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更多精校小说尽在知轩藏书下载:https://www.zxcs.info/ ========================================================== 红楼如此多骄 作者:嗷世巅锋 ###第一章 醉入红楼似是又非   半梦半醒间,陈瑞就觉着头痛欲裂,他只当是宿醉的缘故,于是挣扎着想要起身,谁知腰上刚使出些力气,屁股就疼的像是要裂开了一样。   我去~   该不会是被基佬捡尸了吧?!   陈瑞吓的浑身一激灵,急忙睁大了双眼,不曾想映入眼帘的,却是个三十多岁的古装妇人。   这怎么还出现幻觉了呢?   正愕然间,就见那妇人面露狂喜之色,跳起来嚷道:“他爹、他爹!你快来啊,顺儿醒了、顺儿醒了!”   这一声喊,就像是触发了什么机关似的,无数散乱的讯息涌入陈瑞脑中。   大夏隆源二年?   荣国府家仆来顺?   父母是王熙凤的心腹?   这……   自己竟然穿越到红楼梦里了?!   若非屁股剧痛难当,陈瑞肯定以为是在做梦。   等他重新晃过神来,眼前除了方才那妇人之外,又多了一个矮壮的中年男子——根据那些记忆碎片推断,他们应该就是这具身体的父母:来旺与妻子徐氏。   这时就听便宜老子厉声喝问:“你这不省心的东西,说!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昨晚?   昨晚自己应该是在招待客户,还点了俩乌克兰大长腿……   不是这个!   把不相干的抛到脑后,陈瑞努力梳理着那些记忆碎片,想要从中找到答案,然而那些记忆却都像是隔了一层膜,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回忆了半天,也只想起‘自己’昨天好像曾和人拼过酒。   “有人和你拼酒?!”   便宜老子脸上闪过喜色,忙又追问:“你可记得是谁?!”   来顺紧皱着眉头又想了许久,却是死活想不起那人是谁,更想不起后来发生过什么。   “你竟然不记得了?!”   便宜老子大失所望,忍不住又呵斥道:“就知道灌黄汤,这要紧的事情倒……”   “不光昨天的事儿,以前的事儿我也忘了好多。”   “你、你……”   听儿子这么说,来旺脸上的恼怒顿时就僵住了,半晌后,突然扬声吼道:“栓柱、栓柱,快去把大夫请回来!”   旁边徐氏见状,禁不住大放悲声。   此后半个时辰里,来家可说是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直到断言他‘魂魄受损’的大夫,揣着大把诊金扬长而去,陈瑞才终于又得了片刻安宁。   他趴在床上心下半是迷茫半是郁闷。   迷茫来源于穿越后的无所适从。   至于郁闷么。   首先是后悔自己没有熟读红楼,仅只是中学时在老师的要求下,囫囵吞枣的读过白话本,断断续续的看过几集电视剧。   这一晃十多年,书中细节早忘了个七七八八,只隐约记得几个主要人物,以及一些下里巴人感兴趣的地方。   比如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再比如贾琏和下人的老婆偷情,还有王熙凤设计害死贪恋自己美色的亲戚。   再就是贾宝玉梦到和秦可卿XX,贾宝玉和……   呃~   扯远了。   除了后悔没能熟读红楼之外,更让他郁闷的是身份问题。   就算不穿越成贾宝玉、贾琏,起码也给个自由之身啊!   怎么偏偏就成了荣国府里的下人!   虽说自家父母仗着有王熙凤撑腰,在府里颇有些权势,可说到底不还是奴才么?   既然是穿越到红楼世界,谁不惦记着书中那几位惊才绝艳的女子?可是以自己现在的身份,想让人家正经瞧上一眼,怕是都难如登天。   不成!   得尽快想办法脱去奴籍!   否则耽搁久了,错过书中那些莺莺燕燕,岂不白来这红楼世界走一遭?!   而且赖大的儿子不就成功脱去奴籍,后来还做了官儿么?自己堂堂穿越者,难道还比不过他一个土著?   至于究竟该如何脱籍……   “我不去!”   正思量着,外间突然传来便宜父母的争吵声。   就听徐氏恼道:“顺儿差点被她打死,这当口,你还想让我去给她卖笑?!”   “胡说什么!二奶奶原本也想帮他开脱,都是大太太从中作梗,才……”   “喊着往死里打的难道不是她?!要不是姑奶奶帮着说情,我顺儿、我顺儿就没了!呜呜呜……”   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陈瑞对照着模糊的记忆碎片,渐渐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   却原来‘来顺’昨天喝到烂醉,也不知怎么就睡在了内院东南角的一座假山上。   后来他半夜醒来乱发酒疯,被巡夜的妇人当场拿住,又在拉扯中打落了示警铜锣,结果那铜锣从假山上滚下来,一路哐哐铛铛的震天响,顿时惹得阖府大哗。   事情闹大之后,王熙凤原本还想袒护来顺,怎奈邢夫人从中作梗,硬说那假山离着梨香院不远,这回要是轻纵了来顺,往后保不齐就有那缺师少教的下贱坯子,敢借酒装疯闹到梨香院去。   届时惊扰到薛姨娘、宝姑娘也还罢了,若传出去毁了人家的清誉……   王熙凤被挤兑的下不来台,又见来顺烂醉如泥的丑态,更觉面上无光,于是一咬牙干脆命人把他拖出去毒打,摆出了要大义灭亲的架势,任谁也遮拦不住。   最后还是薛姨妈闻讯赶到,表示来氏一门久在王家为仆,对自己是断不敢无礼的,若因些捕风捉影的闲话,就把他给活活打死,怕倒成了自己的业障。   如此这般,来顺才捡了条性命。   不过这只是旁人看来罢了,其实真正的来顺早已魂飞魄散,连躯壳都被陈瑞鸠占鹊巢了。   却说陈瑞……   以后应该称他来顺才对。   却说来顺把整件事在心里过了一遍,立刻就明白便宜老子为什么一直追问,自己昨天究竟和谁拼过酒。   因为这事听着就像是被人给算计了!   退一万步讲,即便最后查明对方并非刻意陷害,也完全可以把一部分责任推到对方头上。   只可惜他实在是记不清,与‘自己’拼酒那人究竟是谁了。   “哥儿。”   这时有个老妇人走了进来,满眼心疼的探问:“要不你先吃点什么垫垫肚子?大夫方才交代过,要饭后才好用药的。”   这老妇人唤作胡婆婆,是来家雇的帮佣——来家在荣国府外另有住处——她还有个孙子唤作栓柱,也在来家打杂。   来顺眼下并不饥饿,反而是肚子里有些胀痛,于是咬牙支起上身,道:“我想先去茅厕方便方便,栓柱儿呢?让他来扶我一把。”   “哎呦我的小祖宗!”   胡婆婆吓了一跳,忙劝道:“都这样了还去什么茅厕?我把马桶拿来,你就在屋里……”   “不不不,还是去茅厕吧!”   见来顺执意如此,胡婆婆只好唤来孙子并来旺夫妇,前呼后拥的把他扶到了外面,就见这约莫是个五丈见方的小院,三间正堂两间东厢,西边是一片菜地,稀稀落落种着两畦白菜。   大门开在东南,对应的五谷轮回之地,自然就放在了西南角。   却说来顺坐到缀着棉绒的马桶上,好说歹说才把栓柱劝出去候着,然后一面方便,一面继续想着脱籍的事儿。   他压根不知道想要脱籍,究竟都需要些什么条件。   但正所谓‘一力降十会’,也不用管什么条件不条件的,只要名声大到一定程度,肯定会有脱出桎梏的机会。   而对穿越者来说,扬名立万有什么难的?   左右不过是做一回文抄公罢了。   就是不知这大夏国处在什么时代背景,有没有唐诗宋词,如果没有的话,那就当真发达了!   不过红楼梦原书里,好像就有唐诗宋词存在,所以还是抄近代的最为稳妥。   就这般,来顺一面绞尽脑汁,想从记忆碎片中找出当下的时代背景,一面从旁边的木盒子里翻出张厕纸来。   “北国风光……”   自己怎么突然想起这首诗来了?   这首诗虽然常在穿越小说里看到,可诗里所表达的意境,却和自己的身份完全不搭。   自己要抄,最好是抄那种咏景咏物,不涉及人生理想、生活经验的。   再就是抒发少年慕艾之情的。   但这个不能急,起码等有点名声基础之后再抄,否则被人误会是写给荣国府的太太、小姐,怕是要出师未捷身先死。   至于少年励志一类的诗词,最好是等到有人质疑自己,又或者送脸上门的时候再抄。   来顺一边想着,一边勉力提臀,把厕纸送到……   等等!   他忽的一个机灵,忙把那厕纸在眼前摊开,发现这其实是张旧黄历,而上面除了标有‘乙酉年九月廿八,立冬’,以及各项适宜禁忌之外,还印着一首应景的诗。   “北国风……这什么鬼?!”   来顺一下子懵了,原来不是他突然想起了这首诗,而是无意间在黄历上看到的!   可这首诗,怎会出现在红楼梦的世界里?   惊愕之余,来顺再次掀开放厕纸的箱子,却发现里面除了旧黄历之外,下面竟还铺着几张……   报纸?! ###第二章 把‘头一次’留给二奶奶   比起后世被酒色掏空的身体,如今这副躯壳明显要精壮许多——能让人魂飞魄散的伤势,只休养了短短半个月,就已经能够下地走动了。   但来顺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这大夏竟是穿越者建立的国家!   根据他了解到的情况,本朝太祖自幼便以诗才闻名乡里【全是后世耳闻能详的】,十七岁创立商号、二十六岁成为金陵首富,三十一岁正式起兵,短短四年间便横扫六合并吞八荒,遂开国改元曰:夏。   而夏太祖登基称帝后,还发明了许多‘新鲜事物’,至今仍遗泽后世。   不过他好大喜功的秉性,也颇遭后世文人非议。   在位七年间,北征突古奴、高济、东桑,南平茜香、真腊,甚至还准备兴造巨舰,去南洋与红毛夷、昆仑奴们抢地盘。   也亏得他寿数不长,还未等造出巨舰,就先一病不起撒手人寰,这才让世宗皇帝得以拨乱反正,非但搁置了劳民伤财的出海计划,更尽数从南疆北域诸国撤回驻军,充分彰显了大夏的‘仁者之风’。   前人功过且不评说。   有这夏太祖珠玉在前,来顺靠文抄迅速扬名,然后再借机脱籍的设想,自然就只能胎死腹中了。   万幸眼下林妹妹、宝姐姐都还小,另想法子徐徐图之,应该也还来得及。   “来顺哥、来顺哥!”   正琢磨着该如何徐徐图之,栓柱就大呼小叫的冲了进来,扬着手里厚厚一叠报纸道:“今儿新出的报纸,我都给你买来了!”   这报纸自然也是夏太祖的手笔。   最初由通政司主办,后来民间资本逐渐介入,到如今已是百花齐放,也是来顺在养伤期间,了解外部信息的最佳途径。   快一些的,五日一刊。   慢一些的,十天半月一期。   而今天恰是十月初一,几乎所有报纸都有新刊发售,故而才凑了这厚厚一叠。   来顺把报纸接过来,先拣出份‘虫二杂文’,轻车熟路的翻到第三版艳坛宝鉴,见上面图文并茂的,竟又解锁了新姿势,不由喜出望……   呸!   这一时不察,竟被原主的记忆给影响了。   来顺收回‘批判’的目光,随手把那虫二杂文塞到枕头底下,又单独抽出了通政司主办的夏报。   栓柱本来正踮着脚偷瞄那些图画,此时见小主人敝帚自珍,忍不住问道:“来顺哥,那上面说啥了?”   “朝廷要驱逐乌西国人。”   来顺明知道他问的是虫二杂文,却故意指着夏报一本正经的解释:“说是今年开春的时候,乌西人在茜香国杀了咱们的调停使者,还拒绝交出凶手……”   读到半截,他突然发现阵亡名单上有个姓孙的护卫统领,自己模模糊糊好像有些印象——就不知是‘原主’的熟人,还是原书里的人物。   “来顺,都收拾好了没?”   恰在此时,外面传来一声吆喝,紧接着便宜老子也走了进来。   见儿子正捧着报纸发呆,来旺不悦道:“傻愣着做什么?赶紧拾掇拾掇,跟我去府里拜谢二奶奶。”   拜谢王熙凤?   谢什么?   谢她那一顿毒打?   四天前来顺就能下地了,本想着去附近走走,也好亲眼看看这方世界,然而却被便宜老子拦了下来,还勒令他不得擅自出门。   当时只以为他是担心自己胡来,导致伤势出现反复。   现下看来,却怕是刻意要把‘头一次’留给王熙凤,免得被这位二奶奶挑出毛病来——都能外出了,却不先来府里拜见,莫不是心怀怨念?!   “你可千万别犯糊涂!”   来旺见儿子面色古怪,忙把他扯到一旁悄声警告:“要真恼了二奶奶,这府里上上下下那么些红眼睛绿眉毛的,还不得把咱家给生吞活剥了?!再说二奶奶本来想要保你,都是那……”   他原本想说,居中坏事的都是邢夫人,若非她拿薛姨妈母女作伐子,挤兑的二奶奶下不来台,儿子也不会挨那一通毒打。   可想想儿子那脾气,若真在邢夫人面前闹将起来,下场怕也未必好过惹怒王熙凤。   于是忙调转枪口,愤愤道:“都是那秦显家的生事!往常也有醉闯后院被捉的,却不曾闹出这么大动静——秦家和王家是姻亲,我看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这秦显家的,正是当晚提铜锣的巡夜妇人。   至于王家,则是指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夫妻——因秦显的哥哥娶了王善保之女,故此两家算是姻亲。   而邢夫人与王熙凤婆媳不睦,起因就是王熙凤过门后,仗着老太太的宠爱和王夫人的暗中支持,大肆侵吞邢夫人的利益,排挤邢夫人的亲信。   这其中得利最大的就是来旺夫妇,损失最重的,则正是这王善保夫妻。   如此一来,双方自然势同水火。   所以来旺才会怀疑,秦显家的是蓄意坑害儿子。   不过来顺依稀记得,那秦显家的是在躲避‘自己’纠缠时,不慎跌落了铜锣,这才闹到阖府皆惊,倒并非故意针对自己。   但他知道来旺提起秦显家的,不过是想祸水东引,免得自己记恨王熙凤罢了。   于是也懒得多做解释,只随口敷衍道:“您放心,我知道轻重,在二奶奶面前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说是这么说,语气却明显带着情绪。   毕竟刚刚还在琢磨‘待从头、收拾旧山河’呢,转脸却要对个小妇人忍气吞声,这心理落差之大,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你这孩子!”   来旺能被王熙凤倚重,自是心思通透的主儿,一眼就看出儿子言不由衷,当下愁的来回转圈。   好半晌,他忽然咬牙发狠道:“该说不该说的,这些日子我也说的够多了,你要还是这般态度,老子宁愿打折你两条腿——拘在家里养一辈子,也好过稀里糊涂送了性命!”   顿了顿,他稍稍放缓了语气:“正好你也大了,该说一门亲事了。”   这是打算废号,再重练个小号?   听出其中蕴含的决然之意,来顺不由愕然的瞪大了眼睛。   和这便宜老子相处了半个月,虽然称不上融洽,却也能感受到对方那极力掩饰的舐犊之情,谁承想只因为一句随口敷衍,他就生出了这般决绝的念头!   至于么?   来顺先是有些难以置信,可四目相对,感受着来旺那份夹杂着痛苦的决绝,却又逐渐警醒过来。   面对一个手握生杀大权,轻而易举就能让自己家破人亡的强势人物,便宜老子的态度其实没有任何问题。   有问题的是反而是自己。   扪心自问,穿越之前自己在面对那些‘大人物’时,难道也是这般不以为然、态度轻蔑么?   显然不是!   至于‘心理落差太大,一时难以接受’云云。   网上指点江山,现实唯唯诺诺,这种事情难道不是每天都在经历么?   发两条‘打工人永不为奴’的弹幕,难道就真敢拒绝加班了?   归根到底,还是心态出了问题。   明明已经身处此方世界,明明决定要坦然面对,骨子里却仍然自觉高人一等——穿越者的身份,夏太祖的事迹,无不助长了来顺的自命不凡。   所以他才会沉浸在妄想中难以自拔,整天纠结选钗还是选黛,纳妾是四个起步,还是直接召唤神龙。   所以他才会小觑王熙凤,全然不把这原书中心狠手辣的二奶奶放在眼里。   可夏太祖好歹是富二代开局,岂是他这般寄人篱下,性命操之人手的境况可比?   还是醒醒吧!   如果再不端正心态,怕是真要像便宜老子说的那样,稀里糊涂的丢掉性命了。   经这一番自我剖析之后,来顺再次郑重承诺:“您放心,我知道轻重,在二奶奶面前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话还是那话,蕴意却是天壤之别。   见他态度恳切,来旺的神色也渐渐缓和,但嘴里仍是硬邦邦的:“你最好真知道轻重,否则方才那话可不是说说而已!”   顿了顿,又不放心的交代道:“等到了二奶奶院里,你一进门先跪下认个错,然后低下头闭上嘴,甭管二奶奶再有什么言语,都交给你娘去应付。”   还得跪下认错?   来顺听的眉头一皱,刚调整好的心态顿时又有些失衡。   “低头!”   就在这时,来旺突然伸手搭在他头顶,用力压弯了他的脖子,沉声道:“把你这不服不忿的模样给老子藏好了,千万别让二奶奶瞧见!” ###第三章 艰难的脱籍之路   因临行前那一番争吵,父子二人都没了闲谈的兴致。   便宜老子负手在前,来顺缀在后面一路东张西望,暗暗将周遭地形与记忆碎片相互映照。   看过原书的,都知道荣宁二府家大业大,但唯有置身其中,才能真切的感受到这一门两公究竟意味着什么。   以荣宁二府为中心,后门外号为宁荣里,荣国府以西称作兴荣里,宁国府以东唤作长宁里。   宁荣里多是贾家旁支,兴荣里尊荣府姻亲为首,长宁里以宁府姻亲为主。   前门外是宁荣街,宁荣街紧邻着宁荣巷,宁荣巷再往南是奉公市,奉公市南边还有条新修的宁荣后巷。   宁荣巷里住着积年老仆。   新近入府的则多安置在宁荣后巷——来家便是其中之一。   别看这名字都是‘巷’啊、‘里’啊的,其实里面巷子套巷子、胡同通胡同,各住着好几百户人家。   林林总总加在一处,怕不有三四千人托庇于此!   闲话少提。   却说父子二人默默向前,出后巷、过奉公市,眼见到了某条胡同口,来旺突然指着里面道:“这巷子里有个叫茜雪的,你可还记得。”   这话问的实在突兀,来顺看看那胡同,再看看便宜老子,一脸的莫名其妙。   却听来旺继续道:“她原是宝三爷身边的大丫鬟,夏天时因一件小事恼了宝三爷,就被府里撵了出来——唉,挺好一姑娘,这辈子却怕是糟践了。”   来顺在没犯事儿之前,也是在贾宝玉身边当差,只不过做的是比丫鬟、小厮更外围的长随。   此时听便宜老子这般说辞,立刻猜到他是在拿茜雪的事儿敲打自己。   只是……   来顺倒巴不得被赶出来呢!   一面腹诽便宜老子做奴才竟做出了优越感,一面盘算着要不要再犯些错,好让王熙凤把自己撵出荣国府。   心下这般想着,来顺嘴里也随口反驳道:“怎么就糟践了?她既然曾在宝……”   说到半截,他忍不住奇道:“我听别人都叫他宝二爷,怎得您和我娘要叫他三爷?”   “二房如今得势,又惯爱拿二房小排行叫什么宝二爷、环三爷的,旁人也都凑趣跟着称呼——可咱家是琏二爷屋里的,却怎好越过琏二爷叫他二爷?”   【因宝三爷的称呼争议有点多,插入解释一下:正经通行本里,贾琏没有亲哥哥——贾瑚是古文杂本里提到的,真实性存疑。   本书仅按照通行本里,实际写过的人物进行排行。   既:贾琏的二爷是家中(荣府未分家)排行,也就是排在早逝的堂兄贾珠之后;而宝玉的二爷,是自家亲兄弟排行,也排在亲哥哥贾珠之后,但没算堂兄贾琏。   顺带夹个私货,老嗷觉得这两个二爷并立,恰恰透露出了大房二房之间的隔阂,以及各自的心态。   大房在东院独居,却坚持用家中大排行,以示家中长幼有序,该以我大房为尊;二房持宠占据主宅,惯用二房小排行,则隐有标榜正溯在我之嫌。】   来顺这才恍然,重回正题道:“那茜雪既然曾在宝三爷身边做大丫鬟,相貌肯定不差,寻个好人家嫁了有什么难的?”   “有什么难的?”   来旺眉毛一扬就待呵斥,想起儿子‘魂魄有缺’,这才耐着性子解释:“你当她被撵出来,就不归府里管了?莫说是嫁人了,她就算想操持些正经营生,都得先经府里同意才成!”   听便宜老子一番讲解,来旺这才明白过来。   感情茜雪虽被府里撵了出来,却并不意味着从此脱去奴籍——脱籍相当于老板主动资助员工创业,是打工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又怎会当做惩罚手段?   茜雪被撵出去之后,所受到的拘束和压迫,甚至比做丫鬟时还大上不少。   为了维护主人的威严,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在其婚姻生活上设置种种障碍,属于最常见的做法,有时甚至还会故意纵容地痞无赖前去寻衅,坏人名节毁人清白。   故此被撵出去的丫鬟,少有能够善终的。   听完这番解释,来顺心里就凉了半截,下意识又道:“既然都这样了,她干脆逃出京城……”   “住口!”   来旺横眉立目的呵斥一声,又疾言厉色道:“你以为逃奴是好当的?!且不说她一个小女子能逃到哪去,就算真能逃出去,府里一张片子递到顺天府,立时就能颁下海捕文书!”   说到这里,他瞥了儿子一眼,补充道:“二奶奶最好面子,若是你敢去做逃奴,她怕是反手就能把咱家抄了,再拿一份出来做花红悬赏!”   说完,又自顾自迈开了腿。   淦~   这时候就知道要面子了?   那晚喊着要往死里打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这打的也是她王熙凤的脸?   来顺跟在后面悻悻的腹诽着,同时默默放弃了当逃奴的念头。   等越过宁荣巷,来到宁荣街西口,就见两侧皆是高大的粉墙黛瓦,观之极是齐整素净。   来顺这才明白,为何是后门住亲戚,前门住奴仆——若换成亲戚住在前面,再专门砌一道高墙隔开,就显得不近人情了。   自街口转向东行,约莫百十步就到了荣国府的西角门,作为正当权的管事,来旺入府自是畅通无阻。   穿角门、过甬道、逐廊绕厅,也不知经过多少房舍、几处亭台,所遇之人无不是一团和气笑脸相迎。   等到了二门夹道处,就见个清瘦的妇人正在垂花门前来回踱步,嘴里不住碎碎念着,手里的帕子几乎被拧成了麻花。   见她那焦躁不安的样子,来顺忙紧赶两步,扬声道:“娘,您在这儿做什么呢?”   那妇人自然正是徐氏。   这些日子里,徐氏白天跟着王熙凤忙里忙外,晚上回到家就围着儿子嘘寒问暖,衣不解带的伺候着。   人心都是肉长的,来顺现下唤她‘娘’时,心里完全没有一丝不适。   至于便宜老子么……   只能说是同性相斥了。   却说徐氏见着儿子,忙上前扯住连声追问:“这走了一路,你身上的伤没事儿吧?!”   不等来顺反应,她又向丈夫抱怨:“着急忙慌的作甚?就不能等孩子好些了,再让他……”   “啰嗦什么!”   来旺不悦道:“那些风言风语你又不是没听见,要再不让他露一面,怕阖府上下都要把他当成傻子了!”   见妻子还想顶嘴,他忙又补了句:“你不说要给他张罗亲事么?这真要落下傻子的名头,谁还能乐意把女儿嫁过来?!”   徐氏这才罢休,揽着儿子一番嘘寒问暖后,这才表示见过王熙凤之后,还要带儿子去梨香院走一遭,届时娘俩直接从东角门离开,让丈夫不用等了。   待来旺应了,徐氏便领着来顺进了后宅,一路寻到三间倒座的小厅前——看那两侧廊下候着不少仆妇,这里显然是王熙凤处置家务的所在。   徐氏吩咐儿子在外面候着,然后也不用门前的丫鬟通传,径自挑帘子走了进去。   而来顺独自站在院子当中,起初还不觉如何,渐渐心下却生出些躁动来。   这红楼梦中最引人觊觎的女子,无疑是黛玉与宝钗,可按照他这些日子收集到的情报,宝钗年方十三,黛玉更是仅有十岁,小小年纪实在撑不起男人的幻想。   反倒是王熙凤,如今刚二十出头,正是桃李新熟润口生津的好时候。   因记忆模糊,他只依稀记得对方是个含煞带俏的妇人,具体身段相貌却实在回忆不起来了。   此时想着要去见她,那觊觎的心思便杂草似的,怎么铲也铲不干净。   便宜老子担心自己那不服不忿的样子,被王熙凤看在眼里,可若只是抱着‘欣赏’的态度偷偷打量她几眼,总该不打紧吧?   不得不说,来顺自以为已经端正了心态,其实也只是飘的没那么高了而已,所思所想,依旧不符合自己的身份。   但反过来说,他要真能踏踏实实的摆正心态,把自己当成荣国府的奴才,倒不像是个穿越者了。   不过凡事有弊就有利,他只顾着百爪挠心,渐渐倒把下跪认错的屈辱,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恰在此时,那堂屋的门帘一掀,徐氏又面带喜色的走了出来。   来顺心跳骤快,下意识往前迎了两步,就待进去拜一拜‘女菩萨’,不想徐氏却道:“二奶奶让咱们直接去梨香院。”   直接去梨香院?   合辙自己攒了好几天‘头一次’,却是热脸贴在了冷屁股上!   来顺方才有多期待,如今就有多失落。   有心旁敲侧击,问一问王熙凤为什么不肯见自己,可见廊下仆妇们纷纷侧目,实在不方便交谈,于是只好闷头跟着徐氏离开了此地。   “婶子、婶子,来旺婶儿!”   不想刚走出没多远,就听身后有人脆生呼唤。   回头望去,却是个年轻女子追了过来,她见来顺母子驻足,嘴里也停了呼喊,纤腰漫展微步急趋,脚下虽快,仪态却不见丝毫散乱。   徐氏见状也忙迎了上去,问:“可是奶奶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那年轻女子来到近前,却是先大方的端详了来顺一番,这才对徐氏笑道:“来顺果是大好了,婶子前些日子茶饭不思的,倒唬的我以为他怎得了呢。”   “也亏了你送的那些好药材!”   徐氏说着,见儿子在一旁只是讪笑,忙提点他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谢过你平儿姐姐。”   原来是平儿!   贾琏的通房丫鬟,王熙凤的头号心腹,也是原书中浓墨重彩的角色之一。   来顺一面唯唯称谢,一面暗暗打量眼前的女子,只见她一身鹅黄长裙,颈蕴银线、腰缀流苏,纤纤皓腕上环着金镯,高高发髻上斜着玉钗,周身不说珠光宝气,却也自有一番富贵光景。   偏她面上又清汤寡水,并不见多少脂粉点缀,只素着一张雅淡可人的瓜子脸,满满都是和煦亲切。   都说是可远观不可亵玩,她却是让人亲近,偏又生不出半点妄念来。   可也正因为有仆如此,倒让来顺愈发遗憾没能见到王熙凤了。   这时就听平儿笑道:“我不过是个跑腿儿的,值的什么谢?要谢也该谢二奶奶才是。”   说着,略略压低了嗓音:“婶子最知道她的,惯是个护短的性子,那日一时着恼下了重手,过后也后悔的紧呢。”   这话来顺最多只信了三成,护短或许是真的,但要说王熙凤后悔打了自己,却怕是绝无可能——否则她也不会见都不见,就把自己给打发了。   不过想法归想法,来顺面上却不敢显露,忙同母亲一起连连称谢。   闲话几句之后,平儿这才提起正事来:“奶奶让我跟婶子说一声,锅炉房那边已经挂了来顺的名儿,等初十莫忘了让他过去。”   锅炉房?   这荣国府已经开始用锅炉供暖了?   “锅炉房?”   徐氏一声轻呼,脱口抱怨道:“那地界又脏又累的,我家来顺怎受得……”   说到半截,想起这是王熙凤的交代,忙又强行收住了话头,讪讪的往回找补:“倒不是嫌这差事辛苦,实在是顺儿如今也大了,这成日里烟熏火燎,弄得跟个灶王爷似的,就怕会耽搁了婚姻大事。”   “婶子莫急。”   平儿宽慰道:“这回事情闹的太大,总也要在人前做做样子,这锅炉房的差事又不是常设,等到明年开春暖和了,自然有好差事等着他呢。”   说着,又转向来顺:“你这几个月在锅炉房好好磨磨性子,可不敢再生事了!”   她说这话时虽带了几分严肃,眉目却依旧和蔼可亲,故而来顺也腆着脸嬉笑以对:“姐姐只管放心,我这回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不说大彻大悟立地成佛,怎么也得有些长进不是。”   平儿闻言明显有些诧异,忍不住又打量了来顺一番,这才点头道:“倒是比以前机灵多了,老话儿都说福祸相依,你要真能从此改了性子,也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说着,冲徐氏微一躬身:“婶子不是还要去梨香院么?二奶奶那边儿离不开人,我就不耽误你们了。”   与徐氏道了别,她就转身原路折回。   但走出几步后,平儿突然又回头问道:“来顺,听说那晚酒醉之前的事情,你都记不清了?”   不等来顺反应,她又自问自答:“忘了也好,只是以后千万仔细些,什么人能结交,什么人来往不得,总要心里有数才是。” ###第四章 内卷的荣国府   目送平儿远去,来顺心下满是疑窦。   之前因为记忆碎片中的一些细节,他就曾怀疑‘自己’是遭了算计。   可这半个月以来,便宜老子和徐氏却再没有提起此事,来顺也就渐渐淡忘了,只当那晚是‘原主’酒后无德所致。   可听平儿方才话里隐含的意思,却分明……   “快收收心!”   徐氏突然伸手在他眼前一晃,呵斥道:“她可不是你能惦记的!”   继而又道:“看来是该给你张罗门亲事了,娘其实早就帮你相中了几个,都是府里拔尖儿出挑的,只是都还不到放出来的时候,原想着再等两年的,可现在……”   “娘!”   听她这番絮絮叨叨,来顺当真是哭笑不得,无奈的解释道:“我没想过这个!”   “没想过?”   徐氏横了儿子一眼:“那昨儿早上洗的那些,又是谁的亵裤、被褥?”   来顺:“……”   这身子本就血气方刚,最近又见天用补药煨着,岂能不精满而自溢?   无语半晌,他再次强调:“至少我方才没想这个。”   不等徐氏再开口,来顺又正色道:“娘,那天晚上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儿?我真是喝醉了,自己跑到那假山上去的?”   徐氏闻言一愣,下意识的错开了目光,有些慌张的道:“你别胡思乱想,往后顾好自己就成,天塌下来也有我和你爹顶着呢!”   这越发坐实了来顺的怀疑。   “娘!”   他沉声道:“这有一就有二,我若是稀里糊涂的再被人算计了,可未必还能保住性命!”   这话显然戳中了徐氏的要害,她又怎会不担心儿子重蹈覆辙?   有心道出实情,可又担心儿子莽撞行事,于是就先打了个铺垫:“娘告诉你也成,可你得保证绝不胡来!”   来顺急忙叫屈:“娘,刚平儿姐姐不也说我聪明多了?吃了这么大亏,我还能一点记性都不长?”   徐氏一想也是,自家儿子近来虽然淡忘了许多事情,但瞧着却比以前机灵多了。   这才寻了个视野开阔的僻静角落,把这些日子查到的娓娓道来。   今年春天的时候,来旺见儿子成日游手好闲,就托人情把他送到了贾宝玉身边当长随。   这一来是想让他在宝玉跟前儿混个脸熟,日后也能有个进身之阶。   二来么,管着那边儿的周瑞,以及长随头目李贵都是自己人,有他们拘束照看着,也不怕儿子会行差踏错。   而这府里上上下下,谁不把伺候宝玉当做美差?   来顺自然也不例外,当时二话没说,兴高采烈的就走马上任了。   只是到了那边儿,他却沮丧的发现,除了贾宝玉的奶哥哥李贵之外,其余长随就只能做些打杂的粗活儿。   真正能在宝玉跟前露脸的,是自幼在他身边伺候的小厮们。   来顺对此颇为不忿,又仗着父母在府里得势,一贯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于是就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整日削尖了脑袋往宝玉身边钻营,与那些小厮们争风吃醋。   这一来自然犯了众怒,故此才惹出了那晚的风波。   “这么说,我是被宝三爷身边的小厮给算计了?”   “眼下还只是推测,我和你爹也没能查到实证——偏你又记不清了。”徐氏说到这里,郑重叮咛道:“总之,但凡是宝三爷身边的人,往后都要小心提防着!”   “都要提防?”   来顺感觉自己好像抓到了重点:“连李贵和周瑞也要提防?”   “在人前得叫周伯伯。”   徐氏更正了来顺的称呼,却并未反驳他的说法。   来顺追问:“真是他们两个主使的?”   “当然不是!”   徐氏面露纠结之色,经儿子再三催问,这才道出一个人来:“依照你爹的推测,这事多半与茗烟脱不开干系。”   茗烟?   来顺对他有些印象,原书中他好像是宝玉身边最得宠的小厮,前些日子还在学堂里挑头打架来着。   不过……   即便再怎么得宠,不也只是个小厮么?   怎得母亲说起他来,显得如此忌惮,便宜老子更是黑不提白不提,全没有要报复的意思?   就因为顾忌贾宝玉?   一个半大小子二世祖,真有这么大的威慑力?   来旺夫妇可是王熙凤最倚重的亲信,即便在王夫人面前也是些体面的——对宝玉虽然不敢放肆,可报复他身边小厮的勇气,总该还是有的吧?   “宝三爷虽然不大成器,可架不住他姐姐在宫里甚是得宠,府上世袭的爵位眼见要到底了,就指望着他日后能荫个差事顶上来呢。”   爵位到底了是什么意思?   来顺正想细问究竟,徐氏紧跟着又补了句:“再说我跟你爹也不是忌惮宝三爷,实是那茗烟轻易招惹不得。”   说着,她板着指头又是一番说辞。   不算各处庄子、别院,单荣国府里的奴仆就有五六百人,都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这许多人聚在一处自免不了拉帮结派、争权夺利。   按照徐氏的说法,根据背后的靠山不同,荣国府里的下人主要可以分成三个派系:   一系以来旺、周瑞为主,依附于王熙凤、王夫人。   一系以王善保为主,依附于邢夫人。   因王熙凤在府里掌权,而邢夫人虽占着婆婆的名分,可一来只是续弦,二来又缺少强力的娘家撑腰,故此前者的势力已然全面压制了后者。   可即便是这两系人马加在一处,怕也还不及那第三派的零头。   因为这最后一系是以赖大为首,包揽了许多积年老仆的元从系,荣国府里绝大多数管事,都可以笼统的归入这一派系。   非止如此,就连少爷小姐们身边最亲近的小厮丫鬟,也多是出自这一系。   又因宝玉被阖府上下视作未来寄托,他身边的位置也尤为要紧,于是赖大便专门指派了自家外甥前去服侍。   “茗烟是赖大的外甥?”   这下来顺终于明白,自家父母在忌惮什么了。   据传老国公还在世时,赖家就已经是府里的体面人儿了,到了赖大、赖二这一辈儿,兄弟两个更是分别担任了荣宁二府的总管家。   而赖大的儿子,则是一出生就脱去奴籍,完成了来顺心心念念的小目标。   来家如今虽说得势,可与赖家比起来仍是小巫见大巫。   故此即便来旺夫妇查出了些线索,想让人出首揭发茗烟也是千难万难——即便是同一阵营的周瑞、李贵,也绝不可能主动站出来与赖家为敌。   偏来顺又‘损了魂魄’,记不清那晚的具体细节,真要当面锣对面鼓的打擂台,怕是非但讨不回公道,反要吃些暗亏。   不过……   来家虽然惹不起赖家,却并不意味着来顺就治不了茗烟。   如果他对原书的记忆没有出错,这茗烟似乎有个大大的把柄可抓! ###第五章 梨香院   半刻钟后。   母子二人匆匆赶到梨香院,趁着徐氏上前同守门婆子说话,来顺独自缀在后面,满心盘算的都是如何报仇雪恨。   虽说被坑到魂飞魄散的并不是他,但在床上养了半个月伤的却也不是别人!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唿哨,来顺下意识循声望去,却见个年轻男子正缩在墙角,冲自己挤眉弄眼。   因为在家养伤时,对方曾来登门探望过,来顺倒是认得此人。   他名唤何三,是周瑞的干儿子,更是‘自己’的狐朋狗党,生的虽然人模狗样,却是个五毒俱全的惫懒货色。   这等人绝不能深交,却也不好当面得罪。   于是来顺往前迎了几步,假作亲热的调侃着:“三哥,你这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呢,要搁在夜里,我多半以为闹贼了呢。”   “那也比你明火执仗,闹的阖府不安生要强!”何三还了一嘴,随即满口抱怨:“你当老子愿意这样?我好心带表少爷上街耍了两回,不想他家里倒拿我当贼防着。”   说着,他一面上下打量来顺,一面嘿笑道:“不说我了,你是刚从二奶奶那边儿过来的吧?怎么着,宝二爷那边儿的差事保住没?”   来顺两手一摊:“那差事早丢了,说是让我去锅炉房报道。”   “让你去锅炉房?”   何三闻言眼前就是一亮,刚想说些什么,忽见徐氏正板着脸瞪他,于是讪讪的喊了声‘婶子’,一面退回墙角,一面悄声道:“下午等着我,我过去找你。”   这厮是惦记上什么了?   来顺有些莫名其妙,可薛姨妈已经传话说让进去,也就顾不得多想,紧随在徐氏身后进了梨香院。   一进门,徐氏就先使了个眼色,示意儿子赶紧上前谢恩。   来顺对此倒并不排斥,他既然占了这具躯壳,总要担些因果,替‘原主’跪一跪恩人也是应当的。   于是他趋前两步,对准正中那妇人大礼参拜:   “来顺叩谢姑太太救命之恩!”   徐氏进门前特意交代,让他称呼薛姨妈为姑太太,而不是随大流称呼姨太太——这却是为了凸显自己‘娘家人’的出身。   “这孩子,快起来、快起来!”   薛姨妈见状,忙附身前倾探手虚扶,嘴里道:“我做姑娘时,你娘还在我屋里待过两年呢,替你说几句话原也是应该的,何必闹的这么生分。”   等她又说了两声‘快起来’,来顺这才自地上起身,下意识撩眼往前一扫,却蓦的瞪圆了眼。   因早知道薛姨妈年近四旬,比母亲徐氏还大着几岁,故而和求见王熙凤时不同,心下对其全无半点期待。   谁曾想这一照面,映入眼帘的妇人却堪称惊艳。   但见薛姨妈坐在罗汉床上,用蓝底白绒的长裙,裹着一身天生富养的娇怯风韵。   那五官犹如软玉精雕,鹅卵似的脸蛋光洁细腻,仅只在眼角处缀了些细纹,却更衬的她慈眉善目岁月静好。   按说面对这般菩萨似的妇人,来顺本不该生出什么龌龊心思。   怎奈薛姨妈虚扶的手臂尚未收回,紧夹着双肩又微微前倾,正应了那一首‘潼关怀古’,直瞧的人心头乱撞。   这哪像是大着徐氏几岁的?!   慨叹过后,来顺便恋恋不舍的收回了目光,摆出副眼观鼻鼻观心的乖巧模样。   那边厢薛姨妈招呼徐氏落座,先问了来顺的伤情,又问起他多大年纪、是否上过蒙学。   三五句过后,薛姨妈忽然叹道:“老爷在世时还不觉如何,如今看来老话果然不假,这儿孙尽是些讨债鬼,一刻都不肯让你安生!”   “那也得分是谁!”   徐氏忙笑道:“表少爷生的仪表堂堂,必是个前程似锦的,您如今虽费心些,往后可就是享不尽的鸿福了。”   薛姨妈被她说的掩口轻笑,嘴里却道:“我不被那孽障气死已是万幸,哪还敢指望什么鸿福。”   顿了顿,又问:“这府里有个叫何三的,说是周瑞的干儿子,不知你可认得?”   好端端的,怎么提起他来了?   来顺正纳闷间,就听徐氏回道:“这何三我虽见过几面,却不怎么熟悉——倒是来顺以前常与他厮混。”   见薛姨妈看过来,来顺也忙道:“方才在院门外,我还撞见他了呢。”   “这厮当真可恼!”   听说何三就在门外徘徊,薛姨妈顿时恼了,愤愤道:“前几日他带着文龙【薛蟠字文龙】专往那腌臜处钻,我碍着周瑞的面子,只让人把他赶了出去,不想这厮竟还敢纠缠不清!”   她不带脏字的抱怨了几句,却始终不曾提起要如何惩处何三。   徐氏心领神会,觉着这倒是个报恩的好机会,于是就主动道:“表少爷一时贪玩儿,原算不得什么大事,若闹到二太太跟前反而不美——姑奶奶要是信得过,就把这事儿交给我家来旺去办,管叫那何三离表少爷远远的!”   薛家虽然广有家产,可现如今却是寄人篱下。   薛姨妈是个寡居妇人,薛蟠又是个不务正业的纨绔,许多事情自然少不得要仰仗荣国府。   而通常代表荣国府出面的正是周瑞。   因此非到万不得已,薛姨妈也不愿与周瑞闹僵,所以才对这何三有些投鼠忌器。   如今听徐氏主动请缨帮忙,薛姨妈自是千肯万肯。   只是欣喜之余,她却仍不忘嘱咐:“这何三只是个由头,说到底还是文龙自己不争气,你让来旺也莫要太过为难他。”   徐氏拍着胸脯应了,又与她闲话了半盏茶的功夫,这才起身告辞离开。   ……   等母子二人出了梨香院,外面早不见何三的踪影,只那守门婆子沉着脸,嘟嘟囔囔的咒骂着什么。   因见儿子鬓角有些汗渍,徐氏便问他可是累了,要不要去角门值房里歇一会儿。   “我这不是累的,是热的。”   来顺扯着衣领,随口抱怨:“刚才姑奶奶屋里点着两盆炭,这又闷又热的都快赶上夏天了。”   徐氏笑道:“她在南边儿住惯了,最受不得冷,要不然也不会选在梨香院住。”   来顺奇道:“这梨香院有什么特别的?”   徐氏却不答话,引着他从附近的东角门出了荣国府,来到一条极为狭长的巷道里,指着巷底那灰扑扑的小院道:“那就是你日后要去的锅炉房。”   这巷道位于荣宁二府之间,左右俱是国公府的高墙,出口还设有一道门禁,说是已经到了府外,其实仍是荣宁二府的私属所在。   循着徐氏所指望去,来顺心下的疑惑顿时有了解答,感情梨香院与锅炉房就只有一墙之隔,这近水楼台的,等到冬天自然比旁处更为暖和。   而这仔细一打量,他又发现那包着棉绒的供热管道,除了通向荣国府,还延伸到了东面的宁国府里。   “这锅炉房也给宁国府供暖?”   “都是两位国公爷在世时修的,亲兄弟之间自然怎么方便怎么来。”   “那咱家……”   “咱家也有个小炉子,只是比不上府里暖和。”   母子两个边走边说,又花了半刻钟才走出私巷。   “娘。”   徐氏本想一路将儿子护送回家,来顺却在大门前唤住了她,嬉笑道:“就这几步路的功夫,您忙您的,我自己回去就成。”   刚穿越过来,就在家里先憋了大半个月,这好容易出一趟门,岂能不在附近走走逛逛?   尤其是那奉公市,整日听栓柱说的耳朵都起茧子了,怎也要顺路见识一下。   徐氏看穿他的心思,本待拒绝,可想到儿子在家闷了这许久,也着实有些可怜,于是改口道:“那你路上小心些,可千万别耽搁太久。”   母子两个就此在门前别过。   来顺独自沿着宁荣街一路往东,原是想从奉公市东口进,自西口出,然后再就近回家。   可刚走出没多远,就见一辆马车疾驰而过。   来顺起初并未在意,不曾想那马车很快又兜了回来,赶车之人‘吁’一声勒住缰绳,嬉笑着招呼:“这倒真是巧了,赶紧上车,三哥带你去开开洋荤!”   这人不是别个,正是被薛姨妈视作麻烦的何三。   来顺原本就打算跟他保持距离,刚才又听母亲答应要‘警示’他一番,就更不愿与他扯上关系了,于是忙推脱道:“还是算了吧,我这伤还没好利索呢,哪坐的了车?”   “上来趴着就是!”   何三不依不饶的诱惑着:“今儿你要是不去,往后再想瞧这洋落可就难了。”   听他又是洋荤又是洋落的,来顺也不禁好奇起来:“三哥这是要去瞧什么稀罕?”   “你没看报纸么?”   何三两眼一瞪,口沫横飞:“朝廷要驱逐乌西洋夷,四方馆那边儿都乱了营了,听说满街都是黄头发蓝眼睛的番婆子,个顶个露着白胳膊大胸脯……”   别说,听了他这绘声绘色的描述,来顺还真有几分心动。   倒不是惦记什么白胳膊,主要是奉公市就在家门口,以后想去随时都能去,但出‘远门’的机会却不是天天都有。   “哈哈哈!”   何三见他意动,得意大笑:“我就知道你不会错过这西洋景!快上来趴好了,咱们这就出发!”   来顺又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能抵受住诱惑,姿势别扭的爬上了车。   “驾~!”   不等他进到车厢里,何三就吆喝着甩了个鞭花,那挽马踢踢踏踏迈开步子,不多时便奔驰向前。   来顺猝不及防,只好抓住车棚边缘,在车辕上蹲了下来。   寒风中就听何三唱道:“本帅帐中用目睁,见一番婆街中行,黄头碧眼非凡品,匆忙之下看不清,本帅开言将你问,你是番邦什么人,家住哪州并那郡……”   这也不知是那段京剧,被他胡改了词儿乱唱一气,开头还好,后面却净往下三路走,直引得街上人人侧目。   来顺蹲在他身边倍感尴尬,正想着赶紧钻进车厢里,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忽然间就觉后臀伤口剧痛,却是被人狠狠拍了一巴掌!   “啧~”   就听那人在车内赞道:“这又翘又大的,倒真是绝品!” ###第六章 暴躁的10号颜狗   伤口骤然遭此重击,来顺仿佛被人从后面捅了一刀,身不由己的往前扑跌,错非是正抓着车棚,险些就滚到车轮底下去了。   等他好容易稳住身形,咬牙切齿的回头望去,就见个浓眉大眼的公子哥儿,正捻着指头混不吝的咧开大嘴。   瞧他那架势,似是正要把指头放进去嗦两口!   不过看清来顺的长相后,这厮立刻又把手拢回了袖子里,满脸嫌弃道:“爷只当荣国府的小厮个个出挑呢,怎也有你这样的粗汉?糟践了,当真是糟践了!”   说着,又无限惋惜的朝来顺身后扫量,一副‘如此天地之美物,却不慎长了张脸’的慨叹模样。   靠~   粗有什么不好?   老子这是豪迈风,是阳刚之美!   来顺掩着后臀恨的咬牙切齿,若非已经猜出了这条颜狗的身份,说不得就要扑上去将他暴捶一通。   “表少爷。”   这时就听何三戏谑道:“我这来顺兄弟自小长在王家,自然跟咱们荣国府土生土长的有些不同。”   顿了顿,又补了句:“他那是被打肿了,却不是天生的好腚。”   果然是薛蟠!   这憨货多半就是趁着薛姨妈会客,偷偷溜出来与何三鬼混。   彼此身份悬殊,来顺也只能先把这事儿刻在心底,准备等日后寻到机会,再让这厮知道自己的厉害。   “你就是来顺?”   这时薛蟠又斜了来顺一眼,惫懒的半倚在车棚上,不屑道:“我还道前些日子惊动阖府上下的,能是个什么人物呢。”   瞧他满脸‘就这、就这’的表情,来顺险些肺都气炸了,好容易挤出一丝笑容,回道:“跟表少爷比,我自然算不得什么人物。”   来顺说这等话,本是有意要缓和气氛,可见薛蟠听完之后,愈发不拿自己当一回事的样子,他的火气反倒彻底压不住了。   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家奴,更没养成逆来顺受的习惯。   翻了翻前世今生的记忆,来顺就决定冒些风险,先打掉薛蟠的嚣张气焰,也免得再被这憨货视作猪狗,随意拿捏!   “方才何三哥说的不错。”   就听他道:“我与旁人不同,自小长在王家,逢年过节总要去那边儿走一遭,托二奶奶的福,倒是常能见着老爷、夫人——说起来,上回太尉老爷还曾问起表少爷呢。”   薛蟠起初对来顺的话,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待听到末尾时,却像是骤然通了电似的,一个激灵挺直了腰板,脸上的混不吝也换做了忐忑不安。   “舅、舅舅问起过我?”   他咽了唾沫,紧张的问:“那你当时是怎么回的话?”   成了!   作为原书中最村俗的男性角色,来顺对薛蟠印象颇深,所以依稀记得他最怕舅舅王子腾。   如今拿来一试,果然效果非凡。   这也多亏了来家的出身背景,若换个荣国府土生土长的,想扯这虎皮怕也没人肯信。   迎着薛蟠不安的目光,来顺缓缓收敛了笑容,正色道:“上回倒没说什么,不过下回要再问起来,我就有的说了!”   薛蟠愣了愣,随即一把揪住来顺的脖领子,怒形于色道:“怎得?!爷摸你一把是抬举你,你还敢在舅舅面前告爷的黑状不成?!”   说着,抡起拳头就待砸个万朵桃花开。   “哈哈哈!”   不想来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直笑的薛蟠云里雾里,这才道:“表少爷误会了,我这条命都是姨太太给的,莫说只是被拍一下伤口,就算打断我两条腿,我在太尉老爷面前也只会说您的好话!”   薛姨妈救下来顺的事儿,薛蟠自然也是知道的。   故而听这一说,那抡起的拳头顿时僵在了半空,一面缓缓松开来顺的衣领,一面讪讪的不知该如何往回找补。   好半晌,薛蟠忽然从袖袋里摸出几件物事,不由分说塞给了来顺,嘴里尬笑道:“也不用什么好话不好话的,等再见了舅舅,你莫提我就成!”   他倒是有些自知之明,晓得就算来顺替自己美言,王子腾多半也不会相信。   来顺摊手一瞧,却是几颗黄灿灿的金瓜子!   这倒真是意外之喜。   不过这些意外之财,却也引来了旁人的觊觎。   “哎我说来顺。”   何三一面驾车,一面用余光打量着那些金瓜子,嘴里酸溜溜的道:“你什么时候见着王太尉的,他老人家不是一直都在南边儿做官么?”   糟了!   听这话,来顺心下就是咯噔一声,他光顾着拿王子腾来压薛蟠,却忘了王子腾一直在南方做官。   眼见薛蟠的眉毛又立了起来,来顺情急之下,脑中忽然闪出一段记忆碎片,却是来旺夫妇在饭桌上,讨论王子腾护送乌西国使者进京的画面。   他也不及细想,就脱口而出:“谁说太尉一直在南边儿了,夏天的时候明明回京小住过几日!”   之前想到拿王子腾压薛蟠,是凭借着前世对红楼一书的印象,这回却是‘原主’的记忆,主动跳出来救场了。   而薛蟠经他一提醒,也想起夏天时,舅舅的确曾奉命回京述职,因来去匆匆又刻意低调,就连自己都是事后才得知此事的。   这一来,反倒坐实了来顺与王家关系匪浅。   而眼见薛蟠的面色再次缓和下来,来顺心下不由暗叫侥幸——也亏得王子腾进京后,曾通过来旺夫妇和女儿互通消息,否则这一关怕是说什么也过不去了。   他一面提醒自己日后要更加谨慎,一面斜藐着何三,鄙夷道:“何三哥,那金瓜子又不是从你嘴里抢的,你这急赤白咧的张口就攀咬挑拨,却是怎么个意思?!”   原本还想着能不得罪这等小人,就尽量不要得罪,谁成想这厮只因为见钱眼开,就毫不犹豫给自己使绊子。   既然这样,还惯着他作甚?   “呵呵……”   何三嘿嘿一笑,半真半假的埋怨着:“我这鞍前马后的伺候了好几回,还没得着表少爷重赏呢,你小子两句轻飘飘的话……”   啪~   还未等他把话说完,薛蟠一巴掌盖在他后脑勺上,骂咧咧的呵斥道:“狗C的玩意儿,这又是挑拨又是抱怨的,难道爷还亏待你了不成?!”   说着,又是一巴掌抽了上去。   方才来顺那一番‘唱念做打’,让薛蟠几次火冒三丈,偏又没能发泄出来,现如今寻到由头,便一股脑倾泻到了何三身上。   何三被打懵了,下意识的扯紧了缰绳,那挽马唏律律的暴叫一声,顺势就来了个急刹车。   来顺依旧抓着车棚,倒还没怎得。   薛蟠却是被惯性推得往前一扑,下巴正好磕在何三肩上。   这下他愈发恼了,抡圆了巴掌劈头盖脸的又是一通乱打,嘴里骂道:“好你个狗奴才,真是反了你了!”   “小的不是故意……哎呦!小的知……啊!小的知错了,求表少爷饶了小的吧!”   何三一边惨叫一边求饶,怎奈薛蟠惯是个不饶人的,最后还是来顺出面劝说,薛蟠这才悻悻罢手。   最后又啐了何三一口,他转头冲来顺笑道:“还是你知情识趣,可惜就是生的‘莽撞’了些,不然爷倒乐意跟你再亲近亲近。”   起初见面时,来顺在薛蟠眼中远不及何三,现如今却是节节高升,非但已经大大超过了何三,甚至在薛蟠潜意识里,已经成为了需要拉拢的存在。   不过对于他所谓的‘亲近’,来顺却是敬谢不敏。   同时更暗暗庆幸自己生的粗豪,不像很多穿越者那样油头粉面,否则想在这红楼世界里保住后庭,怕是千难万难。   此后来顺又婉拒了薛蟠的邀请,宁肯蹲在车辕上吹风,也不愿和这暴躁的10号颜狗同处一室。   而经过方才那一通胖揍,何三也蔫蔫的没了言语,于是随着马车再次默默上路,来顺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路旁的店铺上。   人生在世不过‘名利’二字。   迅速扬名的设想既然已经胎死腹中了,接下来少不得就要从‘利’字上想办法。   如果可以迅速积累一笔巨大的财富,或许就能设法‘赎买’个自由之身了。 ###第七章 我大夏天下无敌啊   来顺沿途刻意关注路旁的店铺,原是想从中找出一条发财的门路,可这一路行来,除了瞧的两眼发花之外,就再没别的收获了。   因为穿越小说里常出现的那些发明创造,在这街上早已是司空见惯人所共知。   夏太祖真是不给后人留活路啊!   正这般慨叹着,马车就拐入了一条斜街,街上熙熙攘攘围了许多百姓不说,影影绰绰还能扫见几个戎装军汉。   何三放缓了车速,回头招呼道:“表少爷,四方馆街到了!”   这四方馆乃是鸿胪寺下辖机构,专司招待外国使者的衣食住行,久而久之,列国商人也多云集于此。   却说薛蟠一脸迷糊的探出头来,见前面被堵的水泄不通,便不悦的骂道:“这群贱胚子倒爱凑热闹,快让他们滚远些,别碍着爷瞧那西洋景!”   呵呵~   他倒好意思说别人爱凑热闹。   何三倒是听话的紧,驱车赶到近处,把那鞭子抡圆了一甩,大声吆喝道:“都特娘闪开,别挡了我家公子爷的路!”   这一嗓子倒是惹得不少人回头张望,但真正肯让出去路的却是寥寥无几。   盖因这年头但凡是个遮奢人物,哪个出门不是前呼后拥?   就这一辆马车两个随从,比那南城的破落户也强不了多少,还好意思高声大嗓的赶人?   “恁娘的!”   见此情景,何三骂骂咧咧的,正打算亮出荣国府的招牌,可眼角余光瞥到旁边的来顺,立刻改口道:“来顺,表少爷都已经吩咐了,你还不赶紧下去开路!”   这厮!   明明是他先使的绊子,如今反倒还记恨上了。   来顺一边腹诽,一边慢条斯理的下了马车,不过他却并没有要去赶人的意思,实是在车辕上蹲了这一路,早颠的浑身酸痛,巴不得赶紧下地活动活动筋骨。   舒展着四肢的同时,他的目光就落在了车轮上,这明明已经装上橡胶轮胎了,行驶时怎么还是如此颠簸?   仔细一瞧,倒真让来顺看出些蹊跷来。   他狐疑的上前,在那轮胎上用力掐了掐,发现果然和自己猜的一样,是实心轮胎。   不应该啊!   从实心轮胎进化到充气轮胎,对别人来说可能还需要灵感迸发什么的,可对穿越者而言,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这既然都已经搞出橡胶轮胎了,为什么不干脆一步到位呢?   “来顺、来顺,你发什么癔症呢?赶紧把这些闲人赶开,别让表少爷等急了!”   这时何三见他迟迟没有动作,反围着车轮上下打量,不由得连声催促起来。   来顺也只得把疑惑暂且压在了心底,抬头看看前面层层叠叠的人群,他沉吟片刻,忽然问何三:“有个叫孙绍宗的,你可还记得?”   “你是说孙二?”   何三愣了愣,脱口道:“他以前常跟孙大来咱们府上打秋风,自小与咱们都是熟惯了的。”   说到这里,何三不由狐疑起来:“你这好端端的提他作甚?那厮打从前年高中武举,又补了龙禁卫的缺,就跟咱们不是一路人了。”   在龙禁卫当官,又是原主认识的人,那就错不了了!   来顺想到这里,又忍不住瞥了何三一眼,这厮之前还口口声声质问自己,是不是没有看过报纸呢,现下想来,只怕他才是没看过的,至少是没仔细看过。   “啰嗦什么呢?!”   这时车帘一挑,薛蟠满脸不耐烦的探出头来,冲着何三骂道:“你这狗才,还不赶紧把车赶过去!”   “表少爷,不是我……”   “表少爷。”   何三正想把黑锅扣在来顺头上,来顺却抢先道:“就算赶开这些看热闹的闲人,前面也还有官兵守着呢——您要真想看那西洋景,我倒是有个主意。”   以薛蟠暴躁的脾气,若换成何三说这话,怕是半路就被他打断了。   但因之前那番拿捏,他却是强忍着听来顺说完,这才急吼吼的催促:“有什么馊主意就赶紧说,别跟爷这儿打哑谜!”   一边说着,一边扶着车棚,站到了车辕上,伸长了脖颈往里面张望。   “劳烦表少爷在此稍候,我要先去准备些东西才成。”   来顺说着,辨认了一下方位,就朝街口拐角处走去。   约莫一刻钟之后,这才见他匆匆回来。   薛蟠早不耐烦到了极点,火冒三丈的跳下车,正要对来顺破口大骂,却突然发现来顺怀里正捧着一堆香烛纸钱。   “你这是做什么?”   惊愕之下,薛蟠倒忘了发火,只是皱眉道:“这不年不节的,你也不怕晦气!”   “这就是我想到的办法。”   来顺正色道:“您在车上坐稳了,且看我如何开路。”   等薛蟠半信半疑的回到车上,他又绕到马前,深吸了一口气,扬声喊道:“听说朝廷要驱逐乌西国人,我家公子特来祭慰好友亡魂,还请诸位父老乡亲让一让了!”   这一声造成的轰动,自是远在何三之上。   眼见无数人回头望来,来顺托高了怀里的纸钱香烛,又喊道:“我家公子的好友,正是朝廷派去茜香国,又被乌西洋夷所杀的使者之一!还请诸位父老乡亲行个方便,让我们祭奠为国殉难的英灵!”   原本喧嚣的街上,突然就安静了许多。   紧接着人头耸动,不多时便闪出了一条通路。   来顺大步向前,后面何三也忙驱车紧跟,等穿过这重重人海,就见某个充满异域风情的馆舍前,正一外一内布设着两道警戒线。   外面那道警戒线,都是拿着刀枪的差役,目的是阻吓围观群众。   内圈的警戒线,却是由荷枪实弹龙禁卫组成,主要是对馆舍内部进行监控。   眼见来顺捧着纸钱香烛,引着一辆马车来到近前,那些衙役们都有些不知所措。   为首的正想上前探问,来顺已然再次扬声高呼:“我家公子是荣国府的表少爷,专为吊唁好友孙绍宗孙校尉而来!”   话音未落,后面何三先就惊呼一声:“什么?孙二死了?!”   幸亏他的声音不大,虽然有几个衙役听在耳中,但内圈的龙禁卫们却只听到了来顺的高呼。   于是内圈也是一阵骚动,不多时有个挂着蓝底铜穗胸章的军官越众而出,冲着车上拱手问:“可是故紫薇舍人家的大公子?”   薛蟠跳下车,粗疏的还了一礼,倨傲道:“正是薛某!”   说着,就又伸长了脖子往里张望。   这厮可真是……   来顺自己虽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可对薛蟠这等精虫上脑的举动,仍是无语的紧。   唯恐那军官生疑,他忙又搭腔道:“这位大人,我家公子与孙校尉是至交,听说朝廷要驱逐乌西国人,所以特来告慰孙校尉的在天之灵。”   说着,往那馆舍门前一指:“我们也不进去,就在外面祷告一番,给孙校尉烧些纸钱就成。”   那军官其实已经瞧出了异样,可方才对过‘暗号’,知道来人确系荣国府的表少爷无疑。   而据他所知,这位还是王太尉的外甥。   故而略一犹豫,那军官便慨然道:“我等与孙校尉俱是军中袍泽,既然薛公子是来祭奠他的,我韩帮就算担些关系又如何?!”   这韩帮刻意通名,无外乎是想卖薛蟠个人情。   可薛蟠满脑都是番婆子、西洋景,那顾得上细究他说了些什么,听出是放行的意思,就急吼吼往里闯。   那军官无奈,也只能跟上去替他开路。   一行四人到了那馆舍门前,来顺把纸钱香烛都摆在地上,又向那军官讨了火折子——这孙二既是‘原主’的熟人,又是为国捐躯而死,认真祭奠一番也是应该的。   摆好简单的贡品,他正打算招呼薛蟠过来做做样子,可一抬头,却发现这厮正涎着脸,直愣愣的盯着二楼阳台上某个洋装妇人。   来顺也跟着扫了一眼,却不过是中人之姿,不说旁的,单只薛姨妈就能把她甩出好几条街。   勉强称得上特色的,也就是那金发蓝瞳了。   唉~   真是没见过世面!   来顺索然无味的点燃香烛,在地上画了个带缺口的圆圈,然后搓开一叠纸钱引着了,口中念念有词:“孙二哥,这些纸钱你就收了吧,若是在地府黄泉里遇见来顺,也别忘了分他一些。”   正念叨着,耳边突然传来几句叽里咕噜的鸟语,偏来顺还听懂了大半。   “他们在做什么?”   “大概是某种巫术吧?”   “这些蒙昧的东方人!恐怕也只有战争,才能让他们认清现实了!”   来顺循声望去,却见阳台上又多了几个乌西洋夷,大概是以为夏国人听不懂他们的母语,对那高高在上的嚣张言论毫不掩饰。   “真的要开战了?是不是仓促了些,这夏国毕竟不是茜香和真腊能比的。”   “怎么?你难道认为英勇无畏的帝国军队,会被夏国人的灌C枪打败?”   “哈哈,这些夏国人真是太可笑了,从来都是用嘴巴吃东西,也只有卑贱的东方人才会想到用‘屁股’吃东西!”   什么G肠枪?   什么嘴巴、屁股的?   来顺开始听的满头雾水,后来偷眼观察了龙禁卫士兵携带的火枪,这才恍然大悟。   感情他们说的是装填子弹的方式。   夏国用的火枪是后装型,而这些乌西人的火枪,显然还是原始的前装型。   这倒并不奇怪,夏太祖搞出那么多‘发明’,自然不会忘了改进武器装备,所以夏过的火器领先于列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乌西人用着前装枪,却反而取笑夏国的后膛枪,这就有点儿搞笑了。   偏他们还居高临下洋洋自得,甚至恨不能立刻对夏国宣战。   夏国的敌人要都是这种货色。   那我大夏岂不是…… ###第八章 贪得无厌、没皮没脸   许是被哪番婆子激起了火气,从四方馆街出来,薛蟠就闹着要去找乐子。   来顺起初倒也并不反对,既然已经到了古代,总该品鉴一下传统技艺——再说老让胡婆婆洗床单,他这心里也实在过意不去。   却不想薛蟠竟是要去什么象姑馆。   等问清楚那地方是做什么的,来顺就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   最后好说歹说,才劝得薛蟠悻悻而归。   ……   宁荣街,私巷口。   目送薛蟠的身影消失在门内,来顺这刚一转头,就见何三正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   “兄弟。”   就听这厮没皮没脸道:“要没哥哥我,你也得不着表少爷的赏,这好处你可不能一个人独吞!”   来顺闻言,对他无语的翻了个白眼,然后二话不说抬腿就走。   “兄弟、来顺!你别走啊!回来……”   何三在后面追着喊了几声,渐渐也就没了动静。   来顺只当他是放弃了,可沿着宁荣街往西刚走出百十步远,后面就又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何三驾车追上来了。   这厮是属牛皮糖的么?   来顺暗暗加快脚步,心下拿定了主意,不管他说些什么,全都当做耳旁风。   “你走这么快作甚?”   何三驱车与他并行,先是抱怨了两句,见来顺理也不理,只得放软了语气道:“好好好,那金瓜子我也不争了,你小子拿些出来当本钱,咱们哥俩一道发财总可以吧?”   见来顺仍肯不睬他,何三有些急了,看看四下无人,便压着嗓子道:“你别瞧那锅炉房的差事,在府里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其实大有油水可捞!”   “往年这油水都归了管事们,可咱们兄弟又不是那没依仗的,凭来旺叔和我干爹的名头,别说只是分润他些好处,就一股脑全抢过来又如何?!”   呵呵~   怪不得当初在梨香院门口,他听说自己被派去锅炉房做工时,就突然眼前一亮呢,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且不说断人财路的事儿,岂会如此简单容易;也不提这厮想让自家冲锋在前,他好躲在后面从中渔利。   就算真能轻松捞着好处,又能如何?   来顺如今的目标是尽快脱离奴籍,若贪图小利被府里拿住短处,再想脱身岂非难上加难?   况且他又不是没有赚钱的门路,甚至就连启动资金都准备好了。   因此听完何三这番大论,来顺非但没有半点动心,反而愈发坚定了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想法。   故此再度加紧脚步,从荣国府正门一掠而过。   “哎、哎!你小子站住!”   何三边赶车紧追,边恼道:“就那仨瓜俩仔你就满足了?!我告诉你,你特娘这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等锅炉房的好处全归了别人,你怕是哭都找不着调!”   两人一前一后渐行渐远。   那正门前的石狮子后面,却悄悄转出个妇人来,就见她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深深的梨涡高高的颧骨,周身拾掇的一尘不染,偏两只杏核眼里满是疲态。   “呸,不知死的货!”   她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咬牙啐道:“都被罚去烧锅炉了,还想着要捞好处,那晚果然是打的轻了!”   ……   却说来顺好不容易摆脱了何三,也没精神再去逛什么奉公市,径自回到了位于宁荣后巷的家中。   听到院门响动,胡婆婆立刻从东厢探出头来,见是来顺回来了,她忙招呼道:“哥儿可算是回来了,你爹在堂屋呢——你们爷俩再等一会儿,午饭这就好了。”   这东厢的外间是厨房,里间是祖孙二人的卧室。   “您这一说,我倒真饿了。”   来顺冲她一笑,随即挺直了腰板走进堂屋,谁知便宜老子却不在厅中,要么是悄悄出门了,要么就是在东间卧室里。   来顺略一犹豫,就先钻进了自己的西屋。   进屋后他将衣领扒开,从脖子上摘下个用红绳系着的荷包,托在掌心随手一掂,就听里面叮当作响。   这里面装的是两枚金瓜子,以及一些散碎银子和十几枚大钱——金瓜子原是三个,买香烛纸钱时化开了一枚。   按市价,半两重的金瓜子能兑八两银子,三枚就是二十四两。   买香烛纸钱用去不到一两三钱银子,现下还剩余二十二两七钱有余——要知道王夫人的月例银子,也不过才二十两!   手握这笔‘巨款’,来顺顿觉踏实了许多。   正思量着该如何拿钱生钱,就听便宜老子在外间招呼道:“顺儿,你出来一下。”   来顺慌忙把荷包塞到枕头底下,转身正欲出门,忽又觉得不对,再次掀开枕头,才发现那虫二杂文不翼而飞了。   这应该不是胡婆婆的手笔,她大字不识半个,压根没兴趣去翻那报纸。   啧~   来顺不由得面色一苦,硬着头皮去了外间,原本已经准备好要重温一回,施法材料被家长查抄后的风暴。   可来旺一开口,说的却是:“我已经在打听过了,去年管锅炉房的,是东府的俞禄,今年该轮到咱们西府的人管事儿。”   “我估摸着多半应该是邓好时,他本就管着府里的柴碳采买,如今再兼管一下锅炉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来顺闻言,心下顿时生出一股暖意。   却原来,他急着去瞧那西洋景的同时,便宜老子却在默默的收集讯息。   “爹~”   来顺动情盯着自家老子,刚打算说几句暖心的话,不想来旺就正色警告道:“这邓好时一贯唯赖家马首是瞻——你娘跟你提过茗烟的事儿吧?既有了这一层过节,难保他不会刻意针对你。”   好家伙~   不过就是家仆们争权夺利罢了,这整的跟宫斗剧一样,当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来顺听的头大,忙道:“他就算想针对我,总也要找个由头吧?我到时候小心些,不给他留把柄就是。”   “你要真能说到做到就好了!”   来旺显然对儿子没什么信心,依旧心事重重的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半晌,不耐烦的冲儿子一挥手:“行了,你先回屋歇着吧,万事有爹在呢!”   眼见便宜老子这忧心忡忡的样子,来顺无语之余,益发想从一团乱麻的荣国府脱身。   当然,也不能全脱。   最好能留些手尾,等荣国府衰败的时候,也好顺势接收几个惊才绝艳的女子。   唉~   这正妻之位到底给谁好呢? ###第九章 南辕北辙   夜草横财最禁不住嚼用。   盖因来的轻松,去的也就容易。   来顺手握巨款,原想着从此成就一番事业,也好尽快达成自己的小目标。   岂料只在奉公市里逛了半日,便有六七两银子‘不翼而飞’。   