但张了张嘴,又似是发不出声音。   周荣英等人满脸吃惊,长公主倒是沉着冷静,默默收回了举起的手,问:   “那他知不知道如今的情景?如果知道了,这样的局面,又要怎么收拾呢?”   苏妙真见自己父女插不上话,便索性招呼弟弟进屋去搬了凳子出来,让众人坐着讨论。   姚守宁向表姐道过谢后,说道:   “太祖总结了三点。”   其一:神启帝昏庸无能,不配为一国之君。   其二:‘河神’危害极大,若不将其尽快处理,还会引发更大的祸患。   其三:妖族来者不善,与陈太微勾结,务必阻止其阴谋,将妖族重新赶回边界之门内。   朱姮蕊强忍焦灼,点了点头:   “这些问题我们也清楚,解决方法呢?”   正如当年的张饶之所说,她是适合执行命令的将才,却不是擅长统率、计划的人。   姚守宁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   “针对第一个问题,便是改朝换代。”   这个问题的解决难度不小,光是听到她这样一说,便吓得苏文房父子、姚若筠等人胆颤心惊。   但朱姮蕊等人心中显然早就有数,兴许在听姚守宁提到太祖指出的三个问题之后,长公主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第二个问题呢?”她问。   “第二个问题比较难。”姚守宁解释着:   “太祖说他命格特殊,与世子相似,都是受天命眷顾之人。”   陆执听她提到自己,转头向她露出一个笑容,她都没意识到自己也回了他一个笑意:   “这样的人若是心性向善,便背负天下气运,为正道苍生做出一番大事。”   “而若是心性向恶,便会吸收天下怨气,成为天底下最强大的怨灵之体。”   她说到这里,姚婉宁身体一抖,却没有出声。   “成为怨灵之体后,便不易杀死。天下怨气越深重,‘他’就越强大,且怨气相吸,每当民不聊生之时,‘他’便会出现,所到之处会带来灾劫,直到灭世为止。”   说到这里,一旁有人递了杯茶水过来。   姚守宁正值说到口干舌躁之时,见到茶水,下意识的转头去看,便见苏妙真捧了茶杯送到她面前。   她道了声谢,正欲去接时,才发现自己两只手都被人握住。   与姚婉宁握手也就罢了,她另一只手还与世子十指相扣。   庭院之中人多,幸亏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应天书局’及她说的话之上,兴许没有人发现这一细节。   她做贼心虚一般将与陆执交握的手挣脱,将杯子接过,借着喝水时挡脸的动作,飞快的看了一眼周围。   大家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她松了口气,眼角余光却见到外祖父正温和的看她。   虽说如今姚守宁已经知道了柳并舟之所以能洞察先机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但外祖父在她心中形象已经定格,她总觉得外祖父的眼睛似是能看破一切。   仿佛她先前与世子手掌相握的动作都全被他看在眼里。   她脸‘刷’的一下涨得通红,连忙将头低垂了下去。   “要,要想结束这种灾劫,有两个方法。”姚守宁不敢抬头去看柳并舟的眼睛,结结巴巴的道:   “一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如此一来,怨气消减,便相当于变相的削弱‘他’的实力。”   “二嘛,就是有个相同的人,以背负天命传承之力,与怨气相对抗。”她说到这里,忍不住抬头去看世子。   大家的目光都落到了陆执身上,他察觉到柳并舟的视线,顿时挺直了背,轻咳了一声,极力维持冷静的神情。   “世子不行。”   柳并舟摇了摇头。   “为什么!”陆执大受打击,一时忘了要讨姚守宁的长辈欢心,不服气的问:   “我就是天命传承之人,迟早能解决这件事。”   “世子误会了。”柳并舟并没有因为世子的顶撞而气恼,温和的解释:   “‘他’的遗体受到亵渎而入魔,此事可以追溯至几百年前,这些年吸纳的怨气不知凡几,力量非同一般。”他看向世子眼睛:   “而你年纪还小,身上又还有妖蛊未解,很难打破‘他’的命格,将他彻底消灭。”   他这样一说,世子顿时泄气。   陆执想起自己当日中的妖蛊,心中有些烦闷。   这妖蛊种得极深,且他虽说杀死了那蛇妪及铲除了佘氏,但显然这蛇群还有漏网之鱼。   长公主夫妇听到儿子身上的妖蛊,也觉得头疼。   “唉!”周荣英叹了口气:   “这两个方法都很难,那第三个方案呢?”   “第三个方案……”姚守宁将当日朱世祯对狐妖的一些看法说了出来,最后总结:   “他的意思是,狐妖狡猾异常,又有尾巴断后,要想将其彻底杀死很难,最好与当年的他一样,设法将它封印,徐徐图之。”   她没好意思说出朱世祯的原本打算:留下这个祸害,让未来的人头疼。   苏妙真为姚守宁递了茶水之后,听她提到了狐妖,便下意识的站在她身侧。   当苏妙真听到狐妖很难彻底杀死时,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眼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众人听姚守宁说完,都长长的叹了口气。   朱世祯确实说中了主要问题,也提到了解决方法,但这几个方法一个比一个难以施行。   众人尽皆沉默,姚婉宁则是捂着肚子,眼中掩饰不住的露出失望之色。   她知道如今天下危急,妹妹之所以前往应天书局,一是为了救娘性命,二是为了想讨救兵。   在这样的情况下,能意外见到朱世祯,并与他对话,肯定要先以大局为重,至于儿女私情,放到后面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她听了许多,姚守宁所说的事都与她无关,她虽说明事理,但仍免不了有些失落、难过。   她情况特殊,与朱世祯之间的婚礼是在他死后七百年,现在又怀了身孕,七百年前的朱世祯哪知道她是谁?   想到这里,她眼睛酸涩,连忙低垂下头,深怕被姚守宁看出不对劲儿。   姚婉宁自认为动作隐秘,但姚守宁却一直都在分神注视着她,第一时间就注视到了她的不对劲儿。   此时见姐姐低头不语,感应到她心中传来的种种感受,哪里不知道她心中所想,连忙就道:   “还有一件事。”   姚婉宁正在默默抹泪,听到此处,心中‘怦怦’乱跳,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妹妹。   “我跟太祖提到了,提到了你怀孕之事……”   姚婉宁心中一慌,本能坐直身体,但这一动,却觉得拉扯到了肚子,不由发出一声细细的喘息。   但她顾不得这些,只是望着妹妹问道:   “他,他怎么说?”   “姐姐,太祖说他愿意负责,并由外祖父作主,定下了你与他之间的亲事。”姚守宁笑着说道。   “什,什么……”姚婉宁怔了一怔。   她没想到会从姚守宁口中听到这样一个答案,不由有些慌乱失措,心瞬间似是弦了一根细弦,扭头去看柳并舟:   “外祖父——”   虽说知道妹妹性格绝对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与自己开玩笑,但姚婉宁内心仍觉得有些不可置信,想从柳并舟口里得到确切的答案。   “是真的。”   柳并舟点了点头,姚婉宁那心中大石瞬间落地。   她几乎是喜极而泣。   这些日子以来的忐忑、不安与羞耻,在此时统统似是找到了宣泄口。   她拉着姚守宁的手,第一次放纵自己小声的哭泣。   周围苏文房等人还在,周荣英、长公主一家人都在这里,她本不该如此失礼,可她心中积压了太多的东西,此时根本难以控制自己。   “他,他说缘份乃是天注定。”姚守宁虽说心中仍为姐姐感到有些不值,但她感知力过人,在说出这桩婚事早就定下的时候,她感觉得到姐姐这一刻的放松与放心。   仿佛紧绷的弦终于松懈下来,她整个人都变得安宁而又踏实。   自从姚婉宁发现自己身怀有孕以来,无论她表面表现得多么平静,甚至期待她腹中的孩子,但她内心深处仍是充满了担忧与不安。   家里人得知她怀孕的消息之后,没有人责怪她,可柳氏的病倒倒如插进了她心里的一根刺,她可能为自己爱上了‘河神’而感到痛苦与羞耻。   这门婚事见不得光,当她怀孕的消息传开后,家里也会因她而蒙羞。   随着肚子一天天变大,她表面越镇定,心中就越不安稳。   听到妹妹回到三十三年前的应天书局上,见到朱世祯的时候,她既期盼听到关于太祖的消息,却又害怕听到自己与他的事。   怕他不认同这门婚事,怕自己成为他的麻烦与头疼……   “他说,他相信自己,纵使死亡,纵使受妖邪之法摆布,但他性格不会改变,他既然与你成婚并且使你有孕,那么必然是与你有了感情。”   ‘呜……’姚婉宁极力隐忍,但仍发出细碎的哭泣音。   姚守宁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摸她的头发:   “他说他很高兴,能在七百年后找到自己的爱人。”   姚婉宁眼泪流了又流,一双细瘦的胳膊用力的抱紧自己的妹妹。   “当时他说要定下这门婚事,要娶你为妻,开始我还不愿意呢。”   看姐姐哭得伤心,姚守宁故意逗她:   “他已经三十多了,长得也不俊美,但外祖父看他有诚意,才应下这门婚事呢。”   ‘噗。’   姚婉宁破涕为笑:   “你不要,不要这样说你姐夫……”   她细声细气的,说话时还带着哭音。   姚守宁皱了皱鼻子,道:   “当时他说自己三十三岁,从未经历过感情,身边也没有女性,侥幸有朋友相助,打下了一份家业,身家绝对清白干净。”   姚婉宁此时又羞又欢喜,认真的听妹妹说着,深怕错漏了一个字。   “他还向我们道歉,说是无法亲自上门提亲,请爹娘谅解。”   “真的吗?”姚婉宁抬头看她。   姚守宁就点头:   “当然是真的!”   说完,她又手腕一转:   “他还说要给聘礼,但因为当时来得匆忙,所以身上没什么有纪念意义的东西。为了以示诚意,他便给了我这个东西,作为聘礼。”   说完,她摊开了掌心。   只见那掌心之中,躺着一枚古旧的铜钱,钱币之上蕴含着庞大的力量。   长公主眼睛一亮:   “这就是先前那一股化形的龙气?!以言灵力量,险些杀死了陈太微,逼他现出原形的那个东西?”   她曾师从张饶之,感应得到这钱币上的力量既有真龙之气,又带着儒家之力。   姚守宁点了点头:   “对。”   她说道:   “我跟他提到家里发生的事,他为了帮我们解燃眉之急,与张辅臣祖祖一起为这钱币力量加持。”   姚婉宁闻言,吸了吸鼻子。   而世子则是一脸严肃,望着钱币,皱了皱眉。   姚守宁没有注意到他的不安,拉起姚婉宁的手,将这枚钱币放进了她掌心里。   “姐姐,所以你不要自责,这桩婚事,不能怪娘,也不能怪你,说来说去,也有我的原因。”   ‘唉——’柳并舟叹了口气,说道:   “三十三年前,守宁意外闯入应天书局,带来了未来的消息,也提到了你的亲事。”   也正是在几十年前,姚婉宁的终生大事早就已经有了定局。   “说不定正是因为应天书局上的婚约,才使得娘受妖邪蛊惑后,定下了你与‘河神’婚事。”   而如果不是这桩婚事,可能姚守宁不会因此与世子交好,共同查找‘河神’身份,继而发现真相,并最终因姚婉宁的肚子出现异象而回到过去。   “一切早就命中注定。”姚守宁说道。   姚婉宁点了点头,用力将那枚代表着婚约的钱币握紧。   就在她将钱币抓住的刹那,那枚铜钱似是颤了一下——紧接着姚守宁就见到一道柔和的光晕从姚婉宁指缝间迸照而出,她惊得喊了一声:   “姐姐——”   众人被她喊声吸引,低头去看。   只见姚婉宁指缝间钻出数道霞光,她仿若抓了一颗光芒万丈的夜明珠。   这一异变令得姚婉宁吃了一惊,下意识的摊开了手。   却见她掌心之中,那枚铜钱缓缓浮起,钱币之上的光芒越来越亮,所照之处,逐渐幻化出一个男人的影子。   “太祖?!”姚守宁瞪大了眼睛。   柳并舟也有些意外,喊道:   “皇上——”   姚婉宁则是望着面前的人,喃喃的张嘴:   “夫君……”   那人影转动了一下脑袋,看了看在场的众人。   他年约三十,留了短须,神态不怒而威,正是姚守宁与柳并舟在应天书局上曾见过的朱世祯。   朱世祯目光所到之处,众人下意识的低垂下头去。   长公主这一生行事恣意,天不怕地不怕,但面对那男人幻影,却感受到了天生血脉带来的压制,本能的将头低了下去。   陆无计、周荣英低头折腰,向这位七百年前的君主行礼。   苏文房等人受压制更深,已经本能的半跪下地。   在场人之中,除了姚家人外,唯有世子仍强撑着没有低下头去。   他虽说是朱世祯的后代血脉,但不知为何,陆执却并不愿意向他跪拜行礼,他以一种自己都想不明白的倔强之感,顶着这股压力,吃力的站在原地。   这只是朱世祯的一缕幻影——也可以说这是朱世祯以自己的血液封存于铜钱内的一缕神识。   那朱世祯的影像目光从长公主等人身上掠过,最后与姚守宁、柳并舟两祖孙点了下头,接着径直走到了姚婉宁的身后,将她娇小的身躯环抱入怀里。   “你……”   ‘他’当着众人的面,却毫不忌讳,姚婉宁脸蛋泛红,正欲说话,却只见朱世祯身形由虚化无,抱住她的刹那,化为光晕,消失于她身体里。   她生来便有恶疾,自从柳氏阴差阳错定下了她与‘河神’的婚事之后,因有‘河神’阴魂相助,她这才‘恢复如初’,可以自由行走。   但先前妖狐一来便将‘河神’阴魂打碎,她失去依恃,随即瘫软在地。   不过因为家中生了变故,姚婉宁虽说意识到了身体在变差,但她并没有说出来让家里人担心。   而此时随着朱世祯的幻影抱住她消失后,她只感觉到身体暖洋洋的,仿佛恢复了之前的状态,甚至比之前还要好一些。   “他人呢?”   她坐直起身,焦急的四处寻找。   失了钱币,又失去了朱世祯幻影的姚婉宁心中一沉,顾不得矜持,问了一声。   姚守宁没有说话,她的目光落到了地面上——姚婉宁的脚底之下,有一道影子。   那阴影极深,似是有两层覆盖的样子,明显不是女子纤细的倒影。   随着她视线移过去,那阴影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注视,轻轻动了动,接着姚婉宁的身后浮现出一道阴影,将她托在怀里,一如当初的‘河神’。   朱世祯以这样的方式,在守护着姚婉宁。   “在这里。”   姚守宁察觉到这一点,松了口气,指着姚婉宁脚下的影子说了一声。   “他融入了你的影子中,自此可以与你形影不离,贴身保护你。”   姚婉宁腹中怀有龙胎,已经引起了妖邪及许多有心人的注意,在孩子出生之前漫长的几个月时间中,她可能会遇到很多危险,如今有朱世祯的阴神守护她,是再安全不过了。   姚守宁松了口气。   朱世祯的幻影其他人看不到,但周荣英、长公主夫妇及柳并舟因为修为高深的缘故,自然是感应得到端倪,闻言都点了点头。   姚婉宁愣了一愣,松了口气。   她并不知道朱世祯就陪在她身侧,而是不停的提着裙摆看地上的影子,仿佛借此在与他交流似的。   “这样也好,我也能放心……”   长公主说话时,神色有些纠结的看了姚婉宁一眼。   她与朱世祯定下了婚事,从辈份来说,这是七百年前老祖宗的妻子,而陆执也曾提到过,姚守宁猜测她腹中的孩子就是天元帝——如此说来,姚婉宁也是长公主的老祖宗……   可她年纪还小,长公主与她相识时,她又只是晚辈身份,这让长公主心中觉得有些别扭,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长辈’。   不过长公主性情洒脱,想不通就索性不想了,看向姚守宁:   “守宁,这件事情干系重大,我与你陆叔回去之后,需要调遣一队黑甲守护此地。”   此时可不是客气之时,姚婉宁的安危大过一切。   更何况柳氏性命垂危,要麻烦将军府的地方还很多,没必要在此时见外。   姚守宁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好。”   朱姮蕊神色一缓,又道:   “你娘那边的事,我会派人即刻去办。”除此之外,她还要调遣晋地驻兵回京,为日后做准备。   今日天现异象,妖邪摧毁姚家的消息传开,神启帝恐怕会很快得知此地发生的事。   此人心胸狭窄,为人阴狠,恐怕会对姚家不利。   朱姮蕊转头与丈夫目光相对,二人此时心中都想起了姚守宁转达的太祖的话,他说:皇帝昏庸,便将其取而代之。   大庆朝传承到七百年后,神启帝与他之间除了血缘的联系之外,已经不是他意志、思想的传承。   “唉——”长公主罕见的露出忧愁之色,仰头看了一眼天空,心中在想:爹,当年您在去世前,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姐弟会有兵戎相见的那一天,所以才特意为我留了拥兵十万的权利?   这是庆丰帝留给她的保命符,也是她的父亲留给她的一道讯息,允她在关键时刻斩杀昏君,推翻大庆!   先帝目光深远,行事果决。   大庆三十一代而亡,这辩机一族果然一语成谶。   “我们走!”   长公主并非扭捏之人,她想明白事情前因后果,很快下定了决心,不再犹豫。   她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权柄的交替,必须要平稳的进行。   大庆朝如今就如一个病危的‘老人’,外有妖邪虎视眈眈,内有百姓怨声载道、‘河神’即将再次来袭的阴影,若是再生事端,恐怕会让妖邪找到机会。   长公主等人起身告辞,徐相宜因为还有事要做,便先暂时留在姚家里。   几人走了数步,朱姮蕊意识到不对劲儿,回头一看,见儿子仍站在姚守宁身侧,一脸纠结,不由喊了一声:   “儿子!”   她浓眉一挑,问道:   “你还不走,留在那里干嘛呢?”   姚家出了这样大的事,自己人恐怕有话要说,陆执留在这里像什么话?   朱姮蕊折转回身,一把揪住儿子衣领往外拖。   “我还有话要跟守宁说!”陆执双足死命踩地,极力与长公主的力量相抗衡:   “我等下再回去。”   长公主脸上浮现怒容,伸手想要打他:   “守宁才刚‘回来’,正是要休息的时候,你不要给她添乱。”   陆执抿了抿唇,一脸倔强之色。   他不想走。   他想到陈太微先前的话,那一刻他深刻的感觉到了可能会失去姚守宁的恐惧。   就算她已经平安‘回来’,且并没有失去两人之间的记忆,可那种恐惧感却仍烙刻在陆执心里,难以挥去。   他迫切的想要留下来与姚守宁说说话,以抚平内心的忐忑。   “你——”   长公主见他冥顽不灵,正欲发火,陆无计一把将她手掌抓住,包裹进自己掌心里:   “好了,儿子想留在这里,你就让他留一会儿。”   “可是——”长公主不明白丈夫此时为什么帮着陆执说话,正欲出声,陆无计却一把揽住她肩膀,以她无法推卸的力量推着她往外行:   “没事的,姚家受妖邪力量冲击,正需要收拾善后,儿子留在这里帮帮守宁收拾也是好的,让他晚点回来就是。”   说完,他回头看了陆执一眼,向他使了个眼色。   父子俩目光交汇,陆执眼中露出感激的神情,连忙大声道:   “我留下来帮守宁收拾残局,顺便守在这里,等黑甲过来。”   他这样一说,长公主倒点了点头,又看向周荣英:   “儿子这话说得对,为免妖邪去而复返,不如拜托周师叔也暂时留在这里。”   周荣英倒无所谓,点了点头。   长公主夫妇很快离去。   姚婉宁面露疲色,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她身体虽说得到了恢复,可心里的疲惫感却挥之不去。   再加上她知道朱世祯的阴神隐藏于她影子中,她也想要与‘丈夫’安静的呆一会儿。   正巧逢春等人回来,姚守宁便让逢春先带姚婉宁离开这里,找个清静之地休息。   苏氏父子、姚若筠准备进屋去看柳氏,柳并舟也关心女儿,准备去找徐相宜问问这移魂之术的事。   最后只留下了苏妙真、姚守宁及陆执三人站在破败的庭院中,三人有些尴尬,沉默了片刻。   苏妙真本来留下来是想与世子道歉的。   她受妖邪蛊惑,曾几次三番向世子下咒,令他丑态百出,声名扫地。   可当她面对世子的时候,过往的回忆涌上心头,世子的沉默给了她极大的压力,让她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消失殆尽。   “我也去看看姨母……”苏妙真心虚的轻声跟姚守宁说了一句,得到她点头之后,便不敢再去看陆执的脸,提着裙摆飞奔进屋里。   她一离开之后,陆执这才看向姚守宁,松了一大口气。   所有人都走了,就留了一对少年男女站在原地。   “守宁——”   陆执有些扭捏的喊了一声。   他原本有许多话想跟姚守宁说,但当姚守宁真的转头看他,那双大眼睛映上他的面容的时候,他又下意识的别开了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你不是可有可无的,”世子故作镇定,说话时双颊逐渐浮起红晕:   “我很在意你——”真心话毫不犹豫脱口而出,接着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上露出慌张之色,又如掩耳盗铃一般的补充道:   “大家都很在意你的,你爹娘,你哥哥、姐姐,我,我们都很在意,不想失去你。”   “我知道。”   姚守宁早已经知道他的心意,看他结结巴巴的解释,她本来以为自己会羞涩,可看到世子晕红的脸,强作冷静的样子时,却又觉得很有意思。   当她从过去回到现在,经过了许多心路历程,再回头看世子时,却不忍心看他为难的样子。   “我也很舍不得你们,当时我只是受了陈太微的影响,所以才一时想法偏激。”   陆执就咬牙道:   “总有一天,我要替你出这口气!”   她点头,说道:   “我当时在我爹娘房里,听到他们怀孕的消息时,想了许多事,也想到了你,想到了我们一起去代王地宫,一起查‘河神’,我就不想要消失,也不想让你们忘记我的存在……”   她想起当时的情景,心生感慨,陆执的耳朵里却只听到了自己想听的消息:   “你真的想到我了?”   “……对。”   姚守宁点了点头。   “你想到了些什么?”他眼睛发亮,“有没有想到我当时英勇非凡,拿剑杀蛇?我们配合无间,破解了蛇灵聚。”   “……”   姚守宁满心惆怅被他打散,顿时转过身,他不死心又绕了上来:   “还有我们在齐王地宫时,我跟陈太微作战,对了,上巳节时我们一起游街……”   “你还想到了什么?”他喋喋不休的追问。   “……你好烦。”姚守宁不理他。   他长腿一跨,跟在姚守宁身侧:   “你说嘛,再多说一点给我听。”   “我不说!”姚守宁脸颊微红,心脏‘怦怦’跳个不停,既有被世子追问的羞窘,又有被步步紧逼的不知所措。   不知为什么,她想到了应天书局上,朱世祯提起她与世子时,神色怪异的看着她笑的情景。   她脸颊更烫,加快了脚步往前跑。   “你去哪里?”世子见她突然溜走,不由喊了一声。   “我去收拾屋子。”妖邪的到来引发了大战,使得姚家的房舍受到冲击,大部分屋子受到了影响。   她的房间一角也遭了殃,姚守宁倒无所谓,但姚婉宁身怀有孕,白天又受了惊吓,她不想姐姐睡得不舒服。   “我也去——”世子追了过来,与她并行。 ###第三百七十八章 解妖蛊   柳氏此时重伤未醒,姚翝必定心绪难平,应该有许多话想问徐相宜,姚守宁并不准备此时去打扰父亲。   妖邪与陈太微到来之后引发的这一场大战对姚家冲击很大,不止是柳氏夫妇的正屋被毁,其他屋舍都受到了冲击。   好在姚守宁的房间受到的冲击并不是很大,她与陆执回到自己房门口的时候,冬葵正搬了一部分摔碎的碗盏、箱笼等摆在门前的空地上。   “小姐回来了。”见到姚守宁的时候,冬葵眼圈先是一红,接着又招呼了一声世子,才问道:   “听说今日家里进了妖邪?”   今日长公主上门拜访,姚守宁与长公主向来亲近,听到消息的时候就赶了过去。   之后发生的事冬葵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姚守宁离开不久之后,家里突然刮起大风,又出现电闪雷鸣。   紧接着只听到地动山摇的震响,家里桌椅晃动,屏风倒塌,碎了不少东西。   她正有些惊慌失措时,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尖叫‘妖怪来了’,不久之后一切风平浪静,接着听到了柳并舟安抚众人的声音。   “我知道柳老爷既然说话,应该是没事了,不过我也很担心你,便想收拾了屋子来找小姐。”   姚守宁点了点头:   “你做的对。”   姚婉宁如今身怀有孕,屋子收拾干净才最重要,以免乱糟糟的到时绊摔了人。   她并没有隐瞒冬葵:   “今日家里来了妖邪,就是之前蛊惑表姐的那一个——”   她的话令冬葵吓了一跳,问道:   “表小姐没事吧?”   姚守宁听到这话,愣了一愣。   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她压根还没顾及上与表姐多说几句,此时听冬葵问起,她回想苏妙真的神色,看不出来有什么伤心、怨恨,反倒还在她提起自己受陈太微蛊惑时,安慰了自己几句。   “我不知道……”她摇了摇头,接着又皱眉:   “但表姐心里肯定对妖狐有怨恨。”   说到这里,她心中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表姐与妖狐之间还有孽债未清,将来这一人、一妖定有牵扯。   只是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她再一细想,倒想起了一件事。   顾后生病之前,顾焕之上门求药。   那时的表姐受妖邪蛊惑,与它完成了一桩交易,得到了妖狐一个‘不情之请’。   想到这里,姚守宁下意识的看了陆执一眼。   苏妙真当时之所以极力想要拿到这个承诺,是因为她受到妖邪影响,以为自己与陆执有‘前世姻缘’的缘故。   如今表姐已经清醒,知道所谓的‘前世’不过是一场妖狐制造出来的幻觉而已。   从苏妙真先前的表现看,她对陆执似是再无执念,妖狐又被驱离她的身体,这场与妖狐之间的交易自然便不了了之。   既然如此,她与妖邪之间的牵扯又是因为什么呢?   她心中想着事,双眉紧皱着,不时看陆执一眼,倒将陆执看得毛骨悚然,心中惴惴不安的。   “你,你这样看得我心里有点发毛。”世子双臂交叠于胸口,往后退了一步:   “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不好的事?”说完,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有些绝望的道:   “你表姐是不是还要整我?”   “不是、不是。”   姚守宁连忙摇头,看他如惊弓之鸟,想起他过往经历,又觉得有些同情,安抚他道:   “我表姐已经清醒了,怎么还会搞你?”   “不过……”她说到这里,表情有些迟疑:   “我总觉得表姐与妖狐之间还有因果未解——”说完,她将当日那场交易简单的说了一遍,末了又自顾自的摇头:   “这跟你没有关系。”   陆执的脸色青白交错,听到她后面的话,勉强松了口气。   他天不怕、地不怕,遇到陈太微这样的人也敢正面对抗,但在被妖狐蛊惑的苏妙真手里却实实在在吃过大亏。   如果苏妙真本性狠毒就算了,偏偏她是受妖邪所害,又向自己道过歉了。   男子汉大丈夫,总不好执意与一个少女过不去。   再加上她又是姚守宁的表姐,世子便唯有含泪忍下这口气,大度的当过往发生的一切是浮云。   可事情坏就坏在陆执身上妖蛊未解,狐妖不灭,他总担忧往日恶梦重演,之前那些荒唐的事再度发生。   这件事情已经成为世子心病,使他听闻妖蛊便变了脸色。   “你说的是真的?”虽说知道姚守宁是辩机一族传人,预知能力过人,但陆执心中忐忑,仍是再三确定:   “你是不是骗我,想安慰我?”   “不是。”姚守宁见他面色忐忑,不由被他逗得心情都好了几分,摇了摇头:   “我真的感觉和你没有关系。”   她满脸认真,世子听到此处,心中已经信了大半。   但他习惯与姚守宁斗嘴说趣,再加上姚守宁因为柳氏的伤情而担忧,此时好不容易展颜而笑,他便有意逗她开心,故意问:   “你发誓?”   姚守宁用力点头:   “我发誓!”   世子作出心有余悸的神情,说道:   “这就好。”   他平日装着沉着冷静,此时满脸紧张的样子逗得姚守宁有些想笑。   她抿了抿唇,又转头看冬葵:   “我表姐暂时没事,但我娘……”   提到柳氏,她的脸色暗淡了几分,与世子说笑逗趣带来的轻松愉悦之感顿时又散了大半,眉梢又轻轻皱起。   “太太怎么了?”   冬葵闻言,连忙放了手里东西问了一句。   “她为了救我跟姐姐受了伤,此时徐先生正在救她——”她话音刚一落,冬葵便急着道:   “我去看看。”   说过完,便连忙往正屋跑去。   她这一走,就扔下满地东西。   姚守宁怕屋子乱糟糟的,稍后姐姐回来不好走动,便一面蹲下身收拾,一面与陆执说话:   “我娘脾气急躁,但她对家里人都很维护的,冬葵是从小陪我一起长大的,她进姚家那会儿,我都才四岁多。”   冬葵与她年岁相差不大,那时爹娘嫌她是个女儿,有意想卖她。   但她年纪小,根本卖不出去,大冬天的,父母便将她哄着扔在城里。   “我娘遇到她那会儿,她蹲在角落,连要饭都抢不过别人,她便寻人打听冬葵来历,找到对方父母后,与他们吵了一架,出钱将冬葵买下来的。”   虽然名义上说是买来照顾姚守宁的小丫环,但那时的冬葵年岁还小,又哪能做什么事呢?   “我记得冬葵来家里时,又瘦又小,像是猴子,我娘就让曹嬷嬷照顾她,养了半年才胖些。”   姚翝那时俸禄不高,又要养一子两女,但对柳氏的举动并无怨言,也说那对不要孩子的夫妻狠心。   冬葵那会儿已经记事,在她心里,柳氏既是她的恩人,也如母亲一般照顾她长大,使她衣食无忧,因此听到柳氏受伤,她也格外担心。   陆执转头看她。   她手里握着一个竹编的筐子,提到过往时,语气温柔。   世子听得出来她对柳氏是很担忧的,只是借着说话强忍。   “柳姨心地很善良。”   他安慰了一句,“善有善报,徐先生一定能救回她的。”   陆执话音一落,姚守宁眼眶里蓄积多时的眼泪‘啪嗒’落了下来,砸到她手背上碎开。   这句话使她的眼泪如开闸的洪流,她顿时哭个不停:   “世子,我真的好担忧。”   “别担心——”陆执见她一哭,便有些手足无措,笨拙的伸手去拍她后背:   “吉人自有天相,更何况你预知能力强,并没有感应到你娘出事,对不对?”   她靠住世子手臂,泣不成声:   “可我仍然很慌。”   自柳并舟到来之后,她很久都没有这样慌乱。   外祖父便如一根定海神针,无论是他当日进入神都后大展神威,还是他对于未来许多事了如指掌的镇定态度,都给了她极大的心理安慰。   可当她回到过去之后,已经明白了柳并舟并非先知,他只是比其他人更早得知了未来的事。   而他所知又是因为自己告诉他的缘故,柳氏的受伤时间发生在这个关键点,也就是说,谁都不知道她最终会不会康复,并顺利苏醒。   “没有坏的预感,就是最好的感应。”世子说道:   “徐先生为人还是很靠得住的——”说完,他迟疑了一下:   “虽然他的主意都不太靠谱,但在对付妖蛊、邪祟方面,却很有手段的。”   “你瞧瞧我,当时城北妖蛊发作闹得多厉害?后面不也一样被压制下去了?”他见姚守宁心情抑郁,便故意拿自己逗趣:“什么‘一见钟情’,装成女人出门便破解了。还有你表姐将我咒死,我娘置办丧礼,妖蛊便破解了……”   ‘噗。’   姚守宁本来很是悲伤,此时又被他逗笑,她揉了揉眼睛,回忆过去,吐了下舌头:   “世子你也好惨。”   “遇上妖邪,就是没有办法的事。所以为了让其他人不要受妖邪祸害,我们才要想办法不允许这些妖物出边界之门……”   世子见将她哄好,心中松了口气。   姚守宁转头看他,见世子说话时神色平静,似是认命。   他蹲在她身边,说话的同时还在低头帮她收拾东西。   世子的侧颜更显出他五官的深邃,他天庭饱满,眉峰极美,鼻梁挺直,嘴唇红润。   他长发浓密,黑得近乎泛青,被他束成一尾。   似是察觉到姚守宁看他,他长眉一挑,转过了头来:   “怎么了?”   他说话时,少年意气扑面而来,姚守宁心中突然觉得内疚、可惜及怜悯。   世子说起妖蛊越是坦然,她越能感觉到他内心隐藏的不甘心。   他本是天之骄子,她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神采飞扬的样子。   可就是这样一个骄傲的人,受妖蛊掌控,数次失去控制,并且丢人现眼,他内心对此肯定异常痛恨。   想起两人交往之初,是因为她答应帮助他驱除妖蛊,使他恢复正常,他也帮姚婉宁驱除‘河神’。   谁能想到,这场交易做到如今,两人谁都没有完成当初的承诺。   她的失信不是出自于本意,姚守宁也没料到当日从苏妙真身上的狐王口中听到的消息也不完整。   事后世子前往南安岭杀了佘氏,但佘氏却仍有漏网之鱼。   而她自己因为担忧姚婉宁的缘故,便再顾及不上世子的事,一直拖延到如今。   她想到这里,便意识到一个事:每当自己心情不好、不开心的时候,世子好像总会想方设法逗她开心,甚至不惜提起自己的糗事。   她一听就笑,却好像很少去细想世子提起这些事的心情。   姚守宁突然觉得内疚无比,她握住世子的手:   “等我姐姐的事情办妥后,我一定想办法,帮你寻找到佘氏一族,消除你体内的妖蛊。”说完,温声问他:   “好不好?”   这怎么能不好?   世子点了点头,却见她神情温柔,一双水润的大眼睛中似是全是自己。   他有一种好事突然降临的不真实感:   “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我对你好,难道不好吗?”她语气轻轻细细,说的话却有些拗口。   世子却能明白她的意思,忙不迭的道:   “当然很好——”接着,又有些迟疑道:   “可是,可是,我怕你只是这会儿对我好而已。”   他情窦初开,也有患得患失之时,也喜欢猜测她心里的想法,却因为经验不足,而两眼一抹黑。   对陆执来说,姚守宁越优秀,他便越喜欢,但他越喜欢,心中便越忐忑。   姚家有两个女儿,长女嫁的是‘河神’,姚守宁参与了应天书局,在书局上亲自定下了姚婉宁与太祖之间的婚事,这给了陆执一定的心理压力。   他年纪还轻,以前行事也很随意,在姚守宁面前出过很多丑,不知道姚守宁会不会觉得他性格太不沉稳?   除此之外,他虽说是长公主夫妇的独子,身后有将军府、朱姮蕊作后盾,可这些家底与太祖相比起来,好像又不值一提。   世子突然没有了安全感,总觉得自己的优势被朱世祯比得一文不值:   “你会不会一直对我好?”   “会啊。”她点了点头,敏锐的感应到此时世子忐忑的内心。   虽说不明就里,但仍是握住了世子的手保证:   “我会一直都对世子很好的。”   “那如果我妖蛊驱除了呢?你还会不会和我一起……一起出行,比如游山玩水、探险之类的。”他又追问。   “会。”姚守宁耐心跟他说话:   “世子是我最好的朋友,就是没有妖蛊,我也会跟你一起相约出门。”   她再三保证,可却没有办法令他安心。   他喜欢得太多,太过在意,反倒行事怯怯,说话畏首畏尾,不敢直言问她。   当日上巳节时,温景随被她看破心意后,她直言拒绝的场景浮现在他面前。   那时的她果断坚定,不给温景随留半点儿机会。   他看得很爽,又为自己少了一个情敌而开心,却哪里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担忧会遇上相同的情景呢?   世子既满足于两人眼前的相处,却又不满足于此,他越想越是焦躁,眉梢便紧紧皱起。   “……哦。”   他得到了答案,却又非想像中的答案,有些闷闷不乐。   “怎么了?”姚守宁隐约猜到了端倪。   “守宁,你真的很好,可我总觉得,在你心里,对每个人都是一样好的。”他有些失落的道。   “才不是!”她下意识反驳。   他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冲动的想要从她口中得到一个答案,却又害怕自己的话破坏了两人之间的友谊,害怕自己是二代温景随。   如果被拒绝,将来他拿什么借口再与姚守宁这样自然随意的相处呢?   ‘守宁,我真的很喜欢你,你能不能也喜欢我?’   ‘好喜欢守宁,也想守宁喜欢我。’   ‘想跟朱世祯做连襟。’   他心里一连翻转过好几个念头,想要旁敲侧击将自己的心事说给她听,却又不知该如何自然而然,又不被她讨厌的提起,最终所有起伏的心绪被他强行按了下去,化为平静。   “……”   姚守宁目瞪口呆,‘听’到了世子的心声从一开始的起伏不定,到最后平稳。   ‘怦怦怦!’   她心中如揣小鹿,下意识的转头,不敢去看世子的眼睛。   她早知道世子喜欢她,可是她还没有完全明白自己的心意。   ‘情’之一字对她来说还很陌生,她还没有做好与世子之间关系转换的准备。   可她也不忍心拒绝世子,看他伤心。   “算了,不说这些了。”   陆执挤出一个笑意:   “还是先养好你娘的伤,解决陈太微及妖邪的事,至于我的妖蛊,之后再说吧,反正又不致命。”   他不说这样的话还好,一强作镇定,姚守宁反倒有些心疼。   “我……”   她犹豫了一下,世子故作轻松,突然转头往四处看,倒是被他发现了杂物堆中的一样东西:“咦,守宁,你看这是什么?”   说话时,他长腿一迈,往那堆杂物走了过去。   这是冬葵从屋里抱出来的东西,陆执手指之处是一个箱子。   只是箱子可能在妖邪施法引起的冲击波时落地,磕破了盖子,露出里面的一个东西。   那东西似是一个杯口粗细的布套子,里面装的像是卷起的书画类。   他总觉得有些眼熟,便伸手从破开的洞口处去掏:   “好像一卷画。”   世子这样一说,姚守宁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激动之感。   一股没来由的直觉涌入她的心里,她感到有些兴奋:   “是字画,是外祖父的字画!”   说完,她哪里还顾及得上儿女私情,连忙伸手也去抓那箱子:   “把它打开。”   陆执听了这话,就捉了身侧挂的佩剑柄,插入破开的盖口处,提醒了她一声:   “你避到我身后,小心。”   她点了点头,蹲到世子身后,伸手搭在他肩头,看他轻轻一撬——箱子应声而破,露出里面装的东西。   “果然是它。”   姚守宁有些高兴。   箱子里装的是一只细长的布袋子,袋口系得很紧。   她伸手去取,解释着:   “你还记得当日你中邪后,我跟我娘拜访时,我送到你家的那幅我外祖父亲自写的字画吗?”   陆执点了点头:   “自然记得。”   不止记得,印象还很深刻。   柳并舟的这幅字画功力很深,后来在他妖蛊发作昏睡的期间,替他挡了数次灾劫。   “就是它!”   姚守宁将里袋子系口的丝绳打开,将里面的字画抽了出来。   她抽到一半,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世子!”   她大喊了一声。   陆执不明就里抬头看她,应道:“怎么了?”   “这字画挂在你房中,当日替你挡了许久的妖邪,直到蛇妪被你杀死之后,长公主才把它还给我,你还记得吗?”   她那双红眼睛发亮,语气都带了点兴奋。   陆执心里隐约觉得她可能找到了什么契机,应了一声:   “记得。”   “长公主还我之后,我带回家拆开看时——”   她说到这里,顿了片刻,深呼了一口气,压制自己内心的激动:“字画上残留了一道妖蟒的阴影。”   两人目光交汇,顿时心生默契。   世子想到她话中暗指的意思,不免面露激动之色,下意识的紧握住了手里的剑柄。   “我从妖狐那里听来的消息应该是真的——”   她咬了咬嘴唇,说道:   “南安岭就住着佘仙一氏。”   如果当时陆执剿灭的佘氏还有漏网之鱼,会不会是当初杀蛇妪时,她留了一丝妖魂被封印在画里?   “有可能!”   世子强忍内心兴奋,应答了一句。   说话时他拇指一顶剑鞘,剑身与鞘摩擦,发出刺耳声音。   姚守宁向陆执使了个眼色,他拨出长剑,冲她无声的点头。   少女再次深呼了一口气,接着将字画摊开。   ‘轰!’   刹时之间,异常陡生。   那画一打开,突然妖风顿起。   画上喷出股股黑气,接着传来一道老妇人尖厉的呼喊声:   “儿啊——儿啊——”   姚守宁的院落瞬间布满黑雾,画纸内传来力量的撕扯。   ‘哗哗哗。’   纸张似是被人大力掼动,但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却封印着纸张,使其不致损毁。   姚守宁面色一变,极力抓握那纸张,可纸上的力量奇大无比。   一股腥气从中喷出,画布张开,‘嘶哈’声里,一只硕大的蛇头如闪电般的钻了出来,直扑她面门。   她受到惊吓,下意识的将字画远离自己的身体。   ‘哗呼啦——’   那画布从她手中脱出,飞悬于半空中,画内的蛇头钻出尺来长,扑至她近前时,张开血盆大口。   那一对獠牙弯勾,闪着森冷光泽,蛇口吐信,发出‘咝咝’声。   片刻之间,蛇头又幻化为一张阴森可怕的老妇人面庞。   只见那妇人眼肿似鱼泡,嘴角下垂,一张脸说不出的怨毒,张嘴冲着姚守宁喊:   “还我命来!”   她口腔漆黑,说话音隐约可见嘴唇处尖锐的獠牙突起。   “还我命来!”   “还我命来!”   蛇妪披头散发,喊话时,黑气之中伸出一双枯瘦如柴的双臂,那双手指甲漆黑,长约寸许,锋利无匹,用力刺往姚守宁的脖颈。   姚守宁便如重温当日恶梦。   虽说她如今已经非当初才撞见妖邪事件时的单纯少女,也猜到画中会有蛇妖之魂,可她万万没想到一打开画卷,竟会看到如此可怖的场景。 ###第三百七十九章 天将变   “都怪你这死丫头,多管闲事。”   蛇妪身缠黑气,满脸怨毒之色,顷刻间漆黑十指便刺至姚守宁面前。   疾气流中,黑气将姚守宁包裹在内,腥风阵阵中,她耳畔听到鬼哭狼嚎之声,眼前‘看’到四面八方便是冤魂怨鬼之影。   惊到极致,姚守宁反倒失去了恐惧之心。   蛇妪那张阴森怨毒的脸上露出狞笑,下一瞬,她的手在距离姚守宁寸许之际突然停止。   仿佛她的身上有一条无形的绳套,将她束缚住,使她再难往前迈进!   ‘啊!!!’   她张大了嘴,发出不甘、怨毒而又刺耳的尖叫声。   蛇妪身形化为巨大的黑蟒,开始拼命的翻腾滚动,极力的挣扎着。   姚守宁在这尖叫声中,终于回神冷静。   她‘蹬蹬’往后退了数步,再定睛一看——只见蛇妪身上捆缠着纵横交错的金色锁链。   这些链条手腕粗细,上面浮满大量符文。   锁链勒进蛇妪身体,将她死死钉死在画卷之内,难以脱身。   ‘怦怦怦——’   姚守宁死里逃生,此时才有些后怕。   今日侥幸从陈太微的言咒之下逃脱,却没料到一时大意,竟险些折于画卷内的妖魂手里。   她拍打胸口,见蛇妪半空之中翻滚、惨叫,大声咒骂柳并舟,同时呼喊着:   “大王救我性命!”   “大王救我!大王救我!”   “大王——”   “王——王——”   妖气迅速蔓延开来,将整个姚家笼罩在内。   姚守宁捂住耳朵,见蛇妪受金色符文锁链困住,无法伤害自己之后,转头去看世子。   从她打开画卷,再到遇见危机,以世子性格,必定不会束手旁观才对。   果不其然,这会儿的世子满脸黑气,他的面上浮现出一条张开血盆大口的蟒蛇之影,怨毒非凡的看着她,数次想要控制着身体提步向她走来,却在即将前行时,世子挣扎的面容又浮现,将它困在原地。   这一人一蛇在争夺控制权。   姚守宁自然不能让陆执吃亏,她下意识的想要以血破开邪祟,救世子神识。   但她作势欲咬自己的手腕时,又想起自己如今已非单打独斗的人。   她下意识的喊:   “老师!救命!”   这一喊之下,她与空山先生之间并连的血线被引动。   血脉之间的共鸣穿破时间的阻隔,使得空山先生第一时间回应了她的喊声:   “来了。”   空山先生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接着她身上红光一闪,血光笼罩之处,空山先生的虚影出现,徒手抓向世子眉心:   “畜牲,你还敢伤人。”   他语气不疾不徐,笑意吟吟。   但话音一落的刹那,寄居在世子体内的蛇妖之魂却如同遇到了天敌,发出惊恐交加的‘咝咝’声。   蛇影疾速后缩,欲躲入陆执体内。   但它速度虽快,却又快不过空山先生。   空山先生的手精准的抓住了它的七寸,那蟒蛇之影一被拽住,随即体形便迅速缩小,发出痛苦的哀鸣。   随着空山先生轻轻一抽,那本来与陆执神魂相系的妖蛊硬生生被扯出世子体内。‘嘶——嘶——’   黑蛇拼命挣扎,蛇身缠绕在空山先生手臂之上用力磨蹭。   “呵呵。”空山先生笑着道:   “你随我回去。”   说完,他指尖突然缠出一股红线,一并往那蛇身上缠绕。   “不行!”   姚守宁听到这里,大喊了一声。   “老师,这是世子体内寄居的妖蛊,世子必须要将它杀死才能摆脱蛇蛊控制,获得自由身。”   “原来如此。”空山先生这才了然点头,笑眯眯的道:   “不过守宁,我能快速来到此地,只是借着你我师徒之间的牵绊,使我神魂借体而至,来这里的,并不是我的真身。”   他解释着:   “如果想要解决你目前的困境,我唯有将这条蛇带走,回到我的地方才行。”   但妖魂牵系陆执的妖蛊,如果不趁此时机让陆执将这妖魂杀死,他会一直受妖蛊束缚。   师徒两人此时都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应天书局上,朱世祯曾提到过,要想彻底摧毁‘河神’,需要有一个与他一样命格特殊,身负天命传承的人。   机会不容错过。   想到此处,空山先生将系牵着黑蛇红线的手往姚守宁递了过去:   “我的魂影不能长时间出现在这里,要想将它制住,唯有靠你自己才行。”   姚守宁听他这样一说,下意识的伸手去接。   她明明没有碰到空山先生的手,但在手掌探出去的刹那,心中一动,指尖似是碰触到了什么东西。   那种感觉玄妙之极。   姚守宁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识海之中有一股力量,束缚着某个东西。   她勾了勾手指,无形的红线在她掌中出现,线的另一端捆绑着蛇妖,挣扎嘶吼不停。   那股挣扯力量极大,妖魂的恶意透过红线传进她脑海里。   妖影重重,那蛇头影子重重放大、接近,‘嘶哈’的鸣响近在咫尺。   空山先生喊了一声:   “守宁!”   那声音如空山钟鸣,震入姚守宁的脑海。   她一个激灵,顿时瞪大了眼睛。   再定睛一看,她面前并没有什么黑气、妖影,凑近的蛇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她的手上,勾着一条红线,红线的另一端绑缚着一只蛇影。   那妖魂本来已经被空山先生拉出陆执身体,但在她怔神的刹那,已经有一半又重新缩回了世子体内。   “你要小心。”   空山先生的身影已经半透明,但神情却有些严厉:   “以神魂之力约束妖邪是把双刃剑,如果你意志不坚定,极有可能会遭妖邪反噬。”   说话时,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声音却传入姚守宁的脑海里:   “不要疏忽大意,否则刚刚那样的情况,你不止救不了人,反倒还可能受妖气污染,危害自身。”   姚守宁脸上露出羞愧之色,乖乖应了一句:   “对不起,老师。”   她的脑海里,有另一道声音响起:   “空山先生真是找了个乖徒弟。”   “嗯。”徐先生冷淡的声音响起:   “新人犯错是常事,犯错不怕,就怕犯了错却不听劝的孩子。”   “年轻人大多心高气厚,想当年……”   辩机一族的众人显然将先前的发生的事‘听’在耳中,此时竟开始了讨论。   姚守宁被夸得面红耳赤,却并没有急着与众人讨论,而是将心神全部放在那妖邪身上,将其捉稳之后,用力一拽——那蛇妖随即被她拽出世子身体。   此时的陆执周身被黑气包裹,宛如一颗大茧。   透过腾腾升空的妖气,姚守宁看到陆执双眼紧闭,似是陷入了沉睡。   蛇妪的神魂被柳并舟的画卷封印,陆执体内的妖蛊也借空山先生的手暂时被抽出,机不可失,姚守宁拽紧红绳,大喊了一声:   “世子!”   她这一声喝喊刹时将陆执从沉睡之中惊醒。   黑茧包裹之中的陆执睁开眼睛,他的记忆还停留在片刻之前,姚守宁与他交换眼神,打开画卷的时候。   之后身体失去控制,再度被唤醒时,就见到浮在半空中已经现出半人半妖之形的蛇妪之魂,还有被姚守宁以一根红绳束在手里的妖魂。   陆执的冷汗渗出。   只是此时不是他再出神之时,他长剑一横,往那被红绳束住的妖邪一剑斩去。   剑光如虹,掠过妖蛇身体。   但剑气在碰到黑蛇七寸的时候,剑光好似从中被分裂,白虹闪过,妖蛇安然无恙。   “先杀蛇妪!”   姚守宁提醒。   徐相宜说过,要想彻底解决妖蛊,可能要以妖族群为祭,蛇妪不死,妖蛊便难解。   陆执点了点头。   “该死的老儒生,臭丫头,当日我就应该先杀死你。”   蛇妪满脸怨毒,诅咒不停:   “若非我当日心慈手软,又怎么会留下你这样一个祸根,坏我妖族大事。”   “死丫头,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你不会有做鬼的时机。”   陆执握了握长剑,哼了一声:   “这里不是你们这些妖邪生存之地,人类也不是你们寄居之体。”   他说完,调动身体灵力:   “非我族类,滚出人间界!”   喊出后面的话时,他的身后出现一道道人影。   这些影子与他一同大喊,使得世子的怒喊将蛇妪的咆哮声都压了下去。   他举起长剑,用力一掷。   那些站在他身后的影子也举起手来,助他一臂之力,在他掷剑之时也顺力一推。   长剑‘嗖’的破空而出,在蛇妪的尖叫声中,穿过她的身体。   ‘啊!!!’   蛇妪肉身早死,但世子的长剑刺中她的时候,她却发出凄厉异常的惨叫,仿佛比第一次死于世子之手时还要痛苦数倍。   她疯狂挣扎,摆动之间化出残影,那张脸在人面与蛇首之间交幻。   痛苦之下,柳并舟的画卷几乎封印不住她,发出‘悉索’的碎裂声。   巨蛇身上的锁链寸寸碎裂,她伸出双臂,握住了扎在她心口处的长剑剑身。   “妖族不会——善——罢——甘——”   最后一个字没有说完,她再无力量将长剑拔出,动作一顿。   下一刻,‘呯!’   蛇妪的身体爆碎开来,黑气四溅。   她魂体一死,被姚守宁拽住的黑蛇顿时力量大失,发出惊恐的嘶鸣。   蛇妪的惨叫仍绕在两人耳侧,半空中长剑失去了锭住的魂体,直往下坠。   世子双足一点,飞身而起,将长剑接在手中。   他手腕转动,剑气化为两道交叉的光芒,呈‘X’字形直往被束缚的巨蟒弹射而去。   ‘嘶!’大蛇吐信,但剑气一至,将它整个脑袋削碎。   余下的身体僵持了片刻,也如蛇妪一般化为黑气爆裂开来。   姚守宁感觉到那股与自己对峙的力量消失,世子的身体轻飘飘落地。   此时的陆执长身玉立,眉宇之间那股笼罩他多时的黑气一扫而空,整个人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世子。”   姚守宁心中一喜,上前一步喊了一声。   她话音刚落,院里黑气散逸,消失的围墙、房舍重新出现,屋子不远处有其他的气息在接近。   “世子!”   “守宁。”   “守宁——”   只见庭院之外,柳并舟、姚翝等人接连赶来,就连先前离去的长公主等人也折返而回。   “你们……”   姚守宁见到众人到来,不由吃了一惊。   “你们怎么会来了?”   “我们刚走不久,就感觉到有妖气腾空而起,紧接着我看到了蛇妪。”   长公主手持长枪,目中杀气腾腾:   “这妖婆子竟然还没死,我看方向似是你家,担忧你们出事,便与无计、周师叔折返而回。”   当日蛇妖佘氏在陆执身上下了蛊,害惨了陆执,朱姮蕊对这蛇妪恨之入骨,又担忧姚家人,因此回来得很快。   她说完之后,柳并舟也点头:   “我感应到了封存的妖气。”   书画是他亲手所写,所以今日蛇妪的妖魂苏醒之后,柳并舟是最先察觉到异状的人。   可惜妖邪现身的那一刻,便以术法将庭院封印,形成单独的小结界,将陆执与姚守宁封存在内。   他发现不对急忙赶来,却被困在结界之外。   这个时候长公主等人正好折返回来,众人也看到了蛇妪的再现,担忧两人有危机,正准备联手强行破开结界进入庭院时,蛇妪却被陆执杀死。   姚守宁点了点头,将自己与世子二人收拾旧物时,发现了这字画的事说了个大概:   “……当日公主将字画还我之后,我就发现上面有妖气。”   不过那时她实力微弱,看不出妖气原形,只意识到不对劲儿,又怕伤害了家人,便将其收藏起来。   直到今日狐王与陈太微大闹姚家,冬葵收拾家中杂物时将这东西翻找出来。   “世子妖蛊一直没解,我发现这画时,便猜出端倪,放出了这妖邪。”   姚守宁说到这里,众人都觉得后怕不已。   “幸亏关键时刻外祖父您的字画对她还有约束之力,我又请了老师帮忙。”   将蛇妪制住,又逼出了陆执体内的妖魂,虽说惊魂一番,但总算杀死了蛇妖一族,也让世子彻底摆脱了妖蛊控制。   “妖蛊解了?”   长公主听到这里,难掩内心的激动之色,上前一步,去拉儿子手臂,上下检查他的脸色。   “解了。”   陆执点了点头。   自中蛊以来,他身体之中寄居着一道妖邪之魂,处处受制,时常在妖法之下失去意识,心中曾为此心烦不已。   如今妖蛊尽去,他说不出的轻松写意。   挟制着他的禁制已经完全消失,他的身体似是卸下了一块巨石,力量的掌控更随心所欲。   且经历先前斩杀蛇妪的一击之后,他隐隐似是摸到了借天命之力的法门。   当日龙脉之中,他曾背负天命之力,可因为妖蛊的原因,他总觉得受到制约,如今才总算是真正的踏入新的境界。   “那就好!那就好!”   长公主点了点头,看向姚守宁:   “守宁,谢谢你。”   她的眼中隐隐有水光。   虽说自陆执中蛊以来,她一直表现镇定,甚至在儿子数次发疯闹事时,都表现得格外强硬、平静,与姚守宁提及此事时,言谈间对此事都是坦然接受的样子。   可陆执毕竟是她独子,她人到中年才得到这么一个儿子,自然心疼。   在大事大非面前,长公主将担忧隐藏在心底,直到这会儿得知儿子妖蛊解除,才终于露出一丝属于母亲的柔软之意。   “不用谢。”姚守宁摇头,“公主你们和世子都帮了我们一家很多,这些是我应该做的。”   “守宁真乖。”长公主心中大石落地,心里的柔软迅速被她压了下去,她眼一眨,将眼中的水气眨去,目光变得凌厉,踹了一下儿子:   “守宁救了你一命,你怎么傻愣在原地?”   “我——”   陆执正欲说话,众人头顶上方黑气翻滚。   “不对劲儿。”   柳并舟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神情变得严肃,仰头望着半空,眼皮跳个不停。   ‘轰——隆隆。’   黑气之中似是有闷雷翻滚。   雷电向来是邪气克星,照理来说雷音带着震慑之力,雷音现后应该将黑气驱散才对,可此时众人听到这声响,只觉得胸口如遭捶击,格外不适。   “照理来说,蛇妪死后,邪气应该褪散才对。”陆无计也皱起了眉。   “我看这妖气不止没退,反倒有加剧的趋势。”周荣英也说道:“我觉得恐怕会有大事再——”   他话音未落,突然一道尖厉的啸声响起。   ‘啊——嗷呜——’   那声音直刺云霄,顷刻间传遍整个神都城。   “不好!”   柳并舟面色一变,陆无计也失声惊喊:   “大妖的咆哮。”   他与妖邪打了多年交道,对妖气的感应最为敏锐。   此时神都城出现大妖呼啸,证明这妖邪已经现身,甚至没有隐匿的意思。   大庆七百年前立国时,妖邪几乎被斩杀殆尽,大部分被赶入边界之门,仅余少量漏网之鱼,不是隐入山林,便是藏身市井,与一些不入流的人相互勾结,不成气候,如过街老鼠,躲闪着正常人类。   如今竟然敢明目张胆出现,可见事态严峻。   ‘嗷呜——呜嗷嗷——’   那长啸还在继续,且声音隐隐有拔高的架势。   随着这尖啸声响起,盘旋在姚家上方的妖气腾腾升起,不停蠕动着,化为一条巨大的黑蟒虚影。   只见那黑蟒双目猩红,张开巨口,黑气喷吐,庞大的身形缠绕,发出痛苦的嘶鸣。   啸声尖利到极致,音量骤然减弱,但每个听到这啸声的人都觉得头胀眼疼,胸口似是压了千斤巨石。   黑气翻滚,越来越浓烈。   四面八方的怨气汇聚而起,似是飘向城南一侧。   “白陵江?!”长公主见此情景,惊喊出声。   “白陵江!”柳并舟也神情严肃。   两人对视了一眼,心中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河神’会现身。   “师姐,不能让‘他’苏醒!”   柳并舟急切的道。   他不知道为什么蛇妪死后怨气不散,竟会引发妖鸣,继而激活了神都城的怨气。   但当年应天书局上,柳并舟亲自听朱世祯说过他特殊的体质,是应‘气’而生,这‘气’无论是天命之气,还是怨气,都属于气的一种。   ‘他’会出现在怨气浓烈的地方,引发灾厄,而灾厄之后民不聊生,则会为妖邪留下最适宜的寄居环境。   长此以往,人间便会形成恶性循环,重复七百多年前被邪祟占据的惨景。   “我先回去做好准备。”长公主毫不犹豫的道:   “我跟无计会尽量稳住神都城,安抚百姓,如果‘他’真的到来,并舟,你……”   她看了柳并舟一眼,眼中带着犹豫。   “师姐放心!”柳并舟听闻长公主的话,先是松了口气,接着笑道:   “我跟老师都早料到这样的事迟早都会发生,三十多年前,我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的表情变得坚毅,答应道:   “如果‘他’真的来临,我会以浩然正气,暂时护住神都城。”   说完,他又温声道:   “师姐,只是你要快些,我怕我撑不了很多时间。”   长公主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动容,最终只是坚定的点了点头:   “嗯!”   姚守宁听到这里,隐约猜到了外祖父话中之意。   她想起了当日洪灾来临后,神启帝派了冯振前来下旨降责,言语之间指责柳并舟不肯舍身护城,才使神都城遭难洪灾之难。   当时她就有不妙的预感,并窥探到了未来发生的事,此时再听外祖父与长公主对话,深恐当日预知之中的事件即将发生,而外祖父恐怕这一次已经有了殊死一搏的打算。   “外祖父——”   她急急喊了一声。   话音一落,‘轰隆’的爆碎声响起。   仿佛天摇地动一般,整个姚家房舍被震得鸣荡不止。   “地动了吗?”   远处不知是谁惊慌的问了一句,世子冷静道:   “你们看头顶。”   众人听他提醒,仰头往上方看去,只见先前头顶上方的黑云所形成的巨蛇之影爆裂开来,不知何时,那妖邪的咆哮已经消失。   爆裂开的黑气如雨点般纷纷洒落而下,带着令人闻之作呕的腥气。   姚守宁碰到那黑雨的时候,眼前出现了诡异而可怕的一幕:神都城无数百姓突然怔立当场,双目失去神采,仿佛失去了灵魂的行尸。   而这时有妖邪呓语响起,这些如尸走肉般的‘人’面容扭曲,口鼻之中喷吐出大量黑气。   黑气之后,他们身上、脸上的皮肉掉落,并迅速异化为邪异,凶悍的扑向身侧的人类。   惨叫声不绝于耳,血光四溅。   哪怕姚守宁已经知道这一切只是幻境,是并没有发生过的事,但她依旧被那种惨烈的情景骇得胆颤心惊。   这面前的一幕幕场景如人间地狱,她的意识从这些发生的惨场现场一一掠过,她试图清醒,却无法摆脱幻境。   这也是辩机一族人的宿命。   就在这时——‘叮铃铃。’   一串清脆的铃铛碰撞声响起,硬生生将姚守宁的意识从幻境之中拉了出来。   她‘噔噔’退了数步,清醒过来时脸色煞白。   “守宁,你没事吧?”   世子的注意力大半都放在了姚守宁身上,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她的不对劲儿,正欲往前一步,他腰侧挂着的一串撞妖铃却响个不停。   陆执脚步一顿,下意识的低头去看自己腰侧的响铃。   “外祖父,出大事了,城里出现妖变了!”姚守宁顾不上与世子说话,拉住了柳并舟的袖子:   “城里很多人妖变了,会暴起伤人!” ###第三百八十章 妖邪现   姚守宁已经与空山先生相识,得到了传承的契机,她的预知能力提升,此时说出口的话可以说是必定会发生。   长公主的表情瞬间变得异常难看:   “上巳节后,守宁说‘看’到许多妖异化的人类,这段时间以来,我们明里暗里已经控制了不少人。”   她顿了顿:   “但……”刚强如朱姮蕊,说到这里时,脸上也露出为难之色。   自妖邪现世之后,神都城的百姓已经惶恐不安。   洪灾之后出现了许多流民,这些人失去了家园、亲人,目前表现得麻木、温顺,但若长时间得不到安置,长公主总觉得这种沉默迟早会爆发出大问题。   与此同时,市井坊间出现了关于‘大庆三十一代而亡’的传言,甚至私底下不少人直言:神启帝将是亡国之君。   朱姮蕊深知神启帝性情,此人心胸狭窄,且睚眦必报,暴戾自私。   他豢养镇魔司,耳目遍及神都,这样的传言必定早就透过镇魔司之口传入他耳里。   面对流言,神启帝按兵不动,但长公主却能感觉到风雨欲来之势。   在这样的情况下,朱姮蕊能在听了姚守宁的话后,分出一部分人手来控制可能已经妖化的人群,确实已经尽了她最大努力。   这些受妖蛊寄宿的人类很多只是无辜的受害者,没有适应的理由无法抓捕,只能观察、监视。   如此一来,她的动作必定会引起神启帝的警惕,极有可能面临来自皇帝的压力。   柳并舟露出同情的眼神,但下一刻长公主抹了把脸,神情重新变得坚毅:   “我们再想想办法。”   “可是——”周荣英正欲说话,但刚一开口,突然众人听到那消失的尖戾长啸声响起。   ‘呜呜——嗷——’   ‘叮铛铛!!!’陆执腰侧挂的撞妖铃响得更急。   姚守宁下意识的抬头,接着倒吸了口凉气:   “你们看。”   只见远处的半空之中,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了一头小山般的巨大黑影。   那影子尖嘴立耳,身后六条长尾如海中铺延的巨大海藻,往四周蔓延开来。   长尾阴影所到之处,黑气附聚,越发增加那妖影气势。   “啊!!!”   “妖怪!”   “救命……”   ……   此时妖影突然出现,神都城许多人显然都见了异象,城中顿时大乱。   惊呼声、奔走声同时响起。   接着街头巷尾四处突然传来鸡鸣狗叫之声,但片刻之后,这些家畜的声音全都消失,只剩下人群的呼喊。   ‘嗷——嗷嗷呜——’   那巨大的阴影张大嘴,发出长哮。   姚家众人抬头看到这一幕,俱都心中一沉。   “是九尾狐王!”   “是狐王。”   天妖一族远比众人想像的还要疯狂,狐王既然在此时公然现身,极有可能妖族即将大举现世。   ‘嗷——’   那尖啸声陡然拨高,如一支穿云箭,直射天际。   众人皱眉捂耳,四下的惨叫声都被这狐妖的尖叫盖过。   姚守宁瞪大了眼,世子腰侧‘铛铛铛’的撞妖铃声瞬间消失,柳并舟神态变得焦急,张嘴说了什么,但她却听不清。   她听到有一道阴测测的声音在说:   “时机至,天妖醒!妖族复苏的时候到了——”   话音一落,地底传来争先恐后的惊呼声。   她在预知幻境中听到的那道模糊不清的声音此时终于清晰的传入姚守宁的脑海,她一个激灵清醒。   “外祖父,妖族复苏了……”   姚守宁说话的同时,那种绝对沉静的氛围被打破。   一时间惨叫声、呼喊声、铃响声同时挤入她的脑海,她头疼欲裂,抱着头说不出话。   ‘轰隆隆——’   不知何时,天空已经电闪雷鸣,城南的方向隐约可以听到波浪拍打江岸的声响。   乌云迅速往半空汇聚,似是即将又有倾盆大雨来临。   ‘轰轰轰。’   地底在颤抖,姚守宁恍神之际,站立不稳,险些摔倒在地。   姚家的房舍仿佛建立在一块随波逐流的纸张之上,随着那纸张抖动,房子被撕裂,砖石房梁崩裂开,泥沙纷纷落地。   四处传来屋子垮塌的重响,夹杂着人群的尖叫与惨嚎,最终被狐妖的尖叫又盖过去。   “地塌啦,地塌啦!”   在一片混乱之中,姚守宁脚步踉跄,听到有人绝望的哭喊声。   “地塌了?”   她强忍不安,转头看了柳并舟一眼。   而他们似是受到妖狐呐喊的影响,好像并没有留意到外头的喊叫声。   柳并舟的面色难看,闻言便从袖口之中掏出一支毛笔,虚空画了数笔,一艘小舟在他笔下成形。   他一见舟成,喊了一声:   “大家上去。”   话音一落,地底重重一震,地面的人、物俱都被这股力量抛起。   姚守宁身体往前跌,以为必会摔倒在地之际,陆执伸手抓住她胳膊,将她提起。   她来不及说话,世子就着这一提之力,将她送上小舟。   众人皆跳了上去,柳并舟一拍舟弦,喊了一声:   “起!”   那四面八方的怨气化为黑海,将小舟托起。   载满了人的小舟飞向天空,须臾之间升起十来丈高。   只见头顶之上已经被妖王的阴影覆盖,半空中汇聚起阴云。   雷鸣闪电环绕在众人身侧,电弧击打出的火花带着危险的气味,令人胆颤心惊。   但最可怕的,则是此时的神都。   此时神都城的中心处房屋坍塌,从上方俯瞰而下,仿佛城中心被夷为了一片废墟。   只见那废墟之上出现纵横交错的裂缝,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往四周迅速蔓延。   在那裂缝之下,有大量黑气钻出,夹杂着若隐似无的咆哮。   紫红的光影从中泄漏出,带着令人闻之作呕的腥气,地面如同一个即将破壳的蛋,颤抖不停。   每颤一下,便有妖气逸出,那裂缝便被撕扯得更大几分。   头顶之上狐王的尖啸更响、更急,地面的裂缝越撕越大,地底被什么东西高高顶起。   但在那裂缝即将破开的刹那,地面渗出金光,仿佛粘合剂一般,将即将撕碎的地面又重新缝补,仍将这群试图脱困的妖邪困锁在内。   “那是——”   柳并舟的眼睛亮了亮,发出惊呼声。   而姚守宁的面前再度出现预知之景:地底封印一旦碎裂,七百年前被赶出边界之门的妖邪便会倾巢而出,扑向所有无辜的人……   “外祖父,下面是边界之门!”她反应过来,喊了一声。   众人闻听此言,俱都大惊失色。   七百年前,太祖将妖邪赶出人间界的时候,所设的边界之门分明是在西南边界。   但此时姚守宁却说神都城的中心也属于边界之门。   大家心中有许多疑惑,却没有人反驳姚守宁的结论。   狐妖王既然出现在此处,且以神都城为妖邪入侵的中心,便相当于是变相印证了姚守宁所说的话。   更何况这会儿地底的异动明显,大家都感觉到了浓浓的妖气。   周荣英的面色铁青,大喊了一声:   “无计!”   “不能让边界之门被打开。”一向沉稳的长公主也露出慌乱之色,转头看向丈夫。   姚守宁原本忐忑不安的心听到这里,心中一顿。   她想起陆执曾经说过,他爹是天生的守门人。   “好。”   陆无计点头答应。   周荣英没有理他,只是伸手摸向自己的袖口,他的衣裳单薄,袖口窄小,可袖中却似是另有乾坤,伸手一摸,竟从中拉出一个细长的檀木盒子。   盒子一被打开,里面放着一卷雪白如玉的‘纸’。   那纸张柔润光滑,带着淡淡光泽,姚守宁看了一眼,脑海里便浮出一个念头:人皮。   这念头一起,她随即吓了一跳。   陆执感应到她的异状,连忙拉紧她的手,解释着:   “这是我们神武门的镇派之宝,是当年创立了神武门的魁首顾祖师留下来的。”   他心中也是十分紧张,罕见的说话有些出神。   周荣英没有理睬两个说话的小辈,他万分虔诚的将双手分别在自己衣裳上擦了又擦,接着才小心翼翼的探入木盒之中,将那一卷‘人皮纸’捧起。   “祖师,您当年留下的祖训,想必就是要将此物用于此时。”   他说话时,原本怔神的陆执顿时清醒,他转头低声跟姚守宁道:   “相传这是顾祖师的人皮,他老人家七百年前似是已经猜到妖邪不肯善罢甘休,将来人类会再临浩劫,因此在临终之时,留下这张人皮,说是可以助人类避过一场危机。”   姚守宁抿了抿嘴唇,见周荣英取出人皮纸后,随即将纸张摊开。   陆无计脱下上衣,露出后背天生的神佛图腾。   那图腾一感应到妖气,便金芒四泄,里面的神佛似是即将复活。   可周荣英不等这神佛钻出,便咬破中指,将血滴入人皮之上,再以带血的人皮贴到了陆无计的后背上。   人皮纸一贴到陆无计后背上,那后背的神佛便发出怒嚎声。   只见人皮纸疯狂抖动,如吹胀了气一般鼓了起来,须腴之间便先挤出一双眉眼,接着一张清晰的怒目金刚的面庞被拓印在上面,化为一尊有‘实体’且又‘活着’的佛体。   “你们逃不了的——”半空之中,狐王的幻影低垂下头来:   “妖族归来是大势所趋,我们要弥补七百年前的错误——”   “闭嘴!”长公主大喝了一声。   “哈哈哈哈哈。”狐妖放声大笑,“今日就是你们的死期。”   在阴影笼罩之下,神都城的百姓发出惊恐交加的惨叫,怨气冲天而起,径直飘往白陵江里。   蛰伏在江中的‘河神’复活,原本已经平静的江潮再度泛起涟漪。   “不能让事态混乱下去。”   柳并舟严肃道:   “我感应得到,这并不是狐王真身,此处只是它的一个幻影。”   “当务之急,我们有三个难题需要先解决。”柳并舟说道:   “一是解决边界之门,将其重新封印;其二是打碎怨气,阻止‘河神’降临。”   “第三嘛,就是将妖王幻影击碎,让它不要再撼动封印。”   他三个问题一说,周荣英毫不犹豫:   “边界之门交给我们。”   他手上以人皮拓绘的佛影即将完成,这佛影原本就是为了封印边界之门而生,他手上所留人皮也是为此才传承多年,两者相结合,正是妖邪克星。   长公主也点头:   “妖王幻影交给我。”   “那打碎怨气就由我来。”柳并舟接下最后一个任务。   众人分工合作之时,周荣英与陆无计二人的动作已经完成。   人皮纸将陆无计后背上的神佛完整拓印,化为一尊魔神屹立于半空之中。   而陆无计的背后图腾则是已经完全消失。   他重新拢起衣衫,只见那半空中的魔神感应到妖气的存在,随即睁开了眼睛。   “杵——”   人皮纸所化的魔神张了张嘴,竟发出低沉的声音。   “这……”陆执愣了愣,姚守宁拉了他衣袖一把,他才回过神,小声道:   “这有些像神武门中,顾祖师的画像。”   说话的功夫间,只见那魔神将手掌一摊,掌里金光流转,化为一支降魔杵,被‘他’握于掌心。   ……   城中百姓慌乱惨叫逃命,地底开始出现大量裂缝,这些裂缝越撕越大,逃蹿的行人隐约可以看到裂缝之中探出的漆黑手臂。   慌乱、恐惧笼罩了所有人,城中心处,一个挑着柜子的货郎也被人群裹挟前行。   地底不停震颤,仿佛隔着薄薄的一层屏障,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挣扎着,即将破土而出。   “救命——救命。”   货郎大声的喊叫,但声音刚出口,便被淹没于声潮之中。   ‘嗷——吼!’   诡异的咆哮响起,地底一阵大力抖动。   裂开的地面突然拱起一座小山,巨大的冲击力将仓皇逃命的货郎掀飞向天空。   “完蛋了!”危急关头,这货郎心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货担这一摔之下恐怕丢失了。   纵使不丢,摔落到地面,那些收来的胭脂水粉等物定也洒了。   他生于神都城外的周家村中,家境贫穷,早年丧父,母亲含辛茹苦把他养大,待他成年,又熬干了身子骨,才在去年为他娶了媳妇。   媳妇性情温柔,对他母亲也很是孝顺,成婚数月,便身怀有孕。   眼见孩子出生在即,他便心生希望,与家里人合计之后,在妻子鼓励下,向村中的钱老爷以高利借了二两银子,买了货柜、胭脂水粉等物,沿内城叫卖。   他合计过了,内城之中有许多高门大户,这里的丫环婆子很多,她们手里有钱,闲暇之余也乐意收拾打扮,只要他勤劳一些,每天多跑几趟,一年下来,定能将钱老爷的银子还上,同时还有一笔富余呢。   只要一家人吃苦耐劳的做上几年,等有了一笔积蓄,他说不定也可以在城中赁间门面,从此不用辛苦的挑着东西走。   货郎存了希望,干劲十足。   他早晨天不亮便出门,今日他生意不错,不到晌午,便已经卖了许多,正当他走得疲累,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时,异变陡生了!   神都城上方突然之间狂风大作,黑气翻腾,一只巨大如小山般的妖邪之影浮现于半空之中。   同时地底出现了地动,街道两旁房舍坍塌倒下,地面也出现了裂缝。   他亲眼看到靠坐在街边的一些流民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便跌入缝隙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群尖叫起来,疯狂逃蹿,货郎不知所措,也拼命跟着人群走。   但平日熟悉的街道此时陌生极了,他慌不择路,根本难以分清哪个方向才是真正的逃生之路。   周围全是惨叫与哭嚎声,夹杂着瘮人至极的怪物的咆哮,他跑了许久,吓得肝胆俱裂时,突然觉得身体轻飘飘的飞起来了。   关键时刻,他下意识的抓紧了手里的扁担。   可是很快的,扁担两头捆住的货柜飞出去了,因为他感觉到那一直压在自己肩头沉重的负担丢失。   许久没有过的轻松很快传遍了他周身,但片刻之后,他又被巨大的恐惧感淹没。   对他来说,柜子里装着的不仅仅是胭脂水粉,还有他全家的希望。   货柜丢失了,他回家之后,与期盼着他回去的父母、孕妻怎么交待?   今年钱老爷家的银子,他又要怎么去还上呢?   一想到这些,他便怕得发抖,反倒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撞飞向半空,即将命不久矣了。   “早听说神都城闹起了妖邪。”   去年的时候,神都城出现了妖邪,据说当时还出了个活神仙,在逆天手段将那妖邪诛灭。   当时不少人提心吊胆,货郎一家人在屋里也躲了几天。   然而后来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大庆朝也没有因此覆灭,日子仍一天天过去,许多躲在家中的普通人又走了出来。   对于货郎来说,妖邪离得太远,但钱老爷的债务却近在眼前。   之后日子一天天过去,虽然货郎在走街过巷时也曾听到有人提及妖邪,但他却逐渐没将这事儿放在心上。   对许多人来说,天塌了有高个子去挡。   妖邪出现,也许朝廷会想办法解决。   正当所有人都放松大意时,谁都没有想到妖邪竟会在此时出现。   危急时刻,货郎不无懊恼的想着:   “早知道今日出门前应当看看黄历,也许前些日子,有道士进村里贩卖符纸时,自己便该花钱买下保个平安。”   兴许买了符纸,自己的运气便会改变,妖邪便再缠不上他了。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心中既遗憾自己不该出门,又可惜心疼那打翻的两箱货柜。   他脑海里浮现出妻子那张殷切期盼的脸,自己出了事,她不知道该多伤心,孩子出世便没了爹,极有可能还会被钱老爷追债……   临死关头,货郎脑海里闪过许多杂乱无章的念头。   他从半空中跌落下来,看到裂开的缝隙。   缝隙之中黑气翻腾,里面拥挤着一张张妖邪鬼怪的脸,张开血盆大口,似是争先恐后的想将他吞进肚里面。   在那地缝之上,有金芒织成的网线,把妖邪封印在里面。   可惜随着地缝的裂开,那金芒越来越弱、越来越暗淡。   “唉——”货郎害怕的直抖,认命的闭上了眼。   就在这时,他耳边突然听到惊雷一般的喊声:   “朗朗乾坤,岂容妖孽横行!”   那声音威严肃穆,带着洪厚正气,大喝道:   “顾敬在此!”   这声响如雷霆之音,此时听来响彻天地。   在这股喊声之下,原本此起彼伏嚎叫着的妖邪瞬间似是偃旗息鼓,安静了片刻。   “大庆七年,奉太祖之命,留下一魂一皮,镇守边界之门!”   那人皮拓印而成的魔神满面肃穆,手持降魔杵:   “我上杀妖邪,下守大门,有我在此,妖邪寸步难行!杀!杀!杀!”   ‘他’满面凶狠,一双浓眉之下大眼怒瞪。   此时喊完话后,手举降魔杵,用力往天空直刺而去。   “什么——顾敬——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半空之中的狐王之影一见魔神显现,话音顿时失去从容,显露出几分慌乱。   降魔杵打出数道金芒,直射天际,将它数条几乎弥漫了整个上空的长尾尽数斩断。   “不是顾敬?”狐妖幻影晃了晃,阴影都散开了些许,如小山般的影子淡了些,但它话里却透出惊喜之色:   “哈哈哈,原本只是顾敬留下的一魂、一皮,借着那守门者的图腾,竟险些将我也唬住了!”   它偌大双眼一眯,眼中红光流转:   “不过是具残躯,实力甚至不如全盛时期一半,竟敢在我面前出现!”   “看我——”它用力一吸,竟将满天黑气吸入腹里。   那原本虚幻的身影重新凝实,本来被斩断的数条长尾又再度出现。   但狐王的长尾还来不及重新遮蔽天空,只见一点银光划破天际,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出现在它面前。   朱姮蕊的怒嚎声响起:   “滚你娘的蛋!他是残躯,你当你是什么完整的乌龟王八蛋?!给老娘死!死!死!”   随着她的怒骂,长枪即至近前,洞穿了狐王刚凝结而成的身体。   “凡人,可伤不了我的魂——”狐王一见那银枪近前,先是一惊,接着又冷笑一声。   但话音未落,却见那银枪之上紫光大作,半空中汇聚的电弧似是受到这紫光吸引,不由自主的往这银枪靠拢而来。   下一瞬,长枪钻入狐王幻影之中,停滞了片刻之后——   ‘滋——滋滋轰!’   雷光电闪,狐王凄厉无匹的惨叫声传进神都每一个角落。   天空里,那妖狐的六条长尾刹时有一条无声的撕裂,化为尘雾散开。   “啊——啊啊啊——”狐王不甘而又怨毒的惨叫声来回响荡:   “你们杀不死我,暂时将我逼退,但我迟早还会回来——”   说完,它的残躯之影再难维持,‘砰’的碎裂。   那失去了目标物的长枪在半空中停滞了片刻,接着直往下坠,落入了长公主高举的手心里面。   “真是个蠢东西。”   朱姮蕊冷哼了一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宝贝长枪,枪身上电光弧闪,但这些克制妖邪的雷电此时在她掌中却显得格外温顺、亲近:   “我可是朱家的血脉,身怀《紫阳秘术》专克妖邪。总不能说因为我不使剑,就看不起我了吧?”   她说完,见姚守宁目瞪口呆看她,想起自己先前在晚辈面前好像破口大骂,长公主‘嘿嘿’笑了一声,耸了耸肩:   “守宁可别跟我学骂人。”   说话功夫间,只见那顾敬所化魔神已经从天而降落地。   ‘他’落地的那一瞬,无数金芒从他足底出现。   金光以‘他’足底为中心,飞快的往四周蔓延开。   这些金芒一现,顿时将那些撕裂的缝隙封填起来,原本地缝之中勉力支撑的金光似是得到了补足,一下变得强盛,用力‘拉拢’裂缝,将龟裂的地面重新缝合起来。   那从半空中跌落下来的货郎以为自己摔下来必会落入缝隙,葬身妖邪之口的刹那——地底迅速合拢,将所有试图倾巢而出的妖邪重新封印在里面。   黑气被金光封堵得严严实实,地面重新合并,他‘砰’的摔落进坍塌的废墟之中,摔得晕头转向,爬都爬不起来。   四周传来尖叫声、劫后余生的嚎哭声,货郎哆嗦着起身,这才意识到自己捡回了一条性命。   ……   而此时另一边,‘顾敬’重现,长公主斩破妖王幻影,柳并舟则是以胸中浩然正气化箭,准备将那劫云射散。   皇宫里,神启帝面目阴沉,催促着冯振:   “还没收拾好吗?”   今日的异变全无预兆,先是城中龙气冲天,化为真龙,使他感到了恐惧、不安。   接着妖邪出现,之后则是狐王幻影现身,神都城地动山摇,似是城池都即将覆灭。   几乎是那一刹,神启帝的心中便想起大庆王朝祖传的预言:大庆三十一代而亡。   他面色阴沉,毫不犹豫令冯振收拾细软。   妖邪来临,神都城必会毁灭,他不能困守此地,而应该收拾了东西逃出城外。   只要一旦安顿下来,到时他可以收齐西南大军,凭借镇魔司、刑狱司重新掌控大权。   “朕的药材不可丢弃,丹药带上、银票——”   ‘轰隆隆。’地动山摇,隐约可以听到远处杂乱沉冗的脚步声中,有人在哭喊尖叫。   ‘呜呜呜——’   一道尖利的孩子哭声响起,神启帝话说到一半被打断,脸上露出暴躁之色。   他用力一踢脚步丹炉:   “烦死了,谁在哭?”   他伸出右手,拇指与中指各按住一侧的太阳穴用力的揉,冯振小心翼翼的站在他身边,说道:   “像是,四皇子——”   四皇子朱敬存,先前去世的皇后顾氏唯一的独生爱子。   她成婚很晚才有这个孩子,一直视如掌中珠,将儿子照顾得无微不至,可惜顾后一死,四皇子便再无人问津。   神启帝沉迷于修仙问道,再加上他天生薄情寡性,这几个月来竟忘了自己这个儿子。   此时听到冯振提起,脸上便露出厌恶之情。 ###第三百八十一章 求答案   “不必管他。”神启帝摆了摆手:   “速度收拾物品,先让城中侍卫护送朕出城。”   冯振迟疑了片刻,随即在神启帝阴沉的脸色中忙不迭的点头,末了又问:   “皇上,国师不见踪影——”   “也不必管。”   神启帝听到这里,语气一下就坚定了许多,说话时下意识的摸向了胸口:   “他不会离开的。”他似是十分笃定,“朕在哪里,他就会在哪里。”   话音一落,四周的空气如同水波纹一般荡开,震抖的大殿之中,陈太微的身影似是从虚空之中缓缓走了出来,站到了皇帝的身侧。   “嗤。”神启帝得意的放下手,露出笑容:   “国师,天摇地动,朕觉得神都城恐怕会损毁,你速度护送朕先离开城里。”   陈太微没有理他,而是耳朵动了动,似是在倾听什么。   “国师!”神启帝的笑容一滞,面色沉了沉:   “你——”   “皇上没有听到哭声?”陈太微漫不经心的打断了他的话,问了一声。   “什么哭声?”神启帝有些茫然的往四周望了望。   大殿内摆满了宫人、内侍打包好的行李,都是他的宝贝及一些贵重物品。   所有人神情惶恐,但大家都是他近身侍婢,深知他性情,没有人敢哭,更别提哭出声。   “没有哭声啊。”   神启帝摇了摇头,接着不耐烦的道:   “国师快送朕出城,晚了朕怕妖邪现世,到时麻烦呢。”   陈太微转头去看他,眼神既好奇又怜悯,还夹杂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与讥讽之意。   “城里哭声如雷,宫中我也听到了小孩子的哭声,皇上竟然全没有听到吗?”他嘴角勾了勾,再问。   “都什么时候了——”直到此时,神启帝才知道陈太微问话的意思。   “小孩的哭声有些熟悉……”陈太微没有理心情不快的皇帝,而是转头往哭声的方向‘看’去:   “是四皇子呢,是顾后唯一独子,也是皇上您的嫡子。”   “好了!”神启帝提高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不快的道:   “顾后性情软弱无能,养出的孩子也与她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没什么担当与出息。”   周围宫人听闻这话,全都低眉敛目,禁若寒蝉,不敢出声。   “遇事只知啼哭,有什么用呢?”神启帝冷冷道。   “可他是皇上您的儿子,他尚且年幼,力量弱小,无法抵御妖邪,父母本就应该庇护孩子。”陈太微的眼里带着复杂至极的神色,语气平静的再说了一句。   ‘嘁。’神启帝发出不屑的冷笑声:   “弱肉强食,活下来的才配称为朕的儿子。”   “虎毒尚且不食子。”陈太微眼里的光芒逐渐暗淡,他眼瞳里的暗色似是往眼睛四周蔓延,牢牢的盯着神启帝:   “你是一国帝君,也是一个父亲,同时还是宫中许多女子的丈夫——”   “朕哪能管那么多?!”他不耐烦的挥手:   “天下人自管天下事,都城里出现了如此多妖邪,如果朕再不离开,恐怕朕都要折在这里。”   他自小受大庆皇室的传闻所影响,一直都很恐惧大庆三十一代折亡这个谶言,深恐自己死在城中。   “你速速施展神通,带朕离去,只要朕还活着,大庆便不会灭绝。”他有些兴奋道:   “朕还不足六十之数,觉得身体很是健壮,上个月炼制的那批丹药很好,朕服用之后觉得像是回到了年轻之时——”   说到他心爱的炼丹之道,神启帝的脸颊泛起红光:   “到时朕可以再开后宫,再布施云雨,到时何愁没有后代子嗣?”   他性情偏激冷漠,且又自私自利,这样的话他说得极为坦然,全无半分羞迫:   “至于百姓子民,便如野草,割了又有,死这一些又算什么?”他不以为然的道:   “几百年前的地动如此厉害,死了这样多人,但大庆朝依旧存在,也未因这些贱民之死而灭绝。”   神启帝说了些话,既觉得耽误了不少时间,又觉得有种被陈太微逼问之感,心中大感恼怒,沉着脸问:   “你到底送不送朕出宫?”   说话的功夫间,他以手按着胸口,仿佛那里有什么重要的物品。   陈太微没有理他,而是转头问冯振等人:   “你们听到啼哭声了吗?”   他的眼神认真,眼中仿佛浓墨涌动,似是有什么东西要溢了出来。   所有宫人不敢出声。   神启帝大怒,正要说话,陈太微厉声喝道:   “说!”   他平日性情淡漠,极少有情绪外露之时。   此时突然厉喝,所有人俱都被吓住,他目光所到之处,一个宫女浑身哆嗦,连话都说不利索。   “我听到——”宫女在他注视之下,本能的便要开口。   但她才刚一说话,站在冯振身后的程辅云便见到了神启帝目光阴鸷,脸上杀机一闪。   他想也不想,便‘咳’了一声。   “国师,我们只是卑贱之人,耳目不佳,确实没有听到什么哭声。”   陈太微转过了头去看他,先前还骚首捏指的程辅云瞬时身上像压了一座大山。   他的脸色变得惨白,无形的威压从四面八方袭来,他本来就弯弓的背脊折得更加厉害,汗珠从他脸上淌了出来。   有了程辅云吸引陈太微的注意力,其余人压力一松,冯振喘了口气,连忙道:   “对对对,哪有啼哭声呢?天威所在,万民肃穆,我们确实没有听到有哭声。”   “我们没有听到哭声。”   “没有哭声——”其余人也接二连三的表态。   “够了!”众人接连的应和并没有让神启帝欢喜,陈太微的举动使他心中生出一股难堪,他暴躁异常的来回踱了数步,接着转过头来:   “就是有人啼哭又与你何干?你到底送不送朕离开。”   “唉——”   陈太微长长的叹了口气,那头颅无力的垂落了下去。   他的眉眼隐藏在阴影里,众人仅能看清他下半张脸:   “自然是要送的。”   他红唇扯了扯,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   但他眉骨极深,形成的阴影将眼睛笼罩在里面,这个笑容不止没有让看到的人放心,反倒让人感觉有些毛骨悚然。   “呵呵呵——”   他嘴里发出轻笑声:   “原来这么多年,我竟然还没有死心。我真是傻,答案很多年前我早就心知肚明,人性本恶,又怎么会有例外呢?”   陈太微喃喃自语:   “什么善良、纯真,不过是虚幻之景,这个世界上只要还有你这样的人在,丑陋就永远不会消失。”   “——这就是真实的人世。”   “国师,你在说什么?”神启帝见他身上涌出大股黑气,整个人变得危险至极,将他身体包裹在内,不由有些警惕。   “而世人痴愚又懦弱,遇事躲避乃是天性。他们自私自利,目光短浅,只知顾及自己。”   陈太微似是入了魔,身上黑气更盛:   “有这样的国君而不知反抗,只知求天求地求神明——”   “国师!”神启帝提高声音再喊了一次。   大殿内不知何时变得极为安静,好像陈太微身上逸出黑气后,所有的哭嚎、哀求瞬间全部都消失了。   神启帝的喊声在空旷的大殿中来回响荡,冯振忠心爱主,见此情景,壮着胆子上前伸手推了陈太微一把。   “国师——”   他这一推之下,原本怔忡住的陈太微顿时一滞,下意识的抬头往他看去。   ‘哈吼!’   一道尖厉的笑啸在冯振脑海中响起,他眼前一花,只见站在自己面前的哪里是什么丰神俊朗的道士,分明是一具白玉骷髅,此时正瞪着一双燃了鬼火的空洞眼睛冷冷的盯着自己。   “啊!护驾!”   冯振吓得‘噔噔’后退,下意识的张开双臂护住神启帝。   但下一刻,所有幻像消失。   陈太微佝偻着后背,以一个十分奇怪的姿势转头看着冯振。   他消瘦的肩骨将单薄的青衫顶起,怀里抱了一把白玉扶尘,那双眼睛漆黑如墨,扩散了整个眼框的黑气在散退。   ‘他’又重新恢复成了‘人’的样子。   冯振松了一大口气。   神启帝没有看到先前的幻像,但凭借本能预感,他捂着胸口后退。   他的手指隔着衣裳碰到了某个东西,这似是给了他极大的勇气,使他镇定了几分。   “陈太微,你想干什么?”   神启帝用力伸手捏住了那东西,看到俊美的道士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皇上,我只是想清楚了一些事。”陈太微皱了下秀眉,神情很快变得云淡风轻:   “你不是说要离开神都城吗?我立即带你出去。”   他答应得如此爽快,神启帝反倒心生戒备。   此人心胸狭窄,疑心又重,当即就问:   “神都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此次必毁无疑?国师占卜之术天下无双,你能不能告诉朕,此次灾劫,会不会像三百多年前的永安帝时期,死一些人便会平安渡过呢?”   陈太微得到了‘答案’,整个人显得更加冰冷,仿佛一尊玉菩萨,与这尘世隔隔不入的样子。   听他这样一问,也不生气,答道:   “七百年前,四——”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微微顿了顿,“太祖定都此处的原因,你道如何?”   神启帝毫不犹豫:   “自是因为此地天生龙脉,能佑我大庆江山永固!”   这是大庆皇室传承七百年来的一条‘秘闻’,许多帝王都知道神都城底隐藏着事关大庆安危的龙脉。   只是七百年的时光中,有许多代皇帝曾派人探寻,但不知为何,最终都一无所获。   纵使三百多年前的永安帝大修皇宫时曾撅地三尺,也未能找到端倪。   “错!”   陈太微冷冷打断他得意洋洋的话,说道:   “当年的朱世祯之所以定都此地,是因为这里隐藏着一面通往妖邪之地的边界之门!”   “什么?!”神启帝闻言大惊。   “边界之门不是在西南边境?”冯振也问。 ###第三百八十二章 真无耻   陈太微嘴角边弯出淡淡的弧度,道:   “西南,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他虽说是笑,但眼神却平静而冷漠。   那一双眼珠仿若琉璃,不见半分温度。   冯振被他一望,只觉得后背生寒,本能的别开了头,不敢与他对视。   陈太微说道:   “而最大的边界之门,则是在神都。”   他低垂下头,伸手掸了掸衣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天子守妖门,皇室镇神都——”他说到这里,眼神怔忡,似是回忆起了过去的事情,脸上的表情不自觉的柔和。   回忆令他原本恶劣的心情好了些许,他露出笑容:   “朱世祯认为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朱氏王朝享受百姓贡奉,自然也应该庇护百姓,身先士卒。”   “四哥啊——”陈太微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脑海里浮现出了朱世祯的身影。   他年少出观,因为小时遭遇变故,对于妖邪恨之入骨。   那时自恃天份颇高,便辞别师父,独自出门闯荡江湖。   他一路斩妖除魔颇顺,就生了得意之心,某次一时大意,险些折于妖邪之手,那次是朱世祯救了他。   朱世祯天性豪迈、爽朗,身上自有一种令人亲近、向往的王之风范。   他救下陈太微后,视他如弟弟,庇护他、教导他。   陈太微少时命运多舛,失去了父母,虽说有师父爱护长大,但朱世祯的庇护又与师父无微不至的关怀又有不同。   当年几人结伴而行,结为异姓兄弟,曾发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那时的大家亲密互助,谁都没有想到会生出后来的变故。   “哥哥们啊,不知道你们会不会怪我。”   他背叛了诺言,落得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结局,后来更是盗走了朱世祯的尸身,任其受到妖邪亵渎。   许多记忆已经很久远了,陈太微以往刻意不去回想,他以为自己已经遗忘得差不多了,却没料到只略略回想,所有的记忆却都浮现在他心头。   朱世祯的性情霸道却又柔和,有大男子主义的心态,喜欢庇护弱小,陈太微也曾作为‘弱小’,被他庇护过。   他记得有一次妖邪屠城,他听闻消息,暴跳如雷,提了青峰长剑便闯入城中。   但他行事冲动,最终落入妖邪埋伏,险些死于妖邪之口,事后是朱世祯带着其他几位哥哥前来救援。   几人来时,他满身是伤,仅剩最后一口气了,若非手中长剑支撑,站都站不住,但他进城之前,就知道哥哥们会来救他的。   朱世祯没有骂他,而是吩咐其他几位兄弟替他疗伤,自己则带了张辅臣狩杀城中妖魔,替他报仇。   ……   种种回忆掠过他心里,陈太微的眼角沁出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   “狗……”神启帝一听到这话,心中大为不快,张嘴就想反驳。   陈太微的眼神凌厉,转头看他:   “你敢对他不敬,我拿你头颅祭他!”   他挺直了背脊,杀气扑面袭来。   无边的怨气从他身后逸出,惊动了缠绕在神启帝身上的护国真龙。   皇帝惊得‘蹬蹬’后退,冯振反应过来,上前一步站在神启帝的面前,强作镇定喝道:   “大胆陈太微,胆敢对皇上不敬。”   “身上他的子孙,继承了他的血脉,却没继承他的风骨。”   陈太微没有理睬冯振的喝斥,而是冷冷望着神启帝,神启帝缩起头颅,身体瑟瑟发抖,躲在冯振的身后。   ‘嗤。’   半晌,陈太微冷笑了一声,突然道:   “以为我已经想通了,却没料到一想起过去的事,心情竟然又开始起伏,三清祖师在上,真是罪过、罪过。”   他修的是无情道,本该摒弃亲情、友情、爱情,却没料到七百年前的回忆对他影响如此之大,光是想到那个人,听到有人对他出言不逊,便一秒破功。   陈太微皱了皱眉头,强迫自己不去看神启帝的脸。   直到他转移开视线,神启帝才感觉危机解除。   ‘呯呯呯——’心脏疯狂跳动,他意识到自己逃过了一劫,庆幸之余,又生出滔天怒火。   好你个陈太微,不过一个——   他按住胸口,手掌的力量大得惊人,将胸前那轻薄的绸衣捏得变形。   绸衣之下,包裹着一个拳头大的物品,此时因他大力抓握,使得绸衣紧贴那物,勾勒出那东西的形状。   随着神启帝用力,那东西竟在‘呯——呯——’跳动,每跳一下,陈太微的脸色就苍白几分,似是身上的皮肉都挂不住,身体颤抖间出现一具骷骨的残影,令人望之不寒而栗。   ‘嗷嗷——’   就在神启帝欲不顾一切之时,半空中突然响起妖邪震响,地底剧烈抖动,大量妖气腾空而起,缠在他身上的护国神龙下意识的欲冲半空。   神启帝见机得快,一把将那龙尾拽住。   他脸色阴晴不定的放开了掐住胸口的手,很快恢复了冷漠之色:   “朕不管当年的太祖是怎么做的,朕如今要立即离城,城里还有活口,足以拖延一时半刻,让朕平安离去。”   他发号施令:   “陈太微即刻护送朕离开,冯振收拾物品,也运出神都。”说完,又补了一句:   “不要将朕的丹炉打碎了。”   陈太微笑了笑,恭手垂立:   “是。”   他身上的杀气、锐意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就在这时,城中突然传来惊呼,神启帝在镇魔司内侍的护拥下,冲出殿中。   一出大殿,狂风便随即刮来,他看到头顶上方乌云汇聚,黑气从城池之中冉冉升起,远处也有怨气席卷而来。   城北方向,有一艘载满了人的小舟升空,他脸色难看:   “柳并舟!”   “走。”神启帝挥了挥手。   陈太微漠然点头,一步迈了出去。   他神通非凡,这一步明明不大,但迈出的那一刻,却已经出了大殿,出现在殿门之上的长廊之中。   道士又再迈了几步,很快出现在远处高高的宫台之上。   那里是整个皇宫,甚至是整个神都城最高之处,站在那里可以俯瞰整个神都。   陈太微一上高台,随即以扶尘画阵,灵力在他身周汇聚,一扇大门逐渐成形。   神启帝一见大门出现,脸上露出喜色,提了衣摆就要走。   “皇上,皇上!”   远处有人在大声的呼喊他。   神启帝脸现厌恶,转头去看,便见远处长长的汉白玉阶梯下,一众穿着官袍的朝臣浩荡而来,为首的两位正是国丈顾焕之、楚孝通。   在他们身后,数位惶恐不安的宫人、内侍簇拥着一个孩子,正往神启帝的方向赶来。   “父皇!父皇!”朱敬存看到神启帝的那一刻,放声大哭。   神启帝回头看了一眼,冷冷一挥手:   “走。”   他已经看到半空中的狐影,那数条长长的狐尾如同阴影,覆盖了整个天空。   神启帝身在都城内的阶梯上,看到了天台之上陈太微画出来的大门,距离他不远处。   狂风从他身侧吹过,将他袖袍灌鼓,他生出一种登仙之感,激动得浑身发抖。   宫城原本就位于高处,而他所登顶的地方又是皇城最高之地,放眼望去,整个神都城尽在他的脚下。   城内的子民弱小如蝼蚁,在这场浩劫面前无力的逃蹿着。   他所处的位置高,将一切看得很清楚,也看到了都城中间坍塌的房舍,以及即将破开的封印。   “这可不是朕能拯救的。”他有些冷漠的想:朕与大庆皇室镇守这边界之门七百年,天下子民都欠他的!   “皇上请停步。”   顾焕之本是文质书生,再加上又年迈,跑得十分辛苦。   他一手提着衣摆一边喊:   “皇上……皇上停步。”   神启帝并不理他,而是催促冯振扶着自己快些上天台。   楚孝通见到这一幕,心中一沉,转头看了顾焕之一眼。   这老头儿跑得脸色煞白,眼中夹杂着说不出来的失望之色。   四皇子朱敬存看到父亲的身影,先是眼前一亮,但随着神启帝不理睬他,这丝希望又化为失望。   神启帝的性情,宫中侍候的人最清楚。   国难当头,皇帝率先溜了。   “皇上跑啦,皇上跑啦!妖怪要吃人了,大家快逃吧!”   “皇上跑啦——”   众人大声的喊,跟在顾焕之、楚孝通身后的人顿时慌了。   就在这时,抱着四皇子的内侍见到神启帝头也不回的身影,突然将手一松:   “大人,对不住了——”   朱敬存摔落在地,幸亏危急时刻,顾焕之伸手扶了他一把。   小孩子还没有站稳脚,一个天摇地动,惊得他再度大哭,本能的抱住了身侧的外祖父:   “外祖,我怕,我怕——”   “四殿下别哭。”顾焕之这一刻心凉到了谷底。   女儿年少时的面庞以及入宫之后强颜欢笑的脸在他脑海里交替闪过,他想起了顾后临死前的痛苦,她受毒打至死,死前都无法瞑目。   临去时,唯独放不下这个孩子,恐怕是已经猜到了以神启帝刻薄的性格,她留下的儿子日子不会好过。   “……”一把年纪的顾焕之突然悲从中来,眼中泪光闪烁: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先帝当年何等英明神武,为什么会生出这样一个、这样一个——孽畜!   “顾相,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楚孝通笑道:   “皇上天纵英明,心中自有沟壑,想必此举定有皇上用意。”   顾焕之将哭哭啼啼的外孙抱起,冷冷看他。   楚孝通与他目光相触,含笑以对。   “皇上。”顾焕之不再理睬他冷言讥讽,又往高处的神启帝看去,大声的喊:   “这里是你的臣民,你要将我们所有人留下吗!”   他吼得声嘶力竭,不少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原本作鸟兽散的宫人也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身处阶梯之上的神启帝也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老匹夫!”   神启帝咬了咬牙,暗骂道:   “这老匹夫实在碍眼极了。待此间事了,他若不死,定要想个办法送他与顾氏父女黄泉相见的!”   “皇上——”   冯振愣了愣,轻喊了神启帝一声。   顾焕之为相多年,是两朝老臣,在民间又开办学堂,无论是在满朝文武、平民百姓还是文人学子之中,他的声望都很高。   但冯振也清楚神启帝为人,他聪明非凡,自己都能想到的事,皇帝必定也想到了,此时定是恨毒了顾焕之。   “不要理他。”   神启帝咬了咬牙,喊了一声。   今日神都城若是覆灭,顾焕之再有声望又如何?他日自己东山再起,天下万民自然臣服。   他看到远处滔滔的江水,江面之上黑气席卷,似是直涌城池而来。   半空之中,他见到长公主夫妇、柳并舟等人试图与这样的大势相对抗,神启帝又烦又恨,咬牙道:   “不自量力,螳臂当车!全死了才好呢!”   “皇上!!!”顾焕之再喊。   这一次,他加重了语气,已经不再追赶皇帝,而是道:   “你若是要走,抛下天下子民,抛弃满朝文武也就算了。”他低下头,怜爱的看着怀里抱着的四皇子:   “但四皇子是你的亲骨肉,皇上你带他走吧。”   他说话的同时,神启帝已经在冯振的扶持下踏上了最后一层阶梯,站在了天台之上。   陈太微已经召唤出了大门,双臂抱合,含笑望着这闹剧似的一幕,满脸讥讽的神色。   逃生的大门仅一步之遥,神启帝顿时不慌了。   他气定神闲的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转头大喊:   “朕自当年从先帝手中接过大庆,治理江山至今已经二十九年,如今得天道垂怜,降下神喻,引导朕修行。”   他喊完,喘了两口气,又道:   “四皇子朱敬存,生于中宫,乃朕之嫡子,今当为朕分忧。朱敬存听朕口喻:即刻起,你便即位大统,是天下之主,顾焕之既为国相,又是两朝元老,应当辅佐君主。”   神启帝突如其来的旨意,突然将众人震住。   “刑狱楚孝通听朕号令,朕将五城指挥之权交于你手,盼你协助新君,清剿妖魔,清君侧、护神都。”他笑咪咪的,眼中却露出狠色:   “神都城是太祖当年所建,七百年来,从未自朱氏人手中易主。”   说完,他看向朱敬存:   “敬存!”   先前还趴在顾焕之怀里哭哭啼啼的四皇子听到神启帝的呼喊,下意识的抬起头。   “你要牢牢记住,死守神都,不要丢了朱家的人,你懂么?命在、皇位在,若你守不住这江山,便不配称为朱氏子孙,朕的血脉!”   神启帝一番话,气得顾焕之直抖。   这些年来,他已经知道皇帝秉性卑劣,却没料到皇帝竟能无耻到这样一个地步。   临危之际,竟如儿戏一般,将江山、百姓、都城甩到一个小儿之手。   自己都守不住的城池,却令一个孩子来守。   “我,我记住啦……”朱敬存怯生生的道。 ###第三百八十三章 皇权替   真是无耻啊!   这个念头此时在许多人脑海里响起。   就连对皇帝份外忠心耿耿的冯振,这一刻也不由目光闪烁。   他能感觉到皇帝这样的话一说,周围镇魔司的人转过了头来,都似是看了皇帝一眼。   紧接着,冯振往四周看去。   他率先看到了程辅云,这个以往惯会涂脂抹粉的老东西此时似是难掩脸上的诧异之色,但随即在他阴狠的目光下,他又连忙转换为恭顺的神色。   神启帝说完这番话,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他觉得自己这一招再妙不过,将江山让位于朱敬存,以他将妖邪的脚步拖住。   “很好。”   朱敬存顺从的态度令得神启帝的自尊心得到了微妙的满足,他得意洋洋的笑,心中想着:顾氏所生的这个儿子看来也不是一无是处。   “朕就放心的把江山——”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天现异象。   半空中的小舟之上,陆无计被周荣英撕开了衣裳,露出后背的神佛图腾。   而周荣英摸出一个长盒,取出了一卷人皮,接着那人皮化为神佛出现。   紧接着神佛手持降魔杵攻击狐影,长公主紧随其后一枪将妖狐一条长尾斩断。   “顾敬在此!”魔神怒吼落地,与神启帝的声音相重叠:   “——交给你。”   他话音一落,突然身上金芒一闪。   ‘卬!’   一声清亮的长吟响彻天地之间,真龙气息从他身上涌现出来。   那气息出现,竟影响了陈太微的术法,冲击着他召唤出来的虚空之门,使得那出现在半空中的门隐隐闪现。   “这——”   神启帝怔了一怔,他身体四周突然浮现出一条奇瘦无比的护体神龙,此时随着他将传位之诏说完,那真龙毫不犹豫便随即脱离他的身体腾飞往半空。   先前还镇定异常的神启帝一见此景,顿时面色大变。   “回来!”   他伸手欲去抓扯龙尾。   神启帝乃是天下之主,自登基之日起,便知道自己有真龙护身。   随着他为帝的时间越长,对这神龙的掌控越深,甚至可以触碰龙身,强迫神龙谨尊自己的意志。   可是这一次他再将手伸出去时,手掌却扑了个空。   清脆的长吟之中,神启帝再不能触碰到神龙的身体。   金芒化为流烟自他掌心穿过,那神龙发出长吟,猛的冲向天际。   “嗤。”陈太微在神龙出现的刹那,便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眼睛将这一切看得分明。   他看到了神启帝偷鸡不成蚀把米,看到了神启帝自愿放弃帝位,失去神龙庇佑之后,又惊慌失措试图将神龙抓回的样子。   年轻的道士发出一声讥讽的‘嗤’笑声,那声音极轻,却清晰的传入了天台之上每个人的耳朵里。   龙影飞上天际,在天空之中穿行半晌,接着猛的下扑,长啸着冲向朱敬存。   幼小的孩子还被顾焕之抱在怀中,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望着那长龙扑来,接着化为一道金芒,钻入他的头顶。   ‘卬。’   长吟仍在,两代帝王完成了简约的交接。   顾焕之目睹了这一幕,突然有种扬眉吐气之感。   他强忍内心的激动,将朱敬存放落在地。   接着自己后退了数步,整理衣冠,接着长拜下去:   “臣,顾焕之,拜见皇上!”   ……   跟在顾焕之身侧的宫人、内侍愣住,接着犹豫着跪了下去。   神启帝亲自传位,神龙现世,选择了顾敬存,他是名正言顺的大庆皇帝。   “皇上万岁——”   “皇上万岁!”   “万岁——”   接二连三的高呼声响起,远处许多逃蹿的宫人听到声音,也不由自主的站住了脚跟。   半空之上,长公主收回长枪,看到了宫城上方的动静,也听到了众人高呼万岁的喊声,她皱起了眉:   “搞什么东西?”   她探头往下望,可以看到宫城之中紫气腾腾,龙吟不绝于耳,能使真龙现身,想必宫内发生了大事。   “莫非朱定琛死了?”   没有人能回答她的话,此时危机还没有解除。   皇城之内,朱敬存有些不安的看向顾焕之:   “我……外祖父请起……”   “皇上。”顾焕之慈爱的看向外孙,眼中慢慢浮现出水光。   都说儿肖母,他从朱敬存那张稚嫩不安的面庞上,看到了女儿顾后的模样。   顾焕之放软了音调,说道:   “妖邪现世,宫中大乱,宫人、内侍慌张,不成章法,臣想请皇上将内调之权交托于我,将五城兵马司指挥权暂托于楚大人的手中,以镇妖邪,救平民——”   楚孝通在一旁听得分明,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开腔。   朱敬存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您说得对。”他小声的道:   “父皇嘱托过我,让我镇守神都,城在人在,城毁人亡——”   他年纪还小,并不能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他牢记得当初母亲在世时与他说过的话:让他要听父亲的话。   “天下人都是大庆朝的子民,自然应该救的。”   说完,他小脸上露出怯生生的神情:   “但是外祖父,我有些害怕……”   “别怕。”顾焕之温声安抚他,“你是皇上。”   “嗯!我不能怕,我还要救大庆的子民——”朱敬存用力的点了下头,话音刚落,他身上便浮出金光。   ‘卬!’   一道清长的龙吟响起,真龙从他身上浮现,似是感应到他的想法,飞上天际,在天空之中盘旋数圈,接着对着神都城俯冲而下。   神龙冲破怨气所形成的屏障,落地的那一瞬,整个地面都仿佛重重震荡。   金光乍射开来,所到之处形成光芒,将神都护照住了。   先前还晃荡得异常严重的神都城在真龙之气散逸开来的时候,逐渐平稳下来。   而半空之中,柳并舟以笔为剑,借这股神龙之威,将聚集的怨云斩开,使得原本白陵江卷起的浪滔一滞。   城中以为必死无疑的百姓绝处逢生,见到真龙的那一刻,突然放声欢呼:   “皇上出手救咱们了,皇上出手救咱们了!大庆有真龙守护!”   “大庆万岁!”   “神佛现世,我们有救了!”   众人的希望冲破绝望,万众一心,那原本瘦弱的护国真龙,在百姓欢呼的刹那,仿佛吸足了气运,暗淡的鳞甲竟然流涌过淡淡的光华,恢复了几分昔日威风的模样。   在它守护神启帝的二十九年中,大庆的国运逐渐衰亡,它的力量日渐弱小,此时如扬眉吐气般,飞上神都城的上空,发出阵阵长吟。   民心所向,怨气散开,原本准备挟浪而来的‘河神’在河面之上屹立半晌,最终默不作声沉入江水之中。   神都城的危机被解除了。   ……   半空中的小舟上,柳并舟缓缓收回笔,听到城里的欢呼,脸上却并不见半分笑意。   他知道这种平和只是暂时的。   ‘河神’的问题并没有真正的解决,他只是打碎了怨气形成的劫云,暂时挡住了‘河神’前进的脚步。   妖族想要打开边界之门,重回人类世界的意图显现,只要妖王不死,今日这样的劫难他日依旧会再度发生。   而狐王吃过一次亏后,兴许再卷土重来时,闹出的阵仗会比今日更大。   最重要的还有一个至今未曾现身的陈太微,这个道士法术高强,且疑似与妖邪勾结,不知有何目的——   他越想越是忧心忡忡,不由长长的叹了口气。   “唉——”   “外祖父!”   姚守宁见到神都城危机解除,先是一喜,接着又似是想起了一件事,脸上露出惊恐之色:   “发生了这样的事,家里情况怎么样了?”   姚家本来就受妖邪祸害,房屋垮塌大半,如今神都城变故再生,不知道姚家有没有受到影响。   “我娘……”姚守宁一想到受了重伤的柳氏,嘴唇煞白。   “守宁别慌。”   朱姮蕊伸手按到了姚守宁的肩上。   她的手宽大而有力,似是借着温度,将她的沉稳、坚毅传达进姚守宁的心里:   “徐相宜还在你家,出不了大事的。”   说完,又补了一句:   “再加上还有——你姐姐身边的阴神在,不会有事的。”   姚守宁这才想起,自己送给姚婉宁的那枚铜钱有朱世祯注入的一道魂息,顿时心安稳了许多,连忙点了点头。   朱姮蕊苦笑:   “我反倒觉得皇宫出大事啦。”   宫中出现动荡,神龙现身,驱散妖邪——以她对朱定琛的了解,此人自私残暴,绝不可能放弃真龙贴身守护,驱使神龙庇护神都。   可如果不是神启帝的旨意,护国的神龙又怎么可能出现呢?   她皱了皱眉头,不放心的道:   “并舟,这里的事交给你了,我要进宫一趟。”   柳并舟点了点头。   小舟往下沉落,长公主提起一只腿踩到了舟沿,陆无计衣裳还没拉拢,见此情景叮嘱了一句:   “你小心一点。”   “知道了。”她说话的同时,纵身下跳。   “你——”   此时众人距离地面至少十丈高,先前的大战并没有令陆无计紧张,但此时长公主的举动却令他吓得面色惨白。   等他意识到不妙,伸手欲去抓人时已经晚了,他的指尖仅碰到长公主披风一角。   众人头皮发麻,趴到舟沿去看,却见长公主的身体破开缭绕的云雾急速下坠。   柳并舟手忙脚乱取笔,飞快勾勒出仙鹤之影。   长吟声中,一只白影飞快俯冲下去,掠过长公主身体,将她稳稳托起,使她平安落地。   她落地之后并不停留,只冲着天空挥了挥手,认准皇宫方向纵身飞跳而去。   “……”   陆无计松了一大口气。   “长公主真是豪杰。”周荣英眼皮跳了跳,说道。   柳并舟想起刚才的情景,也觉得有些后怕,脸上露出头疼的神情。   师姐的性情耿直,行事又随心所欲,与儒家行事简直南辕北辙,他有些好笑的想:当年老师拒绝先帝的请求,没将长公主收为入室子弟的原因,是不是因为知道长公主的性情并不可能受到约束的原因?   陆执看到母亲从半空中跳下的情景也吓了一跳,此时听到周荣英的话,心有余悸点头。   陆无计道:   “师叔别这么说,事关皇室,蕊蕊只是有些着急。”   “……”陆执看了他一眼,恍然大悟的心道:   “喜欢一个人原来就是这样,看来我的反应也很正常,都是遗传自我的父亲。”   姚守宁将他的心思‘听’得一清二楚,低垂着头不敢出声。   小舟落回姚家之中,此时姚家的屋舍并没有全部坍塌,听到外间的动静,姚翝与姚婉宁等人这才相继从隐蔽处走出来。   “刚刚……”   说话的同时,地底又传来不甘的咆哮,地面震荡。   如果此时柳并舟等人还在半空,便可以看到整个神都城的地面浮现出了一头巨大的妖狐阴影。   “你们赶不走我!”狐妖怨恨的声音响在众人脑海里。   七百年前,天妖一族在人间横行无忌,妖狐败于朱世祯等人之手,继而被赶入边界之内,狐王视为奇耻大辱,一直试图率领族人重回人世。   可是这几百年的蛰伏并不容易,妖族与孟松云合作,盗走朱世祯遗躯,计划明明是在一步步进行,却并没有狐王想像的顺利。   相较于七百年前,它数次受折。   不知是不是急于求成,它已经连断三尾,这使得它怒火攻心,欲不顾一切破开边界之门。   “我们一族必回……”   狐妖咆哮着,阴影浮现出来,锋利的爪牙撕扯着封印,那原本在神龙之力、金芒及魔神顾敬护持之下稳固的边界之门再度浮现。   妖鬼的哭嚎响起,黑气从中逸出。   神都城的众人还未站起,接着又重新陷入新的慌乱里。   这一波冲击来得突然。   再加上姚氏父女见到柳并舟等人归来,放松了警惕,姚翝意识到危机并没有彻底清除的时候,想拉女儿已经晚了。   姚婉宁面色微白,还没来得及抓住东西稳住身形,便见地面裂开。   墙壁摇晃,撕裂之间大量泥沙落入地底。   裂缝之中一条漆黑长臂钻了出来,如枯藤般的长爪抓握住了姚婉宁的脚踝。   “啊——”她惊呼了一声。   脚踝阴凉入骨,一只脚掌顿时失去知觉。   就在这时,她身后的阴影之中,朱世祯的阴魂提着长剑走出,一剑往那黑色手掌刺了下去。   ‘啊嗷!’   裂缝内传来一声痛苦的嚎叫,手掌一被刺中,便如触电般缩了回去。   姚婉宁一脚失去知觉,站立不稳,险些摔倒在地。   朱世祯的阴魂张开双臂,将她接入怀里。   而那只手臂的出现只是一个开始,紧接着狐影翻转,地底震动更强,大量手臂再度从中爬出,鬼吼鬼叫着想要撕破封印。   柳并舟等人也被缠住,分身乏术。   朱世祯一手抱人,一手持剑挡住妖邪。   就在这时,‘他’仰头看向天空,嘴唇动了动,似是说了什么话。   紧接着,姚守宁就听到了重重的声响:铛!   伴随着声响,好像有重物落地,地底的震动被这一杵之下顿时歇止了片刻。   周荣英以人皮拓印的魔神身形飞速增涨,顷刻间长至五丈来高,俯首看着大地:   “奉皇上之命,镇守此地。”   ‘他’睁开了眼,喊:   “顾敬在此,妖鬼邪魔还不速速退闭!”   地底之下,狐妖咬牙切齿:   “一缕遗留的魂识、一张人皮,还敢与我较量,不怕魂消识灭……”   它话音未落,那数丈高的魔神提起长杵,再次用力落地:   “以魂为祭、以身为祭,边界之门还不关闭!”   ‘他’说话之时,身体内的力量透过手臂,涌入巨杵之中,继而流入地底。   那些金芒化为水流,顺着地底缝隙,流往每一道裂开的沟壑。   所以之处地面被修补,无上力量拉扯着地面强行合拢。   魔神的身体却如冰雪消融,以极快的速度缩小并变得透明。   狐王的怒嚎响起,但面对顾敬的献祭,却又无能为力。   魔神一再变小,妖狐的怒吼也弱了下去,最终双双共同消失。   再度打开的边界之门也随之合拢、沉入地底。   地底重新归于安静,废墟之上,仅有灵力冲击化为的气流旋转,吹动着灰尘直飞天际。   姚守宁抓着世子的手臂,看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她似是有意所感,转头往魔神消失的方向看去。   这一望之下,却发现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残魂。   “世子,你看。”   她摇了摇陆执手臂,轻喊了一声。   这一声惊醒了其余众人,大家转头望去,就见一道闭着眼睛的影子站在那里。   那人影身形壮硕异常,年约四旬,留了短须。   似是感应到众人目光,‘他’倏的睁开了眼睛。   此人长相刚猛,神态坚毅。   周荣英看了一眼,惊呼道:   “是我神武门的魁首,顾祖师!”   那是顾敬留下的最后一缕魂识。   他听到了周荣英的话,看到了这些七百年后的后辈,只是冲他们微微点头,接着又将脸别开,望向了姚婉宁。   仅只一眼,他便像是确认了什么一般,大步往这边行来。   他身材很高,行走如风。   经过姚守宁等人身侧时,带起一阵轻风,但他并没有因为这些后辈们停留,而是来到姚婉宁面前站定。   “臣,顾敬,奉皇上之命,留一皮、一魂镇压边界之门,如今幸不辱命,终完成皇上嘱托。”   他的神色严肃,恭敬的对着姚婉宁行礼。   姚婉宁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的看向妹妹。   在她的身后,单手抱扶着她的朱世祯阴魂慢慢浮现,并凝结成形。   “世祯——”   姚婉宁看到自己腰侧出现的手臂,见到了身后的男人,终于明白自己先前遇到危机却没有摔倒,是因为丈夫在默默守护的原因。   朱世祯温柔的看了她一眼,随即抬头看向了顾敬:   “辛苦你了,二哥。”   他轻声的说话。   面色严肃的顾敬听了这话,脸上终于露出爽朗的笑意,他看了看朱世祯,又看了看他怀里搂着的姚婉宁。   姚婉宁的腹部微微凸起,他露出欣慰之色:   “四弟——”   他伸出手,欲拍朱世祯的肩膀,但手掌在碰到朱世祯的刹那,便化为灰烟,消失于天地。   “没料到,七百年后,还能再见到你——”   人影消散,话音却残留于众人耳里。   所有的危机解除,一切归于平静。   姚守宁亲眼目睹了七百年前这两位先辈见面时的情景,感受到了这对亦君臣、亦兄弟的两人之间长达七百年的深厚友谊,心中动容不已。   “他们纵使占据了天时、地利,但缺少了人和——”   她听外祖父说过,张饶之曾提过这样的话,说到妖族必败无疑。   那时她对‘人和’的概念似懂非懂,直这以此时,才深刻理解。   无论是七百年前的人,还是七百年后的人,都在为了驱逐妖邪,护持人间而努力。   大家万众一心,才是‘人和’的根本。   纵使这世间有神启帝这样残暴不仁的帝王,也有镇魔司冯振等这样可怕的人,却仍有许许多多大义者,相互信任,背负着沉重的负担前行。   ——这就是张饶之所说的‘人和’。   姚守宁从来没有这样坚定过:人类与妖邪的这场战斗,人类必胜!   “姐姐。”她喊了一声。   姚婉宁这才从震憾之中回神。   她知道朱世祯会一直守在她的身边,但亲眼见到丈夫的出现,仍带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   听到姚守宁呼唤时,姚婉宁这才转头,发现朱世祯的身影不知何时消失。   姚翝松了口气,屋里徐相宜也满脸疲惫的出来,他的肩膀下垂,显然先前妖邪出现之后,他为了护住重伤的柳氏,也出了不少的力。   “刚刚情况好危险。”   “对。”柳并舟点头,说道:   “边界之门险些被打开了。”   徐相宜出身神武门,自然也知道边界之门的重要性,听到这里,他的脸上露出焦急之色。   他先前为了守护柳氏没有现身,也不敢放松大意,对外界发生了什么事并不是十分清楚。   陆无计、周荣英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他,他听到顾敬现世,眼中闪过遗憾:   “可惜没见到祖师一面。”   “好在事情暂时告一段落。”柳并舟擦了擦额头的汗:   “‘河神’暂退,妖狐吃了大亏,可能会再蛰伏一段时日。”   不过神都城的危机并没有彻底的解除,他转头看向内城的方向:   “皇宫可能也发生了大事。” ###第三百八十四章 有话说   神都城的危机已经平息,此时的长公主飞奔赶往内城。   沿途她看到了被摧毁的街道,以及死伤的许多无辜百姓。   劫后余生的人从残垣废墟之中走出来,大声的哭喊着亲人的名字。   她低声的诅咒,对于造成了这一场浩劫的妖邪更加痛恨。   但同时,朱姮蕊的心中又带着隐忧,她深深清楚,如果不能制止‘河神’、杀死狐妖并镇住边界之门,今日的事便只是个开始而非结束。   她心中想着事,一面接近皇宫内城,但就在这时,朱姮蕊的耳中听到了气若游丝的婴儿哭声。   长公主眉头一皱,脚步一顿,毫不犹豫转身往声音来源处飞奔而去。   待她往前跑了数丈,便见到前方一条巷子。   巷子并不深,仅有两三丈的长度,尽头是一个小院,在先前妖邪出没的情况下,这小院竟幸运的没有损毁。   可惜的是对开的大门坏了,一扇落地架在门槛上,另一扇仅余一半铰链连接,半吊着在门框之上,随着院中‘呼呼’吹刮的风,那半扇大门撞击着发出‘哐哐’的声音。   先前长公主听到的那哭声就是这个方向传来的,可此时那哭声已经消失,仅剩下风声、撞门声,以及几人杂乱的脚步声及呼吸声。   ‘呼——’一股寒风吹来,长公主敏锐的闻到了风中夹杂着的腥气。   她心中一沉,接着听到里面有人‘呸’了一声:   “真是晦气,谁让你动那孩子?那女人明明都认命了,一听孩子哭,又要拼命,害我——”   “赵哥别恼,这靠近内城的人家家境还算殷实。”   “没想到这深巷小院中,竟然隐藏着这样一个漂亮的女人。”有个男人叹息:   “就是命短了些。”   几人齐声大笑。   “……”   以长公主的聪明,自然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表情从一开始的凶狠,逐渐变得平静。   她抓起披风的一角轻轻擦拭着自己的长枪,宛如一个等待着猎物的老练猎人。   那说话的几人并没有察觉危险的来临,反倒还在说着:   “……听说这户人家是工部刘侍郎家一位姨太太的亲戚,难怪娶的新娘子也颇貌美,可惜——”   说话的功夫间,几个正说笑的男子从院内走出。   那几人约摸三十来岁,身穿制服,腰佩长刀,各自手里还都提了一大包东西。   几人一出大门,随即看到了站在巷外站着的女人,几人脚步一顿,待看清面前拦路的人时,先是面面相觑,接着脸色大变。   长公主的威名早就传遍神都,无人不知。   她身材高大健壮,自小习武,天生神力。   此时她往那一站,便如一道天堑,挡住了几人的生门。   几人脸色煞白,早没了先前的得意,见长公主手持长枪,杀气腾腾,想起这位长公主性情暴烈,最是见不惯以强凌弱的事。   他们下意识的将手里提的东西背到了身后,下意识的相互靠紧。   只是如此一来,没了东西遮挡,越发显出他们身上未干的血迹,长公主站在原地没动,看了几人半晌。   ‘砰!砰’两声重物落地声里,有两人承受不住长公主打量的目光,下意识的扔了手里的东西,按住了腰侧的长刀手柄。   “你们穿了官门制服,从制服看,应当是宫中当值的侍卫。”   长公主已经将他们视为死人,说话平心静气,并没有显露出暴怒之态。   但她越是这样,身上杀气越盛。   “公主——”被其余三人拥护在中间的男人小心的上前一步,行了个礼,谨慎的唤了一声。   长公主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他身材壮硕,留了浓密的胡子。   隔着一段距离,长公主的目光如鹰隼,看到他胡子有一缕被半干涸的血凝固,心中杀机更盛。   “皇宫之中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手持长枪,往几人缓缓走近。   几人心跳如鼓擂,可惜这个院子仅有一条出口,被长公主高大的身形堵得严严实实。   长公主的脚步并不快,但带给人的压迫感却极深。   她的身影被拖得极长,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废墟以及冉冉升起的灰尘,那被她握于掌中的长枪折射着寒光,让几人后背汗湿。   “我们是宫中当值的侍卫——”   受长公主气势所迫,那为首的男人吞了口唾沫,强挤出笑意,一面向左右兄弟使了个眼色,几人小步退回院子:   “今日天现异象……”   他说着话,心中却存着侥幸:也许这位嫉恶如仇的长公主并不知道他们的罪行。   待长公主问到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之后,突然开口:   “他们叫你赵哥?”几人面色大变,那赵哥喊了一声:   “跑。”   ……   半晌之后,数声惨叫响起,但片刻又恢复了宁静。   花了少许时间处理了这几个有,长公主的心情并没有因为收拾了这几人而轻松,反倒更加沉重,迈入了这间院子。   几人临死之前,道出了实情。   这些人是宫中当值侍卫,但今日妖邪现世之后,神启帝在意识到危机降临的瞬间便立即做出了抛弃神都,独自逃生。   宫中四皇子、宫妃等尽数被抛下,皇宫内早就大乱,内侍、宫人都在偷抢东西。   而这几个侍卫从宫中溜出后,趁着动乱钻入一些民宅,竟也搜刮了不少东西。   途经此地时,发现屋宅主人被‘妖邪所害’,所以入内捡些便宜。   除了前面的话,后面自然是鬼扯。   直到长公主叫破‘赵哥’身份,几人知道东窗事发,原本准备拼命,却非长公主之敌,尽数被她处死。   朱姮蕊犹豫了片刻,迈入小院。   尽管她进来之前,对院中发生的事情已经有了预估,但现场的惨烈仍出乎了她的意料。   这套院落并不大,看得出来屋主一家在劫难发生之前过得并不差,院中收拾得十分整洁,可此时地面泼洒了血。   一对年迈的夫妇横尸院中,满脸痛苦之色。   屋门大开,里面被翻得极乱,一个年轻的男子匍匐在厢房的入口处,胸口被人刺出碗口大的窟窿来。   厢房之内有一个衣衫不整的年轻女子,她瞪大了眼,脸上已经失去了血色。   ……   这一家人侥幸没有死于妖邪之手,但却十分不幸的死在了趁乱打劫的人类手里面。   长公主望着落在那女子手边渗血的襁褓,长长的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为什么。”   屋里已经没有了活人,她小心的将长枪靠向门侧,温柔的走到了孩子身边。   孩子已经不会哭泣,冷硬如她望着那本该懵懂天真的小脸,眼眶略微有些湿润:   “真是抱歉。”   她来晚了一步,没能将这一对母子救下来。   “唉——”长公主叹息了一声,将孩子放进了女子的怀里,替她整理好衣衫。   ……   处理完这边的事,她的心情十分恶劣。   此时宫中内城门户大开,原本守城的侍卫逃的逃、散的散,偌大的宫中四处散落着东西以及许多人逃跑间踩出的血脚印。   远处依稀可以听到争吵声、哭喊声以及怒骂声,有人似是为了争夺寻找到的财物打了起来。   “……”长公主强忍怒火,排除这些干扰,开始猜测神启帝究竟躲到了哪里。   以她对神启帝的了解,此人与陈太微纠缠极深,而陈太微来历神秘,术法高超,有他保护,神启帝定是安然无恙。   目前长公主只需要找出神启帝下落,先挟天子稳住大局,只要局势一稳,神都城便能止住动荡。   她沉心静气,放开神识,很快便听到了远处神启帝的怒号。   他还没有离开神都。   长公主松了口气,睁开双目,双足一点,身体如雁纵身而起,疾奔往神启帝所在之处。   此时大庆皇宫的玉台殿处,陈太微召唤出来的传送之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七百年前顾敬留下的残魂出现,将边界之门彻底封印住。   妖狐功败垂成,不甘的隐入暗处。   柳并舟、长公主等人暂时击退了劫云,挽救了神都。   危机解除之后,神启帝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神龙的庇护。   他想起先前的种种,勃然大怒。   “谁允许你召使护国的神龙!”   他气急败坏,提着衣摆冲下台阶,直奔朱敬存而去:   “神龙乃是天子象征,你年纪尚小,就敢显露狼子野心,莫非胆敢谋朝篡位么?”   朱敬存见他额头青筋暴跳,脸色扭曲,被他吓住,下意识的躲到了顾焕之的身后。   “太上皇请三思!”   顾焕之挺身而出,挡住了外孙,据理力争道:   “您已经……”   “你住嘴!”神启帝大声厉喝,指着顾焕之的鼻子骂道:   “老匹夫,你结党营私,朕早看你有不臣之心,如今想挟四皇子造反,夺朕江山。”   “您请慎言!”顾焕之大声的反驳。   “皇上得位名正言顺,先前危难之际,是您亲口所说,传位于他,众人都听到了。”   “胡说!”神启帝声音更大:   “那时临危授命,怎么能算数?”   “您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又怎么能反悔呢?”顾焕之见他如此无赖嘴脸,心中越发厌恶,将吓得瑟瑟发抖的朱敬存护到了身后:   “再者说,您话一出口,护国的神龙都已经承认了——”   “那又如何?朕乃天下之主,此一时,彼一时,当时传位乃是危急时刻,如今危机解除,一切自然不作数。”   神启帝道:   “顾焕之,你此时这样说,莫非是想要造反么?”他失了帝位,又失真龙护身,心中极为恼怒,看向楚孝通:   “楚卿,你说,你认谁为主?”他冷笑:   “一个黄口小儿,性情懦弱难当大用,竟敢与朕相争,可见天生逆骨!”   楚孝通还没说话,顾焕之就道:   “此话太上皇说了没用,护国真龙只认真正的天子,臣以为,此时皇上有真龙护体,便是天下之主!”   “那简单!”神启帝无赖道:   “朱敬存即刻写一封退位诏书,将帝位重新让出。”   “……”他的无耻话语令得顾焕之一时气急,连话都说不出。   “江山交替并非儿戏——”顾焕之深呼了口气,强行镇定下来,道:   “如今大事已成定局,太上皇何不安然享乐?”他忍住内心的厌恶,说着:   “您喜好长生,擅长炼丹问道,何不将朝中大事交到皇上之手,安心修道呢?”   朱敬存年纪虽小,但他生性善良,在大事大非之事上处理不错。   先前的危难时刻,他临危接权,却愿意以神龙护国,光这一点,便已经胜过神启帝许多。   他极有可能是大庆未来的希望,也可能会成长为一个明主。   而且他是顾后留下的唯一子嗣,顾焕之坚定的想要护持着外孙,坚决不肯让步。   他深知神启帝心胸狭窄,又性情暴戾,若今日退让,他日神启帝重新获得帝权,恐怕会杀朱敬存的。   “大胆顾焕之!”神启帝大声喝骂。   “大庆朝已经迎来新主!”顾焕之道。   双方争持不下,楚孝通乃神启帝爪牙,自然是站在神启帝一侧。   而顾焕之为相多年,积威甚重,自然也有拥护。   再加上神启帝先前的举止失了人心,宫里许多内侍、宫人竟都愿意拥护朱敬存为主。   众人吵闹不休,闹出的动静越大,引来了许多还未来得及逃出皇宫的人,这些人纷纷站队,情况眼见一触即发。   神启帝恼怒非凡,他以为要回帝位只是顺理成章之事,在此之前,他压根儿没将顾后所生的儿子放在心中,却没料到这个以往懦弱的孩子,今日竟会成为自己心腹大患,不由暗恼自己当日心软,应该在顾后死时,便将她留下的孽种一并送走!   他越想越是后悔,杀机也越重。   权势的争夺压过了血脉天性的牵扯,在他面前的并非是他的嫡生之子,而是一个可以夺走他权势的对手。   想到这里,神启帝眼中杀机闪露:   “逆臣贼子!”喊完,转头吩咐楚孝通:   “楚卿,助朕诛叛臣、杀逆子!”   “我看谁敢!”顾焕之上前一步,将压力顶住:   “皇上乃是真龙天子,有真龙护体,谁愿助皇上一臂之力,便有护主之功。”   宫中的人不自觉的站在楚、顾二人身后,已经分成两派,面露紧张之色。   气氛紧绷,双方争执吵闹不休。   神启帝气得面皮涨红。   “好!好!好!朕没料到养虎为患,竟没看出顾焕之你是如此一个胆敢谋朝篡位的狗东西!当年先帝在时,还曾夸你忠君爱国,可见先帝也是有眼无珠。”   顾焕之见他气急败坏,已经半点儿体面都不留。   全然不顾君无戏言,出尔反尔,为了帝位,对自己的嫡子喊打喊杀,简直猪狗不如。   他看着面前状若疯癫的神启帝,心生厌恶,想起自己性情温顺善良的女儿,越发后悔当年的选择,更是坚定了要以命把朱敬存护住的念头。   “臣确实忠君爱国,皇上的帝位是您亲口所传,大家都听得一清二楚,且经过了护国神龙的认肯,只是太上皇贪恋权势,不肯放的。”   “呵呵!”神启帝冷笑:   “可见会叫的狗是不咬人的,朕看走眼了。”他叹完,冷酷的下令:   “杀死他们。”   楚孝通见他眼中杀意闪烁,心中打了个突。   神启帝要杀儿子,显然不是一时冲动。   他冷酷无情,这个嫡子在他心里是半点儿份量也无,比不过江山、比不过皇位。   这样的人连妻儿都能下手,若自己再有犹豫,恐怕事后会受他迁怒。   楚孝通的目光看向了神启帝的身后,作为皇帝嫡系,他深知神启帝的身后有陈太微撑腰——   一念及此,他再不犹豫,说道:   “顾相,得罪了!”   他一声令下,跟在身后的宫人、内侍随即出手。   而追随新皇的另一半人自然不甘束手待缚,双方拨刀推搡,一时喊杀声震天。   受伤的哭爹喊娘,打不过的张嘴便骂。   一场夺位之争吵闹不休,阵仗大极了。   朱敬存满脸惊恐,众人打斗之间,有人试图挟持这位年少的幼帝,顾焕之虽极力护他,但刀剑无眼,又怕他伤着,便令人护着他先走。   “冯振,杀死朱敬存!”   神启帝高声吩咐。   冯振对他忠心不二,闻言毫不犹豫出手。   这位内侍身手高超,腰间长刀拨出,直斩朱敬存。   刀影闪至,朱敬存的身上神龙闪出,将那刀光尽数挡住。   顾焕之提起的心落回原处,心中对神启帝更加怨恨。   而神启帝一见冯振出手失败,暗骂了一声‘废物’,随即转头看向陈太微:   “国师,你还在等什么?替朕夺回皇位!”   这一切发生时,陈太微仿佛游离于这一场闹剧之外,他的心神尽数被神都城北的某一处吸引住。   他能感应得到,在片刻之前,神都城出现了两道令他感到熟悉极了的气息。   “二哥、四哥——”他轻轻的呢喃,那一双琉璃似的眸子里闪过光华,下意识的往前走了一步。   他的大半个身体越过了宫台的石雕栏,探到了外面,极力往外看。   风‘哗哗’的吹来,似是要将他消瘦的身体吹得飞落出宫墙之外。   陈太微伸手想去探,但就在这时,神启帝的怒吼声传来。   年轻的道士没有理他,神启帝暴怒:   “陈太微!”   随之而来的,是心脏如被人用力攥住的剧痛,强行将陈太微的思绪从七百年前拉回到现实之中。   他的脸色煞白,微微的皱起了眉头,眼中露出厌恶之色。   道士沉默着转过身,神启帝越发用力的按住了胸口处。   陈太微的面容之上散出了黑气,胸口处塌陷下去,那里露出一个碗口大的空洞。   “你将朱敬存杀了。”神启帝被他一看,后背发寒,却强作镇定的吩咐。   陈太微背靠着石雕栏微微喘息,一张俊美的面容上露出痛苦之色。   他没有理睬神启帝的话,而是心不在焉的想起自己与这个废物之间近来相处越来越无法容忍他了。   四哥当年何等豪爽霸气,却不知为何后代血脉之中竟生出了这样一个蠢货。   杀机生起,陈太微的手指动了动。   就在这时——   ‘嗖’的一声破空声响传来,寒光闪烁之中,冯振的大刀正欲再砍向朱敬存时,却见到杀机来袭。   他喊了一声:   “皇上小心!”   说完,一抖披风,将神启帝卷住,往自己方向用力一拖。   神启帝刚一被卷走,‘铛’的重响声里,一支长枪落地,枪头扎入砖石之中,枪尾‘嗡嗡’晃出残影。   原本打斗不休的双方顿时极有默契的停手。   众人对于这支长枪都很熟悉,这是长公主朱姮蕊的武器,既然长枪到,也就是说明长公主也到了。   顾焕之提在心口的大石瞬间落地。   情况对他与朱敬存不利,跟在神启帝身边的无论是镇魔司还是刑狱,都是杀人如麻的凶残之辈,而愿意跟随新皇的,不过是一些仗势欺人的侍卫、宫人罢了。   他们因受从龙之功的引诱而答允保护新帝,一打起来便露出怯,支撑不了多久。   朱敬存虽说受神龙守护,可神启帝身边有个陈太微在,此人道法出众,难以琢磨。   顾焕之先前表现虽说强悍,但心中实在有些忐忑。   直到此时朱姮蕊赶到,他才终于放心了。   这些年来,两人明面上并非同党派,可彼此心中却有默契,都是坚定的保皇派。   长公主为人公正而严明,她一定会护住朱敬存的。   这一刻,顾相有些想哭。   “朱定琛!”   长公主暴怒大吼:   “你是不是疯了!”   “……”陈太微握紧的拳头缓缓一松。   他看到老皇帝的脸上露出惧色,他甚至有些想笑,心中的杀意逐渐褪去,他以看闹剧的一幕看着长公主飞奔而至。   楚孝通等人极有默契的停手,接下来长公主追着神启帝暴打,打得老皇帝鬼哭狼吼。   当年的神启帝第一次被长姐揍时,尚且有顾后不顾危险的阻拦,现如今长公主再打他时,却无人能再拦得住这位脾气暴烈的公主停手。   ……   此时的姚家之中,众人并不知道宫内发生的权势交迭的内斗。   姚家的房舍受到了妖祸的影响,垮塌了一部分,但好在并没有人员伤亡。   柳并舟年纪最长,召集着众人收拾善后。   姚守宁安静的跟在外祖父身侧,看他一条条命令吩咐下去,众人惴惴不安的应答着,但在领了任务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离开,而是下意识的望向了主屋的方向,踌躇了好半晌才走。   柳并舟擅长丹青妙笔,文学修行自然也不弱,相较之下,管家理事就显得繁琐,一通安顿下来,他脸上露出疲惫之色。   “我看宫中恐怕也发生了大事。”   护国神龙现身护持神都,以神启帝自私自利的性情看来,他绝不可能消耗国运保护民众,柳并舟猜测:   “恐怕帝位已经易主。”   “我也担忧。”陆无计点了点头。   他担忧长公主的安危,纵使他知道朱姮蕊身手非凡,且骁勇异常,可他爱妻心切,与长公主分离之后便担忧她出事。   “柳先生,我们可能要先走一步。”   陆无计急着想要进宫确认长公主安危下落,她极有可能要面临的是陈太微与冯振等人的联手,他需要赶到妻子身边,与她并肩战斗。   柳并舟点了点头:   “这里你们不用担忧,妖王今日受创,暂时可能不会再轻举妄动,但是,我担忧城中会出乱子——”说到这里,他看了姚守宁一眼,姚守宁就道:   “可能会出现大量妖潮。”   她想起自己先前‘看’到的预知之兆,提醒着:   “许多被血蚊蛊叮咬的人都出现了妖化之症,会伤人。”   陆无计说道:   “我稍后会派人处理这些事,但是我担忧的不止是这些——”   他面露担忧。   除了担忧妖祸之外,他更害怕人祸。   动乱一起,恐怕会有些宵小之辈会趁乱出没,这些人趁着乱子一起,再无律法约束,极有可能会给如今的神都带来麻烦。   陆无计刚提起这一点,姚翝也很快意识到了。   他这十年都在兵马司,与罪恶打交道,对于一些不法之徒的情况了解极了。   但他皱了皱眉头,没有开口。   柳并舟叹了口气,道:   “只能尽量稳住局面,走一步看一步。”   陆无计应了一声,与周荣英起身要走。   临走之时,他看了儿子一眼。   陆执与姚守宁并肩而站,黏少女黏得紧极了。   他也曾是热血少年,与长公主成婚多年,但仍恩爱极了,儿子的心思他自然再明白不过。   如果是平时,他自然不愿坏儿子好事,可如今正值用人之际,他嘴唇动了动,正欲说话,陆执却道:   “爹,你先走一步,我跟守宁道个别就追上来。”说完,又补了一句:   “不会误事的。”   “好。”   陆无计哪里忍心拒绝儿子央求,应了一声,也不要姚家人送,与周荣英很快出门,不多时便不见踪影了。   他们一离开,柳并舟就道:   “守宁替我送送世子。”   陆执脸上一热,却并没有推辞。   姚守宁微微颔首,与世子一前一后的也往外走。   兴许是受了今日事情影响,两人心情都不大好,罕见的冷场了片刻,谁都没有率先开口。   陆执见她双眉微皱,以往上扬的唇角垂落,心中好不难受。   “守宁——”   他想起往常两人斗嘴耍乐,姚守宁神采飞扬,半点不肯认输,哪像此时,垂头丧气,仿佛精气神都没了。   “你知道吗。”姚守宁将他的话打断,说道:   “我娘虽然不会修行,但处理家中事务却极其顺手。”她突然提到了柳氏,陆执怔了一怔,却并没有打断她的话,而是听她接着往下说:   “论修为神通,她自然不是我外祖父的对手,她只是一个普通平凡的人,”她心里积压了许多事,却发现除了世子之外,不知向谁诉说:   “连妖邪都认不出。”   少女的声音有些沙哑:   “刚刚灾难之后,外祖父显露神通,吩咐家里人做事,大家本该心服口服才是,可我看到曹嬷嬷、逢春姐姐还有郑叔他们听完外祖父说话时,下意识的在抬头看。”她说到这里,顿了片刻:   “他们一定是在找我娘。”   陆执听到这里,轻轻的叹了口气,犹豫片刻,伸手缓缓将姚守宁的肩头揽住。   她满身力气瞬时像被卸下,顺势靠向了陆执的肩头。   “世子,我想娘了。”   她话一说完,眼泪‘哗啦啦’的流。   对于姚家的人来说,柳氏便如一道主心骨。   她没有修行,力量也弱,在妖邪面前不堪一击,可她却如姚家的定海神针,仿佛有她在,姚家便永远不会散的。   陆执轻拍着她的肩,轻声哄她。   “你说我娘会醒过来吗?”她泪眼迷蒙的问。   纵使她拥有预知之力,可面对亲人的生死,却陷入了迷茫之中。   世子坚定的道:   “会醒的。”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   “正如你们对你娘有牵挂,我相信柳姨对你们也有牵挂,姚家还有这么多事让她放不下。”   世子一扫以往在姚守宁心里嘻笑不羁的形象,这一刻的他好像变得成熟而稳重,仿佛可以为姚守宁扛起风雨,轻轻的抚摸她的长发,安慰着她:   “你姐姐的事情还没有解决,‘河神’的危机并没有完全的去除。”   他低垂下头:   “她担忧你们,一定能熬过来的,你也说了,你娘性情坚强,我相信她会醒的。”   他说的道理姚守宁也懂,可在这样的时刻,别人说出来时,给姚守宁的感觉又不相同。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   陆执顿了顿,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守宁。”他喊了一声。   姚守宁意有所悟,犹豫了半晌,才轻轻的应:   “嗯?”   都一样的语调,但她发出声时,心境、神情却又截然不同。   她已经预料到了世子接下来想要说的话,害怕、不安、忐忑以及压抑着的一丝羞涩化为复杂的情绪,瞬间涌上她心头。   “等此间事了之后——”世子也与她一样的害怕,甚至远比她还害怕得多。   当日温景随表白心意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便被她无情的拒绝,他担忧自己也步上温景随的后尘。   他无法想像自己也被姚守宁所拒绝,他甚至可能不如温景随表现的那样坚强。   可无论有多害怕,陆执仍是坚定的道:   “我是指,等……等所有的事情处理完后,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他不敢去看姚守宁的脸,害怕自己与她目光相碰,那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便泄了,说话的同时别开脸:   “好吗?”   虽说是疑问,但他根本不等姚守宁应答,便匆匆道:   “我,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转身要走。   他急忙往前迈了数步,但每走一步,心中却有数。   走了一段距离,没有听到身后有人追来的脚步声,世子的心直往下落,眼眶微微酸涩。   他羡慕父母。   羡慕陆无计可以得到长公主的回应,羡慕陆无计可以牵母亲的手,他也想要牵姚守宁的手,关心她、担忧她、陪伴她,理直气壮,不用像现在,偷偷摸摸。   想到这里,他心生幽怨,顿住了脚步,正欲转头,就听到姚守宁细声细气的答应:   “……好。” ###第三百八十五章 再预知   随着姚守宁的答应,犹如一丝希望将陆执心里的阴霾击碎。   这一刻,他心里所有的不确定、委屈全都不翼而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心绪、他的喜怒哀乐似是被姚守宁掌控在手里。   “守宁——”   他惊喜的转身,眼睛亮得惊人。   姚守宁双手背在身后,掌心紧握,以掩饰自己此时‘呯呯’的激烈心跳声。   她极力试图控制着自己平静下来,却似是受世子情绪感染,感觉心中似是有一股火焰升起。   陆执上前一步,她急急后退,喊了一声:   “你别过来。”   这话一喊完,世子急切的脚步一顿。   姚守宁的双颊微微发烫,她别开脸,不敢去看世子的眼睛:   “现在有很多事情,妖邪现世,我娘受伤,神都即将出现混乱……”   她乱七八糟说了半天,陆执并没有打断她的话,她紊乱的心情逐渐又平静下来,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又去看世子的脸。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眼神专注,表情乖巧,她每说一句,他就拼命的点头答应:“嗯嗯!”   姚守宁有些想笑。   以她对陆执的了解,此时的世子说不定也与她一样的紧张,只是强行控制着平静。   “有什么话,等到这些事情处理完了之后再说,好不好?”她想到这里,心中柔软,轻声问了他一句。   “好。”陆执点了点头。   两人对视了一眼,眼里都带着羞涩。   陆执离开姚家时,还有些晕乎乎的。   今日发生了许多的事:姚婉宁的身份确认、妖邪现世、柳姨受了重伤,以及姚守宁回到过去参加了应天书局、他解除了妖蛊、天妖险些乱世——以及他隐约确认了姚守宁的心意。   她看似娇憨,实则心意坚定,如果她对自己无意,她定会拒绝,不留余地。   可她并没有拒绝自己的要求,这令得陆执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也意识到他与姚守宁之间并不是他原本以为的一厢情愿而已。   光是想到这一点,就已经令陆执极度欢喜。   ……   送走了世子之后,姚守宁开始还有些懊悔于自己在处理这件事情上的不理智,她重视世子,重视与世子之间的关系,这使得她受到了一定的约束,失去了冷静。   不过很快的,姚守宁就没有功夫想这些事了。   当天神都发生了许多事。   宫中传来惊变,神启帝退位,而扶原本的四皇子朱敬存登基为帝。   神都城中、宫里分为两派,隐隐各自为政,闹得不可开交。   除此之外,姚守宁预知之中最坏的情景果然发生。   年初时的那一场洪灾带来了妖祸,当日被血蚊蛊咬伤而侥幸未死的人并没有完全的获得上天的庇佑。   神都城底下隐藏的边界之门打开,将这些人体内隐匿的妖蛊激活,使得当天夜里许多显现出妖异之相,失去理智,突然暴起伤人。   一切发生得相当突然,又是在夜深人静时分,受到袭击的人根本逃闪不及。   当第一声诡异的咆哮与惨叫响起的时候,便如一个信号,接二连三的嘶吼及痛苦的哭喊随后响彻了神都。   妖变打了许多人一个措手不及,尤其出现妖异变化的是身边人时,很多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不少普通人在睡梦之中便被妖异化的枕边人杀死,糊里糊涂失去了生命。   这一夜对神都城的人来说注定是一个难眠之夜。   将军府的铁骑在都城之中穿梭,柳并舟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担忧着无辜者的性命;   陆执一面抓捕妖异的人群,一面分心想着白天时与姚守宁的对话,既忐忑又期待。   姚守宁陷入恶梦之中,现实发生的种种以梦境的形式钻入她的识海里。   皇城之中,神启帝也听到了城中的惨叫。   消息灵通的镇魔司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城里发生的事,冯振将城中大部分人现出妖异之相的事告知了主动退位让贤的老皇帝。   才一天时间,神启帝的头发就苍白了大半,他的面容带着不正常的青白之色,脸颊、眼眶都有紫色淤青。   他捂着胸,气喘不止,夹杂着咳嗽声。   每咳一下,胸口处便钻心的疼,喘息都带着血腥气。   ——白天的时候,长公主在他下令杀死朱敬存的时候赶来,得知前因后果,认为他荒唐无度,当着众人的面将他打了一顿。   神启帝之后想到自己当时疼痛之下忍耐不住向长公主哀声求饶的情景,目光便越发阴沉。   他当时被打得厉害,最后承认了朱敬存帝位的正统,朱姮蕊才收手饶了他一命,否则当时这个女人便有可能弑君!   “……妖异化的人很多,不分王公平民——”   ‘咳。’   冯振正在说着神都的情况,神启帝忍耐不住,发生一声咳嗽声。   这一咳之下,牵动了体内伤势,他的身体佝偻成一只虾米,接着痛苦的喘息。   “唔——”   “皇上小心。”忠心耿耿的大内侍连忙上前服侍他,说道:   “太医说您胸骨断折,但幸亏断骨未刺入胸肺,不过仍需要小心静养才成。”   “小心静养?嚯——嚯——”神启帝气急攻心,发出风箱破漏的出气声,这一激动之下,他鼻孔之中沁出血沫,吓得他不敢再擅动,阴沉道:   “朕最恨当日心慈手软,没有送那小畜生与顾氏一道上路,才留下今日的隐患。”   “朱姮蕊这个贱人,竟敢数次三番打朕,她定是故意,想夺朕权柄。”他咬牙切齿的咒骂:   “顾焕之也该死,试图挟朱敬存以揽权——还有——”   他想到了陈太微。   这个道士当时明明看到他落入困境,却故意袖手旁观,他心中火起,头发又白了些许。   “神都城现在乱得好,乱得妙!妖邪最好再闹严重一些,死人再多一点。”他恶声恶气的道:   “朕倒要看看,顾焕之、朱姮蕊要怎么收拾这起烂摊子……”   神启帝暴跳如雷之时,皇宫之中的另一端,一道阴影无声的覆盖了一座宫殿。   殿内美貌非凡的宠妃涂氏匍匐在地,庞大的阴影笼罩在她的身上,细看之下,那阴影是一头巨大的狐影,五条长尾如同张开的五指,将宫殿包裹在内。   狐王的脑袋垂落下来,靠近涂氏耳侧,小声的轻语着什么。   涂妃认真倾听,点了点头,将狐王的交待记在心里。   ……   天色逐渐亮了起来,夜半此起彼伏的惨叫似是随着太阳的升起而逐渐安静了下去。   姚守宁睁开眼睛的时候,便见到冬葵靠着床头小憩。   “冬葵?”   她喊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   “小姐。”冬葵听到响动,立时惊醒。   她单手撩起帘子,转头过来,两人目光相望,都不由苦笑了一声。   “你昨晚没睡好?”冬葵问。   “你昨晚没睡好。”姚守宁则是十分肯定。   冬葵挪动着身体挤了过来,脑袋与床边相贴,靠姚守宁近了一些。   长长的床帐垂了下来,将床铺形成一个半透明的封闭环境,这使得她忐忑不安的心一下稳定了些许。   “小姐也没睡好吗?”冬葵估计一夜未眠,两只眼睛肿得像鱼泡,难掩疲惫。   “我昨晚做了一晚的梦。”姚守宁摇了摇头,应了一声。   “你还做了梦,我一晚不敢睡。”冬葵有些羡慕,道:   “昨夜太吓人了,我开始睡着了,接着被惨叫声惊醒。”   想起昨晚的事,她还心有余悸,说道:   “我披了衣裳出门,就见厨房的王大娘、郑叔等人都醒了……”   开始惨叫声离姚家还有些远,接着没过多久,连隔壁赵大人家都传来惨呼声。   接着过了不久,便传来有人拍门求救的声音。   当时姚翝担忧妻子的伤势,本来就睡得不大踏实,动静发生的刹那,他就起身主持大局。   因外头情况未明,家中既有伤重的妻子,又有儿女,姚翝并没有莽撞离开,只让郑士带了几人出去查探情况。   没过多久,郑士等人慌忙回来,说是隔壁赵大人家出了事。   赵大人家夜里突然出现了妖怪,暴起伤人。   当时夜深人静,大家没反应过来,被那妖怪得逞,不少人被妖怪抓咬伤,将众人惊醒。   后来全府惊醒之后,大家拿了武器反抗,终于将那妖邪打死。   “妖邪死后,赵家人才意识到那妖怪穿了衣裳,有人认出那衣裳是侍候赵大少爷身边的小厮黄雁的。”冬葵提到昨夜的事,表情惊惧:   “大家初时还不信,后面派人一找,果然不见黄雁影踪。”   有人猜测黄雁早被妖怪杀死,然后妖怪附身在他身上,意图害人性命;也有人猜这个黄雁可能是假的,是妖邪化身人隐藏于暗处,想要借机吃人。   大家正猜测纷纷之时,异变再生。   曾被妖化的黄雁咬伤的赵府家仆突然焦躁难安,并且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面容扭曲,显出妖异之相,并且力量大增,数人制止不住。   之后这些人出现了嗜血、凶躁的迹象,随后失去了理智,并攻击人类,这才有了后来赵家人过来拍门求救的一幕。   郑士领着人回来时,惊魂未定。   随着神都城的惨叫声响起,赵家发生的事定然不是个例。   ……   冬葵说这些话时,脸上掩饰不住的恐惧。   她从郑士等人有所收敛的话中,再结合先前听到的惨叫、呼救,以及空气中飘散过来的血腥气,已经可以想像得到当时赵家发生的事。   而姚守宁则是随着她的话语,昨夜里梦境之中‘看’到的赵家发生的惨烈一幕则浮现在她脑海里。   接受了传承之后,她的力量越强,对于许多事情的感应便更清晰。   惨况远比姚守宁最初预计的还要恶劣。   当日血蚊蛊铺天盖地现身神都城中,叮咬的人不仅止是平民百姓。   妖蛊的寄生、感染极为迅猛,短短几天时间,神都城不少人或伤或死于半妖化的人之手,未受伤的人缩躲家中,不敢出门。   妖邪现世之后,神都城内、外的各大道观成为了众人心目中的救命稻草,香烛、纸钱供不应求。   百姓焚烧纸烛,祈求上天庇佑。   姚家大门紧锁,家里人轻易不敢出行。   好在之前洪灾时柳氏囤了不少粮食,使得一家人不至于陷入绝境,不过这种压抑的氛围仍是影响了众人。   主屋经过众人收拾几天之后,勉强能再住人,姚家人齐聚一处,脸色都有些沉闷。   姚翝这几日时间像是老了十岁,两鬓都出现了不少白丝。   柳氏重伤之后,他承担起了管家理事之责,以前柳氏在时,家里事务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他只觉得家里事情简单有序,等轮到他自己接手时,才知道处理家务琐事有多磨人。   神都城的情况严峻,家里杂事的搓磨,再加上妻子重伤未醒,以及再看到大女儿日渐隆起的肚子,他眉心皱得更紧了些。   ‘叮铃铃——’外头远远传来清脆的响铃声,接着有道士在唱吟:   “三清做法,邪鬼远离。”   ‘叮铛铛。’   随着铃声响起,接着一股烟味随之飘入屋子。   屋里人默不作声,都下意识的抿了抿唇。   整个都城都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夜晚的时候静谧非凡,偶尔听到有瘮人的咆哮声,似是野兽的吼叫。   每当听到这样的声响,所有幸存者大门紧闭,不敢发出动静,深怕引起这些妖化的‘人’注意,为自己或家里人引来危机。   而白天的时候情况也并没有好转。   大量人群妖邪化,闹得人心惶惶,忐忑不安的百姓便唯有求救道门,成日烧香拜神,使得烟雾缭绕神都,仿佛遮云蔽日,大白天的光线都阴沉沉的,让人更是胆颤心惊。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姚翝率先开口,说话时,坐在他身侧的苏文房父子三人都看向了柳并舟。   虽说姚家早有准备,在洪灾时又有柳并舟坐镇,使得家中上下并没有人中蛊,全家也在此次妖蛊事件中得以保存,没有事情发生。   受妖蛊控制的人暴起伤人时,大家反应及时,紧锁大门,至今家中安好。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神都城的情况恶化,使得姚家人也受到了影响,大家依旧不安且害怕。   “家里自有水井,米粮也剩了一些,可我担忧长时间这样下去,仍会陷入危机。”   以神都如今的情况,江南的粮食很难运入,纵使有胆大包天的商队敢来,在这个时候恐怕也会坐地起价。   到时妖祸未平又添人祸,饥饿交加的百姓在这样的情况下极有可能会闹出大事。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到时神都一乱,姚家仍难太平。   “岳父大人——”姚翝说了几句,见柳并舟没有回应,不由有些着急,提高音量喊了一声。   “姐夫别急。”就在这时,坐在他身侧的苏文房先看了柳并舟一眼,接着温声安抚了他一句。   “我……”姚翝正欲说话,苏文房又道:   “长公主那边情况如何呢?”   “唉。”姚翝叹了口气,说道:   “长公主那边也在尽力,但她的主要力量仍在晋地,神都并非她的封地,再加上如今宫中不太平,牵扯了她一部分注意力。”   纵使陆无计与周荣英等人已经尽全力搜寻神都城抓捕妖邪,可人力毕竟有限。   说到这里,他欲言又止:   “不止宫中两皇相争,朝里也分为两党。”大家只顾争权夺势,不管城中百姓死活,姚翝想到这里,不高兴的道:   “现在这样的情况,说不定一乱起来,那位……是最高兴的!”   他话中所指的人虽没明说,但大家心中都清楚他提到的是神启帝。   神启帝现在恐怕是最希望局势乱,百姓死活,神都动荡与他这个太上皇无关,反倒局势越乱对他重夺回权势越有利。   “现在骗子当道,许多人不管是真道士还是假道士,穿了一身道袍便混水摸鱼,许多人为了家里人病急乱投医,容易上当,最终被骗得倾家荡产——”   姚翝曾经是兵马司指挥使,对于这些情况最是了解,他越说越心烦,眉头皱得死紧。   “目前的情况看似艰难,但要想解决也不难。”苏文房想了想,温和的道:   “其一,是城中一部分人受妖蛊影响,失去理智,暴起伤人。”   “其二,是权势相争,导致朝中分为两党,许多事朝令夕改,下头的人不知听谁命行事,办事效率也低。”   他一生受楚家限制无法入仕,但他虽处低位,但才华非凡,见识也不低。   此时他一开口,众人的视线便都落到了苏文房的身上。   姚守宁也向姨父投去了好奇的目光。   自他入神都以来,行事低调,并不多言语,此时在关键时刻说话,一开口就引人注意。   苏庆春站在父亲身后,他还不大习惯被人这样注视,见到众人俱都转头看来,面露羞涩,往父亲身后挤了挤,将头低了下去。   苏妙真倒是神色镇定,但眼神之中却透出为父亲骄傲的神情。   “你说得不错。”柳并舟点了点头,看向苏文房:   “这是导致目前困境的两点主因,你可有什么办法解决?”   他虽说是问话,但姚守宁隐约感觉到外祖父平静的神情下似是隐藏着笃定,他好像认为苏文房可以解决这件事。   “爹,我认为这两个问题都不难。”苏文房话音一落,柳并舟轻轻应了一声,端起桌上的茶水,以杯盖撇茶,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如今朝中两党看似新立,实则由来已久,不过是把暗地里的矛盾,放到明面上而已。”   神启帝行事昏庸,刻薄寡恩,非明君,这一点众人都心知肚明。   “但……”苏文房顿了顿,接着摇头:   “此时不是权势更迭之时。”   神都出现异象,大妖现世时,神启帝毫无担当,临时传位,此举伤透了大庆朝上下的心。   顾焕之对他失望异常,坚定拥护新君,也是因为神启帝这荒唐的举止。   “可是太上皇掌权多年,朝中内外积威甚深,刑狱司、镇魔司都听从他的调令。”相较之下,虽说朝中也有一部分人站在顾焕之身后,拥护新君,但这些人中以文臣占多数,若是太平盛世便罢,在如今的关键时刻下,顾焕之一党若非有长公主支持,极难与神启帝相抗衡。   “最好是双方暂时放下矛盾,相互合作。”苏文房说道:   “在有妖邪现世的情况下,先以大局为重,摒除妖邪,再清算内政。”家里都是自己人,他也不隐藏,说出心中想法:   “传位已成定局,但小皇帝年岁尚轻,难以处理国家大事,依我看,可以请太上皇仍行使皇帝之权,暂代君王听政。”   如此一来,神启帝虽失帝王之名,但仍揽君主之权,“双方各退一步,太上皇当政之后,令刑狱司、镇魔司抓捕妖邪,清朗神都,以定民心。”   内政之中,顾焕之等一干文臣为辅,救济灾民,安稳民生。   唯有双方相互合作,这个难关才能渡得过去。   他说得口干舌燥,众人默默倾听,在心中消化着他讲的消息。   柳并舟轻轻喝了口茶,杯盖与杯身碰撞间,发出细微的响声。   ‘咄。’他将茶杯放到了桌上,问道:   “你讲的方法是很好,但我有两个疑问。”   “您请讲。”苏文房此时似是面对严师的学生,连忙站起身来,双手交握于腹前,微微躬身。   “妖祸之乱的始末你也经历过,应当清楚这件事情的可怕性。”柳并舟的神情严厉,略微加重了语气:   “你为什么认为只要朝中摒弃权争,便能渡过此劫?”   苏妙真听到外祖父的神情、语气严厉,不由有些替父亲担心,急急的抬头,她的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要说话,但看了父亲一眼,又强行压下心中的焦急。   “第二,你说的方法我们都懂,但目前情势严峻,要想破局,需要从哪点入手,你可知道呢?”   苏文房说的话,长公主等人也心知肚明。   恐怕此时的顾焕之、神启帝等人心中也在后悔闹成了如今骑虎难下的结局,事关权势,众人各不相让,都怕一让便是万劫不复的结局,要想说服这些人暂时合作,回到以前的局面,并非容易的事。   面对柳并舟的问询,小辈们不敢出声。   这种良久的沉默形成压力,令得苏文房也露出一丝紧张之色:   “妖祸之乱我确实经历,如今看来情况虽严重,但不瞒您说,我觉得这只是妖邪计谋而已。”   “这话怎么说?”姚翝听到此处,忍不住问了一句。   他如今闲赋在家,不理公事。可他毕竟任北城兵马司多年,对于城中的乱局是十分担忧的,此时听到苏文房这样一说,他便有些沉不住气。   苏文房看了他一眼,说道:   “妖邪看似来势汹汹,但毕竟被挡在封印之外,并没有大举入侵人世。”   目前无论是狐王的现身,还是之前边界之门的现世,在苏文房看来,都有一种雷声大、雨点小的感觉。   “妖蛊闹得人心惶惶,可是——”他说到这里,有些迟疑。   “你只管将心中所想说出来就是。”柳并舟见他神色,便微微一笑,大声说了一句,面带鼓励。   姚守宁看向外祖父,到了如今,她自然知道外祖父当初的笃定是因为他已经提前窥探了先机,而那些消息是她带回三十多年前的应天书局。   时至今日,外祖父对于未来的情形走向是并不清楚的,可他仍是镇定。   他仿佛并不受乱局影响,也没有因为危机而慌了心神,这种沉稳来自于他多年涵养与修行,都是值得姚守宁学习的东西。   “是。”苏文房受到他的激励,顿时应了一声,接着道:   “我认为这些妖蛊只是乱我族群人心,伤不了大局。”   “此话怎么说?”姚翝听到这里,若有所思。   他并不是蠢人,只是当局者迷,此时苏文房稍加点拨,他下意识的往苏妙真的方向看了过去。   “其实从妖蛊事件发生以来,我对外头的准确情况不得而知,姐夫又因伤之故,暂时留在了家里。”苏文房有些遗憾的看了姚翝一眼,见他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女儿,便知姐夫心中已经猜出了端倪。   他叹道:   “但从左邻右舍的情况来看,我推断出这妖蛊发作后,人随即失去理智,面容、身材现出异化,力大无穷,且嗜食生血,性情暴烈,突起伤人。”   他讲的情况正是附近赵大人等家中人妖蛊发作后的情形,众人听到这里,都点了点头。   “妖蛊最初发作时是在深夜,夜深人静时,许多人还在睡梦之中,根本来不及反应。”他补了一句:   “大部分死伤者,应该都是妖蛊发作者身边亲近之人。”   姚翝点了点头:   “不错。”   事情发生之后,出于以往的职务习惯,他第一时间带着郑士等人前往左右邻居处收集信息。   以赵大人家为例,赵大少爷身边的小厮黄雁妖蛊发作,夜半伤人,第一个受伤的便是赵大少爷院中当日值夜的婆子。   此后之所以受伤的人多,是因为那婆子被袭击之后惨叫,众人一见妖邪上前帮忙,继而受到发狂的黄雁袭击。   那时众人哪知妖蛊厉害,只当是家里闹了妖祸而已。   而后来受伤者受感染,出现妖化之相,接着引发全城恐慌。   ——再之后的事,众人都清楚了。   吓破了胆的神都城百姓将希望寄托于道观,请了各大观的道士作法驱除邪祟,才有了如今香烛的烟雾弥漫神都城,道士作法的铃响无论白天、黑夜都能听到的诡异情景。   “从左邻右舍的情况看来,我认为这些受了妖气感染的人并不可怕。”   苏文房说到这里,脸上露出怜悯之色:   “他们最初发疯伤人,极有可能只是短暂的失控,我认为凭借当初那些血蚊蛊的力量,最多影响人类一时,绝不可能长时间的使人类失去理智。”   他语气一顿,下意识的转头去看自己的女儿。   苏妙真低垂着头,伸手压捂住脸上的面纱,自从附在她身上的狐王离去之后,她现出妖相,便一直以细纱蒙面,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此时就是隔着一层面纱,众人也能看到她长长突起的鼻尖及裂开的嘴唇,眼里都露出不忍之色。   似是感应到父亲温柔的目光,苏妙真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父女俩目光交汇,苏妙真心里生出一股冲动,点头道:   “爹说得对。”   她强忍着心中的恐慌,勇敢的直视众人的眼睛:   “我现在想来,受妖邪附身的时候便如大梦一场,想法、行事都不受我自己控制,但是——”众人都在听她说话,屋中只能听到她一人声音,她胆气不是很足,正心生退意的时候,又看到苏文房鼓励的眼神,仿佛对她的表现十分满意。   她受到这目光激励,又再大声的道:   “但是妖邪一离开后,我又逐渐清醒。我跟我爹的想法一样,我认为血蚊蛊的力量达不到使人完全发狂的地步,极有可能这种疯狂性只是暂时的。”   苏妙真道:   “我感觉——”她受狐王附体一段时间,又曾献祭了一魂,与狐王之间的关系牵扯颇深,与它共存一体时,隐约能感应到狐王心中的念头:   “我感觉这样的局面,很像狐王虚张声势。”说完,她又补了一句:   “好像故意以此威胁人类,再达成它的目的。”   说完这些之后,她目光有些不安的看向柳并舟,显然很怕自己的发言引来外祖父的斥责。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柳并舟面露赞许之色。   “妙真说得很好。”柳并舟夸赞道。   苏妙真高高提起的心,随着柳并舟的话而猛地落回原处,她受到长辈表扬,有些惊喜,又有些开心,还有些忐忑不安,转头去看姚守宁。   却见到姚守宁也在看她,眼睛晶亮,见她转头过来时,冲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仿佛也很为她感到欢喜,并没有因她受了柳并舟的表扬而心生嫉妒。   在她受妖邪附体的记忆中,曾数次对她并不客气的姚婉宁也目光温柔的望着她,冲她抿唇一笑。   苏妙真眼眶微湿。   父亲当日说的话确实没错,自己当初受狐妖蒙蔽,觉得姚家人处处使坏,甚至‘造出’一个关于前世的虚假幻觉蒙蔽自己,使自己对亲人心生仇恨。   如今看来,家里人并没有讨厌她。   姨母是真心对她,姚守宁也可爱又率真;表姐温柔亲切,她第一次转头去看姚若筠——表兄似是怕她误解,极力摆出严肃的模样,却又试图向她释出善意。   这样的姚若筠压根不是她‘记忆’中猥琐下流的样子。   她有些想哭,借着去勾耳侧发丝的动作,摸到了蒙脸的面纱带子。   苏妙真将一侧带子取下,露出自己的面容,她开始还装作无意,但面纱落下的瞬间,家里人并没有露出恐惧、厌恶及怜悯的神情,众人神情平静,仿佛这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她突然意识到以往的隔阂都是出自于自己内心的防备,兴许正如当初姚守宁宽慰她时所说:她面容大变,是妖邪的错,而非自己的。   直到此时,苏妙真终于真正的解开心结。   “妙真曾与狐王共存,她说的话有很大的可能性。”柳并舟道:   “更何况妙真也曾受妖邪蛊惑,但如今清醒,那么城中这些暂时受血蚊蛊控制的人在初时的疯性过后,我认为逐渐清醒的可能性也很大。”   也许压制这妖性需要一定的契机,可至少比全无希望要好一些。   “如此一来,道元所说的话就很重要了。”柳并舟看向苏文房:   “妖族定有图谋,那么就需要我们齐心协力,将这难关渡过去。”他顿了顿,“可正如道元所说,这些道理兴许太上皇、顾相、长公主等人都清楚。”   不过事关权势之争,双方已成水火,骑虎难下,要想打破僵局并不容易。   “道元你既然提出建议,想必已经有解决之法了?”柳并舟笑着捻了捻胡须,问道。   