这奉公市打从建立之初,就是为了供应国公府的日常所需,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么多年下来,早养成了专供富贵闲人们消遣的商业链。   来顺虽算不得富贵闲人,可事实经验证明,被各种剁手节熏陶出来的现代人,单在撒币这一项业务上,并不逊色于古代的纨绔子弟。   事后盘点,除了一坛精酿米酒称得上是物有所值,余者尽是些新奇精巧,却又无甚鸟用的玩意儿。   因鉴于此,来顺也只好默默减少了外出的次数——至少那奉公市是不敢再去了。   当然,这几天他除了撒币之外,也不是一点正事都没干。   通过各种旁敲侧击,他已经搞清楚了,为何这大夏国的轮胎,依旧是实心而非充气的。   却原来夏国开国之前,这大夏境内乃至周遭千里,压根就没有橡胶树的影子。   直到夏太祖登基之初,派人向洋夷重金求购橡胶树种,夏国人也才头一次听说此物。   而真正亲眼目睹,则还要等到六年后,太祖在东南沿海大肆筹建橡胶园,并颁下各种优惠政策的时候。   再然后……   还没等橡胶树长成,夏太祖就先一命呜呼了。   别说充气轮胎没来得及被发明出来,就连现下用的实心轮胎,都是后人慢慢摸索出来的。   说半天……   其实就一个意思,这买卖干得过!   多了不敢说——毕竟仿制难度不高——凭着先发优势赚到第一桶金,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   于是在拿定主意之后,来顺就干劲十足的开始了‘研发’工作。   橡胶水管在大夏国,虽不似实心轮胎那样普及,却也并不难买到,按说只要将其先加热再对接,就能拼出最原始的充气轮胎雏形。   所以来顺原本以为,气门嘴会是自己遇到的第一个难关。   可经过几次尝试之后,却发现事情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市面上现成的橡胶管,管壁普遍偏厚偏脆,加热起来相当麻烦,冷却后又极易出现局部龟裂。   以至于先后试了几次,全都以失败告终。   更让来顺沮丧的是,通过这些实验得到的反馈,他发现就算自己勉强成功了,制作出来的充气轮胎,恐怕也不具备实用性。   至少在北方的冬天,不具备任何实用性!   本来就脆的东西,再被烈烈寒风一吹,基本上就等同于定时炸弹,每一次受到外力挤压变形,都有可能会导致爆胎。   要么,找到更有韧性的材料。   要么,把它弄去南方凑合卖。   可这两种解决办法,来顺那一样都做不到!   但他又不甘心就此作罢。   明明未来可期,又已经投入了不少精力,怎能就这么半途而废?   思来想去,也只好向便宜老子寻求援助了。   ……   这日刚吃罢晚饭,来顺就把堂屋大门反锁了,然后将几条‘半成品’摆在了父母面前。   “如此说来。”   听完前因后果,来旺打量着那些卖相极差的残次品,面无表情的问:“你这几天跟魔怔了似的,整日闹的家里乌烟瘴气,就是为了弄个什么车胎出来?”   “是充气轮胎!”   来顺言之凿凿的道:“爹,您信我一回,这东西只要搞成了,绝对是能发财的好买卖!”   见便宜老子不置可否,他忙补充道:“这东西非但能减轻颠簸,用来运货也能拉更多更重的东西,只要搞出来,绝对不愁卖!”   徐氏见儿子说的口沫横飞,下意识捏紧了帕子,对丈夫道:“他爹,这事儿……”   来旺一抬手,打断了徐氏的话,然后再次盯着儿子问道:“你的意思是,咱家把这东西弄出来,然后往外发卖?”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   来顺两手一摊:“我本来想先弄个样品,再和您……”   “糊涂!”   来旺猛地拍案而起,老虎似的前倾着身子瞪圆了眼睛:“你当你是什么人?你当咱家是什么身份?!要说置些房产买几亩薄田,那倒没什么;即便悄悄入股几家铺子,也还说的过去——可这样惹眼的独门买卖,岂是咱家能碰的?!”   说着,他抬手指向门外:“怕是你前脚刚把东西卖出去,后脚咱家就被人给抄了!到时候别说赚来的浮财难保,不被视作背主刁奴当场打杀,都算是咱家祖上积德了!”   便宜老子这骤然爆发,虽打了来顺一个措手不及,但来顺身体里毕竟是个成年人的魂魄,倒还不至于被他唬的说不出话来。   当下忍不住质疑道:“这没偷没抢,靠自己本事赚钱,怎么就……”   说到半截,见非但是便宜老子一脸严正,连母亲徐氏也是肃穆非常,来顺便知方才那话绝非是在玩笑。   这万恶的旧社会,这吃人的奴隶制!   来顺一时出离的愤怒,忍不住在心底发出了血泪控诉。   但他可没革命先烈那种觉悟,更不会想去推翻什么大山,他要是日后掌了权势,多半也只会喜气洋洋的使奴唤婢,充分彰显自己腐朽堕落的本性。   不过那都是后话。   至少在目前,来顺对剥削阶级还是满腔怨愤的。   迎着父母严肃的目光,他讪讪的争辩道:“这东西其实也没你们想的那么赚钱,等咱们家喝完头汤,后面肯定少不了跟风仿制的。”   “那就更不该如此了!”   徐氏急道:“就算能赚个几百两银子又如何?咱家又不缺……”   “咳!”   便宜老子干咳着横了她一眼,徐氏这才不情不愿的收住了话头。   但听这意思,来家竟是家底颇丰,否则怎敢不把几百两银子放在眼里?   这让来顺的挫败感更浓了。   自家父母坐拥千贯家财,却依旧在荣国府为奴为婢,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意味着‘赎买’脱籍的成本,很可能远远高于自己的预期。   偏偏自主创业的路,又被便宜老子给否决了。   他一时心灰意懒,默默拿起那几条破水管,起身道:“我知道了,就当我刚刚什么都没说过吧。”   转身刚要回西屋,来旺却忽然一声低喝:“给我回来!”   他诧异回头,就听便宜老子道:“我又没说这事儿做不得。”   来顺不由愕然。   便宜老子的态度却是愈发笃定:“如果这东西真能有诸多好处,那么只需换个做法,此事就大有可为!”   “什么做法?”   “把这事儿禀报给二奶奶!”   来旺离开方桌,一面在客厅来回踱步,一面慷慨谋划道:“二奶奶自掌家以来,看似烈火油烹,实则处处漏风,落下的亏空是一年比一年多!”   “为了维持体面,她甚至不得不拿下人的月钱去外面放贷——此时若能献上一条光明正大的财路,二奶奶必然如获至宝,然后倾尽全力去推动!”   “北有国公府,南有王太尉,再加上薛家的财力和销路,这生意未必就做不成独门买卖!”   “届时咱家作为发起之人,自然可以代表二奶奶参与其中,分润些长久的好处。”   “而为父也能在府里更进一步,不说和赖大分庭抗礼,起码也不会再弱于那林之孝、吴新登!”   这一番慷慨激昂的长篇大论,彻底把来顺给镇住了。   在他心里,便宜老子就是胸无大志自甘堕落的典型,谁成想竟还有这般的格局!   不过……   便宜老子这番谋划,虽然既占了面子又占了里子,可却偏偏和自己脱籍的设想南辕北辙。   别说和林之孝、吴新登并肩,就算能取代赖家又如何,还不是要靠几代人做牛做马,才搏了一个脱籍的恩典?   这地位越高,脱身就越难!   “顺儿,这些都是后话。”   这时来旺停在了儿子面前,目光灼灼的道:“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把东西做出来,然后再想法子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它的好处!”   不等来顺回应,他又断然道:“你且安心去锅炉房报道,材料的事儿我来想法子——记得,千万不要对外人提及此事!”   事到如今,来顺还能说什么,也只能怏怏的应了声‘是’。   唉~   气冷抖!   自己究竟要怎么做,才能顺利脱籍呢?! ###第十章 初到锅炉房   转眼到了初十。   这日一早,来顺就在家人的簇拥下出了院门。   来旺夫妇倒还没什么,胡婆婆却把锅炉房臆想成了人间地狱,泪眼婆娑的嘱托栓柱,叫他在私巷门口片刻不离,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就赶紧回来报信儿。   被她这一哭,来顺就觉得自己不像是去锅炉房,而是要直奔火葬场。   好在离开后巷,气氛就轻松了不少。   不过栓柱的精气神,也肉眼可见的萎靡下来。   先前几日,来顺忙着搞发明创造,倒是没怎么关注过他,现下回想起来,这小子貌似最近一直都是萎靡不振的样子。   再往前一刨,来顺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当下二话不说,找准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哎呦!”   栓柱被打了个趔趄,抬头茫然的问来顺:“来顺哥,你打我作甚?”   “虫二杂文。”   来顺淡淡的吐出四个字,却发现栓柱仍是一脸茫然。   难道自己错怪他了?   想了想,来顺改口道:“那份画了好几个女人的报纸!”   这下栓柱的脸腾一下子就红了,讷讷的低下头不敢再看来顺。   啧~   他比来顺还小着几岁,如今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半大孩子,又生在讯息鼻塞的年代,骤然接触三版女郎这种刺激,也难怪会把持不住,以至伤神伤身。   这一怪来顺不够谨慎,当着他的面藏东西。   二来就该怪朝廷了,报纸办的这么奔放,也不搞个分级制度,这不是坑害祖国花朵么?   有心警示他几句,可时间地点都不太对。   还是回头找个机会,再专门给他普及健康常识吧。   略过这小小的插曲不提。   却说主仆二人到了私巷入口,栓柱抄着手寻了个背风的所在,来顺则是刷脸过了门禁,直奔巷底的锅炉房。   走进那灰扑扑的院子,就见西墙下已经站了不少人,正三三两两的闲话家常。   这些人年纪普遍偏大,脸色更是一个比一个晦气——毕竟只有受排挤的,又或是犯了错的,才会被打发到锅炉房出苦力。   相比之下,衣着整洁面色红润的来顺,反倒成了这锅炉房里的异类。   在来顺观察这些人的同时,他们也都纷纷对来顺侧目以对,就凭那整齐划一的‘阴间滤镜’,普通少年人多半会被吓得踌躇不前。   但来顺自然不怕这个。   施施然往前凑了几步,正待主动通名报姓,却忽然发现人群后面,竟还蹲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   来顺不由就是一愣。   这老爷子怎么看也得有七十往上了,不是说古人最讲究尊老么,怎么这么大岁数还给派到锅炉房做杂役?   “你就是顺哥儿吧?”   就在他愣神的当口,两个抄着手的中年汉子主动迎了上来,笑着介绍道:“他是张炳,我叫赵益,来管家平常对我们颇多照应,哥儿在这锅炉房里要是遇到什么难处,尽管张口就是。”   怪不得便宜老子连送都懒得送,原来早就已经安排好了‘内应’。   虽说来顺觉得凭自己的能力,在这锅炉房立足并不难,但既然有现成的帮手,他也不会矫情排斥。   当下也笑着拱手道:“张大哥、赵大哥,以后有劳您二位多多照应了。”   “好说、好说,顺哥儿莫太客气!”   看张炳、赵益谄媚的态度,便宜老子应是许下了不少好处。   三人边客套寒暄着,边往西墙下走去,恰巧就停在了那老汉不远处。   来顺耐不住好奇,冲那老汉微微一扬下巴,压低声音问道:“这老人家是怎么回事?也是跟咱们一样,来这里卖力气的?”   张炳瞥了那老汉一眼,幸灾乐祸的道:“那是东府的焦大,听说这老东西当初喝醉了撒泼,差点冲撞到二奶奶和宝二爷。”   “因为这,珍大爷原想把他打发到城外庄子里养老,不想这老东西死活不肯,说什么年轻时曾发过誓,一辈子都要守着宁国府。”   “这不,跟主子闹了好几个月,最后就落到咱们这儿来了——真不知他究竟图个什么!”   竟是焦大!   凡是看过红楼原书的,应该都对他印象颇深。   舍命救主的经历,辛辣刚直的脾气,短短几段文字,便成功刻画出了一个曾经铁骨铮铮,现如今英雄迟暮的忠仆形象。   当初来顺看书时,只是为了应付老师布置的课外作业,对书中人物全然没有半分共情,也唯独看到这焦大出场时,才触动了些肺腑之情。   如今冷不丁突然见到真人,给他带来的冲击,倒比见到薛姨妈时还大了不少。   此情此景,真是……   “你瞅啥?!”   这时焦大突然缓缓起身,吹胡子瞪眼的喝问来顺:“你小子贼头贼脑的,莫不是想看你焦爷爷的笑话?!”   来顺:“……”   他这正哀其不幸呢,谁成想焦大就冲着他来了。   单凭这炮仗脾气,也难怪他偌大的功劳,却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来顺虽不是贱皮子,可对这焦大毕竟存了三分敬意,故而倒也没恼,只是笑道:“我听说您老曾跟国公爷上过战场,这不是头回撞见,有些好奇么。”   焦大闻言,又盯着来顺看了半晌,忽然冷笑道:“我又不是那练摊耍嘴子的,想听故事自个去茶馆,大爷这儿不伺候你!”   说着,把脊梁骨往墙上一贴,又缓缓的蹲了回去。   来顺再一次无语。   “顺哥儿,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赵益这时过来把来顺拉到了一旁,手指着院门口道:“瞧,铺排差事的来了!”   循他所指,就见个二十出头的青壮男子,大模大样的走进了院子,粗声高嗓的吆喝:“都过来、都过来,我有话要交代!”   按照便宜老子提供的情报,这人应该不是柴碳管事邓好时,而是他的跟班王柱儿。   这等人在荣国府里,原是没什么牌面的,但在锅炉房却颇有一呼百应的派头。   十二个锅炉房杂役,立刻就有十一个围了上去,只那焦大充耳不闻,依旧抄着手蹲在墙角。   “哎!”   王柱儿见状脸色就是一沉,不耐烦的催促道:“那老头,说你呢,还不赶紧过来。”   焦大抬头瞥了他一眼,嗤鼻道:“针尖大的行货,倒敢冲你焦爷爷挺腰子!”   这焦大还真是逮谁怼谁!   听他骂的有趣,来顺险些笑出声来。   “你个老东西骂谁呢?!”   可王柱儿却是彻底恼了,撸胳膊挽袖子直奔焦大。   那张炳赵益等人都在一旁瞧热闹,全然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可来顺却有些按捺不住。   虽说这事儿纯属焦大自找的,但他毕竟是自己读原书时,最喜欢的男性角色之一。   尤其他都七八十岁了,真要是和王柱儿动起手来,怕是不死也没几日好活的。   略一犹豫,来顺便闪身拦在了王柱儿面前,嘴里劝道:“柱儿哥,这就是老糊涂一个,你跟他较什么真儿?来来来,大伙儿都等着你训话呢。”   说着,又把王柱儿拉回了人群当中。   要换成旁人出面,王柱儿未必就肯善罢甘休,可发现挺身而出的是来顺,他也只好偃旗息鼓——给来管家的儿子一个面子,不跌份儿!   重新回到人群正中,王柱儿清了清嗓子,扬声道:“邓管家贵人事忙,今儿实在无暇分身,所以让我先给你们铺排差事——两天,两天之内你们必须把这院子打扫的一尘不染,连锅炉里面都得清理干净!”   “到时候邓管家过来验看,要是有一丁点不满意,仔细你们的皮!”   说完,他瞪圆了眼环视众人,内中却独独略过了来顺。   而这会儿功夫,又有几个杂役送来了笤帚簸箕、抹布铁锹等物,乱糟糟堆在了众人面前。   王柱儿顺势把手一摆:“行了,都别愣着,赶紧开始干活吧。”   等他说完,所有人却都望向了来顺。   来顺起初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后来在张炳的提醒下,头一个上前抓起把扫帚,后面众人这才一哄而上,争抢清闲的活计。   唉~   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阶级。   来顺拄着扫帚正自感慨,忽然觉察到有人在背后窥探自己,回头望去,恰与那焦大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来顺冲他笑了笑。   焦大却冷哼一声,嗤鼻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来顺:“……” ###第十一章 暗流涌动【上】   来顺虽然对焦大另眼相看,却也不至于非要拿热脸去贴冷屁股,此后两天当中,对他都是敬而远之。   但与其他人的态度相比,这已经算是非常之友善了。   因为整整两天里,不管旁人如何忙碌,焦大就那么老神在在的靠在墙下晒太阳。   初时瞧在他年事已高的份上,众人也就没太过计较,顶多是有人说两句酸话怪话。   焦大要是对此充耳不闻,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可这老头偏是个嘴臭王者。   别人说他一句,他能骂回十句,而且角度刁钻言辞阴损,从来都不带重样的。   更让人无语的是,这老头好像还有被害妄想症,任是谁上去拉架、劝和,都会被他怼上几句。   这一来二去,得罪的人就更多了。   等到第二天下午,邓好时来验收的时候,锅炉房十个杂役当中,倒有九个出面告发焦大怠工的——剩下那个是吵架时咬了舌头,说不清楚话了。   面对这群情激奋,邓好时却只是轻飘飘瞥了王柱儿一眼,王柱儿立刻越众而出,扯着嗓子呵斥:“吵吵什么、吵吵什么!都给我贴墙站好了,有什么也等邓管家验看完了再说!”   说着,他又示威似的,亮出了手里的鞭子。   众杂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只能不情不愿的,站到了墙根儿底下。   不过他们还是耍了些小心思,焦大这时就在东墙下,他们却偏偏去了西墙根儿。   如此一来,便让焦大显得格外不合群。   不过王柱儿这两天显然也补了课,并未似当初那般针对焦大,只是沉着脸来回巡视,恍似没瞧见焦大一般。   却说来顺混在人群中,就见邓好时漫无目的的四处转了转,然后就停在锅炉房门口,泥胎木塑似的没了动静。   这‘验收’的也忒不走心了吧。   亏赵益等人爬上爬下钻进钻出,废了诺大的心思,才把那两座一人多高的锅炉擦到锃明瓦亮。   正腹诽着,就见个油头粉面男人匆匆而来。   杂役中有出身宁国府的,立刻认出此人正是去年分管锅炉房的俞禄。   那俞禄一进院门,就半真半假的抱怨道:“邓大哥,你可是让小弟好找!”   邓好时也没给他好脸色,背着手冲锅炉房一扬下巴:“去里面说吧。”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锅炉房。   依旧是俞禄抢先开口:“邓大哥,咱可是自小的交情,这眼见今年的煤都快拉来了,你还卡着去年的账不肯交接,该不是想刻意为难兄弟吧?”   邓好时瞥了他一眼,忽的反手拍在他肚皮上。   俞禄夸张的‘哎呦’一声,下意识抬手去捂,却一把抓在个小册子上。   他愣了愣,随即翻开那小册子飞快搜了几眼,然后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   “这、这……”   捧着那小册子,俞禄支吾道:“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小弟在我们府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儿要张罗,这锅炉房都是下面人代管,谁知他竟吃了熊心豹子胆……”   他正卖力推脱,邓好时不咸不淡的问了句:“你确定要推到你小舅子头上?”   俞禄顿时卡了壳。   邓好时又轻飘飘的补了一句:“你确定能推到你小舅子头上?”   俞禄越发无言以对。   犹豫再三之后,他拢了拢袖子,然后一把攥住邓好时的右手,嘴里激动道:“哥哥,咱们自小的交情,你可千万得拉兄弟一把!”   邓好时低头扫了一眼,脸上的冷漠就化开了大半,幽幽叹道:“罢了,谁让我这人念旧呢,那账就先别交接了。”   头半截话听的俞禄喜笑颜开,后半截话却又让他的笑容僵了脸上。   他瞪大了眼睛,紧攥着袖口颤声道:“哥哥,这、这可不少啦!”   “瞧你那出息。”   邓好时横了他一眼,哂笑道:“但凡我不挑你的错,谁还能查到你头上不成?”   “可等明年……”   “明年这锅炉房不是你管?”   “这、这谁能说的准,我们府里……”   “明年应该是你管,也必须是你管!”   邓好时在他肩头轻轻一推,不容置疑的道:“走了,我一会儿还有事要向大总管禀报呢。”   说着,迈步向外走去。   俞禄见状,也只能苦着脸跟在他身后。   到了门口,邓好时脚步一顿,回头又补了句:“明年别用你小舅子了,换个好拿捏、牵扯少的。”   不等俞禄回应,他便迈步到了院里。   ……   俞禄又匆匆的去了。   邓好时背着手来到众人面前,随口交代道:“收拾的还算齐整,也算你们用心了,明儿白天不用来,等吃了晚饭再过来。”   说完,他就转身而去。   见他半句不提焦大的事儿,杂役们又是失望又是沮丧,不想邓好时走出十来步远,忽又回头望向众人。   众人见状,都以为来了希望。   但邓好时一开口,却是招呼道:“来顺,过来一下。”   来顺先是一愣,随即忙越众而出,快步来到邓好时面前,虽见对方满脸慈祥笑意,却还是小心应对道:“邓管家,不知您找我过来,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的。”   “这么拘束干嘛。”   邓好时笑容可掬的问:“这两天可还习惯?我跟你爹也是老相识了,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尽管跟你邓叔说。”   要真是十五六岁的愣头青,多半就被他给哄骗了。   但来顺可不会忘记,邓好时之前在院子里停留了许久,却未曾对自己有半点关注。   这前倨后恭的,必有所图!   他心下暗暗提高了警惕,面上却装出一脸憨像,挠头道:“多劳世叔惦记了,我起初还真有些不适应,不过这两天跟着大家伙一块忙活,倒也已经习惯了。”   “那就好、那就好。”   邓好时一脸欣慰:“我听说二奶奶把你派过来,就一直担心你适应不了,如今看来,倒是为叔小觑你了。”   呵呵~   真要是有这份心,还能连着两天不见踪影?   “世叔,我其实也没做什么……”   来顺悄悄憋气把脸涨红,摆出一副不好意思接受夸赞,又暗喜不已的模样。   “哈哈,跟你邓叔用不着客套。”   邓好时笑的愈发和蔼,越过来顺肩头,看了一眼墙角的杂役们,这才继续道:“你也瞧见了,我在府里还一大摊子事儿呢,实在没工夫盯着这边儿,原本就琢磨着,找个合适的人代管。”   说着,用左手拍了拍来顺的肩膀:“可巧二奶奶就把你派来了,旁的就不说了,先替你叔担担胆子,全当是在这里历练历练,往后也好接你爹的位子。”   “这……”   来顺还真没想到,他竟然要提拔自己做个小管事。   但越是这样,来顺越觉得其中必有蹊跷,这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哪那么容易轮到自己头上?   更何况便宜老子曾不止一次说过,与这邓好时并无深交。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想到这里,来顺忙把手乱摇,诚惶诚恐的道:“这怎么使得?!锅炉房的杂役里属我最小,怎么轮也轮不到我头上!”   “有什么使不得的!”   邓好时刻意压低了嗓音,鄙夷道:“就这群酒囊饭袋,斗大的字也未必能认出一箩筐,我哪里放心把差事交给他们?顺哥儿你可是进过蒙学的,就不看你爹的颜面,这差事也非你莫属!”   说着,他往周遭一划拉,夸张的道:“这十几号人,诺大个院子,也只有交到你手里我才能安心!”   呵呵~   你怎么不说这‘诺大的江山’呢?   来顺正要再次推拒。   邓好时突然把脸一沉:“邓叔这是信得过你,你再推三阻四的,我可要恼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等过几日锅炉房开始轮班,你就正式走马上任!”   这一番唱念做打软硬兼施,要换个没见过世面的,还真未必能把持的住。   但来顺穿越之前,也曾在商海中厮混过几年,岂会轻易被他用话术拿住?   当下也摆出大义凛然的模样,重新向邓好时拱手一礼,不卑不亢的道:“世叔的好意,来顺心领了——可我是被二奶奶罚来这里的,要是不好好改过,反爬到别人头上作威作福,岂不是违背了二奶奶的本意?”   说着,他又挤出些笑容:“我这才刚养好伤,世叔就别引逗我犯错了。”   不出所料,这‘二奶奶’的牌面一出,邓好时顿时没了言语。   愣怔了好一会儿,他才意兴阑珊的道:“罢罢罢,是我思量不周,那这事儿就当我没说过。”   说完,就毫不留恋的扬长而去。   等从私巷转入东角门,又顺着游廊到了前院,邓好时才放缓了脚步,皱眉沉吟起来。   方才他是临时起意,想拿来顺做个挡箭牌,却不想一番软硬兼施,来顺却是油盐不进。   起初他只当来顺是被王熙凤吓破了胆。   可现下回想起来,却又似乎并非如此。   莫非……   来旺这个被府里传成笑话的儿子,其实竟是个内秀的主儿?   想起之前曾听人说,是茗烟设计害的来顺,邓好时心下顿时多了几分警惕。   或许……   该再找个机会试他一试。   将这事儿记在心底,邓好时见左右无人,便把一直缩在袖子里的右手摊开,盯着掌心里那根‘大黄鱼’喜笑颜开。 ###第十二章 暗流涌动【下】   虽说离着傍晚还有一段时间,但在邓好时走后,锅炉房的杂役们其实就可以原地解散了。   毕竟现在还没有正式开工。   可除了来顺之外,十来个杂役就没一个想要早退的,因为他们都惦记着晚上那顿杂面馒头,和白菜帮子豆腐汤。   虽在荣国府算是最下等的饭菜,可若放在外面,却不是寻常百姓顿顿都能吃上的——更何况府里还是免费供应。   但这对来顺而言,就完全没有吸引力了。   胡婆婆做的饭,那顿能少得了荤腥?   平常不好搞特殊,这既然有早退的机会,他自然不愿跟众人一起傻等,于是向张炳、赵益告了声罪,就独自出了私巷。   刚到街上,裹着旧棉袄的栓柱就迎了上来,嘴里奇道:“来顺哥,你今儿怎么这么早?”   “早还不好?”   来顺横了他一眼,招呼道:“走了,今儿咱们回家吃顿热乎的!”   “哎!”   栓柱忙脆声应了,连奔带跳的赶上来顺,献宝似的递过去一个小瓷瓶:“来顺哥,我早上帮你带的米酒,你先喝两口暖暖身子吧。”   “少给我献殷勤!”   来顺嘴里说着,却是毫不客气的抢在手里,拧了瓶盖确认是满的,这才仰头灌了一口。   这东西别看是甜口的,后劲儿足着呢,自然得防着栓柱乱喝。   一边咀嚼着甜糯的江米,他一边随口吩咐道:“少在哪儿嬉皮笑脸的,先把我让你记得那些背一遍。”   栓柱的小脸顿时就僵了,讪讪道:“来顺哥,真要背啊?”   “哪你是想喊出来?”   “我背、我背!”   就听这小子臊眉耷眼嘟囔着:“花柳病,生烂疮、流白脓,化污……”   来顺在一旁努力板着脸,笑意却是怎么压不住。   昨儿跟他普及健康常识,这小子却是满脸的不以为然,没奈何,来顺也只能使出杀手锏,骗他说再这么下去肯定会得花柳病。   然后又编了顺口溜逼他背诵。   经这一吓,估计这小子再看到虫二杂文时,就该有心理阴影了。   正憋着笑,旁边的背诵声突的戛然而止,来顺转头见栓柱涨红了脸,畏畏缩缩的望着前面,这才发现街对面多了个古怪的妇人。   说她古怪,倒不是说衣着相貌上有什么奇异之处。   正相反,这妇人拾掇的相当干净,还颇有几分姿色。   只是她也不往前走,却拼命低着头,把那清瘦的身子往墙上贴——这要搁在半夜,来顺就该怀疑她是要穿墙的女鬼了。   话说回来……   这妇人看着有些眼熟,莫非也是‘原主’认识的人?   越过那妇人,来顺正边走边努力挖掘‘原主’的记忆,袖子却被栓柱狠狠扯了扯。   他转头看去,只见这小子的五官都纠结到了一处,颤声问:“来顺哥,她、她刚才是不是听见了?”   应该……   不至于吧?   刚才离着还挺远的。   “不成!我得跟她说道说道!”   来顺只是略一迟疑,栓柱就急的直跺脚,转回头想找那妇人解释解释,却发现对方早飞也似的逃进了私巷里。   “她、她跑了!”   栓柱呆若木鸡,仿佛看到了自己‘社死’的未来。   来顺还挺想跟他说句‘节哀’的,不过考虑到孩子脆弱的小心肝,未必还能禁得住打击。   于是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哈哈笑道:“别傻了,她就算是顺风耳,刚才也不可能听到什么的——赶紧回家,今儿我让婆婆给你加个鸡腿。”   且不论栓柱一路上如何惴惴难安。   却说回到家吃罢晚饭,来顺跟徐氏说了明天夜里上工的事儿,又特意提起那古怪妇人。   徐氏便问:“那妇人生的什么模样?”   “瘦瘦高高的,拾掇的很是干净利落……”   “是不是眼睛很大,颧骨高高的?!”   “对对对。”   来顺点头道:“眼睛没看太清,但颧骨确实挺高的——娘,您认识她?”   “你也认识她!”   徐氏愤愤骂道:“若不是那贱蹄子从中作梗,你又怎会被打的损了魂魄?!”   原来那妇人就是秦显的妻子杨氏。   “原来是她啊。”   来顺这才恍然,不过那杨氏撞见自己,为何显得如此慌张?   难道她当初真是在刻意陷害‘自己’?   这时徐氏又抱怨道:“都说‘女人颧骨高,杀人不用刀’,可这说的是克夫,她倒好,把刀子捅到咱家来了!”   “不过她也甭想好过,这些日子娘可没闲着,前前后后教训她好几回,管叫她以后撞见你就绕道走!”   呃~   原来是这么回事。   ……   到了第二天,来顺自在家中养足精神,且无需多提。   却说那秦显之妻杨氏,一早交卸了巡夜的差事,身心俱疲的回转家中。   她家住在宁荣前巷,与来家一样也是三间堂屋,却非但没有厢房,还是兄弟二人共居一处。   长兄秦翊夫妇占了东屋和客厅,秦显和杨氏就只有一间西屋可以容身。   和杨氏预料的一样,此时西屋里空荡荡的,压根不见丈夫秦显的踪迹。   打从三年前她被调去巡夜,夫妻二人就聚少离多,但那时女儿尚在家中,身边勉强也还有个藉慰。   可打从今年开春,十岁大的女儿去了琮公子屋里做丫鬟,吃住都在府里之后,这个家就再没有一丝人气了。   唉~   杨氏幽幽叹息着,把清瘦却保熟的身子扔到了炕上。   最近当真诸事不顺,原本为了能调换个好差事,不再做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上夜人,她下了好大力气去巴结林之孝家的。   可谁成想林之孝家的刚有些松动,她就莫名其妙的得罪了来家。   现下非但处处被来旺夫妇针对,换差事的谋划也就此没了下文。   莫非……   自己命中注定,就只能过这种守活寡的日子?!   杨氏默默攥紧了拳头,杏核眼里满是不甘与愤恨。   啪啪啪~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有人用力拍门,紧接着就有个妇人粗声大嗓的叫道:“弟妹、弟妹!司棋捎了上好的点心回来,快起来尝尝!”   听出是大嫂王氏的声音,杨氏眼底登时闪过一丝厌恶。   王氏行事素来霸道,她们妯娌这十多年没少起冲突。   不过自从杨氏巡夜拿住来顺,导致来顺差点被打死之后,王氏就突然变得和她亲近起来。   这是因为王氏觉得杨氏此举,为自己娘家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可在杨氏看来,若非嫂子王氏的缘故,来家又怎会一口咬定,自己是在故意坑害来顺?   她本就满腔怨愤,如今又身心俱疲,实在懒得跟王氏演什么‘将相和’,于是婉拒道:“嫂子,我方才在府里用过饭了,那点心你们留着吃吧。”   “婶婶。”   却听外面换了个清脆的嗓音:“你还是起来用些吧,待会表弟也要过来呢,他那差事终于有眉目了!”   却是司棋也跟着过来了。   因要托她照顾自家女儿,杨氏倒不好驳侄女的面子,起身刚要开门出去,想起外甥潘又安要来,又下意识的停住了脚。   “那我拾掇拾掇就过去。”   隔着门回了一句,她转身到了梳妆镜前,仔细整理着仪容。   直到一炷香之后,略施脂粉的杨氏才出了家门。   刚到院里,就听客厅传来王氏的抱怨声:“他来作甚?你这死丫头,该不会是和他约好了,才选在今天回来的吧?!”   王氏蛮横,秦家姑奶奶却也不是什么好脾气,这姑嫂二人斗了十几年,说是亲戚胜似仇人。   连带的,王氏对外甥潘又安也是横竖看不惯。   但潘又安不仅长的俊俏,还识文断字能说会道,故而秦翊、司棋父女对他都是另眼相看。   其实杨氏也是如此。   在她看来,若非是身份悬殊,自家外甥未必逊色那宝二爷半点。   所以听说外甥要来,她才会刻意梳妆打扮了一番——要说有红杏出墙之心,那肯定是冤枉她,但多少有些‘女为悦己者容’的意思。   “咳~”   在客厅门外轻咳一声,打断了王氏的抱怨,杨氏这才笑吟吟的走了进去,对扁着嘴闷不做声的司琪道:“你娘就是在家享惯了福,都不知道咱们府里管的有多严,这一里一外,想勾连也难呢。”   司棋与母亲王氏皆生的高大丰壮,但同样的体格,王氏展现出的是膘肥体硕,司棋却当得一句‘品貌风流’。   她听杨氏话里话外帮自己撇清,顿时也来了精神,昂着头呛声道:“就是的,偏你老爱瞎想,我也是在路上撞见姑姑,才晓得他待会儿要来。”   顿了顿,又瞪眼警告:“咱们可先说好了,待会儿你别再胡咧咧,不然……”   “不然怎得?!”   王氏叉腰怒道:“还反了你不成?!”   母女两个正呛呛,外面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在门前问道:“舅舅在家吗?”   话音未落,一个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少年,拎着四色点心迈步走了进来,看到杨氏也在屋里,他微微一愣,忙道:“二舅母也在呢。”   这人自然正是秦家外甥潘又安。   司棋麻利的起身,一面熟稔的接过他手里的点心,一面娇声埋怨道:“来我家,你还带什么东西。”   “应当的。”   潘又安一张俊脸上尽是喜气,搓着手跟在司棋身后道:“要不是舅舅帮忙,我那差事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排上。”   “那也是你有运道!”   司棋一面示意他落座,一面迫不及待的显摆着:“昨天傍晚,邓好时说要找个能写会算的帮衬,林管家当时点出五六个人来,结果那邓好时一眼就相中了表弟!”   “呦~”   王氏看不得女儿这与有荣焉的样子,故意酸道:“刚还说凑巧遇见的,你怎就知道的这么清楚?”   “姑姑说的仔细呗!”   司棋压根不怵母亲,随口怼了一嘴,又欢喜道:“表弟这回可不是做什么杂役小厮,一进府就是个小管事呢!对了,说让你管着哪儿来着?”   最后一句话却是在刻意搭桥,好让潘又安能够亲口炫耀。   可杨氏在旁听了,心下就有些泛酸,她想换差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却从未得到秦家半点助力。   而外甥潘又安想进府当差,秦翊却使尽了人情,否则也不会直接报备到林之孝那里,还一步登天当上了小管事。   正觉着没滋没味儿,忽听潘又安道:“说让我先照管一下锅炉房,其实就是个临时管事,等明年开春……”   “怎么就临时了?!”   司棋打断了潘又安的话,笃定道:“凭你这一身才学,进了府还怕没人赏识?!”   “这……”   潘又安有些窘迫,正要谦虚几句。   杨氏却突然插口问道:“又安,你真被派去锅炉房做管事了?”   “这还能有个假!”   见心上人受到质疑,未等潘又安答话,司棋先就急了。   潘又安也跟着道:“二舅母,按照府里的意思,晚上我就得过去当班了。”   倒是王氏想起了什么,忽的一拍巴掌,惊呼道:“哎呦!来旺家那狗崽子,不就是在锅炉房做杂役吗?!”   说着,一把扯住潘又安道:“又安,这你可不能放过他,必须给你二舅母出出恶气!”   接着就开始数落,说来旺夫妇如何如何的针对杨氏,口口声声催着潘又安报复。   杨氏在一旁听了,却担心会适得其反,小心翼翼的劝道:“来家现下得势,还是别招惹……”   “怕什么!”   王氏立刻打断了她的话,唯恐天下不乱的道:“咱们秦家和潘家也不是好惹的,何况还有我娘家帮衬!”   你娘家要有余力帮衬别人,又怎会被来家抢走大半的权势?   杨氏腹诽着,还待再劝。   潘又安却忽的拍案而起,信誓旦旦道:“二舅母放心,等我找个由头好好教训那来旺一顿,管叫来家再不敢招惹您!”   他却是被王氏鼓动的上了头,想着大舅母难得求自己办事,若能借机讨她欢心,说不得自己和表姐的好事,以后就再没有阻碍了。   而杨氏看惯了他温声细语的乖巧模样,此时骤见他豪气干云的一面,也不由得心生期待。   于是半推半就的道:“要能如此自然最好,只是你千万小心,莫因为我的事儿影响了差事。” ###第十三章 不能忍   入夜。   来顺等人在锅炉房凑齐之后,又等了约莫半刻钟的功夫,才见王柱儿姗姗来迟。   他身旁还跟着一人,却并非之前见过的邓好时,而是个极为俊俏的年轻小厮。   “给大家伙儿说一下,这是潘又安。”王柱儿黑着脸,有气无力的介绍道:“以后锅炉房就归他管,你们有什么都跟他说,他办不了的,再去禀报邓管家。”   那日邓好时提出要找人代管锅炉房,随后又被来顺拒绝,王柱儿只当是自己的机会来了,那曾想转天就冒出个潘又安来。   要说他心里没有芥蒂,那绝对是在糊弄鬼。   因此王柱儿嘴里虽然说着,以后锅炉房归潘又安管,但却并没有给潘又安开口的机会,紧跟着又道:“今儿让你们上夜,是因为要趁晚上把煤运进来……”   正说着,潘又安就主动抢过了话茬:“宁荣街和这私巷,白天都得紧着府里的贵人们用,所以咱们只能晚上往里运煤——不止如此,还得保证绝不能把路弄脏了,否则咱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吃挂落!”   王柱儿抢着补充道:“脏了路还是轻的,若污了贵人的鞋袜,仔细你们的皮!”   说完,他得意横了潘又安一眼,却见潘又安笑吟吟,似乎一点并不在乎他的篡权。   也是,再怎么抢着说话,这锅炉房毕竟还是潘又安说了算。   王柱儿一时便有些泄气。   这时就见一群库房杂役抬进几卷布来,品字型的堆在院门口。   随即有人嚷道:“谁跟我们回去办个交接?”   “我、我去!”   王柱儿立刻应了,又回头对潘又安道:“后面该怎么安排,早都跟你交代清楚了,这儿我可不管了啊。”   也不等潘又安回应,他便径自跟着库房的人去了。   他走之后,潘又安先隐晦的扫了来顺一眼,这才随手点了两个杂役,让他们将其中一卷布在地上铺开。   这却原来是条七尺宽、三丈长的粗布毯子,布面乌漆嘛黑的,早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潘又安道:“你当中应该有人知道规矩,不过我还是再讲一遍,两人一队,每队两张毯子,等到了街口,先在煤车前面铺上毯子……”   他一面比划着,如何用两条毯子,交替铺设‘轨道’。   一面又郑重叮咛道:“收起后面毯子的时候,四面都要先拉起来,把掉在上面的碎渣煤灰,全赶到中间去——记住,千万不能用力拍打!”   不得不说,这小子口舌便给、条理分明,倒的确比那王柱儿,更合适担任锅炉房的小管事。   眼见说的差不多了,他就开始点选人手:“你们两个一队,你和他一队,那边儿两个也算一队,还有……”   来顺初时还没察觉出异状,可渐渐地就觉着不对了。   前后左右的人,都已经成功配对儿,这姓潘的小白脸却偏偏漏过了自己,还有靠坐在西墙下的……   这时就见潘又安指着他道:“来顺,你和焦大一队。”   来顺盯着他,认真的问:“你认识我?”   “这不就认识了么。”   潘又安嘴角一挑,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小白脸果然是在故意针对自己!   来顺一面猜测他究竟是受什么人指示,一面皱眉看向焦大。   “瞅我作甚?”   那焦大却是翘着脚,幸灾乐祸的道:“你焦爷爷只管看戏,倒不在乎是那个猴儿被耍。”   啧~   麻烦了。   “还有一件事!”   这时潘又安又道:“你们每卸一车煤,就向赶车的讨一枚签子,签子最少的那组,等到子时就不用吃饭了。”   “入娘贼!”   焦大猛地一挺腰板,却没能成功站起来,不得不又跌坐回去,在地上指着潘又安骂道:“就算珍哥儿在这,都不敢少老子一口吃喝,你算个什么……”   潘又安却不等焦大骂出口,就大声道:“不劳者不食,以后锅炉房就这规矩,谁不服气尽管向上面反应,看我这规矩是有理还是无理!”   说着,他又振臂高呼:“想吃饱的,跟我走!”   然后潘又安就率先出了院门,自始至终都没看那焦大一眼。   其余人也忙扛着毯子鱼贯而出。   张炳、赵益缀在最后,满脸为难的看向来顺。   这时候硬拉他二人下水,也于事无补。   所以来顺便摆手道:“二位大哥不必担心,我这里自有计较。”   赵益、张炳顿时如蒙大赦。   临出门前,赵益又凑过来小声道:“那潘又安好像是秦家的外甥。”   秦家外甥?   想起昨天遇到的杨氏,来顺这才明白,为何素未谋面潘又安会刻意针对自己。   等赵益、张炳各自扛着毯子追出去,这杂库小院里只余下焦大和来顺。   焦大喘着粗气,下意识看向来顺。   “你愁啥?”   来顺冲他翻了个白眼,拿腔拿调的道:“你来大爷只管看戏,倒不在乎是那个猴儿被耍。”   焦大勃然大怒,扶着墙爬起来骂道:“你这小崽子想死是吧?!焦爷爷今儿就……”   “老头。”   来顺及时打断了他的话,开门见山的问:“想不想给那小白脸一些教训?”   焦大一愣,随即撇嘴道:“怎得,就凭你,也想拿焦爷爷当枪使?”   “是又如何?”   来顺并不否认这一点。   他方才就已经想明白了,这事儿决不能忍气吞声,否则等潘又安立了威,那些墙头草似的杂役,多半会一股脑的倒向他。   毕竟县官不如现管,再说杂役里还有不少是宁国府的人,他们可不会在意来旺这个荣府管家。   如果任由形势如此发展,今日之焦大,未必不是明日之来顺——届时怕什么阿猫阿狗的,都要爬到他头上去了!   所以来顺绝不能怂!   不过鉴于他眼下还是‘戴罪之身’,必须先找个挡箭牌、替罪羊,否则只会是两败俱伤的下场。   恰巧潘又安只当焦大是个无用的累赘,临出门还拿他作伐子立威。   可那小白脸却不明白,这看似无用的累赘,一旦用对了地方就能发挥奇效!   话归正题。   却说来顺承认要利用焦大后,立刻又反问道:“老头,这东西两府的主子,你都已经得罪了一大半,难道还怕再得罪个狗屁不是的小白脸?”   “哼!”   焦大把苍白的胡须一扬:“废话少说,有什么坏水赶紧挤出来,让你焦爷爷称量称量。”   “不过是各取所长罢了。”   来顺两手一摊:“我能收拾他,事后却担不起责任;您老没这力气,却不怕上面秋后算账。”   “我还道你要怎得呢!”   焦大一脸不屑:“老子似你这般大时,杀人都没这么墨迹过!”   说完,他迈步向外就走。   来顺无声的笑了笑,双臂各夹起一条毯子,健步如飞的追了上去,等反超焦大之后,他又回头笑问:“老头,要不要我背你一程。”   “滚!”   ……   宁荣街西口。   三十几辆板车次第排开,车身上插满围栏,又用帆布兜起大半车煤——因畜力不足,所以不敢装满。   而潘又安挑着盏灯笼站在最前面,正招呼杂役们依次上前,引导马车驶入宁荣街。   远远看着这一幕,来顺愁的直嘬牙花子。   失策了~   这街上也没个背人的地方,就算想打潘又安的闷棍,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你还行不行了?”   他正发愁呢,旁边焦大却是满脸不耐,抬手指着潘又安道:“要再不弄他,焦爷爷可就不伺候了。”   男人怎么能说不行?   再说眼下也没有认怂的余地,来顺一咬牙,低喝道:“走,弄他!”   说着,摸黑贴墙往前凑了二十几步,发现潘又安身边只余下最后一队杂役,而且恰是张炳、赵益二人。   来顺心下暗道一声‘天助我也’,又往前欺了十几步,突然扬声招呼道:“潘管事,我们过来了,你看该怎么安排活儿。”   潘又安从声音认出是来顺,也没多想,就提着灯笼寻了过来。   来到二人面前,他板着脸正要开口,却忽见来顺往自己身后一指,惊呼道:“咦,那是什么?!”   潘又安下意识的回头,却见后面空荡荡的,并无任何异状。   与此同时,就觉脑后风声袭来,却是来顺趁他回头,一毯子劈头盖脸的砸下,当场就把潘又安拍倒在地!   不等潘又安挣扎,来顺又把毯子一拨,展开约有丈许见方,将他整个人罩在下面,然后用膝盖顶在他腰上,对准腰眼就是一拳!   “啊~!!”   潘又安登时发出了闷闷的惨叫声。   “狗C的玩意儿!”   这时旁边焦大也破口大骂:“叫你克扣你焦爷爷的嚼用,瞧老子今儿打不死你!”   他一面须发皆张、声嘶力竭的骂着,一面还不忘踩灭地上的灯笼。   这一看就是打闷棍的行家!   来顺也不管潘又安如何惨叫,配合着焦大的怒骂又连锤了十几拳,这才收束了力道。   抬头看向街口,就见张炳、赵益正蹲在地上,把毯子铺开了又叠上,叠上了又铺开,满满都是掩耳盗铃的既视感。   呵呵~   他们显然是想置身事外,可却不知道,这种选择本身就已经站队了,事后只要稍加引导,帮他们辨明敌我,应该就可以让他们说出对自己有利的证词。   正自得意,却听焦大不满道:“这就完了?”   来顺冲他耸耸肩,用口型道:“总不能真把他打死吧?”   “嗤~”   焦大鄙夷的一撇嘴,然后在来顺身边慢慢蹲下,把手伸进毯子里。   也不知他怎么弄得,潘又安立刻发出了杀猪似的尖叫声,听起来倒比方才还要凄厉。   “小子”   就听焦大嘿嘿笑道:“焦爷爷如今虽然老了,可还有的是法子,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要是不信,尽管去找那……那谁来着?不管了,反正你随便找人告状,看咱们爷俩谁玩儿的过谁。”   说着,给来顺使了个眼色,示意来顺按计划行事。   等来顺悄悄起身,退出十几步远,他这才从毯子底下抽出了右手。   又过了片刻,潘又安才蠕动着翻身坐起——这厮脸上竟没什么伤口,却是被砸倒之后,就急忙护住了英俊的面孔。   看到蹲在一旁的焦大,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手脚并用的爬出几步,刚想站起来,却见身前多了两条长腿。   抬头再往上看,却不是来顺还能是哪个。   潘又安脸上闪过狰狞的怨毒,不过很快又低头掩饰了起来。   这来顺在大街上都敢公然行凶,此时若再刺激对方,不知道又要吃多少苦头。   还是忍一时风平浪静,日后再……   “潘管事。”   这时却听来顺戏谑道:“我可不收干儿子。”   潘又安这才发现自己正跪在来顺面前,忙羞急的爬了起来,一边龇牙咧嘴的揉着伤处,一边用眼角余光偷眼打量来顺。   这就怂了?   来顺原本还提防着他会反扑呢,不想这小白脸却连正眼打量自己都不敢。   略一犹豫,他没有按照原计划‘撇清嫌疑’,反是上前勾住了潘又安的脖子。   潘又安身子一颤,险些就又瘫回地上,随即鸵鸟似的把头埋在胸口,看上去活像是个被霸凌的中学生。   不过他也的确正处在中学生的年纪,而且因自小被家里宠爱,今天还是头回出来‘自食其力’,那曾想竟遭遇这般野蛮对待!   来之前,潘又安满脑子都是‘为了表姐,在所不惜’,现下想的却是‘留此有用之身,且待来日方长’。   倒不是他潘某人胆小怯懦,只是君子惜命,又岂能拿瓷器去碰瓦罐?   “潘管事。”   就听来顺阴阳怪气的道:“你看你把老人家气的,这大半天都站起不来——你自己说,是不是该给老人家道个歉?”   自己挨了打,还要向施暴者道歉?!   潘又安歪头看了眼焦大,然后又一言不发的缩回了脖子。   “你倒是说话啊!”   来顺的胳膊骤然收紧,虽然还不至于让潘又安无法呼吸,却也让他那粉白脸颊涨得通红。   “我、我错了,我错了!”   潘又安吓得急忙服软,直到来顺放松了力道,他嘴里还不住的道着歉:“我错了、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见他说着说着,眼泪就不争气的落了下来,来顺突然有些不自在——明明是这小子先主动挑衅的,这怎么整的,倒好像他成了恶人。   不过事情总得有个收尾。   来顺又一脸蛮霸的道:“知错就好,人家老爷子也不是那爱计较的人,这么着吧,他那份活儿就由你扛了,怎么样?”   “就这么定了。”   不等潘又安回应,焦大就接过了话茬,他从地上费力的起身,盯着潘又安问:“你今年几岁?”   “十、十五。”   “巧了,老子今年八十有五,往后要再敢冲你焦爷爷使横,焦爷爷就拉上你,给阎王爷演一出百年好合!”   说着,他慢腾腾转身,一步步隐入夜色中,嘴里哼哼唧唧的也不知是些什么曲调。   直到那干巴巴的唱腔消逝在夜风中,来顺才发现自己还搂着潘又安,忙一把将他搡开。   又催促道:“别愣着了,要耽误了老头晚上吃饭,我可未必保的住你。”   说着,径自抓起一条毯子,向街口走去。   潘又安怨毒的盯着来顺的背影,暗骂这厮明明和焦大狼狈为奸,竟还好意思在自己面前硬充好人。   但骂归骂,想到焦大临走前那番话,他还是吃力的抱起了另外一条毯子,一面向来顺追去,一面在心中暗道:   一时长短不算什么,等自己凭本事得了贵人赏识,再报仇雪恨也不为迟!   【潘又安,出自原书七十一回,曾在大观园和司棋私会(很可能不止一次),被撞破后吓的说不出话来,事后又匆匆逃走。   此外,还曾写过一封条理分明的情书。   私会,证明他平常有些狗胆;情书,证明他识文断字且有些见识;逃走,证明他遇到大事就怯懦没担当。   综上分析,这货应该属于‘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的低配版。】 ###第十四章 老实人   子夜,锅炉房。   统共四十二车煤,全都乱糟糟的堆在了院中央。   东南角支起了一盏气死风灯,众杂役围着那灯光蹲成了圈,正各自捧着碗筷闷头干饭。   因是锅炉房头回上夜,又是出力气的脏活儿,故此这顿夜宵终于见了些油腥——主食是玉米面贴饼,配菜是干豆角炒腊肉沫。   但这并不是众人全都闷头干饭,一言不发的主要原因。   真正导致大家沉默的,是西墙下那诡异的三人组:   来顺居中。   左手旁是一边扒菜,一边嘬牙窟窿的焦大;右手旁是死命低着头,几乎要把脸埋进玉米饼里的潘又安。   考虑到分派差事时,潘又安与来顺、焦大的冲突,他们三个此时凑在一起,怎么看都有些不合常理。   更何况众人之前还亲眼看到,潘又安竟然代替焦大,和来顺一起卖了半晚上的苦力。   要说这其中没有猫腻,怕是谁也不信。   故而众杂役都是一边默默用饭,一边偷眼打量西墙根下的三人,而在这其中,受关注最多的就是潘又安了。   毕竟这小白脸出场时意气风发,现下却是灰头土脸,跟个斗败了的公鸡似的。   前后变化如此之巨,实在让人忍不住想要探究,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这等犹如实质的目光,潘又安又怎会感受不到?   他本就体格单薄,又是头一回卖力气出苦工,此时浑身上下酸痛难当,捧着饭碗的手都在不住的打颤。   可这身体上的酸楚疼痛,比起他内心的屈辱,却又显得不值一提。   不该是这样的!   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差事,还意外的成为了小管事,两件喜事相互叠加,本该是梦幻一般的开局才对。   然而……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眼泪再次不争气的淌下,滴滴答答的落在玉米面贴饼上。   “咳~”   就在这时,来顺忽然干咳了一声,潘又安条件反射似的往旁边躲了躲,随即觉得不妥,忙又把身子挪了回来。   他鹌鹑似的佝偻着,一动都不敢动,心下却是狂跳不已。   这莽夫又要做什么?   该不会、该不会是想在众目睽睽之下,继续羞辱自己吧?   不可以!   绝对不可以!   如果他敢那样做的话,自己就、自己就……   想着想着,非但是泪水滂沱,连鼻涕都止不住的往外涌。   而原本就酸软的手脚,宛如又被剔去了骨头,颤巍巍的,几乎连木碗都捧不住了。   “各位。”   这时就听来顺笑道:“我这人打小就是个混不吝的,极少真心服过哪个,不过今儿我倒真是服气了。”   说着,他抬头搭上了潘又安的肩膀,嘴里继续道:“咱们潘……”   啪~   潘又安手里的木碗,突然就掉在了地上。   空气仿似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来顺也愣了片刻,这才弯腰把那木碗捡起,嘴里啧啧叹道:“瞧瞧、瞧瞧,潘管事这都给累成什么样了!”   说着,他又要去搭焦大的肩膀,老头却是不言不语的,把筷子尖儿对准了他的肋条。   来顺只好悻悻收手,大声道:“起先派活儿的时候,因焦老头离得太远,潘管事也没看清他长什么模样,后来见他胡子都白了,一问岁数竟然八十五了,咱们潘管事立刻就动了恻隐之心。”   “这要搁在我身上,最多也就是给焦老头免了差事,容他做个特例。”   “可咱们潘管事却跟我说,既然这差事都分派好了,若单免了焦老头的活儿,对别人就不公平了!而这事儿既然是他疏忽在先,理该就由他顶上焦老头的缺!”   说到这里,他摇头感慨道:“到底是读过书的人,这说话办事就是跟咱不一样!”   说罢,他起身走到人群中央,帮潘又安重又盛了些菜,连同两个玉米面贴饼,一起送到了潘又安面前,言辞恳切的道:“潘管事,我知道你是累过了劲儿,可多少总得填补些。”   潘又安怔怔的望着他,像是在怀疑眼前出现了幻觉。   好半晌,他突然低头用袖子抹了把脸,然后接过饭菜,打了鸡血似的窜起来,大声道:“规矩是规矩,定下了就不能乱改!但让八十老翁操持苦役,潘某又于心何忍?少不得也就只能卖卖力气了!”   这一番抑扬顿挫慷慨激昂的,和方才那颓废模样简直是天地之别。   来顺见状,便干脆把这‘舞台’留给潘又安,悄默声的又蹲回了原处。   “小子。”   刚蹲好,旁边焦大就递来了异样的目光:“你这是要收服他?”   “想让人服气,哪那么容易。”   来顺往墙上一靠,懒洋洋的道:“再说了,收服他有个鸟用?我只是觉着,难得遇见这么怂的货,要是轻易被别人赶走了,也怪可惜的。”   焦大听完,又定定的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骂道:“特娘的,焦爷爷年轻时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满肚子花花肠子的——要早个二十年,老子这会儿就得啐你一脸!”   “呵呵~”   来顺冲他一咧嘴,认真的道:“要早上一个月,‘我’这会儿就得打你个满脸花。”   焦大瞪大了眼,来顺却是自顾自捡起饭碗,呼噜呼噜扒了干净,然后长身而起,扬声道:“吃饱了就都散了吧,明儿一早不是还要上工么。”   潘又安的长篇大论被打断,却也急忙附和道:“对对对,明儿还要上工呢,吃饱了就各回各家吧。”   说是各回各家,其实这院里的杂役,倒有一多半睡的是大通铺——不过这些都是细枝末节,也不会有人为此去矫正潘又安的说法。   等众人三三两两的去了,只余下来顺、焦大、潘又安。   潘又安便又恢复了那怯懦的模样,畏首畏尾的冲来顺张了张嘴,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毕竟直到现在他也还没想明白,来顺为何要帮自己挽回颜面。   却听来顺道:“赵益、张炳应该是瞧见了,你最好拿些封口费出来,也免得他们传出去。”   其实来顺早就嘱咐这二人守口如瓶了。   不过既然是自己人,顺带帮他们讨些好处,也是理所应当的。   “我晓得了。”   潘又安怯怯的应了,又忍不住嗫嚅道:“你为什么、为什么……”   “小潘啊。”   来顺又上来勾住了他的脖子,语重心长的道:“哥哥这样的老实人,是最不愿意和人起冲突的,大家和和气气的难道不好吗?”   来顺这话,潘又安哪里肯信,但嘴里还是顺着他道:“对对对,大家若能一团和气,就最好不过了。”   “咦?”   来顺故作惊异的看向潘又安:“你也这么觉得?”   “当然,我……呃!”   潘又安下意识的点头,却冷不防来顺骤然发力,直勒的他脸上由白到红、又由红变青,这才收束了力道。   潘又安剧烈的喘息、咳嗽着,就听来顺又在他耳边问:“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招惹我?是欺负老实人不会发火么?”   说着,又捏住他的下巴,让他与自己四目相对,一字一句的道:“哥哥今儿教你个乖,真要惹得老实人发了火,可未必还能收的住力气!”   不等潘又安回应,来顺又一把将他推开,嘴里嘟囔着:“走了,回去还得抓紧时间睡一觉。”   丢下这话,便径自扬长而去。   潘又安惊魂未定的望着他的背影,眼里满是畏惧惶恐之色。   “让你日弄鬼呢?!”   这时就听焦大骂道:“你算个捷豹的老实人!”   “哈哈哈……”   来顺大笑,头也不回的问:“老头,明儿晚上我请客吃酒,你来不?”   “来!不来的是孙子!” ###第十五章 讹言种因果、无端逢旧怨   第二天上工后。   潘又安先带众人去了宁府的杂库,从里面搬出去年存放的筛网、水泵、独轮车等物,又特意讨了一罐膏车油。   然后他拨了一半人负责晒煤,六分之二负责挑水——南墙下常备着八口巨缸,一则支应供暖之需,二来也可预防失火。   余下来顺、焦大两个,却是得了用油膏保养车、泵的美差。   对比昨夜的安排,愈发显出不同来。   不过因为来顺刻意捧了潘又安的场,旁人只当他们是达成了什么幕后交易,倒也并未因此小觑潘又安。   由是,却愈发感慨‘朝中有人好办事’,恨自己没能投生在富贵的人家。   没错~   虽然在来顺眼里,为奴为婢难免低人一等。   可在锅炉房的杂役们看来,来旺这等手握实权的豪门管家,已经足当得起‘富贵’二字了。   既然有上指下派的名头,来顺也就干脆守着焦大,磨了大半日的洋工。   别说,收获还真不小。   起码是弄清楚了,与焦大相处的诀窍。   这老头,你若小觑他,他便非要和你论个高低;你若礼敬他,他就认定你是别有居心。   也唯有忘却他的年龄背景,与他做个嬉笑怒骂的损友,彼此才能‘正常’交流。   闲话少提。   却说到了傍晚,来顺同焦大出了私巷,原是想带他去奉公市履行诺言。   不想焦大却对奉公市嗤之以鼻:“那实是条鬼街,干的是敲骨吸髓的勾当——咱爷们好端端的去那儿作甚?走走走,焦爷爷带你去东胡同寻个好所在!”   来顺哈哈一笑,做‘叮当猫’状,戏谑道:“老头,你如今还用的着去什么好所在?”   焦大气的吹胡子瞪眼:“你这毛都没齐的小崽子,哪里知道焦爷爷的手段?!”   “怕也只有‘手’段了吧?”   两人一路互相打趣拆台,自宁荣街东口拐入了长宁里——国公府的老人儿,都喜欢管这里叫‘东胡同’,就如同西边儿的兴荣里,惯被称作‘西廊下’一般。   却说眼见二人去的远了,便自街口西南角转出个妇人来。   这妇人细高挑的身量,尖颔窄脸儿高颧骨,一双杏核眼滴溜溜乱转,却不是秦显之妻杨氏还能是哪个。   就听杨氏抱怨道:“怎又撞见他了,真是晦气的紧!”   说着,又朝长宁里啐了一口,这才转身折向西行。   眼见到了私巷左近,不曾想又与外甥潘又安走了对头。   她这回却是欢喜的紧,忙上前探问:“又安,你这两日在锅炉房可还适应?”   然而潘又安见到二舅母,心下却是尴尬至极。   他昨天上午还信誓旦旦的,说要找机会教训教训来顺,好给杨氏出一口恶气,谁成想晚上就被人家整的服服帖帖。   甚至于,为了维持住小管事的体面,他还不得不硬着头皮,装出与来顺关系亲密的样子。   这委屈求全的苦闷,实让人百般煎熬。   此时听杨氏问起自己在锅炉房的情况,潘又安却误以为她是想探询,自己有没有兑现诺言。   当下为难的头都大了。   实话实说肯定是不行的,否则传到大舅母耳中,怕是要愈发瞧不上自己了。   思来想去,也只能先设法糊弄过去。   他看看左右无人,凑到杨氏身前悄声道:“二舅母,实话不瞒您说,昨晚我已经让那来顺吃过苦头了!”   杨氏压根没指望,外甥会这么快就对来顺动手,骤闻此言是又喜又惊,连忙追问:“又安,你是怎么做的?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那锅炉房有个叫焦大的老头,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我偏把他和来顺分到一处——小侄这是公事公办,能有什么麻烦?”   潘又安说着,又挤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二人离的如此之近,他那‘智珠在握’的浅笑,仿似能裂衣破皮一般,直钻入了杨氏心坎里。   杨氏眼角眉梢不自觉的漾出些春情来,放柔了嗓子,就待大赞外甥几句。   潘又安却唯恐她再追问下去,慌不迭的道:“二舅母,我回家还要盘一下昨晚账目,就不耽搁你上夜了。”   说着,拱手一礼,逃也似的去了。   杨氏目送他渐行渐远,又暗赞他小小年纪就如此上进。   再想着他百忙之中,还不忘先帮自己出一口恶气,杨氏怀里就跟揣了两只兔子似的,突突跳个不停。   突然间,她脑中冒出了一个想法。   自己何不置些酒菜,前去犒劳探视又安一番,顺带也亲眼看看那来顺的窘况。   幻想着潘又安对来顺颐指气使的情景,杨氏不觉竟有些痴了。   ……   话分两头。   却说来顺跟着焦大进了长宁里,没几步路就见前面竖着个酒幌子,等走近了却不见有什么牌匾店名。   店里面也不大,约莫摆了五六张方桌,此时正稀落落的坐着两桌客人。   焦大也不客套,径自寻了一张方桌落座,扯着嗓子催促道:“快上酒,上好酒,再把你们这儿的拿手菜,端几盘出来尝尝!”   来顺近来虽又花用了些,可囊中也还有十数两银子,而这小店瞧着甚是亲民,料来酒菜不会太贵,故此也就任他施为了。   就在这时,忽然自后院转出个娇小的妇人来,看衣着打扮不像是厨娘、帮佣,多半是这家酒肆的女主人。   这小妇人虽颇有几分姿色,但来顺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也未曾多看她一眼。   可这小妇人进店之后,那一双桃花眼却是片刻不离来顺左右。   直到来顺觉察出异样,狐疑的转头看她时,她才慌不迭的收回目光,转身重又回了后院。   来顺因有些纳闷,就向焦大打听那妇人的来历。   “那是东胡同的璜大奶奶。”   焦大浑不在意的道:“说是府里的亲戚,实则没什么牌面——哎,你小子问她作甚,莫不是有什么赃心烂肺要使?”   说到半截,他倒起了疑心。   “呸!”   来顺啐了他一口,分辨道:“刚才分明是那妇人在偷偷打量老子,怎倒成了我有什么赃心烂肺要使?”   “打量你?”   焦大不屑撇嘴:“快把你那花花肠子切了喂狗,人家好端端的奶奶做着,又怎会看的上你这等粗汉!”   “粗有什么不好?”   来顺瞪眼:“怪不得你空活八十有五,膝下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原来是坏在‘精细’上了。”   “姥姥!”   焦大也瞪眼,把大拇指往脑后一比:“跟我比粗?你也不去扫听扫听,老子年轻的时候绰号‘三足金乌’,说的就是你焦爷爷走起路来,像是生了三条腿一样!”   他二人浑说一气,且先不提。   却道那璜大奶奶刚回到后院,就被丈夫贾璜拦住,问她讨要柜上的现款。   “我哪还顾得这个!”   璜大奶奶急道:“你猜我方才在外面瞧见谁了?”   贾璜横了她一眼,无所谓道:“我管你见着谁了,难道还能是西府的老太太不成?”   “是来旺的儿子!”   见丈夫不买账,璜大奶奶也顾不上打哑谜了,咬牙跺脚道:“听荣儿说,那日在学堂时,就这来家小子下手最黑,如今撞在我手里,我岂能轻饶了他?!”   原来,这璜大奶奶却是金荣的姑妈,而那金荣,则正是大闹学堂的始作俑者。   当时茗烟招呼小厮们围攻金荣,急着想表现的‘来顺’,自然也冲锋在前,他那体格远不是寻常小厮能比的,一拳足能抵别人五拳,着实令金荣记忆深刻。   而贾璜这时也终于认真起来,见妻子跳着脚的发狠,忙扯住她劝道:“你可千万别胡来,那来旺夫妇岂是好惹的?”   金氏闻言,眼圈登时就红了,哭天抹泪道:“先前那秦钟,因说是蓉哥儿的舅子,咱家不好轻易得罪——可现如今不过是个奴才,你竟也要瞻前顾后的!”   说着,甩脱了丈夫的拉扯,撒泼道:“合辙我嫡亲的侄儿,还抵不得你们家一个没名没分的奴才?!”   “你小声些、你小声些!”   贾璜恨不能把妻子的嘴堵上,一面凑到门前窥探外面的动静,一面对妻子诉苦道:“咱们说是亲戚,可真要论起亲厚来,怎比得过琏二奶奶的陪嫁心腹?若真撕破了脸,他日日给二奶奶上眼药,咱们还活不活了?!”   金氏听了这话,哭声立刻降了几度,嘴里却还是不服不忿的埋怨着:“主人的气要受,奴才的气也要忍,亏你素日里还说什么一笔写不出两个‘贾’来!”   贾璜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不经意间又往店内瞧了瞧,却忽的眼前一亮,脱口道:“先别哭,我有法子了!”   【金氏出自第十回,原文如下:这贾璜夫妻守着些小的产业,又经常会到宁、荣二府里去请安,又会极力奉承凤姐儿和尤氏,所以凤姐儿和尤氏也非常乐意资助他,方能如此度日。   这金氏曾因侄子金荣被打,想找秦可卿讨个说法,可见着尤氏便先软了半截,又听说秦可卿因为这事气病了,就吓的什么都没敢说。】 ###第十六章 争酒生嫌隙   却说贾璜不经意间,往店内扫了一眼,突然就说是有了主意。   随即他也顾不得多解释,挑帘子冲那柜台后面招手道:“齐掌柜、双全,你们出来一下。”   金氏见他也不跟自己商量,就自顾自的拿定了主意,这心里反倒没底儿了,忙过去扯了扯丈夫的衣角,小声道:“你这么着急作甚,不是说他家惹不得吗?”   “这会儿你反倒怕了?”   贾璜得意的回头一笑,压着嗓子道:“放心吧,咱们不招惹,自然有人去招惹!”   “谁?”   “自然是……”   正说着,掌柜、小二便都挑帘子到了后院。   贾璜与他们耳语了几句,齐掌柜略有些迟疑,那店小二双全却是爽利的应了。   齐掌柜见状,也只得点头应下。   这时就听店内有人拍着柜台骂道:“老齐、老齐!怎的还不出来,这特娘还做不做买卖了?!”   “去吧。”   贾璜冲店内一努嘴,示意齐掌柜和双全依计行事。   等这二人回到店里,金氏又一把攥住了丈夫的袖子,激动的拉扯着道:“我的爷,不想你还有这般心计!”   见妻子眉飞色舞,一扫近来的郁郁之色,贾璜得意之余,不觉又动起了歪心思。   趴金氏耳边鬼祟几句,却被金氏一把搡开,红头胀脸的啐道:“哪有这般的,你莫哄我!”   “怎么没有!”   见她虽羞未恼,贾璜更是精神抖擞,嬉笑道:“这是上回陪珍大爷吃酒时听来的,想来他定是试过的。”   “呸!”   金氏又啐了一口:“你跟他能学出什么好来?”   说罢,又悄悄向店里指了指,示意丈夫留心事态发展。   同时,她也伏低了身子,顺着门缝往里窥探。   贾璜见妻子未置可否,恰又弯腰翘起个撩人的弧度,便不依不饶裹缠上去,将体态娇小的金氏,严丝合缝的拘入怀中。   “嘘!”   金氏倒也未曾挣扎,只是又抬手指了指店内。   贾璜心中登时了然。   只等外面的事情成了,里面的事情自然也就妥了!   且不提他心下如何蠢蠢欲动。   却说此时店内又多了个豹头环眼络腮胡的大汉,他半边身子倚在柜台上,怒冲冲的喝问着:“往日半夜都还有酒卖,偏今儿就卖的这么快?!且老子天天来你这儿吃酒,怎就不给你家二爷先存下一壶?!”   “这实是……”   “慢转身!”   齐掌柜正满脸赔笑,店小二双全便吆喝着,把一壶酒摆在了来顺面前,嘴里道:“上等的桂花酿一壶,您二位慢用。”   “嗯?!”   那络腮胡汉子听着动静,登时挺直了腰板,看向背对自己的来顺、焦大。   虽瞧不见正脸,但从衣着打扮上,不难分辨出二人都是国公府里最低等的杂役,且身上脏不拉几的,显然也没什么好差事。   当下这汉子就将牛眼一瞪,高声大嗓的骂道:“入娘贼,这不是还没卖完么?!”   说着,他摸出块碎银子,走过去抛在焦大身前,一面伸手去抓那酒壶,一面咧嘴笑道:“老的老小的小,能吃出特娘什么好来,这酒还是二爷得着吧!”   “呸~”   焦大转头就啐了他满头满脸的地三鲜,嘴里骂道:“哪儿来的臭虫,这腆着脸往你焦爷爷桌上爬,还真特娘把自己当盘菜了!”   那汉子抬手往脸上一抹,那眉毛眼睛全都立了起来,撸胳膊挽袖子的咬牙道:“臊特娘的,今儿还遇见横茬了!来来来,让二爷称量称量,看你们的骨头能有多硬!”   那边厢来顺也是见惯了阵仗的,早抄起条凳把焦大护在了身后。   眼瞧着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后门外贾璜夫妇都看的是血脉偾张。   他们连体婴儿一般屏住了呼吸,只等来顺被那汉子狠狠教训之后,便要去堂屋里肆意欢庆一番。   至于那汉子吃亏的可能性,他们却是完全没有想过。   醉金刚倪二横行乡里十数年,靠的就是以一敌十的勇力,似来顺这般毛头小子,又岂会是他的对手?   然而……   就在贾璜夫妇满心期盼着,来顺被打翻在地的时候,那醉金刚倪二脸上的狞笑,突然就僵住了。   紧接着,他先是讪讪退了两步,又把撸起来的袖子褪了回去,然后满面堆笑道:“原来是顺哥儿,这、这我方才真没瞧出来!”   说着,倪二又冲焦大深施了一礼,满口道:“老丈,方才是俺唐突了,还请您老多多包涵!”   这……   贾璜低头看看金氏,金氏却也正抬头看向贾璜。   夫妇二人心中同时冒出一个念头:外面那礼数周全的汉子,当真是醉金刚倪二?!   谁知这还没完,倪二又奴颜婢膝的往前凑了半步,佝偻着腰冲来顺媚笑道:“顺哥儿真是好眼光,这桂花酒是皇商夏家酿的,错非打着国公府的名头,璜大爷怕都未必能拿的到货呢。”   瞧他不像是要麻痹自己,然后再趁机偷袭的样子。   来顺便放下了手里的条凳,狐疑道:“咱们认识?”   倪二一愣,随即露出恍然之色,把头摇的拨浪鼓仿佛:“不认识、不认识,我只是听说过顺哥儿的名头。”   这那像是不认识的?   分明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这时那倪二又深施了一礼:“我还有事,就不耽误二位用饭了。”   他躬着身子往后退了两步,随即一扬手道:“齐掌柜,顺哥儿这桌先记我账上!”   最后又丢下一个笑容,倪二这才匆匆的去了。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来顺和焦大面面相觑,却怎么也弄不清楚倪二这前倨后恭、来去匆匆的,究竟是个什么路数。   而后院的贾璜夫妇,则更是陷入了云里雾中。   醉金刚倪二是什么人?   最是混不吝的泼皮无赖!   若当面恼了他,贾璜自付都未必能够善了,却怎得一认出来顺,就从怒目金刚变成了谄媚奴才?   尤其是最后躬身倒退那几步,简直把贾璜和金氏看懵了。   这人真是倪二吗?   不过两人疑惑之余,倒也得出了一个共识:来家果然不能轻易招惹!   “别想了。”   贾璜推了推金氏,冲店内努嘴道:“赶紧把柜上的现钱取来,我还急等着要用呢。”   “你有手有脚的,怎不自己去?”   金氏横了丈夫一眼,见他面上讪讪的,知道他是心虚不敢面对来顺,于是收住了话头,愤愤的丢下一句:“晚上莫挨着我睡!”   然后挑帘子到了店里。   她虽嫌弃丈夫怯懦,可自己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一面轻声软语的吩咐齐掌柜取银子,一面忍不住偷眼打量来顺。   可也巧了。   来顺见她去而复返,也正投来探究的目光。   这四目相对,双方都恍似被刺了一下,忙又错开了视线。   一个想着:坏了,他是不是瞧出什么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一个暗道:奇怪,那妇人怎么又在看我,莫不是有什么想法?   他二人各怀心思,就连正嘬牙窟窿的焦大,也隐约察觉出了异状,狐疑的问:“小子,你这又怎得了?”   “没怎得。”   来顺冲他挑了挑眉,半真半假的笑道:“约莫是撞见识货的了。” ###第十七章 少有壮志、老而弥坚   虽然倪二说要帮着结账,但来顺走的时候,还是把二两七钱银子,硬塞给了那齐掌柜。   出了长宁里。   先把大着舌头唱曲的焦大送回宁国府,来顺这才带着三分酒意回到了家中。   一进院门,就见堂屋里灯火通明。   来顺就猜到,应是便宜老子和徐氏都在家中——他们夫妇三不五时的,就要在府里值夜,所以并非天天在家。   走近了一瞧,果不其然。   客厅里摆着一桌酒宴,来旺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上,红头胀脸的显然已经喝了不少。   来顺进门的时候,徐氏正和他争抢酒壶。   “顺儿!”   见儿子回来了,徐氏忙道:“你来的正好,快帮我把你爹扶到里间去,这不年不节的,非要灌一肚子猫尿!”   “不、不年不节又怎得?”   来旺大着舌头,红光满面的举起酒杯:“高、高兴、这高兴就得喝酒!”   徐氏忙劈手夺过那空杯子,转头再要招呼儿子帮忙,却突然发现来顺也是满身的酒气。   她当下就把丈夫撇了,上前指着儿子呵斥:“你怎么又喝酒了,上回的教训都忘了不成?!”   “娘。”   来顺嬉笑道:“您就放心吧,那一壶酒我也就喝了不到二两,出不了什么事儿。”   “不对!”   便宜老子忽然又举高了胳膊,然后重重往桌上一拍:“有、有事,你说说,你跟你娘说说!”   徐氏先是被唬了一跳,随即又忙拉着来顺,关切道:“我的儿,你这又惹上什么是非了?!”   “娘,我真没什么事儿。”   “有!”   来旺又是一声大喝,摇摇晃晃站起来,指着儿子道:“你有事,必须……呕~!”   “他爹,你等我拿痰盂来!”   “拿、拿什么拿!”   来旺干呕了两声,又把肚子里的东西压了回去,重新指着儿子道:“必须有事,不然……不然老子怎么知道,你小子、你小子终于长出息了!”   说完,他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又跌坐回了椅子上,然后又顺着椅子往下出溜。   来顺和徐氏见状,忙上前扶住了他。   徐氏在丈夫肩头轻捶了一下,随即追问道:“顺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来顺这时也猜到,多半是张炳、赵益二人,把自己和潘又安的冲突说给了便宜老子。   当下也不瞒着徐氏,把前因后果略略讲了一遍。   徐氏听了,就忍不住埋怨:“亏得他是个没囊气的,要遇见那混不吝的,你……”   “妇人之见!”   不等徐氏把话说全,来旺就又拍桌子瞪眼道:“他那时候要是先怂了,就、就不是……不是‘来顺’了!”   徐氏也瞪他:“他不是来顺,还能是谁?”   “是、是我儿子,就是我儿子,也、也只是我儿子!”   “这不一样吗?!”   听他这颠三倒四的,徐氏彻底无语了,没好气的招呼来顺道:“别愣着了,赶紧把你爹扶到里间去——瞧这满嘴胡话的。”   但来顺却听出了便宜老子的意思。   如果当时自己选择认怂,事后便宜老子多半也会设法找回场子。   可要凡事都指着便宜老子出面,那他给人的印象,就永远只会是来旺的儿子。   “爹。”   来顺一面扶起便宜老子,一面笑道:“您老放宽心,过几年别人再见了你,就该说是‘来顺他爹’了。”   来旺闻言,仰头大笑:“哈哈……呕!”   “快、快把那痰盂拿来!”   一番兵荒马乱之后,来旺终于躺到了床上。   徐氏给他弄了条热毛巾敷在额头,又细心的揩去他嘴角的白沫,刚要把帕子放盆里涮一涮,却冷不丁被丈夫抓住了手腕。   “顺儿。”   就听便宜老子梦呓也似的道:“这事儿好就好在,你给他留了些情面,记、记住,凡事不可做尽!”   “我明白,您就放心吧。”   来顺郑重的答了,却不见便宜老子回应,又过了一会儿,床上就响起了均匀的鼾声。   来顺和徐氏对视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然后徐氏领着儿子回了客厅,再次问道:“你真就喝了二两不到?”   “我还能骗您不成。”   来往嬉笑着,扫了眼桌上的残羹剩饭,夸张道:“早知道咱家摆席面,我就不花那冤枉钱了。”   徐氏却默默从橱柜里,翻出一只小酒盅来,连同来旺方才用的一并斟满了酒,然后把新酒杯递给儿子。   “来,再陪娘喝一杯。”   “您这是……”   “既是我儿子出息了,凭什么就他一个人有酒喝?”   徐氏说着,举杯和儿子碰了碰,仰头就灌了进去。   “娘,您悠着点!”   来顺想要劝阻,却已经晚了,忙也举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   “嘶、真不知这东西……嘶,这东西有什么好喝的!”徐氏放下酒杯倒吸着凉气,又把舌头吐出来,拿手扇风。   “我也觉着那甜滋滋的米酒更好喝。”   来顺说着,忽然想起了之前在酒肆里发生的事儿,于是向徐氏打听:“娘,有个叫醉金刚倪二的,您可认识?”   “倪二?”   徐氏一愣,略略沉吟了片刻,道:“既然你已经大了,如今也就不瞒你了——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上回你爹曾说过,二奶奶拿了府里的月钱去外面放贷?”   “当然记得。”   “那你可知道,这钱是谁负责放出去,又是哪个负责收回来?”   来顺脱口道:“是那倪二?!”   “是他,也不是他。”   徐氏解释道:“二奶奶因怕坏了名声,不好让你爹明着打理这事儿,特意让你爹寻了个不相干的顶在前面。”   “那倪二原是街上一破落户,整日里惹是生非,也不知道操持营生,饥一顿饱一顿没个着落——若非你爹抬举他,怕早填了哪个河沟了。”   “如今因揽了二奶奶放贷的买卖,他手下养着十来个闲汉,明面上倒也算是一号人物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感情自家老爹既是那倪二的恩人,又是他的上司兼金主,也难怪他认出自己之后,态度会出现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至于倪二后来谎称不认识自己,则多半是以为自己和便宜老子一样,也不愿让人知道双方的真正关系。   “顺儿!”   这时来旺忽又在屋里嚷道:“你要再把那乱七八糟的念头断掉,爹就彻底放、放、放……”   说到半截,又起了鼾声。   ……   与此同时。   赖府后院花厅里,赖大与邓好时也正聊起来顺的事情。   “大总管。”   邓好时坐着个矮敦,对仰躺在逍遥椅上的赖大道:“细节上或许还有出入,但那来顺确实有些手腕。”   顿了顿,见赖大不置可否,他又继续道:“如此一来,表少爷当初……”   “哪来的什么表少爷。”   赖大斜了邓好时一眼:“府里的表少爷,只有薛公子一人。”   “对对对,是我说错话了。”   邓好时轻轻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再次道:“总之,这事儿怕是有些不太妥当,至少得提防着他反咬一口。”   “提防是该提防。”   赖大慢条斯理的道:“但不妥却怕未必——狗都知道到要护食儿,何况是人呢?他既然想刨茗烟的根儿,吃些苦头也是应该的。”   邓好时刚要认错。   赖大又道:“况且根子也不在这上面,莫说是什么来顺,就算除掉他老子又能如何?今儿能有个来旺,明儿兴许就能有个去旺,咱们荣国府需不是屠户,难道还能来一条宰一条?”   邓好时隐隐猜出了什么,却又不敢往深里想,只能战战兢兢的问:“大总管,您的意思是……”   赖大再次斜了他一眼:“我想的,多半跟你想的一样。”   邓好时不敢再敷衍,颤声道:“可她、可她毕竟是正经主子,上有老太太、二太太宠着,下有琏二爷百依百顺,真要是动了她……”   “动什么动?!”   赖大猛地坐起身来,冲邓好时需踢了一脚,嘴里呵斥道:“你要真敢冲着主子乱伸爪子,不用别人,我先就给你剁下来!”   “大总管!”   邓好时吓的噗通跪倒在地,一叠声道:“我、我绝没这意思,我怎么敢呢!我、我……”   “你回去之后,记得把那脏心烂肠,好生洗一洗拾掇拾掇!”赖大打断了他的话,声色俱厉道:“下回要再敢胡言乱语,仔细我不拆了你的骨头!”   邓好时忙又是一通磕头如捣蒜,指天誓日的保证不会有下一回了。   赖大这才让他站起来,看似漫不经心的道:“这女人啊,是椟是珠还不是得看男人宝爱不宝爱。”   邓好时这回却有些糊涂了。   如果这说的是二奶奶王熙凤,那她肯定是珠,而且是烁烁放光的明珠——贾琏那都不是宝爱,而是对她千依百顺言听计从。   却听赖大又道:“琏哥儿到底年轻,还没怎么经过见过呢。”   顿了顿,他再次叹息一声:“这男人啊,要是在外面野惯了,就再也拴不住了,即便硬给他套上绳子,那也是驴不是狗。”   “驴这东西,你如果顺着毛捋,他就乖乖听你的话,可你要是生拉硬拽,他就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了。”   “等男人的野性再重些,他就又不是驴了,是狼!”   “这时候你千万别逼他,逼急了他,他回头就是一口,就算没被咬死,这情分也该断了。”   听了这一番大论,邓好时自觉终于明白了赖大的想法,于是激动道:“大总管,那咱们该找个什么由头,让琏二爷出去见见世面?”   赖大却是缓缓摇头:“用不着咱们想由头,也不该是咱们想由头,且等着吧,这要来的总会来的。”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快了、就快了。”   赖大的声音愈发晦涩:“其实我倒巴不得再晚些才好——咱们府里,也该有些大进项了。”   【倪二出自二十四回,原文如下: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闲钱,专爱喝酒打架。   当初看到这段时,我就想着琏二奶奶偷偷在外面放贷,是不是也得养这么号人,去负责出面催讨利钱?   而那倪二一个市井泼皮,又是哪来的本钱放重利债?   另:原书中凤姐曾命来旺杀掉张华,但来旺却认为‘人命关天、非同儿戏’,不愿下此毒手——故此,我才衍生出本章那句‘事不可做尽’的台词。   再另:赖大那番话里的伏笔,诸位能和原书剧情联系上么?】 ###第十八章 阴差阳错鸡同鸭讲   转眼到了十月十五。   按照历年的规矩,这天下午就该试着点燃锅炉,烧到半夜再任其熄灭,如果天亮后没出什么差池,就开始正式供暖了。   而一旦正式开始供暖,锅炉前就昼夜不能离人,所以给杂役们分组排班的事儿,也便迫在眉睫。   其实这事儿早就该做了。   只是一旦排上班儿,潘又安对来顺、焦大的额外优待,就无法再维持下去。   更让潘又安为难的是,即便把焦大算成半个劳力,都算是过于抬举他了——虽说来顺和焦大关系颇近,但这时候怕也未必愿意和他分到一组。   但若是把这二人分开,潘又安又怕焦大会认为,自己是有要意针对他——须知来顺虽不是个好惹的,可这焦大阴狠起来,却更让人毛骨悚然。   就这般左右为难,直拖到十月十五,潘又安都没能拿定主意。   但事情显然不能再拖下去了。   于是这日上午,他简单铺排了些预备工作,就把来顺单独请到了锅炉房里——对比焦大,他还是觉得来顺更容易沟通。   说来也是巧了。   他二人前脚刚走进锅炉房,秦显之妻杨氏就拎着食盒进了院子。   她嫌弃的打量着院里的杂役们,矜持的开口道:“我是你们潘管事的舅母,他舅舅托我捎了些东西过来——你们潘管事人呢?”   听说是潘又安的舅母,内中就有个杂役指着锅炉房道:“潘管事和顺哥儿在里面呢,说是有要紧事商量,让我们不要去打扰。”   杨氏听了这话,只当潘又安又在教训来顺,暗道自己还真是来巧了。   至于‘不要打扰’云云,她却是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外甥只说不让杂役们打扰,又没说不让自己进去。   于是她想也不想,自顾自走进了锅炉房。   进门之后,就见两个巨大的锅炉分列左右,而左侧的锅炉后面,隐隐能看到两人正在谈话。   杨氏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一面梳理着散乱的鬓角,露出自己精心准备的妆容,一面悄默声的靠近了左侧锅炉,想要亲耳听一听潘又安是如训斥来顺的。   熟料刚一靠近,就见来顺吊儿郎当的坐在个水泵上,态度甚是嚣张的道:“我还当是什么事儿呢,你只管把我和焦老头分在一处就是了。”   而外甥潘又安却是躬着身子,站在来顺身前不远处,满面堆笑道:“来顺哥,我这不是怕您有别的安排么——那您组里剩下的二人,就选张炳、赵益如何?”   “这你看着办就成。”   来顺说着,对着潘又安一抬手,潘又安立刻识趣的往前凑了几步,任他搭着自己的肩膀继续道:“放心,你只要别再起歪心思,哥哥肯定不会让你难做的。”   “多谢来顺哥、多谢来顺哥!”   潘又安连连拱手作揖,又顺势奉上马屁:“您就是这锅炉房的定海神针,只要有您撑着,小弟做什么都有底气了。”   “呵呵,你小子就是嘴甜……”   砰~   来顺正想打趣他两句,却突然听到了重物落地的响动。   循声望去,就见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杨氏,正瞠目结舌的站在锅炉旁,脚下还歪歪斜斜摆着个大红色的食盒,料来就是那声音的源头。   “二、二舅母?!”   来顺只是觉得诧异,潘又安却是彻底慌了。   他下意识的挺直了腰板,红头胀脸的想要解释什么,可脑袋里却空空荡荡,完全组织不起言语来。   “你不是说,你不是说……”   杨氏难以置信的指了指外甥,又指了指来顺,嘴里翻来覆去还是那半句质问:“你不是说、不是说……”   这时潘又安终于缓过神来,欺前几步慌急道:“二舅母,你容我解释,我,这事儿……这事儿你可千万不能告诉表姐啊!”   “你表姐?!”   而这话,似也解开了杨氏的语言障碍,她满面羞怒的咬牙质问道:“你前日里那般骗我,就只是为了你表姐?!”   “这……”   潘又安见她这反应,就知道自己慌乱之下说错了话,忙往回找补道:“二舅母,我也是不想让你小……”   “小潘啊。”   这时来顺却突然插口道:“当初就是你舅母,让你针刻意对我的吧?”   说着,又用胳膊拢住了潘又安的脖子。   潘又安身子一僵,脱口道:“正是如此,不然我怎么敢捋顺哥您的虎须?”   说完之后,才又觉察出不妥来。   当初让自己针对来顺的,实是大舅母王氏,二舅母杨氏甚至还曾试图劝止此事。   自己这番话未曾点出其中的关键,再加上之前曾提到过表姐,倒好像是在刻意栽赃陷害杨氏,为王氏脱罪一般。   想到这里,他慌忙补充道:“来顺哥,其实这是我二……”   来顺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在他肩头搡了一把,吩咐道:“你去门口守着,别再让人闯进来——我要和你这舅母单独聊两句。”   潘又安被推的踉跄两步,回头还想解释,可被来顺一瞪,那脊梁骨顿时就软了,只好苦着脸去门口望风。   不过路过杨氏身边时,他还是小声说了句:“二舅母,我就在门口守着,若有事就喊我。”   但杨氏一来震惊于他的怯懦,以及对自己的欺骗;二来愤恨他为了讨司棋欢心,不惜指鹿为马嫁祸自己。   所以压根也没听出这话里的好意,反是瞪圆了一双杏眼,对潘又安投去鄙夷目光。   等潘又安离开之后。   来顺就上前拎起那食盒,掀开盖子扫了一眼,嘴里赞道:“倒是丰盛的紧。”   谁知一抬头,却见杨氏双手护在胸前,正警惕又惶恐的往远处退缩,倒好像自己刚刚揭开的不是食盒,而是掀起了她的裙子。   这什么鬼?   自己这青春年少的,难道还能惦记她一个……   “你今年多大了?”   来顺下意识的问了句。   方才听潘又安提起表姐,他只当是杨氏的女儿,可如今凑近了观瞧,眼前这妇人最多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怎也不像是有个十六七岁女儿的人。   而且这妇人生的大眼睛高颧骨、窄脸盘尖下颌,精心打扮之后竟有几分网红脸的架势。   自己前世也曾约过几个网红脸,可能是价码不高的缘故,全是流水线上整出来的,一到关键时刻表情就容易失真,有的甚至五官都扭曲了,好端端的动作片,愣是整出了恐怖片的效果。   但这个却是天生的,应该……   呸~   眼见杨氏被自己直勾勾的目光,吓得几乎要夺路而逃,来顺急忙给脑中的妄想踩了急刹车。   唉~   这一不小心,又被这身体里旺盛的荷尔蒙给支配了。   他心里毫无廉耻的甩着锅,面上却摆出了正人君子的架势,肃然道:“那晚你是怎么撞见我的,且从头细说一遍。”   说着,拎起那食盒,重又坐回了锅炉后面的水泵上。   杨氏犹豫了一下,还是咬牙跟了上去——毕竟她早就想找机会解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儿纯属意外,绝非是她有意为之。   “那天晚上我领着两个人,巡到梨香院南边儿,离着私巷角门不远的地方,就突然听到附近的假山上有人大声呼喊……”   按照杨氏的说法,她带着人找到山顶的凉亭时,来顺正衣衫不整的抱着柱子发酒疯。   当时杨氏压根不知来顺是谁,毕竟这府里足有五六百奴仆,来顺新进入府不久,她又是个巡夜的,彼此从未有任何瓜葛。   但看来顺是宿醉在此,非是有意夜闯内院,杨氏原本只是想把他交给相熟的管事处理,并没有把事情闹大的意思。   怎奈她正和同伴商量着,该如何将醉醺醺的来顺弄到山下时,来顺却跌跌撞撞的扑了上来,意图就将她抱个满怀。   杨氏当时被吓了一跳,慌急向后躲闪的时候,不慎跌落了示警用的铜锣,那铜锣又好巧不巧的,一路叮叮当当的滚下了假山,这才闹的阖府大哗。   杨氏描述到差点被来顺抱住时,言语间颇有些不自在,可为了能自证‘清白’,还是极力往详细了说。   而听完她的叙述,来顺默默推敲了一番,发现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破绽。   他也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   按照杨氏的说法,当晚之所以会闹到惊动阖府,的确是一场意外,并非是有人刻意安排。   这意味着,茗烟或许并不是什么心思缜密的主儿,自己想要抓到他的把柄,会比想象中的还要容易一些。   但既然杨氏不是他的同谋,自己想从她嘴里套取更多情报的想法,自然也就宣告破产了。   想到了这里,来顺对这妇人顿时没了兴趣,把食盒往前一递,道:“行了,你走……”   等等!   说到半截,来顺脑中忽又冒出一念头来。   杨氏是内院里巡夜的小管事,能当场拿住自己,未必就不能撞破茗烟的丑事——至少探查起来,总要比自己方便许多。   或许……   自己的报复计划,还真就得落在她身上。   只是要怎么样,才能让她甘心为自己出力呢?   来顺重又把食盒放回自己脚下,打量着杨氏问:“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杨氏原本放下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   自那日来顺在山顶上,借着酒意欲行‘不轨之举’,她就认定这小色鬼必是贪图自己的身子。   如今突然听来顺,探问自己有什么想要的,理所当然的就又想歪了。   当下忙又后退两步,用双手护住了胸前。   怎么又是这种反应?   来顺有些无语,只好主动点题道:“你是不是一直想换个差事?”   这事儿他自是听徐氏说的,也确实正中了杨氏的心结。   可杨氏想要调换差事,最大的原因就是想缓和夫妻关系。   若为此而付出那种代价的话,夫妻关系却还有什么好缓和的?   这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故此杨氏当下就要否认,可想起近来所受的孤独煎熬,以及源自来旺夫妇的压力,一个‘不’字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尤其想到拒绝这小色鬼之后,他必会鼓动父母加倍针对自己,杨氏原本坚定的想法,就有些摇摇欲坠起来。   恰在此时,潘又安期期艾艾从锅炉后面探出半个身子,搓着手赔笑道:“来顺大哥,外面有些等不及了,您看是不是……”   “滚!”   潘又安脸上一僵,却没敢再说什么,又唯唯诺诺退回了门前。   心目中曾经光芒万丈的外甥,在来顺面前竟然如此卑微怯懦!   杨氏胸口仿似挨了一拳,直被捣的心浮气躁,原本就开始动摇的意志,登时就塌了大半。   再想想丈夫对自己不闻不问的冷淡态度,杨氏猛地银牙一咬,颤声道:“我、我想换个白天的差事,最好能清闲一点儿,还能有些额外进项!”   开头还满面凄容,可说到后来,她脸上就不自觉的透出几分希冀来。   呵呵~   这要求可绝不算低,即便是来旺夫妇出面,也未必能让她如愿以偿。   不过也只是眼前有些难办。   等便宜老子的谋划成了,来家在府里的影响力必然大增,届时帮她轻轻谋一个肥缺,又能是什么难事呢?   故而来顺毫不犹豫的点头道:“这没问题,我有办法让你如愿以偿——不过这好处总不能白白给你,你必须……”   “让、让我再想想!”   杨氏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先说了一遍,又像是要说服自己一样,激动的重复道:“我要再想想!”   却原来,那股幽怨的被倾泻出去之后,她就又有些后悔起来。   毕竟这等事实在是……   来顺对此倒是无所谓。   毕竟就算她如今肯应承,自家暂时也没办法兑现承诺。   再者说了,现在来家和赖家的势力相差甚远,谁能保证她不会当面答应,转头就把自己的谋划出卖给赖家?   也只有等便宜老子的谋划成了,才能保证足够的威慑力。   “正好。”   于是来顺点头道:“我这里也还需要一些时间做准备,你大可想清楚了再答复。”   需要做准备?   那种事儿有什么好准备的?   杨氏先是有些莫名其妙,后来想起来顺之前受了责打,就以为是他的伤还没全好。   当下微微颔首,然后又看向了来顺手里的食盒。   有心讨回来,却终究没勇气开口,她讷讷的丢下一句‘让潘又安给我捎回去’,便自顾自的离开了锅炉房。 ###第十九章 重启   打从这月十六起,锅炉房就算是正式开工了。   十二个杂役分了三班倒,来顺、焦大、张炳、赵益四人分到了一处。   那二人原本虽心下百般不愿,可看在来旺私下给的好处上,还是准备包揽来顺和焦大的差事。   但来顺却不肯如此,反执意要独自负责一台锅炉,将另外一台留给了张炳、赵益二人。   而张炳、赵益二人意外之余,却也不会真的让来顺承担一半的工作,抢着把零零碎碎的琐事揽了过去。   如此一来,来顺也只是比其他杂工,略略辛苦了一些,总体上却仍是游刃有余。   这是因为时移世易的缘故。   早年间在锅炉房做杂工,的确称得上是又苦又累,只有受排挤又或者是犯了错的下人,才会被分派到这里。   但随着天长日久,被丢到来‘受苦’的人越来越来多,锅炉房的杂役数量,渐渐从最初的六人增加到了十个,今年更是暴增到十二人。   活儿还是那些活儿,人手却增加了一倍,工作强度自然远不如当初。   所以来顺才会觉得游刃有余。   只是闲暇之余,听着那四台蒸汽活塞泵轰隆作响,他总会忍不住产生错觉,觉得自己不像是穿越到了红楼梦里,而是变成了八十年代的国企工人。   ……   忙碌又枯燥的时间,总是过的飞快,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到了十一月下旬。   这天夜里又赶上往里送煤,照例是所有杂役齐上阵,唯独把来顺和焦大留在锅炉房内当值。   没办法,谁让这锅炉离不开人呢?   何况来顺本该是明天晚上的班,肯提前跑来照管锅炉,就已经足够‘亲民’了。   再说了,在这人吃人的旧社会里,难不成还真能有‘公平’二字?   反正杂役们是不信的,所以也压根没觉得这样分配差事,有什么不妥之处。   临近子夜,见外面已经拾掇的差不多了,来顺便撇下了铲煤的铁锨,擦着汗回头冲焦大道:“老头,下回再起夜加班,你就甭来了……”   “怎么?!”   焦大一梗脖子,恼道:“你这是嫌焦爷爷拖累你了?”   “你个老东西怎么听不出好赖话呢。”来顺也瞪眼:“左右现在也没人挑你的不是,你跟着凑这热闹干嘛?”   “老子乐意!”   焦大说着,屈指敲了敲水泵,得意道:“再说不是有焦爷爷在,前几日你们早吃挂落了。”   这倒是真的。   前几天有台水泵突然出了问题,来顺这‘现代人’在一旁干瞪眼没奈何,不想焦大上去轻而易举就给修好了。   按照焦大的说法,这锅炉房当年还是他领着人盖的,早在来顺的爷爷还撒尿和泥的时候,他老人家就曾拆过好几台水泵了。   此时见来顺被怼的没了言语,老头愈发洋洋自得:“当初那谁可还夸过老子,说我这起码有四级工的水平呢!”   四级工?   这个叫法实在是……   来顺故作好奇的问:“这四级工是个什么意思,夸你的又是哪个?瞧你这一脸得意的,莫不是老宁国公?”   焦大却突然沉默了,低头摆弄着水泵上的卡扣,半晌才摇头道:“都特娘老黄历了,还提他作甚。”   这老头!   平常最爱吹嘘自己年轻时如何,可真要问起他当初的风光事迹,这老头偏又推三阻四的。   不过来顺见他兴致不高,也就没再跟他斗嘴,自顾自从墙上摘下外套,道:“我先走了,你吃完回去也早点歇着,明儿晚上咱们还得值夜呢。”   告知潘又安不用准备自己那份宵夜,来顺就裹紧棉袄,独自走出了锅炉房的院门。   穿行在私巷里当中,就听隔壁荣国府里响起了打更声,来顺下意识的往墙对面张望,心里没来由的就想起了那杨氏。   那妇人说是要好生想想,然后再给自己答复,可却就此一去再无音讯。   莫非……   是自己许下的好处,还不足以让她动心?   可就算是这样,她也该先问一问,自己准备让她做些什么吧?这什么都不问,哪知道交易划不划算?   想来想去,来顺也搞不清楚杨氏究竟在想什么,只好暂时把这事儿抛在脑后,快步出了私巷,摸黑往家里赶。   一路无话。   等到了自家院里,见堂屋客厅还亮着灯,来顺只当是母亲又在等自己回家,一面感慨着‘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一面笑着的走进了客厅。   可进门后他就是一愣。   盖因那屋里候着他的,却并非是母亲徐氏,而是便宜老子——可晚饭后他出门时,便宜老子明明也去了府里。   “爹。”   来顺不由奇道:“您今儿不是要在府里当值么?”   “临时推给别人了,你跟我来。”   来旺冲他一招手,就起身去了西屋。   来顺自然紧随其后,等进到自己的卧室,就见地上正放着几个大麻袋,其中一个已经豁开了口子,露出了盘在里面的橡胶水管。   “爹,材料找到了?!”   来顺眼前就是一亮,忙蹲下扯出一截来,又拧又弯的测量韧性。   “入夜后才送到咱家的。”   来旺道:“我之前在京城扫听了许久,都没能找到合适的,后来才晓得,原来薛家在南边就有好几个橡胶园。”   “这是薛家造的?”   “那倒不是,是从他家一个老主顾手上拿的货。”   顿了顿,来旺又补充道:“不过这事儿如果真能成,就得让薛家出面把那作坊盘下来了。”   说到这里,他略有些紧张的问:“怎么样,这些管子能用吗?”   “应该可以。”   来顺点头:“这里面竟还加了蚕丝,比那些便宜货强多了。”   来旺大手一挥:“既然能用,那就尽快把这充气车胎做出来!”   这一个多月里,他称得上是雷厉风行,一面寻找制作内胎的材料,一面就先把其余配件置备齐了。   外胎最是简单,只要把实心轮胎掏空就行。   车轮也不难搞,眼下流行的仍是木头车轮,虽不如铁的结实,但改造起来却十分方便。   气嘴子更是早就请人做好了,就是气门芯不太好弄。   后来便宜老子也不知从哪儿找了个皮匠,用动物的筋膜做了几个替代品,虽然成本偏高,但效果却是丝毫不差。   如今诸事齐备,就只等来顺把它们攒起来了!   其实来顺最初想发明充气轮胎,是打算捞一笔钱,再设法从荣国府‘赎身’脱籍。   现如今没了指望,难免有些动力不足。   可看便宜老子无比期待的样子,他也只能打起精神道:“那我明天一早就……”   “等等!”   来旺却突然想起了什么,皱眉道:“这光天化日的,若被谁瞧了去,岂不坏了咱们的大事?”   “那就晚上……”   “也不行!”   来旺再次否定:“大晚上的,咱家院里突然生起火来,岂不令人生疑?”   这就是关心则乱了。   想当初来顺天天在家烤水管,就从来没见他紧张过。   再说了,当初之所以搞出那么大阵仗,完全是因为买来的水管柔韧性太差,必须整体加热之后才能重新塑性。   可现在这批高档货,本身就已经盘成了圈。   来顺需要做的,就是度量好周长,再将两端加热对接,形成一个密闭的圆环,然后镶上气嘴子。   当然,即便是听起来如此简单的步骤,恐怕也要经过多次操演才能成功。   却说来顺把这其中的区别,简单给便宜老子解释了一下,便宜老子这才释然。   随即他就做出了决定:“既然这样,也不用在院里生火了,你直接在厨房弄!”   顿了顿,来旺又补充道:“明儿我就给胡婆婆和栓柱放假,等事情妥了,再让她们回来。” ###第二十章 喜怒无常必有因   随着便宜老子一声令下,转过天来顺就又重启了研发大业。   原以为有了合适的材料,搞出充气内胎就是顺理成章是事儿,不想折腾了几日,却再次遇到了难题。   内胎倒是做出来了,看起来也像模像样的,可真把它用在借来的马车上,却立刻现了原形。   还是老问题:承受不住压力!   不过这回却不是材料的问题,加了蚕丝的高档水管,已经有了有足够的韧性和强度。   毛病出在对接口上。   也不知是火候掌握的不到位,还是手法上有什么问题,只要轮胎受到的压力一大,接口处就会瞬间被撑裂。   试了几次皆是如此。   来顺倒还沉得住气,可便宜老子却急出满嘴燎泡——搞得来顺心里也怪不落忍的,可一时间又找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天又轮到夜班。   他一面照管着锅炉,脑子里却仍在想充气轮胎的事儿。   “哎、哎!”   正琢磨的聚精会神,就听焦大嚷道:“你小子想什么呢,那铁锨把儿都快烧着了!”   来顺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往锅炉里添完了煤,就顺势把铁锨搭在了添煤口,这会儿的功夫,那铁锨尖儿都已经烧红了!   他忙把铁锨收了回来,顺势一脚关上了添煤口。   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小心翼翼把那通红的铁锹放平了,来顺起身刚一回头,就差点和焦大撞个脸对脸。   他急忙来了个战术后仰,笑骂道:“老头,你这有点不讲武德啊。”   “什么不讲武德?”   焦大显然没听懂这个梗,狐疑的打量着来顺问:“你小子最近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别的老子帮不上忙,杀人放火只管言语一声,你焦爷爷绝无二话。”   分明是你自己想去杀人放火吧?!   来顺心下吐槽着,就打算随口敷衍过去。   可话到了嘴边,他却忽然想起之前焦大修水泵的事儿,还有那句‘四级工’的评价。   要不……   让这老头帮着参详参详?   于是来顺遮遮掩掩的道:“杀人放火就算了,你不是老吹嘘自己手巧么,今儿我考考你,比方说有两根水管——就是橡胶的那种,我想把它们连成一根……”   “这简单,你放火上烤,烤软了两头一怼就成!”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来顺瞪了老头一眼,继续比划道:“我的意思是,把它们接起来之后,既要严丝合缝,还得跟之前一样结实。”   焦大略一沉吟,果断给出答案:“直接买根长的!反正你家也不缺这仨瓜俩枣。”   来顺:“……”   他又瞪了老头一眼:“说正经的!”   “正经的……”   这回老头也认真起来,追问道:“你这么问,到底是粘上以后不结实,还是粘上以后漏水?”   “主要是不够结实。”   “那也简单!”   老头毫不迟疑的道:“你给它打个补丁——弄块胶皮烤软了,把接口那一段儿给裹上,这不就结实了么?!”   对啊!   这可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来顺这两天光在火候和横截面上找原因了,却忘了还可以用外部辅助的手段,来补充接口处的强度!   这也是因为,他打小就没做过手工活儿,所以才会一叶障目不知变通。   不过在被焦大点破之后,来顺也迅速触类旁通,想到了要把接口处削薄,以免两层皮过厚导致轮胎变型。   至此,困扰多日的难题迎刃而解!   来顺激动的来回踱步,直恨不能立刻回家,把那该死的充气内胎做出来。   “你小子这又是怎的了?”   焦大看的是莫名其妙,就刚才扯的那几句闲篇,有什么可高兴的?   来顺收住脚步看向焦大,想着这老头也算是帮了自己个大忙,也是避实就虚的透了些口风:“我弄了个小玩意儿,等做出来你就知道了。”   说着,又对焦大咧嘴一笑:“这里面也有你的功劳,到时候说不准咱俩就一起脱离苦海了。”   说完这话,来顺心下莫名又有些遗憾——如果这苦海指的不是锅炉房,而是整个荣国府就好了。   等他把那小小的忧郁镇压在心底,却发现焦大正在愣愣的看着自己。   “你这是怎么了?”   这回轮到来顺好奇了。   “没什么。”   焦大这才晃过神来,摇头道:“就是刚才那话,听着有些耳熟。”   说着,老头又轻蔑的一笑:“不过你但凡有人家半点儿本事,也不会沦落到这锅炉房来。”   “你这话说的!”   来顺把胸脯一拔:“常言道‘英雄不问出处,流氓别问岁数’,宁国公和荣国公早年间,不也曾在太祖家里扛过长活儿么?”   焦大听的哈哈一笑,显然没把来顺的‘豪言壮语’当回事。   而来顺见他笑的开怀,忍不住问出了心底一直以来的疑惑:“说起宁国公来,我听说你不但跟着他上过战场,还曾经救过他的命?就凭这情分,又赶上刚开国的好时候,你怎就没托他弄个一官半职的呢?”   来顺也只是随口一问,怎料焦大的脸却陡然冷了下来,目光凌厉的喝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这一惊一乍的!   要搁在刚认识的时候,来顺没准还真会被他吓一跳。   如今却只是挑眉骂道:“你这老东西属狗的吧?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   顿了顿,又忍不住调侃:“该不会是被我戳中痛脚了吧——莫非你跟宁国公提过这事儿,人家却压根没搭理你?”   焦大一言不发,就那么死死盯着来顺,直到把来顺看毛了,这才挤出一句:“留在国公府又有什么不好?”   “好?”   来顺偏头看看他棉袄上的破洞,在看看他乌漆嘛黑的鞋子,最后摊手道:“但凡有一点好,你也不会沦落到这锅炉房来。”   顿了顿,又忍不住吐槽道:“就算再得宠的奴才,又怎么比得上做官?要依着我说,就算当个平头百姓,也强过给人家做奴才!”   这话一出,焦大那张老脸又起了些微妙的变化,但却并未开口反驳来顺。   这可不是他一贯的风格。   “老头。”   来顺奇道:“刚才我那话,不会真戳到你的痛处了吧?”   然而焦大默然半晌,却突然反问:“你小子是不是想脱籍?”   “呃……”   来顺没想到自己一时高兴,和焦大多扯了几句闲篇,竟然就被他窥破了心思!   不过这等事儿,来顺肯定是不会亲口承认的,于是讪笑着想敷衍过去。   谁知焦大不等他回应,又来了一句:“要说老子有什么痛处,那就是至今膝下也没个一儿半女。”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到底是想说什么?   来顺正觉得莫名其妙,谁知焦大竟又抛出了一个荒诞的提议:“咱们爷俩也算投脾气,要不你干脆认我做干爹吧。”   来顺:“……”   这哪跟哪儿啊?   怎么突然就提到认干爹了?!   他前世一个爹、现在一个爹,如果再认下焦大,那岂不就成了三姓家奴?   来顺当即起身,居高临下的看向焦大,没好气道:“老头你这天上一脚地下一脚的,怎么还想占我便宜呢?要不是看你一把岁数,我现在就能啐你一脸,你信不?”   焦大也抬头看向来顺,四目相对凝视半晌,老脸上突然又好似春风化雨,释然的笑了起来。   而看着他那古怪的笑容,来顺心下却冒出一个念头:   这老头……   该不会是要老年痴呆了吧? ###第二十一章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窗下逢   打从来顺茅塞顿开之后,匆匆又是几日光景。   这天正赶上冬至,又是月底最后一天,王熙凤上午去老太太那儿问了安,下午又在三间倒座小厅里,加紧处理这月积攒下的家务。   直忙到日头西斜,这才得了片刻闲暇。   她命平儿撤去炕桌,侧卧在罗汉床上,整个人顿时融入到一片五彩缤纷的光晕当中。   原来这倒座小厅坐南朝北,为了采光,特地在南墙正中开了几扇雕花落地窗,不想却起到了意外的效果。   每当阳光透窗而入,就会在罗汉床上渲染出五彩缤纷的炫目光晕,这时若有人坐在床上,便显得神圣非常又威福难辨。   故此,王熙凤才会特地选在这里处置家务。   却说她此时侧卧在罗汉床上,被哪缤纷炫彩拢在当中,愈发衬的出尘脱俗不可方物。   若有痴男信女在此,少不得就要纳头便拜,高呼仙妃临凡了。   就连平儿这见惯了的,此时也不禁自惭形秽,暗道整日守着这样的女子,也难怪二爷对自己不假辞色。   收敛住心绪,她上前帮王熙凤正了正靠枕,刚要询问晚上去何处用饭,就听外面小丫鬟禀报,说是徐氏请见。   平儿看看王熙凤的神色,抬头呵斥道:“没规矩的东西,让婶子直接进来就是,怎还拦在外面了?”   那小丫鬟吓的一缩脖子,忙分辨道:“是来旺婶儿让我们通传的——她那儿子也跟着来了。”   平儿听了这话,心就提了起来,悄悄看向罗汉床上,果见王熙凤已经瞪圆了丹凤三角眼,嘴里冷笑道:“她这几日心不在焉的,果然又是为了儿子——上回我不曾见那猴崽子,这回她竟还想逼宫不成?!”   平儿急忙劝道:“来旺婶儿跟了您这么些年,素来是个知进退的,这回许是有什么别的缘故,所以才……”   说到半截,王熙凤一眼扫来,她就不得不收住话头,在床前默默垂首侍立。   王熙凤慢条斯理的收回目光,将鹅蛋脸儿微微一扬:“罢了,让他们母子进来吧,我倒要瞧瞧这唱的是哪一出。”   说着,又闭目养神起来。   小丫鬟领命出去,不多时便将徐氏和来顺引入厅内。   母子二人躬身见礼之后,又等那小丫鬟悄悄退出门外,徐氏这才抬头笑道:“二奶奶,我这里给您道喜了!”   “嗯?”   听到这出乎意料的开场白,王熙凤才又重新睁开了眼睛,随即她的视线就被来顺吸引了过去。   盖因来顺躬身侍立,背后竟露出个诺大的包袱,鼓囊囊的不知里面装了什么。   王熙凤忍不住奇道:“顺哥儿这背的是什么?”   徐氏巴不得赶紧献宝呢,忙催促儿子:“顺儿,快、快打开让二奶奶瞧瞧!”   来顺应声卸下了包袱,又在地上层层揭开。   王熙凤见包的如此严实,心下又被勾起几分兴趣,不由往前倾着身子,想要看个仔细。   谁知定睛一瞧,那包裹里装的竟是个车轮。   “这是什么意思?”   王熙凤失望的往后一仰,枕着靠枕嗤鼻道:“我听说过负荆请罪,这背着车轮来的,倒是头一回见!”   “二奶奶!”   来顺这时忽然抬起头,装出激动不已的样子,对着罗汉床上信誓旦旦的道:“我这回来,却不是为了请罪,而是向您请功来了!”   这话再次出乎王熙凤意料,一时倒也顾不上计较他无礼,挑眉问:“请功?你请的什么功?”   来顺这时才重又低下头,面上恢复了恭敬,心下却是百般郁闷。   他早就想一睹这凤辣子的真容,谁知方才冒险窥视,却因那斑斓逆光未能看个真切。   听王熙凤发问,来顺忙收敛了心思,指着地上的车轮道:“当然是献上此物的功劳!”   王熙凤的视线,再次落到那车轮上,却怎么也看不出这东西有什么特殊之处。   于是重又抬头看向来顺,带着几分不耐催促道:“说清楚些,不要在我这儿故弄玄虚!”   来顺这才解释道:“这车轮乍看之下和寻常的车轮没什么不同,但它上面的车胎却是内外两层——外层是个胶皮壳子,内层却是空心的圆环。”   “只要在内层里注入足量的空气,就能降低马车行驶时的颠簸,而且还能大大的提升运力!”   说到这里,他刻意停了一会儿,但王熙凤却并未做出任何回应,显是未曾察觉到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过这也正常,坐拥荣国府、王太尉、薛家这样的顶级关系网,但凡她能有些商业头脑,也不至于要靠高利贷敛财。   媚眼抛给了瞎子,来顺也只好把话挑明:“二奶奶,现如今流行的实心轮胎,和我献上的充气轮胎相比,就好像是光脚和穿鞋的区别!”   说着,他又忍不住抬头直视王熙凤:“不,这个比喻其实还不够恰当,毕竟穿上鞋没法让人赚更多的钱,可这充气轮胎却可以!所以只要价钱合适,但凡有车、用车的人,都必然会争相购买此物!”   “二奶奶,咱们如今已然占了先机,只要谋划得当,未必不能做成独门买卖!到那时候……”   说到这里,他再一次卖起了官司。   不过这回王熙凤却是捧场的紧,下意识的往前倾着身子,追问道:“到那时如何?!”   只这一倾,那真容便撞破了五彩光晕,恰似守得云开见月明一般,展现在来顺面前。   却见这妇人风髻露鬓高高挽起,一双丹凤三角眼含煞带俏,两弯柳叶吊梢眉娇横远岫,腮如莹玉,唇似赤樱,实无半分媚态外露,偏又内蕴满腔春情。   来顺一时间竟看的怔住了。   平儿和薛姨妈在他心目中,原本已是难得的美人儿,可在这凤辣子面前,却又显得略输端丽、稍逊风流。   就不知身段……   “你倒是说啊!”   这时王熙凤却等急了,在床沿上重重一拍,催促道:“到时究竟如何?!”   来顺这才晃过神来,忙深施一礼掩饰住脸上的异样,同时恭声道:“到那时候,亿万家财唾手可得!”   这话一出,余音犹在,就听得罗汉床上呼吸骤重,似喘非喘的动静,顺着耳朵爬入心窍,登时就酥了来顺半边身子。   好一会儿,才又听王熙凤问:“我怎知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她虽极力平复心境,可嗓音里却还是带出些轻颤与艰涩。   早年间她也是个不知柴米贵的高门贵女,可自打成了荣国府的当家主母,就无一处、无一时不为那阿堵物犯愁!   时间久了,又怎能不对那阿堵物心心念念?   却说来顺听她发问,毫不犹豫的答道:“这东西的好处总做不得假,我和我爹已经做了几套出来,不管是载人还是运货,二奶奶都可亲自验看一番!”   王熙凤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住心头的激动,突然质疑道:“这番话,都是你自己想的?”   “这……”   来顺假装迟疑了一下,这才道:“不敢欺瞒二奶奶,是我爹告诉我的。”   旁边徐氏忙补充道:“话虽是他说的,可这充气轮胎却是来顺做出来的!”   王熙凤嘴角略略挑起一丝笑意,:“明儿是腊月初一,我怕是不得闲——这样吧,明天先把这轮子装到我的车上,后日我去东府探病时,且看你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第二十二章 论来顺殊途同归   送走来顺母子,王熙凤的心境却久久未能平复,就恍如怀里揣了块热炭似的,直烤的心焦气浮燥热难当。   于是她先蹬脱了缀着白狐狸毛的鹿皮靴,剥出裹着罗袜的双足;然后又略略扯松了金丝暗纹的翠花袄,露出颈间一段雪白。   平儿见状,忙上前把两只鹿皮靴归置好,又取来香麝细绒毯子,盖住了她的小腿、双足。   不经意间碰到她的脚掌,却似冷玉般不带一丝温热。   平儿抬头看看王熙凤红涨的娇颜,以及稍稍剥开的领子,便知她瞧着懒散熨帖,实则上躁下寒颇受煎熬。   于是忍不住轻声劝道:“奶奶,这屋里窗大透风,又不曾铺设地龙,往后还是换到堂屋里吧。”   说完,平儿静候了片刻,见王熙凤全无反应,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这二奶奶就是太要强了,只因这屋里能比别处多显出几分威严,就宁愿吃苦受罪也不肯搬去别处。   可长此以往,若坐下病来却如何是好?   “那……”   平儿想了想,又道:“我给您泡泡脚?”   “嗯。”   王熙凤慵懒的应了,平儿忙喊小丫鬟打来盆热水,亲自兑到合适的温度,这才剥去她脚上的罗袜,把个嫩菱角似的赤足搭在床沿,用帕子沾了热水轻轻擦拭。   “嗯。”   王熙凤发出一声轻吟,似是在表达自己对平儿这番服侍的满意,紧接着却忽然问道:“那猴崽子今儿是不是太放肆了些?”   “您说什么?”   平儿一时没听清楚,不由的纳闷反问。   “装什么傻!”   王熙凤将葱白的趾头,往平儿腕上一点,不悦道:“那猴崽子贼忒忒的乱瞄,你难道还能没瞧见?”   平儿手上一滞,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动作,避重就轻的道:“他约莫是头回来这里,见您身上笼着光,一时看花了眼。”   “哼~”   王熙凤嗤鼻一声:“你倒护着他。”   “毕竟是打小看着长起来的。”   平儿倒也大方认了。   她比王熙凤还年长一岁,比来顺更是大了七岁,说是看着来顺长起来的,倒也并不为过。   王熙凤倒也没纠缠这事儿,重又道:“他今年也有十六了吧?是该娶个媳妇儿收收心了——听说来旺家的已经在张罗了?”   “倒是听来旺婶儿说过两回,不过还没寻见合适的。”   平儿一面说着,一面跪坐在了脚榻上,小心捧着王熙凤被温热了的嫩足,往那水盆里浸去。   “嘶~”   王熙凤一声低呼,随即那眼角眉梢就渐渐熨开了,微阖着眼帘悠悠道:“可惜我身边也没个合适的丫鬟,往后倒要多留留心,有那合适的就先拢在身边,养几年再放出去配小子,也省得……”   说到半截,她自觉有些跑题,便又重新梳理了一下思路,道:“若这事儿真成了,干脆就从王家找个出挑的丫鬟配给他。”   说着,她翘起一只出水白莲似的玉足,抵在平儿尖俏的下巴上,一面发力迫使平儿抬头,一面戏谑的打趣道:“也真是便宜他了,咱们王家的出挑,哪个见了不夸?”   “二奶奶~!”   平儿羞恼的轻轻搡开,王熙凤便咯咯咯笑着滚成了肉葫芦。   ……   话分两头。   却说来顺和徐氏出了垂花门,便宜老子就瞪着眼迎了上来,做贼一般的悄声问:“怎么样了,二奶奶怎么说的?”   “二奶奶让明儿先把轮子装她车上,后日她去东府探病的时候,亲自试一试效果。”   徐氏说着,却偏头瞪了儿子一眼,之前来顺那贼忒忒直勾勾的样子,徐氏自然也看在了眼里。   也亏得王熙凤被财帛所动,并未计较来顺的失礼,否则……   果然该给他找个婆娘了!   不过丈夫的谋划如果顺利,自己暗中相看的那几个,怕就不怎么合适了。   也或许……   能惦记一下老太太屋里的鸳鸯?   那姑娘论品貌都是一等一的,更有在老太太跟前儿伺候的情分在,做自家的儿媳妇,当真是再妥帖不过了!   她正畅想着,肩头就被丈夫推了一把。   却听来旺不满道:“你这发的什么癔症,方才我那话你到底听见没?”   徐氏这才晃过神来,有心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丈夫,可想想丈夫的谋划也才刚起步,倒也不用急于一时。   于是只给丈夫赔了个不是,央他从头复述方才漏过的言语。   来旺便重又道:“明儿就换上那轮子,只怕有些不太妥当——依着我的意思,还是等到后日一早,我和来顺再给她换了,然后轮流守住那马车,如此才算万全。”   对于便宜老子这谨慎过头的态度,来顺也已经懒得再评说了。   他冲背上的车轮努努嘴,道:“那我先把这东西放家里,然后就去锅炉房值夜了。”   “还值个什么夜!”   来旺断然道:“你直接去告个假,等我找人把二奶奶的车轴量一量,看有什么需要改的地方,咱们连夜把它改出来!”   来顺:“……”   前世自己都还能自由支配时间呢,不想现在倒享受上福报了。   解下包裹,交由便宜老子寸步不离的守着,来顺就匆匆赶到了锅炉房。   不过里里外外找了一圈,却并没有瞧见潘又安。   话说打从上回杨氏来探班后,这小子蔫了能有半月,后来却是一天比一天精神焕发。   这却是因为他终于尝到了当管事的甜头。   锅炉房每天都要消耗上千斤煤,筛出来的煤灰煤渣也能有个六七十斤。   这些东西对荣宁二府来说,自然不算什么,可拉出去和泥做成煤饼,却是民间抢着要的好东西。   现如今邓好时对锅炉房不闻不问,这好处自然就归了潘又安。   闲话少提。   却说在锅炉房没见着人,来顺也懒得专门去他家里请假。   直接找到正准备下班的杂役,排出三十几枚大子儿,当场就收获了一个自愿顶班的好同事。   却不曾想,刚带着成功瘦身的钱包出了锅炉房,就与潘又安撞了个正着。   来顺一面暗道亏本,一面把这几日要请假的事儿对潘又安说了。   潘又安虽头疼要重新排班,可却哪敢驳了他的要求,当下连忙满口应了。   请假的事情妥了,来顺本想就此离开,却又突然想起了杨氏的事儿。   等过两天王熙凤体验了充气轮胎的好处,来家必然水涨船高,也是时候针对茗烟做些什么了——脱籍的事儿暂时没有头绪,这报仇的事儿总不能也一直拖下去吧?   于是随口交代道:“再见着你舅母,别忘了让她给我个答复。”   说着,丢下满面惊疑的潘又安,径自出了私巷。 ###第二十三章 弄巧成拙因爱生恨   转过天恰是腊月初一。   潘又安一早废了好大功夫,才把这几日的临时排班布置好,然后又马不停蹄的去了邓好时处,呈报了上个月的开支用度。   等好容易得闲,已然过了正午。   他简单在府里用过午饭,思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   于是悄默声出了荣国府,来到宁荣前巷秦家老宅。   说来也巧,他刚进院里,就正撞上杨氏洗完头出来泼水。   因并没打算出门,杨氏只是把外套披在肩上,露出了里面鸡心领的小衣。   见潘又安从外面进来,她慌忙裹紧了外套,横眉冷眼的呵斥道:“你怎么也不敲门?!”   潘又安往身后指了指,讪讪的分辨道:“这院门是敞着的,我也没多想就……”   想到多半是嫂子王氏外出时忘了关门,杨氏也不好深究什么,板着脸就待退回西屋。   “二舅母留步!”   潘又安忙唤住了她,支吾道:“我、我今儿是特意来找你的。”   自打那天谎言被拆穿之后,他就刻意避开了杨氏,故此这还是在那之后,两人头一回见面。   要说不觉得尴尬,那绝对是在扯谎。   杨氏回头横了他一眼,但推门的动作却并没有停下来。   眼见如此,潘又安下示意的补充道:“是那来顺让我来的!”   杨氏的身子骤然僵住,好一会儿才警惕的问:“他让你来的?他让你来做什么?!”   “这……”   潘又安略一犹豫,并没有将原话转告给杨氏,而是真真假假的试探道:“他让我问你,那事儿什么时候办。”   杨氏的脸上彻底失去了血色,瞪圆了杏眼惊呼道:“他、他告诉你了?!”   不过话一出口,杨氏就有觉察出了蹊跷,那来顺需不是个傻子,又怎会把这等事透露给潘又安?   于是急忙往回找补道:“他认定我是受人指使,才刻意陷害他的,所以非逼着我供出幕后主使,我却上哪儿给他找这人去?!”   这番说法也算是合情合理。   但潘又安虽然怯懦,却并不是个蠢人,早从她方才那慌张的态度,推敲出了一些端倪。   看看面前披散着头发,尽显妇人熟魅风情的杨氏,再想想方才匆匆一瞥之下,那出乎意料的婀娜起伏……   潘又安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下是又惊又怒,隐隐还有些泛酸——杨氏之前那遮掩不住的绮思,他又怎会全然不知?   但那时他一门心思都在表姐司棋身上,自不会与这舅母夹缠不清。   可如今想来……   二舅母虽不似表姐风华正茂,但论身段相貌也皆是上等之选,尤其是那窈窕婀娜之姿,恰与表姐司棋形成了环肥燕瘦的对比,若能摆在一张……   不成!   这肉烂在锅里也还罢了,却怎能让那来顺称心如意?!   潘又安越想越是愤恨不甘,倒好像这即将被绿的不是舅舅,而是他自己一般。   于是鼓起唇舌,在杨氏面前极力贬损来顺,几把来顺说成了十恶不赦之徒,若沾着碰上,非但自身遭殃,甚至还会祸及家人。   如果放在以前,听了潘又安这番言语,杨氏多半会言听计从,甚至对还会他心怀感激。   但现下起到的却全是反效果。   甚至于,想到潘又安刚刚明明自称是来顺派来的,如今却偏偏说了来顺这许多的坏话,就更认定他是个两面三刀,信口雌黄的卑鄙小人。   比较之下,来顺那小色鬼都显得坦荡磊落许多。   唉~   当真是糟践了这一身好皮囊!   若是他能和那来顺换一换相貌,自己或许就不用再继续纠结……   不对!   既被潘又安瞧出了端倪,此事自然只能就此作罢,所以自己本就不用再纠结下去了。   想到这里,杨氏心下释然解脱之余,却也难免生出几分不甘。   毕竟换差事的事儿,她已经心心念念了半年有余,上回刚看到曙光,就受王氏拖累以至不了了之;这回还在犹疑,就又被潘又安强行打碎。   别人的亲戚子侄都是帮衬,怎么这秦家上下偏只会拖自己的后腿?!   她越想越钻牛角尖,却早忘了是自己先拿住来顺,才引发了后续的事情,只一股脑把错处全推到了王氏、潘又安头上。   尤其想到上月在锅炉房里,潘又安当面袒护王氏,栽赃自己的情景,杨氏更是气的心肝生疼。   以前还不觉得,现在思量起来。   这小没良心的一门心思就只在司棋身上,对那王氏也是爱屋及乌,又何曾将自己这二舅母放在眼里?   现如今他上赶着跑来说来顺的坏话,却偏又只字不提,该如何应对来家的报复。   说白了,也只是担心自己坏了秦家的门风,会影响到他与司棋的好事,至于自己的下场如何,他又怎会在乎?!   杨氏越想越恼,连带竟也恨上了司棋。   暗想着,若是把自己遇到的难处,全都放在司棋身上,却不知那潘又安又会是怎样的嘴脸。   这念头一起,也不知怎得,竟就在她心里扎了根儿,此后数日里,时不时就会浮现在脑海当中。   甚至于,还衍生出了不少‘解恨’的剧目。   ……   与此同时。   来顺则正在家中进行‘最后’的准备工作。   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了,只是便宜老子心绪难宁,片刻都闲不下来,硬拉着他反复进行检查。   刚把那车轮拆卸了一遍,来顺这屁股还没坐热呢,就见便宜老子又开始焦躁的来回踱步。   这要不赶紧拦着,用不了一刻钟的功夫,他就又该拉着自己重复劳动了。   于是来顺忙主动挑起话头,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   “爹。”   他半真半假的好奇道:“我之前曾听娘说,府里的爵位快要到头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来旺这才止住脚步,为他解说:“世袭爵位也不是一成不变的,除了王爵之外,每回往下传就要降些,头回是降一等,再传就是降二等,然后是降四等……”   “要是没特殊恩典,等大老爷传给咱们琏二爷时,就该从一等将军降到骑都尉了,那不过是芝麻绿豆大的五品爵,怎撑的起这诺大一个国公府?”   原来是这么回事。   来顺本来只是随口挑起话题,听到这里倒真来了兴致,于是又问道:“那我娘又说,府里都盼着宝三爷能顶上来,这却又是怎么一回事?”   “现如今这太平年月,想封爵要么入阁拜相,要么就得指着宫里有人——那镇国公牛家,不就因为出了当今太后,又从一等将军升回了伯爵么?”   “那牛伯爷正是太后的亲弟弟——如今大小姐在宫中也颇受宠爱,偏宝三爷又是衔玉而生,府里难免对他有些期盼。”   “倒也没指着什么伯爵,但凡能有个三等将军的爵,又或是龙禁卫同知的虚职,也就能勉强维系家业了。” ###第二十四章 俏熙凤长街走马、劣来顺油嘴滑舌   到了腊月初二。   父子二人天不亮就到了马厩,支开当班的马夫,轻车熟路的更换了车轮。   此后又等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才见十来个婆子、丫鬟,簇拥着王熙凤朝这边赶。   父子二人忙往前迎了几步,又避让到路旁恭候。   王熙凤披挂着一身累赘,依旧扶风摆柳似的到了近前,微微偏头斜了他父子一眼,扬声道:“先紧着你自己的差事,让来顺跟着就是了。”   她虽没有长远眼光,却知道顾好眼前的道理——来旺若不能及时收回欠款,府里的月例银子怕又要往后延了。   来旺虽有些不放心,可二奶奶当众吩咐,也没有他还嘴余地。   再说儿子自从开窍后,虽说有些好高骛远的毛病,但接人待物甚是稳妥,且遇事时比自己还能沉得住气。   于是便恭声应了,自去寻倪二催债不提。   来顺先是目送便宜老子,然后又眼瞧着王熙凤上了马车。   惜乎那斗篷遮的太严,丫鬟们又护的周全,竟未能一窥二奶奶的风姿。   正自有些遗憾,忽听身旁有人轻声呵斥:“你前日怎么回事,冒冒失失的乱瞧个什么?!”   却是平儿刻意落后几步,伺机到了来顺身前。   这话说的来顺心下一凛,想起自己那日失神之下,的确曾露出马脚,不由紧张道:“平儿姐,二奶奶可是说了什么?”   “哼~”   平儿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也就仗着你是从家里跟来的,若换成旁人敢这般无理,她又怎肯轻饶?不过也只这一回,往后可不敢再胡闹了!”   来顺闻言稍稍松了口气,又忙堆笑道:“定是平儿姐帮我说了好话,我这里先谢过……”   “少耍这花头!”   平儿打断了他的嬉皮笑脸,恨铁不成钢的道:“当初随奶奶陪嫁过来的,如今也只剩咱们几个了,我自是盼着你能好好的,可你自个总也该稳当些才行。”   顿了顿,又道:“这回事情要成了,二奶奶多半会从王家寻个出挑的丫鬟配你,你让婶子先去扫听扫听,也免得到时选错了人。”   这……   来顺的脸色顿时垮了,原书里出挑的丫鬟多在荣国府,倒没听说王家有什么尖货。   更何况,他穿越以来心心念念的,都是以后发达了就去攻略宝钗、黛玉,至不济也要捞个湘云为妻,又如何看得上什么王家丫鬟?   这脸上一挂相,平儿就瞧出了几分,当下半真半假的打趣道:“怎么,你是瞧不上咱家的出挑,还是已经有了心上人?”   “还真让姐姐说中了。”   来顺讪讪一笑,道:“我听说自打姐姐来了这荣国府,王家就大失颜色,如今却哪还有什么出挑?”   “呸~”   平儿啐了他一口,咬牙道:“亏她说你时,我还帮着遮掩,如今倒连我都敢拿来玩笑了!”   “姐姐这可错怪我了,我说的句句是实,要有半句假话,叫我……”   “平儿姐姐,奶奶让您上车呢!”   来顺这里正准备指天誓日,那边厢就有小丫鬟来请平儿。   “以后再找你分说!”   平儿最后又瞪了来顺一眼,这才匆匆跟着那丫鬟去寻王熙凤。   她最后那句,却似乎真有些恼了。   这也怪来顺得寸进尺,觉着和她莫名亲近,就忍不住把前世那油腔滑调使了出来。   不!   还是怪这身体里潜藏的记忆!   若非莫名就觉着平儿亲近,自己又怎会忘乎所以?   再次毫无廉耻的甩锅之后,来顺这才收敛了心绪,跟着那马车出了荣国府。   说是对这事儿不怎么上心,可真到了节骨眼上,还是不自觉的有些忐忑。   所以出了角门之后,他就忍不住想往马车跟前凑,也好听一听王熙凤的点评。   可这刚往前欺了几步,立时就有好几双死鱼眼珠子瞪了过来,来顺虽不是贾宝玉,一时间却也难以抵御,只能乖乖的退回了队伍末尾。   ……   话分两头。   却说平儿上了车,见王熙凤正闭目养神,本也想默默坐到侧面,却听王熙凤闭着眼睛问:“你同他说了?”   平儿依旧不曾瞒她:“来家在那边儿也有几门亲朋故旧,打听起来比咱们还方便些呢。”   “你倒会做好人。”   王熙凤冷哼一声,却也并未深究,而是直接吩咐驾车的婆子启程。   那马车出了角门,又在丫鬟婆子们的簇拥下迤逦而行,竟用了半刻钟的功夫,才到了宁国府的东角门前。   眼见马车就要拐入宁国府,平儿忙喊了声‘停车’,又问那驾车的婆子,今天赶车与往日可有什么不同。   那婆子想了想,回道:“许是近来牲口照顾的好,拉起车来竟全不费力。”   平儿心下就是一松,转头看看王熙凤,然后又追问道:“旁的呢,这车是不是更平稳了些,不像往日那般颠簸?”   “这……”   驾车婆子皱眉想了想,讪讪道:“许是我屁股上肉太厚,倒没觉着有什么不同。”   “继续往前!”   这回却是王熙凤发话了,她吩咐道:“让旁人先都起开,你在这街上敞开了跑个来回!”   那婆子闻言有些迟疑,可见平儿探出头来,把周遭的随从全部赶到了路旁,她也只好抖动缰绳,驱使着那挽马奔驰向前。   那马车跑到宁荣街东口,又折回向西;到了宁荣街西口,再折回向东。   等重又停在宁府门前时,不等平儿开口发问,那婆子就抢着道:“二奶奶、平儿姑娘,这车确实没以前那么颠了,马也跑得比以前欢实,要不是我把着缰绳,怕是还能再跑快些呢!”   