苏文房听到他这样一说,脸上露出踌躇之色,犹豫半晌,点了点头:   “想必爹和姐夫都应该知道,我与如今刑狱司的楚大人嫡长子楚少廉当日乃是同窗好友……”   虽说两人当年因为私事而友情破裂,多年没有再联系,而后苏文房也受楚家压制多时,“但,但此事关系到国家、人类生死,以我当年对他了解,他亦心系国、民,只要对社稷、百姓有利,他定会同意……”   “到时由我出面……”苏文房温和的声音响起,姚守宁的思绪却一个恍神——屋里亲人们的脸逐渐模糊,浓雾袭来,她的思绪沉入幻境。   当日与陆执在白陵江祭坛边看到的一幕再度在她眼前呈现,只是这一次‘看得’远比上一次更加清晰。   只见楚少廉身穿紫袍,束发的冠帽不见影响,垂散着发鬓,状若癫狂,冲着城外喊:   “你们这群叛臣逆贼,胆敢逼宫,不得好死!”   风呼啸而下,他声音激昂骂了一阵,又回头喊:   “皇上放心,臣先行一步,定要让天下人看看,温氏乃忤逆,得位不正!乃乱臣贼子!”   话音一落,楚少廉登上高墙。   宫墙之上劲风呼啸,他衣袍猎猎,袖口迎风而鼓,他的视线从四周扫过。   随着血脉的觉醒,姚守宁对于预知的幻境与现实之间的区别认知已经十分清楚,她此时清醒的明白自己‘看’到的是未来极有可能发生的事。   可楚少廉目光转过来时,似是望向了她的方向,顿了一顿,接着露出一个轻蔑至极的笑容,随即纵身一跃——   “哇啊——”   城楼之下,大片惊呼声响起,接着有道孩子撕心裂肺的在喊:   “楚伴伴——”   ‘砰!’   重物落地,接着血腥四溢。   众人发出受到惊吓的抽气声,接着四散躲离。   那血溅开的时候,姚守宁也浑身一震,随即清醒。   虽说是第二次‘看到’楚少廉跳墙而死,可与第一次的预知不同,这一次的预知更加清晰,且多添了许多细节。   对姚守宁来说,便无异于亲眼目睹有人在自己面前惨死。   她脸色刹白,身体一歪,险些坐不稳,从凳子上摔落下地。   幸亏坐在她身侧的姚婉宁及时伸手将她抱住,将她揽入怀里。   苏文房还在说话,姚婉宁不方便打断长辈们的商议,以担忧的眼神看向妹妹。   她能感觉到姚守宁此时内心的恐惧,少女这会儿鼻尖、额角都沁出了汗珠,身体颤个不停。   “你没事吧?”姚婉宁小声的问了一句。   姚守宁嘴唇动了动,想要说话,却见姨父正与外祖父商议着正事,此时恰好提到了她的父亲:   “……此时正值用人之际,一旦旧皇与新皇两党暂时联手,姐夫极有可能再度被启用,维持城北次序。”   苏文房还忍了一句话没有说:以姚翝能力,自然不仅止是任城北兵马司指挥使。   他之所以这么多年没有升官,其实是因为受自己连累,被楚家打压的缘故。   一旦自己与楚少廉和好如初,兴许姚翝的官职也能再进一步呢。   “没事。”姚守宁忍下心中的不安,小声的应了一句。   说话时她意识到有人在看她,抬头顺着视线望去,就见到柳并舟也在看她,眼里带着了然之色。   如果不是知道外祖父如今已经不再清楚未来局势,光是看他神情、表现,姚守宁恐怕要以为他已经知道了后面发生的事。   她咬了咬唇,向外祖父无声的道:有事。   柳并舟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姚守宁忐忑不安的心顿时一定。   祖孙两人目光交汇之后,柳并舟问:   “你说得很好,但是道元,你想好了吗?”   他意有所指。   但苏文房显然没听出来岳父话中的言外之意,他这些年经历了仕途挫磨,但他天性温和浪漫,且又善良正直,压根儿想不到旁处,闻言只是叹道:   “想好了。我这些年也只顾着自己的自尊与赌气,不愿再与少廉联系,因此使姐夫受累,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正好借此时机,希望能与他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既然如此,那就分头行动。”   柳并舟点了点头,下了决心:   “国难当头,大家应当摈弃私怨,先攘外再平内。等抗击妖邪,处理完妖邪事件后,再来担忧国内的问题。”   “道元作为说客,去楚家走一趟,而我则去寻长公主,请她出面劝顾相暂时忍让后退。”   众人又商议了一番,随即柳并舟便让各人散去。   姚翝心系妻子安危,说完正事后,便转身进屋去照顾妻子。   姚婉宁、苏妙真也担忧柳氏的情况,一并跟了进去。   苏文房急着想联系楚少廉,解决眼下的困境,也领着儿子离开。   而姚守宁则有话要跟外祖父说,因此坐在原地没动。   待众人走的走、散的散,待姚若筠反应过来时,屋里便只剩了他与柳并舟、姚守宁几人。   “守宁跟我一起在园中走走。”柳并舟站起身,温和的喊了一句。   “外祖父——”姚若筠此时再傻,也听得出来外祖父恐怕是有话要跟妹妹说。   “若筠你也跟来。”柳并舟向他招了招手,“如今天下即将生乱,有些事情,你提早知道、学习,对你也没有坏处。”   “是!”姚若筠心中生出雀跃之情,连忙应了一声。   姚守宁跟在大哥身侧,想起先前幻境中的情景,心中有些别扭怪异。   “刚刚发生什么事了?”祖孙三人出了房屋,趁着四下无人,柳并舟问了一声。   姚守宁想起楚少廉临死前的眼神,略微有些不适的皱了皱眉,并没有率先回答柳并舟的问题,而是问道:   “外祖父,您真觉得姨父的提议没有问题吗?”   她总觉得苏文房的建议可能会改变大庆朝的局面,未来的时间中,楚少廉临死前所说的话透露出了许多的讯息。   包括便不仅限于:大庆朝出现了叛乱,威胁到了皇室朱氏的统治;一直留守家中,并没有入仕的楚少廉入朝为官,成为了小皇帝的心腹,最终为了保卫大庆坦然赴死。   而他话中所提到的乱臣贼子姓‘温’,不知为何,姚守宁的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出温景随的身影……   她曾‘看’到过温景随头束玉冠,身穿紫袍,满脸威仪的样子。   “有。”   柳并舟点了下头。   他这样的回答令得姚若筠愣了一愣,接着脸上露出吃惊之色。   “外祖父……”先前在屋中时,他分明是支持苏文房的建议,也认为苏文房的方式是解决目前困境最好的法子,可如今当着兄妹二人的面,他又说苏文房的方法有瑕疵。   “若筠别急。”柳并舟含笑安抚了外孙一句,接着道:   “你姨父性情温和,一生虽说仕途不顺,可他担忧国家社稷,担忧天下黎民之心却是不假。”   “只是他生性善良,又哪里知道人心的复杂诡变呢?”他叹道:   “楚少廉年少入学时与他是同窗,那时的他们年纪都小,不涉及家族、权势,尚且最终都因为意见不和而分道扬镳。多年之后,有了家庭、阵营的负累,又怎么可能全无芥蒂和好如初呢?”   姚若筠听到这里,想起苏文房先前提到楚少廉时的神态、语气,不由有些迟疑:   “那姨父他……”   “你姨父只是不愿细想人性阴暗,他迟早会明白这个道理的。”柳并舟似是看出他内心的不忍,安慰了他一句。   “既然外祖父认为姨父的方法有问题,那为什么先前不指出来,并阻止姨父去寻楚少廉呢?”   “若筠,大庆朝走到如今,已经是积重难返,妖潮的冲突只是使得许多问题提前爆发。”他温声道:   “有些事,明知不可为却要为之,相较之下,你姨父的方法虽说不能称事事俱完美,可两权相害取其轻。”他耐心的教导自己的外孙:   “总的来说,这个事情中,你姨父的解决办法不错,可惜人心却是不可估量的,也容易出现变局,这才是我所说的问题。”   姚若筠神情怔忡,许久之后才点了点头,轻轻的应了一声是。   他生于殷实之家,父母恩爱,家庭和睦,为人也善良正直,充满了书生意气。   官场、人心的复杂对他来说过于沉重,兴许将来的他要用一生去修行这道难题。   柳并舟没有再多说,留了时间给他自己消化,接着又转头去看姚守宁:   “守宁你既然这样问,想必是‘看’到了某些事,对吗?”   姚守宁见外祖父心中已经有数,便点头应道:   “是。”   说完,她将自己在幻境之中‘看到’的一幕说了出来:   “我看到了,楚少廉之死。”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楚少廉之死,但今日随着苏文房的话而再度出现预知之境,姚守宁肯定道:   “我觉得他的死因,可能与姨父的提议有一定干系。”   姚若筠已经知道妹妹的神异之处,没有贸然插话,柳并舟也不出声,示意姚守宁接着往下说:   “我看到他入仕为官,痛斥悖逆之臣,并跳墙而死,且以死明志。”   她顿了顿,接着又道:   “在楚少廉斥骂声中,我听到他骂忤逆者姓温。”   这几句话透露出了数道信息。   姚若筠心中打了个‘突’,转头看了外祖父一眼,却见他眉头微皱,显然此时祖孙三人都想到了同一个人:温景随。   温景随自幼便有神童之名,且因为顾焕之的称赞,年少而誉满神都。   若非这场妖祸引发大庆动荡,按照正常的时间发展,他将来定会学而优则仕,且前途非凡。   纵使同为年轻气盛的读书人,姚若筠也承认温景随非同一般人。   可是此时姚守宁话中透露出来的信息,竟似是指温景随极有可能会闹出一番动摇大庆根基的大事……   “这……”姚若筠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   反倒是柳并舟,经历了一开始的惊讶之外,很快的平静了下去:   “也非什么稀奇事。”   到了他这个年纪,涵养、气度都非同一般,纵使大庆朝权势交替,朝代交迭,对他来说仿佛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只担忧妖邪入侵,担忧天下平民。   “据说皇室有一道七百年前辩机族一族的先贤徐昭所说的谶言。”他温和的将这话说了出来,看向姚守宁,祖孙俩异口同声道:   “大庆三十一代而亡。”   “大庆三十一代而亡。” ###第三百八十六章 有决定   大庆三十一代而亡——此言出自七百年前辩机一族的徐先生。   辩机族人拥有操纵时间的力量,三十多年前的应天书局上,柳并舟曾亲眼目睹过这一族人的神异。   徐昭既然能在七百年前说出这样的话,证明他极有可能已经窥探到了未来发生的事。   也就是说,大庆注定是将亡的,神启帝已经是末代帝君。   所以改朝换代又有什么好稀奇呢?   柳并舟目光之中闪过一丝异彩,并没有将这话说出口,但姚守宁却奇异的听懂了他的心声。   姚若筠忧心忡忡。   他生于大庆,受的是忠君爱国的教育,此时外祖父与妹妹说的话对他以往的认知造成了极大的心灵冲击。   柳并舟略微有些怜爱的看着这个正直而又有些憨厚的外孙,他品性极佳,读书也用功,可性情稍有些古板,反倒不像姚守宁一样精灵。   但姚若筠胜在天性不错,既孝顺又听话,他有心想要点拨,便故意道:   “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   王权不是永恒的,大庆朝自然也不是永恒的。   “在时间的长河里,掌控了天下权势的大庆朝也只是窃取了这七百年的时光而已。”   他温声道:   “纵观古往今来,百姓仍是那个百姓,但朝代的更迭却不知凡几,可见所谓的朝代、国号,只是时间中的过客。”   柳并舟曾经历了应天书局,对于时光的理解自有自己的看法心得。   三十多年前,空山先生那一番奇妙的锚点之说对他影响极深,他笑着道:   “天下不属于王权,百姓也不属于王权,依我看来,君王也只是受权势裹挟在这时空的河流中前行,暂时占据一段时间的权柄,终究会成为时间长流中的一个过客。”   他话中的意思,透露出来的是对于姚若筠来说过于惊世骇俗的思想。   姚若筠心乱如麻,下意识的去看妹妹,却见姚守宁若有所思,不发一语。   “若筠,你生于大庆,自幼受的是忠君报国的教育,所以你暂时想不通这些东西,外祖父觉得没什么稀奇,反倒是我那师姐,若能想通……”他说到这里,顿了片刻。   半晌之后,他‘呵呵’笑了一声,摆了摆手: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   姚守宁很快收敛心神,问道:   “外祖父,如果我预知之事为真,那么姨父此行必定顺利。”   苏文房会说服楚少廉,继而促成神启帝与顾焕之之间的暂时和解,但这样的变化也会促发大庆崩解。   “我们静观其变,做好应对准备就行!”   ……   祖孙三人谈话之后,正如姚守宁所言一般,苏文房约见了昔年的老友楚少廉,借他之便,说服了楚孝通安抚神启帝。   而另一边,柳并舟也与朱姮蕊见了一面。   不久之后,朱姮蕊与陆无计曾出入顾家府邸,半个月后,朝堂之上,平日争斗不休的新旧二帝两党握手言合。   顾焕之亲自出面,称:新帝年少,暂时无法掌控大局,请神启帝垂帘听政,重掌权柄。   神启帝初时推辞不出,此后顾焕之再三上书,神启帝才勉强应答,重掌天子之印。   他再度掌权之后,便颁发告令。   因天下妖邪现世,朝廷将派出镇魔司抓捕城中妖邪,刑狱司、定国神武将军府帮忙辅助,各家各户不得私藏妖孽,违者以重罪入狱。   内政之中,则以顾焕之为首,组成钦差,前往江南借米,以助神都渡过危机。   都城内人手不足,之前因伤闲赋在家的姚翝也被重新启用。   随着政令一道道颁布,仿佛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姚家之中,姚守宁姐妹也坐到一处,说些闲话打发时间。   “……听说赵大人家几个被抓咬后妖化的人都被镇魔司的人带走了,赵家人既松了口气,又有些担心。”   冬葵坐在姚守宁旁边,说着隔壁邻居的事:“我早上听金环说,这些被带走的人中有王婶的儿子,王婶哭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呢。”   妖化的人发狂伤人始终是个隐患,关押在家中不止是令赵家人担忧,隔壁的左邻右舍也份外害怕。   如今朝廷出手,其他人自然是放心了些。   可是对于受妖气影响而异变者的家属来说,落入了镇魔司的手里,便如进了十八层地狱。   以往镇魔司恶名在外,被抓捕进去的人往往有去无回,眼见亲人被抓,自然便痛哭流涕。   “小姐,小姐——”冬葵说了半天,没有得到回应,不由看了周围人一眼。   只见姚守宁双眉微皱,似是在想事。   而姚婉宁脸色微白,目光呆滞,仿佛出了神。   苏妙真手里握了绣框,也久久没有下针。   今日真是奇了怪了,怎么大家好像都有心事?   “小姐。”冬葵又喊了一声,姚守宁这才回神:“……怎么了?”   她说完,又想起来冬葵先前说的话,连忙咳了两声问:   “你说到了赵家。”   “已经说到赵家王婶的儿子被镇魔司带走啦!”冬葵忍不住叹了口气:   “王婶就这么一个儿子,哭得很是伤心,你觉得他还能回来吗?”   冬葵虽说是这么问,但她眼神唏嘘,显然心中已经有答案了。   “我——”   按照镇魔司的行事,以妖邪之名被抓捕进去的人本该有去无回。   姚守宁本也想摇头,但话刚到嘴边,她脑海里却飞快的闪过一幕画面。   那是城中一处皇榜公告前,张贴着一张榜文,因画面闪得太快,她没有办法看清全文,但却捕捉到了一行关键字:朕即决定,与妖——   画面转瞬即逝,后面的字她根本没有看清。   与此同时,一股不妙的预感涌上了她的心头,她喃喃的道:   “我觉得他们能回来……”   神启帝可能要搞大事。   她心神不宁的样子惊动了一旁的姚婉宁,苏妙真也放下了手中的绣架,小声的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不清楚。”姚守宁摇了摇头。   她皱了皱眉,看了冬葵一眼,这丫头因为她的答案而为王婶欢喜。   面前的都是自己的姐妹,姚守宁想了想,也不瞒她们:   “我总觉得太上皇可能会搞大事。”   她说道:   “顾相被遣离了神都,小皇帝便独木难支。”   姚婉宁闻言,强打精神与妹妹说话:   “听说楚孝通的嫡长子临时受命,被封少师,已经出入东宫,保护少帝。”   她近来精神很明显大不如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身体又消瘦了很多,偏偏肚子却大了些,明显是不对劲。   可惜家中发生了许多事,使得家里人无暇分心,对她的关注都降低了一些。   “楚家不是忠心于老皇帝吗?”苏妙真也插嘴问了一句。   两代皇帝争权,经历过先前一闹后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若非妖邪之事闹得很大将其掩盖了下去,恐怕满大街都是流言蜚语。   但就算如此,许多官宦之家中,暂时衣食无忧的人依旧会私下议论几句。   “楚家恐怕也有二心。”姚守宁想到先前预知的一幕,小声说了一句。   “我刚刚‘看’到,皇帝会发布榜文——”   说完,她将自己看到的几个字说了出来:   “……与妖——”她有些苦恼道:   “后面没看清楚,依姐姐和表姐猜测,你们觉得后面会是什么字?”   “不共戴天?”苏妙真率先猜测。   她受狐王祸害极深,如今面容留下终身烙印,表面温温柔柔,实则心中十分怨恨,因此听姚守宁说完这些话,第一个念头便是认为朝廷得知妖邪存在之后,准备举全国之力,剿除妖邪。   而姚婉宁则心思细腻,闻言并没有率先表态,而是思索了半晌,才细声细气的道:   “与妖共存?”   这话一说完,如石破天惊。   几个女孩俱都花容变色,苏妙真的鼻尖抖了抖,道:   “这不能吧?!”   姚守宁的嘴唇动了动,本来也觉得不可能,但在表姐话音刚落后,她又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兴许姐姐讲的话才是正确的。   她看向姚婉宁,姚婉宁就道:   “太上皇的性情——”她说到这里,又止住,转而道:   “姨父说过,目前这些受妖蛊感染的人迟早是会逐渐恢复理智。”她叹了口气,低头去看自己倒映在身后的影子。   细看之下,她的影子比几个女孩都要长些,里面隐约覆盖着另一道阴影,姚守宁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仿佛可以看到朱世祯的阴魂默不作声的站在那里。   她心生疑惑。   当日应天书局上,朱世祯得知了自己未来尸身入魔做的浑事,便认了这门婚姻,并分出一道阴魂附于铜钱之上作为聘礼,送给了姚婉宁。   对姚婉宁来说,她与‘河神’梦中先婚后恋,又有了孩子,如今二人终于‘团聚’,家里人对此心知肚明,姚婉宁腹中孩子自此算是过了明路,照理来说也算喜事,怎么姐姐的脸上却不见欢喜?   姚守宁正欲细问,却见姚婉宁强打精神,抬起了头来,又道:   “这些人数量可不少,全部杀死对于太上皇来说并没有益。”   “可是这怎么可能?!”苏妙真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人与妖类怎么能共存?”她与狐王曾共居一体,深知妖邪的可怕之处,也明白妖邪对人类的威胁。   就算是妖族迫于现状,暂时同意与人族共存,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时间一长,人类一旦放松警惕,妖邪必会卷土重来,再现七百年前的天妖乱世。   只是七百年前有太祖等人杀妖起义,成立新王朝,七百年后这样的乱局不知会延续到何时。   吃过了一次亏的妖邪未必会再给人类这样的契机,苏妙真摇了摇头: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的!”   她一连说了三个‘不可能’,似是以此宣泄心中的郁结:   “大庆朝以斩妖立国,太上皇也是皇室子孙,如果真做出与妖共存的决定,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呢?”   说完,她又如说服自己一般,摇头:   “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以姚婉宁的聪慧,自然看得出来苏妙真的反驳并非针对自己。   这个表妹受妖邪祸害极深,对妖族恨之入骨,自然不愿意人与妖共存。   她微微一笑,叹息道:   “是啊,正常人都知道不可能。”   但是神启帝还正常吗?   这个疑问浮现在几个女孩心头。   当日狐王现身,神都城中出现边界之门,城里大乱,死伤无数,这位荒唐至极的皇帝做出了正常人难以理解的举动:临危之际抛下国民欲逃生,将皇位传给了还未成年的四皇子。   在事情平息之后,又不甘心失权,继而闹出了皇家父子争权的丑闻。   虽说后来经历各方调解,双方暂时达到微妙的平衡,但事到如今,恐怕谁都清楚这位老皇帝心中的疯劲,他能做出这样匪夷所思的决定并不奇怪。   “长公主、顾相的想法会不会也是如此?”她不动声色问了一句。   “那肯定。”苏妙真毫不犹豫的回答。   姚守宁听到此处,终于明白姐姐话中的意思:   “那完蛋了。”她叹了一声,苏妙真难得糊涂,转头问她:   “守宁,你们别打迷糊,我不明白——”   “姐姐的意思,是太上皇极有可能要跟长公主、顾相等人作对。”   他们越不允许的,这位老皇帝说不定偏要发疯去做。   姚婉宁点了点头:   “最重要的,是他身边有个国师。”   这样一说,苏妙真也明白过来了,陈太微来历不明,满身邪气,当日姚家出事,他与狐妖是联袂前来的,这一人一妖之间说不定早有勾结。   有他在,老皇帝说不定真会做出这种荒唐之举!   “完了。”苏妙真不甘心的咬了咬下唇。   她能感受到自己微凸的两颗尖锐犬牙碰到了唇外的细绒毛,不用伸手去摸,她就感受得到自己唇下的怪异。   少女心中的怨恨涌起,这一切都是妖邪祸害导致。   若非父亲来到神都,自己受妖邪蛊惑,恐怕不知何时会稀里湖涂的丢了性命。   她知道狐王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天妖一族重回人界,她受狐王祸害,又怎么愿意看到这妖邪得偿所愿呢?   “我去找外祖父说一说。”   姚守宁也坐不住了,起身道。   “说说也行。”姚婉宁应了一声,但自己坐着却没有动:   “我就不去了。”她捶了捶自己的腿,挤出一丝笑意:   “近来身体很是疲乏,我在这坐会儿。”   姐姐好像并不开心——姚守宁略微有些迟疑。   姚婉宁自小生病,表面虽说温柔顺从,实则内心豁达,极少有这样多愁善感的作派。   她此时的郁郁不乐,显然是为情所困。   ‘情’吗……   姚守宁想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世子。   时至今日,世子的心意恐怕只有他自以为瞒得很好而已,旁人已经看了出来,她自然也早就知道的。   可说来也是奇怪。   温景随向她表达心意的时候,她察觉不妙,便直言相拒。   但到了陆执欲表达时,她却踌躇难办,便唯有拖拒。   她喜欢世子吗?姚守宁说不出来。   只是她很肯定自己不讨厌世子,且不愿意他伤心。   他对她有恩、有情、有义,还因为救了柳氏的缘故沾染因果,破了气运,从而妖蛊缠身,闹出许多次笑话。   她见识过这个少年鲜衣怒马之时,也看过他落魄的样子,领教过他有仇必报的小心眼,却也与他共患难,在数次面临危险时受他庇护之恩。   姚守宁恍然回神,才发现自己与世子之间纠缠极深。   如果与他在一起,她能接受吗?   这个疑问刚浮现在姚守宁脑海中,她便已经有了答案。   她仍不清楚自己对于世子的感觉是不是喜欢,可她并不排斥与世子在一起。   过往的回忆浮现在她脑海,她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   细想之下,世子优点也好多啊——   他长得挺好看,身手也不差,最重要的是够听话,打他也能忍……   他娘长公主性情豪迈,与她也合得来,知道她性格如何,并没有每次见她便说教不停,将来世子如果不听她的话,她还可以告长公主,长公主一定会打他的……   她越想越觉得可行,忍不住‘嘿嘿’笑出了声。   “……守宁,守宁。”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推了她一把。   “啊!”姚守宁顿时惊醒,转头一看,就见苏妙真正一脸莫名的看她:   “说了去找外祖父,怎么突然发呆呢?”   “没,没事啊——”姚守宁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先前一通胡思乱想,顿时双颊如火烧一般,红得滴血:   “只是想了些事。”   “想什么事?”苏妙真见她桃腮通红,心里的怒火陡降,突生揶揄:   “想起了世子?”   她话音一落,便见姚守宁的眼中露出慌乱之色,脸更红了些。   “没……没有……啊……”她拼命摆手,极力辩解:   “我想的是其他事,想的是姐姐刚刚说的话……”   “世子又与我有什么相关,我怎么会莫名其妙想到他嘛?”她此时无银三百两,强作镇定,但手却抖个不停。   ‘噗嗤。’苏妙真忍不住笑出声来,心中感叹不已: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守宁这么可爱?她心里想什么,脸上就展露出来了,一点儿也不会掩饰。自己以前果然是受妖邪蒙蔽,怎么会认为姚守宁老奸巨滑,谎话连篇呢?   “真的表姐!”她有些急,连忙道:   “我真的想的是姐姐说的话,绝对不是想——世子——”她说到后来,也有些心虚,声音逐渐放轻下去。   苏妙真的心声在她耳中响起:守宁真是单纯。   姚守宁:“……”   什么单纯?她只是才想通自己的心意,一时手足无措而已。   她以前就能听得到表姐‘心声’,却一直表现镇定,连狐妖都受自己蒙蔽,可见她谎话确实是说得到家的……   “走吧,我们去寻外祖父,将这些事告诉长辈们,由他们定夺。”苏妙真拉了她的手,她点了点头,随即又想到曾与世子的回忆。   当日珠子巷的马车上,陆执提到温景随与顾焕之之间的关系,当时还嘲笑她身于官宦之家的女儿,却对朝政之事并不敏感。   那时她理直气壮的反驳,却没料到如今自己也有与家中姐妹们商议朝中之事的时候。   “……”没想到不知不觉又将心思转到了世子身上。   姚守宁有些心虚的看了表姐一眼,好在苏妙真的心全放在妖邪之上,没有意识到身旁少女的小心思,她高高提起的心这才落回原地。   不知道世子近来怎么样了——半个月前,他奉长公主的命前往晋地,准备去取阴沉木打造一口为柳氏养伤的棺材,至今还没有回神都呢。   她的心思飘远,眉梢也逐渐染上了愁绪。   ……   两姐妹来寻柳并舟时,竟恰好遇到长公主也在。   她是私下过来的,穿了一身劲装,打扮成一个军户的样子。   但她身材高大,往那一坐仍十分引人瞩目。   她与柳并舟的谈话好像并不愉快,气氛有些僵硬,见到姚守宁过来的时候十分欣喜:   “守宁来了。”   长公主伸手来拉她:   “好久没见你,好像瘦了些。”   她笑意吟吟的与姚守宁说了几句话,随即才注意到了一旁的苏妙真。   苏妙真心里对于妖邪的怨恨及神启帝的气愤,在见到长公主的那一霎化为了心虚。   恢复理智之后,她想起自己以前对世子的所作所为,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长,长公主。”   只是长公主目光转了过来,她也无法逃避,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请安。   在她印象中,长公主并不好打交道。   这位身份地位崇高的帝姬天生傲骨,性情凶悍且极厌恶她,令她一见便心生畏惧。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长公主并没有忽视她,而是冲她点了点头:   “苏姑娘。”   她的态度与寻常长辈无异,显然以往对她的厌恶并非是针对她这个人,而是对过往的事——亦或说是对狐王厌恶而已。   长公主本身并没有怪她!   苏妙真想到这一点,心里激动,眼眶一红,便头脑发热道:   “公主,以前是我不对——”   “那不是你的错,是妖邪的问题。”长公主打断她的话,以她的胸襟,没道理与一个小辈记仇。   她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   “将来我总会想办法找那妖狐讨回,你别哭鼻子,”说完,抱怨似的道:   “我可不会哄孩子。”   苏妙真闻言有些想笑,但仍低低应了一声:   “是。”   等几人寒暄完,柳并舟问:   “守宁,你们过来有什么要事?”   他了解姚守宁性格,若无重要的事,必不可能在此时与苏妙真突然前来寻他。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了长公主一眼,眼里露出几丝期许。   “我——”姚守宁正欲说话,柳并舟突然伸手打断了她的话,看向朱姮蕊:   “师姐,你领了皇命,是要急着出城,还是先听守宁说完了话再走?”   他笑眯眯的,朱姮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再急也急不了这一时半刻。”   姚守宁听到这里,倒有些好奇:   “公主要离开神都吗?”   “不错。”朱姮蕊点了点头,也不瞒她:   “皇上让我前往晋州借些粮食。”她口中所指的‘皇上’必不是神启帝,应该是朱敬存。   不过朱敬存如今空有其名而无权势,实际让她前往晋州的命令仍是神启帝发布的。   她说完,下意识的看向柳并舟,想起他先前所说的话:掩耳盗铃。   柳并舟认为大庆积重难返,迟早覆灭,长公主应该早做准备。   但她生于皇室,曾受大庆养育,忠君爱国的思想便如一道烙印盖在了她的脑海里,要想打破束缚又谈何容易?   姚守宁来前,两人说得并不愉快,长公主心烦意乱,但看向姚守宁时,却满眼笑意:   “我晋地富庶,也是除了江南之外的第二粮仓。”   当年先帝在时,早早将这样的地方划分给了爱女作为封地,这些年来被长公主经营得如铁桶一般,神启帝数次想要插手,都无计可施。   若是以往姐弟两人有分歧,神启帝想要算计长公主手里的财产那是做梦。   可如今国家有难,长公主哪里还能记着两人之间的恩怨,自然是要先将粮食取出用以应急。   “我这些年也确实积攒了不少身家,若用以赈灾,说不定倒能平息这一次祸端,换天下太平。”   “只是暂时平定而已。”柳并舟在一旁补充:   “你很明白祸根在哪里。”   长公主也不理他,只是看着姚守宁:   “守宁过来是有什么事?”   “我确实有事。”   提到正事,姚守宁的面色严肃了些:   “我们姐妹之前闲聊时,我‘看’到了一些未来发生的事。”   她的预知能力大家已经清楚,能让她如此重视,想必不是小事。   长公主与柳并舟面面相觑,两人暂时放下先前的争执,都看向了姚守宁。   二人没有开口追问,苏妙真就已经补充说道:   “守宁‘看’到了皇上发布的榜文,榜文里称——”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倒不是苏妙真有意要卖关子,只是她也摸不准姚守宁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未来,于是只好道:   “榜文里说,朕即决定,与妖——”   两位长辈的表情逐渐严厉,看得苏妙真有些不安,小声的道:   “我认为是——‘与妖誓不两立’,但婉宁表姐却觉得,是‘与妖共存’。”   柳并舟愣了愣。   “朱定琛他敢!”   朱姮蕊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吼了一声。   她话虽是这么说,但一股悲凉之感却从她的眼里逐渐弥漫了出来,化为失望、怨恨。   这种失望远比当日亲眼目睹宫城之中神启帝为了争夺帝位,要杀儿子时更深。   苏妙真缩了缩脑袋不敢出声。   姚守宁的感应力极强,体会得到此时长公主内心的激愤。   “他朱定琛不敢的——他不敢——”   她有些烦躁的在屋里走来走去,手握成拳,胸起伏不停。   话虽是这么说,但姚守宁却听到了长公主的心声:她与姚婉宁的想法一样,猜到了神启帝恐怕是打着与妖共存的目的。   因与神启帝同父异母,两人对立多年,她对神启帝的了解比姚婉宁更深。   恐怕他不止是想要与妖族共存,现如今的局面下,他说不定还有想借妖族之力,铲除异己,巩固自己的权势之心。   只是长公主不敢置信。   到了这时,柳并舟便要推她一把:   “师姐——”   长公主浑身一震,突然眼中浮出水气,嘶声道: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的?阿爹在时,他曾亲口发誓,必会好好治理江山,爱民如子——”   “但他后来滥修道观,提高税赋,沉迷炼丹,信奉邪道,薄情寡义……”她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目光坚定,心中显然已经有了主意。   柳并舟长长的松了口气,长公主深呼了口气:   “民生为重,此趟晋地之行,我必须要去。”说完,她冷笑了一声:   “顾焕之临走之时,也担忧事情生变。”   作为皇帝的岳丈,与神启帝打了多年交道的顾焕之也深知神启帝的无情,他走时担忧神启帝会对小皇帝出手,曾想恳请长公主看在朱氏血脉的份上,保护小皇帝。   当时他话一说出口,随即又想到一点:自己都能料到的事,神启帝如何又料不准呢?   说不定他前脚刚走,朱姮蕊便会被神启帝以另外的名义送出神都城。   时到今日,能让长公主无法拒绝的,便唯有城中这些即将断粮绝炊的数十万百姓。   虎毒不食子,可此时的神启帝比虎还毒,比妖还狠!   顾焕之临走之前将朱敬存交给楚孝通之子看顾,此举兵行险着,想借此机会拉楚家共荣辱,也是想为小皇帝寻那一线生机。   长公主送他出城时,他已经料到后来的事,他临行时,与长公主说的原话是:   “你我不离京,好戏不登台。”   如今姚守宁的话,正是应验了他当日的猜测。   长公主已经下了决心:   “我此去晋地,烦请并舟你看顾神都一些。”她幼时跟随张饶之,深知儒门奇异。   柳并舟进京之后闹出了动静,显过两回神通,但这并不是他真正的本事。   他还在韬光养晦,兴许张饶之当日去世前,曾与他商议,让他留了真正神通在关键之时才使。   “我走之后,神都城中再没有能与他作对之人。”到时才是神启帝作妖之时。   无论他有什么妖邪毒计,到时定会施展。   她看了姚守宁一眼:   “如果守宁预知之中的事发生,他如果真决定与妖共存,那么我回神都之日,定要亲自清理门户,诛杀昏君!”   长公主最后几个字说得斩钉截铁,杀气腾腾。   苏妙真被她煞气所冲,心慌手麻,接连后退。   “好!师姐想清楚了就好!”柳并舟双手一拍,笑道: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那我就坐守神都,等着师姐回归!”   长公主告辞离去。   她来时心情本来就不大好,回去时心情更加恶劣。   当天夜里,姚守宁就听说长公主的车队出了城。   兴许是受了白天的事情影响,夜里的时候,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中想起了当日应天书局之后,见到的那一座书屋。   也不知怎的,整个人离身坐起。   她像是脱去了束缚,身体往前走了数步,屋子未点灯,静得落针可闻,再听不到与她同屋而居的姚婉宁、冬葵等人半点声息。   姚守宁心中正有些害怕,回头一望,却见‘自己’此时正好端端躺在床上。   兴许是‘睡’前心烦意乱的缘故,床上的‘姚守宁’双眉微皱,一手横卧于颈下,一手搁置于腹前,眼睛紧闭。   “我——”   她有些吃惊的喊了一声,再往四周望去时,闺房里的摆设一点一点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存在腐蚀,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奇大无比的书屋出现在她面前。   许久未见的空山先生跪坐在一张矮桌前,面前摆了一个茶杯,含笑看她:   “守宁来了。”   兴许是知道少女内心的不安,空山先生解释着:   “你这灵魂出窍。”   他说道:   “魂体出窍大体分为两类。有人生来魂轻,一不注意便魂魄离体,这样的人精力不足,身体孱弱,易受妖邪鬼怪附体;而另一类,则是修炼神魂,神魂修为阴神之后便可离体。”   这是空山先生的第一堂教学之课,从姚守宁的情况入手,既为她解惑,也借此传道授业。   “你没有修行,照理来说不可能以阴神遨游天地,但你血脉特殊,又已经与我相识,打下烙下,当你心中求学的愿望很是急切时,你便可以主动神魂离体,来到我这里。”   姚守宁这才明白原委,连忙向空山先生行礼。   她今日确实心中有事,无论是对未来的忐忑,还是今日见外祖父、长公主的谈话,都让她产生了一种自己仍弱小无比的感觉。   她也想要凭借自身力量改变现状,而不是每次仅有预知之力,最终束手无策,唯有借助外力。   辩机一族并不弱小。   当日妖王与陈太微大闹姚家时,她识海中曾有一位同族前辈说要过来帮忙;世子被体内妖蛊控制时,空山先生也曾在举手投足间制伏过妖邪。   这证明辩机一族就算不是纯粹的战士,也绝对有自保之力。   这些种种激发了姚守宁想要变强大的心,因此她在夜里才会回忆起当日应天书局发生的一切,恍惚之间来到了这里。   空山先生并没有急于教她术法,而是先从族人本身说起。   任何事情都要循序渐进,姚守宁觉醒血脉之后,她的生命十分漫长,完全有充足的时间来学习一切。   待她学了不知多久,空山先生第一堂课终于告一段落,才向她挥了挥手:   “好了,你且回去好好思索,明日再来。”   她有些急,正想跟老师说自己还想再学一会,但嘴唇才刚一动:   “老师——”   “小姐醒了?”冬葵的声音传来。   她端了一个热气腾腾的水盆,原本是准备放在床头坐等,却没料到姚守宁自己已经苏醒。   姚守宁吃了一惊,睁眼再看时,自己哪里是出现在应天书局之中?她面前没有空山先生,也没有四面八方层层叠叠的高高书架,矮桌、清茶不见影踪,但昨夜所学却又深刻的印入了她的脑海里。   “梦中得神仙相授仙法?”她突然想起了去年的时候,在望角茶楼听到那说书先生讲的故事。   故事里太祖梦得神仙授法,最终斩妖除魔成立大庆。   如今想来,自己的情况可不正与传说之中的太祖故事一致?   她越想越觉得有趣,不由轻笑出声。   冬葵见她醒来,正与她唧唧喳喳说话,虽说未来凶险,可姚家目前尚算太平,她觉醒了血脉,如今又在向老师学习术法,在她身后,有许多族人可以随时相助,她又有什么难关迈不过去?   一想到这些,姚守宁突生无穷的勇气。   之后的时间里,她夜里在梦中进入应天书局向空山先生学习,白天的时间照顾姐姐、母亲,等待着长公主等人的归来。   与此同时,神都城也在发生着改变。   先前妖化的人大量被抓走,镇魔司的人心狠手辣,将一部分妖化的人尽数斩死。   行刑是在城西南处的菜市口,许多人前往围观,每日看热闹的多,哭丧的人也多,闹出了不少事。   时间一晃而过来到七月之时。   天气极为炎热,神都城已经半个月没有下雨。   姚家之中,姚守宁扶着姚婉宁进柳氏房中,路过门槛时,提醒了一声:   “小心。”   姚婉宁的肚子越发大了,家里的人看了她的肚子,都说生产时间恐怕就在这两个月之内。   只是她光长肚子,四肢却仍纤细,脸色泛白,走了几步便微喘息。   柳氏因徐相宜施展的蛊术之故,至今仍未苏醒。   她的胸口仍留下了大洞,但好在伤口既没有恶化,却也没有痊愈的痕迹,仿佛柳氏陷入了一种停滞的时间状态中。   两姐妹进屋时,苏妙真正好端着一个水盆从内室出来,见到两人先是一笑,接着看到姚婉宁的肚子,道:   “表姐这肚子快了吧?”   近来每一个见到姚婉宁的人都这么说,她笑了笑,不答反问:   “娘好些了吗?”   她其实自己也清楚答案,世子那边的阴沉木棺材不制好,便无法使柳氏的神魂与身体分离,徐相宜便没有办法治疗柳氏。   可柳氏当日因她而伤,姚婉宁总盼着奇迹出现,让母亲早日苏醒,不再受折磨。   不过她话音一落之后,苏妙真的笑容一滞,脸上露出几分忧愁,摇了摇头:   “还没有呢。”   她不受狐王控制之后,展现出了原本温柔体贴的性情。   柳氏当初对她好的那些回忆数次浮现在她心中,使得她每日早早天不亮就起身,赶来柳氏房中侍候,帮她擦脸洗手,照顾得无微不至,与姚守宁姐妹一般孝顺。   几人听到这样的话,俱都沉默了片刻。   就在这时,柳并舟也跟着过来了,正欲说话,突然听到了外边传来的敲锣打鼓声,接着又有若隐似无的嚎哭声响起。 ###第三百八十七章 他怎敢   这声音一响,屋里众人怔了一怔,接着姚守宁姐妹三人脸上都露出不同的神情。   苏妙真的眼中夹杂着厌恶之色,而姚婉宁则转头与妹妹对视,无奈之中夹杂着几分焦虑:   “朝廷这样杀人,何时才是尽头?”   说话的功夫间,‘叮铃铃’的声音响起,接着有一个男人的唱吟声若隐似无的传来:   “……三清庇佑,王虎归来……”   苏妙真低声道:   “隔壁赵大人家,王婶请了道士,为她儿子立了个长生牌,想借道家力量保他性命。”   这几个月来发生了不少事。   先前城里人大量妖蛊发作后,引发百姓恐慌,许多人为了家里人平安,便开始信奉道士。   而这些道士之中,除了少数青峰观及城中各大道观注册的挂牌‘真道士’外,亦有不少趁机招摇撞骗的骗子,闹出了不少案子。   之后神启帝重新掌权,捉拿妖变之人,同时亦抓捕了不少这样的假道士,才终于还了神都城一个清静。   “一些假道士被抓后,不是很少人再请人做法了吗?”姚婉宁听苏妙真这样一说,不由皱眉问了一句。   “抓了之后消停了一段时间。”苏妙真欲言又止,最终道:   “但几天前,朝廷出了个法规。”   “什么法规?”姚守宁也好奇的问。   她近来夜里沉迷学习,白日时又要照顾家人,便少了许多精力去打探外头的事。   “就是买罪。”苏妙真说道。   “买罪?”   “买罪!”姚守宁与姐姐相互对望一眼,二人不由轻呼了一声,显然对于这个名头都十分陌生。   “嗯。”苏妙真点头:   “朝廷发布公告,说是早在先王朝时,就有买罪的说法。”   公告称:神启帝忧国忧民,夜不能寐,梦中得神仙授意,欲颁布买罪令。   柳并舟听着姐妹几人的闲聊,没有出声,但眼中却透出怒意。   “所谓的买罪令,”苏妙真说话时小心的看了外祖父一眼,见他凝神倾听,便又接着说道:   “便是按照罪行的大小,上交不同的银子,交钱之后,死罪能饶,小罪能消。”   那些装道士行骗的人当初借着妖变之事,骗了不少银子,趁此时机纷纷脱罪。   短短几日时间,朝廷赚得盆满钵满,而神都城中又多了不少穿着青袍的道士。   姚守宁听得无语,苏妙真又接着说道:   “因为近来朝廷杀了不少早前抓捕的妖化之人,闹得人心惶惶的,听说隔壁王婶担忧独子王虎性命不保,每日以泪洗面。”赵大人一家也算心软,怜她在赵家侍候多年,便为她出钱请了个道士前来作法,想要保王虎平安。   “荒唐。”柳并舟摇了摇头。   说话的时候,外间的哭喊声更大了些。   随着哭喊声一响起,姚守宁便透过屋门,看到西北方向有血红雾气蒸腾而起,冲上天际。   “怨气!”她近来跟着空山先生学了一段时间,此时一眼便辨认出这血光乃是怨煞之气。   人受枉死之后魂魄不得安息,便会化为天地怨气盘横于这个世界。   若是太平年间,天下人中有少部分人心怀怨气,但更多的可能满足于现状,形成国运平衡,尚可压制怨气。   一旦到了乱世之时,怨气过盛倒压国运,便会造成失衡,便如阴倒压阳,会滋养出灭世的大妖孽。   “外祖父。”她有些担忧的看向柳并舟,却见柳并舟也站在窗前,有些担忧的盯着外面的情况看。   ‘轰隆隆——’半空中突然响起雷鸣音。   正值七月盛夏午时,先前还晴空万里,转瞬之间狂风吹来大片云层将太阳挡住,天空刹时阴了下去。   黑云倾刻间压顶,伴随而来的是电闪雷鸣声。   ‘轰——呼——’风席卷而来,贴着屋顶刮过,瓦片被狂风掀动,发出‘喀喀’响声。   院里种下的小树压弯了树冠,几欲被吹折。   一些晾晒的东西被高高掀起,接着‘哐铛’落地。   有人惊慌失措的喊:   “是不是妖邪又来了?”   ……   “天将乱,妖孽起。”柳并舟长叹了一声,说话的同时,天边乌云堆叠,‘哗啦’的水流声在姚守宁耳侧响起。   “外祖父,‘河神’。”她声音有些干涩,喊了一声。   就在这时,她双眼一眨,这些日子以来空山先生教导的知识浮现在她心头。   她心中一动,面前视野随心而变——遮拦住她双目的房舍、街道逐渐消失,她的目光直看向了城西南方向的白陵江。   此时的白陵江再度泛起涟漪,江面上黑气翻腾,江水被映照成黑色,透出一种诡异的危机。   江心之中有数道漩涡旋转,似是江底有暗流生起。   初时这些漩涡还不大,但须臾之间这些水中的小漩涡便仿佛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强行吞并。   江底如同出现了一个漏洞,以先前小漩涡包围的中心处的水流突然下沉,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漩涡之中黑气冉冉升起,隐可见黑茧雏形。   ‘河神’就在茧中!姚守宁心中这样想着,那茧中散发出强烈的怨气,直接冲击她的视野,污染她的神魂。   此时的姚家之中,姚婉宁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妹妹的不对劲儿。   她的眼中出现了数道细微的红血丝,眨眼之间,这些血丝由红变黑,姚守宁眼瞳中的黑色疾速增涨,弥漫她的整个眼眶。   “守宁不对劲儿!”姚婉宁尖叫了一声。   柳并舟回过神来,出手如闪电,右手食指与中指相并,点中了姚守宁的额心:   “静心!凝神!妖邪退!”   他疾喝声中,才气迸发,化为金芒没入姚守宁额心之内。   但这丝金芒一入姚守宁的额心,便如溪流汇入大海,掀不起半分涟漪。   柳并舟心中一急,再运儒力,就在这时,姚婉宁也焦急异常,捏了帕子替姚守宁擦额头的汗。   说来也怪,那原本倔强至极的黑雾在她手掌碰到姚守宁脸颊的刹那,如被针扎一缩,下意识的一缩、一退。   柳并舟的力量再度输入时,姚守宁眼里的黑气受到压制,迅速退开,那布满眼球的黑丝色泽消退,半晌恢复清明。   姚守宁如大梦初醒,‘噔噔’后退,脸上露出余悸。   危机解除,众人俱都松了一大口气。   “外祖父……”先前发生的情况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但她已经意识到自己中了招。   在‘看’到白陵江出现了漩涡,漩涡内出现了黑茧,那茧还未露出冰山一角,她受黑气所冲,失去了意识。   若非柳并舟及时出手,她可能会受到邪气的玷污,彻底失去意识,沦为行尸走肉,如‘河神’一般,行事凭本能控制。   “你这孩子!”   柳并舟以往对她和颜悦色,此时却忍不住板起了脸,教训道:   “跟着空山先生学了一段时间,以为学有所成,行事便越发激进。”   想起先前的事,柳并舟又是后怕又是有些生气:   “那些怨气不知积攒了多少年,是受天下数十万含冤枉死者、千千万万受苦受难的生灵的不满汇聚而成,此时被城中斩首者的怨气激活,厉害非凡。”他脸都白了,道:   “辩机一族血脉虽说特殊,但你毕竟年少,学又没学多少年,怎么敢这样去直视?一旦你的意识受到了污染,到时空山先生赶来恐怕都难救你!”   不仅如此,辩机一族是受上天眷顾的宠儿,在生时血脉力量非凡,若失去意识,恐怕便会如‘河神’一般成为祸患。   姚守宁脸色惨白,自知行事冲动,不敢出声,乖乖听训。   柳并舟见她还知道怕,后面隐藏的那句话便并没有说出口。   他缓和了一下语气,说道:   “幸亏你姐姐反应敏锐,我又在家,下次切不可如此冲动行事。”   “是。”姚守宁内疚的应答,又向姚婉宁道谢:   “谢谢姐姐。”   姚婉宁摇了摇头,抿了抿唇,有些不太高兴的样子。   但她最终摸了摸自己高高顶起的肚子,压下了心中的情绪,问道:   “守宁,你刚刚到底看到了什么?怎么会突然遇到危机?”她说着说着,又有些焦虑:   “我听到你喊了‘河神’。”   事关‘河神’,一切也算与她有关。   苏妙真不敢出声,柳并舟神情严肃,也问:   “守宁看到‘河神’了?”   “对!”姚守宁点了点头,想起先前看到的一幕,表情逐渐有些急了:   “外祖父,姐姐,我看到‘河神’即将现身了。”   她提高了些音量:   “白陵江中出现了漩涡,‘河神’就在里面,比上次看到时,力量更强横。”她一口气将先前所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他’还没现身,我只看了那‘黑茧’一眼,怨气便玷污了我的神识。”   经过数月的修行、学习,又曾因为亲身目睹那黑气现形,并与之打了交道,姚守宁对‘河神’的预判比以前更准,她斩钉截铁的道:   “我有预感,不日之后,‘河神’就会出现,这一次‘他’如果出现,会给神都带来绝对的危机!”   这不是危言怂听,她正色道:   “当‘他’来时,如果不将‘他’击退,神都城可能……”   无法保住!   后面的话她没有再说,可柳并舟瞬间灰败的脸色已经说明他可能猜到了这样的结果。   ‘河神’要来了!这次‘他’再来,带来的后果可能不仅仅是之前白陵江泛滥后造成的洪灾那么简单,极有可能会收割走大波生命。   如果不赶紧想办法,神都城中可能会生灵涂炭,尸横遍野!   “‘他’伤你了?!”姚婉宁提高了音量,问了一声。   她脾气温柔,极少生气,与人说话向来都温言细语,此时这样说话已经是很生气了。   姚守宁愣了一愣,接着下意识的点头。   “‘他’伤你了,他险些害你性命?”姚婉宁强忍怒火,又如确认般再问了一声。   “嗯……”姚守宁小声的应答,姚婉宁咬牙切齿: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打我的妹妹!”   她说话时眼圈通红,抱着肚子,似是又伤心又生气。   纵使柳并舟足智多谋,姚守宁聪明机灵,此时面对姚婉宁的伤心诘问,二人面面相觑,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兴许,兴许‘他’只是个妖邪……?”半晌之后,见无人说话,苏妙真小心翼翼的接了句嘴。   这话一说完,她看到姚婉宁眼中有水光闪烁,似是要哭,顿时不敢再出声。 ###第三百八十八章 算日期   苏妙真曾与狐王双魂一体,纵使狐王离去,但她对于妖邪的阴谋也有感知,因此她是最初知道姚婉宁与‘河神’之间孽缘的人。   之后随着她的清醒,当初受妖邪蒙蔽的心灵逐渐清醒,使得她对姚婉宁产生了一种又愧又同病相怜的奇妙感觉——认为自己与表姐都是同受妖邪所害的人。   愧是因为当初柳氏之所以糊涂,是受妖气蒙蔽,而这妖气则来源于她自身,虽说后来柳氏安慰她说这并非是她的错,但因为造成的后果实在是太严重,这使得苏妙真每当看到姚婉宁挺起的大肚子时,都难以抑制的生出不安与强烈的后悔。   姚婉宁腹中怀的孩子来源于她梦中与‘河神’的婚礼,这孩子的存在便如狐王离去时对苏妙真造成的伤害,对苏妙真来说都是妖邪的影响给人带来的伤痛。   “表姐——”她试图安慰姚婉宁,但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愧疚的将头低了下去。   姚婉宁的脸色煞白。   姚守宁被‘河神’所伤,以及苏妙真讲的‘妖邪’之语使她备受打击。   但她性情温柔而宽容,纵使心中难过,但见苏妙真害怕,又连忙柔声安抚她:   “妙真别多想,我就是,就是……”她低下头,拼命忍住眼中的泪水,无声的深吸了好几口气,平息内心的情绪。   柳并舟与姚守宁知她心中难过,都当没看出她此时的失态。   静了片刻之后,姚婉宁收拾了心里的杂念,轻声道:   “我就是担忧出事。上次胡大夫替我把脉,说我产期恐怕就在这一个月……”她说话时,低头往身下看去。   一道影子无声的铺垫在她身下,一动不动,看不出半分动静。   她眼里露出无法掩饰的失望:   “希望一切平安,让我顺利生下孩子。”   姚守宁听出她话里的不安,有心想要安慰她,可话到嘴边,却化为无声的叹息。   随着与空山先生学习的时间增长,她对于未来的预感更加准确。   神启帝已经疯了,此时拼命的杀人。   如果照苏文房当时猜测,当初妖化的人只是暂时的失去理智,神启帝这样大规矩的‘斩妖’行动,无异于是在杀人。   大庆的山河本身就已经摇摇欲坠,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大量的人横死可制造大量的怨气。   怨气会增强‘河神’的力量,使‘他’摧毁神都。   而这一天离得并不远,姚守宁有预感:姐姐生产之前,‘河神’会攻入神都城!   ‘哗啦啦——’   ‘哗。’   水流声响起,她的面前景色一变——   姚守宁的灵魂似是腾空而起,冲出姚家的府邸。   神都城在她面前疾速缩小,她可以从上至下俯瞰四周。   在她的视野中,一层浓浓的黑色怨气包裹了整个神都,黑气之中无数枉死的冤魂大声嚎哭,呼喊求救。   鬼哭狼嚎声里,城外白陵江的漩涡之中,一道可怖的魔神从江心之中缓缓走出。   惊涛骇浪化为‘他’的随从,跟在‘他’的身后,随着‘他’的脚步,化为开闸的猛兽,凶狠异常的扑向神都,大有将这座建于七百年前的古都拉入水底深渊的架势。   这一切来得十分迅速,且又突然,城中百姓惊骇失措,跪下大声祈求‘河神’饶命。   河水奔涌而至。   这一场危机远非半年前的洪灾可比,在这可怕的滔天巨浪面前,无人可与之匹敌。   姚守宁心急如焚,就在这时,她耳中突然听到一道熟悉而又温和的声音:   “弟子柳并舟,奉先师临终之命,死守神都。”   外祖父?   姚守宁心中一跳,神识往那声音来源的方向转去。   她神念由心控制,这一转动之下,视线迅速转回姚家,曾经幻境之中见到的一幕重新出现在她的眼前。   柳并舟身穿白色儒衣,盘腿坐于姚家的屋顶。   他伸手一握,一支长笔出现在他掌心,他持笔点向自己的心口处。   说来也怪,那笔毫柔软,但点到他胸膛的刹那,却如刀刃一般锋利。   一点之下,胸腔裂开,鲜血喷涌而出。   但他的血与寻常人的血并不相同,并非殷红,而带着金色。   血光之中,一颗金色的儒道之心在他胸腔之内‘呯呯’跳动。   “以我一人守一城,城在、人在,人死、城毁!”柳并舟的脸色煞白,如同发誓一般,持笔醮血写出这两句。   这两句话以血、以命起誓,一旦写下,便形成天地间无法撼动的儒道法则。   “铭文!”姚守宁面色大变,心中惊呼出声。   铭文一成,便再难更改。   柳并舟可能早就已经在等待着这一日,他立下的铭文之中,压根儿没有想着活下去,所以打定主意,守至生命终结。   “不要,不要,外祖父您别死。”   姚守宁大声的哭喊。   但此时的她‘看’到的是未来发生的事,她的意识来到了未来,身体却仍留在过去。   她的哭喊声无法撼动柳并舟的决定,在他铭文一成的刹那,儒家浩然正气化为一个奇大无比的金色光罩,以他自身为中心,顺着姚家蔓延开来,迅速往神都城池四周扩散而去。   眨眼功夫,便将整个城池护持在那金色的光罩之内。   而此时,‘河神’挟持着的气势万千的巨浪卷至——‘轰’!   撞击声响彻天地,两股力量的冲击仿佛将整个世界都撼动。   汹涌澎湃的巨浪从四面八方撞来,却如撞上了坚硬非凡的石壁。   金色的光罩坚定的将第一波冲击挡下,声势浩荡的水波被这股力量反冲碎裂,化为腾腾雾气碎开,‘哗啦’落入水里。   那光罩荡了荡,却仍坚定的挡在了神都城的上空,并没有熄灭。   姚守宁高高提起的心顿时落地,她从极度的恐慌转为欢喜,喊了一声:   “外祖父——”   但这欢喜之情并没有维持多久。   因为随着水雾的散开,遮挡她视野的烟雾消失,她‘看’到了坐在屋顶上方的柳并舟。   此时的他胸口的伤痕裂开,血液里的金光几近消失。   胸腔处裂开一个巨大的缝隙,让她可以看到里面那颗几近坏死的心脏。   ‘呯——呯——’   心脏的跳动迟缓,柳并舟的五脏六腑几乎被绞碎,化为血液‘汩汩’流出,将他身上的白色儒衣染得鲜红。   他原本修行有道,已近花甲之年,但面容清隽俊朗,可此时的他却是瞬间苍老了二十岁,如同一个八十以上的垂危老人。   柳并舟的面容上出现纵横交错的皱纹,绾好的头发散乱,已经如白雪。   挺直的背脊弯曲了下去,血丝从他的眼角、耳朵、鼻孔及嘴角溢出,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凄惨无比!   他能挡下‘河神’这一记先击,显然花费了极大的代价。   “外祖父!”姚守宁痛心疾首,尖叫出声。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已是强弩之末,绝难挡下‘河神’下一轮的攻击。   “皇上,您的时代已经过去,请您——退去——”   柳并舟抬起头,纵使痛极,声音却极力保持平稳。   他的说话声言犹在耳,姚守宁的意识却从半空疯狂下坠。   水流冲击声、怨气围城、百姓的哭喊以及那两股强劲的力量冲击带来的余震音全部都消失了,姚守宁身体抖如筛糠,喊了一声:   “外祖父!”   周围大量嘈杂的音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苏妙真与姚婉宁第一时间拉住了她的手,喊她:   “守宁。”   “守宁,你怎么了?”   她先前还在看着姚婉宁欲言又止,但下一刻似是怔住,片刻之后不知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眼里露出惊恐,身体剧烈颤抖,嘴里喃喃出声。   姚守宁一听身旁姐妹两人呼唤,顿时如从恶梦之中惊醒。   她定睛一看,面前的并非昏暗的天地,也不是大水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场景。   苏妙真、姚守宁一左一右站在她的身侧,不远处,身穿淡蓝儒衫的柳并舟也一脸关切的看她。   祖孙两人目光相望,仿佛一瞬间,柳并舟就读懂了外孙女眼中的意思。   他不动声色的向姚守宁摇了摇头,示意她现在不要多言。   “我……”   依着姚守宁以前的性格,先前看到了什么,此时定是不管不顾的便说了出来,大家一起商量。   可她话刚到嘴边,突然想到自己先前不知天高地厚,试图窥探‘河神’,差点儿遭反噬的那一幕,当时姚婉宁的脸色十分难看,显然她受伤在‘河神’之手一事令得姐姐心烦意乱。   她的预知越发精准,姚守宁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先前看到的一幕绝对是未来不久之后会发生的事。   七月十五!   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日期。兴许是她修为日渐精进,也有可能是她预知到了柳并舟之死,因而精神大受刺激,她竟预知到了事件发生的准确日期。   也就是说,预知之境中,柳并舟以身祭山河的日子就在七月十五日!   而此时已经七月初六,算算时间,距离事发,竟已经不到十日。   她心急如焚。   但此时的姚守宁早非昔日的性情,越是慌乱,她越是冷静。   她看了一旁的姚婉宁一眼,姚婉宁原本是担心的看她,此时见妹妹往自己看来,她心中一个咯噔。   虽没有预知能力,但姚婉宁心细如发,再加上血缘天生,一方是她的‘丈夫’,一方则是她至亲的亲人,她心有所感,下意识的问:   “守宁,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事?”她冰雪聪明,又联想到姚守宁先前唤‘外祖父’的举止,醒过神来之后第一时间看的是柳并舟,见他完好无损,才松了一大口气。   这样的想法涌上她的心头,她手足俱冷,抖个不停。   “是不是事关外祖父?”她强作镇定,继续再问:   “外祖父出事了?与……”姚婉宁的脸上露出痛苦之色,但她到底非同一般的女孩儿,经过半晌挣扎,她的面容逐渐坚毅,抱着肚子问:   “与‘河神’有关?”   她提起‘河神’时,不再像以前面露担忧与愁容夹杂着的娇羞,反倒压抑着一股怒火……   姚守宁见她神色不对,又看了看姐姐肚子。   姚婉宁的月份大了。   正如她自己所说,大夫说过,她预产期恐怕就在这个月,绝不能再让姐姐受刺激。   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说道:   “没有的事。”   她深怕姚婉宁不相信,又补充了一句:   “我没有看到‘河神’伤害外祖父。”她说话时小心的控制着自己的神色,拼命忍住眼睛的酸涩,深怕自己说话时一不小心眼泪流了出来,便前功尽弃。   提到‘外祖父’三个字时,柳并舟身受重伤,垂垂老迈的形象浮现在她脑海中,她越发觉得鼻腔酸痛,连忙深呼了一大口气:   “但我确实感觉外祖父可能会受伤,我觉得城中会出大事,极有可能‘河神’会卷土重回。”   为使姚婉宁安心,她又补充了一句:   “城里近来死的人多,怨气重……”   她神色平静了好多,一连说了数句话,语气温和,看样子确实不像是出了大事。   姚婉宁半信半疑,却仍点了点头:   “确实。”   说完,她又低下头。   姚守宁吸了口气,道:   “姐姐,我有预感,城里再过几天就会乱套,如今家里不太平稳,娘重伤未醒,爹又要前往衙门任职,可能难以顾及家里。”   她见姚婉宁要说话,连忙将后面的话说出:   “你生产在即,为免出乱子,不如让大哥将你送出城中,找处道观暂歇,等生了孩子……”   “我不去!”   姚婉宁细声细气的将她的话打断。   “……姐姐。”姚守宁怔了怔。   姚婉宁则是双手抱着肚子,看向妹妹,正色道:   “我哪里都不会去。”她似是已经下定了决心,目光看了看苏妙真,看了看姚守宁,最后落到了柳并舟的身上:“我就在这里,如果……如果真的出什么事,我们一家人,都要在一起。”   她性情顺从温婉,极少表现出如此倔强的样子。   姚守宁看着她,却见姐姐的眼中露出坚定之色,嘴唇紧抿,显然不会再更改决定。   她有些急:   “可是……”   “算了。”   柳并舟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摇了摇头:   “婉宁不走就不走吧。”他的眼中露出温和的神情,以他阅历,他自然看得出来眼前的孩子们都在担忧着他,姚婉宁之所以决定留下来,可能也是想保护自己。   如果是其他的事,她一个身怀六甲的弱小女子,又不如姚守宁血脉特殊,自然只是凭白送了性命。   可这次事件的危机源头是‘河神’。   姚婉宁聪明非凡,她可能已经猜到了自己对‘河神’的影响力。   姚守宁先前被煞气所冲,柳并舟的儒家力量一时间难以将煞气驱除,但姚婉宁手一碰她,那煞气便如百炼钢化绕指柔,顺从退散出她的身体。   兴许,这一次的危机姚婉宁留下来,对姚家人也有助益。   可惜他已经不再拥有‘预知’之力,未来会发生什么事他也不得而知,这种猜测大胆而冒险,一旦出错,可能代价会是姚婉宁与腹中骨肉的性命。   他心中忧虑重重,脸上却露出温和之色:   “妙真,你表姐肚子大了,久站也累,不如你扶她回屋歇歇,好不好?”   “好。”苏妙真又恐慌又不安,但听到外祖父发话,仍下意识的点头。   她应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没有问姚婉宁的意思,她深怕表姐不肯走,又怯生生的喊:   “表姐……”   “我也累了。”出乎苏妙真意料,姚婉宁微微一笑,拉了苏妙真的手:   “那就辛苦妙真了。”   苏妙真松了口气,两表姐妹手挽着手在屋里祖孙两人微笑的目光中迈出大门。   出了屋门,往左一转,待屋里人看不到她们的身影后,姚婉宁脸上的笑意一收,脸色煞白,双腿一软,险些滑倒在地。   “表……”苏妙真吓了一跳,正欲唤她,却见姚婉宁脸色苍白冲她摇头,她剩余的话咽回肚里。   “你扶我回屋,妙真,你扶我回屋。”姚婉宁急促的喘息,小声的喊着。   “表姐,你没事吧。”   “我有事,妙真,我一点都不好。”先前还镇定自若的姚婉宁此时泪流满面,咬着嘴唇哭泣:   “守宁肯定是看到了不好的事,有关外祖父的,可能外祖父会出大事,可能是‘河神’,是朱世祯,这个坏男人,他伤我妹妹,又想害我外祖父……”   她先前看出端倪,却又强作镇定,为的就是想让姚守宁及柳并舟安心,不想让家里人在这个时候为她担心。   所以她强忍痛苦,装出无事人一般,先顺着柳并舟的话离开屋子,此时在苏妙真面前才终于不再隐忍,细哭出声:   “他怎么能这么做,我肚子里还有我们的孩子,他怎么敢,他怎么能!他当日答应保护我,照顾我,爱护我一生一世,全是骗我的吗?”   “妙真,你帮帮我,我要写封信给他,问问他到底认不认我这个妻子,认不认我的孩子,他怎么能欺负岳家人,如果,如果他真是泯灭人性,只余妖性,那么,那么我与他……”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恨声道:   “我绝不会放过他的!”   ……   这表姐妹前脚刚走,柳并舟看着姚婉宁与苏妙真身影消失于视野之中,转过身来时,脸色变得严肃,跟姚守宁道:   “绝不能让你姐姐留在这里。” ###第三百八十九章 做准备   柳并舟先前的所想、所说,不过都是为了暂时的安抚住姚婉宁,让她不要做傻事。   因为那一场梦中‘婚礼’,她与‘河神’之间有了牵绊,一人、一邪祟之间甚至有了孩子,此事本身就已经显得异常诡异。   从先前的情况看来,姚婉宁对于‘河神’有一定的影响,所以在猜到事态严峻后,她生出了想与姚家所有同舟共济的心。   但她心疼姚家人,担忧柳并舟,同样的柳并舟也担忧这个外孙女的身体。   ‘河神’毕竟已经是邪祟,受邪气影响,行事顺从本能怨气的指引,即将为神都带来灾祸。   以柳并舟这些年来对这样的大邪祟的了解,认为‘它们’并没有理智,反倒受邪性影响,说不定会优先攻击‘它们’身前亲近的血亲。   若情况真是这样,姚婉宁留下来不止没用,反倒可能有危险。   “好。”姚守宁毫不犹豫的点头应承:   “按照我先前所说的话,让大哥带着姐姐,暂时离开神都,以替娘祈福的名义,住进青峰观里。”   神都城大乱在即,留在城中的人恐怕都难逃一死。   姚若筠只是个普通读书人,稍有力气,可在妖邪的力量面前,这些力气却不堪一击。   七月十五日,传言之中的鬼门关大开之时。   姚守宁后背生寒,手足冰冷。   她抿了抿唇:   “外祖父,我预感到——”   屋里仅剩了祖孙两人,她并没有隐藏自己的预知:   “‘河神’即将来临,‘他’来的时候,我,我看到了您……”   想起幻境之中柳并舟的惨状,她眼眶一红,隐忍多时的眼泪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刷’的流了出来。   就在这时,一只修长的手捏了方叠得齐整的帕子递到了她的面前。   她怔怔的伸手去接过,却见柳并舟含笑望着她,眼里带着了然与心疼之色。   “我看到了您为救城中百姓——”她有些激动的说着,却见柳并舟并没有因她的话而意外,因此话说到一半,她顿时止住,又泪眼迷蒙:   “您是不是早就猜到了?”她哭着问。   ‘唉。’柳并舟似是无声的叹了口气,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温声道:   “守宁别伤心。”他似是有些头疼,一双斜飞的花白长眉轻轻皱了皱,接着道:   “三十多年前,我们知道了妖邪的目的,知道了‘河神’的存在,弄清楚了‘他’的身份。”   应天书局之后,张饶之就猜到‘河神’灭世这一天迟早会来临。   “外祖父活到这把年纪,经历了许多。”他微微笑着,伸手去摸姚守宁的头顶:   “我这一生虽未入仕,却亦饱览诗书,可从书中修身养性。而你外祖母虽说早逝,却给我留下一双女儿,亦各有家庭。”他为人豁达,哪怕明知死讯,却并不愁容满面,反倒笑着宽慰哭哭啼啼的外孙女:   “你娘生了三个好孩子,致珠虽说不幸早逝,却亦留下了妙真、庆春。我早年独身,晚年却仍孙辈满堂,如今更能享受天伦之乐,有女、有婿、有你们围绕在我膝下,各个孝顺听话,这岂不是人生一大乐事?”   “外祖父……”姚守宁听他话中似是透露出一种了无遗憾之感,不由心慌的喊了一声。   “人终有一死,便如花谢花开终有时,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柳并舟微微一笑,说道:   “守宁,你的张祖祖是个十分豁达有趣,且又很有智慧的人,他的一生远比我丰富多采。”   张饶之年少成名,身为大庆当时唯一的大儒,是文坛的领袖,人人追捧,就连皇帝对他亦多有礼遇。   他名、利俱不缺,“可他在应天书局之后,从你口中得知他在应天书局不久之后便会身死——”   提到自己的恩师,柳并舟原本平静的面容终于有了情绪的起伏,他的语气有些哽咽,眼中泪光闪闪:   “他并没有留恋红尘,与天抗争,而是坦然的赴死,就是不愿乱了天命,不愿已知的历史紊乱,怕影响了未来大局,为后辈们带来麻烦,为天下带来祸事。”   对于一个修行有成的大儒来说,他死时正当壮年,以他修为,纵使再活几十年亦不在话下。   可他最终自绝生机,以毕生修为凝结为一颗儒道之心,交到了柳并舟手上,嘱咐他按照事情发生的顺序,将来交到姚若筠的手里。   “他老人家临终之际,交待我要心怀仁义,庇护天下。”   除此之外,他没有再说多余的话。   他似是对自己的眼光极其信任,不害怕看走了眼,也不担忧柳并舟因为面临死亡的恐惧而生出二心,做出一些打乱历史举止。   “他用生命为我上了最后一堂课,就是坚守仁义。”   这就是真正的大儒,真正的儒家气节!   其豪气魄力不输武夫,远胜一般人。   “从那时起,我就已经打定主意,当‘河神’来时,我会以身守城,完成老师他老人家临终所托,让世人知道,我柳并舟,乃是大儒张饶之之徒,我并没有辱没老师的名声,没有埋没儒道的气节!”   姚守宁不是第一次预知到柳并舟面临的险境,也不是第一次提醒外祖父即将可能会面临的事,但这却是祖孙二人首次郑重的提起这个话题——关于‘柳并舟之死’。   外祖父坦露心意。   他早就已经心存死志,从当年目睹张饶之坦然面临死亡之后,便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心灵冲击,他这一生都在等。   “相比起前人的逝去悄无声息,我却在守城之中轰轰烈烈而死,这是上天对我的恩赐。”柳并舟笑眯眯的看向姚守宁:   “我没有什么遗憾,唯一有些歉疚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目光看向姚守宁,眼中带着愧疚:   “就是让你目睹了这种不好的场景,让你心生忧虑。”   “外祖父……”姚守宁哽咽,心中生出百般滋味。   柳并舟知道死期将至,不止没有感到难过,反倒还在心疼自己。   她有些难过,泪盈双眼,突然小声的道:   “七月十五日。”   “什么?”柳并舟摸着她脑袋的手一顿,姚守宁强忍悲痛,又重复了一次:   “七月十五日,”她补充道:“我感觉那是‘河神’会现世,而您……”   后面的话她没有再说,柳并舟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眼中露出喜色:   “看来你这些日子随空山先生学习大有进益,已经可以预知到具体时间……”   柳并舟前一刻还在为姚守宁的进步而感到欢喜,下一瞬他又想到了更现实的事:   “七月十五,传闻中鬼门关开之时……”他的脸上又染上了焦虑:   “今日已经七月初六,也就是说,还有足八天的时间准备。”   ‘河神’现世会带来天灾大劫,极有可能会涂炭生灵,仅仅八天时间完全不足以解决此事。   更何况,隐藏在‘河神’身后的,还有蠢蠢欲动的天妖一族,有邪异非凡却又修为通天的陈太微。   神都城中,掌控了京都命脉的是行事极端的神启帝!   “八天、八天……只有八天时间了……”   一向镇定自如的柳并舟也失去了平静,双手交握于腹前,来回踱步。   姚守宁见他全然没将自己‘死期’放在心上,心中不免又觉得更难过了些,但她也知道事情有轻重缓急之分,外祖父重大义而轻自身的生命,她便不该在这里无谓的难过,应该想办法一同渡过难关才对。   对!事在人为!   她精神一振,突然想起一个事。   在她血脉觉醒,曾与世子前往代王地宫穿越时空,回到过去,并改变了历史之后,长公主曾提醒过她:历史不可变动。   过去细微的变动,可能会为将来带来不可估量的改变。   随着她掌控了时间法则,她越发能深刻的意识到自己的力量的重要性。   可是过去的历史不可更改,未来的呢?   辩机一族人对于未来的预知之力,难道就是眼睁睁的看着坏事发生,而不去做任务努力,最终等待恶果来临不成?   不可能!不可能!   姚守宁摇了摇头,她心中另一道声音响起:过去的历史不可改变,但未来则是掌控在自己的手里。   辩机一族天赋血脉让她‘看’到了未来发生的事情,但这并非最终结果,兴许只是一种提前的预警,让她早做准备。   她想到这里,眼睛里多了丝希望。   “外祖父,公主是不是快回来了?”   长公主前往晋地筹集粮食已经有一段时间,上个月的时候柳并舟还收到了她的来信,信上说了两个好消息。   其一:世子已经寻到了足够的养魂阴沉木,且神武门的人早就收到消息赶往晋地,一旦木材收齐,便能着手打造养魂棺,请姚家人放心。   其二:朱姮蕊耗费多年积蓄,且搬空了晋地的粮仓,超额完成了当初预定的目标,只待今年最后一批粟粮成熟,便会令人速度收割打包装车,最多月余,便能返回神都城。   这封长公主的来信是六月中旬时收到,从信上时间看来,她写信时是在六月初的样子。   兴许当初她担忧柳并舟一人留守神都,怕他担忧,才写信来宽慰他的心。   “照信上所说,应该是已经回来了才对。”   朱姮蕊六月时认为月余时间便能收整行装,重返神都,月余时间便能回城。   “兴许是大队人马出行,又耽搁了几天……”   如果是其他时候便罢,偏偏在这个时候晚归。   柳并舟的眼中露出隐忧,半晌之后叹了口气:   “不管那么多了……”   “别担忧。”姚守宁却突然想起了一个事:   “在‘河神’到来之时,长公主一家必会及时赶到的。”   她这一次的预知主要是围绕柳并舟,但姚守宁却想到第一次预知此事时,分明是看到了世子一家人。   只是那时的情况仍很危急,‘河神’占了上风,大水弥漫了柳并舟所制造出来的光罩,大家或多或少受了伤,已经陷入了绝境。   不过她看着外祖父的脸,并没有将这样的话说出口。   “那就好。”柳并舟没有注意到姚守宁说完话后表情有一瞬间的迟疑,兴许他已经意识到了情况不妙,但他强迫自己并没有往那个方向去想。   “但无论怎么样,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他吩咐着:   “守宁,你稍后便照我们先前所说,让妙真督促婉宁收拾行囊。”他神情严肃:   “不止是妙真、婉宁,同时让人通知你姨父,再告知你父亲一声,让他们带着你娘,全部出城。”   大祸将临,姚家人提早离开漩涡才是正事。   “你也走,不要留下来。”   “我不走。”姚守宁摇了摇头,柳并舟顿时大急,姚守宁连忙道:   “外祖父听我说。”   少女仰头看他,嘴唇紧抿,眼神坚定:   “外祖父,我真的不走。”   ‘唉。’柳并舟叹了口气,他有些头疼:   “我知道你关心外祖父,可在我心中,若说还有牵挂,便唯有你们。你们一家人若离开神都,脱离了危险,我才心无负担,能全心全意应付此事。”   “不是这样的。”姚守宁听到这话,摇了摇头:   “外祖父,您有您的坚持,我也有我的想法。”   她声音轻细,但神情却异常坚决。   这个柳并舟初时见她还面容稚嫩,有些爱哭的少女,不知不觉间的在成长,慢慢变成如今也在学着顶住风雨的小树,试图为姚家人遮蔽危机。   “您说我们离开神都便脱离了危险,”她语气顿了顿,目光直视柳并舟:   “可如今危机之下,哪里还有真正的安全之地?”   神都城如果覆灭,那么大庆、天下的崩塌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柳并舟是抵挡‘河神’带来灾劫的第一道闸门,若他挡不住,这轮灾祸会席卷天下,为天下苍生带来覆灭。   而等待了七百年的妖族则会趁势而起,吞并人类,使得人类重回七百年前的险恶环境之中,甚至落入远比七百年前更艰难的困境里。   “所以我觉得根本没有什么脱离危险。”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柳并舟没有说话,只是愣愣的看着外孙女。   姚守宁的声音很轻,但话中带着的份量却很沉:   “逃离也只是暂时而已。”   她的话说中了柳并舟心中最担忧之处,他缄默不语。   “可是……”良久之后,他张了张嘴,姚守宁则也跟着同时出声:   “可是姐姐他们还是要出城的。”   柳并舟愣了愣,接着看向姚守宁。   却见少女也在偏头看他,眼中未干的水迹浸润了睫毛,但她嘴角微扬,带着淡淡的笑意:   “就是我留下来而已。”   她深怕柳并舟不答应,不等他说话,急急的道:   “我想要留下来保护外祖父,也想要像张祖祖,外祖父你们一样,为神都尽一份力。”   柳并舟的胡须颤了颤,她又道:   “我跟着老师学习了很长时间,也能帮上很多忙的,比如我预知到了‘河神’到来的日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说完,她忐忑的看着柳并舟,小声的喊了一声:   “外祖父,好不好嘛?”似是深恐他不答应,又小心翼翼道:   “您就是不答应,我也会偷偷留下来的,到时说不定还会坏事……”   她这句话险些将沉浸于感动之中的柳并舟逗笑,他心中熨帖无比,脸上却故意不动声色:   “你知道城中危机将至,刚刚还劝说外祖父,怎么这会儿自己又说这样的话呢?”   他没有应承,可从他语气、神态看来,他已经没有了拒绝姚守宁的意思。   姚守宁感应到这一点,心中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接着露出笑意: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说完,忍不住吐了下舌头,低声吐槽:   “还不是跟您学的。”   一脉相承!   柳并舟从张饶之的身上,学会了舍身取义的勇气,而这份勇气与担当,隔了一代血脉,又传给了自己的外孙女。   他这一刻心情激荡无比,生出后继有人之感,眼眶一酸,险些失态。   直到他强行忍住心中澎湃,眨了眨眼睛,压下了脑海里的诸般念头,才笑道:   “好的不学,尽学这些。”他目光慈爱,又叮嘱着:   “你留下也行,但你要答应外祖父,如果情况不对,便即刻离开。”   “您放心。”姚守宁点了点头:   “我会的。”她已经在学着掌控时光,不止是神都城无法困住她,就连时间也在她掌控之内,若她想走,是没有人留得下她的。   柳并舟松了口气,又交待着:   “那就好,但你娘、你姐姐他们必须要走。”   “好,我回头就让他们收拾东西,明日一早定能出城。”   她说完之后,柳并舟点了点头,道:   “我也要在这之前,做一些事。”   他需要亲自面见神启帝,请他停止杀戮,阻止城内怨气冲天,吸引‘河神’。   同时,他也要承担原本朱姮蕊、顾焕之等人的职责,劝说神启帝下令,引百姓出城。   哪怕正如姚守宁所说,这些只是暂时的逃离,但只要少有人死,‘河神’带来的天灾兴许不会那样强横。   这天下还有姚守宁、陆执、温景随,以及许许多多的年轻人都在成长,只要保留了种子,终有一天,说不定便会有像七百年前的太祖等人那样的年轻人成长起来,横空出世,拯救天下,杀灭妖邪!   “好。”   姚守宁点了点头,说话的同时,她的脑海里飞快的闪过一幕:唢呐吹奏的哀乐声响起,一间挂满了白帆,布置成灵堂,停了一具棺材的屋子。   柳并舟想要进宫说服皇帝,但他并不会成功,镇魔司的人不日将会来到姚家,向姚家下罪!   她的心中生出阴霾,再看外祖父时,他愁眉紧锁,显然也对入宫之行不抱多大希望的样子。   兴许他已经料到了后果,但正如他所说,有些事情,哪怕明知有危机,却也总得要有人去做。   只是这样的事以往是长公主去干,如今长公主远在晋地,神都城中,唯一不是倒向神启帝,且还真心想为天下做事,并且有能力做这样事的,除了柳并舟之外,便再无旁人。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姚守宁见柳并舟陷入沉思,没有再打扰他,而是悄悄的提裙往屋内行去。   她准备看一看柳氏,便去准备送姐姐等人出城的事宜。   进入内室之前,她转头看了外祖父一眼,他面向窗外,看着那层层升高的怨气,身影似是都显得有些沉重的样子。 ###第三百九十章 杀疯了   距离‘河神’到来的时间还有八日。   看了重伤未醒的柳氏之后,姚守宁转头去找了姚若筠,提出了让他立即收拾行李,最迟明日带家里人出城的事。   “大哥你在筑山书院读书多年,对青峰观也很熟悉。”姚守宁说话的同时,伸手去摸自己的袖口。   她从窄袖的口袋中取出一个胀鼓鼓的荷包,往面前的青年递了过去:   “这里面装的是大丰钱庄的钱票。”   自柳氏受伤之后,家里原本管家理事之权交到了姚翝手上,而姚翝前往衙门复职后,家里便陷入无人可管事的尴尬之境。   在此之前,姚若筠只知读书,家中大事不理;姚婉宁以往病弱,柳氏自然舍不得她劳心劳力,如今她又身怀有孕,生产在即,姚守宁同样也不愿意再拿这些事务让她烦心。   而柳并舟担忧‘河神’,苏文房虽说是长辈,始终是外人,最终事情推来落去,是姚守宁主动接了下来,试着去学习。   她递来钱的时候,姚若筠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愣愣看了妹妹半晌。   在他记忆中,娇俏可爱又略带些天真孩子气的妹妹不知何时已经成长,眉眼间带着成熟与稳重,神态竟隐隐有些陌生。   “大哥?”姚守宁见姚若筠没有动作,不由有些怔愣的抬起头来看他。   她表情有些疑惑,愣愣的样子又恢复了几分以往熟悉的样子。   姚若筠不由自主松了口气,表情严肃,双手往后背一背,后退了数步,摇了摇头:   “你把钱包打开我看看。”   “……”   姚守宁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闻言仍是乖巧解开荷包袋子,取出里面厚厚一叠钱票:   “喏,这里。”   “你将钱票展开。”姚若筠如临大敌,又说了一声。   “你怕我在钱里下毒?”姚守宁白了他一眼,说话时将裹成一团的钱票拆开,钱票的面额是二十两一张,共计十张左右。   这两年情况不好,姚家经历了许多次,在金钱上并没有富余。   去年柳并舟前往神都,带来了积蓄才解了柳氏燃眉之急。   姚若筠就是再不通庶务,但他也知道今年血蚊蛊、洪灾一事使得姚家这大半年只有支出,没什么进余。   柳氏先前买的几个铺子已经入不敷出,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姚守宁此时拿出的这些钱,兴许就是姚家所有的家底。   姚若筠的表情顿时有些难看,他沉默许久,突然出声问:   “你跟外祖父呢?”   “……”姚守宁脸上的轻松神色逐渐消失,她仰头看着姚若筠,怔怔的喊了一声:   “大哥。”   在她心里,虽说外表严肃,但脾气一向很好,对家人一直很包容的姚若筠突然发起了脾气:   “守宁,在你心中,是不是觉得大哥是外人?”   “没有的事。”姚守宁连忙摇头,她从姚若筠的心声之中感应到了伤心,知道他已经猜出了不对劲儿。   “那为什么家中发生了什么事,你们都从来不会第一个告诉我?”   柳氏当日中邪、姚婉宁与‘河神’之间的婚事,以及后来姚守宁与世子数次寻找解决方法的事,她们早就知道,却没有人告诉他,将他蒙在鼓里,让他胡思乱想猜个不停。   “不是……”姚守宁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伤了大哥的心,她正欲解决,姚若筠就有些难过的看她:   “你们组成团体,把我排挤了出去?”   “没有。”她拼命的摇头。   “这些钱是家里所有的家底了吧。”他这话看似询问,实则十分肯定。   姚守宁本不欲让他担心,可对上姚若筠的目光,却又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对。”   “家里用钱的地方还很多,你把所有的钱交给我,让我带着姨父、婉宁他们先离开神都城,也就是说,你心里恐怕认为我们不会再回来了。”   “我……”姚守宁刚一说话,姚若筠却没给她机会,自顾自的道:   “你不告诉我,我也猜得出来一些事。你预知能力强,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定是有大事发生。”   他只是不太多言语,并非傻子,结合近来的一些事:   “妖族要来了?不,不只是如此。”他想了想,又肯定道:   “‘河神’要来了,这一次来,恐怕不是先前洪灾那样的警告,极有可能神都城也会覆灭。”   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又说道:   “你可以预知到不妙,说不定预知到大家会出事,所以你想让我带家里人避开神都,逃出这一劫。”   说完,他定定的望着妹妹:   “外祖父心怀大义,又受长公主所托,他定不会走的。家中最近本来是你管家理事,你突然将钱交给我,显然你是准备留下来陪外祖父,想把我们打发出去。”   “……”姚守宁强撑出的笑脸一滞,她举起的手无力的垂了下去。   从姚若筠的话语中,她已经听出大哥对她的不赞同,兴许他并不会答应自己的请求。   “不是的——”她勉强说了一句,见姚若筠定定望着她,心里的那道防线顿时崩塌,轻声道:   “对,大哥你说得对。”   她点头承认:   “我预知到‘河神’即将到来,会给神都带来灭城的危机,如果处理不好,外祖父可能会在这件事情上——”   剩余的话她没有说,但姚若筠已经理解她话中意思。   他心中一凉。   虽说在姚守宁说话之前,他就已经想过最坏的结果,可真正听到姚守宁点头承认的时候,姚若筠心中依旧说不出的恐慌。   “怎么会?外祖父他老人家乃是当世大儒,实力非凡……”   他有些语无伦次,接着看到了妹妹眼中浮出的水光,继而手足无措:   “守宁别哭,别哭……”   他想要哄妹妹,但一时之间又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只是伸手过去,将姚守宁手里抓着的钱票接了过去:   “你不要哭,是大哥的错,大哥不该惹你伤心。”他嘴唇嗫嗫,想要为妹妹擦泪,但最终并没有碰她,只是小心翼翼的道:   “我只是想知道,想知道事情的真相而已。”   “是我的错,我有话也应该跟大哥说,不应该自认为是为了你好,就对大哥有所隐瞒。”姚守宁也轻声道歉。   两兄妹说完这些话,相视一笑,原本的芥蒂瞬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你放心,我既然知道了事情原委,自然要帮忙的。”   神都城既然已经出现危机,柳氏受伤自然不宜留下来。   姚婉宁又生产在即,也应该出城,苏文房一家原本就与这些灾难无关,趁此时机避开危险也是正理。   姚若筠将钱接了过去,道:   “钱我收了,今晚我会让郑叔帮忙再购买两辆马车,并且收拾行李,尽量明日便先送人出城。”   姚守宁听出他话中之意,正欲开口,他又道:   “但我是家中长子,虽说我没什么本事,却也没有留你与外祖父、爹在城中独自面临危机的道理。”   “大哥……”姚守宁虽说猜到他的意图,但听他这样一说,仍是心中一惊,正欲劝说,姚若筠却道:   “你不要劝我,劝我也不听。”   他向来少年老成,此时却双手捂了耳朵,不看姚守宁眼睛:   “外祖父答应过我,要看我表现,到时收我入门,他老人家还没有尊守承诺,我不允许。”   他絮絮叨叨的:   “再说了,爹平时就说过,我是长子,应该保护家中的母亲与妹妹,没道理我独自逃命,留你们面临危机。”   说完,他怕姚守宁再劝,捂耳朵的手一松,看着她正色道:   “守宁,你就是再希望我离开危机,可这天下之大,又能去哪里呢?”   他的话正中姚守宁心中的隐忧,令她哑口无言。   此次‘河神’带来的灾祸可能会给大庆带来覆灭的危机,此时的逃脱只是暂时,正如她之前与柳并舟所说,就是逃得了一时,也逃不了一世。   若柳并舟没有顶住,神都覆灭,‘河神’所携带的怨气迟早会席卷天下,妖族紧随其后,大庆覆灭在即,不要说躲进青峰观,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终有时。   相反,柳并舟若是顶住了,那么所有的危机自然应刃而解,姚家人总会重回故地。   好在姚若筠虽说固执的要留下与家人同患难,但他不是不懂事的人,答应了要先送家里人出城,这令得姚守宁松了一大口气。   晚间的时候,柳并舟整理衣冠,进入内城,求见神启。   而姚守宁留在家中陪姚婉宁打包行李,有些心不在焉的。   柳并舟临行之前,她预知外祖父此行并不很顺利,神启帝性情暴戾,身边又有个危险异常的陈太微,她原本是想陪同外祖父同去,却被柳并舟拒绝。   天色一点一点的黑了下去。   已经临近七月,照理来说白日长黑夜短,但不知是不是近来神都城中死的人多,导致许多人家烧香烛纸钱,青烟冉冉的缘故,每日早早天就黑了。   姚婉宁的贴身物品并不多,除了她平日换洗的衣物之外,她不喜梳妆打扮,首饰、脂膏等少得可怜,剩余的箱子仅装了些她平日看的书而已。   “小姐,这些书有些潮了。”   替她收拾物品的清元抱了一摞书过来,小声的问了一句。   冬葵眼见天色擦黑,取了火折子准备点火。   但她连吹了几口气,那火折子只是闪了几下火星,好半晌之后才有火光亮起,她松了一大口气。   “最近天气好潮湿。”她嘀咕了一句:   “不止是书潮,我收拾床单被褥时,也湿气很重,不知道太阳什么时候出来,得好好晒一晒才成。”   她说者无心,两姐妹却听者有意。   姚婉宁咬住了下唇,下意识的看了妹妹一眼,却见姚守宁愁眉紧锁,两姐妹都知道要想太阳重新升起,谈何容易。   如果这一关大劫不能避过,将来恐怕很难再看到太阳升起。   “我……”   姚婉宁叹了口气,姚守宁突然道:   “别收床单被褥之类的,青峰观里肯定也有为香客准备的褥子。”   她心中乱跳,一种不安的预感涌上心头:   “咱们轻便出行,速度离开城里。”   姚婉宁心中一紧,摸了摸肚皮,没有出声。   清元就道:   “可是小姐睡惯了家里的床单,就怕……”   柳氏以往对女儿照顾得无微不至。   姚婉宁身体弱,从小吃穿用度就很讲究,也养成了侍候她的清元、白玉二人小心翼翼的性格。   “都不用收拾准备了。”   姚婉宁摇了摇头,话音一落,见妹妹有些吃惊,转过了头来正要说话,她连忙就道:   “守宁,你说外祖父这一趟进入内城,办事能顺利吗?”   她的话恰好说中了姚守宁内心的隐忧,虽说她知道姚婉宁讲这样的话只是转移话题,但她心中早有决定,闻言仍是摇头:   “我不知道。”   柳并舟此行并不顺利。   他进入内城,但神启帝却并没有见他。   大庆皇宫之中,老皇帝半倚在榻椅之上,美艳非凡的涂妃站在他的身后,伸出一双涂了丹蔻的玉手,正替他捏按着肩颈。   “这老东西。”   神启帝冷哼:   “当日朕要见他,推三阻四,仗着身为大儒,便不将朕放在眼里。”他面颊削瘦,眼窝深深凹了进去,眉眼间带着阴鸷:   “如今他想见朕便见,以为皇宫之中是他南昭的破宅子不成?”   他性情狭隘,又很记仇,想起当初数次召见柳并舟被拒绝之辱,心中便涌出一股想杀人的冲动。   “不见、不见!”   话音刚落,便听到耳畔有宫人传来倒吸凉气的声音。   只见宫殿门口当值的几位宫人、内侍似是被什么异景吸引住了目光,下意识的抬头看去。   神启帝治下刻薄寡恩,手段严苛,宫中侍人俱都十分提心吊胆,深怕出了纰漏,此时这般异动,自然不大对劲儿。   就在这时,涂妃说道:   “皇上,妾闻到了浩然正气的味道。”她说话时,一张娇媚的面容上露出厌恶的神情。   七百年前,以儒道为首的张辅臣等,曾是妖邪克星,通身浩然正气不知杀了多少妖邪,所以妖族对儒家又恨且畏。   涂妃身为天妖狐族,对于儒家一脉的力量的怨恨早就深入了骨子里。   她话音一落,神启帝耳中便听到清脆的鸟鸣。   ‘呼——’一股清风刮入殿中,伴随着鸟儿的长吟,一只巴掌大的纸鹤拖拽着长长的金光,振动双翅,直扑神启帝的方向而来。   那纸鸟周身环绕金光,与空气相摩擦,化为金粉,冷不妨看过去,便如挟了火光直冲而来。   神启帝自己为人阴狠,便以己度人,当即脑海之中生出一个念头:柳并舟欲谋害自己性命!   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经自己退位,再也没有真龙护体,纵使面前的是个巴掌大的纸鸟,但他依旧吓得面无人色,身体‘腾’的跳起,试图后退。   他动作敏捷,身后的涂妃竟然都没反应过来,被他一撞,两人摔滚落地。   “护驾!护驾!”   神启帝顾不得摔倒,伸手连声大喊。   一旁的冯振眼见不好,即刻上前,还未出手,只见那纸鸟在离神启帝约两步之遥时停定。   ‘轰!’   鸟身之上的金芒化为火光,柳并舟的影子出现在神启帝的面前,双手交叠,冲着皇帝作揖。   “皇上,如今大庆危在旦夕,‘河神’之患未平,如今再度重临……”   神启帝的手按在了胸口,被他压在身下的涂妃此时敏锐的察觉到他胸膛之中传来‘砰砰、砰砰’的凌乱撞击声。   他的心跳太过急促,且有些不大对劲儿。   以妖族非凡的听力,她似是听到了神启帝的胸膛之下,似是隐藏了两道心声。   ‘砰砰砰砰砰——’一道胡乱的跳动,既快且急。   ‘砰——砰——砰——’而另一道不疾不徐,仿佛极有节奏,与之相应。   这种情况颇为古怪,涂妃以往从未察觉。   就在这两道心跳声响起的刹那,她感应到四周灵气的异变,大殿之中,四周的光线扭曲,陈太微清瘦颀长的身影从那扭曲的光影之中走出,出现在众人眼前。   涂妃见此情景,目光闪了闪,意识到自己可能发现了某种秘密,她并没有出声,而是暗暗决定之后便将这一情况告知族中狐王,狐王自会查个分明。   陈太微一入殿中,便见神启帝摔躲在长榻之后,如临大敌。   殿内弥漫着金光,儒家的浩然正气冲散了宫殿之中若隐似无的妖狐之气。   柳并舟的身影如水中倒影,出现在半空之中,双手交叠,躬身面向神启帝。   “……”陈太微身上冷凝的气息一滞,接着啼笑皆非。   七百年前,四哥何等英雄、何等豪杰,谁能想到,七百年后,他的后代血脉之中竟会出了如此一个草包皇帝?   他眼波流转之间,目光里露出讥讽,接着双臂往胸前一抱,站在一侧看戏。   “国师,救朕——”神启帝一见他来,如看到救星。   但下一刻,他想像中的攻击并没有到来,柳并舟看向神启帝,接着道:   “此乃大庆危急存亡之时,面对这样的局面,我认为……”   他提出了三点建议。   一、他认为先前镇魔司抓捕的妖蛊者并非完全妖邪,极有可能只是暂时受了妖蛊的影响,神智受了蒙蔽。   他们妖气侵入肺腑,做出了伤人之事,随着时间的流逝,有很大的机率恢复正常,神启帝贸然大量杀人,有伤天和。   被斩者含冤枉死,心藏怨气,死后不甘,可能怨气会作祟,为大庆带来危机。   因此他建议神启帝网开一面,停止杀人的举动,以观察后续。   若这些人逐渐恢复清醒,希望神启帝释放无辜者,使他们回家与亲人团聚;若这些人仍受妖气影响,则继续关押。   二、‘河神’将会在七月十五日到来,那一天是传闻之中鬼门大开的日子,阴气最盛。   ‘河神’本乃妖邪,阴气对‘他’来说如虎添翼,到时一旦进入神都城中,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他想请神启帝主持祭祀之仪,请出小皇帝,借护国神龙之力,一并守护神都城。   而第三点,也是柳并舟今日前往皇城的主因。   ‘河神’来势汹汹,其势极难挡,为免造成无辜的伤亡,他希望皇帝出面,借镇魔司、刑狱司,以及城中五城兵马司的力量,将城内大部分的百姓迁走。   这并不是一个容易的事。   此时的人讲究落地生根,许多人祖祖辈辈皆居神都,身家性命都在此地生活,且普通人未经教化,思想固执,天性之中存在侥幸心理,恐怕认为事情如此之大,必有朝廷会出面解决。   因此若好声好气呼吁,大部分人未必会走,但如果朝廷出面,强迫众人迁移,此事便容易许多,八天时间必能避免不少的伤亡,也能减轻柳并舟的压力。   他提出这三点之后,等着神启帝的回复。   先前还胆颤心惊,以为他强闯宫城欲行不轨之事的神启帝回悟过神,听他说完,见自己摔落在地,满身狼狈。   周围有宫人、有冯振、有涂妃、陈太微等人,自己先前大呼小叫,丑态毕出,全无帝王威仪。   神启帝心中大恨,眼中杀机闪烁,怒声道:   “大胆柳并舟,你是不是仗着异术在身,便强闯宫门,肆意妄为?”   他厉声喝斥:   “你不过南昭一老儒,既无功名在身,对国亦未有功勋,以为修成大儒,便不将大庆、不将朕放在眼里!这是死罪!”   ‘嗤。’   陈太微看足了全程,突然发出笑声。   偌大殿中原本静得落针可闻,宫人、内侍见神启帝发怒,俱都瑟瑟发抖,低垂下头不敢出声。   年轻的国师这一声笑落入众人耳中,所有人都听得分明。   当值的宫人、内侍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神启帝备感羞耻,心中杀意更盛。   他此时不止是对柳并舟生出杀意,更对陈太微恨入骨子里。   “大胆陈太微……”   “子厚,何必呢?”陈太微并没有将神启帝的愤怒放在眼中,他只是偏头看向已经年迈的柳并舟,借着他的脸,想到了当年那位与他有短暂交集的张饶之。   那倒是一个人物,聪明、儒雅,且身上有读书人少有的果决,倒与他记忆中的张辅臣颇有几分相似。   当年他得知张饶之是张辅臣的后代血脉,心生兴趣与此人交往,也结下了一段渊源。   可惜他也明白,自己的寻找,可能只是如镜花水月,他所见的人纵使与当年的故人有交集,可往事已经无法追忆。   他只是还无法真正放下过去,试图借着这些事,寻找七百年前的那些美好回忆而已。   张饶之再好,可他也不是张辅臣。   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只是徒劳无功,他没有再与张饶之深交,只是见过两回面,也愿意卖他一个人情。   因为这一段渊源,他对柳并舟的印象很好,纵使在柳并舟心中,也许两人的立场并不相同,但陈太微从没有对他恶言相向,甚至一直都彬彬有礼,仿佛旧友、故人。   “你忠心爱天下,苦口婆心说了那样多,可面对一滩扶不起的烂泥,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他有些疑惑的道:   “你如此聪明,应该明白人性本恶的道理,身为皇帝,经历过权利的熏染,更是集人性之恶于一身……”   “大胆陈太微!”神启帝恼羞成怒,用力捶打胸口,发出‘砰砰’之声:   “你不要以为朕拿你没有办法。”   他贪生怕死,但捶打这两下却用力至极。   每打一下,胸腔都发出回响,但奇怪的是,他明明打的是自己,但打第一下时,陈太微的身体却如遭重击,狠狠晃荡,甚至出现了残影。   神启帝的拳头第二下落到胸口处时,陈太微的身体如同水中投影,被一颗石子打碎。   他的肉身化为齑粉散落开,露出一副白骨架立于原地!   恐怖的阴煞之气散逸开,殿内点着的烛光受这煞气一冲,火光竟都矮了半截。   火苗由明黄转为暗绿,大殿之中阴风阵阵、鬼气森森。   “啊!”   涂妃被这煞气冲击,竟险些现出原形。   长尾自她裙下钻出,差点儿绕上了神启帝的身体。   她惊得花容失色,连忙按压裙摆,控制内息。   殿中后方的墙壁上,数根长尾垂映于后方、殿顶,幸亏所有人都被陈太微吸引,仿佛没有人注意到了她的异样,她惊恐交加,缩身躲进神启帝的阴影里,小口喘息。   那骷髅受这重击,似是疼痛至极,脊椎骨弯曲,脑袋垂落了下去。   骨骼碰撞间发出‘喀喀’声响,但‘他’下颌张合,发出‘嚯嚯’的古怪笑声。   冯振瞳孔急缩,想起上次见到国师身上鬼怪幻影,想来并不是自己的错觉。   任谁都没有料到,备受神启帝尊崇的国师竟会是妖鬼化身!   但他忠心耿耿,明知陈太微危险,也并不闪避,反倒见神启帝畏惧,很是果敢站到了神启帝的面前,大喊着:   “护驾!”   镇魔司的几名吓得魂不附体的内侍勉强起身,颤抖着站到了神启帝身侧。   ‘嗤。’   骷髅嘴一张一合,发出冷笑。   “堂堂一国之君,其勇武、胆气竟比不过几个内侍。”   ‘他’转过头,一双漆黑空洞的眼眶‘看’向了柳并舟:   “子厚,你师承张饶之,本该是个聪明人,怎么也做这样糊涂的事?”   “你一心为公,苦口婆心,又有什么用呢?明知有南墙,偏要撞得头破血流,又是何苦呢?”   骷髅的脸颊之上已经没有了皮肉,可‘他’的语气中却透出迷惑不解:   “你已修成大儒,普通人的死活又与你何干?纵使天下失守,妖邪回归,你隐居山野,仍过得自在快活,远胜如今。”   “守宁血脉觉醒,已成气候,你姚家还握有张饶之当年留下的儒道之心,迟早能培养出第二个大儒。”‘他’直言不讳:   “两名大儒,一名辩机族的传人,足以保姚家安危,又何苦吃力不讨好,受这份闲气?”   “你看看,朱氏王朝只剩下这样一个废物,他能听得进你的话吗?”‘他’伸手指向神启帝。   “陈太微,你敢辱骂朕!”   神启帝面皮涨红,遭陈太微这样指责,他视为奇耻大辱,心中怒火滔天,再次用力捶击胸口,发出重响之声。   每一声重响似是连接陈太微的遗骸,捶落声响中,那站立的骷髅发出骨骼碎裂之声。   ‘喀——喀——’   一道道裂痕出现在骷髅之躯上,‘他’脊柱折断,上半身仰落下去。   但就在这时,黑气从‘他’体内逸出,原本后折相贴的骷髅身躯竟在黑气‘扶持’之下直立而起。   ‘他’似是被激怒,黑气之中突然显出一道半透明的人影。   那影子篷头散发,脸颊清瘦,双眼细长,竟是与原本陈太微长相截然不同。   可惜本该秀美绝伦的面容,此时受黑气簇拥,看上去鬼气森森。   ‘他’魂与骷髅相结合,毫不犹豫转身,那神魂化为道道相连的残影,直扑神启帝面门。   “我敢去死,你敢吗?!”   那阴魂冷笑连连,一张散逸着黑气的脸直贴神启帝面门:   “你立即杀我,我取你性命!”   说话的同时,一双鬼爪探出,捉住了神启帝脖颈。   冯振额头见汗,当机立断抽出匕首,往‘他’手臂斩去。   特殊制的匕首斩开了阴魂的影子,‘铛’的落到了那骷髅手臂骨头之上,两者相碰,发出金玉交击之声。   镇魔司的武器破不了陈太微的法体,神启帝先前轻易能令陈太微显出本相,显然是拿捏到了他的弱点。   阴魂无视冯振的动作,双手捉住神启帝的脖颈,如同捉小鸡一般,将皇帝高高提起。   “国师,国师不要杀朕……”   皇帝的面容由红转白,他双脚离地,面前对上的是那一张鬼气森森的脸,刹时如同兜头被人浇了一桶冷水,心中的怒火当即熄灭。   陈太微的鬼身法相带着神启帝同时飞起,黑气萦绕于‘他’周身、发梢之上,将‘他’头发拉得极长,宛如海中漫天飞扬的长藻,将‘他’身躯包裹在内。   这使得‘他’的形象越瘮人,宛如厉鬼魔神。   殿内阴风呼号,夹杂着神启帝鬼哭狼嚎的惨叫、求饶声。   “国师,国师饶命。”   “我们同归于尽——”   “我们同归于尽!”   陈太微的声音阴冷,冯振等人见势不妙,各自施展神通,斩向‘他’的阴魂。   “镇魔司的实力,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他’冷哼:   “那一年,我四哥将镇魔司交到二哥手上时,二哥手下精兵悍将,联合起来,连我都要退让,所到之处,妖邪闻风丧胆,无不躲避。”   “妖邪属阴,本身心怀正义,热血沸腾且又阳气充沛的武者才能相应克制,配合我二哥的武道,才能事半功倍。”‘他’哼声之中,一缕长发似是明了‘他’的心意,‘嗖’的探长数倍,顷刻之间化为一根粗大触手,将忠心耿耿的冯振拦腰卷起,甩往半空撞上殿顶!   这一撞之下力量非凡,殿顶的屋梁折断,琉璃瓦碎裂,‘乒乓’落地。   华美非凡的屋顶被撞出一个大窟窿,黑色长触一松,冯振吐血摔落下地。   ‘他’满头长发化为无数触手,在殿内飞扬,所到之处镇魔司的人吓破了胆,疯狂闪避。   “现如今,你朱定琛将镇魔司视为你的爪牙走狗,任用内侍,自身残缺不完整,行事阴毒,谈何正义、谈何阳刚之气?”   ‘他’越说越是火大,每缕触手随意乱抓人,也不管是谁,一通乱打砸,直将大殿片刻捣毁。   不仅如此,陈太微还伸出一只雪白如玉的骷髅手,往神启帝的胸口探去:   “你自以为拿到我弱点,想要借此制挟我,但我这个人脾气不好,最不喜欢受人挟制,以往陪你玩玩,你当我真怕你?”   “不要,不要……”   神启帝见‘他’动作,骇得惊声惨叫。   陈太微骨指碰到老皇帝衣裳,那锦衣沾染了‘他’骨指间的黑气,瞬时燃起黑火。   这火不止不烫,反倒阴寒入骨,威力惊人。   衣裳被烧开碗口大的洞,露出神启帝苍白瘦弱的胸膛。   ‘咚咚——咚咚——’   ‘咚咚咚。’   那胸腔之中,有两道心跳声,此起彼伏,跳个不停。   “呵呵呵呵呵——”陈太微大声的笑。   此时‘他’的形象看起来可怕极了,满头长发乱飞扬,几乎铺垫了整个凌乱的大殿,将‘他’与神启帝的身影高高托起。   杀气与阴气并存,‘他’的骨指按了下去。   ‘卟’。   神启帝的胸膛在碰到那骨指的刹那,顿时出现一个黑点。   那黑点宛如霉菌,以奇快无比的速度迅速往四周扩散开来,神启帝已非帝身,没有神龙护体,这黑斑扩散,他胸膛的血肉迅速枯干,如同一层被炸糊的面粉,轻轻一压便碎裂。   “啊!!!”他发出凄厉异常的惨叫,这才意识到陈太微是真的想与自己同归于尽。   “国师不要杀朕,国师不要杀朕,你要是碰到了它,你也会死——”   他没有想到陈太微的性情如此疯狂极端,本以为自己召唤而来的救星,此时却一言不合,便成为了想要索取自己性命的煞神。   老皇帝明知这样的话难以威胁到陷入杀机里的陈太微,但他无计可施。   惨嚎声中,陈太微的手指如刀刃般锋利,将他胸膛划开,露出内里。   他胸腔大开,奇怪的是,血液被尽数封破其间,血管、心肺俱都清晰可见。   这一幕极为可怕,神启帝吓得神魂出窍,只能痛苦呻吟。   除了缠绕的血管之外,在皇帝的胸腔之中,果然垂吊着两个并列的心脏,此时两颗心脏似是感受不到危机,仍‘呯呯’跳个不停。   “啊——啊啊!!!”皇帝的惨嚎不绝于耳。   就在这时,原本躲在他阴影中的涂妃脸色却青白交错,一双已经掩饰不住兽形的圆眼中露出挣扎、纠结之色。   她嘴唇动了动,身后几条长尾摇曳,似是在无声的与‘人’沟通,片刻后,她双眼圆睁,大喊:   “陈太微,你放开皇上!”   说话的同时,她的身上突然妖气大盛。   粉红雾气涌出,涂妃的面容妖化,大量红毛浮出,她唇鼻突起,现出妖狐原形。   丰沛的妖气滋养之下,她的身下突然钻出五条粗大的长尾。   长尾夹杂着红光,四处扬舞,在满天黑色煞气之中,冲出一条通道。   那红色长尾往神启帝的身体探了过去,欲将他包裹在内。   “你不要欺皇上身边无人。”   “哼!”陈太微轻哼了一声。   这几条长尾干扰着‘他’,使‘他’放弃了先取神启帝性命的打算,转而往涂妃的尾巴抓去。   那被怨气包裹住的骨手带着长长的黑雾化为一只巨掌,陈太微那张半透明的面庞上闪过冷色,嘴唇动了动,只见掌心之中红光闪烁,一张长达半丈的红色符纹出现在‘他’掌心之中。   ‘他’带着符影,将涂妃探出的数道长尾一并收拢在内。   涂妃长尾一被拽住,通身妖术顿时力量被卸。   陈太微勾了勾殷红如血的唇,将手一松,而那被‘他’握成一束的五条长尾并没有因为‘他’的松手而散开。   涂妃自己都没料到自己出师未捷,不止没能救出神启帝,反倒是在与陈太微刚交手的刹那,便随即被制。   她身上有妖族狐王的妖气加持,强行令她多生出两尾。   可此时这两尾并没有作用,妖气受到了道法的制约,令她无能为力。   “你放开我——”   这位妖邪化身的妃子曾与陈太微打过交道,当时出言不逊险些死于陈太微之手,幸得狐王相救才保住一命。   此时再被道法制住,那种濒临死亡的感受远比上一回更深。   她尖声大叫,陈太微勾了勾骨指,嘴唇动了动:   “起。”   ‘他’话音一落,只见那五尾之上红光一闪,一道无形的红色光符自‘他’掌心拓印到了涂妃长尾之上,将她高高提起。   随着涂妃也被提起,一具狐妖之身从那娇媚女子身体之中被强行拽了出来。   而涂妃原本的身体宛如一具空荡荡的皮囊,软软落地。   “你这样的小妖,也敢来我面前班门弄斧。”‘他’冷笑了一声:   “我如今没有了肉身,想当年,我与哥哥们抓到你这样的妖邪,杀了放血剥皮,能吃好大一顿。”   那妖狐失去肉体庇护,现出原形,被倒吊着半挂在空中,听了‘他’这句话,吓得瑟瑟发抖,‘吱吱’乱叫不迭。 ###第三百九十一章 旧日事   “你,你竟然吃妖……”   此时的‘涂妃’已经显出原形本相,化为五尾红狐。   它听到陈太微的话,再配合此人超强的实力,满身的煞气,一双澄黄圆眼中露出绝望、恐惧之色。   “有何不可?”陈太微咧了咧嘴,通身邪气远胜妖邪:   “妖能吃人,人自然也能吃妖。”‘他’瞧不起妖邪,不愿与‘涂妃’多话:   “先结果了你,再杀朱定琛。”   “不要——”神启帝惨叫。   他见‘涂妃’化身为妖时,心中其实并不觉得怪异。   仿佛早有预知,可能猜到这位‘爱妃’并不是人。   但这妖妃比他想像中的还要没有用,竟连在陈太微手中一个回合也未能撑住,随即便被吊起。   这位出生于七百年前的乱世中的道门凶人实力强悍程度远超神启帝的预期,他的希望落空,感觉死期将至,哭嚎得格外大声。   “不要!”妖狐也乱叫,高声喊:   “老祖救命。”   “老祖救命!”涂妃尖声大叫,她话音一落——‘嗤!’   殿内原本便阴暗的烛火瞬时熄灭。   明明天色未黑,可偌的殿中却伸手不见五指。   “啊——”还未咽气的神启帝发出嘶哑绝望的惨叫,黑暗带给他极大的压抑,让他肝胆俱裂。   殿里静了片刻。   ‘砰砰、砰砰。’杂乱无章的心跳声响起,就在这时,地底、墙壁、顶梁突然震颤,裂开一条条缝隙。   缝隙之中亮起诡异的紫红光芒,大量夹杂着腥气的妖雾从中逸出,将整座大殿照映得如同传闻中的阴曹地狱。   极度的静谧压抑之后,有影子不知何时笼罩了四野。   五条长尾摇曳,一张尖嘴立耳的大脑袋缓缓抬起。   无形的压力散逸开,那如山般的大嘴张了开来,露出满口尖利的锯齿。   “陈太微——嘿嘿——”狐王尖细的声音响起。   它的身影如涌动的水流,在四壁之上快速的滑动游走,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真身躲藏于大殿的每一个角落,使人难以捕捉它真实的位置。   “或者应该叫你……”   狐王说到这里,顿了顿:   “孟松云。”   半空之中,陈太微缓缓松开扼制住神启帝脖颈的手。   胸腔破开一个大洞的老皇帝却并没有落地,无形的符箓制住了他,红色的符纹从上至下将他完全的压制,封印于半空之中,任他鬼哭狼嚎,亦难以脱身。   “孟松云,七百年前的不死者。”   ‘哈哈哈哈哈哈。’狐王咧嘴大笑,揭穿了陈太微来历。   除了半空中惊惶交加的神启帝之外,所有人残存下来的人似是都没料到这位年少的国师竟是七百年前生人。   陈太微没有动,‘他’以饶有兴致的眼光望着狐影,没有出声。   七百年前,他已经是道门当之无愧的魁首,七百年的修行,使他的实力深不可测。   纵使碰到了狐王现世,他亦十分镇定。   “七百年前,你师明阳子死后,你一夜从道入魔,屠戮青云观,杀死了观内所有的道士、挂单的百姓。”   狐王的影子四处乱溜,以言语攻击陈太微的心灵:   “这些人中,有你的长辈,有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   它说话的时候,四面墙壁之上的影子一变,情景刹时变成一个长发散乱,手持长剑的高挑人影,以剑尖抵住了一个跪落在地,双手抱拳高举,不断求饶的人影。   “师兄,师兄不要杀我——”   “师弟,我们自小一起长大——”   阴影的画面飞速的变幻,幻化成不同的求饶场景。   “我知道师父之死令你十分伤心,可是师弟,那是天意——”   “你如今铸成大错,师父在天之灵——”   “师兄,我不想死。”   “师兄……”   往事一幕幕,随着阴影的变幻而动,一一呈现在陈太微的面前。   ‘他’那张苍白而秀美的半透明面容神情怔忡,仿佛被这些过往回忆吸引住。   就在这时,大殿的上方,两道尖长的阴影出现。   狐影硕大头颅逐渐将陈太微的身影覆盖,尖长的大嘴张了开来,牙齿之中,泛着黑气的唾液流出,狐王的双爪举了起来。   数根尖锐的长甲缓缓钻出,而这一切陈太微都仿佛并没有察觉。   ‘他’的目光随着墙面的阴影而变幻,七百年前的记忆浮现在心中,师兄弟们临死前的音容样貌逐渐清晰。   就在这时——   狐王的双爪用力切下:   “孟松云,纳命来!”   那一声喝斥如雷霆震响,陈太微根本反应不过来。   长爪落下,力量摩擦空气,带出银亮的残影,‘轰’的将陈太微的身体切开。   浓烈的妖气劈裂怨煞之气,陈太微怨魂的法体被撕裂,露出内里的骷髅来。   白玉骷髅承受了妖王一击,骨骼发出碎裂声,缓缓折断。   “死——死了?”   殿里的黑雾逐渐消散,露出满地狼藉的大殿。   半空之中,胸口被掏出一个大洞,受符箓压制的神启帝亲眼目睹陈太微的法身被狐王打散,眼中不由自主露出惊喜交加的神色。   冯振吐着血,从废墟之中爬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   妖王的大笑声在殿里响起,红气逐渐将黑气吞并,墙面上的影像消失,一尊奇大无比的妖族幻影在半空之中闪现。   这位镇魔司的大首领听到了皇帝的话,先也是一喜,接着他目光落到了神启帝的胸腔。   那里两颗并列的心脏还在一颤一颤的跳动。   以他的聪明,他自然不难猜出一些端倪,以往陈太微种种诡异妖冶之处涌上他的心头。   常年伴君修炼出来的超强第六感令他生出不安之兆,他动了动嘴唇,开口道:   “皇上小心——”   而在他说话时,已经现出五尾狐形的‘涂妃’道:   “有我族群的老祖出手,‘他’……”   话音未落,只见半空之中原本弥散的黑气一聚,疯狂涌入那正在碎裂的骷髅法体之内。   骷髅受了这黑气滋养,碎裂之势一止,接着这些黑气如同诡异无比的粘合剂,迅速将这些骷髅碎片粘合。   折断的身体重连,黑气化为肌肉,覆盖于骨骼之上。   被打散的身体重组,约片刻之间,陈太微的身影再度出现。   ‘他’一旦重组,便凶悍非凡,直打狐王倒影。   红黑二气相缠,陈太微的手便如世间最锋利的刀子,一把刺入阴影里。   说来也怪,狐王只是幻影,并无实体,可陈太微的阴影却似是能透过它的幻像,伤到它的法身。   那一手穿胸而过,黑影之中喷射出大量妖气,仿佛狐王涌出的血液。   “啊——”   天妖狐王发出凄厉异常的惨叫,陈太微一拽狐影前爪,用力一撕:   “你接着让我看啊!让我看啊!”   他的声音阴森,带着诡厉:   “我还想看一看,当年他们是怎么死的——你怎么不接着让他们再出现呢?”   ‘嗷嗷——’   狐王长腿被拽,阴影之中,它的身躯被陈太微拽得严实,一点一点撕离原本的身体。   虽然它出现的并非实体,可那种被活活撕开的剧痛却透过神魂,真实的传入它的脑海里。   七百年前的孟松云恐怖非凡,‘他’修的是道术,可肉身却强悍异常,不输武士。   ‘他’死之后,在怨力的加持之下,杀伤力更是大增。   七百年的时光赋予‘他’更强大的法力,让狐王在面对‘他’的时候也难免受制。   陈太微可不理睬狐王惨嚎,‘他’用力撕下妖邪长腿,那腿一撕掉,大量妖气四泄。   握于‘他’掌中的巨腿化为红气散逸。   狐王想要逃离,‘他’双手结印:   “天灵灵、地灵灵,三清上人显圣,土化金、木化金,此地禁止妖邪穿行!”   ‘他’一张俊美的脸上露出笑意,在黑气的加持之下,那笑容透出一股令妖邪都胆颤心惊的凛然笑意。   狐王一听咒语,心生不妙。   它哪里还顾得上与陈太微缠斗,一头撞向一侧,试图逃遁。   但在陈太微念咒音一落之后,它不幸的预感成真,那幻影撞上石壁,本该消散于无形,逃回结界之内才对,但回应狐王的,是‘咚’的一声撞击音。   经过符咒的加持,那原本困不住它的四墙仿佛化为专克它的牢笼,它撞上去的瞬间,仿佛如同肉身撞上了金玉,竟有种撞得眼前金星乱冒之感。   脑袋撞击处‘嗡嗡’的,若非妖族皮粗肉厚,恐怕光这一下就足以令它头破血流,脑浆迸裂。   只见它撞击的地方,一道巨大的红色符箓浮现,使那墙壁稳固如金汤,专克妖邪。   狐王心中恐惧,二话不说再度化为红气钻地。   相同的情况再次发生,红气撞击地面,发出金玉交接的撞响。   头顶、四壁,俱都被一一封死。   四面八方出现巨大的符箓,将它困在了这间大殿里。   “你接着逃呀。”   陈太微漫不经心的看着狐王逃蹿,露出饶有兴致的神情。   “你以为我跟你合作,是走投无路,只能依靠妖邪?”   ‘他’头发散乱,一张俊美的面庞鬼气森森:   “逗你玩玩而已。”   狐王此时已经心神大乱,它魂体被困,此时心中既恼且悔。   恼的是自己以为今日可以达成一桩目的,顺便驱赶陈太微,却没料到这个七百年前的老对手在失去正义的束缚后,变得更加诡厉莫测。   七百年前那位道门魁首是妖邪心中的克星,一手持剑,一手捏印,以不输妖类的凶暴力量加出神入化的道术,将妖邪克制得死死的。   而在七百年后,狐王自己再次体验了当年走投无路时的困境。   “快点将过去的情景再现,我还要看!”   陈太微面无表情,催促狐影:   “我脾气不太好。”   说话的同时,‘他’一手握拳,一手重击那红影。   狐王狼狈逃蹿,殿内‘他’追它逃,重响声不绝于耳。   “……”   神启帝的庆幸与欢喜还挂在脸上,却没料到下一瞬峰回路转,出场不久的狐王竟被陈太微追着暴捶。   这个道士的可怕远超了所有人的预期。   清冷、淡漠只是‘他’的表相,‘他’内里疯狂又暴戾,神启帝生平第一次后悔招惹了这么一个煞星。   “你这个疯子。”   狐王大声诅咒。   它擅长制造幻境,将过去的情景重现,无非是为了攻破陈太微的内心,让‘他’心神失守,同时让自己有机可趁。   当年那些人确实死于孟松云手下,这些死去的人里,有许多是与孟松云一道长大的师兄弟,感情深厚。   ‘他’提剑杀人时,满脸热泪,却下手毫不留情。   此人心狠手辣的程度不输妖邪。   狐王自认为看破了人性的软弱,却难以突破陈太微的内心,‘他’比妖王想像的要更加无情。   “我当年杀死我的师兄、师弟,我也很不舍得。”   陈太微突然泪流满面:   “我真的很舍不得。”   “师弟,你小时,我还背过你,师兄,师兄,我犯错时,你还替我求情——”   ‘他’突然停下了追杀狐王的举动,开始哭:   “我真的很难过,”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可是为什么你们没有办法救下师父呢!”   ‘他’咬牙切齿:   “追根究底,是因为你们贪生怕死!”   说着说着,‘他’拳头握紧:   “你们为什么要贪生怕死?若非你们自私自利,师父就不会死,他收养我们,如师如父,畜生、畜生!我恨不能再杀你们一千遍,一万遍,你们只求一次情,又怎么够呢?!”   “你把他们放出来,你把他们放出来!”陈太微厉声大喝。   煞气从‘他’身上逸出,‘他’的长发往四周飞扬,宛如漫天飞舞的触手,将整个大殿全置身于自己的领域之中。   柳并舟的影像不知何时已经碎裂、消失了,黑气翻涌,压盖过红色的妖气,狐王的影像被符箓制住。   “放出来!放出来!”   陈太微的语调阴森,每喝一声,被符印封在半空中的神启帝便开始抖。   恶人自有恶人磨。   镇魔司不中用,就连涂妃、妖王亦不是陈太微的对手。   他眼睁睁的看着陈太微魔化,在他大喝声中,黑气滚动,只见宫殿四壁被黑雾吞噬,黑气之中有人影钻出。   一道道人影或站、或跌坐于地,原本通身邪气凛然的陈太微模样开始出现变化了。   ‘他’身上的邪煞气开始内敛,满头肆意生长的长发回缩,一半以冠束于头顶,一半散于腰侧。   此时的陈太微身穿一身青色道袍,内里露出白色的衣裳边角。   一条黄色的系带束于他细瘦的劲腰之上,‘他’此时的模样既俊美不羁,且又透出一种邪性至极的感觉。   ‘他’原本的长相秀美如女子,偏生一双长眉飞扬入鬓,眼睛似刀,带着凌厉至极的感觉,使他看上去并不显阴柔,反倒冷漠异常,并不好惹。   这是七百年前的孟松云,不知为何,此时的陈太微似是陷入了魔怔,将当年的情景重现了。   ‘他’手里握了一把长剑,剑身凹槽内吸饱了鲜血,血液顺着剑身往下流。   “师父呢?”   孟松云疾奔上山,冲着山门内听闻他归来的众师兄弟们大喝。   那些原本跪、跌于地的人影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众人仿佛瞬间离开大庆神都城的皇宫,出现于一座山门道观之中。   似是听到孟松云的喝问,道观内脚步声响起,奔涌出一群道士。   此时这些道士披麻戴孝,各个眼睛通红。   为首一人年约四旬,长了一张方正的国字脸,皮肤呈古铜色。   他一见孟松云,先是一喜,随即看到他手上提的长剑,接着又是一惊,眼中便露出畏惧之色。   青云观在明阳子手中的时候,并不显名,只是一座平平无奇的道观罢了。   观内的道士大多只是附近被逼得走投无路的贫苦村民,聚众保命。   直到明阳子收了孟松云为徒,孟松云展露出非凡的天赋,再加上他追随朱世祯,杀灭妖邪,名扬天下,近几年才逐渐香火鼎盛,隐隐有天下第一观的架势了。   观内的道士资质普通,许多人仅只是修习了一些拳脚功夫,见到此时杀气腾腾的孟松云,那为首几人下意识的靠住了一处。   其中有不少人与孟松云相识多年,有些与他一道长大,深知这位道门天才性情的可怕之处。   他自幼失去父母,年少时曾遭人嫌弃,性格并不太好相处。   明阳子收养他后,给予他爱护,才终于将此人身上的兽性收服。   此时他持剑归来,想必是得知了噩耗,不知会做出什么样极端的事情。   大家神情惴惴,几人面对他的诘问,相互看了一眼,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说啊!”   孟松云将长剑紧握,剑身上血珠顺着凹槽滚动,沿着剑尖‘滴滴答答’落入青石地面之中。   血腥气弥漫开来,形成无形的威压,令得众道士头皮发麻,许久不敢有人说话。   孟松云凤目含煞,转头看向那国字脸的道士,平静的喊了一声:   “师兄。”   他语气温和,令那道士心下一松。   “师弟。”国字脸的道士叹了口气,道:   “你终于回来了,师父他老人家——唉,说来话长。”   “那就慢慢说,我有很多时间。”孟松云突然平静了下来,淡淡的道。   说话的同时,他提起长剑,往自己的衣摆上擦拭了数下。   血痕印在了青色道袍上,使他原本清绝出尘的形象染上了血污。   他向来爱洁,随朱世祯杀妖多年,身穿一袭青色道袍,最厌烦的就是染上血迹,此时他斯条慢理擦拭长剑,所有师兄弟都隐隐觉得有些不大对头。   但众人知他脾性难以捉摸,也没往旁处想,此时见他心平气和,便以为他已经接受师父之死,那国字脸道士松了口气:   “这样再好不过,事情是这样的——”   “皇上定国,如今世道几乎已经太平,妖邪也逐渐消声匿迹。”大部分的天妖一族被赶入边界之门的另一端,剩余一些妖邪再难成气候,躲入山野之中。   可妖邪祸世多年,留下的烂摊子还很多。   山野愚民有些实在不知所谓,许多地方因受妖邪鱼肉,便养成了供奉妖邪的习俗。   “七天以前,我们听闻有人说七里外的一个黄岗村有人供养鬼邪,致使邪物兴风作祟,死了好些人。”   黄岗村的人当年在妖邪乱世时,早早便祭拜妖邪,甘愿供奉童男童女供妖物嚼用,因此得到邪物庇护。   在乱世时期,黄岗村受妖邪祸害的情况便好很多。   村民们借妖邪之力,那时鱼肉附近的乡野百姓,曾称霸一时,威风凛凛,成为当地一霸。   而太祖定国之后,妖邪畏惧,大多逃走。   事后附近十里八乡的居民举告黄岗村人,而朱世祯大度,认为乱世之中,许多百姓走投无路投靠妖邪,以自身儿女血肉供养邪物,为的不过是活命罢了。   当时是迫于环境,无能为力的举措,因此既往不咎。   黄岗村此后失去妖物庇护,当年村霸的地位一落千丈,而附近的不少村落恨他们入骨,平日与他们来往并不多。   他们曾因为妖邪之故,享受过高高在上的地位,又哪里愿意如今甘于穷苦。   因此村中有年长而声望极高的人便聚到一处,众人商议之后,全村都同意私下悄悄请神,供奉妖物,以图重现当年辉煌。   这些人无知而无畏,以当年的手法‘请神’,结果请到了一个极为可怕的邪物。   黄岗村以人命为祭,逐渐养大了邪物胃口,事后邪物成长并失控,杀了不少人,直到事情再兜不住,周围其他人感应到有邪祟杀人,才终于报往道观之中。   自孟松云成名以来,附近最为强大的道观就是青云观了。   许多能人、武士闻名而来,一些失去了道观的道士也拜入青云观中。   按照当时律法,青云观得知有怪物,得先报朝廷,再派人出手收束妖物。   那一趟行程,明阳子也去了。   他宅心仁厚,素来听不得百姓受苦,而妖物的强大超乎想像。   这鬼魂吸食人命精血,煞气惊人,又无实体,众人束手无策,被逼得四散逃亡。   正当以为必死无疑之时——   国字脸道士泣声道:   “师父心疼我们,令我们快走,他留下来断后,最后他引鬼物附体,让我们将他斩首。”   他说话的同时,引孟松云进入灵堂之中。   道观大殿布置成了灵堂,堂内置一棺材,棺材内摆放了一个与明阳子身材相仿的纸人,穿了他昔日衣物。   国字脸道士道:   “师父法身受邪鬼玷污,死后化为齑粉,尸骨再难收理,我们便糊了一个纸人,以此替他老人家——”   众人听他说到此处,都细声细气的哭。   有些人是真的因为明阳子性情敦厚而为他感到难过,而有些人则是忐忑不安。   孟松云太过平静了,一种无形的杀气笼罩了众人,令青云观的人本能感到危机降临了。   “师父都死了,你们为什么还活着?”   他看着棺材内的纸人,突然喃喃开口。   “什么?”   那国字脸道士未料到他会说出这句话,怔了一下,本能开口。   “我说,师父既已死了,你们便该陪葬,也死在黄岗村中!”   “师弟——”   那国字脸大惊失色,先前还平静的孟松云顿时翻脸,抽剑刺出。   “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死了,你们有什么脸活着,还敢摆了这么一出!”   “你们要死,黄岗村的人更要死,我要以你们的血祭师父,我要你们死!”   他单手捏印,一手符箓之术使得出神入化,将青云观上下出口牢牢封住。   孟松云长剑一掷,那剑似是与他心意相通,受他通身戾气所驱,斩杀观内众人,所到之处掀起腥风血雨。   “师弟——”   “师兄饶命!”   “不要,不关我的事——”   “我不想死。”   “师兄,我们自小一起长大……”   “师弟,我曾背你出山啊——”   惨叫声响起,血光冲天。   那气质清冷绝尘的俊美道士脸颊被血迹染污,他一身道袍被血浸泡得通红,一夜之间,他由道入魔。   他一手持剑,一手捏印,所到之处尸横遍野。   神启帝被吊在半空,胆颤心惊的望着孟松云杀人如麻的一幕。   老皇帝自己本身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可他亲眼看到陈太微——不,孟松云面不改色的将昔日亲密如兄弟的人一一杀死,偌大的青云观从盛极一时的道观,一夕之间变成死寂的地狱,仍令他害怕极了。   面前出现的只是幻影,可是那些幻影临死前的惨叫声、剑刺入肉体时的声音,还有血‘汩汩’往外流时的声响太真实了。   神启帝瑟瑟发抖。   他几乎不敢再说话,害怕将那魔煞的视线吸引过来了,此时他已经后悔万分招惹了这么一个绝世的凶物。   “师兄,不要杀我——师父在生时,也很疼我——”   一个清秀的少年跪倒在孟松云面前,不住的哀求。   孟松云的眼里流出了眼泪:   “师弟,我也很痛苦,我也不想杀人。”   “你们都是我亲如手足的兄弟,如果可以,我愿意豁出去性命将你们守护。”他说得字字泣血,情真意切。   那少年道士见此情景,以为还有生路,眼睛不由一亮。   但紧接着,孟松云就道:   “可是为什么,我愿意豁出去性命救你们,你们却不愿意豁出性命救师父?你也知道他很疼你,他将你当成自己的孩子,你知不知道?”   “师父在地底下太孤单了,我将你们送去陪他,你别害怕,我的剑很锋利的,很快就死了。”   “师兄——师兄不要,师兄饶了我——‘汩’,师——”   回应他的,是‘噗嗤’的长剑刺入身体的声响,那少年道士被他杀死,尸体‘噗通’倒地。   待众人死绝,孟松云这才失魂落魄醒悟过神。   周围静极了,尸身横七竖八摆了一地。   他满身是血,发冠散落,一头青丝披散在他身侧。   他拖着长剑在尸体之间行走,剑气拖拽出一条长痕,他往前快走了数步,消失于青云观内。   不久之后,黄岗村一夜被屠。   他重回观内,跪倒在地灵堂面前,望着那桌案上摆的香炉:   “三清祖师在上,弟子杀了人,为师父报了仇,可是内心却并不快活。”   “我师父已死,尘缘了解,又斩杀了师兄弟们,自此绝情绝爱,本该修无情道,将来得证大果才对,可我为什么还会难过?”   秀美的道士脸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他有些疑惑的皱起了秀眉,喃喃自语着:   “我为什么会难过呢?我大仇已报,该死的人都死了……”   “哦,不,还有一人没死。”   他突然展颜一笑,眉眼间堆积了忧愁:   “师兄弟们护师父不利,他们死了,而我深受师父大恩,却未能护住师父之命,我也无用。”   “杀了旁人还不算,我亦是那个护师不利的废物,我也该死!”   他说完,手提长剑,刺入胸口。   那个时候,他剜出了自己的心脏。   兴许是他道法超神,修行到了一定境界,生命力之强悍已经远胜世间人物,他挖出自己的心脏而不死,反倒双手捧着心脏,一步一步跌跌撞撞走向那灵牌之处。   ……   “你很想得知我的过往,想知道心脏来历,现在看明白了吗?”   陈太微温和的声音在神启帝的耳畔响起,惊得神启帝满身鸡皮疙瘩乱蹿,他吓得失控,放声大哭。   “国师,国师饶朕一命——”   “朕,朕错了,朕将心脏还你好吗?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我的先祖与你有八拜之交——”   他语无伦次,哪里还有帝王的威仪。   此时的陈太微身上那染满了血迹的道袍褪去,青云观的景色消退,满地的尸首、血腥气一一消失,但留给众人、妖的震憾却已经难以消灭了。   ‘涂妃’不敢哼声,见识过这煞星手段,这小妖狐终于知道害怕。   狐王之影不知何时被压制住,一双眼睛不停转动,寻思着脱身之策。   众人见识过七百年前的过往,深知陈太微心性极端而可怕,当年的他心生杀意,却温声细语,面若桃花。   如今他再这样和风细语的讲话,神启帝便觉得自己大限之期不远了。   他斩绝世间情爱,修习无情道,七百年下来,恐怕早无人性,杀他一个老皇帝恐怕和捏死一只蚊子苍蝇差不多。   “国师别杀我,呜——救命啊,救命——”   “说完了吗?”   陈太微温声问道。   黑色长发披散于‘他’身侧,他抬起被幻影包裹的骨手:   “我们同归于尽,好么?”   说完,那手眼见要碰到神启帝身体之时,殿外突然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前辈,暂时不可。” ###第三百九十二章 付代价   大殿的四面八方都已经被陈太微以符箓封锁了,纵使殿门大开,但也无人能够进出。   随着那话音一落,只见殿门的方向一道金芒冲射而来,在‘进入’大殿破损的大门的刹那,原本空荡荡的地方突然闪荡起红光。   如同平静的水面被激活,阵阵涟漪泛起,一道闪着红光的符印出现在殿门的方向,阻止了金芒。   红、金二色光芒相持片刻,接着红色符箓开始反噬金芒。   不多时,金芒被震弹出法阵之外,化为一道身影踉跄落地,紧接着柳并舟的身影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神启帝做梦都没有想到,关键时刻喝止了陈太微的,会是他。   “前辈,请您不要杀他。”   柳并舟双手交叠,大声的道。   陈太微愣了一愣,接着露出戏谑的神情:   “你要替他求情?”   殿内的人、妖听闻他这句话,心中不由一紧。   透过先前的幻影投射,众人皆看到了七百年前的过往。   当时的孟松云因受明阳子之死的刺激,心性极端而疯狂,与他同门的师兄弟尽数遭他屠戮,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如今同样的面临求情,这样一个心狠手辣最终入魔的人物,会因柳并舟的话而住手吗?   神启帝的心中不敢抱有希望。   “是的。”柳并舟点了点头。   “你凭什么替他求情?你自身难保了,知道吗?”陈太微‘好意’提醒。   ‘他’的符箓力量强大且霸道,不止是能防止妖王逃走,同时还能反噬沾符之人。   柳并舟先前试图破开符箓力量的那一刻,便已经受‘他’符力反噬,此时细看之下,柳并舟身上虽说有浩然正气护体,但一层红光仍包裹住了他,逐渐在吞噬着他的精气神。   只待将他的浩然正气消耗光,柳并舟便会被‘他’符箓制住,成为‘他’掌中的傀儡,任‘他’掌控。   “我知道。”柳并舟再度点头。   “你知道还敢这样做?”陈太微扬了扬细长的眉梢,接着恍然大悟: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么?”   ‘他’心性冷漠,又修习了无情道,半点儿没有因为柳并舟的举止而有所动容,说完这话,微笑着再问:   “你想求情,有什么理由?如果没有理由,今日你们都得死在此处。”   人命对‘他’来说无足轻重,漫长的时间长河中,‘他’的性情变得越发难以捉摸。   柳并舟感应到死意笼罩头顶,心中一沉,却深呼了一口气:   “此时国不可一日无主。”   长公主、顾焕之都不在神都之中,幼帝年少,尚不是能独自执政的时候。   “我的外孙女已经预知到,‘河神’将至,劫难就在数日之间,此时需要国君活着,主持大局。”   柳并舟坦然将心中的想法说出口:   “如果前辈执意动手,国家无主,可能会陷入动荡之中,苦的是天下百姓啊。”   “天下人与我何干?”陈太微摇了摇头:   “人性本恶,世人愚昧且又自私,这样的人便如草芥,死了也就死了。”   柳并舟听到这里,眉梢动了动。   “前辈这话说的不对。”他反驳:   “人性本是善、恶暂且不提,但人生来懵懂,需要教育。只是许多人错失了读书识字的机会,才会因为未开化而显得愚昧无知罢了,这不是他们的错,而是……”   他的观点令得陈太微怔了一怔,仿佛觉得有些新奇,但片刻之后,‘他’又笑:   “你说得对,照你的理论,未开化的民众不识好歹,不是他们的错,那么应该是一国之君的错。人本来生而平等,但却因权势而将人分为三六九等,其中君主就是最上等、最不该存在的人。”‘他’指着半空中被符箓制住的神启帝:   “你看,他生于帝王之家,自小锦衣玉食,占据世间最大的财富,而他统治之下的民众痴愚,许多人劳碌一生,却又不得善终。我此时杀他,算是为民除害,又有何不可?”   众人不敢出声,神启帝有心反驳,却又惧怕陈太微手段,心中极恨,却连声音都不敢发出。   柳并舟于气氛最紧绷的时候闯了进来,结合以往陈太微诡异手段,加‘他’心狠手辣性格,柳并舟这一来是抱着拼命的决心的。   却没料到这个七百年前不知为何剜心未死的煞神,此时竟饶有兴致的与他辩论起‘王道’来了。   他生出一种匪夷所思之感,但先前他以纸鹤寄神魂见神启帝时,也亲眼目睹了幻影呈现的七百年前的一幕,心知陈太微性情可怕之处。   别看‘他’此时心平气和的与自己讨论,这样的人翻脸极有可能就在片刻之间,还是先将大事解决了再说。   “前辈。”柳并舟苦笑了一声:   “这样的答案您心中早就有数,又何必此时来为难我呢?”   柳并舟坚守自己的道心,不被陈太微扰乱:   “您、我都非心志软弱之辈,争论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他笑了笑:   “七百年前,您与朱氏先祖曾结义为兄弟,我老师的祖先,与您亦有八拜之交,还求您看在当年的那些交情的份上,饶了朱氏血脉的后裔。”   陈太微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凤目之中寒光闪烁:   “你既然‘看’到了过往,知道我是谁,便该知道,我这个人可不是念旧情的。”   ‘他’修习了无情道,心冷硬如铁——不,甚至于‘他’如今已经没有心了。   “一个无心之‘人’,又讲什么旧情呢?”   曾经向‘他’求情的那些师兄弟,一个个的可都死在了‘他’的手中,“你不怕吗?”   “我怕。”柳并舟应了一声。   他的话令陈太微扯了扯嘴角,眼中露出轻蔑之色。   但随即柳并舟又道:   “‘河神’将至,神都城危在旦夕之中,长公主如今领命在外未归,顾相国亦前往两江之地,至今还未回到神都。我怕此时死在您的手上,未来‘河神’来时,无人将神都城护住。”   他正色道:   “我怕到时生灵涂炭,我怕无法完成老师临终时的委托,我怕这世间有阴曹地府,人死后有灵,将来我无颜面对老师、师祖。”   他说话时,身上的金芒大作。   儒道的浩然正气似是被他此时心怀的仁义所激,他周身金芒大盛,反将吞噬着他力量的红光淹没。   “我的一生有两个女儿,小女身体弱,不幸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还有一个长女,如今身受重伤,已经半年没醒,生死未卜。”   柳并舟说到柳氏,脸上露出柔色:   “我想见女儿恢复如初,若是临死没能见她一面,那多可惜啊,您说是吗?”   陈太微默然无语,没有开口。   “我活到这个岁数,膝下有女儿、有女婿,我一双女儿为我生了两个外孙,三个外孙女,我正是该儿孙满堂的时候。”   “既是如此,你正该怕死才对。”陈太微说道:   “看在你的老师、你的祖师份上,我不杀你,你走吧。”   “前辈错了。”柳并舟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我说这些,不是要前辈饶我。”他笑了笑:   “我是要告诉您,为了不错过这些遗憾,我今日定会拼命存活,如果前辈要想动手,我定会全力以赴,争取活命的。”   陈太微听他这样一说,不由大感有趣:   “你觉得你能胜我?”   “半点儿把握也没有。”柳并舟摇了摇头。   他先前的一缕神魂‘看’到了陈太微的强大,狐族妖王在‘他’手上竟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妖王的气息可不是当日在姚家的时候,甚至远比柳并舟先前数次打交道时都要强得多。   想到这里,他脑海里飞快的闪过一丝念头,好似捕捉到了某条线索,但此时‘大敌’当前,却不是他细想这些的时候。   “那你还敢与我动手?”陈太微啼笑皆非,问了他一句。   “事在人为。”柳并舟笑道:“我是没有退路的。”   他借着姚守宁的眼睛,‘看’到了未来的那一场浩劫,试图想以自身的力量,撬动灾厄。   “前辈,请您住手!”   他喊话时,一扫先前说笑的轻松,神情变得严肃。   这一刻,他心中的仁慈,对于百姓的爱护,使他身上的浩然正气如受到成百、成千倍的加持,让他整个人身上展现出一种一往无前的锐气。   这样的非凡锐气,好似足以将他面前的障碍打破。   大庆朝原本摇摇欲坠的国运,在他仁义之心下,竟似是得到一定的弥补。   有了柳并舟的维护,神启帝胸口处破开的大洞突然受到金芒的滋养,竟似是缓缓开始愈合。   当日他临危逃避,传递帝位于自己的儿子之手,致使真龙脱体。   而此时有了儒家圣人的站台,他的身上竟隐隐有龙气逸出,仿佛真龙竟愿意重新认他为主!   柳并舟非天命传承之人,这一点陈太微再确信不过。   这一世天命选中的人,分明是长公主的独子陆执,那才是拥有气运,亦可镇住国运的人。   可此时柳并舟却似是凭借儒家的力量,将国运镇住。   陈太微的眼中飞快的闪过一道异芒,接着深深的看了柳并舟一眼:   “你想救他,可也要看他值不值得。”   一个即将亡国的君主,心狠手辣,非英雄人物。   “你也看到过,他没有仁慈之心,心性狭隘且刚愎自用。”自神启帝登位以来,若君主也有罪行,那么他的罪恶罄竹难书。   “大庆走到如今,他罪不可恕。”   时至今日,这样一个对皇朝没有半分怜爱,视天下苍生如猪狗的人,有什么值得柳并舟拼命的?   “值得么?”   陈太微问。   “此时的大庆,还需要一位君主。”柳并舟道。   这一刻,纵使这两人之间立场不同,但陈太微依旧敏锐的察觉出了柳并舟话中之意。   他并非如陈太微想像中的迂腐书生,救神启帝的目的亦非忠君爱国。   陈太微心中的杀意如潮水般褪去,‘他’眼波流转,掐住神启帝脖子的手缓缓松开:   “如果我不杀他,可能他会杀你。”   神启帝性情偏激又凶戾非凡,今日他险些命陨于此,对于自己恐怕恨之入骨。   以他性格,他初时会怕,而后生恨,但他对自己无可奈何,最后恐怕会迁怒于其他人。   纵使柳并舟救了他一命,但这位薄情寡义的帝王未必会领情,说不定还会认为柳并舟来得太晚,亦或——认为他看到了自己丢人现眼的一幕,反而对他心生杀意。   想到此处,陈太微开始觉得有趣,温声道:   “子厚,我与你的老师一见投缘,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便明白我与你的祖师当年亦是八拜之交的兄弟。”   ‘他’变了副面孔,脸上露出温和亲近的神情:   “对我来说,你便如我的晚辈与子侄,你的想法我也懂了,不如……”   说到此处,‘他’落下的手重新举了起来,手臂转动间带起阵阵残影,重新将才刚松了口气的神启帝喉咙重新捏住。   这一下‘他’力量未减,指尖的煞气侵入神启帝的肌肤。   老皇帝白皙而松弛的皮肤在煞气侵蚀之下迅速腐朽,宛如枯烂的树木,一点点泛黑腐化,露出其间带血的白骨。   只是这白骨在煞气作用下很快变得漆黑焦脆,隐隐有断折的趋势,神启帝的面色由白泛青,仿佛笼罩了一层死气。   ‘唔——’   “饶,饶……”神启帝吓得魂飞魄散,拼命的哀求。   但他喉咙被制,有话说不出,只得以哀求的眼神看向柳并舟。   陈太微视他如虫豸,根本懒得听他说话,手指捏得更紧,只见神启帝脖颈上的皮肤碎片如同燃烧后的灰烬,一一飞扬于半空之中。   “不如这样,你既说国不可一日无主,我也不愿见你此后受他刁难,”‘他’那张英俊的面容上露出为难的神情,看着柳并舟道:   “干脆我替你将他杀死,然后我作为国师,再辅助你登基为帝,这样一来,这天下你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谁不听你的话,我替你将他杀了,好不好,子厚?”   ‘他’心性难以捉摸,行事、说话全无章法可寻,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不止是柳并舟被噎住,就连神启帝、妖狐、冯振等幸存者俱都被震住,久久回不过神。   “……”   神启帝初时惊惶,后面恐惧,接着又因权势被碰触而心生怨怒。   他这一刻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怨毒,权势的欲望压过了他对于死亡的恐惧,他下意识的扭头看向柳并舟,眼中杀机展露。   “哈哈哈哈哈——”   陈太微见此情景,放声大笑。   人类实在有意思极了。   神启帝这样贪生怕死的人,在生死关头,听闻帝王的权柄被触动,第一反应竟是想将目前唯一能救自己性命的人杀死。   人性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你不是担忧‘河神’将至,城中活口?干脆一切全由你作主,你说迁城就迁城,你要疏散百姓就疏散百姓,将权势握于自己的手,又何必受制于人呢?”   这一刻,陈太微温声细语,眼神之中带着诱哄。   柳并舟纵使心志坚定,但在‘他’言语引诱之下心中一动。   未来王图霸业在他面前徐徐展开,他年幼读书,少年时期也曾想过入朝堂,一展生平所学。   没有什么比得上君主之权,万人之上来得更为诱惑人的事了。   随着陈太微的话音一落,柳并舟的面前出现了一幕画面:神启帝被‘他’捏断颈骨,那苍白的头颅‘哐铛’落地;紧接着天妖狐王被杀,涂妃被清理,镇魔司的冯振等所属神启帝亲信的爪牙尽数被屠。   朝堂之中,楚孝通见大局已定,及时认主。   幼帝年少,不敢与‘柳并舟’相抗衡,甘愿让出帝位,将君主之位传于‘柳并舟’之手。   自此大庆正应了三十一代而亡的谶言,朝代改名为大盛,‘他’有陈太微作辅助,再加上姚守宁预知力量,便如立于不败之地。   待长公主、顾焕之等人赶回神都的时候,神启帝已死,前少帝被圈禁一隅,朱氏的王朝大势已去,便唯有顺应时势,在关键时刻甘愿认‘柳并舟’为主。   之后众人驱散百姓、抵御‘河神’,化解神都大劫。   徐相宜施展异术,以玄妙手段滋养柳氏身躯,使柳氏复苏……   ……   这一切的一切如同绝妙非凡的美梦,柳并舟沉浸其中,时而欢喜,时而皱眉,时而贪欲上脸,时而暴怒。   最终,所有的神情逐渐隐匿,他的面容开始发生变化。   仿佛有一层光晕在他脸上流涌,陈太微从头到尾目睹了一切,心中暗自叹息:三兄张辅臣若能得知自己后辈子孙之中,收下了这样一个有天份、有悟性,且又心志如此坚毅之辈,不知该有多欢喜了。   儒家学派后继有人。   柳并舟身上的气息转变,他身上那层淡淡的金芒色泽开始转淡,化为更为柔和的乳白色。   良久之后,他睁开了眼,看向陈太微。   他的眼神发生了变化。   如果说之前的柳并舟只是因天下大义,强行令自己站到了陈太微的面前,他的眼中还带着焦虑、忐忑,那么此时的他便如经历大梦一场的淬炼,已经脱胎换骨。   他的双眼十分平静,似是有更加坚定的力量蕴含其中,纵使以陈太微的法力,也难将他道心扰动。   “多谢前辈,赠我黄梁一梦。”   他双手交叠,向陈太微行了一个大礼。   陈太微叹了口气,也不否认:   “你天姿卓绝,儒家后继有人。”说完,又幽幽的道:   “不过我也确实受得起你这样一个大礼,若没有我这一场美梦相助,你这一生要想突破这个桎梏,又谈何容易呢?”   “是的。”   柳并舟点了点头:   “修行本是逆天而行,到了我这个地步,极难再更进一步,古语有云,学海无涯,幸亏前辈送我一场梦,便如茫茫大海中赠我一叶舟,送我前行了一段路。”   “我老师在生时常言,要想成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他有些开心的道:   “可见今日确实是我幸运极了。”   陈太微本性乖戾,听到此处,既觉得意外却又隐隐有些自得。   “天时、地利?这两样我不否认,‘人和’,难道我还算人吗?”   这个问题太过复杂,亦或是陈太微自己都不愿意再去细究。   ‘他’并没有因为柳并舟的突破而生气,反而话题一转,饶有兴致道:   “你如今突破,是不是准备再对我动手?”   “不错。”   柳并舟正色点头:   “还请前辈放手,此时的大庆,需要一位君主!”   他此时再说这话,信心十足。   柳并舟身下的阴神站了起来,顷刻之间化为一尊面目慈和,绾巾儒衫的圣人,笑呵呵的站在了他的身后。   “我已经提醒过你了。”陈太微见此情景,含笑说道:   “凡事自有因果,你若此时执意救他,以他性格,将来必会祸害你全家,你后悔么?”   ‘他’话虽说这样说,但开口时,紧扼着神启帝脖子的手已经缓缓松开。   老皇帝死里逃生,听到这话,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急忙道:   “柳先生救我,朕,朕今日若能得救,必不忘先生恩德,到时为先生立长生祠,敬儒家为国学,拜儒家圣人为尊,发扬儒家之义,若有违此誓,让我不得好死,朕这一脉,断子绝孙,求先生救我。”   他已经被陈太微吓得肝胆俱裂,如今眼见有一线希望,深怕柳并舟被陈太微的妖言所惑,此时不惜发起毒誓。   陈太微听闻这话,唇角微勾:   “蠢货。”   天地自有法则,每件事情都有因果。   神启帝以为随口一说,但涉及到了‘他’与儒系一脉,有些话便不能随口一说。   此时老皇帝以为许诺十分轻易,却不知任何事情都有代价的,此时不付,将来总会付出。   但‘他’也不出声,笑意吟吟看向了柳并舟。   柳并舟并非迂腐的酸儒,他并没有因为神启帝的话而推辞且表露忠心,只是淡淡的道:   “君王一言九鼎,我自然不会怀疑的。”   他一说完,神启帝松了一大口气。   陈太微也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便也卖你一个人情,放他一条生路。”   ‘他’为人极难捉摸,神启帝激怒了‘他’,落入‘他’之手。   这些年来,‘他’偷走太祖尸身,培养出‘河神’这样一位绝世邪物,又与妖族合作,造成如今这样对人类不利的局面。   照理来说,现在人族大祸临头,若神启帝一死,神都城定会陷入乱局。   少帝掌握于楚家之手,到时争权夺势,恐怕会掀起另一场腥风血雨,这一切与陈太微之前表现出来的目的应该是吻合的——柳并舟猜测‘他’可能是想制造乱世,继而有所图。   可‘他’此时又竟然如此轻易的、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就愿意将神启帝放了。   这种决定无异于儿戏,令得柳并舟有些看不透。   他本能预感到陈太微有所图谋,可此人究竟图谋着什么,柳并舟猜不到缘由。   “前辈为何……”   柳并舟没有因为陈太微暂时的让步而放松警惕,他迟疑着想将心中的疑惑问出来。   陈太微笑了笑:   “人性多疑,果然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他’身上杀意褪去,那张削瘦俊美的面容变幻,缓缓消失,显出白玉骷髅的本体。   大殿之中,众人秉息凝神,不敢轻举妄动。   那骷髅之上生出血肉,不多时幻化为陈太微那张秀气而苍白的年轻面容。   他的长发束起,嘴唇只有淡淡血色,他整理了一番青色道袍,理了理腰侧的明黄穗结,接着伸手一握,一支雪白扶尘出现在他的掌心,被他斯条慢理的别到了腰侧之上。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笑道:   “子厚,你想问我为什么愿意放弃杀死神启帝,是不是?”   此时的他又恢复了先前清冷绝尘的年轻国师的形象,不复先前的鬼魅邪气,说话时温声细语。   可在场众人却忘不了他先前现出本相后的凶残至极的样子,大气都不敢喘,收敛声息,听他与柳并舟对话。   “是。”   柳并舟心中不安,但听到陈太微发问,却仍点头应了一声:   “您这些年来,数次制造事端。三百多年前,永安帝时期曾出现过一位名叫孟青峰的道人,那是您的化身吧?”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陈太微亦终于被揭露身份,他连七百年前的来历都未隐瞒,此时自然没有必要再隐瞒这些事。   柳并舟话音一落,他就爽快点头:   “是我。”   柳并舟心略略一沉,再问:   “永安帝时期,曾因皇帝不贤而引发天雷降世,劈烧毁了宫殿,皇帝欲大兴土木重建皇宫,太祖定国之时曾立下祖训,后世子孙不得修葺神都皇城。”   “为了打破太祖的规定,当时的永安帝是得到了您的支持,最终才大修皇宫,是也不是?”   他问得直接,本以为陈太微会推脱狡辩,却没料到他似是回忆起了当初的情景,显得非常的开心,甚至小声的笑了出来,答道:   “是的。”他回忆过往,心情极好,又补充了一句:   “我四哥当年定都神京后,曾有过布局,那一场修葺皇宫,可坏了大庆国运。”   他叹息着:   “若非当年我四哥驱除妖邪,立下莫大功德,为大庆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说不定大庆还无法坚持到三十一代,可能三百多年前就已经灭亡了呢。”   这样的内情实在令人不敢置信,刚死里逃生的神启帝听到此处,咬了咬牙,眼中闪过恨、俱交加的神情。   “不仅是如此,您当时设计杀死了一位工部的小官,以‘买命钱’的形式,驱使他帮你做了一件事。”柳并舟叹息道:   “虽说您行事难以捉摸,但您性情骄傲,不屑撒谎,既然孟青峰是您,破坏大庆国运也是您,那么我猜您当时驱使那官员所办的事,都是为了破坏大庆朝命脉,对不对?”   “对。”   陈太微的眼中闪过异彩,他赞叹着:   “看样子你们所知真不少。”他想了想,又问:   “是在当年的应天书局上知道的吗?有能力无视时间的阻隔,集齐三百年前后的人,这可是辩机族人的特殊本领。”   “这种力量真是万分神奇,可惜我一直无缘得以参加。”他露出有些遗憾的神色:   “我曾窃取了守宁的一滴血液,想要参与书局,可惜最终功亏一篑。”   柳并舟见他失望的样子,心中一寒,对这个人越发警惕,深怕姚守宁在他手上吃亏。   他此时谈兴正浓,并不排斥与他沟通,他忍下心里的不安,再问:   “偷走太祖遗体,使他受妖邪亵渎,最终成为魔煞,也是您吧。”   这件往事他已经从姚守宁口中得知,因此并不是疑问,而是十分肯定。   “守宁看到了?”陈太微好奇的问。   他此时身长玉立,一头青丝仅以素净的木簪固定,身穿青袍,袖口、领边露出里面洁白干净的单衣边弦,腰系丝带,看上去清绝脱俗,笑意吟吟时令人好感备增,哪里看得出来他杀人如麻,心性狠辣的样子。   柳并舟从他口中数次听到姚守宁的名字,心中越发忐忑,不欲回答他这个问题,转而道:   “您做这一切,显然是为了颠覆大庆国运,既然是这样,您今日为什么会轻易罢手呢?”   他问了半天,终于将话题转回正题之上:   “我只是一个后进晚辈,就连我的老师,在您的面前也不过是故友的十二世孙,我的脸面并不值您的承诺,您为什么会改变心意,是另有目的吗?”   陈太微嘴角边的笑意加深:   “我行事向来随心所欲,想做就做了,哪有什么原因呢?”   他双眼幽幽,那两排又长又密的睫毛仿佛浓密的树荫,挡住了那双眼中的思绪:   “有时想杀人就杀了,管他是谁?”   他提起弑君之举,云淡风轻:   “不过你这个问题问得好。”他原本不欲回答柳并舟的话,但不知为什么,心念一转,又改变了原本的打算:   “你如何看待因果论?”   “因果?”柳并舟一双长眉皱起,喃喃重复了一句: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每个人的言行举止,都有可能牵涉因果。”陈太微笑道:   “尤其是与我相关,更是会涉及因果。我卖你脸面,自然是因为你身上有值得我图谋的东西。”   他笑意加深,嘴角勾起:   “子厚,你要明白,有时候暂时不用付出代价的东西,将来可能会以另外的形式去偿还呢。”   他意有所指的看了半空之中吊着的惊魂未定的神启帝一眼:   “希望你将来不要后悔今日的举止。”   陈太微的话似是一种提示,末了道:   “替我向守宁问好,待有空闲,我会找她玩耍的。”   话音一落,那道士清绝瘦长的身影荡了荡,四周的空气仿佛如水波纹般晕染开,他的影子化为轻雾,一点一点消失。   ‘呵呵——’   轻笑声尤在,但他在时对于领域的绝对掌控之感却已经消失。   四面八方的红色符箓光芒闪了闪,接着暗淡下去,结界瞬时化开,被制住的狐妖之王深恐这个诡异残忍的男人去而复返,立即遁入地底。   半空之中的五尾狐妖失去了道法的约束,尖叫着落地,掉入地底那身失去了生命力的美人皮囊之内。   而被高高吊起的神启帝也没有了符箓力量的支撑,‘呯’声摔落下地。   “皇上,皇上。”   冯振等人这才一拥而上,神启帝捂着胸口喘息。   他胸口处破开的大洞因为受柳并舟先前维护的浩然正气修补,此时已经恢复如初。   但他心中仍残留着被陈太微挖开胸口,险些掏出心脏杀死的惊恐之感。   “护驾,护驾。保护朕。”   他惶惶开口,冯振等人护在他的周围,但他抖了数下,接着凶神恶煞将众人推开:   “滚开,我要柳并舟来护我。”   柳并舟心神不宁。   他想起陈太微临走时留下的话,十分不安,恨不能立即赶回家中,此时听到神启帝呼唤自己的名字,皱了皱眉,强压下心中的担忧,温声道:   “太上皇不用惊恐,他已经离开了。”   他此时说话远比其他人管用,神启帝听到陈太微离开后,大大的松了口气。   他双腿瘫伸出去,抖个不停,想到先前的惊险种种,若稍有不慎,他已经性命不保。   胸腔之中藏着两颗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   若是以往,神启帝将这颗心脏当成可以制约陈太微的法宝,视此物是自己的护身符,但经历过今日大劫之后,他深知陈太微此人危险之处,再一想到自己藏了这样一个绝世凶煞的心脏在胸腔之中,便害怕不已。   “这妖道!”   他低声咒骂:   “原来他是有意要毁我大庆根基,朕这些年受他蒙蔽,这妖道真是该死!”   “枉朕这些年奉他为尊,替他修建道观,对他百般礼遇,他竟敢弑君!这妖道简直是养不熟的狗,该死,该死,该死!”   神启帝越想越是生气:   “朕要即刻下令,捣毁‘大明宫’,将那道观之中的道士一干砍头处死。”   他先前丢人现眼,心中一股邪火堆积,此时恨不能将曾经与陈太微有关的一切全部摧毁:   “还有道士,道士真是可恨,大庆这些年对道士十分礼遇,但这些妖人时常妖言惑众,朕要统统处死!”   柳并舟听他疯言疯语,眉头紧锁,摇了摇头:   “大难在即,皇上不如先处理疏散——”   神启帝刚愎自用,最恨有人忤逆他心意。   若非说话的人是柳并舟,他早就大发雷霆。   他想起柳并舟先前非凡的力量,竟能逼走陈太微,心中不由一寒。   经历过先前的事后,他对于这些非凡的、却不能受自己掌控的力量心生忌惮与防备,此时听到柳并舟的话,不止没有感激之情,反倒生出杀机。   “柳先生救朕一命,这些事情我自然会考虑。”   他打断了柳并舟的话,接着挤出笑意:   “你身怀超凡入圣的力量,又救了朕性命,想要什么赏赐?黄金?美人?亦或朕册封你爵位,给你官做呢?”   “我只是南昭一老儒,暂时没有入仕的心。”柳并舟已经看出神启帝眼中的不耐烦,他心中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七月十五当天,‘河神’即将来临,我希望皇上敲响警钟,疏散百姓,同时释放受到妖蛊感染的普通人,不要再造杀机。”   柳并舟想起了陈太微临走时的话:因果论。   他救下神启帝性命,便沾染了因果,此举及有可能为自身带来不好的事。   以他的聪明,自然知道皇帝的承诺并不真诚,且不可靠,他失去耐心,索性开门见山:   “我不是跟皇上商议,而是要皇上一定这么做!”   “你……”神启帝见他态度强硬,心中惊怒,有心想要发火,但想到他力量,又心生畏惧。   此时不宜与这老儒生翻脸,否则自己身边可没有人能救自己性命。   他目光落到了瘫软在地的‘涂妃’身上,五尾狐妖化为光影钻入‘涂妃’皮囊,此时这位妖妃已经苏醒。   她的身后还有那位妖族的狐王,神启帝眼珠一转,应答着柳并舟的话:   “朕答应你。”   老皇帝应得爽快,柳并舟却心生怀疑:   “太上皇这话可要当真。”   “天子一言九鼎,朕发过毒誓,自然会遵循承诺的。”神启帝有些不快的道:   “莫非你不信朕?”   他表面板起了脸,心中却阴狠道:妖族看样子也颇有实力,且部署多年的样子。这些年竟有一头妖怪隐藏在自己身边,而自己竟全无察觉。   妖族既然在自己身边安插眼线,可见对自己也必有图谋。   先前自己遇难时,狐王曾现身与陈太微游斗,那妖王虽说打不过陈太微,但未必打不过柳并舟。   只要此时先把这老儒生打发走,回头借涂妃之口引出妖王,妖王既然先前愿意救他,说不定会愿意与他再合作,保他性命。   到时想办法借妖邪之手除去柳并舟这个心腹大患,最后杀死朱姮蕊等眼中钉,这天下自然便会重新掌控在他的手里。   他想到美处,眼中闪过兴奋。   柳并舟虽然知道他并不心诚,但他总觉得陈太微的话蕴含某种力量,神启帝自认为随意可毁的誓言,在先前有陈太微见证之后,说不定已经具备了非凡的约束力。   一旦这位帝王毁约,后果可能是他不愿承受的。   想到这里,他点了点头:   “如此最好。”   此间事了,他与神启帝也是两看两相厌,再加上陈太微临走时的话,让他十分担忧家中,也担忧姚守宁安危,不愿再与神启帝相处,因此双手一拱:   “我还有事,先行一步,此后等待太上皇的消息。”   说完,他后退了一步,这一步明明不大,但迈出之后,人却已经出现在数丈开外的石阶之上,顷刻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待他一走,神启帝再难绷住平静的面容,神色扭曲,额头青筋直跳,恨恨的骂了一句:   “老匹夫,挟恩图报,总有一天要剥了你的皮!” ###第三百九十三章 共生存   柳并舟心事重重,往姚家行去。   陈太微临走前的话给了他极大的压力,神启帝虽说救了下来,但正如陈太微所说,此人薄情寡信,且没有仁义。   只可惜长公主、顾焕之此时皆不在神都,无法主持大局,留守神都的则是镇魔司、刑狱司,这些都是神启帝的亲信,使得柳并舟变相被制约。   “唉——”他叹了口气,脚步往前一迈,人已前迈十来丈的距离。   身旁行人竟似是浑然不觉有人靠近,待意识到身侧有人,转头看时,连柳并舟的残影也未能看清。   托陈太微所赠的黄梁一梦的福气,柳并舟的修行突破原有的束约,进入新的境界。   能在‘河神’到来之前突破,这本该是一桩喜事,可前程未知,他仍心事重重,不敢完全放松警惕。   从皇宫内城至姚家,就算是乘坐马车也需要耗费一番时间,可柳并舟仅只花了数息功夫,便回了姚家。   此时天色擦黑,大门半开,门的内里,一个少女坐在矮凳上,双手托腮,愁容不展的样子。   “守宁?”   柳并舟一见姚守宁,心中先是松了口气,随即想起陈太微离去时的话,又心中一提。   但他并没有将心里的担忧展露出来,而是温声问道:   “你怎么坐在这里?”问完,又紧张道: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自己临行之前,曾与她商量过,祖孙二人各自行动,她去劝说姚婉宁等人暂时离开神都,而柳并舟则进宫面见皇帝。   此时她坐在门口,明显是在等人,莫非家里出了大事?   “你姐姐的肚子发作了?还是你娘那边出了事?”   “都不是。”姚守宁一听到柳并舟的声音,眼睛一亮,连忙起身。   随即见外祖父面露焦急,便知道他有所误解,不停的摇头:   “家里平安无事,下午我跟哥哥商议之后,决定由他明日带着家人暂时前往青云观——”她犹豫了一下,没将姚若筠想要留下来与家人共进退的事说出来。   柳并舟的神情虽说平静,可他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着焦虑。   ‘河神’将来,外祖父烦心的事很多了,姚若筠的事她后续可以再与哥哥商议,不使外祖父头疼。   “我就是担忧您。我总觉得,您今日进宫,会发生大事。”她一下午都心神不宁,对柳并舟的安危十分挂心,恨不能亲自入宫寻人。   这会儿见柳并舟平安归来,她那颗提起的心落回原地,再打量柳并舟,就察觉出了不对劲。   “外祖父,我觉得您好像……好像有了变化……”   她跟随空山先生学习了一段时间,眼力大有进步,柳并舟身上散发出的‘气’,以及他脚下的阴影,都透露出一个事——   “您的力量,好像比之前更强大了些。”   细细一想,她搬了凳子坐在此处等柳并舟,以她如今眼力,绝对不可能忽视柳并舟回来的气息。   但他回来之时,全无征兆,与道家‘缩地成寸’的法门颇为相似,一下出现在她面前,这明显是柳并舟在入宫的途中发生了什么事,使他实力大为精进。   柳并舟心中一动,问道:   “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姚守宁毫不犹豫,直接道:   “当然是好事。”   她这话令得柳并舟紧锁的眉梢舒展,心中的焦虑一缓,点了点头:   “好事就好,好事就好。”   辩机一族的人‘言出必行’,姚守宁说这是好事,那便必是好事。   “我这一趟进宫,确实发生了一些事。”他压下心中的杂念,招呼外孙女:   “我们边走边说。”   姚守宁心中也很好奇,闻言便点了点头,跟在外祖父的身侧。   “正如你所说,我今日进宫确实凶险,但最终转危为安,反倒得了一些好处。”   说完,他将自己今日入宫求见神启帝,结果却遭神启帝拒绝,无奈之下只得以纸鹤传神送信之事大概说了一遍。   神启帝生性多疑,柳并舟当时的举动触了他逆鳞,因此他召出了陈太微这个‘大杀器’。   哪知被他认为本该护他性命的国师最后疯魔,不止没有保护他,反倒险些将他杀死。   反而是被神启帝认为是危险人物的柳并舟,最后阻拦了陈太微,护住了他的性命。   柳并舟出去短短一两个时辰的功夫,中间竟发生了这样的大事。   祖孙两人边走边聊,到进了屋中时,柳并舟已经说到了陈太微的来历。   他那时以纸鹤寄托自己的一缕神识,目睹了陈太微发疯的那一幕。   “我看到了他的来历。”柳并舟叹道:   “七百年前,与太祖结义的那位道门魁首,传闻之中一夜疯魔,屠杀青云观上下,最终遭道教除名的道门魁首,孟松云。”   对于陈太微的身份,他与长公主等人早前多有猜测,直到今日才敢确定。   “一个‘活’了七百年的先辈——”他说到‘活’时,眉梢抖了抖,露出几分纠结。   陈太微的状态显然不能称为‘活’着,但他确实与一般的妖鬼有别。   ‘他’有记忆、有理智,虽说行事疯狂,可又诡异的透出一种……柳并舟想了想,最终才纠结道:   “……有‘他’自己一套逻辑的冷静。”   他说了半晌,却没有得到回应。   转头一看,却见姚守宁随他进屋之后并没有坐下,而是低垂着头。   今日天黑得比昨夜更早,屋里点了油灯,但灯火偏暗。   她站在大门口不远处,高挑细长的身影被灯光拉得很长,远远的映在院子里。   在她身后,是黑暗中青黑色的院墙、树梢之影。   自柳氏受伤以来,已经半年时间没有苏醒,姚家的下人感觉到了不安,虽说有柳并舟坐镇,但仍无法消除大家心中的阴影。   每个人愁眉紧锁,进出十分小心,行动间不敢弄出大的动静。   将入夜的时候,厨房的方向有炊烟升起,伴随着饭菜的香气,但整个院落竟然静得落针可闻。   少女双手交扣置于腹前,低垂着头。   她的发髻只是挽起,额前、脸颊两侧细碎的刘海垂落在她小脸两侧。   柳并舟突然发现这个才将满十六不久的外孙女好像瘦了很多,他去年来时,她双颊饱满,下巴带着些婴儿肥,脸呈鹅蛋形,说话之时眼睛放光,充满了活力。   可才短短半年的时间,她瘦了一圈,下颌迅速的消瘦了下去,显得尖细了许多。   双眼之中褪去了少女的天真与青涩,取而代之的是逐渐多了沉稳与冷静。   家逢变故,所以孩子也学会当家理事。   想到这里,柳并舟心中一软。   他意识到姚守宁才十六岁,还是个孩子。   他自己十六的时候,心性也未必有她这般懂事。   “守宁——”柳并舟温声唤了一声。   接着他听到了细细的抽泣。   “守宁儿……”柳并舟顿时有些急了,起身快步向姚守宁行去:   “好孩子,怎么好端端的就哭了呢?”   姚守宁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伸手擦了擦眼睛。   “是谁惹哭了你?是担忧你娘亲?还是婉宁不愿意离城?亦或是——”   他不问这话还好,一连问了数句,姚守宁先前还是强忍啜泣,接着眼泪流个不停:   “是您!是外祖父不好。”   “是我?”柳并舟愣了一愣,接着道:   “可是我……”他话没说完,见到姚守宁眼圈通红,顿时将剩余的话咽了下去:   “外祖父不对,外祖父有错,惹哭了孩子。”他摸了摸姚守宁的头,温声哄她:   “外祖父愚钝,可不知道哪里有错,惹哭了我们家守宁儿,你要提醒外祖父,下次让我不要犯相同的错误才行。”   “您明知国师危险,为什么要与他相争?皇帝的死活跟您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值得您冒险去救呢?”   她眼含泪珠,很是不开心:   “我们家中娘本来受伤没醒,姐姐又临产在即,您也知道,知道‘河神’快要来了,如果您出了事,我们一家人怎么办呢?”   柳并舟脸上露出愧疚之色,不敢出声。   “太上皇昏庸无道,他就算出事,还有少帝,您为什么——”姚守宁听柳并舟说了过往,心中又气又急,一时失控,忍不住说了几句。   但见柳并舟面带愧色,小心翼翼的看她,哪里还忍心再说下去。   她心软又善良,最是大度与贴心。   感应到了外祖父的愧疚,那股气一泄,她想到了未来的‘幻境’之中,柳并舟重伤垂死的一幕,便再不忍生外祖父的气。   “是外祖父的错。”柳并舟见她不说话了,这才温声开口。   少女低垂着头,嘟着嘴,脸颊微微往一侧撇开,就是不看他。   “可是此时国不可无主。”他叹了一声:   “这会儿神都城不应该乱套,妖邪现世之后,得有人主持大局。”   但凡长公主、顾焕之二人之中,任其中有一位在神都城中坐镇,今日发生的事柳并舟便绝不会插手,甚至会坐观神启帝结局。   只可惜凡事没有如果。   此时神启帝如果驾崩,神都城必会动荡生乱,百姓惶惶不安,掌控了少帝的楚家说不定会借机生事。   权势的更迭夹杂着血腥,苦的还是一无所知的百姓们。   “当日神都城现边界之门时,城中动荡,后来据你爹说,至少死了有一两万人。”他说到这里,面露不忍。   有些事情太过魔幻,他总觉得说给自己的这个小外孙女听,都仿佛污染了她纯净的心灵。   可是她已经长大,甚至在学着保护家人,便如一个刚成长的小鹰,极力想要挣脱长辈的庇护,蹒跚前行。   他说话时,她虽说仍有气未消,却还是认真的在听他说,并没有使小性儿。   柳并舟就道:   “这两万人中,死于妖邪之手的至多不过一两千数。”妖邪当时受到了边界之门的约束,还未来得及作恶,接着顾敬的魂魄现身,化为神佛金刚,将边界之门重新镇压了下去。   “而其余的人,则都死于人祸。”   这才是柳并舟担忧神启帝一死,神都城生乱的根本原因。   一国无主,便易生乱,乱世一起,人命如草芥,恐怕都不用等着‘河神’的到来,不出数日,神都城便会化为人间地狱。   “所以朱定琛的命此时是很重要的。”他温声向外孙女解释,想要取得孩子的谅解,不忍伤了她的心。   姚守宁也明白柳并舟自有为难之处,听他解释了这样多,心中的不开心早就渐渐散去。   只是她想到柳并舟所说的情景,仍心有余悸。   陈太微就是七百年前的那位凶神,他屠杀了青云观满门,其中许多人都是他相伴多年师兄弟。   这样一位凶神恶煞的人物,柳并舟竟然差点儿与他拼命……   她嘴唇抿了抿:   “可是,可是在我心中,觉得外祖父才是最重要的。”她小声的抱怨,认真的道:   “我觉得谁也没有家里的亲人重要呢。”说完,又小声的补了一句:   “包括老皇帝。”   “是我的错,没有考虑到守宁的心情。”柳并舟哄好了孩子,紧锁的眉梢松了开来。   祖孙两人各自坐下,姚守宁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转身替外祖父倒了杯凉茶,递到他手上,柳并舟接过茶水,向她眨了眨眼睛:   “不过我当时说那样的话,也不是全无把握的。”   姚守宁听到此处,有些吃惊:   “您能斗过国师?”   “那不能。”   柳并舟忙不迭的摇头。   “我不是他的对手。”他有自知之明,道:   “此人修为已经通达天地,据说当年的他血亲早逝,杀身边亲近的人转修无情道,”依他看来,最后陈太微剜心贡奉师尊的举止,也符合道家之中斩肉身以神魂成圣的猜想。   “七百年的时间中,我看他实力深不可测,天妖狐族那位妖王被他制约,都难以脱身。我不是他的对手,打不赢,打不赢。”   他频频摇头:   “更何况我后来还是借他黄梁美梦而突破,未突破前,我与他真的动手,可能也是落个被符箓制住的结局。”   “……”   姚守宁见他又是摇头又是叹息,险些被外祖父逗笑。   她极力忍住笑意,故意板起脸,问道:   “既然您说打不过,那您哪儿来的把握呢?”   “是你。”   柳并舟端着茶碗,含笑看向外孙女:   “你给我的把握。”   “是我?”姚守宁怔了一怔,她没料到柳并舟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但她毕竟聪慧,心念一转,便隐约猜到了柳并舟这样说的原因。   “不错。”柳并舟轻轻喝了口茶,道:   “你说过,七月十五‘河神’攻入神都的时候,我曾以身守城,抵御‘河神’。”   他说到这里,姚守宁已经完全明白了外祖父话中之意。   “也就是说,在此之前,您不会出事,至少性命无虞。”   “对。”柳并舟‘呵呵’的笑:   “你的预言之中,七月十五日之前我绝对不会死,正是如此,我当时才壮着胆子与陈太微正面硬碰硬。”他语气幽默:   “辩机一族的预知不会出错,我既然不会死,我怕谁?就是七百年前的那位凶神,我也敢与他交手呢。”   他说到这里,以眼角余光去偷看姚守宁,果然见到先前还流泪的小女生此时被他逗笑,便故意道:   “要不是有你的话作为后盾,外祖父又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又怎么敢硬着头皮往前冲呢?那不得有多远躲多远,那位前辈要真杀过来,我可能还会恨我当年学艺不精,没有专攻逃命的本事呢,守宁儿说对不对?”   ‘噗嗤。’   姚守宁虽极力强忍,但最后仍被柳并舟逗笑。   她自然明白柳并舟说这些话是为了安慰自己,哄她开心。   辩机一族虽有预知之能,可未来之事还未发生,一切没有盖棺定论。   根据空山先生的教导,她将来学成之后,有了自己的‘锚点’,亦需要寻找到下一任接位者,与‘他/她’接上头的时候,历史才是真正的尘埃落定,否则一切皆有变数,一切皆有可能。   但两祖孙都没有往坏的方面去说,柳并舟笑着道:   “你看,最终‘他’果然离去,老皇帝活了下来,外祖父也平安无事,皆大欢喜,不正变相应了你的预知?”   “辩机一族果然厉害,预言真准,守宁儿跟着空山先生学得真好,外祖父真替你开心。”   姚守宁被夸得有些高兴,家里长辈的肯定使她对于未来的学习更有动力。   她抿了抿唇,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外祖父,您说国师送了您一场黄梁美梦,最后您是怎么苏醒的呢?”   柳并舟提起当时的情景,也心有余悸,道:   “我当时……”   祖孙两人说着话,时间不知不觉的过去。   此时的皇宫之中,安静无比。   宫里笼罩着若隐似无的血腥气,镇魔司的首领冯振面色阴沉,交待着程辅云:   “皇上心情不好,将今日当值未死的,全丢入镇魔司,不要再让他们出现在宫里。”   今日是神启帝第一次真正面临死亡。   身为天家血脉,他这一生都锦衣玉食,并没有吃过苦头。   当年先帝去世后,留下长公主制衡他,对神启帝来说便已经是十分憋屈的事。   此后长公主几次打他,令他颜面尽失,但朱姮蕊带来的恐惧却远不及陈太微。   今日的陈太微是真的要杀他,神启帝数次感觉到了死亡的阴影。   他吓破了胆,不敢再回平日的宫殿,往常呆得最多的炼丹房也被封锁了起来,深恐陈太微去而复返。   老皇帝另寻了宫殿躲藏,令贴身内侍守护。   冯振抽得空闲出来,交待自己的副首领一些事。   程辅云听到这话,皱了皱眉。   “冯公,今日的人,全部都要送入镇魔司?”   他平日最是识趣,今日竟会出言问诘。   冯振目光一闪,眯了眼睛打量他。   这位镇魔司的副统领站在了阴影中,交错的树梢之影将他的神情掩盖,冯振只能看到他涂得殷红的嘴唇。   “真晦气。”   他心中嫌弃的想着:这老东西一天到晚涂脂抹粉,看起来真是恶心。   “有什么不对吗?”他忍下厌恶,反问了一声。   说话时手指摩挲着腰侧的佩刀,眼里已经酝酿出杀机。   程辅云与他合作多年,对他脾性也十分了解。   这位深得神启帝信任的大内侍脾气阴晴不定,且行事残忍,极难容人,最重要的是对皇帝异常的忠心。   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触了他逆鳞,恐怕已经令他不快,若是回答不好,他可能会提刀砍人。   程辅云眼珠一转,低声道:   “冯公,今日当值的人可不少,宫中上次经历过宫变之后,已经被清理了一批,剩下来的人本来就是听话柔顺的。”他放低姿态,掏出袖口里的帕子擦汗:   “若是太平年月,倒是可以征召宫人、内侍入宫。”   但今年实在不是好年头,先是洪灾,而后血蚊蛊,接着又出现边界之门,事情一茬接一茬,压根没功夫征召人手。   “我是想,如果再杀一批,怕皇上这边人手不够呢。”程辅云陪着笑脸:   “最重要的,镇魔司里还关押了一大批人,根本没有空余的监舍。”   他解释清楚了,冯振扶刀的手一顿:   “没有办法。”他摇了摇头:   “皇上很不开心,这些狗东西护主不利,险些令皇上出事,该死。”他想到程辅云的话,皱了下眉:   “至于人手不够,之后再想办法强征一批人入宫就是。”   神都城旁的不多,就是人口不少。   他说话的同时,程辅云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之事,抬起了头,脸上露出惊恐之色。   冯振见他表情怪异,也转头去看,只见身后大殿的长廊上,有道阴影宛如活了过来,似流水般顺着长廊涌动。   “啊——”   当值的士兵见到那诡异,吓得惊呼出声。   下一刻,那黑影淹没了他,如沥青般的可怕黑色黏液顺着他的七窍钻了进去,他的声音消失,身体化为一道黑色的古怪石雕。   仅只剩刻功夫,随着那阴影缓缓流走,那士兵所站立的地方仅剩了一具干尸。   风一吹后,那尸体化为粉尘,‘扑唰唰’乱飞。   一个先前还活生生的壮汉顷刻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程辅云身处镇魔司,本身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但见到这一幕时,依旧吓得胆颤心惊。   这诡异的一幕不止令程辅云害怕,其余当值的士兵、宫人、内侍见此情景,都大声尖叫。   “啊!”   “鬼啊!”   “妖怪!”   一连迭声的尖叫此起彼伏,打破了皇宫大内的平静。   纵使神启帝性情暴戾,近来情绪不稳,杀人如麻令宫中众人提心吊胆的,但亲眼目睹妖怪以诡异非凡的方式杀人,依旧吓得宫人、侍卫不顾一切逃离。   但他们刚跑一步,那阴影先是一顿,接着‘嗖’的一声化为数根奇大无比的粗长触手,往不同的方向甩了出去。   这些阴影速度奇快,眨眼之间便将所有人‘攥’在手里。   “冯公——”   程辅云也算见多识广,此时头皮发麻,喉间干涩,双腿发抖,下意识的去摸腰侧。   腰间挂了大刀,这是神启帝赐予镇魔司特有的恩典,尤其是在长公主上次入宫与他翻脸之后,他更是要求亲卫佩刀,以护自身。   远处当值的侍卫听到喊叫,有人远远的警惕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冯振皱眉答道。   这一会儿功夫,宫中长廊上当值的人全部被黑气卷中,各个被高高提起,再难发出声音。   黑气疾速膨胀,仿佛随着吸入人的精气魂而得到充足的养份。   相反之下,被黑气卷中的人则是顷刻之间化为枯尸,最后如烧烬的脆碳,‘砰’声落地。   ‘嘿嘿嘿嘿——’   黑气得到满足,发出猖狂的大笑。   程辅云毛骨悚然,‘锵’一声将长刀抽出大半。   “你要干什么?!”冯振厉声大喝,按住他的手掌,用力将他拨出的大刀又推了回去。   那些落地的尸首碎裂,化为粉尘散开,风一吹四处乱卷,发出‘呜呜’的诡异声响,将宫中挂的灯笼挡住,使得火光都暗了许多。   “冯公……”程辅云不敢相信冯振的举动,慌乱喊了一声。   “这是皇上新请的客卿。”冯振怪眼一翻,冷笑道:   “也是涂妃的‘亲戚’,接下来会保护皇上一段时间,你不要轻举妄动,坏了皇上的大事。”   涂妃的‘亲戚’?   今日涂妃已经现了原形,涂妃不是妖吗?   程辅云反应慢了半拍,后知后觉意识到神启帝恐怕与妖邪合作了。   他身上寒毛乍起,一股寒意自脚底而生。   自七百年前大庆朝立国之初,这神都城便应该是天底下最安全之地。   这里集国运之大成,有神龙庇护的天子坐镇,又有克制妖邪的镇魔司,本该是妖邪不敢踏足的‘圣地’。   可如今‘圣地’蒙污,皇帝竟主动引妖邪入城,妖怪当众杀人,镇魔司的首领竟喝斥自己,不要多管闲事,坏了皇帝的大事。   程辅云心中生出荒谬之感,他咬紧牙关,意识到冯振探究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   这位忠于皇帝的老太监此时对自己已经生出了防备之心,若自己反应不对,恐怕他便要对自己出手。   “原来如此。”冷汗透体而出,打湿了他的衣裳,但他强作镇定,又面露愁色:   “但是冯公,这些,这些客人会不会对我们——”   “你放心。”冯振微微一笑:   “这些‘客人’与我们目前同一阵营,只要你忠于皇上,‘它们’又怎么会伤害自己人呢?”   他轻描淡写道:   “不过它们毕竟非我族类,享用食物的方式特殊了一些,你不要大惊小怪,只要皇上龙体安康,死几个奴仆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会儿功夫死了这么多人,可在冯振眼里却不过是‘客人’进了食。   他话里行间不拿宫人、内侍当人看,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在他眼中与鸡鸭无异,这种态度寒了程辅云的心。   程辅云想起自己追随冯振多年,对他尽心尽力,但如果有一天自己但凡逆了他心意,恐怕下场也不会被妖邪吞噬的那些侍卫好到哪儿去。   他心中生出反感与防备,表面却恭顺道:   “是。”   两人说话间,那黑雾在半空之中盘旋了数圈,接着往大门方向疾冲而去。   在落地的刹那,黑气化为‘人形’,向前轻跑了两步,才转过了身来。   虽说身形似人,但那‘人’转过头来时,依旧看得出来妖邪的怪异。   那‘人’长了一张尖细的脸,肤色雪白,眼形上挑,周围长满了火红的细毛,使得‘他’的双眼透露出一种诡异的妖冶之感。   ‘他’留了一头红色的长发,嘴唇呈朱紫色,身穿火红的薄纱衣,往灯下一站,看人的目光既显阴森又显诡厉。   “真好吃。”‘他’舔了舔嘴,舌头与人相较要尖长许多,顺着唇角缓慢舔了一圈,看向了冯振与程辅云二人,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贪婪之色。   一种巨大的恐惧感攫住了程辅云的心脏。   他仿佛被大型凶兽盯住,死亡的阴影笼罩了他,他强行控制着自己不要颤抖,连呼吸都停滞。   “贵客来了,皇上正在等您。”   冯振的脸色也微微泛白,但相比起程辅云,他对于神启帝的打算了解更多,再加上忠心赋予了他无穷勇气,他镇定的道:   “还请您直接进去。”   那妖邪微微一笑,咧开唇角时,露出两颗尖锐的獠牙,牙齿森白,可以轻易刺穿人的身躯。   “好久没有这样捕食了,已经七百年了呢,果然捕猎是最痛快的,真希望我们可以快些打破边界之门,肆意生活呢。”   ‘他’笑着,理了理长发:   “真是多谢皇帝的款待。”   “您放心,这只是开胃的小菜而已,若完成皇上的请求,将来……”   冯振含着笑意说完这话,那妖邪显然十分满意,点了点头:   “我也期待那时。”   说完,‘他’伸手往那门处推去。   那殿门紧闭着,这一推之下并没有推开,但那妖邪的身影却变得透明,迈入殿内。   宫殿之中的光线一暗,透过半透明的窗纸,程辅云可以看到窗户之上有妖影透出。   那妖邪已经离开了,可是带给他的震撼与恐惧感却并没有消失。   “你说得对。”   冯振突然转头:   “今日当值的那些宫人送入镇魔司可惜了,镇魔司的监狱之中也没有多余的空位容纳这些人,你立即将这些人调入这宫殿中来,以让客人尽兴。”   “……”程辅云心中生出恐惧之感,这种恐惧感甚至比先前妖邪吃人时更深。   ……   宫中妖影闪烁,神启帝的宫殿被邪气笼罩,一夜都似是有人窃窃私语。   而姚家的这一夜也并不平静。   姚若筠下午的时候与妹妹一番谈话知道如今情况紧迫,虽说已经下定决心要留在家中与家里人同生共死,但他实际却没有半点儿底气。   “我跟温景随都是一样的读书人,外祖父甚至与我还是血亲。”   夜深人静之时,他躺在床上睡不着觉:   “外祖父跟随当年的大儒张先生学习,开悟之后也成了大儒,拥有非凡的神通。”他想着:“而温景随比我聪明,所以当日外祖父进京之后,展现神通,他随即也开悟,拥有了修习儒道的资格。”   想到这里,他叹息了一声,翻了个身:   “而我天份比不过温景随,可是这世上也不是各个都是天资卓绝的聪明人,听外祖父提及过七百年前,大儒还不是如今的样子,儒家的力量也是诛灭妖邪的一大势力。”   黑暗之中,姚若筠的眼睛逐渐亮起:   “那时的前辈们为什么可以修成儒道,而如今不行呢?”   “我虽没有温景随聪明,但我有一个他没有的优势,外祖父与我同住一个屋檐之下,我若有不懂,可以随时请教他老人家。”   他突然翻身坐起:   “我聪明不足,但我可以比别人更努力。”他越想越是开心:   “我有张祖祖留下的儒道之心,若我还不能开悟,不能怪旁的,只怪我自己不够勤奋。”   一念及此,他立即起身下床。   屋外他的贴身小厮听到室内动静,顿时被他惊醒,揉着眼睛问:   “大少爷起夜了?”   “你睡,我读会书。”   姚若筠沉声道。   他以往自认勤奋,可如今看来勤奋还不够,否则没道理还体悟不了儒道真义。   将来之后,他要比别人更加努力,学习古人头悬梁、锥刺股的精神,有张饶之留下的儒道之心的帮助,再有外祖父的指点,他迟早定会开悟,到时他也能拥有保护家人的底气!   姚若筠一夜未睡,干劲十足的读书,直至天色将明。   六奇醒来的时候,屋里灯亮了一夜,他进了内屋,见姚若筠还精神十足,面前摆了两本书,还写了许久的旁注。   “大少爷,你今日不是要与大小姐、苏姨父他们一道出城吗?”他提醒着。   姚若筠这才从酣读中惊醒,连忙放下书:   “对对对,不要误了时辰,到时守宁会怪我办事不力。”   他催促着六奇打水梳洗,回决定不离家,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来到正屋之中时,见众人已经齐聚,显然已经等了一会儿。   屋外的庭院之中摆了几个箱柜,是众人收拾好的行李。   “对不住,我来晚了。”姚若筠一见众人都在,连忙赔礼道歉。   “不碍事,本来就是我们来早了些。”   苏文房连忙摆手,苏庆春见他两手空空,身边仅跟了一个小厮,不由好奇的问:   “表哥,你怎么没有行李?”   “我原本在子观书院入读,院中有我的换洗衣裳及洗漱物品,那里离青云观又近,不收东西也行。”   姚若筠回答完,又看了院外的行李:   “你们收拾好了吗?怎么也只有这几个箱子?”   “都收好了。”   姚婉宁等人应道。   苏文房说道:   “我们本来也没什么东西,全是来了神都后,姐姐、姐夫帮忙操持购买的——”   他有些羞愧,但提到柳氏,父子三人脸色有些黯然。   苏妙真看了姚若筠一眼,鼓足勇气与他说话:   “表哥,姨母还没苏醒,我,我不是很放心她,也不太想去什么青云观,不如你们去,我留在家中照顾姨母……”   她当初受妖邪蒙蔽,对姚若筠成见极深,见他就心生厌恶,苏醒之后想起当初的所作所为,羞愧害怕,一见姚若筠就内疚,不敢与他说话。   但此时她担忧柳氏,又隐约感觉姚家人此时急着送他们离开,恐怕接下来是有什么变故发生。   这会儿的苏妙真心态改变,早拿姚家众人当自己人,心中放心不下,不愿意在危急时刻独自离去。   姚若筠听到她的请求,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求救似的看向了姚守宁。   “妙真不要为难你的表哥。”就在这时,柳并舟及时出声相助。   他不说话还好,一开口说话,苏妙真顿时转身:   “外祖父,我们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突然出城去青云观呢?”   对她来说,与柳并舟对话的压力显然要比与姚若筠说话小一些,她神情很快恢复了自然,问道:   “是不是家中要出什么大事,您与守宁不想要牵连我们?”说完,她往姚守宁看了过去。   姚守宁吃了一惊,脸上露出几分紧张,也转头看向柳并舟。   但随即她意识到自己太沉不住气。   表姐再是聪明,但她也只是猜测,并不敢肯定,不过此时通过自己的反应,想必她已经确认了某些事。   想到这里,姚守宁又有些懊悔。   “对。”   柳并舟安抚似的看了她一眼,接着向苏妙真点了点头,直接承认了这个外孙女的猜测。   “外祖父——”   “岳父大人!”   苏文房父女闻言惊呼出声。   柳并舟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接着才正色道:   “事情迟早会发生,我也不想瞒你们。”   他说道:   “妖邪已经按捺不住,近来怨气冲天,‘河神’迟早会卷土重来的,一旦‘河神’到来,神都城到时会不会存在,我也心中忐忑得很。”   柳并舟没有隐瞒晚辈,苏妙真几人脸色微变,相互对视了一眼,眼中露出惶恐不安之色。   苏妙真心情沉重。   作为曾经被妖王附体的人,她对于姚婉宁的遭遇颇为了解,对‘河神’的可怕之处也有感应。   “外祖父,既然是这样,我们不是更应该留下来吗?毕竟一家人应当……”   “不行!”   柳并舟断然否认:   “‘河神’的力量比以前又更成长了一些,我都没有把握,你们留下来有什么意义?”   苏文房只是儒生,肩不能提手不能扛,苏妙真姐弟面对妖邪也没有还手之力。   “说不好听的,你们如果远离神都这个危险之地,我反倒心无旁鹭,可以放开手脚对抗‘河神’,若你们留在神都,我反倒要束手束脚,说不定还要分出心神保护你们。”   他的直言不讳令得苏文房面红耳赤,不敢再说出‘要留下来与家人共生死’的豪言壮语。   而原本打定主意要留下来的姚若筠也备受打击,开始怀疑人生。   “……”姚若筠胆颤心惊的看向姚守宁,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是‘累赘’之一,若他无法自保,到时留在神都,岂不还要连累外祖父发挥?   姚守宁见大哥一副如遭雷击的表情,险些被他逗笑,但她还没说话,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幕画面:镇魔司的人手持圣旨,冲向四大城门。   各大城门的公告栏前,发布了神启帝新颁布的规定:朕有感上苍有好生之德,今经镇魔司调查得知……异化之人逐渐恢复理性……因此就地释放……准允这些人归家……为了……以示朕之大恩……朕即决定,与妖共存……   “与妖共存!”   姚守宁失声惊呼。   此前她曾预知过的情景这一次再度出现,且比上一次更加清晰。   苏妙真的猜测成真,神启帝发疯了,竟决定与妖共存!   朱氏的先祖当年不知付出多少努力,无数百姓以血肉精魂为代价,才终于赶走了妖邪,让后辈子孙有了七百年平静的时光可过。   没想到如今神启帝发疯,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推翻先辈付出,使大家的努力化为泡影。   她又急又怒,柳并舟的神色一沉:   “你说什么?”   “皇帝的决定是与妖共存!”   姚守宁将自己的预知说出:   “翻放妖化的人,决意与妖共存。”说话的同时,她脑海里闪过了被黑雾笼罩的皇宫:宫中黑气缭绕,夜灯之下,一股黑雾飞入宫庭,顷刻之间卷走了数名侍卫生命。   皇帝默许了妖邪猎食人类!   同一时刻,她心生惶恐:   “外祖父,不能再耽误时间了,让大哥他们即刻出城。”   她话音一落,众人神情皆惊。   柳并舟没有去细问她到底预知到了什么,但从她难看的脸色,便猜出了情况不对劲儿。   他果断的挥手:   “立即将东西搬上马车,随后我亲自送你娘出城。”   姚守宁点了点头,催促着家里人快速搬运东西上车,众人惶恐不安,但都知道事态紧急,没有人再多言语。   姚婉宁迟疑着咬了咬嘴唇,她一手抚着肚子,另一只手缩进了袖子里。   原本她与姚若筠一样,是打定了主意要留下来与家人共进退的,但柳并舟先前说的话又将她点醒。   ‘河神’如果是她梦中的丈夫,仍有理智,那么‘他’断然不会伤害自己的家人,因为他知道这样的举动会使她伤心,夫妻此生也断然再无和好的可能。   但是——但是‘他’如果已经沦为妖邪,全无理性,那么她就是留下来,恐怕也难以阻止‘他’的脚步,反倒让外祖父分心而已。 ###第三百九十四章 新消息   想到这里,姚婉宁咬住了下唇,眼中露出纠结的神情。   家里人都忙碌了起来,大家一起吆喝着要将箱子抬上马车,姚守宁与柳并舟说着话,决定亲自送姚若筠一行人出城。   “外祖父,我总觉得有些不安心,我亲自送我大哥他们。”   柳并舟深深看了她一眼,少女皱着眉,满脸不安之色。   她随空山先生学习了很长时间,对于未来的感应越发明确,此时担忧忐忑,已经是个很明显的信号。   关心则乱,她身在局中,无法破开乱象看到事情的本质。   但柳并舟身为长辈,眼光看得更加长远,纵使他没有姚守宁的本事,却可以透过外孙女的反应,窥探到一些东西。   此次姚家人出行极有可能不顺利!   柳并舟心中闪过这个念头,顿时心中一沉。   “守宁,你听我说,你这一趟送你大哥他们出行,顺利便罢,不用理会我接下来所说的话。如果不顺,即刻转身归来,不要逗留,以免出事。”   “……”   他说话时神情严肃,姚守宁怔了一怔,心中不妙的预感更深。   正欲说话,就听到身后有细柔的声音响起:   “守宁。”   她回头看去,便见众人各自忙碌,唯独大肚子的姚婉宁坐在一旁,此时向她招手:   “我有话跟你说。”   姚守宁定了定神,看向外祖父,并没有再追问,只是点头道:   “好。”她应允:   “如果能送大哥他们出城便好,如果不行,我会把大哥他们平安带回家的。”   少女声音轻细,眼神带着坚定。   柳并舟心中一软,点了点头,安慰她道:   “别担忧,外祖父还在呢。”   她又应了一声,接着才往姚婉宁行去。   “姐姐,有什么事吗?”   外头的人已经搬好了东西,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姚若筠大声的在喊姚婉宁的名字,催促两人快些上车。   姚婉宁没有应答,只是摸了摸肚子,抬头看着姚守宁笑道:   “我们边上马车边说,不要让大哥久等。”   她吃力的扶腰起身,姚守宁见她行动不便,伸手扶了她一把,她才松了口气,手指摩了摩妹妹的手背,无言的感谢。   姐妹俩上了马车,苏妙真也与二人同行。   这一趟出行大家是为了避难,所以除了苏家三人之外,姚家的三兄妹,及冬葵、逢春等丫环尽数都在其中。   曹嬷嬷与柳氏感情深厚,不肯先行离去,稍后随柳并舟同行。   马车上,姚守宁担忧的看着姐姐的肚子:   “到了青云观后,得让稳婆时常跟在你身边才行。”   姚婉宁的预产期就在最近,此时本不应该这样奔波动胎气才对。   可惜灾祸将来,最讽刺的是,带来灾祸的还是她梦里的‘夫君’。   “我知道,你不要担忧我。”姚婉宁缩在袖口里的手指动了动,下了决心:   “守宁,你听我说。”   她去拉妹妹的手,细声细气的道:   “我本来是不想在此时离家的,想与大家共进退,但外祖父说得不错,我们留在家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兴许只会让外祖父分心。”   这一会儿功夫,她已经调整好了心态,不让自己露出愁苦之色,使大家担心,便唯有尽量温柔的道:   “我也没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   她一手理了理头发,接着拉开妹妹的手,将一个东西交到了姚守宁的手心里。   那物细微浑圆,带着她身体的体温,姚守宁摸到的刹那,便已经明了是什么东西。   “姐姐——”她喊了一声。   两姐妹这番谈话、动作也没避人,苏妙真在一旁也看得清楚,待姚守宁将手掌摊开,便见到了她掌心里的一枚铜钱。   “这不是表姐的彩礼?!”   妖狐王、陈太微来姚家大闹那日,姚守宁回到了过去,参与应天书局,从书局上与太祖相遇,收下了这一枚用以娶姚婉宁的钱币。   那时正是因为这一枚钱币现世,化为金龙护体,赶走了在姚家兴风作浪的妖王,护住了姚家众人性命,因此苏妙真对这钱币的印象极深。   事了之后,姚守宁将这一枚属于姚婉宁的钱币交给了姚婉宁自己管理,钱币之中还有一缕太祖的元神,跟在姚婉宁身边护持她的安全。   苏妙真还记得清楚,姚婉宁拿到钱币时还十分欢喜,此时却将这东西交了出来……   ‘噗嗤。’姚婉宁纵使心情低落,也被苏妙真的话逗笑了。   她这一笑,苏妙真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当即脸色一红,道歉道:   “表姐真对不起。”道歉完,才好奇问道:   “可是表姐,这不是表姐夫送你的东西吗?守宁说里面有一丝他的魂,可以陪伴在你身侧呢……”   她这样一问,姚婉宁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   “里面确实有一丝太祖的元神。”她点头承认。   姚守宁却从她的称呼,听出她此时的情况不大对劲儿。   以往在自己面前提起‘太祖’的时候,她都一口一个‘你姐夫’,此时却生疏的喊‘太祖’。   少女心中想着:莫非这夫妻二人闹了别扭不成?   她还在胡思乱想,姚婉宁已经接着道:   “不过,不过他们毕竟不是一个人……”她抿了抿唇,眼中流露出一丝苦涩。   姚守宁怔了一怔,正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时,姚婉宁不欲再就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忙就道:   “说这些干什么呢?如今危机在即,家里正是需要有人搭手之时,太祖既然有一丝元神在这钱币之中,便将这钱币留下来,助你们一臂之力,岂不是比跟在我身边更好一些?”   “可是——”   姚守宁想要说话,苏妙真轻轻拉了她一下。   她转头去看表姐,却见苏妙真向她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   这一刻,两个女孩目光交汇,哪怕没有言语的交流,也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姚守宁只是太过关心姚婉宁,但她并不是傻子。   从姚婉宁只言片语之中,她捕捉到了关键的信息:姚婉宁觉得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姐姐所指的‘他们’,应该是指‘河神’与太祖朱世祯之间。   可这两人明明就是同一个人……   不,不是。   姚守宁突然反应过来姚婉宁话中之意。‘河神’与朱世祯之间是同一副身躯,却并不是处于同一时代。   七百年前的朱世祯并不认识姚婉宁,他的脑海里没有关于姚婉宁的记忆,此时的他是开国的皇帝,是手握大庆权柄的新君,他的世界之中有朋友、兄弟、朝臣,他富有天下,有江山百姓。   他担忧的是妖邪死灰复燃,他关心国家大事。   而七百年后的‘河神’,则不再是那位开国的太祖,‘他’只是一具死去了七百年的古人,是被邪气亵渎的君王遗躯,‘他’与姚婉宁梦中相识、成婚、相爱。   ‘他’与朱世祯之间没有共同的记忆——也就是说,在姚婉宁心中,这本该在身份上属于同一个人的‘太祖’与‘河神’之间,被姚婉宁认为是不同的人。   想通这一点后,姚守宁面露难色。   手心里的那枚买命钱有些沉,她想要重新放回姚婉宁掌中,但姚婉宁牢牢抓着她的手,并没有松开。   “姐姐——”   “你拿着。”姚婉宁十分坚定:   “这东西对你和外祖父的帮助比对我大。”她当日亲眼看到钱币化龙驱散妖王,想将此物交到柳并舟手上,作为外祖父的助力。   “更何况,我觉得‘他’不是我的丈夫,我没有办法对他生出亲近之感。”   面对自己的妹妹,姚婉宁卸下了以往的伪装,坦露自己的心声:   “守宁,也许历史并不一定是对的。”她扯了扯嘴角,笑意有些苦涩:   “我对太祖很陌生,我没有办法接受这一枚铜钱——”   她摇了摇头,接着又叹了口气:   “算了,这个时候,还说这些干什么?”   苏妙真见她情绪不佳,又听表姐提到感情之事,一时不知所措,不敢出声。   ‘噗。’姚婉宁见她小心翼翼的样子,长长的鼻尖一抖一抖的,似是想要出言宽慰,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数次欲言又止,不由笑了出声:   “妙真你也不用担忧我。”她拍了拍肚子:   “现在可不是想这些儿女情长的时候,外祖父说得对,我大着肚子,帮不上什么忙,不要添乱就行。”她平静的道:   “我目前的首要任务,是先生下孩子,看看孩子父亲认不认。”   “如果……”苏妙真嘴唇动了动,有心想要说话。   但她毕竟与姚婉宁不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深怕自己交浅言深,说错了话让姚婉宁伤心,因此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姚守宁则与表姐不一样,她与姐姐感情极深,向来有话就说,听到姚婉宁这样一讲,不由就问:   “如果‘他’不认怎么办?”   毕竟如今的‘河神’是邪煞之气的化身,连理智也没有,仅凭本能在行动,与姚婉宁在梦中发生的一切本来就是十分离奇的事,在姚守宁看来,这更像是独属于姐姐的一场梦境。   “不认?”姚婉宁挑了下眉。   她这一刻一扫先前的温柔、犹豫,眼神变得有些锐利:   “如果‘他’不认,我的孩子就没有父亲。”这个问题可能她早就想过,心中已有答案:   “我有外祖父,有爹有娘,有大哥有妹妹,未来还有孩子陪我,日子过得很好,没必要总困扰于过去。”   她笑了笑:   “我病情已经痊愈,对我来说已经很幸运了,对我而言,自然是家人、未来更加重要。”说完,拍了拍妹妹的手:   “你就别替我担忧了,姐姐不是孩子,有些道理会明白的。”   姚守宁听她这么一说,心中的担忧才逐渐放下。   “那这铜钱我回头就交给外祖父了。”她也没有再推辞,而是将那枚钱币收下。   姚婉宁眼里终于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笑着道:   “这样就最好了。”她真的喜欢自己的家人。   出事之前,大家关心她、照顾她。   而在‘河神’事件之后,大家仍旧担忧她,她身怀有孕,惹人嘲笑,周围人视她为耻辱,可父母十分强势,将众人的非议顶下。   但私下里,她知道母亲忧心忡忡,看着她肚子的时候,眼中带着愧疚。   姚守宁则一直为了她的事情奔走,数次涉险,从没有怪过自己。   “守宁,你真是太好了。”   她突然抱住妹妹:   “我真的很开心,很幸福,上天对我太好了。”   虽说她有一桩很奇怪的‘婚姻’,但梦中的时候丈夫体贴爱护,也曾使她有过甜蜜的时候;除此之外,她现实之中,父母恩爱,家庭和睦,真是再幸福不过。   随着姚婉宁的话,姚守宁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奇怪的一幕:昏暗的天光之中,黑气翻腾,姚姚宁插着大肚,远处是汹涌澎湃的河水,即将把她淹没。   “……”那一幕画面一闪而过,姚守宁想要再捕捉时,却没有办法细细感应了。   她学习的时间还不长,对于未来的预知仍不能主动的去探索,只能被动的依靠亲人血脉之间的感应,提前得到预警提示罢了。   姚守宁心脏‘砰砰’乱跳。   从这画面之中的情景看来,姚守宁觉得姐姐所处的环境十分危险,可矛盾至极的是,她又感觉不到姐姐会有生命之危。   “守宁?守宁?”姚守宁正想着事,突然听到姚婉宁喊她。   “嗯……啊?”她回过神来,见姐姐面露担忧,连忙反手抱她:   “你是我姐姐嘛,我当然要对姐姐好了。”   “我也觉得守宁很好。”苏妙真见这姐妹俩拥抱,也在一旁笑着说着。   姚守宁被两位姐姐夸奖,有些害羞,沉默了半晌,接着脸蛋红红的坦然点头:   “嗯,我也觉得我很好。”说完,又补了一句:   “两个姐姐也很好。”   姐妹三人相视一笑,苏妙真心中的芥蒂与尴尬此时彻底消除。   之后的时间里,姚守宁一面与两位姐姐说闲话,一面在细想自己先前看到的那一幕情景。   她如今对自己的预知力量虽说自信,但那画面和感应却自相矛盾,再加上事关亲人,让她不敢放松大意。   从那一幕一闪而过的画面看来,河水滔天,黑气弥漫,这显然与‘河神’是脱不了关系的。   与‘河神’有关,姐姐又出现在波涛面前,挺了大肚子,也就是说,未来发生的这件事情,可能是在姚婉宁还没有生产的时候。   ‘河神’七月十五会袭击神都,今日七月七号,距离‘河神’之灾的时间已经只有七天时间了。   自己与外祖父准备镇守都城,今日也准备将姚家人送走。   外祖父打算以儒道之心护住都城,如果柳并舟的计划成功,能将‘河神’挡住,那么这些灾难便应该能被控制,至少在短时间内是不会波及到神都城之外——也就是说,照理推算,七月十五日之前的姚婉宁等人远离神都后应该是绝对安全的。   而姚婉宁的预产期就在最近,照经验丰富的稳婆推测,如果一切顺利,最迟不过这个月下旬,姚婉宁便应该会发动。   姚守宁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强行令自己冷静下来,不要被情绪影响了自己的判断。   怀孕、生产、‘河神’、姚婉宁,种种关键性的线索一齐排列在她脑海中,姚守宁放松自己的大脑,凭直觉去感应:姐姐没有危险。   纵使面对‘河神’,未生产的姚婉宁仍旧是没有危险的。   假设预知之境中的画面是七月十五日之后,那么也就意味着柳并舟失败,兴许他已经以身殉国……   这个念头一涌上姚守宁心中,她便心脏刺痛,恐惧得不知所措。   但她并非以往少不更事的小姑娘,纵使害怕,却仍强忍着,极力避免去多想那个恶果,而是将注意力放在另一种猜测上——   那就是,她预知到的画面是七月十五日当天,‘河神’进入神都的时候。   可如此一来,又新的问题产生。   自己今日负责送大家出城避难,如果事情顺利,姚婉宁在七天之后应该在神都城外的青云观中住着,又怎么还会留在神都城内呢?   这个念头刚一生出,她立即就脑海里灵光一闪:今日众人无法顺利出城了。   就在这时,姚婉宁与苏妙真说了两句话,却并没有得到姚守宁的回应,转头看了妹妹一眼,见她眉头紧皱,咬着下唇,一脸困惑为难之色。   “守宁——”她刚喊了一声,姚守宁一心二用,听到她一唤,立即就抬头:   “姐姐。”   “你怎么……”姚婉宁话没说完,突然就听到马蹄疾驰声,有人尖声在喊:   “皇上有令,关闭城门。”   声音传入姚守宁耳中时,令她愣了一愣。   “怎么回事?”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关门?”   城门内外突然有人不安的吵闹起来,接着杂乱的马蹄声响起,有一队人马围了上来,高声吆喝着让民众后退。   隔着马车听到了外面的骚动,似是有重物拍打在肉体上时发出的闷响,还有人摔倒,哭喊、尖叫、怒骂同时响起。   “怎么突然不准出城……”   姚若筠惊怒交加的声音也响了起来,马车之中三姐妹面面相觑,正有些惊愣间,突然听到破空声响,接着‘啪’的一声,拉车的马儿发出悲鸣,吃疼之下开始拼命的挣扎。   车子本来还在前行,突然发生这样的意外,剧烈的晃荡,姚婉宁险些摔倒在地,还是姚守宁一把将她抱进怀中,使她不至于撞到马车的内壁。   苏妙真挡在两人面前,外头有一道声音响起:   “差爷……别这样。”   今日赶车的是家中的郑士,他此时强忍焦虑,身体往后一靠,小声的隔着车门问道:   “你们没受伤吧?”   “没事郑叔。”   姚守宁应答了一声,郑士松了口气:   “大小姐呢?”   他最担忧的是姚婉宁,她身体弱,肚子又大了,害怕动了胎气,出了问题。   “我也没事,郑叔。”姚婉宁也回了一声。   这下郑士放心了,外头的人还在吆喝着:   “走开,不要将这条道挡住了,后面的人退开,前面的人回来。”   “你们稍等片刻。”郑士飞快的说道,接着跳下了马车,去追那人:   “官爷,我们是城北姚家的人,我家老爷……”   车厢里三个女孩都心生不妙,姚守宁想到先前的预感,犹豫了一下,仍是看着姚婉宁道:   “姐姐,我们可能走不了了。”   今日出行的时候她就预感此行不顺,先前姚婉宁说话时,她也预知姐姐恐怕无法离城。   只是那会儿众人离城门不远,却没料到在即将出城的时候,仍被堵在了路上。   她叹了口气,小心的将遮挡着窗口的草帘卷起。   此时外头天色刚亮,但沿街的两旁已经异常的热闹。   姚家位于城北,出行之前为了避免出意外,柳并舟特意交待众人从北城门而出,不要绕道,只图尽快出城,以免夜长梦多。   之前众人一路出行也十分顺利,哪知快到出城门之前,一下就被截住了。   姚守宁看了一眼,认出这里是离北城门不远的街道,最多再绕过一段路,便能看到城门了。   但此时街道之上挤满了身穿紫袍的镇魔司的人,还有一队内城的侍卫如狼似虎的吆喝着让众人退开。   一些沿街而睡的流民也跟着站起来看热闹,而两旁店铺的掌柜一见出现异动,都慌张的驱赶着店中的客人,想要关门闭店,深怕招惹上麻烦了。   少数人趁乱闹事,一时间哭喊声、尖叫声四起,乱得不可开交。   许多人见到姚家两架前后并列的马车,不怀好意想要撞过来,远处正站在一辆马匹前,与一位差人讨好说话的郑士眼角余光看到这一幕,顿时急了,转身回来斥赶着这些乱民。   “走不了吗?”   姚婉宁抱着肚子,听着外头的异动,先前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听闻这话之后反倒平静了下来:   “走不了就算了吧。”   就在这时,郑士大怒喊:   “你们要干什么?”   “大老爷,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有人大声央求,说话的同时似是有手在抓马车,想往车上钻。   郑士大怒,上前去拽人。   这人双手死死扣住车身不放,他瘦得出奇,但力量却很大,此时身强力壮的郑士用力拽他竟然都拽不下,反倒扯得马车拼命摇晃。   这车体一晃,车中姚婉宁坐立不稳,发出一声惊呼。   那攀附在马车上的人一听车里声音,便兴奋的大声喊道:   “车里有女人!”   这话一出,哪怕隔着车厢壁,车里的三个女孩都瞬间感觉到重重的压力。   街道本来就混乱。   今年接连的两场灾厄造成大量的百姓流离失所,妖邪现世之后产生的闹剧更是夺走了许多人的生命;再加上皇室王权的争夺,使得皇位动荡不安。   若非后来柳并舟与长公主合力,使神启帝重新掌权,勉强镇住了局面,恐怕神都城早就混乱,形成了势力割据的局面。   但就算暂时平静,事后许多人妖蛊发作,皇帝发疯一样的砍人头,仍刺激了许多的人。   这些灾民失去家园与亲人,处于人性与兽性的挣扎之间,此时不过是强行压抑。   他们心中积怨已深,只差一个引子,便会一点就爆。   郑士也曾做过军士,眼力、能力都不差,一见此景,便知不妙。   他双手用力,顾不得拽伤人,用力将那大喊的流民扯了下来:   “滚!”   那人被丢落下地,却不死的想往车上爬,嘴里一面大喊:   “凭什么老爷们有饭吃、有衣穿,出行有马车,还有人侍候——”   郑士张开双臂拦在马车前,警惕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要吃饭,想要衣穿,想要钱,想要家,想要女人……”   “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郑士心急如焚,重新坐上马车,想要脱困。   周围的流民表情逐渐不对劲儿了,车里坐的是姚家三位小姐,他担忧出事。   “老爷们行行好,给点钱吧——”   那人也不理睬郑士的话,只不怕死的往马车前撞。   有了他的举动,其他人也跟着围了上来:   “老爷行行好,给些钱吧。”   “给点钱——”   人越来越多,城门被封,四周逐渐围来人。   马匹被围困在中间,不安的甩着蹄子。   郑士甩着马鞭,逼这些人后退。   但这些流民骨瘦如柴,各个烂命一条,自从洪灾之后,朝廷视他们如累赘,他们游走于街道之间,夜里时常游荡,有时成群结队。   随着时间的推移,朝廷无力解决这些问题,暴乱渐渐产生,有时夜巡的士兵都不大管。   只是白天的时候,他们仍如羊群一般沉默、乖顺,今日封城之事仿佛触发了这些人的逆鳞,情况慢慢开始失控。   “守宁,怎么办……”   苏妙真坐在车中,也感觉情况不大对劲儿。   姚婉宁面色发白,但她并没有因此而慌乱,而是道:   “不要慌,外祖父也要送娘出城,很快就会过来,我们拦一会就行。”   “不用担忧。”姚守宁也点了点头,强行令自己冷静下来:   “我不会让你们出事的。”   在预知到姚婉宁可能会面临‘河神’的那一幕画面,因此而推测出今日众人无法出城的那一刻,姚守宁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她记住了当时的时间,便相当于在那一刻抛下了一个时间的‘锚点’。   这是她才向空山先生学习不久的技能,之所以先前这样做,只是姚守宁想到外祖父行事风格谨慎,因此提前做准备而已。   此时混乱一起,她不由有些庆幸。   如果灾民真的出现混乱,她就施展时光逆流,回到一刻钟之前的时候,拉着郑士等人提前先避开这里。   虽说如此一来时间错乱,可能会引发一些连锁反应,但家人性命重要,这些混乱的后果只有后面再去承担。   不过她想到空山先生的提醒,也暗自决定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如此做。   她壮着胆子往车窗外看,只见四周全是围过来的流民。   这些人骨瘦如柴,衣衫褴褛,满脸皆是愁苦,身上散发着阵阵臭气。   他们的眼神凶狠,如凶猛的野兽,神情麻木,不见善意,如同一具具行尸走肉,姚守宁一望就打了个寒颤,心中畏惧。   但身旁姚婉宁、苏妙真紧靠向了她,两人身体不自觉的轻颤,她又鼓足了勇气,往四周看去。   车外,郑士声厮力竭的道:   “我们家也只是普通人,我家老爷只是一个普通的公门差人,靠俸禄吃饭,哪有那么多银子?”   “洪灾之中,我家老爷抗灾险些丢了性命……”   他的话并没有让这些人后退,反倒沿街两旁的人见到这里动静闹大之后,许多靠着街铺墙壁而坐的流民也缓缓的站起了身,迟疑着往这边走了过来。   “你们走开……”   姚若筠等人离得不远,见识到不妙,连忙围了过来。   后头曹嬷嬷等人乘坐的马车也并列过来,姚家众人集到一处,许多事不关己的人想要躲开,却一并被围困在内。   此时暴动未起,但情况已经不妙。   “各位大人——”姚若筠见情况不对,开始求助于镇魔司:   “还请帮忙……”   镇魔司今日为了封城,带了一批人出来,先前驱赶流民时凶神恶煞的兵卒,此时见流民汇聚,都不大愿意管这些闲事。   听到姚若筠的呼喊,便都一个个别开了头,装作没看到眼前的事。   “不好。”姚若筠见此情景,心中一沉。   外头情况一触即发,车厢之内,姚守宁却突然走神,想起了去年的时候,苏妙真进城那日。   那时的情景与此时何其相像,都是城门口闹事堵路,不过那时有陆执意外出现,救了柳氏一命,从而开启了她与世子之间的缘份,那么这一次呢?   世子已经离开神都好久了,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姚守宁想到这里,意识到自己走了神。   明明情况危急,她却想到了世子。   这个念头一起,姚守宁心中想要见到世子的冲动顿时迫切无比,令她自己都有些吃惊。   危难当头,‘河神’即将来临,姚家面临冲击,逃亡在即的时刻,却因为镇魔司的出现而被堵截在神都城内。   而此时城门关闭,城中灾民暴动,围困马车,她却想到了世子——   姚守宁并没有急着羞愧,而是分析自己的心思。   师父空山先生说过:辩机一族的传人早期血脉苏醒时,预知的力量无法受到掌控,指向未来的更多线索极有可能隐藏于不经意间的一个念头、想法里。   若是性情粗枝大叶的人,兴许会忽视这些随意兴起的想法,也就会将这些线索忽视。   姚守宁沉下心来,细细的去深思这件事。   她与世子的缘份兴起于去年的城门相遇,那时柳氏遇到世子而有了一线生机;   此次陆执离开神都去置办救柳氏的养魂棺,算算时间他已经去了许久,前些日子曾来信说是‘不日将归神都’——莫非那个回来的日子,就是今日?   他们今日能再遇世子,有惊无险!   这个念头一涌入姚守宁心中,她顿时又惊又喜。   思路一旦明确,预知的力量顿时增强,她耳畔听到急驰的马蹄,有人大喊开城门,一队黑甲拥护着一口棺材冲入城内,聚集起来的流民四散逃去。   “怎么办……”   苏妙真有些焦虑,小声的问了一句。   “表姐别慌,我们今日有惊无险。”姚守宁一‘看’到未来,顿时心中大定,安慰了苏妙真一句。   正说话间,有人蹿上马车,用力推挤车门。   郑士阻拦不及,被一群人拉下车去。   马车经过这一抓扯剧烈摇晃,几个女孩小声惊呼,姚婉宁单手抱着肚子,一手撑着车厢壁,吓得脸色泛白。   姚守宁怕她动了胎气,将她抱在怀里。   拍打车门的力量强了,苏妙真虽说也很害怕,但她看到挺着大肚子的表姐,还有比自己年纪小了两岁的表妹,心中突然生出无穷的勇气。   ‘呯——’   车门被人用力撞击,苏妙真忍住心慌,倏地起身,一个箭步往车门的方向迈了过去。   那车子门仅只一个细弱的木拴,经不住有人大力撞击,撞了两下,那木塞已经发出折裂声响。   不等外头的人再撞,苏妙真鼓足勇气拉开木塞。   ‘哗。’   风吹了进来,一个瘦弱如猴的男人见车门打开,还来不及惊喜,便与苏妙真打了个照面。   苏妙真与陌生人四目相对,来不及多说,扯下蒙脸的面纱,咧开了嘴。   那柔美眉眼之下,是尖突的长嘴,嘴角裂开能见两颗犬牙,这突如其来的冲击让那瘦弱的男人面色由喜变惊,两只手吓得一松,大喊了一声:   “鬼——鬼啊!”   说完,‘砰’声摔落倒地。   苏妙真心脏‘呯呯’乱跳,也连忙重重将车门重新关上,吓得坐倒在车门口,抖个不停。   “没事了,没事了——”   她这话也不知是安慰姚守宁两姐妹,还是在安慰自己。   这是自狐王彻底离去,她显出妖异化长相之后,第一次在外人面前露出真实的面容,苏妙真自己都没有想到,有一天这副妖异化的容貌还能吓退别人,暂缓危机。   “我们暂时……”苏妙真拍打着胸口,才刚一说话,就听到外面有人鬼哭狼嚎:   “车里有妖怪,车里有妖怪!”   那先前落车的男人大声道:   “一个红毛脸的长嘴女妖怪,呲牙咧嘴,感觉要吃人。”   “……”   苏妙真语气一滞,眼中便浮出水光,连忙慌乱的去摸面纱,试图重新遮住自己的脸。   “表姐。”   姚守宁见她难过又害怕,连忙握她的手,正欲安慰她时,苏妙真却挤出一丝笑意:   “守宁别担心,我没事……”   正如柳并舟所说,她经历大祸,却能保得住性命,如今理智恢复清醒,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不会将这些人的话放在心里。”   姚守宁点了点头。   陆执的队伍还没有进城,爬上马车的人暂时被逼退,但不代表危机就已经被解除。   流民躁动不安,姚家仍被困。   她顾不得安慰苏妙真,而是需要想办法拖延时间,等待陆执的到来。   就在这时,地底轻颤,‘嘚嘚’的马蹄声响起。   又有人过来,听着声音,是从城内的方向传来,姚守宁心中一动,突然推开了窗户,将头探了出去。   只见街道之中,有一队人马疾驰而来,沿街两道站起来的流民受这一队人冲击,迅速的散开。   这些人身穿青色云袍,头戴黑纱官帽,正是镇魔司的人。   为首的一个人面白无须,年约四十,手举了一卷明黄圣旨,正是她打过了两次交道的‘老熟人’。   姚守宁见到他的时候,突然觉得救星将至,大喊了一声:   “程公。”   那人听到她的呼喊,转过了头来。   只见他面敷白粉,涂了嘴唇,但却掩饰不住眼睛下方两个深深的眼袋,正是姚守宁见过两次的程辅云。   说来也怪。   姚守宁与程辅云见过两次面,第一次见时,这老太监阴阳怪气,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第二次见面,是他负责审问代王地宫,怀疑她与世子搞事。   那次见面,两人气氛剑拔弩张,谈话算不得愉快。   镇魔司的人小气阴狠,程辅云身为副统领,也不是什么善人,可这会儿姚守宁见了他却觉得十分亲切。   她的直觉告诉自己:程辅云可以帮助自己。   姚守宁信任自己的直觉,可不管程辅云性情如何,当即冲他猛挥手:   “程公,程公。”   程辅云一见姚家的这位二小姐,当日审问她的一幕顿时浮现在他心里。   他性情狠辣,手上沾过不少人命,朝中许多官员见他之时,大多都是面带笑容赔着小心,心中却对他十分鄙夷,看不起镇魔司的内侍。   但这位姚二小姐是个特例,她既不怕他,反倒胆识大得很。   当日姚守宁故意喷了他一脸唾沫,他下意识的抹了把脸,有心不想理睬这位二小姐。   他心中有事,本身就烦闷异常,又有差事在身,不愿与这位单纯的官家小姐打交道。   程辅云别开脸,假装当没听到姚守宁的呼喊,哪知她一见程辅云不应答,又道:   “程公,程公,过来,这里,我们见过两面的。”   程辅云只当她的呼唤是耳旁风。   “程辅云!”姚守宁似是有些生气,提高了声音:“你给我过来!”   手持圣旨的程辅云呆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姚守宁在对自己大声喝斥。   镇魔司的人看着上司青白交错的脸色,一时懵住不敢吭声。   身为镇魔司的副统领,程辅云的地位虽说位于冯振之下,可在镇魔司中也是积威甚深,出门很是威风,谁见了他不恭敬的称呼一声‘程公’,又何曾被人这样大呼小叫的?   这位姚二小姐年纪轻轻,不知天高地厚,程辅云反应过来之后,心中随即一阵火起。   他双腿一夹马腿腹,手系缰绳,调头往姚家的马车靠了过来,决意要给这位官家小姐一个老说。   “你好大的胆子——”   程辅云眉宇间带着阴森,手才按到腰侧的大刀上,姚守宁双手交叠放在车窗上,将小巧的脸靠了上去:   “哎呀。”   她眉眼弯弯,露出大大的笑意:   “程公别生气,我跟你开个玩笑呢。”   她笑起来眼中盛满光彩,向程辅云赔礼:   “回头我请我外祖父出面,替我向你赔不是,好不好?”   程辅云先前被她无礼的话语激怒,此时又见她一脸讨好的轻语,心中的那股火气顿时卸了下去。   这位姚家的二小姐确实有些本事,对于人心、情绪的掌控极深,仿佛能找准人性的弱点,操纵人的心情。   当然,最重要的是程辅云想起了姚守宁的身份。   城北兵马司指挥使姚翝的女儿,仅只是这样当然不足以让这位镇魔司副统领忌惮,真正令他‘消气’的,是她提到了外祖父柳并舟。   昨日宫中大乱,皇帝都险些身死,是柳并舟将发了疯的陈太微逼出皇宫,救下了神启帝一命。   想到此处,程辅云心中最后一丝怒火都散了个一干二净,但他并没有轻易展露出来,而是没好气的道:   “如今世道不稳,姚二小姐不在家中呆着,往外跑个什么劲儿?”   “我们本来想出城。”姚守宁应了一声,接着就见程辅云下意识的皱了皱眉。   她的目光落到了程辅云手中端着的那明黄卷轴之上,看样子,这就是神启帝即将新颁布的旨令。   “结果因为事出突然,被围困在了这里。”   “那好办。”程辅云眼珠一转,顿时明白了她突然出言唤自己的原因。   四周流言暴乱,从周围的情况看来,姚家的人显然遇到了麻烦,姚守宁想借自己之手脱困。   “既然走不了,不如我让人清出一条路,让你们退回去?”他提出建议。   “先不急。”姚守宁刚刚找他确实是想要求助,但她见到圣旨,又已经预算到了自己此行有惊无险,胆子便逐渐大了起来,哪里愿意轻易离去。   “程公手里拿的是什么?”   她看向程辅云的手,并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   “有些东西,可不适合姚二小姐知道,小孩哪来那么多好奇心,去去去。”程辅云心中烦闷,哪有功夫陪少女玩耍,三言两语想打发她。   “你不说我也知道。”姚守宁微微一笑,说道。   “哦?”程辅云愣了一下,接着扯了扯嘴角:   “那你说来我听听。”   “是太上皇的圣旨。”姚守宁肯定的道。   ‘噗嗤。’程辅云纵使心情恶劣,却也被少女‘天真浪漫’的话逗得想笑。   他晃了晃手上的圣旨,说道:   “姚二小姐果然聪明。”   那卷轴明黄,一看便知御用之物,程辅云这样夸赞并非真心称赞姚守宁聪慧,分明带着讽刺。   姚守宁也不介意,突然语气一转:   “程公,我看你表情不对,脸色难看,印堂发青——”   她突然伸出右手,四指包握,仅探出一根青葱似的食指,指着程辅云:   “你眼下见黑,目光浑浊,像是,”程辅云脸色确实极差,纵使敷了厚粉也掩饰不住的灰败,她凭借敏锐的预感,胡乱说了一通,接着道:   “——见了妖邪。”   这话本来是她随意一说,意在想诈一诈程辅云。   毕竟昨日柳并舟进宫之后,无论是陈太微现形,还是天妖一族现身,程辅云都是当时的亲身参与者,说他撞了妖邪本来也没有错。   可姚守宁这话音一落,却见程辅云的身体重重一震,眼中露出惊骇之色,手里紧托着的圣旨都险些松脱落地。   他的反应太惊恐了,连瞳孔都在颤个不停。   两人目光相对,姚守宁心生狐疑,正欲再问,但她目光望向程辅云那双剧烈收缩的眼瞳时,意识却钻入他的识海之内。   她的神魂穿越时间,回到了昨夜的皇宫大内。   借着程辅云的那一双眼睛,她‘看’到了镇魔司首领冯振站在她的面前,飞快的说了许多话。   夜色之下,一团黑雾涌入宫中,将侍卫、宫人高高卷起、吞噬,最后化为妖怪,推门入宫殿之内。   ……   姚守宁亲眼目睹妖怪猎食人类,心中的震惊可想而知。   她的力量不足,神识断开,只见程辅云仍在看她,满脸惊恐之色。   “你撞妖邪了……”   姚守宁喃喃轻语。   如果说一开始她是想诈程辅云,继而获得他的庇护,再从他口中探听消息,那么此时她则是真的震惊于先前‘看’到一切。   “与妖邪共存,神启——”她话没说完,程辅云顾不得其他,作出噤声的手势。   “可别说了,二小姐!”   说完,他伸手拉住了被姚守宁推开的窗户:   “你到底想干什么?”   “程公!”姚守宁面色严肃了些:   “你是镇魔司的人!镇魔司存在的初衷,原本是镇压邪魔,而非与群邪共生啊!”   她想到程辅云看到的那一幕,堂堂皇宫大内之中,妖怪堂而皇之的‘捕食’,皇帝不加以阻止,甚至为了自身安危,有纵容之意。   借程辅云的眼睛,她那一刻也能与程辅云短暂的‘共情’,知道眼前这位看起来面目丑陋的副统领并非对昨夜那一幕全无抵触之心。   “姚二小姐。”   程辅云的音量也提高了些,他看向少女,少女的神色严肃,没有了初见时的天真,也不是后来再见面时,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那种劲儿,她以一种有些失望、有些严厉的眼神看他,程辅云心里积压的恐慌终于爆发:   “我能有什么办法?姚小姐,我只是一个走狗而已。”   他突然丧气:“我出身贫寒,父母因灾早死,走投无路入宫讨生存,你不要跟我讲什么道德大义,我不懂那些。”   他很是烦躁的道:   “你年纪还小,也别管这些,天塌下来了,还有高个子顶呢,哪要你操那么多心?”   “我外祖父修成大儒,名利地位不是唾手可得?”姚守宁没有理他,而是自顾自说着:   “实话告诉你,最迟七月十五,白陵江‘河神’必至,到时灾难将起,不知会死多少人。我外祖父已经抱了死守都城的决心,他老人家一心为国为民,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太上皇不信任他,宁愿信任妖邪?”   从程辅云的视野中看到的那一幕对姚守宁的刺激太大了,神启帝经历过昨日的灾厄,对于自身的安危感到忐忑,因此借涂妃这一条桥梁,欲与妖邪合作,请它们守护自身不说,并用以压制柳并舟,以免再发生受陈太微挟持之事。   “……”   程辅云哑口无言,又心烦意乱:   “小孩管这些么干什么?你绣绣花,打打牌,看看书不好吗?其他闺阁小姐都是这样的……”   “这样的生活能过多久呢?”姚守宁断打了他的话:   “不要说‘河神’将至,就是‘河神’不来,若与妖邪共存,人类沦为鱼肉,又有什么好日子可过?”   “这与我又有什么相关?”程辅云也来了气,反问一声。   “你不是人吗?”姚守宁看他。   “你才不是人!”程辅云下意识的反回。   “……”   “……”   两人话音一落,都沉默了片刻。   程辅云意识到自己与姚守宁谈话之后,情绪都被这位姚二小姐所操控,竟幼稚的与她斗嘴。   但他也要承认,姚守宁所说的话确实句句说中了他的内心。   他无言了半晌,突然开口:   “七月十五,真有灾难发生?”   “当然是真的。”姚守宁点头:   “镇魔司的消息灵通,当日在姚家之中,你问我的那些话……”说到这里,少女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心虚之色,接着目光左右游移:   “其实,其实大部分都是真的。”   这些话中,包括了‘河神’娶妻,她提前预警,以及后来与世子前往代王地宫,毁了代王的棺材,使妖邪的存在提早曝光。   “……”   程辅云听得哑口无言之余,又啼笑皆非。   这个少女确实胆大,当日面对他的逼问,还镇定自如的与他对峙。   不过事过境迁,经历了昨夜的事,他心境转变,再也回复不到以往对神启帝的忠诚,因此姚守宁说完之后,他心中并没有生出被戏耍的怒意,反倒有些忧虑。   “妖族早有预谋的,已经入侵皇室遗躯。”   “众所周知,七百年前,皇族是抵抗妖邪的一大阻力。”   姚守宁看着程辅云眉头紧皱,一副内心天人交战的样子,叹了口气:   “‘河神’到来已经是一场近乎无解的灾难,如果大庆之中还发生妖邪乱世之事,我们这些人,又哪有什么以后可言呢?”   程辅云没有出声。   他为人老奸巨滑,如果不是姚守宁透过他的‘内心’,知道他此时早已经对妖邪心生抵触,这会儿看他的表情,根本难以看出端倪。   “我知道你不完全相信我的话,我们今日本来是知道灾难将至,准备送家人出城避祸,但天不遂人愿,被堵在了城内,可见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她叹了口气。   程辅云低下头,隔着窗户往车厢内看去。   只见车厢里除了姚守宁外,姚婉宁挺了个大肚子,正与苏妙真依偎到一处,苏妙真蒙了脸,一双杏眼之中带着恐惧。   随着他的视线,两人靠得更紧了些,姚婉宁倒表现十分镇定,还点了点头,似是与他打招呼的样子。   “你还知道什么事?”程辅云再问。   姚守宁感觉到他心防的松动,心中不由一喜,犹豫了片刻,她便果断的道:   “我知道你手里拿着的圣旨说了什么。”   “你说说看。”程辅云不动声色的掂了掂手,说了一声。   姚守宁闭了闭眼睛。   她听从自己的内心指引,思绪告诉她:程辅云会告知她一个很重要的消息。   只是此时的程辅云还在犹豫,这件事太过重大,可能关系到他的生命,他想要掂量自己外祖父的力量,才决定说不说那个消息。   意识到这一点后,姚守宁神情一振,连忙睁开眼,认真道:   “你昨夜见到了妖邪入宫捕食人类,而这些妖怪,是受太上皇所请。”她一口气将自己所知的说了出来:   “太上皇决定释放妖化的人类,与妖共存。”   随着她的话一说出口,更多的信息化为一幕幕画面,钻入她的脑海里。   城门前的告示榜上,张贴了告示,有人解释给围在告示栏前的人听:“自此之后,城西、北两处各划分一地,以供妖族居住,人类不得踏入——”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张榜文:   “妖道陈太微,乃鬼邪……欲谋逆……不顾皇上大恩……捣毁妖道所在的大明宫,处死观中众道士。”   自此之后,焚毁道观典籍,处决城中招摇撞骗的道士。   ……   程辅云的眼睛越睁越大,眼中满是吃惊。   ‘你怎么知道!’   这句话在他心中来回的荡,虽没有说出来,但从他的眼神、动作之间展现得淋漓尽致。   姚守宁初时提起昨日他遇妖的时候,他虽说吃惊,却没有像此时一样害怕。   毕竟他与姚守宁也打过交道,知道这位姚二小姐古灵精怪,昨日柳并舟入宫,亲眼目睹了陈太微入魔、涂妃变身的场景,从这一方面来说,他‘遇妖’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   但昨夜他亲眼目睹妖邪受皇帝所邀入宫,并捕食人类,这是柳并舟离开之后发生的事。   此事事关重大,神启帝下了封口令,由冯振把关,使这件事情根本没有往外传开。   更别提他手中的圣旨,是由冯振磨墨,皇帝口诉,刑狱司的楚孝通亲自所写。   当时写好之后盖印,交到他的手中,榜文之中的内容,除了他之外,旁人都不知道。   而姚守宁此时却将榜中内容说了出来,仿佛她钻入了自己脑中,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程辅云心中的惊骇自然可想而知,他想起镇魔司当日对姚守宁的调查,结果显示她似是有预知之力。   ‘河神’现世之时,她似是提早就知道,在大雨那晚缠住柳氏。   ……   得知这个结论时,程辅云还嗤笑不已,姚家二小姐只是肉骨凡胎,怎么可能预知前尘后事?   可此时他却不敢确定,心中忐忑暗道:莫非这位姚家二小姐当真是仙人转世,能算出前后之事?   他不知道自己内心的想法在姚守宁面前已经被一览无余,仍兀自在想:若她当真如此神异,能知前尘后事,这世间之上对她来说还有什么秘密?   程辅云越想越是心惊,神色阴晴不定:她既已知道神启帝与妖族合作,也知皇帝即将划分出妖族居所,并且准备向妖族发放狩猎令,那她又知不知道,传闻之中,皇宫神都城的下方,其实镇压着一尊妖王的本体,并且已经脱困?   这样的消息是他无意之中听来的,程辅云深知这个秘密要命,之前想都不敢多想。   但此时他被姚守宁的话炸得晕头转向,所有思绪全都浮现在心头,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一一都摊在了姚守宁的面前。   姚守宁也是心中大震。   她有预感,今日能从程辅云这里听到一个大秘密,却没料到竟然能听到关于妖王的消息。   程辅云毕竟是镇魔司的副首领,并非普通人。   他心中的念头乱了片刻,很快的他又恢复了镇定。   程辅云心道:姚二小姐古灵精怪,兴许这些话是柳并舟教她,用以诈我而已。   柳并舟身为大儒,耳目极广,兴许使了什么神通,窥探到了某些东西也说不定。   他暗自庆幸着:幸亏自己没有乱了阵脚,没被她探听出什么东西,否则冯振阴邪,妖怪凶狠,皇帝毒辣,若知道自己泄了密,说不定会要自己的命。   他留在此处与姚守宁说话了好一阵,已经很惹眼了。   在这样的节骨眼上,程辅云不愿多惹麻烦,打定主意暂时不卷入柳并舟与皇帝之间的防备之中,因此直起身来:   “我不知道姚二小姐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消息。”他笑了笑:   “不过皇上仁慈,确实有意赦免无辜者,旨意都写好了,就在这里。”说完,他托了托掌中的卷轴,接着冲姚守宁笑道:   “如今城门已封,无法出入,城中乱糟糟的,依我看,你还是快些回去,以免出事柳先生担忧呢。”   他虽说打定主意不沾事,但也想卖柳并舟一个好,目光在四周转了一圈:   “我看你们有些麻烦,不如我让人清出一条道,助二小姐一臂之力。”   说完,不等姚守宁回话,就大声招呼着唤人过来:   “将这些贱民驱使,不要耽误姚家人的回程!”   他话音一落,先前那些围观的兵卒顿时不敢再观望,只好骂骂咧咧现身,拨出大刀赶打流民。   这些人动作不小,姚家拉车的马也被惊动,不安的嘶鸣。   姚若筠等人也靠了过来,程辅云不愿再与姚守宁多言,转身打马离去。   等他一走,姚婉宁有些担忧的道:   “守宁,你是想要从他口中套听消息吗?”   两人一母同胞,心有灵犀,她猜到了姚守宁的打算,因此坐在一旁没有吭声。   但这两人先前的对话听在她的耳中,妹妹说的话的内容惊人,可惜那位程辅云十分沉得住气,没有被她震住,也没有讲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从头到尾显然是将姚守宁当成了孩子。   “那这个人可没说什么有用的话。”   苏妙真也有些不甘的道。   “不。”   姚守宁摇了摇头,“他说了。”   “说了?”姚婉宁轻声低呼,苏妙真也有些诧异。   姚守宁微微颔首,她没有说具体的过程,但两位姐姐想到她特异之处,很快便释然。   她说道:   “他说,神都城的皇宫之下,原本镇压着妖王的本体,而此时,这位妖王已经脱困。”   “妖王本体?”姚婉宁面露困惑之色,苏妙真初时也有些茫然,但姚守宁的话仿佛打开了她脑海里某个隐藏的机关,她接着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这个,我倒是知道一些。”   她话音一落,姚家两姐妹同时转过了头来盯着她看。   苏妙真就有些尴尬的道:   “你们也知道,我曾被妖邪附体,虽说行事糊涂,但,但是我也能隐约感应到一些关于妖邪的事。”   只是这些事随着狐王离去,似是被封印,需要被特定的东西触发回忆,才能想起一些。   她沉吟半晌,似是在整理回忆,接着才道:   “妖邪也分族群,其中最强大的一支分为天妖一族,而天妖一族之中,以九尾狐王为首。”   关于九尾狐王的事,姚家人已经从柳并舟口中探听了许多,苏妙真并没有多说,只是道:   “而这九尾狐王凶悍残忍,又狡猾非凡,且实力强悍,当年太祖无法彻底的杀死它,因此在驱赶妖族,封印妖邪的时候,对它做了手脚,将它本体与魂体剥离,杀死它的肉身,将它的魂识驱离。”   “许多人都以为,九尾狐王的肉身是被太祖以特殊术法分割,已经彻底灭亡,仅剩魂识。”苏妙真说到这里,皱了皱眉:   “但是狐王感应得到,它的肉身并没有真的死去。”   她越说得多,回忆便越发清晰:   “准确的说,妖族的肉身强悍,狐王的魂识、肉身一体,只要魂识不灭,肉身永远无法被真正的损毁。只是它找不到自己肉身所在之地,因此,几百年前它脱困之后,一直在寻找着自己的肉身。”   苏妙真说完,脸上露出焦急之色,一把拉住了姚守宁的手:   “守宁,千万不能让狐王寻找到自己的肉身。”她打了个寒颤:   “妖族的优势,除了在术法邪异之外,还有肉身的强大与可怕。”   柳并舟与狐王几次交手,看似略占上风,但当时的狐王只是魂体,本身是残缺不全的。   再加上它断了数尾,实力大打折扣,远不如当年全盛时期。   如果程辅云带来的消息是真的,九尾狐王找到了自己的肉身,且魂体、肉身合一,到时的狐王才是真正的妖族之王,说不定带来的灾祸不输‘河神’。   “千万不能让它肉身脱困,守宁!” ###第三百九十五章 他回来   苏妙真双手冰凉,说到这里时,浑身颤个不停。   姚守宁从她反应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她强忍不安,点了点头:   “稍后我们回去就将这件事告知外祖父,让他老人家提前有所准备。”   姚婉宁也道:   “不如我们立刻就回去。”   她原本就不想离开神都城,如今封了城门,也算命中注定。   姚守宁正要说话,突然外头传来敲击声,接着姚若筠的声音响起:   “婉宁、守宁、表妹,你们没事吧?”   他问话时,语气之中带着愧疚不安之意。   临出行前,外祖父将家里的三个女孩交到他的手上,他曾保证过要护持三位妹妹安全。   但哪知计划赶不上变化,即将出城的时候遇到了这些事,还使得三人受惊。   姚若筠当时心想:三个女孩年纪相仿,又分别在即,特意没有额外安排人上马车,就是为了想给三个妹妹腾出空间,让她们话别。   并且又安排了老成持重的郑士赶车,如此一来更是万无一失,谁知后来发生的变故打乱了他的节奏,反倒让三人险些遇到危机。   他心中的内疚自然可想而知。   “没事。”   姚守宁应了一声,又将被程辅云关上的窗门打开,探出了头来:   “两个姐姐也没事,大哥,你们呢?”   “我也没事——”他摇了摇头,见妹妹探头出来,想起先前的危机,紧张的想将她挡住:   “守宁,你不要出来,外头很乱,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我们先回去。”   走是走不了了,姚婉宁注定会面临‘河神’。   姚若筠心情十分沮丧,低低应答了一声,又道:   “可是,可是这些人……”   四周还有许多难民未散,此时碍于镇魔司的凶名,不敢擅动而已。   但他们见到了姚家三辆马车,已经生出歹意,极有可能众人才折转返回,便会被难民围困。   近来难民犯下的案子逐渐增多,从一开始打劫民舍,到后来逐渐胆大,甚至有冲击大户的先例。   朝廷人手不足。   神启帝的心思早不在维护治安之上,而在于争夺权利。   皇帝尚且如此,下头的人更不在意平民百姓的性命,上头得到奏报,便将压力下放,而衙门官员疲懒,又将事情分派到差役身上,差役阳奉阴为,甚至私下勒索受害的平民,亦或胡乱抓人交差顶罪。   如此一来,闹得乌烟障气,没有人肯实在办案,那些灾民得手之后见朝廷松散,便越发胆大包天。   这也是姚翝近来十分头疼的事。   他表面看似懒散,实则心中自有原则,因此近来忙得团团转,家里有柳并舟坐镇,他便索性放心办案,今日儿女出城他也没有来送,谁会料到出现了这样的乱子。   如今姚家一行已经被难民盯上,若无人护送,这些人便如饿极的鬣狗,恐怕不会轻易散去。   姚若筠想到此处,十分头疼,踌躇着道:   “不如我们先派人去给爹送信,请他唤些人过来。”   如果只是姚若筠等人被困也就罢了,失些钱财总比人手折损好。   可姚守宁、姚婉宁及苏妙真三女也在,姚守宁露了脸,她长相美貌,已经引起了这些人注意,姚若筠便不敢冒险。   姚守宁摇了摇头:   “爹忙得团团转,未必在差衙之内。”   就算是人在衙门之中,可城北兵马司内人手不足,就算姚翝能抽出一部分人手——姚守宁往四周看了一眼,见周围那些难民虎视眈眈。   这些人一无所有,凶狠异常,便如饿极的猛兽,恐怕不见血不会撤手。   “北城兵马司就算人全来了,也未必顶什么事。”   她说道:   “我们在此先等片刻。”她见姚若筠面带愧色,十分不安的样子,冲他招了招手。   姚若筠附耳过来,姚守宁就道:   “我感觉今日有惊无险,我们会得遇救星,大哥别急,实在不行,我们等一等外祖父,只要外祖父在,必不会出大问题。”   她的神情镇定,语气沉着,在这样的危急时刻,大大的安了姚若筠焦灼异常的心。   “嗯。”姚若筠如同找到了主心骨般,松了口气,但又懊悔道:   “下次我定好好学习,要更加把劲,将来也希望像外祖父一样,修出浩然正气,保护你们!”   他再一次懊悔于自己‘不够努力’,以至于面临危险时无能为力,反倒还要依靠妹妹安慰自己。   姚若筠正羞愧之时,姚守宁听他这样一说,眼前却飞快的闪过一幕画面:姚若筠面对妖邪,一掌举起,一手执笔,飞快疾书,似是喊着什么。   画面一闪而过。   她捕捉到的未来的情景消失,姚若筠垂头丧气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姚守宁抿了抿唇,露出笑意:   “大哥,你放心,你一定会成功的!”   她的话令姚若筠精神一振。姚家人都知道姚守宁的非凡之处,她言出‘必行’,说出口的话定会实现。   姚若筠的双眼放光,整个人一下就来了劲:   “真的?”   “嗯!你定会成功,你会悟出儒道本质,修出浩然正气,你有张祖祖的儒道之心相助,总有一天,你会像外祖父一样,成为真正的儒士。”   她点了点头,说出鼓励的话语。   姚守宁越说,姚若筠眼中的光华便越盛,他彷徨不安的心好似终于找到了目标的方向,一下变得踏实。   妹妹的鼓励对他来说便是无尽的动力。   姚守宁虽说已经知道自己言语有一定的力量,但她却仍低估了自己。   她话音一落的刹那,眼前再度出现了先前的那一幕:姚若筠的面前仍有妖邪,他还是维持着执笔欲在掌心中题书的举动,但他的笔尖之上,已经出现了乳白色的光华——这才是真正觉醒了儒道力量的姚若筠。   “大哥——”她失声喊了一句。   姚若筠满眼坚定,握拳道:   “守宁,我一定会努力,我会更加努力!”   面前的幻景并没有消失,姚若筠以浩然正气为锤,将挡在他面前的妖邪镇压、并将其斩碎。   画面逐渐消失,那幻像之中的姚若筠逐渐与面前的人合二为一。   姚守宁怔怔的看着大哥,仿佛想明白了一些事。   正在兄妹二人说话的功夫间,远处的程辅云等人已经站到了布告栏前。   如她预知之中一般,程辅云让人张贴榜文,榜文上重点强调了四件大事:   其一:神启帝准备释放之前抓捕的妖化之人,使其立即归家。   其二:与妖邪共处,并划出地域,以供妖邪居住。   其三:开放妖邪市集,人、妖之间实行交道。   最后一条,则是通缉陈太微,抓捕道士。   这四条告示一发出,纵使周围那些对朝廷大事并不关注的流民都愣了神。   除了第一条公告之外,后面的三条朝廷法规每一条都让人措手不及。   在大庆治下的七百年时间中,除了最初的一百来年,后面的时光里,普通人的生活中早没有了妖邪的影子。   对于妖怪的危害,大多存在于话本、历史之中,甚至越到后面,许多人便如当初的柳氏一样,认为妖怪只是传闻之中的存在而已。   真正让大家意识到有妖怪,是去年柳并舟入城显圣之后,以及早前血蚊蛊现世,及边界之门显形时闹出的动静。   大家才知道妖怪是真的存在,许多人胆颤心惊之余,还没能消化这一切时,神启帝竟颁布告示,表示愿意与妖共存。   公告栏前,大家围了过去,镇魔司的人在向众人解释:   “大家不要忧心,皇上做事,自有考虑。”   “七百年前的传闻不过是唬人,若妖怪真有这么可怕,人类怎么斗得过呢?”   “皇上准备与妖共存,也是为了天下百姓。”   “妖邪也是生命,高等级的妖怪也有理智,能与人沟通。”   “开放市集也是为了天下百姓,我们能与人贸易,为什么不能与妖做买卖呢?”   “买卖内容什么都可以……”   “什么?陈太微?这只是一个逆贼而已!”   “皇上对他百般礼遇,但此人生来悖逆,早有不臣之心,竟对皇上不利,幸亏得妖族将士相救……”   ……   众人围在公告栏前议论纷纷,姚若筠听到这里,很是愤愤不平:   “胡说八道。”   “妖邪危害巨大,他分明是丧心病狂,只顾一己之私,拿天下人的性命当儿戏。”姚若筠沉着脸,骂了一句。   “而且明明是外祖父救了他性命。”苏妙真也小声的接话。   正说话间,姚守宁眼睛一亮:   “来了。”   “什么?”姚婉宁愣了一愣。   紧接着,地面‘轰隆’作响,有颤声传来,分明是有大队马入城。   这里的动静引起了告示榜前的众人注意,先前还手持圣旨,守在布告榜前宣读的程辅云的注意。   不知为何,他下意识的往姚家人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接着大声的喊:   “皇上有旨,关城门!”   他已经预知不妙,但这话仍晚了一步。   那城门重逾千斤,数人推动都十分吃力,此时仓促之间,又哪里关得上呢?   数名兵卒吃力的推着城门闭合,片刻之后,一队黑骑出现在众人视线之内,为首一人手举令牌高喊:   “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人,不准关门!”   “定国神武将军府?”程辅云面色一沉。   与之相反的,是姚家的人长长的松了口气,姚若筠面带惊喜:   “定国神武将军府?”   “终于脱困了。”姚婉宁也叹了一声。   程辅云急了,大喊:   “关门——”   他话音一落,外头的人也听到了动静,马队速度加快,顷刻便至城门之下。   那门还未合拢,留守的兵卒见将军府的黑甲气势汹汹,地底颤抖,哪里还敢阻拦,都心生畏怯。   程辅云急喊:   “搬刺桩,拦住他们——”   但这话说得太晚了,众人如无头苍蝇,听了他的话还没来得及搬木桩,打头阵的黑甲已经先至。   一小队人马冲入城中,歪斜的木桩被巨大的冲力撞飞,率先进城的人飞身下马,将本来闭合的大门重新推开一些,方便后来的人入城。   这一队人马约有四五十人,各个身穿黑甲,将一身玄衣的陆执包围在其中,缓缓入城。   世子的身后,以数匹马拖拽着一辆板车,车上捆了一个奇大无比的棺材。   那棺身通体漆黑,散发着阵阵寒气,数月不见的陆执骑马走在棺材一侧,神色冷凝。   “玄铁木棺!娘有救了。”   姚守宁见到棺材的那一刻,眼眶一热,惊叹了一声。   柳氏重伤之后,一直等着棺材救命。   世子的归来不止是解了姚守宁等人之危,同时也为她带来了一线生机。   姚守宁心中大石落地,这才有功夫去打量世子。   “世子好像瘦了也——”她心里暗叹了一声。   陆执的脸颊原本就窄瘦,此时比数月之前更小了一些。   他穿了一身简便的黑色武士袍,兴许是奔波赶路的缘故,天气又热,他里面只套了一件月白单衣。   衣襟斜开,露出细直的锁骨,少年的肩头将单薄的衣衫顶起。   陆执此时心情不好,一双长而秀气的眉皱起,嘴唇紧抿:   “谁准你们关门?”   他骑着马绕着那拦路的木桩走了两圈,手握鞭子问了一句。   “皇上有旨——”   有人嗫嗫应了一声。   程辅云见到陆执时,下意识的往姚家的马车方向看去。   他也想起了去年时候的那一桩案子,也是正巧陆执进城,救了柳氏。   看样子,这位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世子与姚家二小姐之间确实有缘,竟能在今日这样的情况下巧遇。   “世子、世子!”   姚守宁一见陆执,顿时大声喊他。   陆执愣了愣,依稀之间觉得自己好像出现了幻听。   他出外已经很长时间,当日姚家出事之后,他即刻领命出神都,一心一意想要尽早找到足够的玄阴木,制成棺材救柳氏的性命。   姚守宁当时泪眼汪汪的模样浮现在他心头,在收集完材料,棺材制成的那一刻,他马不停蹄便赶往上京。   一路他都没敢多歇,幸亏提前派出去的先行官在各大驿站准备了马匹,这才使得他比原本预估的时间更早赶回。   本以为尽早回城之后,便能见到姚守宁,也可以让她安心,却没料到入城的时候却遭守门的兵卒所止。   更为可怕的是,他好像因为归心似箭的缘故,出现了幻听,竟然听到了姚守宁呼唤他的声音。 ###第三百九十六章 大案子   陆执一听姚守宁的声音,便下意识的心中一喜。   那紧蹙的双眉松开,他情不自禁的露出笑意,下意识的想转头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   但在转头的刹那,曾经发生过的可怕往事浮现在他心中——当初苏妙真被妖狐附体时,也曾喊他名字,并且向他下咒,使他当时失去了理智,闹出了丑事。   往事不堪回首,血淋淋的记忆攻击着陆执的理智。   他强行忍住了转头的冲动,没有理睬那道呼喊自己的声音。   “世子、世子……诶世子……”   姚守宁兴奋的挥了数下手,但陆执充耳不闻。   她的表情从一开始的开心到逐渐疑惑,接着有些生气:   “世子,我在这里——”   陆执眼观鼻、鼻观心,暗自警惕:这可能是妖邪的把戏。   姚守宁却想起了两人分别之前,最后那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世子离开神都之前,曾说回来之后有话要跟她说,那时她紧张又忐忑,还烦恼了很长时间。   哪知分离了几个月,陆执再回来时,竟然自己喊他都不理。   她双眉一皱,好你个世子!   陆执的身边,罗子文听到姚守宁喊声的刹那,转头就看到了远处对街停住的马车。   姚若筠此时站在车旁,冲众人招手,满脸喜色。   段长涯也看到了姚家的人,他与罗子文先是回头冲姚家的众人挥手打招呼,接着转身开心的看向陆执:   “世子,真的好巧,我们今天一回来就遇到了姚家的人。”   说完,他又疑惑不解:   “姚二小姐正在跟你打招呼,你怎么不理她呢?”   明明回来之前,陆执归心似箭,分明是惦记姚守宁的,怎么见到了人却反倒不理不睬的?   他心中纳闷,说完这话,罗子文分明见到陆执眉梢一跳,脸上露出慌张之色。   就在这时,姚守宁生气:   “陆执,你为什么不理我!”   她不高兴了,直呼陆执名字。   世子连忙转头,果然见到了姚若筠,在他身旁,姚守宁将头缩了回去,一只嫩白的手抓住窗户,‘砰’的一声关紧。   “……”   陆执心中一慌,连忙一拉缰绳,往街对面而去。   罗子文与段长涯两人露出看好戏的神情,也跟了上去。   “姚、姚,大哥——”   陆执靠近马车,生出一种近乡情怯之感。   他以往也与姚家人打过交道,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再见姚若筠时,总有一种别扭心虚的感觉。   若从年纪来说,姚若筠大他两岁,他喊这一声‘大哥’也属正常,可他一直以来自恃甚高,很少低声下气,尤其是当着身边人的面,总觉得怪异。   这话一喊完之后,陆执眼角余光就感觉到身旁段长涯、罗子文的身体抖了抖,发出憋笑的声音。   “……”他拳头捏紧,脸颊隐隐发热。   姚若筠被他一喊,也觉得有些怪异,正不知如何应答之时,那关上的车窗一下又被人推开:   “他是我的大哥!”   “守宁——”姚若筠有些尴尬。   而陆执有些惊喜:   “守宁。”   她一嗔一怒,顿时将两人之间分别数月的那种不知所措的隔阂打碎,令世子瞬间找回了往昔的熟悉与亲近。   “守宁!”他又大声喊了一句,脸上带着笑意。   姚守宁俏脸板起,听他喊自己,也学他先前一样将脸别开,只当没听到似的。   “……”车里姚婉宁露出个看好戏的神情。   苏妙真有些尴尬,但也注意着两人之间的动静。   “守宁……”世子见她生气,心中暗叫不妙,又小心翼翼喊了一声。   “你为什么刚刚不理我?”姚守宁想起自己先前招呼他,结果他充耳不闻,此时还有些生气。   “我哪有不理你!”陆执一听这话,大感委屈:   “我怎么可能不理你。”   他急于解释,这句话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   姚守宁闻言脸颊‘刷’的一下晕染上热意,心虚的转头四下看去。   只见罗子文、段长涯等人一脸镇定,姚若筠也仿佛没听出世子弦外之音,她心中松了口气,想起世子的话,再看他神情焦急,眼神真诚,不似作伪,心中的不开心顿时散去。   不过少女心思难猜,她虽说信任陆执此时说话真心,但他先前确实听到自己招呼还别开了脸,她又心生狐疑:   “既然这样,刚刚我叫你,你怎么不转头应我?”   “冤枉啊!”   陆执听她这样一说,顿时喊冤:   “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车厢之内正与姚婉宁一道偷听这两人闹别扭的苏妙真怔了一怔,接着羞愤欲死,恨不能找条地缝钻下去。   曾经死去的记忆开始攻击她,她想起了当初自己受狐王支配时曾做出的丑事。   “妙真别慌。”姚婉宁看苏妙真一脸慌乱尴尬,忍笑安慰了她一声。   苏妙真眼泪汪汪,往她靠去:   “表姐。”   “你怎么突然翻旧账?”   姚守宁也听到了车里的动静,不用回头,她此时也感觉得到表姐的尴尬。   她连忙向陆执打了个眼色,陆执有些委屈道:   “我也不是要翻旧账,就是……”   话没说完,就见姚守宁拼命冲他使眼色。   世子冰雪聪明,一下明悟,嘴唇动了动,无声的问:你表姐也在车里?   姚守宁点了点头,陆执嘴角抽搐,露出无语的神情。   “总之是我不对,我下次再也不会了,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他真诚的道歉,眼睛望着少女:   “我不理别人,也不会不理你的,守宁。”   世子说话之时,心中还有些纳闷:真是奇怪。他与姚守宁相识的时间也不短了,以前两人地位相等,最初相识时,自己甚至还十分自信,两人出行、斗嘴,他还时常占据上风……   不知什么时候,两人之间的地位对调,自己竟被姚守宁完全压制。   她一生气,他就完全想不出应对之法,唯有低头求饶,深怕她不理自己。   陆执想到此处,心生不妙之感。   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还有姚翝在柳氏面前的样子。   不知道罗子文、段长涯两人看到自己这没出息的模样,会不会偷偷嘲笑自己。   要改变这种现状,否则将来自己再也没有翻身之日,永远只能像陆无计、姚翝一样,任由妻子搓圆捏扁的,半点儿气概也无。   他心中这样一想,还来不及思索办法,目光就落到了姚守宁身上。   ‘可是守宁真是可爱啊!’   陆执暗自叹息。   少女极力板着脸,一双美目光彩流溢,满脸的倔强。   她的嘴唇殷红,脸颊宛如无暇白玉,无论是嗔痴笑怒,竟都别有一番姿韵。   自己离开神都这段时间,她好像瘦了些,下巴都尖了些许,可能是柳氏受伤未醒,她时常担忧,吃不下、睡不着呢。   就算如此,也无损她的美丽,难怪温景随当初被她拒绝之后,失魂落魄的,好像天都要塌下来似的。   温景随!   一想到这个名字,陆执浑身一震。   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顿时跑光,什么重振男子汉的气概,担忧受罗子文、段长涯等人嘲笑的念头不翼而飞。   他甚至隐隐庆幸:守宁性格如何,自己与她相处多时,再清楚不过。   她性格外向,但又温和而知礼,不会胡乱发脾气。   对温景随时,客气又疏远。   想到此处,陆执心中又有些开心:守宁对我又不一样了,她生我的气,要我解释清楚原因,那是重视我,又给我机会。   他越想心里越甜,情不自禁‘嘿嘿’笑出了声音:   “都是我的错,怪我东想西想,我回了神都,最想见的就是你,听到你喊我就开心呢。”   “……”   罗子文一听这话,挑了挑眉。   姚若筠也有些诧异,又觉得生出危机。   姚守宁脸颊通红,世子又问:   “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这只是一个误会,说清楚之后姚守宁自然不会揪着这事儿不放,闻言就红着小脸点头:   “好。”   “我离开神都好长时间,”他得到姚守宁的原谅,心中飘飘然,一半下意识,一半则是壮着胆子试探她心意:   “你有没有想我?”   他这话一问出口,罗子文等人俱都吃了一惊:   “世子……”   女孩子大多脸皮薄,这会儿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陆执这样问,哪有可能得到答案呢?   他还来不及打岔,就见姚守宁点了点头:   “当然想了。”   一个敢问,一个敢答。   姚守宁不理睬众人诧异的神情,伸出手,数着指头:   “从三月末时,你就说晋地有玄阴木的消息,自此离开神都,如今都过去好几个月时间了。”   她叹了口气:   “我娘一直没醒,我天天数着手指头盼你和长公主回来呢。”   “……”   陆执滞了一滞。   这个答案与他想像的不同,但他很快又自我安慰,不管姚守宁是因为什么原因而想他,总之她一直盼着自己回归。   他又重新露出笑意,说道:   “虽然回来晚了一些,但我带回了玄阴木棺,是玄武门中的周荣泰师叔祖亲手打造。他老人家是荣英师叔祖的弟弟,知道你救过荣英师叔祖……”   两人凑在一起,旁若无人聊起了闲事。   姚若筠一开始听陆执与妹妹说话,心中还隐隐有些不大高兴,但他数次想要插话,却又觉得世子与姚守宁之间明明聊的是正事、闲话,但两人气氛特别,他试了几次,却都根本插不进去。   几回之后他放弃了原本的打算,转头与罗子文、段长涯二人道:   “今日幸亏你们回来了,不然我们可能要被困在此地。”   ……   车厢里,苏妙真初时还羞窘难当,后面听到世子与姚守宁逐渐拉扯开话题之后,这才松了口气。   她抬起头,看到姚婉宁笑意吟吟的样子,又感觉双颊隐隐泛热。   “表姐……”   “妙真别内疚,守宁和我们都知道,当日你受控于妖邪,做出那些事并非你的本意。”   姚婉宁温声细语的安抚她,张开双臂,将她搂进怀里:   “你不要自责,守宁也没有再怪过你,世子心中肯定也是清楚的。”   苏妙真听到此处,鼻尖一酸。   她受控于妖邪时,只觉得身边周围全是坏人,觉得姚守宁恶毒任性,姚婉宁刻薄又短命,数次言语为难自己。   如今清醒之后,才发现表妹可爱贴心,表姐也是温柔又善解人意。   陆执一心一意只喜欢姚守宁,从没有隐藏过心意,外人看得一清二楚的,唯有自己当初被妖言所惑,才看不清这一点。   世子与表妹之间十分相配,两人外貌登对,性格合拍,相处起来外人根本难以插入其中,奇怪自己当日自己怎么会相信妖邪的鬼话呢?   “表姐——”她心中夹杂着对妖邪的怨恨,也反抱住了姚婉宁的身体。   车厢之外,世子与姚守宁说了一阵话,接着又看了看四周。   他自然见到了镇魔司的人,目光与程辅云相对,看到他眼中的警惕,自然也见到了他手里拿着的圣旨,及围在布告榜前的人。   一旦脱离了姚守宁给自己带来的影响,世子的大脑迅速清明,他靠近姚守宁:   “镇魔司的人来干什么?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他入城之时,城门口正要封闭,姚家人正好停在此处——各种思绪在他脑海里转了一圈,他推测:   “你们要出城,镇魔司的人将你们堵在了此地?”   姚守宁叹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回话,一旁正与罗子文说话的姚若筠终于找到插话的机会,听到此处,转头过来应了一声:   “对。”   陆执皱了皱眉,他目光往远处看去,见到了三辆并列的马车。   除了姚守宁所乘坐的这一辆外,另外两辆之中有苏文房、曹嬷嬷等姚家的人。   姚家人口简单,但此时几乎大半都在此地。   肯定出了大事!   他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但并没有急着追问,而是看向姚守宁:   “走,我先送你们出城。”   陆执不问前因后果,准备先帮姚家解决困境。   姚若筠闻言先是一喜,他原本以为今日恐怕出行不顺,哪知又遇到世子,陆执不止是愿意庇护他们,甚至还愿意送他们出城。   他正欲答应,但还未开口,身体却已经本能的转头往姚守宁看了过去。   只见妹妹皱了皱眉,神情竟有些犹豫。   “守宁。”   姚若筠吃惊的唤了她一声,昨日自己不愿离家,想与家人共患难,姚守宁当时分明还很反对。   今日众人被迫被截在城门之中,却万幸遇上世子,陆执又愿意助一臂之力,姚若筠不明白为什么妹妹露出这样的神情。   但他心中虽说有疑惑,嘴里却问:   “你觉得呢?”   “我——”姚守宁迟疑了一下,脑海里闪过先前预知到的一幕,姚婉宁站在了滔天的河水面前。   当时的画面转瞬即逝,此时随着她的回忆,仿佛有了后续。   只见河水滚滚而来,卷起的浪涛高达数丈,如同逼近的山陵。   姚婉宁的双臂缓缓张开,她大声喊了一句:“朱世祯——”   预知的画面戛然而止,声音也彻底消失。   洪波的咆哮声留在了姚守宁的脑海里,那汹涌澎湃的气势令她心悸了片刻。   这一幕画面本该危险异常,可不知为何,她的心里却突然浮现出了当日外祖父提到过的一个词:人和。   “人和——”她喃喃自语。   “‘人和’?”姚若筠本来是想问她怎么办,却没料到她好似失神了片刻,接着嘴里竟说了这样一个古怪的词。   姚若筠面色有些怪异:   “什么意思?”   她摇了摇头,想起当日外祖父说起这个词时,原话大意是:妖邪纵使机关算尽,占据天时、地利,却缺少人和,所以注定不会如意。   可她想到姐姐,预知到未来之时,怎么会突然浮现出这样一个念头呢?   姚守宁咬了咬下唇,心中有些拿不定主意。   她突然将头缩了回去,看向了马车之内。   姚婉宁正拥着苏妙真,轻声细语在哄表妹,她注意到妹妹突然转过了头来,一脸怔然的望着自己。   “守宁,怎么了?”她细声细气的问。   姚守宁也想问自己怎么了。   她沉静下心,定定的望着姐姐。   姚婉宁的小脸苍白,眼睛明亮而温柔,她的眉眼间褪去了少女的青涩,或许是因为身怀有孕,她带着一种恬静而温雅之感。   见妹妹久不说话,她伸出手,试图去拉姚守宁。   她的手瘦而柔软,覆盖上了姚守宁的脸颊,温声又追问了一声:   “守宁,怎么了?”她眼中蒙了一层担忧,姚守宁下意识的握住了她手掌,指尖搭到了她脉搏上。   姐姐的手腕略冰,脉搏也较常人慢些,可她不是短命之相,她与‘河神’的渊源未解。   随着姚守宁数次时光重置,历史发生了改变。   太祖娶妻姚氏,生天元帝。   她早就预知到自己的未来某一天,会抱着自己的侄子,穿越时空,将其交到太祖的手里。   姐姐的孩子会继承大庆的江山,也就是说,姐姐不会死在她预知的洪灾之中,她会平安产子!   这个念头如利斧,劈开了笼罩在她心中的迷雾,所有的疑惑豁然开朗。   姚守宁突然意识到自己便如当局者迷,她因为关心则乱,竟犯了蠢。   历史已经定局,至少现在并没有出现变故的苗头。   如果历史定了,那么可以从过去推测出未来,姚婉宁暂时没有性命危机,由此也可以大概推定——‘河神’局并非无法可破的!   想到这里,她险些高兴得跳了起来。   她强忍激动,问了一声:   “姐姐,如果我做主,将你留下来——”她说到这里,见姚婉宁先是愣了一愣,接着面露喜色。   姚婉宁仿佛猜到了她后面要说的话,含笑看她,面带鼓励。   姐姐的神情让姚守宁猜出了她的答案,少女心中松快了一些,接着再问:   “可能你们会面临危机,到时你会不会怪我?”她轻声的道。   “不会。”姚婉宁摇了摇头,认真的看着妹妹:   “我怎么会怪你?”她深吸了一口气:   “我本来就不想走,之所以答应,只是不想要成为大家的拖累。”   她不愿离开,可是这些年来因为她病弱的缘故,习惯了隐藏自己的心思,听从母亲安排自己的人生。   因此在姚守宁希望她离开神都城时,纵使她犹豫过,最终仍是顺从了妹妹。   姚守宁抿了抿唇,听到姐姐这句话,心中一时感慨万千,她说道:   “我想说我们暂时不用离开神都城了,我——”   她摇了摇头,心中的念头杂乱无章,一时半会儿的也说不清楚:   “但我可以保证,我会尽力保护你。”   说完,她又看向苏妙真:   “表姐——”   “我当然要和大家在一起。”不等她说完,苏妙真就道:   “表姐不走,我当然也不走。”   两个女孩都表态听从她的安排,姚守宁松了口气,心中有些奇妙之感。   她本来年纪最小,以往也是听从柳氏的决定,纵使自己心中有些想法,但大多都受母亲压制,难以自己作主,表达心中的想法。   她也曾像姐姐一样的软弱,纵使有些出格的言行举止,可此时看来,更像是一种对柳氏约束无形的抗议。   直到柳氏受伤倒下,她当家作主,承担了责任,姚守宁才逐渐发现自己对这样的感觉并不排斥。   家人的支持、信任给予姚守宁无限的勇气,哪怕她对于未来的预知并不是十分明确,但她却生出对抗的自信。   “好。”   她很快做了决定,接着转身看向马车外的世子:   “我们不出城了。”   她的神情坚定,仿佛转头与车内的两个姐姐商议的片刻功夫,整个人好像又成熟了些:   “大哥,我们先回姚家,”她顿了顿,接着笑道:   “我总感觉事情还有转机。”   说完,她又看向陆执:   “世子送我们好不好?”她神情镇定,身上仿佛多了些令人感觉安心的镇定。   陆执哪能说‘不好’,他用力的点头。   但看姚守宁的笑容,又觉得自己的举动有失沉稳,连忙又补充了一句:   “当然好。”   两人说完话,姚守宁眼角余光看到了程辅云一脸警惕,她又看了陆执一眼,陆执明白她意思,接着直起身,调转马头往程辅云行去。   程辅云心中暗叫不妙,只恨今日自己来晚了一步,没能将陆执拦在城外。   他若早到片刻,提前关闭城门,将门锁上,到时纵使陆执归来,凭他几十人的队伍,也难闯入城里。   ‘不——并不是我晚到。’程辅云想到此处,摇了摇头:‘分明是姚二小姐拉着我说话,耽误了时间。’   他又看向姚守宁,只见少女冲他笑着挥手。   她看起来天真无邪,可经过先前的谈话,姚守宁仿佛知道许多秘密,程辅云内心有鬼,又觉得姚守宁的笑容大有深意。   他暗自揣测:这位姚二小姐先前是找自己求助、探话,还是接到了消息,有意拖延自己,使世子顺利入城?   程辅云想不通其中内情,见陆执已经过来,便强压下心中杂念,上前与他交涉。   两人立场不同,说了半晌的话,最终不欢而散。   陆执沉着脸,转身归来,看了一眼周围的流民,似是猜到了姚家的困境。   他示意罗子文、段长涯二人各领十几名黑甲,护持在姚家马车两侧。   将军府的黑甲之名神都城人尽皆知,那些原本心怀不轨的流民见此情景,唯有失落散去。   陆执亲自领头,走在姚守宁的马车一侧,与她说起了离开神都以来的事。   当日柳氏受伤之后,徐相宜想出办法,长公主便让人搜寻玄阴木的下落,有了眉目之后,便即刻令儿子亲自去置办此事,就怕中间出了纰漏,害了柳氏性命。   在晋洲,长公主势力极大,玄阴木收集得也很顺利,若照原定计划,本该六月底时陆执便归来。   “但中间发生了一些事。”陆执说到这里,停了片刻:   “晋地陆续有人失踪,案子报到了官府,引起了知州的注意,上报到了我这里。”   姚守宁听到这里,心中生出了好奇心。   长公主是晋地实地掌权人,陆执身为她的独子,将来也会继承晋地的指挥权,他这一趟回去,纯粹是为了私事,而晋地的案件能惊动他,证明这件事情不容小觑。   “失踪的人数很多?”她问了一声。   陆执点了点头:   “嗯。”   他知道姚守宁性情,便特意将这件事情说得详细一些,以满足她好奇心:   “这位知州是神启九年的进士,当年因顶撞我舅舅,而遭贬谪至宁古塔。”   马蹄声跟在车子一侧,伴随着车轮滚动声,陆执的声音缓缓传入姚守宁的耳朵里:   “他是两广之地出身,经不得寒苦,最终险些身死,是我娘看重他人品、性情及能力,出手救了他,将他留在了晋地。”   此人感念长公主救命之恩,又感动长公主给他机会,因此将晋地治理得很好,让长公主十分放心。   “这一次晋地陆续有人失踪,开始的时候官府本以为有外地大盗潜入作案,后面这位顾知州发现了不对劲儿。”   少年的声音清朗,又有意讨姚守宁欢心,将这桩案子前因后果一一说来,不止姚守宁听得认真,就连苏妙真、姚婉宁二人也被吸引,侧耳倾听。   “他注意到从五年前,便有人陆续报失踪,最初失踪的是一些孩子。”   照常理来说,孩子失踪之后,第一个怀疑对象便是拐子。   这位顾知州并没有因为案件小而忽视,当即排查了城中的叫花子、走南闯北的卖艺人及戏园子。   当时全城搜查,把进城的杂技班、戏班搜查了一遍,抓捕了一些拍花子,但最终并没有找到失踪的孩子。   兴许是当时顾知州重视此事,将动静闹得极大,此后半年,再也没有发生过孩子失踪之案,此事便不了了之。   姚守宁听到此处,已经隐隐猜到这件事可能另有蹊跷,说不定最终是与妖邪相关,但她并没有开口追问,而是任由陆执继续往下说。   “这件事情过了五年,直到大半年前,陆续有人再报失踪。从一开始的一个月有一人失踪,到了后来每月数量加剧。”   这位顾知州敏锐的意识到情况不对,调查卷宗:   “发现去年十一月有一人失踪,十二月失踪三人,一月七人,此后每月数量叠加。”他再查以往户籍薄,便发现了不对劲儿。   “顾知州上任后,晋地每隔一年便会查一次户籍。”此举一是为了税收,二是便于人口的管理,以及控制当地治安。   “查看户籍之后,发现从五年前开始,当地没有孩子再报失踪,此后五年也没有相似的失踪案发生,偶有案件,但都另有结论,不能归类于一起。”   世子既然提到这一茬,证明其中必有蹊跷,姚守宁无声的以眼神催促,陆执就接着说道:   “恰在这时,有银台的监察使举报布政司一位姓焦的官员贪污舞弊。”   陆执说的话看似东拉西扯,中间全无关联,但姚守宁却隐隐猜到了他的用意。   必定是这位顾知州从这桩贪污舞弊案中,发现了失踪案的端倪。   她将这话一问出口,陆执眼中就露出赞许之色:   “这桩案子并不大,涉案金额的银钱也不多,但顾知州心细如发,却从这件事中察觉出了不对劲儿。”他低声道:   “姓焦的官员品队低,手中也无多大权柄,但他却拥有一笔银两处置权。”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   “我娘接手晋地之后,每年令政财拨出一笔银两发放各县乡,用以处理那些客死异乡,孤苦无依的人的尸体。”   姚守宁听到此处,脑海里灵光一闪,隐约像是抓到了某种预知的感觉。   人死之后,若无人处理,尸体便会腐烂,异生瘟疫。   神启帝登基之后,大肆搜刮民脂民膏,甚至设立了一项死人税。   大庆治下若家中有人死去,便需向官府交一笔土地使用费,被百姓戏称为‘见棺发财’,许多百姓家中有人去世,都不敢大张旗鼓的办理丧事,偷偷入葬的不知凡几。   甚至有人为了躲避税收,家里有人口出生也不愿意登记户籍,大庆治理至今早就乱了套。   而长公主则与他截然相反,晋地被她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生活富庶安逸,甚至针对神启帝的‘死人税’,她反其道而行之。   每年拿出一笔税收,专门安置无人下葬的尸体。   这位姓焦的官员恰好管的就是这样一笔钱,经顾知州深入查询,发现那位银台言官的举报属实。   “这位焦光年俸三十五两,但他置办了宅子,养了两名外室。除此之外,他家中仆人十几,妻子穿的是绫罗绸缎,戴了珠宝首饰远超他们夫妻的收入。”   大庆治下官员收入不高,尤其近些年朝廷财政艰难,时常克扣俸禄,改以陈米抵薪。   但长公主身家丰厚,对治下官员不薄,除了年俸,另有米粮、布帛、柴禾等补贴,纵使如此,焦光的消费也远超出了他的收入。   顾知州因此而生疑,再一细查,发现他每年贪污了长公主立下的‘治丧费’,足足五百两银子!   这一查之下,顾知州顿时吃了一惊。   五百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寻常百姓,二十两银子便能供一家五口富足的生活一年有余。   但这笔钱若用于政事之上,又嫌少了些。   晋地颇大,每年死去削藉的人也不少,其中无亲无故无人收尸者也多,人死之后分派到各地义庄,将其入葬所产生的费用便要晋地财政受理。   “五年之前,这五百两银子时常不够,每年财政司总要多申报一些,但自五年前起,这五百两银子便再也没有花超过。”   陆执叹了口气:   “没有超出,但也没有富余。”姚守宁接话:   “全进了这位焦大人的口袋里。”   陆执微微点了下头,姚守宁就又道:   “但晋地之中不可能没有孤身无依的人死去。”   “是。”陆执看了她一眼,“经顾知州再追查,发现这几年晋中多地义庄竟已经名存实亡,当地义庄官吏有将义庄改换门庭,占为己有,做其他生意。这些义庄官吏与焦光沆瀣一气,每年从焦光手中分得一笔银子,上下打点,瞒得严严实实。”   也正是因为这样,这桩特殊的人口失踪案,竟五年都悄无声息。   “……”   姚守宁虽说已经猜到了些端倪,但听世子说到此处,依旧感到寒毛倒立。   “顾知州当即大怒,捉拿焦光及相关人等,再一严查,又令晋中官员彻夜对应户籍,让兵卒清查人口——”   陆执可能也觉得这件事情太过匪夷所思,他一脸无语,将中间经过省略,最终只道:   “经查证,发现五年期间,共失踪人口有八百余人!”   这个数字简直令人胆颤心惊。   要知道长公主将晋地治理得好,虽说达不到夜不闭户的程度,但城中乞丐、无家可归的人始终是少数,百姓大多安居乐业,五年期间这偌大一个晋州失踪了八百余人,这可以说是一桩惊天大案了。   “这些人无亲无挂,死了、失踪了也无人记得,百姓也没有谁多管闲事去报案,这才让那焦光钻了空子。”   陆执说到此处,也有些怒火:   “顾知州审问之后,焦光交待,说开始他也恐慌,害怕人没死,便不大敢贪污,后面发现这些失踪的人不会再出现,胆子便逐渐大了。”   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他为了贪污这笔钱财,竟搜查户籍,挨个将城中登记在案的孤寡者一一记录在案,事情之后,他果然发现这些人接二连三离奇消失。   “不止如此,有些前往晋地的独来独往的客商,他也留了心,后经他留下的账册发现,这些商人也有不少在晋地消失。”   五年之中,晋地发生了这样一桩天大的案子,却因为一个小官吏的贪污之举而隐藏得严严实实。   顾知州已经知道出了大事,他强忍不安,再将这桩大案与五年前那些失踪案交叉比对。   他想起了五年之前,最初的一批孩子失踪,与这桩案子有相似之处——   姚守宁与陆执异口同声:   “失踪的人都下落不明。”   世子应了一声,道: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事情说到这里,已经逐渐离奇。   姚守宁皱了皱眉,分析着:   “这件事情已经不是一般的案子。”   朱姮蕊外表大大咧咧,可实则粗中有细。   多年以来,她将晋地治理得井井有条,治下百姓安居乐业,纵使仍有罪恶发生,但绝不可能出现如此恶性的案子。   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办出这样一桩大案,使得将近千余人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是一般小打小闹的团伙能办到的。   长公主有权、有势、有兵、有钱,在晋地之中,她说一不二,不可能有如此大股恶势力能隐匿。   “是妖邪作祟?”   她猜测着。   陆执听她这样一说,面色并不变异,而是接着说道:   “顾知州发现不对,便开始排查城中乞丐、独居者,并加派人手暗中保护、监视,试图抓捕到那害人的凶手——”   这个举措一出,幕后主使者显然知道事情败露。   姚守宁见他说到此处,凤目含煞,似是有些生气,不由有些吃惊:   “最后没有抓到?”   “对!”陆执应道:   “不止那幕后主使者没有收敛,反倒越发嚣张。”仿佛知道行迹败露,害人更明目张胆。   “从去年年末开始,失踪的人便不限于独户、乞丐等,而是有家室的人。”   受害人逐渐增加,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下落不明。   官府开始戒严,排查城中每个角落,出入城门亦严查,每日不分昼夜派士兵巡视。   “正当顾知州头疼异常时,晋州立安县的西山村中,有一个妇人击鼓鸣冤,说是当地村民凶横,人皆成匪,扣押了她的夫君。”   故事越发曲折离奇。   姚守宁虽说已经猜到了陆执所讲的案件必定是与妖邪相关,但她却并不着急去揭开迷底。   她直到这会儿,才发现世子口才极佳。   少年的嘴巴不仅止是会损人,当他有心想要讨好一个人的时候,则会尽力博取她的欢心。   他与她并肩同行,了解她的性格、喜恶,知道她好奇心旺盛,特意将案子说得细致,以哄她高兴。   这样的讨好远比送她礼物更令她满足、开心,她心中似是盈满了情绪,如一汪泉般要溢了出来,目光柔柔,抬头去看世子。   他骑在枣红色的大马之上,身形玉立,一头如缎般的长发束起。   清晨的阳光并不灼烈,将他眉眼罩上一层柔和的金影,他脸上轮廓分明,曲线优美的下巴连着修长的脖子,说话时喉结微微滚动,薄削而宽的双肩,介于少年的纤细与青年的笔挺之间,带着若隐似无的诱惑,令得姚守宁怔怔出神。   世子长得很好看呢,说话也好听,还会讨她欢心。   她心中想着,见他说话时嘴唇启合,不知过了多久,转过了头来。   陆执的皮肤雪白无暇,一双眼睛如点墨,眼瞳清澈,映上了她手掌托腮的倒影。   姚守宁可以清晰的看到影子中,自己的双腮酡红……   “咦!”   她反应过来,发现世子不知何时已经凑近。   “守宁,你发什么呆?”   陆执见她眼神迷蒙,不由问了一声。   她像是被吓到,连忙伸手来推他的脸:   “你怎么靠这么近?”   她掌心之下,世子的肌肤微凉,皮肉极薄,包着骨骼,两种触感相映,衬得她的手柔软细腻。   陆执顺着她的力道被她推开,心中暗喜,仿佛脸颊都留了淡淡香气,他强忍住想伸手摸自己脸颊的冲动,无辜道:   “我看你想着事情出了神,喊喊你。”   “我就是在想案子。”她听到陆执这话,脸颊更烫,胡乱找着借口,催他离远一些:   “你不要靠这么近,我大哥他们还在,看到像什么样子。”   “……”   姚若筠听不到她的话,但马车里苏妙真、姚婉宁却听得分明。   少女与世子之间言谈自然,无论是她推世子的脸,还是陆执的回应,那种亲昵感浑然天成,两人似是都没觉得这样的互动有什么不对劲儿。   而姚守宁竟然担忧的是世子离得太近,却不是她与世子之间太过亲近。   苏妙真有些想笑,心中想:以前怎么没发现守宁性格这样好玩呢?   她与世子之间显然互有情意,外人根本就难以插进去,只要有眼睛的人就看得出来世子心中有她,而自己当初受狐妖蒙蔽,竟然真的会相信所谓的‘前世今生’。   苏妙真心中释然,却听姚守宁又催促:   “后来呢,你接着往下说呀。”   “好。”陆执好脾气的应了一声,接着又道:   “此案发生于三年之前,那个报案的妇人是晋州陂县人,与立安县相邻,说她的夫君是个走乡蹿户的货郎,偶然听闻有人说立安县西山村富裕,便动了想去做买卖的心思,哪知这一去,却再无音讯。”   事隔两月之后,妇人等不回丈夫,终于忍耐不住,决意雇人带了自己前往立安县去寻夫。   她去了西山村,却在村头的时候就被村子的人拦住,不许外乡人进去,且人人都说没见过她的丈夫。   “这妇人不信,见村子背靠青山,又猜丈夫是不是人生路不熟,进了深山野岭,想进去找人。”   此举惹怒了村民,双方发生争执。   “若非那妇人雇了人同去,恐怕要出大事。”   那妇人狼狈退回,越想越气,夜里好不容易入睡,却梦到了丈夫,满身是血,一双眼睛只剩血肉模糊的空洞,手指着某个方向,却出不了声,又连忙向她摆手,仿佛是催她快些离去。   这个梦诡异非凡,又恐怖又瘮人。   妇人惊醒之后泪流满面,心中又慌又怕,强忍到天亮,想起梦中丈夫的举动,手指的方向像是直指西山村后的大山。   再一想,梦中的丈夫似是在催她快走,仿佛怕她遇到不测。   她越想越是不安,趁着天色没亮,便唤醒雇佣的人手送她离开立安县,不等回到家中,便向晋地衙门报了案。   “晋地的官员每年有考核,我娘重视民生、治安,案件的侦破关系着自身升迁,接到报案的官员不敢怠慢,随即便展开调查。”   陆执说到这里,姚守宁已经忍耐不住:   “调查结果是不是出了差错?”   “对。”   陆执赞许的点头,姚守宁满足的露出笑意。   “经过陂县的县衙调查,发现立安县的西山村并没有古怪。”   虽说陆执讲到西山村没有‘古怪’,但从他提到失踪案,再话锋一转提到这起案子,本身便是有古怪,这数起案件说不定中间是有并联的,没有古怪就是最大的疑点。   她想到这里,心中隐隐有些遗憾。   自己被困于神都城中,便如龙困浅滩,这世间之大,离奇之事不知凡几,世子这一次有幸能参与其中,恐怕破获了大案,增长了见识,丰富了眼界。   若是等此间事了,母亲伤愈,姐姐腹中的胎儿平安降生,‘河神’的事情解决,她也想要离开神都,与世子一样,可以参与各种各样的事件,那该有多好。   “面对陂县的县衙远道而来的调查,西山村的人也喊冤。”   村里的里正是个年约三十的中年人,似是极有威望的样子,听陂县人提及这桩案子,便想起了那个妇人。   他对官衙的人说,那妇人患了失心疯,丈夫失踪便去他们村子撒野。   “那里正姓朱,说是村里人大多都是朱氏后人。”   “姓朱?”听到这里,姚守宁忍不住发问:   “这是国姓,难道西山村的人是皇室后裔?”   大庆王朝传承七百年,皇室子孙不知凡几,遍及天下,一个州县的村庄之中有朱氏后人也并不是什么离奇之事。   她想到这里,心中灵光一闪,仿佛有什么重要的讯息险些被她捕捉到,却又像是若隐似无隔了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只能朦胧感觉这个信息十分重要。   姚守宁心中有些焦灼,却并没有催促。   世子点了点头:   “对。”他接着说道:   “这西山村的里正说,并不是他们不准妇人入山搜寻,而是此举有违祖训。”   西山村的朱里正面对差役,终于将苦衷一一道出。   他说他们村里人曾是皇室后裔,祖上可以追溯至五百年前的庆肃宗时期。   “庆肃宗你也知道吧?”陆执问了一句。   姚守宁点了下头。   这位庆肃宗身世来历十分传奇,她酷爱话本故事,对于传说也津津乐道,自然知道庆肃宗的事。   庆肃宗的来历用短暂的话来形容,那就是:他的母亲本是当时世族嫡女,被指婚当时的太子为正妻,夫妻成婚后本来异常恩爱,来年便生了当时的庆肃宗。   照理来说这太子夫妇恩爱,又有了继承人,夫妻俩生活本该过得甜如蜜才对。   可惜好景不长,这位当时正当势的太子妃患了重疾,药石罔效。   那时正宫皇后是太子生母,早就看不惯儿子、儿媳恩爱,认为儿媳善嫉,致使儿子子嗣单薄。   借着太子妃重病的机会,她将这位太子妃送出宫中,另觅道观自生自灭。   与此同时,再请太子妃的亲妹进宫,弥补太子痛失爱妻的缺失。   说来也巧,太子妃离宫之后,皇帝驾崩,太子还来不及遗憾与妻子分离,便匆匆登基为帝。   此后国事繁忙,再加上新娶的妻子小意温柔,便逐渐忘了当初的发妻。   过了数年,原太子妃的妹妹生下皇子,太后便鼓动朝中文武大臣上誎,说国不可无后,请皇帝早立皇后,并定下储君。   皇帝便册封原太子妃之妹为后,又立她所生之子为太子。   而另一边,本来被赶出皇宫,被迫与丈夫分离的太子妃本当重病早死,但她一被抛弃,又听说丈夫另娶,家里人再送妹妹填补宫位,心中生出一股怨气。   在怨气支撑下,竟奇迹般的逐渐恢复。   后来她听说丈夫早已经遗忘自己,妹妹抢夺了自己的后位,且她生的儿子已被封为储君,自然怨恨非凡。   这位原太子妃也是个奇女子,她并没有认命,而是凭借着当年留下的旧人,成功的唤起了君王的记忆,想起了她这个发妻,继而与皇帝幽会,并将她接回宫中。   她入宫之后,重夺皇帝的宠爱,并打压太后,陷害妹妹失宠,一一除去娘家在朝中势力,撺掇皇帝废除当朝太子,最终位主中宫。   此后皇帝重立原嫡子为太子,而将废太子流放晋州。   但这位皇后复位之后并没有满足于此,她除了怨恨当年太后的打压,家族送妹妹上位将自己取而代之的经过之外,她还怨恨皇帝无情,因此一旦地位稳固,她肆意培植势力,并数次刺杀皇帝。   皇帝对她心怀愧疚,一直隐忍不发,最终在四十多岁时驾崩,死前还立旨希望与妻子合葬。   他死后,太子临朝即位,便是历史上的庆肃宗。   庆肃宗的来历传奇,但最为传奇的是他的母亲——昭太后。   此后这位昭太后还有很多传奇的故事,她的丈夫去世后,她被奉为太后,豢养男宠,为夫君头上戴了一顶又一顶的绿帽,并篡改了先帝遗旨,死后不与先帝共葬。   ……   想起这段传奇,姚守宁心中在想:若将来她学有所成,有机会能见见这位大名鼎鼎的昭太后就好了。 ###第三百九十七章 追线索   姚守宁想到这里,陆执就说道:   “而这西山村的朱氏后人,据说就是那位庆肃宗时期,废太子之后了。”   庆肃宗上位后,昭太后心狠手辣,废太子担忧有杀身之祸,流放晋州之后便觅地而居,后人收敛身份,隐藏于立安县里。   “至于后头的大山,据说是葬他们族人的圣地,山上到处是祖坟,所以才不允外人踏入。山下有村人把守,一般人不可能误入,当时为了避免惊扰先人,才不许那妇人进山搜查的。”   这样一番解释也算合情合理,再加上又涉及皇室血脉及隐私,此时人有立宗庙、祠的习俗,一般外人不允进入。   许多化外之地,宗祠、庙的家族法规甚至大于官府习俗,这是不成文的规定。   当地村民彪悍,且极为团结,官府的人也不宜硬碰硬,最终并没有强行提出上山查看。   不过事关自己的未来前程,当时的县衙差役并没有轻易便将此事揭过,虽没有上山,却仍是硬着头皮与朱里正交涉,进村查看了一番。   只见村子田舍错落有致,村中鸡犬声不绝于耳,村人亦大多富足。   期间衙役随机询问了不少村民,俱都表现镇定,面对官差,不露心虚畏惧之色,说话中并没有露出什么不对劲之处。   再在山下走了一圈,确实没发现古怪离奇的地方,再走访四周村邻,都说立安县的西安村十分富有,村民安居乐业,绝不会做出杀人越货之事。   问起货郎,又拿了画像给众人看,众人俱都摇头。   如此一来,人证、口供都有,货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便成了一桩无头的公案。   时间一长,此案便逐渐搁置了。   虽说这个案子成为了无头公案,但这一桩失踪案并没有影响那位官员的升迁。   两年后的考核之中,那官员因破案率高,治理县府有方,最终升迁。   但值得一提的,是那货郎的妻子并没有因为官府的结论而放弃。   她此后数次带人强闯西山村,声称丈夫的尸骨被藏在那里,闹出了很大的事。   这桩案子甚至惊动了立安县府,县衙都派了人出面调停。   西山村的人十分厌恶她,却又因为事情闹得很大,使得这妇人声名远扬,担忧众人议论欺负寡妇,所以一直没出狠手。   但自那之后,西安村十分排斥外人进入,对于差衙的到访也份外反感警惕。   “而那妇人声称时常夜晚做梦,梦到丈夫死在西山村的后山之中,并声称那里有一个祭坛,有很多冤魂,都埋葬在坟山之下,想请官府出面挖山开坟,救她夫君。”   这样的诉求一说出来,众人无不嗤之以鼻,认为这妇人疯了。   她的案子自然更没有人愿意沾手,后面陂县再换新官,便更认为这妇人思念丈夫心切,胡言乱语。   三年之后,她越发焦虑,只说丈夫梦里警告她,说再不开坟,将来恐出大事,并危及大庆。   “她思来想去,最后前往晋州,冲入州府大衙击鼓鸣冤,状告西山村的村民害她夫君性命。”   世子说到这里,不止姚守宁便勾起了兴趣,就连郑士等人也听得认真。   车厢之中,姚婉宁忍不住也靠了过来,问道:   “我觉得西山村确实有问题。”   她脸贴在姚守宁旁边,陆执连忙露出恭敬之色。   透过车窗,他可以看到姚婉宁高高耸起的肚腹,他自然知道姚婉宁腹中的孩子将来会是什么样的身份。   若照身份排行,就是他老娘来此,面对姚婉宁,恐怕也得恭敬的喊一声‘老祖宗’。   但、但是……她可是守宁的姐姐。   陆执咬了咬牙,踌躇片刻,期期艾艾的小声喊道:   “姐姐……”   他壮着胆子攀亲近,喊完有些不好意思,但见姚婉宁含笑看他,并没有反对的意思。   陆执心中的怂念顿时消失,心中又得意的想:亲戚也该各论各的。论血脉亲情,自己该喊姚婉宁‘老祖宗’,但自己将来如果与守宁……   ‘嘿嘿。’他心中想到美处,笑出了声音:那么朱世祯是姚婉宁的丈夫,自己如果也能有幸得到姚守宁的垂青,那么自己与朱世祯也是平辈论交的连襟。   “哈哈哈——”他咧开嘴,情不自禁偷笑出声。   “世子你突然发笑干什么?”段长涯纳闷的问。   “……”   姚守宁脸上青红交错,又羞又气,恨恨的瞪了世子一眼,想要嗔骂他,却又不知怎么开口,只好死死咬住下唇,索性装出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世子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端正了态度。   姚婉宁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当世子对姚守宁有意,所以面对自己才表现拘束而已,因此含笑道:   “世子不要怪我突然插嘴,主要是你讲的这个故事实在有趣。”   “是是是。”世子小鸡啄米般点头。   姚婉宁见他乖巧,忍不住想笑。   说来也奇怪,当日她第一次见陆执时,此人分明桀骜不逊,眉眼冷厉,哪知落到了自己妹妹手中。   姚守宁平日看似大大咧咧,没想到调教世子竟然很有手段,将这位天之骄子驯得如此乖巧,仿佛为了姚守宁而变了性情,她竟看着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满意。   姚婉宁忍下心中的杂念,说道:   “庆肃帝时期,先废太子确实遭贬斥,但流放去了哪里,正史上并没有记载。”   她病时也看史书,对于这段故事也很了解。   且姚婉宁心思聪慧,对于这些历史故事有自己的见解:   “昭太后性情果断,且有女子少有的斩草除根的魄力——”她生平遭遇大变,心性之狠非同一般,杀起人来如杀鸡。   后期得势之后,曾经对她不起的母族都被她杀了不少,从而引人诟病。   朝中当时针对她的奏章极多,可惜皇帝爱她,一一都拦下。   野史之中曾有记载,说她在皇帝临死之前,曾笑说过一句:迟来的深情比狗贱。   此话一出,更引人指责。   这样一个女人,连母族的人都杀,怎么可能会轻易放过将来可能会使她儿子江山不稳的废太子。   “我倒是觉得,有没有可能废太子根本没有被发配晋州,中途被昭太后杀死了呢?”姚婉宁猜测。   她已经加入谈话,原本面对世子时尴尬万分的苏妙真也被这案子吸引,忍不住靠了过来,跟着问:   “表姐说得对。”她的父亲学识渊博,苏妙真姐弟自小也是跟着父母天南地北的走,不是没有见识的人。   “自古以来,晋州就不是犯人流放之地,晋州富庶,也是出了名的名门望族的根,有没有可能这西安村的人借着《大庆史记》的模糊记载,根据野史自吹自擂,编造了一个身份,用以掩饰后山的秘密?”   苏妙真说完之后,又想起与世子之间过往的‘恩怨’,连忙不好意思的又缩回了头去,躲到了姚守宁、姚婉宁的身后,不敢露出头来。   眼见大家都被陆执的话勾起了兴趣,姚守宁连忙小声催促:   “你别卖关子,快说呀。”   “好。”世子应了一声。   他接着往下说。   那货郎的妻子告到了州府衙门,此案离奇且又有名,当时在一场官员聚宴之上,有人拿此案当话题说笑,引起了顾知州的注意。   他听闻这话之后,顿时皱眉。   顾知州性情严谨,对案件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执着与决心。   他当年深受长公主大恩,发誓要替长公主看好晋地,听闻这桩案件之后,并没有掉以轻心。   “他令人取来卷宗,又召来那货郎妻子细细发问。”   追问过程中,他发现这货郎妻子眼神清正,说话也很有条理,虽说提到丈夫之‘死’十分悲痛,却并不像传闻中一样疯疯癫癫,失去了神智的样子。   在她话语之中,她说她丈夫托梦,提到西山村的后山之中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那里以一个祭坛,镇压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冤魂。   但凡像顾知州这样的人,大多都有敏锐异常的觉悟力。   妇人话中‘无家可归’几个字突然触动了他的神经,他想起手里那桩惊天大案,忍不住将两个案子交相比对。   这一比之下,发现了端倪。   他忍不住翻找了十年来立安县的案件卷宗,查找到立安县这些年的县令治理有方,治内百姓大多生活舒适,极少有恶性案件发生。   但在九年之前,却有几桩案子未破获——   世子说到这里,话音顿了顿,而姚守宁姐妹三人异口同声:   “失踪案?”   “对!”   世子点了下头,面露恚怒之色:   “在九年前,立安县就有孩童走失的案件,当地县令曾派人手四处寻找,最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些孩子走失之时年纪不大,可能是遭遇了拍花子。”   这个世道有种人格外遭人怨恨,就是拐子,他们丧尽天良,抱走别人的孩子。   被带走的孩子下场凄凉,少有善果的。   案子最终并没有破,而是作为立安县少有的悬案,束之高阁。   发现这个情况后,顾知州立即暂且将这些失踪案与晋地失踪案并列。   如果这些案子是同一幕后黑手所为,那么这些人心狠手辣的程度远超一般人想像,且力量极深,已成气候,而他们动手害人的时间也远比众人想像更早一些。   根据案件,顾知州专门前往立安县,走访当年那些孩子失踪的家庭。   这些家庭失去了孩子,痛苦非凡,但面对官府却不敢指责,得知顾知州要得查此案,各个跪哭青天大老爷,并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立安县治下的一个村庄之中,一个妇人的话引起了顾知州的注意。”   这位妇人是个寡妇,她丈夫替人做工时不幸摔伤而亡,留下一个幼子与她相依为命,而夫家的族人见她孤苦无依,便占她田地,她悲痛万分,又思及丈夫死去,儿子失踪,如今自己家产也守不住,顿心生死念。   但在她有一日想要上吊自尽之时,那麻绳突然断裂,她摔落下来,晕倒在地。   晕迷之中,听到幼子的声音似是在喊她‘娘’。   她寻声望去,见幼子满身是血,失了眼睛,说是身在一处祭坛之中,那坛内镇压了许多阴魂,他受了许久折磨,想请娘帮他解脱。   这个梦醒之后,妇人死志顿消,她想起梦中儿子委托,顿时悍然与夫家族人周旋,迫不得己过继了族中一个孩子,保住了自己的田地,闲暇之余除了养娃,也在花费钱财寻找道士作法,想替儿子超度。   “妇人梦中提到的儿子死状,令顾知州想起了那货郎的妻子的梦。”   两个女人都一样做梦,且都梦到了自己最关切的人满身是血,失去了眼睛,最重要的是,两人都提到了‘镇压阴鬼的祭坛’。   姚婉宁听到这里,再度发问:   “有没有可能是巧合呢?”她说道:   “毕竟是在立安县,世子此前也说了,货郎妻子状告西山村的人闹得人尽皆知,这妇人说的话可能受她影响也未必。”   “不是。”世子摇了摇头:   “她的孩子失踪于九年前,这梦境也早于货郎妻子。”他接着往下说:   “且经过顾知州亲自入立安县后,发现了一件十分巧合的事——”他顿了顿,接着才道:   “那就是这些失踪者的家人,在孩童走失前,曾途经过西山村,亦或经过那附近,且都收了别人一样东西。”   “收了什么?”姚守宁好奇发问。   “拔浪鼓。”陆执道。   两个女人,不同的时间、不同的亲人失踪,却做了相似的梦,这已经不能用常理来论之。   陆执见众人神情惊奇,接着又道:   “更为离奇的是,这些孩子的亲人说,在孩子失踪前几天,夜里睡得不大安稳,说是先被拔浪鼓的声音惊醒,接着听到了有人唤他们的声音。”   顾知州得知这个消息,立即赶回晋地,再召唤五年前的孩子失踪案亲属,一一盘问之后,却发现这些家人亦说孩子失踪前似是睡不安稳,也声称有人在喊他们名字。   这个发现令顾知州当即笃定失踪案可以并案。   且从时间线看来,事件最初发生在立安县,犯案嫌疑人极有可能就是隐藏在立安县中的,并非官员们最初所想的拍花子。   他花了半年时间,走访立安县,围绕失踪孩子家庭令人绘制了一张地图,发现这些失踪者的家庭所在地竟都围绕着西山村,其最远距离不超过十里!   这个发现再结合货郎妻子报案,顾知州当机立断,决定派人深入西安村,调查详情。   须知此时宗祠权势极大,西山村的里正又说了山上全是朱氏族人祖坟。   他提出这样的要求,无异是挖人祖坟,冒当地之大不韪。   挖人祖坟一事事关重大,顾知州虽说凭借办案的敏锐,意识到了西山村有问题。   但光凭一个传闻之中发疯的‘货郎之妻’,以及一个失子寡妇的恶梦,便做出这样的决定,许多人是无法理解的。   此时百姓并没有开化,大多性情冲动,事情闹得不好,恐怕会造成民变。   “这个时候因为我在晋州,所以顾知州便出面求我帮忙。”   陆执说到这里,长长的叹了口气。   顾知州面临了很大的压力,许多人甚至骂他行事激进,只图讨好长公主,为的是自己富贵前程。   晋地之中,长公主声威极高,又有兵力镇守,在长公主不在晋地的情况下,世子是她唯一继承人,出面解决此事再好不过。   当时的顾知州请世子出面时,立下了军令状,将此事一力承担。   声明:他必要进入西山村的后山查验一二,若情报有误,此事非西山村人所为,他请世子出面作保,此后向西山村人赔礼认错,并辞去官职,终身赎罪。   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顾知州再无退路。   “此后的事呢?”   姚守宁其实已经猜到了结果,但听到这里的时候,却仍忍不住问了一声。   “此后……”陆执的眼神逐渐变得锐利,他的语调拉长,话语之中带着余悸。   当日陆执带了黑甲为顾知州掠阵,将西山村围得水泄不通,周围村民暴动,竟全村提起家中农具作为武器,意图冲击军队。   好在世子共带了五百余人,各个都是精锐,将西山村的人完全镇压。   但这些人的力量变异,凶悍起来如同恶鬼,若非世子早有准备,且带的人数足够,仅凭顾知州的举动,恐怕也难活着出西山村。   “……顾知州在山中确实挖开了一座坟,坟里是空的,内里连接地道,发现了一座祭坛,坛内尸骨堆积成山。”   在山门被挖开的刹那,臭气熏天而起,怨气遮天蔽日,白日突然变黑。   无数冤魂野鬼大声哭嚎,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里面豢养了一个妖邪。”   那是一头奇异的怪物,半人半虎,眼睛血红,出现的刹那,西山村所有的人顿时变异,似是瞬间中邪化为伥鬼,失去了理智。   当时的情况异常凶险,所有围观看热闹的村民、顾知州领去查案的官员,俱都吓得肝胆俱裂。   仅凭世子寥寥数语,姚守宁便可以想像得到当时的情景。   她从话本、说书人口中也曾看过、听过不少或曲折离奇,或惊险非凡的故事,自己也与世子经历过危险与风雨,并不是没有经历过大事的闺阁少女,可听到世子对峙妖怪时,仍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世子当时既要自保,又要护住其他人脱身,若非他天命在手,又在晋地,他是人心所向之在,占据了优势,恐怕当时还反会被妖邪压制。   “后来幸亏我娘赶到。”   长公主恰好奉命前往晋地筹备粮食,赶回封地时,听闻顾知州要办大案,借了儿子调兵遣将。   她用人不疑,又力挺儿子,因此领兵赶来,恰好赶上了大事。   ……   多年的失踪案背后竟隐藏着惊天之迷,一个小小的村落之中,竟有满村人以人命豢养妖鬼。   姚守宁心中一动,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西山村的人说的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她这个问题,陆执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西山村的人受妖气所惑,已经变成了妖物的伥鬼,受妖怪掌控,为此不惜花费十来年的时间,杀害成千上万的性命,以供养妖怪。   他们所说的话,在陆执看来全是鬼话连篇,不值得相信。   不过姚守宁隐约觉得其中还有一些东西没有被真正揭开,她从世子这里得不到答案,倒是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个事。   她已经觉醒了辩机一族的力量,可以与辩机一族的长辈们联系。   以往她习惯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有什么劲儿便自己去使,倒忘了辩机一族并非只有她与空山先生,而是一个庞大的团体。   一念及此,她连忙调动自己的神识,发问道:   “各位前辈,有谁知道大庆一百七十年左右,庆肃帝时期的消息吗?”   她的心念一响,脑海里安静了片刻。   姚守宁没有得到回应,正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其他人兴许各有事做,未必能及时收得到她的‘信息’。   反正疑问已经发出,如今今日没有得到回音,晚些时候进入‘书局’之中,再找师父帮忙查询就行。   她刚这样一想,突然识海内便传来回响,一道有些熟悉的略冷的男声响起:   “庆肃帝?”他好像对这个名称颇为陌生,但接着又道:   “大庆一百七十年左右,那不是和嘉的时代吗?”   姚守宁还来不及去想‘和嘉’是谁,听到此人的话,不由有些开心:   “徐先生!”   这位‘徐先生’可是熟人,当日她借陈太微的神念,误打误撞闯入辩机一族的‘谈话会’,当时就有这位‘徐先生’。   那时也是受了他的指点,唤醒了世子。   此后又打过一次交道,对姚守宁来说,他就是个熟人。   “嗯,守宁。”徐先生应答了一句,又喊了姚守宁的名字。   姚守宁吃惊:   “徐先生知道我吗?”   他笑了笑,答道:   “知道的,不止知道你,还知道你的姐姐。”   他是七百年前生人,此时提到自己不说,还特意提到了姐姐,再结合他姓氏,他的身份自然便呼之欲出,太祖身边昔日四位好友之一,徐昭,徐先生。   “和嘉,守宁有事寻你。”   兴许是知道姚守宁是新人,他帮着招呼了一声。   话音一落之后,一道慵懒的女声响起:   “来了。”   听那声音低沉,像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妇人,话音一落之后,和嘉就问:   “守宁想问什么?”   空山先生也跟着出现,说道:   “和嘉先生是成治六年生人。”说完,他又多解释了一句:   “成治帝是庆肃帝的父亲,娶昭太后,和嘉曾经是昭太后的座上宾。”   姚守宁先前提起昭太后时,还有些想结识这位奇人,却哪知一会儿功夫,竟得知她身边也曾跟过一位辩机一族的人,顿时有种莫名惊奇之感,仿佛冥冥之中自己亦与这位传奇的昭太后有了一点若隐似无的奇妙联系。   她忍下心中的小雀跃,趁此机会连忙发问:   “和嘉姐姐,我想问,成治帝当年废太子后,太子被流放是真的吗?”   她这样一问,那和嘉的语气顿时肃然了些:   “五百年后莫非发生了什么事,与那位废太子有关联?”   问完,不等姚守宁答话,便率先回答了姚守宁的问题:   “废太子被流放是真的!当年小赵后被废后,自缢于冷宫之中,她的儿子便被流放至晋州。”   “传闻竟然是真的!”姚守宁叹息了一声,随即将大庆七百年,晋州的一桩失踪案说起,最终当地知州查到了西山村,“当地人声称后山埋葬的是成治废太子的遗骸,最后挖坟开山,发现了妖邪。”   “妖邪?”   这句话顿时将其余安静倾听的辩机族人炸了出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讨论。   “看样子天下要乱了。”   “守宁血脉才觉醒不久,听声音年纪也轻,要小心。”   “妖邪当年被镇压,狐王的肉身被打碎,徐先生,朱世祯是以狐王肉身作为封印,镇守边界之门的吧?”   有人问了一句。   这句话中透露出来的讯息验证了苏妙真所说的话,姚守宁心跳得极快,却牢牢将这些消息记在心里。   “嗯。”徐先生应了一声,而他接下来的话,则更是蕴含了许多的信息:   “他打碎了狐王肉身,并以朱氏血脉为助力,借《紫阳秘术》克制邪祟的力量,将边界之门牢牢封住。”   姚守宁听到此处,觉得脑海里那根若隐似无的线索逐渐清晰。   “大庆十六年时,边界之门还差点儿出事。”有人再曝消息。   徐先生就回应:   “确实不大稳,妖族余孽不死心,总想破界而归,但我们已在制定策略,尽量使这封印更稳固,如今已经探讨出了可行的办法呢。”   他这样一说,姚守宁的脑海里顿时想起了前些日子妖邪现世时,仅余一皮、一魂,最终化身战神,重新镇压了边界之门的顾敬。 ###第三百九十八章 养蛊身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了半晌,空山先生苦笑着提醒:   “诸位,重点偏移了,今日是守宁有事要问和嘉先生。”   他这样一说,先前还嘈杂的环境顿时安静。   众人沉默之后,和嘉就问:   “守宁还想知道什么?”   姚守宁有些不好意思,但却仍是道:   “和嘉姐姐,我想知道一些废太子生平之事,他当年被封太子,是因为小赵后受宠吗,被废之后,可有做过什么事?例如与妖邪勾结?”   她一连抛出数个问题,说完意识到自己问得太急,便解释道:   “和嘉姐姐,事关重大,我总有种预感,觉得这位废太子与妖邪之间必有联系。”   辩机族人的预知并非小事。   涉及到了妖邪,和嘉的声音严肃了些。   她认真的思索了许久,才慎重的道:   “对于废太子母子,我并没有太关注。”辩机一族不参与这种宫庭夺嫡,之所以当年卷入大小赵后争宠,是因为另有隐情。   和嘉说道:   “虽说大小赵后是姐妹,可两人长相并不相似。大赵后长相英气,脾气泼辣,相较之下,小赵后美貌而温柔,但她过于贤惠克制,反倒不大受宠。”   姚守宁安静倾听。   辩机一族的存在对她来说便如她身后坚实的后盾,无论她身在哪个时空、地点,可以透过族人之间特殊的联系,而知前尘后事。   “不过她这样的性格很讨太后喜欢,成治皇帝十分孝顺,因此对她也算尊重。她生了废太子后,并没有母凭子贵,之所以废太子后来被册封,是因为他是当时成治皇帝的皇子中,唯一一个觉醒了朱氏血脉力量的后人。”   她这样一说,姚守宁脑海里那些乱麻一般的线索像是突然之间被串了起来,终于找到了头绪。   但姚守宁并没有着急,而是强忍内心的激动,而是再问:   “和嘉姐姐,这位废太子修习过《紫阳秘术》吗?”   和嘉清冷的声音响起:   “《紫阳秘术》是朱氏传承,作为觉醒了血脉力量的人,废太子也是修习过的。”   姚守宁听到此处,对于自己的猜测已经有八成把握。   有人就笑道:   “看来守宁发现了什么线索。”   姚守宁并没有否认,而是笑着再问:   “徐先生还在吗?”   徐昭的声音响起:   “我在。”   “徐先生,你说当年太祖将天妖族狐王的肉身与魂体分离,并将肉身打碎,并借助朱氏血脉力量之助,压制狐王肉身,防止狐王‘苏醒’,对吗?”   辩机一族的人也并非傻子,她问到这里,所有人都大概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   徐昭的声音显得有些紧绷,道:   “不错。”   他索性将此事说得直接详细了些:   “朱世祯是剥离了自身一部分气运,用来作为祭祀之礼,向天道借力,分解了狐王的尸身。同时他以朱氏血脉后代的力量为注,封印狐王,使其永世无法复苏。”   说完,又补充道:   “他此举相当于是拿王朝气运作赌,只要朱氏血脉不绝,王朝气数不尽,《紫阳秘术》仍在流传,这封印便永远不会破。”   这是当时朱世祯能想出的最好的法子。   妖邪本是异道,尤其是天妖一族,更是受天地怨煞之气而生的大凶邪怪。   狐王身为天妖一族之首,更是邪中之最。   它生有九尾,每尾代表着一条命,以道家推命之法来说,它命极硬,很难被杀死。   “当年孟松云曾推算过,说要想将它彻底杀死很难,除非使它沾因果,与它命中扯上关系。”   但狐王狡猾非凡,实力又强横,要想拉它陷入因果,使它受困,并非易事。   说到这里,徐昭长叹了一声:   “朱世祯为了解决它,是真的费了一番心力。”   此举确实也不错,大庆王朝的气运坚持了七百年,王室子孙们享受人间供奉,同时亦镇压邪祟,为人类换来了七百年的太平。   “现在不行了。”   姚守宁摇了摇头,说了一声。   大家没有说话,她接着道:   “朱氏的血脉在枯竭,王朝气运衰退。”   她这话一说完,徐昭沉默了半晌,姚守宁又道:   “大庆的气运极有可能到此为止,七百年后,三十一代的神启帝可能会终结大庆。”   说完,徐昭叹息了一声:   “没料到大庆的气运竟到此为止,三十一代竟会出现亡国之君。”   他这样一说,姚守宁顿生诧异:   “徐先生,这话难道不是你说的吗?”   “我说的?”徐昭愣了一愣。   “是啊。”姚守宁也有些怔忡,道:   “大庆皇室有传闻,七百年前,太祖身边的徐先生曾说过,大庆传承三十一代而终……”   两人这简短的对话一说完,都彼此一愣,似是想通了什么事。   空山先生忍不住发笑:   “徐先生的这句谶言我也听过,看样子这个传承了七百年的谶言,如今才解开了迷底。”   借助辩机一族特殊的存在,徐昭在当年就听到了后辈传来的七百年后的消息,并将此作为警告,告之皇室。   他这样做的缘故,肯定是担忧国民,不愿见妖邪乱世,害怕天下百姓受苦,希望皇室警醒,并改变历史。   只是他再神机妙算,知前尘旧事,却没有办法真正的算透人心。   神启帝即位之初,便身背未来的‘亡国之君’的预言。   他并没有长公主的果敢与勇猛,也没有先帝的仁明与心胸,登基之后自暴自弃,将性情中的自私自利与戾暴发挥到极致,沉迷寻仙问道,不理民生,苛刻百姓。   与其说是预言应验,还不如说是他变相的促使了预言的发生。   因果颠倒,姚守宁想明白其中内情,不由哭笑不得。   “哈哈哈。”众人也都忍不住发笑,因为妖邪的出现而紧绷的气氛都轻松了一些。   “没想到结果竟然是这个样子。”徐先生也十分遗憾的叹了口气。   和嘉也轻笑了两声,末了再问:   “守宁,你是不是怀疑封印松动,狐王的肉身即将苏醒重启?”   “对。”姚守宁答道:   “和嘉姐姐,我怀疑,狐王的肉身被打碎之后,并没有彻底的消亡。”到了此时,她不再掩饰自己的猜测:   “去年的时候,我与世子——”她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这些前辈们未必知道世子是谁,因此又解释了一下世子身份。   哪知徐先生却赞:   “听说这位长公主的儿子长得十分俊美,年纪轻轻,行事也很沉稳,还算是不错。”话语之中带着一股欣慰。   “???”姚守宁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只闻其音,不见其人,总感觉徐先生仿佛是一位长辈,在替自己考查对象似的……   可是他又没见过陆执,当日自己在应天书局上倒是见过朱世祯与张辅臣两位前辈,可他们同样也没见过世子,怎么知道陆执是什么样子的?   她心生疑惑,但接下来讨论的事情过于重要,她便压下了心中的不解,接着说道:   “我们当时在追查‘河神’的过程中,意外闯入了四百年前的代王墓,发现了代王墓地已经被妖邪占领,代王的遗躯已经遭到了妖邪寄生。”   当时她与世子还没有往妖王身上想去,只猜测这是妖族复苏的阴谋,寄居于墓地之中,等待时机成熟入侵人类领地。   “直到今日,我听表姐说起狐王想要搜寻肉身复活,接着又听世子提起晋地的大案,我隐约有个猜测。”   大家都没有说话,而是安静的听着少女分析。   姚守宁在这种安静的氛围中,感受到了长辈们的尊重与鼓励,信息大增,顿时一鼓作气道:   “徐先生说过,太祖当年打破狐王肉身,以朱氏的血脉及王朝气运为献祭,封印了狐王,那么狐王想要脱困,有没有可能是借朱世血脉的肉身为蛊,将其作为寄生之皿,分别培养残躯,继而再重缝肉体呢?”   ——肉身重缝,这听起来是相当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若是在其他地方说这样的话,说不定还会被人指责‘异想天开、不切实际’。   但姚守宁此时面对的是辩机一族的人,他们想法天马行空,他们包容各种理念,爱护晚辈。   因此姚守宁的猜测说完之后,众人沉默了半晌,徐先生率先开口:   “听起来很有可能。”   “我也觉得守宁说得不错。”   “天妖一族的狐王说不定早在下这一步大棋。”   ……   众人议论纷纷,姚守宁原本说完之后提起的心突然落回了原地。   她突然有些想哭。   其实在她的生长环境之中,她已经十分幸运。   父母恩爱,家里人也对她呵护备至。   可柳氏仍是严格的家长,认为她的一些想法、爱好不切实际,对她来说,仍想规劝女儿尊从现实社会的法则,这在柳氏看来,也是为了女儿好的一种方式。   但她生性洒脱,向往的是更广袤、更自由的天地,母亲的爱虽说无微不至,但太过呵护,也包含了控制,又略微沉重了些。   “照守宁所说,妖族寄生的皇族后裔的尸身应该是在生时曾血脉觉醒,亦修行过《紫阳秘术》的人,照理来说,《紫阳秘术》克制妖邪,又怎么会成为妖邪寄居的蛊身?”   有人提出疑问。   姚守宁喜欢这样的讨论方式,大家平等的交流,不带质疑,没有人因为年长便轻视其他人,提出的疑问也直切问题中心。   这个话题不等她回答,空山先生就道:   “凡事相辅相成,正如五行,相生亦相克,我猜测《紫阳秘术》既能克制妖邪,但若是找到方法,亦可以为妖邪所用。”   他的话得到了许多人的赞同,空山先生又道:   “妖族的寿命极长,狐王又非泛泛之辈,它受《紫阳秘术》克制了几百年的时间,兴许是在这些年打交道的时间中,让它摸索出了一套反制《紫阳秘术》的方法也说不定。”   徐先生也道:   “大庆气运将衰,朱氏王朝正统血脉势微,全靠《紫阳秘术》压制,恐怕很难压制得住狐王呢。”   他有些忧心忡忡,就在这时,姚守宁语出惊人:   “《紫阳秘术》也在消失。”   “什么?”   “!!!”众人吃惊。   姚守宁就叹道:   “我与世子被陈太微追杀的时候,曾误入地底龙脉,在那里见过太祖遗躯安葬之地,石壁上刻满了《紫阳秘术》,但我们发现这些图腾正在消散。”她说道:   “我跟世子确认过,这些消散的图腾、文字,世子正在遗忘——”   也就是说,《紫阳秘术》的威力正在消失。   ……   众人沉默许久,徐先生叹息道:   “人类危。”   “危险。”   “劫数。”   ……   不过也有人有不同的意见,说道:   “但这只是最坏的结果,目前一切只是猜测,大家也不要太过悲观。”   “就算这些事情真的发生了,人类的力量远超大家的预期。”   “七百年前,有朱世祯那样的人物可以打散狐王肉身,七百年后,说不定仍会出现一个真正的非凡之人,彻底杀死狐王也说不定。”   “这次有可能是危机,也有可能是契机。”   “天无绝人之路……”   大家正议论纷纷之时,姚守宁的眼前一花,身体迅速失重。   她仿佛从天空之中往无尽的深渊下坠,周围黑气翻腾,一道尖锐可怕的厉啸声在她耳畔响起。   与此同时,一股腐臭至极的味道猛的钻入她的鼻腔之中,熏得她恶心欲吐。   接着黑云中,有什么东西穿破云层钻了出来。   带着恐怖的压迫感,‘嗖’的出现在她的面前,吓得她险些惊呼出声。   那是一根尖锐而弯长的利刃,仿佛被削薄的山体,穿透了她的意识,带来阵阵杀气。   但姚守宁随即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真的受伤,她又一次出现了具体的预知,这极有可能是未来会发生的事。   想到这里,她随即强忍恐惧,聚精会神往那尖刺看去。   只见那刺尖勾动,黑气散逸开来,她才发现那并非刺刃,与之相似的,还有其他几根长刺,并长在一个半腐的手掌之上。   那手掌不伦不类,既非人形,又不是妖怪所有,臂上血肉斑落,腐烂处可见发绿的骨头,恐怖异常。   “我天妖狐族,不死不灭——”   一道阴测测的声音响起,非男非女,带着戾气。   接着一个恐怖异常的怪物出现在姚守宁的面前,那怪物如同四不像,长了似虎的头颅,头上生角,举着一对好像是猛兽的前足,后肢却又像人一样独立,且拖着一条似蛇的长尾。   这像是一个由各种各样的物种残肢拼凑出来的一头邪怪,怪物的身上血肉腐朽,不停的往下淌滴着绿色的黏液。   “啊!”   姚守宁一见这怪物形象,顿时心态炸裂,当即惊呼出声。   那怪物似是隔着不同的时空,也听到了她的声音,下意识的转头看了过来。   只见那一双眼睛一大一小,一只如同兽眼,瞳孔竖直,而另一只则又如同已经死去的鱼眼,蒙上了白色的腐液。   但这两只形态不同的眼睛却极大,被它一盯住的刹那,姚守宁头皮发麻,拼命的想截断这种精神的连接,躲避自己的身形。   下一刻,她的力量爆发,那怪物抬起的手臂往她抓来。   随着它的动作,它身上强行拼凑出来的残肢之间腐烂的绿色血液乱飞溅,飞离出它身体后化为恐怖且浓郁的妖气。   这些妖气似是有腐蚀、粘黏的特性,一下能粘住姚守宁的神魂。   “抓到你……”   怪物诡异的笑声响起,紧接着,一道少女的声音同时也响起:   “我要你应承你当初的承诺,我以……”   那少女声音颤抖,显然骇怕至极,夹杂在那怪物的威压之下,姚守宁竟隐约听出几分熟悉的感觉。   不过她此时正被巨大的惊恐、惊慌包围,姚守宁有预感,自己若是被这怪物抓中,恐怕神魂俱灭,会死于此时。   也许她的肉身会沦为行尸走肉,彻底的失去意识。   所以她并没有去细思那少女的话,但庆幸的是,那少女的话似是有非凡的力量,话音刚落的刹那,怪物惊怒交加的咆哮响起:   “不……”   它挥过来的手在下一刻无力的滞住,趁此时机,姚守宁神魂脱离。   黑雾迅速消散,她能听到那怪物愤怒且无力的咆哮,最终好像有什么爆炸开来,‘呯’的一声,似是天地为之震荡。   这种震荡的余波极大,甚至殃及到了她的神魂。   她重重一抖,接着迅速神魂归位。   归位的刹那,她的身体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击重,后背弯弓如同虾米,魂魄弹了数下,眼前发黑,险些晕死过去。   “!¥*)……”   脑海里众人的讨论声化为没有意识的杂流音响,疯狂的钻入她脑海之内。   “啊!”   她脑海里如遭万针齐扎,头胀疼欲裂,眼珠似是要爆炸开来,痛得大喊出声。   “怎么了守宁?”世子有些紧张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怎么了?”识海之中,空山先生、徐先生等人也发现了她的不对劲,纷纷询问出声。   她无暇回答,脑袋疼得让她冷汗湿透了衣衫。   “守宁……”姐姐温柔而担忧的声音响起。   “守宁。”还有另一道女声也响起,姚守宁仿佛找到了安全感,本能的往这个声音靠近。   就在这时,识海之中无数道安抚的神魂透过辩机一族的联系,往她这边涌来。   这种力量逐渐安抚了她,缓解了她的疼痛,一突一突跳着的眼眶逐渐安宁,脑海的胀疼慢慢被抚平。   她恢复了思绪,发现自己被苏妙真抱在怀里。   “表姐……”她喃喃出声。   苏妙真的妖异化的嘴脸被蒙在面纱之下,被少女紧紧抱住,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守宁,你刚刚怎么了?”   她问话时,温柔的伸手去摸姚守宁苍白的脸。   大家刚刚还在认真的听世子说话,突然之间姚守宁好似安静了许久,接着又面色大变,冷汗涔涔。   “是生病了吗?”她有些关切的问。   “不是,我,我梦到了可怕的事……”   姚守宁嘴唇动了动,想起刚才的一幕,仍心有余悸。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被苏妙真抱在怀里,照理来说,姚婉宁离她更近,她应该寻求姐姐庇护才对。   兴许是姐姐肚子大了,她担忧冲撞到姚婉宁胎气。   姚守宁松了口气,又抱紧了苏妙真:   “表姐,我害怕,我刚刚看到怪物了——”   苏妙真幼时也带弟弟,她的父母恩爱,眼里唯有彼此,苏庆春更多时候是她照顾,她对于撒娇的孩子也有应对的方法。   听闻姚守宁的话,她下意识的就伸手拍拍姚守宁的后背,嘴里温声安抚:   “哦哦——”她无意识的发出两声呓语哄着表妹,如同哄婴儿一般,接着才道:   “不要害怕,表姐会保护守宁的,如果有怪物出现,我替你将它赶跑……”   “谢谢表姐,呜——”   姚守宁将脸埋进她颈口,小声的撒娇。   马车之外,世子看到这一幕有些吃味,小声的提醒:   “守宁,我也可以。”   他恨不能自己取代苏妙真:   “我也会保护你的,什么怪物出现,我先打跑它,好不好?”   “……”   姚婉宁含笑着看着这一幕,觉得很是有趣。   “好。”姚守宁点了点头,本来想与世子说之前自己的猜测,但突然想起识海之中空山先生等人还在担忧着她。   她之前受怪物裁制,险些遇到危机,现在想来,之所以自己迅速缓解不适,恐怕是辩机一族的长辈们帮忙的缘故。   一念及此,她连忙向长辈们报平安:   “师父、徐先生、和嘉姐姐……”   她一一招呼自己叫得出名的前辈们:   “我没有事,我刚刚遇到了危险。”   说完,她将自己先前的经历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我很确定,那是狐王的肉身!”   拼凑出来的、畸形怪状的肉体,还有那股恐怖的压迫感,十有八九就是属于狐王无疑。   她的预知在向她警告,若不做些什么,将来这样的可怕场景他们会面临的。   ‘河神’的难题还没有解决,狐王肉体复苏的危机又迫在眉睫。   姚守宁十分头疼的道:   “我不能再与大家继续闲聊下去,我要跟外祖父、长公主等人商量,要解决这件事。”   大家听她说起先前的危机,都替她捏了一把冷汗,听她提起要解决此事,俱都表示理解。   “守宁,你要记住,预知的每个细节都大有深意。”徐先生提醒着。   和嘉也道:“守宁,你最后预知到,在关键时刻救了你命的人,极有可能是解决这件事的契机。”   “你要寻找到这个人。”   大家纷纷提出建议。   “我知道了。”姚守宁乖巧应答,众人纷纷安静。 ###第三百九十九章 恐复苏   与辩机族人在神魂之中道别后,大家一一安静了下去。   姚守宁将心思放回现实之中,严肃的看向了苏妙真、姚婉宁,最终看向了陆执:   “世子,有大事发生了……”   陆执见她神色严肃,眼神微微一愣,接着神情也慢慢变得认真了许多。   “什么大事?”   “边走边说。”她往外看了一眼,见队伍已经停滞了。   兴许是先前她突生意外,世子停了下来,苏妙真、姚婉宁又都焦急的在喊她,郑士也缓缓将马车驱停。   一队人马横亘在街道正中,而原本跟在姚家车队四周的那些流民可能见到黑甲的存在,知道占不到便宜,已经一一散去了。   陆执点了点头,高声吆喝示意众人继续前行。   马车轮子重新滚动,姚守宁才正色道:   “你还记得,你当初抄录的那本书么?”末了,又补充了一句:   “就是当日珠子巷的马车上,你从胸口取出来的那本皇室秘录。”   她这样一说,世子的回忆不免回到当日他男扮女装之时——世子白皙的脸颊飞快的浮现出一抹晕红。   他心虚的眼神四下转动,恨不能找个地缝往里钻。   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对姚守宁的情感,在男女关系上十分懵懂,与姚守宁往来时对她既有好奇亦有防备试探,因此在她面前半点儿没有掩饰过,随心所欲的行事,竟连这种黑历史都有!   “!!!”陆执后悔无比,一时不知所措,恨不能时光倒流,重回当日,他绝对不会在姚守宁面前表现成这个样子。   世子思维发散,越想越无语,甚至怀疑如今姚守宁迟迟没有感受到自己心意,兴许是自己当初表现太差的原因。   “你听我说!”   姚守宁说完这话,见陆执突然呆滞,似是心不在焉,她顿时急了,探出手臂,拉扯世子的衣摆:   “这件事事关重大的!”   陆执强行振作,点头如小鸡啄米:   “嗯嗯嗯。”   姚守宁也不知他为什么突然神情不对劲儿,但她心中有事,便顾不得与世子东拉西扯,直接就道:   “当日为了查找‘河神’,你制作了一册皇室秘录,还记得吗?”   “记……记得。”世子点头。   “那皇室秘录之中,记载了自大庆成立以来,登记在册的皇室后裔的资料,同时还有隐埋之处。”姚守宁再追问。   说到这里,陆执也知道事情轻重缓急,没有再任自己的思绪沉溺于儿女私情之中,脑子飞速的运转,甚至已经开始回忆起那本‘皇室秘录’的详细资料。   这本书是他亲手抄录,为此耗费了不少心血,里面的内容他大多都还记得。   姚守宁不可能平白无故提起这事儿,陆执迅速反应过来:她是听了自己讲到晋地的妖邪大案,恐怕想到了什么线索,并且预知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所以才会如此着急。   “你怀疑,这些年来埋葬的大庆皇室后裔出了问题?”他反应也是敏锐,凭借对姚守宁的了解,及两人相处出的无形默契,一下直指问题中心。   与他说话实在省力,姚守宁省下了大费唇舌解释的功夫,闻言点了点头:   “宫中出了事。”   陆执才刚回神都,对于帝都发生的事并不了解。   他只知道神启帝下令封城,且张贴榜文,宣称要缉拿陈太微、释放抓捕的妖化平民,以及与妖共存。   至于具体的内容公告他并没有详细的去追问并了解,准备先送姚家人回去后,再派人打听。   姚守宁将自己借程辅云的眼睛‘看’到的一幕告知陆执,“程公说,皇室城下镇压着妖王的本体。”   “……”陆执愣了一愣。   姚守宁并没有给他震惊的时间,又话锋一转:   “不过程公的消息也不是完全的准确。”   她这话前后也算矛盾,陆执嘴唇动了动,但目光却与她视线交汇。   少女的脸颊微白,先前突如其来的头疼让她的双腮血色尽失,但如此一来却越发衬出她那一双眼睛的美。   在雪肤映照下,瞳孔呈现出一种勾人心魄的黑,如蒙了一层若隐似无的水气……   但这个时候让世子出神的并不是姚守宁的美貌,而是她眼中带着的迷人自信。   皇宫之下、镇压妖王本体,这两个关键的信息,以及他与姚守宁数次携手行动所培养出来的特殊默契,让他若隐似无的领会到了少女未完之语。   “你是说太祖遗躯……”   他反应很快,但姚守宁先是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   “对也不对。”   她从苏妙真的怀里缓缓的坐起了身,说道:   “我开始也是这样怀疑的,直到我表姐说,她被狐王附体时,得知了一个重要的讯息——”她并没有卖关子,“狐王的本体并不完整。”   姚守宁的这话并没有引起陆执的异样神情。   身为皇室后裔,他对于当年朱世祯分解狐王魂、身的传说也略有了解,皇室一些秘录之中甚至有记载。   不过因为年代久远,难以考证,后来逐渐成为传说,如今才得到证实。   但就算是这样,陆执等人的目光仍透过车窗,落到了苏妙真身上。   她有些局促不安,下意识的就想掩唇:   “我也只是胡乱感应,未必当真——”   “不。”姚守宁摇了摇头,“是真的。”   她强调了一句:   “我已经得到了具体的消息,当年太祖确实是将狐王的肉身和魂体分开,并以自身血脉、国运为祭,将狐王肉身打碎,用以封印。”   姚守宁没有具体说消息的来源,但辩机一族的消息灵通,且神通广大的印象早就已经刻入陆执的心中,他很快接受了这个讯息。   “我开始没将程公‘说’的话与这个消息相结合,直到世子你提到了晋地的大案。”   少女深呼了一口气:   “如果狐王的肉身被打碎,且是受朱氏血脉克制、封印,那么晋地发生的大案就不再是巧合了。”   接下来的话用不着她再多说,陆执身旁的罗子文发出倒吸凉气的声音:   “四百年前的代王墓中,代王尸身被亵渎;晋地立安县的西山村中,号称是当年废太子的流放之地,而恰好山中主墓之内,亦发现了遭妖邪寄生的尸体。”   “不是号称!”   姚守宁等他说完,才出声道:   “那里就是五百年前的成治帝时期,废太子的流放之地,我很肯定。”   她是通过了辩机一族特有的联络方式,询问到了跟在当年的昭太后身边的和嘉,几乎可以确定立安县的西山村中发现的那座遭妖邪寄生的墓地之中的尸体确实就是当年的废太子。   说完,她又补了一句:   “且这位废太子当时被立为太子的原因,正是因为他是成治帝的子嗣中,唯一一位觉醒了皇室特殊血脉的人。”   她这样一说,陆执等人神情更加严肃。   姚守宁的消息来源绝无可疑。也就是说,西山村发现的妖怪寄居的坟墓是当年成治帝时期的废太子的可能性又大了些。   “世子,事关重大!”罗子文急道:   “我们要即刻通知神武门、将军及长公主,让他们早做准备。”   陆执当初收集的皇室秘录中,那位代王也是血脉的觉醒者,废太子亦是,姚守宁道:   “我们已经知道,皇室之下隐藏了龙脉,是……”她提到‘朱世祯’,隐约觉得有些别扭。   这位既是开国太祖,又在七百年后引诱了自己的姐姐,是姐姐腹中孩子的父亲,既是祖宗,又是‘姐夫’……   她一时有些凌乱,也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前辈,只好含糊道:   “是‘他’的长眠之地。至于血脉封印,我怀疑程公说的话没有错,但不全对,极有可能‘他’主动封印了狐王肉身大部分的力量。”   所以‘他’死之后,尸体一旦遭受亵渎,便相当于狐王的主体已经脱困。   而狐王的残肢碎片则寄生于其他的皇室后裔之上,在数百年时光的酝酿之中,以尸身蕴养妖邪的方式,使得狐王的肢干、躯体以另一种形式‘重生’。   “绝对不能让它将肉身重组!”姚守宁慎重道:   “之前狐王的力量并非它的真正实力,只是缺少肉身之后,仅剩魂体带来的影响,使它被大幅削弱,若是重组完成,后果不堪设想,可能是一场不输‘河神’的灾劫。”   她表情严肃,陆执自然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姚守宁又补充了一句:   “我先前‘看’到了它,就是险些死在了那里!!!”   她先前突然面色大变,众人不明就里。   此时陆执听她这样一说,顿时毛骨悚然,脸色大变:   “你有没有事?”   他这才后怕,急切的想伸手进车厢来拉姚守宁,确认她的安危。   “没事。”她摇了摇头,又迟疑道:   “我当时,当时险些被它‘抓住’,但关键时刻,有人救了我……”   这个人对她来说十分重要,可能是会改变许多事情轨迹的契机,就算辩机一族的长辈们不提醒,她在反应过来之后也会想尽办法找到这个改变结局的人。   但她当时生死存亡,脑海一片空白,神识亦受妖气影响,实在没有看清那人是谁。   “是谁?”   世子发问。   姚守宁有些遗憾的道:   “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是个女子。”说完,又补了一句:   “年纪应该很轻,说了什么话……”她努力回想,却竟然发现自己竟然像是神识突然被强行归位后,记忆力遭到一部分冲击,根本想不起那人说了什么。   姚婉宁、苏妙真也一脸后怕,两人一左一右拉住姚守宁的胳膊,没想到刚刚片刻之间,她竟险些出了事。   “算了。”陆执的目光落在姚守宁脸上,见她越想越困惑,好不容易恢复血色的嘴唇又开始泛白,连忙紧张的道:   “想不起来就算了,毕竟是未来的事,你能窥探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不要伤了自己。”   “是啊。”姚婉宁也点头。   苏妙真亦跟着劝说:   “守宁别多想,既然你预知到了未来的事,这个女子既然会在未来出现,说不定到时她亦真的会出现,救你一命。这是你命中注定的事。”   姚守宁有些不甘心。   她知道预知只是一种预警,是自己的力量在给自己提示,若真的顺其自然,结果如何根本无法说清。   不过大家都很关心她,此时她自然也不愿意说这样的话来给大家泼冷水,最后只好乖乖点头:   “我知道了。”   “对了,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世子与姚家人碰面之后,先是有镇魔司拦路,结果陆执又提起晋地大案,他只知道姚家人要出城,还没来得及详细询问姚家人要出城的原因。   说到这里,姚守宁与两位姐姐对视了一眼,苦笑了一声:   “事情是这样的——”   她将自己预知到‘河神’即将出现,柳并舟入皇宫求见神启帝遭拒,最终施展神魂传话之术引发神启帝警惕,继而召出陈太微的事说了一遍。   “这位国师当场发疯,险些弑杀了君王,我外祖父保住了他的性命,原来这位国师的前身竟是七百年前太祖身边的孟松云……”   姚守宁提起‘陈太微’的存在时,开始还有些胆颤心惊。   她与陈太微打过数次交道,深知这位道长的厉害之处,凡神都之中,皆是他的领域,提起他的名字,皆会受到他的窥探——当日齐王墓地受他追杀,可能也是因为她与陆执的行动一直笼罩在这位国师眼皮底下的原因。   好在她预料之中的窥探感并没有到来,她很顺利的简约说完了陈太微的生平,这位国师并没有出现。   姚守宁心中乐观的在想:看来这位国师在弑君失败之后,想必已经离开了神都。   想到此处,她略略有些庆幸。   陈太微是个极其危险、且又极不可控的因素,在大庆王朝的都城本身就风雨飘摇的情况下,这位国师的离去令她稍微安心了一些。   “七百年前,他的师父因为……”姚守宁说到这里,突然后背一麻。   一种强大的危机感瞬间笼罩了她的全身,她说不清楚那种感觉。   她明明身在四周都有遮蔽的马车之中,却好像瞬间身无片瓦遮身的出现在旷野之里,危险至极的捕狩者的威压笼罩住了她,让她感到恐惧、窒息。   这一刻所有的声音、街道上的房舍、人影全部消失,她惊慌失措,正要四处张望,下一刻五感复位。   嘈杂的声响充盈于她耳中,她的左右手臂还分别被姚婉宁、苏妙真挽在手里。   世子正在弯腰侧耳听她说话,一切仿佛并没有异样,大家甚至没有注意到她先前那一刻的失神。   时光好像被冻结,这太诡异了!   她话音一顿,左右张望,却并没有探查到奇怪的讯息。   而那种被人窥探的感觉消失了,她心脏这才后知后觉‘呯呯’疯狂跳动,急速流涌的血脉令她身体瞬间失温。   “守宁——”   世子本能的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喊她话时已经放出自己的气息,笼罩附近街区,同时伸手按向了腰侧,并向左右罗子文、段长涯二人使了个眼色。   围绕在马车周围的黑甲迅速散开,训练有素的将姚家的马车包围在内。   ‘铛铛’的金戈交击声中,许多人抽出了腰侧武器,段长涯取下背在身上的双戟,握到双手用力一抖,戟身迅速拉长,化为武器护持在马车四周。   ……   “有危险?”   世子警惕的问。   姚守宁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将头探出车外。   “守宁——”姚婉宁从周围人的反应已经察觉不对劲儿,见她这样,担忧的轻唤了一声。   “没事。”   姚守宁安抚了姐姐一句,目光看向四周。   相比起先前城门口,此时城内的街道两侧店铺许多已经关闭,有些大门破败,竟然像是房舍都空了。   巷道的阴影之中,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靠墙而坐。   街道四处可见排泄物,恶臭熏天,蚊子苍蝇乱飞,发出‘嗡嗡’声响——一切显得太过平常而普通,半点儿没有诡异之处。   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觉,重新坐回马车之内后,再细细感觉,却发现那种被人以神识锁定的感觉已经彻底消失了。   不过姚守宁并没有掉以轻心,她强忍恐惧的感觉,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去回忆先前的感受,这一感应,却发现那种被窥探感并没有真正的消失,仿佛仍有什么若隐似无的在注视着她,察看她的一举一动。   她心下有些不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头。   少女的手指细白修长,肌肤皮肤晶莹剔透,可以透过软腻的肌肤看到下方青紫色的血管,她动了动。   指尖处泛起了无形的红光,与她有传承脉络的空山先生的声音响在她脑海中:   “守宁?”   “师父,我刚刚好像被人窥探了。”   她将先前提到陈太微,继而突然浑身发麻的感觉说给了空山先生听,末了道:   “但那感觉转瞬即逝,我身边的人半点儿没有察觉,仿佛时间都被冻结了。”说完,又再补充了一句:   “我现在感觉那种被盯视的危险感已经消失,可我总觉得‘他’并没有离开,仿佛仍在暗处。”   这种感觉本身就是相悖的,姚守宁自己‘说’完,都沉默了。   但空山先生一下反应过来:   “守宁,你可能被人打下烙印了。”   他语气有些紧张,解释着:   “你所说的这人是道门第一人,经历七百年而不死,这已经是有逆天命了。”道家法门众多,陈太微的修行手段本来就不凡,不知不觉在一个人身上打下烙印再容易不过。   “而且他曾窃取了你一滴血液,用道家的话来说,便是他命中与你注定已经沾上了因果,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这一段牵扯总要解决的。”   空山先生话虽这样说,但毕竟是自己唯一弟子,他想了想:   “你今日再回应天书局学习时,我看看你身上有没有烙印,也找其他人帮帮忙,商议一下,看能不能想办法将这件事圆满解决了。”   说完,又不放心,又道:   “实在不行,我们最后寻徐先生出面帮忙当个说客。”   徐昭与孟松云是七百年前的旧识,两人是朋友,由他出面调停,让陈太微放过一个与他无冤无仇的小姑娘,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的吧?   空山先生大感头痛:   “我先去寻徐先生,你最近最好与你外祖父亦或是其他实力高强的人同进出,不要落单了。实在不行,一定要记得召唤我。”   姚守宁乖乖应是,空山先生去想办法处理这桩事。   她深吸了口气,看向周围一脸担忧的众人,平静的道:   “刚刚陈太微来过了。”   说这话时,姚守宁的神情太镇定,仿佛只说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陆执身心紧绷,竟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待到他回悟过神,顿时如临大敌,提高了音量:   “什么?!”   陈太微这个人实在太恐怖,尤其是他来历被揭穿,连神启帝都险些死在他手中,妖王之影也不是他的对手,世子数次三番在他手里吃亏……这样一个人,刚刚竟然来过?   众人竟然半点儿都没有察觉,罗子文与段长涯面色难看,陆执牙齿都咬紧了:   “我——”   “但他已经走了。”   姚守宁见他们紧绷,为了避免世子担忧,便并没有说他留下了‘烙印’一事,只是道:   “兴许是因为我们提到了他,所以才出现的。”   陈太微这个人行事莫测,必有所图。   ‘他是被我的话引诱而来的,我提到他的名字,便如踏足了他的禁区之中。’姚守宁想到这里,兴许是物极必反,她不止不怕,心中竟然生出一股兴奋至极的感觉。   陈太微竟然还没有离开神都,如今神启帝与妖族合作,想要围剿他,他竟然还敢留在此处!   这位国师虽说令人难以捉摸,历史上名声也不太好,但他说不定有大用。   空山先生说他被自己引来,在自己身上打下了精神烙印,精神烙印打下之后,他随时可以锁定姚守宁的位置,感应到她的一举一动,不知何时会出现在她面前。   但反之,陈太微这个神秘莫测的存在也变相被她牵扯。   凡事有利便有弊,就看人怎么想了。   她也可以借这烙印反制这位七百年前的大前辈,不知能不能利用这烙印的特殊性,将陈太微以‘召唤神兽’的形式召出。   例如七月十五日‘河神’现世之时,亦或是预知之境中,那缝合肉身重生的狐王祸事之时……   她心中拼命盘算着这样的念头,提到陈太微时,不止没有收敛,反倒有意道:   “七百年前,他如师亦父的师父意外身亡,所以他一夜入魔……”   姚守宁打定了主意,将七百年前的过往说了出来:   “……最终他杀了自己的肉身,却不知道怎么又没死,心脏落到太上皇身上了。”   “你怎么还提他名字?”   陆执急得跳脚,想要去捂姚守宁的嘴唇,但又怕她不高兴,只好频频念着:   “别说他了。”   “怕什么。”姚守宁定了定神,“他来了又走,说不定是害怕世子你们在这呢,要不怎么不敢现身相见呢?说不定是怕太上皇与妖族合作,将他逮了。”   她说完这话,四周没有动静,陈太微仿佛真的走了。   陆执眼角抽搐,看少女如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有些头痛:   “我要跟你外祖父告你!”他深呼了几口气,突然下定决心:   “你知道有危险还故意提他名字。”   “我决定了,将福寿棺送往姚家之后,我要跟你外祖父说,要暂时在姚家居住!”   他担忧姚守家惹怒陈太微,引来危险,又对她无可奈何,便决定要就近守护她:   “反正你娘一旦疗伤,徐先生也会留在姚家,到时我也要守护在左右。”   “你告状?”姚守宁瞪大了眼。   陆执自从明了自己心意之后,很少违逆过她的要求,此时却半步不让:   “你也告过。”   “那你也明知陈太微有危险,也提过他名字的。”   “那不一样。”世子固执道。   “有什么不一样?”姚守宁追问。   “反正不一样,我有剑,而且他并没有杀我,也许我身怀气运的缘故。”   “他也没有杀我。”   ……   “你们别吵了。”姚婉宁只觉得脑呱子‘嗡嗡’的,末了看向妹妹:   “守宁,你的意思是,刚刚那位国师来过了?”她听柳并舟提起过陈太微,知道这个人可怕之处,此时听姚守宁与世子对话,应该是提到他名字时,对于这位国师来说便如召唤,将他引来了。   “是,不过他已经走了。”   姚守宁点了点头:   “姐姐,你别担忧,你也知道我有预知之力,我感觉他暂时伤害不了我,更何况我的师父也会想办法保护我的。”   她这样一说,世子难看的脸色缓和了些,但仍很紧张:   “说是这样说,但空山先生也有可能百密一疏,更何况陈太微多疯啊,皇帝身上有他的制衡之物都没能将他制住。”   姚守宁看他实在担忧,想了想,吐露出空山先生打算:   “不要担忧,我师父说如果我实在危险,他会寻徐先生出面作个中间人。徐先生当年与国师有交情,据说还是关系颇近的朋友,由他作保,请国师饶我一命,我跟他无冤无仇,他应该不会杀我。”   她这样一说,陆执心中松了口气,但仍很担忧,心中又怪神启帝发疯,惹来了这么大一个煞星,还没有办法送走,如今成了祸害,使姚守宁陷入危机之中。   “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这些事,而是我们接下来的任务。”   之后众人说话的功夫,一行人重新回到姚家之中。   此时柳并舟还没有出门,柳氏的出行不是小事,她的肉身薄弱,徐相宜深怕她再次受创,仍在准备中。   见到一行人回来,柳并舟说不出是有些失望,还是在意料之中,但见到同行的世子,以及世子取回来的棺材时,他仍面露喜色。   世子的归来缓解了他一部分压力,而他带回来的棺材意味着重伤昏迷多时的柳氏有了救,若事情顺利,兴许苏醒是指日可待的。   “你们怎么折转回来了?”   他强忍内心的复杂,问了一声。   姚若筠便将众人赶到城门前时,恰好遇到镇魔司封锁城门,后众人遭流民围堵,幸亏遇上世子一行归来的事大概说了一遍。   “真是时也、命也,果然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柳并舟叹息了一声,有些怜爱的看了姚婉宁、苏妙真等人一眼。   姚婉宁倒是想得通:   “外祖父别替我们担忧,正如你们所说,躲也只躲得了一时,又躲不了一世,今日我们留下来,可见是命中注定,要我们一家人同舟共济,共渡难关了。”   柳并舟沉默着点了点头,姚守宁吩咐清元、白玉等帮着姚婉宁卸行李,折腾半天,众人又回了原处。   “外祖父……”   她办完这些事,又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柳并舟,包括晋地大案,以及自己对于狐王肉身复苏的推测,以及路途回来时遭到陈太微窥探之事都一五一十的说了。   “我认为情况危急,狐王肉身复苏一事的危险不在‘河神’之下——”   那个七百年前被太祖打败的狐王十分恐怖,是灾荒极别的祸事。   “我想我们应该兵分三路。”   柳并舟有些意外的看她,发现这个之前活泼可爱的外孙女仿佛再一次蜕变,神态语气变得自信了许多。   她的身上逐渐出现了辩机一族人的特质,她的内心似是摆脱了困惑、胆怯,整个人瞬间变得强大而可靠了。   “你说。”柳并舟心中欣慰,点头说了一声。   “一,我要您制约神启帝。”今日的事件让姚守宁对神启帝半点儿好感也无,连太上皇也不愿再称呼:   “他已经疯了,与妖邪携手,我怀疑他后续会允许妖族捕猎,在‘河神’到来之前,我要您守护神都,不要让都城百姓再受妖祸之苦。”   她脸色严肃,说这话时眉眼间隐隐带着几分威色。   柳并舟含笑点头:   “好,我听守宁的。”   他的称呼微微出现了变化,如果说以前他称呼姚守宁为‘守宁儿’,带着长辈的亲昵与仁爱,那么此时亲切依旧,却又多了几分郑重。   姚守宁先前还肃穆的小脸微微一红,她能敏锐的察觉到外祖父的认可。   但此时不是她害羞、退缩的时候,她坦然大方的接受外祖父眼光的嘉奖,又道:   “二,麻烦罗大哥、段大哥及周爷爷等人辅助徐先生,相救我的母亲。”   “是。”罗子文与段长涯两人也连忙高声应着。   “至于我跟世子,则是依照当初他抄录的那本皇室秘录,准备一一深入皇室先辈的坟墓,以神都城周围为主。”   她正色道:   “我们要制止妖王复苏,就算是最后阻止失败,但尽量也要破坏它的肢节,削弱它的力量。”   虽说她预知之中,危险关头有个陌生女子出面制挟妖王,但仅靠一个摸不着看不到,甚至连长相、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来解决这样的危机,实在是太冒险了。   “我没有办法将这样一个关系到我们生命安全的希望寄托到这样的人身上,这样如水中捞月,太不稳当了。”她话锋一转:   “不过也不能完全不寻找,这个事情交给我爹去办,北城是他管辖之所,他身处兵马司,找人已经是驾轻就熟。我爹与其他几司亦有往来,让他现面寻找一个年轻女子,且与妖邪有因果关系的,比我们盲找要好得多。”   在寻人这一点上,姚翝经验丰富,确实比几人如大海捞针一般找人要好得多。   她年纪虽小,但安排却很妥当,柳并舟也暂时挑不出什么不周到之处。   众人分别点头,正欲各自散开,姚若筠弱弱的道:   “那,那我呢?”   除了苏妙真、姚婉宁两个女孩,苏文房父子属于姚家的客人,其他人姚守宁都安排到了,就他一个姚家长子,啥任务都没捞着。   “大哥还是好好读书吧,你身上不是还有张祖祖的大儒之心吗?什么时候能悟透,使儒圣之心为你所用,那可太好了。”   姚守宁毫不犹豫的话将试图为家里人出力的姚若筠击得溃不成军,他捂着胸口,一脸受伤之色。   “……”   姚守宁要办的事情还很多,她顾不得再与姚若筠多说,而是转头去拉世子:   “世子,当时的内容你还记得多少呢?”   代王宫一行事情闹大后,姚守宁因为使用力量过度,回家高烧不退,且昏迷不醒,后镇魔司上门盘问,为了避免祸事,殃及妹妹,姚婉宁当时便作主将这本秘录烧掉了。   那时谁都没有想到,这本秘录可能会有大用。   “十有八九还记得。”陆执的话令姚守宁眼前一亮:   “那可太好了,代王墓、齐王墓不用再去,看看哪家的墓近,我们今晚就动手。”   陆执自然没有意见,闻言便点了点头。 ###第四百章 再出行   虽说仓促之间定下了大概的计划,但真到实行之时,仍要众人再三思索、讨论。   兴许是神启帝的旨意颁布,姚翝得知了消息,竟在办案之时回了家中一次。   他身在公门,带回的消息远比今日城门前的布告栏中更加具体。   姚翝回来时,恰好陆执正在带着人拆卸棺材,徐相宜围守在那黑棺四周,不时伸手触摸,脸上露出惊喜之色。   “世子回来了。”姚翝见到陆执的时候,眼睛一亮,露出喜色。   柳氏受伤已经许久,徐相宜为了保住她的性命,施展术法,暂时令她的思想、身体‘停滞’,用徐相宜的话来说,便相当于将柳氏的神魂与肉身‘冻结’。   如此一来有个好处,柳氏失去意识,便不会感知到痛楚,但同时便如一个活死人,她的身体与意识便像是停留在了当日受伤之时。   她迟迟不醒,虽说伤口没有恶化,却也没有恢复的痕迹,反倒因为数月不能动弹,原本丰腴的她迅速消瘦下去,仅剩了皮包骨,看上去异常瘮人。   虽说在照看她的过程中,徐相宜也曾用大量的灵丹妙药维持她体内的生机不绝,但也仅仅只是保住性命,无法满足她身体日常所需。   对于担忧妻子的姚翝来说,柳氏的情况无异于时时折磨着他的心灵,他特别希望听到世子带了‘棺材’回归的消息。   但他先喜之后,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又吃了一惊:   “你们怎么进城的?”   他显然已经得知了神启帝封锁城门的消息,此时对于陆执的回归又担忧不已。   “爹。”   两人正说话间,屋里姚守宁正与柳并舟前后脚的出来,见到姚翝便喊了一声。   姚翝点了下头,接着似是想起了什么:   “你怎么在家里?”他也知道今日姚家人要出城避难,姚守宁一早就决定要将姐姐送出城的。   他脸色有些难看,想到了那个最坏的可能:   “难道……”   “我们没能出城,姐姐与表姐正在房中照顾娘。”   姚守宁的话令姚翝原本因为妻子有救而生的欢喜雀跃之情顿时一滞,他如同兜头被人泼了一桶凉水,呆滞原地。   “我们出城的时候,正好遇到了程辅云。”   她将今日的情况大概与姚翝说了一遍:   “……后面恰好遇到世子归来,才顺利脱困。”说完这话,她又好奇的问:   “您怎么这个时候回家了?是有什么事发生了吗?”   “对。”   姚翝抹了把脸,脸上掩饰不住的疲倦与怒意。   自从复职以来,他每日便忙不完的事,近来治安紊乱,四处频发案子。   普通平民受害之后求助无门,而商贾、官户也忐忑心惊,时常给兵马司的人压力。   他昨夜仅回家洗漱,与老丈人说了几句话,便又赶回衙门。   忙成这样,此时归来,必是有大事发生。   屋中姚婉宁等人听到外边动静,都跟着出来,见家里人都在,姚翝也不再绕弯子,直接了当的就道:   “天下乱了!”   “那位已经疯了。”他摇了摇头:   “宫中镇魔司据说职权分裂为两部分,一部分低阶者官职不变,但公务已经变革,且名称也变了,称为辅妖司;而另一半则据说是以据说冯振为首的原镇魔司首领,他们的任务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冯振如今被称为圣武妖神护使。”   “……”   他的话令众人皆怔滞当场,久久无语。   从这官职名称听来,就不是什么好消息,柳并舟眼前一黑,强忍怒气:   “什,什么是圣武妖神护使?”   姚守宁借程辅云的眼看到了皇宫中昨夜发生的一切,柳并舟已经知道了皇帝求助于妖族,决意与妖邪共存的念头,但他废除镇魔司的举止仍是令得柳并舟有些不敢置信。   镇魔司的存在是七百年前太祖一手扶持,至今大庆王朝经历三十一代帝王王,无人敢触动这个规则。   可神启帝如今不止是废除了镇魔司的存在,且将原本的镇魔司改为所谓的‘辅妖司’、‘护妖使’,这实在是悖逆至极的举止。   “就是专门辅助妖邪的。”姚翝看老丈人脸色有些难看,苦笑了一声:   “你们也看到了榜文,但相较榜文,我可能得到的消息更详细。”他抹了把脸,双睑下方露出两个鱼泡似的痕迹,疲惫一览无余:   “今日一早,兵马司就收到了上喻,妖邪会与人共居,禁止官门、道门、百姓亦或其他捕猎妖邪。皇上新成立的辅妖司专管妖邪事宜,若有谁对妖族不敬,则会受严刑。”   “……”柳并舟的眉梢跳了跳。   姚翝接着道:   “除此之外,”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   “神启帝允许妖族狩猎。”   这话一出,众人皆惊。   众所周知,七百年前的妖族捕食人类,神启帝允许妖族狩猎,岂非变相的允许妖族随意杀人?   “不过为了维护大庆百官安危,神启帝制作了一种平安令,暂时发放到忠于他的朝臣手里。”   说到这里,姚翝伸手一抖,一块通体漆黑的令牌便从他袖口之中滑了出来。   那令牌约摸少儿巴掌大,似木非木,上面萦绕着一股若隐似无的黑气,姚守宁闻着有股淡淡的腥气。   “只要有这令牌在手,便可避过妖族猎杀。”   “真是荒唐。”   柳并舟气到极点,反倒平静。   他摇了摇头:   “太祖当年英雄一世,没料到后辈子孙之中竟然出了这么一个败类。”他有些沮丧:   “若早知如此,我昨天便……”   他有些后悔昨日在陈太微手下救了神启帝一命。   如果神启帝死在了陈太微手中,就算大庆王都会陷入混乱,也许朝官会争权夺势,城中因此会乱上数日,可能会死很多的无辜百姓,但只要熬到长公主归来,到时便能清君侧,正朝纲。   “我还是过于保守,不够果决,又低估了人性。”   他心中自责,说话时语气沉沉。   姚守宁见到外祖父这样,心中也有些不忍,连忙出声安抚他:   “外祖父别担忧,你也只是为了大局着想,并非出自私心。”   柳并舟摇了摇头,说道:   “你张祖祖当年就说过,我这个人性格守成有余,果断不足,行事瞻前顾后,所以我难成开拓者。”他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几十年来从不敢行差踏错,严格尊照历史,就怕坏了大事。   之所以昨日执意要保神启帝的命,也是担忧顾焕之、朱姮蕊不在,神都城中无人主持大局。   新君年少,又落在了楚家手里,楚孝通心狠手辣,并非好人。   一旦神启帝死去,必会掀起腥风血雨。   近来神都城本来就不太平,妖祸未至,人祸已经先生。   治安紊乱,礼仪崩落,后果不堪设想,苦的就是神都城的百姓。   “我原本只想着有我看着,撑上几天,待长公主他们归来……”   他神情平静,但心中定是不好受。   柳并舟自三十多年前窥探了历史以来,只自作主张过两件事。   一件就是提醒长公主克制血蚊蛊之法,而另一件就是保神启帝性命。   前者看来他不算成功,强行改变历史之后,血蚊蛊并没有被消灭,虽说当时被叮咬的百姓大多侥幸保住了命,但后来妖化却又阴差阳错的害死了一批亲近之人。   除此之外,神启帝此后又斩杀了不少妖化之民,这样一看,这些人大部分仍难逃一死,便如宿命。   而护神启帝一事也并没有带来多好的回报,神都城的法制暂时未崩,可皇帝却任性的引妖邪入人类。   “请妖容易、送妖难。”他长长的叹了一声,眼里的光泽都暗淡了下去,整个人好似瞬间老了十岁。   “外祖父!”   姚守宁见他如此,担忧他积郁在心,连忙就大喊了他一声。   陆执等人没有说话,姚翝也不知该如何宽慰老丈人。   “外祖父——”   “别担心。”柳并舟却洒脱一笑,反倒安抚姚守宁:   “外祖父这把年纪,不至于钻入牛角尖里想不通,我只是遗憾我做错了事。”   “人不是先知,所做的每个决定无法在当时肯定是最好的选择。”姚守宁不愿意外祖父在此时难受,便安慰他着:   “当时那样的情况下,进退两难,无论如何选择,都不是您的错。”她认真的道:   “正如您所说,神启帝如果死了,兴许有两种可能。其一、少帝会平安继位,楚家会把握局面,城中不会大乱;但也有可能楚家会抢先掌权,并趁机清理顾相、将军府及长公主的势力,先稳住都城局势。”   一旦陷入王权之斗,谁又顾得了城中百姓生死。   “妖邪既然敢在这时出现,证明它们已经有恃无恐,早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兴许今日之后,不是神启帝引它们入神都,便是楚家人为了掌握权势,引它们入内。”   “也许您做出与当时截然相反的选择,结果依旧会相同,而那时的您依旧会后悔自己什么也没有做。”   柳并舟愣了半晌,接着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姚守宁紧张的盯着他看,须臾之后,柳并舟洒脱一笑:   “是我想差了。”他说完,又叹道:   “守宁真是懂事了,还会安慰外祖父了。”   大家原本担忧他道心崩乱,此时见他想通,俱都松了一口气,笑了起来。   姚翝也笑道:   “守宁是真的懂事好多。”自家里出事之后,她一扫以往的天真稚嫩,隐隐已经变成了家人的支柱。   陆执也为姚守宁感到骄傲,听大家夸赞,连忙用力点头。   众人这一笑,紧绷的氛围一下轻松了许多。   柳并舟也跟着笑了笑,但笑完之后又看着姚翝道:   “神启帝这样做,分明是借妖邪集权,我看之后恐怕是有一波腥风血雨了。”   在治国方面,神启帝堪称无道昏君。   但在朝政争斗这一面,神启帝却又精明极了。   明面上看,他推翻镇魔司,与妖邪合作,允许妖邪捕狩人类,看样子昏招尽出,已经突破君主下限,可实则他却可以借着妖邪之手,大肆铲除异己,甚至将以往看不顺眼的朝臣连根拨除。   妖邪力量远胜普通人类,要想逃过一劫,唯有依靠神启帝颁发的令牌才可以保存性命。   如此一来,朝中大臣只要不是视死如归者,恐怕都会靠向旧帝,获取他的庇护。   相较之下,少帝朱敬存的存在就显得尴尬异常了。   他虽有神龙护体,但毕竟年少,根基又浅,又仅能依靠顾焕之撑腰,如今顾焕之不在神都,本身少帝便已经势单力孤,现在神启帝借妖邪抓权,这个少帝的权柄便相当于名存实亡了。   “将军府、长公主的人一定要小心。”柳并舟叮嘱着:   “我猜这一波妖祸不会先冲平民。”他恢复冷静,理智的分析着:   “神启帝想要推行人、妖和平共处,一开始的时候定会先求妖邪收敛,以欺骗人心。”   但妖族秉性恶劣,低等妖族嗜血残暴,未必会完全听从,所以初时仍有一部分百姓伤亡。   可时间一长,这种情况终归是会受到大妖控制的。   “相反之下,神启帝最先想要铲除异己,大权在握,到时有妖族力量傍身,再为所欲为,因此妖族便是他手上的一把刀,他最先下手的对象,反倒会以顾焕之、长公主夫妇的所属势力为主。”   陆执心里也有数,闻言便点了点头:   “您放心,我母亲只留在晋地处理收拾善后,我预估快则两三日,慢则七八日定会回神都。”   只要长公主一回来,将军府的力量更加充足。   “再说神都城里我父亲还在,妖邪很难伤到他,只要稳住,暂时不会有大的伤亡。”   柳并舟点了点头:   “我们现在名不正言不顺,若长公主归来,正好清朝纲,正君位,除邪魔。”他话里带着杀机,陆执亦明白他的意思,微微颔首。   他的态度从某一方面来说也代表了长公主的态度,柳并舟见他知晓自己心意,心里不由一松。   陆执这边暂时放下,柳并舟转头看向姚翝:   “你回来得正好。”   说完,他将姚守宁今日带回的消息告知了姚翝。   妖王欲借皇族尸身为蛊养全肉身,以复苏,兴许能克制它的,便是姚守宁预知之中的那个少女了。   “你职务便利,正好寻人,我们分头行动。”   姚翝应了一声,姚守宁便道:   “爹,我将记得的情况告知您。”   两父女走到一侧,姚守宁将当时的预知之境详细的说了出来,深恐漏了细节,姚翝认真倾听,将女儿所说的话牢牢记在心头。   而另一边,徐相宜指挥着黑甲将棺材摆在姚家清静处,以周荣英等人守护,施展术法,将柳氏身体移入棺中。   ……   这一日对于神都城的百姓来说,是一个十分难忘的日子。   这一天大庆历史被颠覆,消失了七百年的妖怪复苏,与人共居,曾受妖邪蛊寄居过的异化的幸存者被放归家中。   而受大庆追捧了七百年的道教,因为陈太微的缘故,而遭神启帝的打压。   一天之内,道士的地位颠覆,从以往的受人尊重,到了晌午之后,各大道观被封锁,街道上可见官兵缉押着身戴枷锁的道士押回官府……   哭喊声、哀求声,以及隔壁赵家传来的欢笑声里,姚守宁耐心的等待着夜幕的到来,她与世子约定好了要再探皇墓。   ……   姚守宁的院落之内,冬葵小心翼翼的提了小巧的茶壶,坐在了姚守宁身侧:   “小姐不睡会吗?”   危机近在眼前,‘河神’、妖王复苏一事柳并舟并没有再隐瞒着身边亲近之人,冬葵自然也知道姚守宁今夜有事要做事。   她想劝姚守宁睡一会儿,养好精神,以便晚上行动。   “不睡了。”   姚守宁摇了摇头。   不知为什么,她有些心烦意乱。   仿佛会有什么大事会发生,让她难以沉下心来。   到底是有什么意外的事呢?她皱起眉头,拿了本话本,希望自己冷静下来,理清思路。   可以往极易让她平静并且喜欢的话本故事,此时却很难再吸引她的关注。   她想了想:   “冬葵帮我准备笔墨。”   冬葵有些意外:   “小姐想写字吗?”说话的同时,她手脚麻利的将桌上的东西收开,一面去取笔墨。   姚家供养了读书人,柳氏自己也出身书香门第,对女儿识读写也十分看重,姚守宁房中也有笔黑纸砚,冬葵将东西摆了出来,倒水将墨研开,姚守宁也抱了一卷纸张铺开,沉吟片刻之后,才拿笔沾墨。   那墨汁尚未研得浓黑,色泽略淡,她沾了之后随手在纸上画了数笔。   这几笔画既非字也非山水画,冬葵探头看了一眼,见那线条纵横,逐渐形成一个长方框的图构。   接着姚守宁在上面随意添了几笔,冬葵心中生出古怪之感:   “啊,这……”   她看那长框,无论横看、竖看,都总有一种姚守宁在画‘棺材’的感觉。   可是棺材有什么好画的?冬葵咬住了唇角,看了姚守宁一眼,见她双眉紧皱,一脸严肃,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盯着画纸,眼神十分专注,仿佛想到了什么事,已经有了眉目。   冬葵将到嘴边的呼唤又咽了回去,怕打扰到了姚守宁的思路。   接下来姚守宁果然画成了一具棺材,棺材漆黑,置于纸张正中。   她举着笔,停了手。   冬葵这才停下磨墨的动作,揉了揉自己的胳膊:   “小姐?”她小声唤了一句。   “嗯?”姚守宁应答了一声,但目光仍落在画纸上,没有离开过。   “你画的,是太太养伤的福寿棺吗?”   “不是的。”   姚守宁摇了摇头。   她先前只是福至心灵,随意而画,好似冥冥之中有个意识在指引着她,使她凭借本能去书画,继而预先得知某些重要的线索。   “我画的不是我娘养伤的棺。”   姚守宁闭上眼睛,轻声的道。   “我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但这一次并没有预知之像出现,她有些心浮气躁,猜测着:今晚自己要与世子出门盗墓,画出棺材,难道是意指此行不顺么?   这个疑问一生,姚守宁自己并没有答案。   她想了想,决定仍顺从本能,从下意识画出的棺材入手,寻找线索。   姚守宁放空大脑,呆滞了片刻,接着感觉一来,再度入画。   棺材的正中她突然写了个大大的‘奠’字,那字一书上,便如画龙点睛,一股凄凉、冤煞之气扑面而来。   与此同时,此起彼伏的女人哭声接连响起,其中一个少女声音格外耳熟。   姚守宁并不敢分心去细想,接着手中笔不停,一连画出数道简略的笔画,冬葵越看越是胆颤心惊。   那棺材初时布于纸上就显得有些诡异,多了‘奠’字之后,更显阴森可怖。   此时姚守宁随手画的几笔,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一个个简化的小人,冷不妨看上去,便如一群人围着棺材在哭。   哭丧!   姚守宁是预知到谁家会死人,要办丧事了?   她不敢出声,接着就见姚守宁顿了一顿,接着闭上了双目。   少女随意提笔在纸上写画,另一口比先前更简略的棺材置于纸上,而这一次的棺材并没有盖,一个呲牙咧嘴的怪物半倚着棺材而坐。   冬葵看得既惊且怕,姚守宁随手在这装载了怪物的棺材之顶上画了数笔。   那笔画简单,冬葵却看出一种黑云压顶的感觉。   此时的姚守宁如同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依靠自己的神识指路,利用辩机族人的天赋力量,寻找预知的感觉。   她也不知画了多久,突然脑海里出现零星凌乱的碎片。   “呜——爹——”一个女子尖锐的哭喊声响起。   “老爷……”妇人的哭声继而响在后。   ……   末了许多影像如走马灯似的飞快闪过,快得令姚守宁难以捉住。   她并没有试图去做徒劳无功的事,而是摈息凝神,专注的往下看。   漆黑的墓地之中,棺材被掀开,一个腐烂变形的尸体从棺中坐起,皮肉已经枯腐的大嘴张开,黑气喷吐,两根枯骨手掌向她伸出……   “嘿嘿——辩机一族,气运之子,死在此处……”   诡异的笑声在她脑海里响起,一道阴影腾空而起,顷刻间,一股如山体将崩的可怕压力倾泄而下。   但下一刻,姚守宁的画面再度飞转,一切进程加快,她再次出现,乘坐于马车之中。   车子一摇一晃,颠簸得她的视线都有些晃荡,窗外青雾蒙蒙,前方转角的街道处,有道瘦高的人影失魂落魄的缓缓而来。   那人影听到马车响动,下意识的抬起了头。   虽说是幻像之内,但此人的视线却似是透过时光、马车的阻隔,精准的捕捉到了姚守宁的视线。   那人影模糊不清的形象逐渐清晰,身上原本天蓝色的衣裳被清晨的小雨浸透,变成了靓蓝色泽,他一头青丝牢牢的贴在了那瘦窄的脸上,显出他的狼狈与脆弱。   “守宁——”他喊了一声,脸上湿漉漉的,嘴唇动了动:   “我没有爹了!”   “……”   姚守宁顿时惊醒,喊了一声:   “温大哥!”   幻像之中,缓步迈出青雾而来的人,竟然是温景随。   她实在太过吃惊,声音喊得不小,不止一旁冬葵听得一清二楚,此时来她院子的陆执也听到了。   “温大哥……”   世子心中一酸,两泡泪水都差点儿从眼眶里挤出。   不知为何,他突然心生畏怯与愤怒,还隐隐夹杂着一丝委屈。   他原本想要进院寻找姚守宁,商议晚上出行之事,但此时听到她高呼‘温大哥’三个字,无异于被她兜头泼了盆冷水。   陆执此时心中割裂,一方面有些心灰意冷,想起自己这一年多以来诸事不顺,在姚守宁面前几乎颜面扫地,骄傲全无。   中了妖蛊之后,他几次发疯,以前积攒下的名声毁得差不多了,连以往缠着他不放的楚家女孩见了他都调头就走。   “算了吧。”世子心中自想着:守宁如今今非昔比,她已经觉醒了辩机一族的血脉,获得了传承,未来注定不凡,而自己又怎么与她相配呢?   更何况她如今口口声声一个‘温大哥’,显然对自己无意,不如趁着还没表白心意,干脆放手,只做朋友。   但这个念头一生起,陆执心里针扎似的痛。   “守宁啊!那可是守宁!”   她曾与他一起携手,闯过不知多少难关。   两人曾共同斗过‘河神’,面临过陈太微的追杀,穿越过四百年的时光,进入代王墓。   她活泼可爱,善良却又不失世故,体贴聪明,如此的独特。   这个世间只有一个她,如果他一放弃,那以她性格,可能自己再也不可能追上她了。   从此两人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也许将来再也拉不到她的手,也不会再听到她笑眼弯弯的喊自己‘世子’,也不会再轻言细语的哄他了。   如此一想,陆执浑身一震,顿时从沮丧的情绪之中挣脱。   他恢复了冷静,顿时就开始拼命找补:自己也不弱。   他出身将军府,父亲定国神武大将军,母亲是大庆王朝的长公主……   但这个念头刚一生起,陆执就意识到大庆王朝将颠覆,这样的身份对于他来说并没有多少优势。   可除了家世地位,他还师从神武门,而且他长得英俊潇洒,特别好看呢。   据他观察,姚守宁年纪虽小,却也看人长相的,见到长相漂亮的,总会多看几眼。   长得好看,这是自己的优势!   陆执心中一喜,接着又想到一点:温景随不自量力,曾试图向姚守宁表白心意,已经被姚守宁拒绝了。   一个失败的竞争者罢了。   世子心中提起的大石再松,又觉得希望就在眼前。   更何况,姚守宁虽说是辩机一族的传人,但自己身负天命,未来也很有前途。   就算大庆崩塌,但他父亲师从神武门,身背镇魔金刚图,母亲武艺非凡,家底十足,与姚守宁算是门当户对。   再者说,两人曾共患难,情谊非同一般,如果说天底下有谁与姚守宁最有默契,那么无疑是他了。   陆执自信心重新燃起,他一扫先前的颓丧,挺胸提步进入院中。   他不愿意退缩。   “守宁!”   他大喊了一声,姚守宁从幻像之中‘醒来’,惊魂未定的看着桌面上的画纸。   一旁冬葵手足无措,显然被她刚刚的举动吓到了。   她来不及安抚冬葵,就听到了世子的呼喊,连忙便大声回应:   “世子你快进来。”   世子的身影出现在院中,往门口一站,强忍欣喜之色:   “毕竟是你的房间……”   他与姚守宁相约出行过多次,来过她院中也数次,却并没有进过她的房中。   少女的房间布局简单,正对院门的是房间的厅堂,与柳氏所在的厅堂相较,她的房间厅堂要略小,外间布置了书桌及休息的长榻,内里直通卧室,被屏风挡住。   他看了两眼,都觉得心满意足。   柳氏对女儿看得很严,姚守宁的房间温景随肯定没有来过。   此时陆执心中倒是恨不能立即进去,但嘴上却假惺惺的道:   “这样不好吧……”   “你快点进来!”姚守宁才不知道他心中的弯道,冲他招手:   “你来看。”   世子愣了一愣,才发现她手执画笔,袖口染墨,面前铺了一张纸,上面乱七八糟不知画了什么。   她先前任由本能意识指引,闭眼随笔乱画,形同入魔,此时画纸之上线条交错,连最初画的棺材都认不出来了。   “哎呀。”   见世子呆愣着没动,姚守宁将画笔一扔,上前一步来拉陆执的手:   “你快点过来看。”   她拽着陆执进屋,站到了桌前。   那画纸团团黑墨,不忍目睹。   陆执看了一眼,一股莫名的情绪冲击上他心头——‘咝’,世子倒吸了一口凉气,接着违心夸赞:   “守宁画得真好看。”   心中却想:看样子守宁不擅长画画了。   “……”冬葵一脸嫌弃的看他。   “……”姚守宁的脸青红交错。   她能听到世子的心声,此时手握成拳,蠢蠢欲动。   “这,这条线画得真好看,落笔如行云流水,我看你……咦?”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姚守宁想伸手打他,正咬牙切齿之间,陆执突然脸色一变:   “这里,这里好像原本画了一口棺材……”他这样一说,可见是终于看出门道了。   姚守宁松了口气,正要说话,陆执表情严肃了些:   “不是一口棺材,是两口。”   不知是他情人眼里出西施,对姚守宁的一切都格外喜爱,还是姚守宁因入幻境而下笔如有神助,亦或是两人心有灵犀,默契十足的缘故——世子竟然真的从这乱象一团的墨迹上,看出了一些端倪,将姚守宁的一些思路说出。   “嘶?”   冬葵的神色从原本的嫌弃变成惊讶。   她是从姚守宁最开始画画时便陪在左右的人,自然知道姚守宁一开始确实是画了两口棺材的,只是后来她随意乱画,越发浓郁的笔墨便将最初的画面遮盖了。   世子后面才来,却能透过乱象说出姚守宁最初的画,可见他确实是认真看了这一团乱墨,而并非胡乱猜测的。   就算是他乱猜,但能猜得如此之准,可见他对于姚守宁的了解是极深了。   姚守宁心中也有些惊讶,在意外之余,又隐隐有些羞涩。   她有一种好似内心世界都被陆执入侵并窥探的感觉,心中有一根弦被世子碰触,余韵散开,令她怔愣了片刻,有些不知所措。   “有两口棺材,这里原本像是一个字,字被圈了起来,”陆执没有意识到身边的少女心态的转变,而是努力看着那字画,极力想要辨认出一些东西:   “棺材,字,莫非是,‘奠’?”   好歹也曾经历过一场丧礼,且那一场丧礼还是为自己办的,陆执连猜带蒙,凭借诡异的经验,猜出最初姚守宁的‘画作’:   “你画了这样一幕,莫非你有预感,有谁死了?”   两人心意相通,他仅凭这些,便将姚守宁未说出口的事猜到了。   姚守宁心中悸动,愣愣的抬头,下意识的看着世子,一颗心‘砰砰’乱跳。   陆执并没有读心之术,并不知道自己的好运降临,不过他的超常发挥仅到此而已,接下来世子开始胡乱猜测:   “谁死了?我舅舅?”   “……”姚守宁眼角跳了跳,陆执仍在猜着:   “如果是他,说不定是我娘动手,替先帝清理门户……”   长公主脾气暴躁,对神启帝一忍再忍,若是得知他的所作所为,说不定一怒之下真的会出手。   “不是他。”   姚守宁有些遗憾的摇头,接着低声道:   “是温家。”   “温景随要死了?”   陆执听到这里,想到自己先前进院时听到姚守宁的那一声惊呼,眼睛不由一亮,脸上情不自禁的露出喜色。   但下一刻,他看到姚守宁的脸色发青,顿时意识到不对,勉强装出难过的神情,压低了声音:   “温景随要死了?”   “别胡说!”姚守宁咬紧了牙,伸手掐他,听世子发出倒吸凉气的声音,心里涌出小小的快乐:   “也许,也许温大哥的父亲会出事。”   她犹豫着说。   其实如今她对于自己的预知力量已经十分自信,再联想当日她力量才刚觉醒时,观温景随面相,已经预知过温家办丧事的一幕。   可那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又是来自自己熟悉的长辈,自然心中便希望这预知是假的。   “温庆哲?”   陆执眼里的轻松之色褪去,表情变得郑重而严肃:   “是受妖邪迫害?”   “我不知道。”姚守宁摇了摇头,心中闪过一丝阴霾:   “我只感应到,温家会办一场丧事……”   而那哭喊‘爹’的声音,分明是温献容。   她想到温献容,不由心生担忧,陆执见她眉梢紧锁,便正色道:   “守宁不要想这么多,回头我让子文安排两个可靠的人,偷偷跟在他的身后,保护他的安危。”   世子平时喜欢拈酸吃醋,提起温景随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可他在大是大非上却很是清醒,分得清事情轻重。   姚守宁目光柔柔看他,并没有拒绝他的提议,只细声细气的道:   “那就麻烦世子了。”   陆执漫不经心的摇头:   “这有什么麻烦的。”心中却想:温景随如果真的死了爹,守宁定会怜悯他了。   他随即想到温庆哲,此人官职不高,脾气却倔强而古板,许多人对他的印象并不佳。   温庆哲生了个好儿子,温景随年少便随即名满神都,受到了顾焕之的赏识,当时温庆哲亦因此受到许多人的拉拢。   但此人对所有示好的官员不假辞色,行事一板一眼,无论别人笑脸相迎、厚礼相送,亦或好言好语,他统统将其拒之门外,因此得罪了不少人。   这些年来,他官职一直没有升迁,与他脾气性格不受人喜欢是有关系的。   可除此之外,温庆哲为人正直,做官清廉,这样的举动其实是很受一些儒派学者喜欢的。   总的来说,温庆哲古板正直,但生平却无大错,行事端正。   这样一个人,不是平民,却官职低微,有一个年少成名的儿子,若死于妖祸,必会引起轩然大波,与神启帝前期欲低调过度的打算不同。   相反之下,他性格板正,虽说只是七品,却侍于君王面前,极有可能因他性格生罪,折于帝王之手。   陆执的猜想并非凭空而来,之前温庆哲就险些因直言进谏而获罪,最后是柳并舟出面求情,才使他有惊无险的。   世子想到这里,皱了皱眉头。   他看向了姚守宁,见少女因他的话而眉心舒展,仿佛卸下了心中大石,他便不再开口,决定之后想办法私下提醒温景随,让他提点父亲不要祸从口出,避过这一波灾劫。   “对了,还有一个事。”   陆执愿意出手相助,也算是解决了姚守宁心中的隐忧,这让她能够将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后面的预知之境上。   “什么事?”陆执问道。   “我们今晚……”   她皱了皱眉头,一脸为难之色,陆执一看她神情,心中一紧:   “有麻烦了?”   “可能会遭遇埋伏。”   姚守宁点了点头:   “我总感觉此行……”她也说不出来是顺还是不顺,只好道:   “我们此行应该能顺利找到线索。”她想到幻象之中那具从棺中坐起的怪物,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的伸手交叉环抱住了自己的双肩:   “从某一方面来说,我感觉这算目的达成了,但是……”但是最后从幻象之中传来的情况看,两人可能会陷入危机之中,“妖邪可能猜到我们的行动,会等在那里——”   “有危险吗?”陆执问。   姚守宁犹豫了一下,接着迟疑着摇头:   “应该没有吧。我感觉我最后是活着离开了——”   中间过程她没有预知,但她后来乘坐马车,遇到了温景随,如果预知之境是按照先后的顺序,那么便能证明她与陆执应该是活着离开了坟墓,这一次遇妖对二人来说是有惊无险的。   但姚守宁不知是不是因为接连‘看’到了两个不详的预兆,影响了她的心态,亦或是她经验、实力仍有不足,她并不能准确的判断出这些预知之境的顺序是不是按照时间先后之分,或者是随机预测。   “那就不要多想了。”   陆执拍板决定:   “我们仍照原定计划,今夜探墓。”   他与姚守宁的性格、能力互补,一个擅长预知,提前告知危险,而另一个武力超群,行事果决,帮她斩断犹豫。   “如果遭遇埋伏,说不定正好能探出一些端倪,至于危险——”世子顿了顿,伸手去摸腰侧:   “我会保护你的,绝不会让你出意外。”不过事关姚守宁安危,陆执说完,又否定了自己原本的话:   “不行,这样不够稳妥。”   除了姚守宁在他心中格外重要之外,她是这一代的辩机族传人,对于未来众人克制妖邪有极大作用,绝不能出事,也不能折于这一场行动。   “我要与你外祖父商议,看到时他老人家能不能腾出空,帮我们掠后。”   姚守宁点了点头。   时间紧急,世子顾不得多说,转身就走。   之后的时间里姚守宁已经失去了‘作画’的兴致,虽说两件预知的大事陆执已经在布置,应该稳妥,但她仍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的感觉在傍晚的时候应验,晚膳之前,姚家的门被人拍响,温太太领着女儿前来求助。   她俩一来便跪到了柳并舟的面前,温庆哲被抓入了刑狱里面。   这是温庆哲第二次进刑狱司,但温氏母女却并没有因为这样的‘经验’而显得镇定一点。   温太太脸色惨白,姚家的屋子收拾得干净而简单,但她依旧闻到了空气中残留的饭菜的味道。   从时间来看,姚家人正在用餐,两母女的到来显然打扰了柳并舟吃晚饭。   她一生最重规矩体面,以前还曾因为姚守宁性格跳脱,而心生不满,哪知最后温家两次出事,却都是姚家人挡在了温家的面前。   温太太的心中闪过愧疚与不安,柳并舟神色温和,见她已是六神无主,便让逢春替她沏杯热茶过来。   此时已经七月,天气本该闷热才对,但今年气候诡异,入夜之后的神都竟罕见有些阴寒。   而温太太家中出了事,她紧张又害怕,那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往椅子上一坐,整个人抖个不停,仿佛根本无法平静下来。   两家是故交,逢春得了吩咐,连忙去烧水煮茶,姚守宁陪在温献容身边,姚若筠则是一脸担忧之色。   说话的功夫间,时间过得很快,热茶送了上来,温太太捧着烫热的茶杯,身上的寒气被驱散,脸色才好看了一点。   “……也不知怎么回事,晌午之后就听说人被抓了。”   温太太道:   “我上一次在刑狱司也打点过,这一次本来也……”温太太挪动了一下臀部,不安道:   “但这一次再送钱去,人家却不肯收,半点儿消息也没有透露出来。”   以往的温太太自视甚高,她自认为温家是读书之家,品性高洁,温景随又年少有名,未来定是人中俊杰。   但到了家中出事,却发现自家一点儿都帮不上忙,只有求助于旁人。   “景随又去奔走,还没有回来,我寻思着……”   她说到这里,看了柳并舟一眼:   “您声望不凡,想请您帮忙探听一下消息,若能花银子打点再好不过,我们家还有些银钱……”   温太太说完这话,下意识的摸了摸袖口。   “这事不好办。”   一旁的陆执听到此处,摇了摇头开口。   他话音一落,温太太倏地抬起头来,温献容也有些急,下意识的将姚守宁的手掌拽紧。   在温氏母女心中,陆执地位非凡,这一次她们求到姚家,除了想请柳并舟帮忙外,其实陆执的态度也很重要。   此时他这样一说,温太太便以为他不愿帮忙,她嘴唇动了动,却又觉得强求别人帮忙的话说不出来,那眼泪便不停的往外涌。   姚守宁一见好友焦急,不由看了陆执一眼,世子就解释道:   “不是不愿意帮忙,而是情况不妙。”   他说到这里,也不多说废话,高喊了一声:   “长涯进来。”   段长涯听到他的召唤,很快出现,世子交待着:   “你领五人,去刑狱司,看能不能将温大人带出来。”   他身边两个随从之中,两人都习武,但罗子文偏文,段长涯的武力值更高一点。   此时他召出段长涯,虽未明说,但两人相处多年,早有默契,段长涯就明白他是暗示自己:若刑狱司不放人,他可以使用武力,将温庆哲抢回来。   温太太听到这里,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世子意思,心中不由又惊又喜。   她没料到陆执竟肯这样出力,世子话中之意,像是不惧得罪刑狱司,也要将温庆哲强行带出来。   但她欢喜了片刻,骨子里的胆小慎微又浮了出来:   “可这样一来,我家老爷罪也没脱,就怕刑狱司再来找麻烦,到时仍要回去……”   世子帮人一时,不能帮人一世。   温太太初时还以为世子年少,行事不周密才会冲动行事,说完这话之后,世子就耐心说道:   “温太太,如果我不这样做,恐怕温大人的命保不下来。”   他说完这话,也不管温氏母女脸上的惊骇,催促段长涯:   “快去快回,我们稍后还有事办,柳姨那边不能离人太久。”   段长涯应声而去,他一走后,温太太才慌乱道:   “世子刚说的话我不是很明白。”她只是内宅妇人,对于神都城近来的变化虽有不妙预感,但消息闭塞,此时听到世子这样一说,顿时就怕了:   “还求世子指点我。”   说完,又下意识的向姚守宁靠拢:   “守宁……”   她以前觉得姚守宁性格跳脱,不太端庄,难当大事,但如今一出事后,对比起自己母女慌神之后只知大哭,姚守宁却在柳氏受伤后将家中事务担了起来,打理得井井有条,心中便已经生了悔意。   温太太六神无主,只拿姚守宁当主心骨般:   “你跟我说说……”   姚守宁心中焦急,看了世子一眼。   两人目光交汇,都想起了下午那不详的预感。   陆执的担忧成了真,温家可能会有变故发生。   “是这样的——”   姚守宁手腕被她紧紧抓住,温太太情急之下力量有些大,指甲掐入她肉中,她却并没有反抗,反倒以柔软的手将温太太握住,似是想将自己身体的温度透过两人交叠的手传到她的身体中。   “今日太上皇颁布告示,想必你们也听说了……”   告示一事此时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但因内容太过匪夷所思,许多人都处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程度。   温太太压根儿不懂姚守宁怎么突然提起这事儿,她头疼欲裂,却也知道姚守宁不是无的放矢的人。   既然姚守宁提起此事,说不定两者之间必有关联,因此她强忍不安,安静的听姚守宁说着:   “昨日……”   姚守宁从昨日柳并舟入宫求见皇帝,接着见陈太微发疯,神启帝死而逃生,接着与妖邪合作之事一股脑的说出来了。   妖邪将乱世,这样的消息瞒也瞒不了多久,温家人也要心中有数。   她说完前因后果,又说到今日城中封锁城门,再提到姚翝今日回家带来的消息。   陆执见她说了许久,怕她讲得口干舌躁,递了杯茶水到她手中,趁她喝水的时候,接着说道:   “不瞒你们说,他已经疯了。”   世子话中的‘他’是谁,众人都清楚。   “如今他执意引妖邪入神都,允许妖邪狩猎人类,明目张胆排除异己。”世子沉声道:   “我想,以温大人的性格,恐怕会直言进谏了。”   但神启帝早就失去了理智,温庆哲的谏言不止无用,恐怕会误了自己性命。   “……”   温太太此时终于知道前因后果,骇得面无人色。   到了此时,她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   陆执说得对,温庆哲今日一进刑狱司,恐怕是有去无回的,若不使用强制手段,怕是送回家的就是温庆哲的尸首。   “这,这可怎么办,可怎么办啊……”   “也不用惊慌。”   陆执摇了摇头:   “这大庆王朝依我看,恐怕也难支撑多久。”   他对于神启帝半点儿感情也没有,有些话想说就说:   “再者说危机近在眼前,我舅舅的举动……”   他摇了摇头,将‘垂死挣扎’几个字咽入了口中。   “反正依我的计划,将人抢回来,如果你们害怕,可以暂时请柳外祖庇护。”   世子行事粗暴简单,懒得去想阴谋诡计了:   “有我们守着,短时间内也没有谁能来将人抢得走。”   “可是……”温太太一辈子奉公守法,临到此时若照陆执的话行事,便无异于悖逆君主。   她不知所措,下意识的看着女儿:   “我……”   温献容此时却展现出非凡的冷静,她沉默了片刻,突然问姚守宁:   “守宁,你觉得呢?”   姚守宁喝了几口水,此时喉咙已经缓和许多,闻言便道:   “世子的话是唯一的方法了。”   她已经预知到了温庆哲的死亡,温家如果拿不定主意,这预知的结果便会发生。   世子的方法初时听来荒唐,却说不定能在乱局之中杀出一条生路。   温献容对她信任异常,拍板决定:   “就这么做。”   “可这相当于造反啊……”温太太轻声低呼。   “娘,如果你仍顺从,面临的结果就是爹性命不活。”   温庆哲就是温家的顶梁柱,若他死掉,温家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我们获罪倒没什么,但你大哥将来前途……”   陆执闻言,扯了扯嘴角。   大庆朝被折腾成这样,神启帝都疯狂了,能残存到什么时候还不好说,还谈什么以后?   不过这属于温家的家务事,他看在姚守宁的份上,才罕见多事,此时听温太太这样一说,便淡淡道:   “如果你担忧,我让长涯带回温大人后,你们一家人可以自行商议,到时将事情推到我头上就是了。”   “……”温太太的脸一下胀得通红,连忙就道: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对头,深恐得罪了陆执,连忙想要赔罪,但她并不擅长求人、认错,因此站起身来,后面的话也不知该如何说。   “娘。”   温献容扯了扯母亲衣角,苦笑了一声:   “我们如今的情况,还谈什么以后?更何况,爹如果得罪皇帝而获罪,就算我们顺从,难道皇上会格外开恩,不降罪于我大哥吗?”   温太太被女儿说得哑口无言,眼泪汪汪话都说不出。   “守宁,真是这样吗?”她将姚守宁当成救命稻草,姚守宁就点头:   “是这样的。”   神启帝性情刻薄,柳并舟救他性命,都并没有被他感恩,温庆哲在这个时候直言进谏,在神启帝看来无异于触他霉头。   陆执直言道:   “不止温大人自己获罪,极有可能还会祸及家人呢。”   这句话顿时提醒了还犹豫不决的温太太,她顿时醒悟:   “世子说得不错,是我优柔寡断了。”   柳并舟坐在一旁没有出声,见两个孩子配合,将这桩事情处理好了,并且能将温太太说服,心中满意极了。   姚守宁逐渐成熟,世子行事粗中有细,既有长公主的直接,又比长公主要果断得多。   他露出笑意,此时才开口:   “世子这个方法不错,若我们动作迅速,是能保温大人一命的。”   有他开口,温太太虽说心中仍有顾虑,却也知道事情只能如此,点了点头。   “不过温太太的担忧也不无道理,不如这样,事分两头,一头照世子的方法去办,另一面我再请我那小女婿出面,前往楚家帮忙说说情,看能不能从中通融、通融?”   他这样的方法再好不过,先前还愁眉苦脸的温太太顿时眼睛一亮,几乎要喜极而泣:   “那就多谢老先生了!”   温家世代清白,她也很怕自己的决定使温家蒙羞,如果此事能从中周旋,使温家不惹麻烦,那就最好了。   柳并舟心中叹息,脸上却含笑点头。   他心里清楚,这样的方法只是暂时安抚温太太,使她不要太过焦虑罢了。   在这件事上,楚家是神启帝的近臣,只会为神启帝忠心办事。   楚孝通虽说疼爱长子,但在这样的大事上,他是不会拿楚家人的命来开玩笑的。   再者说,楚少廉与苏文房的友谊毕竟已非当年,他会不会帮忙也不好说。   不过他虽是这样想,却仍是叫来苏文房,吩咐他亲自走一趟。   此时已经入夜,今晚又有妖邪出没,柳并舟也怕苏文房出事,写了一张铭文字贴交到他手上:   “若遇妖邪,便将此贴扔出,无论事情成与不成,立即转身回来。”   苏文房点了点头,拿了东西出去了。   温太太见此情景也有些羞愧,深知自己为姚家添了麻烦。   但她想到温庆哲,便没有开口阻拦,而是以歉疚的目光看着苏文房的背影离开。   柳并舟的话让众人意识到苏文房此去亦是有危险的,气氛也因此沉默了半晌,就在这时,温献容强打精神:   “柳姨好些了吗?”   她打破了沉默,温太太这才恍然大悟,连忙问道:   “是啊,这都伤很长时间了。”   温太太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过于自私了,温家有事姚家数次帮忙,而柳氏‘病’了多时,一直没好,温家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这样的关键时刻,自己前往姚家都是为了求助——若早知道,当初温、姚两家的亲上加亲不要取消,那该有多好。   “暂时还没有起色。”   姚守宁提到母亲,脸上终于露出了担忧之色:   “但如今已经有了希望,世子带回了能救我娘的良方,希望我娘能早日恢复吧。”   她说完,看向世子,恰好此时陆执也在看她,两人目光相对,微微一笑。   周围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两人默契,温太太心中叹息,两母女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她们总留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准备先回家收拾一些东西,等段长涯带回温庆哲之后再来姚家暂时避难。   两母女来时心乱如麻,像是没了主心骨,如今回去的时候又觉得踏实了许多。   温太太抓着女儿的手,轻声叹息着:   “守宁真的成熟很多啦,如今看来,她大方可靠,处理事情也井井有条,遇到这样的乱事,她比我还有主张,不慌不忙。”   “守宁确实很好。”温献容听出母亲话中之意,心中一紧,却仍跟着赞了一声。   “早知如此,当初便不应该让若筠帮忙托话。”   她后悔了当初的选择,趁着此时没有外人,便将心里的话说给女儿听:   “若两家亲上加亲,今日求人帮忙,也不至于如此慌张……”   “别说啦。”   温献容小声的打断了母亲的话。   她在温太太面前向来恭顺听话,这是第一次反对母亲的意见,使得温太太怔愣了好半晌。   “守宁不是一件物品,您想要就要,不想要就拨到一旁。”她忍了又忍,再三克制后才道:   “您觉得大哥人品样貌出众,但未必大哥就是她想要的。”   “……”温太太听到这里,有些不服。   孙嬷嬷在一旁听得分明,也想说话,但温献容没给她们机会,道:   “三月上巳节时,大哥曾不死心,私下找过守宁谈话,守宁将他拒绝啦。”   她的话令得温太太一下怔住,连正要说话的孙嬷嬷都愣了一愣。   温景随在她们心中再是优秀不过,不要说神都城的大家闺秀,在温太太心里,便是皇亲贵女,以温景随的品貌、才华,他都配得。   可此时温献容却说,温景随竟私下找过姚守宁谈话,还被人拒绝了。   “这,这怎么可能呢?”温太太有些不敢置信,喃喃开口。   “怎么不可能?”温献容扯了扯嘴角:   “大哥喜欢守宁,以前只是不说。”   他受温家环境、气氛影响,情感内敛,且那时又以为这门婚事只差了临门一脚,他了解自己母亲性格,深怕表露太多会使她为难姚守宁,因此一直克制着。   哪知后来,正因为这样,使得姚守宁对温家充满抗拒,压根儿就没考虑他过。   “您托若筠带话之后,大哥心中很难受的。”温献容看着母亲,见温太太张了张嘴,不等她开口,便又道:   “娘也不要说你做的这些事是为了大哥好,大哥并不好,做这些事,只是您想要控制他罢了。”   “守宁不喜欢他,也不喜欢温家,大哥的话还没开口,便已经被她拒绝了。”温献容说到这里,笑了笑:   “温家规矩太多,您要求太严格。女子应当贞贤、淑德,笑不露齿,行不露脚,女子应该这样,女子应该那样,男子应当稳重,男子应当……”   温献容平日乖巧听话,但今日可能是许多事堆积到了一起,温太太的话戳中了她内心深处的叛逆情绪,她积压的情绪一下便暴发出来了:   “听到我都累了,守宁怎么受得了呢?”   “您看到世子和守宁相处了吗?世子出身好,条件好,对守宁重视又尊重,长公主为人宽容,规矩不多,对她也很好,什么话都愿意听她说。”温献容看着母亲逐渐苍白的脸,温声问:   “我们家有哪儿和他们比得上呢?”   “……”   温太太哑口无言,话都说不出。   ……   温家母女离开之后,姚家人也没有再继续吃东西的兴致了。   待到天色漆黑,姚守宁与陆执悄悄的踩着夜色离开了家中。   今夜二人要再探的墓是五百年前一位王室成员的坟墓,陆执下午从姚守宁的院子离开后,也做了些功课,此时拿出一张简约的地图:   “守宁,你瞅瞅。”   两人出行照例坐的马车,但与以往单独行动不同,今夜二人背负任务出行,由陆无计亲自驾车接送。   车厢里点了一盏小灯,厢体四周的窗户、门缝俱都以厚棉被挡住,以免光线外露,引发妖邪关注。   今夜云层极厚,将满天星月挡住,神都城的巷道漆黑,四周静得落针可闻,马车轮子轧着地面发出的声响甚至都有回音传出。   柳氏今日身体移棺,因此柳并舟坐镇家中。   陆无计警惕的四处张望,耳里捕捉着周围的一举一动。   但不知是不是神启帝今日颁布了告示,宣称要‘人妖共处’,才刚入夜,神都城便已经静得宛如一座死城,连狗叫声都听不到。   漆黑的暗夜里,几人的呼吸声、心跳声,以及车厢里姚守宁摊开了陆执画的地图的纸张的‘悉索’响都被听得一清二楚。   姚守宁已经预知到了,今晚这一路行程并不会顺利,陆无计担忧有妖邪出行捣乱。   可好在几人自出门至今,都通行无阻。   车厢里,姚守宁将那张纸摊开,纸上的地图画得十分简略,只大概标注了‘东、南、西、北’的方向,每个神都城典型的建筑都被世子画以方框替代。   这样的绘画方式过于简略,但好在绘图者就在身侧,世子解释得也很清楚:   “东面以皇宫为主,我们今夜要探的墓是大庆二百六十三年时的一位韩王墓。”   他说话时,靠近了姚守宁一些,与她一起看那张简易的地图:   “二百六十三年时,是乾治时期,乾治帝后宫宫妃不少,共生了二十七子十八女。”   这样庞大的后代子嗣,在整个大庆七百年的历史中也是少数。   可子嗣多有个优点,就是乾治帝的儿女们血脉觉醒的也多,光记载便有十三个。   除了多子之外,乾治帝另一个特点便是格外的长寿,韩王去世时已经六十一了,乾治帝那时八十五岁高龄还没死,且权利欲极重,每日还在处理朝务。   在长寿与多子这两项特例之外,乾治帝还有一个特点:抠门且多疑。   “韩王死时还未受封,死后可能乾治帝心生不忍,允他以亲王礼下葬,就葬于神都西侧。”   四百多年前的神都城格局与如今大不相同,后来又有一场地动几乎将都城全部推翻,城池外扩,这些历代的王侯墓便都消失于历史的长河中。   因为朝代并没有更迭,所以这些古时的王侯墓不可能被挖掘,就算都城重修,布局更改,但遇到先代王侯的大墓时,当年修葺的工匠不会妄动,只会想办法使墓室下沉、掩埋。   “韩王在生时并不出色。”   乾治帝的子嗣太多,韩王非嫡非长,虽说觉醒了血脉力量,但他不走运,兄弟姐妹中也有许多人觉醒力量。   因此不止是他在生时不受重视,死后历史上关于他的记载也不多。   陆执翻遍了史书,终于从只言片语的记载里找到了一些线索:   “我推测原本墓地的位置大概位于西侧,”世子说话的同时,手指落在西侧一处方位,画了一个大圈:   “但因为永安帝时期的那一场地动,可能致使大墓的位置改变。但我爹今日已经派人探听了大概方位,并且找到了一条进墓的入口。”   时间紧迫,陆无计在早知道姚守宁与陆执欲再探大墓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准备工作。   “不过神都城情况特殊。”七百年间,许多王侯都曾埋葬于京都附近,而后时光飞逝,都城经过整改,不少墓穴虽得以保留,但几乎已经再难分辨出墓中埋藏的谁是谁了。   兴许需要入墓开棺,从陪葬物中寻找墓主生前身份。   “妖王复苏的消息传开之后,我爹已经开始在派人寻找其他的大墓了。”   世子压低了声音,小声的道:   “今夜本来也不该我俩前来冒险的。”   之所以两人以前独身出行,纯粹是因为那时挖墓一事是私下进行,需要掩人耳目,以免犯了大忌。   但如今众人与朝廷迟早势同水火,妖王寄身以复苏本体一事事关重大,长辈们便顾不得维持表面的平衡,也要强行插手其中。   事实上姚守宁提到妖王复苏后,陆无计得知了消息已经在查探记载的各大王室后裔的坟墓。   而陆执与姚守宁今夜再次出行,纯粹是因为姚守宁下午借作画的机会,预知出了两人出现在墓室之中的那一幕。   对于目前的柳并舟等人而言,姚守宁预知之境的出现是个十分重要的线索。   有可能它带来的是生机的提示,提醒姚守宁避开未来的死局,也有可能这一部分的预知关系着后面的事。   柳并舟担忧莽撞的篡改预知,会带来不可估量的后果。   预知之境里,姚守宁说过,她最终会平安的去、平安的回,中间就算是会遇妖,但也会逢凶化吉的。   正因为如此,柳并舟与陆无计等人商议了一番后,才决定让这两个孩子再冒险前行。   他们想知道,在墓穴之中,姚守宁与陆执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最终会转危为安,平安折返。   而这个救命的契机,极有可能在之后不久的大战之中,对于他们有利。 ###第四百零一章 中妖计   随着车子往前行,车厢微微摇晃。   陆无计为人谨慎,驾车也很稳当,暗夜之中,他小心的驾驶着马车避开了地面的坑洼,使得马车减轻了许多摇晃,平稳且快速的前行。   姚守宁没有出声,望着手上的纸出神。   陆家父子的安排十分谨慎,她压根就挑不出哪里有不妥当的地方——更何况少女的心思并没有放在这些事情上,她的心还放在温家,如今生死未知的温庆哲身上。   世子说了半天,没有得到少女的回应,他好奇的俯身侧头去看姚守宁。   只见少女双手捏着纸张,丰润小巧的双唇微张,一双明媚的大眼睛直愣愣的望着纸张的方向。   昏黄的灯光下,她脸颊似是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世子离她很近,可以看到她脸颊皮肤上细细的绒毛,那皮肤细腻白皙,如成熟之后果香四溢的水蜜桃。   ‘咕咚。’   世子下意识的吞了口唾沫,声音很大,他反应过来之后,脸‘刷’的一下就红了。   “守宁,守宁你在想什么呢?”似是为了掩饰心虚,世子提高了些音量。   话音刚一落,陆执立即就后悔了。   今晚的神都太安静了。   他音量稍提高一些,不止是车厢外的陆无计听得一清二楚,恐怕住在附近的人都听到动静了。   众人轻悄悄的出行,他的行为极有可能引来妖邪的关注。   世子心中正有些懊悔,车子外突然传来轻轻的两声‘叩叩’敲击声,显然是陆无计在无声的提醒他小声一些。   陆执压了下头发,还没说话,就见姚守宁转过了头来。   她并没有像陆无计一样提醒他小声说话,而是直愣愣的盯着他看,直看得世子毛骨悚然,不自觉的小声道:   “守宁我错了,我……”   “世子你说,温大人能活下来吗?”她没有理睬陆执的话,而是突然问了一个问题。   “我不是故意大声说话的,我就是……咦?温大人?”   陆执开始还以为她是因为自己说话的缘故才转头盯着自己看,末了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温庆哲。   “他,他应该能活下来吧……”陆执有些怔愣的道:   “长涯过去,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便必能将人带回来的,徐先生虽不说能活死人、生白骨,但医治伤蛊还是很拿手的……”   “如果他活下来了,你说历史会改变吗?”姚守宁再问。   她的神情有些复杂,陆执开始还不知她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提到温庆哲,但听她这样一说,顿时便意识到问题出自哪里了。   姚守宁的预知顺序是:有人家里治办丧事(但不确定是哪一家)——之后探墓,开棺之后发现妖邪——接着妖王之影出现——最后乘坐马车离开,遇上温景随,从他口中听到了温庆哲的死讯。   从这一系列的预知,姚守宁与陆执才有了今夜平安去、平安回的信心。   但如果中间的某一环一旦被打碎,便有可能影响后面的预知,温庆哲不死,姚守宁后面乘坐马车遇到温景随的事自然会出现变数。   “我……”   世子撑起身想起来,但刚一动,便又僵住,最后只得颓丧的坐了下来。   温太太母女上门求救,他怜悯温庆哲敢于说真话而得罪神启帝,又见姚守宁面带哀求,当时不假思索,便让段长涯前去救人,此时反应过来,才意识到自己太冲动。   如果拿温庆哲与姚守宁的性命相较,姚守宁于公于私都更重要。   从这一点,世子意识到自己无论行事还是想法都太过于简单,他心中暗暗恼悔,觉得不该救温庆哲,以至于闹出这么大一个变故来。   但这样的话当着姚守宁的面他说不出来。   少女的眼神纯净无暇,他不想在姚守宁的面前说出这样的话,仿佛会脏了她的心灵一般。   可是此时他垂头丧气,再怎么控制得当,眼中仍能看出懊悔之色,姚守宁又哪里不知道他心中的想法呢。   再加上她实力增涨,陆执心中的烦闷早被她窥见。   她伸手去拉世子的手,安抚似的摇了摇:   “世子别多想啦。”   她的话中没有指责,没有鄙夷,只有单纯的哄抚。   陆执心中一动,没头没脑的问: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过分?”   “没有。”她实在聪明,安慰人也很知道方式方法,听到陆执问话,先是肯定的摇头,接着才温声解释:   “这样想只是人之常情,我们不是圣人,又怎么可能行事桩桩件件都完美无缺?”   “更何况,君子论行不论心,你心里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虽然有些后悔,但你并没有说让段大哥停止行动,放弃救温大人呢。”   越多与姚守宁相处,世子就越能发现她更多优点。   她性格活泼外向,可有时又聪明细心,安慰人的这些话说中了陆执的内心,让他盯着姚守宁,久久说不出话来。   两人久久不语,陆执的眼神逐渐发生变化,气氛也变得缠绵,姚守宁轻咳了一声,转开头:   “好了,不说这些了。”   世子也有些不好意思,应了一声:   “稍后我们到了目的地,让我爹放出消息,尽快再多安排人手赶来。”   “好。”   之后两人不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陆无计才在外头轻声的道:   “到了。”   这一路通行无阻,众人预想中的危机并没有到来。   车门打开,陆执先跳下车,姚守宁刚一出来,一股刺鼻的味道便扑面而来。   这种气味并不是单纯的臭,还夹杂着一种久未住人的霉菌的味道,带着潮湿的感觉。   姚守宁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很快看清了环境:这是一条逼仄的巷道,马车横亘在中间,巷道的幽深处,是一座已经废弃的宅院。   此地已经位于神都城西的边沿,背后靠着青山,夜色下,那废弃的院落好似与巍峨的青山之影连成了一片。   陆无计小声的交待:   “里面已经‘清理’过了,入口陆执知道,直接进去,便可以下墓。”   他所说的‘清理’,自然不是真的打理,应该是指将军府的人提前探过,没有危险。   陆执点了点头,陆无计就道:   “速去速回,我就守在这边,如果有意外,立即召你外祖父他们过来。”说完,他又看向姚守宁,多解释了一句:   “守宁放心,以你外祖父的脚程,收到消息,最多半刻钟不到就能来。”   他说这话既是在安抚姚守宁,也是在提醒儿子,遇到事情无论要顶住这半刻钟的时间。   两个少年男女同时点点头,陆无计也不再多说废话,摆了摆手:   “快去吧。”   两人转身往里走,行至大门前的时候,姚守宁注意到那大门虽说破败坍塌,却又巧妙的留出仅余一人弯腰通过的破洞来。   这个破洞恐怕不是巧合,应该是陆无计的人有意的安排。   世子先猫腰从那洞中钻过,接着伸出一只手:   “守宁过来。”   前方有世子探路,后方有陆无计镇守,姚守宁不慌不忙,搭了手过去,也跟着钻过门,进入内院。   院里几乎已经坍塌,一股久无人住的味道扑面而来,但世子如老马识途,直钻入房中。   屋里漆黑一片,破旧的家具四处堆叠,世子在黑暗之中行走却似是并不受影响,拉着姚守宁绕开障碍物,直往内室走。   这房屋格局简单,外面是起居室,内里连通卧房,而进入墓地的入口就在卧房的最里面。   姚守宁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进入卧室之后便转头看了看。   也许是受到了上次入齐王墓的影响,她一入卧室,便想先找床。   但这房屋之中竟并没有见到床榻,不知道是屋主人离开时已经搬走,还是后来被其他流民带走。   屋里陈设简单,值钱的东西早就不见了,仅剩一根断了腿的凳子,还有一个已经十分破旧的衣柜,显得屋子空荡荡的。   世子迳直走到柜子前,小心的伸手将柜门拉开。   那衣柜后看上去是一方土壁,但世子转头冲姚守宁笑了笑,接着猛然一推——   ‘吱嘎’。   看似厚实的土墙壁竟然被一推就动,还发出开门时的声响来。   接着后方出现一个大洞,一股带着沉闷腥土气的味道从中吹出,世子招了招手:   “守宁过来。”   “入口竟然在这边。”   这既在姚守宁意料之内,又在姚守宁的意料之外。   毕竟这废屋空荡荡的,一览无余,能使用的东西几乎都被搬走,这衣柜留在此地还是显得十分奇怪。   陆执打开衣柜的时候,姚守宁还有些失望,哪知入口竟隐藏在墙壁后面,仅留了衣柜下来作为伪装。   世子轻笑了一声,提醒道:   “里面有些深,我先进去,你进来之后不要害怕,我会接住你的。”   他推开了入墓的‘门’,说话时靠近‘门’边,声音仿佛形成了回音,显得有些瓮。   从回音听来,那墓地内侧确实很深,风灌入墓门,幽幽的打了个转出来,发出‘呜呜’的声响,吹得那破旧窗边糊的纸发出古怪的响声来。   夜色之下,这样的声音有些瘮人,姚守宁的身上鸡皮疙瘩立了起来,察觉到若隐似无的危险。   她深呼了口气,不欲表现出害怕,给世子增加心理负担,只是平心静气的道:“世子,你小心一点。”   姚守宁语气平静的提醒,但陆执对她异常了解,从她的话便听出她隐晦的提醒,顿时浑身绷紧了,应了一声:   “好。”   他初时对于入墓还没以为意,毕竟陆无计已经提前让人探过路了,并没有遇到危机。   可姚守宁的提醒使他警惕,他心弦紧绷,说完话后,手撑入口的框沿,轻松的跳入了墓穴之内。   他落地之后悄无声息,半晌才轻轻吹了一声口哨,这是两人提前约好的暗号,表示他平安无事。   姚守宁松了口气。   ‘呼呜——’   夜风从窗户钻入,吹进柜门内的墓洞内,发出如泣似诉的低语。   风声之中夹杂着若隐似无的腥气,还有一种令姚守宁感觉不安的东西,她总觉得后背发毛,头皮发紧。   不安之下,她忍不住轻唤了一声:   “世子。”   ‘世——子——子——子——’   ‘世子——世——世——’   回音接连不断的传回来,仿佛有另一个‘她’正与自己对话,这种想像让她生出毛骨悚然的感觉,本能预感催促着她立即后退,离开这里。   “我没事。”   陆执的声音从地底之下传来,从声音方向判断,他大概离地约有丈许高的距离。   “我暂时不敢点灯,但我没有感应到有其他活物的存在。”   ‘悉索’声响中,世子拨弄了某个东西,道:   “我腰侧的撞妖铃没有响。”   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讯息,撞妖铃没有响,也就意味着妖邪如今并没有出现,姚守宁的不安可能是来自于她之前的预知之境的提醒。   她心中略略松了口气,世子又道:   “守宁下来,我会接住你。”   姚守宁应了一声,心中虽说知道下去之后并没有危险,可她仍对这一次下墓充满了莫名的抗拒,闻言就道:   “你一定要接住我哦。”   “好。”   世子的回答坚定有力,姚守宁深呼了一口气,心中安慰着自己,接着转身撑住入墓的洞口,先转身试着以双腿探入洞内。   洞内漆黑一片,如同一个不见底的深渊,哪怕她明知世子在里头,但却根本看不到他的人影。   不安感以及提前预知此行会遇妖邪使她本来就丰富的想像此时根本抑制不住,她总觉得黑暗之中好似会有一双冰冷的手会伸出来抓住她的双腿。   光是这样的想像就令她后背汗毛直立,冷气从脚踝处钻入,仿佛瞬间将她血液冻结。   但姚守宁想像中的情景并没有发生,对世子的信任令她鼓足勇气松开了手,顺利的落入陆执怀里。   世子的怀抱温暖,且手臂有力,正如他承诺的一样,稳稳的将她接住,怀中的暖意驱散了寒气,使她在这阴寒的墓底感应到了一丝安心。   “谢谢。”   此时可不是害羞之时,姚守宁道了声谢,世子默默将她放下地。   陆执掏出了提前准备好的火折子点亮,火光一出现,顿时令两人都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   “咦?”世子看清周围的环境,接着发出惊呼之声。   姚守宁就着火光看了看周围,也面露惊讶之色。   据陆无计提前令人探清的墓穴路径来看,入墓之后会先进入一条将军府的人临时挖凿出的小道,最后蜿蜒前行数丈,才进入已经半毁的主墓室。   可此时两人一跳入内,哪里有什么小道,分明是直接便进入了主墓之中。   灯火照耀之下,只见此地宽绰异常,纵、横俱都有五丈余,高约一丈半,显得整个墓室空荡无比。   最引人瞩目的,是中间停放的一具奇大无比的黑棺,远较一般棺材的尺寸大些。   这样的场景与之前陆无计说的完全不同,使得陆执与姚守宁不由面面相觑,许久之后,陆执‘咕咚’一声吞了口唾沫,疑惑的问:   “我们莫非走错了位置?”   两人望着四周,石壁上凿出了一个个壁龛,上面雕刻了各式各样的壁画,每幅画中都有一人,或男或女,翩翩起舞,身上或缠帛带,或穿纱衣,看上去非凡俗中人。   但姚守宁不知是不是受到了心中不安的预感影响,总觉得这些壁画上的‘人’仿佛是活的,而且那一双双眼睛此时正泛着红光,盯着自己。   眼睛?姚守宁心中一凛,突然靠近了陆执一些:   “世子……”   她挤在陆执手臂边,小声的唤了他一句。   “怎么了?”陆执被她一靠,心中先是荡漾,随即听出她话语中的紧绷,又心中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小声的问了一句。   “你有没有觉得,这些壁画不对劲儿?”   “壁画?”   陆执被她一提醒,也举起手中的火折子往四周看去——昏暗的灯光下,壁画上的‘人’初看就是石雕像,神情木然,但细看之下,却能发现它们眼中带光,嘴角微勾,神态生动,仿佛不似死物的样子。   灯光映照下,壁画上的这些人的眼珠被蒙上一层火红的光泽,带着妖冶之感。   “嘿嘿——”   “呵呵——”   “哈哈。”   ……   一道道似是少年男女轻浮的响声接二连三的世子脑海中响起,他用力甩了甩头,所有声音又在瞬间消失,仿佛先前听到的笑声是种错觉。   “有诡异。”   世子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儿,“这里的布局与我爹原本所说的也不一样了。”   不知是陆无计派来的人进来探路时受了妖邪遮眼,还是二人意外闯入妖局之中,显然事情发生了变故。   陆执当机立断:   “守宁,我们先离开这里。”   他仰头看着四周,那些先前还活灵活现的眼睛此时光泽又消失了,如石雕像一样的冰冷。   但细看之下,却能发现这些雕像先前还扬起的嘴角,此时已经耷拉了下来,壁龛之内,原本显得仙气飘飘的雕像画,此时显得有些鬼气森森。   这座韩王墓建成于几百年前,中间曝光过,照理来说就算棺材未动,但墓室几乎已经损毁。   见过了光的壁画,颜料早会出问题,不可能会如此鲜丽动人。   “可能有……”   世子看了姚守宁一眼,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姚守宁已经明白他话中未了之意:可能有妖邪。   姚守宁苦笑了一声,叹息道:   “世子,可能我们暂时没办法离开了。”   她早在先前发现不对劲儿时,就已经寻找退路,此时话一说出口,陆执便明了她的意思,下意识的抬头往后一看——这一看之下,纵使他早有心理准备,依旧面色大变。   两人进来时的那一扇门早就消失不见,四周石壁光滑齐整,壁龛框框相接,画中的人齐齐盯着墓内的两人看,哪里还有退路呢?   中间那具黑色的棺材还没有动,姚守宁脑海里浮现出预知之境中的那一幕:棺材打开之后,一个半骷髅半妖的东西从棺中坐起,伸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而四周石壁之上,偌大的狐王阴影降临……   世子隐隐焦急,将姚守宁拉到了自己的身后,手按到了身侧的剑鞘之上。   姚守宁怕到极致,反倒镇定。   “没有退路,只能前进。”   她突然开口,在陆执诧异的眼神中平静的道:   “世子,我们开棺,我倒要看看,棺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第四百零二章 入陷阱   危急时刻,姚守宁反倒被逼出了非凡的勇气与魄力。   预知之境中,她遇妖邪,但最终侥幸未死,虽说今日出了救温庆哲这样一个变故,但姚守宁不相信自己是短命之相。   再不济,她可以时光逆流,与世子回到过去,总能逃脱这里。   陆执的脸色有些难看,可他好歹也是经历过妖邪折磨的人,心理素质远胜常人。   再加上少年胆大血性,也是敢打敢拼,深知姚守宁的话很有道理。   两人已经深入险地,这墓地十分邪门,壁画也有诡异,来时的路失踪,目前唯一的突破口,兴许就是在这棺材里。   姚守宁的预知画面中,棺门打开,便必会现邪怪,到时狐王一来,才好打起来,拼个生死。   陆无计就在不远处,不管妖邪怎么设法,时间一长,他总会意识到不对劲儿,到时父子里外合作,不信困不住这肉身还没有彻底苏醒的狐王。   陆执打定了主意,当即向姚守宁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做好了准备。   “你站我身后。”   世子声音有些干涩,叮嘱了一声。   姚守宁也不呈强,站到他身后,随他缓慢向黑棺靠近。   那棺材十分大,静谧的墓穴之中,棺身仿佛散发着一股若隐似无的黑气,这黑气阴凉,靠近的刹那,好似有寒气自脚底而入,冻得姚守宁手足僵硬。   “装神武鬼。”世子冷哼了一声,将火折子衔到嘴中,接着长剑挽了朵剑光,插入了棺盖的缝隙之中。   他运气一挥——‘叮叮’数声脆响,棺材钉被他一一削断,他一不做二不休,再提足用力一踹。   ‘砰!’的重响声中,棺盖被世子大力踹飞。   姚守宁心跳到了嗓子眼,伸手死死揪住陆执腰侧衣裳,壮着胆子从他身侧探头来看。   但她预料中的那一幕并没有出现,棺材中十分安静,预知之境中,那骷髅头怪物身的邪祟没有现身。   棺材静悄悄的,四周仍剩棺盖落地时弹跳的‘嗡’鸣回音。   两人按兵不动,半晌之后,嗡鸣消失。   接着棺材里突然出现了响动,‘咚哒——咚哒叮咚——’   一阵古怪的音调突然从棺内传出,两人初时听到动静,愣了一愣。   诡异的气氛铺延开来,世子护着姚守宁后退。   那声音初时似是有些艰涩,后面逐渐顺畅,竟十分悦耳,似是有人在吹丝竹弹奏。   初时是单人独奏,后面逐渐加入笛音、琵琶等,形成合奏,如听仙乐,令人沉醉。   声音是从四面八方传来,使陆执、姚守宁好似身处乐坊之中,受乐伎名家包围,绝美仙乐,传入人的耳朵之中。   随着吹拉弹唱之音响起,诡异的事情再一次发生了。   “呵呵——”   女子轻声笑音响起,壁龛之上,一位手抱琵琶的女子壁画突然‘活’了,她的眼睛眨了眨,那雕刻的飞天披帛如云霞般散落开,身穿舞伎服饰的女子赤着双足,脚踩白云,竟从石壁之上‘走’下来了!   走下来的不止是她,同时还有其他壁龛上的‘人’,他们或持长笛、箫、或抱琵琶,一一从壁画之中走出,围着二人翩翩起舞。   黑棺之内不知何时突然亮起朦胧的灯光,大股大股的白烟从棺材内逸出,随着白雾涌现,墓地的光线逐渐昏暗,很快变得雾气朦胧。   这雾气潮湿非常,光线一点点暗了下去,周围跳舞的‘人’面容也逐渐不再清晰了。   姚守宁注意到世子手里的火折子的光好似被无形的力量压制,火光变小,光晕慢慢的要照不亮两人的脸了。   她心中有些发毛,拉了拉陆执的衣裳:   “世子——”   说话的时候,棺材里有一道‘人影’坐起来了。   那‘人影’并非姚守宁幻像之中见到的骷髅头,而是一个陌生的‘人’。   此‘人’脸若圆盘,整个脸庞好一张被灯光照亮的灯笼,散发着朦胧的光泽。   从面容上看,让人难以分辨出‘他’的性别,只见‘他’双眼如棕珀色,泛着淡淡的光,嘴角微勾带笑。   光晕照耀之下,此‘人’呈现出一种异常圣洁出尘的感觉,偏偏此时姚守宁与陆执正在大墓之中,这‘人’又是棺材之中钻出,两种极度的反差使得这一幕给人极为诡异的感觉。   “来呀——来呀——”   一道轻柔的声音从那棺中坐起的‘人’身上发出,大股白雾散逸,仙乐声响里,围绕在四周的舞者抱着乐器向两人靠拢。   棺材里,那坐起的‘人’头顶的白纱如水流般泄下,圣洁如菩萨,微笑声中,‘他’的声音带着诱惑,向姚守宁与陆执咧嘴露出笑容。   姚守宁心中恐惧极了,偏偏她的身体却似是受到了诱惑,双足违背她的本意,在那洁白如‘观音’坐像的‘人’注视之下,缓缓往‘他’走。   “啊啊啊啊啊!”姚守宁内心尖叫,但身体却如受到了控制,半点儿声音都发不出。   在她前面的世子也似是遭到了蛊惑,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往前走。   棺材里的‘观音’像笑得越发灿烂了,咧开了嘴角,嘴唇突然变得殷红。   两人好像木偶人,一前一后往前走,在离棺材将近一步左右的距离时,姚守宁心中的弦绷到极致,正准备不顾一切时光逆流——   异变刹时突生,棺材内的‘观音’笑容更加柔和,光晕照耀下,‘他’的眼睑、鼻梁处呈现出黑色的阴影,瞬间使得这棺中‘观音’显得阴森而可怖。   姚守宁与陆执靠近之时,棺材里的光芒都照耀到两人身上了。   这光芒带给两人诡异至极的感觉,棺材本身阴寒无比,但那光照照在人身上时,却又让人生出‘温暖’的感觉。   姚守宁深知这是错觉,她心跳瞬间飙升到极致。   就在这时,棺材里的‘观音’突然动了。   ‘他’的肚腹中瞬间钻出一条条雪白、柔软的胳膊,那些胳膊像是面条一般钻了出来,从半空中看,好似绽放的菊花,将姚守宁、陆执包裹。   而在姚守宁看来,这棺材里钻出来的诡异‘观音’就像是瞬间张开了一张血盆大口的妖怪,要将自己和陆执同时吞噬入棺材之中。   “世子——”生死存亡之际,她的恐惧打破了身体的僵硬,大声开口:   “时光——”‘逆流’二字尚未说出口,站在她前方的陆执也动了,他手持长剑,大声厉喝:   “妖逆,看剑!”   ‘嗖嗖’剑气疾响中,剑光如虹,划出数道银河,斩向那些漫天飞舞的胳膊手。   棺中‘观音’的胳膊应声而断,先前还满脸‘仁慈’笑容的‘观音’顿时脸色一沉,瞬间面容变得阴森许多。   ‘他’嘴中发出尖厉的惨叫,棺内的光晕一变,化为森然的红光,雾气颜色也由白变灰,逐渐变得漆黑。   “——逆流!”姚守宁一见此景,大声喊出。   ‘嗖嗖嗖。’疾风声响,姚守宁的面前光晕、场景瞬时形成一片模糊的残影,快速从她眼前掠过。   待她惊魂初定,回过神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她‘吭哧、吭哧’的对着某个空旷之地喘气。   她的眼睛前一刻习惯了光明,此时乍然再身处黑暗,根本伸手不见五指。   这种看不见周围的场景类似于失明的感觉,让姚守宁有些惊慌,鼻端只闻到略带腥气的味道,风吹过时发出‘呜呜’的声音,似是有人幽怨的哭泣。   “这是哪里?是什么时候?”姚守宁心中生出疑问。   墓地之内诡异爆发时,她想的是要回到马车之上,那时她与世子坐在车中,车外赶车的人是陆无计,使她安全感满满,所以她在时光逆流时,打定主意回到那时,然后再拖到外祖父过来。   知道墓地有问题后,她自然不愿意再与陆执单独冒险,大家一起行动,将诡异除掉是最安全、最完整的计划。   可此时四周漆黑,周围带着一种令她感到不适的霉闷之味,她心像是悬在半空,忐忑的跳个不停。   就在姚守宁心生疑惑自己身在何处,身处何时之时,突然下方传来世子轻快的声音:   “守宁下来,我会接住你。”   这声音、这说话似曾相识,但却令姚守宁瞬间鸡皮疙瘩爆满一身。   “……”姚守宁呆滞了半晌,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哪里了。   时光逆流之后,她分明回到了一刻钟之前,她与世子进入了那隐藏了墓地的废屋内室上方,世子刚跳进墓地之时。   救命!她明明是想要时光逆流回到更早的时候,怎么会偏偏回到了这个时候呢?   陆执的声音对她来说本该十分熟悉,他声音清朗,带着少年特有的意气风发之感,哪怕是在墓地之中,听来也清爽舒适,令她感到安全无比。   可此时再听到陆执的喊话声,姚守宁却心生寒意。   令她感到诡异恐慌的,当然不止是陆执声音在这特殊环境下的变化,还有相似一幕的发生,让她害怕。   “守宁?”   兴许是没有得到姚守宁的回答,墓室之中,世子再次喊了一声。   而这一幕是上一次入墓时没有发生的,稍微的变化令姚守宁心中略略松了口气,试探着喊了一声:“世子?”   “我在下面。”   陆执回答:   “下面没有妖邪,我没有感应到妖气。”   “但我暂时不敢点灯,不过我感觉周围没有活物。”   世子又说了一些与前次入墓时相似的话,不过姚守宁记忆出众,细想之下发现世子的话意思大概相同,但字句又有些微的差别。   他说完之后,又拨弄了一下身侧的东西,发出‘悉索’之响:   “我腰侧的撞妖铃没有响。”   陆执这话一说完,姚守宁又开始感到害怕。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面对熟悉的人会产生这样的情绪,但她对于入墓生出了远比之前更深的抗拒心理。   姚守宁想和世子说:‘你要不先上来,我觉得墓中不太对劲儿。’撞妖铃虽说没响,但先前发生的一幕让姚守宁很确信墓中有妖邪,兴许是发生了什么诡异的场景,使得撞妖铃失去了作用。   但她张了张嘴后,却说的是:   “好,那你一定要接住我哦。”   姚守宁自己话音一落,身后汗毛倒立。   上一次入墓时的对话再度发生,她微妙的生出一种身不由己的念头,接着身体似是有了自己的意识,等到姚守宁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如同上一次一样,双手撑着入墓口,倒身进去。   兴许是她心中已经生出防备与害怕之心,先前她心生的幻觉好似真的发生了,有一双阴凉的手真的似是握住了她的脚踝,吓得她尖叫出声。   “世子、世子!”   “没事了,没事了守宁。”   世子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跳了下来,被世子抱进了怀里。   陆执身躯温热,驱散了她内心的恐惧,她顾不得男女大防,突然一把抱住了陆执,颤声道:   “世子,这墓中有妖鬼。”   “守宁别怕。”   陆执迟疑了半晌,缓缓将她拥入怀里,伸手拍她后背:   “别害怕。”   他表面镇定,心跳却如鼓擂,发出‘咚咚’的急跳声,这内外反差之感让姚守宁恐惧的心稍稍缓和了几分。   一旦缓解了些许之后,她很快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儿:   “世子,你,你怎么……”   “怎么了?”   陆执不明就里,温和的反问。   但他越是如此,却令姚守宁胆颤心惊。   “守宁,别着急,我先点火,我们再说其他的事。”   姚守宁深呼了一口气,强忍不安,点头应了一声:   “嗯。”   “你能站稳吗?”他问。   “可以。”姚守宁压下恐惧,回道。   世子小心翼翼放她下地,她站稳之后,并没有焦急的后退。   此时姚守宁心中疯狂的猜想原因,她很确定,自己在时光逆流的时候,是拉了世子一起的。   根据当初代王墓的情况看来,时光逆流施展成功,世子应该随自己一起回到一刻钟之前才对,他应该与自己一样拥有相同的记忆,应该记得先前入墓的场景,记得壁龛上的诡异,棺材打开之后坐起来的可怕‘千手观音’,也记得他曾提剑砍向妖邪……   可此时的世子表现得太平静了,平静得在姚守宁看来他好像失去了前一刻所有的记忆。   他仿佛第一次入墓,不再记得先前的种种,而是在认真思索目前的情景。   这实在太可怕了!   ‘嗤。’   一声细微的火光声中,光亮重新点燃。   熟悉的墓地再一次出现在两人的面前,四面墙壁上的壁龛,龛内浮雕的画面,墓地正中诡异的黑色棺材——种种情景对于姚守宁来说,如同恶梦重演。   她好像陷入了一场可怕的回忆中,难以清醒。   姚守宁亡魂皆冒,抖个不停。   “守宁,你怎么了?”   世子举着火折子,一脸担忧的俯身看她。   她今日表现得太奇怪了,入墓之后好似异常害怕的样子。   陆执仔细回想,两人一路行来并没有发生什么怪异,她怎么会这么恐惧?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他问了一声。   姚守宁仰头看他,强忍不安,反问:   “你真不记得了吗?”   陆执闻言,怔了一怔:“不记得什么?”   他的反应既在姚守宁预料之中,又有些在她预料之外,她突然想哭,却又知道此时不是软弱害怕之时。   以往在家中,她看似镇定,在柳氏受伤之后将一切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仗着有预知之力,哪怕算出‘河神’将临,狐王会复苏,但她也并没有多少恐惧。   毕竟在她的身后,站着柳并舟、长公主与陆无计等人。   他们每一个人如同一座大山,将所有的压力一并扛于肩头,为晚辈们撑起了牢牢的依靠。   可此时只剩她与世子,世子仿佛陷入了梦魇之中,这陌生、可怕的墓地之中,只有她一个人拥有完整的回忆——   想到这里,姚守宁再度一怔,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自己真的拥有完整的回忆吗?这样的情景‘轮回’真的是第一次吗?亦或是她与陆执可能已经经历了多次‘轮回’,也许在‘轮回’的过程中,她可能也丧失了一部分记忆……   她突然想到了自己第一次入墓之前,面对进墓,心生莫名的抗拒与不安,越想姚守宁就越心惊,甚至生出一种匪夷所思之感:自己的时光逆流,到底有没有成功呢?   自己与世子退回了一刻钟之前,从表面看来,她的时光逆流是成功了,所以时光才会倒退。   可从世子失忆的反应看来,她好像又没有成功,亦或者说,她一个人穿越了时光,‘遇’上了一刻钟前的世子,她并没有将先前遇邪的世子带回到过去。   “……”姚守宁不敢再深想,甚至想得越多,她连自己都开始心生怀疑。   如今墓地之中,看似‘清醒’的只有她一人,她不能自乱阵脚,否则只会更落入妖邪的陷阱。   她凭借自己的心去感应,细细分辨站在她面前的到底是不是世子。   心跳、呼吸可以骗人,但陆执的担忧,对她赤诚的心意无法隐瞒她的内心,她咬紧下唇,突然问:   “世子,你不记得了吗?”   陆执既然‘忘’了一切,那么她就要唤醒世子回忆,在这诡异惊悚的墓地之中,唯有世子的战斗力加她的预知力,两人才有打破幻境,逃离这里的机会。   “……记得什么?”陆执怔了一怔,问了一句。   “我们刚刚来过这里!”见他果然不记得,姚守宁略有些崩溃的说了一句。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样的情绪只是无用的发泄,因此很快控制好了自己的心情,再次补充了一句:   “我们来过这里,遇到了怪异。”   说完,她将先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包括棺材打开之后,音乐响起,壁龛上的画中的人‘复活’下地,棺内出现‘千手观音’,最后两人时光倒流,再度回到过去。   陆执对她十分信任,虽说她话中所说的事实在瘮人非凡,但他表情也严肃了起来。   他看向四周,壁龛上的画中人果然面带笑意,仿佛确认这两人已经是闯入陷阱中的猎物,带着不怀好意之色。   停摆在正中的棺材不等他动手,也开始有了动静。   ‘嗡嗡嗡——’   极细、极轻的颤鸣从棺中发出,那原本钉得牢实的棺材钉突然松动,棺盖撞击着棺身,发出‘喀喀’的轻响,接着棺盖缝的四周突然有大量白烟散逸,一股若隐似无的异香散发出,接着似是有丝竹弹唱之声响起。   姚守宁所说的诡异之事再一次发生,而这一次没有陆执动手,一切自动触发,不会再停止。   “嘿嘿——”   “哈哈——”   “呵呵——”   男男女女的轻笑声响起,壁画上的人开始眨起了眼睛,僵硬死板的脸逐渐变得丰富妩媚,望着两人肆无忌惮的开始扭腰抬腿,似是要再度跨越石壁,重新出现在两人的面前。   “……”陆执的表情变得难看,姚守宁兴许是有先前的冲击,已经知道了结果,反倒开始变得镇定。   她知道,接下来可能那棺材内的‘人’会不等陆执削开棺盖,便会自己出现。   果不其然,她这个念头一生出,那棺盖突然‘轰’的一声被‘人’从内里推开,向上飞滑至一侧,接着重响落地。   大股白烟散出,让人如置仙境。   黑棺之中,一尊慈眉善目的白胖‘观音’从中坐起。   仙乐响彻墓地,壁龛内的‘人’再度复活,调笑着抱了乐器,从壁画之中走出,围绕着二人翩翩起舞。   姚守宁见到这一幕,既是绝望,又是叹息,事件重演,她已经做好了要再度时光逆流的准备。   但在时光逆流之前,她鬼使神差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踝。   此时白雾还没有彻底散开,陆执手中的火折子还没有熄灭,她提起足踝,伸手拉起裤腿。   只见她原本雪白纤细的足踝处,竟然留有一个乌青泛黑的指印,仿佛不知何时被人捏的,她竟然全无察觉。   姚守宁眼前泛黑,意识到自己先前入墓时,双足发寒,似是被人捉住了足踝的那一瞬间并不是错觉。   她与世子在入墓之时可能就着了道,那时真的有什么鬼东西,抓住了她的双腿。 ###第四百零三章 召唤师   这个念头一生,姚守宁顿时觉得这墓穴实在恐怖无比。   棺材之中的‘观音’向他们微笑着,两人再次身不由己的靠近。   如同上一次一般,世子抽出了长剑,‘千手观音’的柔软细长的手臂从棺中钻了出来。   每根手臂晶莹透亮,带着朦胧的微光,指头捏出各种样式的手印,漫天飞转,形成残影,陆执一剑斩出,竟没能将所有的手臂全部斩断。   铺天盖地的手臂残影往两人环抱而来,寒气刺骨钻心,纵使没有碰到姚守宁的身体,但哪怕靠近的瞬间,都足以在姚守宁的身上留下淡淡的紫白印痕。   ‘嗖!嗖!嗖!’   世子剑气纵横,封挡住手臂的攻击,姚守宁心急火燎,施展时光逆流。   刹那之间,所有的光亮、舞者、声音全部消失,她气喘如牛,被人抱在怀里。   “守宁,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黑暗之中,陆执的声音再度响起,姚守宁听到他说话的刹那,心随即直直坠入谷底。   “世子——”她双手抓住陆执肩头的衣裳,无力的将脑袋靠了上去。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令陆执有些不知所措。   他喜欢的女孩主动亲近,陆执惊喜交加之余,又不免怀疑她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他温声的问,身体僵硬着不敢乱动,深怕黑暗之中做出失礼的举止,在姚守宁心中留下孟浪的不良印象。   姚守宁沉默了片刻,静静享受这片刻的安宁,但很快她强迫自己脱离这种假像,拍了拍陆执肩膀:   “我没有受伤,你先放我下来,我再和你说。”   她已经感应到了情况的危急,但到了这个时候,姚守宁反倒压下了心中的恐惧,准备正面面对这个事实。   陆执听出她话音不对,但她既然说没有受伤,他仍是忍住疑惑,将姚守宁放落下地。   “守宁……”他正欲开口,但刚一张嘴,姚守宁就打断了他的话:   “你先听我说。”   她深呼了一口气,组织了一下语言,道:   “我们已经陷入了妖邪的陷阱。”她不知道两人是什么时候踏入妖邪陷阱的,事先两人都没有一点的防备:   “这墓地有诡异,我的记忆之中,我们已经进来了两次,这是第三次。”   每一次进来他们两人都会遇到相同的事,“我怀疑我的记忆也不一定准确,有可能中间出了差错,但就这两次经验之中,我发现了两点情况。”   陆执拉着姚守宁的手,感应得到少女掌心冰凉,身体在轻轻的颤抖,但她极力克制着这种恐惧,有条不紊的分析:   “第一点,我们两个时光逆流之后,回到过去的时间线在推后。”   从姚守宁的记忆中可以得知,两人第一次退回时光线时,是在世子刚跳入大墓之时,而第二次再退回时光线,则是姚守宁也跟着跳入了墓中,被世子抱在了怀里。   “如果仍有第三次时光逆流,我怀疑我们可能会快进到棺材盖掀开,‘千手观音’坐起来之时。”   她的语气平静,但说出的话却使世子毛骨悚然。   他不怕妖邪,也不怕战斗,但唯独面对这样看不见的对手感到头疼,纵使他力量盖世,却也难以打破这虚妄的幻境。   “第二点,我注意到我们倒退时光的时机在推后。”   她叹了口气:   “我记忆之中,我们第一次遇到险境时,我‘施展’时光逆流时,是在‘千手观音’突然伸手之时。”她说到这里,微微皱了下眉。   可惜黑暗里,世子的心神全在她说的话上,没有注意到她这一刻眼中闪现的焦虑:   “但之前再次遇到危险时,我注意到,我们再次时光逆流的时候,是那‘千手观音’已经开始攻击我们之后。”   “也就是说,”世子从她的话中,也分析出一些东西:   “你所说的‘千手观音’实力在增强。”   照姚守宁所说,第一次‘千手观音’出现,他一剑横扫了这怪异的手臂,而第二次再打交道,双方竟僵持了片刻。   “对。”姚守宁点头。   “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世子皱眉道。   姚守宁‘嗯’了一声,又道:   “不止如此,”她无声的叹了口气,“其实我怀疑,我们究竟有没有真的施展时光逆流。”   时光逆流之后,两人不应该还会出现在墓中,也不可能一直陷在墓里。   “在我看来,我总觉得我们两人像是陷入了一场无限循环的恶梦之中——”她迟疑了一下,接着说出自己的感觉:   “我总感觉‘时光逆流’是假的,可能我们早已经着了道,不管是‘时光逆流’,还是世子你拨剑斗妖,都是妖邪消耗我们精神、力量的一种方式。”   陆执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一旦我们精力耗空,也许就是我们陨命之时。”   “对。”姚守宁点头道:   “我们这一趟入墓,会遇到狐王。”她想起预知之境的提醒,“而我外祖父、表姐都说过,妖族狐王擅长制造幻境。”   狐王的幻术是使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入套,见虚幻而误以为是真,这一点也与姚守宁、陆执两人的处境相似。   当初苏妙真被狐王制造出来的‘前世’幻境所欺骗,一点儿都没有怀疑过真假,可见狐王实力。   只是后来柳并舟、长公主等人数次成功伏击狐王,并斩断了它数条长尾,便使人下意识的低估了狐王的恐怖之处。   “不知道我们是何时进入幻境的。”   如今想来,姚守宁竟然半点儿都分不清自己何时中招的。   她与世子一路行来,在破宅门口与陆无计分别,留陆将军断后,一切都如此的真切。   包括此时,她眼前所见、所听、所感,一点儿都看不出来虚假的痕迹。   直到她数次时间重置,很是肯定自己遇到了妖邪,但陆执腰侧挂的撞妖铃却一直没响,这让姚守宁对目前的一切产生了怀疑,猜出自己与世子并不是真正的清醒着活动,而只是陷入了幻梦之内。   无形的敌人不知身在何处,这给了陆执一种一拳打进棉花中的憋屈之感,让他有些郁闷。   “不用担心。”世子心中想吐血,但他不能在姚守宁面前露怯。   情况很是糟糕,但他仍安慰姚守宁:   “我会尽量顶住,多拖延时间。我爹留在宅外,我们一早就已经约定好了,以一刻钟为限。”   陆无计也不是傻子。   姚守宁的提前预知是不可多得的天赋,知道对手是谁后,陆无计就已经考虑过狐王妖法的特殊性。   所以他提前探好路后,便与陆执商议过,按照入墓的路线看,两人入墓之后开棺验证,来回最多只花费一刻钟的时间。   若像姚守宁预知之中一样顺利,发现妖邪之后两人立即以暗号联系。   到时柳并舟、陆无计会迅速赶到,斩除妖邪,一群人再功成身退。   而如果两人遇险,一刻钟都没有发出信号,陆无计就知道两人必定出事,同样会与赶来的柳并舟强行入内,救出二人。   “也就是说,只要我们能坚持一刻钟的时间,就可以离开这里。”   陆执说的道理姚守宁也明白,但她想了想,道:   “时间是个关键的问题。”   她这话一说出口,陆执随即沉默。   时间很关键。   进入幻境之后,时间的流逝便估算再不准确,更何况姚守宁都不敢保证自己是不是真的仅只‘时光逆流’两次,还是之前的‘时光逆流’失去了记忆。   ……   接下来的时间,如同姚守宁所说的一般,棺材再度打开,仙音妙乐响起,壁龛上的‘画中人’复活翩翩起舞,棺材里的‘千手观音’出现,捏着手势,往两人逼近。   时间重置一次——   时间重置两次——   三次——   正如姚守宁所说,每一次的重置都意味着两人‘重来’的时间在往后推迟,从开始的入墓,到后来再进时棺材直接打开。   而‘千手观音’的力量也越发强大,世子最初能一剑斩去‘他’所有手臂,到后来竟逐渐有力不从心之感。   ‘千手观音’幻化出无数手臂,将陆执与姚守宁分离,一只只细长柔软的手臂如漫天飞舞的海藻,将姚守宁缠住,拉拽着她的手臂,环抱她的细腰与大腿。   被这些手臂拉拽的瞬间,姚守宁只觉得恐惧非凡。   一种剧痛从她体内钻出,好似腹腔之中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撕搅着她的内脏,欲破开她的肚腹钻出。   她又怕且痛,见世子被牢牢缠住,世子的后背之上突然拱起一个拳头大的突起,‘呯呯——’撞击声中,那突起之处形成一个五指的印痕,世子痛苦的闷哼,却仍不管不顾试图转身往她行来。   姚守宁惊恐非凡,虽然明知自己再度施展时光逆流只是妖邪试图消耗自己精力的一种方式,但到了这个时候,她哪里顾及得到这么多。   眼见陆执遇险,她毫不犹豫再次施展‘时光逆流’。   不过随着‘时间重置’次数的增多,她再度施展术法时也生出一种力不从心之感,这一次施展术法,姚守宁竟觉得头疼欲裂。   久违的困意席卷而来,她的反应迟钝了片刻。   眼见世子即将被体内钻出的手臂撕得肚开肠裂时,‘嗖嗖嗖——’眼前所有一切急速后退,时间再度重置。   接着丝竹弹奏之声响起,两人再度回到‘过去’,但周围包围着抱了乐器的舞伎,棺材盖打开,坐起的‘千手观音’手臂似是比先前更多,‘呼啦’往两人旋转着飞来。   世子初时时光回复,见此情景吃了一惊。   随着他力量的消耗,他拔剑的动作一滞,接着两人迅速被‘千手观音’这些密密麻麻的胳膊分开。   数根通体泛白的手臂如同触手一般抓住了姚守宁的手臂、腰侧,肚腹之中有什么东西在飞速钻行,撕扯着她的肚皮。   有一只手掐住了她的喉咙,姚守宁感觉喉颈之中似是有什么东西要钻了出来,顺着她嗓子眼往外钻。   一旦让这些手臂钻出,她必死无疑!   “这难道就是预知之境中提示的死局?”九死一生之际,姚守宁心中涌出这样一个念头:莫非是我改变了温大人的命数,所以使我落入险境,我跟世子今日会死在这里?   她一想到此处,心中先是一惊,接着又生出害怕之意。   少女毕竟年少,哪能不怕死。   先前的镇定只是强装,如今面临险境,她试图张嘴高呼,却只发出困难的‘呜咽’,难以发声。   陆执见她遇险,目眦欲裂,拼命想往她而来。   但‘千手观音’的触手太多、太密,且随着两人精气神被大量消耗,这妖邪反倒越发比之前更强了些,他自顾不暇。   “守宁、守宁——”世子的肚腹之上已经出现血迹,一只沾血的白胖手掌逐渐撕开肌肉的筋膜即将要钻了出来,他却顾不得自身痛苦,要往姚守宁踏步而来。   两人生死存亡之际,姚守宁却不知为何,心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人——   陈太微!   她与世子困入幻境,这幻境显然厉害非凡,阻隔了时间、距离的影响,使她与世子陷入险境,而在外的陆无计、柳并舟等人却全然不知。   想靠长辈们援救的后路被堵,但她却不是完全必死。   姚守宁的身上还有陈太微的烙印,这个七百年前的道门高人不知为什么缠着她不放,似是对她很感兴趣,要从她身上获得什么东西。   此时的姚守宁不怕他对自己有所企图与目的,她一想到这点,心中便爆发出无穷的希望与欢喜,接着用尽浑身力量,大喊出声:   “陈太微!陈太微!陈太微!”   她自认为自己已经大声呼喝,其实那堵在喉间的手掌却将她的嘴舌封住,她发出的声音细若蚊蝇。   姚守宁在喊出之后,自己都听得不大清楚。   她初时有些绝望,但她很快想起了陈太微的特性:此人力量通神,凡在他领域笼罩之内,呼唤他的名字,便会触动他的禁忌。   这一点以前百试百灵,这一次若他真有心救援,想必也会‘听’到她的呼唤声。   “陈太微——”   她再度大声的喊,实则声音沙哑微弱。   腹腔之中的剧痛越来越强裂,‘撕啦’的声响中,她感觉自己肚腹剧痛,有热流涌出,有什么东西钻破腹腔,大量冷空气吹进她的身体。   好冷——好冷!   召唤陈太微失败了吗?姚守宁被绝望笼罩,见世子已经成为一个血人,无数只手从他腹腔之中钻出,撕破他的身体,这些长长的手臂如同一条条可怕的绳索,将他捆成了一个巨大的肉粽,仅留了他的脑袋,被无数只手密密麻麻的抱住,眼见颈脖即将被这些数十上百的手掰断之时,她嘴角淌血,对于召唤陈太微已经不抱希望,但身体仍在下意识的仍在喊:   “陈太微——”   一道男子懒洋洋的声音轻轻响起,如同在她耳畔呢喃:   “来了。” ###第四百零四章 救我们   生死之际,姚守宁疼痛钻心,压根儿没有注意到那在她耳畔响起的声音。   有无数双手抓扯着她的心肺,用力想要撕开她的胸腔,将她缠成一团,要索走她的性命。   “陈——陈太微——”   “来了、来了。”   那清冽柔和的男声响起,如一阵凉风,吹散了墓室内的血腥气。   姚守宁受这徐徐吹来的清风一拂面,濒临溃散的神智顿时一凛,刹时清醒几分。   “陈……”她已经吐不出字。   幻境之中,身穿青色道袍的道士不知何时现身在墓地之中,饶有兴致的望着被‘千手观音’吊在半空中的两个少年男女。   ‘嗷——呜。’   似是感应到有人闯入‘他’的领域之中,‘千手观音’那白胖发光的脸上露出几丝阴戾。   ‘他’发出威胁的叫声,意图将年轻的道士逼出‘他’的幻境。   ‘啧啧。’   陈太微没有理睬‘千手观音’的警告,而是笑眯眯的看着姚守宁与世子。   此时的陆执很惨,他已经肠穿肚裂,无数只洁白柔软的手臂从他腹腔穿透,将他整个身体牢牢抱成了一个巨大的肉团,那些手臂蠕动着,沾了血与内脏,看起来又残酷又血腥。   他那张原本俊美的面庞被无数只手掌捧着,用力拉扯扭曲,脖颈看样子已经骨折,七窍之中流出鲜血。   但就算是这样,世子还没有死,他吊着一口气,用力瞪向姚守宁的方向,拼命想要挪动着已经畸形的身体。   而姚守宁也没好到哪里去,数只手臂从她身体之中钻出,血液全部被钻出的手封存在体内。   她的嘴中伸出了两只手掌,指掌张开之间,像是盛开了一朵诡异、恶心的花,蠕动、挣扎着想往脸颊两侧分开,堵住了她的发声。   “救——救——”   她看到陈太微的那一刹,欣喜激动,险些流下隐忍多时的眼泪。   “干什么?”国师欣赏了半晌,听到姚守宁‘呜呜’发出的声音,突然转头含笑问她。   “……”姚守宁又急又慌,被他问得一滞。   她看向世子的方向,眼泪都险些流了出来,哀求的看向陈太微:   “……呜……呜呜……”   “救你们?”陈太微明知故问。   姚守宁想要点头,但身体却不再她控制,从她口中钻出的胳膊掰住了她的脸颊,一股奇大无比的力量抓拽着她的脸往一侧扭。   窒息感扑面而来,好似下一刻便要喘不上气了。   她眼泪汪汪,陈太微恍然大悟:   “忘了你说不出话了。”   说完,他信步往前,走向那停摆在墓室正中的黑色棺材。   年轻的道士身长玉立,气质卓绝,整个人宛如一柄利刃,靠近棺材的刹那,那看起来慈眉善目的白胖‘千手观音’脸上露出怨毒之色。   ‘他’脸上的笑容一收,森森鬼气散逸,嘴里发出尖锐的利吼。   无数柔软细长的白得发光的胳膊从棺材中钻了出来,如长鞭一般抽往陈太微。   他皱了皱眉头,露出嫌弃之色:   “真臭!”   说完,伸手摸向腰侧,将挂在腰间的扶尘取了抓握在手中。   ‘嗷!’   ‘千手观音’嘴里发出厉叫,成百上千条胳膊直往陈太微抓来。   陈太微手持扶尘,身体轻轻一晃,一道瘦高的身影从本体之中迈出,不知是他速度过快,还是因为他施展了身外化身之术,竟瞬间化为两个陈太微,站于墓地之中。   两个陈太微分别手持扶尘,看向棺材之中的怪物。   这‘千手观音’的模样此时看起来可怕极了,通体冒着白光,宛如一个巨大的人形灯笼。   无数触手从‘他’身上钻出来,大半缠于姚守宁、陆执身上,一小半飞扬在半空。   陈太微再往前迈,一道分身留在原地,举起扶尘将飞扬在半空的触手接住,而他本人盯着那怪物看了半晌,突然振臂一出——   ‘嗖!嗖’数声轻响里,他抓握着扶尘抽出拍向了三只触手。   扶尘碰到那细软的触手刹那,那‘千手观音’脸上露出痛苦扭曲之色。   这手臂柔软、坚韧,对姚守宁来说如同拉不开、砍不断的牛筋,甚至越扯缩得越紧。   但在陈太微扶尘之下,这手臂一被拍中,如同遇到了天然的克星,飞速一缩。   紧接着姚守宁感觉到自己险些被撕裂的嘴中钻出的那两只‘手’剧烈一抖,接着松开了抓握她脸颊的手指,手臂飞快缩回嘴中,喉腔、肚腹压力一小,先前窒息的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   “呜——国师救我。”   她一得自由,先大口喘息,接着向陈太微求救:   “你救救世子,救救我们。”   陈太微站在原地定定看她,她被‘千手观音’吊在半空,身体被万千手臂捆缚,形成一个形状奇怪的肉球,四肢的剧痛逐渐麻木扭曲,她与陈太微目光对视,也不知为什么,瞬间就明白这位曾经的道门传奇心中的想法了。   “你曾窃取了我的血液,我们之间有过因果,你救救我跟世子,我会报答你的。”   他缠着她不放,必有所图。   陈太微不是善男信女,活了七百年,本身就非一般人物,与其跟他东拉西扯的勾心斗角谈条件,不如直接将自己的底牌摆出来。   姚守宁深知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陈太微的要求必定是与她能力相关的,纵使她心中忐忑,可眼前危机难过,未来的隐患虽说令她不安,但任何事情都没有办法与她跟世子的性命相较。   她有预感,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陈太微一定会答应。   事实上他能因自己的召唤出现,就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   陈太微并没有多想,而是嘴角弯弯,露出笑意,点头道:   “好。”   他一下决定,眼中便寒气大盛。   “孟松云,你这个屠杀师门的叛徒!”   陈太微气势一变,墓地之中便有一道尖厉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四周扭动弹奏乐声的舞伎面容一变,瞬间功夫变成一个个手持长剑,身穿青袍的道士。   “师弟——”   “松云,你回来了。”   一个白胖高壮的男人往陈太微大步迈来,身后几个身形单薄的年少道士跟在了他的身后。   “……”唧唧喳喳的说话声响起。   但一会儿功夫,气氛一变,这些道士又换了黑衣,身披麻衣孝布,满脸悲沉:   “师父他老人家——”   “唉。”   陈太微见此情景,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都说了,这种把戏没有意思,怎么总是不听呢?”   “畜生就是这样,连人话都听不懂的。”他含笑说了一句。   ‘嘿嘿嘿。’   一个向他迎面走来,蓄了山羊胡的中年男人听了这话,顿时狞笑两声,指着他就骂:   “你算什么人?你杀灭师门上下,双手沾满血腥,叛出青峰观,你这个道门逆徒,杀人凶手!”   “七百年前,你杀死了师兄弟们!”   “杀人凶手!”   “杀人凶手!”   “杀人凶手!”   “师兄别杀我——”   “师弟——师父的死,不关我的事——”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中,一个个道士突然面现痛苦之色,为首一人脖颈突然出现一条殷红的血痕,接着血液‘汩汩’流出,他的脖子上突兀的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裂口。   ‘喀嚓’断裂声里,他的脑袋往后仰去,血液如喷泉般往外涌出,喷得陈太微满头满脸满身都是。   那血光一出,冲出陈太微满身煞气。   他原本光风霁月的形象一变,眼睑、鼻侧开始现出阴影。   在他清淡简洁的装扮之下,他束起的发髻散开,长发如水流般乍泄而下,黑气缠绕于他身侧,使他看起来比妖邪的形象更加的瘮人。   他手里的扶尘化为一柄滴血的长剑,手起剑落之际,一个个曾经的师兄弟再一次被他斩杀于剑下。   每一个‘人’的倒下伴随着惨叫与不甘的呓语,临死之际,每个‘人’都怨毒的看他。   陈太微以分身幻化之术游走于墓穴之中,墓内很快布满他的身影,他手段凶残,与他清冽淡漠的出尘世外高人形象截然相反。   他冲至棺前,无数个陈太微手持长剑与那‘千手观音’相对峙。   剑光闪烁之间,每一根手臂被斩落,但同时又有更多的手臂从棺中涌出。   同时数个‘陈太微’的幻影也被长臂缠住,许多手臂将他开膛破腹,缠成肉泥,卷入棺材之内。   但这些被杀死的‘陈太微’入棺之后并没有消失,而是化为黑色的怨气,开始反蚕食棺中的‘千手观音’。   黑气膨涌,很快将‘千手观音’身上莹白的光芒压盖过去。   妖邪的惨叫一声声响起,‘千手观音’身上钻出的胳膊越来越细,随着‘他’缠缚的陈太微分身太多,棺中黑气大盛。   接着化为一个个陈太微的身影,反将‘千手观音’包围。   周围舞伎所化的‘道士’被杀灭,外围一破,棺中的‘千手观音’随即陷入险境。   先前还逼得姚守宁与陆执走投无路的邪祟顿时自顾不暇,惨叫声中慌忙收回了想要杀死两人的手臂,专心对付陈太微。   但‘他’哪里是这位道门魁首的对手,陈太微收拾完周围的妖魔邪祟,抬起了头来。   所有的幻影手持滴血的长剑,缓缓往‘他’走来。   幻影归于本位,他身上煞气大盛,走近棺材旁侧,在‘千手观音’大声厉叫之中,手起剑落,如收割稻穗,一条条手臂被他斩下,黑色的巨棺被他重重踹裂,棺中的‘千手观音’被他分手抓住,他本体一步向前,伸手拽住妖邪的头顶,力量大得几乎将‘千手观音’肿胀的头颅捏变形,接着举起长剑,用力刺入妖邪头顶。   ‘嗤。’剑体一刺入妖邪身体,随即发出漏气之声。   “啊!!!”   ‘千手观音’嘴中爆发出惊恐交加的惨叫,大量白光从‘他’那宛如发面馒头一般的脸上散逸出,‘他’吹气似的身体随着气一泄,迅速的干瘪了下去。   “陈太微,你不得好死!”   狐王怨毒的诅咒声响起,那‘千手观音’的身形左右摇摆,拼命挣扎,但陈太微握紧剑柄,眼睛牢牢盯着那妖邪面容,看‘他’白气泄空,化为一张空皮,最后残存的长臂枯干,变成一根根细长干瘦的草絮,缓缓的垂落了下去。   陈太微单手结印,一张闪着红光的符箓被他夹于指掌之间,接着往棺中扔去。   ‘轰!’   黑色的火焰‘腾’的燃起,顷刻将那妖邪尸身烧成灰烬。   姚守宁与陆执落地,看到披散着长发的陈太微形同鬼魅,将一只妖鬼钉死。   似是感应到二人眼光,他回过了头来。   那一张面容秀美,眼神清冽,眼尾带着杀红了眼后的冷光,看人时带着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棺材内的‘千手观音’彻底死亡,化为一团枯骨,一切归于平静。   但道士身上的杀气未消,他提剑起身,往两人走来。   陆执肠开腹裂,已经重伤垂死,见此情景,却极力想将姚守宁护持在怀里。   “滚开——”   世子拼命的想去捡剑,横挡陈太微,他走到近前,并没有出手,反倒‘嗤’的笑了一声:   “小子,勇气可嘉,就是实力弱了些,你身负天命之力,不知使用,却只知使用蛮力,与你的先祖比起来,真是蠢货。”   世子虽说被他救了一命,但在心上人面前受他贬斥,恼羞成怒,喘气反击:   “要你管!”   他拿剑想刺陈太微,但这道士明明脚步未动,可世子每一次出招都落空,刚好落于他足侧。   “扎你、扎你、我扎。”   世子火冒三丈,吃力的捉住剑身去扎陈太微的脚。   陈太微懒得理他这幼稚举止,而是转头看向姚守宁:   “守宁,你还不快醒!”   他这一声喊话如同空山钟鸣,敲响在姚守宁的心中,令她心神重重一振。   她张了张嘴,下意识的想要回答,但身体却沉重非凡,难以使力。   待她拼尽浑身之力,奋力一坐——   “来了。”   她脆声声应了一句,并在说话的刹那下意识的捂住了肚腹。   这个动作拉扯到了她的手臂,传来撕扯的疼痛感,令得姚守宁‘嘶’了一声,倒吸了口凉气。   但她第一反应并不是害怕,而是欣喜。   因为在她最后的记忆中,她是被黑色棺材中的‘千手观音’缠住了身体,无数只手如同寄生的怪物,从她体内钻出,撕破了她的腹腔,令她处于性命垂危之际。   可此时姚守宁记忆里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已经完全消失,她顾不得其他,吃力的伸手去摸自己的肚子。   黑暗之中,她的肚子并没有被怪物撕开,她背后靠着某个冰冷之物,有什么东西如针般钻刺入了她的后背、手臂,她动弹一下便传来拉扯的疼。   这种疼痛本来也很难忍,但经历了幻境之后,姚守宁的忍耐力大涨,受这疼痛刺激,也仅只是再吸了一口凉气而已。   ‘噗。’   黑暗之中,有人搓了下手指,一道火光亮起,照亮了整个墓室。   姚守宁眼睛乍见光明,不适应的闭了闭,接着抬起重逾千斤的胳膊挡住了眼睛。   透过指缝,她看到了一个身材瘦高的如玉身影,那人正沉默着看她,眼神给人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陈、陈太微?”她小声喊了一句。   ‘嘁!’   陈太微的冷哼声传来,道:   “你这小孩真现实,刚刚要我救命时,叫的可是国师。”   “……”姚守宁怔了一怔,接着大喜:   “陈太微,真的是你!”   她没有想到九死一生之际,自己随意胡思乱想的念头竟然成真,真的把这位煞神召唤而来,且看样子是他驱走了妖邪,救了自己与世子一命。   “世子——”   姚守宁一想到世子,顿时又有些发慌,连忙转头四处观望,想看陆执的情况。   世子先前的情况比自己还惨,肠穿肚裂不说,颈骨也被妖邪折断,看上去十分瘮人。   想起先前的情景,她眼圈一酸,正想要哭,接着就看到了自己身侧歪头昏睡的陆执。   世子与她肩膀相靠,两人后背连接着棺材,睡得很是香甜的样子。   但此时的世子看上去情况也并不见好,棺材之中连伸出无数细如发丝的黑线,钻刺入世子的脸颊、脖颈以及手臂、肚子。   这种黑线仿佛想将陆执与棺材相缝合,看上去十分的诡异。   不止是陆执身上有这样的黑线,姚守宁发现自己身上也有,只是情况要比陆执略好一些。   她想起先前的‘千手观音’,心中一慌,连忙扯断了连接在自己身上的‘黑线’,顾不得血液从断口处涌出,本能的去推陆执:   “世子、世子。”   姚守宁深恐陆执出了事。   他是将军府的独子,长公主年过三十才有他,若是世子在这墓中出事,不知道长公主会多伤心。   她的手碰到陆执的脸,拼命去扯他脸上那些古怪的黑线。   这些黑线好似已经失去了生命力,并没有先前‘千手观音’的手臂那种韧性,反倒被她轻轻一扯就断。   断口处涌出大量的黑气,世子的脸颊处留下一个个针眼大的血孔,接着有血珠沁出,流了他满脸都是。   好在他还有气,且像是陷入了幻梦之中,嘴里喃喃说着什么话。   姚守宁靠近去听,他小声的道:   “扎你——扎你——扎死你——”   “……”   她沉默了半晌,一旁的陈太微眉头一挑,突然伸手如闪电往他探来。   “你不要伤他——”姚守宁见此情景,深怕陈太微突然发难。   此人性情阴晴不定,行事随心,世子如果得罪了他,恐怕他会出手伤人。   陈太微才不理她,他伸出右手大拇指,用力往世子人中掐了过去。   “小子,快醒醒!”   “啊!!!”   这一掐剧痛钻心,生生将陷入恶梦之中的陆执唤醒。 ###第四百零五章 守承诺   世子惨叫出声:   “啊!我的嘴!”   陆执一苏醒过来,姚守宁惊喜交加,伸手将他抱在怀里:   “世子,你没事太好了。”   昏头转向的陆执前一刻还陷在幻梦之中,自己重伤将死,陈太微出现斩退妖邪,救了他与姚守宁。   他只隐约记得自己被陈太微嘲讽,气不过想拿剑扎他,接着迷迷登登之际,不知为什么嘴唇一阵剧痛,仿佛被马蜂蛰咬似的,疼得他登时惊醒。   而醒来之后,又被少女柔软、温热的双臂环住。   姚守宁身上的发丝贴着他的脸颊,他甚至能闻到她发梢间残留的淡淡香气,她细声细气的啜泣,令他一时间飘飘然,又觉得自己可能濒临死亡,所以意识出现了幻觉。   一时之间,两人依偎相抱,一个惊魂未定的哭,一个如陷入美梦,竟都没有起身。   “……”   陈太微在一旁站了半晌,忍了又忍,突然出声:   “你们还要抱多久?”   “啊!”姚守宁惊慌失措的低呼。   “啊?!”陆执听到其他人的声音,头皮发麻,顿时警惕,抬头往光源方向看去,却见如今正受大庆通缉的国师此时一手捏着一团火光,正平静的望着两人。   他大脑有片刻的空白,好一会儿后才道:   “陈、陈太微?”他说完这话,嘴唇火烧火燎似的疼,所有的记忆全涌入脑海,世子咬牙切齿的捂嘴:   “陈太微!!!”   “唉。”陈太微叹了一口气:   “世人皆无情,我知道的,你们两个都是这样子。”   他摇了摇头,温声问道:   “我只是想知道,你们还想要在这里呆多久呢?”   陈太微的话将姚守宁、陆执二人刺醒,姚守宁脸颊‘刷’的一下通红,忍下尴尬,连忙想与世子搀扶起身。   陆执对他还有警惕之心,但他还有先前濒死的记忆,记得陈太微救了两人性命。   但别看此时的陈太微温言细语,又对二人有救命之恩,陆执却很难对他放下戒备,此人性情难测,又心狠手辣,说不准片刻功夫便翻脸无情。   世子小心扶着姚守宁站了起来,也注意到了那些缠在自己身上的黑色细丝。   他不知道这是何物,但联想到先前的场景,心中也猜到这恐怕就是黑棺之中的‘千手观音’弄出来的东西。   陆执伸手将这些黑丝齐齐扯断,断裂处发出皮肉被撕扯的声响,黑线一断之后随即化为黑灰,‘涮涮’落地。   两人获得自由之后,这才开始打量起墓室。   这一看之后,两人心中都暗暗吃了一惊。   此时的墓室与先前姚守宁、陆执记忆之中又不一样,石室已经颓败,四周虽说仍有壁龛,但经历了岁月的摧残之后,中间墓地曾见过光,壁龛内的画作颜料早就褪去。   只是隐约可以看得出来,壁龛中确实曾雕有浮雕人像,只是那些人像之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印痕,像是遭人以利刃砍切,毁得十分彻底。   周围摆满了破旧、褪色的瓷器碎片,数百年前神都大修之时,墓地里值钱的陪葬物早被人摸了个一干二净,留下的全是夹在泥堆之中的瓦片碎而已。   墓地的正中摆了一口陈腐的棺材,棺材的漆已经脱落,棺盖不知何时已经被掀飞。   一个已经腐烂的骷髅架子从棺中‘坐起’,扭着脑袋看向原本靠棺而坐的姚守宁、陆执二人。   这骷髅通体泛黑,身上的寿衣已经半腐朽,一双漆黑空洞的眼眶早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妖性。   眼前这一幕场景与姚守宁预知之境的画面十分相似,她脱险之后胆气大增,此时探头往棺中看去。   只见那黑色骷髅的下半身早就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团盘根错节的黑色触盘。   那东西宛如盆大,诡异非凡,隐隐有些似胎盘,上面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触须。   这使得那棺中‘坐着’的骷髅宛如一个‘章鱼’,而这些触须绕出棺材,钻入了姚守宁与陆执的身体,使得两人身体与棺材相连。   姚守宁若有所思,下意识的抬头往头顶看去。   只见墓地的上方、后壁,此时残留了一个巨大的、似是被烙烧过的阴影。   那阴影张牙舞爪,隐约可以看出一个奇大无比的兽形,立耳、五尾,巧妙的与她预知之境中提前‘见’到的那头妖狐幻影相重合。   “我们先前是在梦里。”   姚守宁此时已经隐约明白了先前自己与世子经历的险境:   “天妖族的九尾狐王擅长制造幻境,它拉我们进入幻境之中。”   如果幻境之中,两人死去,那么现实之中的两人可能也会被悄无声息的拉入棺材之中,糊里糊涂的死在这里。   她想到了自己的预知提醒,梦中的预兆再一次应验——她与世子果然有惊无险,平安度过此劫。   “但是——”她似是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世子眉眼间笼罩着阴霾,他的记忆并没有像姚守宁一样被重置,兴许是辩机一族特殊的天赋血脉的缘故,使她在遇难之时突然梦中‘警醒’,召唤出了陈太微,救了两人性命。   而陆执原本的记忆中,他与姚守宁下了马车,与陆无计分别,进入废宅,接着踏入内室,掀开柜门,深入墓地。   入墓之后,随即便遇大开的棺材、奏乐的舞伎,还有棺中坐起的‘千手观音’,以及两人后来遇险的情景。   此时苏醒后,所有‘重置’记忆复苏,他才想起种种,心生后怕之念。   但令陆执感到后背发寒的,是他身处幻梦之中的时候,半点儿没有察觉不对劲儿,甚至对一切都信以为真。   最重要的是,他与姚守宁是何时踏入九尾狐王的陷阱,被陷入幻梦之中,陆执这会儿想来竟半点儿都没有察觉。   “……”   世子握紧了拳头,沉默没有出声。   陈太微可没功夫继续陪两个小孩留在这里,他看向姚守宁,直接了当的道:   “守宁,我们的约定你还记得吧?”   他应邀而来,应约驱走狐王的幻影,将姚守宁与陆执从恶梦之中救起。   陈太微做这一切自然不会是随心所欲,而是有所图谋的。   道家也讲因果,他与姚守宁结缘,自然也想从姚守宁身上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不行!”   世子一听这话,顿时警醒。   这会儿记忆复苏之后,他自然记起了幻境之中,姚守宁与陈太微之间的‘交易’。   他答应救两人一命,而姚守宁则答应会报答他。   可是这样一个生于七百年前的可怕人物,他想要的‘报答’,恐怕姚守宁会付出沉重的代价。   陆执心中生出恐惧,他亲眼目睹过陈太微在幻境之中发疯,重现七百年前他屠杀师门的场景,这个人心狠手辣至极,别看他此时笑语盈盈,但他修的是无情道,心中早就斩尽了情感,转眼可能就会翻脸无情。   姚守宁与这样一个人物打交道,世子心中怎么可能放心?   “不行?”   陈太微仍是在笑,声音却冷了下去。   “可以。”   姚守宁见他身形一震,面容似是浮现出一层黑气,若隐似无的黑气从他身上、头上飘出,化为长发,似是飘散在他身侧。   先前如清松玉竹的冷淡国师,瞬间神情形同幽鬼,那眼神幽幽,令人不寒而栗。   “守宁,不可以!”   陆执义正言辞,将姚守宁往自己身后一拉:   “他很危险,我不能——”   陈太微的嘴唇逐渐变红,似是染上了血迹,眼尾处泛起红光,手中握着的扶尘逐渐幻化为长剑,并有殷殷血流顺着剑身往下滴。   ‘滴答、滴答。’   血流滴落下地,发出声响。   落地的瞬间腐蚀了地面,黑气蒸腾而起。   姚守宁反手握住了世子的手,与他十指牢牢相扣,打断了他的话:   “世子!”   她提高了些声音,温柔的盯着陆执看:   “我知道你的心意。”   她其实早就已经明白陆执的心,但兴许是少女的矜持,以及家里烦缠的杂事,令她无暇去细想自己的感情。   今日的她答应了陈太微,要报答他,他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姚守宁不得而知,从她与陈太微在梦中‘约定’的那一刻,她的未来仿佛缠上了一团黑色怨气,斩不断、除不去。   自此之后,姚守宁发现自己失去了对于未来生死的预知。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有以后,不知道自己落到陈太微的手中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她无法肯定。   生死攸关之时,她本不该被困儿女情长之中。   她的母亲重伤未醒,她的姐姐还有劫难未解,‘河神’将至,狐王的本体也快复苏,柳并舟未来生死未卜——可这些大事都无法阻止她此时心生遗憾。   她遗憾于自己还没能回应陆执的心意,过多的关注周围的‘大事’,以至于她来不及去细细体会陆执的心。   “世子。”   少女放软了音调,又喊了一声:   “陆执。”   少年陆执怔了一怔。   这一刻两人奇妙的心意相通,他隐约透过少女懵懂且又专注的眼神明白了她内心的纠结。   她心中兴许不是完全无他,但她心里装的事太多,可能还来不及去细想感情的事。   他刹时理解,感动而又恐慌。   姚守宁外表活泼热烈,实则她的情感含蓄,她此时这样,是不是害怕她一去不复返,再没机会与自己说一些话呢?   “守宁——”他眼睛酸涩,心中决定今日就是拼了这条性命不要,也要护她周全,不能让她出事。   但她柔软的手与他手指交扣,柔声细气的说:   “不要再阻止我啦,我答应过陈太微,要报答他的,人不能言而无信,你说是不是?”   她目光从未有过的柔和,眼里带着没有再掩饰的情绪,她逐渐在释放着自己的情感,不再克制。   陆执想要摇头,但在她眼神之下,却难以违心。   “可是,可是危险——”   “这是我的承诺,我也想要去独自完成。”她温声的安抚,轻柔的道:   “你有你该承担的责任,有你想做的事,如果你有需要背负的义务,我不会去阻止,但你也不能阻止我。”   如果今日他担忧她出事,不惜一切阻止陈太微,如果他出事,姚守宁终生都不会再得以安宁。   “向他求助,是我的选择,如今结果也应该我来承担,你应该相信我的。”   “我不……”   世子心中越发恐慌,拼命的摇头:   “守宁,你不要听他的话,他并不是好人……”   “哼哼。”陈太微在一旁正大光明的偷听两人编排自己,不由发出冷哼声。   “一直以来,我都藏在外祖父与你们的庇护之下,我也想要独自解决一些麻烦,我想要成为与大家并肩而站的人,不是躲在谁的身后,只能预知而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她神情坚定:   “你等我回来好吗?”   “……”陆执眼中含泪,倔强不语。   “等我回来之后,我们可以谈一谈之前的事,你我还有约定。”   ……   夜色浓浓,陆执失魂落魄的从废屋之中走出,眼中泪珠滚滚。   他从来没有这一刻这样的无力。   他曾十分自信,哪怕是面对厌恶的陈太微,数次在这妖道手中吃亏,世子也从未害怕惶恐。   但今日发生的事却挫败了他的自尊,他无力从陈太微手中夺下姚守宁。   就连他的这条性命,也是被姚守宁救下的。   以往他自信自己有剑在手,天下随意可走,无人能留,他曾自信于自己可以护姚守宁周全,让她不会遇险,如今才发现自己的力量仍很弱小,还不足以改变许多事。   陈太微先前说过的话浮现在世子心中,他说道:小子……实力弱了些,身负天命之力,却不知使用……与你祖宗比起来……蠢货。   那时他只觉得受到了羞辱,恼羞成怒,如今这句话却如鞭子,反复鞭策陆执的心。   ……   姚守宁看着世子垂头丧气的离开,敏锐的察觉力让她能感应到陆执离开时那一瞬间的难过、悔恨与自责,可惜一旁的陈太微一直盯着她,令她无法上前安慰陆执,只能不安的看着他离去。   “心疼了?”   陈太微幽幽的问。   姚守宁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强打精神,问:   “陈太微,你想要让我帮你做什么事?”   “讲道理——”陈太微慢条斯理的将手中握着的扶尘重新别回腰侧,陆执离开之后,姚守宁信守承诺,这使得他心情愉悦,连原本险些显出的原形本相都消失,恢复了之前清俊出尘的样子。   “我好歹也活了几百年,又救了你们的命,怎么一口一个陈太微?”   “……那你想我怎么称呼你?”姚守宁有些别扭的问,“孟,孟爷爷?”   “别胡说。”   陈太微怔了一怔,接着淡淡喝斥:   “我跟朱世祯当年也是结拜的兄弟,他娶了你姐姐,也算姻亲,你叫我一声五哥——”   他说到这里,突然间眼中黑气翻涌,一道道血丝自他眼中浮现,接着血痕钻出他的眼眶,爬满他苍白的肌肤,遍布于他面容之下。   一条条青影高高鼓起,在他皮肤下钻涌爬动,陈太微的表情逐渐狰狞,控制不住显出鬼相本体。   ‘汩汩’的水流声响中,他的胸口裂开一个碗口大的豁洞,胸腔内里处空空如也,心脏不翼而飞。   姚守宁被眼前这可怖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陈太微的目光幽幽落在她脸上,透过她惊恐交加的神情,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伸手去摸自己的胸口。   他修长白皙的五指摸到了胸腔处的空洞,漆黑的血液化为黑气缠绕上了他的手指,他恍然大悟:   “哦,我已经是个无心无情之人,早斩断七情六欲,还谈什么过去?”   意识到了这一点后,他的表情迅速变冷。   肌肤之下,拼命向外蔓延的黑色血管爬行的速度一滞,接着不甘的蠕动了两下,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原路折回。   陈太微破开的胸口处钻涌出黑色的丝线,修补着他的残躯,拉扯他的‘血肉’缝合,很快将那破开的胸腔修复,最后连衣裳也幻化为先前的青色道袍。   外溢的煞气收敛回本体,鬼相被压制,他的面容重新变得白皙无暇,睁开双眼时,目光清澈,却再不见情感的波动,整个人宛如一尊琉璃所制的假人——淡漠、疏离。   “叫我陈太微也行,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他淡淡的笑,似是彬彬有礼。   但他越是这样,却越使姚守宁头皮发麻,下意识的‘蹬蹬’后退,对他心生戒备。   “国师——”她小心翼翼的称呼了一声,不知为什么,她总感觉陈太微此时心情十分恶劣:   “你留我下来,想让我帮你做什么呢?”   陈太微没有反驳这个称呼,而是听了她的话后,脸上露出茫然之色。   他低头细细的思索了半晌,一双远山似的秀眉皱起,仿佛十分苦恼的样子。   “我想要回到过去。”   许久之后,他说出了这样一个答案:   “可是,可是我不知道我想回到哪里——”   他抬头看向姚守宁,神情茫然,如同一个迷路的孩子:   “守宁,我的师父说,前路茫然,不知何去何从时,应该询问自己的心,可是我的心已经丢失了,你说我到底是想去哪里?” ###第四百零六章 结因果   陈太微说这话时,目光看向了姚守宁。   他的表情茫然,仿佛确实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心意,姚守宁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位凶名赫赫的前辈找她的心愿,竟是想‘回到过去’。   她心软善良,因为血脉力量的影响,共情能力远超旁人。   姚守宁能感应到此刻的陈太微是真的迷茫不知所措,她心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一丝怜悯:   “我不知道——”   “不知道可不行啊。”陈太微轻轻的叹息了一声,看向姚守宁,脸上也露出一丝怜悯:   “守宁,你我已经结下因果。”   正如陈太微所说,他已经自剜心脏,斩去七情六欲,修的是无情道,别看他此时笑意吟吟,说话轻言细语,可实则他是一个无心、无情之人。   此时他脸上露出来的怜悯之色并没有深入他的心灵,只是浮于表面的装模作样而已。   姚守宁心中的那丝同情被辗碎,取而代之生出浓浓的警惕,她有些谨慎的问:   “什么意思?”   “你我已经结下因果。”陈太微笑了笑,回了她一声,接着手指抬了抬——   他这动作一起,姚守宁便清晰的‘看’到他指尖之上系了一条黑气。   那黑气自他中指而生,蔓延出来,另一端则系向了自己的心脏处,深处腹里。   姚守宁下意识的伸手去碰那黑线,碰到的刹那顿时剧痛钻心!   这种剧痛可远非先前幻境之中那种开膛破腹的疼痛可比,仿佛整个人硬生生的要被抽出灵魂,痛得姚守宁刹时之间脑海一片空白,几乎忘了自己身处何时、何地。   半晌之后,她颤巍巍的回悟过神,手还抖个不停,却已经不敢再去碰那黑线,脸色煞白。   陈太微偏头笑着看她,见她又怕又惊,才解释道:   “道家的因果可不是那么好消的。”   他有心结未了,等了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代辩机族人现身。   陈太微有求于姚守宁,却也不敢逆了因果,惹来满身是非,所以他一直盯着姚守宁,直到她主动提出交易,两人结下因果,姚守宁必须要完成。   “守宁,你要完成我的心愿,否则你逆了因果,后果会很严重的。”   他慢条斯理的提醒:   “一旦错了,你会受我怨煞之气吞噬,不止神魂俱灭,同时还会波及辩机族群。”   “……”姚守宁听得胆颤心惊,此时已经隐隐心生懊悔。   她没有想到,召唤陈太微一次救命的机会,代价竟会如此的沉重,不止自身泥足深陷,同时还要牵连他人。   “所以,你现在要好好的想一想,想清楚我到底想去哪里,要完成什么心愿——”陈太微大有深意的看她,笑眯眯的提醒:   “毕竟这不只是关系到我,还关系到你与辩机族人。”   “……”姚守宁面色一黑,心中有些想骂人。   她此时回想自己先前不自量力,明知陈太微非善茬,竟会同情此人。   “我——”她艰难出声,陈太微则温声道:   “想清楚,做错了选择,后果很严重的。”   他笑了笑,说道:   “我可是已经完成了我的承诺,不会受天道制裁,而你可不是。”   “……”姚守宁心中更加后悔。   陈太微笑着看她,等她平静。   姚守宁也并非自哀自怨之人,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无济于事。   往好处想,陈太微出现得十分及时,救了她与世子的性命,至少此时她虽陷入麻烦,可陆执已经平安离去,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至于辩机一族受到了她因果的牵连,结果如何现在还不好说。   她答应陈太微的事情虽说棘手,但并不算是真正的失败,还有解决的契机。   这样一想之后,姚守宁顿时觉得好过了许多。   收拾好了自己低落的情绪之后,她深呼了口气,抬起头来望着陈太微:   “国师,你想回到过去?”   陈太微先前见她得知真相后,如战败的公鸡垂头丧气,但只不过半晌功夫,眼前的少女便已经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开始积极想解决问题。   她性情乐观,心态也好,面临事情不逃、不避,令得陈太微有些吃惊,随即面露欣赏之意。   他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是。”   姚守宁既然能调整好自己,迅速面对现实,对陈太微来说自然是一件好事。   他之所以一直缠着姚守宁不放,本身就是有心愿未了,若能早日了结心愿,他也可以获得平静。   因此面对姚守宁的问话,陈太微也很是配合,想要从她的口中,找到自己的目的地。   “那……”   姚守宁刚一开口,又想到了什么事,及时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是直勾勾的望着陈太微。   陈太微见她这模样,便猜到了她的心事,说道:   “你有什么问题只管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像他这样的人,过去的一切早就记录于历史之中,逃不掉、忘不了,不能否认。   但他如此坦承,仍令姚守宁吃了一惊,阴暗的猜测着:这位国师恐怕自己已经身陷魔道,所以想拉别人陪葬,因此不怕泄密。   这样一想,她又有些沮丧,但事到如今,许多事情又不能容她逃避。   她放纵自己低沉了半晌,接着又强打精神:   “那我先说好,我问的话可能会涉及一些你的‘过去’,你到时可不要翻脸生气。”   她得先给陈太微打预防针,毕竟这人心狠手辣,行事极端,到时一不开心说不定就动手杀人。   “不会。”陈太微摇了摇头,温和的道:   “你放心,你暂时对我有用,我千辛万苦才与你结下因果,又怎么会突然对你动手呢?”   他说到这里,眼里黑气钻涌,脸上浮出条条纵横交错的‘青筋’,使他那张原本俊美秀气的面庞显得异常的狰狞。   再配合他的微笑,令姚守宁一看便爬出满背鸡皮疙瘩,他这模样再配合他说的话,毫无说服力。   “……唉。”   姚守宁叹了口气。   陈太微似是从她反应,猜出自己的变异,很快他再次控制住了自己,向姚守宁歉疚一笑:   “真的不会,我之所以失控,是因为我急于完成心愿,所以才失去了平静。”他好声好气的解释:   “我修的是无情道,事实上并不会因为这些过去而‘生气’。”   “好吧。”   姚守宁点了点头,勉强‘相信’了他的保证。   “国师,所有人都说,你杀灭了你的同门师兄弟吗?”   有了陈太微的话,姚守宁索性放心大胆的问。   “对。”陈太微滞了一滞,接着坦然大方的点头:   “他们护师不力,该死。”   “为什么?”姚守宁心生好奇。   从先前幻境之中的情景看来,七百年前的陈太微与同门关系曾经十分亲密,他们有些人甚至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为什么明阳子的死会令陈太微坠入魔道,一夜杀人?   “守宁,我们边走边说。”   陈太微比了个‘请’的姿势,姚守宁也觉得这阴森的墓地之中并非久留之地。   她与陈太微暂时需要绑缠在一起,与他闲聊也不一定急在此时。   反倒换个心态,可以趁此时机与他相处,好好了解这位出生于七百年前的前辈,说不定找到契机,完成这一次任务呢。   虽说与陈太微的因果十分凶险,但若完成,对她好处也多。   她可能会结下与陈太微的友谊。   ‘河神’来临在即,狐王的肉身即将复苏,若能拥有一个强大的外援,对她、对柳并舟及对神都,都是一件大好的事。   “好。”   想到这里,姚守宁心中更加轻松,她应了一声,顺着陈太微的手势,往前踏了出去。   这一步迈出去,便已经离开了墓地。   眼前豁然开朗,清晨的空气夹杂着若隐似无的潮气,姚守宁注意到离开时已经不是自己来时的路。   她的面前没有废屋,没有狭窄的小巷。   “我的师父,当年是个……”   陈太微的声音在姚守宁耳侧缓缓响起,吸引住少女的注意。   两人并肩而行,陈太微含笑看着少女认真倾听的样子,她安静的跟在自己身边,没有注意到‘另一边’,去而复返的世子带上了陆无计匆匆赶回,与两人擦肩而过。   双方似是已经不在同一个时空之中,只是在交错身体的那一刻,姚守宁与陆执似是意有所感,都下意识的停了停脚步,转头茫然的看向了四周。   “怎么了?”陈太微的说话声戛然而止,他故作不知,问了一声。   “……”姚守宁看向空荡荡的四周,周围静极了,仿佛这一刻虫鸣鸟叫全都消失。   她总觉得有一道目光在寻找着自己,可她放眼望去,周围的街道安静,此时天色未亮,所有人沉寂于梦乡之中,四周空荡荡的,又哪里有人?   姚守宁怅然的摇头,道:   “没事。”   与此同时,时空的另一端,得知了事情原委的陆无计与儿子匆匆赶回,想从陈太微手中救出姚守宁。   但在进入破屋的刹那,陆执停下了前进的脚步,焦急的往四周看去。   “有发现吗?”   陆无计谨慎的问。   世子看了看四周,先是犹豫着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下头,低落且轻声的道:   “爹,我总感觉守宁就在我身边——”   可他的身侧并没有人,世子说完,陆无计又放开气息查看,却并没有看到姚守宁的身影。   这只是一个小插曲,父子俩停驻了片刻,又赶往墓地入口,双方错开,各自走远,并没有意识到想要寻找的人就在身侧。   ……   “……我受他老人家收养,初时一年多都不敢说话的。”   陈太微仍在诉说:   “他老人家天赋一般,脾气却很好,耐心也足,他自言一生没有成亲,也没做过父亲,不知如何教育孩子,却又对我格外耐心。”   “我们家出事之前,我娘给我扯布做了一套新衣。”陈太微陷入回忆。   他自言已经失去了情感,忆起这些过往时,脸上的笑容也并不太真切,眼神仍很冷漠的样子:   “守宁,我跟你不一样,你出身官宦之家,是没有尝过节衣缩食的滋味,我家贫穷,父亲只是佃户,每年忙碌一年,连人头税都交不起。我娘为了给我做这一套衣裳,攒了很久的铜子。”   这位曾经耀眼的道门天才也曾有穷苦的出生,但从他话中可以知道,他家中虽说贫穷,但父母尚算恩爱,母亲更是爱他至深:   “我家养了只母鸡,这可是我娘的宝贝,到了产蛋之时,每日一枚,谁都不准吃。”他说到这里,脸上露出狡黠之色,笑着道:   “但我小时调皮,偶尔也会趁我娘不注意便偷了鸡蛋烤着吃。”   母亲每日摸蛋,摸空之时脸上便忍不住露出失落之色。   那时他不懂事,还觉得母亲扣门。   直到后来母亲将卖蛋的钱攒了许久,买了一块布做了一套新衣,穿在了他的身上。   “我还记得,那件衣裳真的很大,很不合身,但我真的很喜欢,穿上舍不得脱,当天夜里也要穿着睡……”他叹息着。   姚守宁没想到这位冷酷无情的国师竟然还有如此过往,听他提起往事,竟觉得有些有趣,闻言便道:   “你娘真的好爱你,难怪你对她念念不忘。”   她说完之后,陈太微突然露出怪异的神情盯着她看。   “怎么了?”她被看得莫名其妙,想了想自己这话又没说错,莫非哪里又惹了这位国师不满意?   陈太微摇了摇头:   “你误会了。”他轻言细语的道:   “我娘去世的时候,我年纪还小,哪记得多少东西?有什么好念念不忘的。”   他说这话时语调轻柔,嘴角含笑,但话语之冷酷,却令姚守宁心中一惊。   “我之所以说这件事,是因为妖邪来时,我穿的就是这套衣裳,我娘的血溅了我一身。”   “……”姚守宁微微一怔神,陈太微又道:   “后来我师父出现,救了我,也收养了我。他老人家知道我衣裳的由来,对我很是怜悯,亲自照顾我。他知道衣裳对我的重要性,亲手将它洗净。”   姚守宁心中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这套衣裳后来陪伴了我很多年,我师父怕我念及父母伤心,一心一意要为我留个念想,因此我到了十岁后,穿的都是这件衣裳。”   那时幸亏母亲替他将衣裳做大,再加上后来明阳子见他身段渐长,便自己寻了布替他将衣裳改大、加长,直到后来再也无法修改,才换了观中道士们常穿的袍服。   “生恩哪有养恩大,守宁,你说对不对?”陈太微说到此处,转头问了姚守宁一声。   姚守宁听他这句问话,心中生出荒诞之感。   甚至为了确认陈太微是不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她还仰头认真的去看他。   此时晨光熹微,他的表情异常的认真,显然所说出自本意,正如他先前保证,句句属实。   可这太荒谬了。   陈太微话中之意,好似对他的父母并没有多少感情。   “你不怀念你的父母吗?”她初时听他一直提起年幼时,家乡的一切、母亲养的鸡、攒蛋卖钱买的布、做的新衣……   种种一切,还以为他是缅怀父母,却没有想到他只是借此思念明阳子。   “记不得了。”他淡漠的道:   “我母亲死时,我才几岁而已,哪能记那么多事?”   他态度温文有礼,可话语却冷漠如斯,这个人实在矛盾。   莫非是修习无情道带来的影响?姚守宁心生狐疑。   据说修习无情道之后,一个人斩去亲属、父母与牵绊,也相当于斩去了七情六欲。   而陈太微与一般修习无道的人都不同,他不止是斩去了亲眷、斩去了七情六欲,同时他还斩杀了自己……   想到这里,她又偷偷看了陈太微一眼,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看到了他鬼身法相,当时就对他心生好奇。   可他修为高深莫测,行事又狠辣随心,她便唯有将这个疑问埋在心里。   此时正好与他相处,他又有言在先——姚守宁想了想,壮着胆子发问:   “国师,你当初斩杀了七情六欲是吧?”   “是。”陈太微柔声应道,耐心解释给她听:   “我修的无情道之中,先是要斩杀父母、妻子、儿女及三代血亲,以斩情感负累。”   他笑着说道:   “我命好,无兄弟姐妹,父母又恰好早死,倒免我动手,省了一桩事。”   “……”他的话听得姚守宁心中别扭,但陈太微不以为意,坦然道:   “我师父死后,我正好无牵挂,便杀了我师门上下,助我修行。”   姚守宁皱了皱眉。   他话中之意,似是对师门并没有牵挂,一心只为修行,可是姚守宁心中却隐隐有个感觉,总觉得事情并不是这样简单的。   “国师,你觉得修行大过于情感吗?”   “那是自然。”陈太微点了点头,微笑着看她:   “修炼至我如今的程度,我寿数无穷,无牵无挂,孑然一身,游走红尘。”他手扶腰侧挂的扶尘,傲然道:   “妖邪奈我何?世间至尊的帝王在我眼里也不过如此,看谁不顺眼就杀谁,我这样的人,与陆地神仙无异,守宁,你说是不是?”   “当人有什么乐趣?自私自利,人性本恶,皆逃不过一个‘利’字,像我这样才有趣呢,修行当然大过于感情。”   他罕见的一连说了数句,情绪略有起伏,眼中黑气钻动,面容上显出鬼气。   姚守宁沉默了半晌,突然发问:   “国师,那你是不是最后也斩杀了自己?”   “……”她没有回答陈太微的问题,却反而提出了另外的疑问。   陈太微被她问得微微一怔,隔了好一阵,他皱了皱眉,虽说有些为难,却好在仍记得自己与姚守宁之间的约定,因此老实回答:   “是的,守宁。想必你也从你外祖父口中听说了,我在杀死我的师门兄弟之后,剖腹取心,杀死了我自己。”   这个事情如今已经不再是秘密了,他索性又补充了一句:   “你见过我的法身本相吧?我怀中抱的骷髅,就是我自己当年的尸身。”他说完,双臂虚空一捞,一具白玉骨架凭空出现,被他抱在怀中。   骷髅转过了头,失去了血肉的眼眶盯着姚守宁看。   同时陈太微的模样也大变,他身上的青色道袍转化为一件鲜红的长袍,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束起的长发散开,飘落下来垂于他的身侧。   而他面容苍白,双唇殷红,艳丽的长相,却带着森然鬼气,非同正常人。   四双眼睛同时盯着姚守宁看,吓得姚守宁心跳都乱了半拍。 ###第四百零七章 想成神   陈太微见姚守宁‘蹬蹬’后退了两步,知道是自己的本相吓到她了,便嫣然一笑。   他原本的长相艳丽,与世子在伯仲之间。   但细看之下,便能发现陆执的面容更精致,介于雌雄莫辨之间,而孟松云则又不同。   虽说他长得艳丽,却让人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时,绝难将他辨认为女子。   因为他的身材高大,肩膀极宽,已经脱去了少年的纤细之感,取而代之的是青年的强势。   他脸颊消瘦,凤眼长眉,鼻梁高挺,嘴唇殷红,但一双眼睛却带着凌厉与锋芒,如同出鞘见血的长剑,令人望之而生畏。   陈太微缓缓隐去鬼身本相,那骷髅消失,他唇色变淡,长发束起,红衣变青,不久之后又恢复了先前云淡风轻的样子。   但就算如此,姚守宁却总觉得他的面前有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在无时不刻的审视着自己,令她不大自在。   “至于我的心脏,你也应该知道了,落在了朱定琛的手里,他自以为握住了掌控我的法宝,一直对于拿捏我很是自信。”   说到这里,他觉得十分有趣,甚至轻轻的笑了两声。   “呵呵呵——”   姚守宁并没有笑,她仰头迷惑的盯着陈太微看。   眼前的这个男人真是一个迷,正如他所说,他修的是无情道,本身斩情绝欲,再无人性。   与他谈话,他话中字字句句皆无情义,就连提起为他而死的亲生母亲时,他也表现平静,没有丝毫的情绪波澜。   她突然发问:   “国师,你为什么会剜掉你的心呢?”   姚守宁话音一落,陈太微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神色变得阴沉。   少女见他眼眶之中迅速弥漫出大量黑色丝线,这些丝线形同活物,钻入他的眼眶,吞噬他的眼珠,很快化为一条条昂首蠕动的肉芽,钻出他的眼睛,拼命攒动着想要蹿出他的身体。   这一幕极为诡异又很邪性,令姚守宁瑟瑟发抖,胆颤心惊。   但她想起陈太微先前的承诺,此事关系重大,她壮着胆子再问:   “我听外祖父说,你当年之所以自剜心脏,曾说过一句话——”   陈太微的面容越发诡厉可怖,那些黑色的细线疯狂的钻动着,越拉越长,如同牵连的蛛丝,似是想要脱出他的身体,钻往姚守宁的身上。   见此情景,姚守宁怕到极致,反倒平静了下来。   危险至极的情况激发了姚守宁超凡的胆色,她甚至有种想继续撩虎须的冲动,想看陈太微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他还在忍。   正如他所说,如果自己虽说沾染了因果,命运与他相绑,生死亦受控于人,但同时他很明显的有求于自己,也不会伤她性命。   不趁这个时机拼命作死,姚守宁都觉得浪费了上天赐予自己的机会!   她想到此处,胆气横生,再次追问:   “你当时自言护师不力,未能保护师父的人中也有你,所以你自杀以谢罪,掏出自己的心脏祭师,对不对?”   “……”陈太微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看她。   姚守宁见他这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别这样嘛,国师——”   她胆子大了,竟伸手去拉陈太微的袖子。   道士的衣袖此时已经开始淌出浓稠的血浆,身上透露出浓郁的血腥气——‘滴滴答答’的流血声响起。   姚守宁只觉得自己手指碰到的地方阴冷刺骨,且有些滑腻,手指分开之时,有粘黏之感,十分恶心。   她又有些害怕,想要松手,但随即看到陈太微亦是一副隐忍的样子,心中突然生出逆反之性,暗想:陈太微数次恐吓自己,当日齐王墓中,神降世子,追得两人狼狈逃蹿,此仇不报非君子。   姚守宁一念及此,顿时不止不放手,反倒强忍恶心,将陈太微的袖子抓得更紧:   “孟五哥,你说了,你是我姐姐——你是太祖的结义兄弟,我因为姐姐的关系,叫你一声五哥也行。而且你自己说了,有话就讲,绝不隐瞒,你不要不讲信用啊——”   “去!”陈太微忍无可忍,一抖袖子。   袖口之上传来柔和的反震之力,将姚守宁弹开。   但他本该将人弹飞落地,不知为何却又控制了力量,使得少女‘蹬蹬’后退了数步之后便站稳了身形。   陈太微看她站定,一脸反感:   “谁是你五哥,不要乱攀亲戚关系。”说完,又补充了一句:   “就算攀了关系,你了结不了因果,仍然会死。”   这片刻功夫,他又控制好了心情,不再受姚守宁的刺激。   转而道:   “你外祖父说得不错,我当年确实剜心祭师,唉,我既然做得,又愿意让人看到,有什么不好说给你听呢?守宁,你说对不对?”   这个人反复无常,喜怒难测,此时说话轻语柔调,若非姚守宁已经看透他本相真身,恐怕真会被他一些表象蒙蔽。   “国师,我发现你真的很矛盾。”   她没有回答陈太微的话,而是转而说出自己的结论。   陈太微这一次有了准备,没有被她激出本相,而是笑问:   “守宁,这话怎么说呢?”   “你看似无情,杀人灭门,但你又剜心祭师,这证明你对于你的师父怀抱了极其深厚的感情,这本身就与你表现出来的冷漠相违悖。”   情深至极则无情,“国师,有没有可能你是爱之深,责之切?所以你的师父出事之后,你不止恨别人,也恨自己?”   这种恨意蒙蔽了他的心灵,让他以为自己已经斩断了俗世情感的枷锁?   陈太微狠狠一愣。   他这次没有显出法身本相,而是认真的低头思索了半晌,接着才有些迷茫的回话:   “不可能。”   说完,他又想了想,接着十分肯定:   “绝不可能。”   “不瞒你说,我杀人之后一点也没有负罪感,我的师兄、师弟们许多都不乏与我相伴多年,有些甚至是与我师父一样,看着我长大的,我的师弟我还带过,但我杀人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心软的感觉呢。”   事关他的心愿,他的表情也严肃了几分,道:   “我杀完之后并没有愧疚难当,他们哀求之时我也没有不忍下手,反倒杀完还想再杀一次。”   他叹了口气:   “我不否认,我真的曾经对我师父感情很深。”说完,他摇了摇头:   “可是守宁,时间真的是抹去一切的大杀器,你年纪还小,不懂得这些事。”   陈太微有些惆怅的道:   “许多曾经在你生命中重要的那些人,可能随着时间的流逝,会逐渐消失于你的生命里。”   说完,他见姚守宁懵懂的样子,仿佛并不明了自己话中之意,索性解释得更直白一些:   “你是辩机一族的传人,你是上天的宠儿,拥有掌控时间的能力,你运气也好,遇到了世子,他是身负天命之人,寿极无穷,能陪你一生。”他微微的笑着:   “除此之外,又有什么是永恒的?你此时年少,受家庭、亲情所束缚,所以才格外重感情。”   他的面容之上露出一种复杂至极的神情,似是带着一种看透世间一切的淡然,却又隐约夹杂着羡慕、遗憾在其中。   姚守宁愣了一下,初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欲再看清楚时,陈太微已经别开了脸:   “事实上,到了我这样的时候,这世间一切,已经没有什么情感可以束缚住我。”   他眉眼之间带着淡漠,显然此话出自真心。   “我不觉得。”姚守宁反驳:   “在我看来,人与动物都是命,之所以不同,就是因为我们有情感、有想法。”   她初生牛犊不怕虎,在摸清陈太微底线,知道他不可能无缘无故杀死自己之后,顿时底气壮了些,此时听他说的话并不赞同,便毫不犹豫反驳:   “我们若是丧失了感情,与国师你口中看不起的妖邪有什么区别?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   “行尸走肉?”陈太微愣了一愣,接着点头笑道:   “你说得也有道理。”   他偏头想了想:   “兴许最初的时候,我也确实心怀情感,师父骤然离世,我受不了这刺激,一怒之下杀灭青峰观满门。初时的时候可能还会怀念,还会想起当初种种,过了几百年,我再回忆当初,心中波澜不惊。”   说完,又补了一句:   “七百年的时光,守宁,我甚至已经记不清我师父长什么样子了啊。”   ‘唉。’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但过了一阵之后,陈太微又笑了笑:   “我杀我自己,阴差阳错也算应了无情道中斩脱自身,超脱束缚,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并的仙人之境。”   他说得头头是道,但姚守宁心中却隐隐生出了狐疑。   既然陈太微无情道已经修至大成,照他所说,他修为通达天地,行事随心,曾祸害人族的妖邪不能奈他何,人间至尊的帝王亦如他眼中的蝼蚁,那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他实力强横,与天地同寿,至仙人之境,他还缠着自己结下因果,完成什么心愿呢?   陈太微到底想做什么?她心中生出戒备之意。   此人口口声声说着无情,实则他行事与他话语截然相反。   他说他已经遗忘了明阳子的模样,可他诉说起当年往事的时候,又对曾经明阳子对他的照顾牢记于心。   “国师。”她想不明白这个事,索性直言相问:   “照你所说,你修为通天,寿数无穷,力量非凡,人间帝王都不被你放在眼中,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无情道你也大成,在我看来,你已经是人生赢家。”   少女老老实实的道:   “既然是这样,你还努力做什么呢?”   她疑惑不解:   “我要是你这样,我可太快乐了,天天乐不思蜀呢,谁还愿意再折腾呢?”   姚守宁皱眉看着他,一脸的认真:   “不是我说你啊,你看看,你这几百年来都干了些什么事儿?”她举起手掌,认真的掰着手指头数给陈太微听:   “你这些年来化了几个名字吧?我猜孟青峰是你吧?”   陈太微嘴角微微抽搐,闻言犹豫了片刻,点了下头。   “你蛊惑永安帝修葺神都,你曾给人买命钱,找人铸了五口大鼎,你与妖族勾结,动机未明,你偷走太祖尸身,任他受妖邪亵渎……”   “……”   陈太微的眉梢跳动,听她桩桩件件数自己干过的事,忍无可忍小声提醒她:   “你好大胆子。守宁,你不要忘了,你的命还在我手里捏着呢。”   “没事。”姚守宁摇头,甜甜的笑着看他:   “我们结下因果,事情未完成前,你不会杀我的,你重因果,必不可能逆了因果,对不对?”   “……”陈太微没有吭声。   “除此之外,你还化身国师,蛊惑神启帝,教他炼丹,还追杀我跟世子。”说完,她又想起了一件事:   “哦对了,我在地底龙脉一条通道中,还找到了你画过符的镇路石。”   姚守宁说到这里,心中突生头绪:陈太微既然在地底龙脉之中以大石堵路,必是有想要隐藏的东西。   他当年找人铸了五口大鼎藏于地底之下,他到底是想做什么呢?   以往姚守宁好奇心虽重,但她家里有柳氏主持大局,后来家中出事之后,柳并舟又到来,她便懒得思考,大多数时候只依赖于预知之力,一切出谋划策的事全交给外祖父就行。   此时她身陷危机之中,被逼无奈努力想从一团乱麻的线索里找出生路,便真让她发现了一些东西。   据苏妙真所说,神都城的地底龙脉之下,极有可能镇压着狐王被分裂的最大的本体。   表姐的说法已经从数个方面得到了证实,朱世祯当年以皇室血脉镇压狐王肉身,但最终身负天命之力的开国太祖应该才是那个镇压狐王的最大力量,后世子孙亦无法与他相比。   他死之后,真龙之气亦不散,形成龙脉,使狐王无法复苏。   当年永安帝时期突发地动,引起天雷地火劈中神都皇城,使当时的皇帝大兴土木,恐怕也是为了破坏龙脉的缘故,使狐王复生。   姚守宁猜测:陈太微有所图谋,与试图复苏的狐王合作,双方心怀鬼胎,因此一起制造了灾难,最后偷走太祖遗躯,破坏龙脉,使大庆灾祸降临。   这样做对他们来说应该各有好处,狐王魂、身分离,实力大降,太祖封印一破,它身体复苏,对妖族自然是天大好事。   而陈太微中间动作频频,制造五鼎的目的,极有可能是为了对抗龙脉的压力,或是镇压大庆的国运,使他能顺利入墓地,再偷走太祖尸身。   他的目的姚守宁暂时猜不出来,但凭借惊人的直觉,姚守宁猜测:陈太微做出的种种行为,恐怕都与此时想方设法让自己替他了因果,完成心愿有一定的关系。   因果一了,对他来说肯定有绝大益处。   “修为更进一步?”   可是修为精进再是精进又有什么用呢?到了陈太微这样的地步,他自言已经是仙人之境,更进一步还能进到哪里?   陈太微的眼睛之中闪过一道暗芒,接着‘噗嗤’一笑,坦然大方的承认:   “守宁,你说得对。”   “既然你已经猜到了,我也不瞒你,我确实有目的,而想要达到这个目标,我便需了结因果,完成我的心愿才行,这也是我做这些事的原因。”   姚守宁本以为自己这样问他,他必不会承认,亦或顾左右而言及其他,却没想到他会直接承认。   她被陈太微的反应怔住,愣了半晌,才结结巴巴的问:   “那国师,你的目的是什么呢?”   这个目的已经无关旧事,她问完之后才想到陈太微可能会拒不回答。   可是这个问题十分重要,若是她能知道陈太微的目标,兴许对于她及未来情况都大有助益。   更何况她实在太好奇了,因此便绞尽脑汁的心中思索着要将陈太微的目标与他的因果强行牵扯,使陈太微能回答她的话。   哪知不需要她多费唇舌,陈太微定定的看她:   “守宁,你应该时常听人拜佛求神,是不是?”   他莫名其妙的说出这话,姚守宁心中不解,但又隐约像是抓到了一丝头绪。   她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我娘虽说不信鬼神之说,但我也知道寻常百姓,若家中出事,便求神拜佛保平安的。”   “你见过神仙吗?”陈太微又问。   姚守宁再怔。   许久之后,她才道:   “虽说我如今已经知道有妖邪鬼怪,但是神仙……”她迟疑了一下:   “国师,这世间真有阴曹地府,天上神明吗?”   “我怎么觉得,这只是虚无飘渺的传说而已……”   “我不知道。”陈太微摇了摇头,一双眼睛直直的望着姚守宁看,直到将姚守宁看得毛骨悚然了,他才认真的道:   “正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我想成神。”   