其实不用她说,王熙凤和平儿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之前没察觉出区别,主要是因为车速太慢,又是在平地上,原本也没什么好颠簸的。   而根据驾车婆子的话,这新轮胎能多载货的说法,应该也不是虚的!   想到来顺描绘的那番钱景,王熙凤脸上不知不觉浮起两团红云,迫不及待的吩咐平儿道:“等回去就让来旺夫妇来见我,商量一下这买卖到底该怎么做!”   “那来顺……”   “让他把马车守好了,这法子千万不能让别人学了去!”王熙凤说着,又瞟了平儿一眼,补充道:“放心,他立下这么大功劳,我自然亏待不了他!” ###第二十五章 匆匆觅死路、无端起干戈   因那一遭走马长街,试出了充气轮胎的钱景,王熙凤在宁国府下车时,原本意气风发兴高采烈。   可去天香楼走了一遭,再出来时脸上就只余下戚戚之色。   回程的路上她更是默然许久,才幽幽叹了声:“她比我还小着几岁呢。”   平儿在一旁也不知说什么好,秦可卿如今已经瘦脱了形,眼见精气神都散了,只余下一具皮包骨似的肉囊,徒劳的撑着衣裳。   想想她往日里那万种风情,愈发感到令人不胜唏嘘。   现如今东府的尤大奶奶,更是连她身后丧葬所需都已经备下了,显是不看好她能熬过这个冬天。   怕是再过不了多久,这曾经人人称羡的蓉大奶奶,就会化为昨日黄花,不复再现了。   一路无话。   主仆两个回到荣国府,又在贾母和王夫人面前,分别搪塞几句片儿汤话,这才得闲回了家中。   王熙凤换上素常的衣裳,又饮了半盏杏仁茶,觉着稍稍振奋了些,就打算传来旺夫妇进来,商议那充气轮胎的营生。   不想外面丫鬟突然禀报,说是‘瑞大爷’使人来打听奶奶在家没,若是在家,他就要过来请安说话。   王熙凤闻言登时就恼了,把那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顿,嘴里骂道:“这畜生合该作死,看他来了怎样!”   平儿因问道:“这瑞大爷是因什么只管来?”   凤姐儿遂将九月时,贾瑞在宁国府园子里对自己见色起意的事儿,竹筒倒豆子一般告诉了平儿。   又道:“错非是先被他坏了兴致,晚上也不会把来顺打成那样。”   平儿也恼了,骂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人伦的混账东西,起这个念头,叫他不得好死!”   “等他来了,我自有道理。”   王熙凤说着,忽得想起了什么,得意拍手道:“先前我就说亏待不了那猴崽子,你瞧,这好处不就上赶着找来了?”   “奶奶是说……”   “且不急,等火候到了,让他捡个现成的便宜。”王熙凤说着,又斜了平儿一眼:“再说了,总得给你腾出些时间,好把我这话学给他听。”   ……   却说跟着车队从宁国府回来,来顺又在马厩守了小半个时辰,这才见父母姗姗来迟。   不等他迎上去,便宜老子就先吩咐道:“我和你娘要去和二奶奶商量正事儿,你自个把轮子卸了,先背回家去吧。”   说完,转头就要走。   这急惊风似的……   来顺近来对这便宜老子,也愈发了解的深了。   他眼界见识都是有的,不然也不会在第一时间,就制定出贾、王、薛三家联手制霸轮胎业的计划。   但要因此就以为他能成什么大事,却又怕是过于高看了他。   盖因便宜老子做出决策之后,没过几日就开始瞻前顾后杯弓蛇影,今儿觉着自己的主意未必可行,明儿又担心那充气轮胎言过其实。   错非来顺一口咬定这事儿能成,说不得他早就打了退堂鼓。   说白了,就是本身自信心不足,哪怕能做出正确决定,也难以坚持贯彻落实下去。   闲话少提。   却说眼见来旺转头欲走,徐氏忙抓紧时间塞给儿子个荷包,心疼道:“我的儿,这些日子苦了你了,且拿着去让胡婆婆弄些滋补的,吃饱喝足再好生歇一歇。”   顿了顿,又补了句叮咛:“说不准二奶奶还要铺排差事,可不敢多灌那猫尿!”   来顺边连声应了,边打开那荷包瞄了一眼,发现里面零零碎碎差不多能有七八两银子,心下不由得大乐。   这些日子零零碎碎又花出去不少,眼见钱包日渐消瘦,他正愁不知该从哪里找补呢。   当下麻利的拢进袖子里,又目送父母消失在马厩转角,这才取了工具卸下车轮。   用粗布层层裹住,再往身上一背,大步流星直奔角门。   这期间,少不得有人远远的窥探,甚至是指指点点的议论。   好在充气轮胎单看外表,和普通实心轮胎也没什么区别,故此倒也不怕他们能瞧出什么来。   来顺因事情有了眉目,又刚得了银子,那脚下难免就欢快了些。   不想转角一人也是行色匆匆,恰巧就与他撞了个满怀。   来顺倒还未曾如何,对方却踉跄着退了几步,险些一屁股坐倒在地,遂怒道:“瞎了你的狗眼不成,乱撞什么?!”   这厮生的油头粉面,看衣着肯定不是奴仆,但离着富贵公子哥也还差了些行市。   多半应该是这府里什么亲戚,类似在东胡同开酒肆的贾璜那种。   来顺大致分析出这人的身份,就想怼他几句——左右刚献上大功一件,即便与这些没牌面的荣府亲戚闹些口角,王熙凤必然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岂料那厮骂完之后,压根也没给来顺回嘴的机会,甩开袖子一阵风似的去了。   瞧那架势,倒像是急着要去投个好胎。   “呸~什么玩意儿!”   来顺冲他背影啐了一口,也就把这事儿抛在脑后,径自回了宁荣后巷。   到家之后,他唤过栓柱吩咐道:“让婆婆今儿中午歇歇,你去东胡同璜大爷的馆子,打一壶他家的桂花酿,再搭上四样荤的两样素的。”   “要汤不?”   “你这小胳膊小腿儿的,路上再给洒了——还是让胡婆婆弄锅小米绿豆粥吧,我也正好去去火。”   说着,来顺摸出不到二两散碎银子,抛给了栓柱:“剩下的,就算是你的跑腿费了。”   “多谢来顺哥!”   栓柱喜笑颜开,一把将那银子捂在手里,转头就要去东厢房知会胡婆婆。   “等一下!”   来顺忽又想起,若非焦大帮着出主意,自己说不定还在钻牛角尖呢,这庆功酒怎么也该算他一份。   再者说,这几日没和老头斗嘴,倒还真有些不适应了。   于是又补了句:“你记得先去锅炉房走一遭,请宁府的焦大焦老头过来吃酒。”   栓柱答应一声,兴冲冲的去了。   来顺这才到了里间,把那包裹解开,将车轮塞进了特意腾出来的衣柜里。   挂上铜锁,他也就算是踏实了,于是径到西屋躺下,只等着焦大和酒菜都到了,再出去大快朵颐。   谁成想刚躺下没多久,就又听栓柱在外面扯着嗓子嚷了起来:“来顺哥、来顺哥!可了不得了,那焦大在锅炉房要杀人呢!”   来顺一骨碌爬起来,几步到了外面,就见栓柱提着食盒一头大汗满面红光,正口沫横飞的冲胡婆婆比划。   “少在那儿幸灾乐祸的!”   来顺呵斥了他一声,又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焦大要杀谁?”   “这我哪知道去!”   栓柱满脸无辜的摊手道:“私巷里也不让进,我就听说那老头攥住了人家的子孙袋,死也不肯撒开呢!”   这倒的确是焦大的作风。   来顺略一迟疑,就决定亲自过去瞧瞧,看这老头究竟闹的什么幺蛾子。 ###第二十六章 才解干戈、又生是非   等来顺匆匆赶到锅炉房时,就见那院子里密密匝匝围满了人,看衣着既有荣府的也有宁府的。   来顺一面往里挤,一面就听到里面有人大声呵斥:“焦大,你究竟想怎样?再不放开,可真要闹出人命了!”   听声音,像是邓好时在喊话。   他毕竟是这锅炉房的正经管事,平时把事情推给潘又安还成,现下都快闹出人命了,自然无法再坐视不理。   来顺又往前挤了几步,才听焦大口齿不清的笑道:“甭拿人命吓唬老子,你焦爷爷手底下的冤魂多了,再添他一个又能怎得?”   话音未落,就见前面有人跳脚道:“老东西,你莫给脸不要脸,大爷指派你来这锅炉房,就已经念着情面高抬贵手了,你要再这般胆大妄为,却怕是不知‘死’字怎么写!”   听这话,应是个宁府的管事,而这时节和能锅炉房扯上干系的,多半应该就是那俞禄了。   “少拿珍哥儿唬我!”   焦大嗤笑一声:“要不你去喊了他来,咱们当面掰扯掰扯,看到底是那个忘八羔子胆大妄为!”   这时来顺终于挤到了前排,果见与邓好时站在一处的,正是宁国府的管事俞禄。   听焦大反驳,俞禄越发跳脚:“好好好,你个老东西倒还有礼了不是?!看我不……”   旁边邓好时扯了他一把,朗声道:“焦大,你真有什么要掰扯的,就先把人给放了,不拘是去珍大爷哪儿,还是到我们西府大老爷、二老爷跟前,咱们当面锣对面鼓的把话说清楚!”   他这倒还算是息事宁人的态度。   但焦大使起性子,又怎耐烦听这些冠冕堂皇的?   当下一口带血的浓痰啐到地上,冷笑道:“快把那日弄鬼的话收了,你当老子不知道你是个什么玩意儿?我领着人修这锅炉房时,你爹还撒尿和泥儿呢!”   又是这话……   这老头到底对‘撒尿和泥’有多执着?   来顺一面腹诽着,一面排开最后的屏障,顿觉眼前豁然开朗。   定睛一瞧,就见焦大正靠坐在锅炉房门口,一只手紧攥着某个中年杂役的子孙袋,直疼的那中年杂役双手捂着裆,在地上弓成了虾米。   可单看外伤的话,反而是焦大这边更严重些。   只见他鼻血长流,左脸颊靠近眼角的地方,也豁了好几条血口子,右眼乌青一片,连眼球都充血了。   显然他是在吃了不少苦头之后,才找到机会攥住了对方的要命‘把柄’。   这时却又听焦大嚷道:“咱们府里向来买的都是好煤,偏怎么到了你们两个忘八羔子手上,就成了最次……”   “好个老狗!”   邓好时突然一声爆喝,一改方才那息事宁人的态度,指着焦大道:“连二位老爷和珍大爷都不放在眼里,我看你是反了天了!快、快把这老狗给我绑了,再堵上他那喷粪的臭嘴!”   这反应明显是被戳到了痛脚。   其实来顺也早就察觉到,这锅炉房买来的煤质地松软,不禁烧也还罢了,烧完还能剩下不少块状煤焦,以至于每天都必须专门进行清理。   这等劣货若放在外面,怕是比那煤饼还差了些行市。   可荣宁二府用的煤,又怎会是便宜货?   这里外里一倒腾,中间不知差了多少银子!   故此听焦大揭出这事,非但邓好时急了,那俞禄更是面目狰狞,也不管什么‘人质’了,嘴里招呼着两个亲信,就径自往前扑。   那架势,与其说是要拿下焦大,倒更像是要去杀人灭口!   “俞管家且慢动手!”   来顺见状,急忙大喊一声越众而出,拦在那俞禄和两个狗腿身前。   “你是哪个?”   俞禄狐疑的停住脚步。   “我是谁不重要。”   来顺笑着凑到他跟前,压着嗓子道:“俞管家,我看这事儿还是不宜闹大,否则上面真要过问起来,他可是什么都敢往外捅的。”   俞禄面色数变,还不等他开口,后面邓好时也走了过来,盯着来顺问:“贤侄不是告假了吗,怎得又……”   “这不是听说出事儿了么。”   来顺冲他一笑:“等我去跟焦大说说,看这事儿能不能就此收场。”   说着,也不等二人回应,径自走到了焦大身前。   他先不理会焦大,而是蹲下身问那面无血色的中年杂役。   “跟老头认错了没?”   “认、认……认了!”   那中年杂役好容易挤出俩字来,同时却也挤出了一头的冷汗。   来顺这才看向焦大:“老头,杀人不过头点地,他既然已经服软了,你也别老揪着不放。”   “哼~”   方才还油盐不进的焦大,这回直接就松了手:“焦爷爷手都麻了,早特娘想松开,可就是见不得那两个忘八羔子,冲老子吆五喝六的充大瓣蒜!”   来顺回头看看邓好时和俞禄,然后扬声喊道:“大家伙儿都散了吧,这也没什么好看的了。”   邓好时和俞禄交换了一下眼神,也纷纷出声附和,再加上他们带来的手下,不多时就清退了大半看客。   等众人散去之后,俞禄梗着脖子,还想绕过来顺去教训焦大,却被邓好时给拦了下来。   邓好时笑着冲来顺道:“当初我就看好贤侄,现如今果然应验了!这回你立了功,在二奶奶面前也有了说辞,不如这锅炉房还是交给你来管吧。”   潘又安此时就站在不远处,听到这话,那脸上是青一阵红一阵的,真好似开了杂货铺一般。   “哈哈。”   来顺哈哈一笑,道:“好叫世叔知道,我这差事怕是干到头了,锅炉房往后还是别打我的数了。”   “怎么?”   邓好时眸子骤的一凝,试探道:“贤侄这是要回宝二爷身边当差?”   来顺闻言,却把头摇的更欢了:“还是免了吧,那地界跟我犯冲,我还是老老实实跟着我爹,给二奶奶跑跑腿就好。”   邓好时暗暗松了口气,也笑道:“倒也是,你爹管的那摊子事儿,可比这锅炉房费心多了——那这焦大……”   他把目光投向了焦大,眼角余光却仍瞄着来顺。   来顺立刻道:“这老头交给我就是。”   又冲那中年杂役一努嘴:“真闹出人命可就麻烦了,您二位还是赶紧给他找个大夫吧。”   然后也不管二人同不同意,上前扶起焦大,径自出了锅炉房。   却说等他们刚一出门,俞禄就把邓好时拉到角落里,咬牙切齿的道:“那老狗真是活够了,他能嚷嚷这一回,就未必没有第二回,依着我,不如在锅炉房找个机会……”   说着,他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邓好时横了他一眼,嗤鼻道:“那你怎么不在东府里结果了他?少跟我耍这心眼儿!”   顿了顿,又质问道:“再说了,你这时候弄死他,难道是怕事情闹得不够大,非要火上浇油吗?!”   “那万一被他捅到上面,咱们可……”   “没什么咱们!”   邓好时断然道:“这里既然有人在管,出了差池自然也有人来扛!”   说着,目光就隐晦的投向了潘又安。   “可他要是不肯认,到时再攀咬起来……”   “攀咬?”   邓好时冷笑道:“就算他想攀咬,也得看查证的人肯不肯听!”   等到俞禄恍然大喜之际,他又把目光转向了院门外,阴狠道:“至于那老狗,就等日后再跟他慢慢算账。” ###第二十七章 忠烈‘仆’二让叫父   刚出了锅炉房的院子,焦大就拒绝了来顺的搀扶,努力挺直了腰板——这老头真是什么时候都不肯服老!   “今儿怎么回事?”   来顺奇道:“我这才请了两天假,你就闲的扯蛋玩儿了?”   “还不是你养的那两个狗腿子。”   焦大揉着还在流血的鼻子,闷声道:“先前对老子忍气吞声的,如今趁着你告了假,就鸡零狗碎的煽风点火,引逗着新来的跟老子过不去。”   竟是张炳、赵益的手笔?   这还真有些出乎来顺的预料。   不过仔细想想,因碍着自己和焦大的关系,那二人的确受了焦大不少闲气,会怀恨在心也是理所当然的。   因就无语道:“那也是你自找的,他们原本看我的面子,已经对你笑脸相迎了,可你偏要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换成谁也……”   焦大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话:“你要只有这些废话,就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说着,自顾自往宁府角门走去。   这臭脾气的老东西!   错非对焦大有前世记忆的加成,来顺还真未必愿意和他亲近。   心下腹诽着,可见焦大脚步蹒跚,他还是快步追了上去,询问老头可要请个医生瞧瞧。   焦大却把脖子一梗:“瞧那行子作甚?该活的死不了,该死的活不长!”   “我看你是活腻了!”   来顺不屑的直撇嘴:“非要当面揭人家老底、断人家财路,真要是把他们给逼急了,你以为就只有你会杀人放火么?”   “姥姥!”   焦大还是浑不吝的态度:“莫说是那个两个忘八羔子,就是珍哥儿、蓉哥儿父子当面,老子不也一样揭他们老底?!”   说起这个来,来顺可真不困了。   瞅瞅四下无人,压低了嗓音问:“老头,那扒灰养小叔子的事儿,是不是……”   “是个捷豹!”   不想焦大横眉立目的打断了他,还呵斥道:“屁大个人,少扫听这有的没的!”   “嘿~你这老东西!”   这回来顺也有些恼了,瞪着他道:“这事儿还不就是你捅出来的,这时候装成闷嘴葫芦给谁看呢?!”   焦大脚下一顿,沉默半晌才道:“老子先前捅出这事儿,是盼着他们能往好里改;现下要再嚼那舌根子,你焦爷爷成什么人了?!”   掷下这话,他再次迈步向前。   盼着能往好里改?   就贾珍、贾蓉那等货色,这辈子怕是没戏了!   来顺心下满是不屑,却又忍不住好奇道:“那你就不怕他们……”   说着,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怕甚?”   焦大嗤鼻一声:“死便死了,到了下面也该是国公爷不好见我,我焦大问心无愧!”   不得不说。   这老头讨厌起来是真让人烦他。   可凭那一腔忠烈,却又时不时会让人肃然起敬。   眼见又穿过一道月亮门,焦大就收住了脚步,回头冲来顺一摆手:“你忙你的去,老子自个回去就成。”   见他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来顺也就没再跟着。   不过临走前,他又忍不住问了句:“真不用给你找个大夫瞧瞧?”   而焦大回头看了看来顺,却又提出了那个古怪的要求:“小子,你做我干儿子吧!”   “蛤?!”   来顺再一次被他搞了个措手不及。   而焦大见来顺的反应,也皱着眉头不高兴起来:“这回老子可是认真的!”   感情上回还是虚情假意。   来顺默默冲他比了个中指,也不管他看没看懂,径自扬长而去。   ……   此后几日,来顺就按照父母的嘱咐在家待命,随时准备着为二奶奶贡献出全部精力。   然而可能是因为‘原主’,曾给王熙凤留下了不太靠谱的印象,所以虽然明知道来顺才是充气轮胎的发明者,却仍是把他排除在决策圈之外。   好在来旺近来愈发倚重儿子,每次回来都要同他探讨一番,故此他对事情的最新进展,倒也算了然于胸。   经过几次讨论研究,王熙凤已经初步认可了,贾、王、薛三家联手制霸的计划。   但在利益划分上,这二奶奶表现出的贪婪嘴脸,却着实让人有些头疼。   按照王熙凤的谋划,她既是这‘秘方’的持有人,又是事情的发起者,理当拿走大部分利益才对。   后来经来旺夫妇反劝说,她才勉强把最初‘七二一’的分配比例,改成了‘五三二’。   即:她自家独占五成,王家占三成,负责出资且提供销售渠道的薛家,却只分到了区区两成。   不过对于薛家份额最少这一点,来旺夫妇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薛家现如今财雄却势微,正是需要贾家、王家帮衬的时候。   也就是双方都是姻亲,还要顾忌彼此的颜面,否则就算一分利都不肯让,薛家怕也只能咬牙应下。   而议定好股份框架之后,下一步自然是要广发英雄帖,让薛家、王家亲眼确认充气轮胎的钱景。   这回来顺也终于得了差事:去梨香院给薛姨妈下请帖。   其实薛姨妈就住在荣国府里,素日与王熙凤也时常见面,原本用不着单独下什么请帖。   但王熙凤觉得既然是要搞个大动作,自然是怎么正规怎么来。   故此专门修书两封,由来顺父子分别送往王、薛两家。   来顺接下这差事,原本想着到了梨香院,即便看不到心心念念的宝钗,总也能和风韵犹存的薛姨妈拉呱几句。   谁曾想事不凑巧,正赶上薛姨妈去了王夫人那边儿,出面接下请帖的竟是薛蟠那憨货。   这还有什么好聊的?   随口敷衍了薛大脑袋两句,来顺就败兴的出了梨香院。   因想着离锅炉房不远,他本打算顺路探视一下焦大,看看焦老头自那之后,有没有被邓好时等人刻意针对。   可到了锅炉房里一问,才知焦大已经好几天未曾上工了。   问他究竟怎得了,也没人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来顺放心不下,遂一路打听着,寻到了宁府马厩附近的某个偏僻小院里。   然而在焦大门前又拍又喊了半天,里面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就当来顺以为焦大不在家时,隔壁走出个年过半百的老妇人,对他道:“焦大叔在家呢,前两天来了一伙人,又哭又闹又打又摔的,直把他气了个仰倒,然后就反锁了门,谁喊也不肯应声。”   啧~   如果来顺没猜错的话,那些人应该都是中年杂役的亲戚。   似这种因口角而引发的斗殴,原本也说不上是谁对谁错。   可谁让人家有亲戚帮衬,焦老头就只有孤寡一人呢?   这势单力薄又年老体衰的,会被对方找上门来大闹一场,也就算不得稀奇了。   回忆起那天,焦大再次提出要认自己当干儿子的事,来顺心下愈发的唏嘘。   想了想,他也没再去叫门,而是直接和老妇人做了笔交易,然后冲里面喊道:“老头,孝子贤孙你就甭指望了,我出钱给你雇了个老太太,以后不管是求医问药,还是吃喝拉撒,她都包了!”   说完,也不管那屋里有没有回应,转头径自离了宁府。   而在他走后不久,那房门就悄无声息的开了半边,露出焦大衰败沧桑的老脸。   “这小崽子……”   就听他狐疑的嘟囔着:“到底是早就知道老子身上有好处,还是特娘的歪打正着?” ###第二十八章 乱入相思局【上】   恰逢初五。   来顺回家的路上,还专门去奉公市买了报纸。   因不是正日子【初一十五】,只几份小报有新刊发售,翻来翻去也没找到什么正经新闻。   不是将军家的儿子和都尉家的纨绔互殴,就是锦香院淸倌云儿挂牌,被金陵富少拔得头筹。   这通篇藏头露尾,连个人名儿都不敢登出来,还见缝插针的到处都是广告,实在是不堪入目。   唯一的好处也就是便宜了,靠着半卖半送的策略,长期盘踞在中产之家的厕所里。   单轮销量,甚至还在虫二杂文之上。   把这几张‘五谷轮回之宝’夹在腋下,来顺快步走进宁荣后巷,迎面就见两个差人正敲着铜锣沿街吆喝。   他有一搭无一搭的听了几句,却是长盛坊的官办蒙学招新,六岁以上十岁以下的,明年开春前交两吊钱的束脩,就可以入学启蒙。   这听起来似乎不多,和来顺下馆子的挑费相差仿佛。   可下馆子是一锤子买卖,这入了蒙学之后,却是样样都离不开钱。   什么笔墨书本、什么行头置装的,再加上逢年过节还得孝敬先生,一年没个六七两银子,压根支撑不下来。   故此一般市井小童,极少有人上的起坊办蒙学。   而正经的权贵子弟,又瞧不上这放牛班一样的所在。   天长日久,反倒是宁荣巷里的豪奴们,成了这坊办蒙学的主力军——来顺、潘又安就都曾上过蒙学。   故此每到年底,蒙学就会不厌其烦的跑来宁荣巷打广告,就差把招生点摆在巷子口了。   也难怪近来老有人批评,说这坊办蒙学铜臭味太重,质量又差到有辱斯文。   闲话少提。   却说来顺回到自家小院,刚吩咐栓柱把新买的报纸,送去了真正的‘用武之地’,就听堂屋里徐氏连声召唤。   他颇有些诧异的进了堂屋,奇道:“娘,您怎么这个点儿回家了,府里的事儿都忙完了?”   “这么大个国公府,事情一桩接一桩的,哪有忙完的时候!”   徐氏嘴里抱怨着,把来顺拉到北墙下,隔着茶几相对坐了,这才喜滋滋的道:“娘跟你说个事儿,你道那晚二奶奶为何一点情面都不留,硬是要把你往死里打?”   怎么又说起这个了?   这事儿不是早有定论了么?   明着是因为邢夫人拱火,让王熙凤下不来台;暗地里的始作俑者,则是赖大的外甥茗烟。   偏一明一暗,哪个都不是来家能招惹的,所以已经好久没听父母提起这事了。   来顺也只是默默记在心底,暗中筹谋着报复计划。   这时就听徐氏继续道:“原来在那之前,早就有人招惹了她,她本就窝了一肚子火,又赶上出了这事儿,可不就都迁怒到你头上了么!”   说着,她又将贾瑞胆大妄为,拦路调戏王熙凤的事儿,添油加醋的描绘了一遍。   然后给出了最后结论:“都是那贼心烂肠的先恼了二奶奶,才累的你吃了那么大的苦头!”   这也能扯上干系?   来顺却听的甚是无语,合辙就因为王熙凤心情不好,她命人把自己往死里打,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其实当初他刚穿越时,徐氏也曾因宝贝儿子被打重伤失忆,怨恨过王熙凤狠辣无情。   可等来顺伤稍好些,徐氏就立刻调转矛头,将杨氏当成了报复的对象。   现下倒好,又把罪过推到了贾瑞头上!   虽说这种欺软怕硬的逻辑方式,来顺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理解却不等于认同。   比起顺着徐氏的话,去声讨那不相干的贾瑞,他还是更希望能给茗烟一个深刻的教训!   而徐氏见儿子没有搭腔,便又自说自话道:“那贾瑞也是个不知死的,前几日二奶奶略施小计,已经让他吃了些苦头,不想今儿又找上门纠缠。”   “二奶奶的意思,是干脆来个狠的,让他好好长长记性——这不,想起你当初也曾受他牵连,就打算让你也去出一口恶气,顺带敲他些好处!”   原来这贾瑞就是原书当中,被王熙凤整死的色痞亲戚。   这一段儿剧情来顺记忆颇深,只是却忘了贾瑞的名字,故此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   好像在原书当中,这厮被整的一病不起之后,还得了面通灵的镜子来着,叫什么风月……   “你到底听见我说话没?”   正努力回忆剧情,徐氏因迟迟得不到回应,却有些恼了,伸手在儿子胳膊上拍了一巴掌,瞪眼问道:“你以为娘是为什么高兴?就为了能拿那贾瑞出气?”   “那您的意思是……”   “以二奶奶那好强的脾气,她能拉下脸来,跟咱们这些下人赔不是吗?”   这话倒让来顺有些明白了,他若有所思的道:“您是说,她能这样拐外抹角的表示,我那晚是代人受过,其实就已经算是认错了?”   “就是这么个理儿!”   见儿子不等自己挑明,就先悟出了这番道理,徐氏倒比方才还高兴些,满脸欣慰的道:“我的儿果然是开窍了——不过她肯这般解释,主要还是看在那桩买卖上。”   “你爹且不必说,估摸着等那买卖彻底定下来,少不得要提拔你做个小管事呢!”   她说到这里,就忍不住喜笑颜开。   但来顺却实在高兴不起来,对他这一门心思想要脱籍的人来说,要这小管事又有何用?   说不得,反而是脱籍路上的累赘!   不过看徐氏如此开心,他也不好扫了母亲的兴致,于是装作见钱眼开的追问:“娘,别的先不说,我到时候敲他多少银子合适?”   “这……”   徐氏想了想,道:“听那意思,收拾贾瑞的另有其人,二奶奶只是让你跟着打个太平拳,拿些现成的好处——你看他们勒索多少,自个再减一等也就是了。”   这一说,来顺也回忆起了原书里更多的细节,貌似整蛊贾瑞的人当中,就有秦可卿的丈夫贾蓉。   妻子病入膏肓,做丈夫的却跑来耍这花活儿,当真是伉俪情深的‘典范’。   不过想想焦大那‘扒灰、养小叔子’的言语,贾蓉会对秦可卿如此冷漠,也并非是什么稀奇事。   话说……   扒灰好理解,养小叔子却指的是谁? ###第二十九章 乱入相思局【下】   这日傍晚。   杨氏因先去二门外鹿顶内,寻林之孝家的核对了开销,又带着批下来的签子,去杂库领了两捆蜡烛。   这里外里一耽搁,眼见就快到内院落锁的时候了。   她唯恐耽误了差事,再被那徐氏伺机责难,故此一路脚下生风直奔二门夹道。   谁曾想就这么巧,刚到垂花门左近,那绮霰斋屋后就转出两道人影,一高一矮一男一女,却正是徐氏和来顺母子。   杨氏因素日巡惯了夜,所以先一步发现了徐氏母子,于是想也不想,就闪身躲到了廊下暗处。   她起初也未多想,可看徐氏母子一路避人耳目,鬼鬼祟祟的进了后院,才觉着事情有些蹊跷。   这么晚了,来顺一个男丁去后院作什么?   等她紧随其后过了二门,就更觉的不对劲儿了,这眼见就要落锁了,守门的婆子却不见踪影。   她犹豫了一下,有心想要追上去探个究竟,可院内几条夹道都乌漆嘛黑的,却哪还找得见来顺母子的踪迹?   最后杨氏也只得放弃追查,怏怏不乐的赶到了上夜人取齐的地方。   不想她刚把其中一捆蜡烛拆散了,正按人头往下分发,王熙凤就差了丫鬟来。   交代说是琏二爷和二奶奶,要在屋后小过道里处置些私事,叫她们暂时不要过去搅扰。   杨氏当下就上了心,总觉着这事儿和来顺母子脱不开干系。   再细一回想,初二那日上夜人们也曾得了知会,说是暂时不要去巡视西边穿堂。   难不成,那晚来顺也在后院?   他一个男丁三番五次留宿内院,且二奶奶还特意帮着支开了巡夜的,这难道说……   杨氏脑中陡然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可王熙凤放着风流倜傥的琏二爷不用,偏寻这品貌粗俗的毛头小子,又是个什么道理?!   莫非这小色鬼身上,还藏着什么自己没瞧出来的长处?   杨氏对此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开始巡夜,仍是牵肠挂肚难以释怀。   最后她银牙一咬,干脆谎称要去方便,支开两个同行的妇人,悄悄绕至凤姐儿院后。   她这一是为了解惑,二来也是想拿住来家的把柄,免得总被他母子纠缠不清。   ……   话分两头。   却说母子二人到了王熙凤院里,徐氏自去寻王熙凤不提。   来旺却是在守门婆子的引领下,经西侧小过道绕至一处偏僻所在。   这里三面皆是高墙,仅有一间空荡荡的堂屋,也不知原本是做什么的,瞧着里面甚是阴森。   “你就是来顺?”   来顺正探头往里张望,斜下里就闪出七、八条身影。   此时夹道里虽无半盏灯火,但仗着月朗星稀,倒也还能勉强分辨出对方的形貌五官。   只见那为首的,是两个眉清目秀的公子哥儿,想来应该就是原著当中,负责出面整蛊贾瑞的贾蓉、贾蔷二人。   这贾蓉不必多说,乃系宁国府大老爷贾珍的独子,秦可卿的丈夫。   那贾蔷也是宁国府嫡出的公子哥儿,因父母死的早,自小就被养在贾珍身边,据传极受贾珍的‘宠爱’。   而除这二人之外,剩下的看衣着打扮,应该都是宁府的小厮长随。   这却有些出乎来顺的预料,按照书里的剧情推断,他原本以为参与这事儿的,就只有贾蓉、贾蔷两个呢。   现如今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不相干’的,难道就不怕事情传扬出去?   不过他转念一想,越是参与的人多了,才越是能证明王熙凤的清白,即便传扬出去,外面也只会笑贾瑞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伤不到王熙凤半根毫毛。   这时就听那略年长些,疑似贾蓉的青年笑道:“二婶婶虽是派了你来监工,但你小子也甭想闲着,这堵门的要紧差事,我可就全交给你了。”   他嘴里招呼的虽然亲热,却并没有给来顺开口说话的机会,直接铺排好差事,就领着来顺和贾蔷躲回了墙角暗处。   至于那几个宁府仆人,则是就此分头行事,有的去过道口望风,有的在后门外埋伏、布置机关。   还有两个身大力不亏的,各带着棍棒绳索,趴在离来顺不远的地方,以防贾瑞困兽犹斗拼命一搏。   且不提旁人如何。   却说来顺跟着那贾蓉、贾蔷到了墙角暗处,就见地上早备着两只矮敦。   那二人当仁不让,各选一个矮敦坐下,又不知从哪摸出条熊皮毯子,裹粽子似的缠成了连体婴,就露出俩脑袋在外面,还一个劲儿的咬耳朵说小话,真恨不能从头到尾黏的密不可分。   来顺站在一旁,瞧着这对儿如胶似漆的‘好兄弟’,先是牙酸后又菊紧。   最后实在是吃不住劲儿,就悄无声息的往远处挪了两步,宁愿站在风口上挨冷受冻,也不愿再吃两个男人的狗粮。   好在也没冻多久,小过道里就传来了一声鸟鸣。   贾蓉、贾蔷立刻消停下来,瞪圆了眼睛伸长了脖子,狐獴似的向外张望。   来顺也同样瞪大了眼睛,想看看这色胆包天的贾瑞,究竟生的什么模样。   在三人引颈期盼之中,就见那贾瑞躬身身子,猫儿也似的摸到了院里。   也不等来顺看清楚他的相貌,这厮就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入堂屋,发出了百爪挠心似的呼唤:“嫂子、我的亲嫂子、好嫂子!你在里面么?!”   来顺登时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贾蓉贾蔷也发出了压抑不住的闷笑声,随即他们揭开熊皮毯子,推推搡搡挨挨蹭蹭的,都想让对方先进去陪那贾瑞‘耍耍’。   来顺在一旁冷眼旁观,虽看不太真切,却总觉得这二人的衣裳有些散乱,于是心下愈发庆幸自己生的粗豪。   若是穿越到哪个小白脸身上,方才怕是早被他们拉下水,弄得左右为男、男上加男了!   一番拉拉扯扯之后,最后贾蓉还是没能拗过贾蔷,只得不情不愿的走到了堂屋门前。   刚往门里迈了半步,贾瑞就好似猛虎扑食一般窜出来,将他整个人擒在怀中,嘴里欢呼道:“我的亲嫂子,等死我了!”   却原来,这贾瑞初二那日就曾被王熙凤戏耍,在西边穿堂里挨冷受冻的苦等了一整夜。   如今这堂屋里又不见王熙凤的踪影,他自然担心王熙凤会故技重施,再让自己白白等一晚上。   而就在这档口,外面突然黑魆魆的来了一个人,贾瑞只以为是凤姐到了,登时喜的什么似的,那还顾得上辨明雌雄?   当即上前狠狠裹住,急吼吼抱到了屋里,扔在炕上又是亲嘴又是扯裤子,满嘴‘亲爹’‘亲娘’的乱叫。   这厮还真是急色的紧!   来顺在外面听的无语,却又隐隐对这厮有一丝同情,或者说是兔死狐悲。   男人有几个不好色的?   尤其是遇上王熙凤那样的人间绝品,莫说是贾瑞了,连来顺这般经过见过的主儿,不也曾在王熙凤面前失态么?   也亏得他有半个娘家人的身份,否则今儿这相思局,还说不准是给谁设的呢。   “别愣着了!”   来顺正搁这儿物伤其类呢,肩膀上就被贾蔷搡了一把,催促道:“你跟在爷后面把门堵住,记得千万别让他跑了!”   说着,贾蔷便点起灯笼,火急火燎的冲了进去,嘴里嚷道:“谁在屋里!”   炕上贾蓉也立刻笑着应了声:“瑞大叔要C我呢!”   贾瑞这才发现身下之人是男非女,当下臊的无地自容,红头胀脸的转头就要往外跑。   秉着LSP何苦为难LSP的想法,来顺原本只是想拦住他的去路。   可借着灯光看清这贾瑞的相貌之后,来顺心里那点同情,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感情这贾瑞正是前日里撞了来顺,还破口大骂的小白脸。   原来他那天还真是赶着去投胎的!   来顺当下想也不想,一把推在贾瑞胸口上,直把个弱不禁风的贾瑞,推的蹬蹬倒退几步,又一屁股坐回了炕上。   那贾蓉也是个人来疯,顺势把他揽在怀里,嬉笑道:“瑞大叔方才那般猴急,又怎舍得抛下我,就这么走了呢?”   贾瑞还待挣扎,贾蔷就把灯笼杵到了他脸上,嘴里喝道:“瑞大叔做的好大事!如今琏二婶已经告到太太跟前,说你无故调戏她。她暂用了个脱身计,哄你在这边等着。”   “太太听了这事儿,险些都气死过去,因此才叫我来拿你——偏你刚才又那般恶形恶状的!没的说,快跟我去见太太吧!”   贾瑞听了,直被唬的魂不附体,连道:“好侄儿,你只说没有见我,明日我重重的谢你。”   贾蔷闻言就笑道:“既然有重谢,放你走倒也不是不行,就不知你究竟打算怎么谢我?这空口白牙的可不成,总要立个文契,才不怕你日后反悔。”   “这……”   贾瑞苦着脸道:“这等事儿,怎好落在纸上?”   “你只说是赌输了借的就成!”   贾蔷说着,又示意来顺自外面取了纸笔来。   连哄带吓的,先后让那贾瑞写下了两张五十两的借据。   却说贾瑞见他二人终于满意了,拔腿就要溜之大吉。   那曾想刚到门前,就又被来顺一把推了回来。   贾瑞踉跄着好容易稳住脚步,气得回头质问贾蓉、贾蔷:“借据我都已经写了,怎么还拦着不让我走?!”   贾蓉冲来顺一努嘴:“我们两个是答应了,他可没答应。”   贾蔷也笑道:“这是二婶婶派来的监工,最是要紧的一个人,他要是硬拦着,我们能有什么法子?”   贾瑞闻言,咬牙从袖筒里摸出四两多散碎银子并十几枚大钱,一股脑掷在来顺怀里,嘴里恨声道:“这总够了吧?还不快滚开!”   嘿~   老子这暴脾气!   刚才对那贾蓉贾蔷,他是求爷爷告奶奶,只差跪下给两个侄子磕头了。   如今面对来顺时,就扔过来几两碎银子,居然还敢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施舍嘴脸!   来顺理也没理,任由那银子铜钱叮叮当当落到地上,板着脸道:“瑞大爷怕是误会了,两位哥儿放了你,最多也就挨几句骂,但我要是放了你,那可就得豁出命来扛!”   贾瑞哪想的到,这下人竟比主子还要豪横?   当下指着来顺‘你你你’磕巴了几声,然后突然泄了气,哭丧着脸问:“那、那你想怎得?”   “瑞大爷有所不知。”   来顺大义凛然的道:“我原是出身王家,跟着二奶奶一起到了这荣国府里,对二奶奶最是忠心不二,想让我违背二奶奶的意思,放你一条生路,却怕是——哼哼!”   他盯着贾瑞冷笑两声,只笑的贾瑞心里凉了半截,正以为自己今日插翅难逃,就听来顺道:“得加钱才行!”   这老梗一出,非只是贾瑞听的呆愣,连贾蓉、贾蔷也是轰然大笑。   贾瑞最后好说歹说,又写下一张五十两的欠据,这才得了来顺的首肯。   那贾蔷又道:“如今老太太那边的门早已关了,老爷又正在厅上看金陵送来的东西,那一条路定难过去,如今只好走后门。”   “只是千万得小心行事,否则半路遇见那个,连我们也完了——且等我们先去哨探哨探,再回来领你。”   贾蓉也道:“这屋里也不能久留,过会儿还不知有多少人找来呢——等我去寻个地方,让你先躲一躲。”   说着,二人就熄了灯火,拉着贾瑞到了院外,顺墙根儿摸到凤姐院后一处大台阶底下,交代道:“你在这蹲好了,千万别出声。”   不提他二人如何假装探路。   却说来顺刻意缀到后面,悄悄把那些散碎银子和铜子儿捡了起来——因是摸黑,最后也只找出不到四两银子。   他拢在手里刚寻到院后,就听黑暗中哗啦一声,紧接着臊臭扑鼻而来。   定睛一瞧,却是贾瑞蹲在那台阶底下,被人兜头盖脸的浇了满身屎尿!   看他哎呦一声,又急忙用手捂住,多半已经吞了不少金汁入腹。   来顺远远瞧着都觉着恶心至极,捂着鼻子往后退了两步,就听贾蔷嚷道:“快走、快走,迟些就出不去了!”   贾瑞就不管不顾,连滚带爬的冲向后门。   半路上影影绰绰,还扫见有个人躲在树后窥探,他却只当是贾蔷或者贾蓉,理也不理,闷头只顾逃命!   而贾蓉、贾蔷两个见他逃得远了,却是自大台阶上走下来,直笑的前仰后合。   “你们几个把这里收拾收拾,走,咱们去给二婶婶报喜去!”   贾蓉一边笑个不停,一边吩咐宁府下人清理那些秽物,随后便拉着贾蔷去寻王熙凤请功。   他既然忘了招呼来顺,来顺也就没急着跟过去。   将几个宁府下人喊在一处,把方才捡的银子递给他们,道:“哥几个也受累了,这些银子拿去吃酒吧。”   “这……”   那几人彼此交换着眼神,一时却不知该不该拿这银子。   来顺便又笑道:“既是到了我们府里,哪有让哥几个白忙的道理?二奶奶若是知道了,怕也要怪我失了礼数。”   为首那人这才收了银子,然后奉上了一箩筐的彩虹屁。   直说怪不得来顺小小年纪,就被二奶奶委以重任,这说话办事就是敞亮!   其余几个宁府家丁看在银子的面上,也都是好话说尽,竭力的吹捧来顺。   ……   返回头再说那杨氏。   她摸黑绕到凤姐的院子后面,远远的刚望见那大石阶,就听有人喊道:“快走、快走,迟些就出不去了!”   杨氏吓的急忙躲在树后,却见大石阶底下窜起个人影,飞也似奔着这边儿来了。   她起初还以为是来顺,谁曾想借着月色细一打量,那带着满身污秽狼狈奔逃的,竟是在贾家私塾里教书的瑞大爷!   这却让杨氏愈发的糊涂了。   夜闯内宅的不是那来顺么,怎么反倒是贾瑞在夺路而逃?   愣怔了半晌,她这才晃过神来。   因见大石阶那边似有几人凑到了一处,杨氏略略沉吟,就又悄默声的凑了过去,想要弄清楚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哪知道离得近了,满耳朵就全是吹捧来顺的马屁声——光听那些夸张的言语,怕是赖大都要瞠乎其后了!   偏杨氏偷眼观瞧,那极力吹捧来顺的,竟还是几个宁府下人。   这就让她一时想差了,只当贾瑞那狼狈模样,全是出自来顺的手笔——而且来顺为了避免消息走漏,又专程找了几个宁府的下人帮忙!   再加上王熙凤,还特意帮他支开了上夜人……   这心机、这能力、这人脉……   直让杨氏心中惊骇莫名。   暗想着,连贾瑞这般身份地位的,都被来顺玩弄于股掌之间,吃了这么大的苦头。   偏自己三番两次爽约,至今也未曾给他答复。   倘若他一时恼了,也把这等手段用在自己身上,自己却该如何是好?! ###第三十章 琏二爷牢骚满腹、秦司棋心系情郎   因贾蓉、贾蔷两个,口口声声说要去寻二婶婶请功,故此来顺一直以为,今晚主持大局的就是王熙凤本人。   谁知等他绕到前面院里,却见在那堂屋客厅里居中正坐的,竟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   不用说,这人自是贾琏无疑。   而除了主位上的贾琏,以及先一步赶过来的贾蔷、贾蓉两个,自家便宜老子也在厅中侍立。   因是头回见到这名义上的男主人,来顺便先在门外端详了那贾琏一番。   只见这琏二爷虽也是眉清目秀,却并不似贾蔷、贾蓉那样一身的脂粉气,昂首坐在正中,倒也颇有几分男子气概。   来顺还待窥探,便宜老子却早瞧见了他,急忙往前迎了几步,用不大不小恰好能被贾琏听到的声音,呵斥道:“你在外面磨蹭什么,竟劳二爷等了这许久!”   来顺自然晓得,他这是在给自己创造开口解释的机会,于是忙道:“这在咱们府里,却要偏劳东府的几位收拾残局,儿子这心里也怪过意不去的,就斗胆以二爷的名义,拿了些散碎银子请他们吃酒。”   这番话显然让来旺十分满意,他向儿子投去赞赏的眼神,嘴里却仍是粗声呵斥道:“就你会擅作主张,还不赶紧滚进来见过二爷!”   来顺便急忙提着衣襟下摆,匆匆进到了厅内。   只是还不等他躬身见礼,旁边贾蓉就先开口问道:“你拿了几两银子给他们?且报个数,爷这里给补上。”   说着,又向贾琏解释:“这事儿本就是在我们园子里起的头,二婶婶不怪罪已是大度,怎好再让她的人破费?”   来顺听了这话,正要表示那些银子都是贾瑞拿出来的,用不着别人出面找补。   谁想贾琏却冷哼一声:“既是他擅作主张,这钱就该当他出——再说了,他今儿落下的好处,难道还抵不得几两散碎银子?”   这语气、这态度……   似乎并不怎么友善啊?   来顺诧异的偷眼望向便宜老子,来旺却递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见便宜老子如此淡定,来顺也就稍稍放心了些。   如此贾琏接下来的态度,却是一再印证了来顺的揣测。   他将来旺父子晾在一旁,只顾和贾蓉、贾蔷说些闲话,即便贾蔷主动提起来顺那句‘加钱’老梗,他也是立刻岔开话题,半句都不肯多谈。   一直等到贾蓉、贾蔷告辞离开之后。   这琏二爷才终于斜了来旺、来顺父子一眼,甩着袖子满口怨气的道:“你们也下去吧,少在爷这儿装样子!”   “二爷。”   来旺的脊梁立刻矮了半截,诚惶诚恐的道:“小的若是有什么错处,您只管责骂……”   “你能有什么错?”   贾琏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你那些功劳都快被她吹到天上去了!”   “二爷折煞小的了!”   一听这话,来旺立刻又屈膝跪倒。   旁边来顺正不情不愿的考虑,要不要跪在他旁边做个样子。   “跪什么跪!”   贾琏就烦躁的上前扯了来旺一把,没好气道:“这传出去,倒好像爷功过不分似的!”   等来旺站起身,他来回踱了几步,闷声道:“若这事儿真能成,连我都要承你的情了,只是往后家里再有什么事,总该先……”   说着,他又莫名烦躁起来,干脆冲来旺一挥手:“算了,说再多也是无用,你们回去歇着吧。”   来旺又恭敬的行了一礼,这才带着儿子出了客厅。   这时来顺也大致猜出了前因后果,于是等出了二门夹道,看看左右无人,就向自家老子确认道:“是因那买卖的事儿,二奶奶一直都瞒着琏二爷,所以他今儿才恼了?”   来旺微微点头,随即却不以为意的笑道:“放心吧,二爷是个明白人,对咱们奶奶又向来言听计从,今儿牢骚几句,明儿就又好的蜜里调油了。”   听便宜老子这意思,是笃定王熙凤能哄住贾琏,所以才半点不慌——按照从府里听到的传闻,贾琏也的确是对王熙凤百依百顺。   可偏偏来顺却记得原书当中,贾琏不但曾和下人的老婆偷情,还把什么尤二姐弄到家里百般宠爱,显然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呃~   想起贾琏和下人偷情那段儿,来顺下意识的看了眼便宜老子。   不过想想自家母亲的姿色,他就又把那荒唐的想法抛到了脑后。   ……   来氏父子回家后,各自安歇不提。   却说那杨氏整个晚上,一边心不在焉的巡夜,一边又把自己和来家的事情,翻来覆去的思量。   因见识了‘来顺的手段’,其实杨氏心里摇摆不定的天平,已经不自觉的有了偏向。   丈夫对她不闻不问,秦家人又只会扯他的后腿,她又何必为了秦家,继续忍受这寂寥凄苦,又受人排挤打压的日子?   趁着自己尚有本钱,从小色鬼那里换些好处体己,岂不强过这般守着活寡,坐等红颜渐老、青春不再?   然而……   杨氏虽然已经想开了,可眼前却还有个巨大的阻碍横亘在前。   若不能先将其排除,她即便舍了身子,换来的怕也不是什么好处,而是身败名裂千夫所指的下场。   都怪那小色鬼!   明明有的是法子联络自己,却偏偏选了潘又安居中传话,结果就被他窥出了蛛丝马迹。   如此一来,即便能瞒过潘又安的耳目行事,等来家给的好处落在自己身上,他也一样能猜出发生过什么。   每每想到这里,杨氏就觉着烦躁不已。   于是一个晚上下来,明明比平时还少巡了两圈,却反倒比往日还要疲惫许多。   眼见金鸡报晓,杨氏领着两个同伴回到上夜人取齐处,又把昨夜用剩下的蜡烛一一收回封存。   再例行公事的,确认了昨晚‘太平无事’之后,她就准备去二门鹿顶内办个交接。   不曾想刚一出门,就被个小丫鬟拦了下来。   “秦家婶婶留步。”   就听那小丫鬟道:“我们司棋姐姐想请您过去一趟。”   这也不是司棋头回找她过去,杨氏心下暗骂一声‘没尊卑的小蹄子’,却也只能跟着那小丫鬟,一路寻到二小姐贾迎春院里。   刚进院门,就见个高大的身影,正在西侧廊下来回踱步。   许是因为等的心焦,司棋并未穿上袄裙,只被一身锦缎小褂紧紧的勾勒出了,连杨氏这等妇人也自愧不如的丰熟。   杨氏心下泛酸之余,忍不住又暗暗编排,认定司棋绝非完璧——似这般遮不住羞的下贱身子,那些毛头小子如何能把持的住?!   司棋却哪知她想些什么?   看到杨氏终于到了,登时就像是见了救星一般,把她拉到角落里,急吼吼的问:“婶婶,你近来可曾听到传闻,说是锅炉房的管事中饱私囊、以次充好,贪了府里不知多少银子!”   杨氏闻言一愣,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唉!”   司棋一跺脚,巍峨乱颤着又道:“你不知道也还罢了,就怕表弟也一样被蒙在鼓里——你回去之后务必嘱托他一声,让他千万别跟这事儿扯上干系!”   杨氏明面上急忙应了,心下却是冷笑不已。   当初她被来家针对时,却不曾见这侄女有半点关切,如今只是些风言风语,就紧张成了这样。   果然对秦家而言,自己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外人! ###第三十一章 死俞禄不死好时   这锅炉房的贪腐丑闻,都已经传到了荣府后宅,邓好时作为当事人,又怎会完全不知情?   就在司棋拜托杨氏传话的同时,邓好时也正在私巷角门的门房里,等待着俞禄的到来。   就见他紧皱着眉头,身前放着盏茶水,却直等到彻底凉透了,也不曾抿上半口。   直到外面响起匆匆的脚步声,邓好时这才举起茶杯,貌似悠闲的吹着茶沫子,就好像是刚刚才斟了一杯热茶似的。   “我的哥哥哎!”   俞禄进门见此情景,登时急的直跳脚:“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喝茶?!”   邓好时顺势把那凉茶放回了原处,淡然道:“你要是真着急,就不该说这些废话——怎么样,查清楚了没有。”   “压根就用不着查!”   俞禄情绪激动的挥舞着胳膊,来回踱步道:“打从我撺掇陈七一家上门闹事之后,那老头就被气病了,这几日压根就没出过门,更没见过什么外客。”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就连你们府里的来顺,都被那老头拒之门外了!”   “这么说来……”   邓好时微微颔首:“消息不是从焦大那儿传出来的?”   “当然不是!”   俞禄断然否定,忽的停下脚步,转头居高临下的逼视着邓好时,沉声道:“我们府里风平浪静,偏在你们西府传的人尽皆知,依我看,这事儿只怕就是冲着你来的!”   说着,他伸出两根指头,在邓好时身前的方桌上狠狠戳了几下。   面对俞禄这番施压,邓好时却只是抬头与他对视了一眼,然后又叹了口气道:“要真是这样,事情可就麻烦了,单指着有人顶缸,恐怕未必能搪塞过去。”   俞禄听到这话,就像是打了胜仗似的,一屁股坐到了邓好时对面,连称呼都跟着变了:“老邓啊,这要真是你们府里内斗,兄弟这边儿可使不上什么力气,到底该怎么办,你自个得赶紧拿个主意才是。”   邓好时认真看了他一眼,咧嘴道:“主意不是现成的么,把那旧煤全烧了,新煤再换成上等货,届时自然死无对证。”   “那感情好!”   俞禄这屁股还没坐热呢,就又跳了起来,冲邓好时拱手道:“还是老邓你敞亮,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回头我请你吃酒压惊!”   说着,转头就待扬长而去。   “慢着。”   邓好时却又喊住了他,不容置疑的道:“那换煤的钱,你得出大头!”   “凭什么?!”   俞禄霍然转身,怒不可遏的攥着拳头质问:“老子凭什么要出大头,我特么长得像冤大头啊?!再说上回你不是已经敲过老子一笔了么?!”   说的激动时,他那拳头离着邓好时的鼻子,也不过就是半寸的距离。   但邓好时面对他这暴跳如雷的样子,却又老神在在捧起了茶杯,轻轻抿了抿,仿似被烫到一样,吐着浊气道:“就凭我刚上任一个多月,你却是拿了一整年的好处。”   “你放屁!”   俞禄一拳砸在桌子上:“去年冬天满打满算,也才烧了三个多月的锅炉,那来特娘一整年的好处?!”   邓好时也不理他,继续好整以暇的道:“就凭去年账目,咱们到现在也没交接;就凭你用的是你小舅子,我这边儿却有个现成的替罪羊。”   “什么特么小舅子!”   俞禄更恼了,又擂鼓似的狠砸了那桌子几拳,咬牙道:“老子回去就把那婆娘休了,然后让你瞧瞧什么叫大义灭亲!”   邓好时这回终于抬眼看了他一下,然后哂笑道:“既然都把婆娘休了,小舅子还算哪门子亲戚?”   “你管我!”   俞禄咆哮一声,把头顶到了邓好时脑门上,咬牙切齿的道:“姓邓的,上回老子给的可就不少了!你这回甭想……”   说到半截,他忽的想起了什么,变声变色的质问道:“等等!你特娘这不会是故意下套,想再坑老子一回吧?!”   “亏你也想的出来。”   邓好时脸上的嘲笑愈发浓了,摇头道:“你当你身上有多少油水,值得我弄这两败俱伤的法子?”   俞禄仔细想想,于是便揭过了这篇不提,只梗着脖子撒泼:“反正这事儿是针对你来的,说破天也没有我出大头的道理!”   “成。”   邓好时倒也干脆,点点头直接起身,轻轻巧巧的丢下一句:“那你一分银子也甭掏了。”   说着,就准备离开。   偏他这么一说,俞禄倒有些吃不住劲儿了,急忙拦住邓好时,狐疑道:“你……哥哥,你这又是怎么个意思?”   “没什么意思。”   邓好时板着脸淡然道:“我们府里自查自的,也未必就能牵扯到你们府上的旧账。”   俞禄怎会听不出他这是在说反话?!   当下恨的差点咬碎了后槽牙,呼哧呼哧的喘了几声,突然一脚踹翻了桌子,点指着邓好时骂道:“孙贼,真特娘有你的!今儿老子算是认栽了,不过咱们日子长着呢,往后有的是好交情!”   邓好时不为所动,步步紧逼的追问:“银子什么时候能到账?”   “怎么也得个把月以后!”   “不成,最多三天。”   “三天?!”   俞禄瞪大了眼睛,愤然道:“这都过去大半年了,你当我家里不用吃穿嚼用的吗?!仓促间哪凑的出这许多现钱?最少也得二十天,不行咱们就一拍两散!”   “十天!”   邓好时取了个中间值,语带威胁的道:“十天后我必须见着银子,不然别怪哥哥我翻脸无情!”   “呸!”   俞禄狠狠冲地上啐了一口,骂道:“你特娘还有脸吗?!”   说着,一肘子顶开房门,怒冲冲的去了。   邓好时眼瞧着他出了角门,那脸上的云淡风轻,顿时也垮了下来。   若非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他其实也不愿和俞禄撕破脸。   可赖大总管先扣下了三成买煤的银子,余下的钱又要拿一部分出来上下打典,最终落在他邓某人口袋里的那些,怕也就刚够补贴剩下两个月的煤钱。   这里外里,岂不是白忙一场?   白忙就等于是赔钱,赔钱就等同是要他邓好时的命根子!   邓好时又怎舍得,就这么把命根子交出去?   思来想去,自然也只能选择‘死俞禄不死好时’了。   哎~   这年头想攒点家用,怎么就这么难呢?!   邓好时无奈慨叹着,出门看看天色,估摸着大总管那边儿也该上值了,便匆匆赶奔荣禧堂左近的花厅。   冤大头虽然已经找好了,锅炉房的事儿可还没完,若不能尽快揪出那散播‘谣言’的人,他邓某人怕是寝食难安! ###第三十二章 闻凶讯刁奴蓄险心   赖大平日办公的所在,是位于荣禧堂东南,靠近内仪门的一座小小花厅。   厅中的摆设十分简陋,赖总管身边也不似王熙凤那般,随时都有六七个婆子、十来个丫鬟伺候着。   但对于许多奴仆而言,这间小小花厅的重要性,丝毫不亚于王熙凤那三间倒座,甚至还犹有过之。   外务且不必说,大多都要在这里过一道程序,才好传递到老爷太太面前。   至于内务,赖大看似不曾插手,全凭王熙凤做主,可除了来旺夫妇和周瑞夫妇之外,这府里掌权的管事、管事娘子,那个不是与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凡是该王熙凤知道的内务,赖大也都了若指掌,而那些王熙凤不知道的隐秘,他更是烂熟于胸。   这是赖家几辈子搏回来的荣宠,也是赖大想要竭力维系的根基。   不过……   近来他却更希望能从这根基里,吸取足够多的养分,好哺育出真正属于他赖家的参天大树。   从锅炉房里克扣三成物料银子,正是赖大为了加快贯彻这一想法,而进行的小小尝试——更准确的说,是小小的尝试之一。   以往他当然也不会白白放过,但却不曾克扣的如此之狠。   不过最终的结果,显然有些不尽人意。   主要是上行下效,赖大这里克扣三成,下面就敢抽走四成,最后余下的那点银子,就连做做表面文章都不够。   既然用来遮羞的脸面都没了,自然也就怨不得别人瞅准机会,来揭你的皮、拆你的骨了!   唉~   还是太过操切了。   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既然被人窥出了破绽,旁的谋算怕也只能暂缓施行。   好在府里那笔意外之财,应该也就在这一两年之内,届时大河有水小河满,有的是捞好处的机会!   “总管。”   正想着日后如何,就有个小厮躬着身子近来禀报:“邓管事来了。”   赖大的脸色登时阴了几分,扬起下巴吩咐道:“让他滚进来吧。”   那小厮领命去了,不多时邓好时大步流星进来,隔着丈许远一躬到底:“总管,这月初柴碳都涨了不少,怕是得增补些……”   “先说要紧的!”   赖大打断了他的话,沉声道:“那风言风语传的到处都是,你当我这耳朵是摆设不成?”   “小的不敢!”   邓好时忙道:“我已经想好了瞒天过海的法子,到时候……”   “什么漫天过海?”   赖大再次打断了他的话:“你这是想瞒着哪个?莫非那些风言风语,都是真的不成?!”   “不不不,是小的失言了!”   邓好时一面急忙认错,一面忍不住暗暗腹诽。   都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偏这大总管赚足了好处,还要在自己这个知情人面前,摆出一副正大光明的嘴脸。   不过邓好时却忘了,他之前在那俞禄面前,也把赖大这一套做派学了七七八八。   重新整理了一下言语,邓好时又恭声道:“我这里必是稳妥的,兴许是下面人出了差池,过些时日我仔细查一查,指定……”   “几日?”   “最迟十日!”   “久了些。”   赖大屈指在桌上轻轻敲打着,半晌又道:“你能肯定是下面人出了差池?”   “这……”   邓好时偷眼看了看赖大,支吾道:“他肯定是干净不了,不过整件事是不是都是出自他的手笔,怕还要仔细查上一查。”   听他着重在‘仔细’二字上落音,赖大又沉默了一会儿,这才点头道:“罢了,谁让我担着这总管的差事呢,总不能对这些风言风语坐视不理。”   这话一出,邓好时心下立刻踏实了,忙不迭奉上几句马屁,又拐外抹角的探问,那在府里散播‘谣言’的究竟是谁。   “总管,您说会不会是那来旺,想要拿我杀鸡儆猴,来针对……”   “应该不是他。”   赖大摇头道:“近来二奶奶似是有什么大动作,昨儿又差人给王家、薛家下了帖子——那来旺夫妇跑前忙后,哪还有功夫惦记你?”   “那莫非是周瑞……”   “行了,别胡思乱想。”   赖大打断了他的揣测,肃然道:“这事我自会设法查个究竟,你只管扎紧了篱笆,别再给我捅娄子就成!”   邓好时忙恭声应了,却又忍不住探听道:“二奶奶到底是要搞什么大动作,竟还拉上了王、薛两家?”   赖大摇了摇头,面上也透着疑虑之色,沉吟半晌之后,他才道:“甭管是要做什么,咱们都得帮二奶奶添些‘助力’——这当下人的,可不就该给主子拾遗补漏、锦上添花么?”   添些助力?   邓好时还想追问这所谓‘助力’,究竟指的是什么,门外那小厮却匆匆走进来,趴在赖大耳边细语了几句。   就见赖大面色骤变,先是难以置信,继而喜形于色。   邓好时见状,忙笑着上前凑趣道:“总管,可是有什么喜事……”   啪~!   没等他说完,赖大突然一个耳光抽在他脸上,嘴里骂道:“你喷什么粪呢?!”   邓好时猝不及防之下,一时被打懵了,愣了片刻之后,才想到要抬手捂脸。   那曾想赖大比他还快,直接就用双手捧住了脸。   “总管,您这是……”   “是坏消息!”   赖大捂着脸颤声道:“南边来的坏消息。”   然而邓好时却分明从他指缝里,看到了遮不住的喜意。   ……   这注定是一个无比忙碌的清晨。   非但杨氏、邓好时等人各有故事,来旺一家三口也早早得了召唤——来自琏二爷的召唤。   昨天后半夜,在经过一番深入浅出的交流之后,二奶奶最终决定退位让贤,把主持充气轮胎发布会的权利,移交给了丈夫贾琏。   这主持人既然换了,一应事务自然也得重新操演才成。   尤其贾琏直到现在,也还没见过充气轮胎的实物,难免对它的效用将信将疑。   故此,才一大早就让人传话给来家,让来家带着充气轮胎去府里,当着他的面现场演练一番。   来旺虽然认定,王熙凤才是真正当家做主的人,但对于贾琏铺派下的差事,却也不敢怠慢分毫。   忙不迭带着妻儿,以及全套的家伙事儿赶到府里,又在小厮兴儿的引领下,到了一处偏僻又宽敞的所在。   这地界据说原本是老国公的靶场,不过现下府里莫说火器,连弓箭没几个会用的,这靶场自然也就荒废了。   那兴儿身为贾琏的心腹小厮,在寻常下人面前,也是充惯了小爷的,可对上王熙凤的陪嫁来旺,他自然就不敢拿大了。   一口一个来旺叔的叫着,同来顺也是兄弟相称,还约了有时间请他吃酒。   可这边聊边等,眼见已经日上三竿了,也不见贾琏的踪影。   兴儿见再这么等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于是起身道:“二爷兴许是被什么事儿给绊住了,我去给咱们探问探问、催促催促!”   说着,就一阵风似的去了。   余下来家三人,愈发的没了拘束。   来顺因就想起一桩事儿来,于是忙从袖筒里摸出那张欠条,递给了自家老子。   便宜老子低头扫了一眼,却并未伸手去接,反而问道:“这欠条,你打算怎么处置?”   “依着我,直接作废了最好!”   来顺毫不犹豫的道:“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姓贾——您那谋划正在节骨眼上,没必要再去节外生枝。”   顿了顿,又摊手道:“可这毕竟是二奶奶给的‘补偿’,再加上她深恨那贾瑞,咱们要是不去追讨逼债,被她知道了反而不美。”   来旺瞪眼追问:“这正的反的都让你掰扯了,赶紧说到底该怎么办!”   “交给倪二去办!”   来顺笃定道:“他明面上跟咱们家没什么关系,可私底下怎么回事,二奶奶却是心知肚明——所以让他出面,既不会波及咱家,在二奶奶面前也能有个交代。”   他说到半截时,来旺脸上已经露出了笑容,等把话说完,便宜老子已经笑出了后槽牙。   抬手接过那欠条,来旺顺势在儿子肩膀上重重一拍,老怀大慰的道:“我的儿是越发出息了,要是能再踏实些,改了那异想天开的毛病,爹就彻底放心了。”   什么越发出息了,其实还不就是换了个人!   来顺前世虽称不上什么精英,可摸爬滚打那么些年,智商情商总还是及格的。   至于异想天开……   身为一名穿越者,不愿意给人当奴才,又怎能算是异想天开?   何况这既然都穿越了,谁还能不生出点儿‘老子是爽文男主’的错觉?   再说来顺也没做什么太出格的【面对王熙凤失态是个意外】,仅只是心里定下个小目标,再肖想一下书中的女主角而已,已经算是相当克制了。   闲话少提。   却说一家三口正其乐融融,就见那兴儿又飞也似的奔了回来。   “来旺叔、来旺婶儿!”   就听他扯着嗓子嚷道:“奶奶让你们赶紧过去呢——因姑老爷在扬州病重,来信要接表小姐过去团聚,老太太专门点了咱们二爷的将,这收拾收拾就得送林姑娘南下了!” ###第三十三章 林如海起意托孤、琏二爷为财奔波   贾琏和王熙凤的院子,是个小三进的格局。   进了大门,就见倒座房紧挨着一个小小的前院;过了垂花门,则是由东西厢房和堂屋正房圈出来的内院;而在正房和后罩房之间,有夹着个狭小的后院。   “中衣三十七件!”   此时就在那前院里,来顺蹲在个大木箱子旁边,正努力统计着里面的衣物:“夹绒长袖的八件,普通长袖的十二件,短袖的十件,对襟马甲七件。”   “这怎么还出单数了?!”   来顺话音刚落,不远处便宜老子就催促道:“赶紧去问问里边儿,是不是有落下的,要是没落下就拿出一条来!”   边上昭儿应了,把半边身子探进内院,扯着嗓子就是一通喊。   趁着内院里核对的空档,来顺起身挺直了脊梁,一面反手捶打后腰,一面将院子里的兵荒马乱尽收眼底。   如今这小小的前院里,非但挤了十多个小厮,还摆着二十来口大箱子,里面衣食住行各色物件,全都是为了贾琏南下扬州准备的。   就这,那内院里还一个劲儿往外送东西!   “乖乖!”   来顺忍不住咋舌道:“要照这么弄,二爷最后怕不是得带三四十口大箱子上路?”   “哪儿啊!”   旁边正在整理靴子的隆儿,转脸冲他笑道:“等来旺叔报上去,奶奶约莫还得再添些零碎,明儿抬到前院,又得跟老爷、太太准备的归置在一处。”   “再加上林姑娘的行李,还有各处给姑老爷的礼物,里外里加在一处,三四十口箱子哪里装的下?!”   好嘛~   不过是出趟远门而已,整的比拆迁都热闹!   这眼见又从内院抬出三口大箱子,两人也顾不得再闲聊,忙上前分门别类的归置了,然后打开进行核对筛检。   来顺又盘点了一箱袜子,正准备返回头,把那对襟马甲取出一件来,以便取个好事成双、六六大顺的意头。   就听有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问:“来旺叔呢?”   来顺抬头扫了眼,见院里果然没有自家老子的踪影,于是回头道:“方才还在呢,兴许是有什么事儿出去了吧,平儿姐,你找我爹有事么?”   “跟你说也是一样的。”   平儿说着,给来顺使了个眼色,转身到了相对清净的门洞底下。   来顺也忙跟了上去。   刚在她身前站定,平儿就递过条帕子来:“这大冷的天,也不说把汗擦了,万一着了凉有你受的。”   来顺也不同她客气,嘿嘿笑着胡乱抹去额头的汗水,然后把那香气袭人的帕子团在手心里,耍赖道:“等我洗干净了,再还给姐姐吧。”   平儿瞪了来顺一眼,在他面前摊开莹玉也似的小手,全然没有要妥协的意思。   来顺最后只得悻悻归还了帕子。   平儿这才又道:“王家那边儿,到底还是得老爷说了才算,因此奶奶有意让二爷带两条充气轮胎去南边,找机会在老爷面前演练演练。”   顿了顿,又补了句:“说不准儿,还要让你跟着一起南下,帮着二爷打理这事儿呢。”   “我也要去?!”   来顺先是一惊,随即就期待起来。   现如今他留在京城,一时半刻也找不到脱籍的法子,也或许去南边儿,能有什么意外收获呢。   就算没有意外收获,能暂时摆脱荣国府的桎梏,总也是一桩好事。   “你先别高兴的太早。”   平儿见他面有喜色,板起脸来教训道:“让你跟去,是有正经差事,可不是让你玩儿的!再者说,奶奶虽然有这个想法,可二爷却未必愿意带上你。”   ……   平儿这回却是猜错了,事实上王熙凤属意的人选,并非来顺,而是他老子来旺。   东屋寝室里,她侧坐在拔步床上,一面翻看府库里的药材名录,一面对贾琏道:“兴儿、昭儿几个都还是毛头小子,平日里又跳脱的很,让他们几个跟着你南下,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干脆还是让来旺也跟着走一遭吧。”   听到这话,贾琏面上就是一苦,他久闻江南繁华,这回是铆足了劲儿要去见识一番,却哪肯再带个‘监工’上路?   当下忙道:“这怎么成,你那买卖不是还指着他呢?”   “有什么不成的。”   王熙凤水汪汪的斜了他一眼,少有的放软了身段,娇声道:“再怎么赚钱的买卖,也比不得你要紧。”   “娘子~!”   贾琏当即就软了半边,唱戏似的唤着,上前揽住熙凤的香肩,开口就待应下这事儿。   可想到自己那些不可告人的小心思,他忙又改口道:“你就放心吧,赖总管专门挑了两个得力的管事,准备陪着我南下扬州,到时候一切有他们照应着,我每日只在姑父跟前点个卯就好。”   听到府里早有安排,王熙凤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不过随即她又有些疑惑:“说到赖总管,我听说老太太这回之所以专门点了你去,也是他主动提议的?”   “就算他不提,也该是我去。”   贾琏笑道:“其实这回南下牵扯颇大,姑父说是要接林妹妹去团聚,其实倒有临终托孤的意思——老爷和二叔轻易不好离京,还有谁比我更适合去做这定心丸呢?”   王熙凤见他那得意的样子,心下却登时起了狐疑,坐正了身子,盯着贾琏道:“瞧你得意的,倒好像这是什么天大的美差一样,莫不是想在南边儿找个水乡佳丽,好顶了我的缺?!”   “你这话说的!”   贾琏吓的魂都飞了,忙紧紧抱住她,指天誓日的道:“什么水乡佳丽,那里抵得上你半根指头?!