他想成神!陈太微想要成神!   姚守宁虽说猜到他目的非同一般,但真的听到他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话语时,仍被他震得呆怔原地。   这世间神仙鬼怪的传说极多,从洪荒初始,直至女娲造人。   神话传说之中,仙人生活于九天之上,神仙等级分明,百姓遇事喜欢求神问佛,可是谁又真见识过神仙呢?   对于普通人来说,就是世间稍微修习一些术法的道士,也如神人无异,更不要说辩机一族这样掌控时间、能知前尘后事的族群,以及陈太微这种大能之士,在许多人眼中看来,不生不死的他就是当之无愧的‘仙人’! ###第四百零八章 想清楚   “你,你……你想成……”   姚守宁结结巴巴,陈太微将她未出口的话接了下去:   “我想成神,我不知道这世间有没有神,所以我想要成神,想要看看真正的神仙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想到了曾经的过往,表情逐渐变得‘柔和’,但姚守宁离他很近,细看他的眼睛,可以看到他眼底之中有黑色的‘丝线’宛如虫子般攒动。   但这些‘黑虫’在他眼中受到了束缚,无论如何挣扎,都被牢牢约束在眼眶之内,无力突破重围。   姚守宁心中清楚,这所谓的‘黑虫’应该是他身上沾染的怨煞之气,虽然不知道陈太微身上煞气为什么会如此之重,但有煞气的存在,此人无论装出多么和善、温柔,始终只是虚幻的。   正如他自己所说一般,他已经斩去情感与自我,剩下的只是一个维持了‘人类’外形的躯壳,留记着当年记忆的身体,与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他此时的‘柔和’,更像是一种仿人的‘情感’,做出的一种表象而已。   一念及此,姚守宁不由心生寒意,对陈太微的认识更深一层。   “可是,国师,你杀人如麻……”她迟疑了片刻,仍是老实说出心中感受:   “你已经丧失了情感,不说当年青峰观的事,这些年来,你一手引导了许多事情发生,间接因你而死的人不知凡几。”   陈太微阴晴不定,又心狠手辣,在这样的情况下惹怒他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   可姚守宁却没有办法因为贪生怕死而忤逆心意,说出违心的话语:   “远的不说,就看近的,你与妖族勾结,致使‘河神’灭世,年初的洪灾、血蚊蛊有多少生灵丧命?”她以不认同的眼神望着陈太微,认真的道:   “我没有见过神仙,也不知神仙是怎么样的,但神明难道不应该爱护世人,保护信众吗?”   她没有直言指责,但话里的不赞同陈太微也是听得出来的。   但他并没有动怒,只是含笑看着姚守宁,待她说完之后,嘴唇微动,斥了一声:   “愚蠢。”   “……”姚守宁被他骂得一愣。   “儒家尽出酸腐之辈,你外祖父如此聪明,竟也免不了俗,我看你年纪轻轻,却怎么受这些俗见缠身?”   他恨铁不成钢,伸出右手,四指握拳,以食指轻轻点了一下姚守宁的眉心,推得她脑袋往后一仰,恨恨的伸手想拍他手背,但碰到他手掌的那一瞬间,他手掌化为虚幻的影像,缓慢的散了开去。   姚守宁打了个空,心中有些遗憾,不满的揉了揉额心:   “我哪里蠢?”   “世人皆愚蠢,他们目光短浅,凡事不思自救,遇到困难一心一意只希望求神拜佛,贪图别人的庇佑。”   他说起这些,脸上诡异的黑纹浮现:   “这样的人活着便如行尸走肉,是非不分,神仙也不会拯救这样的人。”   姚守宁摇头道:   “能力有大小,有人一生碌碌无为,胆小怕死,有人天赋卓著,自然便能庇护众人,我外祖父说过,能力越大,责任……”   “糊涂!”   陈太微厉声大喝,打断她的话:   “你外祖父深受儒家思想的荼毒,你为什么也要受他影响呢?”   他如果只喝斥自己也就算了,此时还要责备柳并舟,姚守宁顿时无法容忍:   “前辈,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你也说过你与太祖当年是结义的兄弟,你应该更能理解我外祖父说的话的意义。”   “有人一生就是平凡普通,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天份出众,又侥幸受阳明子先祖收养,修习道术,未来术法大成。”她提高了些音量,大声辩驳:   “太祖生于农家,但他生来不凡,有气运加身,后又得仙人入梦,授他《紫阳秘术》,他修习有成,才可以杀妖邪、建王朝,庇护百姓。”   陈太微怔了一怔,姚守宁又道:   “普通人卑微平凡,自然与你们这样的天之骄子没法相比,可王朝成立之后,他们成为王朝治下百姓,安份守己,贡奉皇室。”   “七百年来,王室也不是没有出现过昏君,但百姓温顺乖巧,忍受苛捐杂税。”   姚守宁开始愤愤不平,但见自己说了几句之后,陈太微一声不吭,想起他阴晴不定的性格,自己把他一通辩驳,又有些心中发虚,声音不自觉的小了些,但仍很不服气:   “你认为的人间至尊的帝王,也是受百姓贡奉的……我也不是说要反驳你的话,可这世界上,普通、平凡的人才是大多数,出类拔萃的人毕竟是小部分——”她抿了抿唇,又道:   “再说了,谁又不想成为优秀者呢?”   她低垂下头,小声的嘀咕:   “我看灾情以来,很多人失去了家园、亲人,沦为流民,没有饭吃,没有衣穿,这个时候讲什么高尚?自私?再说了,人谁不自私,你不也想着成神,而视普通人性命为草芥……”   说到这里,她眼角余光看陈太微抬了下手,顿时警惕的抱住了脑袋:   “你,你想干什么——”   “……”陈太微被她气笑了,‘哼’了一声,生气的伸手按到了扶尘之上,扭身不去看她,嘴里骂道:   “愚蠢,无用的怜悯,傻子!”   你才是。   姚守宁嘴唇动了动,但怕陈太微翻脸,好歹没敢将这话说出声。   “你外祖父总和你讲这些大道理没有用,迟早会害了你。”他冷冷道:   “将来你成年之后,总会发现人性自私冷漠。”   姚守宁见他不像是要动手了,这才缓缓收回抱头的手,没有出声。   两人沉默了半晌,陈太微眼珠一转,主动打破了诡异的平静,笑着问:   “守宁,你知道我的师父怎么死的吗?”   提到这个话题,姚守宁心中隐约感到有些沉重。   陈太微口口声声说已经斩弃了情感,甚至遗忘了他的师父的面容,可他所行的事却与他所说的话相悖,异常矛盾。   她感应到陈太微此时提起这个问题态度十分认真,便压下了心中与他辩驳而生出的怒火,乖乖答道:   “听外祖父说,是受妖邪附身而死的。”   “对。”他也像是瞬间压制下了所有的火气,笑了笑,说道:   “我们道观附近有个村落,名叫黄岗村——”   村里人在妖邪横行时期,为免全村遭妖邪屠戮,便供奉妖邪为神,以村中童男童女为祭品,使自身免遭妖邪侵害,并借此盘剥周围村落,使许多人对他们恨之入骨。   “太祖定国之后,便不咎前尘往事,但他朱世祯大度能遗忘这些过往历史,附近曾深受其害的村民却无法遗忘,这黄岗村遭人报复,人人喊打。”   他们一朝之间从天上掉到泥坑,心怀不满,最终挺而走险,再度偷偷供养妖邪,以谋害他人性命。   陈太微说的这些事,当日柳并舟在皇宫之中通过狐王制造的幻境,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但肯定不如他本人诉说这般详细。   他口口声声说着遗忘了过去,却又将这些记忆牢牢刻入骨子里——他渴望成神,却偏偏心有余愿未了,不能了却因果脱身。   姚守宁的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却并没有开口说话,陈太微按着腰侧扶尘,转过了身来:   “最终养妖为患,妖邪失控屠了附近大半的村子,幸存者逃出当地,向青峰观求救。”   俊美的道士含笑说道:   “青峰观在当时因我的影响,而天下闻名,当时官府有规定,凡道观受国家、百姓供奉,但亦有反哺百姓的责任——”他一双长眉皱起,‘嗤’笑了一声:   “朱世祯的想法与你先前所说倒有异曲同功之妙,你们果然不愧是‘一家人’。”   姚守宁觉得他是在阴阳怪气,撇了撇嘴,却没有反驳,陈太微接着说道:   “我师父自然是责无旁贷,再者他很珍惜青峰观的名声。”   他性情敦厚,为人重情重义,当年拜入青峰观门下,便视青峰观是自己的责任。   养大孟松云后,青峰观因孟松云之故名扬天下,又担忧自己会坠了徒弟名声,因此一直行事兢兢业业,天份不足便以勤勉去凑,数次孟松云劝他休养生息,他都不肯答应。   “守宁,如果是你,你该怎么做?”陈太微问。   “……”姚守宁红唇动了动,一时之间有些为难。   她已经想像得到故事的结局,也很为阳明子感到难过:   “我……”   “守宁,不要管我师父如何选择,如果是你,你会去救吗?”陈太微含笑着追问:   “你觉醒了辩机一族的力量,如你所说,你是有大力量的人,一件事情你明知必死,做了也无意义,你会去吗?”他补充着:   “你有疼爱你的父母,你有与你心意相通的世子,有关心你、你也在意的人,你愿意为了无辜的人去送命吗?”   他笑着,但眼神却冰冷的提醒:   “你要想清楚回答我,你是辩机一族的继承人,你未来掌控时间,前途远大着呢,若论成神的机会,你将来说不定比我更多呢——”   随着他的提问,姚守宁陷入沉思。   陈太微见她认真思考,也不催促,只是安静的等着。   时间对于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更多的时候他习惯安静的等待,看日出日落,看沧海桑田的变异,姚守宁沉默的时间对他来说本该不足一提。   可不知为什么,陈太微失去心脏之后本已经死寂的胸腔之中,却好似突然感受到了忐忑不安的感觉,他好像有些焦急。   “我可能仍会这样做吧。”   “你……”陈太微正欲说话,姚守宁就低低的道:   “国师,你不要打断我啦,我知道你觉得这样的行为很蠢,很没有意义。”   “如果我是明阳子老前辈,那我肯定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少女的声音清透温柔,却令陈太微听得焦躁万分。   他的手掌在扶尘的把手上握了又松,松了又握,自修绝情道以来,他很少有过这样情绪失控的时候,大多数只是随心所欲行事而已。   “明阳子老前辈性情敦厚,正因为他老人家重情重义,生性善良,所以当年他在前往受到妖邪屠戮的村落,看到幼失怙恃的你时,才会心软收留,给了你一个家,将你供养成人。”   陈太微身上暴戾之气听到此处,顿时一滞。   “他爱你至深,所以黄岗村事件发生后,他压根儿没有想过逃避,因为他不愿苟且偷生,污了名扬天下的道门魁首的徒弟之名,天性善良也不愿意看到有人受妖邪祸害而死。所以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陈太微眨了眨眼睛。   他的心已经空洞,眼眶早就习惯了煞气的存在,没有了泪水,但姚守宁的话却触动了他内心深处隐藏的记忆,令他抿紧了嘴唇。   “如果他逃避,那么他就不是他,也不可能是你记忆中那位敦厚的长者。”   姚守宁超凡的共情能力在此时得到了极强的发挥,她说完之后,纳闷不解的看着陈太微的身影:   “国师,我不明白,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敬仰、喜欢、崇拜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你懂他,你应该明白他的选择,正因为你知道他会这样做,所以你才会对他情感深厚,因他的死而怨恨世界。”   “如果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不值得你如此惦记,你不会因他入魔,更不可能有七百年后的如今,还心怀执念的你。”   她摇了摇头:   “国师,你想回到过去,不就是因为仍对他老人家的死而不甘心吗?虽然说你自称无心,修了无情道,斩去自身牵绊,可在我看来,你所追求的‘仙’道,分明是要你捡回情感,以圆满自身呢。”   陈太微站立了良久。   他一动不动,清晨的微风吹着他的道袍‘哗哗’作响,他站在那里,背影笔挺,宛如一柄出鞘的长剑,锋利、孤僻,令人不敢亲近。   许久之后,姚守宁站得双腿发软,陈太微才冷冷道:“我没有让你分析我师父的想法,我比你更了解他,我只是想问,如果是你,你会不会做这样的事?”   姚守宁偷偷捶腿的动作一顿,闻言坚定道:   “我会。”   “我知道你会说这没有意义,可有些东西,是很多人拼尽全力去维护的,我敬重他们,我爱他们,我也愿意拼尽全力,而不去思考你说的那些得失。”   她认真道:   “拜你所赐,三十多年前的应天书局上,我回到了‘过去’,带回了未来的消息。”   “当年的大儒张饶之先生知道自己不久‘必死’,在他老人家声望如日中天时,他坦然离世;河中名门的孙太太知道了自己的爱女将来一生坎坷,在一间小院孤独终老,最终夫离子散,凄苦一生,但在必定的局势面前,她老人家并没有擅自的改变历史,而是承受了痛苦,最终早早离世。”   同样的还有先帝:   “先帝在时,已经猜到大庆未来结局走向,但他老人家并没有以预知之力谋私,而是照着历史的轨迹,在小院之中留下后路,指引我跟世子进入地下龙脉。”   “我的外祖父,年少读书刻苦,一心想要入仕为官,想要使南昭柳氏之名发扬光大,为天下黎民百姓请命,但他在青年时代,已经知道了后来发生的一切,自此隐姓埋名南昭,一生恪守历史的走向,不敢行差踏错。”   陈太微的面容动了动,姚守宁叹息了一声。   所有人齐心协力,为的就是天下苍生,为的就是那一个希望。   “我猜想,这就是当初张祖祖所说的,人和之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种在陈太微眼里所谓的愚蠢之事,才会制造出‘人定胜天’的惊人结局。   “也许是吧。”   陈太微轻轻的道,声音有些低:   “你的话好像给了我一个新的想法。”   他说到这里,转过了身来。   姚守宁本以为自己的话触及到他的过往,兴许会打动他的心灵,使他面容变异。   但此人果然不愧是斩了自身修炼无情道的道士,他神色平静,饶有兴致的道:   “虽然说这些道理我也明白,但旁人长篇大论说来我不爱听,你与我有因果牵扯,我觉得你说的话兴许对我有益。”   “我已经不记得我的心愿,说不准顺着你的思路,能找到我的心结,了却因果呢。”   他说道:   “我的师父确实与你所说的一样,做出了除妖的决定……”   他示意姚守宁往前走,一边将过往说给她听。   后来的事正如历史记载,明阳子以身作缚,收除妖鬼在体内,最终为了彻底消灭邪鬼,不使自己失控牵连无辜,趁着有意识时,使徒弟们杀了自己,神魂连同妖鬼一并消散。   而孟松云得知噩耗,赶回青峰观,屠杀满观师兄弟,又屠了附近相应的村落,剜心入魔,不生不死。   “我的师父在生时很是勤勉老实,他当年跟随他的师父的时候,天分不高,但读道经时从不偷奸耍滑,每日早晚功课一直没停。”   陈太微其实已经失去了情感,说起过往时,从他眼神看得出来他的情绪平静无波,但他仍很是‘应景’的露出微笑的神色,仿佛是在与一个好友缅怀过去。   这种诡异的反差使得姚守宁毛骨悚然,总觉得身旁跟了一个毫无感情的不生不死的‘僵尸’。   “到了后来他继承青峰观了,仍是每日早晚课,寒暑不歇,我幼时问他,如此勤恳是为了什么?”   青峰观早期生活条件艰苦,早晚课的修行许多人难以坚持,尤其在明阳子的师父去世之后,无人监督,他本该放松自身才是。   可他从不偷奸耍滑,每日该做的事半点儿不漏。   幼时的孟青松见师父艰苦,有时心疼便问他。   他说:   “举头三尺有神明。”   “人在做,天在看,道家的功课不是做给旁人看的,纵使他的师父不在了,但神明亦能感应到他的诚心。”   陈太微笑了笑:   “我师父总这样说,我就想要成仙成神。”   “守宁啊,我想要成神,成神之后,想看看我的师父,想看他做功课,想看他向神明表诚心。”   “……”姚守宁没料到他成神的执念竟会是如此,他话语直接,语气平静,但带给她的震慑却使她心中泛起波澜,触动不已。   “六百年前,我终于寻找到了成神的法门,一直在追寻成神之路。”他看向姚守宁:   “其他的条件我已经知道了,唯独我当年还有一个执念未消,若这执念不消,我则会坠入魔境,兴许会被孽怨之障焚烧至死,你与我有因果相结,你自然也不会活下去。”   他的话令姚守宁脸色煞白,陈太微笑得越发开心:   “我原本是想杀你,取你力量为我所用。”   若他能获得辩机一族的力量,掌控时间的能力,自然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不用求人。   可正如他所说,道家的因果十分厉害,他欲成神,当然要视情况严重而定。   “当然,因果也未必能完全束缚我,这也不是不杀你的原因。”他笑眯眯的:   “主要是我已经失去了心,七百年的时光也足以磨去我原本很多的东西,你天性善良,反应又机敏,我刚与你说话,你想法、谈吐也很符合我的预期。”   她怕死,却又不是那么怕死。   墓地之中,她与陆执被困在恶梦循环之中,却机敏非凡,知道反向利用他烙印之力向他求助。   见他现身时,先向他求救,让他救自己,这是人性自私的一面。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又求他先救世子,这便是她克制了自身欲望,使情感驾驭于本能之上。   此后知道自己要还因果,劝住陆执,甘愿随同自己离开,明知前途生机渺茫,她一个小少女却敢于承担后果,有担当、有勇气,与他说话一直机警的试探他的底线,畏惧之余不失慧心。   这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陈太微难以想像第一次与她见面时,她还与世子打闹,被他一看畏缩的躲在世子身后不敢吭声。   “我后面就想,与其杀你,不如借你的想法,猜出我的心愿到底是什么。守宁,你一定要想清楚,不要错了,如果错了,我们就一起死。”   他笑意吟吟的说道。   姚守宁心中却在想:这个疯子! ###第四百零九章 找本心   姚守宁发现与陈太微同行的日子仿佛没有了时间的观念。   在他身侧,日月不会交替,笼罩天空的云层也不会散去。   她初时还以为是因为自己被迫跟在这样一个可怕的人物身侧,所以才会生出度日如年之感,后面发现了不对劲儿。   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两人一直在讨论陈太微可能的心愿是什么,但是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改变。   姚守宁还记得,她与陈太微离开韩王墓地时,天光微明,照理来说过了这么长时间,早该天明才对,可此时依旧是长夜漫漫,仿佛太阳永远不会升起。   她与陈太微处于一个黎明即将到来前的黑暗的特殊时光,周围没有‘百姓’,一切都是空寂。   随即姚守宁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这可能是陈太微的领域。   也可以换一种说法,这可能是陈太微的特殊世界。   ‘他’行走于黑暗之中,期待光明的到来,却永远无法名正言顺的拥抱阳光,而只能与阴霾为伍,游走于寂寞之中。   想清楚这一点后,姚守宁便明白为什么神启帝发出了通缉令,陈太微游走于神都城中,但满朝上下却无人能抓捕这个‘妖道’归案的真正原因。   用通俗的话来说,那就是:阴阳相隔。   ‘这里’与现实就如两条并行世界,唯一相交的接触点就是陈太微本人。   他若有心想隐藏于阴影之中,阳间的人又怎么可能抓得到他呢?   “唉。”   她长长的叹了口气。   外祖父纵使再神通广大,恐怕也没有办法找到自己、救回自己了。   一想到这里,她就有些难过。   离开之时,母亲还重伤未醒,世子好不容易替她寻找到了棺材,徐相宜正施法为她疗伤,如今不知道她好些了没。   她走得匆忙,临离开时也没办法跟陆执等人交待两句,不知道世子此时急不急?兴许他还会内疚于没有保护好自己。   姐姐即将临盆,她内心敏感多愁,希望她不要为自己担心。   “唉——”她又叹了一声。   这下陈太微就是再想假装没有听到也不行,他转头似笑非笑的看着苦脸皱眉的少女:   “猜到真相了?”   两人相处多时,为了讨论出陈太微真正未了的心愿,双方都没有隐瞒,陈太微的生平经过这些时间的相处,全都告知了姚守宁。   他虽然口口声声说时间流逝,过往他已经不再记得,但实则他天赋卓绝,记忆力惊人。   当年桩桩件件的小事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只要认为是重要的,全都说给姚守宁听。   可以说姚守宁此时‘自认为’对他的了解甚至超过了世子,她清楚知道孟松云当年喜欢的食物,修行的术法,与明阳子之间如师徒亦父子的情感,与结义兄弟们行走天下的快意。   ……   但这种所谓的‘了解’随着时间的流逝,姚守宁越发意识到这只是虚幻的。   跟陈太微相处的时间越久,就越能明白这个男人的‘无情’,他的喜怒哀乐都是假的,是他做出了麻痹世人的一种表象而已。   他仿佛一个伪装成人的妖邪,不懂情感,只是极力模仿得很像,以融入人类的世界。   他游走于自我的世界中,拒绝融入真正的人间界里,他诉说的过往讲得情真意切,可那些东西只是他的‘过去’,而非他的现在。   她的‘了解’,是指了解七百年前那个真正鲜活的孟松云,而非如今冷漠无情的陈太微。   “唉!”   姚守宁想到这里,叹气声就更大了些。   陈太微见她愁眉苦脸,不由露出笑容。   “国师,这里的时间与外面的世界是同步的吗?”她不愧是辩机一族的传人,对于时间概念的领悟远比一般人敏锐许多。   陈太微也没有瞒她的意思,闻言点了点头:   “自然。”   姚守宁轻声的问:   “已经过去几天啦?”   她与世子同行,却又遇到妖邪,后来召陈太微救助,再因此而失踪,时间若过去许久,家里人恐怕早急疯了。   更何况,她行动那一天夜里距离‘河神’大劫已经没有几天了,不知道如今外面情况如何。   “六天七夜了。”陈太微应道。   “六天七夜——”姚守宁瞳孔急缩。   她记得,她与世子行动那天是七月初八的凌晨,若已经过了六天七夜,加上事发那晚,那岂不是说明,如今已经是七月十四日了?   姚守宁心急如焚,却见陈太微面带笑容,神情不慌不忙,仿佛一具表情已经被固定的泥塑。   “国师……”她喊了一声,接着眼眶酸楚,眼泪很快往上涌:   “不知道我娘意识清醒了没,我姐姐生产没有,外祖父他们准备得如何,长公主有没有回神都呢……”   陈太微不为所动。   他只是笑意吟吟的望着姚守宁,看她手足无措的抹泪,小少女眼圈通红。   这样的模样足以打动世界上任何的人,但陈太微心中却是平静无波:   “守宁,说这些干什么?”他淡淡的提醒:   “我的未了心愿你想清楚了没有?如果想清楚了,我们就该行动了,要是事情办得顺利,你早日归家。”昏暗的光线之中,陈太微的声音温柔,眼如秋水,但姚守宁与他相处的这些天,对他的了解极深,已经知道他胸腔空无一物,这种温和只是一种表象罢了。   “如果完不成,”‘唉’,他叹息了一声,遗憾道:   “我们同归于尽,到时人死因果消,这些人的死活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姚守宁心中大急,却知道与他说不清楚。   陈太微无心无情,但他有一句话说得对,这个因果不该沾也沾了,这淌浑水她不该趟也趟了,如今躲是躲不掉,不如早日面对,趁早解决了。   “国师,你的主要心愿你记不得了,这种记不得,与你的‘心脏’消失有没有关系呢?”   她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慌,逼自己冷静镇定。   与陈太微相处的这段时间对姚守宁来说也并不是没有收获,她急速的成长,思维也远较以前更开阔、更活跃。   “有可能。”陈太微点了点头。   姚守宁闻言,美眸生光,惊喜的抬头盯着他看:   “那我们不如杀死神启帝,取回心脏呢?”   陈太微低低的笑。   姚守宁的变化不小,且她比柳并舟更要果决许多,但陈太微闻言仍是道:   “守宁,你的想法我也有过,可惜——”   他压着腰侧扶尘,轻声说道:   “这颗心,虽说是‘我’的,但已经不能完全算是我的了。”   “这话怎么说?”姚守宁忍住不安,追问了一句。   忆起当年过往,陈太微的表情稍显严肃了些,道:   “我当年剜心之后,本以为必死无疑,哪知后来却并没有魂归地府,而是悠悠的醒来了。”   他说到这里,苍白的面容上露出一丝笑意:   “我就在想,兴许像我这样的恶人,地府也不会收。”他罕见的开了个玩笑,接着又正色道:   “但我苏醒之后,很快发现我的状态太奇怪了。我的肉身胸腔处的伤口被人处理过,摆放在我师父灵堂上的心脏失踪了。”   如果不是他身上残留的血液,他可能要猜测先前发生的一切可能只是一场大梦。   因为不止孟青松剜出的心脏消失,青峰观内被他屠杀的尸首、附近黄岗村那些遭到屠村的百姓全都消失了。   之后他查探自身,发现他的心脏确实已经不见,且肉身的生机已经断绝,却不知为何意识不死。   “人无心不活,可我失去了心脏,却偏偏活下来了。”他嘴角扬了扬,露出淡淡的弧度:   “只是活得像个怪物。”   “此后的时间,我的意识还在,肉身却已经腐烂——”于是他吸纳煞气转修‘鬼道’,阴差阳错的让他走出一条另类之路。   “期间我一直在寻找当年事件的真相,”陈太微平静的道,“但我最怀疑这一切是朱世祯干的,所以先盯皇室,可是奇怪的是,没过多少年,朱世祯竟然死了。”   他说到这里,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   如果说陈太微先前的喜笑怒伤皆是流于表像,那么此时他脸上肌肉细微的抽搐却显得真实得多。   他的煞气控制得很稳,眼中不见喜怒,可偏偏他的嘴角不自觉的下垂,仿佛想哭,却又双眼干涸,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最终下意识的变成一个笑容。   “你相信吗守宁?他朱世祯是身负天运之命的人,生来福厚,修行之后本该寿与天齐,但他活了不过六十之数,竟然死了。”   “荒谬!荒谬!”   他摇了摇头,“朱世祯死亡之后,跟随在他身边的几人便相继离开,临时组成的团队一散,我再追查了几年,便查到真相了。”   “我发现了师父埋骨之地,青峰观上下的尸首也守护在师父衣冠冢的四周,有人替我收敛了他们的尸骨,”他无声的叹息:   “同时我也发现,我遗失的心脏,长在了天元帝的胸腔之中,自此成为皇室的传家‘至宝’,代代养在他们胸腔之中。”   “也正因为如此,我与皇室血脉从某一方面来说气运也相连,兴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我能灵体不散,纵使肉身已腐,我却仍能‘活着’。”陈太微转过头,看着姚守宁:   “之后的事情,你应该也清楚了。”   皇室拥有了他的心脏,但数十代蕴养下来,这心脏与其说是‘他’的,又不完全是他的了,它与皇室密切相连,无法再感应到本体的召唤,回归到他的身上。   但同时心脏也成为了制衡陈太微的‘圣物’,他肉身已经修炼成灵体,失去了五感,但当他心脏受损,却又能感到钻心剧痛。   “我生性要强,不肯受人束缚的,发现这一点后,我就想要解决此事,可我后来发现,心脏与皇朝气运相绑,已经密不可分,若强行分开,有可能王朝气运崩溃,而我则立即身死道消。”   ‘唉——’他又叹了一声,俊美的脸上露出受伤之色:   “守宁,在出事之前,我与哥哥们感情极深,四哥生性豪迈,一向拿我当亲弟弟似的照顾,我们杀妖那些年,兄弟数人同吃同住,他再了解我不过,你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   姚守宁听到这些秘闻,目瞪口呆,话都说不出。   她与朱世祯仅见过一面,对他性格为人并不敢说十分了解,但她凭借超凡的感应,自认看人不会出错。   此时闻言,她犹豫了一下:   “会不会,会不会是太祖想救你呢?”   ‘嗤。’陈太微听到这里,发出一声冷笑:   “守宁,你真是善良。”   她心中纯良,凡事只看好的,不愿将人性往恶里猜。   而他则与姚守宁恰好相反,他性格偏激,行事极端,坚信以恶才能镇恶,心中想法也很阴暗,说道:   “我的想法和你不同,我猜测是朱世祯想要利用我,将我当成大庆皇室的‘兵器’,以这样的方法捆绑住我,使我不得超脱。”   “我,我不相信……”   她大声的反驳:“我觉得他不像这样的卑鄙小人。”   “我开始也不相信。”陈太微转过身,以背对她:   “可事实如此。我性格骄傲,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活,他朱世祯应该清楚,怎么就能这么做?代代相传的心脏……”   ‘呵呵。’他轻笑了一声:   “你知道吗,徐昭说过,大庆三十一代而亡,神启帝注定是这一代的亡国之君,他当日退位传于儿子,护国神龙都离体了,唯独没有按照祖训所说,将我的那颗‘心脏’交到他儿子朱敬存手中。”   “我卜算过,神启帝寿数将终,就近在几日,如果他一死,‘心脏’未得到下代帝君的供养,我就必死无疑。”   兴许两人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蚱蜢,陈太微半点儿隐瞒之意也没有,将所有秘闻全都说给她听:   “我初时想死,但我‘复活’过来之后想法与以前又不相同了,我不止要活着,还要好好的‘活着’,我怎么肯将身家性命交到别人的手上呢?”   他问姚守宁:   “你问我为什么要成仙,这些种种原因,就是我的答案了。”   陈太微这个人其实是非常复杂的,他成仙的原因兴许源于早些时候明阳子的影响,也可能是‘生前’对师父的深厚情感,也有可能如他此时所说,他断然不肯永久的受制于人,试图想出釜底抽薪的办法,一劳永逸的解决这桩麻烦……   无论如何,他的心愿是很直接的:他要成神!且在赶在神启帝死前成神!   所有已知的讯息在姚守宁脑海里交互串连,逐渐形成一条鲜明的线索。   结合他之前突然发疯想要杀死神启帝,再有他如今的话相佐证,他此时讲的应该是真的。   而从他话中,姚守宁又得出了两个讯息:   一、陈太微的时间也很紧迫,他成神是迫在眉睫,只许成功,绝不允许失败的。   二、神启帝还未死,但他快死了。   大庆王朝这个庞然大物崩溃在即,历史即将验证,出现在这个关键的节点之上,是不是跟‘河神’的灭世之劫有关呢?   她突然又想到了柳并舟曾说过的话:长公主应当做那个天选之人,大义灭亲。   换句话说,在柳并舟的预算之中,他是希望长公主能亲手杀死神启帝,结束旧王朝,开辟新王朝。   姚守宁与世子交往密切,长公主也很喜欢她,曾与她提起过一个事:先帝在生时,曾想要传位于自己的女儿,而被张饶之拒绝,最终郁郁而终。   当时听来,姚守宁只当是一个传奇的故事,此时知道种种过往,与这些先辈们有了一些交集之后,一个大胆的猜测从她心中浮出:   自己外祖父不是孟浪之人,他说出这样的话,莫非是当年张饶之临终时,曾与他交待过,希望长公主结束大庆王朝七百年的基业,以另一种形式完成先帝遗愿,最终登位为女帝?   若事情真是这样,那柳并舟的一些举动便说得通了!   长公主如果真的杀昏君、平‘河神’劫、除妖邪,这样的功绩盖世,登基为女帝是天下归心,无人敢说不服。   所以外祖父不愿神启帝此时死,更不愿他死于陈太微之手,以添‘国师’之名。   ……   姚守宁想到此处,心潮起伏。   但她开心不过一瞬,突然想到了一个重要的事:如果她一切猜想属实,那么神启帝未死,也就意味着长公主仍未回神都!   “都七月十四了,‘河神’之劫近在眼前,长公主竟然还没有归来……”   姚守宁的心直落入谷底,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当日幻境之中‘看到’的那一幕,柳并舟须发苍白,胸腔空空,重伤垂死,守护神都。   “不不不——”   她脸色苍白,拼命摇头。   陈太微怜悯的看她,只是那眼珠却清澈透亮,黑白分明,面对她的痛苦神情,显得过分的冷静,继而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漠。   “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他说道:   “所以我仍然旧事重提,要想改变一切,你得赶紧想起我的心愿,你才有办法赶回家中,与你外祖父联手,共渡难关呢。”   姚守宁此时恨极了他这样平静的样子,但她清楚的知道这种怨恨的情绪于事无补,最终只能强忍焦急,道:   “我知道。”   她接连深呼了数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突然问道:   “国师,你说你的心脏无法与大庆王朝皇室命脉相分割,但你此时有心愿未了,这‘心愿’明显又是与你心脏相关,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渊源,你没有告诉我?”   “不错。”   姚守宁本来只是灵机一动,想到这一点随口一问,哪知陈太微竟然点了点头。   她顿时反应过来:自己与这道士相处的数天里,他看似诚实,知无不言,但实则仍有所保留。   想到这一点,姚守宁脾气就是再好也想骂人了。   “这个疯道士。”事关两人性命,他竟然也遮遮掩掩,有些重要的情报自己不问他就不说。   到时一旦出事,不止自己要死,他也难活。   “你到底怎么回事!”她忍不住埋怨:   “说好了不要瞒我,这样的消息你怎么不提早说?”   陈太微则道:   “只说不瞒,又没说事无巨细,你这小孩好没道理呢。”   “……”姚守宁被他气得吐血,偏偏拿他无可奈何,只得怏怏不乐:   “你要隐瞒,我到时做错了选择,不止是我要死,你也要死呢。”   “守宁,我七百年前就死了。”陈太微温声提醒。   “……”姚守宁被他一句轻飘飘的话激怒,“你既然死了怎么又想修炼成仙呢?”   她怒从心中起,恶从胆边生,仗着怒火,骂了一句:   “你这个大骗子。”   陈太微露出忍俊不禁之色,故意逗她:   “修也可,不修也行。”   “你闭嘴!”姚守宁喝斥。   她如果不是技不如人,真想把陈太微打死。   此时她突然怀念起世子。   以往与世子同行之时,见他遇到陈太微就想动手,当时她还觉得世子太过年轻,性格所以才冲动,此时才知道陈太微这个人阴险狡猾,气死人不偿命。   “你想要拿回心脏,需要什么条件?”她沉着脸问。   陈太微顿时笑了:   “我四哥临终之前,托他儿子告诉我,要想拿回我的心脏,我需要不忘‘本心’。”   他剜心而死,心脏受损,朱世祯虽说尽力修复,但心脏仍受了损伤,已经缺失了一块,所以这颗不属于皇室血脉的心脏,才可以蕴养于历代皇帝身体之中。   想要取回心脏,就需要陈太微找回这一部分的‘心’愿,将心脏完整的弥补。   而这一部分缺失的心脏之中,则隐藏着他的愿望,是他最真我的本源心愿。   他的本心是什么?   七百年的时光,已经物是人非,许多记忆他都要遗忘了,朱世祯定下的规则,却是需要他找回‘本心’,陈太微先是笑了笑,接着眼中染上阴霾:   “而这本心,就是我和你说过的,我的心愿了。”   所以问题又绕回了原处,他笑眯眯的看着姚守宁:   “守宁,我的心愿是什么?”   啊啊啊啊啊!姚守宁想要尖叫。   她只是一个七百年后的无辜路人,七百年前的恩怨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陈太微这样的人的心愿她又怎么知道?此时为什么突然变成了她的事了?   姚守宁忍不住伸手抓头,将原本就略有些凌乱的青丝抓得更乱了些:   “我要静一静,好好想想。”   她并不是一蹶不振的性格,这种打击只是短暂的影响了她的心情,她很快重振心态,再问:   “国师,你生平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她想要从陈太微的愿望入手,说完又想起了一些关键的信息,连忙补充了一句:   “到你剜心之前,你的心愿是什么?”   朱世祯针对陈太微想要‘赎回心脏’的事情,提出的条件是:寻找本心,弥补他心中缺憾。   她这样一问,两人皆愣住。   两人相处这么多天的时间,陈太微有问必答,有话就说,从不隐瞒,姚守宁对他的了解也在逐渐加深。   他如今难以捉摸,但七百年前,他‘死’的时候,心愿则是再好猜不过了。   “你想要救回你的师父。”   “我想要救回我的师父。”   两人异口同声,将这个愿望说出了口。 ###第四百一十章 跟我走   随着两人同时将话说出口,困扰姚守宁多时的乱麻迎刃而解。   她心中生出惊喜交加之感,几乎要热泪盈眶的跳起来大笑一声。   但她满心的喜悦却在视线与陈太微交汇的刹那,又如兜头被人泼了一盆凉水,刹时生出透心凉的感觉。   与她喜形于色相较,陈太微的笑容显得太过冷漠。   他仿佛只是一个嘴角上扬的木偶,眼中不见丝毫生机。   “怎么,不,不对吗?”   姚守宁脸上的笑意迅速僵住,握成拳的手还没举起,便尴尬的横于胸腹之处。   “没有。”陈太微摇了摇头:   “照理来说是这个。”他说道。   照理……   姚守宁一听他这样说,心顿时更凉,脸色迅速又变得惨白。   “应该是这个心愿的。”陈太微又摇了摇头:   “我虽然‘死’了几百年,但这个愿望我是记得一清二楚。”他强调着:   “我未修无情道之前,与我师父感情深厚,他是我一生中十分重要的人,地位特殊,如果有什么方法可以换他老人家死而复生,任何代价我都愿意付!”   他斩钉截铁的道。   姚守宁越听越不安,再问:   “那,那如今呢?”   陈太微以一种难以理解的目光看了姚守宁一眼,仿佛她是个不堪大用的朽木。   他皱着眉,有些为难的道:   “守宁,我不想总说你是蠢货,但我说过很多次了,我如今的目的是要摆脱朱氏的控制,完成心愿,取回心脏,修复我的法体,继而脱胎换骨,成仙成神!”   姚守宁被他一番连削带打,如置身寒窖之中。   她原本对于自己的判断颇为自信,陈太微的生平如果还有遗憾未了,那么非救回明阳子性命这一件事莫属。   可是此时她已经意识到不对头了,这会儿的陈太微已经没有了情感、世俗之欲,换句话说,修习了无情道的他,徒有其壳,不具其魂。   他只是一个残存了记忆,却已经没有了情感的怪物。   “孟五哥,无情道真的有这么可怕吗?”   她心生害怕,双手环胸:   “修习这样的道术,怎么会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这样一个,这样一个……”她天性善良,哪怕是面对陈太微这样的存在,也不愿将‘怪物’二字说出口。   了解陈太微的过往越多,曾知道他性烈如火,嫉恶如仇,曾拥有师父的爱护,师兄弟的簇拥,结义兄弟之间的情感,这样一个鲜活的人,却在修习了无情道后,这一切的感情都被强行的剥夺了。   仿佛曾经孟松云拥有的珍贵的东西被打破,哪怕他仍有记忆,可那些记忆不再对他有所触动。   他提起明阳子时的情真意切,提起结义兄弟时的缅怀,都是假的!   她止不住的心生怜悯,望着陈太微,颤声说道:   “孟五哥,你不修炼无情道了,好吗?”   “守宁,晚了。”陈太微闻言,笑着摇了摇头。   一入无情道,哪里还有退路?   更何况他的牵绊在当年,有些被他亲手斩断,朱世祯等也早就作古。   他此时与姚守宁有说有笑,可她却根本无法走进他心中,在他心里、灵魂深处留下牵绊。   正如姚守宁之前猜测的一样,他孑然一身,孤独的行走于自己的‘道’中,不与他人相交,找不到退路,唯有一条路向前,哪有后悔药?   他想着有些可笑,觉得姚守宁愚蠢得有点可爱,也算是有些意思,便提点她:   “别说傻话,我现在只想成仙,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了,你要好好帮我想清楚,不要做出错误的选择。”   说完,他一双细长的桃花眼一眯,眼中第一次露出锋芒:   “你决定之后,我们立即起身上路。”   从与他结识以来,陈太微给姚守宁的印象一直都是淡然、冷漠,仿佛游离于这个尘世之外,不沾染人间的烟火。   他内心没有情感的波动,他行事癫狂且疯魔,不按理出牌,没有道理可讲,但这是他第一次将强大的压迫感展露。   以往的陈太微是诡异的、可怕的,但那种可怕是隐藏于深处,如一潭无底深渊,表面风平浪静,将强大的危险藏于深渊底处。   而此时的陈太微则是霸气凛然,给姚守宁一种喘不过气的压迫。   “等、等下。”   “时间不多了。”陈太微不动声色的提醒:   “神启帝陨命在即,天妖狐王的残躯即将复苏。”   你确定还要再犹豫不决吗?陈太微的眼神里传递着这样一个讯息。   “怕什么?人终有一死,死亡路上有我相伴,总不会孤独。”他笑着道。   姚守宁听他这样一说,更害怕了,嘴上却不肯认输:   “我不想和你一起死呢。”   “那你想和谁一起?”陈太微被她一怼,也不介意,笑着反问:   “世子吗?”   世子吗?姚守宁心中也在问自己。   她才十六,人生属于刚起步,觉醒了辩机一族的血脉力量,未来大有可能,已经不再是以前柳氏为她画出的‘蓝图’,不再是一眼望到头的人生,被困在高墙之内,嫁作人妇,侍候丈夫。   如果可以选择,她想要好好活着,经历这个世界的种种,那多有趣啊?   她畏惧死亡,害怕一切新鲜有趣的生活结束。   可如果没有选择,她必死无疑,她想和谁一起死呢?姚守宁回答不出来这个问题,但她此时心中却浮现出一个念头:如果避无可避,那么她人生结束的最后一眼,也许是想见陆执的吧。   她的父母恩爱,如果失去了她,柳氏、姚翝还有大哥、姐姐抚慰心灵。   姚婉宁则有丈夫、有孩子,失去了自己不至于失去了主心骨。   大哥也有自己的生活,外祖父意志坚定,一生经历的事情多,心态也好,还有重责在身,不会伤心难过。   好友温献容及家中的冬葵等都有属于自己的未来,也许伤痛都会转移。   她唯独觉得遗憾的,就是世子了。   陆执外表骄傲张扬,可他其实是有些死心眼的,他喜欢自己,而自己与他有约定,还有些话没来得及和他说。   她越想越烦,嘴唇一嘟,眼圈泛红,嘀咕着:   “谁想和你一起死啊,我可不想死。”   少女吸了吸鼻子,道:   “再说了,你不是想修仙吗?神仙怎么会死呢?”   “还没成仙。”陈太微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回了她一句。   姚守宁捂住耳朵:   “不听、不听。”   他笑了笑,没有再与她斗嘴。   两人沉默了片刻,陈太微见她情绪逐渐收敛,重新冷静了下来,才笑着问:   “想清楚没有?”   时间紧迫,确实没有功夫让她磨蹭了。   陈太微的领域世界时间并没有暂停,她与陈太微相处了许久,外面的世界里,家里人恐怕早为找她已经要急发疯了。   世子不知道有没有哭……   她不想看到世子哭耶……   “想清楚了!”她沉默了良久,突然抬起头。   这一刻她鼻尖红红,眼眶微湿,一双大眼中好似还有水光涌动,但她的神色坚定,仿佛与先前那个软弱的哭鼻子的少女又有不同。   陈太微愣了一愣,好像觉得这一刻姚守宁好像真的想通了什么,她的眼神之中有一种莫名的光辉,仿佛拥有了某种信念,不再忐忑、不再惶恐。   他随即意识到这个少女内心好像又有了成长,说出‘想清楚’时,她应该是真的有所决断的。   ‘呯呯、呯呯——’   陈太微空荡荡的胸腔之中仿佛又重新响起了心跳的声音,胸腔受到撞击,产生出颤鸣的错觉。   他缓缓伸手,捂住了胸口。   那里冰冷空洞,所有的一切只是他的错觉。   但此时此刻他受到的震慑是真的,人的信念强烈之后仿佛可以感染到他人,不知是因为他与姚守宁这些日子的相处,所以他对她的反应格外熟悉,还是因为她是辩机一族,本来就拥有感染、影响人情绪的力量的缘故。   “守宁。”陈太微喊了一声,少女纳闷不解的抬头看他,他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没什么。”   “既然你已经做好了决定,想清楚了,我们就上路吧。”   陈太微脸色恢复平静,左手按着挂在腰间的扶尘,右手一挥:   “我们走。”   在他的面前,黑气汹涌,撕裂灰暗的空间,凭空打开一条时空的隧道。   “我算过了时间,这条路正通往我师父出事之前,如果我们去得及时,应该能将他老人家救下的。”   他修习无情道,属于人类的情感早就已经被剔除干净了,此时提到拯救明阳子,亦并没有激动、欣喜之色,纯粹只是夹杂着完成任务、取回心脏的速战速决罢了。   “走!”他淡喝了一声,正欲提步上前,迈入历史的洪流之中,眼角余光却见姚守宁站在原地没有动。   陈太微一双漂亮的细长眉微微蹙起,他疑惑不解的看着姚守宁:   “你在犹豫什么?”   难道以为他进入时空洪流,她站在原地不动就能摆脱他了?   “我虽然修习数百年,但也只能打开时空的通道,算出我师父出事的时间,但掌控时光是辩机一族的能力。”   也就是说,他穷极七百年的功夫,也只是找到时空之门,但要想逆流而走,还需要姚守宁来带路,否则他亦是寸步难行,最终迷失于时空之流,意识被困其中,再难解脱。   “我若回不来,神启帝一出事,我死你也会死的。”   而且这种死法是因果相关,她连魂魄碎片都不会残留。   他说这些话的目的自然是警告姚守宁,让她不要做出错误选择。   但他说完之后,姚守宁却摇了摇头:   “不是的,我已经做了决定,当然不会犹豫反悔,你不用说这么多。”   她脸上露出松快之色,道:   “只是国师,这一次我不能听你的。”   陈太微怔了一怔:   “什么意思……”   她闭上双眼,唇角微微扬起,双手弯拱,十指指尖相碰。   手掌的空隙之间余留出一个空洞,陈太微初时不解其意,但下一瞬,他敏锐的察觉到灵力翻涌。   姚守宁的双掌中间,凭空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漩涡。   那股力量初现时并不强大,但很快随着旋涡转动,即刻就变得澎湃而汹涌。   时间的力量在她掌中成形,黑暗的漩涡正中突然闪现光点,光亮驱散黑暗,宛如一轮小太阳,将四周照亮。   疯狂的劲气旋转在姚守宁的身周,吹动着她满头青丝,将她的脸照亮。   就连陈太微的领域之内都受到了这股力量的影响,他穷极一生修为而打开的时空之路在姚守宁的影响下,开始呈现不规则的抖动。   仿佛赝品遇到了真货,时空之门不停颤抖,即将有关闭的趋势。   姚守宁的脸被照得纤毫毕现,她的嘴唇紧抿,睫毛不停的抖,显然也处于紧张、害怕的时刻。   下一瞬,她突然睁大了眼睛,看向了陈太微:   “我这大半年一直在跟着老师学习,他老人家说我还没有真正掌控时间的法则——”   她有些紧张,舔了舔唇角,看向了自己掌心之中出现的异像:   “本来我不应该在此时打开时间通道的……”   “但是,但是管他呢……”   少女的声音因为害怕而在抖:   “我不想死在这里,我也不想听从别人的安排,我的命运,要掌握在我自己的手中。”   “我还有我的使命,有我的任务。”少女轻细的声音穿透疾气流带来的噪音,传入陈太微的耳中:“我想要看着我娘恢复、清醒,我想要看到我姐姐平安生产,我答应了她要将她的孩子送回七百年前,交到太祖的手中——”   “我想要守护外祖父,不让他出事。想要再见世子,还有话要跟他说。”   “孟五哥,我不信任你。”她直言不讳:   “你至今都还没想清楚,你到底要什么。”   她的话令陈太微怔了一怔,接着她又道:   “但我想清楚了。”   陈太微的一生看似波澜起伏,看似他强横疯狂,可姚守宁细细思索他这一辈子,却突然发现他一直都在随波逐流。   强硬、冷漠只是他外表的展现,他年幼失怙恃,受明阳子收养,而这一次人生意外的变化,并非他的主动选择。   他后来杀师兄弟、屠村,只是受刺激之下的疯狂举动。   后来剜心,心脏落于朱世祯之手,他也只是被迫的接受这种安排,顺着太祖的遗嘱而走。   包括他后来想要成神,竟也隐隐有受明阳子影响,顺势而为罢了。   “这样的你让我不信任,我没有办法相信你的选择。”姚守宁说话之时,她手里的时空力量逐渐强大,她小心翼翼的将双掌分开,表情虔诚,宛如呵护一件天赐的礼物:   “也许你自己都不敢相信你自己的看法,所以你下意识的选择了我。”   “……”   陈太微被她一语说中内心,怔忡得话都说不出。   “再说了,你既然选择了我,那就应该以我的意志来,而不是应该按照你的规则走。”   这一刻的少女霸气凛然,她双臂分开,掌心里那个时空的通道疾速扩大,须臾之间在两人面前幻化成一个约半丈高的时空之门:   “我的力量还不太稳固,可此时此刻我愿意冒险,国师,你敢吗?”   她扬了扬下巴,略带有些狡黠的笑意看着陈太微:   “请走这里,跟随我的脚步!”   她心中有坚定的信念,这便成为了她的内核,使她整个人散发出无与伦比的魅力。   陈太微这一刻终于明白自己先前为什么会隐隐生出羡慕之感,少女的身上有他所没有的决断、果敢,她此时璀璨如明珠,带着耀眼的光芒。   正如她所言,他看似强大,实则内心软弱,遇事逃避,性情极端,易受人引导、掌控。   此时姚守宁站在那时空隧道的面前,向他伸出手来。   他站着没有动,可他知道自己面对拥有这样人格魅力的人时,终究会屈服。   正如当年的明阳子在危难之时出现,向他伸出手来;亦如妖邪乱世之时,朱世祯等人出现,笑着与他招手:“松云,你可愿与我几人结为义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呢?”   他‘心’潮起伏,突然大笑了一声,上前一步将手搭到了姚守宁的手上:   “守宁,你不怕死吗?”   “怕!”   少女柔软的手将他握住,把国师冰冷、细长的手掌握于她软腻如玉的手掌中。   她的手温热,却似是带着能稳定人心的力量:   “但我更怕将命运交到别人手上,随波逐流,我的人生我要自己作主,纵使错了,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孟五哥,我们走!”   说完,她踏入时空之门,用力一拉孟松云的手,年轻俊美的国师脸上露出孩子似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一如当年他懵懂年幼的时候,被人拉着踏入了时空的洪流。   “守宁,你要带我去哪里——”   陈太微的声音发问。   “我要带你去,你应该去的地方。”   “我,我想救我师父——”   其实木已成舟,但坚持了七百年的执念哪有这么容易消除。   孟松云话音一落,姚守宁带着他向前疾奔,前方有一点光亮指引着二人前进的脚步,这光亮便如姚守宁坚定的信念,她毫不犹豫,没有回头。 ###第四百一十一章 见故人   ‘哒哒哒、哒哒哒——’   ‘呼——呼呼——呼。’   凌乱的脚步声里,夹杂着姚守宁的喘息,她没有停留。   时空通道在她面前蔓延出去,白色的微光如同指明的路引,牵导着两人往前走。   陈太微肉身已死,只剩一具枯骨,修行到他这样的地步,他自然不会因为疾奔而喘息,但不知是因为此时气氛、环境的影响,还是因为姚守宁的喘气声感染了他,使他平静空洞的胸腔突然生出紧张的感觉。   四周极静。   七百年的时光,他与这个世间格格不入。   既是死了,却又活着。   他曾感受过这世间最极致的关爱,也曾拥有过相伴、相扶的兄弟结义之情,但所有的一切,却在他一怒之下屠杀青峰观上下的那一天,而戛然而止了。   他终结了自己所有的可能,放逐自己于孤独之中,此生感受到最真、最浓的情感,使他再也无法与任何人建立起相似的情感了。   陈太微将自己密封。   他游走于这个世间,却对任何人再也没有办法生出喜爱、厌恶。   世间的花草无法吸引他,已经死亡的肉身无论外表维持得多么像个正常的人,实则早已腐朽,美食无法令他动容。   无论刮风下雨还是打雷闪电,他都无动于衷,人类的悲欢离合,在他看来如同花谢花开,再自然不过。   他失去了心脏,修了无情道的那一天,他已经是个‘死物’。   可这会儿的他却罕见的有些慌乱,明明‘回到过去、救回师父’曾是他的执念,他幻想过许多次,自己如果一天心愿达成之时,他要怎么做……   他发誓,他绝对会与其他的师兄弟们不同,他会拼尽全力救下明阳子,让他不必惨死。   但这一天真的发生,姚守宁拉着他往前跑时,他却想要退缩。   多么可笑!   七百年前的道门魁首,一夜入魔的孟松云,竟也会有害怕的时候。   他怕什么?他已经没有了心脏,失去了喜怒哀乐,他修炼了七百年,这世间谁是他的对手?他到底在怕什么?   陈太微百思不得其解,他听到自己在问:   “守宁,守宁,你要带我去哪里?”   “带你去……呼,呼……你想去的地方……”姚守宁道。   “我、我想去的地方?我想去哪里?”他喃喃的发问,似是有些不知所措。   “守宁,我——”他迟疑着有些不想再走。   他渴求许久的机会摆在了面前,但他却生出近乡情怯之感,七百年前那个令妖邪闻风丧胆的道家第一人,此时转修无情道后,本该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竟然有些害怕了。   “马上要到了!”姚守宁气喘如牛,感觉到陈太微的迟疑,她抓紧陈太微的手掌,用力拉拽着他往前冲:   “你快点。”   “就在那!”   白色的光晕逐渐增大,出口近在咫尺,她说话的同时,拉着陈太微一步步迈入光圈笼罩之内,一股奇大无比的吸力‘抓着’两人,把二人往外拽出。   妖气铺天盖地,血腥味儿四溢。   先前还犹豫不决的陈太微几乎是在感应到气氛不对的刹那,猛的将手搭到了他的腰侧。   那里垂挂的雪白扶尘刹时幻化为一柄青锋长剑,剑身血光涌动,缠着浓郁的煞气,几乎令四周的妖气如遇天敌一般,‘嗖’的散开了。   灰雾缭绕,姚守宁喘得弯下腰,双手撑着大腿,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嗓子跳出。   ‘呼——呼——呼——’   四周安静极了,姚守宁的喘息声便显得格外的刺耳,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身体里血液‘汩汩’流动之余,血脉‘突突’的跳动。   这里仿佛有些危险,四周的暗处里,好似有不少双眼睛,在窥视着两人,带着恶意的打探,伺机而动。   “这——”   姚守宁强迫自己停止喘息,颤巍巍的直立起身来,她控制住自己想要揉捏酸疼小腿的冲动,打量四周。   只见前方不远处,一扇高达丈余的门牌突兀的出现在两人的面前。   那门坊簇新,刷了红漆,气势非凡的样子。   门牌上方挂了一块匾额,黑底金漆的大字写着:黄土坝村。   这个村子入口的门坊气势恢弘,非同一般,但村名却似是与这门牌的气势格格不入。   “国师……”姚守宁愣了愣,转头去看陈太微,她心中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但究竟哪里不对劲儿又说不出。   只见那位原本焦躁难安的道士在踏出时空通道的那一刻便已经沉静了下来,他好像也感应到了此地气氛的诡异,一直维持着手虚压在腰侧的动作。   扶尘的尘柄在他掌心之下,雪白的尘须一动不动。   他仰头望着半空中的牌坊名,脸上露出迷茫、不解的神色,仿佛有什么东西想不通。   “黄土坝村。”姚守宁念了一遍村子名,接着问陈太微:   “国师,你有印象吗?”   他英俊的面容严肃,表情有些古怪:   “黄土坝村、黄土坝村……”陈太微皱起眉头:“有些熟悉,可是——”   他的反应奇怪,仿佛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姚守宁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从他这里暂时可能得不出什么答案了。   与陈太微相处这些天时间,培养出她非凡的心理承受能力,她没有得到回答,便自己思索:   “黄土坝村?”说话的同时,她转头看向四周。   随着她目光所及的方向,一条宽敞的、可供至少三辆马车并驾而行的官道出现在了她的眼前,直通远处。   她与陈太微足下所踩的地面铺了青石,看起来干净整洁,甚至比姚守宁印象中神都城许多巷道看起来还要好些。   “这,这是哪里?”她有些疑惑,也有些忐忑。   下定决心的刹那,她带着陈太微穿过时空的通道,回到七百年前,可这里并非她最初预想之地。   “莫非走错了路?”姚守宁不安的想到这个可能,一张小脸‘刷’的变得惨白。   走错了路可不是一件小事,这不是能原路折返能解决的。   这不是当日她带世子穿过时光乱流返回到四百年前所能比的,她与陈太微这一次真身归来,几乎消耗了她所有的力量,这一次机会,关系着陈太微未了的心愿,也关系着二人性命,不容有失。   “黄土坝村、黄土坝村……”   陈太微还在喃喃念着这个名字,越念表情则越是奇怪。   他一直仰头望着牌匾,语气有些焦虑:   “守宁——守宁。”   此时的国师仿佛一个迷途的孩子,不安的呼喊姚守宁的名字。   姚守宁也强忍忐忑,数步迈到他的身侧,安抚似的喊了他一声:   “孟五哥。”   她感觉得到此时的陈太微情绪不大稳定,这不是伪装,而是此地有什么东西刺激了他,令他身上不停散逸出煞气。   这些煞气萦绕在他身周,如同飘渺的尘烟,使他整个人身形都仿佛即将扭曲。   姚守宁靠近的那一瞬,陈太微身上的黑雾动了动,他抬起手臂,往姚守宁探了过来。   这个动作看似极慢,实则快得出现残影,姚守宁还没反应过来,手腕已经被他抓在了掌心。   “守宁,我怎么觉得,这里既是熟悉,又有些陌生呢?”   他抓到姚守宁的那一刻,不安的情绪又似是稳定了些,他转头与姚守宁对视,表情懵懂如孩子:   “我觉得,我觉得黄土坝村很熟悉,但这里的大门又很陌生,我应该没来过此地才对……守宁,你究竟带我来了哪里?”   久远的记忆在他脑海里翻涌,但他经历了太多年的时光,所见、所闻太多,古早的记忆早被他堆到脑后。   再加上修习无情道也影响了他,使他情感淡漠,太多‘无用’的记忆随着他斩去情感的那一刻也一并被放弃,他想了许久,仍想不出头绪。   陈太微问完话后,姚守宁愣了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陈太微便松开了抓握着她手腕的手,重新将视线挪到了那写着‘黄土坝村’的匾额之上。   他好像压根儿没有想要从姚守宁口中获得答案的样子。   须臾之后,陈太微仍想不出个所以然。   可鬼使神差的,他的本能这一刻占据了上风,他明明对这地方并没有多少印象,身体却诚实的迈步上前,往那门牌走去,似是迳直要推门而入。   “黄土坝村、黄土坝村……究竟是哪里呢?好熟啊,七百年前?我在哪里看过?”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有道男人焦急的声音响起:   “道友、道友,两位道友且慢啊!”   ‘哒哒哒’的急跑声随之响起,传入姚守宁、陈太微两人耳中时,两人浑身一抖。   此地原本寂静非凡,连疾风都仿佛受到了此地氛围的压制,两人从时空通道冲出来时,再听不到其他的响动。   这会儿突然有人出现,事先全无征兆提醒,乍一听到喊话声,姚守宁寒毛倒竖。   陈太微神色凌厉的转头。   他已经透露出失控的征兆,显出鬼身法相,白净俊美的面容上青色的血管顶起薄薄的皮肉,在他如刀削斧刻般的脸庞纵横交错,格外可怖。   那双凤眼含煞,一双长剑似的眉压在细长的眼上,带着凛然杀机,数缕长发环绕于他脸颊一侧,顺着脖子垂落于他身前。   不知何故,疾风平地而起,吹卷着他的宽袖,露出他结实的小臂。   陈太微掌中握着的扶尘再度化为长剑,剑身上血迹斑驳,已经冷却的血液略微有些凝固,顺着剑身上的凹槽往下流,却将落未落的挂在剑尖之上,形成一个暗红的血珠。   他这会儿的煞气比先前还要重,浓浓的黑气绕在他身周,姚守宁的眼中,可以看到他身周的黑气里,无数冤魂怨鬼被困束其中,拼命的哀嚎嘶吼。   少女惊吓交加,‘噔噔’后退数步。   但她很快敏锐的察觉到了异样之处:此时的陈太微竟然有些害怕。   他这个人其实是很擅长隐藏情绪的,无论喜怒哀乐,终究是演出来的表象,以蒙蔽世人罢了。   可此时的他仿佛真的在恐惧,那双爬满了黑气的眼瞳都在颤抖。   他抓握剑柄的力量很重,身体不停自主的打着摆子,且他自己对自己的状况都好像很疑惑,低头去看自己持剑的手,不明就里的自问:   “我怎么了?”   说话的同时,他另一只手用力的按到了握剑的手背之上,但这样的举措并没有用,他抖个不停,身上黑气既要冲涌出来,却又不知为何被他牢牢束缚在身体之中。   “道友、两位道友!且慢啊,不要乱来。”   那道男人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且相较于之前,这会儿好似近了许多。   姚守宁心中暗惊,接着叫苦不迭。   一头是情绪不稳,即将失控发疯的陈太微;而另一边则是凭空出现的陌生‘人’,此地诡异非凡,妖气浓郁,煞气冲天,血腥味儿令人闻之欲呕,这突然出现,并且招呼两人的‘人’,真的是人吗?   “孟五哥,你可不要这会儿发疯啊……”她急急提醒,说话的同时转头去看四周。   可令姚守宁毛骨悚然的一幕发生了!   在她视野中,宽敞平坦的官道之上突然尘烟袅袅升起,烟雾笼罩之中,地面好似逐渐在变形!   两侧平坦的地面在变异,似是有什么东西从中平地生起。   因惊恐过度,她甚至一时间失声,待到再定睛一看:只见那条青石铺就的官道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荒芜的草田,两侧包夹着光秃秃的大山,将这一小块山坳包夹在内。   “这——”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姚守宁压根儿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此时是不是还身在妖狐的幻境之中,事实上从始至终她与世子都并没有走出那韩王的古墓,没有她后来召唤陈太微帮助,也没有她与世子后来分离。   也许这只是一场噩梦,她还在梦中未醒,眼前一切都只是幻觉。   姚守宁心跳如雷,见那远处大片草田枯萎。   野草半人高,枯黄垂败,此地一丝风也无,草木皆失去了生命,显出荒败之像。   远处都是一样的荒田野径,一眼望去便能看清,这座‘黄土坝村’位于荒野山坳之中,四周静得落针可闻,不见半个人影,先前说话的人声究竟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可能是有鬼来了。”   姚守宁一想到‘鬼’,不免有些害怕,下意识的靠近陈太微身侧。   “我就是鬼。”陈太微见她小碎步靠了过来,全无先前决断时的英勇,不由冷冷回了她一句。   两人状态调换,陈太微一扫先前的犹豫不决,提剑欲往前行——   “啊!”   就在这时,姚守宁鬼使神差转头往回看了一眼,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接着她喊了一声:   “孟五哥。”   陈太微前行的脚步一顿,下意识的回头去看。   只见少女身体扭向后方,手指着远处的村口,待陈太微看清面前的景象之后,瞳孔不由急缩。   那男人喊声出现之后,不止是官道出现了变化,就连‘黄土坝村’的村口牌坊也出现了剧烈的变异。   呈现在两人眼前的仍是一个牌坊口,但与先前的大气、巍峨却发生了天差地远的变化。   那牌坊矮了许多,撑挂着匾额的仍是两根木柱,只是柱身上朱红的漆早就已经斑驳脱落,木头之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虫蛀痕迹。   大门正中的牌匾已经歪斜,上面甚至缺了边角,密集的虫洞破坏了上面的大字,使人难以辨识,但隐约可以看得出来是四个大字的雏形。   而那两扇大门则很是破败,只是半虚掩着,其中一扇已经缺了数块木板,看起来风一吹就会倒塌成一堆柴禾的样子。   最重要的,是大门之上有泼洒的血迹,由下至上呈喷射状,还没有干透的样子!   大门下方残留着两个血手指印,从门板中下的位置直拉到大门的底部,最终留下了半截夹杂了血污的指甲盖卡在已经粉朽的木板之内。   “……”   姚守宁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景象,不由胆颤心惊。   在两人脚底之下,青石地面化为凹凸不平的黄土,到处可见残肢断臂,内脏浓重的气味冲鼻而来,熏得姚守宁胸腔翻涌不止。   但此时的陈太微则是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见到了这副景像,反而似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两位道友,不要乱来啊。”   那先前招呼的男声再度响起来了,有些急促、有些慌乱,还夹杂着一丝焦急,伴随着喊话声响起,同时还有‘悉索’的踩着杂草的脚步声也紧跟着响了起来。   ‘哒哒哒’的声响中,姚守宁看到前方的荒草丛中突然出现了一条歪斜的小路,不知何时,一个矮壮的男人身影出现在二人眼帘之中。   完全陌生的时空、诡异的环境,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这使得姚守宁的警惕心顿时升到了最高。   只见那人穿了一身青色短袍,下身配灰色裤子,裤腿扎于踝间,足上蹬了一双草鞋。   他戴了个尖顶斗笠,身上的衣裳打着补丁,一路快步跑来,似是与寻常农夫无异。   姚守宁的注意力全放在了这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身上,他的出现必有缘由,此地异变也是从他发出声音时才开始,极有可能这些变异是与他相关的。   少女牢牢的盯着他看,却没有注意到这男人出现的瞬间,那原本煞气腾腾的陈太微滞了一滞,眼中露出了迷茫之色,持剑的手抖个不停。 ###第四百一十二章 解前尘   戴着斗笠的青衣男人似是很着急,跑得飞快,一路踩倒了不少枯草,终于跑至两人面前。   ‘呼、呼——’   姚守宁听他喘息正常,却也没有放松警惕。   这个地方诡异非凡,眼前的人看似正常,但未必是真人,说不定是妖鬼邪怪变幻,用以引诱人上当的。   她小心翼翼的退到了陈太微的身边,这个危险的国师此时至少与她勉强算‘自己人’,至少暂时不会害她性命。   有了陈太微这个强大的武力庇护,姚守宁的胆气重新盛壮,大声问了一句:   “你是谁呀?”   她对眼前的人有怀疑,因此力图做出凶狠之相,但喊完之后又想起柳氏平日教诲,连忙放低音量,乖乖喊了一声:   “——大叔。”   从男人声音听来,年纪已经不轻,至少四十之数。   她没有注意到,她在先前问话之时,陈太微眼中浮出煞气,后见她补了一句,眼里的血光稍褪。   “嗳。”   那男人应答了一声,接着伸手一抹,将头顶斗笠推到了背后,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来。   他年约五旬,长了一张方正的脸,脸膛黑里透红,皮肤粗糙。   陈太微的手抖得更加激烈。   眼前的这个人的容貌勾起了他内心深处隐藏了七百年前的记忆,他想要张嘴,却似是身如化石,喉间哽咽。   男人长了一双浓粗的短眉,鼻梁有些塌,嘴唇略厚,眼尾、嘴角都有纹,这是因为他时常大笑的缘故。   艰难贫困的生活没有磨去他的善良与好脾性,这个七百年前早就故去的人,以令陈太微措不及防的姿态闯入他的眼里、心里。   空洞的胸腔开始跳动不停,以为已经遗忘的记忆此时清晰的浮现在他的心中。   他怔立当场,一时之间脑海一片空白。   “你们这两个娃子。”   那男人一至近前,取脱了斗笠之后便皱起了眉,大声斥责:   “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敢随意乱闯呢?”   他出现得突然,本身出现在这诡异的地方就很可疑,此时再一脸责备,姚守宁便怔了一怔。   男人一见姚守宁脸上笑意一滞,顿时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嘴唇抖了抖,不安的看了一眼陈太微,接着双手用力在衣摆处蹭了一下掌心里的汗,摆手道:   “唉唉,女娃子别哭。”   他不哄还好,一说这话姚守宁倒真有些委屈。   “好孩子别哭,是老汉错啦。”他连忙道歉,对于自己骂哭了姚守宁有些不安的样子:   “我,我只是情急之下,才说话大声,我错啦,别哭。”   这些时日以来,姚守宁天天与陈太微为伴,因为他的未了心愿而提心吊胆,一直积压了不少的负面情绪,此时突然遇到一个陌生人宽慰道歉,她顿时绷不住了,遂低头开始抹起了眼泪。   “唉唉——”老汉急得团团转。   天气炎热,不多大会儿功夫,他额头便见了汗,连忙取下挂在脖子上的斗笠用力给自己扇风。   扇了两下之后,见姚守宁小声的哭,连忙小心翼翼凑过去,拿着斗笠也替她扇风,结结巴巴的哄她:   “别哭了好不好?别哭了别哭了,回头处理了这里的事,老汉给你买糖人。”   ‘噗嗤。’姚守宁破涕为笑:“我不要糖人,我又不是小孩子。”   她已经十六岁了,不是六岁,早在明事理、读书启蒙之后,连柳氏都不可能拿这句话来哄她。   “笑了笑了。”老汉一见她笑,顿时也跟着咧开嘴。   他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这人看起来外表沧桑,但牙齿却维护得很好,只是略微有些不齐整。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此时的笑容,这一笑有些憨厚,一扫先前的严厉神情。   “哈哈哈。”老汉爽朗的大笑,手里举着的斗笠扇得更卖力了些:“热不热啊娃?我给你打扇。”   凉风徐徐吹来,缓解了姚守宁心中的焦虑。   不知为何,她从这老汉身上没有感应到危险,反倒颇感放松,觉得此人十分亲切,隐隐还有一种放下了心中大石的轻松之感。   真是奇怪!姚守宁皱了皱眉。   “不哭了就好,老汉也不是故意凶你的。”   他解释着,伸手想来拉姚守宁与陈太微二人:“实在是因为担忧你们出事。”   老汉这动作十分莽撞。   可以看得出来他并不是一个心机深沉的人,姚守宁从他身上也没有感应到危险气息,她对自己的判断十分信任,因此并没有抗拒老汉拉扯。   但见他也去拉陈太微之后,心中不由吃了一惊,连忙反手将他衣袖拉住:   “爷爷——”   “嗯?”矮壮的老者不明就里,转过了身来。   他的一只手搭在了陈太微的手腕之上,将清瘦的道士的手腕抓在了手里。   老汉的手掌粗大,关节上布满了老茧,可以看出常年干活的痕迹,抓人时略微有些用力,粗砺的茧子磨蹭着姚守宁的手腕,略微有些刺疼。   而陈太微情绪并不稳定,行事随心所欲,姚守宁与他相处了一段时间,对他的性格也有些了解,知道他脾气不大好,也防备心极重,不喜有人近身碰他。   可此时他被老汉抓住之后,却异常安静,并没有反抗,而是呆呆的低头看着两人手掌相碰的地方,脸上露出似喜非喜、似泣非泣的复杂神情。   这种神色好像已经失去了他的控制,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反应有些僵硬,好似整个人都失了魂般。   令姚守宁觉得有些怪异的,是陈太微一手任由老汉抓着,而另一只手则被他背到了身后。   背到身后的手提着长剑,不知何时起,又有新鲜的血液顺着剑身凹槽往下滴,‘滴滴答答’落入黄土之中,带来阵阵刺鼻的血腥。   好在此地本来就有浓重的死亡味道,掩盖了这股血腥气,但陈太微仍感不安,他紧紧以剑身贴着道袍,很快将道袍下摆都沁湿。   姚守宁看在眼里,心中却自有计较。   陈太微惯会掩饰心绪,外表看来与常人无异。   可他早就入魔,肉身腐朽,这‘陈太微’的外表只是他的一层掩饰而已。   他表像清风霁月,掩饰着内里那个入魔之后如鬼邪的道士。   老汉意外闯入此地之后,打破了表面粉饰的太平,使此地显出本相,同时显出本相的,还是陈太微。   他几乎是在那一瞬间,就强行被揭破了伪装,露出孟松云本来的长相。   扶尘变长剑,干净简朴的道袍变血衣。   姚守宁与他相处了很多天时间,没见他杀人,可他此时长剑淌血,可见这血不是此时才沾染上的。   再一联想到他此时的模样,以及当初韩王墓中,陈太微出来救她时,狐王以幻术令七百年前的场景重现,她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此时出现在她与老汉面前的,并不再是大庆王朝七百年后蛊惑了神启帝的陈太微,而是七百年前,听闻明阳子死亡噩耗后,一怒之下屠光了青云观上下的孟松云。   那剑上沾染的血是他杀人时留下的,这些鲜血流之不尽,是孟松云背负了七百年的罪孽。   这会儿孟松云有些不知所措,极力想要隐藏长剑,可那剑身上的血却流个不停,顷刻便将他衣裳染湿。   姚守宁偏头看他,若有所思。   这个道门魁首口口声声说是已经斩断过去,改修了无情道,心中无情。   可此时看来,他可能口不对心——不,也许他失去了心后,他的心便欺骗了他,让他自己都看不清自己的本意。   有时候一个人看似精明,但他未必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姚守宁觉得孟松云就是这样的糊涂蛋。   “没事。”   姚守宁将这一点牢记于心中,摇了摇头。   她原本出声提醒,是因为担忧孟松云情绪不稳,突然发疯暴起伤人。   但此时孟松云既然不反抗,那么她也乐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事情的走向不坏,她有预感,今日她可能会见证一些重要的历史。   “唉,你们两个娃子胡乱走什么呢?”老汉不知姚守宁心中所想,他提到正事,脸上笑意逐渐收敛,又变得有些沉重的样子。   “爷爷,我们是来寻人的。”姚守宁乖乖应了一声。   “寻人?”老汉诧异的问:   “寻什么人?可打听清楚了,这里有你们要找的人吗?”   他说完,又上下打量了姚守宁与陈太微二人几眼,接着拉着两人往旁边躲闪。   “我看你们两个娃子气派不凡,应该出身不差,这山沟之中常年不与外人往来,又怎么会有你们要找的人?是不是走错路了呀?”   这世道百姓穷困,妖邪乱世,民不聊生。   许多人家穷得有了上顿没下顿,村中人大多衣不遮体,没见一件像样的好衣裳,各个瘦得皮包骨似的。   相反之下,孟松云长得俊美非凡,兼高大挺拔,而姚守宁双颊饱满,嘴唇朱红,一双眼睛明亮无垢,脸上洋溢着纯真热情,不沾苦气,一看便是大富人家娇养出来的女儿。   “应该,应该不会走错路吧?”姚守宁有些不确定,转头去看陈太微。   他眼中含雾,带着似喜还悲之色,显得有些木木呆呆。   姚守宁想了想,向老汉打听:   “爷爷,这黄土坝村是哪儿啊?”   老汉性格爽朗健谈,听她一问,连忙就道:   “这黄土坝村啊,可是多灾多难。”   他解释着:   “这村子原本也有百十口人,但从去年起,便接连遭妖邪祸害。住在村中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就剩几十口人喽。”   说到这里,他探头往村子正门入口的方向看了看,那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神情变得有些沉重了起来。   “前日的时候,村里有人来向我求助,说村子又遇了妖患,是一头成年的妖狼,想请我帮忙,我因为要准备一些东西,所以来得晚了点。”   他一靠近村子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虽说老汉我这一辈子祖师爷的手艺学得不精,但与妖邪打交道可不少了,此地的气味我闭着眼睛都能闻得出来。”   老汉正有些担忧黄土坝村出事,犹豫着要以什么样的方式进村时,远远竟然看到有两人在村子入口的牌坊前出现。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直揉了好几下眼。   “我盯着此地小一刻钟,开始一直没见有人呢,就一个愣神的功夫就见你俩了,就好像是青天白日大变活人一般。”   “我开始还担忧你俩就是妖怪。”   此时妖怪神通惊人,可幻化变形,用以蛊惑人,令人防不胜防。   “但我眼睛尖。”他憨厚的笑道:   “我看你这女娃长得可爱,这男娃穿的又是道袍,我道门中人,断不可能有妖邪。”   说到这里,姚守宁不由有些奇怪:   “为什么道门中人不可能生妖邪?”   “我道家三清祖师爷在上,有什么妖邪胆敢冒充呢?更何况我自己平日也见过一些道观中人,自然分得出来哪些是好,哪些是坏。”   老汉脾气很好,被姚守宁问了两句也不介意,反倒向她解释起来:   “更何况老汉自认还有几分看人的眼力,你这娃子坦率可爱,老汉一看就喜欢,而这娃子更乖,不知道为什么,老汉一看他就觉得亲切,我俩有缘啊……”   他说完,有些羡慕的看了陈太微一眼。   陈太微此时已经显露出原本模样,身穿正统道门长袍,只是那袍子染血,变得脏污不堪。   但就算这样,也足够让老汉羡慕了。   姚守宁咬了咬唇,眼中露出古怪的神情来。   陈太微是个什么样的人?   七百年后,但凡知道他来历的人,哪个对他不是又怕又恨?这样一个可怕的人,此时这老头竟然说觉得他亲切……   他还自称眼力上佳,看人极准……   “唉,这是我道门同泽啊。”老汉说到这里,见孟松云久久没有出声,他似是意识到什么,连忙将手松开:   “对不住,是老汉我冒犯了,我生于乡里,见识不多,虽说年长你们一些,但达者为先,也不该絮絮叨叨的拉你们两人说这些话。”   他有些尴尬的样子,又端起斗笠讨好的为孟松云扇了扇:   “不知这位师弟出自哪个道观,可有字辈排行呢……”   孟松云神色呆滞,没有反应过来。   姚守宁则好奇道:   “师弟?爷爷莫非也是道士?”   “是啊。”老汉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满足之色:   “我也是个道士。”他说到这里,黝黑的脸上露出满足之色:   “只是我修为不大好,三十来岁才入观拜师,资质也不大行,至今不敢抬出师父的名号,怕有辱他老人家威严。”   姚守宁心中一动,牢记下这一点。   “我……算啦,不说了。”他为人健谈,可此时不是众人闲话的时候,他起了个头,又强行掐断,道:   “黄土坝村遇了妖邪,我看今日这情况可不妙,我要先进村一探,看看妖邪有没有离开,也想看看有没有活人存在。”   说到正事,他的表情又显得沉重了起来:   “唉,这世道,活命真的艰难。”   朝廷苛捐杂税,妖邪视人命如鱼肉一般,朝纲几近败乱,大家各管各,许多地方的村民过不下去,便落草为寇,成为一方祸害,“有时比妖怪还心狠手辣咧。”   他话音一落,看了两人一眼,眉头皱了起来:   “这黄土坝村人都几乎要死光了,可没什么余钱再召道士。”   他初时见到村口有人,还当黄土坝村的人怕找他不保险,又另外找了两个道士前来帮忙除妖镇邪呢。   可此时一想,又觉得不对劲儿。   “你们两人年轻,不要趟这事儿,狼妖凶得很呀,你们赶紧离开,我进去看看。”说完,他将抓着孟松云的手松开。   他这一松,原本木木呆呆站立着没动的孟松云突然一动,反手下意识的抓住了他的手,如抓救命稻草一般。   老汉愣了一愣,转头看孟松云。   两人一老一少,身材也一个高大,一个矮小,老汉要想与孟松云对视,还需要仰头看他。   年轻的道士表情麻木而冷漠,但看老汉时的眼神却给他一种好似这个道士下一刻就要哭出来的感觉。   “不是师弟。”他僵硬的开口。   老汉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孟松云嘴唇抿了抿,又补充了一句:   “您是长辈,是……”   “好娃子,怎么要哭了嘞?”   老者见他这模样,有些不知所措,接着又看他身上满身的血污,担忧的问:   “你们从何处而来呀?怎么满身是血?难道是遇到了灾劫吗?”   “可有哪里受伤了?要不你等我半晌,我先进村探一探,若是顺利,最多两刻钟就出来,我的道观离此地不远,到时你们可前往我观中稍歇,洗漱一番……”   “……”孟松云听他提起身上的血,那原本苍白的脸顿时更是宛如纸片一般。   他几乎是惶恐不安的放开了抓着老汉的手,‘噔噔’后退了数步,躲到了姚守宁的后面。   “娃子……”   老汉一见他这模样,顿时有些担忧,连忙又喊了一声。   “他没有受伤。”   姚守宁见此情景,心中已经隐隐猜到了些端倪,她暗叹了一声,犹豫道:   “他身上的血,是,是——”   “是杀了妖邪。”   孟松云急匆匆的道。   姚守宁转头看他,这位行事随心的国师不敢看她的眼睛,但半晌之后又强迫自己转头与她对视,眼中露出哀求之色。   她何等敏锐,洞悉力非凡,他隐约感觉自己此时心底所隐瞒的念头在她面前无所遁形,仿佛被一一摊开。   孟松云有些恐慌,又怕姚守宁将她拆穿。   他慌乱之下眼中红光一闪,竟生出一个念头:杀死姚守宁,让她不要胡说八道,将自己的底牌揭开。   这样一想,心中杀意澎湃,他握住长剑,剑身凹槽内的血液逐渐粘稠,又‘滴滴答答’的落了下来。   血腥味儿溢开,姚守宁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危险,但那老汉却似是浑然没有察觉这变异,而是目光担忧的看向了‘黄土坝村’门牌的方向。   姚守宁心中暗骂陈太微此人翻脸无情,杀机说动就动,自己与他因果相关,陪他回到七百年前,他竟然一言不合就想要自己的命,半点儿后果也不考虑,实在离谱。   但她心中虽无语,表面她却帮着打圆场:   “我们一路行来,确实打跑了妖怪。”   她说话时,恨恨的瞪了孟松云一眼,转向老汉时,又露出甜甜的笑容来:   “爷爷,我们跟你一起进去看看吧,必要的时候,我身边的这个道士说不定能帮上忙呢。” ###第四百一十三章 见故人   “那怎么行?”   老汉摇了摇头:   “你们连此地是哪里都不知道,可见是意外来此的外乡人,何必沾这趟浑水,娃子,听老汉一句劝,不要进去,妖怪未必走了嘞。”   身为一个不像道士的道士,老汉时常遇到村民前来求助。   他心肠软,见不得人哀求作揖,与妖邪打交道的时候不少,深知这些妖怪的可怕之处。   想到这里,他又看了一眼孟松云。   “不知为什么,我与你这娃子一见如故……”他有些尴尬的搓了搓手,说这句话时有些不好意思。   一人年少英俊,且气宇轩昂,一看便出身大道宗门。   而另一人只是乡野村夫,学艺不精,连身像样的道袍都没有,又哪里有什么脸面与人一见如故呢?   也就是眼前两个孩子年纪轻,还没学会踩高捧低的那一套,才站在这里听自己多嘴而已。   老汉抓了抓绾起的发髻,憨厚的笑了两声:   “你看看你这满身鲜血,可见经历了一场恶战,你还年轻,妖怪凶恶得很,就留在此地等我。”   “我虽然道术不精,但可跟着师兄弟们学了些武艺,力气大得很。”说完,他得意的秀了秀沙包大的拳头。   拳头的关节处老茧布了厚厚一层,形同一层防护甲,将他手掌包裹在内,看起来确实很有力量的样子。   姚守宁凑上前看了一眼,‘嘶’了一声,接着小声问:   “爷爷,痛不痛啊?”   老汉被她问得一怔。   许久之后他才长叹了一口气:   “真是个乖娃子,不知哪对父母有福,有你这样的孩子呢。”   孟松云听他夸奖姚守宁,不着痕迹的转头看了少女一眼。   而此时小少女受人表扬,得意的转头也看孟松云,并向他抬了一下下巴,嘴里弹了一下舌,发出得意的脆响声。   “……”孟松云嘴角抽搐,看她得意忘形,没有出声。   “我自幼可贫苦啊,早年没了爹,就一个寡妇娘把我带大,吃了很多苦头,留下了病根,前些年才去世。”   去世之后,他收拾家中物品,变卖了所有家当,带着银钱拜入了道门,成为了师父门下的记名弟子。   可他年纪大了,天资又不大聪明,再加上家底薄弱,在师门并不受重视,早些年是处处受人排挤的。   后来直到师父年纪渐长,气血渐亏,许多徒弟逐渐离开,才注意到了这个品性憨厚的弟子,存了要让他接收自己衣钵,并为自己养老送终的心。   直到那个时候,他的日子才稍好过些。   “不瞒你说,可没人问我手疼不疼呢。”   老汉喜滋滋的道。   孟松云闻听此言,愣了一愣。   “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他摆了摆手,“我先进去一探虚实,你们两人……”   “我也要进去。”   孟松云打断了他的话。   老汉闻言正欲说话,孟松云抿了抿唇:   “我一定要进去。”说完,他握剑的手指颤了颤,补充了一句:   “我非进不可。”   “可……”老汉正欲说话,孟松云又道:   “不瞒您说,我们并不是误闯此地,是吧,守宁?”   这一会儿的功夫,他好像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心绪。   如果不是他握剑的手仍背在身后,且手指还颤抖着,从外表看来,孟松云已经恢复了以往云淡风轻的从容与镇定。   只是他的这张唇红齿白的脸实在是陌生,姚守宁看惯了陈太微俊秀的面容,冷不妨看他本相时,总觉得有些怪异,觉得好像是并不相干的两人。   “对——”她迟疑着点头。   孟松云擅长伪装,她与他因果相系,揣听人心的力量在他身上好似受到了屏蔽。   她听不到他的心声,看不透他的伪装,只能通过并不可靠的表像来揣测他的心意。   这种感觉并不好,姚守宁总觉得他在问话时仿佛一语双关,在向她传递着某种意思,但她又不确定事情是不是自己猜想的那个样子。   她有些气恼的咬了咬下唇,调整好自己的心态,道:   “其实我们是来寻找我五哥的故乡的。”   她说到这里,挑衅似的看了孟松云一眼,也不管他是不是有曝露身份的打算,故意道:   “不瞒您说,我这位五哥与亲人走失,幼年的一些事已经记不大清了,此次回来,是想要寻根。”说完,她又大声的问:   “孟五哥,你说对不对?”   孟松云还没有回话,那老汉就有些吃惊:   “姓孟吗?”   “是!”姚守宁点头:   “他与亲人走失之后,受人收养,跟人姓孟呢。”   孟松云低垂下头,目中光彩涟涟,看不出喜怒,却也没有出言反驳姚守宁的话语。   “那可真是太巧了,老汉也姓孟呢。”   孟老汉听闻这话,脸上露出喜色:   “这可真是太巧了,不止同出道门一脉,还都姓孟,我与这娃子果然有缘呢!”   姚守宁听到此处,美眸生辉,她转头看了孟松云一眼,却见他神色如常,仿佛并没有丝毫触动的样子。   “我出身在三孟村中,村子里的人大部分都姓孟,三孟村离此地十七八里路,不知你要找的人在不在那里。”他说完,又摇了摇头:   “可惜这灾年,许多人逃的逃,死的死,如今的三孟村,不知还剩了几人。”   他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又打起精神问:   “娃子,你是因受拐子带走,还是因为……”   “妖邪的缘故。”孟松云答道。   “该死的妖怪!”   孟老汉咬牙切齿的骂:   “不知害了多少人,也害多少父母与子女失散,阴阳相隔,唉……”   “我们也很恨妖怪。”提到妖邪,姚守宁也有些生气。   “我们一家也受妖怪祸害呢。”   “这妖祸不知何时能止。”孟老汉摇了摇头,眼中有些沉重:   “不知百十年后,老天爷开不开眼,将这些鬼邪一网打尽……”   “……”姚守宁勉强笑了笑,看了一旁的孟松云一眼。   不需要百十年后,最多二十来年的时间,朱世祯便会横空出世,带领着一班人马扫除妖邪,创立大庆。   而她身旁的这个人则是当年朱世祯重要的左右手,可惜此人最终叛敌,带着妖邪卷土重来,使狐王有机会重新在人类世界制造恐惧。   “兴许快了,再等一些年,肯定有人会诛灭妖邪的。”她应了一声,孟老汉苦笑了一下,接着叹了口气:   “希望吧。”   “不说这些了。”孟松云打断了二人的话,直言道:   “不瞒您说,您追查的这头狼妖,也是我的目标。”   “……”他这话说得孟老汉一愣一愣的。   此时不少道士是有真功夫的,修行术法在不在行先且不提,但大多道士精通拳脚功夫,年轻人气血旺盛,常年习武之后身体素质远胜常人,遇到妖邪也敢提武器对抗的。   但人类与妖怪之间有本质区别,肉身的强横差异太大,这使得人类在与妖邪对战时大多会吃亏。   尤其一些邪怪还煞气冲天,有些歪斜法门,更是防不胜防。   好在人类是群居,又擅长抱团取暖,因此双方遇上,倒是各有胜负。   就是再身手高明的道士,遇到妖邪时都不敢如此大意,孟老汉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这样狂妄,直言要追捕妖邪。   “我的家人也是死在它的手中,我探听到它的消息,一路追踪过来的。”孟松云眯了眯眼睛,冷冷道:   “此次必取它性命。”   姚守宁见他几句话说得孟老汉目瞪口呆,不由有些想笑。   但孟松云确实有狂妄的资本,七百年前他就已经非同一般人物,七百年后的他更是所向披靡,几次狐王都不敢直面他的锋芒,每次与他对上,都选择避退。   从某一方面来说,姚守宁觉得这个人本身就是一个异类,已经非人非鬼,比怪邪还可怕。   区区一个狼妖,确实不被他放在眼里。   “哦。”孟老汉干巴巴应了一声,接着有些不知所措道:   “那看来,看来你这满身血迹,莫非就是与狼妖大战之后而留下的?”   “……”孟松云苍白的脸微微一怔,半晌之后轻轻的应承:   “……嗯。”   “那……”虽说听到此处,孟老汉已经知道眼前这两个年轻人是非要进这黄土坝村不可,且孟松云表现得十分镇定,但他仍是担心,深怕自己一时心软,反害了两个年轻人性命。   “我们进去吧。”   姚守宁打断他的话,果断道。   “……好吧。”孟老汉很快妥协,但他还有些不放心,叮嘱道:   “你们进去之后,走在我的身后,如果发现不对劲儿,即刻远离,离开这里,不要逗留!”   说到后来,他的表情逐渐严厉:   “否则我可不敢带你们进去。”   姚守宁费尽心机回到七百年前,自然是带着目的而来,遇事之后恐怕没有办法如孟老汉所说离开这里。   但老汉初时笑意吟吟,外表憨厚又好说话,可认真起来又十分倔强,他担忧两人性命,显然姚守宁与孟松云若不答应他的请求,他绝不会带两人入内。   虽说不想骗人,但姚守宁仍是乖乖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好……”但她底气不足,说话时还有些心虚。   “可以。”孟松云也答应。   两人明显口不对心,但孟老汉却又无计可施:   “你们……唉,你们这两个娃子,真令人伤脑筋。”   他本该沉着脸将两人驱离,可孟松云看起来十分坚定,他也担忧若是不将这两人放在自己眼皮底下,这两人私自溜入村中,反倒可能会遇险。   这样一想,他也只好叹了口气,再次叮嘱两人紧跟在他身后。   三人说定之后,孟老汉神情一整,表情变得严肃,缓缓向大门靠近。   大门破败,上面带着未干的血迹,一条明显的血手印被拉长,孟老汉眼中露出伤感之色。   但他生于乱世之中,对于这样的事也有心理准备,如今确认村子情况才是首要,他长长的吐了口气,接着心中一狠,伸手将门推开。   ‘吱嘎——’   大门开合间发出刺耳的声响,打碎了满村的静谧。   门开的那一刹,平静的表面被撕裂,仿佛一颗石子投入湖面之中,泛起阵阵涟漪。   一股阴风送出,浓重刺鼻的血腥味儿扑面而来,竟辣得姚守宁的眼睛不住流泪。   ‘呕——’   她控制不住,干呕了一声。   少女生于七百年后的神都,她既是幸运,又有些不幸——幸运的是她生在了七百年后朱世祯创立的王朝末代,妖邪还没有全面复苏;而不幸的是这种来之不易的太平即将结束,妖族即将卷土重来。   七百年前的人类生于水深火热之中,史书、传记里描术的妖邪之可怕,不足她亲眼所见的万分之一。   映入她眼帘之内的,是两侧高低不平的矮房,房顶大多是竹编而成,上面搭了稻草,稻草已经变色,许多地方显得稀疏,明显上了年头。   这些房子破损得异常严重,由篱笆糊成,不少地方泥土脱落,露出里面竹编的骨架。   有些房舍被暴力破坏,墙体撕裂,泥巴上留下了数条尖锐的抓痕。   最令人瞩目的,是无数残肢断臂如同风干的腊肉挂在了这些破损的屋墙之上,许多沾血泛黑的内脏随风晃晃悠悠,散发出刺激的气味。   凹凸不平的黄土地面已经被血染红,血液渗入地面很深,使得此地如同人间地狱!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血腥味儿所能形容的,姚守宁的眼睛辣得不停流泪,可怕的场景、刺鼻的味道,使生于太平盛世的她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对于妖邪的祸害感受也更深。   她干呕不止。   相较之下,孟松云倒是反应平平。   而孟老汉则与先前的爽朗健谈形象不同,他沉着脸,四处寻找趁手的武器。   虽说名为道士,但他道术不佳,更多时候与妖邪相斗,凭借的还是强壮的身躯。   可朝廷对于铁制刀具管控极严,他找了许久,找到一根上了年头的扁担,折转回来之后交待两人:   “你们要跟在我的身后。”   此地被破坏成这个样子,可见狼妖凶狠。   这会儿四周寂静无声,也不知还有没有活口存在,若是全村被屠,兴许狼妖已经尽兴离去。   “我们要先找找有没有活人,看能不能救下人命,如果没有……唉……我得赶紧将这里的事报到官府去。”   可惜此时官府已经势微,上报估计也是无用。   这年头,受妖邪屠戮的村子不知凡几,最终也没见官府出面剿灭妖邪。   孟老汉沉着脸,正欲先钻一旁的平房去查看一番,却见孟松云不犹豫,迳直往正对村口方向的土坝而行。   那土坝的尽头,有一个粗陋的土梯,梯上各有两排平房,中间夹着一个小巷道。   “唉唉——”   孟老汉虽说已经有了这两人未必会听他话的心理准备,可当他亲眼看到孟松云不受控制,在这危险异常的村庄中行走时,依旧被惊出了满身冷汗,不由喊了两声。   “爷爷别担心。”   姚守宁见他急得满头大汗,连忙拉住了孟老汉,道:   “妖邪五感灵敏,如果这妖邪还在,我们进入此地是瞒不住它耳目的。如果它不在,那么我们快些行动,说不定还能看看有没有活人。”   “可是……”孟老汉见孟松云行事莽撞,还有些头疼:   “你们两人年轻,不知那妖邪可怕之处,唉,那娃子真是冲动……”   说话之时,陈太微已经数步跃上台阶。   孟老汉虽说头疼,但也担忧他出事,连忙提着扁担跟了上去,他走了几步,又担忧姚守宁,正要转头叮嘱,却见姚守宁牢牢跟在他身后,他松了口气,道:   “你这娃子倒是乖些,比他好——他真是执拗。”   “嗯嗯嗯。”姚守宁听他埋怨陈太微,不由挤出一丝笑意,点了点头。   可惜就在这时,台阶之上的左侧屋檐上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啪嗒’一声掉在了姚守宁的肩头之上。   此地静谧至极,仅能听到三人呼吸,此时落声很响,惊得姚守宁一颤,若非她关键时刻死死将嘴唇咬住,尖叫声恐怕早就逸出嘴里。   但就算如此,她也吓得手足冰凉,下意识伸手去拍肩膀。   这一拍之下,掌心摸到满手粘腻。   一团半凝固的血液被她指尖抹散,一半渗入衣料之中,一半晕沾进她指缝之间。   粘腻的手感加可怕的味道,配合着那暗红,令得姚守宁脸色煞白。   “没事、没事,是血而已。”   孟老汉安抚了姚守宁一句,姚守宁勉强不哭,强行压制下反胃之感,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而孟松云在两人说话之时,已经穿过那长约三丈长的巷道,站停在一间破旧的草屋前。   这草屋损毁,顶盖被踩碎,从侧面看去,‘人’字形的顶棚被撕裂,房梁断裂,往屋内坍塌下去。   断梁的上方,倒挂着一双足。   那双脚赤着,沾染了血与泥,上半身倒垂而下,被断裂坍塌的木梁与墙壁掩盖,但从双脚大小、外形看,应该是一个男人。   先前入村之后行动迅速的孟松云,此时在看到那倒挂的双脚时,却停站在屋子前,一动不动了。   “怎、怎么了?”   姚守宁与孟老汉站到了他身侧,孟老汉提着扁担,顺着孟松云的视线看去,就见他表情如凝固般,看着那具显然失去了生命,却看不清面容的尸体。   年轻道士的脸色平静。   他重游故地,这种情景是他梦了七百多年的,有朝一日终于得以实现,他本以为自己会感慨万千,兴许再看到那噩梦一般的场景出现时,他会愤慨异常,会拔剑大杀四方,发泄心中怒气。   可他此时却异常的平静。   这种情况既是孟松云预料之内,又在他意料之外。   无情道对他影响太深,他的情感早被斩离。   纵使记忆复苏,当初令他恨之入骨的场景、人与事重现,他的内心却波澜不惊。   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他眨了眨眼睛,想要应景的眨出两滴眼泪。   这些年来他擅长伪装,嬉笑怒骂,皆随心意,伪装得天衣无缝,许多人难看出他冷漠本性。   可是这哭相他能装得出来,那眼泪却无法顺他心意,他眨得眼睛干涩,却始终无泪涌出。   “唉。”他叹了口气,下意识的喊:   “师父——”   孟老汉听到他说话,鬼使神差的竟然应答了一声:   “嗳——”   他这一答应之后,随即意识到自己犯了忌讳。   他道术微末,四十多岁才刚‘出师’,以他的这点儿能耐,怎么有资格收得了徒弟呢?   更何况孟松云一看气度非凡,手提长剑,威风凛凛,哪能有他这样一个拿不出手的师尊?   他漆黑的脸一下涨得通红,连忙摆手:   “我,我嘴快了些。” ###第四百一十四章 拜仙人   孟松云怔怔的转头看着老汉,他一手杵着扁担,满脸尴尬的样子,不敢去看孟松云的眼睛,摆着手:   “对不住咧,对不住,我年纪大了,说话糊里糊涂的。”   七百年了。   时间远比无情道更加的残忍,他自以为许多印象深刻的事,实际上在时光的流逝之中,逐渐的被忘记。   比如现在,他竟记不得,他印象中的那个人,有没有这样不知所措的时候。   兴许留在他记忆中的,只是他自认为的明阳子的形象而已。   孟松云垂下眼睑,眼中浮现出思索之色。   姚守宁已经猜出了内情,偷偷去看这位年轻的道士。   虽说他口口声声讲已经不记得‘黄土坝村’是哪里,可他见到孟老汉后的异象,及入村后径直往前找,仿佛熟门熟路的样子……   眼前的茅屋破碎,孟松云初时望着被挂在梁上的尸体出神。   以姚守宁的聪慧,再加上她已知的讯息,又哪里猜不出端倪?   “孟五哥……”   她总是善良且易与人共情,想到真相,难免对孟松云心生怜悯。   姚守宁喊了一声,想要安抚他两句,哪知孟松云转过了头来,神情木然的盯着她看。   他双眼黑白分明,当日她曾见过他煞气失控的样子,可此时他却将情绪控制得很好,眼中、脸上不见半分诡异。   被他提在手中的长剑重新蓄满了鲜血,‘滴答’往下滴,顷刻之间在他身旁汇聚成一个小小的血洼。   血液渗入泥土,黑气冉冉升起。   “你别伤……”   姚守宁温声开口,话才刚起了个头,孟松云便扯了扯嘴角:   “嗤。”   他唇边拉出浅浅的弧度,笑着问:   “守宁,难道你以为我在伤心?与其担忧我,还不如担忧、担忧你自己吧。”   他神情平静:   “这里对我没有任何的触动,守宁,你的选择错了,这里兴许并不是我心愿未了之地。”   孟松云摇了摇头:   “无情道——无情道——大道无情,果然如此。”   一旁孟老汉听得一头雾水,一脸不明。   “故地重游不能使我心起涟漪,看到了这里的尸体,我也没有想像中愤慨。”   他露出失望的神情:   “我半点儿波动也没有,守宁,你知道我看着这具尸体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姚守宁心中暗道‘大意’。   陈太微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无心无情,只差半步成神,又哪需自己不自量力的去同情呢?   她有些懊恼,可脑海之中似是有另一道声音提醒着她:别听孟松云的话,相信自己的直觉。   “你在想什么?”   姚守宁压下心中复杂的念头,将那沾过血的手指用力在身上蹭了蹭,小声的问了他一句。   “我在想,”孟松云仰头望着房屋中那具倒悬的尸体,眉眼舒展,笑着道:   “他们早亡,对我来说,也许是一件好事。”   他话中透露出来的意思令姚守宁毛骨悚然。   她生于小富之家,父母恩爱,兄姐妹之间关系亦十分亲近、紧密,实在很难理解修了无情道的人竟会生出这样的心思。   自与陈太微相处以来,虽说他展露出鬼相法身,但她从没觉得此人如此可怕。   纵使他这会儿人模人样,可在她眼中却比以往艳鬼骷髅的形象还要骇人一百倍。   ‘蹬蹬蹬’,她下意识倒退,靠孟老汉近了一些。   孟老汉见她靠来,本能张开双臂,挡在了她的面前:   “娃子,你,你们在说什么?什么无情道——什么大道无情——”   他一脸茫然,听得似懂非懂的:   “是道家的一门功法吗?”   “……”孟松云表情一僵,脸颊肌肉微微抽搐,一条青色血管微微突起,轻轻的弹跳了两下。   姚守宁一直盯着他看,注意到他眼里一条细微的黑丝蠕动着挣扎,但还未蹿向瞳孔,便被他克制住,又压回眼睑之内。   他垂下眼眸,嘴唇紧抿。   握剑的手十分用力,手背青筋绽起。   血顺着剑身往下涌,在剑尖处汇聚,接着化为断线珠子一般,一滴一滴落入他身侧,积成了一个小血洼。   血洼之中,黑气游曳,姚守宁开了天眼,看到那黑气之中似是封印着厉鬼,发出鬼哭惨叫之音。   孟老汉只是肉眼凡胎,看不出端倪,他只是凭借直觉,感觉到姚守宁与孟松云之间气氛不对劲儿,有些尴尬的搓了搓手掌。   众人身处遭了妖祸之后的荒村废宅之中,这里还吊挂着一具与孟松云极有渊源的尸体。   照理来说姚守宁应该对他心生同情,不应该幸灾乐祸才对。   可她控制不住。   她看到孟松云嘴叭叭的说——‘哼哼。’   姚守宁轻哼了两声。   “你哼什么?”孟松云皱眉问。   “我哼古话说得对,”姚守宁仰了下巴,目光与他对视:   “会叫的狗果然不咬人!”   “你!!!”   孟松云作出发怒之像,但姚守宁并不畏惧。   这个人修习了无情道,兴许是不是绝对的失去了所有情感她不敢肯定,可他性情淡漠却是真的。   普通的情感无法打动他,而这样的言语冒犯也不会真的令他生气,所有的表情只是他的伪装,为了掩饰他与其他人的不同而已。   “我真是糊涂啊。”   姚守宁想到这里,一拍自己的脑门。   孟松云修炼了无情道是真,他失心也是事实,所以自己被表象所蒙蔽,险些看不穿事情的核心。   他此时嘴里说得淡漠,可有些行动却骗不了人。   “爷爷,无情道是我孟五哥所修炼的法术——”姚守宁刚一开口,孟松云便疾喝:   “姚守宁!”   他大喝出声。   这是姚守宁与他相识以来,第一次看他气急败坏,他在害怕着一些事,一些在孟老汉面前无法启齿的东西。   她笑了笑,抿住了嘴唇,孟老汉从未听过‘无情道’,当即面露好奇又畏然之色,连连点头:   “听起来似是一个十分了不起的法门。”   “也未必。”姚守宁摇了摇头,孟松云却不肯再听他们两人聊下去,打断道:   “你们听。”   孟老汉本来还想问二人来此有什么‘心愿’,但听孟松云提醒,便唯有住嘴。   二人不说话后,四周静谧,听不到半点儿声音。   他正面露疑惑,却见孟松云单手结印,灵力自他指尖逸出,顷刻之间化为一个闪着红光的符箓之印,浮在他掌心。   “结界、破!”   他一声厉喝,指尖一弹,那闪着红光的符芒疾速涨大,化为丈许高的巨大符影,接着‘嘭’一声炸裂,灵力爆开,扩散至村庄四处。   灵力的作用仿佛使得光影、空气都扭曲,孟老汉眼中看到整个世界仿佛都荡了一下,好似水中倒影晃荡。   这般手段对于仍处于与妖邪相斗仍肉搏阶段的孟老汉来说,与仙人无异,他瞪大了眼睛,那满脸乱糟糟的胡须都颤了颤,有些不敢置信。   “你们,你们可是仙人?”   他语气都提高了些,有些不敢置信。   再细想他与两人相遇的开端,他潜伏于黄土坝村附近,正在思索用什么样的方法入村子,这两人凭空出现,事前没半点儿征兆与痕迹。   两人年纪虽说相差不小,但长相俱都不凡,衣着体面。   开始姚守宁说孟松云身怀道术时,他还有些半信半疑。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就算是再能修习道术,又能修到什么地步呢?   可他没有想到,孟松云远比他想像的更厉害一些。   弹指成符,结气成印,这已经是道法书上说的神仙手段了,凡人哪能修得出来呢?   他惶恐着想要下拜,就在此时,突然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   这声音一出,孟老汉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沉。   荒野山村之中,才遭遇了妖祸,此时突然有响动,自然不可能是幸存者发出来的。   孟松云以强大道法破开结界,妖邪的障眼法再难迷惑老者,他虽道法不出众,可他生于妖患之年,却一听就听出了,这是妖邪在嚼用‘猎物’时的声音。   ‘滴答!滴答!’   伴随着‘吱咯’的咀嚼声,还有水滴不停往下滴落,接着阵阵血腥气散逸开来。   声音来源方向,正是三人所站的那座茅房之内传出。   ‘嘶啦。’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撕扯声传来,仿佛利刃割碎肉体,接着有什么重物‘哗啦’落入,尽数跌入枯干的茅草之中。   使人闻之欲呕的瘴气传散开来,孟老汉双手紧握扁担,咬牙切齿:   “妖孽——”   这分明是妖邪吃人之声,他哪里忍心见同类死后尸身仍受摧残,正要不顾一切冲入茅房之中——孟松云手握长剑,提剑斩去。   剑气化为一道长达数丈的银虹,贯穿茅屋。   气劲落地的刹那,将地面撕裂。   地底颤抖,发出‘嗡嗡’之响,那本就碎裂的茅屋被一分为二,缓缓往两侧倒去。   ‘轰隆。’   破屋裂开,一具被啃咬了大半的残尸随着屋梁的坍塌而倒入残垣废墟之中。   一头丈许高的可怕怪物正站在那里。   那怪物通体长满灰白的毛,一双肌肉纠结的后腿直立,身体仍如动物,但后背上却长出一根根如钢针似的刺。   它长了一个奇大无比的脑袋,尖嘴立耳,似狼一般,满嘴锯齿尖利,滴淌着血丝。   那双眼睛通红,带着邪异。   怪物的一双前臂稍细,指掌长了数根巴掌长的尖刺。   它一只‘手’抓了半块肉,正往嘴里送,一只手则反刺向一侧,那五指之上挂了一个女人的残尸。   女人后背对着它,身体弯弓,狼妖的手掌从她后背穿过,抓断了她的脊椎与腹脏,她被高高吊起,身体弯折如虾米,血液顺着她双腿往下滴。   她一动不动,应该早就咽气,但她的手却紧攥着一把干稻草,稻草的另一端连接在她身下的草堆里,这样拉扯的动作使她双臂张开,从后看去,像是护持着什么东西。   “妖孽,你敢吃人!”   孟老汉一见此景,目眦欲裂,提着扁担就要往前。   姚守宁虽说知道妖邪恐惧,但她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样震撼的场景,一时备受冲击,怔立当场不敢出声。   一直以来,外祖父都在说妖邪恐怖,她家里人遭受过妖邪祸害,苏妙真曾被狐王附体,且取走一魂,如今变得半人半妖的模样,出外时戴着面纱,变得自卑。   姚守宁还以为自己已经知道妖邪之祸的严重性,可那种认真此时被亲眼目睹的情况打碎。   妖怪吃人时的惨烈情景远比她想像更加惨烈,苏妙真能保住性命,已经远比七百年前的先辈们幸运。   此时她终于理解了当初的朱世祯等人是何其的伟大,大庆王朝能在这样的情况下驱赶妖邪,还人类七百年太平,这是莫大的功德。   她想到这里,转头愤恨的瞪视孟松云:   “你……”   她已经明白了事情原委,也清楚两人此时身在何地。   身为当年妖祸的受害者,孟松云本该清醒的知道妖祸的可怕,他为什么要在多年之后与妖邪联手,毁去一切?   孟老汉手持扁担要往前冲。   如果说一开始姚守宁想得天真,不知妖患的可怕,这会儿亲眼目睹这样血腥的场景,她哪里又忍心看着孟老汉送死?   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如何能打得过高达丈许,强壮无匹的妖邪?   纵使她心中清楚,历史早就注定,一切并不会改变,但她仍是下意识的伸手拉住了孟老汉,喊了一声:   “爷爷——”   孟老汉万分悲愤,眼前的一幕无论他看了多少遍,依旧无法习惯。   这一刻他遗忘了自己的弱小,忘了自己与妖邪之间的距离,无视姚守宁的阻止,也无视妖邪的震慑。   他眼里看到的是人类被肆意践踏的尸体,还有对妖邪的痛恨,他抖开姚守宁的拉扯,举着扁担疾冲向前。   “杀!杀!”   他口口声声自称道士,却身无术法,只练出一身蛮力。   狼妖咀嚼不停,血水顺着齿缝往下滴,但它眼睛之中却有一层灰膜飞快的睁开,露出里面颜色殷红如血的眼睛,眼里带着兴奋,映上了孟老汉的身影。   姚守宁三人入村之时,便在它感应之内,它并没有离开,而是特意隐藏在此,就是为了设伏,想钓出其余的活人。   妖怪兴奋的咧开嘴,手里的半块碎肉一扔,喉间发出一声长嚎。   姚守宁心急如焚,拉了拉孟松云:   “你快点。”   眼前的人绝对不能出事,历史不能更改,也无法更改,一旦时空崩乱,两人都会迷失在时空的乱流之中,再难找到回去的路,变相的被时空所流放。   空山先生说过,这样的后果很是严重。   找不到回去的路,看不到未来,也就相当于这个世界上,这个人的痕迹被彻底的擦除,可意识不会消除,只会永恒的停留在这里,这比魂飞魄散还要严重一些。   “他不能死!你也不能死!”   她拉住了孟松云的衣袖,催促了一声:   “你快点——”   孟松云不为所动。   他直愣愣的站在那里,看着不像道士的老头举着扁担,以一往无前的勇气往前冲,没有回头、没有犹豫。   他的回忆飘向了他屠观的那一日,他听闻噩耗,一路赶回青云观,听到师兄说,明阳子义无反顾引妖上身,挣扎着保留了最后一口气,让徒弟们杀死了自己,使自己与妖邪同归于尽。   这是他会做的事,其实孟松云一直都是知道的。   他年纪又大,心肠软,好管闲事,偏偏本事又平平,不管能不能管得了的事,他总是挺身而出,从来没有后缩、后退。   “蠢老头!”   他突然大声的骂:   “不自量力!”   姚守宁不知道他发的是什么疯,此时他不救人,反倒开始骂人。   眼前的这人是谁,孟松云已经心知肚明,他如果再不出手,孟老汉恐怕就会成为妖怪口中下一个亡魂。   “历史不可更改的——”她提醒着:   “一旦改变……”   孟老汉死在了这里,年幼的孟松云不会存活,未来道门少了一个天资卓著的传人,后来的朱世祯等人也会少一个结义的兄弟。   而后面也不会再有孟松云听闻师父之死而发疯,青云观不会灭门。   历史发生转折,一切都会改变。   七百年之后,大庆的发展可能又会不一样,没有发疯的陈太微插手,太祖尸身不会被盗,亦不会化身‘河神’,姚婉宁没有再与‘河神’相遇的契机——不、不、不,甚至这个世界上可能不会再有姚家人。   但孟松云性情难测,他突然发疯,谁又能预料呢?   她对此人无可奈何,眼见孟老汉往前冲,她不忍见好人送死,也不愿坐以待毙,正想施展术法,不顾一切强行施展余力让时空逆流。   姚守宁想把时间退回到一刻钟之前,她要带着身侧的两人一起退回到过去,回到进入黄土坝村之前,阻止孟老汉进入这里。   这会儿的孟老汉已经举着扁担冲到了妖狼的面前,情况危急万分,老汉正值生死攸关之际——   姚守宁还未施展术法,就见先前还在骂骂咧咧的孟松云突然一挥长剑,嘴里喊:   “天地清明,太乙无极,龙渊诛邪,召唤神兽护身。云从龙,虎从风,急急如律令,现身!”   他咒音一落,长剑疾斩而出。   剑体所指方向,一道银虹闪出,直奔孟老汉而去。   那银虹靠近孟老汉身后,随即化为乳白的光,光芒之中突然一阵响天彻地的震吼声:   ‘卬!’   ‘吼!’   疾风流形成飓风,将孟老汉护持在内。   一头高似小山般的吊睛白额虎在乳白光晕之中现身,遥站在了孟老汉的身后,身影将老头儿的身体笼罩在内。   “杀!”   孟老汉浑然不觉自己此时白虎护体,大喝了一声。   他大喝之时,身后虎影也发出怒吼,妖狼先似是不屑,但听闻虎啸,又胆颤心惊,后背钢针似的毛发竖立,待察觉不对劲儿,想要逃走之时,已经是晚了。   老汉高举的扁担冲着它用力砸下。   这根扁担的力量弱小,可他身后却站立着一位曾经的道门天之骄子,有孟松云的护持,那虎王之力盖世。   一扁担下去,那钢皮铁骨的妖狼被敲得脑浆迸裂,当场即死。   腥臭的血液飞溅开来,妖邪来不及脱逃,便倒落下地。   它一倒后,那被它挂在掌中的女人也跟着‘扑通’落入草丛里。   她匍匐着,以护持的姿势,将微微隆起的稻草护持在内。   孟老汉眼睛通红,气喘吁吁。   他的表情既愤怒又茫然,夹杂着不知所措与不敢置信。   对于自身实力,他也十分了解,这妖狼留守此处,绝非易于对付的,可却被自己一扁担敲死——   他下意识的转头往孟松云看去,接着就见到了自己身后虚站的那高大白虎之影。   白虎见他转头,发出响亮长吟,虎眼之中流露出人性化的依恋、不舍,硕大的脑袋低垂了下来,虚虚的与孟老汉的额头相碰,带着孺慕之意,不舍离去。   ‘吼——’   虎啸风起,村中风云变色。   白虎眼中垂泪,孟松云神色平静,冷冷的望着这一幕,形同木偶人似的。   姚守宁提起的心落回原地,孟老汉有些不知所措,伸手去摸虎影。   他从这虎影之上,感受到了世间最复杂,却又最纯粹的感情,仿佛他的孩子在向他撒娇亲近,想求他怀抱与他的关切。   “仙人——”他此时已经不敢再喊姚守宁与孟松云为‘娃子’,而是诚惶诚恐的喊‘仙人’。   他再是无知、再是没有见识,先前危急之时,也隐隐听到了姚守宁与孟松云的话语,他听到姚守宁向‘孟五哥’求救,也听到了‘孟五哥’念出的咒语。   孟老汉本以为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神仙的。   毕竟这世道烂成了什么样子?仙人也并没有救苦救难,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可见这世界上是没有渡劫成神的仙人。   可今日他却亲眼目睹了神迹。   这一对陌生人凭空出现,施展传说之中的非凡手段,关键时刻召唤神兽,救了自己一命,杀死了妖邪。   “仙人,老道是青云观——”   他说着说着,便要下拜。   孟松云眨了眨眼睛,他表情不变,但那高大如山的老虎眼中却似是要垂淌出眼泪。   他虚空一扶,孟老汉欲下拜的身影僵在了半空。   “不敢受这一拜,怕遭天打雷劈。”   孟松云淡淡的道。   老汉不明就里,听闻他这样说,觉得其中必有深意,又觉得悟不透‘仙人’所言,而感到惶恐无比。   “……”   孟松云扯了扯嘴角。   他伪装了七百年,嗔笑怒骂皆随心所欲,可此时他却装不出云淡风轻的浅笑,甚至不敢与孟老汉的双眼对视。   ‘这样的场景兴许是应该哭的吧?’姚守宁的脑海之中响起了一道陌生的声音。   这声音年轻而困惑,她下意识的转头,看向孟松云。   他的目光落到了孟老汉的身上,仿佛并没有注意到姚守宁的盯视,少女随即反应过来,这也许是孟松云的心声。   这位本该七百年前死去,且狡猾非凡、心狠手辣的道士好似第一次打开了心防,让她可以在这瞬间窃取到他内心的真实。   ‘可我还是哭不出来。’   他‘说完’,长长的叹了一声:“唉——”   声音之中带着淡然,又隐隐有些惆怅。   姚守宁听到那一声叹息,见这两人相见不相识,心中也觉得有些酸楚。   就在这时,‘呜呜——’   一道细微的抽泣声响起,惊动了在场三人。 ###第四百一十五章 逆天命   孟老汉初时还以为出现了幻听,惊得浑身一震。   稻草丛中,‘悉索’的声音响起,他顾不得正与‘仙人’说话,本能转身。   只见脑袋迸裂气绝的狼妖尸体倒在碎屋之中,在它身旁的女人尸身却动了动,那翻动稻草的声音就是从女人身下传来的。   “是人是鬼?!”孟老汉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连忙颤抖着要去摸那被他扔在地上的扁担,心中懊悔自己大意。   妖邪毕竟只是畜类修行,与人不同,大多都有领地。   一般一个领域只能有一只妖邪的存在,若多了便必会相争,他见这妖怪凶狠,又独自在此,以为情况也是如此。   再一细想,这是狼妖,狼族偏偏是族群,兴许此地还有其他妖怪的存在。   “给我滚出来!”   孟老汉身手灵敏,反应也快,他初时的惊惶之后很快捡起了扁担,对准了女尸的方向,并用力剁击地面的稻草,发出‘呯呯’的警告声。   那‘悉索’的声音一顿,接着妇人尸体下方的稻草发出‘索索’声响。   姚守宁已经猜到了一些情况,脑海里浮现出长公主曾说过的话:   皇室秘史记载之中,七百年前,孟松云家乡遭了妖祸,他的母亲为了救他,死于妖邪之手。   而正是因为他的母亲死前牢牢护持着他,才为他争取到了一线生机,等到了明阳子的到来,年幼的孟松云才能侥幸捡回一条性命。   她看向孟松云。   虽然知道此人心冷如铁,可女性丰沛的情感及强烈的共情心理,却使得她对这个道士生出了无止境的同情,哪怕她知道孟松云并不需要怜悯,哪怕她知道自己才是那个可能完不成任务,解不了因果,死于七百年时空中的‘旅人’。   “五哥……”   她乖乖的喊了一声,伸手去拉孟松云的衣袖。   “啊?”他下意识的答应,接着本能举手,作出掐指一算的手势。   这是他这些年形成的条件反射,躲藏于黑暗之中,以强大的占卜之术,算清谁在‘召唤’自己。   她眨了眨眼,孟松云转头看她,两人目光相对。   少女的眼神温柔且真诚,而年轻的道士则平静如古井,两相对望,孟松云率先别开了脸。   不知为何,他无法直视姚守宁的眼睛。   她的眼睛太明亮,仿佛能看穿每一个人的秘密,令他不安、恐惧。   姚守宁拉着他的衣袖,晃了晃:   “五哥,你想哭吗?”   她说中了他的心声。   他有些不大习惯被人看透,可是他又知道姚守宁觉醒了辩机一族的力量,她本来就拥有看穿人心的能力。   “我哭不出来。”他摇了摇头,微笑着叹息了一声:   “守宁,我哭不出来,我失去了这样的能力。”   他说话之时,孟老汉神情专注,注意力全集中于女尸身下:   “出来,不要装神弄鬼!”   匍匐在地的尸身张开双臂,死后仍维持着护持着身前的动作。   随着孟老汉一声厉喝,她身下的稻草动了动,一只乌漆抹黑的小手从草丛之中钻了出来,接着摇了摇压在‘他’身上的女尸,带着哭音,奶声奶气喊了一声:   “娘?娘——”   孟老汉紧绷的神情一滞,几乎是刹时之间,他忙不迭的将手里的扁担一扔,蹲下身来,搬开了压在稻草之上的女尸。   他双手扒拉着将草堆拉开,一个年约四岁的孩子趴在草堆之中,后背心全是血,一张脸也布满了血污,仅露出一双惶恐不安的大眼睛。   “守宁,我哭不出来,我失去了哭泣的能力。”孟松云说着。   而七百年前,年幼的孩子被孟老汉从稻草之中挖出,重见光明,看到了死不瞑目的母亲,见到了面前蹲着的陌生老者。   屋里狼尸横陈,还有半截被啃咬的尸身。   “哇——”年幼的孩子放声大哭,声音尖利,打破了满村庄的沉静:   “娘,娘,爹——”   孟松云脸上的笑意一滞,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嘴唇紧抿。   孟老汉怜爱的将孩子从草丛之中挖出,欢天喜地:   “没想到,这个村子中竟然还有存活的人,这真是幸运,幸运——”他激动得手足无措,接着看到了地上的尸体。   那女人被翻转过来,她的心口被掏穿一个碗口大的洞,死前瞪大了眼睛,可以从她失去光泽的眼睛里看得出来她的焦虑。   她担忧她的孩子无法逃脱危险,死于妖邪嘴里。   “娘——呜,呜呜,要爹——要娘——”   “好孩子、好孩子,莫哭,莫哭。”   孟老汉手忙脚乱的哄着,原本死寂的村庄之中逐渐多出了其他的声音。   遭受妖邪肆虐之后的村子并没有全员死绝,只是之前大家不敢发出响动,害怕丢了性命。   此时危机已除,有孩子哭泣,村中似是来了强人,大家暂时得以安全,才有人陆续出村,不安的往这边靠近。   “好、好、好。”孟老汉见陆续有人出来,不由大喜:   “看来老汉来得不晚,黄土坝村仍有幸存者呢。”   姚守宁也受这样的气氛所感染,不由面露笑意。   人的本性都是趋吉避难,向往欢乐,伤感于悲剧,她也不例外。   黄土坝村出了事,村里大部分的人都死于妖邪之口,小孩一家也遭了灾厄,父母惨死。   可不幸之中的大幸是,妖邪此时已死,这一家没有灭门,死亡之下有孩子存活,便如老树枯腐,却有嫩芽新生,总归是希望未绝。   对于姚守宁来说,这也是一桩好事。   孩子活了下来,正与历史记载相应对,历史没有被改变,她便多一分存活的机会。   她受到现场气氛影响,双眼微湿,轻轻抽了两下鼻子,却察觉到身侧异常的安静。   姚守宁转头去看孟松云,只见他站得笔挺,如松竹一般,一张俊美的面容全是淡漠,仿佛在看别人的悲欢离合。   她这个外人倒是眼圈红红,鼻尖酸楚,她抹了下眼睛,小声的问:   “五哥,你怎么不说两句呢?”   “说什么?”   孟松云淡淡的问了一声。   “……”姚守宁被他问得一滞。   “你——他,他活了下来,难道不是好事吗?”   “天真。”孟松云微微一笑。   “此时活着,难道你就以为他真的活着吗?”   “什么意思?”姚守宁的泪珠含在眼眶,吸着鼻子问了一句。   她不知道事情哪里出了意外,孟松云这个当事人表现平静,情绪稳定,反倒是她这个外人看得眼泪滚滚,喜极而泣。   “‘他’身上有妖气。”他低声的道:   “就是活下来,父母俱亡,本身就是个不详之人——”   “你胡说些什么!”姚守宁皱眉喝斥,打断了他的话。   好端端满腔感动,被他三言两语及冷淡的态度打得稀碎。   孟松云冷笑:   “难道不是吗?为了救‘他’,父母惨死,父亲甚至死无全尸,这个世道之中,‘他’只是孩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两个成年人有气有力,相互扶持存活机率不是比‘他’更高一些?”   “……”姚守宁哑口无言,孟松云再道:   “人类真是愚蠢,更何况活下来了有什么用?‘他’将来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   “闭嘴吧你!”姚守宁忍无可忍,打断他的话:   “父母爱子之深,本是至深感情,考虑得失、计较输赢,本身就是对这对夫妻的情感的玷污。”她愤愤不平,甚至忘了孟松云的话可能会有其他隐喻:   “你看那母亲,临死之前瞪大了眼睛,死后抓紧稻草,张开双臂,想要保护她的孩子,可见她临死之前根本没有办法去思考多余的事,她只担忧她的孩子能不能活命。”   孟松云双唇紧抿,没有出声。   姚守宁接着又道:   “我不知道这世间有没有阴曹地府,人死之后能不能进入黄泉,通过黄泉路回望人世,如果你母亲在天有灵,她若能得知自己的儿子被人所救,不知道有多开心。”   “……”孟松云的腮颊瞬间咬紧。   “先前这样的话,谁都能说,唯有你不能说。”她皱眉道:   “因为你说的话是对你爹娘情感的玷污,你不能这样子!”   孟松云没有反驳。   姚守宁心中一软,又放轻了语气:   “孟五哥,听我一句劝吧,无情道有什么好修炼的呢?人活在世,喜怒哀乐本该畅快由心,事事如意,如果一个人连基本的情感也没有了,纵使寿与天齐,可身边没有知交好友,眼前一切皆是过客,与你没有关系,这样的长寿又有什么意义?”   “你少装苦口婆心,这样的话我耳朵都听出老茧了,打不动我的心。”孟松云冷冷吐槽:   “更何况谁是你孟五哥呢?不要攀亲戚。”   “……”姚守宁咬牙,愤愤不平的小声嘀咕:   “明明是你自己先拉关系攀亲戚的,是你让我叫五哥的。”   “我反悔了。”他挑了下眉梢,脸上若隐似无的笑意使他英俊的面容柔和了些许,不再像先前一样冷厉,使人难以亲近:   “你也知道,我无情无义,连朱世祯尸身都被我盗走,谁想要跟你成为亲戚?”   “……”姚守宁突然觉得孟松云好讨厌。   以往陈太微装神弄鬼吓人也就算了,可至少他彬彬有礼,行事毒辣,但讲话斯文。   如今的孟松云恢复本来面目之后,牙尖嘴利,说话半点儿都不饶人,与他讲话真要气得半死。   “我不理你。”她气得直跺脚:   “我要去看孟爷爷——”   “我也不理你。”孟松云回了她一句,“我还要先过去。”   说完,身形原地一闪,姚守宁再一细看,他已经往前迈出一步,每一步都留下一道孟松云的身影,顷刻之间,仿佛十来个孟松云排列成队。   待到姚守宁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到了孟老汉身侧。   其余几个幻影转过头来望着她微笑,眼里带着讥讽之意。   “……什么人啊这是。”她咬牙切齿,也连忙跟了上去。   孟松云在孟老汉身侧站定。   此时的孟老汉沉浸于欢喜之中,他将双手插入孩子腋下,将孩子从草丛之中拖了出来,却没有注意到被他揽入怀中的孩子声音逐渐变小,气息也在微弱。   待他反应过来之时,小孩的面色泛青,已经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   “这……”   他大惊失色,接着看到了突然出现在他身侧的孟松云。   远处孟松云分身未散,此种神仙手段已经令孟老道心服口服,视他如神明。   此时见他出现,连忙便要下跪:   “仙人,这孩子——”   孟松云脸上的轻松之色逐渐褪去。   与姚守宁一番斗嘴之后,他的心境本来已经轻松了许多,但此时再见这‘过往’一幕,沉重的情绪又填满他的胸腔,令他的眼神阴沉。   “‘他’活不下去了。”他摇了摇头,说了一声。   “‘他’娘将‘他’护在身下,妖邪的杀‘他’母亲时,也刺伤了‘他’的身体。”   他这样一说,孟老汉顿时大惊失色。   妖邪杀人如麻,身上邪煞之毒极盛,成年人的身体都承受不住,更何况一个孩子。   孟老汉连忙将孩子放倒在自己双膝之上,小孩气若游丝,匍匐在他腿上,露出后背。   只见他后背心处确实有半干涸的血液,上面沾了几根稻草,孟老汉二话不说将草撕开,果然见到后背心处晕染开一团血迹。   那血迹并不大,约巴掌大小,衣裳破了一个小洞,破损边沿的麻丝已经被压入血肉之中。   他看得直吸凉气。   这伤口若是在他身上,孟老汉自然无所畏惧,可在小孩身上,便是一点点,也令他觉得碍眼得很。   老汉小心翼翼将衣裳撕开,露出孩子稚嫩的背脊。   只见他左后背处,被戳刺出一个刺核大小的血洞,伤口倒不大,可关键是妖毒附体,使得那伤口处化为紫色,煞毒化为一股股黑色的丝缕,钻入小孩皮肉之下,往四周蔓延而去。   “糟了。”   邪毒攻心。   小孩的伤口恰好位于左背上方,连接心脉,毒气已经浸润入心。   “仙人,求您救命。”   孟老汉一见此景,大惊失色,连连向孟松云哀求。   在他心中,孟松云一手仙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恐怕唯有孟松云这样的神仙才能救得了这重伤垂死的孩子一命。   他想要下跪祈求,求神明庇佑苍生。   可是他怀里抱着小小的孩童,没有办法俯身。   孟松云神色冷淡的望着他,目光落到了那孩子身上。   这会儿那小孩趴在孟老汉双膝下,一双小手无力的搭在老汉臂间,似是感受得到自己的生死悬于一线,他听到孟老汉的话,吃力的仰起头,想要去看看‘仙人’。   他一张小脸泛紫,嘴唇乌青,眼睛半睁闭,一双眼中光泽暗淡,透过半开的眼帘,可以看到他眼中纵横交错的可怖黑气,宛若一条条绞缠里动的虫子。   年幼的孩子吃力的望着孟松云,目光与他对视。   孟松云盯着他看,脑海里却浮现出一段古怪而久远的记忆。   那一年,他出生的村子遭了妖祸,娘亲为了救他而死,危急关头,明阳子如神仙下凡,杀死妖邪救了他。   当时他重伤垂死,明阳子似是向人哀求,救他性命。   后来师父与他说过,那是一个修道有成的仙人,无所不能。   孟松云后来极力回想当时的情景:年幼的他努力瞪大了眼睛想要看清仙人的模样,可遗留在他幼小心中的,却是一个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瘦高影像。   他记不清‘神仙’的脸,只记得那一双眼睛,冰冷、无情,说出口的话如寒冰,令他心生畏惧。   师父总对这个‘神仙’推崇万分,多年之后仍将当初的那一场境遇当成自己此生虔诚的奖励——使他得以窥探到仙人之境,从此与徒弟相识。   这使得孟松云幼年之时对于‘神仙’也十分好奇,可惜后来这种好奇变成了怨恨。   他恨这个受师父敬拜了多年、日日虔诚的仙人为什么再也没有出现,师父是他的信徒,立了他的长生牌,之后的二十年时间,寒暑不间,日日跪拜念道家真经。   这样一个虔诚的老头,为什么在遇难时,却再也没有获得仙人的救命。   “原来——”   孟松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这样的动作以往由他做来十分自然,伪装早刻入他骨子里,可此时他笑得比哭还难看,觉得那唇角重逾千斤。   “原来竟然是这个样子。”他喃喃的道。   小孩好奇的半睁着眼看他,孩子的思绪已经不大清楚,但他极力想要看清孟松云的样子。   将来自己在他心中可能会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也许会影响他的一生。   他垂下眼眸,孟老汉还在哀求着,却因为久久得不到他的回应而感到惶恐不安。   “请求上仙大人……”   “救他干什么?”孟松云冷冷的道。   他知道了事情的走向,但他好像已经无力去改变结局,他如同一个寄居在这具身体中的局外人,看着‘自己’冷冷的开口:   “他只是一个不详之人,父母早逝——”   在他年幼记忆中,冷言冷语的攻击竟然出自他的口中,这不得不说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孟松云在说话之时,思绪甚至稍微飘离了一些。   他想到了姚守宁,想转头去看姚守宁的眼睛。   事实上他也确实在此时转头,目光与少女对视。   “守宁,我不明白。”他的心声在说着:“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带我来这里,让我看到这一切,见证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孟松云纳闷不解:   “你如今已经知道了一切,知道眼前的这两人是谁,你难道认为我活着是一件好事吗?”   “如果我的师父救了我,他的一生会悲苦很长时间。”一个普通平凡的老道士,才刚为他那没用的师父养老送终,稍稍喘口气,却要立即收养一个孩子。   在这样的世道,他有什么谋生之路呢?养活自己都如此艰难,何苦还要再加一个拖油瓶?   他清楚的记得,早些年的时候,明阳子带着他出外捉妖驱邪,他没甚本事,大多数时候凭借一身蛮力、一把铁锹,甚至都称不上武器,要与那些壮硕的妖邪拼命。   受伤是家常便饭,好几回命都差点儿没了。   附近乡里人又能拿得出来什么好东西?最多不过几把粟米,一些蔬果鸡蛋,便已经足以令伤痕累累的老道士开心。   他时常让出饭食留给徒弟,自己背地擦拭伤口,疼得呲牙裂嘴也不喊一声疼。   到了后来,孟松云逐渐成长,展现非凡的天份,自修成材,成为了老道士强而有力的助力,才改变了师徒的窘境。   生活慢慢变好,可师徒两人相依为命的情景,依旧牢牢印刻在他心里。   青云观发迹之后,香火旺盛了几天,但最终老道士却并没有过多少好日子,而死于黄岗村的祸事里。   “守宁啊,这到底是为什么?我不懂。”   此时的孟松云像是一个迷途的孩子,心中诘问:   “你是要我抓准机会,改变过去,从源头阻止这一切吗?”   “……”   姚守宁听到了他的心声,长长的叹了口气,没有出声。   他望着明阳子,这个不像老道士的道士诚惶诚恐的看他,深怕他不愿出手。   怀里的孩子气息渐微,‘仙人’拒绝了他的哀求,这孩子眼见就要保不住性命。   “不是的,不是的咧。”他摸摸孩子逐渐冰冷的身体,焦急的道:   “这是一个好孩子——”   “什么好孩子?”孟松云冷冷的道:   “你与他素不相识,你怎么就知道他是个好孩子?”   “他是好孩子嘞,老汉我就知道他是个好孩子,他爹娘不顾一切也要救他命,保住这根嫩苗,怎么不是好孩子?”孟老汉心急如焚。   如果此时说这话的不是‘仙人’,他早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暴脾气,与他好好理论。   “您救苦救难,是神通广大的神仙,求您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救这孩子一命,我到时为您立长生牌,日日为您念经,求求您——”   孟松云的表情冷漠,但眼中露出复杂之色。   一切事情的根源已经找到,所有问题的症结来源于此。   “你既然说我是仙人,你就应该知道,我是仙人,能算得出过去未来、前世今生。”他笑了笑,看着老道士:   “你想知道,你救了他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吗?”   孟老汉愣了一愣。   但片刻之后,出乎孟松云意料之外的,他斩钉截铁道:   “我不想知道。”   “……”孟松云一怔。   “我不想知道过去未来,我只知道我与这孩子有缘,想救他性命,旁的我一概不管……”老道士拼命想以自己的体温温暖怀中逐渐冰凉的孩子,他越来越急,甚至眼中蓄泪,挂起了鼻涕:   “求您救救这孩子——”   “你不想听,我却要说。”   孟松云冷冷的道:   “这个孩子生来悖逆不详,命极硬,年幼克父母,及至成年则克师门。”   “不是的——不是的——”孟老汉听他这样一说,恼得满脸胀红,想要发火,孟松云却不理他,径直说道:   “未来的他小有成就,却不知收敛,骄傲自满,行事任性。”   “末了你如果与他沾连因果,也会死于非命,后会连累道观满门。”   ‘嘶——’   周围幸存者一听这话,俱都倒吸凉气。   姚守宁亲眼目睹这历史性的一幕,知道真相的她不由长长的叹了口气:   “天意如此,你又何必违逆?”   你说你修了无情道,斩断世间情缘,从此与这世间不再有牵连瓜葛,孑然一身,不与人打交道,不与人有交道。   结义兄弟你说抛就抛,昔日师兄弟你说杀就杀,从此游走于尘世,你还剩下什么呢?   你身体枯腐,只与自己的枯骨相伴,寂寞入骨,令人望名丧胆。   你将时间结成一个流放自己的牢狱,折磨自己至今。   你说你早就无情无义,可你此时又在做什么呢?   世间大道,既是无情却又有情,你可能都没意识到,你的情感深入骨髓,远不只是一颗心脏剜去便能被彻底根除的。   陈太微——我应该叫你陈太微吗?还是孟松云。   你一时悲愤,酿成悲剧,悔恨终生,却又嘴硬不肯承认,回到过去,见到当年获救的自己,你是不是想要阻止明阳子救你?阻止一切的悲剧?   口口声声喊着想要斩去情缘成神的你,骨子里却仍残留着悲悯。   “孟五哥,你的无情道修行不到家呀!嘻嘻。”姚守宁突然冲着孟松云大喊,喊完笑出了声。   她看透一切伪装,看破迷障,直接找到了问题的核心,这一次的任务之行,到了此时,姚守宁突然信心大增。   孟松云被她一喊,身体重重一振,险些道心不稳。   但他刹时之间稳住了自己的心境,止住了身体的颤抖,再看着孟老汉:   “自此青云观会臭名昭著,甚至连累道门,你……”   “我不信!”   孟老汉攥拳怒喝。   他瞪大了眼,嘴唇紧抿,此时一张老实巴交的脸露出凶悍至极的神情。   如果不是孟松云对他有救命之恩,如果不是他此时怀里抱着孩子,如果不是他希望面前的‘仙人’能救怀中的孩子一命,他此时早就忍不了怒火,想与这‘仙人’打上一架,让他住嘴。   “仙,仙人又如何,也不能这样没有根据的乱说——”他强忍怒气,道:   “纵使你自认能掐会算,算得了过去未来,可你无法算通人心。”   “亏你还是神仙,老汉不懂得什么掐算之术,学艺不精,可我也知道人的性格才决定命运。”   他本来只是一个普通老农,没什么见识,平日性情虽说开朗,但也并不是多么能说会道的人,此时为了怀中的小孩,却与‘仙人’据理力争:   “我只知道,这还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他爹娘付出性命才保住了他的生机,你不能凭借还没有发生的未来,就断定这个孩子是个祸根,这对他不公平。”   “王侯将相宁有种?人都是娘生爹养的,你是仙人,高高在上,哪里又能体会人生疾苦呢?”   “……”孟松云拳头紧握,欲言又止。   “未来的事我们此时不知道,你不能提着现在的‘剑’,去斩将来的‘罪’。”   周围人窃窃私语:   “这孩子是祸根……”   “不是吧——”   “仙人都说了,算准这孩子是个不详之人,谁沾他谁倒霉。”   “你看根才夫妇这不为了他死了?仙人都说将来他师门也要受他连累——”   “黄土坝村可不能留这样的人。”   “别救他,仙人别救他。”   所有负面言语全都钻入孟老汉、姚守宁及孟松云的耳朵里,三人表情各异。   孟老汉突然一笑:   “老汉偏不信邪,我要与天意相争,我要与命运相斗,我要看是仙人预言准,还是我孟老汉悉心教导对。”   他说完,突然伸手去摸孩子的脑袋,语气温柔的道:   “你生来命苦,却也不苦,既然无人要这孩子,不如贫道将你抱回观中好了。”   “老汉有一口吃的,就绝不让你这孩子饿肚子。”   “什么克不克星?我看你命极贵重,命格惊人,能活到老汉到来,可见命大不说,还与老汉有缘。”   ……   “你叫什么名字?”孟老汉问。   小孩气息奄奄,吃力的抬头,呆呆盯着他看,有气无力的动了动手指。   “既入我观门,贫道为你取个名字。”   “老汉也无文化,想不出来好听的名字——”   他想了想,问道:   “贫道愿你性情坚韧、顽强,纵使幼失父母,亦要不失本心,旁人看你不起,你绝不能看不起自己,要如松柏,顶天立地,绝不走邪路。”   因为两个七百年后的来客闯入,事情有了细微的变化,结局未变,过程却有了少许的转折。   “愿你将来心怀广阔,前程远大,所以老道为你取名松云,你可愿意?”   “至于姓嘛,贫道本家姓孟,道号明阳,你便随我姓孟,如何?”   孟松云!孟松云!   名字便如牵扯,一旦孟老汉起名成功,他与孟松云之间的羁绊便不会再停止,从此斩不断,命运自此纠缠一起。 ###第四百一十六章 贪念起   事情结局,一切尘埃落定,再也没有孟松云反抗的余地。   他的这些挣扎与纠结,在事情的推进面前,没有掀起波澜。   正如明阳子所说,人的性格决定命运,神仙也无法改逆,明阳子生来宽厚善良,又岂是他擅自插手便能逆了本性的?   孟松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当日神降姚若筠时,曾听到柳并舟所说的一句话:纵使天时、地利,但若缺少人和,那么一切终将如水中捞月。   这样的时刻,他竟不知为何,再度转头去看姚守宁:守宁。   他的眼神纳闷不解,仿佛懵懂不开窍的孩子。   明阳子将他养得很好,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将一个穷困山村出身,曾被人骂‘灾星、不详人’的孩子养出了傲骨、养出了满身的桀骜不驯。   可兴许是遇劫之后的人生太过顺利,他有过少年的意气飞扬,年轻时候的如意顺畅,乍经人生波折,自此世界天塌地陷,再难解脱。   此时此景,他不知所措,心中想不出答案,竟下意识的求助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女。   “守宁,这就是人和的力量吗?”他敞开心防,询问姚守宁:   “还是你说的,历史无法更改,人力终究难与天道相斗呢?”   姚守宁纵使知道孟松云本性凶残,嘴巴厉害不饶人,但此时见他迷惑,依旧心软的叹了口气。   ‘唉!’她伸手敲了自己脑门一下:自己果然吃不住教训,学不会孟松云的心狠。   她敲完之后,往孟松云走了过去,拉他袖子。   这一次他站着没有动,而是愣愣的看她,她顿了顿,以自己的‘心’与他交流,与他说道:   “五哥,人定胜天的。”   她温柔的回答。   “可是……”他的心声想要反驳,姚守宁的心意却接着道:   “只是你的心不够坚定,而你的师父,爱你的心远胜一切,所以能胜天意、能战胜想要改变历史的你。”   他爱你、疼你,这种坚定胜过一切,压盖过了孟松云微弱的挣扎,所以一切尘埃落定,无法改变。   历史仍会遵循其原有的原则,哪怕他试图插手,哪怕他想要纠正这个‘错误’的开始。   “可是,可是这是‘错误’的啊……”孟松云怔怔的‘道’。   少女温柔甜美的回应:   “但孟爷爷不认识这是‘错误’啊,他认为与你的相遇是缘份,是上天对他的恩赐,是神仙对他奖励——”   孟松云狠狠一怔。   姚守宁的话从另一方面启发了他。七百年来,他陷入绝望与痛苦之中,被煞气包围,难以解脱,日复一日。   可能正是因为当初得到的爱太过深刻,所以一旦失去,他才痛不欲生,他疯狂至此,犯下弥天大错,最终无法面对,剜心祭师。   这些年来,他困守世间之外,流离于阴阳之间,不人不鬼,孤身一人。   他表面不肯认为自己错了,可实则行为却是在折磨自己。   他口口声声喊着自己修的是无情道,早斩断了尘缘,一心想要成仙,可他成仙的执念,却仍是源于明阳子。   “守宁——”   他突然低低的喊,接着又道:   “我错啦。”   这句话前半句他在心中喊,后半句则是张嘴说出来的,所有人都怔了一怔。   说话时他转头看向了明阳子,抱着小孩的孟老汉一脸不明就里。   眼前‘仙人’突然认错,且看着他说,给老汉一种:眼前的‘仙人’仿佛在向他忏悔认错。   孟松云说完这话,胸腔骤然收紧,有些忐忑。   “……”孟老汉摸不着头脑,却见孟松云说完这话之后,仍直愣愣的盯着他,好似在等他回应似的。   认什么错?是因为先前说错了话,怕惹自己动怒?   孟老汉开始激动反驳,此时一见别人道歉,顿时便慌了,不安的看向姚守宁,却见姚守宁含笑向他点头,眼中露出的神情似是鼓励着他说些什么。   “您……您有什么错?”他话音一落,见姚守宁摇了摇头。   两人在此之前素昧平生,可这会儿视线相望,孟老汉却似是诡异的能体会到姚守宁的这个动作里传递的感觉。   她是在暗示他,眼前的‘仙人’确实是在向他道歉。   老汉犹豫了片刻,接着认真的道:   “没事,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天性善良,从不与人结仇,遇事宽宏大度,总是为别人考虑更多。   “您是‘仙人’,知过去未来,知前世今生,提醒老汉本也是好意,反倒是老汉固执冲动,您不要生我的气。”   他抓了抓头,怕将孟松云得罪了。   但孟老汉却不知道,他的这句话对于孟松云来说,意义深重。   七百年前,他一时冲动,犯下大错。   明阳子死得突然,师徒两人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待他赶回道观时,见到的只是师父生前的衣裳,及众师兄弟留下的纸人,准备为他做一个衣冠冢。   他屠杀道观满门后,再也没有机会跟师父认错。   这个事情成为他的心结,使他再难解脱。   当他找到自己心脏下落,想要取回心脏失败时,才知道自己仍有心愿未了,只是他‘欺骗’了自己。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遗憾是明阳子的早死,觉得自己犯下大错的原因是未能在出事之前赶回黄岗村,救下师父。   在孟松云看来,如果时光逆流,历史改变,他救回了师父,也许便没有后来屠观之事,所有错识被修正,他不会与结义兄弟疏远,不会再有后来七百年的孤独。   所以他寻找到姚守宁,与她结下因果,原本是想请她带自己回到七百年前,明阳子死之前的那一天——   孟松云幻想过无数次那样的结果,最终却被姚守宁拒绝。   少女坚持自己的观点,没有受他影响,确实带他回到了七百年前,却不是回到师父出事之时,而是回到了命运的起始点。   他初时惶恐不安,后又愤怒、忐忑。   他亲眼目睹父母之死,看着妖狼的出现,看到孟老汉不顾一切的举着扁担往前冲,一切的一切,与他记忆里如出一辙。   他试图想要掐灭源头,但最终亦未能阻止。   他没有办法看着明阳子死于妖狼之口,因此出手相助;他想阻止孟老汉收留年幼的‘孟松云’,继而说出未来,却受明阳子喝斥。   “我错啦,孟——师父!”   道歉没有他想像中的难,师父比他记忆中要年轻很多,但脾性一如既往,温和、憨厚、包容,过往记忆一一浮现在他脑海之中,他空荡荡的胸腔竟隐隐生出满足的感觉。   “没、没事。”   孟老汉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自入道门,奉养师父殡天之后,附近村民尊称他为‘孟师父’,这样的称呼听也听得多了。   可此时眼前这位‘孟五哥’叫起来与别人称呼他时的感觉又不相同,好似‘仙人’看他的眼神更特别,仿佛如离家的孩子、如受伤的动物,看上去有些可怜兮兮……   可这是‘仙人’啊?是不是哪里出了错?   孟松云笑了笑,他心脏失踪,胸腔仍是空荡荡的,但他却莫名觉得踏实了许多。   “我再问你一次,你已知道未来会发生的事,这孩子可能会为你、为青云观带来灾祸,你还要救他吗?”他正色问。   其实说这话时,孟松云心中已经有答案了。   孟老汉见他问起,神情严肃:   “要救!”   “哪怕明知后果?”年轻道士再问。   “哪怕明知后果!”孟老汉毫不犹豫。   “不后悔吗?”孟松云眨了眨眼睛。   “不悔!”   孟老汉坚定的道。   “好,我救他了!”   此时的孟松云仿佛卸下了心中千斤大石,他话音一落,姚守宁突然觉得身上一松。   她与他之间紧系的因果,因为他心愿已了,而得以解除。   孟老汉坚定的态度,让孟松云感应到被爱意所包裹,他得到了‘师父的原谅’,知道自己的人生并不是错误,也曾被人期待着、被人拥护着,对他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幸福。   他上前一步,看向年幼的孟松云。   小孩处于弥留之际,此时已经意识不清了。   后背处的伤口看起来越发可怕,黑色的煞气紧紧牵缚住他心脏的每一处,贪婪吸食小孩的生机,收割着他的性命。   孟松云双手结印,嘴里念着: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逆阴阳、结因果——”他念咒之时,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探向孩子的后背,那手化为光影,径直掏往孩子的胸腔之中。   接着一颗微弱跳动的心脏被他拉了出来,心脏表面布满纵横交错的黑气,被他捧在掌中时,无数黑气化为冤魂怨鬼的脸往他疾冲而来。   他冷笑着,张嘴一一将这些厉鬼吞入腹中。   孟松云在孟老汉面前人畜无害,可他真身恐怕是这世间最可怖的魔头,可怜的身世、坎坷的命途,只是暂时的掩盖了他的无情冷漠。   他的真身是具骷髅,鬼相阴森可怖。   他曾屠杀青云观,这些年来制造累累杀业,恶果深重。   一切魑魅魍魉在他面前不值一提,他就是这世间最大的恶!   姚守宁再度警惕。   孟松云将煞气一一吸入腹中,那先前泛着紫黑煞气的心脏逐渐干净。   ‘呯呯、呯呯。’   幼小的心脏干净、纯粹,失去了煞气的影响,慢慢在恢复活力。   孟松云看着这颗心脏,如受了蛊惑,将其捧在掌心。   他胸腔已经空洞了几百年,此时听到那心跳,脑海中生出贪婪之欲。   这是一颗多么好的心脏?还没有沾染污垢,也没有沾染杀孽,多么干净。   他能感应得到自己身体的渴望,若是将这一颗心脏不要送回年幼时的‘孟松云’体内,而是放入自己的胸腔之中,该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   ——这原本就是自己的东西,只是他提前获取而已……   孟松云注意不到,自己的眼中开始黑气翻涌,他的身上开始传来寒意。   而此时的孟老汉也未意识到变故,他与黄土坝村所有的幸存者一样,被孟松云的举动怔住。   众人亲眼目睹他徒手从幼年‘孟松云’体内取走心脏,吸食心脏上的妖气,而人被取心之后不止未死,那心脏反而也像是充满了活力。   这种动作与仙法无异,看得众人崇拜不已,压根儿不敢直视‘仙人’,自然没有发现孟松云这片刻的迟疑。   唯有姚守宁,她因孟松云吸食煞气的举动而警醒,意识到如今的‘国师’并非仅仅是一个心灵受创的人,如果只因为他的遭遇而对他心生同情,可能会吃大亏。   因此她一直提心吊胆,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孟松云的异样。   她清楚孟松云本相,也明白他的情况,知道他此时外表的完整不过伪装,此时他胸腔空荡,又捧着幼年时期的自己的一颗心。   心脏上的妖煞之气已经去除,那些缠缚在妖气上的鬼影也尽数消失。   孟松云迟迟捧着心脏不放,姚守宁心中暗自叫糟:莫非他见了心脏,心生歹意?   她一想到这里,定睛一看,果然见孟松云的发梢飘逸,上面似是萦绕了一层朦胧黑气。   那黑气蠕动着,快要失控的样子。   姚守宁见过他显出鬼身法相之时,若他此时现身,恐怕要吓死黄土坝村的村民不说,还会坏事。   一念及此,她当即果断上前,伸出双手,往孟松云捧着心脏的双掌抱去。   孟松云察觉到她的靠近,意识到她想要来接心脏时,警惕的想要挪开。   但下一刻,姚守宁并没有碰触到‘他的’心脏,而是抱住了他的手,使他双掌合并,那将‘呯呯’跳动的心包在了掌心里。   “五哥,清理干净啦。”   她忍下心中的惶恐与忐忑,故作镇定,抬头冲着孟松云露出笑意。   少女的眼神平静,带着若隐似无的天真,好似有些好奇他为什么迟迟不动。   “……”   孟松云身体一僵,感受到她掌上微微使力,想抱着他的双掌,靠向年幼的孩子。   他心生抗拒,足底生根,任由姚守宁拉拽,亦一动不动,没有要将心脏还回去的意思。   他的这个动作已经很明显了,最关键的,姚守宁注意到他别在腰间的长剑又开始淌血,血光之中黑气翻扰,不时会有一张张痛苦的脸庞从剑身折射的光影之中现形,发出哀嚎之声。   “五哥,他还在等你。”   此时不是她慌乱无措之时,若是出现了意外,没有人能救她,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更是沉住气,不能乱了阵脚,受到孟松云的影响,从而使得此行功亏一篑。   少女的眼睫眨了眨,唇色泛白,显然已经有些慌乱,但她很快调整了自己的心情,又鼓足勇气,看着孟松云笑。   她说这话时,没有指那个等人的‘他’是谁,但她看向了孟老汉,孟松云自然知道她意有所指。   两人回到七百年前,他有了与明阳子再次对话的机会,有了向师父认错的契机,了结了七百年的遗憾。   又何必在此时犯浑,做出强占幼年孟松云心脏的事?   孟松云的神情一怔。   他看向孟老汉,孟老汉对他无比信任,却也似是担忧极了怀中的孩子,不时伸手去摸孩子的脸蛋,心中焦急,却并不敢催。   年轻的道士手臂上的力量逐渐松懈,但这颗心脏对他的诱惑力却非同凡响。   他如果想要成仙,就差这关键的一环。   朱世祯当年去世之后,曾托子孙留了线索给他,表明他若能了结因果,才能完整取回心脏,恢复肉身的圆满。   可、可如果朱世祯要是骗他呢?   他剜去心脏,修习无情道后,情感麻痹,当年与朱世祯等人相处的情景倒还记得,也记得兄弟数人结义之时曾发誓: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可后来物是人非,时光变迁,他早就改变,谁又知道朱世祯有没有阴谋诡计?   他性情冷漠,多疑且不再轻易信任人,与人类之间有极深隔阂,凡事只信任自己——这是修习大道后带来的后遗症。   如果朱世祯骗了他,他纵使与姚守宁了结因果,也无法拿回心脏,亦或拿回心脏之后,心脏已经不再属于自己,那他到时的成神之计便会落空。   七百年的追求只是一场镜中花,水中月而已,他能接受这样的后果吗?   眼前的心脏是他唯一的机会,这里没有人能阻止他,他拿放入胸腔之中,他即刻法躯完整,很快便能设法飞升。   一想到此处,孟松云松懈下来的手臂重新紧绷,甚至眼中露出警惕。   “五哥,孟爷爷的话说得对,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姚守宁接连深呼了好几口气。   与孟松云这样阴晴不定,且又反复无常难以捉摸的人打交道非常的累,便如在悬崖之上走钢丝,一不小心便会坠入深渊之中。   她将冰冷的手紧握成拳,以指甲刺入掌心,强行迫使自己平静,说话时不要出现颤音。   “人的一生,不怕犯错,就怕一错再错,再无回头的余地。”   “我还有回头的余地吗?”孟松云的心声问道。   她听到他有回应,不由死死的咬了下嘴唇。   此时她不怕孟松云说话,就怕他封闭感应,对自己不理不睬,一意孤行。   “我……”姚守宁想要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可是孟松云并非傻子,他活了多年,心思极深,自己说的话是真是假,难逃他的眼睛。   “我不知道,我也没有办法回答你这个问题。”她摇了摇头,选择相信自己的心,以诚待人:   “可是我知道,这颗心脏干净、年轻,它成长于年幼的‘你’身体之中,经历变故,正是忐忑不安之时。”她的心声这么说着:   “它还没经历过太多的黑暗,还很年幼,经不起波折,未来等待着你的师父以爱呵护,将来的‘它’会意气风发,与朱世祯他们相遇。”   “……”   孟松云嘴唇轻抿。   随着姚守宁的话,他脑海里那些曾被封印的记忆一一浮现起。   与明阳子相依为命的苦日子,自己年少修道有成的少年得意,与哥哥们相识后恣意快乐,杀灭妖邪、为民除害,喝酒吃妖肉……   那些痛快的日子一一浮现在他脑海中。   可惜他失去了心脏,没有了情感,这些记忆便如褪去了鲜活的颜色,变得沉重而阴暗,激不起他内心半点儿波澜。   “守宁,我、我想像不到那样的快乐。”他如实的告知自己的感受:   “这些记忆我都还有,记忆告诉我,这些日子是快乐的,可是快乐的感觉是什么?我不知道——”   “守宁,我想要寻回快乐,寻回我的感觉,所以我……”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的将捧着心脏的手一心,那心脏更往他胸腔靠近了些,彼此之间似是散发出强大的吸引力。   他脑海里那些褪色的回忆在心脏靠近的刹那,似是色彩复苏,无数斑斓绚丽的光彩重新填充于回忆之中,那种畅快之感令他情不自己,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可是现在的它还不属于你。”   姚守宁温柔的声音制止了他的动作,她那双柔软的小手抓住了他的手掌。   他睁开眼,眼里浮出煞气。   他知道的,姚守宁并没有武力值的修行,身为辩机一族的人,她才刚接受传承,力量既是强大,却同时肉身的力量又弱得不可思议,在他面前,如同一只弱小的蝼蚁,他轻轻一辗便会死去。   但她也有优点,她聪明而坚毅,知道识时务,自己看她一眼,她会懂分寸的。   可出忽孟松云意料之外,姚守宁被他瞪视之后并没有放弃,她以一种十分倔强的神情与他对望,告诉他:   “五哥,你有你自己的经历。”   “无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那才是原本属于你的东西。”   “这颗心脏还太小,没有经历风雨,纵使再干净无暇,可也不属于你。朱世祯说过,你的心脏蕴养在皇室体内,你应该完成任务,将它取回。”   她说到这里,抬头看着孟松云,轻声的道:   “你曾亲手将它抛弃了一次,你不能第二次这样伤害你自己。”   孟松云此时才知言语的可怕之处。   姚守宁不会刀、不会剑,可她性情坚韧,且意志坚定。   她时而活泼可爱、古灵精怪,说话气人,时而又温柔包容,看问题直指中心,可以安抚他、说服他,让他动摇不已。   “我……”   “你给它机会成长,将来终有一天,它仍会是你的,只是不会此时。”她摇了摇头,“属于你的心脏,还在神启帝的胸腔之中等你。”   那些好的、坏的回忆才是真正属于他,年幼的孟松云的心脏再好、再纯净,亦不是此时他的身体一部分。   他贪婪的意志动摇,逐渐被她语言的力量说服。   姚守宁一口气稍松懈,终于才直指正题:   “五哥,我们是在七百年前的时光之中,对于这里的人、这里的事来说,我们只是过客而已。”   他无法逆改历史。   如果取走了年幼孟松云的心脏,那么幼年孟松云必死。   一旦没有了幼年的孟松云,又哪里来的成年后的道门魁首?及后来搅拌大庆基业的国师陈太微?   没有了陈太微,便不会有姚守宁与他沾染因果,更别提两人为还因果回到七百年前。   “而我们如果没有回到七百年前,你又谈何救下你的师父与曾经的你,取得这颗完整的心脏呢?”   她温声质问,孟松云哑口无言。   “一念是真实,一念是虚妄,五哥,这只是一种诱惑的假像,它诱惑着你犯下大错,使你做出不明智的选择。”   姚守宁道:   “如你所说,人类可能天性之中也有贪婪、自私自利的特性,但正因为我们能克制它、战胜它,不被贪婪欲望控制,才是与天妖一族有本质的区别。”   她言尽于此。   孟松云不是傻子,他此时应该清楚的知道怎么选择。   一切正如姚守宁预料的一样,孟松云僵硬的手臂逐渐柔软了下来,他仍捧着心脏,却不像先前一样浑身僵硬。   姚守宁试着使力,轻轻便将他双掌撼动。   她心中大喜,连忙用力捧着他的双掌,带着他来到了孟老汉的身前。   年幼的孟松云趴在孟老汉的腿上,对于自己险些遭遇的危机一无所知。   姚守宁带着孟松云的双掌,捧着那颗纯净的心,缓缓向孩子的胸腔靠近。   “等等。”   那心脏靠近主人,跳脱出孟松云的手掌,还未落入小孩的胸腔之中,孟松云突然大喝了一声。   他这一声喝令之下,心脏如受到无形的束缚飘浮于半空之中,姚守宁还没有落回原处的心脏一紧,眼前一黑,还没有说话,孟松云就再道:   “我与这孩子有缘,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已经出手了,我干脆再赐他一场机缘。”   他说到此处,露出笑意,双手结印,接连打了数个符箓入那心脏之中。   符光以灵力汇聚,碰到心脏的刹那随即化为淡红光晕,将那心脏包裹在内。   做完这一切后,孟松云看了提心吊胆的姚守宁一眼:   “你说得很好,可我看惯人性丑陋,是不得不防的。”   “你做了什么?”姚守宁见此情景,大惊失色。   孟松云笑了笑,恢复以往云淡风轻的样子,道:   “你想了结因果,完成任务,自然不希望历史变化,可我亦不得不防事情出现变故。”   说完,他看着姚守宁慌乱无措的神情,忍不住失笑:   “放心,我只是为心脏施加了咒术,使它强韧,使它离体不死,为它加持寿命,就算将来落到朱世祯手中,他亦无法对我的心脏做任何坏事……”   “我还将我对于道法的一些心得体会,加诸其中,化为一颗道家力量之种,将来的我成长之后一旦修习道术,便会无师自通——”   他说到这里,自己都怔了一怔。   强大心脏,使其离体不死,为自身加持寿命……   这种种情况听来,都仿佛是他后来剜心不死在做准备。   姚守宁听了不由松了口气,她可不管孟松云的举动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他所说的这些话,恰与后来他剜心不死,且寿数无穷的情况相吻合,并不算是改变历史。   “至于你所说的道术种子,那不是你本来就拥有的吗?历史传记之中,你天赋惊人,对道术无师自通,年少修习成才……”   她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哑口无言,半晌之后才突然低声尖叫:   “原来是你!”   两人说话的功夫间,孟松云将手一松,心脏落入胸腔,严丝合缝。 ###第四百一十七章 回家喽   血肉开始密贴,纵横交错的血管相连接,那施受了道家密咒的心脏与孩子幼小的胸腔相连。   年幼孟松云的脸色由黑变紫,再由紫变青,最终煞气散去,变得洁白粉嫩。   小孩的呼吸从无到有,‘呯呯、呯呯’的心跳声众人皆听得分明。   明阳子没有听到孟松云与姚守宁心声的交流,他也并不知道先前怀中孩子经历的九死一生的险境。   他亲眼目睹小孩由死转生,眼前这位‘仙人’取仙、驱邪的举动神异非凡,简直是不可思议。   孩子仍在昏睡之中,还没有苏醒,但他有了道法滋养,那原本巴掌大的小脸都带着红润。   孟老汉大喜,若非抱着孩子,非得立即倒头就拜。   就算是无法起身,他也接连不断的道谢:   “多谢‘仙人’,多谢‘仙人’。”   “这孩子万幸,老汉也幸运,能得遇‘仙人’,将来必定为您立个长生牌位,不敢有一日忘记今天的大恩。”   他喜不自胜,说了这话还觉得不能表达自己的心情,又激动道:   “您所修‘无情道’不知是哪家法门?老道修为低微,此前从未听闻……不知这孩子将来有没有福份,也能修这样的道法……”   “不可!”   孟松云一听这话,大喝出声。   只是他喊完之后,又怔了一怔,接着面露复杂之情:   “唉,世事终难料,历史无法更改,算了,一切随缘就是。”   他摆了摆手,看了一眼姚守宁。   老道士十分欢喜,他心思纯良,没有发现自己先前阴暗的心理、内心的私欲,所以在明阳子的心中,自己仍是那个风光霁月的‘仙人’,做了天大的好事,救了年幼孟松云一命。   此时的孟松云清醒过来,为自己没有在师父面前犯下大错而满意——他说不清那种情感,但他却并不愿意令明阳子失望、伤心。   事了之后,他回想姚守宁所说的话:一念真实、一念虚妄。   人有贪婪与私欲,他曾受这种妄念所引诱而失控,没有克制自身。   如今的他已经失去了情感,无法再体会‘后悔’之情,可他却隐隐觉得有些可惜。   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他收拾了心中的杂念,看了看周围。   事情尘埃落定,他的胸腔虽说空荡,但他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仿佛多年夙愿成真,孟松云已经感觉到自己与‘心脏’之间若隐似无的联系。   ‘呯呯、呯呯。’   有心跳声在呼唤着他,不是眼前年幼孟松云体内的这一颗,而是来自更遥远的地方,等待着他取回。   他成神之路近在咫尺,仅差一步而已。   他含笑望着孟老汉,目光深邃,将师父的模样牢牢刻印于心里。   “不用再道谢,今日发生的事,证明你我有缘。”   老道士还想再拜,他摆了摆手:   “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仙人请说。”老道士恭顺的道。   “不瞒您说,这黄土坝村与我有莫大渊源,这一家人,曾对我有恩,与我有因果关系。”他平静的面对父母曾经的尸体,脑海里的记忆清晰,但他已经生不出感慨、难受及依恋之情,唯有的只是平静的画面,好似他只是一个过往的旅人,无法掀起半分涟漪。   他看了半晌,最终开口:   “我晚来了一步,使他们命丧于妖邪之口,希望你们可以安葬他们的尸体。”   “仙人放心,我们黄土坝村一定会好好安葬陈老三夫妇的。”   “定会给他们收殓立碑。”   “仙人放心,我们黄土坝村定会……”   “……”   不等老道士开口,周围幸存的村民便你一言我一语的壮着胆子,兴奋的向孟松云承诺着。   黄土坝村虽说遭了大厄,但此番仙人现世,必定会引发轰动。   再者说,陈老三夫妇虽死,他们留下的儿子本该是灾星,却又仙福深厚,‘神仙’都说了他们的儿子将来必有所为。   村子出了这样的大事,未来必定名扬县郡。   “……”孟松云顿了片刻。   听到周围人的话,他才惊觉自己竟然不记得曾经父母的姓名。   他脑海里留下的那些记忆中仍能回忆起父母的样子,知道他们的模样、记得曾经的往事,却对于他们的存在没有半分触动,直到此时听到‘陈老三’的名字,他才怔了怔。   兴许正如老道士所说,人的名字果然是很重要的,知道了名字,代表着他们的身份,便与他们产生羁绊,再难割舍。   可惜这种感情他如今感应不到,兴许有一天他寻回了心脏,才能真正理解。   孟松云想到此处,不由露出笑意:   “好。”   他应答完,接着转身面向姚守宁:   “守宁,此间事了,我们走吧。”   他来得突然,走得也不拖泥带水。   心愿了结,他再无牵挂。   反倒是姚守宁偷偷看了一眼抱着孩子的孟老汉。短暂的相处使得这位热情的老头面露依依不舍,听到孟松云说要走,他有些焦急:   “不如去青云观坐坐,让我报答你们……”   “这女娃子——”他说完,又自知失言,连忙道:   “这位女仙子——”   “爷爷不要这样说。”姚守宁连忙阻止:   “我只是一个过路人,什么也没做,也非仙子。”   “那……你们对我师徒有恩,我也没什么可报答,但粗茶淡饭却是一定要有的——”   这个年代缺衣少食,孟老汉自身都没有一件像样的道袍,衣裳打满了补丁,出外除妖还靠蛮力,可见他自己生活艰难,嘴里所说的‘粗茶淡饭’估计已经是他拿得出来最好的东西了。   姚守宁摇了摇头,心中既是怜悯又是可惜,再看了一眼孟松云,小声的问:   “五哥,你不再多留一会了吗?”   他历经七百年的时光,费尽苦心,回到最初,虽说遗憾于来晚了一步,没有与父母见上最后一面,但却看到了当年未能见最后一面的明阳子,弥补了遗憾。   “我先跟你说哦,我的能力只能施展这一次——”她有些警惕的盯着孟松云看:   “我们这一次回去之后,因果两清,我,我我可不会再帮你了……”   她丑话说在前头:   “我的老师说过,我们虽说可以掌控时间,但却绝对不可以依恃力量肆意妄行,否则引发事端,会遭天谴反噬的——”   说到这里,姚守宁有些心虚:“我也只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不知道回去之后,老师会不会骂我呢……”   她说完,又有些害怕。   孟松云静静看她,见她忐忑不安的样子,不由笑了笑:   “不留了。放心,你我因果了结,我不会再缠着你。”   他是要成神的人,对于言语、因果十分看重,他既然这样说,便必是一言九鼎。   姚守宁心中大石这才落地。   “孟爷爷,我们要走啦。”   此时的姚守宁心中终于生出几分即将‘回家’的喜悦,既然孟松云自己对于过往都不‘留恋’,她自然也急着想回到自己的家里。   她失踪了多日,不知道神都城如今情况如何,妖邪有没有肆虐,外祖父、父亲、大哥、姐姐及表姐他们恐怕因为自己失踪之事,急得团团转呢。   还有世子!   她想到两人分开那日,世子强忍眼泪的模样,顿时心急如焚。   孟老汉有些不舍,还想说什么,但见姚守宁归心似箭,孟松云神色淡淡,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便心生畏惧,不敢再强行挽留。   两人离开之前,姚守宁看了一眼孟老汉,再看了看他怀里抱着的年幼孟松云。   那时的‘国师’长得玉雪可爱,还没有后来的可怕样子。   她偷偷看了一眼孟松云,接着趁他没反应过来,伸手去掐了掐小孩的脸颊。   手指下,小孩的脸蛋柔软滑嫩,她捏了两把,捏时抬头看着孟松云,幻想揪的是他的脸皮。   一想到自己也曾捏过孟松云年幼之时,她便心中说不出的满足,当着众人的面,她大声夸赞:   “这孩子真是乖呢!”   “……”   孟松云一脸无语看她,嘴角抽搐着将头转开,没眼看她做的事。   “嘿嘿。”姚守宁得意的笑,随即站直身体,双手结印:   “从哪来、回哪去。”   时空之门,开启。   七百年后的神都是她的‘锚点’,无论她驾驭着时间去了哪里,只要历史不变,‘锚点’便不会发生变移,她仍能安全回归。   灰雾涌现,时间的力量被触发,黄土坝村突然雾气翻涌,孟老汉等人连忙下跪,村民们叩着头不敢起身。   姚守宁向孟松云伸出手:   “五哥,我们回去。”   她与来时一样,笑意吟吟的邀请。   只是来之时她心志虽说坚定,可其实心中仍是担忧的,担忧自己猜错,担忧孟松云失控,担忧历史变化,她任务失败,要么身死,要么迷失。   可此时她心中却很是踏实。   经历了这一番大事,她的心境好像再度受到了磨炼,更加稳固,对于自身判断、力量亦更加自信。   孟松云微微一笑,此时不再需要她催促,他上前一步,拉住姚守宁的手,两人一起迈上归程。   