再说这水乡还用去南边找么?”   说着,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着三不着四的。   凤姐当即羞得红头胀脸,忙一把搡开了他,啐道:“再敢浑说,瞧我不撕烂你的嘴!”   贾琏没皮没脸的笑着,半晌又故作神秘道:“美差算不上,但这回南下倒真有桩天大的好处!”   说着,压低了嗓音道:“那盐政可是一等一的肥缺,姑父膝下又只林妹妹……”   “你是说。”   王熙凤那双丹凤眼,顿时也亮了起来:“姑父要把家产一并托付给咱家?!”   “哼哼!”   贾琏得意的直哼哼,又挺胸叠肚道:“爷这回去了扬州,怕未必就比你那买卖赚的少!”   王熙凤却看不得他这般得意,尤其还拿来和自己的买卖对比,于是泼冷水道:“赚得再多又如何,那是托给府里的,又不是咱们自个的!”   顿了顿,她却又忍不住叮咛道:“你若私下里得了银子,不妨差人送回京来,我也好做个本钱。”   贾琏自是满口应了,两人便又腻歪在一处。   分别在即,错非贾琏昨儿刚卖足了力气,如今有些后劲不足,怕是两人都要顾不得青天白日了。 ###第三十四章 贪小利终酿恶果、乱投医拜错山门   黛玉急着南下侍疾,贾琏急着南下创收。   两下里劲儿往一处使,再有那赖大在暗中推波助澜,只用了短短三天,南下的诸多事宜便一切齐备。   到了初十这日早上,百余人的队伍簇拥着十二辆大车出了荣国府,迤逦赶至东便门外,又在大通桥码头上演了依依惜别的剧目。   这整个过程当中,来顺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盼着能一睹黛玉真容。   可惜直到那两艘客船扬帆起航,他也始终未能如愿以偿。   最后也只能宽慰自己,十一岁的小丫头还没长开呢,又能有什么好瞧的?   还不如先保留些神秘感,等她慢慢成长起来,说不定反而能带来更大的惊喜。   凭借着这种阿Q精神,来顺回程的路上就一扫颓唐,转而又开始惦念起了薛宝钗。   因受南下扬州的事儿影响,原定于初九举行的‘新品’发布会,不得不挪到了腊月十二。   届时薛姨妈和薛蟠肯定是要到场的,就不知宝钗会不会露面。   ……   且先不提来顺未得陇,复望蜀的龌龊心思。   却说这几日里,荣国府上下忙的热火朝天,偏锅炉房的气氛却是一日冷似一日。   素日里杂役们那些粗俗的议论,几乎是再也听不到了,但他们偶尔看向潘又安的目光,却又满是意味深长。   潘又安当然明白,这些人是在期待什么。   锅炉房以次充好中饱私囊的事儿,虽然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但他扣下煤灰煤渣,私自往外发卖的行为,却也是一桩不大不小的罪过。   一旦上面派人严查锅炉房,必然会拔出萝卜带出泥。   届时非但小管事的位置难保,说不定还会被撵出府去……   每每想到这等下场,潘又安就觉着不寒而栗,真要走到那一步,且不说前程尽毁,怕是就连和表姐司棋的亲事,也要彻底告吹了!   他自然不甘心就这么坐以待毙。   所以在得到消息之初,就想着找舅舅秦翊拿个主意——最好能在事情爆发出来之前,设法先将自己调离锅炉房。   谁想到秦家一扫听,才知道秦翊和周瑞去了城外庄子,催收年前要交到府里的进项,至少也要等腊月十五以后才能回来。   靠山不在家,反被舅母王氏催问了一番,何时才肯对来顺下手。   潘又安失望之余,倒也并未就此放弃挣扎,而是把破局的关键,放在了邓好时身上。   毕竟按照常理推断,上面真要是严查起来,首当其冲的就是邓好时这个主管——而不出意外的话,他也正是以次充好,中饱私囊的幕后黑手!   所以潘又安原本以为,两人肯定能结成同盟,合力应付这次突如其来的危机。   然而让潘又安没想到的是,自己几次三番暗示之下,邓好时却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就好像府里那些传闻,与他邓管家全无半点干系一样。   等到了初十这日,眼见送走了贾琏、黛玉,府里腾出手来,随时都有可能开始追查锅炉房的事儿。   潘又安直急的五内俱焚,也顾不得再遮掩什么了,打算把事情直接跟邓好时挑明了,看他究竟有什么应对之策!   不曾想这回却扑了个空。   那王柱儿只说邓管家有要务在身,却绝口不提邓好时身在何处。   到了这时节。   潘又安也隐隐察觉出了异状,于是回到锅炉房后,慌的好似热锅蚂蚁一般,中午更是水米未进。   等到了下午,他抱着侥幸的心思,还想去寻邓好时问个究竟。   谁知刚通过私巷角门,进到了荣国府里,迎面就与表姐司棋撞了个正着。   “表姐,你……”   “嘘!”   司棋神色慌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左右一扫量,就扯着潘又安登上了附近的一座假山。   说来也是巧了,这里正是当初来顺被杨氏擒获的所在,也是一切故事的前置开端!   “又安!”   到了山顶凉亭,司棋就急不可待的质问道:“我前日里让婶婶传话给你,你怎得一直也没个回信?!”   “我……”   “这个待会儿再说!”   明明是司棋先挑起的话头,可潘又安刚要解释,却又立刻被她打断了,就听司棋火急火燎的问:“你先告诉我,锅炉房以次充好的事儿,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   潘又安见她这急切的模样,心下就是咯噔一声,忙抓住她的皓腕,不答反问:“好姐姐,你……你莫不是又听到什么风声?!”   “林姑娘今儿不是走了么,因瞧着老太太情绪不高,二太太就特地让几位姑娘,过去陪着老太太说话……”   却原来,司棋因陪着迎春去老太太那尽孝,恰巧就听到赖大向贾母禀报了,锅炉房以次充好中包私囊的事儿。   然后赖大又主动建议彻查此事,并表示绝不能轻饶了那些贪得无厌的蠹虫!   将这前因后果简单说了。   司棋又急切道:“那邓好时原本是赖总管的亲信,如今他却一再说要严查严惩,多半是已经反目成仇了——偏你又是邓好时提拔的,可千万别被卷进去,受了他的牵连!”   这番话说完,她才发现潘又安已是面如死灰,两唇颤颤的夹在齿间,几乎就要被咬出血来了。   “你这是怎得了?!”   司棋忙又一把扶住了他,关切而焦急的追问:“莫非你……你早被卷进去了?!”   潘又安艰难的摇了摇头,就在司棋稍稍松了口气的时候,他又咬牙切齿的道:“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这……这其实都是他们做的局!”   “什么意思?”   “根本就没什么反目成仇!那赖大之所以说要严查,其实是想把事情栽到我头上!”   说着,他猛地甩开了司棋的扶持,一拳头砸在朱漆立柱上,愤然道:“怪不得他突然要提拔什么小管事,原来从一开始就是想让我当他的替罪羊!”   司棋听到这里,虽然还没彻底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想也不想,上前将表弟嵌进怀里,连拖带拽的把他拉到了凉亭中央,连声宽慰:“你莫伤着自己!既然事情被咱们提前知道了,就证明天无绝人之路,咱们只要好生想想,一定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解决的办法?   潘又安满面的苦涩,如果早些察觉到这一切,或许还能想出应对的办法,现如今却怕是做什么都迟了!   而见他沉默不语,司棋就先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你在那锅炉房做管事,也有差不多两个月了,总该有些相熟的人吧?能不能让他们出面作证,揭穿那邓好时的毒计?”   潘又安脸上愈发苦涩。   他这两个月里,光顾着摆管事的架子了,又怎会与那些粗俗不堪的杂役们有什么交情?   再说了,即便有些交情又能如何?   “若只邓好时也还罢了,现如今既是赖总管出面,有那个杂役敢和他对着干?”   潘又安说到这里,又苦笑道:“再说了,既然是赖大主动提出要严查,到时候派来查证的,还不都是他的亲信?!那些杂役就算肯为我出面作证,消息怕也传不到上面!”   说完这番话之后,潘又安不知为何,却是突然就愣住了。   司棋眼前一亮,轻轻推着他催问道:“又安,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没什么。”   岂料潘又安却面色古怪的直摇头。   “都这时候了,你还有什么好瞒着我的?!”   见他这时候还吞吞吐吐的,司棋登时有些恼了,将他那小身板狠狠摇了几下,直晃的潘又安目眩神迷。   “我说,我说还不成吗!”   潘又安只得讨饶,又苦笑道:“要说锅炉房里,还真有个敢和邓好时叫板的,他甚至还有现成的门路,能把消息递到上面去!”   “你说的……”   司棋听到这里美目圆睁,脱口道:“莫不是那来顺?!”   “正是那来顺!”   潘又安沮丧的点着头,心下是无比的后悔。   若早知今日,当初他绝不会试图吓阻杨氏,反而巴不得这二舅母赶快红杏出墙,与来顺勾搭成奸。   那样一来,他就可以借此为把柄,要挟来顺帮自己作证,然后轻而易举的化解危局!   可惜……   现在后悔却已经晚了。   而司棋虽不知道这其中的细节,却也明白以双方的关系,来顺不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又怎会冒着得罪赖家的风险,出面帮潘又安作证?   当下也不禁焦躁起来。   “既然这法子行不通,那咱们该如何是好?!”   她放开潘又安,在凉亭里来回踱了几步,忽的银牙一咬,决然道:“干脆我陪着你去找老太太,把这事儿全都挑明了,看他们还怎么欺上瞒下!”   “这……”   潘又安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连连摇头道:“真要这么做,怕就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哪又怎样?!”   司棋毫不犹豫的道:“大不了跟他们玉石俱焚!”   潘又安又退了半步,颤声道:“何至如此、何至如此!表姐你先别着急,容我再想想法子。”   顿了顿,他又忍不住小声解释道:“其实就算见着老太太又能怎得?若只告发邓好时,多半还是赖大出面查证;若连赖大也一起告发,你当老太太是信咱们多些,还是信那赖家多些?”   经这一说,司棋也有些泄气,不过她素来是个烈性的,又怎肯就此退缩?   当下又咬牙道:“那咱们就去找大老爷、二老爷,或者二夫人、二奶奶!我就不信这荣国府还没个地方说理了!”   她外公王善保就是邢夫人的亲信,偏她却半点没有提及邢夫人,显然也并不看好这位大太太,会出面帮人主持公道。   潘又安听表姐越嚷越大声,却是吓的急忙上前掩住了她的嘴,变声变色的道:“快别喊了,容我再想想,且容我再想想,肯定能想到法子的!”   司棋用力一甩头,在潘又安手心蹭出两道胭红,随即稍稍压低了嗓音,却掩饰不住焦急的道:“可谁知道赖大的人,什么时候会找上你?!最迟明天,要是再想不出法子来……”   “表姐!”   潘又安不敢再听下去,颓然坐到栏杆上,垂着头闷声道:“你容我再想想,让我一个人再想想——算我求你了!”   司棋心下的焦急与愤怒,丝毫不亚于他,可见潘又安如此无助的模样,还是勉强收敛住情绪,无奈道:“那我先去后院打听打听,看有什么新的消息没。”   潘又安没有回答,只是无力的扬了扬手。   司棋一跺脚,丢下句:“你最后甭管是想出主意,还是想不出主意来,可千万都跟我言语一声,是生是死我都陪着你!”   然后便匆匆下了假山。   司棋离开之后,潘又安坐在那凉亭的栏杆上,就如同泥胎木塑一般,呆愣了也不知多久。   直到脖颈上僵硬的忍受不住,他这才缓缓的晃了晃脑袋。   这一晃,手心里那抹嫣红,却恰巧映入了眼帘。   潘又安像是眼睛被烫到了一样,哆嗦着从栏杆上跳了起来,等确认那并不是血,而是胭脂之后,他这才稍稍恢复了冷静。   不过这小小的插曲,却也让他坚定了一个信念,那就是自己绝不能就这么白白丢掉性命!   可如今又实在没有破局的法子。   摆在他面前的活路,似乎就只有……   ……   却说司棋从那山顶下来,就急忙到老太太那边儿,寻鸳鸯打探最新消息。   结果却是无功而返。   回到迎春院里,她如坐针毡的忍了个把时辰,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表弟,于是和贾迎春交代了一声,便又私自出府去寻潘又安。   然而先是到了锅炉房,后又到了潘又安家中,却始终没能找到潘又安的踪影。   她不死心,又顺路回到家中,想问问母亲可曾见到表弟。   可偏偏王氏也不在家。   司棋背靠紧锁的家门,想着表弟此时的处境,就像是被人掐住了心窍肺腑一般,连心跳和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司棋?”   恰在此时,西屋里有人探出头来,疑惑的问道:“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莫不是在府里遇到什么事情了?”   那声音其实也并不怎么情真意切,偏落到无助至极的司棋耳中,却像是天籁一般动听。   “婶婶!”   她想也不想,扑上去抱住杨氏哭诉道:“是又安,表弟他……他遇到天大的难处了!”   杨氏初时有些措手不及,可听说是潘又安遇到了天大的难处,她眼中却登时闪过异彩,顺势环住司棋的双肩,轻声道:“这又是怎么了?走,咱们屋里说。”   司棋哪知道杨氏与潘又安的恩怨?   听杨氏柔声软语的,愈发觉得有了依靠,于是跟着杨氏进到西屋后,也不等她开口催促,就先把事情竹筒倒豆子似的讲了一遍。   而杨氏听闻潘又安陷入这等绝境,心下却全是幸灾乐祸的快意。   又听得侄女口口声声,皆是要与潘又安生死与共,那快意就杂了些嫉妒与酸楚。   她与秦显是盲婚哑嫁,何曾有过这等海誓山盟生死相随的经历——更不用说,现下夫妻二人昼夜相隔,形同陌路。   对比之下,杨氏倒觉得自己才是最可怜的那个。   她正五味杂陈自怨自艾,就见司棋停住话头,满是期许的望着自己,显然是希望她能给出一个解决的办法。   “这急切间,我能……”   杨氏下意识的就想敷衍了事,可话刚起了个头,心下突然就冒出个念头来:眼前这一幕,怎么总觉得有些熟悉呢?   是了!   当初胡思乱想出来的那些‘剧目’里,不就有类似的场景么?!   而当时自己的做法是……   杨氏心头突突乱跳,正犹豫该不该把臆想照进现实,对面司棋见她面色有异,却是急不可待的催问起来:“婶婶,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法子?!快告诉我,只要我能做的到,刀山火海也闯得!”   “这……”   被她这一催,杨氏终于下定了决心,咬牙道:“本来这些事儿不该说给你听,可现下也顾不得了。”   说着,就把来顺利诱威逼自己的事情,添油加醋的描述了一遍。   她自然不会告诉司棋,自己曾百般纠结,甚至倾向于拿身子去换好处,全因被潘又安阻挠,才没能达成交易。   而是当着司棋的面,把自己塑造成了大义凛然、坚贞不屈的典范,即便被那来顺百般痴缠,也不曾有过半点动摇!   司棋听了这些话,先是震惊的无以复加,继而就萌生出期盼与希冀来。   也不等杨氏把话说完,她就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跪倒在杨氏面前,苦苦哀求道:“婶婶,如今也只有那来顺出面作证,才能还表弟一个清白,我……我求求你了,你、你就救救又安吧!” ###第三十五章 藏祸心引入歧途、醉沉沉桃花阻路   虽然司棋的反应,本就在杨氏的预料之中。   但见她为了救下潘又安,就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牺牲自己,杨氏心下仍是禁不住无名火起。   她倒退了半步,盯着地上的司棋恨声道:“你一心只顾着表弟,却把你叔叔放在哪里?!”   “我……”   司棋登时语塞,虽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可她总不能说,为了能救出表弟,叔叔就活该做一回绿帽乌龟吧?   “哼!”   杨氏又冷笑道:“口口声声说什么刀山火海都闯得,到最后却是要把我往火坑里推——那与他山盟海誓的人,须不是你婶婶我!”   说着,她径自上前拉开了房门,指着外面喝道:“出去,否则莫怪我不客气了!”   司棋转头与杨氏对视半晌,终究还是自地上起身,半是羞惭半是无助的,低头向门外走去。   路过杨氏身边时,她脚步一顿,不死心的凄声哀求:“婶婶,您也是看着他长大的,怎忍心……”   “别叫我婶婶!”   杨氏激动地打断了她的话,指着外面道:“你要真想救他,就自去求那小色鬼,莫再打我的主意!”   司棋失落的垂下了头,一步步的挪出了西屋。   砰~   杨氏在她身后重重关闭了房门,确认司棋再也看不到里面的状况,整个人登时就像虚脱了一般,缓缓的软倒在门后。   说出来了,自己终究还是说出来了!   以司棋的性格,和她对潘又安的用情之深,自己最后那句话,就等同于是亲手把她推进了火坑里!   想到这里,原本那报复的快意,就化作了愧疚和负罪感。   说来司棋虽对自己不大尊重,可却十分照顾堂妹,平日里没少照应自家女儿。   自己却……   杨氏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墙角的佛龛前,点了三支香插上去,口中翻来覆去的念着‘阿弥陀佛’。   凭借着菩萨的抚慰,她的心绪才又逐渐平复下来。   可菩萨本该是劝人向善才对,偏她心境平复之后,那愧疚与负罪感也随之退潮,转而又开始担心自己的设想,究竟能不能顺利实现。   毕竟这种事可不是轻易就能下定决心的,万一司棋最后没能狠下心来,岂不是前功尽……   不对!   就算失败了,也没什么不好的。   如果司棋最终没去找那小色鬼,不就证明她那些海誓山盟、生死与共,全都只是骗人的谎话么?   届时且看她二人还有没有脸,再出双入对谈婚论嫁!   ……   就在杨氏的心情,在报复的快感与坑人的愧疚之间,不断反复横跳的同时。   门外司棋的心情,却是彻底坠入了谷底。   刚看到了拯救潘又安的希望,转瞬间就破灭了,怎能不让人万念俱灰?   偏偏她又不能怪杨氏见死不救,毕竟婶婶那般贞烈女子,必是把贞洁看的比性命还重,否则又怎会对那来顺的威逼利诱,始终不假辞色?   难道说……   表弟这次注定在劫难逃?!   司棋一时禁不住有些绝望起来,可她骨子里毕竟是个不服输的,所以很快就又鼓起了斗志。   自己绝不能就这么放弃!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肯定还有什么办法,能帮表弟渡过难关才对!   这般想着,临出门前杨氏最后那句话,就重又浮现在她脑海之中:   ‘你要真想救他,就自去求那小色鬼……’   按照表弟和婶婶的描述,那来顺就是个卑鄙无耻、色胆包天的小人,即便自己亲自去求他,他又怎肯对表弟施以援手?   可事情总会有两面性。   方才杨氏提起那来顺,每每以小色鬼称之,再思量二人在年龄、身份上的差距,若说来顺对杨氏有什么倾慕之情,司棋是决计不信的。   显然那无耻小人所贪恋的,就只是杨氏的美色而已!   既然如此,如果杨氏换做其他女子,只要姿色相差仿佛,那来顺应该也不会拒绝。   而以他色胆包天的性子,为了满足自己的骄奢YY,会选择出面指证邓好时,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那么自己……   想到这里,司棋下意识的攥紧了领口,本意是想增加些安全感,却不知这样一来,反拘的两岸青山相对出,无形中又添几分凶险。   她倔强的脸蛋上,罕见的出现了犹疑与退缩,毕竟对她而言,贞洁也和性命一般重要。   而且若是失了清白,日后又怎好再去面对表弟?   可若不这么做,表弟却怕会有性命之忧!   和表弟的安危比起来,她自己的性命又算得什么?   以此类推……   ……   返回头再说来顺。   从城外送行回来,他就得了半天假。   中午胡吃海塞了一顿,下午又踏踏实实睡了个回笼觉,醒来后想着闲着也是闲着,干脆买了些酒肉前去探视焦大。   不过这酒肉可不是给焦大买的。   那老头因为不肯安心养病,至今也还在床上养着呢,按照大夫的嘱托,酒水荤腥是一样都沾不得。   因此到了焦大那两间空荡荡的堂屋里,来顺先是推窗换气,然后又点起了一支熏香。   最后在老头狐疑的目光中,他摸出几个油纸包,在桌上一一摊开,啧啧有声的报着菜名:“瞧瞧、瞧瞧,璜大奶奶家的烧酒鸡胗、爆炒腰花、脆皮焖猪脚,还有我中午吃剩下的九转大肠!”   说着,他拿筷子夹起一块鸡胗,冲焦大翻来覆去的显摆:“你瞅瞅、你瞅瞅,这可是用你最爱喝的桂花酿烧出来的,这滋味……”   他低头深吸了一口气,夸张道:“真特娘的绝了!”   放下鸡胗,他又试图夹起猪脚来,结果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只好换成了腰花。   只是这回还不等他炫耀,焦大就在床上冷笑道:“这特娘又是鸡胗又是腰花的,你小子就不怕晚上跑马?!”   “你管我!”   来顺冲他翻了个白眼:“你想跑马,怕还支楞不起来呢!”   原以为老头肯定还会反唇相讥,不想他却只是闷哼一声,就没了下文。   “怎么,又戳着你肺管子了?”   来顺嘿嘿一笑,又拧开了手边儿的小酒壶,任由一股甘甜的酒香在屋里弥漫:“二两银子一坛的精酿米酒,这搭配起来……啧啧!”   见老头依旧没言语,他稍稍收敛了笑容,正色道:“馋了吧?要想喝酒吃肉,往后你就老实养病,等你好了,我请你去顺天府对面的鼎香楼,到时候驴三件管够,保证让你支楞起来!”   谁知焦大还是默然不语。   这可不是他一贯的作风。   来顺咂咂嘴,仰头灌了一大口米酒,嚼着米粒嘟囔道:“你这就没意思了,我来了三趟,你拢共就说了五句话,莫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焦大闻言,脸上闪过些异色,刚要转头观察来顺的表情,却又听他贱笑道:“不会是因为隔壁那老太太,患上单相思了吧?”   “滚!”   “哈哈!”   来顺得意的笑着:“这就算是第六句了,来来来,你那药汤呢?咱们碰个杯!”   穿越之后,他大部分时间都得自我拘束着,也就是跟焦大相处,还能找到些前世泡吧耍嘴时的感觉。   可惜老头生病之后,就从斗嘴变成了单口相声,实在让人有些扫兴。   却说眼见来顺递过半碗药汤,焦大犹豫了一下,还是颤巍巍的接在手里。   “整一口,走着!”   来顺拿着酒壶在碗上轻轻磕了磕,仰头又灌下了一大口,然后捡着鸡胗腰花大快朵颐。   焦大呡着那苦涩的药汤,冲他瞪了半天眼,突然挤出一句:“等老子的病好了,非跟你小子好好盘盘道儿!”   “哈哈!”   来顺咽下酒菜,又跟他碰了碰杯:“你只要能好好养病,到时候文的武的都随你!”   半碗药汤换了一壶米酒。   眼瞅着外面天色渐晚,来顺跟焦大道了别,收起那些荤腥剩菜,全都送给了隔壁的‘护工’老太太。   然后他才带着一身酒气,施施然出了宁国府。   路上无话。   眼见到了宁荣后巷左近,来顺正准备拐进巷子口,不想斜下里突然闪出一道人影,拦住了他的去路! ###第三十六章 烈性女捐身救情郎   却说来顺正打算拐入巷子口,斜下里就窜出一条身影,不偏不倚的拦住了去路。   来顺踉跄着又往前迈了半步,这才收住势头,狐疑的打量着面前那拦路之人。   这是一个高大的女子!   之所以说‘高大’,而没有用更适合形容女孩子的高挑,是因为这女人身上的一切,几乎都与纤弱窈窕扯不上干系。   她的肩膀有些宽,腰肢也不是很细,甚至连五官都和小巧精致无缘。   如果这些‘缺陷’,集中到一个普通女孩身上,那多半是一场灾难,医美都难以挽救的灾难。   但她高大丰壮的身材,却在极大程度上弥合了这些缺陷,甚至还为这一切赋予了独特的野性魅力!   这样的女人,如果出现在来顺前世常去的酒吧,必然会成为男人们最想征服的目标。   但她骤然现身于古代街头,还瞪着一双几欲喷火的眸子,死死拦在自己身前,就让来顺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沉默的僵持了片刻,确认对方的视线一直都锁定在自己身上,绝非是偶遇或者认错人那么简单。   他这才往后退了半步,挤出些笑容问道:“敢问……”   “我是潘又安的表姐!”   不等他把话问全,对面的女子就抢着自报了家门。   这就是那小白脸的表姐?!   来顺愕然的张大了嘴,那潘又安看上去斯文柔弱,连个头也比同龄人略矮些,不曾想竟有这等高头大马的表姐。   而且……   他们貌似还是情侣关系!   下意识的脑补出,潘又安弱小无助又骚情的,被这表姐压在身下蹂躏,来顺就觉着别扭的不行。   这怎么也该换成个魁梧猛男——譬如他来顺这样的——双方才算是势均力敌嘛!   “你是潘又安的表姐?”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疑惑道:“那你拦着我做什么?”   难道是为了当初‘敲闷棍’的事儿,想替那小白脸报仇?   可这都已经过去两个月了,现在才来找自己报复,延迟也忒高了点儿吧?   再说了,她虽然比普通女子生的高大些,可对上来顺这样的粗汉,也绝对占不了什么便宜。   除非……   这女人会武功!   来顺目光急忙往下一滑,想要确认她手上有没有久经锻炼的痕迹。   不过这个动作太过明显,倒惹得对面女子生出了误会。   就见她往后退了半步,警惕的抬手护住了胸前。   不过这个动作只维持了一瞬间,她就又主动放弃了遮拦,甚至还咬着银牙挺起了胸膛。   这是什么意思?   来顺正被她这一系列迷之动作,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听她一字一句的道:“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交易?什么交易?”   来顺愈发莫名其妙了。   就见那女子警惕扫量了一下四周,沉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这神神秘秘的!   她要不是自称潘又安的表姐,来顺就该怀疑她是时空管理局派来的了。   “那要不……”   略一犹豫,来顺就小心的试探道:“去我家?”   女人微微点头,然后侧身让开了去路,显然是想让来顺在前面带路。   来顺又迟疑了一下,这才迈步走进了巷子里。   说实话,让这么个浑身透着野性与神秘的女人,亦步亦趋的跟在自己身后,来顺这心里还真有些够不着底儿。   直到推开自家院门,瞧见那东厢房里的光亮,他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顺哥儿回来了?”   听到院门响动,胡婆婆一如既往的从厨房里迎了出来,搓着手问:“晚饭都给你热着呢,你看是现在就吃,还是等等再说?”   面对胡婆婆,来顺正不知该如何介绍身后的女人,不想回头一扫量,却见她缩在黑暗中,看起来竟比自己还要慌张。   什么鬼?!   刚才还像个冷酷狂野的女杀手呢,这一转眼的功夫,怎么就变成偷偷跟男友回家的中学生了?   来顺心下腹诽着,却也没有戳破她的行藏,笑着对胡婆婆道:“我在外面吃过了,我爹和我娘今儿又要在府里当值,这天寒地冻的,婆婆您也早点歇了吧。”   “冷也是外面冷。”   胡婆婆慈祥的笑道:“咱们家烧着煤炉子呢,白天把被窝放在那铁疙瘩上,晚上睡觉时别提多暖和了。”   “那您记得多喝水,别再上了火。”   来顺说着,见那女子墙角动都不动,就自顾自走进了堂屋。   等他点亮了堂屋的蜡烛,又好整以暇的备好了茶水,这才见那高大丰壮的女子,做贼一般摸了进来,反手带上房门后,仍是满脸的惊魂未定。   “不是……”   来顺有些无语的道:“你这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方才在过道口,我还以为是遇见女杀手了呢!”   那女子狠狠剜来顺一眼,咬牙往前凑了两步,盯着他道:“又安遇上麻烦了,我希望你可以出面作证,指认邓好时才是……”   “等等、等等!”   来顺打断了她话,皱着眉反问道:“那是你表弟,跟我非亲非故的,我凭什么要帮他作证?还要去指认邓好时?!”   女子眼中再次喷射出怨愤的光芒,恶狠狠的盯了来顺半晌,直到把他看的毛了,才突然抬手解开了裙袄的扣子。   然后她又在来顺异样的目光中,松脱了腰上的系带,剥去左右袖子……   “等等、等等!”   来顺急忙再次喊停,警惕的往后退了两步,连声质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这怎么不声不响的,就开始宽衣解带了?!”   该不会是仙人跳吧?!   可跑来自己家里搞仙人跳,真要闹起来,她也占不着理啊?   女子不为所动,仍坚持将那群袄脱下,露出一身鹅黄色的对襟中衣,然后才满脸不屑的冷笑道:“别装了!只要你肯答应帮又安作证,姑奶奶今儿就豁出去了!”   “那个啥……”   来顺确实有些动摇了。   他前世痴迷于促进世界民族大融合,也不知多少个日夜,都为此奋战到精疲力竭。   可自从穿越以来,就连着素了两个多月,其中还有半个月一直在进补……   但他多少还有些理智,吞着唾沫追问道:“你总得把事情说清楚吧?再说,你就不怕我事后反悔?”   “如果你敢反悔,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女人厉声回应着,那份决绝让人毫不怀疑,一旦来顺得了便宜又食言而肥,她必然会拼死报复。   而后,她才终于开始诉说起了,这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当来顺听说,那锅炉房小管事的位置,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找替罪羊而准备的,心下也不禁暗恨那邓好时。   那厮当初果然没安什么好心!   既然他不仁在先……   来顺看看那紧绷绷的对襟儿中衣,就觉着做个快意恩仇的男人,其实也蛮好的。   女人显然从他眼中看出了什么,于是不屑的嗤鼻一声,突兀的问道:“你的房间是西屋吧?”   来顺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女人就径自走进了西屋。   这……   好像完全没给自己拒绝的机会啊!   来顺稍一犹豫,就引着了火折子,紧跟着进了西屋。   就这么前后脚的功夫,那女人已经摸到床前,利落的抖开了被褥。   “那什么……”   来顺总觉得该再说些什么。   “别点灯!”   那女人回头红着眼睛剜了他一眼,就咬紧牙关,浑身颤栗的钻进了被窝里,裹的只剩下半张面孔露在外面。   “不是……”   来顺挠了挠头,从只剩下‘冲冲冲’和‘大干快上’两个选项的脑袋里,勉强又挤出了个问题:“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女人默然半晌,闷声道:“司棋、秦司棋!”   “你就是司棋?!”   来顺这回可算是对上了!   感情原书里,那对儿在大观园里偷情,却被鸳鸯凑巧撞破的情侣,就是她和潘又安!   “你、你……”   他说不上是惊喜还是错愕,嘴里支吾着,一时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还等什么?!”   不想司棋却催促起来了,就听她恨声质问:“难道在你眼里,我还比不上婶婶?!”   婶婶?   来顺一直以为杨氏是司棋的母亲,仓促间哪知道这‘婶婶’指的是谁?   正发蒙呢,司棋又挑衅道:“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嘿~   这还能惯着她?!   来顺二话不说就脱了外套,一边把手伸向被子,一边又不放心问了句:“你确定只需要揭发邓好时,不用跟赖大打对台是吧?”   等了好半晌,那被窝里才闷闷应了一声。   来顺毅然决然的揭开被角,却见司棋那张倔强的脸蛋上,早已是涕泪滂沱。   有词云曰:   鸾帷凤枕虚铺设。   风流难管束,一去音书歇。   到而今,高梧冷落西风切。   未语先垂泪,滴尽相思血。   魂欲断,情难绝。   ——宋·欧阳修《千秋岁·画堂人静》 ###第三十七章 一去音书歇   五更刚过【早上五点】。   来顺半跪在床上,用剪刀小心翼翼裁下一片斑驳的梅花印记,边忙活着,嘴角就止不住的往上撇。   那口条哼哼唧唧含含糊糊,一会儿是‘好日子’,一会儿是‘好运来’,活像是正喜迎丰收的老农。   呃~   拳师姐妹们千万不要误会,他来某人向来是个博爱主义者,在酒吧里猎……交朋友的时候,从来都是和妹子们站在同一阵营,强烈唾弃那啥情节。   他坚信一个开放、包容的世界,才是进步、和谐、美好的世界!   那些死抱着旧观念,不肯让他……   咳~   那些死抱着旧观念,不肯放开身心解放自己的人,只会错过这世间的美好!   不过话说回来……   眼下貌似也没啥酒吧可去,更不会有女孩子站出来,唾弃有那啥情节的男人。   这套理念完全没有了用武之地。   唉~   封建的旧社会啊!   来顺摇头叹息着,把自己裁下来的布片,对准了烛光仔细鉴赏了一番,然后小心翼翼的叠好,又从床下拽出个带锁的小箱子,珍而重之的放了进去。   想了想,他又把自己精剪的虫二杂文合集,从箱子里挪了出来。   不要误会!   他并非觉得这些东西不配继续放在里面,只是不想这十几页‘开放的艺术’,被守旧的象征‘玷污’罢了。   不过把这些东西拿出来之后,里面就有些空荡荡的,怎么看怎么别扭。   于是来顺去到东屋,从老爹那套附庸风雅的文房四宝里,翻出个铜镇纸来,珍而重之的压在上面。   然后重新落锁,又小心翼翼的摆回了床下。   妥了!   来顺满意的挺直了腰板,却见司棋冷着脸坐在床头,正用鄙夷的目光打量那十几页剪辑。   他忙抓起来随手团成了球,想也不想直接扔到床底下,然后冲司棋讪笑着,就想分辨几句。   不想司棋却直接起身,丢下一句:“走吧,该兑现你的承诺了!”   然后就径自出了西屋。   “那什么……”   来顺忙跟到了外间,小心翼翼的提醒道:“是不是先跟咱表弟对个口供,免得……”   司棋霍然回头,恶狠狠瞪着他。   “你表弟、是你表弟!”   来顺果断认怂:“先找你表弟对一下口供,省得到时候各说各话,再让人家捏住什么短处。”   说实话,看到司棋并未改变对自己的态度,他心里虽略有些失落,但更多的却是庆幸。   毕竟他的目标是黛玉宝钗,又怎能因为一个司棋,就停止前进的步伐呢?   当然了。   目标毕竟是遥远而伟大的,如果在漫漫征途路上,能有个脱离了低级趣味【不求名分】的女子,陪自己砥砺前行,也是极好的。   可惜……   司棋显然没有这个‘觉悟’。   来顺压下心底的遗憾,推开门看看已经燃起炊烟的东厢房,回头对司棋道:“我去拖住胡婆婆,然后你偷偷溜出去,在过道口等……”   “我在又安家等你!”   司棋满脸的戒备与嫌弃,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抢着改了汇合地点。   得~   这别说一起砥砺前行了,人家连顺路同行都不愿意。   见她如此态度,来顺也懒得继续装舔狗,直接出了堂屋,堵着东厢房和胡婆婆闲扯家常。   趁此机会,司棋便高抬脚轻落足,悄悄潜出来家小院。   到了街上,看看四下里无人,她扶着墙略略叉开双腿,紧锁着的眉头这才舒展了些。   不过她并未在门前耽搁太久,很快便咬紧牙关,强忍着不适匆匆赶奔潘家。   而司棋前脚刚走,来顺随后就追了出来,倒不是上赶着非要跟人家一起走,而是他突然想起,自己压根不知道潘又安住在哪儿。   可半明半暗的晨曦中,早已不见司棋的踪影。   他也只能悻悻的收住了脚,回家先简单用了些早饭,然后才一路打听着,寻到了西廊下【兴荣里】。   却原来潘家祖上并非奴仆出身,而是荣国府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外戚。   因这里里外外一耽搁,来顺寻到潘家时,已是卯正二刻【早上六点半】,彼时距离司棋离开,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   然而来顺到了潘家门前,却一眼瞧见了那墙下徘徊的身影。   在等近前几步,又见她脸上的泪痕都已经结成了冰晶。   啧~   女人啊!   能鼓起勇气为爱献身,事后却反倒没有面对情郎的勇气。   来顺摇头感叹着,心下禁不住对她生出三分怜爱,又对那潘又安多了七分嫉妒。   当然,嫉妒归嫉妒,司棋要也这般痴缠着他,他怕又要头疼不已了。   唉~   还是身份的问题!   要是自己能早些脱去奴籍,再靠前世的记忆挣出一份家产来,不就可以纳她做妾了么?   届时既不怕影响自己追逐目标,又能避免留下遗憾。   简直完美!   可惜现在也只能肖想一下而已。   却说来顺凑到司棋身边,把俩袖筒来回摸了个遍,也没找到个能怜香惜玉的玩意儿。   于是他只好讪讪提醒道:“你好歹把眼泪擦一擦,不然等见着你表弟,岂不是立刻就露馅了?”   说着,他突然想起什么来,于是忙追问道:“对了,你到底打算怎么瞒过他去?”   司棋厌恶横了他一眼,默默掏出帕子,背过身去用力揩着脸上的泪痕。   她该不会压根就没打算要瞒着吧?   这可不行!   来顺忙转到她身前,语重心长的劝道:“你虽是为了他才……可他一时间未必能接受的了,到时候弄巧成拙,说不定反而会害了他。”   司棋猛地抬头怒视来顺,冷笑道:“我看你分明是在担心,自己会受到牵连吧?!”   “这我不否认。”   龌龊心思被看破了,来顺也就干脆挑明了:“但尽量瞒下这事儿,对你对他对我,对咱们大家都是最好的选择!”   司棋仍是冷笑,却并未反驳。   来顺便又继续道:“我是这么想的,待会见到你表弟,你就是说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思,去求我出面去当作证。”   “恰巧那邓好时,当初也曾想用小管事的位置坑害我,我这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所以……”   说到半截,就见司棋那冷冰冰的眼神,突然变得分外灼热,几乎就要化作火焰,把他整个人烤成焦炭。   “呃……”   来顺停住了话头,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警惕道:“你这是怎么了?”   “你和那邓好时本就有仇?!”   司棋往前逼迫了半步,咬碎银牙质问道:“所以就算没有又安的事儿,你也一样会想办法报复,对不对?!”   “你说这个啊。”   虽见她几乎就要扑上来,与自己拼个你死我活,但来顺却反倒松了口气,正色道:“我虽不是个大度的,可也没必要这么心急火燎的报仇,等日后发达了,再碾死他也是一样的。”   这个解释,绝对是出自真心的。   但司棋因为潘又安的缘故,非但鄙夷来顺的人品,更小觑他的能力,故此怒火虽减了三分,鄙夷却添了五成。   认定了他是不敢报复,直到自己出面加码,才硬着头皮惺惺作态。   来顺见这反应,知道再怎么解释也是无用,于是干脆走到潘家门前,在哪门板上用力的拍了几下。   司棋这才急忙收敛情绪,带着三分怯意的望向门内。   “你还知道回来?!”   不多时,就听院里有人大声呵斥:“昨儿晚上一宿没回家,也不跟我们说一声,我看你是……”   说话间,一个妇人拉开了半扇院门,探头向外一扫量,发现门前站的是来顺之后,嘴里的唠叨顿时偃旗息鼓。   “你是?”   “姑姑!”   就在那妇人疑惑之际,司棋顾不得再和来顺保持距离,挤到两人中间激动的追问着:“又安昨晚上当真没回来?!”   “司棋?”   潘秦氏见到侄女,愈发觉得古怪,不过还是顺口答道:“昨儿是没回来啊,起初我还当是又要运煤呢,结果一直到现在也没见人影。”   “怎么会这样?他明明昨天下午就从锅炉房离开了!”   “当真?那他去哪儿了?!”   姑侄两个越说越糊涂。   后面来顺想起原著里的剧情,却忍不住脱口道:“他该不会是逃了吧?!”   原书当中,那潘又安被鸳鸯发现之后,正是在没跟司棋商量的情况下,连夜逃出了京城,数年间渺无音讯。 ###第三十八章 冤家路窄明枪暗箭【上】   潘又安果然是逃了!   整整一天,先是潘家发动亲朋好友四处寻找,紧接着赖大、邓好时也派出了搜索的队伍。   随着搜索的范围、密度不断扩大,潘又安昨天下午离开锅炉房之后的行踪轨迹,也渐渐清晰明朗起来。   先是有人查到,他昨天下午从奉公市的大通钱庄,取走了十七两银子——根据钱庄的账目记录,这笔银子是他近两个月里,分六次陆续存入的。   紧接着又有人查到,潘又安在兴荣里的估衣铺,一口气买了三套旧衣服和六双薄底快靴。   再后来又有人查到,有个头戴毡帽身背行裹的年轻人,匆匆离开长寿坊,奔着外城的方向去了。   最后凭借荣国府的名头,赖大的人又从东便门的守军那里,问出有个形貌年纪与潘又安十分相似的人,在昨天傍晚之前离开了京城。   至此,潘又安畏罪潜逃,已是不争的事实。   就连潘又安的父母,面对这陆续传回来的消息,都只能是无言以对。   到了这日傍晚,唯一还不肯面对事实,坚信其中另有隐情的秦司棋,也终因情绪崩溃一病不起。   听闻她病倒消息,来顺也曾考虑去探望司棋,但经过一番仔细考虑之后,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这虽是趁虚而入的好时候,可万一真要感动的司棋移情别恋,认准了要嫁给自己,岂不是弄巧成拙?   尤其母亲徐氏也正想给自己说门亲事,这两下里若是一拍即合,自己那些远大理想,岂不就要半途而废了?   思来想去,昧着良心装作与己无关,才是万全之策。   ……   转过天到了腊月十二。   虽然潘又安畏罪潜逃的事儿,还在府里继续发酵着,但来顺却暂时顾不得理会了。   因为延期举行的‘发布会’,终于要正式召开了。   这日一早,他就跟着自家老子,赶到了荣国府的靶场,却见这里与前几天来时,已是大不相同。   原本平整的地面,被挖出了无数沟沟坎坎,西北角甚至还专门浇出了一片泥泞。   唯有最外围一圈还保持着平坦,又用石灰粉画出了两条简单的驰道,看着倒有几分后世运动场的架势。   弄成这样自然是来顺的建议,但改造之后他也是头回得见。   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就发现自家老子有些用力过猛,于是忙凑上去和来旺沟通,表示那片泥地最好直接弃用,实在要尝试,也等测完别的再说。   好家伙~   也不知他们究竟浇了多少水,别说是马车了,来顺怀疑就算弄个小排量的汽车来,多半也要陷在里面动弹不得。   约莫到了巳时【早上九点】前后。   王熙凤先领着平儿、徐氏来到靶场,没过多久,薛姨妈母子也随后赶至。   不过来顺暗中窥探了半天,也没瞧见疑似薛宝钗的身影。   倒是薛姨妈身边有个丫鬟,似乎就是原书中最早出场,却颠沛流离命运凄苦的香菱。   来顺之所以能认出她,自是因为香菱眉心处,那颗米粒大小的胭脂记。   还想再瞧个真切,靶场外却又有一彪人马赶至。   王熙凤、薛姨妈等人便都齐齐迎了出去,不多时又簇拥着一对母子入内。   看这众星捧月一般的排场,想来应该就是王子腾的妻儿了。   不过这位太尉夫人看上去,却颇有几分木讷的样子,与七窍玲珑的王熙凤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而那王仁约莫二十六七岁的样子,虽没有正经官职在身,却养出了一身的官场做派。   他在靶场正东,临时加盖的观礼台上,与薛姨妈、王熙凤互相见过之后,就专门把薛蟠叫到一旁,摆出兄长的架势问起了学业。   薛大脑袋被问的龇牙咧嘴,直恨不能当场卧草装死。   等观礼台上终于寒暄完了。   也就到了来旺、来顺父子登场的时候。   由于之前几日,儿子都没能猫着机会在二奶奶面前表现,来旺特地把今儿这出大戏,留给了儿子唱主角。   于是在得到徐氏的信号之后,来顺就主动到了那观礼台前,冲着上面那些环肥燕瘦们深施了一礼。   王熙凤不等他开口,就冲一旁的王家夫人笑道:“母亲,这是来旺家的小子,咱们今儿要瞧的稀罕儿,就是他想出来的!”   听是自家出来的,王子腾之妻这才认真端详了来顺一眼,慨叹道:“当初跟着他爹娘过来时,我记得比你侄儿还小些呢,不想竟已经出落的这么大了。”   “非止是大了,还长出息了呢!”   王熙凤说着,冲来顺一甩帕子,吩咐道:“你也甭耍什么嘴把式,赶紧演练起来吧。”   来顺忙恭声应了,却并不急着行动,而是主动请示道:“奶奶,您看是不是把咱家和姑太太家的车夫都请进来,由他们帮着试一试成色?”   这其实是早就商量好的对策,王熙凤自然不会拒绝。   于是略作沟通之后,就派人去请王、薛两家的车夫。   不想派去的人前脚刚走,那靶场外就起了争吵。   来旺听在耳中,忙小跑出去查看究竟,不多时又愁眉苦脸的回来禀报:“太太和宝少爷到了,在外面闹着要进来呢!”   贾宝玉和王夫人怎么来了?!   想想自己穿越到红楼世界,已经将近三个月了,宝钗黛玉无缘得见也还罢了,毕竟她们都是养在深宅大院里,等闲不见外客。   可连贾宝玉这第一男主角也从未见过,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这么想着,又见观礼台上乱成了一团,压根没人注意自己的行止,来顺便悄默声的出了靶场,欲要一窥贾宝玉的真容。   不过到了院门外,还不等他引颈张望,就被人群众一声高亢的呵斥,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反了、真是反了!”   就听那声音愤然骂道:“这青天白日的,府里竟还有我不能去的地方?!怪道那锅炉房一个小小的管事,就能卷走恁多的银子,感情府里竟养出这么些不知尊卑的狗奴才!”   这就是王夫人?   来顺循声望去,心下的疑惑就更多了,就见那妇人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生就一副狐媚妖娆的嘴脸,偏还拿腔拿调没有半分稳重。   传闻中,不都说这王夫人生的慈眉善目吗?   而且她这看上去,也不像是比薛姨妈年长的样子——除非她们家的女人,都是逆龄生长的。   正疑惑间,后面王子腾之妻、薛姨妈、王熙凤等人,也都一股脑迎了出来。   隔着老远就听王熙凤笑道:“太太要过来,怎么不先让人知会一声,媳妇也好在门前候着,免得失了礼数。”   媳妇?   怪不得和传闻中半点不像呢。   感情这和贾宝玉一起来的,并非是他母亲王夫人,而是贾琏的继母邢夫人! ###第三十九章 冤家路窄明枪暗箭【中】   邢氏方才说什么‘不知尊卑的狗奴才’,明显是在指桑骂槐。   可王熙凤却也不是好惹的,张嘴就把‘不知礼数’的源头,推回了婆婆邢氏头上。   凤姐儿这伶牙俐齿的能耐,邢氏自不是头一回领教,从来也不曾占过什么便宜。   不过今天邢氏却是有备而来。   眼见这一大帮人迎出来,她竟是看都不看王熙凤一眼,径自上前对着王子腾之妻微微一礼道:“亲家母登门,我却到现在才得知消息,实在是失礼的紧。”   这明着是道歉,暗地里却仍是在嘲讽王熙凤不知礼数,娘家长辈登门,却连她这婆婆都不知会一声。   王子腾之妻本就是个木讷的,听了邢氏这话,脸上登时有些挂不住,讪讪的不知如何以对。   “太太误会了。”   但这对王熙凤来说,却并不难应付,就见她在一旁笑盈盈道:“母亲这次来,主要是来探望姨妈的,原本就没打算惊动咱们府上——不想倒有人跑去太太哪儿乱嚼舌根子,生生成了我的错了。”   “原来是这样~”   邢氏一面意味深长的拖长了音儿,一面探头向靶场里张望着,嘴里啧啧叹道:“我还以为这兴师动众的,是咱们府上有什么喜事呢,却原来是我会错意了。”   说着,她又对王子腾之妻笑道:“亲家母要是嫌我来的冒昧,打搅了你们姑嫂团聚,那我就先不进去了,等改日再登门向亲家母赔个不是。”   再怎么说,邢氏也是这府上的大太太,王熙凤名义上的婆婆。   她这般以退为进,又是冒昧打搅,又是登门赔不是的,哪个真好意思让她就这么走了?   王子腾之妻忙上前攀住邢氏的腕子,连声道:“快别这么说,这是你们家,有什么打搅不打搅的?亲家要是不忙,就进去陪我们姑嫂坐一坐。”   薛姨妈见状,也忙上前帮腔。   最后姑嫂两个愣是一左一右,众星捧月般把邢氏请了进去。   王熙凤在后面看着这一幕,几乎气的咬碎了银牙,待她们进了靶场,转头就冲来顺质问:“她怎会知道……”   刚起了个头,就见来顺挤眉弄眼的,示意她注意身后。   王熙凤立刻警醒过来,笑着转回头道:“宝兄弟,你怎的跟着我们太太一块过来了?”   贾宝玉就算再没眼力劲儿,此时也早察觉出了不妥,讪笑着往后挪了半步,挠着脖子嗫嚅道:“凤姐……二嫂子,要不我先回去了。”   他一贯都是叫凤姐姐的,如今倒难得叫了回嫂子,显是心下尴尬的紧。   邢氏都已经进去了,若反倒把宝玉拒之门外,等王夫人知道了又该怎么想?   王熙凤便冲他一瞪眼,半真半假的呵斥道:“这时候你倒想躲,可惜晚了——进去陪着吧!”   说着,上前扯了宝玉一把。   贾宝玉往前踉跄几步,正待苦着脸跟进去,却突然盯着来顺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来顺只当他是认出了自己,正想堆出笑容上前见过,却听贾宝玉纳闷道:“这个瞧着怎么有些眼熟?”   “你这话说的!”   王熙凤又搡了他一把,没好气道:“这是来顺,以前跟着你做长随的。”   见贾宝玉仍是一脸迷糊,她只得进一步提醒道:“九月里他灌多了猫尿,醉宿在后宅假山上,结果被人……”   “原是是他!”   贾宝玉这才恍然:“我还当已经被赶出去了呢,不想却是来了你们这边儿。”   “他老子娘本就我的人!”   “还有这回事?”   眼见这叔嫂二人说说笑笑的进了靶场,来顺的脸色登时就垮了下来。   不管他之前对贾宝玉有什么观感,现如今也只余下‘恼恨’二字。   ‘原主’当初为了能接近这宝少爷,没少做那吃力不讨好、装丑卖乖的勾当,甚至因此被茗烟害的魂飞魄散。   可谁成想付出了这么多,贾宝玉却连他是谁都没能记住!   虽说现在的来顺,还无法百分百对这段记忆感同身受,可心下仍旧是一股无名火起。   等那日得了机会,必要让这厮吃些苦头!   暗暗把这事儿记在心里,来顺又略略花了些时间平复心境,然后这才领着匆匆赶到的车夫们,回到了靶场之内。   而与此同时,那小小的观礼台上,刚刚坐定的邢氏、王熙凤婆媳,又是好一番唇枪舌战。   整体上,王熙凤还是略略占了些上风。   可邢夫人即便在言语上,没能从儿媳身上讨到便宜,屁股却依旧牢牢黏在台上,摆出一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架势。   王熙凤嫁过来也有好几年了,从未见这婆婆如此难缠过,若说这背后没人指点,她是肯定不信的!   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要是再藏着掖着,反倒容易被人拿住短处。   故此王熙凤干脆话锋一转,主动道:“其实这回母亲和姨妈过来,也是因为我想帮咱们府上开辟一条财路,免得老是寅吃卯粮,年年闹饥荒!”   “为了稳妥些,我本想等事情有了眉目,再跟太太、老太太禀报的——不过今儿太太既然赶上了,不妨就先帮儿媳掌一掌眼。”   她这话倒也不全是托词。   这充气轮胎的买卖又不似拿钱放贷,等日后生意做大了,必然是隐瞒不住的。   所以王熙凤原本也没打算,要一直瞒着荣国府这边儿。   不过按照她的谋划,是要等生意做到一定规模,又恰逢府里周转困难的时候,她二奶奶再以救世主的姿态,把这天大的好处交到府里,顺势攫取无人能及的威望与权柄。   可现如今……   这计划怕是只能大打折扣了。   一想到这些,王熙凤脸上虽然笑容犹在,丹凤眼里却尽是煞气。   “财路?!”   与王熙凤正好相反,邢氏听到‘财路’二字,那脸上却是头一次收敛了尖酸刻薄,换成了不加掩饰的热切。   这对互为仇雠的婆媳,若硬要说有什么志同道合的地方,怕也就只有对财货的贪婪与执着了。   故此邢氏一改方才的唇枪舌剑,激动的追问:“你这般兴师动众的,却不知究竟是什么财路?”   顿了顿,又提议道:“要不我让人请老爷过来,亲自帮你掌一掌眼!”   这一点上,婆媳二人却是天差地别。   王熙凤恨不能把贾琏拴在裤腰带上,好控制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邢氏却是贾赦唯命是从、百般讨好,故此一听说有发财的门路,立刻就想起了丈夫。   王熙凤却哪肯让贾赦来捡这现成的便宜?   她一面暗暗下定决心,过会儿就去找贾母、王夫人把话挑明,一面敷衍搪塞道:“眼下还说不准如何呢,怎好就惊动了老爷?”   “那还等什么?!”   邢氏一听这话,又连声催促:“有什么发财的门道,赶紧拿出来让我们瞧瞧啊!” ###第四十章 冤家路窄明枪暗箭【下】   在邢夫人的连声催促下,薛、王两家的车夫就赶鸭子上架一般,分别乘上了两辆拉货的马车。   然后这两辆马车又在来家父子的引导下,开始绕着那靶场跑起圈来。   原本计划是要跑足五圈的,可现在观礼台上多了个心急火燎的邢夫人,时不时鼓噪催促着,闹的王熙凤也没了耐性。   于是干脆通过徐氏,给下面传了话,让那刚跑了两圈的马车,直接进行下一个步骤。   来顺只得上前拦停了马车,又和便宜老子指挥着十几个健仆,往车上装了好几口大箱子。   随着一声令下,薛家车夫首先驶入了布满沟沟坎坎的靶场。   因那箱子的重量是早就计算好了的,薛家的马车进去没几步路,就开始吃力起来。   等最初的惯性用完之后,更是直接卡在了某个沟壑当中。   薛家车夫狠抽了两鞭子,那挽马才努着劲儿又往前走出丈许远,然后就再次的趴窝了。   这回任凭薛家车夫如何催促,那马车也是一动不动。   见此情景,早就等在旁边的健仆们,忙又都一拥而上,把车上的箱子全部卸掉,然后牵引着马车出了靶场。   接下来,就该王家的车夫登场了。   能给太尉家驾车的,自然都是行家里手,他利用薛家留下的车辙,愣是多走出丈许远,这才不得不停了下来。   而后,两辆已经重新清空的马车,又被牵引到观礼台前。   连同车夫在内,所有人都被勒令退避三舍,只余下来家父子,开始轻车熟路的更换车轮。   邢夫人憋了许久,如今可算是瞧出了些门道,于是迫不及待的问道:“他们换上去的这车轮,难道还有什么古怪不成?!”   王熙凤却只是淡淡回了句:“太太瞧下去就知道了。”   可邢夫人要是个知进退的,也不会和儿媳妇闹到人所共知的地步。   她见王熙凤故作神秘,立刻扬声向观礼台下的来家父子发问:“来旺,你们这究竟是在搞什么鬼,那车轮上有什么蹊跷?!”   这时车轮也换的差不多了,来顺挺直了腰板,和自家老子交换了一下眼神,见他目光里满是催促之意,只好转身独自到了观礼台前。   说实话,他其实并不想在这种场合抛头露面,毕竟表现的越好,日后想脱籍也就越难。   但便宜老子或许正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咬死了非让他出这风头不可。   唉~   既然没法反抗,就只能试着享受了。   对着台上那些环肥燕瘦施了一礼,来顺扬声道:“回太太的话,车轮本身倒没什么不同,只是上面的车胎大不一样。”   “车胎?”   邢氏一脸疑惑的皱起了眉头,还是旁边的秋桐悄悄提醒了几句,这才明白车胎是什么东西,随即却愈发不耐的催促道:“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快把话说清楚些,少在那装神弄鬼!”   这女人怎么跟个催债鬼似的?   想起当初正是因为她煽风点火,‘原主’才被王熙凤打的魂飞魄散,来顺心底就又多了三分敌意。   于是便不卑不亢顶了她一句:“非是小的故弄玄虚,实在是有些事情还得亲眼得见,才好有个定论。”   “哼~”   邢夫人闻言,立刻横了王熙凤一眼,夹枪带棒的冷笑道:“一个奴才竟也拿腔拿调的,真不知是随了哪个?!”   她本就是来捣乱的,如今又被‘财路’二字迷了心窍,举止言谈自比平日又多了三分跳脱。   可她却忘了,旁边除了王熙凤之外,还有个太尉夫人在。   正所谓泥人也有三分土性,王子腾之妻虽是个木讷的,但听她三番五次挑衅,还是忍不住沉着脸回了句:“这来顺原是我们府上的,许是我家当初少了调教吧。”   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却顶的邢氏分外尴尬,她急忙连声的往回找补着,一时倒忘了继续盘问来顺。   来顺也趁此机会,指挥着两辆马车,再次绕着靶场跑了圈来。   而这一跑起来,旁人倒还不觉如何,正有一搭无一搭与宝玉聊天的王仁,却是下意识的‘咦’了一声,喃喃自语道:“这车,是不是比方才跑的快了?”   他毕竟是出身将门,对这方面自比旁人瞧的仔细些。   旁边薛蟠是个急性子,一听这话就干脆扯着嗓子喊道:“李二,这车是不是比方才跑的快了?!”   薛家车夫李二听是少爷在喊,忙把那车停在了观礼台前,拱手回禀道:“回爷的话,这车不光是跑的快了,还比方才平稳了许多——小人坐在车辕上,都不觉得颠屁股了。”   这一问一答,台上顿时嘈杂起来。   最着紧的,自是那不速之客邢夫人,她下意识的从座子上起身,盯着马车的车轮,再次扬声追问:“来顺,这莫非就是你说的不同之处?”   “回太太的话,是也不是!”   来顺又冲她拱了拱手,正色道:“小的前些日子偶发奇想,对原本的轮胎进行了一些改造,换上我改好的轮胎,这车非但跑得又快又稳,而且还有一桩更大的好处!”   “更大的好处?什么好处?!”   “太太继续看下去,就知道了。”   来顺却又卖起了关子,同时指挥着健仆们,把方才卸下来的大箱子,重又装到了薛家车夫的马车上。   然后那马车就在万众瞩目当中,再次驶入了靶场内。   一丈、两丈、三丈……   虽不能说是如履平地,但这马车越过之前王家抛锚的所在,仍旧不疾不徐前进着。   来顺这时才又开口道:“东西还是那些东西,障碍也还是那么些障碍,甚至马都比方才疲惫了——但换上这新车轮,却反倒可以比方才走的更远、更稳!”   他下意识的挥了挥手臂,带着三分激情道:“这意味着只要换上新车胎,马车就可以在平地上拉更多的货,又或者在崎岖的道路上通行无阻!”   谁知话音刚落,那马车就陷进了泥沼里。   “咳……”   来顺干咳一声,装作若无其事的补充道:“当然,有些实在过于险峻的地方,也还是没发闯过去的。”   顿了顿,见台上众人交头接耳的,却并没有谁跳出来质疑自己,他这才稍稍松口气。   然后来顺又继续道:“这种新轮胎的造价,目前也只比原本的轮胎略高一些,且随着人工和技术越来越熟练,还能进一步降低成本。”   “而一旦新旧两种轮胎的价格,达到接近甚至持平的程度,非但所有的马车都会首选新轮胎,就连数以百万计的手推车、独轮车,也会成为这新轮胎的潜在买主!”   ‘数以百万计’的说法,显然挑动了众人的敏感神经。   台上的嘈杂声更盛,那邢夫人更是亢奋的追问道:“那这东西有什么缺点吗?!”   “有,却也没有。”   迎着邢夫人疑惑的目光,来顺笑道:“这种新车胎最大的缺点,就是没有旧式经久耐用,比较容易损坏。”   邢夫人闻言,脸上顿时泄了气,恼道:“说这么多,容易坏的东西谁会买?!”   “可它的好处却更多!”   来顺指着仍旧陷在泥潭里的马车道:“就凭它能跑的更快更稳,富贵之家就不会在乎损耗;至于平常百姓家,只要它运送货物时,带来的好处能大于损耗,这个缺点自然也就可以忽略不计!”   说着,他又暗暗提高了些音量,慨然道:“如此一来这缺点对咱们来说,反倒成了优点——因为它不会像旧轮胎那样,可以用上十几二十年,而是要隔三差五就买条新的!”   “这就意味着,经营新轮胎的收益,会远远超过旧式轮胎!”   这话说完之后,周遭一时就静了下来,唯有邢氏逐渐粗重的呼吸声,在台上台下回荡着。   半晌之后,面对台上怦然心动的众人,来顺做出了最后的总结:“薛家有橡胶园和遍布天下的销售渠道,再有咱们国公府和太尉老爷一南一北作为倚仗,大事可期矣!”   这一不留神,就冒出了评书腔。   偏这年头人们就吃这一套!   莫说是本就两眼放光的邢夫人,连原本没怎么搞明白的薛蟠,听到‘大事可期’四字,也顿时来了精神头,嚷着要去车上亲自试驾一番。   唯独贾宝玉对此全无兴趣,也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香菱身边,正显摆他那劳什子的通灵宝玉。   这时就见邢夫人霍然起身,激动道:“不成,这事儿必须得让老爷知道才行!” ###第四十一章 因势利导锋芒初露   却说邢夫人匆匆回到家中,把所闻所见对丈夫鹦鹉学舌了一遍,虽然内容难免颠三倒四,可‘钱景’却被她吹足了十二成!   那贾赦可是能卖女儿的主儿,一听有这等好买卖,如何还能坐得住?   当下和邢氏风风火火赶奔靶场,半路上,就迫不及待的拟定出‘三七’开的分成方式。   即:他贾恩侯仅仅占去七成,余下的三成好处,就只能忍痛让儿媳妇和薛王两家均分。   每每想到自家的好处,竟还要分润给薛、王两家,他心里就好似刀割一般。   暗想着,自己果然还是和儿媳太过疏离了,若能同东府那般亲密无间,儿媳又怎会不和自己商量,就擅自联系外人呢?   看来趁着琏哥儿出门在外的这段时间,自己有必要和儿媳加深一下了解,免得再生出这等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不得不说,这贾大老爷长得虽一般,心里想的却是极美!   可惜他这番如意算盘,还没等施展开,就先迎来了当头一棒——等他们夫妇赶到靶场时,里面早已是人去楼空!   再寻人一扫听,却原来邢氏前脚刚走,王熙凤后脚就把母亲交给了薛姨妈款待,领着来家父子去见老太太了。   ……   话分两头。   却说因邢夫人突然出现,又吵着要拉贾赦入伙,来顺知道自己这‘才华’肯定是藏不住了。   所以路上他跟自家老子商量了一下,干脆表现的高调些,尽量引起贾母和王熙凤的重视,也免得被人当软柿子惦记。   于是到了贾母屋里,来顺先将靶场那套说辞,重新对老太太复述了一遍,然后又刻意补上了几句,不好在众人面前明说的。   “为了能更好的降低成本,甚至还可以考虑主动降低质量。”   “这样即便日后出现跟风抄袭的,也会因为成本原因,没法跟咱们抗衡竞争——反正短时间内,质量好的和质量差的都是一样用,老百姓自然会选便宜的买。”   “等到那些人的买卖经营不下去了,正好咱们便宜卖出去的轮胎,也到了该修补更换的时候。”   “虽然这样一来,多少会影响咱们的口碑,可市面上就剩下咱们一家独大,他不买咱们的,还能买谁的?”   “到那时,咱们还可以把价格卖的再高一些,甚至专门推出高质高价的精品货!”   这套脱胎于后世的粗浅倾销策略,正好能解决王熙凤最担心的跟风仿制问题。   一时直听的她眼中异彩连连,都顾不得是在老太太面前,脱口质问道:“这么好的法子,你怎么不早说?!”   来顺讪笑道:“回禀二奶奶,我这也是刚刚才想出来的,再说先前也没人问过我啊。”   王熙凤这才记起,因来顺那日的唐突之举,自己刻意把这小子排除在了决策圈之外。   见都见不着,就更别说给自己出主意了。   这时就听贾母慢条斯理的道:“咱们这等人家,总还是要顾忌名声的,有些法子最好慎用。”   王熙凤急忙躬身应了,可却半点都没往心里去。   她若是个爱惜羽毛的,又怎会暗地里拿钱出去放贷?   好在老太太也没有深究的意思,捻着红玛瑙的手串,慈眉善目的转向来顺:“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来顺忙恭声道:“是我和我爹一起想出来的。”   便宜老子却急忙矢口否认:“主要还是他自己想的,连这给车胎充气的法子,也是他自个琢磨出来的!”   “嗯。”   贾母微微颔首,再次转向王熙凤,却是正色道:“凤丫头,琏哥儿能有你这么个媳妇儿,当真是祖上积德了。”   只这一句,王熙凤心下总有百般委屈,也登时全都烟消云散。   “老太太!”   她哽咽着,也不顾还有外人在场,径自扑到那罗汉床的脚榻上,抱住老太太的双腿,就把头撞入了贾母怀中。   “这丫头,这夸你两句,你怎倒哭上了。”   贾母笑吟吟的为她梳拢着乱发,再次把目光转向来家父子,口中赞道:“能想着为你们二奶奶分忧,这心里头必是存着忠义的。”   说着,她又摇头叹息起来:“现下有些人,吃着主家的用着主家的,但凡有什么好处就藏着掖着,生怕哪个夺了他的。”   “他却也不想想,要没你们二奶奶这样的,在上面帮着遮风挡雨,他纵有天大的好处,又怎么能够守得住呢?”   “老祖宗说的是!”   来旺和来顺齐齐躬身受教。   老太太又笑道:“人年纪大了就爱絮叨,这份忠心该怎么嘉奖,你们二奶奶心里有数,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说着,她冲鸳鸯招了招手,附耳吩咐了几句。   随即鸳鸯就从里间捧出块象牙雕的腰牌来,径自送到了来顺面前。   只听贾母道:“早年间府里人人争它,现如今怕连知道都没几个了,你拿去当个玩意儿吧。”   她说的轻描淡写,鸳鸯却生怕来顺不知轻重,忙在一旁补充道:“这是当年国公爷赏给身边有功亲卫的腰牌,如今府里也只有赖家、林家、吴家才有!”   话音未落,来旺就激动的跪倒在地,连声向贾母称谢。   来顺虽然不觉得,和赖家、林家、吴家并列,有什么值得光荣的。   可看自家老子如此,也只能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拜谢贾母的看重赏识。   等他父子重新站起来。   王熙凤也趁机整理好了仪容,贾母顺势将她扶起,半真半假的道:“该怎么做这买卖,你比我懂的多,我老婆子就不掺和了,只等着咱们二奶奶日后多多接济就是。”   “您又笑话我!这府里什么事情,能离得开您掌舵?!”   王熙凤跺脚娇嗔着,约莫是觉得这场面,不该让来旺、来顺瞧去,于是就对他二人道:“你们先回去收拾收拾吧,有什么事我再找你们。”   来家父子闻言,自是急忙告辞离去。   却说出了贾母的院子,来旺就从儿子手里讨了那腰牌,在大太阳底下翻来覆去的赏玩。   “爹。”   来顺见他这副模样,便笑着提议道:“你要是喜欢,干脆弄个绳儿,直接挂在腰上得了。”   “说什么呢!”   便宜老子瞪了来顺一眼,珍而重之的把那腰牌还给了他,然后又遮不住笑的,洋洋自得道:“你千万收好了,这可是连周瑞都没有呢!”   要说来旺与周瑞,那也是相爱相杀的典范。   明着因都是出身王家,伺候的主母更是关系亲密,连带的他二人也是称兄道弟。   可暗地里的争风吃醋,却是从来都没停过。   徐氏对周瑞之妻更是满心鄙夷,在家里提起她时,常用‘暖脚婢’代指。   这却是因为周瑞家的,早年间曾做过王家老太爷的暖家丫鬟。   闲话少提。   却说来顺收好了那腰牌,突然想起邓好时的事儿,还没来得及告诉自家老子。   于是忙拉着他到了僻静处,把邓好时心怀歹意,三番两次想拿自己当替罪羊的事儿,简述了一遍。   来旺听后也是勃然大怒。   他亲娘祖奶奶的骂了几句,又咬牙道:“你先小心提防着,等过些日子咱这买卖有了进项,看爹怎么收拾他!”   顿了顿,又忍不住畅想:“到时候,别说什么邓好时了,怕是连那赖大都要对咱家退避三舍!” ###第四十二章 不遭人忌是庸才   虽然来顺并没觉得,那块腰牌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这消息却在荣国府内不胫而走,甚至引发了轩然大波。   原本来顺在府里,不说是什么小透明,却也强不了多少,但现在无论他走那儿,都会引的人人侧目。   甚至就连在宁荣巷、奉公市里,也不乏有人对他指指点点。   远远瞧着,全是羡慕嫉妒恨的负能量;离得近了,偏又一团和气礼敬有加——但显然,前者才代表了大多数人的真正态度。   因为那些传闻当中,也只说他是得了贾母的青睐,至于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却是众说纷纭没个定论。   不过整体上,都把他说成了幸进小人——毕竟十六岁的半大小子,又怎么可能立下比肩几位大管家的功劳?   甚至有那心思过于跳脱的,还参照武则天晚年旧事,编排出了来顺与贾母不可告人的阴私。   当然,府里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清楚,来顺究竟是凭借什么功劳,才得了贾母的赏识。   譬如邓好时。   他一早就从赖大那里得知了前因后果。   可也正因如此,他对来顺的妒恨,半点不比那些被蒙在鼓里的人少,甚至是犹有过之!   因为邓好时清楚的认识到,来顺之所以能得到贾母的赏识,全是源于一桩细水长流的进项,以及他表现出的经商头脑。   这也就意味着,等到那桩买卖尘埃落定,乃至逐渐成为国公府的经济支柱时,来顺的威望、势力,也必然会逐渐成长起来,直到足以匹配那块腰牌为止。   届时虽不敢说与赖总管并驾齐驱,但却未必会屈居与林、吴二人之下。   这恰是邓好时梦寐以求,偏又求而不得的!   尤其那来顺还如此年轻……   邓好时越想越嫉妒,越想越不甘。   于是便在赖大面前挑拨:“总管,来旺那厮也是滑头的紧,偏把功劳都推在儿子头上——真要是让那半大小子得了势,二三十年经营下来,咱们这些府里的老人儿,还能有个活路?!”   其实赖大最初听闻,来家父子非但献上了财路,甚至还制定出了一套经营策略,心下也是嫉妒又忌惮。   但在邓好时面前,他却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成竹在胸的嘴脸。   “急什么。”   就听赖大古井无波的道:“老太太要是把那腰牌直接赐给来旺,我说不得还要紧张一下,但既是给了那毛头小子……”   “呵呵!”   他发出一声嗤笑,意味深长的道:“岂不知夜长梦多的道理?等那半大小子长起来,怕最少也还要三五年,这中间谁敢保证他就能一帆风顺?”   虽听出赖大话里有话,但邓好时心下的妒火,又岂是轻易就能消退的?   忍不住又催问道:“难道咱们就眼睁睁瞧着,任凭他们父子把那买卖做起来不成?”   “不然还能怎得?”   见邓好时还想纠缠这事儿,赖大有些不快的横了他一眼,反问道:“这发财的路子是来家献上去,连做买卖的章程都是他们定下来的,这时候谁又能顶替的了他们?”   邓好时顿时哑口无言。   他要是有办法顶替来家,也就不会跑来赖大面前搬弄是非了。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   赖大见他颇受打击的样子,又补充道:“他们毕竟是外来户,现在既然是打着国公府的招牌做买卖,而不是二奶奶的私产,等事情真正铺开了,府里难道会听凭他们父子一家独大?”   听到这话,邓好时才终于露出了笑模样,一面大赞总管高瞻远瞩,一面暗自琢磨着,届时自己是不是也能分一杯羹。   “说正经的。”   赖大却忽的话锋一转,肃然道:“你这回是运气好,赶上那小子糊里糊涂就逃了,否则未必能渡过这一劫——回头赶紧把那窟窿添上,免得再闹出什么乱子来!”   既然怕出乱子,那您大总管倒是把银子吐出来啊?偏偏一毛不拔,就知道逼着老子填窟窿!   邓好时心下腹诽着,嘴里却道:“您放心,我早就安排好了,等过些日子银子一到账,立马就换成好煤!”   但他到底是意气难平,紧接着就追问道:“大总管,到底是谁把这消息捅出来的?真不是来家父子?”   自己虽奈何不了大总管,但对那告密者却决不能轻饶!   “眼下还说不准。”   赖大微微摇头,不过随即又补了句:“不过这事儿,也未必就是外人干的。”   “不是外人?那是……”   邓好时一愣,随即面色骤变,急忙低下头,把后半截话吞回了肚里。   这时赖大有些森冷的声音,又钻入他耳中:“有些人,也是该敲打敲打了。”   ……   返回头再说来顺。   打从见过老太太之后,三家联手制霸轮胎业的计划,就算是正式上马了。   王家派来一个管事和六个家生子小厮,薛家则是提供了十来个匠人,以及一应所需消耗。   王熙凤又在府里专门拨了个院子,以便进行充气轮胎的量产试制。   为防走漏机密,匠人和小厮们吃住都在院里,门外还特地设下岗哨。   没有老太太和她二奶奶准许,除了来顺父子,以及薛、王两家派来的心腹管事之外,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当然了,老太太只不过是个幌子,实际上这里就是王熙凤的一言堂。   书不赘言。   转眼到了腊月十七。   前期筹备算是基本到位,来顺也凭借着这段时间的出色表现,迅速得到了薛、王两家管事的认可。   斗心眼,他未必比得上自家老子,但要论搞策划、促生产,把来旺和薛、王两家的管事绑一块,怕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只是这一来……   似乎离他脱籍的小目标,反而越来越远了。   故此来顺每每得闲时,就常为此烦恼不已。   这日下午也不例外,帮匠人们解决了一个小问题之后,他瘫在黄花梨的官帽椅上,吃着府里发下来的干果,喝着府里提供的甜酒,享受着小厮的捏拿,满脑子都是‘誓不为奴’。   这时忽听门外的铜铃震了两下,当值的王家小厮和荣府小厮,立刻一起到了院门前,隔着门板与岗哨交谈起来。   不多时,荣府的小厮就匆匆寻了过来,向来顺禀报道:“来管事,外面来了个丫鬟,说是有要紧事找您。”   丫鬟?   来顺头一个就想到了平儿,不过转念一想,这里里外外那个不认识平儿,又怎会把她挡在外面?   多想也是无用,等见着自然就知道是谁了。   于是他带着狐疑出了小院,却发现那在门外等候自己的,竟是个只有一面之缘,偏又无比熟悉的身影! ###第四十三章 秦氏女登门逼债、欲栽赃歪打正着   “司棋?!”   认出来人之后,来顺情不自禁的发出了低呼。   眼前那高大丰壮的身影,瞧着比先前清减了不少,但脸上的坚毅却更胜往昔。   尤其那一双凌厉的大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来顺,让他心下不由得暗暗打鼓——这别是因为情郎跑了,所以干脆来找自己负责的吧?   眼见她往前迎了半步,就待开口说些什么。   来顺急忙做了个噤声的口型,然后回头冲守门的王家下人道:“二位,待会儿要是我爹问起来,就说我有些私事要去处理!”   交代完这句,他就带着司棋寻了处偏僻所在。   看看四下无人,来顺苦着脸道:“姑奶奶,这青天白日你就大喇喇找上门,难道就不怕……”   “你怕了?”   司棋截断来顺的话茬,依旧那么定定的看着他。   “也不是怕……”   “要是怕了!”   来顺刚要分辨,司棋却再次截住了他的话茬,不容置疑的道:“就赶紧兑现你的承诺!”   “蛤?!”   来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这话时什么意思,可也正因为听明白了,所以才更觉得不可思议。   “不是……”   他无语道:“你那表弟都已经跑没影了,这时候我给谁作证去?”   司棋咬紧了银牙,依旧瞪视着来顺反问:“你怎么知道他是逃了,而不是被邓好时给害了?!”   嗯?!   因为之前证据十分充分,再加上原书里本就有潘又安逃走的剧情,所以来顺还真没想过有别的可能。   此时经司棋一提醒,他心下顿时毛骨悚然起来,急忙追问:“你能确定?真要是他们干的,这、这也安排的太周密了吧?”   潘又安逃走的证据,可说是一环套一环,全无半点瑕疵可言。   如果这一切都是赖大等人做的手脚,那他们的心计、能力,怕是要高到没边了。   真这样自己还报个什么仇,还搞什么卧薪尝胆、徐徐图之?   赶紧劝父母跟自己一起逃远些,恐怕才是正理!   “我没证据。”   谁知司棋却坦然道:“但我希望他是死了,而不是逃了!”   这……   来顺一时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如果放在后世,司棋应该就是那种‘只有丧偶,没有离异’的类型。   这时又听司棋毅然道:“所以我必须给他报仇!”   这人都没死,你报的哪门子仇?!   来顺心下腹诽着,可也看出司棋的精神状态有些不对,如果自己断然拒绝,那她会做出什么举动来,恐怕谁也无法预料。   这般想着,他就尽量顺着司棋的说法道:“这你尽管放心,就算你不说,我往后也饶不了那邓好时——毕竟他当初还打算拿我顶罪呢!”   “没什么往后!”   可司棋又岂是好敷衍的,她非但断然拒绝,还进一步给出了最后通牒:“三天!我最多等你三天,如果你不站出来指认那邓好时,我就……”   “那就三天好了!”   来顺也拉下了脸。   原以为潘又安既然逃了,这事儿自然也就……   没想到还是一桩买卖!   不过既是桩买卖,那就该有商有量才对。   来顺的目光,毫不避讳迎上了司棋的眸子,沉声道:“当初说好了,是我给你那表弟做个旁证,可现在他人都没了,只能是我自己对上邓好时,酬劳怕是不太够吧?”   司棋仿似被蛰了一下,下意识的避开了目光,咬牙问:“你待怎得?”   “得加注!”   “你……你无耻!”   “无耻?”   来顺冷笑:“我可没主动找过你,都是你自个跑来……”   “闭嘴!”   司棋愤恨的瞪了他一眼,缓缓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记住,我只等你三天!”   说着,转身扬长而去!   等她这一走,来顺脸上的表情顿时就垮了。   这几日他早和自家老子商量好了,要先韬光养晦、猥琐发育,等有了足够的筹码之后,再报复那邓好时乃至茗烟。   结果被司棋横插一杠,这计划怕是就只能改弦易张了——可这朝令夕改的,又该怎么说服自家老子呢?   难道告诉他,自己犯了一个大多数男人都会犯的错误,而且还打算一错再错?   来顺愁眉苦脸之余,想起即将再犯的错误,又禁不住口干舌燥起来。   唉~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来顺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英雄,不过要是单论这一条,他觉着自己倒满有资格当个英雄的。   不过他之所以选择一错再错,也是想给司棋设道坎,免得她当自己是个好拿捏的,倒不全是为了满足生理需求。   “来管事。”   满腹心事的回到轮胎小院,正准备推门进去,不想却被守门的家丁拦了下来。   “怎么了?”   “来管家刚才被叫走了,好像是你们府上大老爷找他有事。”   大老爷?   贾赦?!   来顺登时警惕起来,虽说自从搬出老太太的名头之后,贾赦和邢氏就偃旗息鼓,再没有提出要插手轮胎生意。   可这并不意味着,那对贪得无厌的夫妇,就真会放过这天大的好处!   如今突然把自家老子找去,莫非是发现了什么突破口?   来顺在门前来回踱了几圈,觉得这事儿还是得找王熙凤出面才成——至少也要让二奶奶有个准备!   于是和门卫交代了一声,就匆匆赶奔二门外鹿顶处,准备寻正在当值的徐氏居中传话。   徐氏原本虽是王熙凤的左右手,府里大小事情都能插手,却并没有管家娘子的名头。   但自从轮胎的买卖正式上马,她就开始在二门鹿顶内当值了,估计等过完年,就会正式升任管家娘子。   到了鹿顶小厅,也无需旁人通报,来顺径自就进到了里间。   却见徐氏也不知是因为什么,正趴在茶几上笑的合不拢嘴。   “娘,您这是?”   “刚听人说了林家的笑话。”   徐氏摆摆手,也没明说究竟是什么笑话,就反问道:“你这时候过来,莫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林家应该指的是林之孝夫妻。   林之孝是府里的二管家,林之孝家的则是管家娘子里的总管事,这二人能有什么笑话,让母亲笑成这样?   来顺心下有些奇怪,但此时也顾不得多问,忙把自家老子被贾赦叫去的事儿,向徐氏禀报了。   徐氏听完之后,脸上顿时没了笑模样,不过却也没有半点慌张,反而宽慰儿子道:“放心吧,老爷太太早找衅咱们奶奶好几回了——今儿把你爹找去,估计也就是吓唬几句,不至于怎得。”   来顺这才松了口气,原来贾赦夫妇不是在憋大招,只是自己不知道他们暗地里的小动作而已。   随即他心下就是一动,忙试探着问:“他们这三番五次的找衅,难道二奶奶就没恼?”   “怎会不恼?!”   徐氏撇嘴道:“这两天光茶具就摔好几套了,可二爷不在家,她又能拿公公婆婆怎得?”   恼了就好!   既然恼了,又奈何不得贾赦、邢夫人,那自然要另找个发泄的途径。   而这靶子也是现成的!   那日邢夫人突然冒出来搅局,王熙凤就一直怀疑,这背后必是有人唆使——至少也是有人给她通风报信!   只是后来始终也没能查到什么蛛丝马迹,所以这件事情才会不了了之。   既如此,自己何不捕风捉影一番,设法把嫌疑引到赖大头上,再提议拿邓好时杀鸡儆猴——届时就可以借二奶奶的刀,完成对司棋的承诺了。   不止如此!   顺带还能再演一出苦肉计,在二奶奶面前表表忠心。   咦?   自己不是要脱籍的么?   怎么突然就想到要表忠心了? ###第四十四章 林家有女逢蹉跎、杨氏起意讹来顺   话分两头。   却说司棋因是大病初愈,还没有回迎春身边当值,故此同来顺分别之后,就径自回了宁荣前巷。   不想刚进家门,就瞧见婶婶杨氏正在东屋窗下,探头探脑的往里窥视。   司棋不由皱眉道:“婶婶,你这是做什么呢?”   “啊!”   杨氏倒被她吓了一跳,转身见是司棋回来了,这才抚着胸口解释道:“方才你们屋里呜嗷喊叫的,我只当是闹贼了呢——谁想起来一瞧,却是反锁着房门,里面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说着,她顺势追问:“对了,你这是去哪儿了?病才刚好些,可别再受了风。”   司棋因是偷偷溜出去的,顺着杨氏的话一捋,就猜到方才应该是母亲发现自己不见踪影,所以急吼吼锁上门出去寻找了。   当下微微摇头道:“不碍的,我就是回了趟府里。”   “去府里了?”   杨氏仔细端详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的劝道:“又安的事儿你就看开些吧,再怎么说这活着逃出去,也比被人栽赃嫁祸,稀里糊涂丢了性命要强。”   “哪个要他稀里糊涂丢掉性命了?!”   虽然杨氏已经尽量放软了语气,可司棋依旧被触动了敏感神经,胸前剧烈起伏着,咬牙道:“他若先跟我商量一下,事情原本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这话旁人听了,也只当她是在幽怨。   但杨氏却不一样。   别人都以为司棋那日病倒,全是因为潘又安的事情,但她却凭借先入为主的优势,隐约窥出了司棋身上的异状。   现下又听出司棋话里有话,心下更是有了七成的把握。   略一犹豫,杨氏还是没能忍住八卦心思,开门见山的问:“你方才莫非又去寻那来顺了?”   司棋脸上的表情一僵,下意识避开了杨氏探究的目光。   但半晌之后,她还是给出了回答:“反正我不会让事情,就这么不清不白的过去!”   说完,司棋自顾自上前开了门锁,进到了东屋里面。   这小蹄子果然和那来顺搞上了!   杨氏暗暗下了结论,可心下却并没有打探到别人阴私的满足感,反而有些五味杂陈。   要搁在前几天,她多半会笑司棋赔了夫人又折兵,白白被那来顺占了便宜。   可这几日里,来顺得了老太太青睐的消息,却早已经灌了她满耳朵。   最近来氏父子更是奉了老太太、二奶奶的吩咐,领着薛、王两家的人占据了府里一座小院,关起门来也不知在搞什么。   但听说连大太太都被拒之门外了,其重要性足见一斑。   甚至于,那徐氏都堂而皇之的去了二门鹿顶内当值,虽还没有正式当上管家娘子,可也只差年后再走个流程了。   不管怎么看,这来家都是要彻底崛起的样子!   如此一来,当初来顺那空口白牙的许诺,也就又多了几分实感。   若当初自己不是盘算着要坑害司棋和潘又安,而是亲自去找那小色鬼,现下也不知会有怎样的回报……   杨氏最近时常冒出这种想法,不过每次又都被她硬生生压了下去。   再怎么说她也是司棋的婶婶,这婶婶侄女若都拜倒在那小色鬼身下,却成个什么样子了?   再说她之前当着司棋惺惺作态,如今又怎好冒着被司棋察觉的风险,再去跟来顺媾和?   算了!   反正有司棋这个把柄在,已经足以让来家不敢继续针对自己了,自己再在林之孝家的面前努努力,也一样可以调换个好差事。   杨氏就这么自我宽慰着,食不知味的用罢了晚饭。   看看时辰已经差不多了,她拿了早就备下的礼物,准备在开始巡夜之前,先去恭贺林之孝家的一番。   谁成想到二门鹿顶内一扫听,林之孝家的竟告了事假,故此晚上当值的仍是徐氏。   杨氏颇有些失望,攥着袖子里的礼物,正准备转身离开,不想却被个相熟的妇人扯到了角落里。   “你还没听说呢?”   就听那妇人神神秘秘的道:“‘林大奶奶’被气的病倒了,怕是三五日都未必能来管事呢。”   这‘林大奶奶’云云,半是戏言半是恭维,乃是妇人们背地里编排林之孝家的时,所惯用的称呼。   杨氏听了这话,心下自是好奇的紧,忙对那妇人央告道:“好嫂子,你也知道我白天总在家里躺尸,哪似你们这般消息灵通?到底怎么回事,你快和我说说!”   那妇人拉了她来,本就有意要显摆一番,此时见杨氏如此知情识趣,立刻加油添醋的道出了前因后果。   却原来林之孝夫妇膝下只有一女名唤红玉,自小就聪明乖巧甚得宠爱,被他夫妇养在身边一直也舍不得放出来。   这眼见过完年就十四了,林家才终于开始张罗着,要给红玉谋个好差事。   而这府里的丫鬟小厮们,但凡有机会,谁不是削尖了脑袋往贾宝玉身边凑?   林之孝夫妇也是这个意思。   正巧先前茜雪被撵出去,宝玉身边也开了缺,夫妇二人就想着让红玉去递补。   连着运作了好些日子,最近才终于得偿所愿——这也是杨氏要恭贺他家的原因。   可也不知是哪儿出了岔子,这林红玉虽然分到了宝玉身边,却并没能补上茜雪的缺,反而成了个三等丫鬟。   要知道这三等丫鬟,平时只负责些边边角角的粗活儿,等闲甚至都没资格往宝玉身边凑!   这原该是那些没名没分的‘野丫头’,才会有的待遇。   可林之孝夫妇在府里是什么身份?   独生女竟落得这般境地,也难怪林之孝家的会被气的病倒了。   却说那妇人说到这里,又忍不住胡乱猜测道:“瞧这意思,她家怕是不大成了,往后多半是来旺家的要上位——你先前还得罪过她家,可千万小心别被拿来立威!”   听完这番话,杨氏浑浑噩噩应了,走出二门鹿顶小厅之后,又在夜风中愣怔了良久。   这好端端的,林之孝家的怎么就不大成了?   可要说那妇人分析的没道理,林红玉又确实是沦落成了三等丫鬟。   难道那来旺家的,真要踩着林之孝家的上位了?!   这一想,杨氏心下愈发乱了。   倒不是担心被徐氏打压,而是因为调换差事的事儿,又没了着落——林之孝夫妇连自家女儿的差事都搞不定,如何还有余力帮自己换个肥缺?   思来想去……   也只有拿司棋的事儿,去威胁那小色鬼一番了!   这样既能达成心愿,又不用委身于他,岂不是两全其美? ###第四十五章 议赖大牵出‘母女情’   返回头再说来顺。   他辞别母亲回到轮胎小院,却是左等右等也不见自家老子回来。   眼见到了饭点儿,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去打探打探消息,来旺才终于木着脸回到了院里。   “爹!”   来顺连忙迎了上去,刚要说些什么,就被自家老子用眼神拦了下来。   他心领神会的跟在来旺身后,一起来到西北角的双人卧室里,这才开口追问究竟。   “能怎得?”   来旺嗤鼻一声,歪倒在自己的床上,一边捶着大腿一边道:“左右不过是一哄二吓罢了,咱们这位老爷倒是个‘实诚人’,摆明了是奔着银子来的,半点都不遮掩。”   来顺见状,忙上前帮他捏拿。   来旺就干脆在床上躺平,舒坦的哼哼了几声,这才又叮咛道:“估计从我这儿讨不了好,就该打你的主意了——你如今也出息了,别的我倒不担心,只有一桩,可千万别犯那倔脾气,当面去顶撞老爷太太!”   来顺一边显摆前世在洗脚城剽窃来的手艺,一边回道:“您也说我出息了,这些道理难道还能不懂?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老这么忍着,怕也不是个事儿。”来顺边捏边道:“咱家本就打定主意要低调行事,这再三番五次被他找衅,府里那些捧高踩低的势利小人,怕是又要把咱们当成软柿子了。”   “这应该不至于吧?”   来旺闻言皱起了眉头,却也并未全盘认同儿子的说法,反是摇头道:“这府里说到底是老太太做主,咱们这位老爷又素来不得宠,哪边轻哪边重,明眼人应该都能拎得清。”   顿了顿,他又瞥了儿子一眼,半是警告半是劝说道:“那毕竟是老爷太太,连二奶奶都得忍着,难道咱们还能硬顶回去不成?”   啧~   自家老子果然不是个好忽悠的。   来顺略一犹豫,干脆把话又挑明了些:“硬顶肯定是不成,不过咱们也不能总这么忍着,依着我的意思,不如找个人来杀鸡儆猴!”   “什么意思?”   来旺一骨碌爬起来,目光灼灼盯着儿子:“你是不是早就选好要杀哪只鸡了?”   “这……”   来顺讪笑着,避开了这个问题,答非所问的道:“我还是觉着,当初透露消息给太太,让她跳出来搅局的,多半就是那赖大。”   来旺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下意识反驳道:“咱们又没证据……”   “有些事儿,就不能讲什么证据、道理!”来顺断然道:“二奶奶需要出一口闷气,咱们也要显一显雷霆手段,免得被人当成软柿子!”   说完之后,见自家老子仍是不大认同的样子,忙又补了一句:“再说您别忘了,那茗烟、邓好时连着两回要害我,咱们要是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难保不会有第三次。”   顿了顿,又沉声道:“说不定连老爷也会掺和进来,到时候再想反抗可就晚了。”   来旺听到这里,脊梁又挺直了几分,却依旧提出了自己的质疑:“咱们若和赖大针锋相对,他岂不是更要和老爷太太联起手来?”   “那也好过这么窝窝囊囊又提心吊胆的!”   来顺霍然起身,慨然道:“现在二奶奶憋着一口气,那邓好时又正巧有现成的把柄,错过这个机会,再想拿赖大的心腹立威可就难了!”   “你说的果然是那邓好时。”   来旺叹息一声,无奈道:“可那潘又安已经逃了,你现在再去指证他……”   “正因为潘又安已经逃了,我这时候出来指证,才更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来顺说着,忽的想起了什么,忙又补充道:“再者说了,只要计划得当,说不定还可以把赦老爷推到前面,这样一来就不怕他们合伙算计咱家了!”   说着,将自己刚刚想到的法子,简单节要的叙述了一遍。   不过来旺听后沉默半晌,还是没能下定决心让儿子去冒险,微微摇头:“还是容我再想想吧。”   说着,又躺回了床上。   ……   与此同时。   宁荣前巷一栋二进宅子里,林之孝的妻子刘氏,也正气哼哼的歪在床头。   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噤若寒蝉的侍立在旁,直到看见林之孝从外面进来,这才如蒙大赦的迎了上去。   “大娘自晌午就不吃不喝的,您看……”   林之孝抬手止住那丫鬟的倾诉,又顺势指了指外面。   那丫鬟立刻知情识趣的退了出去。   林之孝这才来到床前,端起托盘里尚有余温的鸡汤,劝道:“你多少吃些……”   “我哪里吃的下?!”   刘氏猛地坐起身来,捂着额头的湿毛巾,咬牙切齿的质问:“那赖大到底什么意思?咱家素日里对他毕恭毕敬的,结果就换来这等下场?!”   刘氏素日里也是个温吞脾气,这骤然来了个河东狮吼,倒把林之孝吓了一跳。   他往后退了半步,把那鸡汤放回托盘里,这才连忙劝道:“你嚷什么嚷?快小声些!”   说着,又转身到了外间,确认那小丫鬟已经走的远了,这才连关了两道门,回到妻子身边。   “我方才去见过赖大了。”   林之孝苦着脸道:“许是闹了误会,前些日子那锅炉房的事儿,不是闹的风言风语么?我听他那话里话外的,像是因这个怀疑上咱们了。”   刘氏闻言呆愣了一下,随即脱口问道:“真是你做的?!”   “怎么可能!”   林之孝急道:“那锅炉房亏了赚了,跟咱家有什么干系?我吃饱了撑的去传这闲话?!”   顿了顿,再次劝慰道:“既是误会,等我想法子和他说开了,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过去了?怎么过去?!”   刘氏怒问:“事情都定下来了,他难道还能让玉儿从三等丫鬟,再升回一等丫鬟?!”   “这、这怕是……”   “那这事儿就过不去!”   刘氏把头上的湿毛巾扯下来,狠狠掷到丈夫怀里,咬牙道:“就算你能过去,我也过不去!”   “那你能怎得?”   林之孝接住毛巾,摊手苦笑:“事到如今,除非是老太太或者二太太发话,否则谁能让玉儿从三等丫鬟,直接升到一等丫鬟?”   刘氏一时无言以对,又不肯就这样服软,直憋的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爹回来了?”   过了半晌,就听外面传来略带童稚的嗓音。   紧接着林红玉自外面推门进来,见父亲手里捧着毛巾,便上前重新沾湿了,给母亲裹回头上。   同时笑着劝道:“娘,您就别生气了,这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要我说做个三等丫鬟也挺好的。”   “好什么好?!”   刘氏有心再次扯下那毛巾,可终究没舍得冲女儿发火,只愁眉苦脸道:“你自小不说当个千金小姐养着,却也从来没干过什么粗活儿,这一下子成了三等丫鬟,又怎生受的了?!”   “娘,别人受的了,我自然也行。”   林红玉说着,又正色道:“再者说了,我听说那宝二爷心性未定,先前因个小事就撵了身边的大丫鬟,我要真顶了一等丫鬟的缺,还不得整日提心吊胆的?”   “就是、就是!”   林之孝听的老怀大慰,也忙插话道:“你瞧咱们玉儿这话,倒比你这当娘的还明事理呢!”   刘氏本来也正欣慰于女儿的乖巧体贴,可听丈夫这一说,却又立刻火冒三丈,愤然道:“正因为咱家玉儿懂事,才更不该被他这般糟践!”   顿了顿,又质疑道:“依我看,什么怀疑咱家煽风点火,他分明就是怕我玉儿,抢了他那外甥的风头!”   “这……”   林之孝也无法否认这种可能,却不愿再深究下去,于是又端起饭碗劝道:“你还是先吃些东西吧。”   “吃什么吃?!”   刘氏瞪了他一眼,咬牙道:“要不是你这么窝囊,他敢这么欺负咱家?怎不见他作践那姓吴的去?!”   “你就少说几句吧。”   林之孝无奈道:“赖家如今掌着东西二府,我明着说是个二管家,可真要摆在台面上,又怎能跟人家相提并论?”   “哼!”   刘氏气的转身背对着他,闷声道:“他赖大难道还能只手遮天不成,我就不信这府里没人治得了他!” ###第四十六章 智来顺一箭三雕、贪贾赦自愿入彀   转过天到了腊月十八。   那杨氏踌躇犹豫了一晚上,终于鼓足了直面来顺的勇气。   这日一早办好交接后,她并没有急着回宁荣巷,而是悄悄守在了轮胎小院门外,只等着来顺出门落单时,便将其拦下讹诈一番。   说来倒也巧了。   来家父子自住进这小院后,昼夜都在院里当值,甚少有外出的时候。   偏偏这日上午,来顺突然得了封密信,却是倪二约他去兴荣里见面,谈一谈向贾瑞讨债的事儿。   来顺这段日子虽没什么大开销,可兜里的银子还是降到了个位数,听说是倪二约见,自是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赴约。   而杨氏见他独自外出,忙不迭紧跟在后。   眼见到了处僻静所在,杨氏正待紧赶几步拦住来顺,不想斜下里却有人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   “啊!”   杨氏被吓的险些瘫在地上,转头看时,却竟是丈夫秦显!   “你这是怎得了?”   秦显也被妻子的反应吓了一跳,狐疑道:“都这时辰了,你还不赶紧回家,在府里瞎转悠什么呢?”   “没、没什么!”   杨氏见是丈夫,先是心虚不敢正视他,可转念一想,自己又不曾把身子给那来顺,有什么好心虚的?   当下把清瘦却保熟的身子挺直了,绷着脸反问道:“我这正要回去呢,倒是你,不在仪门当值,却跑到这边作甚?”   “这不是听说大哥回来了么!”   秦显是个粗疏性子,听妻子反问,登时就忘了方才的异样,愁眉苦脸的抱怨道:“我这还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又安的事儿呢——对了,你回去记得告诉嫂子一声,晚上也好给大哥接风洗尘。”   先前潘又安去寻秦翊拿主意时,秦翊就已经跟着周瑞去城外了,却是直到这时才刚回来。   杨氏一面应了,一面用眼角余光扫量,可前面却哪还有来顺的影子?   再加上遇到了丈夫,她心里毕竟有些不踏实,于是就悻悻的回到了家中。   ……   再说来顺。   他自角门出了荣国府,就见那南墙下停着二十几辆板车,上面满满当当的也不知拉了什么。   来顺心下虽有些好奇,可毕竟急着去见倪二,也就没顾得上打听。   于是径自顺着长街到了西街口,又转入兴荣里第三条胡同。   就见那狭小的弄堂里,早有个粗豪的身影恭候多时。   “哥儿来了。”   没等来顺走近,倪二就急忙迎了上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捧出个荷包来,讪讪道:“哥儿这头回交代差事,按说我该咬死了,把那银子全都追回来才是,可偏偏……”   他摇头叹了口气:“那瑞大爷如今病的不轻,贾司塾又日日守在跟前,实在是不好威逼过甚,现如今也只讨回来十几两银子。”   来顺当着他的面,把那荷包里的银子倒出来,略略一盘算,约莫能有十七八两的样子。   “倪二哥辛苦了,这银子我原本就没指望要回来,如今能有十几两入账,也多亏了倪二哥尽心尽力。”   来顺一面说着,一面捡出两块散碎银子,硬是塞回倪二手里:“总不能让你白忙活一场,这些算我请倪二哥吃酒了。”   “使不得、使不得!”   倪二急忙推脱,可来顺执意要给,最后他只好收下了那二两多银子,又拍着胸脯保证,下回来顺再有什么任务铺派,他绝对办的漂漂亮亮。   “对了。”   把那荷包拢进袖筒里,来顺忽然想起个事儿来,好奇的打探道:“这几天是不是有个什么道士还是和尚的,跑去给贾瑞治病,还特地留下了一面镜子,说是能救贾瑞的命?”   “和尚道士?镜子?”   倪二露出茫然之色,摇头道:“他家倒是请了几个大夫,可却没见有道士和尚登门,更没听说有什么能救命的镜子。”   说着,他疑惑的反问:“哥儿,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   “许是我听岔了吧。”   来顺颇有些失望,原本他还想着能在这个世界里,遇到什么陆地神仙奇珍异宝呢。   或许是时候未到?   又或许这个世界是无魔世界,原书中那些神神鬼鬼的,就都被自动屏蔽了?   遗憾的辞别了倪二。   来顺在半路上,把新得的银子和自己的积蓄合在一处,发现竟有二十五两之巨,不由得又起了‘剁手’的心思。   想着这几日太忙,也没去探视过焦大,若他的病已经好些了,倒正好可以带他去鼎香楼兑现承诺。   说到承诺……   来顺就又想到了司棋身上,可惜自家老子直到现在,也不愿意和赖大起正面冲突。   否则去鼎香楼吃完驴三件,就可以趁热乎……   “来管事!”   正习惯性的饱暖思那啥,把守院门的王家小厮就迎了上来,悄声道:“您小心些,府上大老爷又差了人来,这回说是要单独找您过去问话呢。”   因都是‘娘家’自己人,王熙凤和贾赦之间的明争暗斗,自然也就没刻意瞒着他们,故此这守门小厮才会主动提醒。   来顺听了这话,却是不惊反喜。   向那守门小厮道一声谢,就匆匆回了轮胎小院。   到了偏厅——正厅被用来当临时厂房了——就见自家老子正陪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说话。   那小厮早等的满脸不耐,可又不敢冲来旺宣泄,只能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就像是屁股裂开了似的。   眼见来顺从外面进来,那小厮立刻一跃而起,迫不及待的催促道:“可算是回来了,走走走,赶紧跟我去见老爷!”   “劳烦再稍等片刻。”   来顺冲他微微一颔首,然后就转头对自家老子道:“爹,我有话要跟您说。”   “这怎么成?!”   那小厮急赤白咧的道:“老爷等的久了,若是怪罪下来……”   “我自会主动请罪,绝不会连累到你。”   来顺随口顶了他一句,就拉着自家老子到了外面廊下。   “爹!”   他压低了嗓子,郑重道:“这上赶着的机会,咱们可不能再犹豫了!”   司棋那边儿就给了三天时间,当时也没确定是当天开始算,还是今儿开始算,要从当天算起,明晚之前可就得兑现承诺了!   “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来旺虽不知道儿子藏了什么心思,但还是忍不住有些狐疑。   不过他也没有深究,在廊下来回踱了几步,一咬牙道:“罢了,正所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今儿咱们父子就搏它一搏!”   来顺大喜。   当下父子二人又计议了一番,然后开始分头行事。   来旺自去寻王熙凤助阵不提。   却说来顺跟着那小厮,先绕到了东跨院里,又来至贾赦的书房门外。   “你在这儿候着,我去里面禀报一声!”   那小厮说着,就躬着身子跨过了门槛。   其实也没什么好禀报的,来顺站在外面就能清楚的看到,贾赦和邢夫人都在厅中等候。   相对应的,那夫妇二人自然也已经看到了来顺。   因此那小厮刚一进门,还没等开口说话呢,贾赦就不耐烦的摆手道:“磨蹭什么,赶紧让他进来就是了!”   那小厮只得又转回头招呼来顺。   来顺进门后躬身施了一礼,口称‘老爷、太太’。   话音未落,贾赦就冷笑道:“怎么耽搁这么久才过来,莫非老爷我还请不动你了?”   “老爷言重了。”   来顺不卑不亢的道:“小的方才出府办了件差事,回来才知道您派人传我。”   “哼~”   贾赦哼了一声,倒没再追究这个,而是皮里阳秋道:“听说你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又曾上过蒙学,想必也知道些人伦——我且问你,为何自古至今都是男主外女主内?”   呦呵~   这出了名无理搅三分的大老爷,竟还主动讲起大道理来了。   不过来顺又怎会轻易被他难住?   当下笑道:“究竟是为什么这样,小的也说不明白,不过既然沿用了这么些年,必然是有些道理的。”   贾赦原本还等着他反驳,或是哑口无言呢,谁成想他竟认下了这套说辞。   当下精神一振,正要据此要求来顺投靠自己,不要坏了男主外女主内的规矩惯例。   不想来顺又补充道:“就譬如说我们奶奶和二爷,现如今二爷奔波在外,我们奶奶照应着府里上下,这不正是男主外女主内么?”   “呃……”   贾赦登时被噎了个半死。   他光想着自己是男人,王熙凤是女人,正该遵循男主外女主内的惯例,却忘了自家儿子才是王熙凤的男人。   如今贾琏奔波在外,王熙凤守着家里,不也正应了男主外女主内的说辞么?   贾赦一时憋的吹胡子瞪眼,好半天才又冒出句:“你们这些狗奴才若是在外面闯了祸,难道还能指着你们奶奶抛头露面,亲自去衙门往外捞人?!”   这话摆明了是在说,他贾恩侯可以亲自引入官方势力插手,而王熙凤身为内宅妇人,却没那么方便救人。   不过……   这翁媳斗法,贾赦却只能动用这种盘外招,显然是在府里奈何不得王熙凤。   其实他要能认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老老实实帮着把这买卖撑起来,届时难道还能少得了他应得的那份?   偏他夫妇非要狮子大张口,弄得双方互为仇雠。   心下腹诽着,来顺嘴上继续见招拆招:“老爷放心,我爹头一天到那院里,就跟下面人定好了规矩,就算是太尉老爷派来的,也一样要安分守己。”   顿了顿,见贾赦似乎没有听懂,又着重补充了一句:“否则就算二奶奶不张口,我爹也能把官司打到太尉老爷面前!”   这下贾赦终于听明白了,这分明是搬出了王子腾和自己打对台!   “大胆!”   他一拍桌子霍然起身,可张大嘴了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毕竟来顺一番话滴水不漏,表面上完全是在顺着自己说话,毕恭毕敬的没有半点冒犯之处。   他鼓着一张老脸,癞蛤蟆似的瞪着来顺,竟是就僵在了那里。   好在旁边还有个邢夫人在,见丈夫一时哑口无言,忙开口提醒道:“老爷,九月里那事儿……”   “对对对!”   贾赦这才还魂,又拍着桌子喝道:“听说你九月里,曾醉闯内宅被守夜的拿住?这等贪杯误事的狗才,怎当得起重任?又好意思说什么安分守己?!”   得~   这回又找起旧账来了。   来顺暗暗翻了个白眼,嘴里依旧恭顺的解释着:“小的起初也是惶恐得紧,曾几次想要推脱,可二奶奶执意抬举,又说是老祖宗的意思,小的也就只能加倍用心,回报老祖宗和二奶奶的赏识了。”   这个问题,原本是贾赦准备的杀手锏,那曾想竟又被来顺轻易搪塞了过去。   贾赦的脸色不由得愈发难看,正想着还有什么法子,可以难住眼前这滑不留手的小子,一旁的邢夫人倒恼了。   “哼!”   就听她冷笑道:“你倒是牙尖嘴利的紧!莫非以为得了老太太赏识,老爷就奈何不得你了?!”   这话说的却是大失水准,直接把贾母和贾赦放在了对立面上,岂不是更令贾赦下不来台?   再说了,若传到贾母耳中,岂不平白要吃一场挂落?   故此没等来顺回话,贾赦就先沉着脸呵斥道:“胡说什么呢!老太太看重的人,我又怎会刻意为难?”   说着,横了邢夫人一眼,悻悻的坐回了椅子上。   邢夫人自知失言,忙用帕子掩了樱桃,讪讪的不敢再胡乱插口。   看来,那日她去靶场闹事,果然是有人在背后指点!   书房客厅里就这么安静了好一会,贾赦才终于又缓缓开口道:“你们鼓捣了这几日,有什么进展没有?”   顿了顿,又补充道:“尽量说的仔细些,总不能自家的买卖,老爷我连问都问不得吧?”   不得不说,即便是公认的草包大老爷,这贾恩侯也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   譬如说,对敲诈勒索这种龌龊勾当,他就能尽心竭力且又花样百出!   而他这个问题,还真就让人有些难以招架。   什么都不说肯定不成,真要透露了什么,二奶奶那边儿怕又不好交代。   思来想去,来顺突然计上心来,于是清了清嗓子,洋洋洒洒的道:“回老爷的话,这几日主要是在质地取材上下功夫,不瞒您说,小的也是这几日跟那些匠人们处久了,这才知道橡胶轮胎这东西,看着黑漆漆的不甚起眼,可里面的门道却大了去了……”   这一番长篇大论真是滔滔不绝,从怎么种橡胶、割橡胶、储存橡胶原液,一直讲到了硫化定型,软硬质地的区别。   这些也确实是来顺近几日,刚从薛家匠人口中听来的。   而且对外行人而言,也算的上是细节满满。   要说这橡胶和橡胶轮胎的关系,那自然也是密不可分。   可说来说去,却半点没有涉及到充气轮胎的设计原理、制作方式!   贾赦硬着头皮听了许久,才渐渐回过味来,不由得勃然大怒,铁青着脸喝道:“够了!我是让你讲一讲,那新式轮胎是怎么造出来的,跟这些乱七八糟的有什么关系?!”   “老爷。”   来顺一脸无辜的答道:“您不是说让我讲的仔细些么?那新轮胎就是橡胶造出来的,我自然要从头……”   “住口!”   贾赦第三次拍了茶几,正待怒骂来顺一番,却有个丫鬟进来禀报,说是二奶奶过来给老爷太太请安了,如今人就在外面候着。   “哈哈!”   贾赦怒极而笑,咬牙道:“我道这东扯西扯的作甚,原来是等着她救场呢——可她就算能拦下一回,还能回回都拦下不成?!”   这就是撕破脸直接威胁了。   可来顺却依旧不为所动,毕竟他压根也没指着王熙凤回护——正如贾赦刚才所言,老太太刚赏下腰牌的人,贾赦又怎好刻意为难?   至多也不过教训几句,难道还能把来顺当场打杀不成?   况且王熙凤这次来,也并非为了回护他。   听到贾赦吩咐请王熙凤进来,来顺立刻像是被触动了机关似的,深施了一礼道:“老爷莫怪,我这心里头忐忑的紧,所以才说的乱七八糟。”   “不瞒您说,打从得了老祖宗赏下的腰牌,小的是整夜整夜睡不着觉——那腰牌上面刻着忠义二字,可我……我又哪里担得起这两个字?!”   说实话,这套词儿实在有些突兀。   但贾赦听他话里有话,还是忍不住追问道:“什么意思?”   却听来顺又激动道:“老爷也知道,我这些日子都在锅炉房做杂役,与那逃走的潘又安也算熟悉——要说贪些小便宜,他约莫是有的,可中饱私囊以次充好的事儿,又怎是他一个小管事能做到的?”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贾赦听的有些发蒙,他一门心思只想插手那轮胎买卖,哪想到来顺却说起了锅炉房的贪腐问题?   本能的觉察出有些不对,他下意识道:“说这些作甚,老爷我管什么锅炉……”   “说下去!”   这时却有人在门外截住了贾赦的话头,紧接着就见王熙凤领着徐氏、平儿走了近来,施施然向贾赦、邢氏行了礼数。   甫一起身,她又义正言辞的道:“赖总管当初,就曾在老太太面前要求彻查此事,只是还没来得及派人详查,那潘又安就逃了——可我听你这意思,竟是另有别情?!”   这捧哏来的真是恰到好处!   来顺立刻转头躬身道:“不敢欺瞒二奶奶,小人因没有证据,原本不敢随意开口,可既得了这‘忠义’腰牌,又蒙大老爷主动垂询,也就顾不得这许多了!”   没等贾赦想明白,自己什么时候主动垂询过这事儿,来顺就又笃定道:“从中作梗的,实是那邓好时邓管家,潘又安只是代人受过,被逼的走投无路,才匆匆逃走的!甚至于……”   “甚至于怎得?”   “甚至于潘家的亲戚,还曾怀疑过,那日逃出城去的,其实是别人假扮的潘又安,真正的潘又安,早已经被人害了性命!”   “你说这话可有实证?”   “没有实证,但一来他只是个临时小管事,若说有这偷天换日的本事,也太匪夷所思了些——再者,他真要是主谋,又怎会只有十几两银子存在钱庄?被贪墨的银子,少说也该有百倍于此!”   这一番上问下答,压根也不给别人插嘴的机会。   贾赦正听的莫名其妙,就见王熙凤冲自己深施了一礼,恭声道:“这事儿既是老爷查出来的,就该由老爷出面禀报给老太太,甚或是亲自追索出那笔脏银!”   这回贾赦可终于听明白了!   感情他主仆二人唱这一出堂会,就是为了要引自己入局!   贾赦当即就想拒绝,可话到了嘴边,却忽又想到了什么,皱着眉头问来顺:“那被贪墨的银子,当真有百倍不止?”   这来顺倒有些措手不及了。   按照他制定的计划,这时候贾赦应该会坚辞拒绝,然后再由王熙凤逼宫,迫使他不得不去贾母面前走一遭。   可谁成想这位贾恩侯,竟是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来顺愣了一下,这才答道:“按照市价,被贪墨的银子确实有百倍不止!”   贾赦沉默了片刻,又问:“真是赖总管提议严查的?”   这回问的却是王熙凤。   王熙凤也忙答道:“老爷若是不信,可以亲自去问老祖宗!”   “好!”   贾赦立刻拍案而起,慨然道:“那老爷我就去查个清楚明白!”   顿了顿,又吩咐来顺:“你现在就跟我去老太太面前走一遭,把这件事讲清楚!”   这位大老爷……   还真是见财眼开、贪得无厌! ###第四十七章 泼来顺声震荣国府   秦家因没有厢房,就在东西墙下各起了一个棚子,棚子里又设有大小两个土灶。   那小的素日里常用,大的连通着火炕,只在冬季时才会启用,取暖做饭两不耽搁。   平时大房二房都是各自开伙,因今儿要给大伯秦翊接风,所以只用了东墙下的灶台。   原本应该是王氏掌勺,但等切好了菜、配好了料,她那屁股就黏在了屋里,任凭杨氏叫了几回,也不肯再挪窝半步。   这老咬虫!   杨氏心下暗恨不已,干脆一股脑塞了好些煤饼进去,眼瞧着火苗子呼呼往外蹿,她解气之余却又忍不住想起了潘又安。   秦家院里堆放的煤饼,还是当初托潘又安买来的便宜货,不想煤饼还没烧完呢,他人就先‘没’了。   “愣怔什么呢?”   正想些有的没的,冷不防身后突然有人提醒道:“赶紧放油啊,那锅都快烧漏了!”   杨氏一个激灵,低头见锅底果然已经红透了,忙加倍的往里倒了两勺菜籽油,又把葱姜大料放了三分之一进去。   这才有空回头骂道:“你这遭瘟鬼,怎得进门连个动静都没有!”   “怎么没动静了?是你自个走神没听见!”   来人正是秦显,他探头见案板上摆着好几样荤菜,就咧着嘴笑道:“这都是大哥从庄子里带回来的吧?今儿咱们算是提前过年了!”   “瞧你这点儿出息!”   杨氏鄙夷的横了丈夫一眼,看看天色也已经不早了,便问他:“大伯什么时候回来?”   “怕还要过一阵子,大老爷今儿忙得很,到现在还没传他问话呢。”   秦显一边说着,就挑帘子进了堂屋客厅,也不知说了什么吉利话,就听王氏笑的杠铃仿佛。   跟自己在一块时,倒不见他有这巧舌头!   杨氏心里不快,便草草把几样菜料理了,十成手艺也只用了六成,然而或许是火大油重的缘故,竟还颇有些色香味俱全的架势。   偏端进屋里之后,秦显和王氏满嘴夸的却只是材料,半点没有提及她的手艺。   眼见丈夫一半心思放在那些山珍海味上,一半心思用来讨好嫂子王氏。   杨氏心下更觉堵得慌,干脆一咬银牙起身道:“我还要去府里上夜,就不等大伯回来了。”   “呦~”   王氏一听这话,拿腔拿调的道:“这怎么成?这一大桌子硬菜,平日里可不容易吃上,你怎么也该填补些再走啊。”   说是这么说,她却连抬手拦一下的动作都没有。   秦显看看嫂子、再看看妻子,犹豫着道:“嫂子,要不给她挑几样带上……”   杨氏心下刚升起些暖意,就听秦显继续道:“她吃不吃都无所谓,主要是给你侄女捎些去,这眼见都快过年了,孩子在里边也不知过得怎么样。”   “她在里边好着呢,用不着你惦记!”   杨氏当真是火冒三丈,二话不说,挑帘子就冲出了家门。   一路上她气的几次落泪,暗想着等自己换了肥缺,必要风风光光的搬出去,再不受王氏的鸟气!   至于丈夫秦显……   她咬牙切齿左思右想,却一时没想出该如何是好。   于是只能暂时先把这梁子压在心底,等日后再与他算个总账!   如此想着,她对‘换个肥缺’就愈发的期盼了,错非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真恨不能立刻就把来顺找来摊牌。   但现下杨氏也只能按捺住冲动,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演练着,等见到来顺之后该如何行事。   “那来顺真这么大胆?!”   “可不是么,我听说那来顺……”   “他怎么敢?!那可是……”   谁知她只是心里念叨,路旁几个仆妇却把‘来顺’二字,直接挂到了嘴上。   前几日因得了腰牌,来顺也曾被这般议论过——不过今儿这话题,显然和腰牌无关。   杨氏略一犹豫,还是按捺不住好奇,上前选了个相熟的妇人,笑问道:“鲍二家的,这府里莫不是又出了什么新鲜事,快说来让我也听听!”   那鲍二家的见是杨氏,就撇下同伴迎上前,故作惊奇的端详着杨氏道:“我倒正想问问你呢,那来顺孙猴子似的,怎就偏生被你给拿住了?”   怎么突然又问起这个来了?   杨氏心下纳闷,却不愿提起这件旧事,于是岔开话题道:“好端端的说这个作甚,你们刚才到底在聊什么?”   “自是在说那来顺!”   鲍二媳妇嘴上半点不遮掩,偏东看西瞧制造紧张气氛:“你还不知道吧,他今儿竟在大老爷面前,把邓好时邓管家给告了!”   “告了邓管家?为什么?”   “还不就是为了锅炉房……”   鲍二家的说到半截,忽的想起了什么,在杨氏肩头一搡,没好气道:“这事儿就是你外甥闹出来的,你倒还好意思问我呢。”   为了锅炉房的事儿?   杨氏心下登时回忆起了司棋那句:反正我不会让事情,就这么不清不白的过去!   难道那小色鬼竟是为了她,才去告发了邓好时?!   她心下惊涛骇浪,一时忘了言语。   鲍二家的却又自说自话起来:“这来顺当真是年轻气盛,别的不学偏学那孙猴子,谁不知邓管家是赖总管的亲信?偏他就敢把这天给捅破,听说还去老太太面前指证了呢!”   这时又有个年轻妇人凑上来,反驳道:“嫂子这消息怕打了些折扣,我听说赖总管早就在老太太面前,说过要彻查锅炉房的——多半是已经和邓好时闹掰了。”   “还有这事儿?”   鲍二家的一愣,下意识追问:“你从哪儿打听到的消息?”   “自然是……”   那年轻妇人刚要显摆几句,后面却有个妇人酸溜溜的道:“咱们多姑娘还用专门打听?那‘消息’都是扎着堆儿往她身上爬呢!”   “哼~”   多姑娘将水蛇腰一扭,斜着那妇人冷笑道:“爬就爬了,总比那些人憎狗嫌,野驴都不乐意骑的要强!”   “你说谁呢!”   “谁应就是谁!”   “看我不撕烂你这张贱嘴!”   “你那窟窿又臭又烂,我倒是省得撕了!”   眼见二人斗鸡也似的头顶头对骂,杨氏和鲍二家的几个,连忙上前把她二人分开。   但也并不拉远,只隔着丈许远任她二人发挥。   旁人都在起哄架秧子,杨氏却没这心情。   悄默声脱离了战团,径自来到上夜妇人们聚齐的所在,又推说身体不适,把分派差事的活计都交给旁人。   她自己只一门心思的,盘算着这件事的利弊影响。   旁人不明就里,或许以为赖大和邓好时闹翻了,但那小色鬼应该已经从司棋那里,得知了整件事的真相。   偏他明知道赖大是幕后主使,却还是把这事儿捅到了大老爷和老太太面前。   不得不说,当真是胆大包……   不!   应该说是色胆包天才对!   但即便是色胆,比起刚猜到些端倪,就抛下青梅竹马仓皇而逃的潘又安,也还是强出了十倍不止。   这两下里一对照,杨氏倒是头回对来顺生出些好感来。   要知道,即便是她有意要拿自己换些好处时,对来顺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甚至还一度萌生出,来顺最好能和潘又安换个皮囊的想法。   现如今能有这等改观,简直都可以称作是奇迹了。   不过……   来顺刚得了老太太看重,就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挑衅赖大,等到赖总管反手一击的时候,怕是连他爹来旺都要遭受池鱼之殃了。   而这个时候,自己再主动与来家扯上干系,岂不是老寿星吃砒霜……   可要就此放弃讹诈来顺的机会,杨氏却又是百般不甘——林家的路子已经断了,眼下她想要换个肥缺,也只能指望新近得宠的来家了。   即便冒些凶险,也应该……   可真要是因此,被赖总管视作来家的同党,就算换了肥差又怎能守得住?   但是赖总管也未必会留意这些小事,如果自己能蒙混过关,岂不是白得了好处?   整个晚上,杨氏如同天人交战一般,两个念头来回在脑海中拉扯,直到天亮也没个定论。   浑浑噩噩的交卸了差事。   杨氏再次滞留在了府内,却并没有去轮胎小院堵门,而是在二门鹿顶左近徘徊。   这眼见过了辰时【早上九点】,她腹中咕咕乱叫,正犹豫着,要不要先回家吃点东西,等晚上当值时,打听一下事情的后续发展,再做出最后的抉择。   不想就在这时,却突然听到一个爆炸般的新闻!   病倒两日的刘氏【林之孝家的】突然来了府里,却没去来二门鹿顶内当值,而是径自到了二奶奶的三间倒座小厅。   据说……   是要认王熙凤做干娘呢!   【原书第二十七回,林红玉得了王熙凤赏识,要认她做干女儿,林红玉却表示,自家母亲就是王熙凤的干女儿。   上章说的母女情,其实是指这个,大家应该没想到吧?   另:多姑娘和鲍二媳妇,都是原书中曾与贾琏偷情的妇人。   不过前者明显更风骚,是府里有名的‘活菩萨’;后者则还有几分羞耻心,被揭穿后就羞愤自尽了。   当然,现在应该都还没和贾琏勾搭上。】 ###第四十八章 贪狡仆命丧外书房   王熙凤处理家务的小厅因是倒座,那屋檐下实比别处还阴冷些。   故此自打进了腊月,等候召见的婆子丫鬟们,个顶个都是抄手缩脖,恨不能把自己攒成一团取暖。   可今儿却例外。   杨氏匆匆赶到院中,就见那两侧廊下仿似鹅圈一般,所有人都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往里窥探。   明明十个里有九个,连毛见不着一根儿,偏那脸上精彩纷呈的,倒像是个顶个都瞧见了好戏连台。   杨氏亦是如此。   看着廊下那些白脖子,她一面脑补出了倒座小厅里的‘历史性会面’,一面也禁不住凑到了廊下,学着旁人那般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   等混入仆妇群里,就有遮遮掩掩的议论声传入耳中:   “她多半是担心,二奶奶会抬举来旺家的,顶了她领班的差事,所以才会拉下脸来认二奶奶当干娘的。”   “何止,我听说她那姑娘的事儿,也是……的手笔,所以她才急着跑来服软呢!”   “二奶奶当真好手段!”   “那来旺家的这回,岂不是白白被当了枪使?”   “白白?要能给我个管家娘子做,我倒乐得天天给人做枪呢!”   “嘻嘻,你倒是想呢,可惜下面没那行货。”   “难道你就有不成?”   因廊下多是些已婚的妇人,没说几句正经的,就歪到了下三路。   杨氏正觉有些失望,忽听有人惊呼道:“快看,是来家父子!”   她急忙转头望去,果见来顺父子匆匆而来。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逆光而行,来顺脸上裹了些细腻柔彩,落在杨氏眼中倒比平日多了三分俊朗。   正瞧着,又听身旁妇人议论道:“那就是来顺吧?听说他不知怎么讨了老太太欢心,竟得了一块象牙腰牌……”   “你这都什么年间的老黄历了?他那是给府里进献了一条财路,所以才得了老太太和二奶奶的赏识!”   “可不!我听说薛家、王家都掺了一脚呢!你们说这买卖能小的了么?”   “年纪轻轻就有这本事,还一点不贪心的交到了府里,怪道他看不惯那邓好时呢!”   听到这里,杨氏心下又如翻江倒海一般,她一直以为来顺是依仗父母权势,这才得了二奶奶青睐,哪曾想他暗地里竟做出这等大事!   方才还只是觉得略微顺眼,此时再看来顺,却又换了一番观感。   甚至于来顺为了司棋,出首告发邓好时的行为,在她心里的评价,也从色胆包天,变成了冲冠一怒为红颜。   意思虽相差仿佛,格调却是天壤之别!   这时又听有人议论道:   “听说来旺家的,前些日子还张罗着要给儿子说门亲事呢,也不知哪家姑娘有这福气。”   “可惜就是生的粗鲁了些,若再能斯文白皙几分,那就真是良配了。”   后面这句品评,显然顺应了荣国府普遍审美观,当下就又有几个年轻媳妇儿,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这个说来顺眼神凶恶。   那个嫌他鼻子略大。   又有挑他脸型太过方正的。   当然,也有人对这些言语嗤之以鼻:“你们当是宫里选秀呢?男人么,有本事肯顾家就好,弄个花里棒槌中看不中用的,有什么好的?”   如果放在以前,杨氏多半也会随大流,对琏二爷、宝二爷、潘又安那样的白面小生青睐有加。   可现在么……   她却觉着最后这话甚是有理!   似潘又安那样的,就算生的再斯文白皙,又怎称得上是良配?   反是这来顺,虽生的粗豪凶恶了些,却肯为了自己女人出头的,这才称得上是有担当的好汉子。   不知不觉间,她对来顺的定位,又从小色鬼升格到了好汉子。   恰在此时,有人戏谑道:“嫂子,你莫非已经用过了,不然怎知中不中用?”   廊下顿时一通哄笑。   杨氏也掩着嘴涨红了脸,暗道司棋养了几日才缓过来,想来应是……   一面想些有的没的,一面又偷眼去瞧那来顺,不想来顺也正因廊下的哄笑,投来了探究的目光。   四目交汇,来顺实则并未瞧见杨氏。   但杨氏却恍似被烫到了眼睛,急忙缩进了人群里,捂着噗通乱跳的胸口,连两条腿都软绵绵的合不拢了。   心道这都躲不过他的贼眼睛,莫非是前世定下的孽缘?   原本还想着‘婶婶侄女,怎能雌伏一处’;现如今却琢磨着,司棋生的丰壮,自己长得窈窕,倒正应了环肥燕瘦之说。   ……   且不提杨氏如何逐渐迪化。   却说荣禧堂东南的小小花厅里,赖大与邓好时也正在热议,刘氏认王熙凤为母一事的影响。   邓好时的衣冠还算整洁,可发髻散乱瞳孔充血,显然正处在无比的焦躁与慌乱之中。   “大总管!”   就听他咬牙切齿的道:“二奶奶得了林之孝夫妇投靠,日后谁还能钳制的住她?这当口,您可千万不能再忍气吞声下去了!”   赖大面上依旧淡然,可心下也后悔不迭。   那林之孝夫妇在府里有个绰号叫‘天聋地哑’,惯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性子。   谁曾想因为女儿落到三等丫鬟,竟就这么没皮没脸的认了王熙凤做干娘!   若早知如此……   “大总管!”   邓好时见他半天没有回应,忍不住又催促道:“这都骑到咱们脸上了,您要再不……”   “你待怎得?”   赖大截住了邓好时的话茬,没好气道:“我早让你把那窟窿填上,你偏阳奉阴违又买来上万斤劣货,结果被大老爷拿了个正着!”   邓好时脸上闪过些尴尬,不过马上又叫屈道:“大总管,我、我这不是想着年前,再找补找补吗?谁想到潘又安都跑了,那来顺还敢打着他的名头,来捋您的虎须!”   “我的虎须?”   赖大斜了邓好时一眼,冷笑道:“他可半句都没提过我。”   “大总管,您可不能……”   “放心吧。”   赖大再次截住邓好时的话头,正色道:“若是二奶奶亲自来查,这事儿绝无转圜的余地,但查案的既然是大老爷,我自然能保你性命无忧。”   邓好时听了这话,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模样。   沉默半晌,他原本佝偻的脊梁,悄默声的挺直了些,原本只敢落在赖大腿上的目光,也渐渐挪到了赖大脸上。   四目相对,他一字一句的道:“大总管,单只是性命无忧可不够!”   感受到他目光中前所未见的狠戾,赖大不由得瞳孔一缩,但马上又恢复了正常,淡然问道:“那你想如何?”   邓好时毫不迟疑的道:“您必须得帮我保住这管家的位置!”   他特地强调了‘必须’二字,又阴着脸冷笑道:“否则我这些年,可不是白给您当牛做马的!”   好个狗才!   听他这赤裸裸的威胁,赖大翻腾出一肚子狠辣,面上却只是略有些为难的样子。   斟酌半晌,才道:“大老爷你也是知道的,真想保住你的位置,怕是要花不少银子。”   邓好时断然道:“只要大老爷再答应我一个要求,我就算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什么要求?”   “严惩那血口喷人的来顺,最好连他爹来旺也一起赶出府去!”   邓好时说着,又放软了语气笑道:“大总管,我也是为了您着想,才希望能借大老爷之手,断去二奶奶一臂!”   赖大和他对视半晌,忽的展颜一笑,起身拍着他的肩膀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说说吧,你能凑多少两银子,什么时候能凑齐?”   “现银约莫有七百两,把好出手的田产卖掉,应该能凑个两千两,再就是城西有栋宅子,少说也值一千两……”   “足够了!”   赖大断然道:“也不用发卖,直接把地契房契拿来,就说市价五千两!”   “那我这就去取来?”   “我先去帮你打个前站,等你回来直接去大老爷那儿就是!”   “好嘞!”   邓好时提起衣角,转身飞也似的回了家。   他先是翻箱倒柜的,找出几锭银子两根金条,以及一张三百两的银票,然后又挖出了埋在墙角的地契房契。   把这些用粗布里三层外三层的裹上,仔细的揣进怀中,他这才兴冲冲的折回了府里。   寻至东跨院外书房前,邓好时影影绰绰见里面站着赖大、贾赦二人,且他们脸上笑的春风拂面一般,心下就愈发的有了底。   正要让守门的小厮进去通禀,两下里却忽然跳出几个彪形大汉,各持棍棒对着他劈头盖脸的乱打乱砸。   邓好时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打的头破血流、骨断筋折。   再看书房里面,贾赦、赖大笑的愈发开怀,他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下狂吼道:“赖大,你特娘的不得好死,我就算是做鬼……”   还不等他把话喊完,一根碗口粗细的棒子兜头砸下,只一击便将邓好时打倒在地。   再补上两下,就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那持棒的凶仆这才收手,蹲下来自邓好时身上搜出那粗布包裹,恭恭敬敬的送进了外书房里。   不多时,就听里面有人吩咐道:“数目对上了,给他个痛快吧。” ###第四十九章 遇故旧前倨后恭   来顺出首告发邓好时,最根本的动机就是要兑现诺言,其次则是想敲山震虎,免得什么阿猫阿狗都把自家当成软柿子。   至于替二奶奶出气、立威云云,不过就是随口胡吹罢了。   可谁成想就这么巧!   来家对赖大、邓好时的主动发难,恰恰让怨愤难消却又无计可施的刘氏,看到了对付赖大的希望。   否则,她又怎会抛开颜面,毅然决然的拜倒在王熙凤脚下?   这对于王熙凤而言,真不啻于如虎添翼一般。   故此对刘氏旁敲侧击问出缘由之后,便特地传来顺过去,赏给了他一只镀金的怀表。   当时来顺也没顾得上细瞧,等回了轮胎小院之后,才摸出来仔细端详了一番。   这表应是贾琏汰换下来的旧物,外壳边缘的鎏金都磨去了不少,不过正面的日月星辰浮雕,以及背面的五福捧寿图,倒都还熠熠生辉。   打开翻盖,一圈阿拉伯数字立刻映入眼帘,这倒让来顺有些意外——之前在贾赦外书房见到的座钟,上面刻的全是十二地支。   不过转念一想,他也就明白了。   这约莫是因为怀表体积太小,若刻一圈时辰上去,就会显得太过拥挤紧凑。   再说了,穿越者建立的国家,又怎会少得了阿拉伯数字的运用呢?   “呦~这可是稀罕物,拿来给我瞧瞧!”   却说来顺正坐在廊下的栏杆上,端详那新得的怀表,不想身后突然传来个吊儿郎当的嗓音。   紧接着一只肥手就越过来顺肩头,抓向了他手中的怀表。   来顺想也不想,猛地一耸肩膀,撞偏了那肥厚的大手,随即拧身转头看向身后。   “何、何三?”   等看清身后那人的长相,来顺有些迟疑的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也不怪他迟疑,两个多月没见,这何三硬是又胖了一大圈,尤其是那肥厚油腻的重下巴,不用开口都巍巍乱颤。   “呦呵~”   何三揉着小臂,咧嘴道:“连声三哥都不叫,这果然是生发了!”   说着,他晃动肥头大耳环视了一下院内的格局,啧啧赞道:“怪道我当初说了那么些好处,你小子都不曾动心呢,感情竟憋着这么大一桩好买卖!没说的,从今往后咱们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话音未落,他那肥胖的大手,就又向来顺肩头搭来。   来顺也不说话,偏头冷冷盯着他那肥手,硬是用眼神把那胖乎乎的爪子,拦在了半空之中。   这货如果早来一天,自己说不得还要给他些面子,可昨儿刚树了‘闹天宫’的人设,如今哪还用得着跟他虚以委蛇?   何三脸上那故作亲近的笑容,也随之悬空的胖手一起僵住了。   他腮帮子鼓动着,癞蛤蟆似的怒道:“怎得,这才刚熬出头,就给你三哥摆起架子来了?”   “你是怎么进来的?”   来顺丝毫没有缓和气氛的意思,依旧用冷硬的语气质问:“或者说,你是跟谁一块进来的?”   单凭这何三自己,应该是没有资格进入轮胎小院的。   “你这……”   “三儿、三儿!”   何三吹胡子瞪眼的,还待和来顺理论几句,东侧花厅里就有人出声招呼。   何三立刻笑的菊花仿佛,哈巴狗一般边往东厢跑,边问:“干爹,您老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的?”   那招呼他的人,显然正是王夫人的心腹管家周瑞。   这倒和来顺猜的大差不差。   似何三这样的惫懒货,肯提携他的也就是周瑞了。   不过周瑞因奉命去城外庄子,督办年节前的进献,昨上午才风尘仆仆回京,不想今儿就来了这轮胎小院。   看来非只是贾赦、邢夫人有心插手,就连二房的王夫人,对这桩买卖也早就虎视眈眈了!   