这一次不再需要姚守宁拉扯引路,已经心愿完成的孟松云主动跟在她身侧,黄土坝村的一切被他们抛在脑后,唯有孟老汉见两人消失时,高高的喊了些什么,最终音容消失于时间的长河里。   两人从时空之门中冲了出来,回到熟悉的阴影之中。   姚守宁跑得气喘吁吁,再看周围静谧的街道时,还心中不安,问:   “我,我们回来了吗?”   孟松云回看四周,静静侧耳倾听了片刻,接着才点头:   “回来了。”   他已经听不到师父的呼喊,七百年的时光阻隔了太多的东西。   好在他修了无情道,这种惆怅之感并不能影响到他,他只是看着姚守宁笑道:   “守宁,你确实非凡,我们之间因果已经了结。”   他原本寻找到姚守宁时,其实对于这个少女是并不抱希望的。   她生于官宦之家,初见之时,她虽说机灵古怪,但却受柳氏教养约束着的,若非当时陆执护持着她,孟松云压根儿不会将这少女的存在看进眼里。   可她的成长速度极快,再见的时候,她的身上已经有了些变化,性格之中勇敢的那一部分冲破了束缚,使得孟松云开始关注她。   她病中敢与镇魔司程辅云针锋相对,聪明又有眼力,那时他便已经心生盘算。   后来发生的种种,果然不愧他的掐算,姚守宁的性格并没有因为打压而畏缩、后退,反倒艰难、折磨只会成为她成长的动力。   她身上有一种百折不挠的魄力,隐藏于娇滴滴的外表下,柳氏出事之后,自己对她施以困心咒,攻她内心。   哪知她后来突破自己咒术的影响,在当时艰难无比的环境中,回到过去,找到正确的方面,参与应天书局,最终成功破局。   那时的孟松云就隐约预感到,她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可就算如此,他初时也看不起她的。   她才刚觉醒力量,连一个低等的妖邪也对付不了,纵使心境有所成长,又能帮自己什么忙呢?   但孟松云没有想到,她最终不止帮了自己的忙,解开了自己的心结,还能制止他再度犯错,平安回到这里。   “守宁,你真的很好,我很庆幸与你结了因果,跟你相识。”   他回首先前发生的种种,心中更加肯定自己所做的选择:   “感谢你关键时刻拉住了我,使我没有犯下大错。”   温柔、善良,却又心志坚定,明了自己的目的,毫不犹豫的去做她想做的事,不会退缩、不会后退。   “陆家那小子暂时还配不上你呢。”他摇了摇头,不客气的点评。   “你不要说世子的坏话!”   姚守宁虽说听到表扬很是开心,但听他点评世子,又不满意,连忙出声抗议。   他笑了笑:   “那小子身负天命,却不知使用,跟朱世祯明明是一样的人,但与朱世祯之间可能相差了——”他想了想,略有些刻薄的道:   “如果以温家那小孩为计量单位,也许陆家的小子与朱世祯之间相差了五十个温景随吧。”   “……你讲话真是刻薄!”姚守宁听到他毫不客气的点评,险些被他逗笑,但想到被抨击的世子,又有些愤愤不平,连忙瞪他。   他一定是故意提起温景随的。   如果陆执此时能听到他说的话,一定会被他气得暴跳如雷。   “好了,你不喜欢听,我就不说他了。”国师满足了自己的恶趣味,将小少女逗得要翻脸了,才勾了勾嘴角:   “总之今日的事我很满意。”   说完,他似是想起了什么:   “我师父就曾说过我道法出群,可心性还不稳,他老人家曾说过,如果我的情绪再稳定一些,兴许终有一天我会修练成‘仙人’之境……”   他提到此处,便不由叹息:   “守宁,你年纪虽小,但心境却很稳固,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意志坚定,如果当初,当初七百年前,青云观事发那一日,我要是有你在身边,有你提醒、有你阻止,那该多好啊……”   如果青云观事发那一日,也能像今天这样,有姚守宁提醒着他、约束着他,让他不要犯错,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兴许他不会受情绪掌控,犯下大错,从此之后一步错,步步错。   他感叹完,姚守宁突然歪头看他。   少女的目光之中带着好奇,带着狡黠,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盯着他看个不停。   “你看我做什么?”他问了一句。   “五哥,你有没有发现,你自己的变化?”姚守宁卖了个关子,直接问他。   “什么变化?”他不明就里,乖乖提问。   “你自称修了无情道,自此情绪剥离,对人无感,自身也不受情绪影响,对不对?”姚守宁问他。   “对。”   孟松云点头:   “无情道,便是忘情之道……”   “我看你没有真的彻底忘情呢——”姚守宁打断了他的话。   “不可能。”孟松云忍不住笑:“七百年的修行,你与我回了过去,看到了我的曾经,我对曾经的父母没有牵挂,对于我的师父也不再依恋。”   支持他将这一段过去了结的,是他的因果:   “你看我走时都没回头呢。”   “也许你的认知蒙蔽了你的感觉。”姚守宁摇了摇头。   孟松云正要说话,姚守宁却道:   “在我看来,你心生贪欲也是‘欲’,见孟爷爷时不受控制现出原本模样也是一种‘情’。”   你化身孟青峰、化身陈太微,做了许多坏事,那都不是以你本体现身。   “这是不是你不敢面对过去的表现呢?”   孟松云本来欲反驳的动作一滞。   此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没有人敢与他提起这样的事。   七百年来,也只有姚守宁了解他,知道他的过去与未来,知道他许多的隐秘,也正因为这少女古灵精怪的个性,及与自己之间深厚的渊源,她敢于直言说这样的话。   “你此时都会后悔呢,后悔当年失控时如果有人劝阻就好了。”姚守宁掰着手指道:   “贪欲、害怕、后悔,这不是人类情感的一种吗?”她笑眯眯的看着孟松云,“我还以为无情道是什么情绪也没有呢。”   “后、后悔?我是在后悔吗?”孟松云脸上露出困惑之色:   “贪欲、后悔、害怕……我不知道……我……”   “你不知道就算啦,你可以再想想嘛。”姚守宁笑了笑,又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吐了吐舌头:   “不过我现在有胆子阻止你,真的回到七百年前,青云观出事那日,我可不敢阻止你呀。”   韩王墓中时,经过狐王幻境之中的呈现,她清晰的看到了孟松云疯魔的那一幕,曾朝夕相处的师兄弟都阻止不了他,成为他剑下亡魂,她何德何能?   此时他能说这样的话,不过是平静之后的感叹罢了。   “我又不是活腻啦。”   孟松云险些被她逗笑。   “五哥,我们因果了结,你心愿达成,应该去取心脏,并且送我回家了吧?”   她出来数日,不知家中情况,此时归心似箭,一提到回去,是片刻都不愿多呆了。   孟松云就点头道:   “当然。不过心脏之事暂且不急,我先送你回去吧。”   他知道自己心脏下落之后,已经为了此事谋划数百年时间,但此时任务完成,他反倒不急了。   姚守宁闻言点了点头。   她这反应倒令孟松云有些意外:   “你不是好奇心最重吗?为什么不问我为何不立即取回心脏呢?”   姚守宁听他这样一说,便道:   “我是好奇心重,但又不是不知礼数,这件事情本身与你息息相关,要怎么做你自己心中有数,你如果想说,我若不问你也会提,如果你不想说,我问了你也不会说,我又何必追问,让人为难呢?”   孟松云偏头,深深看了她一眼,最终应了一声:   “说得也是。”   两人谈话告一段落,孟松云向姚守宁招了招手:   “守宁,现在该我来送你回家了。”   “好!”姚守宁一听回家,欢天喜地:   “回家喽!回家喽。”   他嘴角带笑,走在前头,姚守宁跟在了他的身后,此时好奇心倒是发作:   “五哥,你的这领域世界可以随你心意,连忙神都任意之处吗?”   “嗯。”他简短回应。   “可以直接将我送回姚家吗?”她再问。   “可以的。”孟松云道。   “那可太好了!”少女欢呼,唧唧喳喳道:   “我家里人可能急坏了,你要送我回家,大家说不定能化干戈为玉帛呢。”   她眼珠一转,突然问:   “五哥,我们也算是朋友了吧?”   他沉默着没有出声,姚守宁与他相处多日,胆子远比以前大了许多。   见他不说话,便伸手去拉扯他衣袖。   这一趟他心愿了结,身上那些好像永不干涸的血迹都在消散之中,煞气亦收敛了很多。   她这一次再伸手去拽他衣袖时,他并没有像最初一样躲闪,继而以劲气将她震开了。   姚守宁手指之中摸到的地方并不再是潮湿粘黏的感觉,而是普通的棉布,略有些轻薄。   “五哥,我们是不是朋友啊?”   她没有得到回答不死心,又再催问了一声。   “也许吧。”许久之后,孟松云才淡淡应道。   他的话并不十分确定,但姚守宁得到这样的回答已经满足,顿时就开心道:   “朋友之间是不是应该互帮互助?”   孟松云闻言,眼中闪过一道光芒,嘴角微微勾了勾。   姚守宁归家心切,又欢喜于他的答案,并没有注意到他此时细微的反应。   “也许。”他大有深意,应了一声。   姚守宁再想继续追问时,他说道:   “到了。”   说话之时,他往前迈了一步,姚守宁跟着一步跨出,那一步看似不大,却似是跨越了阴与阳的阻隔。 ###第四百一十八章 路途遇   一样是天气阴沉,可跨出阴影之界的领域,回归到现实时,那种感觉截然不同。   ‘轰!’仿佛刹时之间,风声、人声,一切被屏蔽的外界嘈杂声响,悉数冲灌入姚守宁的耳膜之中。   与此同时,神都城积压的恶臭、热潮,以及种种感应尽数扑面而来。   ‘轰隆隆。’沉闷的雷声翻滚,震得姚守宁脑门一胀一缩的疼,‘沙沙’声响中,细密如牛毛的小雨落下。   姚守宁习惯了绝对的静谧,此时冷不妨受到这波冲击,下意识的闭上了眼,捂住了耳朵。   她呼吸都屏住了片刻。   这种味道太过刺激,眼睛都受到了刺激,而有些酸涩。   在黄土坝村时,她也曾受到这种气味的刺激,险些呕吐,但神都的气味更复杂,也更严重得多。   除了混杂的粪便味,还有若隐似无的血腥、死亡及人们情绪之中夹杂的恐惧与麻木。   负面情绪铺天盖地的涌来,夹杂着妖煞之气,逼得姚守宁后退了半步,险些重新退回阴影之中。   小少女怔了半晌,意识到一点:自己的实力进步了。   如果说这一次了结孟松云的因果是他想要成神路上必须做的事,那么对于姚守宁来讲,这一趟七百年前的旅途,则是她的一场修行。   她的修行有了进益,以往空山先生教导的东西,此次得到了实践,无论是对于血脉力量的掌控,还是对情绪的感应,她都进阶了一层。   想到此处,姚守宁心中一喜,正要说话,却听到有人惊喜的喊了一声:   “守宁小姐!”   声音是从前方不远处传来的,有些耳熟,她转头去看,就见罗子文飞快往她跑来,边跑的同时边从腰侧掏出一支爆竹,拨开竹盖的塞子,尖锐的声响之后,一股气劲飞快的冲往半空。   ‘嗖——呯!’   声音震耳欲聋,传扬往四方,半空之中绽开一处烟火,许久之后才有火药残渣‘扑刷刷’的掉落。   如此一来,恐怕满神都都能看得分明了。   姚守宁见此情景,便猜出这应该是一个讯号,她来不及说话,定睛一看,却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废宅之中。   废宅有点眼熟,半晌之后,她低声惊呼:   “韩王之墓的入口?”   她竟然回到了当日她与世子分别之处——那座连接了韩王墓地入口的废宅之中。   姚守宁想到这里,有些恼怒:   “你说要送我回家的。”   孟松云站在她的身侧,但他所在的地方仿佛与周围有层无形的隔阂。   灰暗的光阴不着痕迹的将他隐匿在内,他笑意吟吟的看着埋怨的少女:   “我反悔了。”   “……”姚守宁盯着他看,阴暗的怀疑:“你是不是记恨我先前掐你脸了?”   “没有。”他摇了摇头,挑了一侧眉梢,好声好气的解释:   “但你也说过,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我将你从此地带走,把你送回这里难道不是正常的?”   “可是我想要直接回家……”   姚守宁被他气得跺脚,孟松云无可奈何的一摊手:   “接你回家的人等在那里呢。他发送了讯息,再过一会儿,可能你心心念念的世子都要来了。”   “谁……谁心心念念了……”   姚守宁正要反驳,罗子文已经冲至近前,见她转头与人说话,不由又是好奇又是欢喜:   “守宁小姐是在和谁说话?有谁隐藏在哪里么?”   他为人谨慎,性格又十分细心,说话时已经下意识的摸腰侧佩剑,警惕的注视四周。   据陆执所说,姚守宁当日是被陈太微这妖道带走的,自此之后消声匿迹,世子这几日不眠不休,几乎挖地三尺都无法再找到她的影踪。   正当姚家众人都已经绝望之时,她却突然出现了。   罗子文心中的欢喜自然可想而知了,他迫不及待发放了信号弹,冲到姚守宁身侧时,却见她正转头与人说话,似是她身旁隐藏了一个人似的,偏偏罗子文放眼望去,却并没有见到有人影出现。   再一联想到她当日离开时的遭遇,他便猜测应该是遇到陈太微了。   他心中暗暗叫苦,浑身紧绷。   长剑‘锵’声出鞘,被他握在手里。   “罗大哥,不用担忧,是……”   姚守宁一见罗子文反应,连忙正要解释,可她话音未落,再转头往身侧看去时,却见身旁空荡荡的,半点儿阴影也无。   先前还站在她身侧的孟松云,此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哪里还有人影呢?   “他……”   她怔了一怔,接着耳畔听到孟松云的轻笑声响起:   “守宁,我走了。”   “这世间庸俗,你这一次归来,感受应该更深刻吧?死亡、恐惧、血腥、人心的肮脏,你如果适应不了这个世界,可以再寻找我哦。”   “我……”姚守宁正欲说话,却见罗子文已经抽剑挡在了她的身侧,紧张的问:   “守宁小姐,是不是陈太微?”   “唉。”她叹了口气,已经感应不到孟松云的气息,他已经离开了此地。   两人毕竟相处多日,不论在此之前二人有什么恩怨,如今都已经结清。   兴许是自己第一次独立了结一桩因果,孟松云的存在对姚守宁来说还是颇为特别的,他突然一离开,她惆怅了片刻。   但很快她又想起自己平安归来,即将可以回家,顿时又心生兴奋,冲散了离别的怅然:   “嗯。不过他已经离开了。”说完,又兴奋的道:   “罗大哥,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这可真是太巧啦。”   “不是巧合。”罗子文听到姚守宁承认了陈太微来过,又听她说此人已经离开,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微微一松。   但他并没有完全的放松警惕,陈太微此人太过妖邪,又是七百年前的那位凶神,挟持了姚守宁数天,却不露半分痕迹,真是一个十分难缠而又可怕的人物,不得不小心一些。   好在他已经释放了烟火信号,一旦柳并舟、陆无计及世子等人看到信号,便会即刻赶来此地与他汇合。   想必有众人在,陈太微要想再将人挟持走也不是一件易事。   他一面警惕四周环境,一面分心与姚守宁说话:   “自当日事发之后,世子一直都很自责,众人分散了四处,这几天没日没夜都在寻找你。”   罗子文简单的将姚守宁失踪以来的事大概说了一遍。   自姚守宁消失之后,柳并舟如疯了一般,不顾力量消耗,施展儒家秘法,寻找姚守宁的下落。   将军府也派出黑甲铁骑,以毯式搜索神都,闹得都城沸沸扬扬的。   姚翝亦几天没有归家,每次一接到神都城有人报案,说发现年轻女子尸体时,都提心吊胆,短短几天功夫,人都老了许多。   还有姚若筠、姚婉宁及苏家的人,这几日吃不下睡不着。   “这里是你离开前最后呆过的地方,虽说希望渺茫,但世子与将军都觉得要在此地留守一人等你。”   今日当值的正好是他,原本以为仍会一无所获之时,却没料到姚守宁突然出现,简直是天大的惊喜。   开始看到她的时候,罗子文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对不起,罗大哥,让你们担忧了。”姚守宁一听众人这些日子以来不眠不休寻她,顿时心中一紧。   “守宁小姐怎么道歉呢?这个事情又不是你的错,你能平安回来,我们都很高兴。”罗子文说完,又连忙上下打量她,关切的问:   “你有没有哪里受伤?那妖道会不会在你身上留下邪法,伤你神魂根基?”   他想起陈太微手段,忧心忡忡,若不是担忧失礼,他此时恐怕已经上前去探姚守宁脉息了。   但就算是罗子文没有伸手去探姚守宁的脉息,他仍围着姚守宁转了两圈,确认她没有外伤,才松了口气。   “没有。”   姚守宁摇头,“我跟他之间结下了因果,所以我们去了一个地方,替他做了一件事,如果因果已经了结,他自然就送我回……”   她说到这里,神情突然一滞。   因果真的了结了吗?   姚守宁心生疑惑。   她皱眉深思着,细细盘算自己与孟松云这一趟七百年前的事情经过。   两人回到了七百年前,见到了年轻时的明阳子,见证了明阳子收徒的那一幕,也算是间接解开了明阳子敬神之迷——最重要的,是孟松云将内心深处隐藏了七百年的歉疚,亲口说给了师父听。   而此后他法身稳固,煞气收敛,那长剑不再淌血……   种种情况都证明了孟松云心愿已了,且两人平安从七百年前的时空返回,他送自己回到现实世界之中,这就是了结了因果最重要的证据了。   可姚守宁心中还是有些忐忑,她总觉得自己与孟松云之间的羁绊并没有彻底的解除。   她心中生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兴许两人之后还有一个重要的牵扯。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姚守宁有些烦恼的揉了揉脑袋,将一头久未梳洗的青丝挠得乱糟糟的。   从与孟松云这几日相伴、相处以来,她不知挠断了多少头发。   “哪里不对劲儿呢?”   辩机一族的预知力量极灵,她既然有此预感,证明将来她与孟松云还有要打交道的时候。   她胆颤心惊的去回想自己与他因果了解之后的事:从七百年前的‘过去’回到‘现在’,不,不对!   姚守宁很快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儿了。   两人从七百年前回来之时,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到‘现在’,而是回到了孟松云特殊领域的阴影之中!   他当时似是心有所感,漫不经心与她闲聊,姚守宁毫不设防,问了他一句:两人是不是朋友。   “坏了!”   姚守宁当时自以为任务完成,因果了结,她被孟松云表现出的贪欲、后悔、叹息等情绪所打动,认为他的身上逐渐多了‘人性’的一面,打破了无情道的束缚,因此心生大意,觉得两人说不定经此一事之后能成朋友。   那时她想:‘河神’之灾即将来临,天妖狐王马上复苏,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的外祖父陷入险境,如此有孟松云这样的强者帮忙,对抗这两大灾厄自然更有把握。   孟松云当时也答应得很是爽快,半点儿迟疑也没有。   可现在姚守宁意识到不对劲儿后,再一细想,就知道问题出自哪里了。   她与孟松云第一次缔结因果,分明是被这道士算计了。   第一次他偷取自己血液,此后数次追杀,虽说并没有真正动手,但将她吓得够呛,曾经留下心理阴暗。   而事后孟松云在被神启帝通缉的情况下再次出现,且放出气息窥探自己,分明就是故意让她感知的。   此后她在韩王墓中遇到危险,化被动为主动,召唤陈太微救自己和世子——两人之间的前期恩怨一笔勾销,她欠下人情,最终命运变相与他暂时相绑,唯有乖乖为他了结心愿,最终才解脱。   她吃了一次亏,却好了伤疤忘了痛,竟又想着召唤孟松云为自己所助。   如果这一次他再应召而来,自己又该欠下什么因果?   什么朋友不朋友的,说不定只是他暂时迷惑自己的一种说法罢了。   孟松云活了七百年,见识远不知比自己广阔多少,就是一头猪,经历多年时光的蕴养,都不知能学得多老奸巨滑。   姚守宁原本心思纯净,从不阴暗的揣测,此时也忍不住怀疑:孟松云当日故意让自己发现他的气机,是不是就是在反向提醒着自己可以随时找他‘救命’呢?   她越想越气,忍不住骂骂咧咧:   “这个坏道士!”   他算计她!   “守宁小姐——”罗子文看她气急败坏,不由愣了一下,刚想问她何出此言,姚守宁很快又如泄了气的皮球。   “算了。”她是愿者上勾。   有句老话是对的,无欲则刚。   如果她对孟松云无所企图,那么他纵使想要使坏,依旧无计可施;相反之下,她确实有心想要求助于孟松云,那么自然也得付出相应的代价了。   “……”姚守宁想到这里,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好在她性情豁达开朗,并不是易钻牛角尖之人,很快调适了自己的心态,接着又问:   “罗大哥,我失踪几天了?今日几号了呢?”她临离开时,柳氏的身、魂分离,正在疗伤之中:   “我娘的伤势好些了吗?我姐姐的肚子可发作了?”   她一连问出数个问题,率先关心了家里人的身体,才再问:   “世子呢?当日我走得急,他如今怎么样了?”   “守宁小姐先别急。”罗子文被她一连数个问题砸得苦笑,道:   “这些话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如今你平安归来,家里人肯定很急了,外头巷道之中停了一辆马车,不如你先上车,有话我们路上边走边说。”   “好。”   姚守宁点头应了一声。   当日孟松云是从废院内将她带走,此时也将她送回废院之中。   那院子大门已经被彻底拆除,围墙都敲了一半,将原本逼仄的巷道拓宽了许多,也正因为如此,她刚一出现在小院,外头留守的罗子文便很快就发现了。   马车停靠在当日陆无计曾停车的地方,对于姚守宁来说,这几日经历也算曲折,能平安归来也是冒险的结果,此时再见马车,她不由生出片刻感叹。   但她只站立片刻,便将心中的念头压下,自己弯腰爬上了马车,罗子文也坐上赶车之位,喊了一声:   “守宁小姐坐稳了。”   她应了一声,也不关门,就这样也罗子文对话。   车子驶出巷道,罗子文这才一面赶车,一面与姚守宁说起家中的情况。   柳氏的身体移入养魂棺后,在徐相宜的照顾下,身体的妖气已经被他提前准备好的各式各样的灵丹妙药驱除。   “你也知道,姚太太身体最严重的,就是妖气入侵肺腑,妖气一除之后,伤势便开始愈合。”   罗子文找到了姚守宁,压在心中的大石落下,此时提到柳氏伤势,他脸上甚至露出轻松之色:   “徐先生说,最多不过十天半月,姚太太的身体便会恢复,到时再将神魂送回体内,姚太太就能苏醒了呢。”   他笑着道:   “到时对她来说,便如做了一场大梦,后续身体会有些虚弱,将养一段时间,多多锻炼,便会恢复得跟以往一样,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那可真是太好了!”这是姚守宁回了神都以来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这使得积压在她心中的阴霾顿时扫空大半,她情不自禁露出笑容。   “我姐姐呢?”   “姚大小姐的身体也不错。将军前些日子就写信送回神武门,请门内长辈们寻找擅长妇诊的杏林圣手,五日前到了神都,如今已经住进了姚家之中。”   从罗子文话中听得出来,姚婉宁的这一胎还很稳,目前没有发作。   姚守宁没有因为这一场因果而错过自己的外甥出生,她松了口气,再问道:   “那我爹、我外祖父还有大哥、姨父及表姐、表弟呢?”   “都还好。”罗子文笑着道:   “他们只是为你担忧,每日食不下咽,也在找人,如今你一旦回来,大家便都能松口气了。”   听起来情况一切都很好,可姚守宁却总觉得罗子文的心中像是积压着愁云,一种不妙的预感涌上她心里,她正欲说话,罗子文沉默了半晌,主动道:   “守宁小姐,今日已经——已经七月十四了。”   姚守宁飞扬的心情因为他的提醒,神情逐渐僵住。   她曾听孟松云提过,她离开现实已经六天七夜,算算日子恰好是七月十四。   好在后来两人任务完成得很顺利,中间并没有再耽误。   但她心念一转,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长公主回来了吗?”   罗子文提起神都状况时,提到了陆无计父子,提到了柳并舟等人,却唯独没有提到长公主。   她依稀记得,自己与世子探墓之时,长公主仍留在晋地,还没有回来。   “没有。”   罗子文语气沉重的摇了摇头:   “兴许是有事耽搁了。”   “除此之外,神都城的情况也不太妙。”   神启帝颁布了与妖共存之令,并开始大肆铲除异己。   朝廷之中,曾依附顾焕之、长公主一党的朝臣,家中都遭了妖祸。   一开始柳并舟护持不及,许多人一夜之间被屠杀了满门,死状惨不忍睹,后面他有了防备,便主动将这些人一一划入自己的保护领域范围之中。   只是如此一来,柳并舟便有些疲于应付。   他原本因为姚守宁的失踪而心中焦急,妖邪又再三生事,使他近来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   罗子文道:   “我怀疑,是狐王即将复苏,有意想要消耗他老人家力量的。”   如今神都城里,唯一能抵抗‘河神’引发灾厄,大范围护持都城的,便唯有柳并舟了。   儒家的浩然正气之力足以守城,妖邪的举动显然是想先提前把他消耗空,到时再将他这颗眼中钉一举拔除。   “而顾焕之当年入朝拜相,除了父凭女贵,还有他本身是儒林人物。”   他自身学识丰富,当年被先帝钦点状元,这些年来积极开书院、请夫子,他所创办的筑山书院如今已经成为神都城一流书院,是大庆许多学子心目中的圣地,不输早年张饶之所留的子观书院许多。   如果没有柳并舟的横空出世,没有儒圣人显形,在神都城的儒家学生们心中,顾焕之则是当之无愧的儒林领袖。   而朝廷之中,支持他的都是他一些相交多年的老友。   这些人有一个特点:为官清廉,在儒林之中地位显赫,很受学子追捧。   如今这些文官一家接连出事,如今神都城的情况已经要乱了。   “除了儒官遭屠之外,同时出事的还有不少百姓。”   神启帝自以为能借用妖邪的力量铲除异己,但他却不知妖邪之祸有多可怕。   “神都城的边界之门守不住了,将军身上的封印也在逐渐松动。当年神武门留下的那张顾祖师的人皮已经力量不足,周师祖再描绘过五官人脸,却再难将这人皮驱动。”   情况焦急万分,将军府派遣黑甲镇压边界之门:   “但将士们死伤惨重,边界之门逐渐扩大,妖邪增多,已经开始随意捕猎百姓,这引起了极大的民愤。”   罗子文说到这些事情时,语气十分沉重。   马车驶出街道,此时明明天色未黑,但街道之上冷清极了。   ‘叮铃铃——’他腰侧挂的撞妖铃不住响动,马儿不安的甩了一下脑袋,车轮辗压在地上,发出声响。   天空下着小雨,地面早就湿滑得不成样了。   年久失修的神都城的街道有些地方铺垫的砖石早就松了,车轮一压,底下积压的污水便飞溅而出。   雨水‘沙沙’打在顶棚上,罗子文无奈的压住腰侧:   “到处都是妖邪,这撞妖铃也失去了作用。”   话虽是这样说着,但因为姚守宁还在车上,他仍警惕的拨出长剑,观望四周。   “近来街头巷尾都不再有人敢外出,纵使白日,百姓仍大门紧闭,但市井间有流言在说:国之将亡,必现妖孽。”   这句话触了神启帝逆鳞。   此时的老皇帝不思救国,不思如今约束妖邪,不思如何组织官、民抵御即将到来的‘河神’天灾,却仍在想着铲除异己,想将这些妖言祸众之人连根拨除。   “于是许多传流言的被抓捕,不传的,但若与传言者是左邻右舍的,一并因为未举报而被抓捕。”   刑狱司人满为患,西菜市场每日都有许多人被斩首。   人头被高高挂在宫城之上,用以警示百姓,希望吓破他们的胆子,让他们不敢再生异心。   “……”   姚守宁听得胆颤心惊,许久不敢说话。   就在这时,远处的街道一端,似是传来‘哗啦’的水洼被踩中的声响。   好似有人踩着水而来,正与姚守宁说话的罗子文面色一整,下意识的挺直了背脊,运气于手中。   ‘沙沙沙——’   雨势在此时竟然逐渐开始增大,雨水形成天然的帘幕,将他视野挡住。   一股若隐似无的压抑感传扬开来,姚守宁心中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来者的伤心仿佛感染了上天,使得天地为之动容。   她心念一起,定睛也往那声音来源处看去,却见青蒙蒙的雨雾里,街头的尽头清幽,但在她视野之内,一股紫气却凭空生起,冲散了雨势之阻。   在那紫光之中,似是有一股可怕的气息正在沉默着、酝酿着,安静蛰伏,在等待着一个机会飞天而出。   “龙、龙气?”   她皱了皱眉头。   从姚婉宁的肚腹中,她曾见过龙气冲天的情景,对于真龙之气并不陌生。   可真龙之气代表的是一国之君的气运,此时这四下无人的街道里,哪有什么一国之君降临呢?   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她心生疑惑之时,却听到‘哒、哒’的踩水之声,一道人影失魂落魄的从远处走了过来。   马车一摇一晃,还没有停稳,那人身穿靓蓝儒衫,单薄的衣裳被雨水浸透,牢牢的贴在了他的身上。   看得出来来者还有些年轻,头发刚束冠罢了,两根蓝色的带子从他头上垂落,歪歪扭扭的贴在他的胸前。   兴许是听到了前方有马车的声响,那人缓缓的抬起了头,露出一张苍白而俊美的面庞。   “温公子?”   原本严阵以待的罗子文见到温景随的那一瞬间,顿时便怔住了。   对于这位曾经名扬神都的少年天才,他自然识得。   不止是因为温景随少时便有才名,也非他受顾焕之夸奖的缘故,而是因为他曾经与姚守宁的关系,使得陆执对他关注颇多。   身为陆执的贴身侍卫,罗子文自然也是对温景随十分了解的。   他紧绷的身体一松,喊完之后下意识的看了看温景随出现的转角方向——那里通往的是刑狱司的大门,他眼中露出了然、同情之色。   温景随一扫往日的温文、克制,此时的他失魂落魄,仿佛发生了什么大事,天都要塌了。   他的双肩下垂,手臂软软的搭在双腿两侧。   冰冷的雨水打在他头上、肩上,顺着他衣袖往下淌,在他手指尖汇聚成珠,再‘滴滴答答’的掉落。   听到罗子文招呼时,他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吃力的抬起了头。   那头似是重逾千斤,压得他平日挺直的背脊都弯了。   姚守宁为了方便与罗子文对话,上车之后并没有关上车门,她坐在车厢内,随着马车的走近,与温景随拉近了距离。   温景随抬头的刹那,目光越过了罗子文,径直与姚守宁对上了。   那一刻,原本心如死寂的温景随身体重重一震。   所有消失的五感瞬时回归了。   半空中轰鸣的雷音,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与死尸腐烂的臭,泥土、雨水想要强行洗刷一切的沉闷味道,还有衣裳被雨打湿后的冷与沉,一一涌上他的心头。   疲惫、绝望、怨恨等情绪冲了上来,他眼里原本只记得阴暗的牢房,那一具咽气前已经被折磨得看不出人形的身体,漆黑的血液与并不明朗的世界……   他的眼里染上黑与红,再看不清其他的颜色。   可姚守宁出现的刹那,仿佛五颜六色的绚丽色彩又重新撞回他的眼中,他愣愣的望着姚守宁半晌,足底沉重,再也走不动。   他像是在黑暗之中旅行了多时的行者,疲惫、孤单而又忐忑,此时终于遇到了救赎。   马车缓缓滚至他的身前,罗子文勒紧缰绳,喊了一声:   “吁——”   “温大哥——”姚守宁关切的喊了他一声。   怎么、怎么会是温景随呢?姚守宁心生疑惑。   但在疑惑之余,她的脑海里却突然闪现出了当日自己以画入境,预知未来时看到的那一幕:青色烟雨之中,温景随自街道之中缓缓而出,告知了她噩耗。   如今她的预感再一次成真,她不知道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使得世子派人救援温庆哲的举动出现了错误。   现在结果摆在了她的面前:韩王墓之行有惊无险,她平安归来,温庆哲则恐怕是出事了。   她这一喊,温景随蓄积多时的眼泪突然冲破了情感的闸锁,倾泄而出:   “守宁——”   他的话音很轻,语气颤得十分严重。   在心上人的面前,他再难掩饰自己的脆弱,坚定的外壳破裂,露出最真实的自我。   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姚守宁心中已经有数,她暗叹了一声,听温景随道:   “我没有爹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龙气生   ‘轰隆隆!’   惊雷滚滚声中,一道闪电横空劈下,重击到一侧的屋顶之上。   飞翘的屋角在电光雷火中被击碎,瓦片四溅,击打到地面、屋顶发出不绝于耳的‘叮铛’声。   雨势逐渐增大,姚守宁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雷震住,呆了片刻。   曾经不详的预兆应验,温庆哲终难逃一死。   “唉——”   罗子文见此情景,无声的叹了口气。   这位昔日温文尔雅的温家长公子说不出的狼狈,听说近几日温家情况不妙,他一直奔波于刑狱与家里之间,积极想要寻找关系,救温庆哲的性命。   可他一介儒生,又哪有什么人脉、关系?   昔日顾焕之倒是欣赏他、夸赞他,而使他名闻神都,可如今顾焕之一党被打压,儒派文臣人人自危,又哪里有心思来帮他的忙呢?   听说他奔波数日,一无所获,如今听他话中意思,像是温庆哲不堪折磨,死在了刑狱。   纵使罗子文知道世子视他如情敌,此时见温景随的模样,也不由心生怜悯。   “温公子,雨势越来越大了,不如你先上马车,我们边走边说,如何?”   罗子文出言邀请,姚守宁也点了点头:   “温大哥,不如你先上车,我们两家相近,又很顺路,有话路上再说也不迟。”   温景随也认识罗子文。   如果是其他时候,如果车上没有姚守宁,他纵使再是狼狈、再是绝望,也定不肯受将军府的人施恩。   可此时他兴许是太过孤独害怕,面前坐的又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人,他心中贪婪这片刻的亲近,因此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他爬上了马车,坐到了姚守宁的侧对面。   少女见他衣裳湿透,嘴唇冻得乌青,连忙取了干净的毛巾,向他递了过去:   “温大哥,擦一擦吧。”   “……”温景随愣了一愣。   他看向了少女递毛巾过来的手,顺着那只细腻柔软的手,目光上移,看向了她的脸、看向她的眼睛。   她的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可她的行动却并没有多少亲近,克制而守礼。   温景随的心中不由自主的想起自己曾见她与世子相处的情景,两人之间多么的自然、随意,透着一股别人无法插足的亲昵。   他控制不住的想:如果今日是陆执出事,如果是陆执淋雨,守宁会不会也像现在这样,递张帕子给他——   或者,她会亲自替他擦拭?   一想到这里,温景随的心中便如刀割似的疼。   他曾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未来前途一片光明,姚守宁曾在他的计划之中,可惜他太过自信、太过古板,丢失了与她相守的机会。   青年的眼中酸涩,眼泪夺眶而出。   此时没有雨水的掩饰,他眼里的绝望、伤心随着泪水的流淌一览无余。   好在姚守宁不知道他心中的想法,父亲去世的消息掩盖了他真正的心意,让姚守宁没有看出他先前试图以弱博取她同情的卑劣算计。   “温大哥——”   姚守宁无声的叹了口气。   她如今力量进阶,温景随的复杂心境她早就一一窥探,但她却无法回应,只是坚持着手捧毛巾的动作,又轻声唤了一句。   “……好。”   温景随不忍她等待,很快收拾好自己复杂、失落的心情,低低应承了一声,接着上前取过毛巾,捂住了自己的脸颊。   毛巾上似是还残留着她手心的温热,他贪婪的吸取这片刻的温情,脸埋在毛巾中半晌没有离开。   姚守宁欲言又止。   她与温景随早将话说清楚,可此时看他举动,分明他对自己仍有情意。   姚守宁行事喜欢快刀斩乱麻,情感一事也不喜拖泥带水,可这会儿见温景随动作,又哪里忍心再伤他呢。   半晌之后,温景随自己冷静了下来,终于深吸了一口气,拿毛巾擦拭脸颊、头发与身上的水意。   待他平静了,姚守宁才问:   “温大哥,我记得出事当日的时候,世子分明派了段大哥等领人前往刑狱带温大人回家,最后温大人怎么会……”   姚守宁对这件事确实有些纳闷,只是说到这里,怕触及温景随伤心处,因此顿了顿,语气一转:   “中间是出了什么波折吗?”   温景随此时心情平复了许多,闻言便道:   “当日确实有劳世子伸出援手。”段长涯几人依恃武力,闯入了刑狱之中。   若照计划,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但可惜最后的变数出在了温庆哲的身上。   “我爹不肯离开刑狱,他坚持自己并没有犯错,只是尽了臣子本分。”   妖邪之祸,自古就有记载。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七百年前,妖邪以人类为食,曾为人类带来了多大的灾劫?   若不是当年太祖等人创建大庆,人类根本不可能过得了七百年太平的日子。   “我爹认为应该人妖不可能和平共处,妖族暂时的妥协只是为了将来蚕食人类做准备,他坚信神启帝只是遭妖言蛊惑,迟早会清醒。”他低声的道:   “他老人家说,他是受皇命下罪入狱,终有一日皇上会明白他的忠心,亲自下旨释放他的。”   温庆哲一生忠君爱国,他坚持认为,他蒙冤入狱,迟早会有真相大白的一日,皇上、天下人终会还他清白;但陆执救人的方式不合情理,罔顾国法、国纪,是陷他于不忠不义,要是他贪图活命而随段长涯等人离开,纵使保得住性命,也只留下贪生怕死的污名,最终有理也变无礼。   妖邪之祸最终会爆发,他一心向日月,只要他熬得住那口气,神启帝将来总会想起他的好,亲自释放他出刑狱。   “因此当天段侍卫前去刑狱时,他拒绝离开,并撞头寻死以示抗拒。”   最终段长涯等人无功而返,而温庆哲如愿留在了刑狱之中。   他性情刚烈,品性忠贞,可惜为人太过迂腐,看不清大庆已是积重难返,也看不清神启帝只是一个刚愎自用,且自私自利至极的小人。   这位敢于直誎的臣子在被神启帝送入刑狱的那一刻,老皇帝压根儿没想过要饶他性命。   他甚至密嘱楚孝通,要以酷烈手段杀害温庆哲,要让满朝文臣见识忤逆他意的下场,要打断敢于直言的文臣的脊梁,让他们对自己的行为不敢出声。   所以温庆哲从始至终只是一个祭品。   他入狱之后,并没有等来生机,等到的是无尽的酷刑。   短短几天的时间,他身体体无完肤,下身被打得血肉模糊,在这样的天气之中腐烂生蛆。   他敲碎了碗剜去身上的腐肉,还想熬着那一口气等神启帝‘清醒’的那一天,可惜刑狱并没有给他机会,最终将他刑杀而死。   他死前体无完肤,凄凉无比。   温景随亲眼看着他咽气,他没有惨叫,疼痛令他神智都不太清醒,他忘了家里的人,仍心心念念望着皇城的方向,喃喃说着:不可人妖共存。   说到伤心处,温景随眼泪流了下来。   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为父亲之死而难过,还是为自己而难过。   在说着温庆哲的事时,他心中却情不自禁的想着:我遇上这样的惨事,守宁会不会宽慰我、怜悯我呢?   他渴望得到少女全心全意的关注,却又意识到自己思想的卑劣,为自己而感到可悲。   “……”   姚守宁心中叹息。   她没想到事情最终会变成这个样子,温庆哲的事真是一个彻头彻脑的悲剧,让她更一次意识到皇帝的残酷与无情,温庆哲之死就是一个从头到尾的牺牲品,是神启帝用来震慑满朝文武的可怜人。   温景随的心意她明了,但她无法回应他的情感,自然不能再让他心生希望。   她歉疚的看他,温景随心中的期待逐渐落了下去,化为巨大的悲痛涌上他的心头。   这一次的绝望比当日在白陵江畔,姚守宁将两人之间不可能的话与他说清楚时更深。   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遗失了重要的情感,终其一生,他不可能再得到姚守宁的亲近。   他突然失声痛哭,哭得不能自己。   姚守宁并不是外表展现出来的那样娇美乖巧,她的意志力异常坚定,可越是这样,她便越发如烈阳吸引温景随的心,同时她的坚定亦是伤透了他的心。   这种矛盾折磨着他,让他更加痛苦。   罗子文听到温景随的哭声,也不由叹了口气。   同为男人,他此时从温景随的哭声中隐隐能猜到他的心意,兴许这位大才子借着父亲之死而哭,不止哭温庆哲,同时还在祭奠他无法得到回应的感情。   ……   许久之后,温景随抬起了头来,他已经控制住了情绪,但整个人眼里的光彩却已经消失。   他心中说不出的寒冷,仿佛被这个世界抛弃。   “温大哥,之后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姚守宁见他平静后,问了一句。   温景随眼圈还有些红,闻言就道:   “先想办法置办丧事。”   光是这一点就很困难。   温庆哲之死是神启帝杀鸡儆猴的手笔,他死之后,刑狱扣押了他的尸身,不允温家人抬回尸体。   “可能后面会暂时躲藏一阵。”   他说到这里,看向了姚守宁:   “兴许还需要靠老师的庇护。”他说完,又心生悲意,甚至心中夹杂着一丝对已故父亲的埋怨之情。   温庆哲以死成全了自己的忠义,但他的死并不是结束,兴许只是神启帝借题发挥的开始。   他死之后,温家其他人兴许还要遭殃,神启帝绝对会对温家人赶尽杀绝,以让天下人看到他颁布旨意中‘与妖共存’的决心。   温庆哲作为率先出言反对的人,撞到了刀口之上,不止是他倒霉,他的家里人亦会因此受到连累。   温庆哲为人太过一板一眼,没有看清楚这一点,但他的儿子却早就已经感应出皇帝的心。   可惜此时神都城的四城门俱都封锁,普通人无法在这样的情况下逃出城。   温景随虽猜到了结局,却无力改逆结局,唯有暂时求得柳并舟、将军府的庇护。   他不愿向世子这位‘情敌’低头,但父亲死后,他是家中长子,需要顾全大局,不能因为自己的置气,而不顾母亲、妹妹及家中下人安危。   姚守宁点了点头,心中对他又更添同情。   “你放心,这种艰难只是暂时的。”她安慰道:   “大灾即将降临,‘河神’……”   说到这里,姚守宁不由苦笑了一声。   神启帝作孽不断,迫害忠良,不知有多少像温家这样的受害者此时忐忑不安,而‘河神’的到来本该是灾劫,但对这些人来说,可能也是一个改变现状的机会。   她皱了皱眉,又看向了温景随。   先前他所在方向显出紫气腾腾,其间隐隐夹杂龙气。   姚守宁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一句话:天雷震,万物惊。紫气东来,帝王之心苏醒。   这是应天书局里,空山先生曾说过的一句话。   据辩机一族的观察、记载,发现人类数千年的传承中,曾有许多紫微星宿命之人,身来有帝王之相,但并非每一个紫微心都会苏醒。   许多人一生浑浑噩噩,纵使有不凡天命,但若无法觉醒,亦一生平凡泯灭于众人。   而另有少数人,抓住了机遇,十分幸运的觉醒,而在觉醒的那一刹,人生便已经截然不同,最终能逆天改命,做出不凡成就。   她若有所思:兴许温景随就是这样的人。   他年少聪慧,如果人生不出意外,兴许便是未来科考入仕,位极人臣,并娶妻生子,过富足却又平凡的一生。   但温庆哲之死刺激了他,温家的灾劫兴许令这位少年成名的天才觉醒,打乱了他原本规划的人生节奏,使他的道路发生偏斜。   他的身上紫气旺盛,龙气逐渐成形,竟已经隐隐生出帝王之相。   姚守宁美眸生光,盯着温景随沉思半晌,正欲说话之时,温景随强压下心中的烦乱,转移话题:   “我家的事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不说了。”他关切道:   “守宁,我前些天就听老师说,你遇到了一些麻烦,遭到妖道挟持?”   “我……”姚守宁察觉出他不欲再提温庆哲之事,只好暗叹一声,忍住心里对他身怀龙气的好奇,点了点头:   “前些日子我确实出了点事。”她提到妖王残躯可能会借大庆王朝成员遗体复苏,接着与世子夜探韩王陵墓,最后遇到妖邪埋伏,接着被陈太微相救,继而答应为他办事一一说给了温景随听。   事到如今,许多事情已经没有了隐瞒的必要。   明日‘河神’到来之后,她会与外祖父共守神都,大战即将来临,她不用再隐瞒自己的能力。   温景随听得十分认真,越是了解姚守宁,他越是沉沦。   在此之前,他隐约猜出姚守宁身怀神异,但他没有想到,姚守宁竟会有这样非凡的力量,及离奇的经历。   他意识到了自己与姚守宁之间的差距。   当温太太听到风言风语,认为姚守宁和陆执牵扯不清,名声有损,想要退婚之时——姚守宁与世子出行是与妖邪作战,两人同进共退,已经建立深厚友谊。   他还试图与世子一争高低之时,两人已经共历患难,彼此携手作战,他拿什么和陆执比?   温景随十分失落,心中刀割似的疼。   但他仍是微笑着听姚守宁将这些日子以来的过往娓娓道来,从她与陈太微打交道说起,提起与陈太微办的事,两人回到了七百年前,了结这位昔日道门天才的因果。   这种种经历传奇无比,听得罗子文频频发出惊叹声。   而温景随的心思则没有放在陈太微的身上,他注意到了姚守宁在这件事中的冷静与果决,善良与聪慧,胆大和心细。   这样好的女孩子,为什么他就没能抓到机会?   也许此时是他与她最后一次坐得这么近,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拉远,兴许将来他再也不会有这样和她共处的时候。   他控制着内心的情绪,悄无痕迹的打量着姚守宁的脸,看她提起这件事时的从容与自信,牢牢将她的神态记在心里。   雨势逐渐变大,马车一路向前。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哒哒’的疾跑声,有人似是在飞速靠近。   “……事情办完之后,他送我回来,正好遇上了罗大哥。”姚守宁恰好也将自己失踪这段时间的事说到尾声,听到脚步声,仰头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   罗子文抬头一看,只见一道身影如离弦的箭,直往马车方向冲来。   那人影在矮屋之上飞纵,跑得极快,脚尖点瓦,接着再提气纵起,在雨中留下道道残影,罗子文仰头一看,欢喜的喊了一声:   “是世子!”   陆执收到他放出的烟火信号之后,应该即刻便赶了过来。   他听到罗子文喊声,见到马车,毫不犹豫纵身一跃。   姚守宁也听到了罗子文的话,她说话声下意识的一止,本能提裙起身,仰头往外看。   她看到了陆执站在屋顶上的身影,也看到了他纵身一跳的那一幕。   这一刻她忘了世子身怀武艺,见他飞纵,不由惊呼了一声:   “小心。”   说话之时,她伸手抓住了车门。   世子在半空翻身,如鹏鸟落地,连水花都未溅起,身体便又如轻燕往前飘了数步,接着在马车前站定。   两人一个弯折着腰站在车中,一人站在车前盯着车里看。   自姚守宁失踪以来,虽说时间过去了六天七夜,可在孟松云的领域之中,仿佛并不受外界的影响,对于她来说,只是与孟松云相处了一段时间,与他说话,跟他一起办完了一件事。   可对陆执来讲,这六天七夜却度日如年,他无心睡眠,吃不下饭,喝不进水,每时每刻脑子里都想着姚守宁。   以往他在姚守宁心目中的印象是非凡的美貌、飞扬的神采,那眉眼顾盼生辉,说话时眼神明亮,带着傲气又带着认真,与不熟的人说话时,时常冷着脸,装出矜贵的样子。   可此时的他嘴唇干裂溃烂,层层灰白的皮间夹杂着血迹,他的眼睛下方甚至冒出了眼袋,嘴唇四周出现了胡子,整个人似是憔悴无比。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好像失去了光泽,眉眼间的骄傲之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焦虑、无措,让人一看便知道他状态出了很大的问题。   他站在马车面前,没有理睬坐着赶车的罗子文,也自然忽略了坐在车上的温景随。   陆执的眼神都像是失去了焦距,与先前悲伤欲绝的温景随一样,自当日姚守宁与陈太微离开后,他便陷入了焦虑不安的自责里。   自责自己学艺不精,自责自己这些年不够努力,弄丢了姚守宁。   他不知该如何与姚家人交待,当日回去的时候,他甚至不敢看柳并舟的眼睛。   这几天里,他时常出现幻觉,好像偶尔听到姚守宁在脆声声的喊他,但当他欣喜若狂回头时,却并没有发现姚守宁的身影。   身边人都很担忧他,甚至柳并舟都劝他不要如此激进,要平心静气的找寻。   可他不敢松懈。   他怕姚守宁在某个地方等着自己在去救她,他怕自己稍去晚了一步,便使自己永生永世失去了和姚守宁再见的机会。   此时姚守宁站在他的面前,世子却不敢呼吸。   他担忧这一切又只是一个幻觉,只是众人担忧他精神出现状况而哄他开心。   “世子?”   姚守宁小声的喊了一句。   陆执这才身体一震,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他眨眼时胆颤心惊,深怕自己这一眨之下,眼前的姚守宁又像以往的幻像一样消失——自己可能并没有听到信号弹飞天而起,也没有赶过来碰到这辆马车,更没有看到车里坐着的姚守宁与温、温景随?   世子大惊失色。   他看到姚守宁也就算了,为什么会看到温景随?他用力眨眼睛,眼前的景像并没有消失。   陆执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眼眶酸涩。   已经数日没有合眼而酸胀无比的眼睛此时迅速泪水泛滥,他望着姚守宁,伸手去碰她的手。   她下意识的反手将他抓紧。   他指尖冰凉,抖个不停,在被她抓住的刹那,迅速与她十指交扣,将她的手掌牢牢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   “守宁!!!”   世子大喊出声,伴随着喊声,泪水决堤。   “守宁!守宁!守宁!”他抱住姚守宁的手,将她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大哭出声。   “……”姚守宁被他吓了一跳。   “……”温景随既是酸楚,又是无语。   他死了爹,也很伤心,可他在与姚守宁碰面的刹那,强忍悲伤,借着雨水才哭,深怕在姚守宁心中留下自己懦弱、无能的印象。   哪知陆执一来便哭得如此大声,半点儿威风也无。   最令他有些生气的,是他伤心异常,可姚守宁却谨守礼仪,递给他帕子,保守两人之间的边界。   而陆执哭得没有半分男子汉的气概,但姚守宁却任由他抓着手,甚至温言细语拍他背。   虽说早就已经知道自己与陆执之间的差距,可当他真的亲眼目睹这一幕的时候,温景随的心中又是刀割似的疼,甚至隐隐后悔自己的过于克制。   如果他也像世子一样哭,姚守宁会不会……   “守宁,守宁,真的是你,你真的回来了——”世子泪流不停,将这些日子以来的担忧、焦虑、后悔、自责及害怕等所有情绪一一倾泄。   姚守宁任由他抓握着自己的手贴在他的脸上,感受着世子脸颊的冰凉与泪水的温热。   她共情心强,越发给感应到此时世子的真心。 ###第四百二十章 平安归   “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再也看不到你,守宁,我后悔,我自责——”陆执抓姚守宁的手牢牢贴在自己脸上,不停向她诉说自己的心情。   “陈太微当时说得对,我太弱了,我比不上太祖,才会弄丢你,让你陷入险境。”   “……”温景随紧捉着帕子,默默望着这一幕,死死咬住了下唇。   “别哭了世子。”   姚守宁心中又软又有些心疼,她看到世子说话时嘴唇张合间才刚结痂的伤口迸裂,血丝从中逸出,不由心疼的摸了摸他的头。   他的头发湿透了,身体冰凉,少女以手捏着衣袖,替他擦着脸颊,看他漂亮的脸憔悴了不少,感受到他因失而复得的喜悦而失态,心中却在想着:世子一向很在意自己在温大哥面前的形象,他这会儿哭得厉害,显然是压根儿没注意到温大哥的存在。   ‘要是稍后世子醒悟过神,发现温大哥在,他可怎么办呢?’姚守宁有些苦恼的想。   “别害怕,我这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她柔声安抚,另一只手的指尖划过他饱满而白皙的额头:   “再说当日跟随国师离开,是我自己的选择,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后悔、自责。”   她的语气好温柔。   “……”温景随听得心中酸楚。   两人相互依偎着,亲密互动,彼此之间浑然天成,仿佛再也不容外人插足。   ‘外人。’   这两个字又刺痛了温景随的心,使他眼眶一热,眼泪险些也要流出来了。   他与陆执的年纪相差其实并没有那么大,可惜自小家教甚严,温庆哲夫妇对儿女的期待甚重,管教又严,温景随年纪轻轻,却练就了一身养气的功夫,情绪轻易不外露。   以往这些受人称赞的品行,此时却并不那么令他快乐。   他有些羡慕世子,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不压抑着,想向姚守宁撒娇就撒娇,如果他也这样,是不是一切结果都会不同?   “我没能救你——”世子挂着两行泪,有些失落。   “我不要你救。”姚守宁摇了摇头,温柔的道:   “我也可以自救。”   “我——”她还想说话,但看了一旁坐着的温景随。   这位温家的长公子失魂落魄,仿佛受刺激很是严重,使得姚守宁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温声跟世子道:   “如今我已经平安归来,一切有惊无险,你别哭了,我们有话回去再说,好不好?”   她说话时,捏着衣袖去擦世子的眼泪,还替他理了理头发,极力想替陆执维持所剩不多的体面。   末了不着痕迹的提醒:   “温大哥还在呢。”   “好。”世子被她一哄,哪里还记得清她说了什么,此时晕忽忽只知道点头。   守宁好温柔,他好喜欢,他趁机得寸进尺:   “不过你要一直拉着我的手。”   “……”她嘴角抖了抖。   陆执连忙就道:   “我这几天吃不下、睡不着,恍惚之间时常生出幻觉,我怕这会儿的你也是一场幻梦——”   “好。”姚守宁连忙打断他的话。   她曾想像过自己的失踪可能会令世子哭,却没想到当真的看到他这样哭时,她也会有些难受。   “守宁——”陆执收了泪,喊了一声,眼角余光却突然看到一侧坐着的温景随,突然面露惊色: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眉毛都在抖,显然意外极了。   “……”罗子文别开脸,温景随握紧了拳头。   “刚刚正巧与守宁巧遇,她见我独身一人,便邀我一同上车。”   温景随见不得陆执这样,忍住心中酸楚:   “守宁真是心软。”他话里有话,暗示着。   这样的话落入陆执耳朵里:守宁心软,谁落难就同情谁呢。   说话的同时,温景随拿起手中的帕子,故意擦了擦发梢与脸侧。   “……”陆执心中生火,他目光与温景随对视,看到这个昔日情敌眼中毫不掩饰的挑衅之色,他突然心念一转,‘哎哟’一声,抓着姚守宁的手捧住了自己的脸颊一侧:   “守宁,我的嘴破了,好痛——”   “我看看。”姚守宁听他痛呼,心中一急,连忙低下了头。   “黑眼圈也有,最近没有睡觉,感觉眼睛有点干涩——”   “……”温景随心中那口气还没有出,又被堵在了心口。   他生出一种自取其辱之感。   这一场战役他还没有开始打,但其实已经输了。   姚守宁对待两人的态度截然不同,他还有什么可争的?   他心灰意冷,默默放下手里的毛巾,一旁的罗子文面露同情之色。   陆执战胜情敌,心情瞬间飞扬,一时得意忘形:   “守宁真的心好软。”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姚守宁顿时明白他的意图。   她心中的不舍顿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则是怒火。   姚守宁毫不犹豫一巴掌拍到他脑袋上,‘啪’的脆响声,夹杂着世子毫无防备的哀呼:   “哎呀!”   她舒服了。   ‘噗嗤。’罗子文嘲笑。   “你为什么打我?”陆执伸手摸头,有些委屈:   “你为什么打我?”她还当着温景随的面打他!   “你赶紧上车!我失踪几天,外祖父肯定急了。”姚守宁懒得理他,用力将手抽了回来,指着马车吩咐。   她提到柳并舟,陆执顿时不敢再闹,连忙在罗子文幸灾乐祸的忍笑目光中灰溜溜的爬上马车。   “你怎么能打我……”   他还在念,姚守宁别开头不理他。   “她平时不打我的。”陆执上车之后强作镇定,自己找补了一句。   温景随心中冷笑,看他装模作样的提手连拍了自己后脑勺好几下,力量拍得很重:   “最近没睡好,昏昏沉沉的,拍打几下确实思维清醒很多。”   “你不要胡说八道了。”姚守宁看他手脚不知轻重,又连忙伸手拉他衣袖:   “最近我失踪以来……”   她与陆执搭上话,世子顿时便正常多了。   两人提起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陆执说起妖邪之祸,表情逐渐严肃,马车一路向前,很快便驶向姚家所在方向。   “到了。”   车外,罗子文轻声的提醒。   马车里,三人坐着都没动,罗子文转头往马车中看了一眼,接着轻‘咳’了一声,再提醒道:   “温公子,温家已经到了。”   温景随听到有人呼喊,这才抬头。   他的表情有片刻的茫然,接着熟悉的门口映入他的眼帘,他这才恍然大悟:   “哦,到了。”   这一路对他来说是煎熬,是折磨。   他私心想与姚守宁相处,也许这是此生最后一次与她离得这样近,听她说话,因此纵使看她与陆执亲密无间,倍受折磨也不肯下车。   可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这条路再长也有头,他放纵自己的情绪已经足够。   两人之间的缘份已散,姚守宁所说的话、所表达的态度已经再清楚不过。   以前所有的一切只是他痴心妄想,她从来没有对自己心动过。   如今温家遭了大劫,父亲刚死,家里还有母亲与妹妹,他大仇未报,又何必沉溺于儿女私情之中?   想到这里,温景随的表情逐渐变得刚毅,用力攥紧了手中的毛巾,应了一声:   “好。”   他说完,看了姚守宁一眼:   “守宁,我——我走了。”   说话时,他低垂下眼皮,忍住眼眶中的酸涩,深怕自己的失落与难过被她看见。   虽然羡慕世子在她面前哭笑自如,但他隐忍的性格已经养成,他的自尊心亦不许他再在姚守宁面前示弱。   那水光透过密长的眼睫,将眼睛映照得如同湖泊,他拼命的吸住眼泪,低声的道:   “你保重……”   他想要祝她幸福,但一想到那幸福并不是自己带给她的,便自私的再也不肯多说。   温景随犹豫了一下,将那张姚守宁递给他的帕子塞入衣袖之中,并没有交还回去,纵身跳下了马车。   “温大哥。”   他正欲头也不回的离开,突然听到姚守宁呼喊他。   温景随心中一喜,下意识的转头。   他此时毫无防备的看她,那眼睛清澈,带了希望隐于水光之后。   “温大哥,你将来前途无限,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紫气极盛,将来必有不世成就。”   姚守宁见他眼神因为自己的话而迅速的暗淡了下去,虽说有些不忍,但仍直言道:   “眼前的困难只是暂时的,浅滩无法永远困住真龙,待得风云变幻,便是你一飞冲天之时,谁也无法阻逆你的崛起。”   她认真的道。   “好。”温景随勉强挤出笑意,点了点头:   “我记住了,守宁。”   姚守宁心中暗叹了口气:   “你快回家吧,温太太与献容可能已经等急了。”   “好。”   他贪婪的看她,拼命的将两人此时对话的场景牢牢记住。   “快回去吧。”姚守宁看他呆呆站着没动,又冲他招招手。   “好。”他乖乖点头,一个口令一个动作,果然转身。   就在这时,一直没有开口的陆执突然道:   “温景随。”   温景随身体一震,却并没有转头。   陆执也不跟他计较,以世子聪慧,其实在初时的吃醋之后,便已经猜到温景随身上发生什么事了。   “皇帝没有容人之量,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你们一家近来小心,若是方便,最好暂时搬入姚家暂居两日。”   世子提议。   “……”温景随沉默了片刻,半晌才应:   “我会考虑的。”   这是他最后的倔强。   其实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没有他考虑的余地了。   温庆哲之死只是开始,并不是结束。神启帝心性狭隘,必生报复。   后续镇魔司、刑狱司的人必会出现捉拿温家其余人等,神都城如今笼罩于妖邪威胁之下,像温庆哲一样反对‘人妖共处’的文臣已经几乎被清理,剩余的人要么噤若寒蝉,要么则像楚孝通、冯振等人一样,沦为神启帝的走狗。   神启帝以血腥手段抽去了忠心爱国者的脊椎骨,使整个神都陷入了妖邪的阴影中。   如今唯一尚能与神启帝力量相抗衡的,可能就只有柳并舟坐镇的姚家了。   要想保住温太太、温献容等人的命,便唯有向姚家求助。   此时的姚家与将军府的力量已经合作,算是温家唯一的机会,温景随嘴上虽硬气,但心中却已经妥协了。   他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无力,也第一次痛恨自己家势单力薄。   他的心里涌出对神启帝的怨恨,也同样涌出对权力的渴望——终有一日,他会再也无须向人低头。   双方分开,罗子文驾赶着马车驶往姚家。   陆执有些酸溜溜的看姚守宁关切的盯着温家的方向看,姚守宁问他:   “你说温家人会过来吗?”   她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不过却仍想听听世子的回应。   “会的。”陆执答道。   “他与他父亲不一样。”温庆哲为人古板、固执,不知变通,最后过刚易折,祸及家人。   温景随虽说受温庆哲的教导,但他更聪明,且从先前的情况看来,他似是经历这桩事情后,更成熟了一些。   想到这里,陆执心生警惕。   时至今日,他发现身边的人好像都在成长,最明显的就是姚守宁。   她被陈太微掳走,最终不是靠自己亦或是其他人相救,而是凭借她自身力量,最终成功脱困。   温景随也在成长,温庆哲死后,他好似不再像以前一样意气用事,学会衡量、学会蛰伏,学会了审时度势。   他不由自主想起了当日韩王墓中,陈太微对他的评判,陈太微说他空有宝山而不知用,与自己的先祖朱世祯之间相差着很远的距离。   世子皱了皱眉。   这一会儿功夫间,马车驶入巷中,姚家已到。   “守宁!”   “守宁!”   ……   这会儿姚家的门前被人围得水泄不通,除了重伤未醒的柳氏之外,所有人在接到了罗子文信号弹的那一刻都赶回了姚家,等候在此地。   为首的柳并舟见到载着姚守宁的马车缓缓归来时,他心中提起多日的大石终于落地。   “外祖父!爹!大哥、姐姐——”   姚守宁一见熟悉的亲人,顿时将每个人大喊出声:   “姨父、表姐——冬葵——”   所有人围了上来,又哭又笑,气氛热闹无比。   陆无计接到消息的那一刻也赶了过来,看到了跟着下马车,却并没有上前的儿子。   陆执靠着马车而站,微笑着望着姚守宁与亲人叙旧的背影。   “放心了?”他默不作声走了过去,轻声问了一句。   “嗯。”陆执目不转睛望着姚守宁,应了一声。   这几日以来他状态不好,与姚守宁撒娇时所说的话并不是用来让她心疼,而是他这几天的真实写照。   “我也放心了。”陆无计点了点头,眼中露出轻松之色。   儿子因为姚守宁的失踪而提心吊胆,他在担忧姚守宁安危的同时,也同样心疼自己的儿子。   只是那时他明白陆执心中的感受,因此对他疯狂寻人的做法并没有阻止。   “爹,我好困——”陆执心中的那股执拧之气一旦卸下,此时整个人被困倦包围,眼皮直打架,连说话都有气无力。   “困就睡会。”陆无计应道。   “守宁说了,‘河神’要来了——”世子强打着精神回道。   “‘河神’还要再过一些时候才来,你是血肉之躯,几天没休息好,到时就是‘河神’来了,又怎么顶得住呢?”   陆无计温和的望着儿子,说道:   “你睡一会儿,如果真有事,我会叫醒你的。”   有他这句话,陆执终于再难支撑:   “好,您一定要叫醒我,守宁她——陈太微——”   “放心,我会替你保护守宁。”陆无计说完,回应他的是陆执轻微的鼾声。   他靠着父亲而站,虽说身材高挑,但因为年纪的缘故,身体还不如父亲结实,肩膀亦要单薄一些。   可是这个正在茁壮成长的孩子正在渐渐学着要如何成熟,如何去守护别人。   陆无计微微出神,想到了已经离京很长时间的妻子,脸上不由自主的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世子睡着的那一瞬间,正被亲人包围在中间的姚守宁鬼使神差的回头看了一眼,见到了相依偎的两父子,陆无计冲她摆手示意,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最后将心思收了回来,专心与家人重聚。   ……   将从韩王墓中遇险,接着她求陈太微相救,继而两人之间结下因果之事从头到尾说完一遍时,天色已经大黑。   “这一段经历真是曲折离奇,险象环生。”纵使姚守宁此时平安归来,但柳并舟听姚守宁说完的时候,依旧心生后怕之意:   “此人生于七百年前,修的是无情道,早剥离情感,行事诡谲难测,性情阴晴难定,守宁你这次与他沾了因果,能找准他的心意,替他完成心愿,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他当日在宫中大乱时与陈太微再次打过交道,感受过疯魔陈太微的可怕之处。   此人一旦发疯,无人能制。   妖族的妖王受他挟制,皇帝身怀他的心脏,也险些在他手上送命。   当年的他性情极端,明阳子死后屠杀师门,自此天不怕、地不怕,连死也不怕,这样一个人竟然是妄图成神。   从古至今,人类倒真见识过妖邪,也曾受妖祸之苦,可谁又真的见过神明?   哪怕是柳并舟,也没有真的见识过神仙,认为这不过是民众受苦之后思想的自我逃避而衍伸出的一种不存在的虚幻假像而已。   可是陈太微竟然想要逆修成神!   “嗯。”姚守宁点了点头,“不止是这样,经历这一件事后,我也算因祸得福,甚至修为略有进益,此次‘河神’将至,我说不定也能帮上外祖父的忙呢。”   她说到这里,有些开心。   但提到了‘河神’,人群之中坐着的姚婉宁眼中露出黯然之色,抱着肚子,没有出声。   “哈哈哈。”柳并舟大笑了几声,姚守宁的平安归来令他十分开心:   “不止如此,守宁你能与陈太微这样一个人了结因果,外祖父就欢喜至极,你如今归来之后,我再无后顾之忧,纵使明日以身殉城,我能见到你平安归来,我亦死而无悔。”   他心情大好,说的话顿时令得姚翝与苏文房都情不自禁小声的喊了句:   “爹——”   “岳父大人——”   “我就这样说一说而已。今日守宁归来,百无禁忌,这是一桩大喜事,今晚让厨房准备好酒好菜,我们正好都在此地,索性好好吃一顿。”柳并舟提议。   姚翝点了点头,道:   “可惜玉儿没醒……”   他下意识的说完这话,欢闹的气氛一滞。   柳并舟就道:   “大家难得欢聚,明日之后的情况如何,谁都说不准。”   狐王即将复苏,‘河神’灾劫将至。   就是消灭了狐王,‘河神’的劫难又该如何平息?如果不能平息,到时一切都将毁灭,又何苦去愁其他的事。   “我们如果度过了所有灾劫,迎来新生,玉儿伤势自能慢慢恢复,总有苏醒之时,如果度不过去,想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柳并舟说道。   “爹教训得是。今日守宁平安归来,我也很是开心!我这些年浑浑噩噩,成日当值,也没见忙出个什么前程,今日我也不去衙门了,我陪爹和文房喝两杯!”   大家热闹的说要晚膳共饮,曹嬷嬷见家人团聚也难得开心,亲自领了几人进厨房准备饭食。   众人正欢喜无比,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时,姚婉宁却推说有些疲倦,说想回房躺一阵。   姚守宁见姐姐强颜欢笑,连忙也向长辈们道:   “外祖父、爹……我在外奔波好几天,也想回屋梳洗,稍后再来……”   柳并舟等人看得出来姚婉宁神情不对,猜测姚守宁才刚回来,两姐妹分离数日,恐怕是有话要说,便都点头答允。   姚守宁连忙挽了姐姐的手,两姐妹相挽出了正屋大门之后,姚婉宁才拉住了妹妹的手:   “守宁……”   她欲言又止。   “姐姐,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姚守宁与她年岁相差不大,两姐妹自小感情极深,姚婉宁有心事,她一早就看出来了,因此这才找了机会与她独处。   “嗯。”姚婉宁点了点头,直言问道:   “你我姐妹至亲,我也不想瞒你,守宁,你如今力量进阶,你告诉我,你原本所说的,你姐夫——”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改口:   “‘河神’七月十五将至,这个预知之力还准不准?”   姚守宁听她这样一问,不由怔了一怔,接着她深呼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所有的信息在她脑海里汇聚,自与孟松云去过七百年前,第一次凭借自己的力量打开了时空通道之后,她对于时间的掌控力更上一层。   此时听到姚婉宁的话,她心念一动,脑海中顿时雷声轰鸣,一幕幕景像在她脑海之中飞掠闪过。   黑压压的皇城禁卫,领头的是曾见过面的楚少廉。   ‘哐铛’的重响中,姚家所在邻舍赵府的大门被踹飞,里面的人一个个被拉了出去。   四面八方有黑气飞扬,黑雾之中有道道妖影穿梭而行。   妖邪在半空之中张牙舞爪,楚少廉声音温和,却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姚家有罪妇……婉宁……怀逆胎……左邻右舍有包庇之嫌,没有举报,罪当凌迟。我数到三,姚家若不出来,我便杀赵家一人,直到屠杀赵府满门……”   ‘嘿嘿嘿——’   ‘哈哈哈。’   诡异阴森的笑声响起,无数双腥红的眼睛隔着黑雾望着姚家所在的方向,垂涎三尺。   ……   惨叫声中,地底震动,一股恶臭扑面而来,黑雾之中有怪物现身。   画面飞闪而过,柳并舟等人被逼出府邸,姚家四周的房舍几乎被夷为平地,大量无辜者惨死。   一头似是无数怪物残肢缝补而成的可怕诡怪出现在姚守宁的面前,令大家束手无策。   飞闪的影像再度以千百倍的速度加快,无数百姓汇聚在废墟之上,远处是滔滔而来逼近的浩瀚江河。   白陵江的水上涨了一大截,曾预知过的画面再一次出现在姚守宁的面前:柳并舟划开了胸腔,满身血迹。   而这一次,姚守宁实力进阶,她清晰的看到外祖父如同当年的孟松云一样,剜开了自己的心脏,以心为祭,祈求以儒家浩然正气,守护城池。   河水泛滥,‘河神’的身影站在江面之上步步逼近。   而己方则只剩无边无际绝望的民众,柳并舟剜心祭祀,仅剩一口气尚存;长公主气若游丝,勉强靠长枪支撑。   陆执与陆无计父子相靠,亦是伤痕累累。   挺着大肚子的姚婉宁挡在了她的面前,在她的身后,还有……   “咦,我好像看到了……”   姚守宁看到了几道并列的身影,只是这几道身影隐于雾中,模模糊糊,看不大真切。   她瞪大了眼睛,想要看个分明,但在她聚精会神,上前一步准备再看的刹那——‘卟’的轻响传来。   如同水中的泡被轻轻一戳破开,所有的幻像如同水泡刹时消失于无痕。   她身体一晃,接着回神。   这片刻功夫,她耗力不少,身上冷汗透体而出,湿了衣衫,整个人力量像被抽空,反要姚婉宁拉着她才能勉强没有倒地。   “守宁你……”   姚婉宁见她顷刻之间面色大变,不由担忧的喊了一声,姚守宁就道:   “准!姐姐,我的预知之力很准,‘河神’七月十五必至。”   她的话令得姚婉宁脸上的血色刹时褪了个一干二净。   这一刻,姚婉宁心中的侥幸消失,她几乎有些绝望的抱住了肚子,只觉得浑身发冷。   “不仅止是如此,我敢断定,妖祸甚至就在‘河神’之前,但不知为何,妖祸好像暂时平息。”   她想到先前幻境之中的影像,咬了咬下唇,心中既惊且喜。   如今的姚守宁对自己十分自信,既然预知之像中,预知妖王现世,而后又消失,众人一个不少,性命还在,便证明妖邪之祸暂时告一段落。   虽说不知道那庞然大物究竟是死、是逃亦或暂时的隐匿,这意味着双祸暂且不是并行,复苏的妖王带来的麻烦暂时平息,有惊无险度过此劫,众人只需要将心思完全放在‘河神’灾劫之上就行。   再者说,预知之境中,有长公主的影子,也就是说,明日长公主必定回京。   她一归来,自己这一方不止多了一个人手、战力,同时人心齐聚,必定能发挥出更大的力量。 ###第四百二十一章 寄家书   但除了从预知之境中看到了这两桩好消息之外,姚守宁同时也从这些细碎的片段中看到了危机。   外祖父的危险并没有彻底的解除,且因为她力量提升的缘故,对于柳并舟的‘未来’看得比以前更清楚了一些。   为了守城,柳并舟竟如七百年前的孟松云一样,剜心为祭。   人无心如何能活?   预知之境中的柳并舟虽说暂时没有咽气,但姚守宁也知道这种‘活着’只是一种假像,外祖父最终仍难逃一死。   想到此处,姚守宁心中生出悲痛难忍之情。   虽说是预知之境,但‘河神’到来之时就是七月十五,也就明日。   她转头往大屋的方向看了过去,身后灯火辉煌,今夜因她归来的缘故,家里气氛正酣,众人俱都围坐屋中说话,等着参加晚上的聚会,这是近段时间以来,大家最开心、最放松之时。   除了世子正在酣睡之中,未参与席会之外,全家上下,包括将军府的陆无计、徐相宜等人都齐聚此处。   姚守宁泪眼婆娑,一眼就看到了居于正首的柳并舟。   外祖父穿了一身青色的儒衫,手里端了一个白瓷茶杯,正侧头听陆无计说话。   他面容清瘦,长了一双斜飞的长眉。   纵使已经上了年纪,可从他面相依旧可以看出年轻时的俊美,此时他端坐于饭桌之上,气度斐然,面露笑意。   似是察觉到了有人注视,他抬起了头来,正好与站在庭院出入口处转身的姚守宁目光相汇。   一老一少处于一明、一暗之中,他看到了黑夜之中,姚守宁满眼悲慽,姚婉宁站在她的身旁,单手捧腹,一手拉着妹妹,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柳并舟突然展颜一笑,遥遥向姚守宁举起了手中的茶杯。   他活到这个岁数,心性沉稳,许多事情早就了然于心。   ‘河神’到来在即,姚守宁此前又透露过他会在此次‘河神’大战中出事——也就是说,姚守宁变相的感知到了他的死期。   “别哭,守宁,外祖父以茶代酒,敬你一杯。”他心中有些歉意。   预知之力是许多人梦寐以求都想拥有的本领,可这种天赐的机缘,有利有弊,对于一个善良的孩子来说,提前看到亲人之死,自身却无能为力,亦是一种残忍。   这会儿大家齐心协力,欢聚一堂,他不想大家知道这件事,影响众人心情。   便唯有委屈姚守宁,让她帮忙保守秘密。   柳并舟活到这个岁数,对于生死之事早就看得透彻,早在他的恩师张饶之死时,他就一直在等着这一天,这是他的宿命。   姚守宁‘听’到了他的心声,不免觉得更加的伤心。   姚婉宁还站在她的身旁,她突然转头,望着屋里,纵使强忍抽泣,但以姚婉宁对她的了解,姐姐显然已经生疑。   “守宁——”   姚婉宁没有预知力量,无法猜到未来会发生什么大事。   但她了解自己的妹妹,从姚守宁的反应,以及众人对‘河神’之危的防备,她已经察觉到不妙,此时不由唤了一声:   “你,你看到什么事了吗?是,是外祖父出事了?还是爹?”她慌张的发问。   屋内柳并舟已经转开了头,与陆无计说着话。   姚守宁无声的吸了一口气,含住眼睛里的泪水,强作平静的道:   “没有。”   兴许是经历的事情多了,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没有露出泣音。   “我就是有些害怕。”她拉着姐姐的手,语气低沉:   “明日灾难就将到来,到时不知要死多少人。”   姚婉宁半信半疑。   她相信妹妹善良,会因为灾劫的到来而对普通人心生怜悯,但先前姚守宁望向屋内,透露出的悲伤,分明似是预知着家里有人会出事。   姚婉宁还有些恐慌,姚守宁又强调:   “真的。”   “我预知到,朝廷可能会在灾劫之前生事,神启帝想要害你性命——”   姚守宁说这话时,情绪仿佛被一分为二。   一方面她因为外祖父的情况而心急如焚,而另一方面她又清楚的知道外祖父想让她保密的原因:正值多事之秋,柳氏重伤未醒,姚婉宁临盆在即,情绪不稳,大家压力都很大,难得放松,她不想再让姐姐因为外祖父的情况而焦虑。   更何况,柳并舟是因‘河神’之故而出事,姚婉宁腹中又有孩子,她视‘河神’为丈夫,若提前得知这个结果,对她刺激极深。   “真的?”姚婉宁还有些怀疑,可妹妹的神情太过镇定,连她都无法分清姚守宁说的是真是假。   “真的。”姚守宁点头应承。   “家里人真的没事?外祖父呢?”姚婉宁再问。   姚守宁就道:   “真的都没事。”她见姚婉宁仍是愁眉不展,故意道:   “除非我本领不够,未能预知到全局,但我目前并没有预知到什么不好的事。”   “那不可能。”姚婉宁听她这样一说,随即否认:   “你的能力非凡,绝不可能。”   她对妹妹无条件信任,连听姚守宁怀疑自己都不肯。   姚守宁感受到姐姐的维护,眼眶一酸,但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当日附身在表姐身上的妖狐对她的评价:撒谎成性。   那时她对这评语十分不服,此时见自己的谎言能将姚婉宁哄住——这个时候她本来不该笑的,但她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这一笑倒恰是时候,纵使她眼中泪光点点,却一下打消了姚婉宁心中的怀疑。   抱着肚子的姚婉宁长长的松了口气。   “守宁——”   她抓着妹妹的手,胸口剧烈起伏了数下,脸上露出挣扎之色:   “你,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说完这话,她又心生退意:   “算了,我……”   “姐姐,”姚守宁见她神情不对,正欲追问,接着就听到有人在喊:   “表姐、守宁,等等我。”   说话的两姐妹转过头,只见苏妙真此时也出了正屋,站在门口的屋檐下冲两人挥了挥手,末了提着裙摆往两人跑来。   “表姐怎么不多坐一会。”姚守宁见苏妙真跑了过来,便忍下心中的狐疑,笑着与苏妙真打了声招呼。   “晚上聚会时可以再坐,这会儿我更想跟你们说说话,玩一会。”   苏妙真的性情开朗了许多,不再是当初被妖狐附身时那样阴沉,她到了二人身边,见姚婉宁神色沉重,姚守宁眼眶微湿,脸上笑意一滞,不由迟疑道:   “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她担忧这两姐妹有私密话要说,自己贸然过来有些失礼。   “不是。”   姚守宁摇头,看了姐姐一眼,想起姚婉宁先前欲言又止,故意就道:   “我跟姐姐刚刚说着话,我姐姐说有事想请我帮忙呢。”   她一说完这话,苏妙真的眼睛便微微瞪大:   “表姐有什么事做吗?如果可以,我也很想帮忙。”   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孩盯着姚婉宁看,两人的眼中都带着毫不犹豫的信任。   家人的支持成为姚婉宁最大的后盾,她心中的那丝犹豫在两个妹妹全心全意的目光注视之下,如冰雪消融。   她突然生出无穷的勇气,所有的惧怕与忐忑被亲情辗压粉碎,她目光微定,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一手拉了一人:   “我确实有个事想请你们帮忙,我们边走边说。”   她原本只是害怕自己的想法太过危险,怕牵连旁人,所以瞻前顾后,之前吞吞吐吐始终拿不定主意。   此时有了决断,她拉着两姐妹回了屋中,关好房门,趁着冬葵等人没有回来,她看着苏妙真点灯,深呼了一口气,道:   “我想做一个事,但这个事情非常危险,且有可能连累你们——”   苏妙真将灯点燃,拿了灯罩盖上,姚守宁听到姐姐说这样的话,心中一动,一个念头生出她心里:姐姐想见‘河神’。   在姚婉宁心里,恐怕那一枚铜钱之中附着的朱世祯魂识并不是她的丈夫,她心中认定的丈夫,恐怕还是白陵江中的‘河神’。   七月十五,是她预知的‘河神’灾厄发生的日子,众人焦虑的是如何抵御‘河神’之危,而姚婉宁心中痛苦的恐怕是‘丈夫’与家人之间的对决。   她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懊恼自己近来疏忽了,没有去细想姐姐的处境。   姚守宁正有些自责间,苏妙真好奇的问:   “表姐想让我们帮什么忙?”她说完,又道:   “也不要说危不危险,我当日被那妖怪附身,也很危险,也全靠家里人支持才度过难关呢。”   柳并舟为她驱邪,她露出妖异怪相之后,柳氏等人并没有嫌弃害怕,姚守宁安慰着她,每个人都对她十分关心,才让她熬过了初时的日子。   “好。”姚婉宁听闻这话,更坚定了自己的决心,她看向妹妹,却见姚守宁目光中露出歉疚之色——明明她自己事情缠身,此时却仍在为了忽略自己的感受而内疚。   这就是她的家人!一直支持着她,从来没有责怪她任性过。   姚婉宁眼睛酸涩,心中的犹豫一扫而空,她心中激荡,抓着两个妹妹的手,终于说出自己的心声:   “守宁、妙真,我——”   她犹豫已久,虽说已下定决心,但话到嘴边的时候,仍是停顿片刻,为自己鼓足劲后,才道:   “我想在‘他’到来之前,去一趟白陵江,我想给‘他’送封信。”   眼前的是她的亲人,两人理解她、支持她,让她毫不犹豫说出心中的想法:   “我想告诉‘他’,我的预产期快到了,孩子快生了,‘他’——”   她越说越激动,紧紧握着两个妹妹的手。   说了数句,姚婉宁腹中的孩子似是意识到了她的激动,在肚中动了动,她发出一声呻吟,下意识的弯了一下腰,话声一顿,吓得姚守宁与苏妙真连忙将她扶住。   “姐姐……”   “表姐。”   两人唤了一声,姚婉宁摇了摇头,又接连深呼了好几口气。   腹中的孩子似是也知道这会儿不是自己出生的好时候,没多久便安静了下来,腹中的收缩感一松,姚婉宁情绪平静了许多,再道:   “我想问问‘他’,‘他’到底、到底还记不记得我们当初拜堂成亲,记不记得‘他’曾说过的话,”重要的是,“‘他’还记不记得我,记不记得我们腹中的孩子——我还想问‘他’,为什么要伤害我的家人——”   说到后面,姚婉宁的声音之中已经出现了颤音。   姚守宁与苏妙真面面相觑,都没有说话。   “我知道,这个事情是很危险的,如今神都妖邪频现,所以我此前一直犹豫着——”   姚婉宁叹息了一声。   从知道七月十五日会有‘河神’之劫开始,姚婉宁其实一直就在盘算着想给‘丈夫’送一封书信。   当初两人梦中成婚,也曾有过欢乐、恩爱的时候,不然她不会一步步沉沦,她始终不相信‘丈夫’会真的彻底沦为一个灾厄。   但自姚守宁预知到此事以来,家里便没有安宁过。   先是神启帝险些死于陈太微之手,接着封锁四城、姚守宁失踪,家里人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寻找姚守宁下落上,姚婉宁懂事而温柔,自然不愿意在这个时候为家里人添麻烦,于是不止压抑了自己的想法,没有向长辈提出要求,同时也控制着自己,不要外出给家里人添麻烦。   如今姚守宁归来,她才终于克制不住。   “——要不算了……”姚婉宁说完之后,自己又打起了退堂鼓:   “我不想看你们两人出事,不如别出门了。”   此时神都妖邪遍地,每日不知有多少人沦丧妖怪之口,神都城笼罩在死亡与血腥之中,怨气一日比一日重,夜里甚至开始出现了枉死百姓的亡魂,有人曾见有鬼魂出没。   姚婉宁想到这些,又心生退意,摇了摇头:   “算了算了,不去了。”   两个妹妹的安危大过于她的需求,她抱着肚子,平静的道:   “也许这就是我的命,这是我自己需要承担的选择的后果。”   话虽这么说,她眼中却浮现出难以掩饰的失落。   姚守宁见姐姐这模样,有些心疼,她心念一转,道:   “我倒觉得我们可以出门一趟。”   “不,守宁,我不想你们——”   “姐姐你听我说。”姚守宁打断了她的话,握住了她的手:   “我这样说,自然有我的理由。”   到了这个时候,姐妹两人展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性格。   经历风雨后的姚守宁坚毅而果敢,带着自信与从容,散发出令人折服的魅力,这种内秀与柳氏展现出来的强势不同,仿佛再艰难的事、再难理的头绪,落到姚守宁手里,便都会快刀斩乱麻似的被她解决、理清,让人不自觉的听从她的建议。   姚婉宁乖乖点头,连苏妙真眼里也露出佩服之色,点了点头:   “嗯嗯嗯,守宁你说。”   “如今出门的事,自然是有风险的。”姚守宁见两个姐姐都望着自己,便微微一笑,先将风险说在前头:   “但其实这事儿也不是没有收获。”   她耐心解释:   “一、姐姐有心结,这不利于生产,如果我们能办妥这桩事,无论结果如何,姐姐你也应该学会坦然接受。”   从这一点来说,姚婉宁现在郁结于胸,一旦向‘河神’送信成功,完成她的心愿,后续她内心会平静很多。   “好。”姚婉宁点头道:   “这一次如果送信成功,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接受。”   ‘河神’如果还有理智最好,也许‘河神’灾厄还有转机;如果‘河神’已经没有了理智,那么她的将来生活重心便得放在家人、孩子的身上,就当之前的一切只是经历了一场大梦。   “好。”姚守宁点头,接着又道:   “二、我如今虽然预知到‘河神’将来,但其实对于灾厄的结果至今仍预料不到。”她说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   “如今我们已知的情况是:神启帝与妖邪勾结、狐王肉身即将复苏、‘河神’会携灾厄来临。”三大危机并行,而神都城里,能抵御这三大危险的,只有神武门、陆无计夫妇、柳并舟。   “温大人及顾相党派文臣的死,兴许能拉拢一帮文人为助,但我认为这股力量暂时还不大可用。”   七百年前,儒家派系原本也是一支抵抗妖邪的非凡力量,但在时间的洪流之中,显然儒派已经势微,自柳并舟之后,儒家并没有出现足以再挡一面的中坚人物。   温景承继承了柳并舟的衣钵,但他需要时间成长,可灾难迫在眉睫,因此这股力量暂时无法派上大用。   姚守宁三言两语之间将目前的情况分析给两个姐姐听: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其实处于势单力孤的局面,要想度过这一劫难其实是非常困难的。”   她说到这里,脑海里偷偷浮现出一个人影:孟松云。   必要时候,她准备强沾因果,将这个人拉入战局。   不过与孟松云打交道太危险了,此人善恶难辨,行事无法捉摸,不到最后关头,尽量不要与他再打交道为妙。   她看着姚婉宁笑:   “外祖父曾提过,当年的张祖祖说: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而姐姐与‘河神’之间的渊源,我觉得也勉强占个‘人和’。”   她这样一说,苏妙真与姚婉宁便都能猜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了。   “虽然希望渺茫,但未发生的事谁都说不准,姐姐你相信‘河神’,相信‘他’并不是那个忽视你感受,忽视你家人性命的人,那么我认为此事可以搏一搏。”   “事情如果不成,我认为也没有什么影响,最多也就是我们冒险一次,耗费些体力;如果成了,那么也许我们可以兵不血刃化解这场危机,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好事么?”姚守宁笑意吟吟的问。   “可是,我们三人如果遇到危险——”姚婉宁被妹妹这样一说,心中也有些意动,但她自己生死倒是可以置之度外,却不敢轻易拿两个妹妹性命安危来冒险,因此仍有犹豫。   她性情之中的矛盾与优柔寡断此时展现了出来,姚守宁摆了摆手:   “我不敢说完全没有危险,但我保证是有惊无险,我们可以顺利归来的。”   她的语气笃定:   “我虽然没有预知到‘河神’之事最终的结果,但我却能预知到,明日大战,我们一家人都会在此处。”   也就是说,这一趟行程如果非得要走,那么就必定是有去有回,中间不会有损伤。   “但姐姐,我也不瞒你,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如果我的预知准确,我们此行是有去有回,不会出事,但同时——”姚守宁说到这里,顿了片刻:“我们这一趟可能也只是无用功,兴许你会失望而返。”   她预知准确,也就意味着‘河神’明日依旧会来,姚婉宁的这一封书信并没有多大作用。   “如果是这样,你还要去吗?”她问道。   “……”姚婉宁沉默了许久。   她陷入天人交战之中。   此行不止是关系到三人安危,极有可能她还会残忍的切开一切假像,让她直面自己的伤口,兴许她会发现过往一切的甜蜜只是虚幻的,如镜中花、水中月,所谓的感情只是她的癔想罢了。   也许她一直生活在‘河神’制造的幻像之中,她只是受妖邪蒙蔽的受害者。   这样的结果,姚婉宁能接受吗?   姚婉宁突然心生退缩。   在此之前,她曾无比渴望这一天的到来,她想当面诘问‘河神’,可当她真的拥有这样的机会,面临选择时,姚婉宁却止不住的害怕。   她害怕自己无法承受这样的结果,害怕所谓的‘夫妻’情感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到了这样的地步,她才发现自己某一方面其实与柳氏很相像,自己为自己画地成牢,将自己困在了这怪圈之中,不敢踏出、不敢说破,为此自己折磨自己,忐忑着、害怕着、焦虑着。   与之相反的,是她的妹妹。   以往在她看来天真且有些幼稚的妹妹,此时不知何时逐渐成长,如此果断,如此的坚定,仿佛已经清楚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真令她羡慕。   良久之后,姚婉宁突然笑了笑:   “我要去。”   她说完这话,像是卸下了浑身的包袱:   “我可以自欺欺人,我可以懦弱,我如果没有意识到这一切,便可以当个遇事埋头的鸵鸟,可我如今已经意识到了呀,我又怎么还能逃避呢?”她眼中涌出泪珠,却含笑道:   “都是爹娘的女儿,守宁你在成长,作为姐姐的我怎么能落后,给你带来坏的榜样呢?就算你维护我的自尊不说,将来我的孩子又会怎么看待他/她有这样一个软弱、逃避的母亲呢?”   她泪光闪闪的笑道:   “我要将问题弄清楚,使我自己没有遗憾,我可不想把这件事藏于心底,将来生活不顺便怨天尤人,怪天怪地怪父母、甚至怪孩子呢。”   她说话时,摸了摸自己肚腹。   姚守宁松了口气,也很为姐姐的想法开心,但她仍反驳:   “姐姐你才不会是怨天尤人的人,也不是会将一切推责到孩子头上的人……”   “是啊——”姚婉宁为妹妹的相信而开心,但她仍是摇头:   “我现在不是,是因为你们疼我、爱我,使我生活满足。”   但人性经不起考验,谁知道她将来生活不顺时,会不会受生活、环境的影响而改变呢?   “所以我不想给自己找借口,你们如此信任我,我更不能轻易退缩。”   “好!”姚守宁点头应了一声。   苏妙真见两人决定,也不再多说:   “既然是这样,我们便要早点决定出行路线,表姐快点将书信写好,我们速去速回。”她说道:   “我出来前,曹嬷嬷与逢春姐姐她们刚进厨房,今晚外祖父说要吃大餐,我猜测这一顿饭至少要折腾两个时辰的功夫。”   因为姚守宁的归来,大家心情都很好,三姐妹如果能在晚膳之前归来,不影响大家的情绪是再好不过。   “表姐说得对,如此一来,我们最多只有两个时辰的功夫。”   一旦下了决心,姚守宁便转动自己的思维:   “从我们这里前往白陵江,如果路途顺利,乘坐马车且加快速度的话,来回最快也要两个时辰的功夫。”   路途花费的时间太长,中间送信的时间便被压缩了。   “赶车的人找谁?”苏妙真提出疑问,看了姚守宁一眼:   “世子好像睡着了——”   她脑海里第一反应浮现出陆执的存在,与姚守宁相关的事,世子最上心了。   “请陆将军,如何?”   姚守宁的脑海里早就已经有了准备,闻言便道:   “陆将军身负金刚之相,能镇压邪魔,他是长辈,有他在我们此行出入更安全了。”   更何况陆无计除了武力惊人之外,他还很会赶车,几次朱姮蕊、陆执私下出行,都是他当车夫。   姚守宁与陆执前往韩王墓那一次,就有幸乘坐他赶的车,又快又好。   他近来镇守神都,对神都城各大路线都很熟,由他带来再好不过。   “陆将军?”苏妙真听到这话,下意识的肩膀一缩。   作为晚辈,她天生对长辈有一定的敬畏之心,再加上当初因为她受狐妖蛊惑,曾对世子做下种种错事,这更使得她在长公主夫妇面前久久抬不起头,到了听到两人名字都会心虚、害怕地步。   苏妙真有些畏缩:   “我们的事,惊动长辈好吗?他会不会……”   “不会。”姚守宁摇了摇头,十分肯定:   “陆将军人很好的,他如果知道,肯定会帮助我们。”她想起了自己与陆执那一次探齐王墓之行,在地底龙脉之中,她与陆执两人发现‘河神’真身有可能是当年的太祖时,事后陆无计曾与儿子一并冒险前往白陵江,在当时大雨滂沱的情况下也入河摸索。   结合这些情况看来,姚守宁笃定陆无计此人心胸开阔,性情敦厚且不拘小节,晚辈的拜托他不会高傲的拒绝,且他探过白陵江,身手非凡,由他引路再适合不过。   她这样一说,苏妙真与姚婉宁便都再无异议,频频点头。   “既然赶车的人定了,表姐和姐姐你们先将书信写好,我即刻去寻陆将军求他帮忙,最迟一刻钟后,我们在后门集合。”   姚守宁决定道。   两姐妹同时应道:   “好!”   时间紧迫。   说完这话之后,姚守宁也不耽搁,立即起身开门去寻陆无计。   来到正院时,陆无计等人还在喝茶闲聊,她一入正院,便见到段长涯双手抱胸,靠在门口处。   他看似松懈,但姚守宁刚在院门口处探了个头,段长涯便发现了,还冲她招了下手。   “段大哥——”姚守宁向他轻轻打了个招呼,并指了指屋内的陆无计,向他比了个有话说的姿势。   她既然没有进屋,显然此举是不欲惊动柳并舟,虽说不知她寻陆无计有什么事,但段长涯仍点了点头,折身进屋,附在陆无计耳侧轻轻说了几句,很快陆无计便寻了个借口出来了。   陆无计人高马大,但显然心思细腻。   他知道姚守宁私下寻自己而避开柳并舟,因此出了庭院大门时还没有说话,直到绕了个弯,身影彻底隐入阴影中,确定柳并舟无法看见之后,才向姚守宁打了声招呼:   “守宁,你有什么事要我做?”   “陆将军,我跟两个姐姐想要外出一趟,但我们不会驾驶马车,原本不应该麻烦您——”   “不麻烦。”陆无计摇了摇头,直接问道:   “你们想去哪里?”   他甚至都没有问她们三个女孩为什么会在此时外出,显然不止体贴,担忧这是难言之隐,且又对她信任至极,而是直接问起了目的地。   姚守宁心中涌过暖流,对他印象更好,笑道:   “我们想去白陵江。”说完,又补了一句:   “我姐姐想要去送一封信的,辛苦您了。”   陆无计虽然体贴细心,没有追问三个女孩出门的缘由,但三人始终要托他帮忙,虽说她预知到了众人能有去有回,但中间过程仍有风险,陆无计答应了同行,他是长辈,相当于他便要一力将所有风险承担了,因此仍应该告知他理由,不能让他不明不白跑这一趟。   虽说这是姚婉宁的私事,但她出门之前已经询问过姐姐,可以告知陆将军此事,并且这事儿到了白陵江也瞒不住,不如先大大方方的说。   “好。”陆无计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他对姚守宁的印象也更好了,少女聪明乖巧,且心思玲珑,相较之下,自己的儿子虽然也不差,但心性、行事却不如姚守宁成熟,将来陆执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要有很多的东西要学。   “我现在去准备马车,你去后门等我。”   他抹了把脸,起身就走。   双方沟通几乎没有耗费多余的时间,姚守宁松了口气,心中又为世子拥有这样一对父母而庆幸,她情不自禁的去比较:如果今日换一个人,如果那个人不是世子,而是温景随,自己要是向温氏夫妇求救,又该是什么样的结果?   但随即她意识到了什么,双颊突然如同着了火般,浮现出两抹嫣红。   纵使此时天色漆黑,四周也没有他人,姚守宁依旧捂住了脸颊,鬼鬼祟祟往四周看了一眼后,才慌忙跑往姚家后门处。 ###第四百二十二章 连因果   陆无计的动作很快。   他答应姚守宁之后,并没有惊动旁人,姚守宁到了后门等了不久,便听到了门外传来的‘喀喀’车轮声。   她并没有贸然将门打开,而是先从门缝往外看,见到门口停了一辆马车,陆无计坐在车前,拉住了缰绳,发出轻轻的‘吁’声。   那马匹训练有素,很快停下了脚步,车轮声戛然而止,陆无计下了车,警惕望了望四周,这才轻轻敲击房门。   他敲第二下时,姚守宁拉开了车门,他指了指外头的车,没有出声。   两人无声交流之时,又有两道细碎的脚步声响起,陆无计低声道:   “来了。”   姚守宁转过头,就见到苏妙真扶了挺着大肚子的姚婉宁一路小跑着过来。   兴许路上走得急,又怕被人瞧见,姚婉宁边跑边喘息,她临盆在即,这模样看得姚守宁胆颤心惊,连忙上前去搀扶她,问了一声:   “姐姐,你没事吧?”   “没、没、没事——”   姚婉宁不停喘息。   她前十几年生活得循规蹈矩,与‘河神’梦中成婚、有孕的行为虽说在此时看来叛逆惊人,但开始亦非出自她的本心。   今夜冒险外出,可说是她这一生中做出的十分离经叛道的决定,因此一路行来既感刺激又有些忐忑,深怕被人发现,走得小心翼翼。   因为紧张,她双腿隐隐抽筋,全靠两个妹妹扶持,看到门外停靠的马车及陆无计时,她不由自主的长松了口气。   “守宁,我——”   她双眼微湿,拉了妹妹的手,心绪起伏不定,想要说话,但刚一开口,却又哽咽。   姚守宁知道她心情复杂,捏了捏她的手,低声道:   “快上车吧,速去速回,陆将军还等着我们呢。”   “好。”   姚婉宁点头应了一声。   三姐妹相互扶持着往门外走,姚守宁走在最后,谨慎的拉上了后门。   几人上了马车,陆无计也跟着坐在车头,一挥鞭子,马车驶离姚家,姚婉宁紧贴在胸口的拳头这才逐渐松懈,取而代之的是对‘河神’反应的忐忑。   姚守宁没有急着先与两个姐姐说话,而是向陆无计道谢:   “多谢陆将军。”   陆无计顿了顿,接着回道:   “叫陆叔也行。”   他的话拉回了姚婉宁的思绪,她偷偷看了妹妹一眼,姚守宁有些不好意思。   她聪明过人,哪里不知陆无计话中之意。   初时的羞赧之后,姚守宁很快坦然:   “多谢陆叔。”   姚婉宁见此情景,心中的慌乱反倒被冲淡了些,抿了抿唇,露出笑意。   她与苏妙真也连忙道谢:   “多谢陆叔叔。”   “多谢陆叔。”苏妙真小声道。   陆无计轻轻应了一声。   接下来,他没有再与三位少女搭话,而是专心的赶着马车。   他没有多言多语的教育,这样的沉默反倒恰到好处,降低了他的存在感,令得几个心中有事的少女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   半晌之后,姚守宁率先打破了沉默:   “姐姐,你信写好了吗?”   “写好了。”回应她的是苏妙真,说话之时,她从袖口之中摸出一张折叠好的信纸:   “信在这里。”   姚婉宁肚子大了,行动不大方便,她写好书信之后,出行之前,苏妙真将信装在了自己的身上,以免遗失。   此时她取了出来交到姚婉宁手中,姚婉宁摩挲着信纸,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半晌之后,她将信纸摊开,折起了花船。   不多时,一朵惟妙惟肖的纸折荷花灯出现在她掌心之中,她捧着荷灯,看着看着眼眶中又有泪珠涌出,她连忙忍住,别开了头,问苏妙真:   “妙真,你带蜡烛了么?”   “带了。”   苏妙真脆声声的道,说话时再从袖口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口袋,里面装了一小段剪下来的蜡烛。   姚婉宁松了口气,将蜡烛接过,牢牢握于掌心之中。   三姐妹接下来都没有再说话,‘哒哒’的马蹄声夹杂在车轮转动声中,陆无计身上挂着的撞妖铃一直在响动。   姚守宁一路提心吊胆,深恐遇到妖邪阻路,但最终她担忧的事情没有发生,马车一路在城内疾驰,约大半个时辰后,速度终于放慢了下来。   ‘哗啦啦’的水流声里,沉默了许久的陆无计开口:   “到了。”   陆无计说话的同时,已经跳下了马车。   他身材高壮,这一跳之下车厢都跟着弹跳了半晌,车门被打开,夜风夹杂着河水的寒凉灌入车内。   不知是不是灾厄将近,此时白陵江畔天气阴寒,这风一吹,姚守宁与苏妙真同时打了个哆嗦。   但奇怪的是姚婉宁仿佛并没有受这夜风影响,她甚至觉得一路乘车的沉闷感此时一扫而空,这白陵江畔的气息仿佛对她温柔极了,夜里的凉风吹来之时,她一路因疾驰而生出的恶心、反胃之感都散了,整个人精神一下清爽了许多。   “姐姐慢点。”   姚守宁跳下车来,向姚婉宁伸出了手。   “好。”姚婉宁应了一声,缓缓爬下了车来。   陆无计双手握拳置于腿侧,警惕的望着四周。   ‘铛铛铛——’   撞妖铃疯狂的响动,夜风一吹,那声音在夜半时分无人的江畔显得刺耳极了。   姚婉宁被吵得有些头疼,下意识的揉了揉眉心——下一刻,夜风戛然而止,那被风吹得不住抖动的响铃如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不动。   铃声消失得一干二净,陆无计浑身紧绷。   车子停靠的位置离江面并不远,仅有十来丈的距离,陆无计看着三个相互扶持的少女,沉声道:   “今夜妖气更浓,我们来时,我感觉有数道气息窥探。”   他双眉紧皱,接着看向姚婉宁:   “大小姐,我们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姚婉宁闻言,心中一紧,下意识的抓紧了手中折好的莲花灯,末了点头:   “您放心,我只放封书信,很快就走。”   “好。”陆无计点了点头。   四人随即并不多言,迅速往江边行去。   越靠近江边,地底的泥土便越软,鞋底陷入河面软烂的泥泞中,姚婉宁挺着大肚子,快步走在前头。   “表姐,火!火!”   苏妙真几乎都要跟不上她的脚步,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她从身上掏出一根火折子,对着姚婉宁喊了两句。   姚婉宁一心只想送信,她心中忐忑极了,此时她既害怕见到‘河神’,怕‘他’失去理智,冲自己身边人下手,又害怕见不到‘河神’,此行无功而返,整个人矛盾极了。   苏妙真开始喊她时,她并没有听到,直到后来姚守宁接过表姐手里的火折子,快步踩水上前,拉住了姐姐的衣袖,她这才回过头。   “我,我——守宁,对不起……”   姚婉宁见到火折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因心急而失态,她连忙道歉,姚守宁摇了摇头:   “没事,姐姐,你——”   她说这话时,转头看了一眼陆无计,大将军亦步亦趋跟在两人身后,他并不放心‘河神’,担忧二人出事,不肯退后。   这样的情况下,姚婉宁如果有话要跟‘河神’说,便不大方便了。   “要不要我带你多走两步?”她理解陆无计心中的担忧,但也同时体谅姐姐想与‘河神’私下说话的心情,提出建议。   姚婉宁摇了摇头:   “不了,我要跟他说的话,已经全都写在了信中。”   几人已经来了此地,留给她的时间不多,越是拖延便越有危险,她的任性举动已经牵连了旁人,没道理再一直在此蹉跎。   打定主意之后,姚婉宁也不再犹豫,她取出蜡烛,先将烛底融化,放入那折好的莲花灯中,末了以火将烛光点燃,想了想,将灯放入水中:   “你我夫妻缘起独特,当日的誓言,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灯光映照着她那张苍白的小脸上,河面水波涌动。   水底怨气流涌。   她说完这话,十分果断的将火折子一收,双手拖着莲花灯,放入水流之中。   那灯一入水流,便在水中打转,在众人注视之下,缓缓流往江心之中。   莲花灯内的灯光将黑暗驱散,莲花灯逐渐被河面萦绕的薄雾侵裹。   不知是夜色掩映之下水底如墨的缘故,还是怨气影响,侵蚀了薄薄的纸张。   四人注视之下,那莲花灯吃水之后寸寸下沉,折叠好的花体有散开的趋向。   信上的字墨被晕染开来,燃过之后的烛液带着灯芯的余火一点点落入江心之中,随着莲花灯往前,在江心拉出一条灯火斑斓的奇妙路径来。   但奇异的景象也就仅此而已了,之后一切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不大正常。   “走吧。”   姚婉宁来时焦虑异常,此时办完了事反倒如同卸下了心中大石一般。   她看着莲花灯飘入江心,一切平静如常,‘河神’没有出现,亦未有妖邪,她也说不出自己心中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冲动之后理智回归,姚婉宁率先转头往来时的路走,姚守宁看了看飘入江中几近散开的信纸,又看了看捧着肚子转身往马车方向走的姐姐,一时之间为难了片刻:   “要不再等一等吧。”   “不用等了。”姚婉宁摇了摇头,笑道:   “‘他’如果真的有心,早就出来啦,此时仍藏着不现身相见,可见是心中早没有我了。”   她虽说是笑,但笑得却比哭还难看,只是当着两个妹妹及陆无计的面,强撑着罢了。   “不过这样也好,我也死心了,只是麻烦了陆叔,要为我任性跑这一趟。”   陆无计摇了摇头,姚婉宁头也不回往岸上走。   “守宁——”苏妙真再傻也察觉得出来姚婉宁的状态不对,但她却不知该如何劝说,只好看向姚守宁,想等她拿主意。   “算了,姐姐说得对,如果‘他’有心,早该出来了。如果不想出来,等这一时半刻又有什么用呢?就如装睡的人,我们怎么叫得醒呢?”   姚守宁心中说不出的愤怒。   她是‘河神’事件从头到尾的知情者,她亲眼看着姐姐沦陷入这桩情感之中,提起‘河神’时满脸憧憬与笑容。   她虽说与苏妙真说话时语气平静,但说到后来,却忍不住伸脚踢河面的水流。   水花被踢得‘哗哗’响,这会儿功夫,姚婉宁已经上了岸,冲几人招手:   “我们回去吧。”   河中三人也不再逗留,回到马车旁,三个少女重新上了马车,陆无计抓着缰绳一抖——‘驾!’   马儿提步,车子被拉得往前,姚守宁不甘心,推开车窗,将头探出去看向江心处。   她心中装事,神识汇聚,目力发挥至极致,天眼打开,瞬间打破现实与幻境的阻隔,窥探到江心中的一幕。   只见那折叠的信纸散了开来,化为一张纸散于江面之上。   信内的蜡烛受信纸形态改变影响,也跟着散开,倒落于信纸上,灯光将信纸照亮,上面写着:夫君亲启,见字如唔。   ‘自当日守宁病愈苏醒那日,你我梦中相见,正依偎相互,却不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守——’   ‘从怀孕以来,家里人照顾极多,父母体贴,从没有责怪我过。我孕中身体不大方便,家里人处处呵护,中间遇有妖邪,是我娘拼死保护了你我骨肉——’   ‘如今我娘重伤恢复,还没有苏醒,徐先生说应当就是这几日的功夫了。’   ‘——守宁历劫归来,我亦临盆在即,今夜家中热闹极了,本该全家人团聚,你要几时才会回应我的呼唤呢?’   ……   ‘守宁有预知之力,她答应我,若我生下孩子,便打开时空通道,将孩子送回过去,送到你的手中。’   ‘夫君,我和孩子在等你。’   ‘不要伤害我的家人,神都城还有你的妻儿。’   ‘君还记得当日梦中诺言吗?’   ‘我的家人就是我的底线,若你敢伤了他们,你我此生永不相见,此仇永世不休!’   ——妻·姚氏婉宁。   烛光压着信纸下沉,飘飘荡荡如同水中无根的浮萍。   就在这时,水底突然出现一股暗流,那暗流如同引线,旋转着靠近信纸,在吸住信纸的刹那,‘抓’着信纸,沉往水中。   只是水底沉寂的黑气开始翻涌,将那信纸阻隔,水底之中,一个被黑气包裹在内的巨大‘黑茧’似是不安的躁动着,黑气震荡不安,使得水底暗潮汹涌。   这股力量影响了水面的平静,怨气翻滚之下,原本平静的白陵江面开始如同烧开的水锅,一个接一个巨大的气泡‘咕噜噜’的滚动,将那一封荡开的书信裹挟其中。   ‘信中到底写了什么?’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黑茧之内,一个可怕的存在睁开了银白的双目。   ‘他’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这水中漂浮着的那一叶纸张到底是什么,但‘他’却隐隐感知到这东西十分重要,令‘他’不舍得放手。   这个事情十分重要,可‘他’意识全无,识海一片空白,要该如何解惑?   ‘他’对于一切认知都很混乱,时间、地点对‘他’来说都是混乱的,就在‘他’暴躁不知所措之时,突然有一道少女脆声声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等下我!”   “好多灯啊。”少女继续叹息着:“让我也看看。”   接着一道少年清冷的声音也跟着响起:   “是一封书信。”   ‘书信?’   听到这话,黑茧内的‘他’顿时大喜,心念一动间,那一张裹挟在水中的信纸开始迅速复原。   字面上消散的字迹重新出现,被水光吞没的蜡烛重新点燃。   时间开始逆流,水波推挤着信纸重新浮上水面。   混着蜡液滴入水中的火光被一点一点的找回,重新拼凑成一小截被剪断的蜡烛,摊开的信纸回折,形成莲花灯,漂浮于河面之上。   除此之外,三月时‘他’收到的另一封信也突破数月时间的阻隔,出现在江面之上。   两盏河灯漂浮着,‘他’心念一动间,时间与空间的阻隔被模糊,澎湃的江水如同找到了开闸口,涌往那声音的来源处。   而此时另一个时空之中,天真稚气的少女与年少俊美的世子并肩而站。   两人双脚踩在水中,身后是被水浪淹没的房舍,少年英气非凡,身长玉立,少女俏美可爱,两人的脑袋凑到了一处。   在他们的面前,是一望无际的河流,水波顺流而下,河面之上,开始是两盏折叠而成的莲花灯顺着水流而走,‘他’担忧信息丢失,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他’隐隐觉得十分重要,因此那两盏灯瞬时化为十倍、百倍、千倍之多。   顷刻之间形成一条无形的灯光之海,绕经两人身侧。   少年弯腰伸手将那信纸捞了起来,皱眉问着:   “看出写了什么吗?”   “像是一封书信……”少女皱眉,喃喃的道:   “我总觉得字迹很是眼熟。”   “是同一个人写的。”   少女又喊:   “我看看。”   ……   “这像是‘三月’。”   “应该是怀孕三月。”   “既然搞鬼的是白陵江的‘河神’,那么这莲花灯,有可能是女子在白陵江边放的。”少女的话令得‘他’浑身一抖。   黑茧用力震动,险些破碎。   黑气在河底荡漾开来,‘他’心神不宁,有什么可怕的记忆要破笼而出。   什么是信?   女子、河神、怀孕三月……这些到底是什么?‘他’为什么会觉得十分重要,想要紧紧抓住?   “孩子……出生……”   少女还在说话,但她说得断断续续,似是那所谓的‘信’上的字迹十分模糊,她难以辨认出。   “送回去……”   “送回过去。”少年纠正着。   ……   水波荡漾,姚守宁的神识消耗到极致,被预知之境所排斥,退回现实之中。 ###第四百二十三章 遭伏击   “呼——呼——呼——”姚守宁疯狂喘息。   “守宁!守宁!”   “守宁,你没事吧?”   一道道带着回音的声线被拉长,钻入姚守宁脑海之内,眼前一片迷蒙,如同画面转换到极致形成一片残影,转得姚守宁头晕。   她茫然的抬起头,片刻之后,噪音变得尖锐,如同一根尖锐的锥子,用力扎入她识海之内。   “啊!”   姚守宁头疼欲裂,猛的抬起了头。   刹时之间,所有被神识屏蔽的感觉回归,左右胳膊各被两只手抱扶着,姚婉宁、苏妙真二人的脸出现在她的面前,两人见她眼睛逐渐找到了焦距,都露出欢喜之色:   “守宁!”   姚守宁的身体一摇一晃,前方陆无计频频回头,一面驾车,一面问了一句:   “守宁好些了吗?”   “陆叔——”姚守宁意识恢复,思绪逐渐从混沌变得清晰,先前的种种回忆浮现在她心头,她反手抓住两个姐姐的手,喊了一声:   “姐姐,表姐。”   “清醒了,清醒了。”苏妙真欣喜的喊。   姚婉宁眼眶湿润:   “守宁,你可算清醒了,刚刚吓死我了——”她说着说着,已经带上了哭音:   “都怪我任性,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想——”   “姐姐!姐姐!我想起来了。”姚守宁紧抓着她的手,打断了姚婉宁的自责:   “我终于明白了。”   “什、什么?”姚婉宁见她这模样,有些吃惊,不由结结巴巴问了一声。   苏妙真也面露不解,陆无计倒隐约猜出端倪,出声道:   “守宁刚刚可是阴神出窍,窥探到了什么隐秘?”   “阴神出窍?”姚守宁心中一动,问了一声。   陆无计点头:   “守宁开了天眼吧?”   车里的都是自己人,姚守宁也不隐瞒,低低的轻应了一声:   “嗯。去年世子——去年一次意外,就已经开了天眼。”她刚刚神识消耗过度,一时失言,险些提到表姐尴尬事。   虽说及时醒悟,却仍偷偷看了一眼苏妙真,担忧表姐难堪,并没有提到是‘世子丧礼’当日。   但苏妙真被她一看,隐隐心虚。   她去年被妖狐附身,很是干了一些糊涂事儿,此时想来又羞又囧,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姚守宁提到‘世子’,又看了她一眼,必是与她相关。   好在陆无计外表虽说粗莽,但性情实则粗中有细,他似是没有听到姚守宁一时失言,就道:   “人修行有成之后,便会窥探到自身阴魂,修练到一定地步,阴魂出窍,能‘看’到许多肉眼不能见的事。”   他平时沉默寡言,性格不如火爆直接的长公主朱姮蕊鲜明,许多时候甘当妻子身后的保护神,此时开口之后却又昭显出他见识极深,只是平时不爱多言而已。   “民间传闻之中,有身体孱弱、身上三昧真火不强的人,眼皮较浅,夜晚出行的时候,有些人便会‘撞到’出窍的阴魂,只当是阴神巡逻,这便是许多民间传说中,夜游神的由来。”   陆无计声音不疾不徐,讲的‘阴魂出窍’之说联系上了民间传说,通俗易懂,纵使姚婉宁、苏妙真这两个不修行的人也能听得明白,顿时也理解了姚守宁先前的情况。   “守宁刚刚也算‘阴魂出窍’,想必看到了一些东西。”   他说完之后,姚守宁也明白了自己的情况,点了点头:   “多谢陆叔讲解,原来这就是阴魂出窍。”   “对。”陆无计道:   “你才领悟阴魂出窍,不明就里,学不会控制自己的神识。一旦他日熟练之后,便可控制阴魂,杀灭鬼邪神魂,壮大你自身,好处多着呢。”   他为姚守宁的进步感到开心,说到此处,慢慢露出笑意:   “阴魂强大之后,传言可夜行千里,遨游大河山川,御风而行。”   说得远了,他拉回话题:   “除此之外,阴魂之强,可压制,甚至斩杀鬼邪,当日你外祖父就曾控制阴魂,斩下了狐王妖魂的一条长尾。”   那会儿在肉眼凡胎的普通人眼中,世子的‘大殓’之礼平静中透露出荒唐,宛如一通闹剧。   可实则险象环生,柳并舟当时与狐王大战一场,废了狐王一尾。   姚守宁听他这样一说,便知道陆无计是内秀之人,自己先前无意中透露了一点儿口风,他就已经猜到了自己开天眼的时间。   她又以眼角余光偷偷看了一眼表姐,好在苏妙真不明就里,还沉浸于陆无计所讲的话中,一脸艳羡,并不知道这两人打了什么哑谜。   姚守宁强忍心虚,道:   “原来如此,那我之后也会好好跟随老师学习,争取早日控制阴魂出窍。”   陆无计点了点头,心中却想:守宁进步厉害,儿子反倒落后许多,看来回头之后还得跟蕊蕊商议,将来加紧磨炼他,免得将来配不上守宁,两人相差太多,终是不美。   “……”   姚守宁隐约窥探到他的心意,不由脸颊发热,好在夜色如墨,再加上众人心思都放在‘阴魂出窍’之上,没有发现她的窘状。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将自己的思绪转回正事之上:   “姐姐,我刚刚阴魂出窍,看到了一些事。”   “什么事?”姚婉宁此时对‘河神’失望至极,心中早生了要与他恩断情绝的心,开始见姚守宁的情况,还当她是被‘河神’暗算,心中又惊又怕又怒,此时听她提到刚才的事,又怕事实真如自己猜测,说话时声音都带上了颤音。   “你还记得去年,你居住的东厢房坍塌一事吗?”姚守宁问道。   她提起这事儿,顿时将姚婉宁的回忆拉回了当日。   那时她与‘河神’刚梦中成婚,姻缘结成,她心中又惊又怕又羞,却不敢与身边人言说,忐忑无比。   此时回想起来,印象深刻,哪能不记得?   “当然记得。”姚婉宁语气幽幽,神情有些复杂:   “我的屋子一夜坍塌,你那一天昏睡了许久——”   “那一夜,其实是我约了世子,第一次斗了‘河神’。”姚守宁直言道。   这话众人倒并不惊异。   陆无计是对此事心中有数,陆执当日与她相约,说了要帮她的忙‘驱赶’河神,最后无功而返,且从‘河神’身上感应到了《紫阳秘术》的力量,怀疑‘河神’与皇室有关,朱姮蕊夫妇这才决定深度参与此事。   而姚婉宁是早有预感,苏妙真当初受妖狐附体,一早就知道‘河神’与姚婉宁成婚之事,因此也不大吃惊。   “当晚,我与世子——”姚守宁的思绪沉入回忆之中,将当日与世子相约上门的事说了一遍,她提到夜间众人入梦之后,家里出现怪事,她与世子被困入幻境之中,见家里进了水,被淹没于汪洋之中。   就在两人警惕之时,见河内有莲花灯顺流而下,她与世子在河中捞起了灯,拆开看到了两封书信。   “信里提到‘孕三月’,‘回到过去’,当日我隐约觉得笔迹熟悉,心生狐疑,如今才知道——”她长长的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姚婉宁:   “那两封书信的寄出者,原来是姐姐你。”   “这——”姚婉宁愣了一愣。   姚守宁所经历的事奇妙非凡,竟在去年的时候,便已经提前收到了未来的书信……   “而刚刚你将书信寄出之后,河里风平浪静,我们上了车,姐姐你郁郁不快——”姚守宁说到这里,姚婉宁愣了一愣,正欲出言辩解,嘴唇动了动,却又无话可说。   她眼眶酸涩,又愧疚难当,没料到自己自认为将情绪隐藏得极好,但她的心思却瞒不过妹妹。   “我就回头去看,这一看之下,倒看出了一些东西。”姚守宁道:   “我看到了河中的‘河神’,‘他’被困在怨气之中,但你信入水的刹那,却又像是与‘他’生出联系。”   姚婉宁一听她提到了‘河神’,虽说打定主意两人自此之后各不相干,但她用情已深,此时听到‘他’的消息,仍忍不住心中一紧,一双手下意识的揪住了大腿上的裙子,强迫自己不要去多嘴追问。   “但我觉得‘他’的情况好像不对,‘他’、‘他’好像——”   姚守宁皱起了眉,想起看到的河中那个可怕的‘黑茧’,总觉得好像一层牢笼般,似是将‘河神’真正的意识困在了这牢笼之内。   这种猜测虽全无来由,但她的预知之力非凡,空山先生说过,他们一族力量天赐,许多时候一个看似奇思妙想的念头,说不定是破局的关键提示。   身边都是自己人,因此她想了想,仍是道:   “我觉得‘他’好像被怨气困住了,能感应到姐姐你送的信,但好像又不知道信的意义,所以‘他’施展术法,连通时空,将这信送到了去年我与世子联手斗‘他’的那一夜,我总觉得‘他’是想借我跟世子之口,念出信中内容——”   这种力量当然不是真正的控制时间。   空山先生说过,辩机一族是上天的宠儿,所以天生拥有操控时间的能力。   其他大能者修炼到极致之后,兴许可以找到打开时间通道的方法,但永远不可能掌控时间。   ‘河神’这样送信的举动,类似于当日空山先生所说的‘锚点’理论——即她与陆执当日都曾与‘河神’有过接触,对于‘河神’来说,兴许双方打交道的每一个时间点,都是‘他’可以想办法接触到的方向。   姚守宁这样一说,众人便大概明白她意思了。   姚婉宁心中又惊又疑,新的问题浮现在她心头:   “既是如此,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她也与‘河神’有接触,甚至相比起姚守宁,她与‘河神’在梦中相会更多。   姚婉宁话音一落,苏妙真就道:   “会不会是因为守宁本身能掌控时间的缘故。”   姚守宁点了点头:   “表姐说得不错。”   ‘河神’掌控的并不是真正的时间能力,他的力量类似于孟松云,只能打通一个时间节点,但真正想要穿梭时空,还得需要辩机一族的力量。   也就是说,‘他’此时想要借当日的姚守宁与陆执替‘他’看信,并非他一人之功,还需要姚守宁自身拥有掌控时间的能力,否则若是换一个人,就算进入他的幻境世界之内,看到了那莲花灯,兴许一切也只是如水中花、镜中月,是捞不起来那东西的,更别提窥探到后来书信中的字句了。   姚守宁这样一解释,姚婉宁就懂了。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也许‘他’并不是负心,兴许只是因为‘他’受到了亵渎,神智、记忆遭到了污染,沦为了一具行尸走肉。”   姚守宁叹息道。   这样的结果与柳并舟原本所说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姚婉宁心中希望的火焰再度熄灭,她控制不住的发出小声的啜泣。   姚守宁见姐姐难过,不由安慰她:   “姐姐别担忧,无论如何,待你生下孩子,我到时会将孩子送回七百年前,历史不会更改,兴许到时太祖会有办法的——”   朱世祯已经分出一缕作为聘礼,可见他是有意要认下这门婚事,并没有耍赖。   “你不明白的。”   姚婉宁摇了摇头,悲声道:   “他始终不是‘他’,他纵使承认这门婚事有什么用?我喜欢的是‘他’,他们在我心中并不是同一个人,我喜欢的是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的共同回忆、共同……”   她正说着,陆无计腰侧撞妖铃突然疯狂响撞——‘铛铛铛’。   声音响得又快又急,狂风大作之间,前头的马匹突然发出不安的嘶鸣,陆无计面色大变,喊了一声:   “坐稳了!”   说话之时,那狂风‘呜呜’吹卷而来,路旁两侧房屋顶上的瓦片被这股风的力量铲飞而起,‘嗖’的吸入那巨大的风暴之中,形成一股黑色旋风,直往马车冲撞而来。   好在车上几人都非普通人,诡异出现的刹那,姚守宁与苏妙真虽说心中都一紧,但第一时间却将姚婉宁挟护在中间。   三个少女没有尖叫大喊,风暴冲击马车——‘轰!’   重响声里,马车厢的四周突然爆发出明亮的光芒,劲疾流飞转间,只见马车的四角突然浮出四道灵符,符体一端粘黏在车顶之上,此时受妖气冲击才显形,随着那劲气飞扬间,灵力迸发。   ‘啊嗷!’   ‘呜!’   黑气之中传来痛苦异常的凄厉惨叫,被卷入气流的碎瓦纷纷如雨点般飞溅,符光穿透黑气,光影如同万千锋利的箭矢,将黑影扎透。   两股力量计较,黑气被弹飞而去。   马车抖了抖,接着稳固立于原处。   陆无计早在出门之前就有准备,将准备好的镇妖符贴在了车顶四周,此时这一手准备可算派上用场了。   姚婉宁并没有遭受想像中的重击,被两个妹妹抱挟在怀里,惊魂未定的抬头。   “我们走!”   陆无计并不贪战,他深知今夜凶险此时才开始,先打头战的妖邪只是为了绊住几人手脚。   一旦他被成功缠住,后续源源不绝的妖邪接二连三会扑将上来。   如今的神都已经沦为了妖怪的巢穴,如今姚家才是安全之所,唯有尽快接近姚家的范围,柳并舟等人感应到不对劲儿会迅速来接应,到时几人才算真正安全了。   他心中冷静分析着利弊,喊完话之后,用力一扬鞭,鞭子在半空中甩出声响,那马匹训练有素,对妖气虽说感到有些不安,却并没有乱了阵脚。   听到主人催促,连忙扬蹄而跑。   马匹奋力奔跑,车子一下加速,姚婉宁没有受到先前妖邪冲击,此时反倒被马车力量带得身体往前一仰,险些摔倒,幸亏左右两旁的妹妹们将她牢牢抱住。   黑气分为数股弹飞开来,并没有彻底散去,而是在半空之中化形,钻出几个半鬼半妖的怪物之头。   “大王说了,不能让他们走脱!”   几个怪物交头接耳,末了口中发出厉叫之声,黑气翻涌之间,两只尖爪钻出,带着阴怨之气再度往马车疾冲。   陆无计不理不睬,只顾赶车。   马车疾驰于夜色之下,幸亏这会儿神都城空无一人,街道畅通无阻。   妖邪再冲上来时,再被车上的符光所阻。   只是灵符虽好,可那灵力终有限,数下之下,纵使妖邪被挡回数次,但符光的力量在逐渐微弱。   后来妖邪再冲之时,马车已经能感受得到妖怪之力的推搡,车体拼命的晃动。   陆无计心中虽沉,但表面仍十分镇定。   他还有一个杀手锏,便是他后背天生的神佛灵图。   此图一现,阴神便会操纵神佛之影杀妖,只是如此一来,消耗神识,一旦神识耗尽,极有可能会使几人彻底沦陷入妖怪包围之中。   几只妖邪不值一提,但妖怪不可能只有这几个,若是数量一多,他坚持的时间就短。   他盘算着此时马车距离姚家的距离,此时马儿放开约束奔驰,最多半个时辰便能回姚宅之中。   ‘呯!呯!呯!’   就在他心念疾转之时,妖邪的冲击力越来越大,马车疯狂震动,车体上的灵符光影逐渐暗淡,符纸受暗黑力量玷污,开始破烂,并逐渐飞脱。   车体暂时还稳,但每受一下撞击,一侧车轮便似都要离地,马儿受到妖气惊吓,疯狂发出长鸣。   街道两侧安静非凡,普通的百姓恐怕听到了夜下的动静,但神都城妖怪食人之事频频发生,没有谁敢在此时窥探,整个街道静得宛如一座死城。   形势已经十分严峻,陆无计深呼了一口气,抓住了自己的衣领:   “失礼了。”   他说话之时,反手欲拉上车门。   但就在这时,一只手抓住了车门,姚守宁弯身站起,喊了一声:   “陆叔不要介意,事有轻重缓急,您尽管施法,我也助您一臂之力!”   她知道陆无计的手段,后背的神佛图才是他最大战力,兴许车上三个少女,他担忧此举会令几人不好意思。   陆无计听她这样一说,心下不由松了口气。   他关门的手往下滑,反手从车箱之底抽出一支银制长枪,接着另一只手扯下自己的衣襟。   ‘哗——’   璀璨的光影绽放,烙印在他后背上的神佛刹时受到他阴神的驱使,睁开了眼睛。   陆无计施法之时,隐伏于四周的妖邪刹时从四面八方现身。   ‘桀桀桀——’   ‘嘿嘿嘿!’   ‘哈哈哈——’   ‘呵呵呵。’   诡异瘮人的笑声响起,阴风阵阵,无数鬼脸自黑气之中钻出,逐渐往马车包围而来。   原本疾驰的马匹受到妖邪、鬼气影响,突然刹足,前蹄高举,发出不安的悲鸣。   疾驰的车子速度一滞——   与此同时,姚守宁深吸了一口气。   她的脸被佛光照得雪白,看向了拉车的马匹。   少女修行的方向不同,她不像陆执与陆无计这样的修炼者,身怀武力值,但她亦有自己可以做的事。   空山先生的教导在她脑海之中响起,她双手结印,驱使自己的神念,喊着:   “借龙魂、入马身,马驹风驰,万里奔腾。足蹄落,踏红尘,英姿傲骨镇妖邪,铁骑四足压乾坤。”   她只是凭空的想像,将全副身心凝聚于这随意所念的数句话中。   辩机一族,言出法随。   姚守宁话音一落的刹那,她的力量涌入言语之中,形成无与伦比的祝福,化为清气,涌入那受惊的马匹体内。   马儿一受她赐福,顿时力量大增。   那原本健壮的四肢受到力量的祝福,血肉充沛异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马匹周身的肌肉开始鼓胀增长,那毛发光滑如水,随风而扬,顷刻之间,这马匹长高、长大了一圈,变得异常的神俊。   它一扬脑袋,后颈鬃毛飞扬,一双眼睛之中惊恐之色全消。   黑气冲至它面前,里面钻出一头青面獠牙的怪物之影,但那骏马张开大嘴,‘嗖’的将那怪物连带黑气一起吞入腹中。   ‘呯!’它前肢落地,将那鬼怪吞入腹内。   一落入地之后,马儿发出嘶鸣,接着神勇异常冲入黑气之中,速度、力量竟似是提升了五成。   阴怨之气冲它一举冲开,带着马车破除妖怪的封锁,往姚家的方向奔去。   同一时刻,陆无计后背的神佛接过了陆无计手中握着的银枪,奋力迎接四周包围而来的妖邪。 ###第四百二十四章 领路人   姚守宁原本神识消耗极大,此时再以言灵之力祝福马匹,终于力量不支,身体软软倒地。   骏马奔腾之间,邪祟惊恐避逸,马车骤然提速,姚守宁的身体‘呯’声摔落到车厢里。   “我,我尽力了——”   她气喘吁吁,说了一声。   “交给我。”   陆无计点了点头,惊喜无比的发现马匹受到祝福之后,不止是体形变得神骏,同时似是生出灵慧,不用他再驭使,竟能寻识回家的路途,便索性放开驭马的缰绳,专心操纵阴神迎敌。   ‘嗖嗖嗖!’   怒目金刚手持银枪,顷刻之间刺出数击,速度快得带出残影,反倒给人以极慢之感。   但枪影所到之处,传来高低混杂的凄厉惨叫。   黑气破逸,爆开黑紫的腥风血雨,一具具残尸从半空之中摔落,化为妖邪兽形落地。   ‘轰隆隆——’   天空之中惊雷滚滚,‘喀’声震响里,一道闪电划破天际。   所有躲在黑云之中进攻的妖邪愣了一愣,俱都飞悬在半空之中。   借此时机,骏马带着马车冲出重围,往姚家方向飞奔而去。   陆无计手撑着车体,纵身跳起,落到了车厢顶上。   他一只腿半跪,一手撑地,身后神佛之影与他后背相贴,手持长枪警戒。   ‘轰——喀——嚓!’   闷雷声响中,闪电在云团之间穿梭,将夜色点亮。   只见黑雾之内,无数妖魅之影重叠,不怀好意的望着这辆飞驰的马车。   银色电光下,不知何时地底出现了一道阴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吞没街道及两旁的房屋,飞速往马车的方向覆盖而来。   疾驰的车内,惊魂未定的苏妙真与姚婉宁在缓过初时的恐惧感后,见姚守宁摔落下地,两人连忙起身,抱扶起姚守宁,坐到长椅之上。   三人挤成一团,同时屏息凝神,深恐打扰了此时迎敌的陆无计。   姚婉宁心跳如鼓捶,肚子中的孩子似是察觉到了母亲的恐惧与紧张感,开始不安的翻身。   她拼命抱着肚子,心里既悔且恨。   ‘哒哒哒。’马儿疾驰之下,车厢几乎被带起离地,飞奔于空中,接着‘哐铛’落地。   但因拉车的马受了祝福,将那车体落地时的冲击力卸去了大半,减少了车内的颠簸。   夜色下的街道化为残影飞快后退,疾风从敞开的大门、车窗灌入,借着闪电的光辉,车内三人可以看到外头堆积的黑云,及云内的妖鬼之影。   今夜危机!   姚守宁感受到姐姐双手冰冷,抓着自己手掌的力量大得惊人。   “放心。”   她强打精神,安慰众人:   “今夜我推算过,有惊无险,我们能平安回归家里。”   她这话一说完,车顶之上的陆无计冷静的声音也响起:   “守宁说得不错,以此马如今的速度,我估计最多一刻钟便能靠近姚家的安全距离。”   今夜事发突然,除了姚守宁曾经历过数次险境——受陈太微几次追杀锻炼出来的超强承受力,因此面对这样的危机环境还算平静之外,姚婉宁与苏妙真第一次面对这种可怕的场面,二人被吓得不轻,陆无计的沉着冷静极大的感染了两个少女,令得二人听到他安抚的话时,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这些妖邪动静越大,越会惊动旁人,你外祖父一旦得到消息赶来,与我们会合之后,就安全了。”   “那就好。”姚婉宁心中的内疚感稍褪,她明白此时不是自己矫情之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逃避妖邪之上,她不能在此时表露出内心的后悔,否则可能还会使妹妹分心来安慰她。   她拼命忍住眼泪,低低说了一声。   就在这时,苏妙真突然吸了吸鼻子:   “守宁——”   她皱了皱眉,那异变的鼻尖动了动,面露犹豫。   “表姐发现了什么?”   姚守宁头疼欲裂,但听到苏妙真喊话的刹那,仍是挣扎着坐起了身。   苏妙真异变之后,面容虽毁,却是嗅觉的力量大增,似是拥有了一部分怪异的天赋本能,她此时长鼻动了动,说道:   “我,我好像闻到了一股臭味。”   “臭?”   姚守宁听到这话,心中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   苏妙真的话像是一把关键的钥匙,瞬时打开她脑海里的预知开关——神都城的街道突然出现在她脑海中,她的意识仿佛高高升起,位于半空之中,俯瞰着整个神都城的全景。   在她‘视野’之下,只见地底无数黑影攒动,宛如活物,开始从四面八方往中间汇聚。   片刻之后,她突然生出坠降之感,仿佛意识从半空之中摔落,街道迅速变大,疾风从她身侧刮过,她的视野落到一条街道之上,看到了一辆马车狂奔,而那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的阴影正是冲着马车方向来的!   姚守宁倏地惊醒,立即喊了一声:   “陆叔,你看地面,有诡异来临!”   她提醒的瞬间,早有戒备的陆无计立即低头,随即看到了地面丝丝缕缕如恣意生长的野草般的黑气,不知何时已经铺满了整个街道。   黑影如同无形的大嘴,甚至吞没了两侧的房屋。   似是意识到自己已经曝露,那如无声暗潮的阴影开始肆无忌惮,往马车追赶而来。   ‘嘿嘿嘿——’   ‘哈哈哈。’   诡异瘮人的笑声响起,隐约有些耳熟,又带着阴森寒意。   黑影所到之处,地面凝结出紫红得泛黑的霜晶,两侧受阴影覆盖的屋檐之下,暗流顺着瓦片中间的凹槽流下。   阴气化为流水,汇聚于屋檐下,‘滴滴答答’往下落,却在滴落的刹那因为极阴、极寒而形成冰晶,片刻之间化为一根根倒立的尖锥。   与此同时,所有人的鼻端都闻到了那股令人闻之作呕的臭气。   如同腐烂的尸体,夹杂着若隐似无的诡异笑声,让人毛骨悚然。   “是、是狐王!狐王来了!”   苏妙真最先认出了这道气息。   她的话令得姚守宁心中一沉。   今夜已经是七月十四日晚,距离七月十五还有一两个时辰。   在姚守宁的预知之中,狐王的肉身会在‘河神’灾厄到来之前复苏,与今夜这个时间恰好是吻合的。   可是偏偏为什么会在此时?   “狐……狐王?”   姚婉宁自然知道狐王肉身复苏的厉害之处,她下意识的转头去看妹妹,却见妹妹双眉紧皱,神色凝重无比。   就在这时——   “嘿嘿嘿——你们跑不了了——”   一道阴测测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环绕而来,忽而自天上传出,忽而从地底响起,时左时右,令人飘忽难以捉摸。   拉车的骏马突然传来嘶鸣,夜色之下,位于马车顶上的陆无计看到四周的暗流如潮水般加速,飞快往马车包围而来。   黑气化为绵密的丝缕,一下缠住了闪电之下马车的倒影。   ‘哐!’   车影受这黑气一缠,重重一震,影子在这刹那滞留了片刻。   同一时间,原本受到祝福之后本该来去无影的马匹受到车厢、绳套的影响,也被这阴影重重一扯!   ‘嘶——卬——’   马身被高高拉起,前蹄扬空,嘴中发出似马似龙的长吟。   一道龙影在马匹身上闪现,接着马儿打出一声响嚏,腾空的双足接着重重落地。   ‘呯!’   落地的刹那,力量惊人,震得地底尘烟飞起,那拉拽了马车影子的黑气在这震荡之下被强行扯断,马匹再度迈足狂奔。   但车辆仅只飞速前行了十数丈的距离,那断裂的黑气重聚,这一次化为澎湃的阴潮重新席卷而来,再次试图缠上车身。   “退!”   陆无计一声暴喝,接着手中银枪如闪电落地。   ‘嗷!’   狐王尖厉叫啸,黑影如被激怒,高高站起,化为一个奇大无形的狐影,伸出尖锐的长爪抓握枪身。   长枪被抓住,陆无计后背的神佛怒目圆瞪,正义与邪恶相较,双方互持。   而疾驰的马车再次被两股绞着的力量‘粘’住,马匹发出一声悲鸣,同时上半身再度被扯起。   这一次,纵使马匹用力迈步拉扯,速度仍是慢了下来。   趁此时机,四面八方汇聚的阴云席卷而至,无数妖邪的狞笑淹没了马匹的叫声。   神马如同拉负着远比马车重千万倍的重山,脚步艰难踉跄前行。   ‘喀喀喀——’   车体四周,有无数尖爪抓扯着车厢,发出使人头皮发麻的挠击声。   姚守宁几人脚底之下所踩的车厢底部开始变得阴寒,‘滴滴答答’的水流声中,木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朽,一块块霉菌斑点出现在底部,接着一只只尖锐的爪子划破车底,钻入车内。   “啊——”   苏妙真见此情景,不由发出小声的尖叫。   她的叫喊便如一个信号,陆无计深知情况凶险,长枪挑着阴影旋转,顶着沉沉压力,将那些攀附在车体之上的妖邪横扫下去。   但妖邪数量多如牛毛,一波扫下,另一波又爬了上来,马匹速度降慢,若是无法摆脱这波纠缠,等到狐王肉身复苏,一行人恐怕永远都要被困在此地。   “守宁,我准备斩断缰绳,留守此地,你与你两个姐姐跳上马背,先回姚宅报信。”   危急关头,陆无计生出壮士断腕的决心:   “我替你们断后,你们先离开此地。”   姚婉宁浑身一震,正欲说话,姚守宁却先道:   “陆叔,别急。”   她的话引起了其他人注意,姚婉宁转头去看妹妹——却见姚守宁虽说神色凝重,却并没有面露恐惧与绝望之意。   此时她的沉着冷静不输陆无计,甚至给人以可靠信任之感。   “守宁你有办法?”苏妙真倒没想那么多,姚守宁在她心中本来就是很有办法的人,仿佛她有办法破局也非稀奇事。   陆无计愣了一愣,接着就听姚守宁应了一声:   “嗯。”   她说道:   “我还有一个办法——”   说到这里,她犹豫了片刻:   “这个办法与当日我跟孟松云之间的因果相类似……”   姚守宁话没说完,陆无计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接着断然大喝:   “不行!”   当日韩王墓中的情景陆无计听儿子后来与他说过,知道这两人在墓内遇险,遇到了狐王之影,险些陨命,关键时刻是姚守宁召来了陈太微,最后借这妖道之手将狐王击退。   而自此之后,姚守宁因此与陈太微缠上因果,被他带走。   虽说她后来平安归来,但个中凶险自然可想而知,稍有不慎便会丢掉性命。   陈太微这个人危险之处不输狐王,绝不可轻忽大意。   “不行。”   陆无计又强调了一声:   “陈太微危险异常,守宁,他不是你可以操控的。”   他担忧姚守宁为救众人心切,甘愿牺牲,连忙又顶着长枪上的万钧重力道:   “他修的是无情道,虽说可能会压制狐王,但后果极重。”   陆执当日弄丢姚守宁后的情景陆无计看在眼里,“阿执很多天没睡,我曾答应过他,要替你守护住你,如果你此时再出事,我将失信于我的儿子!”   他铿锵有力道:   “我宁愿豁出去性命,亦不愿使我的儿子对我失去信心,守宁,我绝不允许你这样做!”   与陆无计相识以来,姚守宁对他的印象都是沉稳、温和、内敛,这是第一次姚守宁见他如此强势,半步不退。   他这样一说,姚婉宁与苏妙真顿时也明白了姚守宁的意图,姚婉宁抓住妹妹的手,连忙摇头:   “陆叔说得对,守宁,我不允许你这样做……”   “可是——”   姚守宁正欲辩解,车厢顶上,陆无计突然发现那受阴影所缠重达万钧的枪身突然间似是略有松懈。   仿佛那阴影受到了震慑,迟疑了半晌,不敢前行。   他心念一转,突然大声道:   “不过事急从权,守宁,这妖孽实在难缠,唯有孟松云能克制——”   陆无计想通了关键,他意识到狐王阴影畏惧于陈太微。   人的名、树的影。   当年孟松云曾杀得妖邪胆颤心惊,他的名头一响,所有妖邪都露怯意。   纵使是天妖狐族的王首,当年也被孟松云所封印,肉身被分裂,之后数次在这妖道手上吃亏,听到他名字的刹那竟生出退让之意。   陆无计虽说是坚决不愿姚守宁与孟松云再沾因果惹上是非,但如果此时能借这道门魁首的名字暂时逼退妖王,令众人脱困亦是一件好事。   “我思来想去,你的姐姐还在车上,她身怀有孕,腹中孩子身怀真龙之气,事关大庆基业,天下苍生,不宜在此时出事。”   陆无计飞快的道:   “你与那妖道虽说再沾因果危险,但那是之后的事,先解决目前的麻烦为重,护你姐姐周全。”   他说完这话,半点儿都不担忧姚守宁误解他的意思。   少女聪慧非凡,一定能听明白他的心声。   果不其然,姚守宁在他话音一落的刹那,并借助马车一进、一滞的动静,猜出了陆无计的打算。   她毫不犹豫:   “好!”   话音一落的刹那,接着她喊道:   “孟五——”   “不行!”   姚婉宁尖声大叫,猛地捂住了妹妹的嘴,将那后面的字封印在姚守宁的唇内。   但就光是前两个字带来的慑迫力已经十足,在姚守宁喊出‘孟’字的那一刻,阴影如遇到天生克星,猛地退却,四周妖影、鬼魅顿时避闪,哭嚎、尖叫声止歇。   趁此时机,陆无计的长枪用力一扫,将车厢之上趴伏的怪邪一并扫落。   马车的阻力一轻,他大喝一声:   “走!”   马匹感受到压力减小,再听主人喝斥,顿时再度狂奔,顷刻之前奔出十来丈的距离。   车辆在街道之间穿行,陆无计伸手抓着车顶,警戒四周,见马车疾驰过几条长街,他心中默算着离姚家的距离。   再往前行一段,此地妖气诡异,必能引起柳并舟注意,到时压力便会缓解。   可就在这个时候——‘哼哼哼——’   阴冷的笑声响起,地底如潮水一般的暗流重新峰涌过来:   “竟然敢拿孟松云来吓我,你们人类真是狡猾呀——”   说话的同时,四周腐臭越来越浓,地底震荡,街道被妖气撕裂,无数黑气从裂缝之中钻涌而出,化为浓雾,将整个街道封锁在内。   黑气翻滚,街道两旁的道路、房舍被吞并,马车顶上,陆无计敏锐的察觉到妖气的异样,仿佛空间被撕裂,远处的姚家所在方向逐渐被黑雾所淹没。   四人所处的位置被切割开来,与现实相分离。   大妖的手段果然非比寻常,当日因为狐王数次吃亏,使得众人都低估了它的实力。   “这下我看你们怎么逃——哈哈哈哈哈——”   狐王诡异的声音响起。   黑雾越来越大,浓烟翻滚,恶臭感越来越强,原本领头的马匹终于开始不安。   妖气笼罩之下,它丧失了方向感,不知何去何从,只能暂时停下了脚步,开始不停的以四蹄点地。   “幻境!”   姚守宁的心直往下沉:   “我们可能陷入了幻境之内。”   当日韩王墓中的经历涌入她的脑海,如果没有人能强势破局,兴许众人会被困死在这里。   陆无计长枪落地——‘呯呯呯——’   枪尖击中地面,挑起大量碎石,力量透入街道四周,破开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裂痕。   可是这样的举动无法打破浓雾的封锁,这些妖气是狐王制造出来的幻境,如同鬼打墙一般,将所有人一并困在了幻境之内。   陆无计的行为如同梦中打鬼,空耗其力,无计可施。   “难道只有召唤孟松云?与他再结因果?”   危急时刻,姚守宁心中涌出这样一个念头:如果再与他结下因果,下次他要提出的条件又是什么呢?   她忐忑不安的想着,却已经打定了主意——若是无计可施,最终还得借孟松云之力脱困。   正如陆无计之前所说,无论如何,先要保姐姐安宁。   姚守宁正思索之时,陆无计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在做无用功,他从车顶之上跳下,重新坐回车头的位置,他后背的神魔还在,却已经无法搜寻到妖邪之影。   魔神目光四处转动,空有满身力量,却无计可施。   “没事。”   姚守宁见陆无计面色凝重,苏妙真强忍不安,姚婉宁咬紧下唇,不由出声安抚他们:   “我可以召唤——”   “不。”   陆无计摇头:   “我们刚刚一路疾奔,离姚家已经很近,你外祖父迟早能察觉到不对劲儿,我们只要能坚持一阵,总会脱困的……”   他话音未落,姚婉宁突然出声:   “是我的错。”   她终于忍耐不住,眼眶里隐忍多时的泪水奔涌而出,悔恨道:   “是我的错,我不该如此任性,牵连你们。”   众人见她自责痛哭,心中一叹,正欲安慰她时,她突然抱着自己的肚子,脸上露出绝决之色:   “朱世祯!朱世祯!朱世祯!”   她凄厉大喊,眼中露出恨意,并压住自己的肚子:   “你到底管不管我?你这个抛妻弃子的负心汉,你还管不管你的妻儿?你是不是要亲眼看着我跟孩子死在这里,你才开心?”   “我不管你有没有受怨气影响,有没有迷失心智,我妹妹、我亲人要是出事,我要跟你拼命,你这个坏男人,你没有心——”   “朱世祯!朱世祯!朱世祯!”   她声音尖锐,肚子里的孩子似是感应到她的怨恨,开始不安的翻身。   ‘卬——’   未出世的小孩感应到母亲激动的情绪,疯狂的伸手蹬腿。   姚婉宁的肚腹之上突然涌出亮光,只见一条细小的龙影在高耸的肚子之上浮现,将她腹部照亮。   龙影盘旋着,不安的转动。   众人见此情景,不由吃了一惊,姚守宁还来不及说话,只见那小龙‘嗖’的腾空而起,钻破黑雾的封锁,冲入半空之中!   密集的妖气被撕开一条裂口,妖王制造的幻境被撕开,与真实世界相接,头顶电闪雷鸣。   这惊鸿一瞥之际,众人眼前的景像一变,见到的是停滞在路中的马车,无论是车顶的陆无计还是车厢内的三个少女陷入昏睡,无数妖邪怪物爬上车中、车顶,冲着三人张开了血盆大嘴。   一切仿佛恶梦,但刹时之间,这撕裂的幻影再度被妖气所弥补,众人再次眨眼,看到的是四周浓雾包围的马车。   马匹不安的转头四望,三个少女搂抱在一起,陆无计坐在车头前,手持长枪警戒。   但众人心里都清楚,此时看到的才是真正的幻觉,而真正现实的情景,恐怕就是先前看到的那一幕——危机降临!   如果没有人相救,片刻之间,四人便会被此时的群妖撕碎。   就在这时——   ‘朱世祯——’   ‘朱世祯——’   ‘朱世祯——’   白陵江底之中的黑茧内,那原本闭目的魔神突然感应到江流重重一荡,接着睁开了那一双银色的无情双眸。   ‘他’听到了一道女子凄厉的称呼,‘朱世祯’是谁?为什么‘他’会觉得这称呼十分熟悉?   那女子又是谁?‘他’怎么会觉得心绪起伏,一股烦闷不安的情绪笼罩了‘他’的全身?   魔神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谁,生于何方,为何会隐于河底,‘他’只本能的不快。   黑茧被撕裂,苏醒的魔神缓缓起身。   平静的河面开始沸腾,生出重重漩涡。   一只只银色的足迹开始在江面浮现,仿佛有‘人’在河面如履平地,缓缓往声音来源的方向走去。   姚守宁等人被困于幻境,心生绝望之际,姚守宁决意不顾一切召唤孟松云之时——   如同笼中困兽的陆无计并没有甘心等死,他仍在四处张望,试图寻找一线生机。   他第一时间发现了异样。   后方的黑雾被一股可怕的力量撕开,那些雾气之中钻出怨气浓重的鬼头,不甘的冲着裂口处呲牙裂嘴的咆哮,但仍无济于事。   所有鬼怪、阴魂在这股力量面前宛如纸皮,轻易被拉开,碰到那无形存在的刹那,随即化为齑粉。   “你们看!”   陆无计惊喜的喊了一声。   众人随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只见马车后方被人撕开一道丈来高的裂痕,有什么可怕的无形存在穿过了狐王设置的幻境。   地底留下了一串银白色的足印,足印所到之处,黑气哀嚎着闪避。   接着足印缓缓向前,穿过了马车,很快来到前方黑雾的边沿。   似是有人随意挥了一下手,如同撩起帘子一般,将狐王设置的幻象之幕揭开,足印通往前方,硬生生打出一条通道。   ‘哗啦啦——’   姚守宁的耳畔似是听到水流的涌动声,她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双银色的双眸,随即若有所思:   “‘河神’领路!”   “陆叔,跟上去!”   她欢喜的喊了一声。   这会儿哪用得着她提醒,陆无计欢喜的伸手一拍马臀。   马儿受到主人催促,提步往前,沿着那银色的足迹向前走。   “你们休想——啊!可恶!”   狐王不甘的咆哮,黑气尽力擦拭着地底的银色足印。   但那足印之力非同凡响,狐王压根儿无力全部擦除,马车跟在足印之后,冲出重围。   出了困境的刹那,满天电闪雷鸣,隐匿的街道再次出现,车顶之上,昏睡的陆无计重新抬头,魔神持枪将所有妖邪扫落在地。   前方银色足印领路,退逼大量妖邪的攻击,黑气受到压制,马车一路疾奔,姚家近在咫尺。 ###第四百二十五章 大战起   妖气翻滚,无数怪声起此伏彼响于云层之中。   “都要死——都要死——”   狐王的怒喝在云层之间穿梭,地上银色的足印被逐渐抹除。   黑雾从四面八方裹挟而来,似是要再切断现实与虚幻境之间的交汇处。   银色的足迹如同被云层遮盖的星光,慢慢的消失在马车面前,马匹的头眼被妖气所蒙,速度慢了下来。   车上几人神情凝重,既是绝望又是不甘,就在这时,前方黑暗之中突然亮起一点火光。   恍惚看去,似是有人在黑暗之中打着灯笼踽踽前行。   这一幕诡异极了。   “嗷——嗷呜——”   妖鬼嚎叫,腥风夹在黑气之中,但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将那光亮扑熄。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厉喝响起:   “乾坤之下!天子之都!岂容妖怪横行。天地有正气,鬼邪速退去!”   那声音有些耳熟,姚守宁用力摇了一下胀痛的脑袋,趁着片刻的清明,喊道:   “是外祖父!”   这声音一下将受黑气影响而昏昏欲睡的苏妙真、姚婉宁二人惊醒,紧接着听到柳并舟一声大喊:   “诛邪,破!”   话音之中,那火光大亮,化为一团明艳灼烈的明火。   有人挥动火光,在半空之中写字,顷刻之间化为一个巨大的‘正’。   字中熊火旺盛,将四周黑气烧得‘噼里啪啦’作响,接着火光‘轰’的炸开,烈焰所到之处化为磅礴火海,将附近所有黑气一并全卷入。   “啊!!!”   狐王凄厉的惨叫声传来,怒骂道:   “老匹夫,我必杀你这酸儒!”   火焰席卷而来,很快将马匹、马车吞没。   原本精神萎靡的苏妙真等人见火光卷来,口中发出惊恐交加的尖叫,三人搂抱成团,陆无计也面露凝重之色——就在这时,姚守宁却心中一动。   那火焰磅礴厉害,可离得如此之近,却没有热浪灼面,光亮映照之处只让人感到温暖异常,使人先前受妖气影响而迟钝的反应都灵敏了许多,昏痛的大脑也一下清醒了,她反应过来,抱住惊恐交加的表姐,喊道:   “表姐别怕,是外祖父!”   她话音一落,陆无计也道:   “这是儒家的浩然正气。”   说完,马车疾速被火焰吞没。   说来也怪,四人身处火光包围,却没有半点儿不适之处,反倒有这火焰包围,让人感觉到安心极了。   “还不快回来。”   柳并舟温和的声音响起,将被妖气迷惑的马匹惊醒了。   马儿发出长鸣之声,接着扬蹄而走,带着裹满火光的马车冲出重围之中!   一出围困,三个少女立即神清气爽。   夜色之下,只见哪里还有烈焰火海?马车之上金芒大作,只见这些光芒之中,无数攀附在车体上的妖邪精怪此时被浩然正气灼烧,满身皮毛染沾这儒家正气,体内起火,哀嚎痛呼,从车上滚落下来。   前方不远处的姚家大门正开,以柳并舟为首的姚家人正站在大门处。   姚家房屋的上方黑雾翻滚,妖邪在雾里不甘的探头,但看到马车上那无形的‘火光’时,又面露怯畏,不敢上前,只能嘴中发出鬼哭狼嚎之声,瘮人无比。   “快进屋。”   柳并舟神情严肃,喊了一声。   大门被打开,马儿拉着车长驱直入,后头乌云穷追不舍,但在碰到车体的刹那,又受浩然正气所伤,烫灼之下惨叫着退缩回去。   趁着妖邪避逸,马车迅速闪身入门,守门的小厮‘啪’的将屋门关上,不止插上门拴还抵上了扁担。   如此一来,众人才长舒了口气。   不知是不是家中有柳并舟坐镇的缘故,姚守宁几人一入家门,便觉得身上阴冷之感尽去,身体中的血液开始流通,冰凉的手足重新复苏。   “你们……”   姚若筠偷偷看了一眼面色凝重的外祖父,又看了看狼狈不堪的三个妹妹,刚一开口,姚婉宁便道:   “都是我的错……”   她有些失落。   其实早在得知‘河神’将现,引来灾劫之时,她就一直想着要再见‘河神’一面。   这一趟行程她已经计划了许久,也得到了家里人的支持,可当真正走了这一趟之后,她心中仍是说不出的失望与难受。   ‘河神’理智已失,她送出去的书信‘他’甚至都无法阅读。   她去时满怀希望与憧憬,回来却是失落与说不出的绝望、忐忑。   “我任性妄为,逼守宁、妙真与我同行,想去给‘河神’送信……”   姚婉宁含泪道:   “最后连累了陆叔,险些令守宁与妙真遇险,我……”   “不是的。”姚守宁摇了摇头,打断了姐姐的话:   “是我太自负。”她想起今日的情景,也有些后怕:   “因为我力量增涨,预算出此行有惊无险,所以便壮着胆子拉大家出行。”   “我也有错,信是我帮着表姐磨墨写的——”   苏妙真也争抢着认错。   “……”   姚若筠见三个妹妹争先恐后的揽责任,心中也很为三人担忧。   今夜的情况太危险了。   众人正在屋中谈笑,突然外间妖气翻涌,听到妖邪怪笑,气息阴寒,吓得家中下人直发抖。   柳并舟当时就怀疑有大量妖邪出没,连忙赶出屋外,发现妖云正往姚家席卷而来,众人以为有麻烦将至,开门一看,才知道群妖是追着一辆马车而至的。   待看清马车上的人是陆无计,车内坐着姚守宁三人时,姚若筠心脏都差点儿停止了跳动。   这三姐妹竟深夜外出,不知从哪儿惹来了一大群妖邪,险些连命都丢了,外祖父不知会有多愤怒。   想到这里,他连忙偷偷去看柳并舟与姚翝。   只见姚翝脸色铁青,苏文房也一脸头痛之色,周荣英等人倒没说话,柳并舟双掌交叠置于胸前,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你们简直太胡闹了——”姚翝忍不住先出声喝斥。   先前的一幕吓得他不轻,此时他还有种头重脚轻之感。   “你娘还没有苏醒,如果你们出了事,她要苏醒了,我怎么和她交待?”   姚婉宁越发愧疚,泪眼涟涟:   “是女儿的错。”   “我也有错。”姚守宁连忙承认:   “我——”   “我也错了。”苏妙真与两个姐妹站到一起,也跟着道:   “姨父要骂就骂我。”   “你——”姚翝一脸头痛。   “爹,婉宁近来心神不定,她临产在即,想见‘河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姚若筠见妹妹们受斥责,有些心疼,连忙出声帮忙说情。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姚翝顿时双眉一竖,喝斥他:   “你还敢说,你也有错!”   “……”姚若筠没料到天降大锅,一脸不敢置信:   “我有什么错?”   “你身为家中长子,三个妹妹出行,你为什么没有发现,并加以阻拦,让她们置身于危险中?”姚翝训斥道。   出行的四人之中,陆无计与他同辈,且大将军行事稳重,对姚家又有大恩,他说不得。   而姚婉宁向来乖巧温柔,她病了多年,姚翝对这个女儿是很怜惜纵容的,哪里舍得骂她呢?   姚守宁一直可爱贴心,最深得他心,且她刚刚才遇到危险回来,纵使犯错,姚翝也对她很维护。   至于苏妙真,她不受妖邪蛊惑后性情温顺懂事,可想而知这件事情里她最无辜。   再加上她是苏文房之女,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姚翝来指责,他正一腔怒火不知何处发泄,偏偏这个时候姚若筠出头,正好便指着他说。   “我——”姚若筠正欲辩解,姚翝又道:   “幸亏你三个妹妹平安归来,不然你娘醒了,你看她打不打你。”   “……”姚若筠哑口无言,姚守宁仗义直言:   “好了爹,您不要指桑骂槐了,这个事情与大哥无关,是我们犯了错。”   姚若筠闻言,眼眶一湿:   “守宁。”   姚翝脸上挂不住,瞪了女儿一眼,柳并舟听到此处,笑眯眯的道:   “好了,依我看,这事儿谁都没错。”   “爹——”姚翝没料到教训女儿之时还有长辈维护,不由有些头痛:   “您这样维护她们,到时几个孩子更无法无天了。”   “若筠是个好孩子,他维护妹妹们,这没有错。而且有一句话他说对了。”柳并舟说到这里,顿了顿,指着姚婉宁道:   “婉宁临盆在即,心神不宁,他这个做大哥的都看出来了,你这个做爹的却忽略了,反倒你还有错。”   “……”姚翝怔了一怔,这下倒没有辩驳。   他之前忙于公务,后因姚守宁失踪之故,一直在寻找姚守宁及当日她所提到狐王复苏时,她预知之境中提到的那个出现的决定关键转折的神秘少女,忙得不可开交,确实疏忽了大女儿。   这样一想,他脸上的恚怒之色逐渐隐去,眼中出现愧疚。   柳并舟见此情景,不由眼里浮出笑意,接着又道:   “不管‘河神’如今情况如何,‘他’与婉宁已经梦中成婚,既成事实,孩子有了,在生产之际,婉宁想见丈夫乃人之常情,有什么错呢?”   “爹教训得是。”姚翝点了点头。   “再说守宁。”柳并舟转头看向姚守宁,温声问她:   “守宁,你和我们说说,你之所以愿意陪同婉宁出门,难道只是因为你真的自负,仗着自己学艺有成,冒险前行?”   他神态温和,没有孩子惹祸之后不明就里的斥责,而是温声询问缘由:   “外祖父不相信你是这样的孩子,你出行之前,可预知到了有危险吗?”   “嗯。”姚守宁点了点头,有些愧疚:   “我确实预知到此行会遇险——”   “那你仍然出行的原因能不能告知外祖父呢?”柳并舟问道。   “当然可以。”姚守宁应道:   “姐姐除了思念——‘河神’之外,同时也是担忧家中人,想要写封书信,劝‘河神’收手。”   她说完,将当时想法一一说出:   “‘河神’之灾目前无解,我想姐姐与‘他’结下因果,兴许送信之举能有作用。”之后的事情便如姚守宁所说,“自我预知未来,已经‘看’到了狐王复苏,见到了‘河神’到来,至少在灾厄来临之前,我们都是安然无恙的,于是我大胆推测,我们此行有惊无险,纵使没有收获,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正因为如此,她才敢纵容姚婉宁的举动。   姚守宁看着柳并舟的眼神,外祖父的神情没有半分指责,这令她心中生出愧疚:   “此后我再请求陆叔帮忙,他没有拒绝我……”说完,她顿了顿,接着才小声的道:   “我们去时顺利,回来时遇到妖怪阻路,这才,这才有了后来的事,幸亏有外祖父您相救。”   她话音一落,众人皆静了半晌,姚翝听到女儿这番话,才知道两个孩子心中所想,姚婉宁不仅止是意气用事,姚守宁也不只是行事冲动,两人都有想守护家人的心,也是在为了大战作准备,他先前一番斥责太过冲动。   想到这里,姚翝脸上露出愧疚之色。   “对不起,外祖父,我们……”   姚守宁见众人都不出声,心中越发愧疚难安:   “大战在即,我还在任性给您添乱——”   “守宁,你何错之有?”柳并舟打断了她的话,温声的问道。   “啊?”   姚守宁没有等来预料之中的斥责,下意识的抬头,目光对上一双温和含笑的眼睛,柳并舟道:   “外祖父问你,你临行之前,对于此行‘有惊无险’的预测有几分把握?”   “十分!”   姚守宁虽说不明白柳并舟问这话的原因,但听他一说,却仍毫不犹豫道:   “我此前曾数次预知过未来之事,确信‘河神’灾劫之时,我们都在现场之中。”她说道:   “且我是从姐姐怀孕之事推断的,她身怀‘太祖’之子,我未来会将小外甥送回七百年前,历史不可更改,所以我们绝不会死于今夜的。”   “更何况,”她顿了顿,接着决定将所有一切和盘托出:   “不瞒外祖父说,我这一次与孟松云结下因果之后,发现有时危机极有可能也是转机,我对孟松云来说有利可图,那么他就可以为我所用。”少女屹立当场,神色坚定:   “必要时刻,我可以召唤陈太微助我,我们绝不会死在这一路上的。”   她说得铿锵有力,但却听得姚翝眉梢抖动。   偏偏柳并舟闻言双眸生光,看她的眼神更加柔和。   “好。”他点头,再问姚婉宁与苏妙真:   “守宁这样说,你们信吗?”   “信!”   “我信!”   苏妙真与姚婉宁相互对视了一眼,二人都毫不犹豫的点头。   “守宁性情不拘一格,想法亦是出人意料,有勇有谋。你既然预知此行有惊无险,且有利可图,自然该走这一路!”柳并舟赞赏道:   “如果无用,不过冒险一程,圆了婉宁心愿,不算白走;如果能打动‘河神’,则可以不费力气解救灾厄,这是大好的功德,你有什么错?”   他叹息道:   “我老师在时,曾说我性情保守,胜在听话坚定,却输在想法受了约束,有些时候行事畏首畏尾,想得太多,反倒能做的就有限了。”   而姚守宁年纪轻轻,敢想敢做,最关键是她并不莽撞:   “你临行之前虽然心中做了打算,却仍知道请求陆将军护送,可见你行事很稳妥,且陆将军愿意听从你的请求,为你奔走,可见你无论行事、性格都令陆将军折服。”   陆无计在一旁听着,默默点头。   “既然是这样,你说你哪里错了?外祖父觉得你做得对,甚至还给外祖父上了一课!”   柳并舟大声的夸赞。   他的话令姚守宁一下怔住,有些不知所措。   她自小受柳氏打压教育居多,就连她拥有过人的美貌,却都因柳氏怕她招摇,而一直令她从小压制着。   哪个少女不爱美?她知自己长得好看,但自小所穿的衣服都老气横秋,压制了她的美色;她性情活泼,有时说话没有拘束,便遭柳氏斥责。   表姐才来神都投奔时,遭妖邪附体,与她处处看不对眼,双方起了争执,柳氏大多是喝斥她的。   更别提从小到大许多事情,她很少有受到父母的表扬过。   虽说她心中明白父母并不是不爱她,可家中子女多人,杂事繁多,许多时候父母未必有耐心听她细说心中想法。   今日与姐姐出门,此举冒险又唐突,还惹了妖祸,回来时多亏外祖父出手,如果照柳氏以往性情,怕是免不了遭受父母一顿斥责,哪里会像外祖父一样认真听她说出心中想法,反倒夸她做得对、做得好呢?   姚守宁心中突然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她意识到自己的成长蜕变路途其实亦是一波三折:如果不是当日柳氏中邪,她因此与世子相识,接着与陆执调查‘河神’,挖坟开墓,一步步培养她的胆识与底气。   跟长公主之间的交往,又影响了她许多。   力量的觉醒令她一扫以往的优柔寡断变得自信,跟陈太微之间打交道,数次被他追杀,都淬炼了她的心境与她的毅力,使她最后能回到几十年前,遇到自己的老师,参与应天书局。   如今的她已经与当初那个预知到了妖邪,却又并不自信的姚守宁截然不同,所以她在后来与孟松云了结因果的过程中多了果决与坚毅。   今夜柳并舟的夸赞肯定了她的进步,她如同擦去了尘埃的明珠,在逐渐散发着自身独特的光泽。   兴许受环境、父母的约束,压抑了她的天性,但她侥幸觉醒,抓住了成长的契机,一切将与以往不同。   “外祖父……”   她想明白了这一点,眼中泪光点点,心境好像又有进步,以往许多想不明白的地方,都顿时有所领悟。   “你很好。”柳并舟夸赞她。   姚守宁含泪点头。   如果是以往的她,一定受柳氏教导:女孩子应该内秀而拘束,应含而不露,受人夸奖不可得意忘形,应当戒骄戒满,更应谦逊有礼,不要行差踏错。   可此时她却想法又与以往不同,她做得错了会受斥罚,那么做得对了受人表扬为什么不应该开心外露?   她坦然点头,有些开心道:   “我姐姐也很好,表姐更是信任我,感谢陆叔,愿意替我们护航。”   “你说得没错。”   柳并舟道。   一场几个女孩以为的危机在三言两语间被化解,姚翝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身为父母,习惯了怀揣威严,又哪里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认错?   柳并舟笑意吟吟看了这个面红耳赤的女婿一眼,没有将他点破。   “柳先生说得真好。”直到此时,一旁作壁上观的徐相宜这才笑着开口:   “其实守宁他们回来得正是时候,我看饭菜已经快准备妥当了,不如我们先用膳,吃饱之后可能还有大事要做……”   他意有所指,说话之时目光看向门口。   徐相宜话音一落之后,大门处传来‘呯呯’撞击声响,天空黑云翻滚,几乎将天上挡得密不透风。   ‘轰隆隆——’   闷雷声不停响起,闪电在云层之间穿梭,妖鬼在屋外咆哮,气氛恐怖极了。   ‘呯——’一声剧烈的撞击响起,大门被撞得几乎变形。   门拴传来‘喀嚓’断裂声响,无数黑气从门缝间涌入,一股腐臭之气蔓延开来,这响动吓得家中下人浑身直抖,下意识的躲到了柳并舟的身后。   “柳并舟,出来!”   有道细声细气的怪音在喊。   接着又有另一道声音喊:   “柳并舟,出来送死。”   “南昭老酸儒,柳并舟,你死期到了——”   “柳并舟,阎王命我来勾你魂了。”   ……   此起彼伏的怪叫声不停的响起,这条街巷之中各方邻居应该都听到了响动。   近来神都城妖邪四处杀人,不少文臣、清流之士全家被屠,一家人葬身妖怪之口腹,死状奇惨,已经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了。   恐惧在蔓延开来,化为人怨之气,被四面八方的黑气吸收。   ‘呯!呯!呯!’撞击声接二连三的响起,那拴门的木塞在断裂。   每响一下,地底都似是在颤动,门被撞击的刹那,门板之间裂开大缝,伴随着‘轰隆’雷电声响,闪电照亮天际,一只只奇形怪状的妖鬼之面像挤在那门缝之间,接二连三想要往门缝内冲。   闪电将它们的鬼脸照亮,每双眼睛带着怨毒,盯着门内的人,露出贪婪垂涎之色。   “柳并舟——”有阴鬼瞪大了布满紫色血丝的眼珠子喊,家里守门的小厮恐惧之下正欲出声,柳并舟转头看他,作出噤声之势。   但他转头的刹那,那阴鬼探手入内,枯黑的手臂一下拉长数倍,似是要抓到他后背心处。   “啊——”   不少人见此情景,吓得小声尖叫,连连的后退,恐惧之情化为民怨,涌入半空,随即被吸入雾中。   雾气越发壮大,弥漫姚家上方。   但下一刻,那妖鬼的手掌尖碰到柳并舟的后背心,眼中露出贪婪之色,只见柳并舟身上金光一闪,瞬时一道火焰从他肩头、头顶喷涌而出,蔓延至房门处。   所有攀附在门板上的精怪鬼物尽数浑身着火,瞬间被烧为灰烬。   这一幕令得众人恐惧感一止,那撞击声也停了片刻。   不过柳并舟的脸上却并没有露出欢喜之色,他突然道:   “看来今晚这一顿饭暂时是吃不成了,干脆温在厨房,等到此间事了之后再吃也不迟!”   他已经知道大战将起,这一场浩世灾劫即将降临,避无可避,不如选应劫再说。   “若筠,你跟你爹先聚集家中仆人,暂且先躲入屋中。”   来者是妖邪,普通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很难发挥作用,反倒他们心怀恐惧,容易散发怨气,成为妖邪的食粮,使它们气势大增。   “是!”   姚若筠与姚翝同时点头。   两人表情都有些紧张,也有想帮柳并舟的心,可却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很难帮上忙,不如约束好家中的人,尽量不给柳并舟添麻烦。   下人们被一一带走,苏文房与苏庆春也紧跟着离开,父子俩紧紧相靠,入屋之后,苏庆春才奇道:   “爹,姐姐呢?”   先前大家又慌又急,接二连三跟着姚翝入屋,苏文房父子也不例外,此时进来才发现少了一人,苏妙真竟没有跟在父子两人身侧。   “坏了。”   苏文房找不到女儿,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一拍大腿:   “你姐姐跟在了婉宁身边。”   从外面回来之后,苏妙真一直跟在姚守宁姐妹身边,危急时刻也没有放开姚婉宁的手,因此撤离屋子之时,两姐妹恐怕分到了一处。   “婉宁姐姐也应该躲藏起来了吧。”   姚婉宁身怀六甲,姚家定会对她重点关注,苏妙真跟在她身边说不定还更安全。   苏文房这样一想,又觉得心下一松。   而此时姚家大门之处,姚守宁与苏妙真一左一右抓着姚婉宁的手,并没有跟随众人而走。   先前妖邪一现,大战将起,众人兵慌马乱之际,姚翝也疏忽了先将三个女孩带走,此时等到柳并舟发现三人仍留在此处时,众妖已经到了。   “守宁,你——”   徐相宜见到姚婉宁还在,脸上露出急色,正欲说话,柳并舟却叹了口气:   “算了,其实这神都之中,如果我们在的地方都还不安全,这三个孩子又能躲到什么地方呢?”   他话音一落,‘轰隆’巨雷声响起,屋外狂风大作。   “柳并舟——”   一道阴测测的声音忽而轻细,似是离得极远,忽而又似是如雷霆滚滚,响在众人耳侧。   伴随着狂风卷起,拍打着屋门、高墙,一股腐臭之气传来。   苏妙真突然道:   “是狐王!”   ‘嘿嘿嘿嘿嘿——’   ‘哈哈哈哈哈。’   怪笑声不绝于耳,响彻神都城的上方,“确实是我,不枉我们相处一场,我的灵息你都还记得。”   话音一落,只见屋中怪影一闪,地面苏妙真的影子蠕动,突然站立而起,化为一个黑影狐怪,张牙舞爪往她撕抓而去。   “啊!”   苏妙真见此情景,吓得花容失色。   柳并舟‘哼’了一声,陆无计反应迅速,手中长枪用力刺出,‘嗖’的落到地底阴影之上。   那阴影在扑到苏妙真面前时,顿时被那长枪钉住,发出尖厉刺耳的惨叫,不停挣扎着,力量大得惊人,震得那枪体‘嗡嗡’晃动。   但它无论如何用力,却无法再前进一步,碰触到苏妙真分毫。   姚守宁扶着惊魂未定的表姐后退,脱离了那阴影的笼罩。   “哼哼——”狐王一击不中,顿时冷笑两声:   “你们以为一支长枪就能制住我了吗?”   它说完此话,只见地底阴影攒动。   无数影子俱都活了过来,拉得极长,扑向了苏妙真。   此时院内人数不少,除了姚守宁三姐妹之外,还有柳并舟、陆无计及徐相宜等一干神武门的人,此时众人阴影复活,似是要胡乱杀人,这一幕情景诡异极了,苏妙真亦是又慌又怕。   院内阴影摩挲,此时俱都瞬间成精,格外恐怖。   且不知是不是当日狐王曾附身过苏妙真的缘故,都争先恐后扑往苏妙真处。   纵使柳并舟身手非凡,陆无计身怀神佛之图,先天能镇妖邪,但一来便遇这棘手之事,恐怕在耗力极多。   众人正自手忙脚乱,各要施展神通控制妖邪之际,姚守宁突然心念一转:   “大家先别动。”   她向来古灵精怪,想法天马行空,大胆且出人意料。   如果说以前还受到柳氏多年教育影响,行事畏首畏尾,有些顾虑,但先前柳并舟的一番夸赞令她信心大增,心境的变化令她对自己的观察力、判断力及血脉之力一下都成长了许多。   “妖邪攻击,以阴影为先。”   狐王的手段她已经品尝过,制造幻境的手段神不知鬼不觉,诡厉非凡,杀人于无形之中,并不好破。   她心念一转:   “将灯火扑熄!”   众人听闻她这话,陆无计等人毫不犹豫施展气劲,将姚家之中所挂的灯笼一一扑熄,顿时小院陷入黑暗。   没有了光亮,自然无影子可言,狐王又从何处借阴影杀人呢?   阴影一旦消失无踪,颤抖不停的苏妙真内心的恐惧顿时平复了许多。   但姚守宁深知狐王诡厉,扑熄灯火之后并不停留,左右各拉两个姐姐,退入一株树荫之下。   “大树、大树,我愿你树叶如华盖,枝木争荣,将来结硕果累累,能顶逆风雨,度百年春秋,此时我求你庇佑。”   她曾借玉兰树枝,逃过当日陈太微的追杀,此时再借树荫之助,想躲避狐王阴影的爪牙。   姚守宁话一说完,话中之意化为无上祝福。   只见那树体疾速增涨,树杆长粗、长高,树枝舒展开来,无数枝条垂下,如门帘一般将三个少女包围于绿荫之下。   绿荫之上在刹时开花,结出颗颗拳头大小的甜枣。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待陆无计等人扑熄灯笼,狐王大怒,天空之中雷光闪闪,雷电划破半空,照亮黑夜如白昼时,柳并舟等人出现在电光之下,阴影重现。   可三个少女已经躲入树底下,身影被树影牢牢包围其中。   “要对付阴影之内蕴藏的怪物,便唯有躲入阴影之中,如今我表姐连影子都没了,你拿什么吓她呢?”姚守宁松了一大口气,拉着苏妙真的手道。   回应她的,除了树叶摆动之间的‘沙沙’声响,还有狐王不甘的厉喝。 ###第四百二十六章 显神威   “你以为这样就能逃脱?”狐王阴声道。   话音一响的同时,柳并舟、陆无计等人足下的黑影再度‘动’了。   阴影蠕动着试图脱离主人的桎梏,伸长了胳膊,往树下蹒跚走来。   影子从四面八方逼近,枣树之下鬼影重重。   嘶吼声不绝于耳,苏妙真脸色惨白,不停抖动,下意识的想往外冲。   “别动。”   姚守宁见此情景也心跳如鼓捶,但她的理智并没有被恐惧冲散,而是在关键时刻按住了苏妙真的手,将她拉拽回自己的身侧。   姐妹三人眼睁睁看着鬼影逼近,银光照亮的夜色之中,地底站立而起的黑影拉长的畸形长爪探入树荫之下,影子被无声融入黑暗之中,如同涓滴细流涌入大海,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沙沙沙。’树影摩挲之间,大树垂下的枝条将姚守宁三人护得密不透风。   三人没有遭到妖邪的袭击,仍安全的坐到原处。   “守宁,你是对的。”   姚婉宁眼睛一亮,拉了妹妹的手喊道。   鬼影消失验证了姚守宁原本的猜测,三姐妹不再受幻境影响而心生恐惧,狐王的心幻之术便失去了作用。   “可恶!”   它怒声咆哮,但对于姚守宁三人已经失去了威慑。   幻境消失,柳并舟等人正站在不远处。   狐王暂时之间无法对姚守宁几人下手,便专心对付柳并舟。   “柳并舟——”   “柳并舟!”   开始时是尖声尖气的声音在喊,接着声音一扬,变得高昂了许多。   末了又化为一个妇人柔细的声音在呼唤着:   “并舟——”   柳并舟听到这呼声时,先是一愣,接着露出怀念之色。   “三十多年了……”他叹息了一声,“没想到还能听到亡妻的声音。”   “糟了,外祖父岂不是——”苏妙真听到这里,以为柳并舟受这幻音迷惑,心中一急,但刚一开口,姚守宁就安抚她:   “表姐别慌,外祖父心中肯定有数。”   她说完,果然见柳并舟站在原地没动。   “并舟,开门啊,我是殷若。”   女子声音似是也听到了柳并舟的叹息,静止了片刻之后,‘咄咄’的敲门声响起,她又道:   “我听说玉儿病了,想回来探望探望她。”   ‘轰隆!’   雷音之中,只见半开的门缝中间不知何时贴近了一张脸,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珠正贴在门缝之上,咕噜噜的转着,望着屋内的众人。   那张脸惨白无色,配上那只瞪大的眼睛,令人不寒而栗。   陆无计等人没有出声,柳并舟又听她哀哀凄凄说了半晌,她如泣似诉:   “并舟,你是不是有其他的人了?我的女儿好好交到你的手上,如今怎么一死一伤?你开门,我想见见我的玉儿!”   “既已身死,便是黄泉客,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你又怎么还回来呢?”柳并舟听她说了半晌,脸上的神情从怀念变得忧伤,最终变成怜悯:   “你变成什么不好,偏偏要变成她的模样,果然狐王攻心之术,诡异莫测。”   他说完,看了一旁的陆无计一眼。   两人眼神交汇的刹那,陆无计手起枪落,长枪被他掷了出去,‘卟’的一声刺中了那贴在门缝处的眼睛。   ‘呯!’   阴魂暴裂开来,邪气冲击得门板激烈晃动。   “啊!!!”   鬼魂受创,发出尖锐刺耳的惨叫,撞击门板的声音又更加激烈了。   “柳并舟,出来!”   又有声音在喊,不多时化为一道老人温和的声音:   “子厚,我回来了——”   这是张饶之的声音。   随着‘他’一说话,姚守宁的回忆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场应天书局。   张饶之的音容笑貌出现在她脑海里,她的意识刹时被模糊,现实与虚幻的间隔被擦除,她遗忘了此时自己身在何地,遗忘了自己这会儿面临大敌,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张祖祖来拜访自己了。   她下意识的想要起身开门,但在起身的刹那,双手被左右两侧的苏妙真与姚婉宁同时掐住。   细微的疼痛唤醒了她挣扎着想要清醒的本能意识,那片刻之间,心智占据上风,回忆迅速回笼——她与姚婉宁几人夜出,遇到妖邪阻路,狐王索命。   姚守宁清醒回神,见自己不知何时起身,已经快走到了树荫边沿,而姚婉宁与苏妙真紧紧拖拽住她的手,吃力的想将她往树根下拖。   “守宁——”   见她清醒,两人大松了口气。   姚守宁也后怕异常,喘着粗气任由两个姐姐拖着她坐回原处。   “好厉害的幻术……”   她倒回树根之下,背靠树杆,单手拍胸:   “此幻术对于拥有这人记忆的人来说,简直杀伤力太强了,且防不胜防。”   她曾见过张饶之,便不知不觉间着道,竟半点儿没有生出怀疑之处,若不是姚婉宁与苏妙真两人拉住了她,她要真贸然将门打开,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而她仅只与张饶之见过一面,便受蛊惑如此严重,可想而知,当年曾追随张饶之膝下,曾与张饶之学习,且与张饶之感情深厚的柳并舟此时承受的压力有多大。   柳并舟的定力深厚,可见一斑!   “守宁,你没事吧?”   苏妙真擦了擦额头的虚汗,担忧的问了一声:   “刚刚可把我吓坏了。”   “没事。”姚守宁摇了摇头,有些歉疚的回了表姐一句:   “这狐王心幻之术太厉害,我在当年的应天书局上见过张祖祖,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便入了幻境之中,险些做出大事,幸亏两个姐姐救我。”   她若一出树影,恐怕便要再入狐王另一层幻境,到时陷入双重幻境,受困于影子,心神便再难挣脱。   她摇了摇头,担忧的看向外祖父。   却见柳并舟似是放任自己的思绪陷入了回忆里,纵观他的一生,虽说修成大儒,但此后的几十年隐居南昭,一生名声不显,平生所学始终未能一鸣惊人,而被天下人得知,对于柳并舟来说,这不得不算是一生遗憾了。   而他毕生最得意之时,想必是年少的时候。   他出身书香门第,少时天姿不凡,被张饶之收入门下。   年轻时娶妻娶贤,生了两个女儿,自己春风得意,应该正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候——他的未来有无限可能,未来满身所学,货与帝王家,出入庙堂,凭他大儒身份,将来封爵封勋,也未偿不可。   狐王洞悉人心,想必在梦中给予了柳并舟一场美梦。   梦里的他应当是春风得意,兴许发展与现实是截然不同。   姚守宁想到这里,面露担忧。   但柳并舟虽说欢喜,却站在原地一动未动,他的神情从开始的欢喜,再到后来的焦躁,逐渐变得忧郁、失落,继而化为悲伤,两滴泪珠从眼角滑落。   良久之后,张饶之的呼唤声逐渐变得不耐烦,开始疯狂的冲撞大门,柳并舟一动不动。   他的梦境好像正到关键时刻,脸上神情开始恐慌,亦变得有些癫狂,双手亦开始挥舞。   徐相宜见此情景,有些担忧,正欲去碰他,却在抬手的刹那被周荣英抓住:   “别动。”   周荣英的脸上露出谨慎之色:   “此时的柳先生想必已经入梦,不要轻易动他。”   狐王的心幻之术厉害非凡,可在梦中杀人于无形。   但到了柳并舟这样的修为,若能熬过这一劫,便如黄梁一梦,在梦中渡过了另一个人生,以修行的话来说:便是如神仙下凡历劫,经历人生之苦。   这样的体验许多人求之不得,他一旦度过此劫,心境修为增加,实力将会更上一层楼。   徐相宜半信半疑,放下了手。   “柳并舟,开门!”   张饶之的声音越发严厉,几乎令梦境中的柳并舟浑身颤抖。   在他的梦境里,他没有早年丧妻,夫妻恩爱,一双女儿被妻子教养得温和有礼,长女与姚翝一见钟情,生下一子两女,姚婉宁身体健康,成年之后与意中人情投意合;   而次女小时身体虽弱,但后来幸亏得遇名医,将身体调理健康,嫁与苏文房,而苏文房一生仕途顺利,皇帝贤明,重用能臣,小柳氏夫妻恩爱,一双女子也乖巧出色极了。   柳并舟自己则是春风得意,年少科考,三元及第,最终修为大儒,与张饶之师徒之名为天下传颂。   两人都为大儒,朝中他位列重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民众请命,大肆改革大庆弊端,天下百姓对他爱戴极了。   可惜美梦到此之时,因他并没有受惑而开始生变。   梦中皇帝猝死,幼帝登基,他把持朝政不放,功高盖主。   最终君臣离心,双方斗得你死我活。   他晚年被贬,名声败落,甚至连累恩师,灰溜溜告老还乡。   与他相关的朝中大臣、学生皆受连累,遭新帝打压,后皇帝以悖逆之名抄他家族,使他名声扫地。   一时之间,原本已成气候的柳家迅速败落。   两个女婿受他连累,仕途坎坷,小女儿受不了刺激心疾绞痛而死。   柳氏亦埋怨他贪恋权势,与他父女间心生嫌隙,从此不再理睬他了。   而他的妻子因小柳氏之死而伤心过度,一命呜呼。   此时张饶之亦认为他功名之心过甚,有污儒家清誉而与他割席……   名声、地位、权势、亲人一瞬之间化为乌有,他年迈体衰,最终独自坐在空荡荡的老屋之中。   “……”   柳并舟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泪珠滑落的那一瞬间,缓缓睁开了双目。   “天妖狐族的心幻之术确实厉害非凡,这一梦真的是太有意思了。”   他此时神情疲惫,但整个人的气质、神态仿佛从里到外蜕变,变得更加内敛而深沉,气息远比之前更强大了许多。   “什么?”   狐王的尖叫声响起:   “你怎么可能苏醒?不可能!”   照它幻境指示,柳并舟贪恋权势,疏于修行,修炼一落千丈,在失去所有之后,心灰意冷而自绝生机。   他会不知不觉死于梦中。   它明明‘看’着柳并舟的意识已经走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他怎么可能突然苏醒呢?   “我的心幻之术,不可能失效啊——”狐王愤怒的道。   “确实很厉害。”   柳并舟点了点头。   徐相宜、陆无计等人则是见他苏醒的那一刻,面露笑容。   众人气势一振,仿佛随着柳并舟的苏醒,大家都找到了主心骨。   “若非我之前早就经历了一场大梦,恐怕我还真难以逃脱这心幻之术。”柳并舟说到这里,面露笑容,下意识的回头看了姚守宁一眼。   “大梦?”   狐王先是神情不解,接着它似是想起了什么,咬牙切齿的怒吼:   “孟松云!这个混账!”   这位七百年前的道门魁首天姿卓绝,他恐怕早就算出柳并舟后续会有一劫,因此当日在皇宫之中,便先送了柳并舟‘黄梁一梦’。   “不错。”柳并舟神情虽说疲惫,但双目之中却精光闪烁,笑着道:   “孟前辈早前曾赐我一梦。”   他语气幽默:   “梦里的我成王成帝,治理天下,醒掌大权,醉卧美人之中,相较之下,今日狐王你这一场梦便忒小器些了……”   正是有了当日孟松云那一梦在前,他曾经历过心幻之劫,对于黄梁一梦的抵抗力远比其他人强了许多。   狐王的梦境虽说厉害,但他有了经验,从入梦之时便心怀警惕,只是放任自己的思绪暂时的沉溺,以吸取好处。   人生之苦,他有幸得以借梦境之助,而比别人多了两趟经历。   便如人家活了一生,而他已经活了三世,对他修行是大有助益的。   “你——可恶!”狐王大怒。   它没料到自己费心尽力意图梦中取柳并舟性命,却为他人做嫁衣,反倒成全了柳并舟。   “虽说你我为敌,但我得益,仍要谢狐王相助。”   柳并舟双手交叠,长揖了一礼。   狐王大怒,接着不再以心邪之术蛊惑人,而是直接冲击大门,想要不惜一切代价破门而入。   ‘呯!’   ‘呯!’   ‘呯!’   大门被疯狂的撞击,每撞一下,不止是围墙、大门直哆嗦,连地面都在剧烈的颤抖。   地底开始出现裂痕,便蔓延及墙壁四周。   “开门!开门!”   除此之外,爬行的摩挲声响起,似是有无数看不到的影子攀附着高墙与门坊,直往上爬,似是欲爬入屋内。   那门在妖邪力量面前薄弱非凡,但却如同一道坚固异常的壁垒,纵使被用力撞击,却始终不破。   柳并舟并不理睬这些装神武鬼的妖邪,他转头看向与大门相对的厅堂,突然单手一握:   “笔来!”   浩然正气化为金光,一支无形的金笔在他掌心成形,被他握于掌中。   他虚空写下两个大字:镇宅!   那字体一成,他挥笔一点,字光便飞旋而起,‘嗖’的一声落于宅门之上,挂于正屋之中,正对大门之处。   徐相宜见此情景,眼中生光:   “儒家的言出法随,只有传闻之中才有的境界,今日没想到真的亲眼目睹。”   柳并舟以浩然正气化笔,以儒家力量书写大字,竟将字体化为实物,置于中堂之上,这一幕太过神异。   与此同时,徐相宜话音一落,突然听到外面马蹄声大作,似是有一大队人马疾驰入巷,往姚家而来。   天空之中乌云滚滚,雷音越发急促。   爬行的妖邪一滞,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在喊:   “刑狱司传旨,闲人速避——”   “刑狱司传旨,闲人速避——”   “刑狱司传旨,闲人速避——”   喊声由远及近,接着盔甲、刀剑撞击之声响起,重靴踩地的声响传来,姚家的大门被人用力拍击:   “奉皇上旨意,柳并舟、姚翝速速出来接旨。”   “……”   姚家众人面面相觑,姚守宁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她想起了自己预知之境中看到的那一幕:刑狱司的楚少廉领头,以私通妖邪,身怀逆胎之名抓捕姚婉宁。   柳并舟的浩然正气阻得了妖魔,妖邪无法破开那薄薄的大门,但这一张木门如何阻挡得了人类的脚步?   与妖邪合作的神启帝终究出手了,当日柳并舟便不该救他的!   她咬牙切齿,却见柳并舟嘴角含笑,眼中露出冷色。   大门之外,楚少廉没有听到屋中响动,他虽说是读书人,却拥有读书人少有的果决之色,大手一挥:   “姚家抗旨不尊,将门破开,捕抓逆徒!”   他话音一落,只听兵甲齐喝:   “是!”   众人似是拿物撞击大门,门外黑气涌动。   在强兵壮丁的冲击之下,那大门不堪一击,两下之后便‘轰隆’破裂!   妖邪如同瞬间爆开的蝗虫,蜂涌着从坍塌的大门及墙头之上爬入。   此时墙壁、屋顶、大门四周全是密密麻麻的妖邪,鬼怪们藏匿于黑气之中,如同层出不穷的鬼怪之浪,将姚家淹没。   这一幕如同人间地狱,密集的鬼怪几乎将天空的雷光电闪的光亮挡住。   柳并舟等人的身影尽数被阴暗吞没,姚守宁的呼吸滞了滞——   下一刻,柳并舟先前书写的‘镇宅’二字似是被这浓烈冲天的妖气所触动,突然脱离大屋上方,飞旋而起。   “嘿嘿嘿——柳并舟,你以为我拿你没有办法了——”   狐王得意的笑声响起,紧接着只见那‘镇宅’二字飞上半空之后,迸发出璀璨异常的光泽。   那一瞬间,两个镇宅之字如同一轮散发着万丈光辉的小太阳,从姚家上方冉冉升起,紧接着将整个神都城都照亮了!   ……   皇宫内城之中,神启帝满面阴沉,站在高高的宫台之上,遥望着夜色下的神都。   今夜惊雷电闪十分可怖,一副山雨欲来之势,娇媚的涂妃陪伴在他的身侧。   站在他身边的还有他忠心不二的大内侍冯振,他看着城北方向,冷冷的问:   “楚少廉此时可出发了?”   冯振便恭顺道:   “已经出发半个时辰了,算算时间,此时应该已至姚家。”   “他带领了兵甲三百,以人力配合我们妖族之力,纵使柳并舟术法通天,今夜也能将他斩落。”涂妃吃吃的笑。   她妖族身份败露之后,不再掩饰自己的外貌,那眉眼上挑,眼皮之上长出一层银色细毛,看起来既是怪异又凭添魅惑。   神启帝听闻这话,脸上露出笑容。   “当日这老酸儒看了您的笑话,后来又处处碍事,皇上早该对他下手了。”   涂妃说道:   “一旦除了姚家这块骨头,这神都城中,再也没有能与您相抗衡的人了,纵使朱姮蕊到时赶回,她一人而已,能成什么气候?天下自然尽握于皇上手中。”   这话正中神启帝心中所想,他情不自禁的点了点头。   柳并舟一日不死,便是他心中大患,尤其是狐王说过,姚婉宁腹怀逆胎,那胎中龙气正盛,若不铲除,恐成大庆祸患。   大庆皇室有传闻,三十一代而亡,传到神启帝这一代时,便已经是微末。   他深恐姚婉宁腹中的孩子便是那亡大庆的祸根,一心一意想要将姚家铲除,此时心心念念希望楚少廉能不负他所托,尽快得手。   朱定琛只是肉体凡胎,黑暗之中他看不清远处的方向,便拼命的瞪大了眼睛,俯身往前想去看个分明。   他目光之内,一片漆黑,宫城之上又高距离百姓又远,他听不到什么动静。   原本以为只能这样看着,却不想下一刻,只见无尽的黑夜之中似是有一点亮光燃起,接着突然升空。   那光华璀璨夺目,黑夜瞬间化为白昼。   站在他身旁原本娇笑吟吟的涂妃在受到白光笼罩的刹那,突然喉间发出一声凄厉异常的惨叫,叫声吸引了皇帝与冯振等人的注视。   大家转头望去,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娇美妩媚的涂妃的身体开始扭曲萎缩,她如同一张吸饱了水的棉巾,被人用力一拧,内里的汁水在飞快的融化、滴落。   “啊——皇上救我——”   她的脸庞迅速坍塌,鼻梁、下巴及双颊凹陷了下去,一双眼睛由内至外着了火。   涂妃向皇帝伸出手来,皇帝见她这厉鬼般可怕的面容时被她吓得惊叫连连,不停的后退。   “啊,不要碰朕!鬼啊!”   神启帝吓得肝胆俱裂,下一刻,妖妃的手化为一张软皮,内里骨肉尽丢,软搭搭的落到了神启帝手背之上。   先前还美貌倾城的妃子,化为一张人皮半落于神启帝手中。   那人皮面容上精心描绘着妃子的妆容,一双仅剩眼部轮廓的眼睛已经失了神采,以扭曲诡异的方式冷冷望着神启帝。   “鬼啊!”   皇帝魂飞魄散,用力一挥。   美人皮轻飘飘的被他甩落,顺着高高的宫墙往下掉。   而此时的姚家之中,大门打开的一刹那,‘镇宅’的光辉将儒家浩然正气发挥到极致,所有欲冲进姚家的妖邪、黑气被一扫而空。 ###第四百二十七章 狐王醒   冲入姚家的兵甲在这璀璨的光华面前,眼睛被照得发酸,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皮,以手挡目。   他们身为人类,在这浩然正气面前并没有受到伤害,反倒说不出的温暖舒服。   ‘轰隆隆——’   字中光焰如同熊熊燃烧的大火,吸收黑气为助燃的养分,越愈越烈,顷刻之间便将涌入姚家的黑气与鬼邪一扫而空。   无数妖怪、鬼影哀嚎着被卷入火光之中,身不由己惨叫着化为飞灰,飘散于四周。   浓烈的热浪与焦糊的味道冲散了开始的腐臭之气,狐王凄厉的嚎叫声响起:   “柳并舟!柳并舟!柳并舟!我要你的命!”   楚少廉一见不妙,立即大喝:   “迅速关门,退出屋内。”   他这一喝,许多附着在墙壁之外的鬼邪、黑气顿时涌往刑狱司的众人身后,隐藏于阴影之下,大家并列成排,退出姚家后院。   临退出前,甚至将地面被砸倒的大门拉起。   ‘呯’的关门声中,所有闯入姚家的兵甲、邪怪如同退去的潮水,消失得一干二净。   “柳先生——”   徐相宜想要追击,但柳并舟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往前跑了数步,便站住了脚步,看向柳并舟,等他示意。   “我们可要追击?”   他说这话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柳并舟的身上。   先前院中动静极大,许多跟随姚翝躲藏起来的人都在偷偷往这边看,柳并舟的举动极大的鼓舞了众人低沉的士气,大家此时信心十足,恨不能一鼓作气,冲出去歼灭妖邪。   柳并舟没有说话,却是转头去看姚守宁:   “守宁认为呢?”   外祖父有意在考验自己!   姚守宁心中生出这样一个念头,她意识到一点:柳并舟兴许已经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河神’到来之日,兴许就是他的死期。   长公主如今还未归来,他是众人当之无愧的主心骨。   如今他表现得越强横,大家越是将重心放在他的身上,若他出现,兴许留守神都城的众人便如无头苍蝇,那时才真正是神都城众人的末日。   所以他期望有人能迅速的成长起来。   姚守宁的进步他是看在眼里的,她心境成长非快,从先前狐王突袭苏妙真,她迅速做出反应,救了两个姐姐一命便可以看出,她反应灵敏,且思维不拘泥于旧俗,是很有自己独特想法的人。   身为辩机一族的传人,她的未来可期,柳并舟是想要将所有的一切托付给她,希望她带领众人,与陆执合作,继续他未完成的使命。   想明白这一点后,姚守宁的眼眶微湿。   但她知道此时不是自己哭哭啼啼之时,她深呼了一口气,道:   “此时不是追击的时候。”   她一说话,柳并舟便知道她已经领悟了自己问话之意,眼中不由闪过欣慰之色。   “为什么?”他仍是问了一声。   这话是替徐相宜等人问的,说完之后,徐相宜等人也看向了姚守宁。   “他们只是暂时退出,并不是真的离去。”姚守宁忍住心中的悲伤,道:   “狐王的肉身还没有复苏,眼前的小打小闹并不是妖邪真正的目的,我们主要的注意力应当集中在‘河神’的身上,但也要防止楚少廉等人使计——”   柳并舟听她分析,露出笑意,点了点头,赞成她的话语。   “目前外祖父暂时震慑住了妖邪,可这‘镇宅’二字,应当也消耗了外祖父不少的力量。”   妖邪此时暂时退避,正好也容柳并舟喘口气。   “不错。”柳并舟点头。   他招了招手,只见半空之中那轮璀璨如小太阳般的光点迅速降落,化为‘镇宅’二字,重新落回到了门廊之下。   只是此时两个大字相比起先前,光芒要暗淡了些许,柳并舟的脸上难掩疲态。   “‘河神’还没有现身,我们当务之急是要逼出狐王真身。”   如果不解决这个隐患,若是让两大灾劫同时现世,神都城将很难抵挡住这波攻击。   “外祖父您刚刚的‘镇宅’应当激怒了狐王。”姚守宁道:   “它应该不会沉住气太久,我预测刑狱司的人可能会冲周围普通人下手,以迫使您出面——”   柳并舟皱了皱眉。   神启帝已经彻底沦为与妖邪为伍,忘了当年先祖定国时的使命。   他心中生出一丝后悔:自己当日是不是不该从陈太微手中救了老皇帝一命?若不救老皇帝,如今一切是不是又与当日不一样了?   但这个念头刚起,又被他狠狠掐去。   这一场浩劫避无可避,神启帝的临时倒戈只是妖邪现世的一个契机。   纵使没有这个契机,准备了七百年的狐王仍会复苏,神都城说不定早就乱套,人祸与妖祸同时爆发,结局更惨烈一些。   最重要的,是大战在即,他的心境不能出现破裂,否则极有可能会被狐王有机可趁。   他的目光逐渐坚定,外面妖风阵阵。   姚守宁的预言很快实现。   柳并舟的‘镇宅’厉害非凡,打得不少前锋妖邪魂飞魄散,姚家成为了一块难啃的骨头,是卡在妖族喉间的一根刺。   若不除掉柳并舟,妖邪肆意入侵人类的计划总会受到阻碍。   甚至经历过当年被驱逐历史的狐王清楚的知道一点:人类韧性坚强,乱世易显人性的黑暗,同时亦会激发出人性的至真。   大庆七百年的传承巩固了皇权,虽说儒子如今看似受人尊重,可实则已经势微。   尤其是神启帝登位之后,沉迷修道,重道抑儒,打断了许多文人的脊椎,使得儒家不再昌盛。   堂堂人族,如今竟只有柳并舟一个大儒独存。   近来妖族消灭了不少文臣、清流世家,使得神都城中人人恐惧于妖邪血腥手段,但柳并舟不死,文人之心不死。   一旦时间拉长,极有可能会在这股高压之下,使得这些文人生出清骨,养出浩然正气,到时反成克制妖邪的主力!   屋门之外,楚少廉身下黑影蠕动,他侧耳倾听,似是在与那阴影轻声交流。   半晌后,他突然抬起了头:   “柳先生,还请你打破‘言咒’,主动开门。”   “奉皇上之命,捉拿妖逆姚氏长女姚婉宁。”   姚守宁预知之境中的情景发生,楚少廉温声道:   “姚家受皇恩,不知感激……姚婉宁身怀逆胎……罪该万死!”   “照大庆律例,若有人作奸犯科,邻居知而不报者,亦该凌迟处死。”   他温声细语,如同文质彬彬的文人,可说出口的话却似是淬了血腥。   苏妙真听到这话,心中恼怒,忍不住道:   “楚先生,你与我父亲当年乃是故交,说话怎么如此不分是非?”当日她受妖狐蛊惑,对于这位楚家长子印象极好,此时见他助纣为虐,心中失望至极:   “我爹敬重你的人品、才华,对你很是信任,当日亲自作保,说服我的外祖父和长公主,在顾相面前替你作保,将小皇帝托付给你,你如今怎么能做这样的事,以杀人来威胁我的外祖父呢?”   苏妙真虽说经历了妖邪祸害,但她年纪还小,心性始终沉不住气,难以理解人性的复杂,亲耳听到楚少廉的话后忍不住出声喝斥。   屋门之外,楚少廉顿了半晌,接着轻笑出声:   “多谢苏小姐指教,但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今太上皇暂掌国事,我为主分忧,又有什么不对?”   末了,又道:   “更何况我自是忠于小皇帝的,如今所为,不过是替小皇帝除去未来附逆,此举小皇帝也是应允的。”   “至于你爹,若因此而认为我行事不对,想必当年他就是有眼无珠,没有看清我的真实性格。他自愿出面作保,多管闲事,与我又有什么相干呢?”   楚少廉道:   “不过你既然攀附关系,也罢,你劝说你外祖父自行投降,事了之后,我饶你苏氏一门性命,再为你择一门好亲事,如何?”   他一番话气得苏妙真浑身直抖,既觉得恶心又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此时想起当日自己与弟弟苏庆春被关在监狱中时,曾托柳氏帮忙奔走,不知柳氏当时有没有受楚家人刁难羞辱。   那会儿她受妖邪影响,心生仇恨,并没有体谅姨母的难堪,如今自己与这些人打交道,才不过说两句话,便已经被气到,可想而知当时柳氏的心情。   “交出罪妇姚婉宁,若不交人,我拿姚家没有办法,可左右邻居有包庇之嫌,我数到三,姚家若不出来,我便杀赵家一人,直到屠杀赵府满门!”   说到后来,他不愿再与苏妙真多做言语纠缠,语气变得冷厉:   “一!”   说话之时,他的身后突然有怪声响起:   “赵充平——赵充平——”   那声音幽幽,若隐似无,像是快要断气,又夹杂着一丝凄厉。   话音一落,只见天空之中黑气滚滚,城中此起彼伏的鬼嚎妖哭之声不绝于耳,与这喊声相汇,形成一种特殊的勾魂摄魄之力。   “不好。”   徐相宜一听这话,顿时皱眉了双眉:   “这是叫魂。”   他话音一落,接着又有一道鬼气森森的声音响起:   “周慧兰!周慧兰!”   初时两道叫魂声一响,倒没有引起多大动静。   不过楚少廉并不着急,他只是抿了抿唇,露出笑意。   同一时刻,天空之中翻滚的黑气涌入了刑狱司的人身下的阴影之中,阴影蠕动着站了起来,大量的叫魂声开始接二连三响起:   “王虎——”   “赵敬魁——”   “莲香!”   “张大根。”   ……   随着被叫人名的增多,隔壁开始出现不小动静。   ‘啊……’   惊恐的怪叫声不停响起,有人惊慌失措的在喊:   “救命。”   ‘呯呯嘭嘭’的撞击声响中,夹杂着沉冗的脚步声,似是有人如行尸走肉般往外冲,另外一部分人在极力阻拦。   有人带着哭腔在喊: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妖仙饶命,楚大人饶命!”   但这些求饶声没有作用,楚少廉含笑听着这一幕,等待着赵家人自己敞开大门出来。   徐相宜脸色难看,妖邪的叫魂声还在响起,此时的赵家之中乱成一团,被叫到名字的人刹时目光呆滞,双肩一垮,手臂下垂,整个人佝偻着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外走,仿佛被人控制了心神。   这一旦出门,后果可想而知。   周围的亲朋见此情景,惊骇无比。   许多人在伸手去拉拽的过程中,兴许下一个也被叫到名字,接着呆立当场,化为这一群‘行尸走肉’般的群体,也跟着众人往外走。   这些人失去神智后,力大无穷,再难阻止。   求饶不起作用,赵府之中剩余的人终于放弃了争取楚少廉的怜悯,转而哭嚎:   “柳先生请救命。”   “柳先生救命啊!”   ……   姚家之中,徐相宜的脸色难看无比,姚守宁亦皱起了双眉。   她在预知之境中已经看到了赵家的下场,可当事情真的发生时,她却很难坐壁上观。   两家比邻而居,她对赵家的人也十分熟悉,听到了叫魂声中喊出了赵家小姐的名字。   一个个熟悉的人若落入刑狱司、妖邪之手,结果不堪设想。   “赵家有家人、奴仆共计三十九人,外祖父……”   姚守宁纵使知道这是妖邪的阴谋,但却仍忍不住看向了柳并舟。   不等她将话说完,柳并舟则是大袖一挥,袖中一卷书籍飞了出来,立于姚家的斜上方。   那书卷定于空中,徐徐展开,里面大字一个个飘了出来——镇宅、保家、平安!   “是镇宅经。”   周荣英松了口气。   道家的镇宅经,再配合以柳并舟手抄之力,形成一层防护罩,将姚、赵两家笼罩在内。   姚守宁松了口气,显然外祖父早有准备。   金光展开的那一瞬,赵家所有被叫魂而失去神智的人顿时如被抽走脊骨,瘫软在地。   片刻之后,所有人缓缓睁眼起身,一脸茫然:   “发生了什么事……”   “王虎——”   “张大根——”   “赵正义。”   阴阳怪气的呼喊声仍在响起,被喊了名字的人毛骨悚然,却并没有再失神。   其余的亲朋庆幸的大哭,有人仰头一看,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仰天一指:   “你们看!”   只见头顶上方数丈高处,不知何时摊开了一卷书文,文中大字浮出书的表面,散布出的金光形同一层防护罩,将赵家的人护持在内。   “是柳先生!是柳先生救了我们的命。”   众人留意到叫魂声一响,那防护罩便微微一震。   但无论妖邪怎么喊叫,金色的护盾却固若金汤,没有破损。   柳并舟抄写的《镇宅经》此时发挥了意想不到的妙用,巷中众刑狱司的人脸色难看,有人靠近楚少廉,轻声的问:   “大人,怎么办?”   “哼!”   楚少廉没有说话,有一道阴冷的哼声响起:   “你护得住一个赵家,还能护得住其他的人吗?”   狐王冷笑,暴雷声中,无数妖邪再度汇聚。   接着无数尖声细气的声音道:   “宋友!”   “张亦春——”   许许多多的人名被呼唤,每喊一声,姚家内的众人便脸色难看几分。   ……   “温献容——”   当‘温献容’的名字被呼喊时,姚守宁心神一震。   不等她开口说话,只见头顶上方《镇宅经》的光圈一再扩大,从姚家附近扩及温家,再往四周蔓延,将所有附近的民宅一并护持在内。   “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周荣英神情凝重,看向了柳并舟,皱了皱眉:   “柳先生,若实在不行,我还需要请一次祖师的魂。”   神武门的祖师顾敬在临死之前留下一皮一魂,上一次神都城的边界之门大开,妖邪即将现世时,是他放出了顾敬的皮魂,强行关闭了边界之门,拯救了神都城的乱局。   如今妖邪祸事,不止灾难将至,人祸还未平息,以柳并舟一人之力终有穷尽之时,周荣英想要提前释放出师祖的力量,将妖邪一网打尽。   柳并舟神情严肃,问了一声:   “周先生,请问顾前辈的魂是否有耗尽之时?”他问完之后,正色道:   “请不要骗我,如今大难当前,我们需要互相坦白,一点儿细微的误差可能会引起不可估量的后果。”   徐相宜表情难看,偷偷看了周荣英一眼。   顾敬的情况是神武门的秘密,若私自透露消息,是有违门规。可姚家人不是外人,如今又是危急时刻——   他心中纠结了片刻,周荣英倒是坦然,直言道:   “不瞒你说,祖师留下的魂非他本体,那人皮亦无法承受祖师魂魄神降之力,上次强行施展神通,已经有些损毁,如果再用,恐怕……”   周荣英后面的话没有说,但众人都猜得出来他话中未说之意。   这是神武门最强的手段,也是当年先祖留下的后手,一旦消耗殆尽,将来的神武门实力大损。   “那此时不是消耗顾前辈力量之时。”柳并舟略作思量,摇了摇头:   “狐王的肉身还没有复苏……”   “可——”周荣英还想说话,外间喊魂声则是越快越急。   《镇宅经》的范围越扩越大,几乎覆盖了小半个北城区,效果亦开始下降,许多被喊名的人意志昏沉,时而清醒,时而困顿,十分吓人。   就在众人正犹豫不决之际,姚守宁却似是突然想起了一个事,沉默了片刻。   “守宁,你觉得呢?”   就在这时,陆无计突然回头去看坐在树荫之下的三个少女,喊了姚守宁的名字。   他一发声之后,正在争议不休的几人这才转头,柳并舟看向姚守宁,显然也在等她决定。   她可以窥探未来,她的意见是十分重要的。   “我……”姚守宁突然被长辈点名,愣了一愣,接着站起了身来:   “我想起一个事,不过跟这个事情无关。”   大难当头,她竟然在这个时候走神。   柳并舟哑然片刻,但想起她性格并非如此不靠谱,因此他并没有先出声斥责,而是问:   “守宁,你想起了什么事?”   “徐先生,我才回家不久,之前听世子提过,我娘如今伤势在痊愈之中,但人还没醒。”   徐相宜脾性奇怪,想法天马行空,也是稀奇古怪的主意很多,此时听她这样一说,隐约摸到了她话中之意,顿时眼睛一亮,点了点头:   “是。”   他解释着:   “你娘只是肉体凡胎,对于妖邪没有抵抗力,全靠你当年送的那一簇三昧真火才能保住一线生机。”   他救人方法亦非正道,将人神魂与肉身剥离,先蕴养肉身,再将神魂送入体内。   这种方法理论上是行的,可真正操作起来最终的结果却未必如人意。   “有可能最终你娘身体恢复,但不一定能神智苏醒。”徐相宜答道,接着又问:   “你是想……”   “我在想,能不能借这妖邪唤魂之术,唤我娘的魂归体,试试看她能不能醒?”   “!!!”柳并舟等人眼睛一亮。   谁都没有想到,妖邪的唤魂之术竟会有如此的妙用。   柳并舟点头:   “值得一试。”   “至于顾师祖的皮、魂,”姚守宁沉吟了片刻,她的目光透过眼前的景象,直达神都城之外。   城门已经封闭,从城外往城内看,只见城中妖气腾腾,整座城陷入黑暗与诡异的安静之中,看起来宛如一座死城。   已经离开神都许久的长公主与国相顾焕之一路同随,长公主骑在马匹之上,她的身后是一大队看不到尽头的黑甲骑兵。   朱姮蕊身穿盔甲,身后披风迎风而扬,气势惊人。   守城的兵甲躲在城池之上,不敢露面,小心翼翼的冲着城下喊:   “皇上有令,封锁四城,各地兵马不受召不得入神都——”   “放屁!”   朱姮蕊大声喝骂:   “朱定琛已经退位,算个狗屁皇帝,他说的话不算数,我让你迅速开门,不开我便立即强开城门。”   “你,你们是要造反——”   长公主哪与他多说,见他露头,便一掂手中长枪,用力投掷出去!   大庆皇室占握天下数百年之久,城中兵甲太平多年,早就荒废。   那长枪破空而出,当值的兵士竟没有反应过来,只见银光一闪,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放出手中信号弹时,长枪从他胸前穿体而过,带着他身体飞起,重重钉到城墙之上,片刻即咽气。   长公主打定主意之后不再多说,城里妖气冲天,可见她离开神都的这段时间发生了大事。   “给我破城!入城之后先杀朱定琛,再剿妖邪。”   她厉声道。   身后黑甲齐喝:   “是!”   ‘杀!’   杀喊声震天,黑甲冲击城门。   这煞气腾腾的阵仗早将守城的兵卒吓坏,许多人弃门而逃。   这些年来拜神启帝只知搜刮民脂民膏用以修道所赐,他无心政务,亦不愿在民生之计上花钱,那城门早就破败异常,哪堪大军袭击。   照黑甲军的架势,不出片刻便能破城而入。   姚守宁‘看’到这一幕,心中大喜,‘嗖’的站起身来:   “外祖父,长公主回来了,最多支撑一时半刻,她的人应该能制住刑狱司。”   长公主并非一人归来,她离去之前,兴许已经猜到了最坏的情况,所以离开晋地之后,调来了所有的兵甲,就为了这一刻。   她是抱着要诛杀神启帝的决心而回的,不惜背上造反的骂名。   “好!”   这个消息简直振奋人心。   柳并舟与陆无计等人俱都眼中生光,看到了一线生机。   虽说姚守宁早前就说过,在大战之际看到了朱姮蕊归来,可眼见时间逼近,长公主仍不见踪影,众人心中始终不大踏实,直到此时听说她已在城外,大家这才放下了心中大石。   陆无计此时心绪起伏,他脸上露出一丝激动之色,恨不能立即杀出重围,迎接妻子的归来。   可眼下情况更加重要,他按捺下心中情急,安静等在原地。   “这太好了。”柳并舟欣喜道:   “既然这样,便照守宁所说,先试试能不能唤醒玉儿。等师姐归来,她除昏君,克制刑狱、镇魔司两处势力。”   到时人类的力量受制之后,狐王未必能沉得住气,必会现身。   “争取在‘河神’到来之前,扫清这些危机。”   “好!”   “好。”   众人接连应声。   柳并舟打定主意,振臂一挥,那头顶《镇宅经》似是终于支撑不住,颤了数下,光芒暗淡了下去。   那光亮熄灭的刹那,小半个神都城的人都觉得像是再无光明,许多人发出争先恐后的叹息声。   姚家失去了庇护,所有人的情况仿佛赤裸裸的展现在妖邪的面前。   唤魂之声响起:   “苏妙真——”   “姚婉宁——”   “郑士。”   “逢春。”   ……   被唤到了名字的人从躲藏之处一一走出,姚守宁心急如焚,一手一个抓住两个失去了神智的姐姐们。   姚翝等人手足无措,亲眼目睹身边人失去理智。   苏庆春拼命抱住如行尸走肉的父亲,一向文弱的苏文房此时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将瘦弱的儿子挂在身上,‘哒哒’的有迈着沉重的脚步往外走。   就在这时,有一道阴沉的声音在喊:   “柳致玉。”   来了。   众人精神一震。   此时屋后看守阴魂木棺材的段长涯与罗子文二人突然听到棺中传来动静,仿佛有人敲击着棺材板,想要出来。   ……   ‘嗖——’   一道烟火从内宅之中飞升而起,徐相宜转头一望,便高兴道:   “是子文的信号,看来姚太太果有异动。”   “柳致玉——”   那叫魂声再起,棺材内的拍打声更急切。   棺材中养伤的柳氏力量似是大得惊人,那阴魂木棺材又未钉棺材钉,只是轻轻盖上,这会儿被她一推,竟推出一条缝隙,露出柳氏那张惨白且面无表情的脸来,她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只是双目呆滞。   前院之中,柳并舟在见到烟火信号的那一瞬,疾速以指作书,飞快写出一串经文。   经文化为无上力量,涌入头顶的《镇宅经》中,那眼见光芒湮灭的经文在受到力量的加持之后,重新焕发出无穷生机,再度将小半个城北罩在城内。   先前被唤魂之后拼命往前走的众人顿时瘫软在地,许久缓缓回神。   姚守宁虽说出了这样一个主意,但见两个姐姐险些出事,心中也后怕无比,连忙扶着二人后退。   但她毕竟非同一般人,且胆大心细,在恐惧之余,又心生疑惑:天妖狐族数次的袭击中,表姐都首当其冲,这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若是巧合,怎么会这么凑巧,每次苏妙真都是在优先被狐王剿杀之首位?天底下又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巧合的事?   而如果不是巧合,却是有意为之,那么表姐的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狐王在意……   不,不是在意,姚守宁心念一动,突然想到了一个词:恐惧!   她觉得狐王好似对于苏妙真有微妙的恐惧,似是将她视为大敌,所以每次出手,先向苏妙真。   照理来说,柳并舟是妖族克星,亦是妖族复苏的拦路石,而自己是辩机族传人,拥有预知未来的力量,亦可以决定先机。   众人之中,无论是哪一个,都比苏妙真更值得杀,可狐王却偏偏先向苏妙真动手。   她目光闪了闪,似是摸到了一个重要的机密。   《镇宅经》重新爆发出非凡的力量,将附近百姓保护在内。   妖族唤魂失去作用,本以为胜券在握的楚少廉的表情由喜至惊,第一次显出有些焦躁的神情。   “大王——”他喊了一声,突然狐王的声音响起:   “朱姮蕊回来了。”   这个消息令得刑狱司的人吃了一惊。   而此时的城门之外,朱姮蕊领兵在顷刻之间破城而入,大门被撞开,还没有来得及逃走的兵甲被捉,大军长驱直入,直奔内城。   “众将听令……”朱姮蕊高喊,吩咐队伍一分为二,一半人马由副将带领:   “前往姚家,护住将军、姚家人,其余人随我入宫,杀暴君,扶天子登位!”   “是!”   众人齐声大喝。   队伍如黑色长龙,分头入城,飞奔往不同的方向。   铁骑一路疾驰,速度快得惊人。   大军从城北而入,长公主是专挑了这条路进城,为的就是离姚家近。   不多时,楚少廉便感应到了地面的震颤。   他身为楚家子弟,大庆朝的情况他亦熟知。   神启帝修道多年,掏空了国库,大庆王朝养不起这样的雄兵,可想而知长公主领兵归来,神启帝大势已去。   他蛰伏多年,等待的是未来掌权,继承楚家辉煌的契机,却没料到刚入仕,便遇到这样的危机。   好在小皇帝朱敬存还在他的手上,他未必不能完全的翻身。   刑狱司众人听到铁骑动静,已经开始慌乱,楚少廉心中衡量了一番,已经心生退意。   “妖王救命——”   刑狱司的人慌乱之下开始向狐王求救,铁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显然长公主带回的黑甲骑兵从四面包抄,欲将姚家包围在内。   他们只是凡夫俗子,无法与这样的强将壮兵相抗衡,黑甲的杀伤力大家都很清楚,刑狱司的人根本生不出与他们相对抗的勇气。   可到了这样的时刻,狐王并没有给予他们回应。   第一波黑甲很快到来,远处的围墙之上、房顶之上,身手灵敏的将士很快占据有利地形。   一张张弓弩被拉开,短箭上弦,对准了巷中的刑狱司。   “放!”   黑暗之中,有人下令。   ‘嗖嗖嗖。’   乱箭如雨,很快收割走一波刑狱司兵甲性命。   许多人惨叫倒地,血雨飞溅。   尸体如秋后割倒的稻茬,一波波倒落。   残余人已经被吓破了胆,纷纷四处冲撞躲避。   柳并舟的浩然正气不愿杀人,但黑甲的弓弩却杀人如杀鸡。   这些黑甲曾追随陆无计、长公主镇守西南,弩箭本来就为了克制妖邪,箭矢一出,许多未来及逃遁的妖邪俱都中箭,惨叫着翻滚。   “再放!”   黑暗里,那领兵的将领声音如魔鬼,再喊放箭。   ‘嗖嗖嗖——’箭矢再度飞射而来,‘叮叮铛铛’刺入墙壁。   先前嚣张异常的狐王不见踪影,刑狱司的人死伤无数,仅存几个活口,高喊投降与饶命。   黑甲军队从巷道的两侧而入,每人身披全甲,踩着血泊前行。   “外祖父,长公主的人来了。”   姚守宁开心的道。   柳并舟也点了点头,陆无计、徐相宜等人俱都因强援的到来松了口气。   空气之中残留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外头人的惨叫与黑甲补刀残余活口的声音传来,柳并舟道:   “开门接人。”   陆无计点了点头,正欲上前——但其实那大门早就损毁,压根儿用不着他去拉,全靠先前刑狱司的人拉着才没有倒。   此时刑狱司的人死后,那大门无人扶持,‘哐铛’倒地。   门外站了黑压压的大军,为首的将领道:   “长公主麾下王来见过将军。”   陆无计点头,并没有来得先问妻子的下落,他夫妻二人心有灵犀,他知道此时朱姮蕊在哪里。   他先拣重要的话说:   “此次刑狱司领头的人是楚少廉,此人阴狠毒辣,先把他找出来,防他逃脱,再回头分出一队人马前往楚家。”   神启帝有两大爪牙听他号令,一是镇魔司、另一个则是刑狱司。   “先找楚少廉。”   那王来听了陆无计的话,便喊了一声,话音刚落的刹那,突然天空之中电闪雷鸣。   ‘轰隆!’   雷光电闪之下,地底突然‘嗡嗡’震颤不已,仿佛隐藏了一条地龙,试图翻身而起。   “没用的东西,最后仍是要靠自己。”   一道洪厚森然的声音响起,仿佛自天空中传来,又似是从地底之中钻出,响在每个人的耳边,说话时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震慑之感,寒意瞬间遍布每一个听到这声音的人的全身。   “天下之大,有力量者居之,凭什么人类窃取!”   天妖狐族的话语如雷音滚滚,地底震颤,每个人都站立不稳。   姚守宁总觉得地底之下踩着的结实地面刹时仿佛化为波涛汹涌的河面,她如同踩在一叶纸舟之上,随波逐流,身体站立不稳,险些摔倒在地。   但她慌乱之际,突然想起挺着大肚子的姚婉宁,姐姐生产在即,可千万不能被摔动胎气。   还有表姐,她此时恐怕正受妖邪注视,危急万分。   “表姐,你与姐姐不要离开我的视线,我们就在这里,不要分开。”   她大声的喊,但声音很快被地底的震动压盖过去。   “好——好。”   苏妙真亦在这惊天动地的剧变面前吓得面容失色,但她却在听到姚守宁招呼的那一刻稳住心神,应了一声,并拼命抱住了站立不稳的姚婉宁。   好在三人身后是受到赐福的大树,树根此时深扎入地底,立得极稳。   此时虽说因为地面晃荡的缘故,枝条乱撞,无数大枣脱落,‘乒乓’落地,但树体却与地面相结合。   三姐妹靠紧大树,拼命喘息。   地面撕裂,一股股黑气泄逸。   伴随着黑气,同时钻出的还有腐臭气息。   仿佛深埋于地底多时的死物,此时在逐渐复苏中。   神都城中,一股可怕的气息逐渐苏醒过来。   ‘咝咝咝——’   树底之下,苏妙真忐忑不安之际,突然寒毛直竖,有什么东西碰了碰她后背心。   她转头一看,突然倒吸一口凉气:   “啊!蛇!”   一条手腕粗的蛇不知何时出现,盘踞于树钗之上,上半身垂落下来,撞到了她后背心上。   此时她突然转头,惊动了这长虫,那蛇张嘴欲咬,苏妙真惊吓到极致,反倒冷静。   左右两旁都是她的姐妹,姚婉宁身怀六甲,姚守宁虽说有神异之处,但并没有修习武艺。   她原本也是妙龄少女,见了这大蛇哪有不怕的,可此时两个姐妹需要她的保护,她也不知从何而生出勇气,伸手如闪电,一把抓住了那长蛇脑袋,尖叫着用力将它从树梢之上扯了下来。   那大蛇受惊之下,软滑的身体迅速绞缠上来,这种触感足以令苏妙真肝胆俱裂,但她仍强忍害怕,用力将那长蛇投掷出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曾受妖邪附体,身体异化,此时力量也比以前大了许多,这一掷之下长蛇飞出,落向远处的兵甲,被人抽刀一分为二。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直到那长虫被斩落,两截断掉的身体在地上不住扭曲挣扎,姚守宁两姐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姚婉宁脸色煞白,闻着这股血腥味儿胸口翻腾不迭,姚守宁一脸震惊,有些不可置信的望着表姐,仿佛第一次认识到如此勇猛的苏妙真。   但这条长虫的出现只是一个开始。   狐王肉身复苏之初,无数蛇虫钻出洞穴。   满地千足虫、地虱子开始乱爬,地面密密麻麻,看得人直生鸡皮疙瘩。   腐臭之气越来越浓,‘咚咚!咚咚!咚咚!’   古怪的声响如同战鼓声,从地底传来。   每响两下,地面便高高凸起,这股力量牵引向四面八方,使得无数房舍、建筑龟裂。   恐惧填满了每个人的心灵。   今夜的黑暗好像尤其的漫长,温家之中,温献容侥幸捡回一条性命,此时心有余悸,与母亲拥抱在一起。   温家的所有人都聚到了一处,今夜温景随正准备迁家人处姚家暂避灾祸,但还没来得及全家迁徙,便已经发生了大事。   今晚阵仗如此之大,看来有大祸发生,他正忧心忡忡间,温献容突然尖叫了一声:   “大哥,你看!”   众人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东面的方向,天空之中突然有一道奇大无比的阴影缓缓浮出,显现在众人视野之内。   那阴影出现于宫城的方向,如果说夜色如墨,那么这阴影便如淬满了绝望、死寂的地狱,在夜色之下格外清晰。   它就像是失去了光芒的太阳,正在天空之中冉冉升起。   随着那黑影一起,恐惧降临人间。   狐王的肉身正式复苏。   第一波灾劫来临!!! ###第四百二十八章 合为一   ‘嗷——’   ‘嗷——’   伴随着这山崩地裂般的可怕架势,仿佛整个神都城都将倾覆于此,狐王痛苦的喘息。   天空之中的阴魂、怨鬼及隐藏于黑雾中的妖邪眼中露出人性化的惊恐与期待之色,向着那如同暗夜之影的方向顶礼膜拜,却在下一刻,见那阴影左右转动——   ‘吭——哧——’   古怪的声音随即响起,接着只见那阴影缓缓张开,横裂出一条巨大的缝隙,如同山体从中撕裂开来,从中断开尖锐异常的棱石。   “啊——啊啊啊啊!!!”   所有神都城中被今夜剧变惊动的百姓俱都看到了这惊魂夺魄的一幕,百姓担忧这大山断裂,覆盖神都,此起彼伏的尖叫声顿时响彻全城。   先前还如同死寂一般的城池顿时被惊醒,哭喊声震天而起。   人间百姓的恐惧化为巨大的阴影,那黑气冲天,接着白陵江的方向湖面震荡,江底那包裹着的巨大‘黑茧’在这股震劲之下,‘卟’声碎裂。   从翻腾震荡的黑气中,可以隐约看到破裂的‘巨茧’中,似是包裹着一个高大的黑影。   那黑影煞气缠绕,下一刻猛的睁开了眼睛。   只见那双眼泛着银白光泽,冷酷无情。   ‘他’一醒之后,似是受到了某种力量的感召,无意识的动了动身体,一只长腿迈了出来。   ‘哗!’   原本就泛起了涟漪的江面开始剧烈的翻腾,可怕的劲浪从江底传扬开来,涌往江面之时,化为旋涡。   江面如烧开的锅炉,水流‘卟卟’沸腾,水波打着旋转,旋涡的余浪漫涌四周,‘轰!’水底像是塌了一个大坑,水流倾泄而下,江面出现一个直径长达十数丈的巨大黑洞,水‘哗哗’下涌,下方黑气翻腾。   而在‘河神’破茧而出的刹时之间,这股惊天动地的力量从江底往四面八方传递开来。   地底力量钻入神都,整个神都城的地面被撕裂、破损。   江水顺着被撕开的缝隙灌入,‘河神’的恐怖气息刹时盖压过腐臭的尸气,吹入神都城。   同一时刻,神都城的百姓们则是以为即将天崩地裂,大家死于无形天灾之时,却见那头顶上方的阴影裂开之后并没有倾覆而下,反倒似是停在了半空。   温景随心跳如鼓捶,他在那阴影裂开的瞬间,下意识的张开了双臂,将本能靠往他的妹妹与母亲护在了自己的身躯之下。   只是等了半晌,并没有预知之中的毁天灭地的窒息,阴影顿住,温景随强作镇定,抬头天空看去,却见那阴影定在了半空之中。   接着,那阴影之上有东西闪了闪,有一点火光颤颤升起——   “不对——”温景随目光一凝,心中明悟:“这不是山体坍塌。”   神都城外并没有此等足以威胁城池安危的高山,只见那阴影似是高达百丈,顶略圆,头顶似是有两道尖棱,裂开的山体锯齿、倒刺横生,倒像是——   “这是狐王现世!”   姚家之中,徐相宜眼中露出震惊之色,喊了一声。   姚守宁曾提过数次狐王肉身复苏,众人对此也早有戒备。   可心中知道狐王肉身之可怕,历史之中也曾有记载这妖邪的诡异之处,但当真正亲眼目睹这样一个可怕的‘庞然大物’在众人面前站起的时候,那种给人心灵带来的震撼与恐惧的压迫感依旧难以用语言形容出来。   所有人的心里都不由自主的生出一个念头:这样的怪物,岂是人类的力量可以抗衡的?   纵使周荣英等人于狐王复苏之事早有准备,但此时见了狐王‘真身’,却又心中一寒,被那可怕的震慑吓得不住后退。   无形的威压布盖而下,每个人的心中像是压了沉沉巨石,头重脚软,似是下一刻站立不住,便要匍匐在地。   徐相宜的脸色瞬间涨得通红。   他擅长医蛊之道,并非武修,力量相对较弱,此时膝盖微折,几欲跪倒在地。   而柳并舟、周荣英及陆无计三人则站立原地,背脊挺得笔直,腥风吹来,三人须发飞舞。   姚守宁几人相互靠在了一起,坐在大树之下,此时树杆被无形的压力压迫,发出受到挤压的‘吱嘎’之响。   因有大树遮挡,三个少女承受的压力小了许多,见徐相宜要跪倒在地,陆无计与周荣英同时出手托了他一把,勉强将他架在了半空。   但如此一来,二人压力大增,顿时神情也凝重了不少。   ‘呯呯。’   突然一道震地之声响起,地底剧烈一抖。   众人几乎要被这股力量震得弹了起来,响声再起:‘呯呯!’   剧响之中,地面‘喀喀’撕裂开来,无数蛇虫鼠蚁受惊,开始疯狂从地底裂缝之中钻出,四处爬行闪躲。   而此时半空里的狐王阴影还在动。   只见那无尽黑暗之中,一点红光闪现,先是闪了两下,接着越发的亮眼,倏地化为一轮血红的月亮挂于半空。   那血月内又现阴影,似是蕴藏了世间最怨毒的诅咒。   裂开的沟壑瞬时化为一张奇大无比的血盆大口,望向神都!   “你们——跑不掉了!”   阴影叹息了一声,接着仰头一呼——‘嗖!’   所有半空中的阴怨之气、鬼影怪邪,一并惨叫着被它吸入。   狐王之影吸入怨怪气,顿时力量大增,地底抖动更加激烈了。   “不好。”   地面一颤一缩,动静之间裂痕越来越大,一道裂缝撕碎姚家府邸后院,直达大树而来。   姚守宁三人不敢发声惊扰了柳并舟等人,便缩着腿往后躲。   ‘喀喀喀。’   裂缝及至三个少女面前,大树颤动,在树荫遮蔽之下,那撕裂的力量越来越小,最终在姚守宁脚前止住。   姚婉宁与苏妙真吓得脸色惨白,姚守宁心中也慌,但她经历的事情多,胆气早在数次冒险之中被锻炼得异常的强大,此时在害怕之余,还能壮着胆子往前探去查看。   她已开天眼,所见与其他人又有不同。   在她眼里,只见地底裂缝之中紫红妖气翻滚,地面裂痕之间似是有一层无形的薄膜,将那些浓郁的妖气阻隔在地底中。   而这些妖气包裹之内,有一巨大黑影在蠕动挣扎着,好似想要撕破这无形的隔膜——如同胎儿在生产之前蕴藏于母体之内,迫不及待想要来到人世间。   可此时地底蕴藏的可不是什么胎儿,姚守宁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大声喊道:   “外祖父,狐王的身体不完整!此时出现的只是它的神魂,但它的肉身还被封印在地底,应该是受了边界之门的影响,还没有出世。”   “不能让它现世!”   柳并舟顿时反应过来:   “神魂的威压已经如此强大,一旦与肉身相结合,狐王的力量便太过恐怖。”   周荣英二话不说,喊了一声:   “无计!”   在他说话之前,陆无计已经撕下了上衣。   ‘嗡——’   能净化人心的梵音刹时在众人识海之内响起,大家受到威压震慑之感顿时一松。   怒目圆睁的神佛现世,周荣英从袖口之中摸出一方长盒,面色肃穆——“恭迎师——”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口,接着所有人都听到一声巨响:‘轰!’   好似整个天地都重重一抖,地面震弹撕裂,城中一排排屋子坍塌,尘烟飞扬而起,恭身而站的周荣英身体一歪,手中的长盒‘哐铛’落地。   接着清凉的腥风吹灌入神都。   徐相宜跪摔在地,柳并舟及时站稳身形,将一旁险些也摔倒的周荣英扶住。   “发生什么事了……”   柳并舟话音未落,姚守宁眼前就飞快的闪过数幕景象:白陵江出现巨大漩涡,河底怨气结的茧破裂,‘河神’走出。   这股可怕的动荡引发了地震,神都城如同大海之上漂浮的一块木板,在这股力量冲击之下被撕裂,河水顺着裂缝灌入。   “‘河神’来了。”   姚守宁脸色煞白,说了一句:   “不可能啊——不可能啊——”   她早前预知的画面里,‘河神’出现之时,狐王已经消失无踪,可此时为什么两股灾劫会同时现世呢?   所有人面色异常的难看。   但祸不单行,随着那一阵天摇地动,半空中的狐王之魂影突然咧开嘴角,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   “人类气数将尽,天助我也。”   它话音一落,双掌一举,接着重重捶地!   ‘呯!!!’   那原本就受‘河神’现世而引发的震感越发强劲,姚守宁天眼之下,惊恐的发现狐王一捶之后,隔罩在地面裂缝之间的那张无形薄膜瞬间破裂。   ‘轰。’   可怕的臭气地底肆无忌惮的传扬开来,地面泥土翻飞,无数残存的建筑被推翻。   姚家及附近赵、温等府邸的屋梁断裂,震荡之下,墙壁土崩瓦解,左右两侧厢房开始坍塌。   屋内姚翝大喊声响起,在这样的灾劫面前,人类无处可躲。   原本因为姚守宁归来而安心陷入沉睡的陆执在这震荡发生的刹那被抖落下床,他本能坐起,晕头转向间道:   “发生什么事了?”   话音一落,四周墙壁泥沙碎石‘沙沙’掉落,崩落的瓦片乱飞,四周漆黑一片,但外头传来尖叫之声。   他身下的地面仿佛化为水波,抖动得异常激烈。   世子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迅速清明,他单手撑地,翻身而起:   “守宁!”   而这会儿的姚守宁心念一动,意识已经飞往半空之中。   在她视野之内,整个神都城已经被毁了大半,地中间被撕裂,除了不幸死于灾劫的人之外,所有幸存者惶恐不安的夜奔而出,汇聚于空旷的地面之上,哭喊着四处寻找失散的家人。   震动持续了数息,接着停了片刻。   哭嚎的神都城的人心下一松,所有人心里生出一丝希望:莫非灾劫停止了?   直到此时为止,不少人仍寄望于这场已经收割了不少人命的天灾地动已经过去,但姚守宁却深知这只是暴风雨来临的前骤。   ‘呼呼呼——’   阴风阵阵之中,静止了片刻,姚守宁见到神都城靠近皇宫的方向地面突然颤动。   “小心!”   她心中一紧,下意识的喊了一句,但声音才刚发出,便被响遏云霄的剧响盖过!   一只漆黑的擎天之柱破土而出,直钻半空。   浓烈的腐臭气息扑面而来,那探出的巨柱突然在天空之中张开,化为数根畸形腐烂的手指头。   姚守宁自上而下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只见那手掌大半骨肉已经腐烂,许多指骨如同刺刀,直指天际。   随着这腐掌钻出,紧接着是一只可怕的头颅、肩膀,接着另一只‘手’也以缓慢的速度钻出。   泥土翻飞,整个神都城哀嚎不断,所以看到这一幕的人被吓得疯狂惨叫,房屋排排坍塌,不少人来不及逃走,被泥土掩埋其中。   ……   “我天妖狐族,不死不灭——”   姚守宁当日在预知之境中看到的情景发生了。   浓烈的妖气冲天,腐臭的味道令她窒息,狐王真身的威慑远比它的真魂更重。   而姚守宁牢记着当日幻境之中险些被它发现后受伤的情景,死死忍住内心的惊恐,但下一刻,只见那钻出地中的怪物转动了那硕大的头颅。   一只腐烂的眼珠缓缓的往四面八方转动,在望向头顶之时,好似感应到了什么,本来如罗盘般的眼珠子停滞住了。   接着那怪物咧开了嘴角,沉声道:   “看到你了——”   这话音一出,姚守宁感觉自己的气息瞬间被锁。   她心中一惊,想起预知之中的危机,趁那骨掌还未抓来,当机立断将神识归位。   在归位之前,帝都城的一切如走马灯似的钻入她脑海之中。   她看到狐王之影在说: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那妖影提步纵身往肉身靠去,这影子悄无声息,顺着宫城墙而走。   此时的另一端,夜闯入城的长公主已经带兵冲入皇城之中。   她是为了神启帝而来,已经做好了背负弑君者的准备,内城侍卫不敢与她及黑甲军缠斗,见朱姮蕊气势惊人,迅速逃走。   长公主长驱直入,冲入内城,看到了高高宫台之上的神启帝。   此时的神启帝也看到了领兵入城的长姐,感应到了那冲天而起的杀气,心中一缩。   “朱定琛!”   长公主喊了一声神启帝的名字,接着纵身狂奔。   神启帝见势不妙,正欲想法退走,身侧却突起旋风,黑气翻滚之中,一道人影从中走出。   黑雾包裹之下,一只修长的手悄无声息往神启帝探了过来,似是要将他抓走。   神启帝胸口的心脏疯狂的跳动。   他胸腔之内有两颗心脏,除了属于他自己的心脏之外,同时还有一颗属于暂居于他身体之中,此时那颗心脏已经感应到了主人的召唤,正拼命的跳动着,似是要从他胸腔之中脱体而出。   “陈太微!”   电光石火间,神启帝顿时明白了来者身份。   陈太微的存在远比长公主要更加的可怖,这个道士疯狂癫魔,没有半分的道理可讲。   阴影覆盖而来,狐王的魂灵正向肉身飞快的移动,移至宫墙之上时,将神启帝的身影完全覆盖住。   就在这时,神启帝突然放声大喊:   “狐王救朕!”   “你我是盟友,绝不能让我落于朱姮蕊和陈太微之手,你救我之后,我愿以十万人命为祭,供你恢复神魂!修复肉身!”   阴影迅速从他头顶上方滑过,狐王似是急于与肉身相结合,并没有因为神启帝的话而停留。   仿佛阴云被风吹走,雷光电闪的光亮重新照亮了神启帝的身形,他看到狐王之影已经快要离开宫城,他唯一的活命契机危在旦夕,情急之下,他大声的喊:   “朕愿以百万生灵为祭,不,你要多少,就给多少,我愿以大庆江山为祭——”   “朱定琛!你这个狗皇帝!”   朱姮蕊在宫城之中听得一清二楚,手中长枪一掂,对着神启帝的方向用力掷出。   此时的她终于怨恨起自己当日的心慈,因为江山社稷,因为姐弟血脉,未能对这样一个畜生下狠手。   长枪破空而出,神启帝身侧的黑影之中钻出的手快要碰到他的衣角。   就在这时,本已经滑离开皇宫内城的狐影终于顿住。   影子被拉长,化为一只细长的爪子,顷刻之间来到神启帝的头顶,接着妖气灌涌,使得这细爪化为实质,一把将神启帝抓住、提走。   探出的手落了空,长枪掷来重重钉在地面,枪尾‘嗡嗡’颤动。   姚守宁神魂归位,想起这片刻之间所见的情景,低声呢喃着:   “孟五哥——”   “守宁!”   柳并舟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从容,“你速度带两个姐姐先暂时离开此处。”   他喊话声中,狐影向那高如山体的腐尸迅速移动。   “不能让两者相结合。”   徐相宜着急道。   他话音一落,突然天空之中响起‘嗖嗖’之声,只见无数捆绑了灵符的箭雨射向了那腐烂的怪物!   这些箭雨扎到怪物身上,随即撕裂大量血肉。   绿色的浓稠液体飞溅,一块块腐肉下落,灵符闪出微光,怪物发出痛苦的嘶吼。   “神武门的人来了!”   陆无计见此情景,脸上罕见露出惊喜之色。   柳并舟也不由表情一松,还来不及说话,却见那符光迅速被妖气淹没,怪物身形一抖,无数箭矢被它抖落。   “这……”   姚守宁见此情景心中吃了一惊,刚一出声,徐相宜就道:   “神武门的困妖阵,可不是这样轻易就能被破除的。”   他话一说完,果然就见那妖邪身上突然星星点点的亮起了火光。   闪电在这一刻藏入云层之内,极度的暗夜之下,那怪物周身却闪起无数光点。   只听许多人疾声喝令:   “天地有正道,神武镇妖邪!困妖之阵锁妖邪——”   “天地有正道,神武镇妖邪!”   “天地有正道——”   无数法咒声里,那些光亮越发璀璨,每一道光亮与念咒人之间形成独特的锁链。   “这是我神武门钻研了七百年而研制出的困妖之阵,每个符咒一经激发,与念咒人之间形成感应,汇成大阵之后,能将妖邪困锁。”   徐相宜激动的解释道。   姚守宁也颇为欢喜,见那锁链逐渐收紧,仿佛链条的另一端有人在拼命的用力。   那怪物的身体四周布满了这些光点,明亮的锁链绕向四面八方。   “起!!!”   “起!!!”   “起!!!”   接二连三的暴喝声响起,锁链被绷直,拉拽着这可怕的妖邪本能竟然‘噔噔’后退了两步,继而与狐影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见此情景,众人脸上情不自禁的露出喜色。   可好景不长,那怪物一被拉退,顿时暴怒无比。   ‘嗷——’   它发出咆哮之声,艰难抬起手臂。   手臂上粘连的光点反被它拉动,双方力量对峙,狐王肉身之可怕,已经超出人类想像的极限,有将近小半的光点在这一波力量对决之中,无声的暗淡了下去。   徐相宜脸上的笑意一僵,接着露出悲痛欲绝的神情。   人类要与怪物相抗衡,需要数辈人前赴后继。   无数前辈们呕心沥血的钻研符术、阵法,后辈修行之人日复一日的练习,甚至赌上性命。   钻研这困妖阵者,符在、链在即人在,符毁、链断即人死。   这些光亮熄灭的同门悄无声息在与怪物的对抗中送命,兴许这天下人都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吼!’   那怪物再发出叫声,再提起一只似羊般的后腿,腿上的锁链有一部分断裂,但剩余的光亮则更加的璀璨,牢牢将狐王肉身抬起的长腿又拉拽了回去。   与此同时,狐王阴影往前,柳并舟终于忍到极致,飞身而起。   “南昭柳并舟在此,在请儒圣人现世,阻击妖邪,给我退!”   他喊话声中,胸中浩然正气散逸,化为一尊奇大无比的儒圣人光影,宛如城墙,牢牢的挡在了狐王阴影前进的路上,将狐王的魂与肉身分离。   “滚!”   狐王的阴魂厉声尖叫,腥风吞吐,冲击浩然正气。   “朗朗乾坤,哪容你妖孽横行!”   儒圣人面容严厉,嘴里喝斥。   无数朗读书声响起,化为清音醒世之言,钻入神都城中每个所听者的耳内。   儒圣人单手一招,正气化笔,以掌作书,用世间的清、浊之气调和为墨,开始书写铭文。   铭文一成,化为光盾,将妖邪阻于光亮之外。   妖影尖叫冲击,却无法突破这光盾的封锁,双方相互缠斗,黑与儒白的光芒相交缠,最终化为灰气。   柳并舟召唤出来的儒圣人似是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护持着神都城。   神都城的百姓见到儒圣人现世,如同找到了庇护所,都不约而同往这个方向奔走而来。   而神武门的后人也在以符光之力拉着妖邪肉身后退,使狐王魂、体无法靠近。   所有人都在为这一场战斗提心吊胆之时,姚守宁却仰头看到了盘坐于半空之中的外祖父,在与狐王阴影拼斗的过程中,柳并舟已经是拼尽性命,不留余力。   他的面容迅速衰老,花白的头发化为雪白,瞬间老了十岁不止。   “外祖父——”   姚守宁感觉说不出的心酸与恐惧。   她早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刻,可当真正亲眼目睹外祖父大量消耗自身时,仍心痛无比。   “老酸儒!”   “挡我者死!”   狐王的厉喝不绝于耳。   妖族谋划了数百年卷土重来,狐王为了复生付出了不知多少努力,它怎么可能忍受功亏一篑。   “你一人之力有什么用?人类已经势微,连当年朱世祯的后人都是这样废物德性,又有什么能阻止我妖族复兴?”   狐王尖锐的喝骂:   “若是七百年前,儒家人多势众,兴许能阻我一时片刻,如今你一人,便如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我看你不要命,消耗寿元,又能熬得到几时!”   姚守宁的眼眶被泪光弥漫,她生平第一次恨自己不是以战斗天赋见长的战士,无法帮助外祖父,只能让他老人家孤身应敌。   她惶恐绝望之际,突然想起辩机一族其他的人。   辩机一族中,也不乏能力超强者,最重要的,是大家说不定能帮她的忙。   她突然眼泪一抹:   “前辈们!老师!徐先生!和嘉姐姐!”   情况危急,她便将熟悉的人一通喊,希望能找到人帮忙救命。   “守宁?”   姚守宁话音一落,识海之中空山先生很快回应了她:   “发生什么事了?”   “老师。”姚守宁顾不得与他寒暄,直言道:   “妖邪现世,狐王的肉身复苏,如今神魂与肉身一旦结合,将形成灾劫。”   她这话一说出口,许多辩机族人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么严重。”   姚守宁强忍恐慌,‘嗯’了一声:   “如今神武门的人已经暂时将狐王复苏的肉身控制住,我的外祖父则挡住了狐王的魂,可是它很厉害,我外祖父孤身一人,挡不住多久的。”   她是来向大家求助:   “大家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助我外祖父一臂之力,我不想外祖父死。”   姚守宁哭道。   众人七嘴八舌出声,正乱糟糟时,徐昭熟悉的声音响起:   “有个法子!”   之前姚守宁说话之时,他一直没有出声,此时冷不妨开口,说出口的话却令得姚守宁险些喜极而泣。   “徐先生?”   姚守宁寻找前辈们帮忙,心中其实也是忐忑不安的,深恐大家无能为力。   她越是修行,越是意识到天命不可逆,有时预知之境的提醒未必全是幸运,提前让辩机一族窥探天机,兴许是让他们更加意识到天道无情。   而此时徐昭的话无疑是黑暗之中为她点燃了一丝希望,她忙不迭的问:   “什么法子?”   “你上次提到狐王复苏之后,我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徐先生冷静的声音在姚守宁的识海之中响起,他有条不紊的道:   “自定国之后,皇帝时常叹息后悔,遗憾于自己力有未逮,不能在当初将狐王彻底斩除,以至于留下祸根,殃及后世。”   他此时突然提起朱世祯,令姚守宁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但她太焦虑了,外祖父性命攸关,她没有心情去猜哑谜,正欲直接追问时,徐先生似是也知道她内心感受,接着道:   “所以他一直都有想要再次参与封印狐王的心,后悔时光无法轮回,过去不可改变,想要等着与这老对手再战一场的机会。”   徐昭换了换气:   “你提到狐王事后,我就想,我们可以联手,打出一个时空通道。”   “什、什么意思——”   姚守宁下意识的问。   其实她话虽这样问着,但她已经意识到徐昭意思。   ‘呯呯!呯呯!呯呯!’   心脏剧烈的跳动,她已经猜到徐昭未了之意:   “您的意思是说——”   “不错。”徐昭道:   “我问过了,你手里有朱世祯的一缕分魂,这便如同一个‘引’,待我们通道打开之后,朱世祯会以神魂降临的方式通过这条时空之道,出现在七百年后。”   他解释着:   “这当然不是真正的朱世祯本体,但有那一丝分魂为引,亦能发挥他八成实力。”   “那太好了!”   姚守宁惊喜非凡,应了一声。   “既然如此,我们事不宜迟,即刻开始。”徐昭说完,姚守宁便应:   “好!”   她收回心神,看向半空之中正与狐王阴影大战的外祖父。   柳并舟拼命想要守护神都,护持人类,她也有自己要做的事,她想要守护外祖父,守护家人!   姚守宁双手结印,开始打开时空之门,想尽早与徐昭接应,迎接朱世祯的降临。   ……   半空之中,双方都在拼命,狐王阴影凶悍非凡,百姓的恐惧、怨恨化为妖邪莫大的养份。   相较之下,正如狐王所说,儒家已经势微,柳并舟孤身一人,终究力量差了一截。   随着柳并舟急速的衰老,他身后的儒圣人动作慢慢的变得迟钝,书写铭文的手速变慢,那挡住狐王光影的盾亦薄了些许。   “哈哈哈哈哈——”   狐王眼见胜利在即,疯狂大笑。   黑气渗透光盾,混沌的灰气改变,黑压过儒白,儒圣人的脸颊、身体开始有光亮剥落,眼见不支——   此时温家之中,温景随亦牢牢抬头看着上空的战况。   柳并舟仍在消耗自身,大量鲜血顺着他七窍流出,他已经如同一个百岁的老人!   狐王的嘲笑声响在他的耳侧:儒家势微,天下已经没有真正的读书人。   他心中突然涌出一股悲愤,接着要站立起身。   “不要——”   就在这时,温太太似是感应到了儿子的动作,拼命的伸手抓拽住了儿子:   “不要去,你爹去世之后,我的依靠只有你了。”   她深恐儿子想去帮忙,可柳并舟对抗的,又岂是凡人能抗衡的东西,温景随就是不自量力上前,恐怕顷刻之间便会死于非命。   “我跟你妹妹都需要你的照顾,柳老先生力量不凡,他能顶住的。”   “娘!”温景随大声厉喝。   同时紧跟着怒喝的,还有温献容:   “娘,您不要这么自私!”   她突然伸手去扒温太太的手:   “大哥有心帮忙,你就让他去。”   “你闭嘴!”温太太冲女儿怒目而视,“你是要让你大哥送死。”   “您担忧大哥性命安危,难道柳老先生不是人,没有亲属子孙不成?守宁不担忧他?若筠不担忧他?”   温献容一直以来对母亲的管教都十分顺从,虽说在温太太对待姚守宁的态度上母女曾有过分歧,但她每次说话却都是语气温和,态度点到即止。   此时她终于忍耐不住,大声的反驳:   “一样都是文人,柳老先生有爱国、爱民之心,所以他老人家胸怀正气,修成大儒。大哥也是读书人,还拜了柳先生为师,他凭什么不行?”   “爹在世时,就曾教我们,有所为、有所不为,文人最重要的就是傲骨,您想抽掉大哥的脊梁骨,让他此时退缩不成?”   她同样怒目圆睁,与母亲怨恨的目光相对峙:   “此时他退缩,纵使保住性命,也终将后悔一生,您想毁了他吗!”   她的话如雷霆,震得温太太脸色惨白。   温太太放开了手,温景随的目光之中露出解脱之色,仿佛卸下了心中一块大石,若有所悟。   他一夕悟道,胸中正气化为白光,飞向半空中,缓缓涌入那残缺不堪的儒圣人之影里。   与此同时,姚家之中的躲藏的姚若筠早在房屋摇晃的刹那,便随父亲领着家人飞奔出屋,他看到了外祖父的惨况,心痛如绞。   这会儿的陆无计等人在应敌妖邪,姚守宁能预知未来,陆执与他年纪相仿亦能出力,而他大好男儿,又在做什么呢?   他心中生出无尽豪勇之气,突然奔身而出:   “爹,我——”   他不像温景随有天份,但他亦有为了家人豁出性命的勇气,他不知该如何做,但却也想联合周围的一些学子,想要跟着这读书之音一起念儒家之书,为儒圣人助一臂之力!   姚翝看着这个一向强作少年老成的儿子,有些诧异的看他,第一次见他如此冲动行事。   半晌之后,他点了点头,姚若筠得了父亲应戏,飞奔出屋,大声的喊:   “赵兄——”   他的声音在狐王怪叫声中被压制,但他在为了柳并舟奔走之时,他的身体之中当初张饶之坐化之后所成的那一枚儒圣之心却逐渐被他心中的忠勇之气点燃。   儒家之义:忠孝礼仪,仁爱正直。   那点燃的星星之火化为热流,涌进姚若筠周身,一尊半透明的光影从他身后缓缓站起,逐渐凝结成张饶之含笑的样子,接着与柳并舟所召唤的儒圣人合二为一。 ###第四百二十九章 再召唤   而另一厢,姚若筠自己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觉得刹时之间,自己有所领悟,身体之中似是有热流涌动,以往许多读过的文章书籍,还不明含义的,此时无师自通,所有内容一一浮现于他心里。   他能感应到身后有许多人的瞩目,姚若筠下意识的回头去看,见到了父亲诧异无比的神情,姚翝瞪大了眼,好像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事。   在他的身后,有金光矗立,姚若筠顺着那金芒抬头,看到了他身后站立的光影。   张饶之的影像居高临下看他,带着仁爱与鼓励。   末了,这位昔日儒圣人缓缓提步,往柳并舟身后的儒圣人走去,最终融入那儒影之中,将残缺的影像修补齐全。   同一时刻,神都城中许多的文人都听到了狐王的狞笑与嘲弄声。   儒家已死!   这样的话如同尖锐的刀,刺进许多读书人的心里,让很多人心中即羞且痛。   他们以往吟诗作对,风花雪月,在七百年的时光之中,确实丢掉了许多的东西。   可是在朝政剧变、妖族肆意屠杀,将人类视如鱼肉的行为举止,却激发了所有人内心的愤怒,狐王对于读书人的鄙视使得这些仇恨再次升级。   柳并舟独自迎战的身影映入每个人的眼中,所有人心中皆有一把火燃起,且越燃越旺盛。   自事发以来,他们躲躲藏藏、战战兢兢,深恐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他们没有过人的聪慧,没有温景随的天分,也没有姚若筠因对亲人担忧而生出的勇气,此时却也有一颗想为儒道正名的心!   一点点儒家之意生起,这些力量微弱无比,如不起眼的星辰,但胜在数量极多,缓缓从四面八方之中浮出、飞起,接着涌入儒圣人身体之中,彼此文道相接,再生共鸣。   儒圣人的身影受到万千学子的滋养,开始壮大自身,身体逐渐凝实。   柳并舟衰老之势一止,那双浑浊双目之中突然爆发出精光。   “人族必胜!”   纵使一人之力微弱,可千万人的力量拧成一股,却非同寻常。   “老东西!”狐王大怒,阴影受怨气裹挟,冲向柳并舟。   儒圣人张开双手,震袖一挥,将那黑气弹飞出去。   白光辗压黑暗,光明照亮天地。   姚守宁紧悬的心一松,情不自禁的露出笑意。   她心中生出一个期盼:希望外祖父借着神都城的儒子之力,击溃狐魂。   狐魂一散,肉身便不足为惧,总能想办法慢慢收拾。   但在欢喜之余,她又情不自禁的生出另一个念头:事情真会有如此顺利吗?   当日预知的幻境中,她分明见到的是狐王完整的本体,而今那幻境之中出声的少女声音还没有出现,狐王真的有可能被轻易消灭吗?   一层阴影笼罩上姚守宁的心头,她定了定神,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想要打通时空之道,与徐昭相接轨。   可心烦意乱之下,反倒效率低了许多。   就在这时——   “哼。老不死的酸儒,你当我真的没有办法对付你了不成?”   暴怒异常的狐王突然冷静了下来,所有人心中生出不妙的预感,柳并舟提高戒备,正欲抢先下手之时,狐王阴影突然抖了抖手掌。   一直被它隐藏于阴影中的神启帝突然从它掌中滑落,出现在神都城的所有子民们面前。   许多百姓一生供养皇室,却未必能有幸得见天颜。   此时皇帝身穿至尊袍,神情狼狈,哪有半分天子的威仪。   柳并舟心中惊怒交加,暗叫不妙,狐王突然问道:   “朱定琛,你求我救命时,曾许诺你可以用天下百姓、大庆王朝命脉为祭,是不是?”   此时的神启帝惶惶如丧家之犬,他只知自己生死攸关,哪里管得了天下臣民、江山社稷,以及大庆命脉?   闻言毫不犹豫,谄媚笑道:   “狐王,朕愿献一切,求您庇佑,替朕杀光逆贼,恢复江山统治,到时我与您共分天下,受百姓供奉——”   他此时身在半空,被狐王抓在手上,与柳并舟面面相对,一言一行一笑一动俱都被神都城的人看在眼里。   ‘嘶!’   ‘啊!’   所有人听到天子的话,情不自禁道吸凉气,满脸震惊,不可置信。   温景随早在父亲枉死的时候,便已经体会过皇帝的刻薄无情,可此时老皇帝的一番话,仍令他大吃了一惊。   此人凉薄自私,不配为一国之君。   对于许多读书人来说,大家勤奋苦读,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科举入仕,进庙堂、位人臣,此时皇帝的话几乎在刹时之间令许多人道心崩裂。   原本身形凝实的儒圣人晃了晃,大量白光熄灭——这是不少读书人因为神启帝而绝望至极。   连皇帝都出卖天下,只为求活命。   自此之后,再无大庆、再无朝廷——   信仰崩塌。   而在刹时之间,神启帝的誓言一出,他身上所背系的一小半大庆基业及气运瞬间化为乌有。   ‘卬——’   神都城的上方,一条瘦弱的镇国神龙之影闪现,发出一声悲鸣,接着‘轰然’碎裂。   那光影化为无上力量,被狐影俯身一吸,壮大于自身。   神启帝意识到情况不妙时,已经晚了。   他亲眼目睹神龙碎裂,国运崩殂,神启帝自身阴暗多疑,此时猜测自己中了狐王诡计。   可事到如今,哪有他后悔余地,他唯有抱紧狐王胳膊,紧张道:   “大王救朕——”   但他话没说完,狐王则借那大庆国运一推之力,趁着天下民心破碎,儒圣人之影不稳的时候,撞破儒圣人封锁,冲向了柳并舟的身后,与那正被神武门众人制约住的腐烂肉身合二为一。   神启帝自掘坟墓。   ……   “七百年了——”   那阴影一没入身体之后,僵持了片刻,接着狐王声音幽幽响起:   “我终于重临这天地!”   ‘哈哈哈哈哈哈!!!’   尖锐刺耳的大笑声响起,狐王将手一挥,神启帝的身影从半空之中摔落下地。   它魂一入体,原本僵钝的肉身便如臂指使。   所有牵制着它的那些光链寸寸断裂,接着光芒无声的暗淡了下去。   ——这代表着无数神武门的子弟已经身死,魂魄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周荣英心痛如绞,脸色瞬间变了。   ‘嗖嗖嗖。’   无数符光熄灭,但在危难之时,仍有许多人咬牙坚持着。   恐怖气息降临,狐王复苏。   半空中的柳并舟脸色异常的难看,在得知狐王意图复苏肉身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这一仗并不好打,可是真正面临狐王威压时,他才知道这妖物有多可怕。   这还不是狐王全盛时期的力量,七百年前的先辈们,究竟是在何种艰难的情况下,才能封印狐王的?   “唉。”   他叹了口气,眼神之中很快露出坚定之色。   与前辈们相比,他也没有输,他身上背负了张饶之的期盼,天下的学子也将苏醒,儒家的盛世即将到来!   兴许他未来已经看不到儒家的昌盛,但他此时却要尽力将这妖邪挡住,为未来的人们创造和平之世。   想到此处,柳并舟抬起了头。   他下意识的低头往下方面看,大半神都城尽收入他眼里。   都城大半已毁,无数幸存的百姓此时如同受到感召,拼命的从四面八方往他身下所在的方向赶来。   而在柳并舟的下方,已经很难再分辨哪里是姚家,但在一片废墟之中,一棵屹立不倒的大树格外明显。   顺着大树,柳并舟看到了树下的姚守宁,少女在这一刻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抬起了头。   祖孙两人目光相接,姚守宁泪盈于眶,眼中露出哀求之色。   柳并舟心生感慨。   他这一生基于自身选择,对于自己一直困守南昭而未入仕,其实并没有遗憾。   晚年接到长女书信,进入神都,人生末时有晚辈们围绕膝下,心中也很是开怀,唯一可惜的,就是这样幸福的时光短了点。   “外祖父——”   姚守宁似是察觉到了柳并舟的心思,拼命的摇头,心中哀求。   她的脑海里想起了当日预知之境中,柳并舟以儒道之心献祭以激发周身力量的一幕,生出无尽的恐慌之感。   时空通道已经打开,可与徐昭相连仍需要时间。   请朱世祯神降此时亦需要准备,可狐王已经成功复苏,即将大开杀戒。   要想阻止它,唯有竭尽全力。   柳并舟手掌一摊,在他身后的儒圣人弯下了腰,那如山般的手掌缓缓与他重叠,他神情坚定,缓缓握着那手,靠近胸前。   “不要!不要!”姚守宁拼命摇头。   情况危在旦夕,可谁又能在此时阻止一切?   她慌乱无措之际,转头四处去看。   黑暗中,姚婉宁与苏妙真相扶持,周荣英、徐相宜强忍悲痛,仍准备重启召唤顾敬的仪式。   姚家的众人俱都跑出,坍塌的屋墙外,可以看到附近的赵家、温家等人往姚家所在方向靠了过来。   但召唤这位神武门的祖先亦要时间——   顾敬?朱世祯?七百年前?   电光石火间,姚守宁的脑海里飞速闪过一个念头,她眼睛一亮,想起一个人来。   “外祖父,请先不要献祭!”   她大声的喊。   姚守宁想起了自己先前阴神离体飞空时看到的一幕,为了躲避狐王意识的伤害,她提前使阴神回归,而在阴神回归之前,她看到了皇宫内城,看到了朱姮蕊、看到了神启帝,以及神启帝身侧出现的那个伸手出来准备抓人的阴影——   孟松云!   “哈哈哈。”姚守宁想到此处,放声大笑:   “孟五哥,出来!”   她心急生乱,今夜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她又从徐昭处获得了另一个助力,险些将这个七百年前的前辈遗忘了。   今夜大战,孟松云必定在!   神启帝的身上还有他遗失的心脏,他必定关注着这一场大战,此时请他救命,正是再适合不过。   她喊了一声,没有人回应。   柳并舟在半空之中听到姚守宁的话,那贴近胸口的动作一顿。   可是姚守宁喊完之后,那道士并没有出现。   “孟松云,你给我出来!”   姚守宁喊了一声,没见孟松云回应,心中先是一慌,声音都有些微颤。   她第一反应是:莫非自己对于孟松云来说已经没有价值,所以他不愿再与自己沾染因果?亦不愿意掺合这一场大战?   这个念头刚一生出,便被姚守宁狠狠掐去。   当日她与孟松云分别之前的回忆一一涌上她的心头,她当日曾心怀打算,言谈之间想与孟松云拉关系、‘交朋友’,当时孟松云并没有回绝。   此人已绝情断爱,心性冷漠且精明,活了七百年,头脑之冷静、心思之通透,远非她这个不足十七岁的少女能比的。   她的这些小心思在孟松云面前不值一提,当时他肯定看穿了她的打算,但他仍旧答应,证明自己身上仍有他能图谋的东西。   这道士说不定是生出了恶趣味,故意想要看自己急得哭出来!   姚守宁想到此处,心中一股无名火升起。   “孟松云,你出来,快出来!”   她疯了一样的大喊,喊话之时目光四处转。   在她视野之内,她看到了许许多多的人,这些人中有熟面孔,亦有许多陌生的面孔,孟松云一定躲藏在了这些人中间。   要怎么把人找出来呢?   姚守宁越是焦急,心神却越发冷静,许多回忆如走马灯似的在她脑海里闪现,她突然想起与孟松云化身的‘陈太微’数次打交道的情景:当日她与世子被困齐王墓时,她阴魂离体进入皇宫,看到这道士原形掐指而算,后面突然出现在墓地之中。   既然他的名字便如他的‘禁区’,一旦有人喊他,他便能感应,但是不是需要掐算,才能感应方位呢?   她想起曾经的‘陈太微’提过,他的卜算之术当世无双……   一想到此处,姚守宁再喊:   “孟松云!”   “陈太微——”   姚婉宁等人不明就里,面露疑惑盯着她看。   姚守宁不理不睬,再喊:“孟青峰——”   随着她将孟松云曾经的‘名号’一个个喊出,果然见到姚家仆从之中,一个人正拼命低头掐算。   那人身穿灰色粗布衣裳,面容普通平凡,那长相既是陌生又是熟悉,就连姚家人自己都没察觉到这人古怪,她一眼望去,既觉得此人正是姚家人,仿佛日日相处,并不陌生,但细想又想不出此人究竟何时在姚家出现。   再加上他掐指推算的动作,他的身份如何猜不出来?   姚守宁大步往他跑去:   “孟五哥——”   “好了好了。”   “唉!”   那灰衣小厮长叹了口气,颓然的放下掐算的手指,搓了搓通红的耳朵,抬起头来。   姚翝听到声音的刹那,转头去看他,脸上露出熟悉又迷惑的神情:   “这不是——”   他觉得此人极熟,仿佛在姚家已经做事多年,可话到嘴边,又像是喊不出这人名字,十分古怪。   最可怕的,是他在张嘴的刹那,见那人身形突然拔高,模样大变。   扁平的五官变得深邃,灰色的衣裳变色,化为内白外黑的道家真袍,顷刻之间手持长剑,变成一个英姿飒爽的俊美年轻道士。   而就在这个时候,被惊醒的世子跑了过来,见到此人的那一刻,后背寒毛直竖——出于对陈太微的直觉敌意,纵使他已经恢复原貌,与以往的长相大不相同,但陆执依旧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   接着拔剑而喊:   “陈太微!”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然。 ###第四百三十章 我答应   姚翝倒吸凉气,双臂张开护着家里人不停后退,满脸警惕的望着这个突然现身的仗剑青年。   人的名、树的影。   这个曾受神启帝信任,且后来又遭皇帝通缉的道士诡异莫测,此前曾将他的女儿掳走。   想到此处,姚翝大喝:   “守宁不要过来!”   孟松云揉着通红的耳朵,嘀咕着:   “守宁你竟然能发现我!”   他的隐匿之术世无双,他若混迹于人群,便如走入人的记忆深处,事后则在人的神魂记忆之中自动抹除印象,好像水滴入大海,毫无痕迹,无人能察觉。   纵使嗅觉灵敏的妖邪也不能找出他的影踪,但姚守宁竟然能一眼在人群之中将他认出。   孟松云心生好奇:   “你怎么办到的?”   姚守宁急得跳脚:   “我外祖父——”这个时候她哪有心思与他闲聊,催促他:   “五哥,你能不能帮帮我外祖父?狐王当年也曾是你的死对头。”   孟松云不为所动。   在他身后,世子挺剑刺来,他含笑而立,不闪不避。   “陆执!”   姚守宁见此情景,心脏顿时重重一缩,喊了一声,世子仰头看来,剑刺入孟松云胸腹。   刺到了?陆执心中一喜,但手里剑刺出去时轻飘飘的,并没有刺入了实物时的感觉。   这妖道手段非凡,分身、神降之术使得出神入化,来无影去无踪,恐怕自己刺空了。   世子心中这样一想,果然就见孟松云的身影如烟似雾,缓缓散逸开来。   而在不远处,另一个孟松云缓缓现身。   姚守宁心中那口气一松,接着跳脚:   “这个时候别打了。”   “他之前劫持你,守宁,这个人不可信。”   自姚守宁在韩王墓中被孟松云带走,陆执对于孟松云便怨恨非常,此时如果不是姚守宁喝止,早就再次出手。   在世子心里,孟松云此人的威胁不比狐王弱。   两者曾狼狈为奸,狐王固然可恶,孟松云也不是好人。   “他可能与狐王合作。”世子手持长剑警惕道。   “啊!对对对。”   孟松云火上浇油,含笑看着世子点头。   他这副模样引得陆执心中更是气恼,姚守宁深吸一口气:   “他不会的。”   “你又知道了。”孟松云幽幽道。   姚守宁忍无可忍,吼他:   “你闭嘴!”   孟松云沉默。   世子第一次见她生气,也被她慑住,顿时不敢出声。   “你救救我外祖父——”   几人说话的功夫间,狐王长尾一甩,重重拍地。   边界之门已经被损毁,‘呯’声剧响中,地面被拍出可怕裂缝,无数密密麻麻的妖邪从裂缝之中钻出。   “哈哈哈哈哈哈!”狐王放声大笑:   “我族子民们,束缚已经解除,你们重回人间界,这里的一切你们尽情享用!”   神都城的百姓尖声惨叫。   裂缝出现得太快,许多妖邪钻爬出来时,将毫无还手之力的普通人拖拽入地。   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咬声响起,温热的血迹从裂缝之中喷洒而出。   尖叫、惨嚎与哭泣此起彼伏。   ……   狐王还在四处破坏,尽情顺着心中的暴虐本性而为,宣泄这些年来被镇压的愤怒。   神都城被搅了个翻天覆地,死伤者不计其数。   柳并舟听到四周惨叫,心中痛恨非常,当即出手,试图将狐王拦住。   “你这老酸儒,先杀你!”   狐王对他亦是怨毒非凡。   当日它力量受制时,柳并舟曾数次坏它好事,还曾断过它一尾,此仇非报不可。   “我恢复本体力量后,便拿你血祭,之后再将所有碍眼的人一一清除——”   狐王抬手,往柳并舟举掌拍下。   它的掌力带着盖世之力,妖气冲天而起,每一掌拍下,儒圣人便也伸手去挡。   两股力量冲击之间,黑气与白光四溅,儒圣人的身体表面大量光雾被拍散,每承受一下,影像便虚弱许多。   柳并舟的脸色初时镇定,后来惨白,第三下强挡时,‘噗’的喷出大口鲜血。   “老酸儒!”狐王放声大笑,手爪一扬,爪子之中长甲探出数丈:   “我要你现在就死!”   它厉喝声里,长爪用力扫下。   那光影掠过,如同半空中闪过数道碗口粗的黑色闪电,锋利的爪甲切割之下,儒圣人身体表面被撕裂,‘噔噔’退后。   柳并舟飘在半空中的身体被推后十来丈,几欲跌落。   他急忙稳住身形,却‘噗’又喷出鲜血。   这一幕看得姚家人目眦欲裂,姚守宁眼泪夺眶而出:   “五哥!”   “别着急。”孟松云仍平静的道:   “你外祖父还有后手未出呢。”   姚守宁怔了一怔,接着眼泪一收。   她知道孟松云无心无情,在他面前无论是哭哭啼啼,还是哀声乞求,全无作用。   这些情绪对他来讲根本毫无意义,与其浪费时间,不如先与他好好的说。   “你要怎么样才肯出手?”她抹了眼泪问。   孟松云见她如此快便将心情收拾好了,脸上也露出异色,但很快的他就含笑赞道:   “真是聪明的女孩。”   “废话少说。”姚守宁打断他。   他并不因少女的话而生气,知道她急着想要答案,便问:   “你怎么认出我的?”   时间紧迫,姚守宁毫不犹豫道:   “你的小动作。”   “你神识强大,神都城的一切尽在你的掌握中,叫你的名字便如踏入你的禁区。”   孟松云点了点头:   “不错。但仅凭这一点,可不能认出我。”   姚守宁深呼了一口气,强忍想将他打死的冲动,拳头握了又握,按下心中焦虑:   “你有一个习惯,就是有人唤你名字时,你就会掐算。”   她这话一说完,孟松云顿时狠狠怔住。   他为人多疑,凡事只信自己,因此正如姚守宁所说,一旦有人唤他名字,便如迈入他的禁区,会在即刻间引起他的感应,因此他下意识的便会掐指推算,找出喊他之人。   没料到这样的小动作会被姚守宁发现,因此成为自身破绽。   这些年来,与他交往的人不少,打过交道的也多,试图寻找他弱点、习性的人也不少。   就是神启帝,亦不知背地里查过了他多少次,但都一无所获,却没想到姚守宁悄无声息的竟然发现了他的‘弱点’。   “真是太妙了!”孟松云惊喜的叹息,望着姚守宁:   “守宁,你可比朱定琛这些废物聪明多了,你我果然有缘,竟然连这样的小动作也被你发现了。”   姚守宁可一点儿都没有被他夸奖的荣幸,她只是有些焦急的望着头顶:   “你能不能快点出手?”   “为什么?”孟松云问。   姚守宁叹了口气。   他这样的人没有情感,没有心,与他提什么七百年前的过去,无异于自取其辱,且浪费时间罢了。   她道:   “五哥,你还有求于我,此时我要你帮我杀死狐王、阻止‘河神’,再结因果,可以吗?”   拜他所赐,姚守宁数次与他打交道后,也心生戒备,此时索性一口气将自己的要求提出。   孟松云似是看穿她心中所想,笑着道:   “狡猾的丫头,贪心极了。”   他一双桃花似的眼中流露出兴奋的光华:“竟然提出这么多条件。”   说话之时,上方的狐王与柳并舟的战斗越发炽热,儒圣人以浩然正气化为一支审判的巨剑,从狐王的头顶垂直斩下。   ‘嗖’声疾响中,那腐烂的头颅被斩落,大量绿色血液飞溅。   这一幕落入今夜神都城中的百姓们眼中,顿时响起大量的爆喝欢呼声。   徐相宜也面露喜色,但柳并舟的表情却越发凝重。   他与狐王战斗,直面感应这妖王压力,此时明显能感觉得到,被斩去了头颅之后的狐王气息并没有微弱。   只见那腐烂的脑袋滚落而下,如同泰山压顶,‘呯’声落于地面之上。   接着那脑袋滚了两圈,脑袋上的一只独眼转动着,咧开嘴角,顷刻之间,断颈处突然钻蠕出大量柔软的触须,那些触须迎风而涨,如同漫天飞扬的长鞭,一扫之下将附近所有未来得及逃跑的百姓卷住,塞入那张开的血盆大口里!   而狐王断颈处如同盛放的食人花,裂开之后一只狐头再度钻了出来。   这狐头后颈处根根尖刺倒立,獠牙外突,异常吓人,且这妖王气息远比之前更吓人一些。   妖邪一分为二,造成更大的破坏力。   “哈哈哈哈哈!”那新长的狐头狞笑:“这是我天妖狐族特有的逆生之法,只要不死,越伤越强横,老酸儒,你能奈我何?”   “人类如此弱小,拿什么与妖族斗?”   柳并舟牙关紧咬,表面不显,心中却忧急无比。   狐王掉落的头颅再度化为另一头略比它本体小些的妖兽,四处横冲直撞,造下无数杀孽。   柳并舟深呼一口气,索性暂时放弃狐王本体,决定先收拾它的分身。   儒圣人再度书写铭文,而狐王咧开嘴,往柳并舟咬来,却在靠近柳并舟的刹那,那狐眼之中露出狞色,接着残影一晃,竟突然消失在柳并舟的面前。   “不好。”   柳并舟心中一怔,接着面色大变,改而放弃去抓那断头所化的分身,接着转向姚家上方。   他反应极快,但仍慢了一步。   下一刻,狐家上方阴影闪现,姚守宁的头顶突然腥气翻涌,无数绿色的浓稠唾液滴落下来,腥风之中她慌忙抬头,见到一只血盆大口,口中传出巨大吸力,将她身体吸得腾飞而起。   “辩机一族的传人!嘿嘿嘿。”   狐王狡诈非凡,虚晃一枪,假意打斗吸引柳并舟注意,实则是想要趁乱先取姚守宁性命。   七百年前,它曾在辩机族人手上吃过大亏,七百年后,绝不能允许妖族大计毁于一旦,姚守宁是不安定因素,得先将她除去。   姚守宁双脚腾空,惊慌失措。   世子急红了眼,长剑飞掷而出,却在靠近妖邪的刹那,见狐王抬起一只前足,将那细剑夹在指缝里。   它的爪掌奇大,那剑尖落入它指间,便如牙签一般尖细,狐王眼珠一转,那爪子轻轻一并,陪伴世子多时的长剑应声断裂。   “啊!”姚守宁惊呼,她飞速升空,腥风从她耳旁两侧灌过,浓臭的尸气几乎将她熏晕。   千钧一发之际,她正欲逆转时间,眼角余光却见到白虹闪来,接着‘铛’声脆响中,那恐怖的吸力顿时消失。   ‘嗷!!!’   狐王痛苦的嚎叫声响起。   这是它自复活以来,第一次发出惨叫,接着‘噔噔噔’的脚步声响起,大地震了数震。   姚守宁飞身于半空中,惊魂未定,继而再度下坠。   她原本以为自己必会摔入废墟之中,非得摔个大跟斗,却在片刻之后,听到衣袂摩挲之声,随后落入一个熟悉的怀里。   “世子!”   她如同抓住救命的浮木,抱住世子肩颈,世子带她落地,眼中带着余惊:   “守宁,你没事吧?”   姚守宁摇了摇头,来不及与他说话,抬头往上方看去。   只见离她十来丈处,断了一只牙的狐王愤怒非凡,一条沟壑从它足下延伸出长长的距离,而那剑痕的另一端,孟松云持剑而立。   “孟松云!!!”   狐王咬牙切齿:   “好样的孟松云!!!”   孟松云没有理它,而是转头看向姚守宁:   “我答应了!”   他话音一落,再次长剑横立于胸前,气势一变,身上散发出唯我独尊之意:   “天地无极,太清借法。”   狐王咆哮声中,孟松云一手持剑,一手结印,掌中符箓张张成形,化为红光,一一往狐王四周飞去,形成盾幕,将它控制在内。   自上次心愿达成,他实力进阶,此时轻描淡写间,那气势格外慑人。   狐王暴怒异常,在符阵圈中横冲直撞,撞得那大阵歪斜,红光很快湮灭,狐影长尾化鞭,爪牙淬毒,那脑袋撕咬,速度极快,带出阵阵残影。   而孟松云的速度亦不遑多让,他的分身之术恰好与狐王相克,每具分身持剑挡狐王攻击,双方打得有来有往,旁人根本无法加入战斗之内。   数个回合之后,孟松云身形疾退,突然道:   “我感应到了我二哥的气息!”   说完,低头看向周荣英:   “还不放出我二哥人皮。”   他语气淡淡,但话中却带出无上威仪。   年逾百岁的周荣英下意识的俯身,应了一句:   “是。”   狐王尖厉啸叫,爪甲往周荣英抓来,却在碰到他的那一瞬,剑虹闪过,将它长爪切下,剑尖猛地托住那下坠的巨掌,用力将其挑飞。   巨掌飞空之后,断口处再度长出触手长须,又反往长剑抱持而来,触口如同一朵怒放的食人花,欲将孟松云连人带剑吞噬。   但孟松云不慌不忙,他手臂一抖,剑身之上出现大量煞气。   明亮的剑体凹槽之中突然流出黑色血污,那些血带着无尽怨毒,如世间最可怕的东西,触手一碰即冒出黑烟,似烈阳下的冰融入那血迹之中。   狐王发出凄厉的惨叫。   它的断肢口处同样散发出大量黑气,这些黑气与孟松云身上的煞气同源。   “你这狗东西!”   它想起孟松云来历。   此子已经不能称为人,他杀灭师门,自剜心入魔,分明就是一个魔种,不能将其当成人类看之。   这会儿他身上的怨气是毒,不止能毒人类,亦能毒妖邪。   自狐王肉身复苏,灵、体结合以来,第一次吃这样的大亏,它心中的怨怒可想而知,当即破口大骂:   “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它暴跳如雷。   七百年前,孟松云背弃师门,与结义兄弟断情绝义,期间杀人如麻,后与妖族勾结。   双方本该是盟友,哪知在关键时刻,这狗道士又翻脸无情,突然像发了疯一样与它作对,站到了人类的那一侧。   “你以为你还是什么人吗?你连鬼都不是,你这个狗东西!”   它怒火中烧,骂个不停。   “你才是。”   孟松云应挡狐王攻击的间隙,还能还嘴:   “狐族与犬科同属一源,你是当之无愧的狗东西。”   “啊嗷!”狐王气急败坏,当即攻击更加凶猛。   双方你来我往,反倒柳并舟暂时被抛到了一侧。   “……”   姚守宁见孟松云吸引住了狐王注意力,心下一松,接着拍打世子肩膀,示意他将自己放落下地。   “守宁,你没事吧——”大树之下,姚婉宁扶着大肚子,与苏妙真肩膀相靠,见妹妹平安无事,心中那口气这才一泄,问了一声。   “没事。”   姚守宁摇了摇头,对姐姐道:   “姐姐,我欲借你铜钱一用。”   姚婉宁毫不犹豫:   “你用就是。”   她之前便将铜钱交到了姚守宁的手上,这东西在她手里,只是一枚代表着朱世祯特别‘聘礼’的信物,而在姚守宁手中,说不定能发挥出更大妙用。   姚守宁点了点头。   上次姚婉宁将此物交给她后,她还没来得及交给柳并舟,之后出了许多事,便一直都放在她的身上。   这会儿她将铜钱取出,捧于掌心,喊着:   “有请大庆太祖朱世祯神降于此!”   时空之门打开,铜钱上的朱世祯的神魂如同领路之人,带着她的神识逐渐回到七百年前,寻找徐昭的气息。   双方共同努力,片刻之间终于搭上联系。   “成了!”   姚守宁心中一喜。   在双方气息相碰的刹那,时空之路‘搭建’而成,她能感应得到有两道熟悉的气息顺着那条‘路’,正赶往她所在的方向。   而另一厢,周荣英在与孟松云简短对话之后,并没有辜负这个前辈所争取出来的有利时机。   他找到了那装着顾敬人皮的木盒,陆无计露出后背的神佛之图。   随着周荣英请咒,顾敬的神魂复苏,人皮缓缓从盒中立起。   此时狐王似是意识到不妙,接着摇身一变,身体之上突然‘咕噜、咕噜’鼓出大量脓包。   那脓包转动之间,恶臭弥漫,狐王的气息变得危险至极。   就在这时,孟松云突然喊:   “小子,你还傻站着干什么?”   他一喊之后,陆执愣了一愣,随即四处转头。   孟松云一面结印,一面摇头:   “唉。在叫你。”   他一脸遗憾,似是世子不堪大用,看得陆执又愤怒又羞愧。   “我二哥未来,这妖怪我一人挡不太住,我答应了守宁,要杀死狐王,要保她外祖父性命——”他一面说,一面摇头:   “大意了。吃亏了。”   “……”陆执眉梢嘴角抽搐,不知这妖道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对他的话半信半疑。   “唉。”他又叹了一声:   “这怪物要放大招了,你来助我一臂之力,我们以剑气为阵,将它封锁,制它一时片刻。”   “我的长剑已毁——”世子自然也想帮助众人诛伏妖邪,可他随即想起自己长剑已毁,又神情黯然:   “我……”   他曾发誓,要护姚守宁周全,绝不让她受伤,可事到如今,却发现自己的力量并没有他想像中的那样强。   他在神武门修行多年,直到如今,才发现自己的力量在妖邪、孟松云这样的道士面前不堪一击。   “说什么废话。”   孟松云喝斥:   “你是朱世祯的子孙,是继承天运之子,凡俗武器根本不能发挥出真正的实力——”   “我来教你。”   他曾与朱世祯结为兄弟,虽说朱世祯后来‘盗走’他的心,曾对他不义,但事后他盗走朱世祯遗体,双方也算扯平。   便当看在七百年前的兄弟之情上,他便点拨一下这个孩子。   “人的自身修行力量有限,你要学会借力。”   “天地之灵气是力,人心愿力亦是力!”他说道,还不影响他手中一张符箓打出。   那符光化为天雷,‘轰隆’击落于狐王头顶,打得它头顶无数脓包碎裂,脑袋拼命后退,发出惨嚎之声。   借此时机,孟松云飞天而起,声音传扬于四周:   “我乃天命国师陈太微!此时欲诛灭妖邪,现向众生借助愿力,你们可愿借?”   他的话音传扬于神都城的每一个角落。   此时无论是躲藏于废墟之中的百姓,还是匿藏于残垣断壁之中的朝臣,全都听到了他的声音。   百姓们突然向天而跪,拜叩不止。   ‘陈太微’的名号令神启帝怨恨非常,可他在民间声望却极深。   血蚊蛊事件的时候,名义上属于他的‘大明宫’道观分发药汁,挽救了很多百姓性命。   “神仙活佛。”   “国师庇佑!”   “求国师救命。”   ……   此时早在献国运之后便被狐王抛弃的神启帝落于废墟之中,摔断了肋骨,痛苦的呻吟。   他此生从来没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刻,哪怕是被朱姮蕊暴打的两次,伤后都有人精心照顾,而不是这会儿一样,如同爬虫,躲藏在碎石缝隙之间,痛苦的惨叫不停。   神启帝听到了孟松云的喊话,这会儿失落、惶恐、害怕,以及断送了大庆国运的怨毒统统暴发。   老皇帝想起这些年来自己负尽天下人,却唯独没有负过陈太微这个妖道。   他为这妖道修建道观,为他准备一切锦衣玉食,对他毕恭毕敬,一直礼遇有加——可是这狗道士竟然发疯之后,险些害了他性命。   自己早废了他国师之名,这会儿他竟然还敢自称为大庆国师。   “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   神启帝如同疯魔一般高喊,“他不是国师,他是妖道,是欺师灭祖的叛逆!”   可惜他的嘶吼无人听见。   神都城数以万计的百姓感念当日陈太微赠药之恩,又有感于他此时除妖之举,异口同声的喊:   “愿借!”   “愿借!!”   “愿借!!!”   人性复杂,有时愚蠢,有时阴暗,但亦有天真与正直的那一面。   万众一心!   一道道应答之声响起,无数缕众生之愿随着他们答应的瞬间,冉冉升起,最终汇聚为一道无与伦比的璀璨光芒,被孟松云挑在了剑尖之上。   那光芒刺目,如初生的太阳,照耀之下,狐王身上的脓包一一碎裂。   “啊啊啊!”   狐王痛苦的惨嚎,接着剩余的那些脓包滚动之间,突然睁开,化为万千双眼睛。   那情景吓人至极。   每一只眼睛望向四周神都大地,下跪的百姓被这眼睛一望,随即似是被摄夺了神魂。   孟松云借力之后,并没有再管这些百姓,而是将那光芒一挑,剑身一晃间,直往世子抛了过来:   “接住!”   “不要抗拒,以众生之力为助,学会使用天命的力量,你的身后站着的,不是你一个人,是神都城的所有人!”   世子眼见那亮光如同流星一般飞来,他下意识的举手去接。   那众生愿力争先恐后涌入他的身体之中,孟松云的声音在他心头响起:   “想想当日你在地底龙脉之中,对图壁众生所发下的誓约,启动这众生之力。”   陆执此时来不及去细想孟松云怎么会知道当日地底龙脉之事,众生愿力入体,化为磅礴强大的力量,激起他心中无尽豪情。   “剑出!”   他喝道,掌中力量汇聚,化为一道长剑雏形。   孟松云送了他一场天大的机缘,他借此时机,窥探到了天命,宛如踏入另一个层次。   借这天命之力,世子的心境飞速提升。   他天眼一开,阴魂修成。   在他眼中,可以看到狐王的万千只眼睛在吸食着神都城的百姓的恐惧。   这些眼睛如同一道道紫红色的锁链,连接了神都城的每一个人,这些人神魂被锁,一脸恐惧与忐忑,肉身则木然呆立,形同行尸走肉。   世子举起长剑,初试身手。   剑光斩出,那众生愿力化为世间最锋利的武器,将这些束缚了人类的锁链斩断大半。   狐王惊天动地的惨叫声响起。 ###第四百三十一章 斗妖王   一条深深的伤口横穿狐王的后背,几乎将它横腰切断,在后尾部止住。   牵连着无数百姓魂灵的妖链断裂,许多离体的神魂面露惊喜之色,在获得自由的那一瞬间,迫不及待回归本体。   狐王的惨叫声里,大量血肉被撕裂脱落,露出其间惨白狰狞的白骨,大量黑气散逸。   “该死!该死!该死!”   妖王既痛且震怒。   它的注意力被孟松云牵引,疏忽了对陆执的防备,被他偷袭成功,这一怒非同小可。   “我要毁了神都城!我要你们死!”   说话的功夫间,狐王庞大的身躯迅速转身。   “小心。”在妖王转身之际,柳并舟一见狐王动作,心生不妙预感:   “它身上妖气不对劲儿——”   陆执表情一变,还没说话,孟松云就道:   “不必在意。”他持剑而立,神情冷峻:   “这妖王不现真身,反倒能匿藏实力,如今准备现形,可见七百年的封印对它影响极深。”   狐王老底被他揭穿,心中的怒火更盛。   ‘卬——嗷——’   只见它突然仰天长啸,身上被陆执以生灵之愿所斩出的伤口迅速开裂,体内突然涌出紫红妖光,接着皮肉翻滚。   墨绿的血液‘汩汩’涌动,团团绿雾从它体内逸出,腐臭之气顷刻间传遍神都城。   妖怪的脊背如大山般拱起,裂开的伤口之中有东西里动,接着一条条黑影钻出,弥散于天际,化为一条条长达数十丈的可怕巨尾。   那尾巴如同几条巨龙,相互缠绕,几欲遮天蔽日。   半空之中的雷光电闪也被这黑尾遮挡,狐王头顶的脑袋钻出两只骨耳,面庞血肉脱落,露出半面白骨妖相,十分惊人。   它身上的脓包无声裂开,化为一只只眼睛。   “不要看它的眼睛。”   孟松云提醒:   “狐王还能以人的魂灵为食,不要被它引入梦境!”   他话音一落,狐王冷笑了两声。   声音传扬开来,神都城顿时变得异常的诡异。   姚守宁召唤朱世祯的动作一顿,她惊恐万分的望着那半空中的可怕怪物,怪物身上的眼睛严重干扰了她的心神。   一瞬间,她好像被千百万‘人’面无表情的盯着看,那些眼睛中带着怨毒、恐惧、绝望与哀求。   就在姚守宁怔愣的刹那,她面前的世界刹时变幻——   这些眼睛逐渐变大,在她眼前密集拼接,形成一副不停蠕动的诡异画面,将她团团包围。   她眼前炫晕,这些画面之中出现不同的‘人影’,每一个人临死前的惨况重现,这种类似记忆攻击之法,瞬间堆填她的意识。   受到这一波神识冲击,姚守宁的意识有片刻的空白,她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遇到危机,接着听到一声暴喝,如同平地响起一声惊雷。   随后有人喊了一声:   “守宁!”   守宁?守宁是谁?   少女怔愣当场,正疑惑之际,脑海之中只听到‘哐铛’一声巨响。   她面前拼接的那千万幅活动的画面一下静止,接着这些拼凑的影响碎裂。   无数或哀嚎、或哭泣、或哀求或怨恨的‘人’化为泡影,缓缓消失。   姚守宁意识重新回笼。   在不受其余意识影响后,她很快回想起自己是谁,并身在何地。   一条长长的剑气斩痕连接了她与世子,在她面前,紫红妖气漫天飞舞,夹杂着阴魂鬼哭,无数众生愿力化为繁星,飞扬在这些黑气之中。   世子飞身立在离她约十来丈距离的半空之中,心有余悸。   狐王身上一部分‘眼睛’被斩破,缓缓流下墨绿色的‘血泪’,其他眼睛闪出怨毒之色,同时看向了陆执。   “该死!该死!该死!”   狐王在世子手上第二次吃亏,接着五尾一甩,转身面向陆执,长爪一扬,还未将世子拍落,身后孟松云已经举起长剑。   那剑身之上血光流涌,孟松云眼中煞气翻腾,黑气化为幽冥之锁链,往狐王脖颈套去。   撞击声响中,狐王转过头来。   细看之下,它一半脸的血肉是无数皮肉缝制拼凑,一半则是白骨森森,眼中似是有光圈收缩。   那光影一圈圈由大化小,瞬间将孟松云的神魂锁入其内。   “师弟!”   “师父他老人家——”   七百年前的恶梦再一次降临,孟松云的意识被困回得知师门噩耗,赶回青云观的那日。   梦里的他手持长剑,愤怒的屠杀师门兄弟。   ……   孟松云的表情怔然,陷入梦境。   “哈哈哈哈。”狐王放声大笑,前肢一压,用力摆头,将那煞气所化锁链震得粉碎。   “你既怨恨师门,只恨不能将你的师兄弟们多杀几次,我就如你所愿,将你困在梦中,杀个不停,最终神魂脱竭而死。”   ……   狐王话音一落,转身再看世子。   “到你了。”   世子如临大敌。   他深知这妖王手段可怕之处,拥有轻易间迷惑人心智,使人入幻的妖术,令人难辨真假,可怕无比。   正当他警惕无比之际,接着听到姚守宁的提醒:   “世子小心,这妖怪擅长蛊惑人心,幻术惊人,专攻人心智薄弱之处——”   ‘守宁的声音真好听。’   大战当前,陆执的脑海里莫名其妙飞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他下意识的露出笑意,继而立即惊醒:   “糟糕,中了幻术。”   陆执虽说喜欢姚守宁,可他不是头脑糊涂之辈。   此时生死攸关,他应对狐王的存在万分警惕才是,怎么可能莫名其妙想儿女情长之事?   他定是中了幻术。   这个念头一起,陆执瞬间惊醒。   但他面前的景象一变,接着眼前的残垣废墟在他面前缓缓消失。   狐王的咆哮、腐臭的味道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的身体轻飘飘的飞了起来,耳畔先是极静,接着响起喧嚣之声。   ‘驾!驾!驾!’   马匹的疾驰声在他耳畔响起,他的身体被高高颠起,世子心里一惊,下意识的握紧了手掌,试图抓住那柄以众生之力所化出的愿力之剑。   可他这一握之下却并没有握住剑柄,而是抓住了另一个东西。   “长鞭?”   世子定睛一看,他身穿黑色长袍,身侧挂了佩剑,手里握了长鞭,正骑在马上,往前疾奔。   “这里哪里?”   他的意识恍惚了片刻,身体本能仍是俯身向前驾驭着马匹。   很快左右两侧有人跟了上来。   “罗子文、段长涯。”世子心中已经认出了两人。   “世子,市集聚众,似是有人发生了打斗。”罗子文说道。   “我先让人开路。”段长涯道。   这一幕情景隐隐有些眼熟,陆执不动声色,点头应了一声。   段长涯打马而去,随后黑甲手持令牌,高喊‘定国神武将军府’的名号,很快开僻出一条通路,供马队入城。   城中吵吵闹闹,一辆马车横冲直撞,许多百姓来不及闪避,受伤之后发出痛苦的呻吟。   医馆门前,一个男人被马车一撞,卷入车轮之下,发出惊恐交加的喊声。   混乱的人群里,陆执一眼就看到了面色惊慌的柳氏。   城门、医馆、受惊乱撞的马车、之后还有突然发疯的行人——   一幕幕回忆突然苏醒,这是他当日与姚守宁相遇的那日。   时光怎么会逆转了?莫非是他与狐王打斗的刹那出了事,姚守宁为了救他,而使时光逆流了?   种种疑惑涌入陆执脑海,只是他还来不及多想,便见前方的马车突然涌出股股黑气。   ‘重生’之后,他天眼已开,一眼就望见了妖气冲天而起,一缕黑气钻入被车轮辗压的男人身体之中。   那男人碎裂的骨头一寸寸被拼接,如面条似的男人缓缓站起,眼中凶光闪烁。   “不好!”世子心中暗道。   已经经历过一次诡异事件,他深知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因此纵身从马上飞出,斩落受妖气刺激而发疯的马匹的头颅。   马车撞上孙药王医铺的墙壁,最终停止。   而那‘死而复生’的张樵果然发疯,不知从何处拿了把刀,开始追砍行人。   世子救了柳氏,因此破了自身气运,受邪气玷污。   但他心中明白,他亦会因此与姚守宁相结识,而后两人相识相伴,数次出生入死。   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剧情在他救了柳氏之后出现转折。   姚守宁出现之后,眼神还略有些稚嫩的少女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反倒马车内的苏妙真现世之时,则令他‘惊为天人’。   “……”   世子心中大感无语。   可惜此时的他的意识如同一个误入异乡的游魂,无法主宰‘自身’行为。   接下来,世子亲眼目睹‘自己’对苏妙真一见钟情,继而默默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对她日渐倾心。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陆执心中不停的摇头,“这狗听了都不信。”   到了此时,他自然明白自己此时可能身在幻境之中,令他意识到不对劲儿的,并不是他对姚守宁的情感,恰恰是因为他对苏妙真微妙的‘恨意’。   他曾受妖蛊控制,数次发疯,丢丑于人前。   没有人愿意自己的意识受人摆控,陆执也不例外。   虽说他后来也明白苏妙真只是被狐妖幻境影响,针对他的种种事件并非出自她的本心,可伤害已经造成,他沦为神都城的笑柄。   也正因为有这样的过往,陆执心中清楚,他绝不可能爱上苏妙真。   由此推断,他此时应该是陷入幻境中,才会有了这样荒唐的一幕。   之后他关注苏妙真一举一动,知道她受姚若筠骚扰而万分苦闷,她曾向柳氏哭求,而遭柳氏严厉喝斥。   而姚守宁性格大变,与陆执心目中的印象截然不同,她尖酸刻薄,谎话连篇,伙同温献容处处给苏妙真难堪,仗着家世欺压人。   因北城门事件,她喜欢陆执,对他穷追不舍,而遭到他的厌弃。   ……   一幕幕事情的发展令陆执暴跳如雷,偏偏又无计可施。   他亲眼目睹‘自己’对姚守宁恶言相向,数次伤害她,而另一边,苏妙真在姚若筠纠缠之下被迫委身于他,最终失宠,被流放于城外青峰观后的山里另居。   两人在山中相遇,继而相爱,互许终生。   “深山有幽谷,佳人居于此——”世子听到‘自己’对苏妙真这么说着,心中怒火中烧。   苏妙真含笑以对,目露情意。   陆执越想越气,他受妖祸之苦,曾与苏妙真有所牵扯,这对陆执来说简直就如同奇耻大辱,此时重回梦境,竟又做了这样一个离奇的梦,心中的烦躁化为浓浓杀机。   “你给我死!”   他一声暴喝,不知为何,手臂却突然能动了。   这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如同旁观者,无法操控自己的身体,也不能远离,只能跟在另一个‘自己’的左右,看‘他’默默关注苏妙真,后在得知她成为弃妾之后入山与她巧遇,最终相识相爱,心中无奈又生气。   此时终于可以动了,陆执心中的欢喜无法言表。   他几乎是在这一瞬间,将环抱着苏妙真的手臂举起,下意识的想将她推出去。   但手指头在碰到她的时候,陆执心中恶念一起。   这是梦境。   自己曾受苏妙真戏弄,名声尽毁,数次出丑,恨意极深。   他越想越是火大,以往众人的耻笑及各种不堪回忆一一涌入他脑海之中:定国神武将军府的世子疯了!他抱着狗诉情!   陆执眼里涌出杀机,一把拽过了苏妙真的脖颈,接着手中不知何时突然握住了一把匕首:   “去死吧!”   他手持匕首,往苏妙真的胸口用力刺去。   苏妙真脖子被他掐住,口不能言,一双眼中泪光点点,望着他的时候,嘴唇动了动,似是说了什么。   此人如此可恶,惯会装模作样,坚决不可信。   世子心中这样想着,不知为何心中又生出另一个念头来:守宁的心柔软而又善良,她的表姐犯错亦是情非得己,是受到了狐王的诱惑,如果她得知了自己杀死了苏妙真,是不是她这一生都不可能再原谅自己?   这个念头一入陆执脑海,他原本刺刀的动作便心生迟疑。   守宁?姚守宁?他怎么会突然在此时想到姚守宁的?   明明这个人刁蛮任性,除了长相,一无是处,刻薄尖锐,且娇纵成性,自己对她应该十分厌恶才是,怎么会担忧她会不会原谅自己?   可是他喜欢姚守宁啊!世子心中叹息着。   我怎么可能喜欢姚守宁?另一个‘他’亦十分震惊。   两道意识陷入对峙。   似真?似假?如梦?似幻。   究竟什么念头是真的,什么念头又是幻觉?   陆执瞬时意识陷入混乱之中,他看向面前的女孩,那张脸长得秀美绝伦,分明是‘他’最爱的苏妙真的长相,那一双眼睛尤得他心。   这种心动感不是假的,他爱面前的这个少女。   她聪明、可爱,有勇有谋,坚定而果决,面对困难从不退缩,面对家人误解,伤心之余亦积极解决难题。   两人曾携手冒险,她亦在积极学习进取,逐渐成熟而强大——他最喜欢的姚守宁!   爱意战胜了恨。   宽容战胜了阴暗的杀机,世子混乱的理智逐渐理顺,而他面前被他掌于手中的那女子的脸逐渐变得清晰。   “守宁???!!!”   陆执大惊失色。   他不知何时将姚守宁抓拽在怀中,掐住了她的脖颈,被他握在掌中的众生之剑的剑尖此时仅距她的胸口不足一寸的距离,眼见就要刺入她的胸腔。   这个动作惊出了世子一身的冷汗,他连忙将剑一收,将被他掐得快要断气的少女拥入怀里。   “守宁!”   “快放她下来!”   柳并舟的声音传来。   陆执慌忙转头,见柳并舟满身是血,神情狼狈。   他意识到自己在进入幻梦之间,发生了很多很可怕的事。   神都城几乎被彻底捣毁,一部分幸存者死于非命,废墟之上,柳并舟等人满身狼藉,险些陷入了一场恶战。   与他许久不见的长公主归来,与陆无计并肩而立,夫妻双双都带了伤,却仍相互扶持。   “发、发生了什么事——”   陆执惶恐不安,深怕自己受幻境影响而犯下大错。   可惜此时不是众人与他解惑的好时机,柳并舟咳了口血,示意他将姚守宁放下,再让他看看远处。   世子看着满脸苍白的少女,心痛如绞。   他看到了姚守宁脖颈间触目惊心的掐痕,再一联想到自己先前掐着她的样子,顿时如受惊之鸟,急忙松手。   他身在半空之中,这一放手之后,姚守宁往下跌落,他下意识想伸手去挽,但在碰到她的那一刻,又想起自己之前对‘她’心生杀意,他既怕且悔又恨,恨不能剁掉自己的手。   心念一起,他眼中红光一闪,便要提剑将自己手掌剁去。   就在这时,朱姮蕊飞身而起,用力一脚往他踹去。   ‘呯。’   重踢声中,陆执的身体挡下了这一击。   时至今日,他的身体受众生之力的影响,早就强横非凡,朱姮蕊又受了伤,这一击的力量对他来说并没有丝毫的影响,但他仍照以往习惯,装着往前踉跄两步才停止。   朱姮蕊踢了儿子之后,旋身飞转将姚守宁抱进怀里。   她一接到人,便破口大骂:   “你是不是还没清醒?!”   她含怒道:   “现在是什么时候?是你剁手之时?等这妖怪死了,你剁了自己的脑袋给守宁赔罪老娘都不拦你。狗东西!”   陆执心中一震。 ###第四百三十二章 太祖降   天边不知何时已经铺满了红霞,狐王已经彻底显露出真身。   在它不远处,一大团黑气凝聚成茧,在黑气之外,丝丝缕缕的紫红妖气穿入其中,如缠绕的附骨之蛆,密密与之相结合。   那里原本是孟松云所站立的位置。   而在世子的身边,亦有未散的紫红妖气,仍试图钻入他的身体之中,陆执突然醒悟过来,这应该是妖王的幻境之力。   也就是说,孟松云此时亦陷入心幻之术中,至今没有苏醒。   狐王的梦境真假难分,且手段诡厉。   陆执初时自认为清醒,最后却陷入它陷阱之中,更是险些亲手杀死了自己最喜欢的人。   如果不是关键时刻他的爱战胜了恨,后果不堪设想,甚至此时这些妖邪之术还在影响他的神智,激他冲动行事,做出不理智的选择。   世子用力摇了一下头,目光一沉:   “先收拾你,后面再向守宁赔罪!”   他娘说得对。此时不是他愧疚赔罪的时机,他错误已经犯下,若此时冲动行事,姚守宁恐怕也要认为他幼稚。   两人相识之时,一个心高气傲,少年习性;一个天真稚嫩,为家人不惜一切。   如今守宁一直都在成长,他也不能总停在过去,被以往的光环所包围,固步自封,与她拉开差距。   “陈——”   他看向被黑气包裹的孟松云,刚一张嘴,随即想起孟松云对自己的帮助。   无论两人以前曾有过多少恩怨与对峙,但孟松云于他有帮助之恩,他抿了抿唇,又别扭的道:   “你快些清醒,不要被困于梦境!”   狐王此时仍在毁灭神都。   身上的眼睛吸纳凡人的神魂,无数百姓被它满身目光一望,随即魂魄脱体而出,化为流星飞往它的身体,成为供养它的养份。   它抬手之间,建筑被摧毁,长尾甩地,造成地动。   源源不绝的妖邪从地缝之间钻出,见人便撕咬,惨叫声四起。   柳并舟欲上前阻止,却在心念一动的刹那,便被狐王捕捉动静,无数双眼睛放弃吸纳众生之魂,转了过来盯着柳并舟看。   心幻妖术施展,柳并舟刹时再度陷入幻境。   狐王抬足落下,欲将柳并舟踩得粉碎,但它抬起的巨掌却在落地的瞬间,被一股力量稳稳的托起,再也踩不下去。   “唔?”   妖狐发出怪异之声,接着低头下看,只见世子举剑顶在陷入幻梦之中的柳并舟面前,将它的重量托住。   “我不会允许你伤害柳先生。”   那狐王的巨足如同泰山一般的重量,沉沉压在陆执的身上。   少年的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根细弱却又尖锐的钉子:   “守宁醒来,如果知道我护不住她外祖父,肯定会失望伤心。”   “哼!”狐王冷笑,看他强撑的样子,巨爪之中探出长爪:   “你和老酸儒一起死!”   它用力踩下,欲将这两个蝼蚁一般的人类踩得粉身碎骨。   但它鄙夷的神态却激起了世子心中未平的怒火,以往曾被它妖法戏耍的种种涌上他的心头。   无穷的重力自头顶落下,踩得世子身体下沉,他拼力抵抗,之前孟松云曾说过的话在他脑海中响起:   “小子……你身负天命之力,不知使用,却只知使用蛮力——”   陆执深呼了一口气,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确实受到了限制。   一直以来,他自恃自身力量,没有真正理解民众、国运、天命之力的真正意义,认为拯救天下、杀死妖邪凭借的是自身之力,却忘了天下并不是他的天下,亦非他或是姚守宁、柳并舟以及父母等任何一个人单一的责任。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他不是单一的救世主,普通人的力量纵使再微弱,汇聚在一起,亦可形成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孟松云的言语指点,以及借众生愿力‘送他’,无不都点明了这一点,可惜他以往太过骄傲自负,竟完全忽视了这些。   而所谓的‘背负天命传承’的意思,则指他能‘借’众生之力,无论是众生愿力、亦或众生怨气,都可以被他所借。   他一想通这一点,顿时目光坚毅。   “众生助我,杀灭妖邪!”   神都城不是他一个人的城池,是无数生灵共居之地,不容妖孽横行。   世子的心念一起,便如一盏明灯。   此时所有神都幸存者心中都感应到了他的想法:众生助我,杀灭妖邪。   温家之中,温景随感应到了世子的坚定;接着温太太、温献容,以及附近的赵家上下、姚家仆人……   神都城中的百姓,都生出对妖怪无尽的怨恨。   每一个人都想要保护自己的家园,世子的身后,出现了温景随、温太太母女、赵家的人,还有家人曾受妖邪祸害的百姓。   众人对于残暴凶恶的大妖恨得咬牙切齿,每一个影子出现,都举起双手,托起了狐王下压的脚掌。   开始是一个人、十个人、百个人……   继而成千、上万,直至所有人。   “你——”先前还眼神戏谑的狐王顿时神态一变。   众生之力相汇聚,化为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不止将它托起,甚至万众一心,用力顶它,将它掀翻在地!   ‘呯。’   狐王摔落,溅起大量烟尘。   一个人人影的脸上露出欢喜之色,接着影子们如泡影般消失,化为纯粹的力量,汇聚于世子的体内。   陆执手中的长剑更加的明亮,他举剑一挥,剑气划出长虹,狠狠切下狐王一条长尾。   “啊啊啊!!!”   狐王惊天动地的惨叫声响起。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肉身断尾之痛远胜神魂。   它原本修有九尾,如今已断其五,若是其他时候,狐王早就逃蹿躲命。   可妖族谋划了七百年才有今天,它怎么甘心放弃唾手可得的机会。   它翻身跃起,重重拍地,四周的怨气、妖雾被它吸入口中,此时它暴怒非凡,不分敌我,连人带妖一并吞入。   这些生灵之气化为实力,使它断尾之处迅速被封印。   狐王身上的眼睛倏地瞪大,长嚎声中,声音步步拔高,逐渐尖锐。   “唔!”   长公主等人痛苦的捂住了耳朵,姚翝等人也头疼欲裂。   那声音由越来越尖,逐渐转细,接着消失于无形。   可听不到这声音并不意味着声音已经彻底消失,所有人的心脏开始疯狂跳动,狐王的口中喷吐出大量绿气。   这些绿气化为一片云海,迅速弥漫神都城,狐王眼珠转动的刹那,整个城池陷入沉睡。   绿光笼罩之下,所有的生灵陷入梦境之中。   妖王的眼珠通红,脚步踉跄,发出沉重的响声。   显然施展这个术法对它的负担亦不小,它并非实力全盛时期,肉身只是重组,又断了五尾,远不如当年的时候。   “现在,我要先杀你——”   整个城池进入梦中,狐王想起断尾之恨,开始寻找世子之影。   而世子此时失去了生灵的意识之助,又被困于心幻之中,正当危急之时,姚守宁却似是心有所感,眼珠快速的弹动了两下。   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姚守宁突然浑身一抖,她做了一个梦:梦里世子被阴影笼罩,一条巨蟒牢牢的缠住了他,他拼命挣扎亦无济于事,只好哀求的看她,并诘问她道:   “守宁,你不讲信用!当日你我约好,你替我解除身上妖蛊,我帮你解决‘河神’危机,为什么我一直在为了你姐姐奔走,而你全不管我身缠妖蛊之事?”   他一遍一遍的问,妖蛇用力将他缠紧,他身上骨头寸寸断裂。   白骨刺破皮肉钻了出来,血液喷涌而出,世子的模样已经不成人形,化为肉泥,仅剩一个头颅还在问:   “守宁,你不讲信用……你不管我身缠妖蛊之事……”   梦中姚守宁大惊失色,被世子惨状吓得惊叫不止,而那妖蟒张开血盆大口,‘嗷呜’一声将世子吞入腹内。   恐惧战胜了姚守宁的内心。   当初她血脉力量才觉醒的时候,她曾亲眼目睹妖蛇作乱,被吓得不轻。   她一见世子被吞,吓得转身就跑,而身后妖蛇穷追不止,狂风大作间,只见那庞大的蛇头变幻,突然化为世子那张倾倒众生的面庞,长信一吞一吐间,还在问:   “守宁,你不讲信用,当日你我约好……”   “救命。”姚守宁疯狂的喊,可四周仿佛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   她听不到风声、雷声,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与脚步,恐惧感从心中层层往外涌,可就在这个时候,姚守宁的心中却生出疑惑。   不对劲儿。   她确实曾弱小、胆小,也曾被妖蛇吓得不轻——可她后面遇到的事情更多,且经历过‘陈太微’的威胁,胆子早与当初不可同日而语。   相较于妖蟒,孟松云可怕不知多少倍,她后面可以克服对‘陈太微’的恐惧,怎么可能仍对妖蟒如此害怕呢?   这个念头一起,心幻瞬间破解!   狐王的幻术确实厉害,但却主攻人心,一旦置身幻术中的人对幻境中的一切心生质疑,那么破绽必定百出,幻术便易破解。   姚守宁如今心志异常坚毅,她一旦意识到情况不妙,所有的疑惑全都涌上她的心头。   世子当日确实中了妖蛊之术,受蛇灵缠身之苦,可后来他的妖蛊之术已经解除,蛇灵早被斩灭——这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   想到此处,姚守宁立即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惧之感,定住了脚步,转过了身。   那妖蛇已经追至她的身后,世子的脸长在蛇身上,看起来十分瘮人。   他道:   “守宁,你不讲信用——”   说话的时候,张开了嘴,嘴里露出獠牙,舌信一吞一吐间,腥风阵阵。   这模样惊得姚守宁后背汗毛立起,她鼓足勇气,强逼自己不要后退,大声的道:   “我不怕你!”   世子的脸倏地冲近,张开的血盆大口瞬间将她身体包围,黑气翻腾之中,那股被吞噬的窒息感并没有到来。   姚守宁气喘吁吁,坐起身体,手里握着一枚铜钱。   她躺在废墟之上,周围的长公主等人已经陷入了沉睡。   半空之中,绿雾铺天盖地,狐王的阴影在绿云的笼罩中若隐若现,它身上无数双眼睛冒着绿光,如同黑暗之中的鬼火,一闪一闪的。   在她身旁的不远处,一扇打开的时空之门正在缓缓关闭。   她才经历心幻之术,受到幻术影响,意识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完全清醒。   就在这时,脑海里,徐昭有些焦急的声音响起:   “守宁!守宁!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这一唤之下,令姚守宁彻底清醒。   她跳了起来,身下的砂石滑落,发出响声。   半空之中的阴影缓缓转身,万千只绿荧荧的眼珠往她看来,姚守宁压力倍增,应了一声:   “是有一点事,不过我现在清醒了。”   她爬起身,跌跌撞撞的往时空之门的方向跑,边跑边喊:   “以魂识引路,时空之门打开,有请太祖朱世祯,神降此地!”   那话音一落,原本正在缓缓关闭的时空之门再度打开,姚守宁手中的铜钱突然间闪出莹莹光芒。   光芒在黑暗之中异常耀眼,顿时引起了狐王注意。   ‘卬嗷!’狐王察觉异样,口中发出尖锐的喊叫声。   ‘嗖嗖嗖。’黑暗之中,无数妖物往姚守宁所在的方向爬行而来。   而在铜钱亮光的那一瞬,两道游走于时空洪流中的魂识刹时如找到了正确的路,迅速往姚守宁所在的方向靠近。   狐王嗅到熟悉的气息,心中既惊且惧,不顾一切也要往姚守宁大步迈来。   它这一动,心幻之术便有了破绽,陆执、朱姮蕊夫妇、周荣英等先继苏醒。   另一厢,数次陷入黄梁一梦的柳并舟对于幻术的抵抗力也在增加,狐王稍一松懈,他便也立即睁开了眼睛。   神降之术施展,姚守宁手中的铜钱逐渐消失。   打开的时空之门中,灵息翻滚,有一道身穿紫袍的身影自雾中缓缓走来,影子从模糊变得清晰。   “这是——”   长公主看到那人影的刹那,浑身一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不可能吧?假的吧?守宁?”   此人身高八尺有余,健壮无比,还未看清长相,可那股慑人的气息已先至。   就算彪悍如长公主,此时也心生畏惧,仿佛来自于血脉之中的天然克制,令她对于来者心生敬畏。   那人逐渐清晰。   只见他身穿紫袍,头束玉冠,面容堂堂,鼻梁高挺,那眼角略有皱褶,却无损于他威仪气质,目光转动间令人不敢直视,神态间带着帝王之气。   真龙之影在他身上闪现,他纵使置身于废墟之中,亦使人不敢忽视。   身为皇室传人,长公主对于先祖的画像自然是十分的熟悉。   此时她辨认出这人长相,心中却感到万分匪夷所思,连连拉了姚守宁的手:   “守宁,这是不是假的?他,他,怎么会……”   “太祖!”   “太祖!”   周荣英见了此人,亦是浑身一震。   那紫衣男人听到他的呼喊,转头睨了他一眼,那目光之中威严与仁和并存,只看他一眼,周荣英便压力倍增,下意识的低垂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柳并舟等人亦瞪大了眼,姚守宁是所有人中最开心的,她反拉住长公主的手,率先与朱世祯招呼了一声:   “太祖!”   “公主,这是太祖,我以神降之术,请他前来相助的。”   “……”   清醒的众人目瞪口呆,朱世祯的目光落到了姚守宁的身上,接着他那严厉的面容稍缓,嘴角上扬,这个笑容软化了他给人的不可亲近之感,他淡淡笑道:   “守宁,又见面了。”   此时的他与两人当初在应天书局见面时略有些不同,多了几分沉稳与威严,身上天子之仪更盛。   两人叙旧之际,狐王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   七百年前,那曾给妖族带来灭顶之灾,曾分解它尸身、神魂的魂息再一次出现,它几乎是暴跳如雷的喊:   “朱世祯?不,不可能!”   朱世祯已经死于七百年前,死后尸身都已经被它亵渎,怎么可能会出现在七百年后呢?   “朱世祯!朱世祯!朱世祯!”   狐王一面喊着这个令它又恨又怕的名字,杀意陡生。   朱世祯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摆了摆手:   “先不多说了。”   此时不是他与姚守宁说话的好时机,“待收拾完这里的烂摊子,我们再说不迟。”   “好。”   姚守宁点了点头。   朱世祯招了招手,喊了一声:   “长兄,该醒了。”   他这话没头没脑,令正欲与长公主解释的姚守宁怔了一怔。   却见随着他话音一落,异变突起!   神都城的地底颤动,‘呯呯!呯呯!呯呯’的诡异声响起,好似一颗鲜活的心脏正在拼命的跳动,力量大得撼动了大地。   跳了数下之后,‘轰隆’巨响之中,一颗璀璨的星辰如同初升的太阳,冲破地面黑气的束缚,飞上半空,接着似是受到了感召一般,缓缓往姚家的上方飞了过来,最终落入了早就摊开手的朱世祯手里。   “长兄,醒来吧。”   朱世祯将那‘星辰’捧于手中,含笑再喊了一声。   那‘星辰’重重一跳。   在场人中,柳并舟对于这股力量熟悉非凡,他脸色微变,脱口而出道:   “儒道之心!”   凡修大儒者,重在修心。   儒圣死亡之后,会留下一颗神圣极至的心脏,是儒家的至宝。   这本来只是一个传说,可对于柳并舟来说,自然清楚的知道这并非假的——因为当年的他曾亲眼看到张饶之坐化后留下了一颗透明纯净的儒圣之心,留给后世。   当时张饶之桃李满天下,声望惊人,修行深厚,那留下的儒圣之心约拳头大小,力量非凡。   而今朱世祯手里的这颗儒圣之心则更加惊人,那心脏奇大无比,洁白神圣,宛如一轮灼热的太阳,光是一现世,便使得原本受狐王驱使赶来想捕杀姚守宁的妖邪灰飞烟灭。   柳并舟的心中隐隐生出一个念头:除了当年已故的大儒张辅臣外,恐怕当世之中,再也没有人能留下这样的‘心脏’。   这已经不单是一颗心脏,而是儒家的信念、声望及张辅臣当年斩除妖邪,辅助朱世祯建国安民的功迹,才留下福荫于后世的宝贝。   莫非除了朱世祯神降于此,连张辅臣亦会‘复生’?   这个念头一出,柳并舟激动无比,眼中逐渐浮出期待之色。 ###第四百三十三章 兄弟聚   “长兄!”   朱世祯微笑着,目光柔和:   “该醒了。”   那话音一落,只见那被他捧在掌心中那晶莹剔透如水晶般的大儒之心微微一动。   ‘嗷——卬!!!朱世祯!!!”   狐王发出一声怒吼,整个神都城都为之震动。   它感应到了此地强烈的威胁,朱世祯出现的那一刹,狐王便心生不妙。   虽说不知这位曾经的老对手如何穿越时光来到了此时,但它猜测这一切应该与姚家那位觉醒了辩机族血脉的少女应该是脱不了干系的。   辩机一族掌握时间的法则。   狐王眼中闪过悔意,怨声道:   “后悔当初没有先将你杀了。”   当日它潜伏姚家,一心想要利用苏妙真先把陆执毁了。   七百年前,它曾吃过朱世祯的大亏,深知气运之子的可怕之处,一旦陆执觉醒,将来必定会是它的天然克星,它担忧七百年前的一幕再度重演,因此它最初就是将目标放在陆执身上的。   而它受陈太微的消息误导,认为辩机一族的传承是由姚婉宁所继承。   那时的姚守宁年幼弱小,性情天真,谁能想到她会在遇事之后成长到这样的地步。   它一时失算,以至于留下今日这样的祸患,心中的恼怒是可想而知的。   狐王怨声之中,主动将身上系缚的神都城众百姓神魂松开。   无数双眼睛转动,往姚家所在的方向搜寻而来:   “姚守宁!”   它大声的喊。   狐王话音一落,正与长公主坐在一起,欲将召唤朱世祯事件的前因后果说给朱姮蕊听的姚守宁顿时僵住。   妖狐的目光还没有发现她,但它的声音却似是一条枷锁,穿透了姚守宁的肉身封锁,直拿她的神魂。   “姚守宁!”   它再喊。   姚守宁的脸色一白,朱姮蕊意识到不对劲儿,转头往姚守宁看去,却见少女的面容模糊,另一道若隐似无的魂魄已经将要离体。   “不好,再喊下去,阴神要离体了。”   姚守宁若是清醒的时候,阴神离体尚且可控,便如她自身多长了一双臂膀、一双耳目。   可一旦她失去意识之时,阴神一旦离体,轻则神魂不再回归,人失神智变成白痴,沦为行尸走肉,重则是要丧命的。   情况危急,长公主大喝了一声,一道女子手持长枪的阴影从她身后站起,化为一尊战神,护持在姚守宁的身体侧。   那女战神伸出一只巨掌,用力将姚守宁的阴魂推回身体之中。   如此一来有利有弊。   狐王复苏的肉身如高如山丘,神都城在它脚下,纵使它身有千千目,但神都城损毁大半之后,它只能大概发现姚家的方位,并不能第一时间找到姚守宁的具体位置。   长公主担忧姚守宁出事,召唤出阴神相助,既是帮了姚守宁,同时也吸引来了狐王的注视。   无数双眼睛同时转了过来,狐王咧开了嘴:   “找到你了!”   说话的功夫,它突然深吸了一口气。   天空中的绿云、妖气、煞气尽数被它吸入腹中,它对准了姚守宁所在的方向,将吸纳入腹中的各种妖煞之毒化为紫黑色的烈焰喷出。   ‘轰隆!’   焰息化为火海直泄而下,所到之处空气被燃烧,所有生灵眼中露出绝望之色。   而地面之上,长公主咬紧牙关,意识到自己并非狐王对手。   那黑焰烧得她阴神剧痛,她纵使拼死也无法护得姚守宁的周全,情急之下,她大喊了一声:   “先祖!”   对于朱世祯来说,她只是一个七百年的后进晚辈。   且这一代子孙不肖,守不住长辈打下来的江山,她面对先祖时,心中既愧且羞,又担忧朱世祯并不会听她召唤。   可她喊完之后,朱世祯转过了头。   他见到了此时情况的危急,顿时皱眉喝道:   “我以人皇之权,借国运一用!”   他话音一落,姚家废墟的上方突然涌出大量金气。   清长的龙吟夹杂其中,金芒化为护罩,牢牢将姚守宁等人护在其中。   垂落而下的烈焰如水流乍泄而下,却在碰到那金罩的刹那,往四周迸裂开来,难以突破朱世祯借运而生的防护罩。   狐王心中恨极了。   七百年前,它曾在朱世祯这‘借运’之法上吃了极大的亏。   他那时声望鼎盛,民心所向,身怀《紫阳秘术》,又有四子之助,将天命之运、人心之和‘借’得得心应手,曾让它吃了很大的亏。   可如今大庆经历七百年的风雨,君王声势早不如前,甚至神启帝还拱手送了它一半国运,朱世祯凭什么还能借得动?   “你怎么可能还有运能借?你只是七百年前的人物,此时已经不再是你的朝代,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愚蠢。”   朱世祯摇了摇头,懒得与它解释。   柳并舟则双眼晶亮,道:   “你错不该将皇上身份喊出。”   狐妖为了杀死姚守宁,不惜将绑缚的神都城百姓神魂放开,所有被它身上千千目所摄的百姓苏醒过来,都听到了它在那愤怒至极的情况下喊出的‘朱世祯’三个字!   众所周知,朱世祯是七百年前的开国太祖。   七百年前,正是因为太祖等人斩妖邪而立国,他就是人类的希望,妖族的克星。   所有被妖邪的恐怖所笼罩的人们在听到‘朱世祯’三个字的那一刻,都不由自主心生希望。   皇宫内城之中,幸存的宫人、内侍们听到‘朱世祯’时,下意识的看往狐王目光所落之处;   正赶往楚家,担忧小皇帝安危的顾焕之亦不由自主的驻足;   还有隐藏于废墟之中,躲避着妖邪之口的百姓们跪地而拜——   ……   包括姚家里面,柳并舟等人亦在朱世祯现身的那一刻,突然信心十足。   这一切都化为人和之力,成为朱世祯可借的‘运’,妖始终是妖,再是强大,又如何能算出人心呢?   狐王厉声尖叫,再度吐出焰息,并伸出巨掌往姚家按落下来。   它的肉身实力强横,那力量重逾泰山顷塌,这一可怕景象使得许多人心生畏惧,这种畏惧使得朱世祯的力量受到了影响。   大庆国运已经衰弱,又遭神启帝送了一半,此时在狐王不惜代价的攻势下,那借运而生的盾寸寸瓦裂。   长公主见头顶金罩破裂,头皮发麻,握紧了拳头站起身来,欲再喊朱世祯出手:   “先祖——”   却见这一次朱世祯并没有再转头,他只是看着手里那颗跳动不止的心,又喊了一声:   “长兄,该醒啦。”   他这一唤,那心脏跳动越发激烈,‘呯呯呯呯——’   速度快得跳出了残影,使人有些胆颤心惊,深怕那心脏从朱世祯手中摔脱。   但不等那心脏摔落,突然在它弹起之时,‘砰’的一声爆裂开来。   “啊!”   一直关注着这一幕的柳并舟顿时惊喊出声,但话音一落,他就意识到事情兴许与自己想像的不同。   那儒家之心爆裂之后,光点并没有散开,而是逐渐汇聚,化为一个人形,站在了朱世祯的身侧。   只见那白得刺目的白光里,一个身材消瘦且高大的老者闭目而站着。   那老者恐怕年过百岁,须眉皆白,一头银色长发柔顺垂于身后,额间系一编织的丝佩,看上去既是气度非凡,又是儒雅极了。   这正是数十年前,曾经在应天书局上见过的张辅臣了!   “来了。”   那人影还闭着眼睛,嘴唇也未动,但应答之声却已经响起。   说话的功夫间,所有光晕涌入张辅臣的身体之中,他缓缓睁开那略有些凹陷的双目,看向一侧的朱世祯:   “陛下,多年不见,陛下依旧风采依旧!”   “哈哈哈哈哈!”   朱世祯先前现身之时,威仪不凡,此时一见张辅臣,终于展现出他性格之中豪爽之色,他拉住了张辅臣的手:   “长兄,先不要叙旧,你我今日不是君臣,而该兄弟齐心,再杀狐王,该将当年留给后人的隐患斩除了!”   “好!”   张辅臣点了点头。   他仰头看向夜空,狐王的攻击再一次到来,朱世祯召唤的‘盾光’碎裂,眼见再难撑住下一波攻击了。   张辅臣笑了笑:   “正气如剑,斩世间妖邪!”   他的一字一句如言出法随,大儒的浩然正气随着他话音一落,顷刻之间便化为一柄足以毁天灭地的巨剑,用力往狐王所在之处斩落。   那剑气如昭昭烈阳,驱散绿云的封锁,将神都城每一个角落照亮。   所有躲藏于阴影之中欲捕杀人类的妖邪受那正气一照,瞬时化为泡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世祯笑着点头:   “长兄的儒家之力,纵使封印妖邪多年,看来也并没有被消耗太多。”   张辅臣微微一笑,没有说话,而是专心操纵巨剑,飞斩狐王。   朱世祯不以为意,他说完这话之后,目光转向了另一处,大声的喊着:   “二哥,你还在等什么!”   他话音一落,那立起的顾敬人皮顿时神魂一振,目光之中逐渐有神采出现。   这位当年开国太祖身边的那位悍勇的战神,以这样的方式重回人间!   顾敬一醒,朱世祯便看向了半空。   半空之中,孟松云亦被困于恶梦之中。   他中了狐王的心幻之术,可真正困住了他的,则是他自己的阴影,昔日的过往成为恶梦,变作了困住他的心魔。   孟松云此时显出了鬼身法相,身上黑气翻涌,他的脸上不停的变幻人影,时而痛苦、时而恐惧、时而又面露怨毒之色。   这些不同的表情代表了不同的陌生面容,每个面容都与当年青峰观中死去的道士相吻合。   孟松云拿起长剑屠观,将护师不力的师兄弟一一杀死,最后却将这些杀死的师兄弟的神魂全都纳入自己的心中。   朱世祯长长的叹了口气,眼中露出怜爱之色,顿了半晌,突然大喝:   “小五!你到底要被困到什么时候?”   “错误已经犯下,你已经解开了心结,莫非还要逃避么?”他淡淡的道:   “我们兄弟几人此时已经重聚,等你赶紧出来,与我们携手战斗,杀完了狐王,大家好叙旧!”   他的话音一落,孟松云的身体重重一抖。   “你到底还要哥哥们等你多久?!”   朱世祯这样一问,孟松云的表情剧烈的挣扎着。   怨恨、后悔、恐惧、痛苦的人影一一闪过,最终逐渐淡化,年轻道士的面容变得清晰,眉眼间的神情慢慢坚毅,翻涌的黑气刹时压盖过紫红的吞光,孟松云的面容不再变换,最终恢复成了他原本的模样。   妖光反被黑气一一吞没,所有的煞气涌入孟松云的体内。   而在这位年轻的道门魁首身后,一道道血红的道家身影出现,昔日死于孟松云手下的那些师兄弟的怨鬼们,被他炼化为一尊尊煞神,将他护持在前头。   已经‘沉睡’多时的道士苏醒了过来,睁开了眼睛,看向朱世祯处,缓缓开口:   “四哥。”   朱世祯眼中闪过激动之色,似是蒙上了一层雾气,但他最终忍下了感慨,只是道:   “我们兄弟多年不见,合作杀妖的手艺,你生疏了没有?”   “没有!”孟松云拍了拍腰侧的长剑:   “我的剑早就渴望痛饮妖邪血了,待杀了这妖王,陪哥哥们喝酒庆功!”   他克制了心魔,终于迈出了关键的一步,似是压住了修习无情道变来的影响,整个人眉眼变得鲜活了许多,恢复了昔日的光彩。   “好。”   朱世祯点头。   顾敬亦睁开双目,喊了一声:   “长兄、四弟、小五!”   “我们今日重杀这妖邪,绝不能将它放过。”   朱世祯道。   “好!”   “好!”   “好!”张辅臣、顾敬、孟松云三人齐齐点头。   “可惜三哥要维持时空之门的稳定,没有过来,否则我兄弟五人重聚,是多好的一件事。”朱世祯道:   “先不说了,斩杀妖物。”   他振臂一挥,开始分派任务:   “小五牵它头颅,长兄、二哥、陆执分别定它一尾。”   他擅长发号施令,是天生的领袖之才,顷刻之间便将任务安排妥当:   “我先毁它千目。”   此时被叫到名字的陆执愣了一愣,他与朱世祯‘本人’第一次见面,可这位开国的太祖如何知道他的名字,且似是对他颇为熟悉的架势。   世子心生疑惑,可此时不是他问话的时候,闻言便点了点头:   “好。”   他初得力量传承,又觉醒了借‘运’之法,正是意气风发之时。   若让他单打独斗狐王,他定觉得吃力,可若只是扛住一尾,便简单多了。   “可惜我们只能定它三尾,若能定四尾,便使这妖孽半身力量受缚。”   “不慌。”   柳并舟在此时开口:   “我有一法可对付它。”   他话音一落,狐王冷笑连连。   朱世祯等人分派着如何对付它也就算了,柳并舟一个无功无名的大儒又凭什么?   昔日他虽说曾斩它一尾,可那时它神魂孱弱,肉身大半还没有复苏,力量远不如今日,如今的它一根指头便能将这老酸儒辗死……   “你这老酸儒,有何本事——”   它正冷笑间,柳并舟突然喝道:   “铭文现!”   他一喊完,突然半空之中雷霆滚滚,风暴俱现。   在狂风闪电之中,天空里突然响起柳并舟的声音,那声音铿锵有力,远与如今的虚弱不同,大声喊着:   “大庆神启29年,南昭儒圣人门下弟子柳并舟,于神都兵马司姚翝府邸,斩杀妖邪!”   那话音一落,铭文具现。   刹时间雷光闪电,雷云在天空之中密布成团,围绕成一个巨大的圈。   闪电在云层之间穿梭汇聚,逐渐汇聚为一道奇粗无比的天雷电闪。   电光闪烁中,一股可怕的天威布盖而下,狐王的耳朵压了下来,眼神终于一变。   “哼!”   柳并舟一握袖子,冷声道:   “当日我知你这妖王狡猾,故意留了铭文,将我大半力量储蓄于今日,就是为了给你一个致命的教训!受死吧,妖孽!”   他话音一落,那雷电便如得到了号令般,化为洪流,‘轰隆’落了下来! ###第四百三十四章 展神威   这汇聚了柳并舟半生修为的力量非同小可。   今夜正好雷光电闪,儒家的浩然正气及柳并舟的拳拳之心引发天地共鸣,使得那铭文的力量与天雷相结合,竟引发出天降九天神雷的异象来。   雷电恰克妖邪。   那电光落下,整个天地白得刺目,夺走了所有人的视线。   天地为之震动,今夜神都城的人都亲眼目睹了这近乎天罚神迹的一幕。   光亮远远传扬开来,纵使远离神都的其他城池之中的普通人,亦是感应到这股天象,突然从夜里惊醒,纷纷探头往外看,为这天威之力震颤,猜测着是不是哪里发生了事故。   “我文人学子不可欺!”柳并舟厉声大喝:   “纵使我身躯老迈!纵使我力有不逮!但我文人傲骨,亦绝不畏惧妖邪!”   这一刻的柳并舟神圣而不可冒犯!   雷光滚滚而下,将狐王复苏的肉身笼罩在里面。   ‘噼里啪啦!’   电闪雷光滚动,电弧击打着妖物,无数才从边界之门中脱困而出的妖邪才刚探出头,便被这强烈的电光打得魂飞魄散。   狐王的惨叫声被淹没于雷电的咆哮声中,皮肉焦糊的气味压盖过了腐臭之味,雷电的力量宛如最锋利的刀刃,强行将狐王的一尾斩割了下来!   这种生生撕裂之法远比先前世子集众生之力的一击要更凶残,雷电的力量破坏着狐王肉身的强横自愈,令它痛不欲生,变得更加的凶悍。   残余的雷电力量如奔腾的野马,咆哮着往四面八方飞散开来,追击脱困的妖族邪祟,妖邪的惨叫声不时响起。   ……   柳并舟的这一击惊天动地。   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温景随及神都城的无数文人学士此时心中涌出无尽豪情,一扫先前受神启帝的话而备受打击的萎靡之感,只觉得扬眉吐气。   在七百年前的大儒张辅臣面前,后辈子孙算是交出了满意的答卷,没有令先辈失望痛心。   “可恶!”   狐王再失一尾,那断尾处的伤口无法愈合,体内的妖气如同泄露的洪流,疯狂顺着伤口处往外奔涌。   朱、顾、孟、张四人异常难缠,且拥有丰富的对抗它的经验,它便将目光转向了世子,欲先将世子斩灭。   此时它已失先机。   大意之下,它忽视了姚守宁的作用,使她将朱世祯等人召出,此时再杀姚守宁已无济于事,它索性身体一摇,万千双眼睛同时睁开。   “陆执注意。”   朱世祯对它果然异常了解:   “这妖物除了肉身强横、吸纳恐惧之力外,最擅长的便是迷惑心神。但它迷惑之术并非天衣无缝,只要你心志坚定,便会发现它制造的幻境之中的破绽。”   而一旦对它的幻境心生怀疑,那么破解幻境便更简单。   “你借众生之力,运转《紫阳秘术》,只要自保,将它逼开。”   “好。”   能得到这位老祖宗提醒的机会可不多,世子强忍心中激动,将他的话一一记了下来。   朱、顾、孟、张兄弟四人合作经验丰富,顾敬、张辅臣两人将狐王二尾牢牢控制,孟松云则已炼化当年青峰观众师兄弟的怨魂,一个人便如整观道士同时出征。   他擅长符、剑、道术,三法齐下,将狐王牢牢牵制,打得它暴跳如雷,又腾不出手来。   而朱世祯则击攻狐王四肢。   这位开国太祖当年曾亲手分解了狐王肉身,对于狐王肉身之力了解无比,此时它纵使强行复苏,但借歪门邪道的术法复活的肉体毕竟非它本体。   大庆国运之力在朱世祯手中化为一柄斩妖除魔的利刃,他如庖丁解牛一般,每一剑落下,便将狐王强行拼凑的肉身削脱一块肉下来。   狐王剧痛难忍。   手足受伤,它回攻朱世祯,而孟松云的长剑便斩它耳、目,它若吞吐妖焰,则又被孟松云掐指结符,把妖焰困锁里面。   三条长尾被张辅臣、顾敬控制其二,陆执实力稍弱,但朱世祯在战斗之余,还抽空指点这位后进晚辈,他的进步飞快。   一开始还被狐王数次控制,到了后来,心幻之术刚刚施展,彼此联系一建立,世子便迅速清醒,很快将联系斩断。   对于狐王来说,陆执便如烦人的苍蝇,虽说无法对它造成严重的伤害,却又在一定程度上干扰了它的注意力,让它心烦。   疼痛、恐惧、愤怒涌上狐王心中。   七百年前曾经历过的种种重新在狐王脑海里闪现,妖族谋划了七百年的复出,莫非便要功亏一篑?   妖族的子民大量死亡,纵使它没有细数、细看,可亦能听到妖邪在柳并舟召唤出的残余雷光电闪之下惨叫逃跑。   切割了它一尾的雷电在它身下铺延开,电弧追逐着妖邪的影子,却应顺着柳并舟的心意,小心的将神都城的百姓们避开。   “该死!”   这一切与它想像的妖族复出完全不同,七百年的期待即将落空,多年谋划亦要毁于一旦……   狐王心中生出悲怒之感,突然放弃了杀死陆执的打算,而是仰天长啸之后,身上眼珠四转。   那万千只眼睛瞪大,所有神都城的幸存者都听到了狐王的尖啸。   “不好,这妖邪要害人。”   朱世祯大喝:   “小五,你准备出剑。”   “好!”   孟松云应答了一声,接着念咒:   “天地无极,太乙借法,青峰观众师兄弟听我号令,助我一臂之力!道家真元聚——”   他念咒之时,狐王的眼睛暴突,眼珠之中突然映上了神都城无数生灵的影子。   这些影子在映入狐王眼珠内的时候,便如魂魄被摄走囚禁于狐王灵海之中。   只见狐王庞大的身躯之上突然涌出无数密密集集的紫红锁链,每个锁链的尽头,都连接着一道生魂。   所有的生魂不知所措,被轻飘飘的拘拿着,恐惧不安的被拖在狐王的身体后面。   “我先灭神都,再——”   狐王拖驮着这万千生魂之力,疯狂往前奔去。   它此时发了疯,欲不顾一切纵蹄疾奔,所到之处便拘走生灵性命。   朱世祯、陆执的力量来源于生灵,一旦生灵受禁,到时实力自然会受到限制。   妖王的脚步每一处落下,将地底踩得凹陷。   它体形巨大,但更可怕的,是它身上飞扬出无数密密麻麻的枷锁,这些枷锁便如风筝线,每一条枷锁的顶端都锁着一道生灵。   狐王在前面疾跑,带动所有灵魂起飞。   神都城中许多人在魂灵被拘离体后‘噗通’倒地,这一波死者无数,柳并舟大为焦急。   但就在他忐忑不安之时,孟松云符咒已成,大喝一声:   “斩!”   他运气化剑意,身后无数的道家真君之魂同时面无表情的同时举起手中长剑,随着他挥出这一剑,亦跟着将手中的剑斩了出去!   鬼气、道法、剑意三位合一,化为一道盖世的磅礴之力,以摧枯拉朽之势斩除这狐王的锁魂之法。   ‘呯!呯!呯!’   妖气所化的枷锁一一断裂,被拘拿的生魂眼中露出解脱之意,继而化为灵息,散于天地。   那枷锁被斩断的刹那,狐王口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紧接着那些锁拿过生魂的眼瞳受到孟松云力量的反噬,一一碎裂。   “长兄!”朱世祯喊着。   “天地有正气!”张辅臣不等他多说,在他开口的瞬间便明了他的心意:   “吾借气为笔,以画山河!”他说话间,往柳并舟看去:   “并舟,你好好看清楚!”   焦急异常的柳并舟听到张辅臣的话后,愣了一愣,还来不及说话,便见张辅臣信手一捻,一股金色浩然正气在他随意一捏拿间成形。   他亦是儒家学子,修出了浩然正气,亦知道以气化笔的道理,可要想如此轻松,且召唤出的力量这样纯粹,绝非易事。   “是——”   柳并舟知道这是前辈有意教他,强忍心中欢喜与激动,恭顺应了一声。   “我以气化笔,且看我作一幅江山图,将这妖王困住。”张辅臣大笑,仿佛找回当年挥豪作画的豪情:   “先画山岳!”   说话间,他轻勾几笔,那笔尖落下,那袅袅数笔在他手下顷刻间化为一座奇大无比的山峰,从狐王足下平地而起,将它高高托起。   “我再画山中沟壑。”   话音一落间,张辅臣随手在那巨峰之间落下浓墨重彩的一笔,那庞大巨山顿时轰然裂开,狐王巨大肉身还没站稳,便又往那陡然出现的峡谷之中落了下去。   “啊!”   狐王暴怒异常的凄厉尖啸响起,张辅臣又再一挥手,山峰合拢,以重山之力重击狐王。   “你这个死儒生!”   七百年前,曾受儒家力量困制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狐王暴跳如雷,拳打头击那山峦,它肉身力量强横,片刻之间山峦便随即被它击碎。   “死儒生!”   狐王的叫骂声中,所有人见那山体崩塌,碎片四溅,宛如天地崩裂的阵势,实在吓人。   柳并舟也下意识的抬手护头,长公主将姚守宁护在怀里——   可那山峦并非实体,而是以灵力化成,虽说有山峦之力,但碎裂开来后,却又化为浩然正气,涌入张辅臣的体内。   “你困不住我——”狐王阴测测的道,话没说完,张辅臣又道:   “山水之图,除了有山,还得有水!”   他说完,笔尖勾勒,‘哗啦——’   水波荡漾之声再响,一条银河凭空出现,巨浪击打而至,将刚刚击碎了山峦的狐王肉身吞没在咆哮的大浪之内。   “——咕!”   一道灌水声响起,狐王身形被淹没于长河之中,卷入那波浪的漩涡之内。   ……   柳并舟看得心潮起伏,激动无比。   读书人的作战力量显然并非单一的借铭文、儒圣人这几种简单的手段,修行到极致时,还可以以手作画,画山、画河,甚至画雷霆电击,无所不能……   儒生的力量不可小觑,与剑豪、武士相比,这种战斗方法不止并不逊色,亦让围观者热血沸腾!   相信今日之后,如果神都城不灭,读书人仍存,心中都会因张辅臣的举动而心情澎湃,豪情顿起!   柳并舟知道这是张辅臣在教导自己,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看得极为专注,恨不能将这位七百年前的前辈的一举一动都牢牢的刻烙于自己的神魂。   “乾坤之大,在于我意!”张辅臣微微一笑。   此时的他已年迈、清瘦,却背脊挺的笔直,带着不输朱世祯的睥睨之姿,他手持画笔,便可作主乾坤,在他一方画中世界搅动风云变色。   “小!”   那话音一落,被困于他的‘山河图’中的狐王身躯疾速缩小。   但狐王遭他力量戏弄,此时狼狈且心惊,尖啸声中,身形一扭,三尾齐出,硬生生顶着张辅臣的力量,重新膨胀肉身。   ……   双方你来我往,斗得异常激烈。   狐王的妖法强横,邪煞之气厉害非凡,可张辅臣的手段更是惊人,将儒家的力量发挥到极致,甚至在世人心中,这种力量不亚于神!   神武门中,周荣英等人看得心潮澎湃,徐相宜激动道:   “没料到儒家的力量修炼到极致后,竟会如此惊人。”   他话音一落,顾敬转头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接着这位七百年前的战神不满的皱了皱眉。   “武家的力量亦不弱。”   他感应到了神武门的传承,亦感应得到妖王身上残存着的神武门的气息。   当年由他一手创建的神武门传承至今七百年,后辈子孙不止不思进取,反倒技法、武艺越发落后,如今竟以人命堆填控制狐王,死了如此多弟子,竟伤不了狐王一根毫毛。   “你们好好看着!”他大喝了一声:   “长兄,借我一柄板斧!”   他喊完之后,张辅臣笑了笑,画出一把斧头。   那笔尖一落,斧头随即飞天而起。   “大!大!大!我要再大!”   顾敬喝道。   那斧头随他话音而转,每转一圈便大十倍,顷刻之间那手柄便化为擎天之柱般,那斧身更是大得惊人,不像砍妖,倒像要劈山似的!   顾敬双腿微分,运力而站,双手高举,斧头呼啸落下,周围人听着那风声便知此物沉得惊人。   但那斧子并没有像众人想像中一般‘哐铛’落地,而是在‘啪嗒’声中,稳稳被顾敬接进了手里。   他一接斧头,便赞了一声:   “好!”   接着再不多话,抢起巨斧,往狐王迎头砍去!   ‘铛——’   这一声重响惊天动地,砸到狐王背脊之上,将那半空之中的阴影砸出一个巨大的坑。   翻腾的黑气中,众人只见那被砸之处浓烟四起,血浆乱冒,狐王疼痛的惨嚎再响,接着回身握爪成拳,往那长斧撞击而去。   顾敬再抡斧砍。   一个七百年前的武神,一个七百年后拼凑的妖王肉身,两者皆以力量刚猛见长,一相碰撞,便发出似金戈交接时的轰鸣,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火花四溅。   两股至刚至猛的力量相碰,顾敬略输一些,身体‘噔噔’后退。   每退一步,神都城的大地都像是承受了天塌之力,发出震响声。   这震动的力量不小,甚至将先前受狐王术法影响的姚守宁、姚婉宁及苏妙真等人一一惊醒。   “……”   周荣英与徐相宜目瞪口呆,心中的震惊可想而知。   虽说顾敬与狐王的力量对拼之中略输了一筹,可这位生于七百年前的先祖仅剩了一皮一魂,仅剩一皮一魂依旧能发挥出如此强的战力,可想而知七百年前,这位先祖的力量是何等的惊人?   狐王肉身之强,曾受它威压影响的众人心中再是明白不过,可顾敬竟然能与它硬碰硬。   谁说武士年纪大后血气衰退?可见是在传承的过程中,后辈们丢了先辈们修行的精髓!   这一场战斗与儒家斗法不同,刚猛力量的对撞更加的冲击人心。   顾敬以纯力量与狐王对拼,亦能与它勉强斗个持平。   “除了力量,我亦可借助天地之力。”   ‘呯呯’声响中,顾敬与狐王过招数回合,接着再教后辈:   “我借天雷之力为我所用!”   他将斧一举,那九天雷鸣便似感召到他心意,由柳并舟召来的雷阵圈还没有散,里面雷光电闪重聚,化为道道闪电落下,缠绕斧柄周身。   顾敬蓄积雷电,接着用力斩出!   雷光倾泄而出,竟化为一柄银白刺目的大刀,刀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斩出,重创狐王大腿。   血肉横飞之中,这一击几乎将狐王拼凑出的大腿分解,仅剩一根骷髅似的骨架站立。   “既然兄长、二哥、小五你们都各显神通,显然我不教教后辈亦不成。”   朱世祯微微一笑,看向陆执:   “你好好看清楚,将《紫阳秘术》牢记于心,不要忘了。”   他的叮嘱来得莫名,陆执心中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但他也清楚,《紫阳秘术》传承至今已经失去了许多精髓,尤其随着太祖尸身受到妖气亵渎,地底龙脉的《紫阳秘术》图在溶解之后,这秘籍传承已经在遗失。   这会儿难得有机会可以得到太祖亲授,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陆执应了一声,聚精会神。   朱世祯手握掌中长剑,接着出招。   他的出剑方式不像先前一样大开大合,亦不如孟松云诡谲凶猛,以道家鬼君相助,凶残无比。   随着朱世祯剑气一动,一条锁链在他剑尖处出现,化为一道长鞭。   世子初时一愣,接着意识到不对劲儿。   他再定睛细看之下,才发现朱世祯此时再出剑,剑气竟化为一个个字体,那些字体一出便随即缩小,相互紧凑,竟拼接成一根奇长无比的锁链。   “这是《紫阳秘术》的妙用,除了可以重伤妖邪之外,亦可以锁困妖邪。”   朱世祯缓缓道:   “我们不用在意战斗的过程。”   兴许皇室的术法不如儒家的精彩,亦不如武道的刚猛,“但斗妖之道,不仅仅只在于招式威风,切忌单人出风头的想法,关键在于大家的合作。”   有人攻、有人守,但也要有人收手结尾。   “当年我就是凭借这一招,强行困住了狐王。”   他笑了笑:   “去!”   说完,只见那以《紫阳秘术》所化的锁链如笼的识途马,从剑尖之处飞延而出,直奔被张辅臣、顾敬所缠住的狐王。   狐王此时倒了血霉。   