略一思量,来顺就收起怀表,不紧不慢的跟在何三身后进了花厅。   正欲进门时,就听周瑞笑道:“先前你劝我派何三出去历练历练,我干脆就让他去庄子里打了个前站——这一晃两个多月下来,你这侄子倒也大有长进。”   长进?   只怕长的是斤两吧?   怪不得打从去过四方馆街之后,就再没见过这厮,却原来是被自家老爹设法送去城外了——这也是正应了薛姨妈当初所请。   又听周瑞笑道:“当初既是你说要历练他,我这索性就把人送到你这验一验成色,顺便也让他帮着打个下手。”   这分明是要让何三进驻轮胎小院!   王夫人那边,怎么就选了这惫懒货做代表?   眼见自家老子就要点头应下,来顺忍不住跨过门槛,插口道:“周伯伯,何三哥能来帮忙自是好事,但就怕他受不得拘束——这院里可不都是咱们自己人,到时总不好因他坏了规矩。”   何三原本正佝偻着身子,在周瑞、来旺面前摆出一脸恭顺。   这冷不丁听到来顺冒出来拆台,当下气的直冲他瞪眼呲牙。   周瑞微微一愣,随即却笑的更开怀了,招呼来顺道:“贤侄来的倒巧,我这正要让你爹唤你过来呢。”   说着,又打趣道:“贤侄短短时日里,又是献上财路,引得老太太欢心;又是出首告发邓好时,警示阖府上下——这般泼天的本事,难道还拘束不住一个何三?”   “什么?!”   这话一出,来顺还没怎得,那何三却是一跳三尺高,连声惊呼道:“你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连那邓好时都敢告发?这府里谁不知道他是赖总管的亲信,真要恼了大总管,你怕是死都不知……”   “三儿,住口!”   周瑞急忙喝止了他,又冲来旺苦笑道:“他也是担心来顺,才一时胡言乱语,老弟看我的面子,千万包涵一二。”   专门举荐这么块料不说,竟还如此回护……   难道这何三其实是周瑞的私生子?   就在来顺心生狐疑的同时,那何三却也正想入非非。   起初他听说要被派来这轮胎小院,只是想着趁机捞些小钱儿。   可现下知道来家得罪了赖大、邓好时,却不免生出了额外的心思——倘若日后赖总管展开报复,这来家父子如何抵挡的住?   如此一来,自己是不是有机会,能趁乱取而代之呢?   就算轮不到自己当家做主,由干爹来接掌总不为过吧?   如果这大买卖归了干爹把持,那好处岂不是……   “来管家、来管家!”   正想的美,就见个荣府的小厮慌里慌张的闯了进来,连见礼都顾不得,就急吼吼的嚷道:“那邓、邓好时邓管家……”   “怎么了?!”   何三刚听到邓好时三字,心下就激动不已,只当是自己期盼的机会到了,抢着追问道:“是不是邓管家打上门来了?!”   “不!”   那小厮连忙摇头:“是那邓好时邓管家,被大老爷乱棍打死了!”   “什么?!”   这回非只是何三,旁边来家父子连同周瑞,也都是大惊失色。   当然,最受震撼的还是何三。   他愣怔了许久都没能缓过神来。   直到来顺轻轻巧巧的往他肩膀上一搭,似笑非笑的问:“何三哥,方才你莫不是盼着那邓好时打上门来?”   “怎、么可能?!”   何三这才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又小心翼翼的打探:“你是几时告发他的?”   “昨儿上午。”   昨天刚告发,今儿邓好时竟然就死了?!   这……   催命都没这么快的吧?!   何三突然觉得肩上重逾万斤,身子不由自主的矮了半截,讪讪道:“顺……来管事,往后我还要承你多多照应,先前那什么三哥四哥的都是戏言,你可千万莫往心里去!” ###第五十章 懵懂人携妻献礼   这短短两天当中,对荣国府上下造成的冲击,即使用一波三折来形容,都显得过于轻描淡写了。   如果说来顺出首邓好时、刘氏认母王熙凤这两件事,带来的是基于现实的震惊,那邓好时殒命的过程,就显得有些过于魔幻了。   根据大老爷贾赦宣称的官方消息:   那邓好时是被赖大总管亲自绑了,带去大老爷面前投案的。   他对于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但随后却表示,贪来的银子都被他挥霍一空了,家中仅剩两锭五十两的元宝。   大老爷闻言怒不可遏,下令对其严刑逼供,务求追回所有的脏银。   却不想那邓好时受不住杖刑,竟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人死如灯灭,那脏银自是无从追寻,大老爷也只能大公无私的,将那一百两银子充入了府库。   这套说辞……   估计就连宁国府门口的石狮子都骗不过!   可只要贾赦咬死了不认,怕是连老太太都奈何不得他。   这事最终只能落个不了了之。   所造成的最大影响,便是来顺的声望,随着邓好时的死讯再次高涨。   或者说是凶名赫赫。   闲话少提。   却说等杨氏从这一连串劲爆消息当中,逐渐晃过神来时,早已经是这日午后了。   因腹中空空、倦意上涌,她就想着先回去用些吃的,再稍事休息一番,也好应付晚上的巡夜差事。   谁知刚从宁荣街东口转入前巷,迎面就与丈夫秦显撞了个对头。   “你去哪儿了?!”   秦显心急火燎的道:“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我这都找你半天了!”   “我一直在府里。”   杨氏强打起精神,敷衍道:“这新闻一个接一个的,还不兴我留在府里瞧瞧热闹么?”   “你还有功夫瞧热闹?”   秦显一跺脚:“再这么稀里糊涂的,咱家只怕就快变成新闻了!”   说着,他不由分说扯住杨氏,催促道:“走走走,快跟我回府里一趟,去见见那来顺父子!”   见来顺父子?!   杨氏闻言心下就是一激灵,还当是被丈夫察觉了什么,手软脚软的被扯出足有七八步远,这才惊觉不对。   于是忙问:“见他们作甚?”   “自然是当面赔个不是!”   秦显回头瞪了妻子一眼,恼道:“你莫不是忘了,自己曾得罪过那来顺?要搁以前也还罢了,现如今他家水涨船高,若不尽早化解化解,岂不连累一家老小?!”   原来是这个意思。   杨氏暗暗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禁恨的咬牙切齿。   当初只她一人受难时,丈夫对此不闻不问,现下发觉可能会被殃及池鱼,又上赶着拉自己去道歉。   这前倨后恭的,竟是半点担当也无!   只是他却哪里晓得,来顺想要的是什么补偿?   这般想着,心下又不觉生出些扭曲的快意来,盯着丈夫的背影暗暗冷笑。   秦显却哪知她在想些什么,一面催促着杨氏跟上,一面又道:“这也是大哥的意思,他还特地帮咱们讨了个由头。”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张礼单来,得意的冲妻子显摆着:“这是庄头们给来家的年货清单,咱们给他送过去,也算是借花献佛了。”   从来都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城外庄子里的管事们,每年除了给主人进献节礼,对府里有头有脸的管家们,少不得也要打典一二。   再加上负责催收节礼的周瑞,又和来旺是同盟关系,来家会收到庄头们送的年货,自然也就不奇怪了。   杨氏下意识的接过来扫了眼,就忍不住惊呼道:“怎么这么多?!”   “听说是把邓好时的那份,也转给了来家。”   原来如此。   杨氏眼热之余,又不禁畅想着等自己换了肥缺是,也能分上一杯羹。   不过转念一想,这庄头们送东西,都是冲着府里的男管家,倒没听说专门给后宅女管家送东西的。   她登时有些气馁,看丈夫也愈发不称心。   秦显却依旧毫无觉察,还转过头特意叮咛道:“到时你亲自把这礼单给那来顺,尽量把身段放软些——他一个大小伙子,总不好跟你们老娘们较真儿。”   ‘老娘们’的称呼,让杨氏脸色就是一沉,语带双关的反问:“我这身段放多软合适?他要是来硬的怎么办?!”   “那你就受着!”   秦显不耐烦的一甩手:“他能把你怎得?就算说几句不中听的,难道还能少块肉不成?!”   “你让我受着,那我就受着呗。”   杨氏闷头回应着,心下又补了句:只要你不后悔就成!   一路再无别话。   夫妻二人寻到那轮胎小院,秦显陪着笑请王家小厮通传了,许久之后才见那来顺独自迎了出来。   他见外面竟是杨氏、秦显夫妇,先是眉头一皱,但继而想到了司棋,又略略舒展开,不咸不淡的问:“你们找我和我爹有事吗?”   “有事儿、有事儿!”   秦显一面点头哈腰,一面给妻子打眼色。   杨氏有些怯怯的往前迎了两步,背对着丈夫略略躬身,将那礼单双手奉上,口中含情带颤的道:“这是庄子里送来的年货请单,还请来管事验看。”   说到‘验看’时,她前倾着身子,翘首望向来顺,形成了一个极佳的角度。   但凡低头打量,便能映目满襟。   来顺本就是个‘老实人’,见她摆出如此有诚意的姿势,自然免不了要来个一览无遗。   不过碍于秦显就在旁边,他也只是一触即收,顺势就接过了那礼单。   正要看看上面都有什么,又听那杨氏嗲声道:“先前多有得罪之处,如今奴已知错了,还望来管事日后多多照应。”   这话有些别扭,甜腻的腔调更是令人心生异样。   不过来顺这时想起的,却是自己最初的计划——当时他原本想和这杨氏做个交易,好借杨氏之手查出茗烟的阴私。   可这杨氏却迟迟没有给自己回应。   现如今她摆出这等姿态,是不是意味着那件事也有的商量了?   不过这等事总不好光明正大的商量,来顺也就没有急于一时,只是淡淡点头道:“那事儿本就不是你的错,以后也不用再提了。”   说着,对秦显微微颔首:“要是没别的事儿,我院里还有些公务要忙,少陪了。”   “来管事尽管自便、尽管自便。”   秦显满面堆笑,直到目送来顺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这才收敛了媚态,招呼妻子打道回府。   行出一段距离,他看看四下无人,忍不住酸道:“你方才那是怎么回事?听的我直起鸡皮疙瘩!”   杨氏坦然反问:“你不是说让我尽量放软些么?”   “我是让你放软,又没让你放浪!”   秦显说着,又嘿嘿笑了起来,挤眉弄眼的道:“那没见过女人的毛头小子,吃你那几句一撩,怕是晚上非跑马……”   说到半截,他忽然严肃了起来,挺胸抬头又清了清嗓子,这才扬声召唤到:“司棋,你不在家里养病,到府里来做什么?”   却原来对面转出一个高大丰壮的身影,正是秦显的侄女秦司棋。   杨氏瞧见司棋,心下就忍不住冷笑:谁说那来顺没见过女人,他见识过的女人,不就在你眼前么?   司棋挎着个小包袱,先往前行了几步,又对杨氏点点头,这才答话道:“我如今也好的差不多了,今儿先和二姑娘说一声,等明儿就该回来当值了。”   秦显不疑有他,便又摆出叔叔的架子,劝司棋看开些,别再介怀潘又安的事儿。   “叔叔放心。”   司棋认真道:“我只当世上没这么个人,再也不会为他伤心了。”   “那就好、那就好。”   叔侄两个就此别过。   秦显很快把这事儿抛在了脑后。   可杨氏却总觉着,司棋这回来府里,绝不似她嘴上说的那么简单! ###第五十一章 断旧缘司棋设祭、热心肠路人惊情   沿着私巷一路向北,眼见离着巷底不远,隆隆的轰鸣声就传入耳中。   算起来,来顺也有日子没去过锅炉房了,听到这熟悉的动静,还真有那么一丝丝的怀念。   但他这次到私巷,可不是为了要怀旧。   远远瞥了眼锅炉房小院,他便转入了荣国府的私巷角门。   就在刚刚不久前,来顺突然接到了秦司棋的传信,信里旁的没说,就只约他去后院假山一会,且特意标明了过期不候。   其实对于到底赴不赴约,来顺也曾有过迟疑。   虽说他已经兑现了承诺,按理说司棋不太可能对他不利。   但事情不是还有个万一么?   万一她自觉‘大仇得报’,心里再无牵挂,只想拉着自己一起共赴黄泉呢?   抱着这种担心与警惕,来顺一咬牙一跺脚,还是乖乖跑来了——没法子,他对贴着‘限量、限定’标签的东西,抵抗力总是意外的薄弱。   类似的标签,还有‘东欧混血’、‘参演过影视剧’、‘精通莞式服务’、‘网上能查到重点学籍’等等。   闲话少提。   来顺在角门处登了记,绕过梨香院,径自到了那假山脚下。   没错,正是当初‘来顺’与杨氏相遇的地方,也是整个故事的开端起点。   但来顺却是头回来到此地。   这片假山并不大,约莫也就两丈方圆、七八尺高,山顶又有一小小的六角亭,瞧着也就能挤下四五人的样子。   因离着后花园不远,左近又实在没什么景致,这山顶凉亭素来冷清的紧,也就只有把守私巷角门的婆子,偶尔会在上面偷闲小聚。   其实此地距离真正意义上的后宅,也还隔着两道门户,错非薛家母女住进了梨香院,巡夜人怕是压根就不会经过此地。   从这个角度来看,薛姨妈出面救人,倒也正应了前后因果。   一番打量之后,来顺暗暗记下两条奔逃的路径,这才壮着胆子沿石阶上到了山顶。   司棋果然早就在凉亭里候着了!   她见来顺前来赴约,二话不说拎着个小包裹起身道:“既然来了,那就开始吧。”   开始?   这就要开始了?!   来顺下意识的扯了扯衣领,又回头向山下望去。   这假山才七八尺高,换算成公制也就两米半出头,且又四面透风不带半点遮掩。   这青天白日的,但凡有人从山脚下经过,恐怕就会察觉到山顶的异状。   甚至于,附近若有人登高望远,也能来个一览无余!   来顺转回头,苦着脸道:“你要是不想兑现诺……”   说到半截,却见司棋蹲在亭子边缘,从那包裹里取出了香烛、纸钱,以及一双新做的千层底布鞋。   “咳~”   来顺知道是回错了意,尴尬的清了清嗓子,凑上去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司棋横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不是说过么,他定是被人给害死了——如今大仇得报,自该告祭一番!”   抛开潘又安还活着的前提,这番言语倒也算是合情合理。   不过……   “为什么偏要选在这里?”   “当初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在这山顶上。”   原来如此。   来顺解去心头疑惑,就见司棋先用烛台掘了个小坑,又把两只布鞋放进去,拢出个小小的衣冠冢。   然后她摆开香烛、纸钱,又取了火折子试图点火,却三番两次被山风吹灭。   来顺忙上前帮着挡住了风口,又把司棋那算不得小巧,却胜在白皙修长的柔荑,捧在了掌心里。   司棋动作一僵,下意识的想要推开来顺,可想到两人已经发生的关系,以及将要发生的关系,又低头默默的引着了火折子。   她准备的纸钱并不多,但来顺还是主动讨了些,口中念念有词的送进了火堆里。   司棋见他庄严肃穆,并非是敷衍了事,心下便情不自禁的生出些暖意来,也头回对来顺产生了一丝认同感。   不过她要是能听清楚,来顺嘴里悼念的人究竟是谁,恐怕就不会这么想了。   那小小一包纸钱,很快都化作了袅袅青烟。   司棋把那香烛收敛起来,起身后又冷不丁吐出一句:“今儿我除了来告祭他,也是为了要兑现承诺。”   来顺闻言登时来了精神,一面拍打着手中沾染的碎纸屑,一面卖乖道:“其实也不用急于……”   “过期不候!”   司棋冷冷的吐出四个字。   来顺立刻改口:“那就今儿了!”   顿了顿,他又搓手道:“要不还去我家?”   “不!”   司棋却是断然拒绝,指着脚下道:“就在这里!”   就在这里?   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来顺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皱眉道:“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你若没胆子,那就算了。”   司棋再次截住了他的话茬,然后毫不留恋的转身就要下山。   眼瞧着她那高大丰壮的身子,不紧不慢的逐渐隐没在石阶上,来顺心下那是出离的愤恨。   这小蹄子分明就是在耍自己!   想到自己绞尽脑汁,好容易才在期限内完成了诺言,却换来如此回报。   来顺咬牙切齿的,就待喊住司棋。   司棋却忽然回头,淡然的补了句:“这假山背后有个山洞,来不来?”   “来!”   ……   与此同时。   私巷角门里又转出两条身影,却是香菱和宝钗的丫鬟莺儿。   她二人各自捧着一堆红绳璎珞,说说笑笑的走向梨香院。   “莺儿,你先前不是还剩下许多么,怎么又托人买了这一大堆?”   “前儿宝二爷屋里的袭人过来,央着要学打络子,我就把剩下的给她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香菱点点头,正要转入梨香院内,却忽的瞥见院后升起了一道青烟。   “呀!”   她惊呼一声,急道:“你看那烟,别不是走水了吧?”   莺儿也抬头扫了眼,因就笑道:“就你想的多,那底下是座假山,怎么可能烧的起来?再说了,真要走了水,也不该是这样淡淡的烟气。”   香菱却兀自放心不下,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卡了壳。   半晌,她把怀里的红绳璎珞,一股脑推给了莺儿,边往外跑边道:“我还是过去瞧瞧吧,万一是刚起火呢?!”   “香菱、香菱!”   莺儿在后面追着喊了两声,见她飞也似的消失在墙角,气的跺脚道:“这冒失鬼,等回来瞧我怎么收拾你!”   说是这么说,可她到底放心不下。   匆匆回到西厢房里,把那红绳璎珞归置好,就又急忙寻到了院外。   刚转过墙角,就见香菱正扶着墙一步步的往回挪,脸上涨得通红,眉间胭脂记更仿似是要滴出血来。   “你这是怎得了?!”   莺儿忙上前搀住了她,连声催问道:“是摔着了,还是磕着哪儿了?”   香菱只是摇头,红涨的脸上满是异样。   莺儿下意识的往假山那边瞧了瞧,发现那一缕青烟早都散了个干净,山顶凉亭里更是空空如也。   “到底怎么了?”   她若有所思的问:“莫不是瞧见了……”   “没什么!”   香菱突然激动起来,反手攥住了莺儿的皓腕,连声道:“我就是、就是跑的急了,一时岔了气!”   莺儿看她那表情,就知道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不过见香菱羞急的几乎要哭出来了,也就没再逼问,反哄着她道:“没事就好,我扶你回去歇一歇。”   【原书第二十四回曾提到:袭人被宝钗烦了去打络子。   然而在第三十四、五回,却又通过《黄金莺巧结梅花络》的剧情,表明莺儿才是丫鬟里的编织高手。   袭人也因此怂恿宝玉,去找莺儿帮着打络子。   我据此设定两人有‘师徒’关系。   如此一来,后面莺儿忙不过来,找袭人过去帮忙;以及袭人搞不定的复杂样式,请莺儿出手襄助,也显得合情合理。】 ###第五十二章 话家常牵出来家事、错认情误点鸳鸯谱   梨香院、西厢。   莺儿左手毛笔右手剪刀,小心翼翼的修去一根岔毛,又对准光亮处旋了几圈,见没什么疏漏的地方,这才将那紫檀狼毫挂回了笔架上。   看看桌上已经收拾齐整的文房四宝,她满意的伸展着纤腰,回头却见香菱正捧着块抹布发呆。   那巴掌大的小脸上阴晴难定,直似开了杂货铺一般。   这丫头方才到底瞧见什么了?   莺儿心下好奇,正打算旁敲侧击几句,就听外面突然嘈杂起来。   她挑帘子探头看了一眼,忙招呼香菱道:“快别在那儿发痴了,太太回来了,我去知会姑娘一声。”   香菱却是又过了片刻之后,才茫然的抬起了头来。   不过看到薛宝钗从里间出来,又在莺儿的服侍下,开始披挂外套、斗篷,她也忙打起精神上前帮衬。   等给薛宝钗收拾齐整了,她二人也胡乱裹了件棉斗篷,这才匆匆赶奔堂屋。   等到了堂屋,一进门那热浪就蒸的人浑身燥热,两人又忙帮宝钗卸去刚刚披挂上的衣物。   等宝钗重新轻装上阵,绕过门前的大屏风,进到色彩明艳的厅中时,那薛姨妈也刚脱去一身累赘,只缚着件夏天都不敢穿出门的黑丝缀珠长裙,正满脸熨帖的倚在罗汉床上。   见女儿打从外面进来,她便笑道:“还是咱们屋里暖和,在你姨妈那边儿待的久些,我这脚心都发凉了,也亏她能生受得,竟还特意停了地龙。”   “姨母惯在北地,自是早就习惯了。”   因那罗汉床背靠着暖气片,宝钗望而生畏,却不敢凑得太近,于是命莺儿搬了绣敦来,斜对着母亲坐在下首。   然后才又笑着劝道:“倒是母亲,虽则这暖气称了您的意,却也千万记得保重自己,一是常补水,免得躁气伤身;二是出入时,必要把身子裹紧些——我瞧这天道,怕是要下雪呢。”   “知道了、知道了。”   薛姨妈笑着应了,将那娇养的身子恣意的弯折了,把两只裹在素绫里的肉足,紧贴在温热的靠背上,十根趾头俏皮的来回摩挲着。   她端详了一下女儿的脸色,笑道:“当初大夫都说你是热毒之症,可如今有了这暖气,那病竟再未再犯过,说来倒也真是奇了。”   “母亲有所不知。”   宝钗摇头道:“这热毒之症怕的是干燥,却不是闷热,现今我常命人在暖气旁放一盆清水,由着那热雾蒸腾,自然不用担心屋内太过干燥。”   “既有这法子,怎么在南边不见你用?”   “南边本就不似北方干燥,再说没这暖气时常烘烤,屋里若多了水雾,反而会湿冷的紧,倒没法住人了。”   “原来如此。”   薛姨妈点了点头,因就笑道:“便只这一桩好处,往后你也该在京城里寻个好人家……”   “妈妈!”   薛宝钗急忙拦住她的话头,娇嗔着岔开了话题:“女儿如今还小呢——对了,您今儿跟姨母聊了些什么,怎这么晚才回来?”   “这不是周瑞回来了么。”   薛姨妈边说边在颈间轻抚,指头擦过丝裙领子,无意间就撩出片片白腻:“你姨母派他去那院里瞧了瞧,回来也是极力推崇这桩买卖呢。”   说着,她抿嘴一笑:“不想当日随口救下一条性命,倒能有这样的缘法——阿弥陀佛,果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她念到佛号时,顿时又肃穆了几分。   不过随即,薛姨妈却又忍不住感叹道:“只可惜我当年出嫁时,徐氏刚刚定下了亲事,若往后错开一两年,说不得他夫妇就陪嫁到咱家……”   “母亲。”   薛宝钗再次截住她的话头,笑着劝道:“您不是常说凡事不可强求么?”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再说了,那来顺若在咱家,怕也未必就是什么好事。”   “为何?”   “从逼死那邓好时一事来看,他有些锋芒太过了,哥哥怕是未必驾驭的来——况且自来只有仆依主,哪有主人靠着仆人过日子,却又能长久的道理?”   “这倒也是。”   薛姨妈颔首称是,转而却又替来顺担忧起来,踌躇道:“那孩子毕竟和我有些缘法,不如我寻个机会劝劝他,往后莫再这般行事。”   “劝一劝倒也不是不成。”   见她又起了慈悲心肠,宝钗忙道:“可咱们毕竟是寄人篱下,却不好多管这府上的闲事。”   顿了顿,又宽慰薛姨妈道:“再说了,他自有姨母和凤姐姐照应着,原也用不着咱们替他操心。”   薛姨妈一想也是,自己这点儿算计,又怎么及得上姐姐和侄女?   不过她还是暗暗记住了此事,想着等什么时候再见了徐氏又或者那来顺,就随口提点他们两句。   这母女二人在厅内闲话。   莺儿却是不错眼的盯着香菱,生怕她闹出什么笑话来。   因为就这么会儿的功夫,香菱脸上又涨的通红如血,身子更是摇摇欲坠的,竟是连腿都软了!   却原来香菱之前匆匆一瞥,只认出了体貌特征明显的司棋,却并未确定来顺的身份。   此时听太太姑娘三番五次提起他来,这才渐渐对上了号。   而她也大致想明白,那二人为何会凑成一对儿了。   司棋的表弟潘又安蒙冤潜逃,多亏来顺仗义执言,才恢复了清白名誉。   司棋姐姐必是有感于来顺的正直无私,这才与他在……   不对!   就算是两情相悦,也终究是太出格了!   甚至即便是成亲之后,那等事情也……   想着之前看到的场景,香菱脸上愈发火辣。   她自小被人贩子拐去,养到十三岁时,又被薛蟠和另外一个姓冯的公子同时相中。   后来薛蟠仗势打死了那冯公子,将她强买了回来,原本是想着立刻收入房中的。   可因为惹出了人命官司,让薛姨妈及时得了消息,才暂把香菱养在了宝钗身边。   故此香菱如今尚且未通人事,这骤然见到那干柴烈火青天白日的勾当,自是受了莫大的冲击。   她正拼命压抑着,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忽听外面又是一阵嘈杂嬉闹。   紧接着有小丫鬟进来禀报,说是外面开始下雪了。   下雪了?   香菱闻言就是一怔,暗想着那寒冬腊月又下起了雪,他们那般……   难道就不怕受风着凉么? ###第五十三章 鱼与熊掌   补诗云曰:   铁牛耕破洞中天,桃花片片出深源。   秦人一去无消息,千古峰峦色转鲜。   ——宋·释嗣宗《颂古二十六首》   倒让香菱猜中了,来顺在不可描述的半个时辰后,大汗淋漓的自那山洞里出来,又被漫天风雪一激,当晚就病倒了。   不过他毕竟有一副好身板,那病来的快去的也快。   腊月二十二还歪在床上高烧不退呢,等到二十四这日一早,就又成了龙精虎猛的一条好汉。   赶上这两日府里要祭灶,头天备下关东糖等物,这日上午又开始‘扫房’,就连轮胎小院也不例外。   见自家老子忙里忙外的,来顺原想着帮衬一把,不料却母亲徐氏拦了下来。   “你这刚好些,莫再受了风!”   徐氏说着,又叮咛道:“等晌午祭完了灶王爷,你就去后院大花厅——今儿府里订了封箱堂会,全本的《龙凤呈祥》,要从下午一直唱到半夜呢。”   听是安排自己去看戏,来顺当下就苦了脸,曾饱受各种影视剧轰炸的他,哪里欣赏的来传统京剧?   “娘,我也不爱瞧那咿咿呀呀的,去凑这热闹干嘛?”   “谁让你瞧戏了!”   徐氏怒其不争的剜了儿子一眼,略略放低了嗓音道:“晚上各房的大丫鬟多半都在,你悄悄相看相看,若有趁意的就告诉娘。”   原来是为了这个。   不过听这意思,宝钗应该也在其中!   来顺顿觉精神一震,刚想细问去那大花厅瞧戏的规矩、格局,又听徐氏犹豫道:“也别就认准一个相看,多相看几个,咱们再捡着品貌都好的来。”   来顺无语半晌,又嬉笑道:“娘,我又不是小孩子。”   徐氏却不知道这话还有下文,当下板起脸来呵斥道:“你要是个小孩子,老娘还用操心这个?!”   跟着,她把帕子一甩,不容分说的道:“就这么定了,等陪着大老爷、二老爷祭完灶王爷,你就去那大花厅里候着,挨个给我瞧仔细了!”   “那要是小姐、奶奶进出,我也瞧……”   “你这小兔崽子,又要作死不成?!”   徐氏作势欲打。   来顺急忙向后躲闪,顺势岔开话题道:“对了娘,先前不是说让我从王家找吗?这怎么……”   徐氏本就是虚晃一枪,听儿子问起‘正经’,便收了势头叹气道:“咱们奶奶原想着自个把持这桩买卖,因就不愿意咱们和府里牵扯的太深,可现如今……”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再加上二太太又让周瑞横插一杠,奶奶就担心王家占去太多便宜,引得府里议论,所以又特地嘱咐咱们,就在这府里选一家合适的老户联姻。”   啧~   这变来变去的!   在国公府做豪奴纵有千般好处,单只这一桩‘身不由己’的缺点,就足够来顺坚定脱籍的信念了。   说起来……   他最近还真就找到了一个‘脱身’的办法。   通过这七八日实际测试,已经充分证明了批量生产充气轮胎的可行性,但成本却比来顺预估的要高一些。   为了控制成本,最初考量的运送原材料入京,然后进行再加工的设想,肯定是不成了。   初步意向,是把工厂设在南方,而且是最南方的两广地区,甚或是琼州府【海南岛】境内。   前者便于运输和管理,后者则因孤悬海外,有着人工和税赋上的‘优势’。   当然,这些和来顺关系不大。   真正的问题在于,筹建的时候也还罢了,等到工厂正式开始运转时,必然要安排一个稳妥之人前去坐镇。   现如今最合适的人选,当然是自家老子来旺。   不过王熙凤对来旺多有依仗,未必舍得放他远赴万里。   接下来就轮到来顺了,他现下虽然威望不足年龄也尚幼,可那工厂从筹备到建成,再加上收购相关的一些作坊,少说也要大半年光景。   这期间他自可从容布局,赢得王熙凤更多的信任。   等成功南下做了监工,天高海阔大权在握,想要脱身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只是……   这一来,就得放弃荣国府里的莺莺燕燕了。   这却让他如何割舍得下?   好容易来到红楼梦的世界里,却放弃了三十六……   呃~   却放弃那三十五钗不睬,岂不白白浪费了大好机会,还有自己这一身雄厚的本钱?!   唉~   这鱼与熊掌,如何才能兼得呢?   ……   就在来顺苦恼鱼与熊掌的时候。   秦家小院西屋,杨氏正用竹竿绑了笤帚,仰着头踮着脚清扫屋顶的灰尘。   眼见四角转遍了,她放平了手里的加长笤帚,却是不自觉的发起呆来。   打从那日之后,她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而今天正是‘出手’的最好机会!   下午大花厅里唱封箱堂会,府里有闲的管事,多半都会去捧场。   而来顺一个半大小子,自然不会错过这等热闹。   届时只要等到入夜,她就可以伺机而动。   可现下却有一桩事情,让杨氏颇为苦恼。   根据太祖爷留下的子孙歌,这正赶上最凶险的日子,若偷鸡时连鸡卵也捎了回来,岂不是……   若指望及时避免,那毛头小子却又怎能把持的住?   再说毕竟是自己有求于他,他到时若不肯听从,又如之奈何?   正自烦恼不已,忽听门外秦显大呼小叫起来。   推门一瞧,却原来是他从府里提回来两只鸡,正咧着嘴冲王氏显摆呢。   他难得如此顾家,杨氏心下不由得一软,暗想着要不还是往后推推,也免得真弄出什么来。   这时秦显也瞧见了妻子,把手里的鸡一扬,得意道:“瞧瞧,大哥让送回来的,说是中午让大嫂炖了祭灶王爷!”   杨氏的脸色顿时就垮了,也顾不得王氏就在一旁,径自喝问道:“既是大哥让捎回来的东西,你显摆个什么劲儿?!”   秦显一愣,讪讪的瞥了眼王氏,嗫嚅道:“这、这都是一家人,分那么清楚作甚?”   瞧他这没囊气的样子,杨氏怎还不知道,他是又惦记着想蹭大房的肉吃?   当下银牙一咬,转头回到了西屋,一脚把那笤帚踢到了南墙上。   爱怎得怎得!   就今儿了! ###第五十四章 心计妇错认糊涂情、懵懂汉喜获工具女   午时。   荣国府大厨房内。   灶王爷的画像被擦的锃亮,两侧也换上了新的对联。   上书:上天言好事。   下书:回宫降吉祥。   横批:东厨司命主。   “给灶王爷奉饴~!”   随着三管家吴新登的吆喝,足有半人高的一盘关东糖,被抬到了临时搭建的供桌上。   “给灶王爷的仙马上料~!”   这回是小半缸精心筛选的豆子。   随后又有各色贡品陆续奉上,直到那诺大的供桌上再也摆不开了,吴新登这才念念有词的祷告起来。   “嘴上有饴,不出恶言,马备精料、早去早还!今日善男信女,特设……”   来顺因排在后面,就听清了个开头,后面吴新登语速渐快,连哼带唱的就听不大真切了。   初时他混在众多小管事当中,看着前面那肃穆庄重的架势,倒也颇有些新奇之感。   毕竟后世日常生活中,这么有仪式感的封建迷信活动,几乎已经见不到了。   不过……   新奇感这东西,最禁不住蹉跎。   随着时间的推移,来顺也渐渐烦躁起来,再看前面就不是什么仪式感了,而是吃饱了撑的瞎扯淡。   好容易等到贾赦、贾政带头上香,又送【烧】灶王爷上了天,趁着众管事们纷纷上前拍马屁的功夫,他悄默声拿了些糕点,然后就脚底抹油离开了厨房。   “来管事、来管事!”   刚走到院门口,就听后面有人招呼,来顺回头扫量,却是灶上一个厨娘追了出来。   来顺暗叫倒霉,把那糕点递了过去,讪笑道:“我就是怕误了开戏,想先垫补一下。”   “误会了、误会了!”   那厨娘忙把手摆的拨浪鼓仿佛,又笑着递上一包肉干,道:“我是看您拿的都是小零碎,不管饱不顶饿的,这怎么能成?”   原来不是追讨点心,而是来献殷勤的。   来顺接过那肉干,见都是清洗过的上等牦牛肉,便笑问:“不知嫂子怎么称呼?”   “我夫家姓柳。”   “原来是柳嫂子,这份心意我记下了。”   来顺说着,冲她扬了扬手里的肉干,径自转头去了。   那柳嫂子美滋滋的目送来顺远去,转身正要折回厨房,院门外却有人探头探脑的呼唤:“娘、娘!”   柳嫂子止住脚步,回头看时,却是个相貌极精致的少女。   “五儿?”   她吃了一惊,忙用围裙擦着手迎了上去,小声道:“你这时候跑来做什么?也不怕受了风!”   那柳五儿娇怯道:“爹说让我把肉干拿回去,也好祭一祭灶王爷。”   “祭什么灶王爷,我看他是想祭自己的五脏庙!”   柳嫂子愤愤的抱怨着,又叮咛女儿道:“你赶紧回去,千万别再乱跑了——等过些日子养好了病,娘再给你谋一桩好差事!”   “嗯。”   柳五儿乖巧的应了,却又问那肉干的事儿。   柳嫂子因就不悦道:“你就说我拿去养汉子了——回去让他少灌几杯猫尿!”   ……   却说来顺拎着那点心、肉干,一路寻到了西北角的大花厅。   这地界和梨香院正好遥遥相对,不过因没有女眷入住,故此算不得正经后宅。   那大花厅瞧着有些年头了,不过仍是十分气派,光门就有三扇之多。   左右角门略小些,中间那大门则足以让车、轿进出。   因他来的早了,里面还未置备齐整,更无半个看客到场,戏台上空荡荡的,台下也只有十几个小厮在忙碌。   来顺因是从右门进去的,便打算就近落座,不料刚选定一张靠近大门的桌子,就有个小厮满面堆笑的凑了上来。   “来管事,这边儿是女宾席,怕不太方便。”   来顺一愣,随即就想明白了,这格局应该是按照男左女右分配的。   至于当中那一大片,被半透明彩纱围住的地方,自然是老爷太太们的座位。   于是来顺又在那小厮诚惶诚恐的引导下,转到了左侧席上落座。   那小厮约莫是怕来顺记恨,不知从哪儿讨来一壶茶水,大半盘瓜子花生,恭恭敬敬的摆在了来顺面前,又道:“来管事,还缺什么您尽管吩咐小的。”   “我就是先来占个地儿,你忙你的去吧。”   来顺随手挥退那小厮,又把点心肉干摊开在瓜子盘里,就着茶水倒也吃的有滋有味。   约莫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有客人陆续赶至。   其中倒有一多半是年轻的小丫鬟、小厮,但他们却不敢直接落座,而是挤在角落里叽叽渣渣的,一副兴奋到无法自拔的样子。   这倒有几分追星族的架势。   看来今儿要登场的,还是颇有名气的角儿。   又过了片刻,徐氏也匆匆赶了过来,见儿子早在里面候着,她满意之余,又忙吩咐来顺道:“先去边上候着,老太太过会儿就要到了!”   说着,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显然是提醒儿子千万瞧仔细些。   来顺自然是要好生瞧一瞧的,不过却不是瞧什么丫鬟,而是向要一睹宝钗真容。   于是他把最后的牛肉干,一股脑塞进嘴里,又抓了两把瓜子花生,这才施施然寻了个靠墙的站位。   于此同时,徐氏却是风风火火的到了后台,约莫是要和戏班班主,商量什么时候登场亮相之类的。   又等了约莫两刻钟,就见那紧闭的大门左右分开,露出一顶肩舆小轿和足足五六十个女子!   来顺急忙瞪圆了眼睛,在人群中央搜寻疑似宝钗的少女。   然而……   这一大堆人簇拥着那轿子,呼呼啦啦涌入厅中,两下里又有打头阵的丫鬟、婆子上前接应。   这里外里一围,莫说是宝钗了,连王夫人生的什么模样,来顺都没能看清楚。   等他想退而求其次,找几个外围的丫鬟过过眼瘾时,那大部队早已经钻入了轻纱帐中。   只剩下几个中年妇人和十来个没长开的小丫鬟,进进出出的来回忙活着。   再接下来,就是男丁们陆续入场了。   这还有什么可瞧的?   来顺这心气儿一泄,等那大戏正式开幕后,就更看不进去了。   错非还想着向母亲交差,说不得就要溜之大吉。   又强捱了半个时辰,徐氏这才得空唤他出去问话。   因母亲问的仔细,来顺却连看都没看清楚,哪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于是只好坦承,刚才那一下子进来许多人,让他看花了眼,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娘,这法子怕是不成,还是等过完年再慢慢踅摸吧”   来顺说着,就待溜之大吉。   却不想被徐氏一把扯住,勒令道:“那你就等到晚上,约莫二更之后【晚上九点】,各院里就该陆续散去了,到时候你再仔细瞧瞧!”   来顺苦了脸:“这……”   “这什么这?就这么定了!”   徐氏说着,又警告他道:“等二奶奶回家安歇了,我可是要来查岗的!”   得~   什么也甭说了,继续在这儿捱着吧。   伺候一个多时辰里,来顺就干了两件事:嗑瓜子、认人头。   可他认的却不是什么丫鬟,而是一直心心念念的仇人茗烟。   不得不说,这小子比起自己这副皮囊来,可是要俊俏太多了。   比起潘又安或许差了点,但却自带一股灵动气质,且大咧咧混不吝的,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要亲近。   估计‘原主’就是被这表象给骗了,所以才会傻乎乎的中招。   当然,来顺也并不艳羡他的长相,毕竟生的粗些,也没什么不好的。   仔细认清楚茗烟的长相后,眼见已是初更过半,来顺又被台上的高腔、台下的喝彩,吵的有些昏头涨脑。   于是就琢磨着,先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等到二更时再回来也不迟——希望宝钗也是零散着离开,而不是继续紧随大部队行动。   因前几日下的雪还未化完,外面的空气堪称提神醒脑。   在那门口一边来回踱步,一边活动着筋骨,因时不时又路人投来异样的目光,他便不知不觉的走到了偏僻角落。   “别过来!”   冷不防前面传来一个尖利的嗓音。   来顺睁大了眼睛循声望去,却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正守在一处灌木丛前。   这是……   还没等来顺想清楚,那小丫鬟喝止自己是为了什么,那灌木丛里一阵晃动,闪出个颇为狼狈的小妇人来。   仔细一打量,竟还是个熟人——东胡同里的璜大奶奶,因来顺之前常去她那馆子打牙祭,故此又撞见过她两三回,说了那么十来句话。   那璜大奶奶见是来顺,面上颇有些尴尬,捏着帕子犹豫再三,才上前微微一礼道:“原来是来管事,你可有日子没去我们那儿了。”   来顺这时也猜到,她多半是因为女厕前排队的人太多,所以才选择了露天解决。   他自然不会戳穿这等尴尬事,也笑着还了一礼,道:“这忙了几天,又病了几日,年前怕是未必有时间去了,不过年后您要是收到什么山珍海味,可得千万给我留一些。”   “那自然没的说!”   璜大奶奶见他并未揭穿自己方才的行径,脸上顿时就挂了笑模样,满口应着,又指了指不远处大花厅:“我还得去尤大嫂那儿支应着,等过完年去我们店里,再让我们当家的亲自招待你。”   “好说,您请便就是。”   来顺也忙伸手一让,不过这话说出去,就觉着有些不太对头。   好在璜大奶奶也没多想,提着裙角快步回到了大花厅里。   来顺目送她和那小丫鬟的身影消失门后,忍不住就想起了头回去东胡同酒肆的情形。   那时候因璜大奶奶屡次瞩目自己,自己还以为是遇见‘识货’的了。   如今看来,倒是自作多情了。   也对,凭自己这凶巴巴的相貌,哪会有女人一见面,就对自己心心念念呢?   自失的一笑,来顺转过头刚想继续瞎逛,谁成想面前竟无声无息,又多了个消瘦高挑的妇人!   “什么人?!”   来顺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定睛一打量,却发现竟又是个熟人——秦显之妻杨氏!   “你这是……”   来顺看看杨氏手里并未点亮的蜡烛,有些不确定的问:“你这是在巡夜?”   杨氏局促的点了点头,随即却又用力的摇起头来。   这反应,愣是把来顺整糊涂了。   好半晌,才听杨氏怯生生道:“当初你、你不是曾说过,要、要……”   她毕竟不是司棋那等脾性。   事到临头,反倒有些畏缩起来。   不过从这磕磕巴巴的言语,来顺也勉强听出了她的来意。   再想想方才见到的茗烟,他立刻道:“其实我也正想找机会,跟你聊一聊呢——你上回说要回去想想,这一晃可已经三个多月了。”   杨氏娇怯怯横了他一眼,有心辩称:若非你来大管事泄露风声,让潘又安瞧出了端倪,又怎会耽搁这么久?   可话到了嘴边,那丁香小舌却像是打了结一样,酝酿了好半天,就只挤出句:“我、我现在想明白了。”   说着,又娇怯怯的低下了头,捏着衣角不敢再看来顺。   啧~   她这举止不似个妇人,倒像是要出阁的闺中少女!   来顺因又好奇打量了她一番,结果发现她经还涂了些胭脂水粉——这大晚上的,涂胭脂水粉给谁看?   再想想她似乎是专门来找自己的……   来顺心下登时生出异样来。   该不会……   自己刚刚破灭一桩自作多情的幻想,这就又来一桩现成的反例吧?   不过司棋当初也是这么直接找上门的。   也或许……   这是她们秦家人的‘习惯’?   如果真是这样,那倒省得自己再想法子,捏住她的把柄短处了。   再说了,这自个找上门的,哪还有放过的道理?   想到这儿,来顺试探着缓缓伸出了手,捉向她微微发颤的柔荑,嘴里笑道:“你都想明白什么了?”   杨氏颤抖的更厉害了,可直到来顺成功捉住她那冰凉的小手,她也没有半点要躲闪的意思。   来顺又试着往回一拉,杨氏便乖顺的扑入他怀中,将头往他肩上一搭,身子绵软的烂泥一般。   这还用再试探么?   来顺单刀直入的在她边问:“可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好去处?”   顿了顿,忙又补充:“最好是有暖气的!”   “知、知道。”   杨氏其实早有谋划,这时见彼此‘明了心意’,也略略鼓起些胆气来,嗫嚅道:“这附近有间玻璃顶的暖阁,里面都是些花花草草,晚间倒是、倒是清净的紧。”   来顺闻言喜不自禁,忙催着到了那暖阁之中。   那暖阁因用玻璃为顶,四下里皆是粉壁高墙,半空中又吊满了各种奇株异草,倒不虞会泄出光亮。   来顺便命杨氏燃起烛火,虽不似白日里敞亮,贴得近了却也能纤毫毕现。   二人再无别话,就在这星空月下烛光中,行了一场同床异梦。   ……   杨氏本拟二更过半,便可‘劳燕分飞’,各回各处佯装无事发生。   谁知三更过后,自己却仍软在来顺怀里,提不起一丝力气。   便只好改变计划,准备小憩个把时辰,然后再各奔东西。   怎料就在此时,忽听的二门外传事云板连叩四下。   杨氏骤然色变,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骨碌从来顺怀里爬了起来,慌急的捡起小衣,就往身上套。   “这么快就四更了?”   来顺疑惑的嘟囔着。   “这不是打更声!”   却听杨氏急道:“这、这是报丧的云板,必是府上有什么重要之人死了!” ###第五十五章 玉殒天香楼、怒逐白头翁   却说骤闻云板传丧音,杨氏吓的是魂不附体。   盖因真要有哪个主子死于非命,她这上夜妇人里的小管事,必是要被召见盘问的。   可她今天晚上的所作所为,又怎经得起仔细盘问?   直到从那暖阁里出来,拦下个巡夜的姐妹一打听,这才知是虚惊一场。   却原来那云板所传丧讯,并非是这府上的主子,而是宁国府的蓉大奶奶。   现如今自贾赦、贾政以下,老爷太太、哥儿姑娘,大多都赶去了东府那边儿,这府里一时间反倒没人管了。   虽则如此,到底是受了惊吓。   二人遂议定改日再论正事。   来顺摸黑回去,如何哄骗自家老子;杨氏早上回去,如何剥皮似的搓洗,且先都不提。   单说司棋二更过半【晚上十点】,陪着贾迎春回到家中,又伺候着迎春洗漱安歇了。   这才命小丫鬟打了热水,泡着脚歪在春凳上闭目养神。   “司棋姐。”   半梦半醒间,就觉有人用手环住了自己腰间。   “不成!”   她娇呼一声,左手掩住胸口,右手护住关窍,待要挣扎起身,四肢百骸却俱都软成了一锅粥。   勉强扭了几扭,说是挣扎,实则琵琶半掩欲拒还迎。   “姐姐这是怎得了?”   这是耳边传来绣橘关切的嗓音,司棋这才从异样情绪中彻底清醒过来。   她红头胀脸的挣开了绣橘的环抱,没好气道:“这大晚上的,你弄什么鬼?!”   “我怎得了?”   绣橘无辜的看着她,委屈道:“我是瞧你倦了,才想扶你回屋歇一会的。”   司棋这才发现,自己脚下的木盆已经被挪到了一旁,连脚都被擦干了,又套上了一双素锦的袜子。   她知是错怪了绣橘,可心下羞恼未退,实在说不出服软的话,便闷声道:“回屋也睡不踏实,还是你去歇着吧,我守着姑娘就成。”   “姐姐这到底是怎得了?”   绣橘却不肯走,仔细端详着司棋道:“说是病了一场,面色瞧着倒是极滋润的,可……”   “什么滋润!”   听到这‘滋润’二字,司棋脸上刚褪去红潮,登时又渲染到了耳朵根儿。   起身跺脚道:“这大半夜的,倒听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你要实在不想睡,那我就去……”   正说着,忽听二门外传事云板连叩四声,两人都知道是丧讯,不由齐齐变了颜色。   司棋忙命绣橘出去打探,又上前唤醒了迎春。   这边刚披挂到一半,就听外面传话,说是东府的蓉大奶奶没了。   司棋心下这才松了口气。   也不再急着催迎春赶紧出去,而是仔仔细细帮她打理整齐。   想到这二姑娘素日里的木讷,司棋又悄悄命人寻了些生姜来,切成了片,嘱咐贾迎春携在袖中,若有该哭又哭不出来的场合,就拿这姜片应一下急。   布置妥当,司棋、绣橘这才带着小丫鬟们,先将贾迎春送至邢夫人处,又陪着她汇合了二房众人。   浩浩荡荡百十个妇人,乘车的乘车、坐轿的坐轿,愣是用了两刻钟才赶到隔壁宁国府内。   只见那宁国府大门洞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乱烘烘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振岳。   众人被迎入府内,原该是尤氏出面招待,可管事妇人却推说自家奶奶犯了旧疾,此时已经睡下了。   这却有些奇了。   先前因荣国府唱封箱堂会,尤氏也去凑了热闹,那时她与王熙凤说说笑笑好不欢快,怎得刚回府个把时辰,就病的起不来了?   众人心下都存着疑惑,但毕竟不好多问别人的家事。   故此只关切了几句,就在贾蔷的引领下,到了一间单独的花厅当中。   这边儿王夫人刚挥退贾蔷,外面便又有各路亲眷陆续赶到,一时王夫人、邢夫人倒成了此地的主母,被各路妇人众星捧月。   眼见天边露白,贾宝玉又寻了过来,那三姑六婆忙围上去好一通猛夸。   司棋最见不得这等逢迎拍马的,于是借故拢了外套去院里透气。   谁想正在廊下和晴雯闲话家常,忽然间前院就乱了营,远远的便能听到贾珍在灵堂里喊打喊杀。   不多时平儿也自屋里出来,询问外面究竟出了什么乱子。   司棋本就好奇,又仗着早已裹了裙袄,便主动请缨前去探听。   到了外面院里一扫听,才知是贾珍不知为何,非要杀了家中的老仆做祭。   多亏了贾政及时赶到,劈头盖脸一通呵斥,才终于熄了贾珍的杀心。   不过他还是愤然下令,将那老仆焦大乱棍打出了宁国府。   这还不算,贾珍随即又在哪灵堂前嚎啕痛哭,满口‘心’啊、‘肝’啊的,直衬的贾蓉这正牌子夫婿,恍若个无心无泪的铁汉一般。   如此种种,实令人难以卒睹。   司棋回去之后,都不好意思细说分明,只捡着能说的大致描绘了。   好在厅中做主的是王夫人,她早就隐隐觉察出了什么,故此也只是笼统的问了几句,并未往下深究。   就这会儿的功夫,眼见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王熙凤因想着到了早上,姐妹们都免不得要梳洗一番,可此时又实在不便回府。   于是便唤过平儿,嘱咐她带着各家大丫鬟,先回家把一应需用全都取来。   平儿领命,当下就召集了六七个出挑、十多名小丫鬟,分乘五辆大车回转荣国府。   其中与平儿同乘的,分别是司棋、袭人,以及贾探春身边的大丫鬟侍书。   都是相熟的,彼此也没多少顾忌,三五句闲话就扯到了那焦大头上。   旁人不知,平儿却晓得焦大的来历,因就叹道:“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   “仗着这等功劳情分,原该是荣养一辈子的,偏他不修口德,说出许多大逆不道的言语,这才落得如此下场。”   言辞间,颇有些惋惜之意。   那袭人、侍书虽不知焦大功绩,却也听说过‘扒灰、养小叔子’的传闻,当下都道他是求仁得仁,怨不得旁人。   只司棋冷笑连连,哂道:“自来都是物伤其类,你们这一个个的,莫不是都把自己给当成主子了?”   袭人、侍书登时被顶的没了言语,脸上都有些挂不住。   平儿忙居中打了圆场,又半真半假的搡了司棋一把,嗔怪道:“你这丫头最近经了些事,倒愈发孤拐了!”   袭人、侍书想起她近来的遭遇,便也都又释怀了。   正一团和气,忽听得外面议论纷纷,又有人大声嘲讽‘焦大’。   司棋好奇的挑开帘子,这才发现已经到了街上。   循声望去,就见南墙下尚未融化的皑皑白雪当中,正孤零零的横躺着一个白头老翁。 ###第五十六章 论世宗三让叫父、为脱籍难逃真香   望着那倒在雪地里的老翁,司棋心下颇不是滋味。   可就算再怎么触动心弦,她也依旧是爱莫能助。   只能叹息一声,缓缓的放下车帘。   可就在那车帘即将垂下之际,一个只见过两面却异常熟悉的身影,突然跃入了眼帘!   “咦?!”   司棋忙又把蓝缎斜纹的窗帘撩起来,眼瞧着熟悉的身影,快步走到那焦大身前,二话不说将对方搀了起来。   “他、他怎么敢?!”   司棋被惊的瞠目结舌,外面宁国府的豪奴们也都是一片哗然。   “怎得了?”   袭人奇道:“你这是瞧见什么了?”   “是来顺!”   司棋头也不回的道:“他、他过去把那焦大扶起来了!”   “什么?!”   这回却惊动了平儿,她直接喊了一声“停车”,不待马车停稳,就焦急的探出头去,冲远处的来顺嚷道:“顺哥儿,你莫要胡闹,那人可是珍大爷刚让人赶出来的!”   却说来顺能及时赶到,自是多亏了焦家隔壁的老妇传讯。   而他来之前,也曾思前想后许久,考虑为了个焦大和贾珍对着干,究竟值不值得。   从利弊上来说,肯定是不值得的。   但他终究还是拗不过自己的良心。   一面后悔不该和老头结交,一面义无反顾的赶了过来。   特娘的~   大不了提前去跑路去南方种橡胶!   因早就纠结过了,此时听平儿呼唤,他反倒坦然的很,一边伏地身子背起焦大,一边大声回应道:“珍大爷说是要赶他出来,又没说要让他死在宁国府门口!”   他斜了眼对面议论纷纷的宁国府豪奴们,又继续道:“现下还没开始上人,等各处吊唁来了,看到焦大躺在这里,却怕东府的各位不好解释!”   只这一句,对面的喧哗声就小了大半,原本几个撸胳膊挽袖子,想要人前显圣的主儿,也都讪讪的退了回去。   毕竟真要出现来顺说的情况,最为难的就是他们这些守门迎宾之人。   见对面熄了火。   来顺便背着焦大径自沿街西去,路过平儿的马车时,又笑着道:“让平儿姐费心了,不过这老头和我有些交情,我又素来敬他忠烈,实在不忍心让他就这么死在宁国府门口。”   平儿脸上的神情说不出的复杂,既有对来顺的担忧,又欣慰于他的善良。   而挤在一旁偷眼观瞧的司棋,却是心下如同擂鼓,下意识掩住胸口,看向来顺的目光恍似要滴出水来一般。   先前虽两度春宵,又感于来顺信守诺言,且诚心‘祭奠’之意,多少对他有些改观。   但打从心底,仍旧将其视为趁人之危的小人。   可现在……   这固有印象却是彻底崩塌了!   尤其她因潘又安潜逃一事,最恨男子没有担当,现下来顺这番义举,可说是正中下怀,又怎能不让她心头激荡、芳心摇动?   来顺却不知还有这等意外之‘喜’。   他背着焦大自不好回荣国府,于是径自回到了后巷家中。   先让焦大躺到西屋自己床上,又唤过栓柱,命他去奉公市里寻大夫出诊。   等栓柱领命去了,来顺一屁股坐到床头,边擦汗边在焦大眼前晃了晃手,见老头转头望向自己,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方才一路之上,来顺无论说些什么,这老头都没有半点回应,来顺还当他是怎么了呢。   因知道老头的心结,来顺便笑道:“这可不算是你主动破戒,老天爷要怪也怪不到你头上。”   焦大定定的看着来顺,好半晌,又用力吞了口唾沫,这才开口道:“你这干儿子,老……咳咳,老子是认定了!”   这老头可真是……   来顺都懒得应他,只冲他翻了个白眼表示不屑。   因听他嗓子干涸,便顺势倒了杯热水,放在床头柜上。   却听焦大又自说自话:“把你的生辰八字写给我,老子找日子烧给祖宗,好让列祖列宗保着你。”   “算了吧。”   来顺忍不住吐槽道:“你这好意我心领了,可你家这祖宗却怕是不怎么灵光。”   “要是不灵,老子当初还能从死人堆里,把国公爷背回来?”   焦大以前极少提及陈年旧事,这回却是主动陷入了回忆当中:“自那次回来,老子就坐下病根了,再出去打仗身上总要背上十几斤干粮,再苦再累也舍不得丢下。”   “就因为这,我还得了个三足老鸹的名头,因为别人都是背着枪,偏我老拿枪当拐杖用,还弯腰驼背的像个老鸹。”   “你当初不说是三足金乌么?”   来顺下意识的吐槽着,可看老头那样子,又担心他是到了弥留之际,于是又宽慰道:“老鸹又怎得,那些笑你的人,有几个比你命长的?”   老头脸上闪过一抹亮色,不过紧接着就又颓然起来,艰难的摇头道:“可老子没儿子,死都死不安生!”   又是这话……   来顺认真的提议道:“要不等你死了,我给你雇俩孝子贤孙哭丧?”   看老头没反应,又补了句:“放心吧,你真要是有个好歹,逢年过节指定断不了香火。”   “哈哈……咳咳咳!”   焦大哈哈笑着,随即便咳出些带血的唾沫。   来顺扯了枕巾想把他擦一擦,却被焦大一把攥住了手腕,就见老头努力支起脖子道:“你叫我一声干爹,老子这里少不了你的好处。”   “嘁~”   来顺压根没往心里去,挣开他的手,边擦边道:“小爷要真是奔着好处,刚才就不会救你回来!”   “哈哈哈……”   焦大又笑了几声,突然问道:“你道这四王八公是怎么来的?”   来顺被问的莫名其名,这事儿连三岁小孩都知道,有必要明知故问么?   可看焦大一直等着自己回话,他也只得无奈道:“还能怎么来的,帮着太祖爷打天下换来的呗!”   “哈哈哈!”   焦大又是一通笑,不屑道:“你知道个甚?!当初太祖爷在位时,朝中压根就没有爵位这回事,就更别说什么四王八公了!”   这倒新鲜了。   来顺奇道:“那这四王八公是怎么来的?”   焦大冷笑:“自然是世宗皇帝篡位之后,为了拉拢朝中重臣所封!”   “篡、篡位?”   那夏太祖好歹也是开创了一个朝代的穿越者前辈,最后不会搞到这么悲催吧?   “世宗皇帝是太祖的侄子,也是徐家的嫡长子,在宗室之中素有威望。”   “当年太祖因染了急症,没几日就撒手人寰,原该继位的太子只有十一岁,世宗皇帝便自告奋勇出面理丧。”   “皇后和太子全无防备,怎料世宗趁着理丧之机,竟暗中勾连朝中重臣,最终在太祖下葬当日,篡位称帝大赏群臣!”   “不是……”   来顺听到这里,忍不住质疑道:“太祖可是开国皇帝,难道就没留下几个死忠什么的,就这么让侄子轻松得手了?”   “唉~”   焦大叹气道:“太祖爷的想法一贯和常人不同,建国之前也还罢了,登基做了皇帝之后,更是独断专行不听劝谏。”   “有一次,他甚至当着朝臣们的面,说日后必要收缴所有官吏的田产商铺,让大家做个真正的公仆。”   说着,焦大就忍不住抱怨:“自来做官只为权势,谁特娘的愿意做什么仆人?”   来顺:“……”   他一直觉得自己比较飘,现下看来,这位前辈大佬比自己飘的还狠!   公仆的说法也还罢了,要清缴官吏田产商铺的事儿,也是能随便宣之于众的?   难怪他会众叛亲离!   也就仗着是开国皇帝,有足够大的威望震慑群臣,否则就不是死后才被篡位,而是臣下们直接揭竿而起了。   不过……   来顺还有个事儿想不明白,于是又问:“这么大的事儿,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问起别人来,也都说四王八公是太祖酬功所封?”   “呵呵……”   焦大嗤鼻一笑:“这就要归功于那些报纸了,那玩意儿原是太祖所创,不想却成了世宗皇帝和四王八公涂脂抹粉的妆盒。”   “那上面日日颠倒黑白,偏知道真相的又不敢往外说,这几十年下来,世人自然以为世宗皇帝就是太祖之子,四王八公也是太祖酬功所封。”   这……   来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却见焦大又定定的看了过来,盯着他一字一句的道:“因国公爷提携,我那时也授了爵,还得了个龙禁卫千户的实缺。”   龙禁卫千户?   来顺脱口道:“那好像是个五品吧?你、你当真做过官儿?!”   “没有!”   焦大却否认的斩钉截铁,侧头吐了口带血的唾沫,不屑道:“这欺负孤儿寡母得来的好处,老子才不稀罕呢!当时老子就指天立誓,要一辈子留在宁国府!”   来顺:“……”   不过焦大随即又道:“但那爵位我留下了,世袭的骑都尉——原想着自己虽然用不着,却可以给儿子一个出身,谁成想老子竟特娘是个绝户!”   说完,他又定定的望着来顺,一字一句的道:“我这爵位,义子也能继承。”   来顺愣怔半晌,毅然决然的跪倒在地:“干爹在上,且受孩儿一拜!” ###第五十七章 却令来顺改焦顺   碰~   就在来顺一个头磕在地上,口尊‘干爹’之际,房门猛的被人推开,随之而来的,是来旺的怒骂声:“小兔崽子,你才消停几日就又瞎胡闹?!为了这么个老东西得罪东府……”   “爹!”   见自家老子冲着床上指指点点的,来顺急忙起身拦下了他,陪笑道:“您先听我解释!”   “别叫我爹!”   来旺怒道:“你爹在床上躺着呢!”   顿了顿,又恨声埋怨:“你把他弄回家就够闹心了,怎得还要认贼做……”   “爹!”   来顺生怕他再说下去,这天上掉下来的爵位,就又要长翅膀飞走了,于是忙生拉硬拽,将自家老子‘请’到了外间。   来旺兀自余怒未消,指着里面喝道:“你现在就把人给我……”   “干爹身上有爵位!”   “给我背回……什么爵位?”   “能世袭的爵位!”   “能世袭的爵、爵位?!”   来旺脸上就跟开了杂货铺似的,七情六欲塞满了每一块面部肌肉,好半天才挤出一句:“那你……那你刚才……”   “刚才是干爹答应,要把爵位传给我!”   来顺说着,掰着手指算道:“他是正五品骑都尉,因是头回往下传,只需要降一阶……”   “云、云骑尉?!”   来旺激动的浑身乱颤:“六、六六六品爵?!”   见他一副马上就要和焦大抢床位的架势,来顺忙上前扶着他坐下,又把屋里给焦大晾的茶,分了半盏过来给自己老子压惊。   来旺灌了半杯温水下肚,这才稍稍缓过劲来,攥着儿子的胳膊,颤声问:“他当真要把爵位传给你?”   顿了顿,又追问:“他怎么会有爵位在身?”   来顺便把之前焦大的说辞,简单节要的复述了一遍。   来旺听完之后,也不禁咋舌:“我倒是听过世宗爷得位不正的传闻,可也只以为是庶子夺嫡,谁承想世宗竟不是太祖的骨血!”   感慨过后,他又追问道:“既是有世袭的爵位,珍大爷怎会胡乱把他赶出府来?难道东府那边儿,竟然没人知道这事儿?”   “这……”   来顺两手一摊:“这不刚认下干爹,您就杀进去了么,别的我还没来得及问。”   “那还不赶紧问清楚!”   来旺说着,便撑着扶手起身,又肃然整理了一番衣冠,这才重又回到西屋。   刚进门,他那肩膀就矮了一头,满嘴堆笑道:“老哥哥,方才都是我的不是,你看在咱们顺儿面上,莫要给我一般见识。”   来顺:“……”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自家老子也不过才三十五岁,和焦大整整差了五十岁,亏这句‘老哥哥’叫的情深意切,竟无半点不适。   不过……   想想自己和焦大差了将近七十岁,也还是认了焦大做干爹,他就不好再一百步笑五十步了。   这时焦大瞥了干儿子一眼,倒难得的没有口出恶言,认真道:“放心吧,老子好容易有个投脾气的,且他又三番五次的帮我,我这爵位不传给他,还能传给谁去?”   来旺大喜,正要奉上无数马屁,然后再细问究竟,却听焦大又道:“只是我还有一个条件,你得答应……”   “老哥哥只管吩咐!”   不等他把话说完,来旺就急忙拍胸脯保证:“莫说一个条件,就十桩也使得!”   这显然是被天上掉下来爵位给砸懵了。   没法子,自家老子就这毛病,遇到大事就容易把持不住——给别人出主意的时候,倒是头头是道。   不过来顺寻思着,焦大既然说好了要把爵位传给自己,应该也不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   果不其然,就听焦大道:“老子这辈子没别的遗憾,唯有膝下无子这一桩,实在是愧对祖宗,日后来顺若生了儿子,必须得匀一个继承我焦家的香火!”   原来是这种小事儿。   来顺想着自己日后是必要多纳几房,届时自然不会缺少子嗣,故而就抢着道:“这没问……”   “这怎么成!”   谁知旁边来旺猛地挺直了脊梁,一脸恼怒的样子。   这怎么个意思?   就算来家再怎么重视血脉传承,可又不是全都姓焦,只是匀一个出来又能怎得?   来顺愕然的看向自家老子,正待劝说几句,却听来旺断然道:“这般天大的恩德,只匀一个儿子过继怎么成?从今儿起,顺儿就跟老哥哥你姓焦了!”   来顺:“……”   这大喘气的。   不过老爹也忒舍得下本了吧,竟然连自家香火都不在乎了?   焦大也是一脸愕然,脱口道:“这……你家也只有这一个儿子,若过继给我焦家,就不怕祖先震怒么?”   “老哥哥有所不知。”   来旺笑着解释:“我祖上本是弃儿出身,在卖身王家为奴之前,根本就没有正经名姓——这个‘来’字,就是当时的小管事随口起的,意思是新‘来’王家的下人。”   顿了顿,又苦笑着补充道:“如今王家府上还有一户姓‘新’的,就是和我祖上同期入府的。”   “等顺儿继承老哥哥的荫庇,有了官身爵位,自该换个正经姓氏——姓焦,再好不过了!”   这番话说的在情在理,自是令焦大激动不已,错非衙门打今儿起开始放假,说不得就要催着来家父子,直接把他抬到顺天府、吏部、兵部报备此事。   至于宁国府缘何不知焦大身上有爵位的问题。   焦大冷笑道:“我当日推了官位,却受了爵位的事儿,阖府上下就只有国公一人知道。”   顿了顿,他有些怅然若失的道:“国公爷约莫也是没想到,我能活到这把岁数,更没想到后人如此不成器,所以也没有向儿孙交代过这事儿。”   “其实我也曾有意,要把这爵位传给府里的哥儿,可那一个个的……唉,不提了!”   焦大不愿意提,生恐他会反悔的来旺,就更不会主动提起了。   正一团和气,栓柱也终于请来了大夫。   根据一番诊断,焦大的伤势倒不怎么重,可毕竟年老体虚,又是旧伤未愈再添新伤,需得好生调养才成。   来旺还指着他年后,就带儿子去衙门备注承爵呢,当下向那大夫表示,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要尽快让焦大康复起来。   大夫一听这话,哪还会客气?   仅只是当天买药材,就花去六七十两银子。   来旺却是连眼都不眨一下。   这更证明了来顺当初的猜想,自家果然颇有些家底儿。   ……   是日傍晚。   杨氏正在家中补眠,忽然就觉着身旁有人窥探。   迷迷糊糊睁眼一瞧,却是丈夫秦显不知何时回来了,正半跪在床头满眼好奇的打量着什么?   “你干嘛?!”   杨氏一惊,急忙裹紧了被子,强作镇定的道:“这不言不语的,想吓唬谁呢?”   “没啥。”   秦显讪讪一笑:“我就是瞧见你肩膀后面,印着些花纹……”   “什么花纹?”   杨氏愈发慌张。   秦显比划着道:“就是太阳月亮,还围着一些小星星,瞧着倒怪好看的。”   杨氏登时想起了,自己在暖房穿衣服时,帮来顺拾起的那块怀表。   约莫那晚自己曾将它压在身下,所以才留下了痕迹——不过当时身子都酥透了,故此未曾觉察出来。   杨氏低头掩饰着脸上的窘态,闷声道:“你说什么胡话——这约莫是我偷偷去大花厅看戏时,不小心印上去的,能有什么好看的?!”   “就是挺好看的嘛!”   秦显却坚持己见,又涎着脸往床上爬。   “起开!”   杨氏隔着被子踹了他一脚,恼到:“我过会儿就要去当值了,你闹什么闹?!”   “这不还有些时间么……”   秦显还要往上腻。   “起开!”   杨氏再次呵斥一声,扯了外套在被子里胡乱套好了,起身嫌弃道:“每回不上不下的,亏你也好意思!”   “你这话说的……”   秦显大受打击,但瞧着妻子面色红润肌肤光滑,竟似比往日多了许多颜色,又忍不住堆笑道:“那明儿我早些回来。”   杨氏此时对全然没有半点兴趣,正待断然拒绝,可想起自己昨儿没有采取任何措施,这万一……   “过两日再说!”   “哎!”   秦显爽利的应了,又殷勤的递上梳洗之物,心中暗想着:听场堂会,就把这妇人滋润成如此模样,往后府里要能常驻几个戏子,让她天天如此就好了。 ###第五十八章 好事多磨   傍晚,徐氏抽空赶回家中,得知袭爵的事儿,也欢喜的什么似的。   “先别高兴的太早!”   因见妻子有些得意忘形,来旺连忙叮咛:“这事儿千万不能泄露出去,否则说不准还会有什么变数!”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你在二太太和咱们奶奶面前,就用顺儿说的那些理由替他开脱:东府若真出了这么大的丑,咱们西府的名声也会受连累。”   “只要二太太和咱们奶奶认可了这说法,珍大爷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若换成以前,骤然被分配了这样的麻烦差事,徐氏免不得要抱怨几句,但这回却是甘之如饴,毫不犹豫的应承了下来。   一番商议之后,为避免让人看出异样来,夫妻两个就又各自回到了‘工作岗位’,只留来顺在家独自照顾焦大。   说是这么说。   可此后几日当中,来旺、徐氏还是忍不住频繁回家探望焦大,似乎生怕他会不翼而飞,又或者突然病逝。   而见了面,虽都是满口‘老哥哥’的叫着,实际却比对待亲爹还要恭敬孝顺。   当然,这几天当中他夫妻两个也没闲着。   徐氏明着暗着帮儿子开脱了几回,又搭着来顺当时那话,也确实颇有些道理,故此已经成功避免了荣国府这边的追责。   而东府贾珍那边儿,也不知是因为下面人没有禀报这事儿,还是听到来顺说的那番话,心下也有些后悔了。   