它以为自己谋划了七百年,昔日老对手死的死,化妖的化妖,不可能再见面,哪知一时疏忽,出了姚守宁这样一个变数,导致自己竟再与七百年前的老对头们重聚。   这几兄弟将它当成教导后世子孙的实验品,拿它练手教人。   “你们休想……”它疯狂甩头,试图脱困。   可孟松云压制它脑袋,正面迎击它的攻击,张辅臣、顾敬二人压制了它一条长尾。   世子的力量稍薄弱,可他聪明非凡,在意识到朱世祯在教导自己《紫阳秘术》的刹那,便将那些流动的文字一一印入心中。   这些长篇秘法要想完全记得并不容易,若是旁人过来,恐怕难以辨认出这锁链中的文字,更别说领悟其中奥义,记住秘法。   但世子不同,他原本是皇室血脉,又与朱世祯同为天命传承之人,且本身就修有《紫阳秘术》,此时轻易便将秘术记住,并学以致用,竟勉强挡住了狐王反击。   锁链沾缚住狐王皮肉的刹那,发出‘嗞嗞’皮肉焦灼之声,锁链之上涌出烧得通红的焰光,狐王惨叫声起。   众人见此情景,以为狐王此时必定伏诛,心中不由一喜。   但狐王肉身巨大,那锁链缠了两圈,仅束住了它一尾、两腿,还没有完全将它锁缚住,那锁链延长之势便一止。   “……”   众人愣了一愣,惨叫的狐王叫声一滞,突然放声大笑:   “哈哈哈,朱世祯,这里并非你的天地,你也力有穷时!气运不够借了!哈哈哈哈!”   大家心中一凛,听了这话,便都面色一怔,露出焦急之色。   张辅臣、顾敬、孟松云同时转头往朱世祯看了过去,这位开国的太祖面对狐王嚣张之态,不慌不忙。   “四哥——”   孟松云最先喊话:   “如果让这妖物脱困,要想再抓它可不容易。”   兄弟几人齐聚这种事可一不可再,朱世祯之所以能‘来’,是因为当年应天书局的那一场缘份,那一枚蓄了他神魂的铜钱,以及姚婉宁腹中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作引……   如果没有这些先决条件,他不会出现在此地,张辅臣亦只剩一颗儒圣之心,顾敬纵使有一皮一魂,可兄弟三人少了领导者及最重要的《紫阳秘术》拥有者,无法束缚妖灵。   “别慌。”   朱世祯淡淡的道:   “天地之运也是运,人心所向也是运,煞气、怨气亦是天地之气,我也可借!”   他喊完,张辅臣面色大变:   “四弟,不可,你一受煞气玷污,影响你未来气运及寿数——”   朱世祯是天命之人,修行到他这样的地步,未来寿数无穷,可一旦他引邪煞之气入体,将来必会早崩,说不定后期遗体还会生变,十分麻烦……   “哪管那么多。”朱世祯摆了摆手:   “我们不能再为后世留下祸害,必须得亲手解决这个妖孽。”   更何况,他转头去看那一棵受姚守宁赐福之后长得异常繁茂的大树,树下两个少女斜靠,其中一人挺得大肚子,似是察觉到朱世祯的目光,姚婉宁怔怔抬头,目光与他遥遥相对。   “更何况,我‘已经’娶妻有子,将来还要借妻子一部分寿数,变成普通人,与她白头偕老,看儿子成长,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他生性豪迈多情,并不拘泥于生死:   “江山后继有人,子孙自有子孙的造化,我会不会一直存在,存在多久,又有什么不同呢?”   “……”   张辅臣愣了一愣,接着眼中涌出水光,却露出淡淡的笑意。   朱世祯说完话后,便不再多言,眼见狐王欲脱困,他开始引邪气入体。   天命之子不止可借天道之运,亦可借煞气。   无数煞气受他影响,蜂涌而入,朱世祯手中的长剑由白转黑,化为一柄奇重无比的巨剑,他的面容越发严厉,目光也逐渐变得冷峻。   而剑尖之上停止延升的锁链在受到煞气加持的刹那,再度变长,且速度远胜之前,很快将狐王捆得严严实实。   “长兄、二哥、小五、陆执,斩!”他厉喝。   所有人齐声应是。   每人各出奇招,陆执亦挥尽全力,剑光、斧影之中,读书声阵阵里,狐王的哀嚎响彻天地。   两尾齐断,四肢被削。   至此,狐王仅剩一尾及一枯架。   天妖狐族修出九尾之后,每条长尾代表了它们一条性命。   如果说狐王之前还有拼命之心,欲一雪前耻,可此时连断数尾,仅剩一命之后,它已经心生退意。   人族虽说贪婪自私,但有一句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妖族如今出师不力,这一回复出,死的死,伤的伤,虽说仍留有妖族子孙,可最终仍以它为主。   如果它一死,妖族便不成气候。   相反之下,今日一战之后,人族看到希望必将崛起。   无论是儒道还是武道,亦或是道家之术,必会昌盛,可见未来定有大量的修练人材涌现,若无自己的领头,妖族恐怕要危了。   而它一死,妖族怕是再无复兴之日。   “不行。”狐王心中生出这样一个念头:   “我要逃走。”   它拼凑的肉身打不过这些人联手,但它如果想要逃走,则拥有世间最妙的法门,这是天道赐予天妖狐族特有的恩果。   狐王临离开之前,想到自己此次失败,全是因为姚守宁的缘故,心中的怨恨自是可想而知。   它突然放弃抵抗,专心保住自己的一尾,同时身上残余的眼睛突然睁开,喊着:   “姚守宁!”   “姚守宁!”   “姚守宁!”   唤魂之术展开,万千眼珠搜集到了姚守宁的身影,将姚守宁的阴魂扯出体内,速度快得连一旁的长公主阴魂都来不及阻止。   而此时的姚守宁陷入危机之中,阴魂被‘拽’出身体的那一刹,昔日预知之境中那种独自面对狐王的一幕终于出现。   姚守宁只觉得四面八方全是狐王之影,无数只长爪从周身的每个角落抓来,一旦被它抓中,她则必死无疑。   当日她预知到的那一幕幻境,竟是她的死期!   生死时刻,姚守宁心中想的是:我还以为这一场战役外祖父会出事,没想到竟是我先死。 ###第四百三十五章 请你死   姚守宁一念及此,阴神悠悠离体之际,耳畔传来长公主焦急的喊叫:   “守宁!”   还有外祖父悲怒交加的声音:   “守——”   话音未落,‘轰’声重响,仿佛地面被重重撼动,姚守宁的身体被这一股力量抛起,阴神轻飘飘离体。   ……   而此时的另一边,柳并舟原本关注着大战,接着便见狐王扭头而来,无数双眼睛望向了姚守宁的方向,接着姚守宁的阴魂被拘出了体内。   “不好!”   “不好!”   “不好。”   柳并舟心中一沉,朱世祯亦大喊出声,世子亦是心急如焚之际——   最先出手的却是手持长剑的孟松云:   “放开守宁!”   他一见姚守宁出事,甚至放弃了牵制狐王的头颅,转而想去救人。   此人修的是无情道,心中的情感、怜悯早被斩除得一干二净,他与姚守宁之间虽有牵扯,但不至于如此急切。   孟松云一剑斩出,狐王‘桀桀’怪笑,不再完整的身躯开始如同雨雾笼罩中的山体,逐渐在隐匿。   “你们杀不了我——”   妖族的复苏已经失败,它自己再度痛失四尾,仅剩一尾余存。   今日之后,妖族必将再次蛰伏,以图东山再起,但它临走之前,如果能将姚守宁杀死,对于妖族也大有助益。   辩机一族的力量太可怕了,掌控时间的能力,已经在它心中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好在这一族群虽说力量逆天,但正因为强大,所以该族群的新生幼崽成长不易,似是天道有意的平衡。   它杀死姚守宁后,辩机一族这一代便相当于断层,下一次出现,不知是多少年后的事。   狐王想到此处,越发坚定了要‘带走’姚守宁的心。   孟松云一剑斩出,剑气破开残影黑雾,从那雾气之中穿透过去,却并没有伤及狐王本身。   此妖隐匿、遁逃之术非凡,它若存心要走,留是留不住的,七百年前,几人便意识到这一点。   朱世祯以《紫阳秘术》所化的锁链灵光闪烁,却逐渐再锁不住狐王身躯。   陆执目眦欲裂,危急时刻,他手中长剑斩出时,不再是剑气,而是《紫阳秘术》所组成的符文字链,拴套住狐王肉身。   可那符文锁链在拴出去的刹那,仅有余力粘黏到狐王身躯,撕下了它一层皮肉,却再难束住它的肉身。   “守宁!!!”   世子惊恐交加的大喊,孟松云面色难看:   “哥哥们,不能让它逃走!”   几人合力想要阻止狐王离开,留住姚守宁的性命。   正当柳并舟也欲上前相助的时候,突然‘轰隆’一声巨响——   整个神都城像是一块漂浮于海上的冰山,被巨浪高高的荡起。   地面被撕裂,汹涌澎湃的河水如同出闸的猛兽冲往神都。   ‘河神’之劫在关键时刻已至!   张辅臣听到响动,愣了一愣,下意识的想要转身。   白陵江出事了,而神都城中还有无数生灵,幸存的百姓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天灾顿时崩溃,哭喊声震天响起。   这一波水劫来得又快又猛,煞气冲击神都城,撕裂着城中大地。   水从地面裂缝间涨出,就连刚从边界之门中逃出的妖邪有些躲避不及,也被那水浪卷入江底。   ……   惨叫声、求救声四起。   可姚守宁这边情况也很焦急,狐王将逃,仅凭朱世祯、世子两人之力锁留不住它,张辅臣的‘画图成牢’之法亦很有用,能缠住它的脚步,为姚守宁争取时机,不能轻易撒手。   就在这个时候,柳并舟眼中闪过剧烈的挣扎。   但这种挣扎只在瞬息之间,他很快做出决定。   “张先生——守宁的安危交托给你们。”   七百年前的四兄弟修为高深,对狐王的了解极深,张辅臣有无数手段,顾敬有盖世之力,朱世祯统治领导力不凡,孟松云精通道法、剑术,且是四兄弟中力量最强横者。   除此之外,孟松云更是会积极救人,且柳并舟相信他会不留余力,现场之中最想留下狐王、救出姚守宁的恐怕除了陆执之外,就是孟松云了。   ——他与姚守宁做了交易,两者牵连因果,这因果既有利且有弊,在此之前柳并舟担忧姚守宁沾染孟松云后果难料,此时却发现姚守宁有极大福相,分明是为自己绑定了一个强大的护身符。   结合以上几点,柳并舟断定孟松云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姚守宁出事。   而自己的力量毕竟有限,与几人相比,还有更适合的事等着他去做。   这件事情,是张饶之临终之前都异常关心的——‘河神’!   柳并舟飞身而起,从他的视角,他可以看到远处疯狂灌溉而来的河水,水流节节升高,不久将冲入神都城,将此地淹没。   时间迫在眉睫。   张辅臣以心化形的事给他以启示,柳并舟伸手一握,浩然正气在他掌中化为一柄刀刃,他握着这刀,突然想起几次姚守宁预知到未来时,眼泪汪汪看他的情景。   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姚守宁就已经看到了他以身殉城?   “守宁,对不住了——”他默默的道。   刀刃压入胸腔,鲜血流溢而出,他怀揣着以身殉城的心,虔诚的掏出了自己胸腔之中的那颗儒者之心:   “我以我心起誓,以浩然正气护住神都城池,不受水淹、不受灾击、不受煞吞!”   话音一落,铭文应验。   浩荡水流将来之时,柳并舟以心脏献祭,浩然正气化为一面金色护盾,缓缓升起,将整个神都城护持在内。   ……   而此时的姚家废墟之中,所有人的心思放在狐妖、姚守宁的身上,姚翝带着家里的人守在柳氏的棺材之侧,还没有意识到柳并舟的危机。   四周乱糟糟的,水流的咆哮、妖狐的怪叫、朱世祯等人欲强留狐王时施展招术的疾风声响严重干扰了姚翝的听觉与视觉。   他还没意识到姚守宁出现了事,只是听到了长公主的喊声,他下意识的转头往女儿的方向看去,突然听到守护棺材的罗子文涩声道:   “棺材有声音!”   之前妖邪现世之初,曾有妖怪以唤魂之术召唤过柳氏的名字,这使得原本重伤未醒的柳氏有了动静,并曾挠击棺材发出响声。   众人吃了一惊,姚翝强忍焦虑,转头往棺材看了过来。   ‘喀——喀喀——’   果不其然,棺材之中再度传来挠击声响,除了拍击声外,还有微弱的喘息。   姚翝俯身将耳朵贴了上去,就听到棺材之内在喊:   “守——守——宁——”   是柳氏的声音!   姚翝由惊转喜,当即大喝了一声:   “开棺,立即开棺,是玉儿苏醒了,是她苏醒了!”   柳氏受伤已经很长时间了,虽说徐相宜施法之后伤口没有再恶化,但姚翝总担忧妻子出事,时常提心吊胆的。   此时听到她的声音,竟生出恍如隔世之感,但随即而来的则是巨大的惊喜:   “玉儿醒了。”   他伸手去扒棺材盖,罗子文等人见他动作,再听他所说的话,也面露喜色,跟着去推棺材。   因这棺材只是养身,所以并没有以棺材钉钉死,此时众人合力将盖推开,见棺中柳氏果然已经苏醒。   母女连心。   她在重伤濒死的时候,却因小女情况危急,猛地惊醒。   “怎么在这个时候醒呢——”   姚翝在欢喜之余,又觉得诧异,此时可不是柳氏苏醒的好时机,外头大战未平,‘河神’将至,神都城的大劫能不能渡过尚未得知。   有人欢喜有人愁。   柳氏苏醒的刹那,狐王身形逐渐隐遁,姚守宁的阴神逐渐萎靡,张辅臣、顾敬及朱世祯、陆执几人纵使施展出浑身解数,依旧难以留下狐王。   孟松云的双眼通红,姚守宁将死之事刺激到了他,使他控制不住显出鬼身本相。   “守宁!守宁!”   “小五——”朱世祯见他这模样,不由吓了一跳。   此时的孟松云头发松散开,身上煞气纵横,丝丝缕缕的煞气飘散于他身周,在鬼气滋养之下,他身后青峰观的鬼道各个面色阴森,看起来十分瘮人。   “生死由命,一切——”张辅臣也出声劝说,他摇了摇头,看着狐王的身影逐渐变淡,眼见马上要消失。   它这一跑,几时再现还未得知。   人类恐怕终究没有此时消灭它的福气,为未来子孙留下一个祸患。   “不对。不对。”   孟松云摇头,对兄长们的话全然不理。   此时地面之上,姚翝的欢呼声传入他的耳中,他突然心中一动,似是想起了什么事,突然将长剑一收,另一只手开始掐算推命。   “小五……”   朱世祯还当他难受过度,已失去理智,见他掐算,不由担忧喊了一声。   “有了!哈哈哈哈。”   孟松云突然掐算出一个结果,放声大笑。   “哥哥们再拦狐王一息。”   他突然调头就走,身形化为道道残影,在半空之中如履平地,走至姚家上方,突然喊道:   “柳致玉!”   刚从棺中苏醒的柳氏下意识的想要仰头,姚翝胆颤心惊,扶着柳氏起身,仰头看到上空的孟松云时,既是警惕又是防备。   “没时间多废话了,接下来我说、你听,再你选择。”   孟松云懒得理睬姚翝的反应,说完之后也不管柳氏有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直言道:   “守宁危在旦夕,她的魂已经被狐王拘走。”   这话一说,所有姚家人顿时脸色就变了。   不需要他伸手一指,柳氏下意识的顺应心中的不安往远处看去,果然见狐王阴影之外,似是另有一道茫然的神魂跟在它的身后。   也不知是不是柳氏身体受妖气伤害,所以身体对于妖邪之气格外敏锐,因此能看得见这道神魂,还是因为母女血脉相连,她一眼就辨认出那是她的女儿姚守宁。   “守宁!我的守宁!”   柳氏脸色大变,顿时颤巍巍手撑棺材想要起身。   “守宁!”   姚翝也有些慌了,可他对于孟松云突然到来呼喊自己的妻子感到有些不安,本能预感让他意识到接下来孟松云说的话恐怕会使夫妻二人伤心。   “哭喊没有用,狐王的隐匿之术世间无敌,它若想躲,无人能留得下它。”   孟松云冷冷的道:   “但我有一个方法,兴许可以留住守宁。”   “什么办法——”   问话的不止是姚翝,同时还有远处大树之下的姚婉宁及苏妙真,姚若筠也握紧了拳头:   “我什么都可以做到!”   孟松云没有理他,而是看向柳氏:   “我早年曾替你们夫妻二人占卜推算,算出你们命中注定会有一子一女送终。”   这个消息陆执也知道,当初上巳节时,双方在白陵江边巧遇后,那时化身为‘陈太微’的孟松云曾与姚守宁提过此事,陆执当时也在身侧,自然也知道这件事。   他初时不知道孟松云发的是什么疯,好端端在斗狐王时突然停手,此时他听到孟松云问起这话,世子聪明绝顶,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的往姚婉宁的方向看了过去。   “但你们实际有一子两女,这与我推算不符,不过我的推算天下无双,绝不可能出错。”   他傲然道:   “所以目前我想出能强留守宁的方法就是,柳致玉,你说,你如果命中注定仅有一子一女送终,那么你要留谁?”   天地气运不可乱,命数不能乱。   如果柳氏选择姚守宁活下来,那么今日姚守宁必定不死,相反之下,柳氏则最终会失去姚婉宁;   而柳氏要是选择放弃姚守宁而保姚婉宁性命,那么将来姚婉宁则会承欢她膝下,今日姚守宁则必会被狐王带走,身死道消无疑。   “你选择哪个女儿?”   ……   柳氏才重伤刚醒,这如天塌般的可怕选择便落到了她的身上。   姚翝既怒且恨又惊,若非孟松云神态认真,光凭他此时问的话,姚翝便要觉得此人不安好心。   “玉儿,别理他,他疯了……”   孟松云确实疯魔了,此人本来就心性偏激,不是正常人。   哪有正常人逼问一个母亲,选择让哪个女儿活的?   姚婉宁的脑海一片空白,她下意识的抚住了肚子,身体哆嗦着不知该说什么。   柳氏亦是如遭人当头敲了一棒,她没料到孟松云所说的选择竟然是这样的选择。   姚家人全都怔愣不语,朱世祯、张辅臣及顾敬也不出声。   神武门的人都不说话,朱姮蕊与陆无计咬紧了下唇,世子眼泪汪汪,哀求似的盯着柳氏看。   “还没想好吗……”孟松云面露厌恶之色,天边的狐王身形再次变淡,此时的天空之中,仅能看到淡淡的青影,如清晨的第一缕晨曦将照入前的那种朦胧之感,每个人的表情都在此时变得清晰。   孟松云突然皱眉,长发披散,红唇如染血似的:   “算了,算我吃亏,我栽守宁手上,这次是我自认倒霉——”   他就知道人类的天性就是这样,瞻前顾后,总是分不清事情的轻重,妄图两全,迟迟难下决定。   可就在他心灰意懒之时,柳氏突然如下定决心,痛哭失声的喊:   “我选守宁!我要守宁!”   “我要守宁陪在我的身边,我不能失去守宁!我的守宁!”   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化为一股非凡的力量,母亲的爱成为连接母女之间的牵绊,姚守宁本来飘忽欲散的神魂突然如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重重一扯,瞬间变得凝实。   柳氏的哭喊与爱意压盖过狐王的杀机,硬生生拉扯着姚守宁的神魂回转。   “啊啊啊!!!”   狐王嚣张的笑意一滞,它原本涣散的身形竟在这一扯之下,逐渐又变得凝实。   天意不可违!   曾被狐王看不起的人间的情感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朱世祯见此情景大喜,喊着:   “长兄,救下守宁!”   姚守宁是他的妻妹,他可不想未来因为救不了妻妹,而使妻子内疚一生。   狐王再度被困,《紫阳秘术》所化锁链重新将它捆紧。   孟松云眼中重新露出亮光,他的推算之术确实天下无双,算出了天道轨迹,救下了姚守宁性命。   “守宁,你欠我的可太多了——”他兴奋的道,眼中闪过红光,重新举剑往狐王斩去。   狐王一被拽回,终于心生怯意。   对它来说,能杀死姚守宁固然好,但自身性命肯定是最重要的,它没有想到母女之间的联系竟会产生如此可怕的作用——柳氏夫妇必有一女送终这一点,成为了妖、鬼、人都无法悖逆的规则,约束了它,竟能强行将它从隐逃状态拉扯出来。   狐王此时害怕,它仅剩一尾,这是它最后的机会。   如果它仍一意孤行,朱世祯几人是不会放过它的,何必跟姚守宁争这一时之气?   它心念一转间,突然将身上的眼睛尽数一闭,主动切断了自己与姚守宁之间的联系,姚守宁的阴魂迅速回归。   “这怪物要跑!”   朱世祯一见它举动,顿时猜出了它的意图。   “不能让它跑了,这祸患不除,将来必会再造杀孽。”   “可惜我们与它之间没有因果相结,否则——”   张辅臣等人见狐王再欲逃走,都心生遗憾。   可它此时已经放开了姚守宁,欲再逃走时,众人虽说有些失落,但能保住姚守宁性命也是不幸中的大幸。   这样的话落入众人耳中,姚婉宁还在为了妹妹的活命而感到欢喜落泪,苏妙真陪在她身侧,正欲安慰表姐之时,却突然听到了张辅臣的声音。   ‘因果、了结?’   苏妙真心中一动,一桩久违的回忆涌上了她的心头。   众人与狐王没有因果瓜葛,但是、但是她有啊!   狐王曾为了毁灭世子而迷惑她,为她制造虚假记忆,甚至为了让她深信不疑,取走过她一魂。   她与狐王之间曾有过数次交易,甚至还有一次交易还没有完成——   “这、这算因果吗?”   姚婉宁眼泪汪汪之时,突然听到身侧表妹喃喃自语,她下意识的转头:   “妙真?”   “我,我与狐王有因果,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苏妙真的眼睛逐渐发亮,接着大喊出声:   “我有,我有因果,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少女的声音微弱,本该被神都城的震天哭喊声淹没才对,可此时却诡异的格外清晰,兴许是她与狐王之间有因果关系,因此她的声音在这一刻响彻天地。   “狐祖!”   所有人下意识的转头,就连持剑的朱世祯等人亦转过了身,望着这个瘦弱的少女。   她的身形略纤瘦,脸上戴了一张面纱,可以看到面纱下,她的面容已经妖化。   狂风吹卷着她的身体,将她裙摆、头发吹得乱舞,她嫌脸上的面纱碍事,突然伸手将面纱一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妖化的面容露了出来。   接着,苏妙真道:   “狐祖,你曾答应我完成任务之后有一个不情之请,我任务完成了,但,但你还没有兑现诺言。”   “……”   狐王心中生出不妙之感,一种死亡即将临头的感觉笼罩了它。   七百年来,这是它第一次感应到死机将至。   “不不不,不可能,只是一个普通、愚蠢的懦弱人类女孩而已,怎么可能杀得了我——朱世祯等人也做不到——”   它疯狂摇头,试图隐遁,但它此时发现,随着苏妙真迈步而出,提到了‘不情之请’这个要求之后,它再也无法动弹,仿佛身躯、术法、妖力全都被凝固,它甚至试图想要抛弃这具来之不易的拼凑肉身,想要以神魂遁离。   可是神魂也像是被天道之力强行禁锢住,它无法逃走,只能等待苏妙真的审判。   “不——不不不——我给你美梦——我使你心想事成,我让你母亲复活——”   感应到狐之将死的妖王疯狂许诺,苏妙真不为所动,少女强忍心中的不安与忐忑,看着这个可怕的妖族之王,这个控制了她的心灵,之后使她做了许多错事,并改变了她的面容,毁了她一生,让她又恨又怕的狐族王者的脸上、眼中露出恐惧之色。   这个怪物竟然也会害怕。   苏妙真有些想笑,接着她忍下笑意,重重的咬了一口下唇,认真的道:   “你说过,这个交易一成,便是天道的规则,谁都不能违逆。”   苏妙真深呼了一口气,在狐王恐惧的眼神中,一字一句的道:   “狐祖,我想请你去死。”   她话音一落的刹那,狐王凄厉哀嚎:   “不——” ###第四百三十六章 河神至   苏妙真的‘请求’极不可理,却又巧妙的合乎‘不情之请’的规则。   正如狐王所说,当日双方交易完成的那一刻,已经形成制约,纵使苏妙真请它‘去死’,狐王也无法违逆。   朱世祯等人杀不死它,强如孟松云这样活了七百年的怪物对它也无可奈何,狐王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折于一个人类少女手里。   最后时刻,狐王心中生起的念头是:   如果当日自己不要附身在她身上,不要蛊惑她的心灵,不要急于为了毁掉陆执而利用她,接着与她扯上因果,是不是她便不会再拥有杀死自己的权利?   可惜没有如果。   狐王一直认为自己没有天敌,朱世祯等人也不能完全将它杀死,没想到最后能杀死它的,竟然是它自己。   接着,神都城幸存的百姓、朱世祯及其余众人便见到了接下来的一幕,随着少女的话音一落,狐王的咆哮声逐渐衰弱,它举起的双爪动作变慢,最终停在天际、僵止、失去动静。   约片刻之后,狐王怀揣着满腔的不甘、怨恨死于自己的规则之下。它如恐怖巨峰一样的身体碎裂分解,化为怨气散逸。   它一死,残余的妖族更加溃不成军,哪里还顾得上捕食人类。   “狐王死了——”   “狐祖死了!”   “快逃!”   ……   无数妖族之间传递这样一个讯息,许多妖邪纷纷逃蹿,深恐慢了一步,便被留在人类的世界。   ‘轰隆隆。’   雷音之中,狐王的身躯分崩瓦解。   朱世祯等人仰着头,目不转睛注视着这历史性的一幕,牢牢将狐王死前的情景映入眼里、心里!   神都城的第一波妖劫因苏妙真的举动而暂时解除,良久之后,张辅臣突然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天佑我人族,我人类必将后福绵延。”   “此劫一过,妖族衰竭,人族崛起。”   “苏妙真有大功。”朱世祯也点头道。   而立下了大功的少女不知所措,听到这些七百年前的传奇先辈们夸奖着自己时,既惊且慌还有些羞涩。   “多谢你!”   张辅臣双手交叠,接着高兴置于头顶,向着苏妙真所在的方向长揖一礼。   “我心中的遗憾今日终于了啦。”   “不不不——”   苏妙真见此情景,大惊失色,连忙摆手,有些羞涩不安的转头看向姚婉宁:   “表姐,我——”   “别害羞妙真。”姚婉宁压下心中的念头,握住表妹的手:   “你确实有功劳于人类。”   “多谢苏小姐!”顾敬也行礼。   “多谢。”   朱世祯也点头,见苏妙真忐忑不安,他解释着:   “我们对这妖孽无可奈何,七百年前施展浑身解数,也只能分解它的肉身,无法彻底将其杀死。”   “今日若非你的因果之击,恐怕仍让这妖孽逃走。它对人类威胁极大,一旦逃走,后果不堪设想。”   朱世祯面色严肃道:   “你的功劳比你想像中还要大,我们兄弟几人的这一礼,你受得起!”   “多谢!”张辅臣再次含笑点头。   “多谢。”接着顾敬、朱世祯也跟着道,孟松云没有说话,他一向是这样冷淡、高傲的性格,只是向苏妙真点了下头示意。   以他性情来说,这已经是对待不熟的人十分重视的表现。   “……”苏妙真眼眶微热,想起这一年来的种种经历,再想起先前喊出‘狐王去死’时,心中的那口怨气随着狐王之死终于平息。   她突然咬唇,小声的抽泣。   可惜姚守宁昏迷不醒,也许这会儿她复杂的心情,恐怕只有这个心思敏锐且聪明善良的表妹才能理解。   而此时姚守宁的意识则还停留在自己的阴神被强行拘拽出身体之时,她脑海里还回响着长公主的惊呼,外祖父的悲鸣,接着意识便高高飘起,往可怕的阴影深处飘去。   正当她察觉不妙,却又无能为力之时,那幻境之中提前预知的一幕出现了。   一个少女的声音在关键时刻响起,‘请狐王去死’!   那声音给了姚守宁极大的安全感,她似是终于想起了声音的主人是谁,正当要出声呼唤时——眼前所有的阴霾被一扫而尽,姚守宁的意识急速下坠,快得惊人,令她头脑昏沉。   姚守宁正是忐忑不安之际,下意识的双手乱挥,试图抓住东西稳住身形时,有一只大手抓住了她的手掌,接着一道声音在她耳侧响起:   “守宁,守宁,醒醒!”   “守宁,快醒醒!”   数道声音都在唤她,姚守宁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喊道:   “表姐!”   “守宁醒了。”   长公主欢喜的道。   姚守宁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长公主半抱在怀里,面前围满了好些人。   除了姚婉宁、苏妙真之外,还有陆执、孟松云等,她的目光在人群之中穿梭,见到苏妙真的那一刹,眼睛一亮,想起自己先前幻境之中所见的那一幕,急急的道:   “表姐,是表姐!”   “与狐王有因果关系的,是表姐,她能决定狐王生死。”   她这话一说完,所有人都顿了一顿。   朱世祯点头:   “是啊,没想到最后决定狐王生死的,竟然会是你的表姐。”   众人想起先前狐王尸身分解的那一幕,既是庆幸又有些欢喜。   这个给人类世界带来了几百年阴影的祸害被彻底的剿灭,朱世祯等人的心愿也彻底了结。   “你们已经知道了?”   大家的反应令得姚守宁愣了一愣,不由出声追问。   “是啊。”陆执点头,挤到母亲身侧,紧靠着姚守宁:   “守宁,刚刚太危险了。”   她的阴魂被拘,“生死时刻,幸亏孟松云——”   他话音未落,突然‘呯呯’两声踹击响起。   陆执‘哎哟’惨叫出声,身体不受控制往前一跌,‘啪嗒’摔趴在地。   他后背处,孟松云与朱世祯同时收腿,站立回原处,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世子爬了起来,转头看向两人。   “你们——”二人对他都有指点之恩,孟松云也就算了,可朱世祯不止是指点过他,与他有师徒之实,同时往远了说,是他数十代的老祖宗,往近了说,他是姚婉宁的夫君,根本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小五是我结义兄弟,照理来说是你的长辈。”   朱世祯看了他一眼,教训他道:   “你就是叫不出口长辈,看在婉宁、守宁的面上,叫他一声五哥也是应该的,怎么敢直呼其名,没大没小的!”   他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一眼朱姮蕊,将朱姮蕊看得面色通红,在老祖宗面前心生羞愧,想要暴打儿子,可怀里又抱着姚守宁,实在抽不开身。   “……”世子神情别扭,叫不出‘五哥’这两个字。   孟松云微微一笑:   “守宁叫我五哥也就算了,这小子叫我……”   “五哥。”陆执迅速出声,孟松云冷哼了一声,将头别开,不看世子。   “生死时刻,幸亏五哥想出了办法,终于留住了你的魂。”陆执见他这样,心虚的摸了摸鼻子,将话说完:   “也正是这留魂的那一刻,将狐王变相留住,你表姐以因果之缘,杀死了狐王,送它归西。”   众人连连点头,都称赞似的看向苏妙真。   苏妙真的眼圈微红,她先前被夸赞过,此时虽然仍被夸奖,却并没有再像先前一样慌乱。   “我也没有想到,当日从狐王那里获得的奖励,竟会了结今日的困局,我就是,就是用了‘不情之请’,我之前也没想起守宁所说的那个人就是我,还使姨父忙了多日,大家也提心吊胆的……”   姚守宁见表姐被赞扬,心中也很为她开心。   但世子的话信息量太大,姚守宁听到狐王已死时,心中松了口气,但细品之下,又凭借敏锐的觉知力,察觉出其中异样之处:   “孟五哥想出了什么办法?”   “他……”世子正要说话,原本因为妹妹苏醒而面露笑意的姚婉宁突然神情一呆,脸色微白。   “你闭嘴!”   朱姮蕊在一旁看得分明,顿时有些头疼。   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的,她的傻儿子,一见姚守宁苏醒便格外开心,恨不能竹筒倒豆子般将所有的事说给她听,却没想到他的话语可能会伤害到其他的人。   “我——”世子听到母亲提醒之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连忙转头往姚婉宁看去,露出犯了错似的神情。   姚守宁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正欲再追问之时,张辅臣突然叹息了一声:   “好了,先暂时不说这些,‘河神’来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众人听到张辅臣的话,心中一凛。   姚守宁脸上因为狐王之死而生出的喜色瞬时消失,‘河神’的到来,意味着柳并舟的危机将至——不,兴许不是将至!   她面色一变,喊了一声:   “外祖父,外祖父呢?外祖父在哪里?”   她这样一问之后,众人愣了一愣。   在此之前,狐王的威胁还在,姚守宁阴神被拘,之后柳氏苏醒,孟松云令她决择,以及苏妙真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直至狐王身死道消,妖族溃退……   种种事情惊险无比,便让人下意识的忽略了柳并舟。   照理来说,姚守宁转危为安,以柳并舟对她的关切程度,不可能此时姚守宁苏醒了而他却不在。   长公主心中蒙上一层阴影,一股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急切的转头搜寻柳并舟的下落,在她身旁的陆无计突然出声提醒:   “他在上空。”   他恐怕是众人之中,少数关注到了柳并舟举动的人。   随着陆无计的出声,众人纷纷抬头。   外祖父的身影映入姚守宁眼帘的刹那,姚守宁浑身直抖,瞬间血冲头顶:   “外祖父——”   她认为她这一声声音必定细如蚊蝇,毕竟她此时全身力量如被抽空,手抖个不停,心神崩溃,根本语不成句。   可实际姚守宁这一声呼喊落入其他人的耳中,却似是幼鸟悲鸣,撕心裂肺。   此时的柳并舟盘坐于半空之中,头发银白如雪,背对着众人。   他低垂下了头,瘦弱的脊梁高高拱起,一条细长的血线如断线的珠子,顺着他的身体往下滴。   纵使看不到他的面容,但众人从他背影,也能看出柳并舟此时的情况十分不妙。   姚守宁喊他之时,他的精神似是处于溃散的边沿,少女声音传入他耳中的刹那,他强行抬了一下头——但这个动作微小,头只是点了一下而已。   他的身体在缓缓下坠,仿佛再也没有余力支撑着自己。   而在他的面前,河水滔天,化为一道可怖的青幕,已经逼近。   只是先前狐王阴影在前,今夜电闪雷鸣,天色未亮,所以遮挡了众人视野。   直到此时狐王死后,天边逐渐朦胧,黎明将来,众人才看到那青影并非夜幕,而是呼啸而至的河水。   他虚弱的声音还在喊着:   “皇上,请您退去。”   “啊——”   ‘嘶!’   惊呼声、哭喊声及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但很快有人高喊:   “快看,有一层金光罩保护着我们!”   “有金光罩!”   “这层光罩挡住了河水!”   “是神仙吗?是不是仙人救苦救难?”   大家由危转安,纷纷惊喜的下跪,祈求上天的庇佑。   百姓们纷纷感念上天恩德,这些话语传入孟松云耳中,他勾了勾嘴唇,脸上露出讥讽的神情。   这就是人类!不知拜谢眼前的救命恩人,却转而去求那虚无缥缈的仙人庇佑,实在离谱至极。   张辅臣双眉紧皱,接着大喊出声:   “是儒者之心!是并舟以心献祭,保护了城池!”   他的声音以浩然正气而发,响彻全城,压盖过了百姓们的叩拜。   所有人的目光看向了上空,此时终于有许多人见到了这会儿满身是血,已经气息微弱,处于濒死状态的柳并舟,接着有人痛哭失声。   “是儒圣人!”   “是柳先生,柳先生救了我们!”   “柳先生大恩——”   神都城子民的哭喊声响起。   “柳先生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您不要死。”   百姓们都看得出来,柳并舟此时情况惨烈,再难支撑下去。   而他之所以会有如今的重伤,正如张辅臣所说,是因为剜心祭祀,以挡河水。   如果他一死,河水铺盖而来,会在顷刻之间吞并神都城。   “像柳先生这样的好人,应该万万岁才对。”   “柳先生不要死!”   “儒圣人万岁!柳先生万岁!”   “万岁——”   “柳先生不要死!”   百姓的呼喊不绝于耳,声浪如雷,压盖过雷声、巨浪的轰鸣。   ……   温家之中,温景随也随着无数人的心愿,喊出心中所想:   “老师不要死!”   赵家之中,赵大人也泪流满面:   “柳先生万岁。”   神都城中的无数幸存学子、百姓们都在为柳并舟而担忧,无数人心念合一,对于柳并舟的关注与担忧化为一股纯粹而至诚的力量。   接着奇迹发生——   柳并舟无力维持漂浮于半空中的身体原本正在下坠着,却在所有人齐呼声中,被百姓愿力齐齐托起,止住了下坠之势。   众人之心合而为一,将他稳稳托住,并令他萎靡之势一顿。   良久之后,他缓缓的抬起了头。   “啊!!!”   “好!!!”   百姓欢呼庆幸。   姚家废墟之中,朱世祯感慨万千的看着这一幕,转头往身侧的孟松云看去:   “小五,这就是人。”   他含笑看着孟松云,眼里带着纵容与宠溺,仿佛两兄弟之间几百年的隔阂并不存在似的。   孟松云被他看得略有些别扭,脸上的讥讽之色一滞,心中阴暗的道:莫非四哥不知道后来的事?当年应天书局他到底有没有去?如果去了,有没有遇上守宁?守宁有没有告诉他,我盗了他尸身,亵渎了他的遗体?有没有和他说过,我后来想要颠覆大庆,曾蛊惑过他的子孙血脉?   ……   他心里胡思乱想,却听朱世祯又道:   “我知你认为人性阴暗扭曲,人类自私自利,可人性复杂,既有黑暗,也有光明。”   “小五,你该清醒啦。”他语重心长的叹息:   “有些路,哥哥们不可能永远陪着你走的。”   孟松云听到这话,愣了一愣。   自他剜心修无情道以来,心神便再难有波动,此时却因为朱世祯的话而狠狠一怔,那空旷的胸腔也仿佛感受到了心脏有力的冲击,发出‘呯呯’撞击之声。   “什么意思?”孟松云下意识的捂住胸口,脸上露出迷惑之色,刚一发问,却见朱世祯转过了头,不再多说。   孟松云还欲追问,而此时半空之中被百姓愿力托住了身形的柳并舟已经恢复了几分精神,他一旦蓄积了些力量,便立即出声:   “皇上!”   他一说话,如雷鸣般的欢呼声顿时逐渐静了下去,雷声、闪电都似是在这一刻停止,风声也歇息了,唯有此时神都城中废墟之中,一道狼狈异常的身影爬坐起身,骂骂咧咧:   “狗东西!大胆的逆贼!柳逆能能,竟敢受‘万岁’之称,朕才是天下之主,朕才是大庆君王,朕才万岁,他柳并舟该死!!!”   神启帝咆哮着,心中怨毒无比。   可惜此时却没有人注意到他,也没有人听到他的叫骂,柳并舟精神稍缓,对着汹涌澎湃的河水道:   “这里是您当年打下的江山,是您亲自主持建造的城池。这神都城中的子民,曾拥护您、崇拜您,也曾受到您的保护!” ###第四百三十七章 度劫生   在柳并舟的喊声之中,河水滚滚涌动,波涛之内,一团黑气蠕动着从水中浮出。   水位节节升高,逐渐淹没金色的护盾。   ‘哗啦’的水流声里,众人胆颤心惊的看着水位飞快上涨至半丈来高,那护盾不知是因为承受了重压的缘故,还是被水底幽暗的煞气影响,色泽一下变得暗淡了许多。   一旦此盾破裂,这些水流恐怕顷刻之间就能将整个神都城完全的吞没!   此时神都城的人都不敢出声。   姚家的废墟之中,姚翝与姚若筠扶持着柳氏起身,所有人汇聚到了一处。   柳氏不敢去看大女儿的脸,目光落到被长公主抱在怀里的姚守宁身上时,那提起的心才顿时落回了原处。   姚守宁还没有注意到母亲的苏醒与到来,她的所有注意力放到了柳并舟的身上,眼泪流了又流。   预知之境中的一幕仍是发生了,虽她早已经窥探到了柳并舟的结局,但当真的看到外祖父决定以身殉城时,心中依旧说不出的难受。   她拼命的想要再感知柳并舟的以后,可她此时心神大乱,对于未来的预测一点儿感应都没有。   ‘哗——’   水波荡漾,黑气逐渐上浮。   透过护盾与水底的光晕,所有神都城的人都能看到那黑气由远及,以往城池的方向靠近着。   “皇上,请您退后!”   柳并舟再次大喊。   只见那黑气不止没退,反倒在缓步向前。   待走得近了,众人才看到那黑气簇拥着一道高大的‘黑影’。   那‘黑影’周身缠绕着黑雾,看不清楚本来的面目,这些黑色的煞气宛如盔甲一般穿在了‘他’的身上,随着‘他’走动间,水波化为浪头,开始冲击护罩。   ‘哗——嘭!’   每冲击一下,柳并舟便如受千钧重击,身体重重一抖。   但他身后寄托了神都城百姓的期望,因此暂时也没落下风。   “‘河神’来了!”   朱姮蕊下意识的紧紧抓住了姚守宁的手,轻声说了一句。   “嗯。”姚守宁咬紧下唇,看了一眼姐姐,只见姚婉宁脸色苍白,望着‘河神’的方向,没有出声。   陆执、陆无计分别站在长公主、姚守宁身侧,周荣英见势不妙,连忙道:   “是不是要先将众人安置进高处?”   ‘河神’的威胁不比狐王小。   如果说开始狐王现世时,众人感觉到妖气冲天,大难临头,那么此时‘河神’的现世,则令人从心底深处生出惶恐不安的感觉。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寒气自脚底而起,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发抖。   周荣英虽未明说,但他话中的担忧众人仍听出他的意思,他担忧柳并舟的盾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盾一旦破裂,河水涌灌而入,到时地势低的地方便会瞬间被淹没。   不如趁此时机先安置百姓,把人迁至高处,这样也不浪费柳并舟以命挣出来的宝贵时机。   “师叔说得有道理。”   陆无计出声道:   “如今城中地势高处,应该只有皇宫内城了。”   他说完,仰头看了一眼半空。   神都城此时建筑已经坍塌了大半,虽说仍有少数未塌的屋舍,但因为礼制的缘故,大多都不如内城地势高。   如今唯一还没有被河水的高度‘吞没’的地方,便唯有内城皇宫,但那里可是皇帝的住所。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安顿了人再说。”   朱姮蕊点了点头。   她今夜强行破城门而入,在神启帝心中,恐怕早就已经是乱子贼子之流,再加上她原本就欲弑君,只是神启帝脸厚心黑,当时向狐王求救才逃过一劫罢了。   “我们兵分两路,我先派人找顾焕之,让他安排人手安置民众,计哥你则带人分批将百姓迁入。”   朱姮蕊说到这里,看向姚守宁:   “守宁你们——”   “公主别担忧。”   姚守宁虽说担心外祖父安全,可此时也知道事有轻重缓急。   她强压下心中的悲伤,向长公主道:   “我不放心我的外祖父,我暂时要留在这里,你们先走,后续如果——”   她说到这里,眼中又有泪光浮出:   “——如果我外祖父顶不住了,我也会看情况进内城找你们的。”   朱姮蕊怜惜的看她强忍悲痛的样子,见她明明十分难过,却又十分懂事体贴,特意提出晚些时候会退走,分明是为了安自己的心的。   她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好。”   话音一落,陆执也道:   “我陪在守宁身边。”   他不这样说,朱姮蕊也会这样叮嘱他的,此时见儿子发话,朱姮蕊便道:   “你好好保护守宁。”   “我会的。”陆执应道。   徐相宜见陆无计夫妇已经有了动作,心中一松,接着看向姚翝等人,见到被他搀扶的柳氏时,眼睛不由一亮:   “姚太太醒了。”   他这样一说,姚守宁这才惊醒过来,转头一看,果然见已经昏睡了许久的柳氏靠丈夫、儿子勉强站着,正眼带怜爱的盯着她看。   她眼眶一热,顿时大喊:   “娘!”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柳氏亦是眼中含泪,连连念叨着这句话。   姚守宁见了母亲,心中有许多话想跟她说,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   “娘,外祖父他……”   “我看到了。”   柳氏忍着眼泪应了一声。   两母女默默流泪,姚翝无声的轻抚着妻子的后背。   这时徐相宜就道:   “此地暂时不宜久留,既然要撤走,依我之见,不如姚指挥使带家里人先走。”   柳氏重伤刚醒,虽说她身体的伤表面看来是养得差不多了,但她身体毕竟躺了数月之久,血脉不通,此时站立都难,留在此地也是无用,反倒只会令人分心罢了,不如先撤走。   姚翝并非不懂事的人,闻言便下意识的低头去看妻子。   柳氏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坚持不走只会给人添乱,因此应了一声。   她点头之后,姚翝松了口气,也点了点头,道:   “稍后若筠与你郑叔带你母亲及家人先离开,我看左邻右舍此时慌乱无助的人也多。”狐王之乱使得许多人无辜丧命,许多人如无头的苍蝇,需要有人领头才会找到主心骨。   说到此处,姚翝有些歉疚的看了一眼柳氏:   “我想要召集左邻右舍的幸存者,看能不能将他们组建成一个队伍,一起搜寻附近幸存的人,最后再入内城。”   他以往仕途不顺,但为官做事向来没有话说。   柳氏了解丈夫的性格,对此并没有异议,只是叮嘱:   “你自己小心。”   自她受伤以来,姚翝做事之前已经许久没有受人如此叮嘱了,闻言便欢喜道:   “我知道了。”   长公主也露出笑意:   “这样再好不过。”   众人分配完各自的任务,姚若筠召集家人时,却在姚婉宁这里碰壁了。   “我不走!”   姚婉宁抱着肚子,摇了摇头:   “我哪里都不去,我跟孩子都要留在这里,我要等‘他’过来,看‘他’能将我如何。”   她神态坚定,语气十分平静,说话的时候甚至找了一处横落未断的房梁,坐了上去:   “妙真与我爹娘他们离开,我跟守宁留在此处。”   她下了决心,显然不是姚若筠能说动的。   姚若筠顿时露出为难之色,下意识的看向柳氏。   长公主等人面面相觑,也觉得有些头痛。   姚婉宁临盆在即,她的安危本该是重中之重,可此时她执意不走,以她身份,谁能劝说?   陆执转头去看朱世祯,朱世祯露出伤脑筋的神色。   “婉宁——”   他喊了一声,姚婉宁也不看他,只抱着肚子:   “我说了,谁来劝我都不走,我跟守宁一块儿。”   柳氏咬了咬唇。   这个大女儿一向是她的心肝肉,可此时见姚婉宁倔强不走,场面僵持,她心中不由酸楚。   她思想钻了牛角尖,不由自主的想:是不是婉宁在怪我?亦或是因为那道士逼我选择,我下意识选择守宁活命的缘故,便注定婉宁要命丧此处?   她一想到这里,心痛如绞,便泣声喊:   “婉宁——”   “娘。”柳氏这样一喊,再配合她哀求、内疚的眼神,姚婉宁眼中的冷色逐渐瓦解,她叹息了一声:   “我没有怪您,您不要想这么多。”   知母莫若女,尤其姚婉宁从小病痛多,心思敏锐极了,此时一见柳氏神情,便知她心中想法。   “我做这样的选择,并非任性,也非赌气……”   姚婉宁说着说着,眼中浮出泪光:   “而是因为,”她哽咽了片刻,数次深呼吸后才重新抬头看向母亲:   “我如今已经怀了身孕,有了‘他’的骨肉,可我的丈夫要毁了神都,而我的外祖父为了救护百姓,命都要没了……”   一面是丈夫,一面是至亲长辈,“我能去哪里呢?”   姚婉宁泪光闪闪的问,顿时将柳氏问住。   姚守宁听到姐姐的话,原本也欲跟着劝说的心思顿时止住。   她此时才意识到,外祖父出事受伤最深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夹在中间的姚婉宁。   “姐姐不走就算了。”她突然出声帮说话。   柳氏一下怔住:   “可是——”她有些为难,看姚婉宁的表情有些奇怪,仿佛有点儿心虚、内疚,夹杂着痛苦。   奇怪,柳氏向来最疼姐姐,与姐姐之间的关系也一向亲近,她甚至为了姚婉宁而险些死于妖王之手,如今才刚苏醒,怎么与姐姐之间的气氛却有些怪怪的?   姚守宁心思敏锐,察觉到两人之间气氛的不对劲儿,但此时不是细问这些事的时候,她将疑问暂时压到心中,又补充道:   “我曾预知过‘河神’现世的情景,当时姐姐也在这里,命中注定的事情,逃也逃不脱。”   说完,又补充道:   “再说了,我跟世子都在这里,太祖他们也在,会照顾好姐姐的,孟五哥也会帮我。”说完,她转头看孟松云:   “五哥,你说对不对?”   孟松云微微一笑:   “你都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只希望守宁你到时也能帮我。”   他这样一讲,世子顿时警觉,正要说话,姚守宁却淡淡的道:   “那是自然的!你我是朋友。”   孟松云原本说这样的话是为了反将她一军,却没料到她会这样说。   他总觉得经历了生死后的姚守宁好像与先前又有不同,好似每一次生与死的淬练都会令她成长,使她更进一步。   “——是。”他迟疑片刻,接着点头。   朱世祯在一旁看得分明,不由露出微笑,接着也出声:   “婉宁留下来也行。”   “你是……”柳氏见他说话,下意识的转头看他,越看越觉得有些眼熟。   她还不知道朱世祯是谁,也不知道当日自己受伤昏迷后,姚守宁便去了应天书局,带回了朱世祯的一缕魂魄作为信物。   此时她一问之后,姚翝、朱姮蕊下意识的看向姚婉宁,而姚婉宁则别开头,并没有回应柳氏的话。   “我——”   朱世祯罕见的露出尴尬之色,摸了摸自己的鼻尖,随即看向姚守宁,低声道:   “我是……”   “娘。”姚守宁连忙起身拉了拉母亲的手,在她耳畔小声的道:   “他是我请来的客人,是姐姐的朋友。”   朱世祯的身份特殊,只是此时不是跟柳氏详细解释的时候。   她昏睡了许久,记忆还停留在当日姚婉宁被‘河神’引诱有孕的时候,若知道眼前的人就是‘河神’前身,恐怕更不会放心让姚婉宁与他呆到一处。   只是姚守宁这样一说,柳氏心中更生警惕。   姚婉宁病了多年,交往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她认识哪些人柳氏一清二楚,眼前的人怎么可能是她朋友?   她正欲再说话,朱姮蕊连忙打圆场:   “如何应对‘河神’之劫,您是有办法了吗?”   朱世祯这一生经历了无数风浪,他出身普通,凭借自身力量成立大庆,斩杀过妖邪,困过狐王,可在面对柳氏审视的目光时,却觉得不大自在。   此时朱姮蕊一开口,变相替他解围,他不自觉的松了口气:   “有一个方法。”   说起正事,柳氏心中纵使有千种疑惑,也只能按捺下来。   陆无计明了妻子心意,连忙向姚若筠使了个眼色,众人相互招呼着准备先行撤离。   除了柳氏之外,苏妙真也不宜再留此地。   她与狐王的因果已经了结,‘河神’灾劫将至,她留下来没有意义。   待姚家众人一一离开,朱世祯就道:   “知道‘河神’之危后,我跟三哥——也就是徐先生商议了一下解决‘河神’的危机。”   ‘河神’是由朱世祯死后遗体所化,于情于理,朱世祯都无法对这灾劫袖手旁观。   说起正事,姚婉宁也转过了头来,安静倾听。   恰巧此时朱世祯也在看她,两人目光相对,姚婉宁愣了一愣,接着低垂下头去。   “……”朱世祯暗叹一声,又道:   “照理来说,‘河神’是我遗躯所化,也就是说,只有肉身,而无灵识。”   正是因为‘河神’凭本能行事,所以才会吸纳邪祟之气,所到之处形成灾劫。   “而我此次应守宁之召前来,来的是魂体。”   他这样一说,姚守宁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不由一亮:   “你的意思是说,你欲进入‘河神’身体,驾驭这具身躯?”   朱世祯点了点头:   “是。”   他又道:   “打个比方来说,此时的‘河神’身体如同一辆马车,却失去了驾车人,已经失控,十分危险。那么此时我要做的事,就是重新驾驭这辆车子,使它回归正轨。”   他这样一说,众人顿时明白了他的意图。   大家沉默了片刻,姚婉宁突然发问:   “你有危险吗?”   自朱世祯的神魂降临七百年后,这是两人之间第一次对话,朱世祯愣了一愣,接着露出笑意,正欲说话,姚婉宁又道:   “不要骗我。”   他目光柔软了些,温声道:   “我不骗你,若说没有危险,肯定是假的,最大的危险就是‘河神’的肉身排斥我,我无法‘进去’。”   朱世祯的话让原本听到他说有方法后面露喜色的众人心中一沉,姚婉宁抿了抿唇,沉默了半晌,低声再问:   “如果你‘进去’了呢?”   她有些焦虑:   “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如果行动顺利,我‘进入河神’身体,掌控了‘他’,我会带着身体重回江底,自我封印,进入沉睡。”   “老四!”   一旁的顾敬一听这话,顿时吃了一惊:   “这岂不是分裂你一丝神魂。”   “哈哈哈。”朱世祯闻言,发出爽朗的笑声:   “二哥,你怎么说这样的话?”   当年兄弟几人未能成功杀死狐王,对于将祸害留给后世这件事一直感到于心不安,因此七百年前,顾敬在生之时便做了准备,分裂出一魂,留待后世,因此才有了今日兄弟四人再次重聚。   “你当年为了诛灭狐王、为了后世子孙能做到,我怎么又不行呢?”   “可是——可是你是天命之人,本该寿福无穷才是——”顾敬有些遗憾,“你诛妖有功,又成立大庆王朝,庇佑天下,拥有无上功果,民间声望又高,受后世供奉,本该成仙成神——”   孟松云也点了点头,心中对于朱世祯当年逝世也感到有些奇怪。   “仙神之说是真是假亦未得知,只是传闻而已。”朱世祯摇了摇头,淡淡的道:   “更何况我的功果、气运早已经被我分割——”   他的寿元、功果,一部分留给了姚婉宁。   孟松云的占卜之术当世无双,正如他所断言,柳氏、姚翝一生只有一子一女送终的福分。   姚婉宁本该命中注定早死,当日柳氏受妖邪蛊惑后,向白陵江借水的那一刻,‘河神’送出的,是七百年前朱世祯早就准备好的‘聘礼’,是他分割自身功果、寿元,为未来的妻子续了命。   这一刻姚守宁读懂了朱世祯话中之意,她看向姐姐,却见姚婉宁面色怔忡,好似也明白了此时朱世祯的意思,露出了不知所措的样子。   兴许在姚婉宁的心中,她一直以来是将‘河神’与七百年前的太祖朱世祯当成两个人看待的,但此时隐约却觉得事情好像有些不大对劲儿。   姚守宁感知到姐姐心境的复杂,不由暗叹了一声,接着心中又生出一个疑惑:看样子,太祖好像早知道未来的他会救下姐姐,可是他是怎么知道未来与自己姐姐之间的姻缘,并提前做出安排的?   她正有些纳闷不解之际,朱世祯又将话题一转:   “总而言之,我已经与神仙无缘,以我目前修为,失去这一缕魂的影响不是很大,依旧足以令我再活一些年,陪同妻子,守护儿子成长,未来顺利接掌大庆。”   “我倒是已经摸到了一些感应。”一旁的孟松云突然开口:   “只是差了一个契机,不过这个契机也快到了。”他说完,意有所指,看了一眼姚守宁。   陆执原本一直在听着他们说话,但孟松云说到此处时,引起了他的警觉,他下意识的张开双臂将姚守宁护在怀里,神情不快的盯着孟松云看。   孟松云轻‘哼’了一声,别开头,不跟他一般计较。   “那也挺好。”朱世祯笑:“我兄弟几人之中,若小五能有这个仙缘,那是再好不过。”   张辅臣闻言点了点头,顾敬神情淡漠。   孟松云表面含笑,心中却没有半丝波动。   不知为何,他突然转头往姚守宁看了过去,突然以神识喊她:   “守宁。”   “啊?”姚守宁听到有人呼喊自己,本能转头。   陆执见她转头张望,不由关切的问:   “守宁,怎么了?”   “是我。”孟松云再道。   这一次,姚守宁终于听出他的声音了。   两人当日曾了结因果,也曾以心灵意识沟通,只是此时二人明明站在一块儿,孟松云为何又要以神识唤她呢?   姚守宁心念一转,便明白他的想法:兴许他有些话不愿与别人说,只想私下与自己交流。   她想到这里,便向世子摇了摇头:“没事。”   世子不疑有他,点了点头,再没多问了。   孟松云道:   “守宁,你说为何世人如此虚伪呢?”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但姚守宁却一下就猜出了他心中想法:   “你认为太祖、张祖祖他们说的话不真诚吗?”   孟松云露出笑容。   与她说话就是舒服,她心思玲珑剔透,他随口一说,她便立即明白了他的意图。   对他的话语,她不批评也不赞同,却能从另一个角度为他提供思路。   “我们当年兄弟几人结义,相互下跪发誓,曾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孟松云回忆当初的情景,眼神平静得近乎冷漠。   “实际上后来朱世祯最先死,张辅臣随后陨落,顾敬并没有遵照当初的约定,而是在天元时期离开大庆神都,成立了神武门,最终死于神武门中,而徐昭不知下落。”   他温声细语的说着当年的情况:   “而我不用说了,我从头到尾没有死,亲眼见证了这段誓约的结局。”说完,他轻声笑了一会儿。   末了又道:   “可见人类的誓约并没有用,兴许当时发誓,只是一种无用的自我感动。”   大战当年,危机临头,孟松云的心态却似是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姚守宁仰头看了一眼半空中正抵御着‘河神’将来的外祖父,心中长长的叹了口气,决定先将孟松云安抚住再说。   她有一种预感,孟松云此时的状态十分危险,他一旦失控,情况会格外严重,相反之下,如果他的情况稳定,对于她来说会有极大益助。   “五哥,你是不是很生气?”她快刀斩乱麻,决意凭借自己的感受来主宰自己与孟松云的谈话。   她经历了许多回生死,心境一直在进步,如今预知及感应力量很强。   孟松云虽说是失心之人,又修的是无情道,照理来说应该心境平和,可姚守宁却能从他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感应到极度的愤怒。   “生气?不不不——”孟松云下意识的摇头,正欲解释,姚守宁就道:   “五哥,你知道吗?我现在越是境界进步,我就越能感悟到一些东西。”   身为辩机一族,有时姚守宁的语言感悟对于修行来说是一种宝贵的点悟,孟松云听她这样一讲,便立即听她说:   “我认为语言是上天对人类最好的恩赐,有时候人的言行之中,会透露出许多的东西,只要你肯用心去感受。”   孟松云愣了一愣,接着若有所思。   “我知道你剜心不死,修了无情道,照理来说你应该陷入无心、无情的境界。”   他点了下头,应声:   “不错。”   “就算你修行逆天,自诩半神,可你仍然难脱‘人’的范畴。”   “我——”孟松云听她下结论,正想辩驳,姚守宁却不给他机会: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她的态度逐渐强硬,孟松云隐约感觉到自己在与她的互动之中,地位互易,主动权逐渐落于她手,自己隐隐有被她牵制住的感觉。   但他并不反感这种感受,因此没有出声,听姚守宁接着往下说:   “你是想说,自几百年前,你已经斩断七情六欲,毕竟多年前,你曾化名孟青峰,蛊惑永安帝、盗走太祖遗躯,并使神启帝这些年来不务政务来举例说明你的冷漠,对不对?”   她心思敏锐,仿佛窥探到孟松云的心灵深处,把他心中想反驳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可不知为什么,孟松云心中是这样想的,但听她这样一说时,又隐约觉得有些别扭。   “没错……”他点了点头,又补了一句:   “这些确实是我做的,可无论是永安帝还是神启帝,他们本身自私、阴毒,且刻薄寡恩,我只是推波助澜罢了……”   姚守宁嫣然一笑:   “不错,若他们心性善良,不为外物所诱,你也难从下手。”   “对——”孟松云理所当然的点头,接着看到了姚守宁的目光,她的目光温柔,带着包容之色:   “守宁,你……”   “五哥,你看,你仍在意别人的眼光,并没有你想像中的那样洒脱。”姚守宁抿唇一笑。   孟松云怔愣的点头,喃喃道:   “对,我确实仍在意你的看法,这是为什么?”   “不应该啊,我屠杀青云观,当日狐王数次以幻境蛊惑我,亦不能使我心生波动,可此时我确实在意你的看法,这是为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   “你我曾有因果牵绊,不管你承不承认,在我有困难时,你两次救我,纵使是因果交易,但在我心中,我们仍是朋友,你承认吗?”姚守宁问他。   “我……”孟松云皱眉不答。   “如果你承认我们是朋友,那么你在意我的看法,又有什么错?”姚守宁再问。   孟松云没有说话。   “而回归原本的话题,你如果还有在意之事,那么你说到你修练有成,而太祖他们的反应不如你预期,你因此而生气,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罢了。”   “你觉得你们并没有如誓约所讲一般,同年同月同日死,反倒几人各奔东西,如今你提到修行,太祖等人并不生气指责,反倒对你的修为夸赞有加,因此你不满生气,对吗?”   孟松云的眼睛逐渐亮了:   “对。”   “你想他们如何做?”姚守宁问。   “我希望他们斥责我。”他逐渐明白自己的心意:   “兄弟几人当中,我是最早背弃盟约的人——”正如姚守宁所说,语言的沟通是上天对人类最大的恩赐,经由两人简短的对话,孟松云亦隐隐发现自己脑海之中隐藏的念头:   “甚至我怨恨他们,当年我剜心而‘死’,朱世祯等人并没有依照誓约与我同行,而是继续苟且偷生!”   他说完这话,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极了。   “我竟然还有恨,这太奇妙了,守宁。”他赞了一声,接着又隐入疑惑:   “可是守宁,我自认为修习无情道后,已不再有爱、怜悯、快乐、幸福的感觉,可此时我还保留了恨意,莫非修习无情道,剔除的只有我正面的情感,而保留了负面的感觉?”   姚守宁摇了摇头:   “没有爱,哪来的恨?”   她语出惊人,对于孟松云来说无异于一剂猛药,当场令他狠狠怔在原处。   “不可能啊——”他下意识的反驳,“怎么会呢?我们四人重聚,我并没有欢欣雀跃,我恨他们,这是毋庸置疑,可我怎么会爱哥哥们呢?”   “我要好好想想——我要好好想想,守宁你不要骗我——”   他表情阴晴不定,脸上出现纵横的黑纹,整个人的情绪似是处于一触即发的边沿。   姚守宁暗叫不妙,心中在想自己的话是不是对他刺激太过之时——   ‘轰!’   一声巨响突然传来,整个神都城被重力撼动。   姚守宁一时不察,身体晃荡,若非关键时刻世子伸手拉了她一把,她可能早就摔落。   姚婉宁也险些坐倒在地,是朱世祯在紧要时刻一把将她腰托住,将她抱进了怀中。   正在说话的几人下意识的转头。   只见这片刻功夫,江水已经又往上涨了一截,将柳并舟召唤出来的的护盾淹没了七八成之多。   夜幕之下,那金盾仅有丈许来高仍露出水面。   众人隔着护盾,可以看到河水已经高出城池许多。   河底之下,‘河神’的阴影已经越来越近。   先前还微明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越来越暗了,仿佛整个神都城重新入夜,所有人直面幽暗的水底。   一眼望出去,水底深处漆黑一片,而在这无尽的黑暗中,‘河神’的逼近使得真实的恐惧浮现在每一个幸者存心头。   ‘哗啦——’   水波冲动,击打着盾牌。   每击打一下,柳并舟的身体便重重一抖。   而他的身体也在颤抖之下逐渐下沉,随着柳并舟的身躯每往下沉一截,整个神都城都像是跟着在往下陷,水位逐渐升高,慢慢要将看顶淹没。   “啊——”   恐惧感作祟之下,所有人放声尖叫。   “啊!”姚守宁也情不自禁的叫喊出声,但她并不仅只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她看到柳并舟的身形在跌落。   “外祖父!”   “皇上,请您退步!”   柳并舟声音嘶哑的再喊,他的力量已经不足,满头长发顷刻之间变得雪白,此时全凭一股意志支撑着,没有陨落。   他话音一落,想要都城百姓的意志迸发出最后的余威,他的身上涌出乳白光晕,那光晕之力托着他再次上升。   原本光泽黯淡的护盾因他这力量的爆发而陡然间向外、向上扩充,逼得水波后退,‘河神’原本徐徐向前的脚步也被柳并舟逼得定住。   ‘哗——’   水浪无声的涌动。   水光里,‘河神’停下了前进的脚步。   那一大团缠绕黑气所化的巨茧无声的消融,黑气如同水底蔓延开的轻纱,在水波之中流涌,露出内里‘河神’的真容。   姚婉宁下意识的探头去看,却无法从眼前这个可怕的、沉默的‘河神’身上找到丈夫熟悉的气息。   只见此时的‘河神’身材高大极了,那黑气化为实质的盔甲,穿戴在‘他’的身上,使‘他’往那一站,便让人心生死亡临头的阴影与恐惧。   ‘他’似是感应到了面前的阻碍,缓缓的抬起了头。   众人胆颤心惊之间,‘河神’睁开双目。   那是一双银色的眼睛,令人望之而生畏,那双银眸之中盛载了绝望、黑暗与死气,仿佛无尽的深渊,许多人与那目光对视的刹那,意识便像是堕入地狱。   “啊!河神来了!”   “我们会死的——”   “柳先生也斗不过——”   ……   恐惧影响之下,许多人心态瞬间崩塌,一旦心境崩溃,信念随即受到影响。   柳并舟的身体开始不稳,血液‘滴滴答答’从他伤处迸开,但在流涌而出的刹那,又化为力量,稳固住他的盾牌之中。   “我以我命为祭,以我寿元为祭——”   他仍在强行抵抗,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坚持不了多久。   而此时‘河神’在短暂的驻足之后,有了新的动作。   ‘他’缓缓抬起了手,这个动作引得水中黑气疯狂涌动,接着往‘他’掌心汇聚。   ‘喀!’   他似是打了个响指,黑气顿时只只鸦雀,‘唧唧喳喳’的叫着,成群结队开始往盾牌振翅飞来。   ‘呯!呯!呯!’   近处的黑气冲击盾光也就算了,最可怕的是幽暗的水底还有源源不绝的鸦雀飞出。   ‘唧里咕噜’的雀鸣声响伴随着密集的振翅声响,水底开始疯狂荡动,波浪排排涌来——   “不好!”   朱世祯眉头一皱,喊了一声。   就在这时,张辅臣出声:   “我儒家有这后继之人,真是可喜可贺。”   ‘唉。’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我既是欣喜于未来儒家可见会有许多继承我们儒脉衣钵者,却又感叹于重聚的时光如此的短暂。”   他说完,看向朱世祯,目光从顾敬身上掠过,接着落到了孟松云的身上:   “这一次,我要先走了。”   他话中有话,正因姚守宁的话而陷入情绪极端不稳定的孟松云听到他这样一说,愣了一愣:   “什么意思?”   “小五,我走啦。”张辅臣没有解释,而是笑眯眯的道。   朱世祯与顾敬两人眼中流露出不舍、释怀的神情,兄弟几人视线交流半晌,接着二人拱手作揖:   “长兄慢走!”   “哈哈哈。”   张辅臣畅快大笑,冲几人挥了挥手,接着双手往后一背,转身面向柳并舟,抬腿前行。   他的身体之中涌现璀璨金光,每往前一步,那身影便透明一分。   待走到柳并舟身后时,身形已经溃散,重新化为一颗心脏。   那儒圣之心至纯、至真,带着张辅臣皆生之力。   “啊——”   姚守宁见此情景,双手交叠,捂住了嘴唇,眼睛倏地瞪大,发出惊呼之声。   而此时的柳并舟已至油尽灯枯,他五感已失,献祭了一切之后,他看不到周围的情景,听不到声音,只能感应到自己的气息在逐渐微弱,意识濒临溃散。   在将死关头,他暗叹:还是不行吗?   ‘河神’走到了哪里?自己以命换来的盾牌还能护住神都城多久呢?   守宁能不能想出办法,与张辅臣、朱世祯等人找到生路,带领大家逃离此地?   他心中有太多的不甘与遗憾,可惜他的道只能走到这里。   正当柳并舟等待死亡来临的那一刻时,他的身后突然涌现出温暖异常的感觉——仿佛冬日难得的好天气,他趴卧于阳光之下受到照射,浑身舒服极了。   所有的疼痛、阴冷与虚弱被一扫而空。   紧接着,消失的五感逐渐回归,风声、水声重新响起,姚守宁的惊呼传入他的耳中,同时传进他耳里的,还有张辅臣的叹息:   “并舟,我来助你一臂之力……不应该让儒家的孩子孤身应敌。”   张辅臣老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柳并舟心生疑惑之际,突然之间‘嗖’的一声,有什么东西从他后背钻入他的胸腔之中。   ‘呯呯!呯呯!’   那原本空荡荡的胸腔处,重新钻入一颗全新的心脏。   张辅臣遗留下来的那颗儒圣之心在落入柳并舟血肉模糊的胸腔的刹那,随即落地生根。   断裂的血管如同枯木逢春,一一重新续连,心脏中蓄积的无穷力量沿顺着修复好的血脉很快输送至柳并舟的周身。   他逐渐枯腐的身躯得到力量的滋养,重新焕发出活力。   弯折脆弱的脊背重新挺起,他满脸的皱纹被一一抚平。   血肉重续,心脏处破开的大洞蠕动着合拢。   ……   而在那张辅臣的心脏与柳并舟合二为一的刹那,张辅臣的气息彻底自这世间消失。   七百年前的一代大儒,这才真正意义上的‘死去’。   柳并舟抬起了头,有些茫然又有些震惊的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中光华流转,无尽的浩然正气充盈了他的胸腔,他下意识的低垂下头,轻抚自己的胸腔,那里的伤口已经消失无踪,一片平坦。   而在胸腔内里处,一颗完整且蕴含了强大力量的心脏此时正‘呯呯’有力的跳个不停。   “张先生——”他喃喃出声,接着泪盈双目:   “张老师!”   却没有人再回应他的话,但他泪眼迷蒙中,却仿佛看到满头银发的张辅臣正冲他挥手,接着双手倒背于身后,缓缓前行,最终消失于黑暗里。   ……   而就在此时,‘河神’的第一波攻击已至。   那漫天飞舞的鸦雀飞扑而来,‘嘭嘭’撞击着那盾光,最终鸦雀碎裂,化为黑气缠绕于盾光四周。   若是之前,以垂死柳并舟的力量,自然无法抵御这第一波袭击。   可此时有了张辅臣心脏的加持,他却扛住了这些鸦雀的进攻。   “我定不负您之托!”   柳并舟含泪轻声道。   接着他挺起了胸,身形缓缓飞起,以手握笔,信笔作画:   “皇上,请您退去!”   他仍是与先前一样的说话,却少了哀求,多了底气。   此时他挥笔画圈,一张巨网成形,被他振臂一抛,甩了出去,将‘河神’的身躯困在网内。   “外祖父——”姚守宁心中既是激动又是难过,同时还为自己的外祖父度过一劫而感到开心。   她预感到柳并舟的生死劫已经度过,张辅臣临去之前送他的这一颗心脏对于柳并舟来说是天大的恩情,不止是救了柳并舟一命,使他免于一死,同时这颗心脏之中包含着张辅臣一生所学、所感、所悟。   这一劫度过之后,自己的外祖父未来会更进一步。   朱世祯、顾敬二人眼中带泪,看着张辅臣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   这一次他的离开,是真正的离去。   “长兄……”   孟松云后知后觉,发现张辅臣重新化为儒圣之心,钻入柳并舟身体中时,仍有些不可置信。   直到张辅臣的气息消失,他这才本能的抬手掐算。   “长兄。”他皱眉又喊了一声,想要推算张辅臣的生机。   可是一个人已经死去,纵使他推算之术举世无双又能如何?逆天而行终非明智之举,孟松云受力量反噬,鼻、眼、嘴角涌出血丝。   “小五!”   朱世祯一见此景,连忙大喝一声:   “不要推算了。”   “我要看他躲在哪里——”   兄弟二人正说话间,半空之中,柳并舟与‘河神’大战已经开始。   柳并舟所画一张网,抛出去的那一刻将‘河神’罩在网内。   “缚!”   柳并舟大喝一声,挥手喊道。   那网随即收紧,网中闪现金光,将‘河神’及其身上煞气一并捆缚在内。 ###第四百三十八章 终分离   水波剧烈涌动。   煞气与浩然正气相互吞噬,彼此攻击。   黑与白相抗衡,最终黑气被闪着莹白光芒的巨网罩住,一点点收紧。   神都城中的人目睹这一幕,许多人的脸上情不自禁露出笑意。   原本泪光闪闪的姚婉宁见到柳并舟死里逃生,心中那块巨石不由一松,接着又见外祖父与‘河神’相斗,心又重新跳到了嗓子眼处。   眼见‘河神’被罩,她心中也说不清是何感受,只能双拳紧握,不发一语。   “情况不妙。”   朱世祯摇了摇头。   “‘他’还未施力。”   ‘河神’是未来的他,他对于自己的实力心中有数。   顾敬闻言,便轻轻应了一声:   “嗯。”   两人简短的对话音一落,只见水中果然异变突起。   被浩然正气捆缚的‘黑茧’中突然有无数股黑气逸出,这些黑气相互交缠,拧成一股股黑色的‘绳索’,与白光所形成的‘绳’相互交织。   煞气附着其上,很快正气受到腐蚀,最终根根断裂。   水波荡漾中,‘河神’的身影出现在水中,并往前迈了一步。   ‘轰——’   这一步诱发风浪,巨浪卷起数丈高,将整个盾顶全吞没进水里。   惊叫声此起彼伏。   但柳并舟得到了张辅臣的力量传承,面对‘河神’的逼近,他的盾光维持得很稳,河水缓缓退回原处,盾顶露出水面。   虽说外间仍是天色漆黑,但许多人见到头顶苍穹的时候,依旧心中松了口气。   柳并舟一击不中,却并不气馁。   他深知自己最重要的是挡住‘河神’,若是挡不住,亦要尽量的争取时机。   只要时机足够,相信长公主等人也并不会坐以待毙,定会想办法转移神都城的百姓。   想到这里,柳并舟目光逐渐坚定,再度挥笔:   “我也要效仿先贤,画山河,送走您!”   他挥笔一画,胸腔之中的心脏有力跳动,源源不绝的力量化为澎湃的浩然正气,汇聚于笔尖之上,变成金色的墨水。   张辅臣的心脏之中除了蕴含他毕生修为之外,同时带着他一生经验与知识,柳并舟此时满心意识都想要致敬前辈,这种意念恰好与他心脏之中残余的张辅臣的气息相吸,继而引发共鸣。   柳并舟的意识进入无我之境,只顺应本心,挥豪作画,画出一条沟渠。   那沟渠一旦画成,顿时具现成为一条贯穿了整个神都,连接天地的巨大沟壑。   原本围困神都城的江水在沟渠出现的那一瞬,顿时如同找到开闸口,开始‘汩汩’涌流而去。   洪流一旦有了发泄口,便往四面八方流淌,只不过瞬息之间,都城防护罩的压力大减,涨高了数丈的洪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退。   姚守宁亲眼目睹外祖父与‘河神’斗法占了上风,不由露出惊喜的神情。   “不要大意。”   朱世祯的眉头紧皱,他对于‘自己’的力量、手段再了解不过。   此时‘河神’还未发招,此时一切只是‘他’的本能反应,只因‘他’动了,河水便顺势而行引来灭顶灾祸而已。   柳并舟面对的还不是真正的‘河神’,这会儿的胜利还不是真正的压制。   姚守宁听他这样一说,脸上笑意一滞,心中不免又为外祖父捏了一把劲。   果不其然,朱世祯话音一落之后,只见河水之中,‘河神’再往前迈,‘他’的脚步提起、落地。   足尖点落的刹那,黑气扩散开来,如在水中形成风暴,轻而易举将柳并舟所绘制出来的沟渠冲毁。   沟渠一破,化为烟尘散逸,而下降的水势一止,随着‘河神’的前进,退降的水流又开始疯涌。   柳并舟再绘大山,压入水底。   但‘河神’的存在如同一柄利刃,山体在触碰到‘河神’头顶的那一刻,便被分切,一分为二,落入水中,被水流绞碎。   ‘河神’被一阻再阻,似是失去了耐性。   ‘他’的双目睁开,似是左右转动,接着找准目标,大步前行。   这一走动之后速度加快,神都城的压力倍增。   柳并舟身为盾光之主,首当其冲,感应到这股压力。   盾光被一再收缩,他的身形也像是受到一只无形大手的压制,节节下降。   “你帮帮我外祖父——”   姚婉宁见此情景,下意识的去拉朱世祯的手:   “我不能让他出事。”   朱世祯低垂下头,看到搭在了自己腕间的那只手。   他的手腕略粗,指骨因常年提剑握笔有老茧,看上去刚硬有力。   而姚婉宁常年养于闺中,手指细长,肤白如雪,又因身体不佳,略有些冰凉。   一只手柔美小巧,一只手粗壮有力,形成强大的对比。   朱世祯的心中突然涌出无限的责任感,第一次真实的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并不单纯只是他该背负的责任,该收拾的烂摊子。   此时搭在他身上的,是他的妻子,姚婉宁腹中怀着的是两人未出世的孩子。   他心生悸动,反手将姚婉宁的手握于掌心,在她略有些惊诧的目光中,他温声答应:   “好。”   说完,他大喊一声:   “柳……”   话没喊完,便感觉掌心中原本挣扎着想将手抽回的姚婉宁突然掐了他一下,他及时改口:   “……先生。”   “……”   姚守宁表情有些怪异,如果不是此时情况危急,她甚至想与一旁的陆执窃窃私语:她好像看到了她姐姐掐了太祖一下子。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朱世祯并不知姚守宁心中想法,提醒柳并舟:   “暂时以水困‘他’。”   柳并舟眼睛一亮,应了一声:   “好!”   “民为水,君为舟。君以怨气为载,推您前行,我也以正气为水,送您回去!”   他想通这一点,便信笔疾书。   顷刻间水中狂风大作,一艘乳白船只凭空出现在水流之中,将前行的‘河神’装在舟里。   那舟受风力推动,眨眼之间便将‘河神’推后数丈,顿时拉长了彼此距离。   这一招果然有用!   柳并舟眼睛一亮,正欲说话,却听顾敬与朱世祯的声音先后响起:   “小心!”   “小心。”   两人对于‘河神’的一举一动格外熟悉。   柳并舟听到提醒,连忙压下心中的欣喜,定睛往远处看去。   只见泛着白光的小舟运着‘河神’远离,似是欲将其重新送入白陵江底。   但舟体在退后十来丈后,顿时定住,不再远离。   相反之下,水中黑气开始疯狂的翻涌,‘河神’似是受到他一再的阻碍,终于心生不喜。   煞气肆无忌惮的蔓延,几百年传承的大庆积攒了太多百姓的冤屈与怨气。   黑雾之中,‘河神’停顿了片刻。   那翻涌的黑气将‘他’包裹其中,很快黑气平息。   但这并不意味着危机停止,反倒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盾光之中,姚守宁的眼皮跳个不停,她瞪大了眼睛,试图看穿那黑雾包裹的中心。   很快的,她的阴神出窍,意识穿透河底黑气的阻碍,看到了‘河神’,看清了‘他’的本体。   黑气化为盔甲,包裹了‘河神’周身,仅露出‘他’的眼睛。   此时在姚守宁的注视之下,‘河神’的身体动了,‘他’抬了抬手,手掌之中似是握着什么东西。   那东西随水波游动,泛着淡淡的黄色,从露出的一角看来,像是两张交叠的信纸。   “那是……”   姚守宁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睛倏地瞪大,正欲说话,突然见‘河神’的身下,一串金色的脚印凭空浮现。   如同之前的情景再现,那脚印穿破盾光的封阻,直入神都城,竟离姚守宁所在的方向飞快逼近。   而在脚印出现之后,‘河神’的气息变化,‘他’被柳并舟一再阻挠而发怒,另一只手按向了腰侧。   姚守宁一见此景,心中警铃大作,她的视线顺着‘河神’的动作看去,只见‘他’腰侧悬挂了一柄长剑,此时‘河神’的手按住了剑柄。   “外祖父小心!”   她顾不得阴神曝露,一见‘河神’拔剑,不由大喊出声:   “‘他’要出剑了。”   这一声喊话不止惊动了柳并舟,同时亦惊动了正欲动剑的‘河神’。   ‘他’转过了头,那双银色的瞳孔看向了姚守宁的阴神,准确的找到了她藏身的位置。   接着‘铿锵’拔剑声中,黑虹飞速往姚守宁闪来,速度快得她压根儿来不及闪避。   ……   这一切发生在水底之中,而护罩内的姚家废墟之中,孟松云在‘河神’拔剑的那一刻先是感应到了水中的可怕杀机。   两者的怨煞之气其实从某一方面来说出于同源,彼此有一定感应,他意识到不妙,接着眼角余光便见姚守宁的脸色煞白。   孟松云暗叫不妙,以他修为,他一眼就看出姚守宁此时处于危急之中。   一道弯月似的黑气自她眉心之中出现,斩压她的周身,自她脸庞而下,一旦斩实,非将她阴神一分为二不可。   “……”   孟松云来不及叹息,一把抓起世子的手腕。   “你想干什么——”   陆执心中一惊,被他抓握的刹那便下意识的要反抗,孟松云懒得与他多说,一把将他的手按到了姚守宁的后背之上:   “救人。”   他说话的同时也不多讲废话,接着另一只手结印,念道:   “太上真君,急急如律令,五行转换,以身相替,转!”   孟松云话音一落,世子只见眼前黑影一闪,那剑虹如电,顷刻斩中他的身体。   剧烈的疼痛落到他的身上,几乎将他身体撕裂。   血液从伤口之中喷涌而出,世子的脸色煞白,竟一时之间再稳不住按压姚守宁后背的力量,‘嘭’声摔落到地。   一条狰狞可怕的伤口出现在他胸膛上,皮肉开裂,几乎能看到内里的骨头。   姚婉宁也被世子伤口处喷溅出的血液溅飞到,她吃了一惊,随即看到了世子的伤情。   “世子——”姚婉宁下意识的倒退,高呼出声。   而此时站在世子面前,神情呆滞的姚守宁在世子受伤的那一刻立即苏醒。   她一醒来后,下意识的伸手去碰触自己的额头,心有余悸的喊:   “太可怕了——”   她记忆的最后一幕是提醒柳并舟‘河神’动静,因此惊动了‘河神’,接着只见剑光斩来,她还以为必死无疑,结果没想到命大无比,又离奇的死里逃生。   但她清醒之后,那种不妙的预感并没有消失,她的右眼急速跳动,仿佛有谁遭了灾厄。   姚守宁下意识的转头,接着就惊恐交加的见到了重伤垂死的陆执。   “世子!!!”她高喊出声。   陆执连喘息都难,疼痛撕裂着他的身体,恍惚之间,他似是听到姚守宁的声音。   从孟松云抓他,再到这道士念咒,接着他突然受袭,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但以陆执聪慧,结合孟松云的话,自然猜到自己恐怕是做了姚守宁的替身。   她应该是不知不觉间惹到了什么恐怖的存在,引来这可怕的杀机。   想到这里,世子不由庆幸:幸亏孟松云以替身转换之术使他与姚守宁互易,否则若这一刀斩在姚守宁身上,她怎么受得了呢?   他迷迷糊糊间又有些后悔,悔自己这一年来与姚守宁相识、相知,如此多时间相处,喜欢了她却一直不敢表白,至今两人之间的关系仍止步于朋友而已。   陆执的思绪仅到此处,疼痛让他的意识有些涣散,他眼前白光阵阵,仿佛看到姚守宁的身影逐渐在远去……   意识消散的刹那,突然一道清冷的男声响起:   “死不了的。”   接着像是有一道少女哭声响起,陆执的手指动了动,接着又听那冷淡的男声念了几句咒语。   术法之中,有股力量粗暴的拉扯世子的身体,将他的皮肉粘合,疼痛刺激得他涣散的意识顿时都清醒了几分,他身体有了力气,喊了一声:   “守宁别哭——”   “看,可不是醒了?”   可恶的孟松云单手结印,正冷冷看他。   陆执拼命喘息,见姚守宁满脸是泪,正蹲在自己身侧。   他低头去看自己的身体,见裂成两半的胸腔已经合拢,一个巨大的黑红色符箓光影烙印在他胸口上,符光两侧将他的身体粘连,将肚里的五脏六腑封印在内。   “……”   这种疗伤之法看得世子胆颤心惊,深怕自己一动之下将这符影撕碎,肠脏流了满地都是。   “刚刚,刚刚是怎么回事?”   世子都不敢去摸自己肚子,这胆小的模样看得孟松云扯了扯嘴角,发出‘嗤’笑之声。   “刚刚我阴神出窍,看到了‘河神’。”   姚守宁见他醒来,不由长松了一口气,顿将先将的情景一一说了出来。   听到‘河神’拔剑欲杀她时,姚婉宁眼中露出后怕之色,接着她双眉一立,那张温婉的面容浮现出怒气。   而朱世祯听到此处,面色凝重:   “一旦‘他’动剑了,柳先生恐怕受不住这里。”   “二哥。”他抬头喊了一声,眼中露出不忍之色。   顾敬似是知道他心中想法,微微一笑:   “好兄弟,你不用替我担心,七百年前我就已经死了,此时留下来的不过是一个躯壳,一丝神魂。”   朱世祯的双眼逐渐泛红,顾敬道:   “我能在七百年后与你们重聚,再战妖王,我已经没有半点遗憾。”   两兄弟说话之时,孟松云皱眉望着二人,没有出声。   此时的水中,黑雾翻滚越发严重。   “你们看!”   有人高喊了一声,只见一串脚印从黑雾之中出现,仿佛有一个无形的‘人影’从水中走出,直入神都城。   而在脚印出现后的刹那,河中煞气激烈冲击,手提长剑的‘河神’宛如地狱走出的魔神,很快重新回归众人的视线之内。   这一次‘他’煞气腾腾,行事霸烈,不再迟疑。   ‘他’所到之处,煞气先行。   黑气冲击盾光,柳并舟纵使极力抵挡,亦无法阻挡‘他’的靠近。   ‘嗡——嗡嗡——’   盾光承受‘河神’的冲击,发出不堪负荷的声响。   光晕飞速缩小,‘河神’的距离在靠近。   就在这时,顾敬突然一抡地上的巨捶:   “我走了!”   他此时的话语、表情,与先前的张辅臣如出一辙。   他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二哥……”   朱世祯哽咽,“你……”   他笑了笑,冲众人挥手,接着又调头喊孟松云:   “小五,我走了。”   孟松云愣了一愣。   以他之聪明,自然猜到顾敬此去有去无回。   此时兄弟分别,本该惆怅万分,可他受无情道的影响,情绪却没有半分起伏,只是淡淡一笑:   “二哥再见。”   可惜他这一去是再也见不着了。   顾敬对他反应也不以为意,只是挥了挥手,扛斧转身,接着足尖一点,纵身一跃,飞向‘河神’身影。   他的身影穿过盾光结界,钻入水底,搅浑了满江黑气。   众人听到他怒喝声响起:   “老四,你给我清醒一点!”   接着斧光闪过,搅动河底风云。   剑影闪现,‘铿锵’的金戈交击之声不绝于耳。   “你已经惹了很多祸事,旁人劝你不听,只有我来教训你!”   顾敬大声喝斥。   他的力量刚猛,那柄大斧在他手中挥得虎虎生风,竟在河底逼得‘河神’节节后退。   双方你来我往,剑影与斧光相映,河水被搅出漩涡,形成风暴,将两人身影屏蔽。   有了顾敬的出头,柳并舟的压力骤轻。   结界的盾光重新扩大,朱世祯松开了姚婉宁的手,秉息凝神等待着时机。   顾敬与‘河神’彼此交战十余招,‘河神’终于失去耐性,‘他’抬起手臂,无数煞气交织,化为条条绳索,捆缠住顾敬身体。   剑光如虹,斩断那柄张辅臣‘画’出来的巨斧。   巨斧一断,随即化为气息消失。   那剑气不停,‘嗖’的化为黑虹钻过顾敬肉身。   ‘嗤——’   顾敬的皮囊一被斩中,顿时泄气。   他临死之前试图转头去看身后的兄弟们,但他这股气一泄,转头的动作亦是无力。   看似血肉丰沛的身体顿时干瘪,顷刻便变成一张软沓沓的人皮。   水中风暴涌动,将这张皮卷入洪流之中,瞬息便被绞得粉碎。   顾敬的那一丝神魂失去寄居之所,闪现在水中,靠近了‘河神’。   “老四——”他叹息着:   “哥哥不怪你。”   他伸出手,试图去轻抚‘河神’的肩膀,但手掌在靠近‘河神’的刹那,随即被河中的乱流冲散,魂体化为灵息,散于这天地。   “二哥——”   朱世祯含泪望着这一幕。   ‘河神’欲提剑再斩的动作一顿,‘他’那一双银色的眼眸之中闪过迷茫之色。   趁此时机,朱世祯的身形化为银虹,冲出盾光,钻入水底,欲冲入‘他’的身体。 ###第四百三十九章 夫妻聚   姚婉宁咬住了下唇,不敢出声。   姚守宁紧抓着世子的手,回头去望,便见朱世祯的魂体在入水的那一刻变得透明。   “朱世祯。”   站在姚守宁身侧的孟松云突然喊了出声,正欲前行的朱世祯回头来看,却见孟松云目光深邃:   “七百年前,我就替你占卜过一卦。”   朱世祯听他这样一说,略微有些诧异,挑了下眉,以目光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他道:   “卦象之中,你没有永生,没有来世,寿数有限,却又不生不死。”   这样的卦象非常奇特,仿佛‘他’还活着,可这世间却又再捕捉不到‘他’的气息。   若说‘他’死了,偏偏‘他’的生机显示还未断绝。   “五百年前,我修为突破之后,再卜算过一次,结局仍然未变。”孟松云看着朱世祯的魂体,提醒着:   “你要小心。”   他修了无情道,心境平和,再无喜悲。   纵使姚守宁曾提醒过他,他亦有悲欢喜乐,他亦有人之劣性。   姚守宁觉得他吐槽朱世祯等人的虚伪,是因为他有爱才会有恨,可孟松云却完全无法感受到这种情感。   他承认自己有自私的一面,也有成神的欲望驱使。   可他不觉得自己爱这些哥哥们。   双方分开七百年,早有隔阂,张辅臣、顾敬二人离去之时,都分别与他打了招呼,他极力想要去感受不舍、痛苦之情,但想了半天,心中却仍空荡荡的,意识很是平静。   孟松云活着的这七百年,早就见识到了人寿数短暂,终有别离之时,他坦然的接受了两个哥哥离去的事。   朱世祯奋不顾身冲向‘河神’时,他也没有任何的感觉。   明明七百年前,朱世祯对他最是照顾,两人同吃同住,异常亲密。   如果这种结义的兄弟之情是世间最好的情感,那么孟松云也只能感叹:世间情感再脆弱不过,终敌不过时间的毒。   他与朱世祯之间曾有兄弟之义,后来亦生疏反目,朱世祯盗走了他的心脏,使他受制于皇室,而他后来也盗走了朱世祯的身躯,制造出‘河神’这样一个邪物,双方也算打平。   回忆过往,孟松云发现自己与朱世祯之间亦因果缠得很深。   他欲成神,不希望将来仍有心愿未了,因此在关键时刻,提醒了朱世祯一句,算是为两人曾经的兄弟之情画上一个句号。   ……   朱世祯听他提醒,愣了一愣,接着咧嘴笑道:   “所以你是早就算出了我没有将来,才盗走我的‘尸身’?”   “……”   孟松云被他反应杀了个措手不及,下意识否认: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只是想要提醒朱世祯小心,不是在向他别扭的解释。   朱世祯的话一下将他拉回到了七百年前的回忆,那时他身为道门天才,年少得志,最是心高气傲,生平从不服人。   有时行事偏激,做错了事后也不可能直接承认,而是在事后别扭的说一大通话,变相的解释他为什么会犯下这件错事。   他盗走了朱世祯的尸身,破坏了兄弟二人的感情,可他此时提醒朱世祯小心的原委,是让他注意不要应验了自己推算的卦象,并非是指‘朱世祯没有未来,所以他才会盗走四哥尸体,亵渎他的肉身’。   “……算了。”孟松云摇了摇头。   事已至此,朱世祯注定没有未来,他又何必去说这么多呢?   既然他已经误解,便误解就是。   朱世祯的笑容更加热烈,他大声的道:   “小五,不要在意,哥哥知道做这些事都非出自你的本心,哥哥不会怪你。”   他的话与先前顾敬对‘河神’讲话时的语气、神态并无二致,孟松云不知为何,心生恚怒:谁管你怪不怪呢?   自己屠杀青云观,这些年来杀人如麻,心狠手辣,又何曾在意过别人的想法?   他烦躁不安,下意识的去看姚守宁。   可惜此时的少女顾不上安抚他,她一半的心神被重伤的陆执牵引,一半的心神则放在了朱世祯的身上,根本没功夫注意到他此时情况不稳定。   朱世祯说完话后,遂向孟松云笑了笑,接着义无反顾的转身,往‘河神’走去。   一个是七百年前的灵魂,一个是七百年后已成煞的‘尸身’,两者本该系出同源,可在双方相近,本该身、魂合一的刹那,朱世祯的魂体遭到了‘河神’的排斥。   顾敬之死使得‘河神’的动作僵了半晌,为朱世祯争取了片刻的时机。   可他在靠近的那一瞬间,‘河神’似是感应到了危机,‘他’下意识的心生抗拒。   黑气荡漾开来,形成一圈黑色的雾盾,将朱世祯的灵魂弹了开去。   “要破‘他’煞气,我才能接近!”   朱世祯一被弹开,魂体顿时一荡,半晌之后才重新固定。   他对着身后大喊,柳并舟应了一声:   “好!”   说话的同时,他再次书写铭文,化为一柄利刃,直刺‘河神’头顶。   可‘河神’数次前行都不顺利,此时已经心烦意乱,逐渐生气。   ‘他’再受阻止,招手之间,无数黑气化为条条触手,飞天而起,往那直斩而下的巨剑迎了上去。   无数黑色触手被切割,但此举也止住了剑光下坠之势。   河底的黑气源源不绝,浩然正气所化的剑气逐渐被融解,最终消散于无形。   柳并舟再次挥笔画出箭阵,无数箭矢如雨般射出,穿破黑气的封锁,却难突破‘河神’本身防御。   期间朱世祯也未死心,数次想要附着于‘河神’身体之上,却终不能成。   双方你来我往,斗得异常激烈。   河水翻滚咆哮,‘河神’在打斗之中逐步前进,重新靠近。   随着‘河神’前来,柳并舟慢慢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盾光被收紧,河水开始吞噬神都城外围的城池。   水势上涨,水底泥沙、黑气翻涌,使得那水混沌不堪。   朱世祯的魂体在数次尝试之后失败,变得淡了许多,显然每一次尝试对他来说都是巨大的伤害。   一旦他尝试失败,‘河神’失控,灾劫就此失控。   柳并舟心中茫然,虽说手中招数不停,但放眼往四周看去。   以他视角,可以将神都城尽收眼底。   他看到了陆无计等人正在引导灾民,往皇宫内城而去;而试图打开内城宫门的朱姮蕊行事却并不顺利,在众人斗狐王、斗妖邪之时,宫中内城四门不知何时已经被人紧闭。   城门之下已经守满了第一波到来的民众,他们正拍打着城门,试图入内。   ……   而姚家的废墟上方,世子重伤倒地,姚守宁蹲在他身侧。   远处的四周,盾光被强大的洪水压制着不住往内收缩,河水吞没了田园、房舍,无数被冲毁的家具、衣物尽数在浑浊的水面浮起。   结界的力量有限,‘河神’逼近之后,煞气冲击着结界,水流淹没盾光之顶。   姚守宁亲眼看着水流上涨,不多时,‘滴答’声中,一大滴水落到了她脸颊之上。   她本能的伸手捂脸,那水阴寒入骨,带着浓浓煞气。   少女抬头去看,只见头顶上方,煞气渗透盾光结界,河水涌入结界之中,化为雨水一般,开始逐渐洒落。   初时这一滴只是信号,待她一仰头,‘滴滴答答’的有更多的水开始冲入结界之中。   “外祖父!”   她一抹脸,大喊了一声:   “水进来了。”   天意如此!   柳并舟的脸色颓败,心中说不出的压抑。   他已经尽力,张辅臣甚至为此而死,顾敬、朱世祯也阻止不了‘河神’,莫非这一劫再难过去?   倾盆大雨开始洒落,结界内的神都城亦开始飞快的蓄积水洼。   幸存的百姓们似是也察觉到了不妙,所有人无须再让陆无计等人驱赶,都下意识的往地势高处躲去。   以柳并舟的视角,他能看到神都城的百姓如同蚂蚁一般排成一条条长龙,靠往皇宫内城的方向,拼命争取着那一线生机。   而城门紧闭,内城之中南门下,长公主领了一队人马,拼命的拍打着城门。   “内城何时开启!”   柳并舟心急如焚,大喝了一声。   他的声音震天,清晰的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长公主也听到了他的咆哮。   她也知道柳并舟的性格,如果不是情势严峻,他恐怕不会如此生气。   朱姮蕊的心中也愤怒异常,她刺杀神启帝失败,离城之时分明城门大开,却不知何时城门已经关紧。   随着雨势变大,百姓接二连三到来,却被挡在了门前,哭喊着让人开门。   “开门!”   长公主大喝,怒骂道:   “哪个龟孙子让人将城门关闭。”   队伍之中有知情的官宦道:   “是楚家——”   “楚少廉携少帝入宫,说是担忧城外混乱,怕伤了少帝性命,所以才让人紧锁内城,不准开启。”   狐王现世时,主要攻击目标是在以姚家方向为主的城北一带,皇宫内城受到的破坏并不多,大多建筑保持了完整。   楚少廉当时见势不妙逃走,随即携天子入宫,紧锁宫门。   朱姮蕊听闻这话,怒不可遏。   可惜此时雨势越来越大,水流顺势而下,许多浅地恐怕已经发开始蓄水,远处还有源源不绝的逃生者到来,此时每多耽误一刻功夫,便是误了许多人性命。   她懒得多费唇舌,直接令人强攻城门。   ……   而另一边,‘河神’越来越近,朱世祯的魂体不稳,柳并舟也渐渐不支,眼见情况危急之时——   姚守宁见朱世祯的身体再往‘河神’贴近,却遭黑气一弹,魂体即将散架。   她的心重重一跳,接着大喊出声:   “五哥!!!”   孟松云长长的叹了口气,接着懒洋洋的应了一声:   “别急。”   “都快出人命了——”   而且朱世祯可是他的兄弟,此时眼见兄弟出事,他怎么还能如此镇定。   姚守宁心中无语,孟松云一旦决定出手,便不再拖延时机。   他也清楚‘河神’的威胁,明白朱世祯的方法是最稳妥的,若他神魂一散,此局神仙难解。   “天灵灵、地灵灵,五行借力,稳固神魂。”   口诀一念,符光随即在他指尖闪现,化为一张半丈高的红光符箓,飞入水中。   水里煞气感应到符光闪现,如遇天敌,迅速避免。   红符入水之中立即分裂,分为五面,每面分属不同的五行性情,中间形成一个小空间,将朱世祯的魂包围进里。   朱世祯神魂一入符阵,原本濒临溃散的魂体迅速稳固,且从符阵之中得到了充足的灵力滋养,顿时清晰了许多。   “青云观众师兄弟,助我一臂之力!”   孟松云咬破指尖,以血画符。   接下来的招数显然对他来说也并不轻松,他已经控制不住,显出鬼身本相,长发松散,身上血光乍现。   他喊话之时眉眼间煞气顿生,话音一落,无数鬼道尊在他身后闪现,听从他的号令。   每人抬起手臂,臂指间钻出一条黑色锁链,‘嗖嗖’钻入水中,分别锁住了‘河神’的头、颈、手臂与腰腿,将‘河神’捆得严严实实。   ‘河神’一受制住,顿时脚步再难往前迈进,趁此时机,孟松云手持长剑,运力斩出:   “斩!”   他大喝出声,剑体之上血光涌动。   殷红光影破开结界,闪入水中,切割着‘河神’身体。   孟松云的剑意霸道异常,剑气纵横之间,破开‘河神’护体煞气,盾光破后,‘河神’身体表面的黑气所形成的盔甲开始碎裂。   无数伤口在‘他’身上涌现,水中只能听到‘嗖嗖’的剑气穿透之音。   剑光组成大阵,‘河神’无论前进还是后退,亦都逃不出剑气的封锁。   ‘他’欲提剑格挡,但孟松云身后的鬼道尊锁拿了‘他’,使他无力反抗。   同时头顶还有柳并舟出手压制,一儒、一道合力,暂时封住了‘河神’的前进。   “朱世祯,你做好准备!”   孟松云一声大喝,接着长剑在手中挽了朵剑花,他疾声念道:   “天地无极,太乙借法,吾以吾魂附剑身,斩万鬼,邪祟避!”   他喊话之后,咬破舌尖,‘噗’的声响中,一大口血喷出。   那血液煞气极重,乃他本命之精,一喷到剑身之上,那剑体表面血液流得更涌更急。   在他身后的无数面无表情的鬼道尊一感应到血光,眼中露出凶光,将‘河神’拽得更紧。   孟松云在血喷出的刹那,身形化为一缕轻烟,涌入那剑身之中。   长剑在半空之中停了瞬息,接着‘嗖’的一声化为光影,往河中的‘河神’斩了过去!   这一剑的威力非凡,剑气所到之处,水珠、空气尽数扭曲、闪避。   姚婉宁紧紧靠着妹妹,说不出心中是遗憾、害怕、松了口气,亦或还夹杂了隐隐的伤心。   她能感应得到孟松云这一剑厉害之处。   这道士当年修为就不低,这七百年不死,更是战力非凡。   ‘河神’当年在生之时纵使修为亦不差,可‘他’毕竟早就死了,与孟松云之间谁胜谁负不好说。   但一个已经丧失了意识,一个有意出尽全力,双方灵识的差距极有可能就决定生死。   她此前恨‘河神’伤害她的家人,此时见‘他’有难,又觉得心痛如绞,却偏偏不能哭泣。   剑光如虹,姚婉宁心念疾转之间,那柄利刃破开‘河神’防卸,重创‘河神’身体。   ‘他’几乎被斩为两半,霸道的剑气在水流之下穿梭,形成激流,‘河神’手里紧握着的东西被绞碎。   朱世祯见此情景,心中不由一喜,正欲靠近之时,异变陡生!   ‘河神’身体被一分为二,无数鬼道尊牵制住了‘他’往四面八方拉扯着‘他’的肉身,欲将‘他’五马分尸。   ‘他’先前抵抗并不激烈,可在剑气撕碎了‘他’手里握着的那东西后,‘河神’的眼神由银光转为漆黑,‘他’生气了。   “不妙。”   ‘喀——嚓!’   半空之中一道闪电划过,接着‘轰隆’的雷音响起。   雷光电闪之中,河底原本‘滋滋’的剑气纵横之响突然一滞。   翻涌的河水声消失,‘河神’分裂的身躯之间突然钻涌出无数黑色的细丝。   这些细丝如同藕断丝连,竟顶住了鬼道尊拉扯之力,反向将‘河神’分裂的肉身往中间粘合,眼见即将重新合二为一。   姚守宁见此情景,心中灵光一闪:   “那是——信——”   瞬时之间,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对着柳并舟大喊:   “外祖父,‘他’是回来找姐姐的,孟五哥斩碎了他的信!他可能——”   她话音未落,只见‘河神’的身体在黑气拉扯之下重新合拢。   ‘他’身体轻轻一抖,‘铛铛’脆响声中,那些制约‘他’行动的锁链尽数碎裂。   柳并舟面对这异变,心中吃了一惊,欲再施术法困‘河神’时,突然听到了姚守宁的喊话声。   “什么……”他怔了一怔。   “是信,‘他’手里拿的信是姐姐写的。”   所有细枝末微的细节串连成一条连贯的线索,姚守宁道:   “‘他’是来找姐姐的——”   ‘他’受制于煞气影响,逐渐遗忘了与姚婉宁的梦中情缘,忘了两人之间还有孩子,姚婉宁失去丈夫消息后,两次曾写信告知‘他’。   第二次去信时,就是在昨夜。   那时姚婉宁只当‘他’背信弃义,已经不在意自己和孩子,伤害了她的家长,送信之后失望而归。   而那信件最后落到了‘河神’手上,才有了‘他’今日的回归。   只是这对夫妻之间,一人活着,一人已成‘煞’。   ‘他’的归来并不能像普通人一样探望妻子与未出世的孩子,而‘他’的出行意味着灾劫将起,民不聊生。   ……   姚守宁想通这一点,突然怜惜自己的姐姐。   她转头去看姚婉宁,姚婉宁显然也因为她的话而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   就在这时,‘河神’身躯重合,修复了受剑气重创的身体,震碎了鬼道尊的限制。   可‘他’手上的信纸已毁,这令得这位曾经的帝王怒不可遏,身上煞气腾腾。   ‘他’伸手一抓握,一柄重剑提在‘他’的手里,恐怖的威压自四面八方压制而来,柳并舟的盾顿时被压制得寸寸收缩。   柳并舟首当其冲,最先承受‘河神’之怒。   这股力量自上而上,如同一双无形的大手,拍打着他的身体,将他从空中拍落下地。   柳并舟落地的瞬间,‘河神’身体之中黑气一震,将斩中‘他’身体的淌血长剑震飞出去。   长剑被逼飞出十来丈,附在剑体之上的孟松云的神魂被逼出而出,化为一具骷髅,‘轰隆’摔落入废墟里。   “亏了亏了——”   那骷髅含糊不清的喊话,长剑‘铛’一声插落在他头侧。   半空之中的鬼道尊失去力量,逐渐化为黑气消失。   ‘河神’之怒不仅此于止,‘他’再度往前逼近,都城摇晃,宫墙‘喀喀’碎裂。   雨势更大更急,姚守宁受到冲击,摔落下地。   柳并舟吐血站起,眼见盾光要破,还欲再以命相拼。   姚守宁见情况危急,本能的站到姐姐前侧,欲将大肚子的姐姐及身后受伤的世子护持在内。   就在此时,一直挺着大肚子的姚婉宁突然伸手拉了她一把:   “守宁走开!”   她一把将张开双臂的妹妹拉开,自己站到了她的面前,突然张开了双臂,将妹妹护持在身后,怒视着前方的身影:   “朱老四!”   她突然尖声叫骂:   “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活了十九年,性情最是温柔可人,说话也一向轻言细语,从未如此大声。   此时她看着自己毁掉的家园,看着重伤吐血的外祖父。   柳并舟身上的血液未干,他第一次剜心献祭时流出的血将他大半身体染红,如果不是张辅臣那一颗心,他恐怕早就已经陨命。   姚婉宁的目光一一从四周转过。   地面已经开始积水,姚守宁脸色煞白,重伤的世子倒在地上,险些被一剑斩为两半。   这一切的一切都令她愤怒又伤心。   姚守宁说过,她阴神出窍,被‘河神’发现,所以‘河神’出剑的刹那险些要了她的命。   如果不是关键时刻孟松云出手,以移花接木之道法使世子替姚守宁挨了一剑,恐怕自己的妹妹当场就会死。   “你知不知道,这里是我的家,你刚刚险些杀死的人是我的妹妹!!!”   “你竟敢打我的妹妹——”   姚婉宁越说越愤怒,她突然扯下身上的发簪,往河中‘河神’的方向掷了过去:   “你敢打我妹妹!”   “朱世祯,你差点儿害死我外祖父,你知不知道!”   她十九年的生命中温顺可人,此时却如同发了疯一样,挺着大肚子往‘河神’冲了过去:   “你当初不声不响的消失,丢下我一个人,我怀着孩子找不到你在哪里,是我爹娘保护了我,替我顶住了闲言碎语,我妹妹从头到尾在为我奔走,你凭什么打她!”   “你这个恶人!”   她又哭又骂:   “朱老四你这个混蛋!”   “……”   朱世祯目瞪口呆,见姚婉宁凶悍异常的扑向了‘河神’。   这未来的‘他’煞气非凡,凶猛无比。   连孟松云这样的人都不是‘他’的对手,结合了张辅臣力量的柳并舟也拦不住‘他’,姚婉宁又怎么敢冲上去?   他心中焦急,连忙想要上前阻止。   可是姚婉宁冲出盾光护持的刹那,激流并没有伤害她。   河底的煞气宛如呵护珠宝,形成一个鸡蛋壳似的半透明的黑色护罩,将她困入内里。   她在河中行走自如,往‘河神’靠近。   顿时,风止、浪止、雨止,河底纵横的剑气也受到了某种力量的强行限制,消弥于无形。   姚婉宁娇小的身躯冲到‘河神’的面前,她手握成拳,用力捶打‘河神’的身体。   高大的身影不再试图往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中的黑气散开,化为银光。   ‘他’动了动胳膊,却似是害怕碰触到姚婉宁的肉身,最后‘他’转过了头,看向了被困在五方养魂符阵中的朱世祯。   只见‘河神’招了招手,那符阵应声而碎。   红光一破的瞬间,朱世祯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便情不自禁的前行。   他这一次没有再受到阻碍,魂体迈入‘河神’的肉身之中,受到妻子气息安抚的‘河神’气息格外平静,接受了七百年前本尊的分魂。   魂与肉体相接的那一刻,双方合二为一。   朱世祯魂魄一入‘河神’躯体,无数记忆在他脑海之中浮现。   ‘他’安排好一切后事之后含笑闭目,长眠于神都城的地底,孟松云化名为孟青峰偷走了‘他’的遗体……   纵使这些事情他早就已经知道,可知道归知道,此时的记忆回归,却又如同他曾亲身经历,感受又格外不同。   他看到‘自己’在底沉睡,柳氏的到来将他与姚婉宁之间结下婚约。   他与姚婉宁梦中成婚,夫妻二人恩爱。   妻子含羞带怯,二人曾有过温馨相处的时日……   所有的种种记忆从他心中一闪而过,他动了动胳膊,那胳膊沉重万分,水流形成压力阻止着他的动作。   但另一道意识却似是催促着他抵抗住了这些压力的阻止,他伸手将姚婉宁揽入怀里。   “唉——”一道满足的叹息声在他心中响起。   “婉宁。”   ‘他’温柔的唤:   “我的妻子。”   姚婉宁怔愣,接着泪如雨下。   她听出了这声音,是她的丈夫‘河神’,既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对不起,我失去了记忆,不知道你已经怀有身孕,让你吃了这么多苦头——”   ‘他’的手缓缓下滑,温柔的抚摸妻子高耸的肚皮,肚子里的孩子已经足月,踢了踢‘他’手心。   姚婉宁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拼命抱住他的肩膀,额头紧抵着他的胸口,泣不成声。   ……   朱世祯的意识片刻的恍惚,接着很快占据上风,他拍了拍姚婉宁的后背,手腕轻轻一摆,将她送出河底。   “你等一等我。”他温声道。   结合了‘河神’记忆之后,他对姚婉宁的感觉不再只是负责与保护,而是多了发自内心的爱意与呵护。   他动了动自己的脖颈与手臂,适应这具全新的身体。   接下来他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第四百四十章 讨封神   姚婉宁被推出河底。   随着朱世祯的神魂进入‘河神’身躯之中,情况立即得到控制。   姚守宁见姐姐归来,立即上前将她扶入怀中。   她的手指在碰到姚婉宁的刹那,那股柔和的力量立即消失,姚婉宁一被妹妹抱住,顿时将她搂住,大哭出声:   “守宁——守宁——”   姚守宁心酸异常,轻轻拍打着姐姐的肩背。   在得知‘河神’之灾的缘由,看到姐姐顺利入河,夫妻重聚的刹那,她就有预感,此时灾厄已解。   解铃还须系铃人。   可是这种解灾劫的方法却是使得自己的姐姐如此伤心,又令姚守宁难过无比。   “‘他’可能会真的与我分开了,守宁,我好难受——”   这场姻缘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就算一向擅长言语哄人的姚守宁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伤心欲绝的姚婉宁,她只能将崩溃大哭的女子搂入怀中,任姐姐放声大哭,宣泄心中的郁闷。   ……   洪水不再涌入,灾劫受到控制,一部分洪水在朱世祯有意的引导下回归江域,神都城的压力陡然减轻。   但仍有一部分失控的洪流随着盾破涌入城中,在街道四处纵横。   柳并舟擦去嘴边的血液,吃力的从废墟之中爬坐起身。   盾光散去,天边蓄积的乌云在灾劫受到控制之后,逐渐散开,天边显出熹光,这漫漫长夜即将过去,太阳快要升起。   幸存的人们望着天边的霞光,突然露出不敢置信的惊喜交加的神情。   满身湿透的长公主还在命人强行破城之时,可怕的危机解除,一切戛然而止。   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猜测着是不是柳并舟、孟松云及朱世祯联手成功了,控制住了失控的‘河神’。   长公主正忐忑不安之时,突然内城之中传来一阵骚动,她心中一惊,接着只听到里面传来开门声响。   不多时,原镇魔司首领冯振领了一大群人冲出城门。   这些人一见长公主等人并不停留,欲强行逃离。   朱姮蕊眼中显出煞气,提枪就拦:   “你们想去哪里!”   先前危急时刻,这些人紧锁城门不开,使城外灾民聚集,危机重重,此时‘河神’之危一过,众人这才打开城门,长公主心中的恼怒自然可想而知。   她想要强行留人,但冯振凶悍非凡,且有镇魔司的人从旁协助,最终成功逃离。   而原副首领程辅云则被朱姮蕊截留下来,被数支长枪架着脖子,跪倒在地。   “你们准备去哪?!”朱姮蕊神情不善,大有程辅云若不回话,她便提枪就刺的架势。   镇魔司名声原本就不好,在长公主心中,他们便如神启帝养的一条恶狗,神启帝指哪,这条狗就要咬哪里。   而后来神启帝决意‘与妖邪共处’之后,镇魔司种种恶行更是罄竹难书。   他们做恶多端,很多人死不足惜。   程辅云见她眼中杀机闪动,不由苦笑了一声:   “冯公忠于皇上,担忧皇上龙体安危,此时急着出城寻人。”   他这话倒不是说乱讲,朱姮蕊愣了一愣。   冯振为人阴狠毒辣,但他对神启帝确实忠心耿耿,此时带人出内城,看样子确实不是为恶做坏事。   她心下一松,接着又冷哼:   “什么皇上?不过一个该死的糟老头子,他早就退位,若他没有死在妖王手上、没有死于乱象,我也要杀他!”   她的怒骂声令得程辅云缩了缩肩膀,接着又小声的道:   “公主,我与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家的姚二小姐也颇有交情,看在姚二小姐的份上,您能不能放过我……”   ……   而此时的另一边。   灾劫一过,洪流将至。   侥幸未死的神启帝此时趴在一堆废墟之上,骂骂咧咧的叫个不停。   这不是他有生之中第一次经历洪灾。   年初的时候神都城也闹过一次灾劫,可他那时高高在上,居于深宫之中,有宫人、内侍服侍,有护卫守护他的安危,一切井然有序,使他感应不到危险。   而此时他趴在已经坍塌的乱土堆中,头顶无片瓦遮身,身边洪流滚滚而过,浑浊的河水夹杂着大量的杂物冲过他的身体,杂物与沙砂堆碰撞间发出‘哐铛’声响。   不多时,神启帝身下一条破断的板凳被河水卷走,他趴着的地方顿时坍塌了一截下去。   泥沙滚入河中,湍急的水流吞没他的下半身,险些将他卷入冰凉的水里。   “啊!!!”   老皇帝放声尖叫,狼狈不堪的哭喊:   “救命、救命!”   众生本该平等,可家国、社会次序一成,身份背景的不同使得不同的人之间命运截然不同。   比如神启帝生于帝王之家,高高在上,自小锦衣玉食,不食人间疾苦。   而普通百姓日出而作,每日为养家糊口奔走,同时还要承担高额的国家税赋,苦不堪言,早就麻木。   可这一场浩劫却将所有的次序打破,使得昔日高高在上的帝王沦落。   无数灾民踉跄着爬起身,躲避着洪流,根本没有人理睬此时尖叫哭求的老皇帝。   “大胆!该死!”神启帝见无人理睬,不由大声怒骂,却被逃命的众人挤入水里,接着惊声大哭:   “救我——”   河水裹挟着他前行,水里暗流卷着的杂物撞击到他身上,使神启帝遍体鳞伤。   但水里的落难者太多了。   此时普通人自顾不暇,又哪有功夫来救他。   神启帝灌了不少浑浊的河水入腹,灭顶之感到来,他逐渐窒息,意识慢慢陷入模糊。   就在此时,突然有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有一道熟悉的声音远远的传来,焦急的喊着:   “皇上——”   “皇上。”   ……   这一声声呼喊有些耳熟,为首者像是他的心腹内侍冯振。   濒临死亡的神启帝一听这喊声,也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力气,脑袋钻出水面,招手大喊:   “我——我在这——”   他以为他喊得很大声,实则声音细如蚊蝇。   接着‘哗啦’声响起,一波大浪打来,将神启帝刚探出头的身影再度淹没。   但冯振也修习武艺,五感过人,耳聪目明,听到声响,顿时转头,并很快找到神启帝所在的方向:   “好像声音是从那边传来的!”   冯振欢喜的道。   神启帝心中一松。   他对冯振再了解不过,此人性情阴狠,但对他忠心,且他交待过的事此人绝对能办妥。   昏昏沉沉之间,神启帝觉得自己像是在水中浸泡了一天一夜,接着两只手掌将他的双臂擒住,一股力量从上抓来,一把将他提出水中。   有只手在他胸膛上按压,许久之后,他‘哇’的吐出大口浊液,连隔顿的饭都吐出,神启帝那口险些背过去的气缓了过来,他大口喘息,睁开了一双通红的眼睛。   “醒了!醒了。”   冯振欢喜的高喊。   镇魔司其他的人见此情景,连忙也跟着欢呼。   这片刻功夫,周围已经被众人清理出一块空地,原本好不容易寻找到一块避难之所的灾民被驱赶,有些畏惧洪流,苦苦哀求的灾民被镇魔司的人凶神恶煞的推入水流之中,惨叫声里随即被洪水卷走。   冯振小心翼翼的将神启帝拥入怀里,从身上掏出宫庭圣药。   那丹药一入神启帝之口,随即化为热流,再加上冯振以体内灵力为引,为他催化药力,使得神启帝很快恢复。   他一苏醒后,便见到了满脸喜色的冯振,接着看到了周围提刀而站的镇魔司众人,接着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此时的神启帝狼狈极了。   水中混杂了泥沙秽物,他落水之时只畏惧死亡,顾不得其他,此时脱难才觉得恶心,之前灌入口中的污水不知有什么脏东西,而他全喝了。   老皇帝的头上、脸上还有杂草,身上恶臭难当,冯振拿了帕子替他收拾,神启帝获救的庆幸转而化为愤怒:这老东西,腿脚忒慢,救驾来迟,说不定心中早盼朕死,好等着扶新帝上位呢。   他生性多疑,又自私阴毒。   一想到这里,过往种种冯振的不如他意之处尽数浮上他心中。   许多曾经被他记在心中的疑点一一被他想起,而冯振的许多忠心耿耿之处被他选择性的遗忘。   一件令神启帝至今耿耿于怀的事情在他脑海之中闪现,他记得是柳并舟入城的那日,展现了神通。   那是儒圣人第一次在神都显圣,而当时冯振受儒圣人影响,跪在了儒圣人之下。   神启帝一旦生疑,心中便再也遏制不住,他甚至止不住的想:冯振是不是早就背叛了自己,甚至私下里通柳并舟,想要扶柳并舟上位呢?   当日逆道陈太微行刺他时,曾说过要扶柳并舟登基为帝,冯振是不是早就投靠柳逆了?   他越想越是愤怒,刹时恶从心中起,恨意与落难后的难堪齐齐上涌,他突然抽出冯振挂间挂的大刀,‘噗嗤’一声送入这对他忠心耿耿的冯振胸口,一下将冯振胸膛捅穿了:   “逆贼!”他大声的怒骂。   冯振的手还在替他擦额头的污秽,刀子入体时,他的动作一下僵住,他甚至根本感应不到疼痛,而是听到神启帝的‘逆贼’二字时,本能的解释:   “皇上,我是冯振啊——”   他对神启帝的忠心日月可鉴,怎么会是逆贼?老皇帝是不是生死关头受了刺激太大,认错人了!   “杀的就是你!”神启帝面目狰狞,怒声恶骂:   “狗东西,你这不中用的老物,救驾来迟,你是不是早里通外敌,投靠柳逆了?”   “我……我没有……”   冯振手无力的下滑,还在惶恐的摇头:   “我对皇上忠心耿耿,绝,绝不可能背弃您……”   “你还敢狡辩!”神启帝大骂:   “当日柳逆显能耐,你曾跪他——”   “……”   冯振的眼瞠倏地瞪大,他努力回想,终于忆起当日的情景了。   他受儒圣人威压影响,迫不得己下跪,却没想到这样一桩‘小事’,竟被神启帝牢记于心,以至于引来了今日的杀身之祸。   “这……这是为何啊……”他百思不得其解。   临死之前,他回忆自己的一生:他出身贫困极了,家中父母的模样他记不得了,只记得贫苦衰老的脸,令他厌恶。   父母生了五子三女,但都养不活,女儿出生不久便被送人,几个兄弟也过得很苦,有些被卖人为奴。   他懂事之时,宫中招揽内侍,父母商议要将最小的弟弟送进宫里做内侍。   那时的他还不懂宫侍是什么,只知能穿好衣裳,能吃饱肚子,因此他对弟弟心生嫉妒,夜里捂死了他,最终如愿顶替弟弟入宫。   入宫之后,他遭受净身之苦,也在宫中感受过人心险恶。   他不是什么好人,为了争抢入宫名额,亲弟弟也能杀,在入宫之后也做了许多坏事。   可凡事却有例外,他性情阴毒无情,对父母亦是情感淡薄,可他一生却对神启帝忠心极了。   内侍本来不掌权,他的一切全靠神启帝提携,神启帝任命他为镇魔司之首,使他有权可掌,有事可做。   他原以为神启帝对他有知遇之恩,将其视为明主,甘愿沦为他的走狗,却没料到神启帝的阴毒远比他更甚许多。   “天理循环——”冯振突然惨笑。   神启帝一听他这话,心中更加厌恶,握紧刀柄,抽出再送,刀子入体,‘噗嗤’声响中,血液四溅,冯振的瞳孔很快放大,临死之前,他叹息:   “果然有报应啊——”   随即咽气倒地。   血溅了神启帝一头一脸,他见冯振已死,还不解恨。   事故发生得太过突然,冯振尸身‘嘭’声倒地,随即被咆哮的洪水卷走,只留了大滩腥臭的鲜血洒在土堆、神启帝的身上。   满头是血的老皇帝手握着大刀,镇魔司其他人脸上的笑意僵住,见到皇帝的冷眼,俱都惊恐的退后。   ……   而此时远处的朱世祯见情势稍微可控,姚婉宁回到姚守宁的身侧,安危再无需他担忧。   已经骷髅化的孟松云从地面坐起身来,黑气重新涌入他的身体,化为丰盈他躯骨的‘血肉’,令他恢复原本的模样。   朱世祯有些爱怜的看着这个结义的弟弟,脸上露出笑容。   他结合了‘河神’的记忆,自然知道未来的自己做了些什么,他很快将目光从孟松云身上收回,接着转头四处眺望。   入他视野的,是满目疮痍的神都,幸存的百姓并不多,许多人神情绝望而麻木。   更多的是水里的浮尸,达到了令人触目惊心的地步。   大庆的气运衰竭,已经无力回天。   而凭借血脉相连的感应,他很快找到了一簇微弱闪烁的红光——那是神启帝暂时栖身之所。   朱世祯想起先前的种种,目光一冷,很快往神启帝的方向大步前行。   另一边,神启帝杀死冯振之后心中出了一口恶气,见镇魔司的人俱都害怕,心中顿时舒服了许多。   他宁愿要人恐惧,也绝不能狼狈的令人怜悯。   “还不快来扶朕起身,待朕回宫,自会论宫行赏,你们——”他正语出威胁,耳中突然听到踏水而行之声。   神启帝鬼使神差的抬起了头,便见远处水面之上,身穿盔甲的‘河神’正大步行来。   “啊!!!”   先前‘河神’灾厄来临之时,神启帝也是神都城中被困的一员,他一见‘河神’,便大喊:   “妖孽来了!”   “护驾,快护驾。”   他有预感,此‘妖’是冲着自己而来。   若是冯振在世,自然第一时间挡在他的身前,可此时冯振被他亲手杀死,又哪里有人还能护驾呢?   镇魔司其他人一见‘河神’靠近,俱都吓得作鸟兽散,神启帝喊得越凶,这些人便跑得越快。   “冯振!冯振护驾!”   神启帝尖声大叫,一时惶恐不安。   朱世祯冷眼望着这个如鹌鹑般的子孙,眼中露出厌恶之色。   他掌控江河,与河水感应极深,此时往神启帝面前一站,稍一闭眼,便能从河流、风声、残余的鲜血与怨气的反馈里得知先前这里发生了什么。   “畜生。”他沉声骂着。   “老祖宗,老祖宗,不要杀我——”   神启帝一听他说话,顿时眼睛一亮,大声的求救:   “我是您的子孙……”   朱世祯哪里愿意与他多说,两人之间隔代太多,仅有的血缘联系其实已经很是稀薄,他一把抓起神启帝,身形一闪,便原地消失了。   在朱世祯抓人之时,姚守宁扶着大肚子的姐姐找了个勉强能落脚的地方坐下,又是守着重伤的世子,又是转头去看孟松云。   黑气涌入孟松云的身体,使他很快长出‘新鲜的皮肉’,但他的情况很是糟糕,脸色苍白得近乎泛青,眼里无数细黑的血丝攒动。   细长密集的黑气化为长发在他身后妖娆的铺垫开来,他此时鬼气森森,已经看不出‘人气’了。   “五哥,你还好吗?”   姚守宁关切的看他。   他手里长剑淌血,那血液散发着阴冷的感觉,腐蚀着他的身体,他胸前破开一个大洞,此时断裂开的血管拼命的蠕动,像是在渴望着什么。   听到姚守宁问话之时,孟松云抬起了头,扯了扯嘴角,正欲说话,突然又像感应到了什么一般,抬起了头。   姚守宁注意到他的动静,也似是察觉到了有气息在靠近,她抬头一看,见远处黑影一闪,接着那影子出现在众人面前不远处。   只见朱世祯提了一个神情狼狈的老头,在原地定了片刻之后,缓步往孟松云走了过来。   孟松云愣了一愣,接着咧嘴笑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眯了眯眼睛,看向朱世祯。   “小五,你心愿已经了,是不是?”朱世祯没有理睬他的防备,而是温声的问他。   “……”孟松云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盯着他看,手却紧紧的握住了长剑,剑身又开始淌血。   “你回到七百年前,见到了你的师父,了结了当年的遗憾,是么?”朱世祯再问。   “那又如何?”孟松云皱了皱眉头。   不知为何,他很不喜欢朱世祯此时问话的语气,仿佛自己在无理取闹,而他则对自己百般包容。   “哥哥真为你开心。”朱世祯的语气更加柔和,“你了结了心愿,我能感应到,这颗心脏,应该还你了——”   他说完,以手指向神启帝胸口处。   “老祖宗——不要,不要杀我——”   “救命,救命——”   神启帝被此时的情况吓疯了,他双手拼命的环胸,并向朱世祯哀求:   “我才是你的血脉子孙,老祖宗——”   “你舍得吗?”   孟松云笑眯眯的看着这一幕,满脸讽刺的问。   朱世祯就笑道:   “小五,这本来就是‘我’为你准备的,我当年费了很大功夫,才保住了你的性命,以大庆气运蕴养你的心脏,七百年,就等着你心愿了结的这一天,将此物取回。”   他放纵的看着这个结义的幼弟,仿佛在包容一个闹别扭的不懂事孩子似的:   “如今时机到了,自然是要还你的。”   话音一落,他的手顿时化为影子,钻入神启帝的胸腔之中。   神启帝还在不停的惨叫哀嚎,紧接着他只觉得胸口一凉,朱世祯的手抓入他的胸腔,握住了孟松云的那颗心脏,用力一扯。   生死一刻,他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悔不该杀冯振。   若冯振还在,说不定还有人救他呢。   下一瞬,心脏离体,这位做恶多端的君王立即死亡。   那一颗曾受大庆气运庇护,曾被大庆初代帝王设法保护的心脏此时呈晶莹剔透之象,朱世祯捧着那心脏,送入孟松云空荡荡的胸腔之中。   心脏落入孟松云身体的刹那,蠕动多时,早就一直等待的血脉迅速连接心脏断口。   七百年前的伤势恢复,孟松云的脸色由青转白。   受大庆气运蕴养的心脏功德非凡,力量运转他周身各处,与他七百年修行一一相结合。   他已经位列半神之位,就差临门一脚。   此时找回心脏,顿时突破。   孟松云身体不受控制,飞升而起,飞于半空之中。   “哈哈哈哈哈哈——”   他放声大笑,身体修复完整后给他的感受太好了,仿佛七百年的空荡一下被弥补,实力达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孟松云的笑声引起了神都城幸存者的注意,他大声的道:   “血蚊蛊中,我曾无偿救助你们,今日我斗狐妖、灭‘河神’亦出力不少,我的功德可说能比神仙活佛——”   无数百姓见他显圣,俱都一一跪下,不停叩头。   “今日我欲飞升成仙,需要各位之助。只要我能成仙,便引走河流。”   他许诺。   百姓们不知该如何做,便拼命的叩头喊道:   “拜见活神仙。”   “神仙降临啦——”   孟松云越发得意,在百姓信仰念力之下,他的身体受到淬炼,从‘人身’转化为金身,逐渐变得晶莹璀璨。   他双手结印,召唤五鬼,以五鬼搬运之术清走残余的河水。   在他做这一切时,朱世祯含笑望着这一幕,满脸欣慰之色。   末了,他低垂下头,依依不舍的看向姚婉宁。   此时的他与‘河神’的记忆已经合二为一,他对姚婉宁真切的有了夫妻的感觉。   可惜二‘人’之间注定有缘无份,无福相守。   “婉宁,我走了。”   他遗憾的看向妻子,眼中带着愧疚:“我不能在此地久留——”   大庆王朝积攒的七百年怨气全背负在他的身上,这些怨气会影响他的神智,使他本身成为了一个行走的灾厄。   他此时记忆尚在,勉强能控制灾劫不在此处滋生。   但他若是在此久留,灾祸会重新卷土再来,与他永生永世纠缠不休——这也恰好应验了孟松云的卦象,他是一个不死之人,却没有以后。   唯一解决此灾的方法,便是他带着记忆沉睡于远离人世之处。   夫妻俩相聚短暂,此后却是无尽的分别。   他有些依依不舍,姚婉宁泪流满面,哭得浑身发抖。   “将来孩子出生后,你托守宁,将他送回——”   他话音未落,突然一股力量从‘河神’体内传来,将他魂体震出。   “你去陪她。”   一道沉稳的男声响起,那声音威严而肃穆。   朱世祯初时一惊,接着意识到这是‘河神’的声音,也是未来的‘他’的声音。   ‘他’的意识竟还在,想必一直在他身体之中潜伏。   “镇守灾厄是我的事,你如今已有记忆,应该做的是陪她,看着孩子成长——”   未来的‘他’说道。   朱世祯还没反应过来,那丝分魂已经被震出‘河神’体内。   他有些茫然、震惊的站到了不远处,‘河神’与他遥遥相对,银眸、黑瞳相对,七百年前的君王之魂与七百年后自己的遗体相望,‘河神’的神魂之中传来一道嘱咐:对她好一点,不要再让她伤心落泪了。   说完,‘他’深深的看了姚婉宁一眼,接着毫不犹豫的转身。   洪涛、怨气跟缠在‘他’的身后,‘他’缓缓步入白陵江,重新潜伏于江底的深处。   朱世祯的神魂一出,姚守宁的意识里突然传来徐昭的呼唤:   “守宁,快将皇上的神魂送回。”   一道来自七百年前时空的讯息传入姚守宁识海中,她本能的双手结印,时空之门打开,一股吸力从那门内传来,抓着还不知所措的朱世祯之魂,回归于七百年前。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速度快得连姚守宁自己都还有些懵懂。   此时孟松云受神都城百姓信仰之力的祝福,已经半化成神。   但他此时还不是完全的神仙。   最后一道桎梏仍牢牢卡着他,使他无法转换肉体凡胎,化身为神仙之骨。   他目光落下,看向姚守宁之处。   两人结了因果,如今到了姚守宁应许结果之时。   孟松云踩着云彩而下,走到了姚守宁的面前,他此时与先前已经截然不同。   身上的鬼气化为了霞光,缠绕的煞气已经变成了祥瑞之云,环绕于他的身侧。   他往姚守宁面前一站,还未言语,柳并舟、陆执等人已经猜到了他的意图,他向姚守宁索要因果的时候到了。   “不要!”   世子瞳孔一缩,挣扎着想要起身,可他重伤未逾,此时力不从心,只能捡起沙石,往孟松云投掷过去。   孟松云并不理睬他,他只是盯着姚守宁看了半晌,突然嫣然一笑,接着单膝一软,竟跪到了姚守宁的面前,满怀希望的仰头看她:   “守宁,你的请求我做到了,现在到了你应诺的时候。”   “好。”姚守宁点了点头。   她深吸了一口气,对此早就有心理准备。   孟松云完成她的嘱咐之后,定会提出一个要求,无论这个要求是什么,她都不再畏惧。   狐王、‘河神’的灾劫已经过去,她的母亲苏醒了,姐姐也没有出事,世子还没有死,就算孟松云此时要她的命,她亦无悔。   “你想要什么?”她认真的问。   “守宁,不要答应他——不要答应他任何的事——”世子眼眶酸涩,眼泪夺眶而出,大声的喊。   孟松云那张俊美的脸上露出笑容,他温声道:   “守宁,我修行七百年前,期间有多不容易,你是知道的。”   姚守宁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我天姿出众,道法修为我一点都不弱,我如今心愿已了,又有民心信仰在身,我想要修身成神,你说我能不能成神,够不够资格成仙呢?”他满怀希望的问。   柳并舟瞳孔一缩。   他原本惊恐的神情化为喜色,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涌入他的脑海:孟松云这是在向姚守宁讨封?   传闻之中,世间生灵修行,欲脱去凡胎化为仙骨,必须要找一个缘法深厚的人讨求封诰。   若对方认他/她/它可为仙神,那此生灵必定成仙成神,反之则打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柳并舟原本以为孟松云数次缠着姚守宁不放,定有不良企图,却没料到这曾经的道门魁首竟是看中了姚守宁心善,性情宽容,特意与她结下缘法,为的就是等着讨封的这一刻。   姚守宁的性格必定会成全他,而他若成神成仙,姚守宁对他恩泽极至,将来他必会重谢姚守宁的。   柳并舟又惊又喜。   姚守宁却是初时错愕,其后又似是反应过来,她明白了什么,怔怔的望着孟松云看。   以她的聪慧,此时反应过来,在此之前的孟松云无论表现出的脆弱、愤怒,与明阳子、朱世祯等人之间若隐似无的情感,恐怕都是为了使她心软,让她加深对他印象的一种诡异手段罢了。   他就是等着今日,想要她以他心生好感,无法拒绝他的请求。   她一旦明悟这一点,顿时心生怜悯之心。   “……”她迟迟没有开口,孟松云脸上的笑容顿时挂不住了。   他身上的功德金身开始不稳,身上的祥云有溃散之势。   “守宁——”   他强压心中焦急,喊了一声。   “唉。”   姚守宁叹息了一声,接着柔声道:   “五哥,希望你不要后悔呀。”   她说完这话之后,才温柔的看向孟松云,说道:   “你修行有成,心愿了结,身上又有大庆王朝七百年气运守护,同时你的身上有天命之子朱世祯分献你的无尽功德与寿数,血蚊蛊时你救治百姓,灾厄起时你参与灭狐王、挡‘河神’,你救天下有功,你身缠百姓感恩之心,你当脱去凡胎肉骨,应当位列仙班,成仙成神!”   辩机一族,金口玉言。   她的话音一出,孟松云顿时散去最后一丝‘人气’,立时成仙成神。 ###第四百四十一章 大结局   姚守宁的话音一落,天降祥瑞。   千年之中,这世间再有人修行飞升成仙。   头顶上方乌云散开,彩霞环绕,众目睽睽之下,天门开启,似有飘飘仙乐之声。   孟松云的身体呈半透明状,甘霖从天而落,滋养着大地上众生灵。   枯草复苏,受伤的百姓受雨水滋养,伤势立止。   而孟松云身体中的怨煞之气化为浊气下沉,被封印在他身体中的众鬼顿时得到解脱超生。   当年青云观中的众鬼尊一一从他体内飞出,甘霖洒落而下,所有鬼魂脸上露出满足、舒畅的神情,最终神情复杂的看了孟松云一眼,接着一一拱手,魂体消散于天地。   这些鬼魂一离体,孟松云的身体说不出的轻松舒适。   好像一个背负了七百年的包袱终于被他放下,他情不自禁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我终于成仙了——”   七百年宿愿得以实现,梦想成真,他畅快的笑,但随即一幕幕过往在他心中飞快的闪过。   成神之后,他的肉身得以修复,缺失的心脏回归,而曾被他亲手斩断的情感亦在成神的刹那重归于他的本体。   他的记忆回到了七百年前,他一夜之间得到了师父明阳子意外身亡的消息。   他的脾性暴烈非凡,又傲气凛然。   明阳子对他来说意义重大,知道师父之死,他一时激愤,做事错事。   早年的时候,长兄张辅臣就曾劝过他,说他行事偏激,一生傲气,受不得委屈,过刚易直。   他当时被愤怒与伤心冲昏了头脑,先杀了师兄,待意识到行事冲动时,已经犯下了大错,接着一错再错,屠杀了青云观满门。   自那之后,他再也没给自己留下后路。   慌乱、害怕、后悔、愤怒纠缠了他的心灵,他痛苦难当,在明阳子灵堂前剜心而‘死’。   那时的他抱着逃避且赎罪的心态,而在他自尽之后,是朱世祯以灭妖立国的功德为祭,分了他一半寿数,挽回了他的性命。   “哈——哈哈——”孟松云还在笑,但突如其来的记忆与恢复的情感如同瞬间决堤的河流,一下冲垮了他的心灵。   被屏蔽的感受复苏,他忆起这些年来自己的所言、所行。   他心脏被‘盗’,记恨朱世祯,又认为当年结义的兄弟们在他‘死’后,并没有应验承诺,苟且于世,因此对人性心生厌弃。   七百年来,他坏事做尽,盗走了朱世祯的尸身,使他受煞气玷污,从受人尊重的开国君王沦为妖孽‘河神’。   姚守宁打开了时空的通道,召来了朱世祯的魂体。   七百年后,四兄弟再次重聚。   他提到自己即将成仙,兄弟几人真心的恭喜。   张辅臣临去之前,怜爱的和他招呼点头;   顾敬分魂消散的时候,曾对他依依不舍。   而他是怎么做的?他对这些兄弟之情不屑一顾,认为这些人虚伪!   姚守宁温柔而怜悯的声音在他脑海中盘桓不去,她说道:“五哥,你可不要后悔呀。”   他那时哪懂姚守宁的话是什么意思?   兴许辩机一族的传人早就窥探到了以后,知道他此时会痛苦至死。   “守宁——守宁——”   孟松云脸上的笑意还未褪去,眼中已经蓄积了眼泪。   他几乎是茫然无措的转头,本能的喊着姚守宁的名字。   “长兄——长兄啊,二哥、二哥——”   如今的他已经飞升成仙,仙神之体与天地、日月同寿,再不受世间万物所摧。   可是迟来的情感如同世间最锋利的刀,切割着他的心灵与神魂。   七百年前,兄弟几人结义,哥哥们对他呵护备至,几人同进同出,感情深厚得胜过了亲生的兄弟。   他泪眼迷蒙中,脑海里响起了朱世祯温和而包容的话:   “小五,哥哥不怪你。”   而与朱世祯的声音同时响起的,是他深入地底龙脉,盗走朱世祯遗体之时。   “啊啊啊!!!”他放声惨叫。   明明飞升成神仙后,他已世间无敌,可此时他却如同受到重创,难以发泄心中的痛苦。   “四哥!四哥!”   他茫然的转头想去寻找朱世祯的影子,想要与他说说话。   可朱世祯的神魂已回到了过去,七百年的时光如同一道天谴,挡在他与兄弟们之间。   而‘河神’的身影已经远去,他错过了最后告别的时机。   “守宁——我好痛苦——”   孟松云痛苦流涕。   七百年前,明阳子死时他没有流出来的泪水、屠杀青云观上下没有来得及说的悔恨,与结义兄弟之间错过了珍惜告别的时间,化为巨大的痛苦,将他包围。   “守宁,我后悔了,守宁,我该怎么办啊——”   他泪光闪烁。   “我张辅臣——”   “我顾敬。”   “我徐昭,”,“我朱世祯。”   另一道年轻而充满朝气蓬勃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大声的响起:   “我孟松云!”   “今日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   “我张辅臣……”   “我朱世祯……”   “……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但求同年……死……”   “小五,我走啦。”年迈的张辅臣冲他笑眯眯的挥手,顾敬临时的回头。   “小五,哥哥不怪你……”   “小五,不要在意,哥哥知道做这些事非出自你的本心……”   “不怪你……不怪你……不怪你……”   朱世祯的话像是魔咒,环绕于孟松云脑海之内。   “守宁,我好后悔……”孟松云泪光闪烁,轻声呢喃。   过往的回忆是多么美好,此时得知失去之后他便有多痛不欲生。   成神的代价太大。   他推算出朱世祯的未来暗淡,也曾疑惑过他明明该寿数无穷,为何却短命,原来因果在这里。   “我不想成神了,守宁——”他痛苦的抱头。   大错铸下,时光已逝。   他错失的太多,许多东西还拥有的时候,他不懂珍惜,等他明白重要性的时候,机会已经逝去,他甚至没有办法亲口与哥哥们说一声‘对不起’。   姚守宁温柔的盯着他看,看他痛哭流涕。   传闻之中,神仙无欲无求,超脱天地,可但凡生灵,只要开了窍,又怎么可能没有情感牵扯?   尤其是孟松云七百年前因为修行强行剥去七情六欲,如今一旦恢复,那种剧痛剜心。   她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对于孟松云是怜悯又同情。   他没有情感之时,狡诈多疑,行事不择手段,可当他恢复‘人性’之后,亦与天下众生没有什么区别,一样会有贪嗔喜怒的情绪。   孟松云的身体轻飘飘的飞起,他脸上还在笑,眼泪却流个不停。   那双向来清冷,不装红尘杂绪的眼眸,此时盛满了悲伤与懊悔。   “五哥。”   姚守宁仰头去看他,他还在无声的流泪,目光看向‘河神’的方向,俊美的面容煞白。   “不要总为已经发生的事情后悔,张祖祖、顾先生、太祖他们没有一个人责怪你的。”   她一直都是这样,善良又坚定。   孟松云其实盯上她的时候,就已经窥探到她被家庭、环境打压下的本性,知道她会是决定自己成神的契机。   此时的他已经飞升成仙,世间皆在他的脚下,他俯瞰红尘,目光所到之处,人人跪拜,唯独她没有变过,还想尽力安抚他的心情:   “你们是结义的兄弟,对彼此性情再了解不过,张祖祖与顾先生离开的时候,分别是了无遗憾的,他们绝对不想看到你此时痛苦的样子。”   “……”孟松云想起哥哥们的神色,含泪而笑。   “你们彼此默契十足,心意相通,我看顾先生离开前,也曾跟……”她说到这里,略略一顿,转头看了一眼姚婉宁,然后才道:   “跟我姐夫说过,说不怪他,这不是一样的道理吗?”   兄弟之间的情感胜过一切,这几人有默契、心有灵犀,所以彼此对于自己结局并没有怨言,无论是顾敬还是朱世祯,在慷慨赴死之际,担忧的都不是自身,而是害怕对方心生郁结。   孟松云与默默流泪的姚婉宁听了这话,俱都各自怔了怔。   姚守宁再道:   “我觉得人的生命十分奇妙,‘死’去的人再无意识,随着魂消魄散,便相当于这个世界上关于他的一切都被抹除。”   他的意识、他的记忆、他的思想,随同他的存在一起消失。   失去的意识自然不会再感应到遗憾与痛苦,“但活着的‘人’却需要背负着道德的枷索前行。”   她看向孟松云:   “这种后悔的感觉都是难以原谅自身,强加给自己的负累。”   少女温声细语,说的话句句钻入孟松云的内心。   “当然我也只是随口说说,是真是假作不得准,如果世间真有阴曹地府,有转世轮回,五哥你倒是可以探索一番,验证我说的对不对。”   孟松云惨然一笑,没有出声。   他的遗憾已经造成,哪是姚守宁三言两语便能解开的?   成神之后他寿数无穷,这世间没有什么再是他的牵挂,唯一与他尚有因果、牵连的,便是姚守宁了。   “也许吧。”   他惆怅的笑了笑,“飞升成神一直是我的目标,但当我真正成神后,却又觉得……”   他摇了摇头:   “算了,不说了。”   他毕竟非同一般人,一时情绪失控,纯粹是因为受到了压抑多年的情绪冲击,此时一通发泄之后,已经好了许多,神色慢慢变得坚定。   孟松云将所有的情绪压于心底,面无表情看了四周一眼,接着目光落到了世子身上:   “守宁,你助我成神,对我有恩,将来我会报答你。”   “如今我可以先救陆执。”   说完,他双手结印。   此时他突破障碍,再施术法之时,世子腹上烙印的符箓闪出柔和光泽。   在这光晕笼罩之下,世子分裂的身躯粘合,顷刻间伤势恢复如初,不见半点儿伤痕。   先前还重伤垂死的世子顿时翻坐起身,先是站到了姚守宁的身边,接着低头探视自己的胸膛,神情间还有些不敢置信。   “守宁——”   孟松云再喊了一声,他的目光转向白陵江的方向,那余音化为叹息,半空之中,身影逐渐变淡,最终祥云、彩霞逐渐消失。   头顶出现的云霞之门关闭,阴霾散开,太阳钻出云层,艳红的光晕照耀大地。   烈日的阳光洒落下来的那一刻,所有的危机尽数离去。   “守宁!守宁!”   远处突然传来柳氏哭喊的尖叫声,幸存的人们这才放声大哭。   ……   众人一脱险境,随即各自寻找家人。   皇宫内城之中,紧闭的大门被破开,楚少廉临时携帝锁宫门犯了众怒,失控的幸存者冲入内城之中,楚少廉跳城而死。   他死后,独留下少帝。   而昔日不少文臣、儒士曾受神启帝以妖邪威胁,对于朱氏血脉心生怨怒,事了之后,许多人认为这一场天灾、祸劫皆由朱氏引起。   ‘河神’是太祖遗躯所化,而复苏的狐王则是被神启帝重引回人间界。   许多人要求少帝下罪己诏,并该当退位让帝王位给曾在大战之中立下大功的柳并舟。   少帝年小,却远比神启帝更有志气,他拒不肯从,并从宫城高墙之下跳楼而死。   自此,大庆朝朱氏嫡传血脉自此断绝。   顾焕之被裹挟在人群之中,声嘶力竭的叫喊被愤怒的群众怒骂声淹没,他亲眼目睹外孙临死前的一幕,大庆护国的神龙飞旋而起,哀鸣而散,意味着大庆朝的气数到此为止。   他的脑海里想起了年少时期的女儿,以及后来入宫后越发沉默的顾后,再到顾后临死前的模样,悲痛欲绝,倒在了地上。   而就在大庆朝气数绝亦的这一天,姚婉宁的肚子终于发作,阵痛一个多小时后,生下了一个孩子。   姚守宁守在姐姐的身边,怀里抱着此时啼哭的婴儿,眼眶湿润。   “我感应到了,徐先生的呼喊。”   她轻声的跟姐姐说话。   姚婉宁眼眶通红,脸色惨白。   因柳并舟此次在神都城中护城之功,许多人自发的赶来为姚家清理砖瓦沙砂,并搭起了临时居所,姐妹两人此时都在这临时搭建的棚内说话。   “要,要送走孩子了吗?”   姚婉宁气若游丝,问了一声。   姚守宁的目光落到了怀里的襁褓之上,眼里流露出不舍、心疼的神情。   她的眼眶酸涩,眼泪很快蒙住了她的眼睛。   她极力忍住啜泣声,但就算她再是隐忍,姚婉宁依旧感应到了那种悲伤的情绪,本能的转过了头来,接着看到了妹妹伤心的样子。   “守宁——”   姚婉宁突然抬起手,抓住了妹妹的手腕:   “你……”   姐妹两人正说话间,那简易的门口处垂落的布帘被人拉起,被曹嬷嬷扶着的柳氏探头进来:   “我们熬好了些汤,婉宁你喝一些……好吗?”   伤好之后的柳氏说话时中气不足,气喘不停,看向躺在‘床’上的长女时,眼中流露出卑微、讨好的神情,一扫她以往的强势。   “不是什么好汤……如今,如今许多食材不足,也没有办法……”   “娘。”   姚婉宁握住妹妹的手,打断了她喋喋不休的解释:   “我先和守宁说一说话,晚些时候再跟您说。”   “好……好的。”   柳氏怯怯应了一声,接着失落万分的放下门帘,重新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了姐妹二人,姚婉宁才抓着姚守宁的手,轻声的道:   “我是不是快死了?”   “怎么会?”姚守宁吃惊万分,接着道:   “你灾劫已过,未来有子孙环绕膝下,后福无穷——”   她说到这里,突然住嘴,接着红着眼圈低垂下头,不再出声。   姚守宁这副模样令得姚婉宁愣了一愣,接着问:   “那你怎么会这样子?”   “姐姐。”姚守宁轻声的喊了一句,末了忍住泪水,抬头看她:   “徐先生那边传来的消息,姐夫除了想要我将孩子送过去外,还想将你一并接去,想与你夫妻团聚——”   姚婉宁这一去,便是隔着七百年的时光。   “到时你过得快乐与否我不知道,与家里人此生相隔数百年,再也没有见面之时,你心中烦闷时,不会再有人陪你说话——”   她越说越伤心:   “我舍不得你去。”   可是朱世祯的魂曾附在‘河神’身体上,拥有了后来的记忆,他思念妻子,迫不及待想与妻子重聚,她无力阻止。   “而且此时的神都城不利于你恢复,如今这里百废待兴,不知何时才能重建,你刚生孩子,需要人照顾,要将养身体……”   “……”姚婉宁没料到她是因为如此才魂不守舍,顿时愣了一愣,接着又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   她的表情复杂,似是有些解脱,又似有些失落,幽幽的道:   “灾劫的时候,你神魂被狐王拘走——”她深吸了一口气,想起当时的情景,眼圈又开始泛红:   “后来,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姚守宁的回忆回到了那时,她死里逃生,世子后来提起这事儿,但说到关键处时被人打断。   她当时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可那时柳并舟出事,并不是细问这事儿的好时机。   而之后她助孟松云成神,修为再进,此时听到姚婉宁问话,那些曾发生过的一幕幕从她脑海里飞快的闪过。   柳氏意外苏醒,孟松云关键时候的提问,柳氏的选择,姚婉宁面色苍白……   “……”她沉默不语。   姚婉宁则是抿了抿唇,露出笑意:   “孟松云说,爹娘命中仅注定一子一女送终,他的卦象世无双,从不出错,因此要娘选一个女儿。”   事后柳氏选择了姚守宁。   “守宁,你知道吗,那一刻我很吃惊。”她泪光闪烁:“你知道的,娘亲对我一向百依百顺,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觉得我才是娘最宠爱的女儿,可那一刻,她却毫不犹豫的选择了你。”   “我……”姚守宁正欲说话,姚婉宁却将脸靠了过去,贴近了她掌心,温声道:   “你不要内疚,只是有些话我想跟你说一说。”   从柳氏选择的那一刻,姚婉宁才意识到,柳氏以前的纵容与喜欢,兴许是因为心中早认为会‘失去’她,所以才拼命的想趁她还‘在世’之时,将所有的关注全给予她,深怕留下遗憾。   而在柳氏心中,恐怕早就已经做好了母女二人迟早会分离的心理准备。   “但她可能从没想过会失去你,所以在得知需要选择才能留下你的命时,她毫不犹豫的就选择了你。”   姚婉宁吸了吸鼻子:   “守宁,你知道吗,那一刻我真的很羡慕你。”   可在这种羡慕的情绪生起之后,她又感到愧疚不安,为自己曾生出嫉妒之念而备受折磨。   相比起姚守宁那一刻受到的‘重视’,此前的十六年中,她一直都活在姚婉宁的阴影及柳氏的忽略里。   自己自小体弱,虽在后面被柳氏‘放弃’,却又真实的获得了柳氏十八九年的呵护。   而且她后来再思量此事时,又觉得庆幸。   幸亏柳氏选择了姚守宁。   守宁如此的好,如果因柳氏选择了自己而使她出事,姚婉宁终其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但她的思绪如此敏感与易思虑,恐怕潜意识早就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后来在梦中与‘河神’相遇,被他全心全意的对待,被他视如珠宝时,她才轻易的被击溃心防,爱上了‘他’。   “你能承认他是姐夫,我,我真的很高兴。”   ‘河神’在她心里不是妖邪,‘他’是她的丈夫,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他对自己有恩,对结义兄弟有义,对得起天下人,对她一心一意,令她着迷。   “如今这样的结果再好不过,就是我有些对不住你和大哥,如果我走了,将来无法侍奉爹娘膝下,未来父母需要你和大哥照应——”   姚守宁听着姐姐的话,不由泪流满面。   姐妹二人以往虽说亲近,却从来没有像如今一样,将心中的话都全说出来,彼此心也更加贴近。   ……   许久之后,姚守宁双眼通红出来,柳氏局促不安的站在门口,见小女儿出来,正要说话,姚守宁就道:   “娘,姐姐有话想跟您说。”   柳氏连连答应,神情忐忑的进入帐篷里。   姚婉宁细声细气的道:   “娘,您不要自责,我从始至终没有怪过您。当日那样的情况,如果我是您,我也要选守宁,否则终其一生我都会不得安宁……”   “如今我也并没有出事,守宁和我说……世祯要我和孩子一道过去……”   “将来无法侍奉爹娘膝下,无法报养育之恩……”   “我走之后,您对守宁好一些,她太过乖巧懂事,有烦恼也会藏心里……遇事不要再责备她……”   母女两人抱头痛哭,俱都解了心中心结。   数日之后,徐昭催得越发急。   拥有了‘记忆’的朱世祯想与妻、子重聚,催促着姚守宁快些将妻儿送回去。   时空之门重新打开,姚家人无声的送姚婉宁离去。   她抱着孩子,依依不舍的看了家里人一眼,最终踏上七百年前的道路。   时空的另一端,朱世祯等到了久候的妻儿,叹息声隔着时空之路传来:我会照顾好他们。   这是他的承诺,想请姚家人放心。   柳氏泪流满面,哭倒在姚翝的怀里。   ……   半个月后,姚家正在重建之中,有事可做的柳氏也终于调整好了心情。   她的身体虽说恢复了许多,但毕竟当初险些伤了元气,稍忙一会儿便喘个不停,幸亏她身边有苏妙真在,帮了她不少的忙,使她轻松了很多。   这半日,她计算了修复房舍的费用,又大概预估了一下工期,交待完众人要做的事后,正口干舌躁间,突然一杯清茶递到了她的面前。   她转身回头,便见到苏妙真捧着茶水站在她身后。   “妙真。”柳氏一见苏妙真便露出笑意,接着问:   “守宁呢?你怎么不陪她去耍,反倒来侍候我了。”   “守宁陪外祖父钓鱼去了。”   白陵江水褪后,城中留下不少塘洼、沟渠,水深的地方有鱼,柳并舟近来被许多登门拜访的儒家学子闹得头疼,因此寻了清幽处出门借钓鱼躲避。   昨日郑士说寻到一处清幽之地,很少有人去,今日一大早,柳并舟与姚守宁便出门了。   “哦——”柳氏听了这话,也来了兴致:   “反正此时没什么其他的事,我们也去寻他们。”   她近来因为姚婉宁之事而心情郁结,此时难得开心,苏妙真自然不会不答应。   此时另一边,姚守宁陪同着柳并舟垂钓。   他志不在此,钓了一上午,亦是没什么收获,水桶里只有两三条巴掌大的小鱼,欢快的游来游去。   祖孙俩正说着话,提起这一次灾劫,柳并舟心有余悸,终于说起当日血蚊蛊之事:   “……我那时妄改历史,事后心中惶恐不安,深怕误了大事。”   如果他自己身死倒不足为惧,若因此而毁了前人努力,才是他最害怕的事。   这些话他无人可说,此时唯有面对姚守宁时,才终于可以将心中隐藏多时的秘密告知她。   姚守宁认真倾听,末了笑道:   “外祖父何必多虑呢?我现在倒是觉得,张祖祖提到过的‘人和’概念很有意思。”   所谓‘人和’,便是以人的想法、意志、选择及行为所组成的一切造成的影响,她偏头看向外祖父:   “您在接受了任务的同时也是人,您的选择亦是‘人和’的一种影响。”   她的话令柳并舟心中的心结顿时解开。   个中道理其实他都明白,只是有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些简单易懂的道理,仍需要旁人点拨才能清醒。   姚守宁说完之后,又抿了抿唇,眼中现出狡黠之色:   “不过外祖父真是君子。”   “哦?”柳并舟见她神色俏皮,神都城灾劫的阴影褪去后,她的笑容明艳,令人心情都好了许多,他隐约猜到外孙女在打趣他,却故意问:   “你此言何意?”   “古语有言,吾日三省吾身,而外祖父您不止三省,更是因为这一件事反省了数月,可见您品性不输圣人。”   “哈哈哈——”   柳并舟放声大笑,笑声之中,姚守宁也跟着笑道:“我看您今日钓鱼没有收获,可能在其他事情上,另有收获呢。”   “什么收获?”柳并舟好奇道。   “我感觉您会解开一桩多年心结。”姚守宁应了一句。   柳并舟正心中生疑之时,突然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响起:   “爹!守宁!”   是柳氏寻来了。   两祖孙连忙起身,只见远处消瘦了许多的柳氏扶着苏妙真过来,见到两人时,面露笑意。   几人一会面后,柳氏便去看那桶里,见鱼并不多,便半埋怨道:   “您看您这一番白费力气,提了这么多东西,就捞了这么两三条小鱼,不如我拿个竹篓,一下去恐怕捞起比这还多些。”   柳并舟欣喜于女儿身体恢复,但听她念叨,依旧故意露出头疼的神情:   “我钓鱼是闲情,又非为了吃那一点鱼肉……”   “我看您就是钓不了鱼,嘴硬而已。”   两父女斗着嘴,但彼此间的气氛却远较以前更加亲近。   两个少女相视一笑,悄悄离远了些。   待两个晚辈走后,柳氏安静的坐到了父亲身边,看着父亲垂钓,突然双手抱膝,问了一句:   “爹,当年的应天书局上,您到底看到了什么?”   如今的她遭遇了这么多事,看法、观念早就改变,可当年的应天书局仍是她心中的一个结,此后影响了她很多年,使她一直耿耿于怀,却找不到机会与柳并舟提起。   以往问他时,他总是不说。   可小柳氏的早死仍是她心中过不去的坎,此时趁着四下无人,她思来想去,仍将心中的话问了出来。   柳并舟半晌没有说话,柳氏以为他又和以往一样不肯提,正讪讪道:   “算了,您不说就算了,我也不想知道了……”话虽这样说,她心中多少还有些不甘心。   柳并舟就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女儿:   “我看到了守宁。”   “……”   这个答案令得柳氏顿时一懵。   一直以来,她都在追寻这个答案,并为此困惑了很多年,此时答案终于从柳并舟口中说出的那一刹,她突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是说……”   “当天应天书局上,我看到了守宁。”   柳并舟转回了头,目光落到水面上。   阳光下,水面波光粼粼,清澈的河流之下可以看到水草的倒影。   “那一年,我看到了来自三十二年后的,将满十六岁的守宁,她向我带来了来自后世的消息。”   父女俩此时才终于将话说开,柳并舟的思绪陷入回忆之中:   “她提到了你妹妹之死,妙真与庆春入神都……”   “……此后的一些安排布置你也知道了。我看到了守宁,你说,我怎么能不撮合你与姚翝的姻缘?你有这样好的两个女儿,有一个老实敦厚的儿子,未来生活幸福,我能擅自破坏这些吗?”   一直以来极力试图探寻的真相摆在柳氏的面前,她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至于你妹妹,我也犹豫过,可是,我不能——”   除了私人原因,他无法舍弃苏妙真、苏庆春之外,一切历史走向还关系了大事。   “我不能乱了布局,河中孙氏的那位孙太太早知女儿一生境遇,最终心怀大义,而她却抑郁早逝,我不能那么自私——”   “如果是你,你要怎么选择?”柳并舟问。   回程的路上,柳氏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其实她根本不用选择,在得知柳并舟应天书局上遇到的人是姚守宁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无比的理解父亲的选择,她甚至感到庆幸,为父亲曾经的‘固执’。   父女二人之间多年心结解开,柳氏的眉眼之间带着轻松之色。   此后帝都重建,神启帝在灾劫之中‘失踪’,少帝又跳城而死,神都城不能神龙无主,顾焕之在短暂的伤感之后,曾拜访过柳并舟,希望他能凭借着威望出山,主持大局。   柳并舟婉拒,长公主也无心帝位。   而儒派也因为张辅臣、柳并舟先后大显神通而开始逐渐冒头,挥去了妖邪压制的阴影之后,昔日受到压制的儒家学子开始纷纷展露头角。   “最引人瞩目的,便是温景随。他是你外祖父的入室弟子,本身年少有名。”   姚家中,养好了伤的世子坐在石椅旁边,手撑着下颌,偏头望着美丽的少女:   “他师从大儒,父亲亦刚正不阿,当日因反对妖邪共存而死于我舅舅迫害。”   陆执提到温景随时,语气倒十分平静,可是他不时偷看姚守宁的眼神,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安稳。   他还有一个答案没有向姚守宁索寻,没有得到她的回应,他总是有些忐忑。   “经历这些磨难后,他性格倒改变了许多,既不似当初其父一样固执古板,为人温文尔雅进退有度,也拥有了一部分拥趸,民间有一部分认为他有上人之姿。”   说完,他又补充道:   “近来他应该也有这个心思,参与了很多书局应酬——”   世子说到这里,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他讲了半天,并没有得到姚守宁的回应。   “守宁、守宁。”   他手撑着桌起身,俯到姚守宁的面前,盯着她看:   “守宁!”   陆执突然凑近的脸令得姚守宁吓了一跳,她飞远的思绪逐渐拉回,听到世子一问,下意识的就答:   “我在想‘书局’……”   “什么?!”   世子没料到她会这样说,不由面色一变,露出一副委屈的神情:   “什么‘书局’?你竟然也要去参加‘书局’,你都没有告诉过我——”   他心中胡思乱想:守宁是不是想趁机时机与姓温的见面?   “你乱想些什么!”   姚守宁‘听’到他的心声,手掌有些发痒,想要伸手拍他,但最终只以手推他的脸,将他推回自己的位置,末了才解释着:   “我说的‘书局’不是跟你想的书局有关——”   “咦?”世子大惊失色:   “你怎么知道我心中怎么想的……”   姚守宁没有理他,而是接着道:   “这些事情与我无关,我近来接到了我老师的提醒,我感觉——”她的脸上露出既憧憬又忐忑的神情:   “我感觉,我的‘书局’已经快来了。”   这种事情她不知与谁分享,也不想与别人说太多,毕竟事关重大。   可她在见到陆执的那一刻,自然而然的便将这样的消息告知了他,说完之后逐渐有些兴奋:   “你也知道的,这一年我实力进步很大。”   ‘河神’之灾的起始与结束过程对她磨练极深,她与世子历练的过程淬炼了她的心境,与孟松云之间的因果亦成为了她的修行。   她的实力飞升,感觉到自己的‘书局’时代已经来临。   “世子,我要组建一场属于我的书局了。”   她毕竟年少,还不能像长者一样沉住气。   遇到这样的大事,既是开心、兴奋,又有些紧张忐忑:   “你说我要邀请哪些人呢?”   她提到的是‘应天书局’!   世子反应过来这一点,顿时也为她开心不已。   传闻之中,由辩机一族主持的‘应天书局’即将在姚守宁的手上开启,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他欢喜之后,鬼使神差的便回了一句:   “反正不能是温景随……”   他说完这话,又觉得心虚,少女的目光明亮,仿佛能看透他因为嫉妒而阴暗扭曲的内心。   ‘看透?’   世子想到这里,心中突然一慌。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内心的念头可能瞒不过姚守宁的眼睛。   辩机一族能窥探未来,掌控时光法则,他先前心中所想,仿佛都一一摊在姚守宁的面前……   如果说姚守宁此时能察觉到他的想法,那么他自以为隐瞒得天衣无缝的对她的喜欢,岂不是——   世子一念及此,脸色红白交错,既惊且喜。   他的目光逐渐变化,紧紧的盯着姚守宁看。   少女的面容从一开始的镇定到后来变得躲闪,双颊开始浮现出红晕。   “守宁——”   他曾想要向姚守宁要一个答案,可以往不是适合的时机,那时神都城遭逢大难,她的家中亦有一堆的事,使她无心于去想儿女私情。   那现在呢?现在是不是姚守宁给他答案的适合时机?   此时灾难已经平息,柳氏平安无事,姚婉宁与她的孩子回到七百年前,与太祖重聚,柳并舟亦侥幸躲过劫难。   “守宁,你曾经说过……”   世子的心开始‘呯呯’乱跳,他突然有些紧张,舔了舔略微有些发干的嘴唇,双手交握,问道:   “你曾说过,会,会在我从晋州归来后,和我说一个事……”   少女的脸颊越来越红,平静的目光之中终于露出羞涩之色。   陆执毫无保留的心声摊开在她的神识下,少年的心思纯粹而热烈:我喜欢守宁。   她沉默了片刻,在满脸红晕之中,小声的道:   “我不会邀请温景随,他有他自己的人生,与我再也没有交集。”   在经历种种事情后,她理清了自己的心意,明白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垂下眼皮,挡住眼中的羞涩,认真的道:   “这一次应天书局,我第一个想邀请的,是你。”   “是世子——”她声音小小,却很是坚定:   “是陆执。”   她性情大方率直,可此时涉及情感,也难免有些羞涩。   有些表白的话她说不出口,可是却能以其他的话语含蓄的代替。   世子在这一刻听懂了她的暗示,如同被巨大的惊喜砸中:   “守宁——”   他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幸福在瞬间降临,他有些不敢置信,伸手想去拉少女的手。   这样的动作两人以往时常做,甚至双方长辈都见过多次。   但这一次拉手时,姚守宁的感觉却与以往并不一样,世子手碰到她指尖的刹那,她手指酥麻,下意识的想躲——这兴许源于她崇尚自由的天性,又亦或是迟来的不好意思。   可很快的,世子的激动与热情感染到了她,她含笑望着手指被陆执拉住,他试探般的顿了顿,意识到她没有躲开后,他一把将她握住,再次喊了一声:   “守宁!”   这一下他再喊时,语气与以前截然不同。   少了小心翼翼,多了些踏实与欢喜,仿佛握住了全世界,一双眼睛都亮晶晶的。   她抿唇笑着,却又故意与他斗嘴:   “叫什么守宁?我姐姐嫁的是朱世祯,我姐夫可是你的祖宗,论辈份,你也该叫我祖宗才对——”   世子眼中泛起光芒,那双眼瞳中全是她的倒影,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垂下头。   陆执温柔的道:   “小祖宗——”   “……”姚守宁面红耳赤。   不远处,正偷偷望着这边的柳氏、苏妙真虽说听不到这两人说了些什么话,可亦被两人之间的气氛所吸引,下意识的露出笑意。   ……   应天书局。   从上一次姚守宁参与空山先生主持的应天书局后,如今也轮到了姚守宁主持的属于自己的书局。   世子坐在她的身侧。   一切从头开始,没有人教导她如何应对,可血脉传承之中的记忆却仿佛提醒着她,使她将书局有条不紊的主持进行。   “我将邀请未来的大庆君王朱世祯,参与应天书局!”   少女神情肃穆,将邀请之语发出。   到了此时,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参与应天书局时,那时空山先生的原话是:“我将再次邀请——”   那时她还没有留意到所谓的‘再次邀请’是什么意思,直到此时,她邀请一经发出,一个年轻且神情不羁的男子吊二郎当走入书局的刹那,一切终于明了。   “这里是哪里?”   那年轻人好奇的左右探望,那张面庞既熟悉又有些陌生。   姚守宁一脸复杂的看着这个年轻时候的未来大庆君主,此时的他还没有后来的沉稳霸气,也没有‘河神’的威压,反倒如同一个误入了仙山的凡人似的,不停提出疑问:   “你们是谁?我怎么会来到这里?”   “这是应天书局……”   “你们是神仙吗?能不能教我术法?”   “我们是……”   “这是陆执,他会教你一部克制妖邪的术法《紫阳秘术》,你肩负屠灭妖邪、拯救人类的重任——”   “看样子未来的我很了不起啊。”年轻的朱世祯喜滋滋的道。   听到‘屠灭妖邪’、‘拯救人类’这些词语时,他并没有觉得有丝毫不对的地方,反倒点了点头:   “我娘说的对,果然道士就是有真本事,她老人家为我找的道士算的命分毫不差,我将来……”   “我几时功成名就?几时娶妻生子?我的妻子未来……”   “你的姻缘将在未来,成家之后才可立业,你的另一半在七百年后,你需要耐心的等待下去……”   ……   应天书局在进行中。   而此时另一端的神都城内,在灾劫过去了一个月后,已经逐渐恢复了次序。   在新君未立之时,顾焕之与朱姮蕊稳住了局势,使得城中没有发出暴乱。   在办完了亲人丧事后,许多人逐渐恢复了平静。   人还活着,生活总要继续。   大庆朝崩塌了,沉迷炼丹且时常苛捐杂税繁多的神启帝一死,压在天下百姓头上的阴影散去,没有了妖邪复苏的威胁,人类世界呈现出繁华之势。   昔日的望角茶楼中,一个矮瘦的老头儿背后插着一把扇子,正对着堂中为数不多的茶客说道:   “话说那先大庆太祖朱世祯梦中得仙人授以仙家法术,自此斩妖除魔——”   他说得口沫横飞。   茶楼之上,姚翝坐在二楼隐角的位置,安静的听着这些故事。   大庆名存实亡,礼仪崩塌,太祖朱世祯的名讳自然不需要再避忌,说书人也敢直呼其名。   他正听得有趣,茶楼的楼梯间传来了‘咚咚’的急走声。   有店小二小声的道:   “那位大人来此之后坐在二楼的雅间里,您这边请。”   说话的功夫,房门被人推开,姚若筠的身影出现在姚翝的面前:   “爹,您怎么躲来这里,我还找了好半天呢。”   姚翝一人坐在雅间之中。   他穿了一件青色常服,面前摆了一壶茶、一碟酥得香脆的花生米,此时听着楼下说书人讲故事。   近来朝中掌权的顾焕之看出姚翝是个人才,有意想要在此关键之时重用他,他却跑出家中,躲来了这里。   “难怪以往守宁喜欢听书,我听了一会儿,确实有趣。”姚翝应道。   末了再问:   “你娘让你来的?”   姚若筠的脸上露出苦色,他点了点头:   “是——”   这事儿说来话长。   因为姚守宁与应天书局的渊源,姚若筠对于应天书局十分好奇,在灾劫之事后便缠着柳氏,向她打听起了多年前的应天书局。   柳氏被儿子缠得没有办法,便说出了当年的事,提到了柳并舟参与过这场书局,并说起了自己与父亲的心结。   她因为当年被父亲安排了与姚翝的相识,最终‘低嫁’曾心生不满,说完之后便叮嘱起儿子不要将这话与姚翝提起。   哪知这话刚巧被姚翝听了个正着。   这对恩爱了二十年,从来没有红过脸的夫妻因此第一次爆发矛盾,姚翝接连两日躲在外间,柳氏心中有愧,不敢来见他,便支使儿子前来请他回去。   姚若筠被夹在父母之间左右为难,两人之间他谁都得罪不起,只好两边传话跑腿。   父子俩人坐到了日落西山,说书人都换了两波,茶楼已经点上了灯火。   终于结束了应天书局,完成了一桩大事的姚守宁也奉柳氏之命,来‘请’姚翝归家。   她踏入望角茶楼。   这里点了灯火,一个矮瘦的老头儿正说着七百年前朱世祯大战狐王的故事。   熟悉的情景令她略微有些出神,在原处站了片刻,接着打发了前来想要引路的堂倌,迳直上楼找到了姚翝父子所在的雅室。   姚翝不理睬儿子催促,却舍不得女儿来请。   姚守宁一来后,他便准备收拾起身回家,姚若筠有些嫉妒的跟在身后。   姚守宁与父亲说了两句话,末了偷偷问他:   “爹,您真生气了?”   他和柳氏已经闹了两天别扭了,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没有。”   姚翝身材高大健壮,他往两个孩子身边一站,看起来凶神恶煞,纵使姚守宁美貌,但其他人都怕惹麻烦,不敢转头过来多看。   他觉得女儿小声说话有趣,也故意学着她压低声音,装出神神秘秘的样子:   “你娘一辈子压制着我,官场的人背后老嘲笑我惧内如虎、妻管严,我就借此时机,让别人看看我威不威风呢……”   “……”   姚若筠在一旁听得分明,一脸无语。   姚翝见儿女脸上的神情,不由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   他一朝恶作剧得逞,心中很是畅快。   其实柳氏并非心思深沉之人,姚翝与她夫妻多年,对她了解很深,她根本藏不住事。   当年她与柳并舟的心结,他早就已经知道了。   不过大男人,又何必斤斤计较这些小事?   最终柳氏嫁给了他,又生儿育女,教出姚若筠、姚婉宁、姚守宁这样好的三姐妹,有些事情最初的起因如何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结果,还有未来。   “你说是不是?”   姚翝含笑问女儿。   姚守宁重重点头:   “嗯!”   望角茶楼之中,那说书先生洪亮的声音还在道:   “这太祖得了梦中神仙所授术法,勇猛非法,杀得妖邪片甲不留——”   说书声中,姚家父子几人缓步离去,身影缓缓融入夕阳里。   (全书完) ========================================================== 更多精校小说尽在知轩藏书下载:https://www.zxcs.inf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