总之并没有向荣国府这边,提出抗议或者交涉什么的。   如此一来,荣国府上下自然都乐得糊涂,倒好像这事儿从没发生过一样。   与此同时,来旺通过旁敲侧击,打听到凡是七十五岁以上,或者病入膏肓不良于行的世袭勋贵,都可以向兵部、吏部提出申请,由子孙提前继承爵位。   义子也成!   焦大显然早就符合头一个条件了,眼下甚至同时满足了两个条件。   但让来家十分头疼的是,按照朝廷的规章制度,兵部、吏部接到提前承爵的申请之后,按例会对申请者启动正式的核准流程。   这一来,恐怕很难不惊动荣宁二府。   届时贾珍若知道了,又会作何感想?   能就这么轻轻巧巧不闻不问的,让来顺继承‘出自’宁国府的爵位吗?   正忧心忡忡之际。   忽又得了消息,贾珍为了让儿媳走得风光些,特地给贾蓉捐了个候补龙禁尉的差事。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徐氏因就松了口气,连念阿弥陀佛道:“这当真是佛祖保佑,他家既有了官职,应该也不会再惦念咱家的爵位了。”   但来旺、来顺父子听闻这个消息,却反而愈发忐忑不安起来。   因为贾珍这等做法,反而更加证明了,宁国府对官爵是有迫切需求的。   那龙禁尉虽是五品,可却只是候补的虚名而已,又是捐纳出身的野路子,想要真正履职绝非易事。   若只一个空头虚名,怕还远不及六品功勋世爵来的硬气。   更何况官职和爵位又不冲突!   再说了,这贾珍刚花钱给儿子捐了个五品虚职,转头自家府里就流出去一个六品世爵,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谈?   这谁能忍得了?   反正要是换了来顺,怕是宁愿让这爵位就此断了传承,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外人得了便宜!   徐氏听完丈夫和儿子的分析,当下又急的什么似的,来回转圈道:“那这么说,这爵位还继承不得了?”   “自然要继承!”   来旺斩钉截铁道:“咱家好容易才得着这么个光宗耀祖、改换门庭的机会,怎么可能就此放过?”   顿了顿,又缓缓道:“但必须徐徐图之,不可贸然行事——顺儿,你觉着眼下该怎么办?”   说到半截,来旺就把视线投注到儿子身上,显然又起了考校的心思。   来顺断然道:“依我看,这关键恐怕还是在二奶奶身上!她若肯配合咱们行事,一切难题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来旺又追问:“怎么个配合法?”   来顺最近也是做足了功课的,当下侃侃而谈道:“一是先让我脱去奴籍,然后再把户籍迁出宁荣巷,届时自然可以从容面对吏部、兵部的核查。”   “第二种办法,是干脆由二奶奶托请王家出面,以王太尉在军中的权势,这区区六品爵位,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且王太尉若真肯出面,顺势帮我在军中谋个七八品的实缺,也只是张张嘴的事儿。”   来旺眼中露出赞赏之色,却再次追问:“那你说,该如何让二奶奶答应帮忙?”   “最大的筹码,肯定是那轮胎生意。”来顺忖量着道:“但这个不能明说,否则若被她误认为是要挟,怕就弄巧成拙了。”   犹豫了一下,他提议道:“或许可以从二奶奶护短又好面子的性格上着手?”   “这倒和我想的差不多。”   来旺终于不再追问,而是点头道:“这宁国府的爵位,放着那么多公子哥不传,偏偏就落在王家家生子头上,面上如何且不说,二奶奶心里必然是有几分得意的,再加上她现下还要倚重咱家照管生意……”   来旺说着,也起身踱了几步,最后拿定主意道:“那就这样,等过了初六……不,等初八之后,我去吏部、兵部探探口风,若是避不开核查这一节,就暂缓报备。”   “届时咱们在家摆个席面,先把名分彻底定下来,然后再让你娘去寻二奶奶求告,央她帮咱家顺儿脱籍,再托请太尉给顺儿弄个实职。”   “这……”   徐氏迟疑道:“冒冒失失就提这么多要求,她万一恼了怎么办?”   来旺目视儿子。   来顺会意的开口解释:“爹这是主动将咱家的把柄,交到二奶奶手上,先让她觉得有利可图——以二奶奶的性子,但凡是有利可图的事儿,就不会轻易让旁人晓得,届时咱们自然有机会慢慢说服她。”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过这样做,也确实要冒些风险。”   “为了这天大的好处,冒些风险也值了!”   来旺定定的看着妻子道:“这事儿的关键,怕还得着落在你身上,毕竟我和顺儿平素也凑不到二奶奶身边——记得务必要摆出哀求的态度来,可千万别让她以为咱家是持宠生娇!”   “我、我……”   徐氏紧张的咽了口唾沫,突然眼前一亮,忙道:“这事儿是不是可以找平儿帮忙?她是瞧着顺儿长起来,素来对咱顺儿另眼相看!”   “这……”   来旺犹疑半晌,缓缓点头:“倒可以试一试,不过你别把话点透,先看看她的反应再说。”   徐氏郑重答应了,趁着还有几日光景,又反复和丈夫、儿子,酌定了言辞语态等种种细节。   只是这一番准备还没等用上,宁国府那边儿就先传了消息:二奶奶暂掌宁国府,特地点了来顺过去当差! ###第五十九章 熙凤协理宁国府、来顺仗势会芳园【上】   转过天正逢是大年初一,也是秦可卿停棺的第六日,因这场突如其来的丧事,荣宁二府连年节都没过成。   不过宁国府摆出的场面,却比那寻常年节还热闹十倍不止。   按照母亲徐氏的交代,来顺天不亮就赶到了宁国府。   就见除了素日里常开的角门之外,那临街又有一道大门洞开,门前树着一对朱红销金大字牌,上书‘防护内廷紫金道御前侍卫龙禁尉’。   门对面紧靠南墙,又立了两个偌大的诵经台,左僧右道打擂台似的挂着好些个榜文。   再往里瞧,三四十个执事分列在门内两侧,身后又各有一棚青衣乐师,每逢正时辰便哀声震天。   显然,这里便是秦可卿停尸的会芳园了。   因天还未亮,又正赶上大过年的,现下门前倒没什么宾客。   来顺正犹疑着,是该从这新开的大门进去,还是走原本的角门时,身后忽然有人扬声招呼道:“这不是来顺来管事么?”   只这一声,会芳园里就有五六个执事探头张望。   显然因当众救走焦大一事,来顺在这宁国府里也颇立下了些名头。   不过这也早在来顺的预料当中,他没有理会那些执事,而是转头循声望去,就见一对儿小夫妻正在不远处拉扯推搡。   来顺因就搭腔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东胡同的璜大爷和璜大奶奶。”   那小夫妻这才停了拉扯,贾璜领着妻子往前赶了几步,先有些狐疑的看了看那些执事,又拱手冲来顺笑道:“来管事新年如意。”   “璜大爷新年如意。”   双方见了年礼,贾璜故作好奇的问:“来管事一大早就到宁国府来,莫不是又有什么事情?”   这厮怎么有些阴阳怪气的?   先前去他那酒肆时,明明客气的紧呢。   来顺狐疑的横了他一眼,朗声道:“因我们二奶奶揽了理丧的差事,特地点了我过来跑腿打杂。”   顿了顿,又补了句:“捎带也替二奶奶巡视各处,看有什么疏漏没有。”   后面这句一出,那探头探脑的执事们,登时全都缩回了院里,规规矩矩的分列两旁。   连眼前的贾璜,脸上也显出些异样来,唯唯诺诺的说不出话来。   当初贾璜怂恿倪二为难来顺失败,也因而没能向妻子卖弄那新鲜手段,自此虽不敢再小觑来顺,心下却存了芥蒂。   后来听说来顺为个糟老头子,恶了宁国府的珍大老爷,方才又见来顺在宁国府门外踌躇徘徊。   贾璜就以为来顺必是遭了打压,无奈之下跑来‘投案自首’的,于是才不顾妻子的阻拦,扬声喊出了来顺的名字。   这原是想看来顺的笑话,谁知来顺非但没有失势,反而在这宁国府也掌了权。   如此变化实在大出贾璜的意料之外,到闹得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而他那妻子金氏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暗暗埋怨丈夫非要招惹来家,却忘了最初逼着贾璜对来顺下手的,其实就是她璜大奶奶本人。   眼见丈夫吭吭哧哧没了言语,对面来顺的表情也愈发狐疑起来,金氏再顾不得什么夫唱妇随、男女有别。   上前一步,笑道:“因珍大嫂子旧疾复发,我昨儿还担心这府里生乱呢,如今二奶奶能出面理丧,我们这些亲眷也就都有主心骨了。”   随即又拉关系道:“你璜大哥也领了些闲散差事,到时怕还要你多多照应呢。”   “好说、好说。”   因她这一张巧嘴,来顺倒也没瞧出什么不妥来,只当贾璜方才是冒失了。   又想着这璜大奶奶惯会钻营,就向她打听东府管事妇人们,近来取齐聚会的所在。   “珍大嫂子几日没能理事了,哪还有什么取齐的所在?”   金氏想了想,又道:“不过我听说你们二奶奶,昨儿独自到了内仪门旁的抱厦厅里,说不得今儿就是在那边取齐呢。”   来顺又问清楚内仪门的所在,这才辞别二人,匆匆自角门入府。   他这一去,贾璜这才似卸下重担一般,闷头抱怨着:“不都说他得罪了珍大爷么,怎得还跑来宁国府里管事了?”   “你以为呢?!”   金氏冷笑道:“如今谁还不知西风盖过东风,那凤辣子又是西府里的出头,便珍大爷也要礼让三分,又怎会为个奴才恶了她?”   顿了顿,又自言自语道:“瞧这架势,往后咱们还要多多巴结西府才是正理,尤其我听说来家还给二奶奶献上了一条财路,引得王家、薛家争相入股。”   “这天大的好处,咱家若也能掺上一脚,岂不强过守着那无名小店过日子?”   “你怕是想钱想瞎了心!”   贾璜因就嘲笑道:“听说连西府的大老爷夫妇想掺一脚,都被二奶奶给挡在了门外了,你就算再怎么巴结她,难道还能强过她的公公婆婆不成?”   “这怎么能一样?”   金氏横了丈夫一眼,沉吟道:“赦老爷要的是大头,咱们只图些小利——再说了,咱们也未必非要从二奶奶身上着落。”   说着,若有所思的望向角门。   ……   却说来顺一路寻到宁国府的内仪门,就见宁国府的管事已经到了大半。   内中有个五十上下的管家,独自在最前头负手而立,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架势。   直到扫见来顺,他这才收了一身威严,笑着迎上来道:“你便是来顺吧?果然生的威武豪横,正合来弹压我们府上这些泼才惫懒货!”   见这架势、口吻,来顺哪还不知对方的身份?   当下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上前见礼道:“赖总管谬赞了,我也就是做些跑腿打杂的差事,真正能挑大梁的,还得是您这样德高望重的。”   这人自然正是赖大的弟弟,宁国府的总管家赖升。   “莫要谦虚。”   赖升笑着摆手道:“家兄近来时常夸奖你,说是日后这荣国府,怕就要指望着你撑起来了。”   赖大称赞自己云云,来顺是决计不信的。   但近来赖大确实低调了许多,甚至频频向自家老子释放善意,颇有要和睦共处的架势   府里说他是畏惧了王熙凤的霹雳手段,所以主动退避求个安稳。   但赖家纵横宁荣二府多年,岂是这般轻易就肯认输的?   来顺满腹狐疑的和赖升客套了几句,那边厢王熙凤的轿子,就浩浩荡荡到了内仪门前。   宁国府的管家、管事们,忙都退避到一旁躬身侍立。   唯有来顺因徐氏相召,反快步迎了上去,与母亲自顾自的到了角落里。   “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方才跟平儿打听过了。”   徐氏压着嗓子道:“让你过来当差,其实是珍大老爷主动提出来的——昨儿他先是在太太、二太太跟前认了错,紧接着又央告咱们奶奶帮着理丧。”   “又说这府里一应人等,都归咱们奶奶调遣,若用着不顺手,从家里带几个过来也成——当时他特地点了你的名儿,还说你能为宁荣二府的名声犯言直谏,果是个忠肝义胆的。”   竟是贾珍的意思?   难道这其中有什么阴谋?   不过来顺转念一想,贾珍如果真心想要坑害自己,也不会专门在王熙凤面前提起这事儿了。   现如今王熙凤听了贾珍的话,专门把自己调了过来,如果自己在宁国府里出了意外,贾珍又如何向王熙凤交代?   思来想去,贾珍多半只是为了消除王熙凤的芥蒂,好让她帮着把秦可卿风光大葬。   啧~   贾珍对儿媳妇可当真是…… ###第六十章 熙凤协理宁国府、来顺仗势会芳园【下】   打从初一这日开始,来顺就领了会芳园的纠察重任。   他因寻思着,一来日后必是要得罪宁国府的,早些晚些也没什么分别。   二来么,也盼着自己能拿住什么贾珍想保之人,惹得贾珍与王熙凤起了冲突,方便日后横刀夺爵一事。   故此王熙凤在里面只有八分森严,他在外面却足足做到了十二分,直拿出当年做甲方监工的派头,大到牌楼、宣台,小到针头线脑,就没有他管不到的地方。   非但偷奸耍滑的把他恨到了骨子里,连宁国府里的老实人,也都人人自危,生怕被他寻到什么错处。   然而这一来,会芳园里倒愈发秩序井然了。   竟惹得贾珍在王熙凤面前连夸了几回,说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有了这一里一外管束着,也不知省了他多少心思。   非止如此,连那赖升也是鼎力支持,但凡是来顺提出的要求,他从无半个不字。   最重要的目的没能达到,反而有些弄巧成拙的架势,这来顺心下正郁闷呢,不想又从母亲徐氏那里,听来了另一桩坏消息。   却是王熙凤因见尤氏病了,贾珍又吃不下睡不着的,便每日给这府上带些各色细粥、精致小菜,分发给尤氏、贾珍、贾蓉几个。   而贾珍也投桃报李,命人将最好的上等菜,每日送往抱厦厅中,一应待遇比他自己还强出不少。   这相亲相爱一家人……   若不是来顺每天夜里,还能瞧见贾珍去儿媳灵前啜泣,多半以为这厮是准备移情别恋,从儿媳升格到弟媳了。   可双方这一团和气的,岂不是愈发给自己承爵脱籍,制造障碍么?   来顺焦躁的不行,抽时间和自家老子商量了两回,结果就换成了来旺吃不下睡不着。   且等过了初八之后,来旺去那吏部、兵部打探回来的消息,也不甚理想。   这提前承爵的审查,是多少年来的惯例,又因为当初曾发生过,兵部官员与人内外勾结夺爵的事儿,引得勋贵们群起激愤,故此这方面卡的极严。   至少以来家自己影响力,想要跳过这一节,是绝无可能的——即便有银子,也找不着花钱的门路。   总之这隆源三年,对来家来说称得上是开局不利。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焦大调养了半个月,伤势病情大有改善,近来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倒是不用担心他会提前咽气。   来顺已经抽空和干爹商量好了,等宁国府这边的丧事办完,就在家里摆几桌席面,先把这义父义子的名分敲死了,然后再伺机走王熙凤的门路承爵。   当然,近期是怕够呛了,正因为贾珍的托请,王熙凤才露了个大脸儿,若她投桃报李把焦大送回宁国府,来家怕是哭都找不找调儿。   却说这一日,来顺正心烦意乱,忽然接了个检举,说是有人夜里在会芳园附近聚赌。   因王熙凤定下了连坐的法子,先前来顺就已经收到过几次检举了,所以起初也没有太过在意。   但盘问那检举人时,他将时间地点格局说的甚是详细,恍似亲眼得见一般,可细问组织聚赌都有哪个,偏又一问三不知。   来顺登时就起了警惕之心,因为以往跑来检举的,多半是担心会牵连到自己,所以检举的也都是同组的伙伴。   而既是同组的伙伴,又怎会只知道聚赌的细节,却不知道聚赌之人是谁的道理?   于是他一面不动声色的,安抚了那检举人,又刻意从这府里寻了十来个执事,摆出要连夜突袭的架势。   一面却又悄悄联络了自家老子并何三两个,让他们设法探查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古怪之处。   找自家老子的缘故,就不用多说了。   至于找何三帮忙,却是因为这厮惯是个五毒俱全的,东西二府里但凡有什么歪门邪道,多半都瞒不过这厮。   果不其然!   当天下午何三就急吼吼寻了过来,说在宁国府里聚赌的不是别个,正是自家干兄弟周福与三房里的芹四爷。   这双方要是起了冲突,可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他拍着胸脯得意道:“不过顺哥儿你大可放心,我来之前就已经知会了周福和芹四爷,让他们先把那赌局给停了。”   这厮竟还搞起先斩后奏来了。   且那周瑞之子周福,明知道这边儿是自己在巡查,偏偏不曾知会自己一声,就跑来聚众设赌,显然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来顺眼中更显狠戾,面上却一副松了口气架势,连连点头道:“这就好、这就好——那他们可知道,是我使人暗中查出这事儿,又设法通风报信的?”   “这……”   何三支吾道:“自、自然晓得!”   来顺因就揽住他的肩膀,用力往下压迫着质问道:“三哥,这卖人情的事儿,你越过我一个人干了,怕是有些不合适吧?”   “我……”   何三被他拘的背都驼了,忙告饶道:“我是急着过来告诉你,就、就没说太清楚——你等我回去再跟他们分说分说!”   “不用了,还是我自个跟他们说吧。”   来顺说着,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不容置疑的道:“晚上九点,也就是亥时,你让他们去东胡同璜大爷的酒馆里等着我。”   说着,松开对何三的钳制,没事人一般回了会芳园。   入夜后,来顺装模作样展开的突查行动,结果自然是毫无所获,唯独那引路的检举人,不知被什么给绊了个跟头,白白磕掉掉了一颗门牙。   ……   亥时。   来顺按照约定到了酒肆,却见何三与两个眼熟却没见过的年轻人,早已经喝的红头胀脸,正在店内边划拳边笑闹着。   何三倒还有几分清醒,眼见来顺自外面进来,忙起身招呼道:“顺哥儿,你来啦——这我兄弟和芹四爷饿得紧了,就先要了些……嗝~!”   说着说着,他就忍不住打起了酒嗝。   旁边周福更是连起身都懒得起身,回头醉醺醺的招手道:“你小子怎来的这么晚,快快快、过来陪哥哥们一起吃酒!”   来顺却是理也不理,见酒馆里再没有别的客人,便向身后打了个手势,立刻有个雄壮的蒙面汉子走了进来,利落的把前门落了闩。   然后又压着嗓子,冲齐掌柜和店小二双全道:“我们来管事要办些私事,劳烦两位避一避吧。”   “这……”   齐掌柜还有些犹疑,却早被那汉子一手一个,提溜着丢到后院里,顺势反锁了后门。   这回周福、贾芹也看出不对来了。   周福拍案而起,指着来顺喝道:“来顺,你今儿是要给老子摆鸿门宴不成?!”   那贾芹则是唱起了白脸:“都是自家人,这闹个什么?你要是嫌咱们没等你,那待会哥哥们先自罚三杯可好?”   来顺仍是一概不理,自去柜台拿了账本,又慢条斯理的走向周福。   周福下意识的退了半步,但随即又咬着牙往前迎了一步,乍着膀子伸着脖子,斗鸡似的吼道:“来顺,你特娘动我一下试……”   那第二个‘试’字还未出口,来顺已然箭步上前,一把薅住周福的脖领子,借助冲势将他按倒在酒桌上!   那三盘五碗的,登时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对面贾芹吓的连连后退。   何三则是想着上前阻拦,只是他刚迈出半步,就被那蒙面汉子拦了下来。   “来顺,你特娘的好大的狗胆!你敢动老子一根毫毛,老子让你全家都……”   周福被压在桌上,一边怒骂一边用力的挣动,可他本就不如来顺雄健,此时又喝的烂醉,即便把脸憋成了紫茄子,也拗不过来顺一条臂膀的力道。   来顺一面钳制着他,一面把那账本放在了他胸前,然后提起拳头就是一套闪电五连!   直打的周福骂声变成了哀声,原本就憋紫了的胖脸,又杂了青白二色。   这还不算,他腹中翻涌难耐,忍不住仰头喷出一道秽泉来,那黄的、绿的、黑的、灰的,劈头盖脸落在他身上,淋淋漓漓的恍似开了杂货铺一般。   在他吐出来的同时,来顺就及时抽身躲开,站在一旁警惕着这厮的反扑。   不过看他烂泥也似的,顺着桌角滑落在地,满脸惊惧惶恐的样子,显然已经被这几拳打没了傲气、惊去了勇气。   于是来顺就把凶戾的目光,转向了对面的贾芹。   被他这一瞪,贾芹扑通一声跌坐回条凳上,随即又觉着不妥,急忙起身拱手赔笑道:“来管事,这都自己人,何必闹到……”   来顺胳膊一探,隔着桌子把他揪到了面前,冷笑着反问:“你也知道都是自己人,那为何偏偏这时候去宁国府做局设赌?说!你是对我们二奶奶有什么不满,还是存了别的歹心?!”   “我、我我我……”   贾芹拼命往后缩着身子,慌张的支吾道:“我就是瞧二奶奶在那边儿掌了权,才想着跟周福去捞一笔小钱,绝没有别的……”   来顺不等他说完,就不轻不重的搡了他一把。   他本就往后缩,被这一搡,登时摔了个滚地葫芦。   好个贾芹,竟全然不急着起来,顺势就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来管事,这事儿不是我起的头啊,冤有头债有主,您、您也……”   “少废话!”   来顺又给那蒙面汉子使了个眼色,那汉子立刻从柜台里翻出了纸墨笔砚,走过来把剩余的酒菜一股脑扫掉,又在周瑞、贾芹面前各摆了一套纸笔。   “写吧。”   来顺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写、写什么?”   贾芹战战兢兢起身,看着身前的白纸,颇有些莫名其妙。   “写你们是怎么在宁国府设赌,刻意要坑害二奶奶的!”   来顺说着,不等二人插嘴解释,又道:“不过别写你们自个的事儿,互相检举揭发一下吧——当然了,要是实在不乐意出卖朋友,往后这罪名都落到自个身上,也就怪不得别人了。”   贾芹看着那纸笔,默默吞了口唾沫,又赔笑道:“来管事,你有什么吩咐,咱们照做就是,何必非要把事情闹大呢?”   “放心吧,这东西我自个留着,除非你们不开眼,非要跟我争个高低死活,否则这东西绝不会外传。”   顿了顿,来顺又补充道:“倒是你们如果咬死了不写,那我现在就把你们送到二奶奶面前,听凭她发落!”   贾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犹豫着把手伸向了那纸笔。   这时对面一直装死的周福,却连滚带爬的站了起来,二话不说抓起毛笔就问:“怎么写?”   “就把你们在哪儿设赌,赚了多少银子,如何不把二奶奶放在眼里之类的,写下来就成。”   来顺说着,看看周福、再看看贾芹,捏着下巴道:“你这吃了苦头,他却好端端的,倒不怎么公平——罢了,你再多写他一桩错处吧,譬如调戏东府丫鬟之类的。”   周福这会儿倒是识时务的紧,立刻龙飞凤舞往上描画。   贾芹见状,也忙苦着脸往上罗织周福的罪状。   两人互相攀比着长短多寡,到最后真真假假的,也不知写了多少对方的罪状上去。   来顺略略过目之后,满意的收起了那两封检举书,又指着地上的狼藉道:“这东西你们自己掂量着赔——最好能堵住璜大爷和璜大奶奶的嘴,否则消息传出去,可就赖不得我了。”   说着,招呼那蒙面人施施然到了门前。   下了门闩,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际,来顺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转头冲正扶起周福的何三笑道:“三哥,今儿这事儿办的不错,就依你之前说的,往后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撂下这话,他这才领着那蒙面汉子,撞入了呼号的夜风之中。   酒馆里静了好半晌,周福这才猛地推开了何三的搀扶,气咻咻的骂道:“这狗入的来顺,老子和他没个完!”   说着,又狠狠剜了何三一眼。   何三暗暗叫苦,待要解释几句,却听对面贾芹咬牙道:“现如今咱们都被他捏住了把柄,你怎么和他斗?还是先消停些,想想怎么堵璜大叔的嘴吧!”   说着,冲后面使了个眼色。   何三会意,蹑手蹑脚的到了后门前,悄默声下了门闩,然后猛的一把拉开!   “哎呦~”   惊呼声中,贾璜与金氏夫妇,就跌跌撞撞的冲进了酒馆里。   贾璜站住了脚,看看屋里紧盯着自己的三人,不由讪笑着搓手道:“都是自家人,怎么就弄成这样了?”   旁边璜大奶奶整理着发髻,心下却是愈发打定了主意…… ###第六十一章 熙凤弄权铁槛寺、来顺夜访馒头庵   却说来顺惩治了周福、贾芹两个,此后几日又专捡些细碎差事,磋磨那出首检举之人。   三番五次下来,暗中参与这‘以夷制夷’一局的宁府豪奴们,哪还不知事情已经败露了?   由是,愈发不敢再招惹来顺。   没几日,里面王熙凤也发作了一番,将个迟到的家仆好一通打,又罚了那人的月例银子。   至此,宁国府上下噤若寒蝉,再无敢偷奸耍滑的。   个个都想着先忍过这一时的酷烈,等发完了丧之后,再恣意的快活也不迟。   却说这里外里一耽搁,转眼就到了发丧的正日子。   来顺虽因此交卸了差事,可还是得陪着那发丧的队伍,赶奔城外的铁槛寺停灵下葬。   闻讯赶来的朝中官眷,再加上各路亲朋好友,林林总总足凑了百十顶大小轿子,数不胜数的马车!   彼时八公中另外六公皆有子弟到场,四家王府也各自设有祭棚。   等那延绵三四里的大殡,浩浩荡荡银山压地一般出了宁国府,又得了北静王水溶亲来送行的恩遇。   说是四王八公,可现下真正还有王公爵位在身的,也只这水溶一人了。   故此他这竟亲自在路边设祭,登时惊的贾赦、贾政、贾珍几个齐望拜见。   连那送葬的队伍经过水溶的大轿时,也都偃旗息鼓敛去了悲声,以示对北静王的尊敬。   等到了城外铁槛寺内,种种哀荣自不必多提。   却说来顺跟着自家老子跑前跑后,直忙到入夜时分才得了空闲。   而这一闲下来,他就想起这发丧期间,貌似还有一桩风月事——好像是那秦钟和个尼姑勾勾搭搭的,又有贾宝玉掺和其中。   他们具体是三人行,还是各自单飞,来顺一时却记不得了。   但想着既然和贾宝玉有关,或许可以趁机拿这二世祖一个把柄,日后不拘是图谋茗烟,还是弄别的什么勾当,总会方便许多。   于是来顺就一路扫听着,寻到了水月庵左近。   可到了地方,却发现这尼姑庵竟颇有些规模,他无头苍蝇似的绕了两圈,却哪知道宝玉、秦钟偷情的所在,究竟坐落何处?   一时正欲扫兴而归。   不想恰巧撞见平儿出来送客,早被她看在眼里、喊在口中。   来顺见已经露了行藏,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见礼。   “你来这边作甚?”   平儿却忙扯着他转过了墙角,呵斥道:“这边儿不是尼姑便是女客,万一冲撞了哪个岂不要命?”   “姐姐有所不知。”   来顺急忙狡辩:“我在会芳园把人都得罪狠了,现如今交卸完差事没了辖制,怎么敢和他们睡在一处?所以就在这附近胡乱逛一逛,没想到就撞见姐姐了。”   平儿嘴里训道:“偏你要逞能!她是主子,旁人奈何不得,你却又是个什么位份的?在这荒郊野外的,只怕被人打了黑枪,都不知该找谁哭去!”   说是这么说,她转过脸却又寻了小丫鬟,把来顺安排在偏殿客房内安歇,又使人拿了点心茶水予他,这才千叮咛万嘱咐的去了。   来顺混入这水月庵,原本是想趁机拿住贾宝玉的短处,可平儿这般情真意切的,倒不好连累她吃了挂落。   犹豫再三,终究没有出门乱闯,只合衣睡在了屋内。   半梦半醒之际,却听得外面有人轻轻叩门。   来顺还以为是平儿又有什么交代,于是忙披了外套推门出去,岂料那月色朦胧下,却是璜大奶奶当面。   这璜大奶奶笑的极是亲切,托举着一只食盒道:“方才平儿姑娘领你进来时,可巧就被我瞧见了——这庙里都是素斋,来管事怕是吃不惯吧?正好我带了些酒菜来,且分些给你尝尝。”   说着,硬是把那食盒塞到了来顺手上。   这十多日里,她也不是头回来献殷勤了,来顺约莫也猜出了她的心思。   可自个脱籍的事儿还烦不过来呢,哪有闲心帮旁人牵线搭桥、开拓财路?   故此都只是随口敷衍罢了。   不想到了这水月庵中,璜大奶奶竟又找上门来。   “多承好意了。”   来顺接过她手上的食盒,正想着来个钱货两讫,免得被继续纠缠,却忽的想起一事来,于是忙问:“我听说当初闹学堂的金荣,是大奶奶的侄儿?”   金氏脸上的笑容就是一僵,只当是来顺翻起了旧账。   可转念一想,自家侄子才是受害者,来顺这加害人倒翻的什么旧账?   正狐疑呢,又听来顺道:“方才我见秦钟跟个小尼姑搂搂抱抱的,瞧着倒不像是要做什么好事——可惜我是男儿身,又不似人家得了特许,可以在这水月庵里走动,否则少不得要追上去瞧个稀罕。”   一听这话,金氏心下登时就活泛了。   她当初最恨的就是这秦钟,曾一度要寻秦可卿理论,可因畏惧宁国府的权势,临门一脚时又怯懦退却了。   事后每每想来,金氏都深以为耻。   这也是她近来加倍钻营,想要求个富贵显达的重要动力之一。   现如今秦可卿已经下葬,那秦钟没了依靠,偏又在姐姐发丧之日,闹出这等没脸没皮的事情。   倘若被自己抓个正着,岂不就能一雪前耻了?   当下忍不住追问:“你瞧他们往那边儿去了?”   “这我却没瞧仔细。”   来顺笑道:“不过您璜大奶奶进出无碍的,想要找到他们偷欢的所在,应该不难吧?”   金氏听了这话,却倒起了疑心,端详着来顺道:“这等事你为何偏要告诉我?”   “这不是好奇么。”   来顺嬉笑道:“嫂子若瞧见什么稀罕,莫忘了跟我说说。”   这自然是在胡扯,他实是自己抓不到贾宝玉的把柄,就琢磨着干脆让璜大奶奶去撞破此事,也算是出了胸中一口闷气。   那金氏自此再没言语,满脸纠结的告辞去了。   来顺也就又重新合衣躺下,只是翻来覆去却难以入睡,干脆将那房门敞开,侧着耳朵期盼着外面突然喧哗聒噪起来,自己也好趁机瞧个热闹。   谁知等了许久,也不见外面有还什么动静。   他只道是那璜大奶奶,终究没有报复秦钟的胆子。   心下正自惋惜不已,不想一个娇小的身影,就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慌里慌张的反锁了房门,呼哧呼哧的直喘粗气…… ###第六十二章 宝玉夜逐水月寺、来顺得趣馒头庵   “是谁?”   来顺拥着被子起身,正要去摸火折子点燃床头的烛台。   却又听外面脚步声纷沓而至,更杂了少年人喘息不定的嗓音:“人呢?莫……呼呼,莫不是翻墙走了?”   “应该不、不会,听声音是个女子,又生的……生的娇小,想翻墙过去没那么容易!”   现下这水月庵里的年轻男子,除了来顺自己之外,也就是贾宝玉、秦钟了。   来顺因此动作一顿,捏着火折子轻声问:“璜大奶奶?”   那背靠着房门的娇小身影,听到来顺的询问,立刻往前凑了几步,咬牙道:“我这回可是被你给坑苦了!”   来人果然正是金氏。   再联系到紧追着她过来的贾宝玉、秦钟二人,来顺大致也猜到了事情的由来始末   显然方才金氏已经顺藤摸瓜,逮到了在庙里偷欢的贾宝玉、秦钟。   可她虽撞破了这丑事,却并没敢声张,而是径自夺路而逃了,结果反被贾宝玉、秦钟二人围追堵截。   至于她是刻意逃到了自己屋里,还是慌不择路机缘巧合,那就暂时不得而知了。   “我怎么坑你了?”   来顺装出莫名其妙的样子,反问道:“难道那秦钟没在庙里,还是说他没做那苟且的勾当?”   “这……”   金氏一时语塞。   她之前虽被来顺说动了心思,可毕竟心里存着疑虑,故而出门后并没急着去捉奸,而是先寻庙里的仆妇、尼姑们,旁敲侧击的侦查了一番。   待确认秦钟确实曾和一个小尼姑拉拉扯扯,且那小尼姑此时又不知所踪,她这才信了来顺的说辞。   于是提了盏灯笼,捡那僻静客房挨个搜寻,果然在某个房间外,听到了令人面红耳赤的动静。   只是……   金氏闯进去拿灯笼一照,屋内却并不见智能儿的踪迹,反是贾宝玉和秦钟二人正在贴烧饼!   金氏当时都吓傻了,手里的灯笼直接砸到了地上。   这时听床上宝玉低吼了一声‘什么人’,她便下意识夺路而逃,又被那二人追到此处,于是想也没想就躲进了来顺屋里。   现下要怪来顺坑害自己,少不得就要道出实情。   但她若敢挑明这事儿,当时又怎会选择夺路而逃?   因此一时便没了言语。   也就在这时,就听外面有人道:“那女子不在偏殿里,你继续在外面守着,我且看看这两间客房里有没有。”   金氏闻言登时色变,急的在屋里转了两圈,却没寻见任何可以躲藏的地方。   这里毕竟是庙里的客房,本就已俭朴素净为卖点,自不会准备繁杂的家具。   最后她也顾不得来顺还在床上,几步抢到床前,撩开垂下的床单就要钻进床底。   可探头往里一瞧,她却又傻眼了。   这原来并不是床,而是砖砌的实心土炕。   正绝望之际,忽的被人托住腋下,一把扯了起来。   金氏吓的就要尖叫,却被来顺及时掩住:“别叫,你要是不想让外面那人发现,就先躲到我床上,用被子蒙住自个。”   金氏还待犹豫,早被来顺牵引着歪到在床上,又搭着隔壁传来了敲门声,便半推半就的掩住了身子。   她两条腿正要往里蜷缩,却被来顺手疾眼快的捉住,嘴里说着‘别弄脏被子’,顺势就抹掉了她两只绣鞋,又将剥出来的两只纤细足儿,亲手塞进了被子里。   这一番僭越之举,让金氏原本就红润的脸色,愈发鲜艳欲滴。   羞窘的把头埋在被子里,感受男人留下的温热气息,一时昏头涨脑也不知想了些什么。   这时来顺起身,悄默声把那两只绣鞋,放进了洗漱架上的空盆里,又用毛巾掩住,这才转身快步到了门前。   听着外面搜查完了隔壁,快步向着这边走过来,他才猛地拉开房门,低喝道:“干什么的?!”   他一米七六的身高,放在后世稀松平常,搁这年头却称得上高大魁梧,对上贾宝玉、秦钟这样的半大少年,更是压迫性十足。   再加上他本就生的粗豪,此时刻意摆出凶相,登时吓的门外那人‘嗷唠’一声怪叫,两腿发软瘫在了地上。   后面望风的也是连连倒退,就差抛下同伴夺路而逃了。   来顺捡起掉在地上的灯笼,照了照地上那人的五官,这才假模假样的惊呼一声:“怎么是宝少爷?”   “你……”   宝玉惊魂未定,扶着墙想要起来,却又软趴趴的坐了回去。   直到来顺上前拉了他一把,他这才勉强站直了身子,扶着墙哆哆嗦嗦的道:“你、你是来顺?你怎么会在这水月庵里?”   这时那连连后退的秦钟,也才急忙赶了过来,扶住贾宝玉好一番嘘寒问暖。   来顺见他二人这狼狈的模样,心下得意之余,又暗叹错失了良机——看他们两个衣衫不整的,就知道先前肯定没做什么好事。   “宝少爷也是知道的。”   他心下虽恨不能将宝玉捉奸在床,面上却是甚是恭敬:“我在会芳园得罪了不少人,因打听着他们有意报复,所以就没敢宿在铁槛寺,跑这儿寻我们奶奶庇佑来了。”   说着,他又故作好奇道:“您二位这又是怎么回事?大晚上连件外套都没穿,难道就不怕受了风?”   “这……”   贾宝玉和秦钟交换了一下眼色,窘迫的岔开话题道:“你既然睡在这边儿,刚才可曾瞧见个女子逃到此处?”   “逃到此处的女子?”   来顺故意装出吃惊的样子,随即又压低了嗓音,劝道:“这里毕竟是清净之地,二位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不好胡乱用强……”   “你胡说什么!”   贾宝玉涨红了脸,待要分说几句,却被秦钟扯着衣角拦下。   就听秦钟问:“那女子鬼鬼祟祟的,约略是个贼人——所以我和宝玉才一路追到了此处。”   “贼人?”   来顺转头看看不远处的院墙,装模作样的比了比,道:“这院墙也不是很高,那贼人多半已经翻墙跑了吧?”   贾宝玉强辩道:“她是个女子,又生的娇小,怕没那么容易翻过去!”   “生的娇小?”   来顺顺势探听道:“宝少爷可曾瞧见她的长相?”   “这、这却未曾瞧见。”   想到自己当时只顾着与秦钟夹缠,被人欺到近前才惊觉,转头看时又被灯光晃了眼,贾宝玉不觉便有些羞臊支吾。   “啧……”   来顺咂咂嘴,心下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既然没有看清相貌,那璜大奶奶自然也就安全了。   可正因如此,她也更不可能主动揭破这事儿了。   他怅然的随口敷衍:“宝少爷,你可听过身轻如燕的说法?那身材娇小的,翻墙说不准更快些呢。”   “这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贾宝玉和秦钟毕竟年轻识浅,因见来顺魁梧健硕,又粗声大嗓的,与那撞破丑事的女子并无半点相同之处,便对他的话信以为真。   这二人却是全然没想到,似来顺这般粗豪凶恶的主儿,竟也能做出金屋藏娇的事来。   眼见宝玉、秦钟心事重重的去了。   来顺这才回到屋里,反锁了房门。   看看床上,那璜大奶奶却还乖乖蜷缩在被子里。   来顺原本想着帮她取了绣鞋,赶紧来个一拍两散。   只是将两只余温尚在的绣鞋捉在手里后,却又忽然迟疑起来。   自从领了纠察会芳园的差事,没日没夜的守在宁国府里,匆匆算来又素了一月有余。   这素的久了,难免就容易胡思乱想。   故此他捧着那绣鞋,再看看被子底下隐约显露的婀娜,就忍不住浮想联翩起来。   起初见面时,这璜大奶奶便曾几次窥探自己,明显与对待别个不同。   今儿她又两次找上门来,甚至毫不避讳的躲到了自己床上。   莫非……   当初自己说的那句戏言,倒一语成谶了不成?!   要不,且试她一试?   这般恬不知耻的想着,他就又把那绣鞋放回了盆里,悄默声到了床前,挑开被子就钻了进去。   等了片刻,才听金氏慌张道:“你、你怎么也上来了?”   “嘘!”   来顺在被子里做个了噤声的手势,义正言辞的道:“那二人被我勉强糊弄过去了,但显然还没有死心,正在外面找你呢。”   金氏原本正要翻身坐起,听了这话吓的又蜷缩回了被子里,悄声问:“这、这可如何是好?”   “放心。”   来顺也放低了嗓音,顺势往她身边凑了凑:“过会儿我假装鼾声如雷,他们听了肯定不会怀疑你在屋里。”   金氏闻言稍稍放心了些,随即才觉察出来顺嘴里的热气扑面,她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正欲道一声谢,岂料来顺竟又得寸进尺的迫了上来。   金氏惊觉不妥,一面撩起被子,一面轻声呵斥:“你做什么……”   “嫂子,你怎么惹上那宝玉了?他可是我们府里的金疙瘩,真要闹起来……”   “还说呢,要不是你挑唆我去捉那秦钟的奸,我又怎会惹上宝少爷?亏得我方才跑得快,否则怕是早被他们逮着了!”   金氏听了这话,登时连声埋怨起来,却被来顺趁机又重新裹紧了被子。   等她再次惊觉时,手臂都已经抵在来顺怀里了。   “你、你……你想干什么?”   “我穿的少,方才这被子跑风漏气的,有些冷。”   “那你起开些,我、我要下去……”   “嫂子难道不冷么?你瞧这手凉的。”   “快放开、不然我、我可喊人了!”   说是这般说,那嗓音却仍是压得极低。   又不知是因为闷得久了,身子酸软无力的缘故,还是因为起了别的遐思,那颤巍巍的小手虽挣了几下,却竟无甚力道。   “我就是想给嫂子捂暖些,没别的意思。”   “你……”   “我只是……绝不……”   那被子里的声音,逐渐含糊不清,也不知都发生了什么得寸进尺的卑劣行径,又不知有多少‘诺言’变成了谎言……   有词云曰:   婷婷绿盖可怜人,分花处怎销魂。   不知天生有佛神,万卷经纶。   醉柳石榴堪恼,遮了桃影鹤云。   心尖一点赤砂痕,拭罢犹存。   ——京剧《大劈棺》。 ###第六十三章 来顺的日常   金氏到底比不得司棋、杨氏,那娇小玲珑的身子实不堪磋磨。   第二日便托病挂起了免战牌。   而高挂免战牌的非止是他一人,还有受了惊吓与风寒的秦钟。   金氏只是托病,他却是当真病倒了,第二日早上便咳嗽不止、懒进饮食,大有不胜之态。   贾宝玉虽还好些,可瞧着也有些恹恹的。   于是王熙凤也未似原著那般,住满两日才打道回府,而是急急忙忙将这二人送回了城中。   旁人如何且都不提。   却说来顺到了家中,先美美补了一觉,直睡到第二日晌午才起来洗漱。   因与焦大又斗了几句嘴,就想起了要摆宴席走流程的事儿。   于是兜兜转转到了轮胎小院,想跟自家老子把拜干爹的日子敲定好,再商量商量要请那些宾客。   谁知到了轮胎小院,竟不见自家老子的踪影,反是王家、薛家的管事在盯着。   细一打听,也只知道来管家奉命外出公干去了,具体做些什么差事,他们却是无从得知。   来顺当时还没太在意,径自转去二门外鹿顶内,想寻母亲徐氏打探究竟。   只是走到半路上,他脑中忽然想到一事,却不由的暗叫不妙。   他先前光惦记着,要将贾宝玉、秦钟二人抓奸在床了,此时才忽然想起,那馒头庵里的老尼姑,貌似还给王熙凤找了一桩好买卖!   依稀记得,好像是什么退婚改嫁的事儿,最后却惹得那几家的公子小姐,就此殉情而死。   具体死了两个、还是三个来着?   又或者是一尸两命?   来顺也记不太清了,但总归是有人因此丢了性命。   他当初看书时不甚仔细,倒不记得原书里这事儿是谁去办的,可现下即便用屁股想想,也知道这差事必是落到了自家老子头上!   啧~   自己这才睡了一天安稳觉,怎么就生生断送了几条无辜性命?   抱着万一的心思,来顺还是赶到了二门鹿顶内,寻徐氏打探自家老子的消息——结果不出预料,果然已经快马加鞭,去长安县帮王熙凤‘铲事’了。   事已至此,再想阻拦也已经晚了。   来顺也只能暗念几声阿弥陀佛,又连夜寻了杨氏宣泄郁郁。   那杨氏早仗着巡夜的方便,悄悄配了大花厅那边儿的钥匙,谁知又苦盼了近两月,方才得了这回翻覆。   由是相思愈深情愈浓,连换差事的事儿都忘了提,只恣意裹缠着喊些‘心肝’、‘亲达’的,又相拥到天边露白,这才依依不舍的出了玻璃顶暖阁。   临分别,杨氏却忽然捂着小腹,怯声道:“我近来一直不见月事,也或许……”   若换个真正的懵懂少年,倒未必听的出她言下之意。   但来顺又怎会听不明白?   当下惊的心头乱跳,可却明白这时候万不能露出慌张胆怯的模样,反强装出喜不自禁的样子,一把揽住了杨氏。   摸着她的小腹,颤声追问:“我、我莫不是要当爹了?!”   这发颤的声音,却不是装出来的。   “约略便是……便是你的。”   杨氏见他竟全无惊惧,反是喜形于色,心下便少了七分慌乱,将身子倚在来顺怀里,悄声道:“不过我已经做了遮掩,必不会让那瘟生起疑。”   瘟生者,病夫也。   她原本就对秦显不满,现如今得了来顺的妙趣,丈夫也便成了瘟生。   这本是奸夫Y妇惯有的行径,倒也不必多做描述。   却说来顺听了这话,心下稍安之余,也暗暗提醒自己,日后要多多小心,别搞得还没脱籍成亲,就先儿女满宁荣了。   又与杨氏叙了几句熨帖的,他这才忍不住旁敲侧击的探问司棋近况。   杨氏知道他心中所想,便半真半假的搡了他一把,佯怒道:“这时候你还想瞒着我?实话说与你听,那天她主动找上你,就是我暗中牵的线搭的桥!”   顿了顿,又道:“不过我终究没将事情说破,她也不知咱们的事儿,故此从未跟我提及这些事——你若担心她也出了岔子,我到可以帮你捎封信进去问问。”   这种事怎能留下实证把柄?   “口信就好、口信就好!”   来顺连忙道:“你将她约出来,我亲自与她分说就是!”   又定下时间、地点,以及意外情况下的示警方式,二人这才在小角门处别过。   此后两日,来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唯恐司棋也已经怀上了自己骨肉。   那杨氏有秦显做‘遮羞布’、‘背锅侠’,司棋却是未出阁的少女,若她也显了身子,怕是非要闹出大风波来!   到了二月十八这日,为了求个心安,来顺几乎把满天神佛都拜托了一遍。   等见了司棋,却先被她凝重的神情唬了一跳,暗悔自己忘了真主、上帝、宙斯、奥丁……   好在司棋之所以发愁,并不是因为有喜在身,而是因为另外一桩烦心事。   “近来见了香菱,她总说些乱七八糟的怪话。”司棋捏着拳头,沉声问:“你说是不是那日,被她……她瞧去了什么?”   顿了顿,又把自己怀疑的原因道出:“那假山毕竟就在梨香院左近,也或许是她凑巧撞上了!”   这……   虽然不是来顺最担心的状况,可私自苟且的事儿若传出去,怕也一样是会惹来轩然大波。   不过他倒还算是镇定,毕竟自古拿贼拿赃、捉奸在床,那香菱既没有当场点破,事后再想举出实证就难了。   当下问道:“她都说了些什么,是背着人说的,还是当着旁人面说的?”   “自是避着人说的,不然我早寻你想法子了!”司棋说着,又替香菱解释道:“她应该是出自好意,话里话外,倒似是劝我、劝我……”   说着,她瞟了来顺一眼,红着脸道:“劝我同你早些把事情定下来。”   咦?!   来顺这一下可是吃惊非小,倒不是惊讶香菱的想法,而是吃惊于司棋的态度。   上回从山洞里出来时,她明明还对自己冷言冷语的,这怎么突然就一副少女怀春的架势了?   “怎么?”   司棋见来顺半晌没有反应,脸色渐渐难看起来,咬着下唇质问:“你莫非是瞧不上我?”   这……   来顺略一犹豫,还是决定‘实’言相告,毕竟对上司棋这样敢想敢干的主儿,若虚以委蛇敷衍了事,说不定会起到反效果。   于是他端正身形,肃然道:“实话不瞒你说,我可不想困在荣国府里,给人做一辈子奴才,日后必要做一番自己的事业!且我早已立誓,等发达了就娶个高门贵女,改换改换家风!”   这番话,倒听的司棋瞠目结舌。   照正常而言,她肯定不会相信这等天方夜谭,可来顺那庄重的神情模样,却又让司棋生出一种:这个男人说不定真能做到的念头。   说白了,是心理滤镜在作祟。   自那日见识了来顺‘英雄’的一面,司棋下意识的就对他高看了几分,觉得他能人所不能。   但这事儿……   终归还是太异想天开了。   “脱籍就够难的了,何况以你这出身,哪家高门大户会愿意把女儿嫁给你?”   “这你就不用管了,总之我已经有了谋划!”   来顺说的斩钉截铁,又定定望着司棋道:“就不知到了那时,你可愿意给我做妾?” ###第六十四章 无日之常   是日。   来顺带着一脸深刻答案回到家中,面上是热辣辣的疼,心下却倒妥帖了。   司棋既然选择和自己断绝往来,自不虞再被香菱撞破什么。   至于那璜大奶奶,一来时日尚浅,压根也查问不出究竟;二来她与杨氏相同,身边都有接盘的好主顾,倒也不用太过担心。   于是此后一个多月里,来顺白天在轮胎小院磨洋工,晚上就赶着回家和焦大‘增进感情’,日子倒也过的颇为充实。   唯一可惜的是,杨氏验出身孕不好再碰;司棋又因纳妾之说与他撕破了脸;那璜大奶奶更是一直躲着他,倒闹得来顺又过起了苦行僧的日子。   他倒也曾想过,去青楼妓馆之类的地方消遣消遣,可偏巧三月里起了时疫,一应娼馆、饭馆全停了买卖。   也唯有几个暗娼、半掩门什么的,还在偷偷营业。   来顺揣着二十几两巨款,吊儿郎当的走了一圈,最后还是没能下的去嘴。   便宜无好货的定律,在这京城青楼界,果然是铁一般的法则!   就这般,转眼到了三月二十七。   出‘外差’的来旺终于回到了京城,都来不及卸去征尘,就被王熙凤唤去细问究竟。   直到傍晚时候,他才与徐氏结伴回来。   这来回四千多里,来旺倒没什么明显变化,只是坐在主位上捧着茶杯,神情却有些恍惚。   来顺知道自家老子,必是因长安县的人命官司,心下受了震动所致,倒也没急着催促,只静等着自家老子道出前因后果。   又过了好半晌,才见来旺把半温的茶水一饮而尽,叹息道:“二奶奶当真好硬的心肠!”   来顺立刻捧哏:“爹,您这话从何而起?”   来旺这才将由来始末一一道出。   却原来长安府的张财主,因欲替女儿退掉和守备家儿子的婚事,改与知府小舅子结亲,故此托旧识净虚老尼,寻到了王熙凤面前。   王熙凤收了人家三千两银子,便命来旺假托荣国府的名义,借长安节度使之力,成功逼迫那守备主动退婚。   不想张财主虽是个无耻的,却养出一个知义多情的女儿,听了退婚的消息后,当夜便悬梁自尽了。   守备家的公子闻讯,也干脆投河而死。   如此一来,非但是两家人痛失骨肉,连那长安知府的小舅子,也是人财两空好生郁闷。   见成了这般结局,来旺心下无比忐忑,又颇有负罪之感,故此回来的路上,多曾寻名刹古寺上香告祭。   岂料把这事儿和王熙凤一说,她竟全然不以为意,只说是银子都收了,婚也成功退了,再怎么都和自家无关。   甚至于还和来旺商量着,看以后能不能多揽几桩这样的便宜诉讼。   听完这番叙述之后,来顺也颇为无语。   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听说一对有情有义的情侣死于非命,心下也不怎么得劲儿。   可那王熙凤身为始作俑者,竟全然不以为意,反惦记着再接几桩诉讼敛财。   也难怪自家老子说她好硬的心肠!   不过随即,来顺的关注点就转移到了另外一桩古怪上。   “爹。”   他奇道:“咱那轮胎生意,眼见已经步入正轨了,她还急着走这歪门邪道干嘛?”   经轮胎小院测试通过之后,薛姨妈就托小叔子,在南边盘下了几个轮胎工厂,以及一家专营高档橡胶水管的小作坊。   如今那些工厂、作坊已经初步整合完毕,又与两广的橡胶园建立了直通渠道,接下来就只等着下月初,在轮胎小院培训好的匠人们启程南下,撑起改造工序的大梁了。   因东西人工都是现成的,预计到六月底就能做出第一批成品,最迟九月就可以开始正式发卖。   这里外里也就还有半年功夫。   届时自然会有源源不断的进项,王熙凤却怎得又惦记上这些偏门财路了?   来旺一时倒没注意到这节。   正沉吟之际,却听徐氏插口道:“我听说前些日子,大公子求到二奶奶面前,死说活说借去了好些银子,她或许是想补上这亏空,所以才……”   “大公子?”   来旺眉头一皱:“他这是又欠了赌债,还是惹上了什么别的祸事?”   徐氏撇嘴:“这谁知道去,反正这回多半不是小事,否则他也不会央告到二奶奶面前——我听那意思,还许下了三分利呢。”   “三分利?他拿什么还?”   “还能拿什么还,自然是那轮胎买卖的分润——错非有这财路,二奶奶也未必肯借他!”   听到这里,来顺才约莫猜出,他们说的应该是王熙凤的胞兄王仁。   先前瞧这位王大少人模狗样的,还曾当面考问薛蟠的学业来着,不想竟也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主儿。   “爹。”   他见来旺夫妇还要议论此事,忙打断道:“她们兄妹如何挪借,跟咱家关系不大,还是先商量一下袭爵的事儿吧——这眼瞧着的富贵,总要早些落袋为安才好。”   “却也急不得。”   来旺捻着胡须,忖量道:“我来回路上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等到定下监察管事时,才是挑破这事儿的最佳时机。”   这约略就要等到六月里了。   来顺心焦之余,又老大过意不去:“为了儿子袭爵,却劳您万里迢迢去南边……”   “这是说的什么话?”   来旺摆手打断了他的言语,肃然道:“这是光宗耀祖改换门庭的大事,莫说去南边待两年,就算是让我老死在……”   “呸呸呸!当家的,你好端端说什么丧气话?!”   徐氏打断了来旺的言语,又语重心长的对儿子道:“若真能在军中谋个实缺,你可千万要用心办差,争取多积攒些人脉——那爵位虽不能传给儿孙,这军中的人脉官职却未必不成!”   “娘,您放一百个心!我指定要给儿孙留下偌大的家业!”   来顺对此倒是信心十足,做武官他是一窍不通,但要说生财的小窍门,却是手拿把攥。   届时他大可在外面经营生意,再拿着正经赚来的银子,在军中做个散财童子。   那白花花的银子淌出去,再加上王家的名头镇着,还能攒不出人脉来?   “好!”   来旺点头赞道:“要的就是这心气儿!不过眼下说这些都还早,咱们还是先盘算盘算,该怎么摆下席面,敲定‘父子’名分吧。”   【原书长安县竟然就离着京城百里距离,两日便可来回。   本书按照京城到长安的实际路程推算。】 ###第六十五章 定名分大宴宾朋   话说凤姐儿自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心中实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   这日夜间,她正和平儿灯下拥炉倦绣,随口就说起了来家的事:“我听说来家那猴儿,最近又闹着要认焦大做义父,旺儿和旺儿媳妇竟也任凭他胡乱生事,甚至还准备在家大宴宾朋呢!”   说着,屈膝将个嫩菱也似足儿,往对面平儿腿上一戳:“他们可曾请了你去?”   平儿往后缩了缩身子,避开王熙凤撩拨挑弄,又满是幽怨的横了凤姐儿一眼。   王熙凤只是一季未得闺中之趣,她却是经年累月无人滋润,偏凤姐儿近来每每兴起,便要把人撩的不上不下甚是难捱。   偏王熙凤又没事人似的追问:“难道竟没请你?”   “来旺婶儿倒是送了请帖来,不过我日日在奶奶面前伺候着,怕未必能得空过去。”   平儿说着,偷偷窥探了一下凤姐儿的表情,又道:“奶奶若是觉着不妥,我便让来旺婶儿停了这事儿。”   “你当她事事都听咱们的?”   凤姐儿嗤笑一声,随即正色道:“再说她连我都不问一声,就这般到处撒帖子,显是存了先斩后奏的心思,又怎会轻易停了?”   说着,撇下手里的绣活儿,将个熟透了的身子往前一倾,半趴在炕桌上,手托香腮盯着平儿道:“你说,这顺儿莫名其妙就要认个糟老头子做干爹,是不是还藏着什么别的事儿?”   “这……”   平儿心下其实也觉着有些古怪,旁人或许不清楚,但她与凤姐儿却都知道来家父子的秉性。   尤其是来旺,一贯的小心谨慎,这回却莫名其妙的,即便冒着进一步得罪宁国府的风险,也要支持儿子认焦大为义父。   这怎么想都有些不合情理。   “奶奶若是觉得有古怪,等明儿见了来旺婶,您亲自问问她不就知道了?”   “问就不必了,她既没主动说,这胡乱挑破了,倒弄得两下里不自在。”   王熙凤慵懒的探出手来,轻轻托起平儿的脸颊,嬉笑道:“莫说她了,你素日里同我好到穿一条裤子,不也一样有自个的心思?”   那话里分明是另有所指。   平儿红着脸虚啐了一口:“且不说奶奶那裤子,何曾舍得让我穿过几回,再说奶奶即便舍得,我也不稀罕呢!”   王熙凤便笑的凤鸾乱颤。   见她心情尚好,平儿忍不住又多嘴问了句:“似顺儿这般作妖,珍大爷不会找他的麻烦吧?”   “人都赶出来了,还不兴别人帮他养着?”王熙凤不屑道:“再说了,我当初曾查过东府的名册,那焦大早几十年就不在奴籍了,他既不是东府的奴才,这事儿又与珍大哥有什么相干?”   说着,又自顾自起身笑道:“夜深了,还说这些作甚?走,咱们也歇了吧——那裤子我舍不得,裙子倒管够呢!”   平儿原本也要起身,听了这话忙又赖了回去,红着脸摇头道:“奶奶自个得趣就是,莫又逼我学那糊弄鬼的勾当!”   “瞧你这话说的,二爷久不在家,这日子可不就得糊弄着过?”   王熙凤却是兴致勃勃,硬是把她拖进了里间。   ……   四月初六。   因轮胎小院的匠人、小厮们,月初就已经南下两广了,来顺近来又成了闲人一个。   故此打从早上起来,他就领着胡婆婆、栓柱,以及特地从贾璜酒肆里请来的厨子、伙计,开始张罗中午的席面。   而伤势大好的焦大,也倒背着手混迹其中,充分发挥着自己的专长:挑毛病骂街。   眼见两个洗干蘑菇的帮厨,被老头骂的几乎要愤然而去。   来顺忙把他拉到了堂屋门前,指着个红木大圈椅道:“您老别的甭管了,就坐这儿等着磕头就成。”   “这连个彩牌楼都没得,忒也寒酸了!”   焦大满嘴嫌弃,可坐到那大圈椅上,想着今儿就要敲定父子名分,还是乐得露出了参差的牙床。   来顺又招呼何三,给老头摆了些软糯好克化的点心,这才又去忙活别的。   等到了巳正【上午十点】,来旺与徐氏处理完府里的急务,也匆匆赶了回来。   虽说这事儿瞧着,似乎有些不给东府珍大爷面子。   但来家近来在荣国府,却称得上是扶摇直上,连赖大总管都选择了暂避锋芒,再加上邓好时前车之鉴,旁人自然不敢胡乱得罪来家。   临近正午,得了帖子的几乎都到齐了,没得着请帖主动上门的也不在少数。   譬如秦显就带着告假养胎的杨氏,主动登门随了两份礼钱——其中一份是帮秦翊随的。   起初来顺还担心,杨氏会露出什么马脚来,结果提心吊胆了半天,却见这女人挺着肚子,混迹在一群仆妇当中竟是游刃有余。   刚放下心来,转脸却又瞧见了贾璜与金氏。   再次提心吊胆了一番,才确认妇人们的演技,着实远超自己的想象。   将近正午,平儿也赶了过来,顺带还携来了王熙凤的礼钱。   徐氏一面连道‘原不想惊动二奶奶的’,一面将平儿迎入堂屋里间,私问王熙凤对此有什么言语。   来顺自也忙跟了进去,眼巴巴的盯着平儿那张俏脸,却见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双颊绽起朵朵桃红,竟是娇俏妩媚的一塌糊涂。   来顺登时就歪了心思,正百思不得其姐,就听平儿悄声道:“她早知焦大不在奴籍,只说这事儿东府里管不着,不过……”   “不过怎得?”   “不过她也觉着,这里面定有古怪。”   这个‘也’字,倒点出了平儿自己的心思。   徐氏和儿子交换了一下眼神,因早就盘算着,等敲定了父子名分,便要寻平儿帮着敲敲边鼓。   故此来顺当下毫不迟疑,就将焦大身上藏有世袭爵位一事,细细告知了平儿。   平儿听得这等秘闻,当下也是大惊失色,一面欣喜来顺能有改换门庭的机会,一面却又担心因此恼了贾珍。   虽说焦大早就不是宁国府的私奴了,可既然涉及世袭爵位,那贾珍一旦得知此事,又怎肯善罢甘休?   “所以说,这事儿最后还得着落在二奶奶身上。”来顺深施了一礼道:“到时还请姐姐助我一臂之力!”   徐氏也忙在一旁请托。   “这原也是应当的。”   平儿也不推辞,只是话里仍存了几分忧虑:“可事情忒也大了,只怕她未必肯应承。”   “事在人为嘛。”   来顺如今却坦然的紧:“再说了,若干爹这爵位真落不到我头上,府里总也该给我些补偿才是——到时我只求脱籍,自立门户就是!”   徐氏早知儿子的决心,此时也不好驳他,只能对平儿无奈苦笑。   恰在这当口,外面忽然嘈杂起来,徐氏出门一扫听,却竟是赖大家的和赖升家的一起到了。   她便顾不上平儿,只留来顺照应着,急匆匆出去迎客了。   来顺因方才那歪心思,此时见屋内只自己与平儿两个,便嬉皮笑脸道:“平儿姐,我近来还专门立下誓言,等往后发达了必要娶个高门贵女回来,改换改换家风呢。”   因有袭爵一事在先,平儿倒不觉着他是痴心妄想,当然也并没有想过,他竟是惦记上了钗黛之流。   只当他是想寻个六七品武官家的小姐。   故此也笑着打趣道:“怪道看不上府里的丫鬟呢,原来你一心想着攀高枝儿呢!”   “也不是都瞧不上。”   来顺嘿笑:“似姐姐这般品貌风流的,我倒恨不能娶回家供着呢!”   “呸!死顺儿又拿我打趣!”   平儿登时恼了,伸手去揪来顺的耳朵,来顺非但不躲,反把头往她跟前凑。   这下却把平儿闹红了脸,连啐两声,逃也似的去了。   【原书中可没写,京城就是长安,反而清楚的写了距离长安还有百十里路。   这就是个虚构的地方,毕竟长安附近百十里内,根本没有其它著名城市。   长篇同人不可能也搞的这么虚无缥缈,所以必然会对标现实中的城市,而明写了有百十里距离的长安,多半不会是首选之地。】 ###第六十六章 乱嚼舌针尖遇麦芒   这日上午,荣国府的哥儿姑娘们,又齐聚贾母膝下承欢。   正是春和日丽的好时节,随行的丫鬟们也懒得去东西厢房窝着,尽在西侧游廊里不拘尊卑的坐了。   林林总总聚了约莫二十几个,有的闲话家常、有的侍弄花草、有的逗弄廊下的鹦鹉,有的捧着簸箕做些针线活儿。   鸳鸯既是这院里的大总管,难免里外都要照应着。   这前脚刚给姑娘们补了杏仁茶、葡萄干;后脚又到了西侧廊下,招呼各院的头面大丫鬟。   因见司棋独自坐在角落里,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便以为她还在介怀表弟潜逃一事。   于是上前搡了她一把,半真半假的嗔怪道:“素来都说你是个洒脱的,却怎得这么久了,还放不下那没良心的东西?”   司棋闷头否认:“不是那事儿,我早说只当他是死了,再说能做的当做的,我都已经做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再问究竟,却不肯多说半句了。   鸳鸯无奈,又因屋里也短不得她,只得埋怨司棋一声,径自转回到了屋内伺候。   旁边香菱因撞见过洞中奇景,便猜到司棋多半不是为了表弟,而是为了来顺心烦。   于是等到鸳鸯走后,立刻笑吟吟的凑上去,咬耳朵问:“姐姐,难道是家中不肯应承?是你家,还是来家?”   听到‘来家’二字,司棋登时恼了,起身瞪了香菱一眼,劈头盖脸的呵斥:“跟你没干系的事儿,往后少打听!”   说着,胡乱选了个人多的所在,怒冲冲的去了。   香菱一时被顶了个哑口无言,却愈发好奇两人究竟发生了什么。   又想着司棋姐姐既不肯说,若有合适的机会,倒不妨问一问那来顺。   说来也巧。   司棋胡乱走到人堆儿里,却听几个丫鬟竟也在聊,来家前日里大排宴宴的事儿。   “……听说那席面都摆到街上去了,乖乖,他家刚生发就这般招摇,也不知私底下究竟敛了多少。”   “到底是外来户,不似咱们府里管教森严,这掌了权还能收束的住胃口?”   “听说那来顺献上财路,头一件想的就是知会王家呢。”   “这来咱家也有七八年了吧?怎么就养不熟呢?”   你一言我一语的,竟全是在往来家头上泼脏水!   “都搁这儿浑说什么呢?!”   司棋听了半晌,忍不住呵斥道:“他家就没临着街,怎么把席面摆到街上去?再说了,但凡在府里有些职司的,谁家摆不起十几二十桌席面?你们在这捕风捉影乱嚼舌根的,倒还好意说咱们府里管教森严?!”   因二姑娘贾迎春为人木讷不受宠爱,司棋在一众大丫鬟里也算不得顶尖人物,可她火炭脾气却是远近闻名,等闲哪个敢招惹她?   几个丫鬟登时吓的都闭了嘴。   唯独晴雯混在其中,不服不忿的争辩道:“这话又不我们说的,府里的嫂子、婶婶们都在传,姐姐要真有本事,就把这阖府上下的嘴全堵上!”   晴雯在宝玉身边豪横惯了,就算是头牌大丫鬟袭人都要让她三分。   可司棋却又岂是好招惹的?   先前若瞧见晴雯,她说不得还会饶晴雯三分面子,现下被晴雯顶搡几句,又怎肯再留情面?   “这可是你说的!”   当下就听她冷笑一声,上前拉扯晴雯道:“走走走,咱们这就出去问问,看是哪家嫂子、谁的婶婶在嚼舌根!若问不出来也不打紧,咱们再去寻二太太给评评理,看我方才那话是对是错!”   她身高力不亏,而晴雯脾气虽冲,却是娇弱多病的体格。   当下被司棋扯的踉跄两步,待要挣扎又被死死钳住,一时身不由己面露仓惶。   好在这一闹,先就惊动了凑在一处打络子的袭人、莺儿。   她两个连忙上前劝阻,旁边侍书又急请鸳鸯出来喝止,这才暂时熄了风波。   等鸳鸯问清楚缘由,先板着脸对那几个丫鬟道:“外面有什么风言风语我管不着,可谁要在老太太院里乱嚼舌根儿,我却是指定不依的!”   稍后,又专门对晴雯说:“你司棋姐姐素来心直口快,倒不是刻意要为难你,你别跟她一般计较就是。”   晴雯胳膊上都有些淤青了,心下甚是恼恨司棋,可想到她方才那不依不饶的蛮性子,到底还是怯了三分。   正搭着鸳鸯给了台阶,晴雯便顺势应了,然后又推说身体不适,也没跟袭人说一声,便孤零零的去了。   袭人见状,忙赶上去宽慰几句,又喊了个小丫鬟送她。   等晴雯去的远了,袭人折回廊下,又单独把司棋拉到了角落里,半是埋怨半是提醒道:“我知道姐姐感念那来顺仗义执言,听不得别人编排他家,可你偏和晴雯闹个什么?谁不知道那是我们爷的眼珠子……”   “再怎么,难道还能漫过你去?”   司棋冷笑:“说句不中听的,但凡我说的有理,就是你也不能当面驳我!她算个什么?仗着宝玉和赖家……”   “嘘!”   袭人忙掩了她的嘴,苦着脸道:“你要总这么没个遮拦,我往后可不敢再跟你说话了!”   司棋这才熄了火气,撇嘴道:“算了、算了,我瞧着你的面子,往后少搭理她就是了。”   袭人这才放下心来,拿了几个新打的络子予她,便又重新寻莺儿请教花式去了。   而司棋在绣橘的陪伴下,重又寻了个角落坐下,回想着方才听到的言语,面色倒逐渐凝重起来。   那几个丫鬟议论议论倒也罢了,若真是阖府上下,都在热议来家的是非,又刻意点出他们太尉府的出身,事态恐怕就有些严重了。   而且这背后多半是有人在推波助澜!   想到这里,司棋就有心知会来顺一声,可一来杨氏告假在家,无人能居中传信;二来先前又曾指天誓日,要与来顺断绝往来。   这才过去十来日,怎好就……   ……   是日傍晚,来顺正在堂屋里陪干爹闲话家常,就听外面啪嗒一声脆响。   狐疑的推门望向院内,就见栓柱正从地上捡起一个纸团来,横看竖看的胡乱端详。   来顺因就笑骂道:“你大字不识几个,在那看个毛啊?快拿来给我瞧瞧!”   栓柱这才捧了过来,又献宝似的举着块石头:“这石头是包在里面,一起从院外丢进来的。”   来顺忙问:“那你就没追出去瞧瞧?”   栓柱登时懵住了。   来顺见他这模样,就知道指望不上这小子,无奈叹息着展开信纸细瞧,却见上面写了许多风言风语,尽是对来家不利的。   末尾又表示,类似的言语在府里已经传开了,让来顺务必早做应对。   “竟还是专门给我写的?”   来顺屈指在那信上弹了弹,心下约略就有了眉目,忍不住嘿嘿一笑,随即又盯着那信上的言语皱起了眉头。 ###第六十七章 论谣言顺水推舟、问缘由三鼓而竭   当夜。   来家三口齐聚厅中,正中方桌上摆着那封‘密信’,各人脸上都有些凝重。   半晌,徐氏头一个开口问道:“顺儿,这瞧字迹应该是个姑娘吧?你同她是怎么回事?如今可千万不能招惹府里的丫头——等袭了爵,再寻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才是正理!”   先前急着让儿子相看丫鬟的是她,如今将府里丫鬟当洪水猛兽一般防着,唯恐耽搁了儿子大好前程的,却也是她。   “娘,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惦记这个?”   来顺苦笑一声,半真半假的解释:“我猜这封信多半是秦家大姑娘的手笔——我出首邓好时,也替那潘又安洗去了污名,她这约略是想替表弟报答恩情。”   说完,见自家老子还在沉吟,就主动探问:“爹,您怎么看?”   来旺缓缓摇头:“赖家、林家、吴家都有可能出手,不过这等事儿一旦传滥了,再想刨根儿问底可就难了。”   顿了顿,又道:“咱家的根儿本就在王家,袭爵补缺的事也要着落在王家,这些风言风语传到二奶奶那里,倒也未必就是坏事。”   “您是说……”   来顺领会道:“咱们不妨顺水推舟,让二奶奶以为这府里上下,都有意在排斥王家?”   说到这里,他心下又冒出个主意来,忙补充道:“那最好把这源头,定在东府那边儿,就说是二奶奶掌权,得罪了那边儿的内外管事,故此才传出这些怪话来!”   “孺子可教也!”   来旺轻轻一拍桌子,拿定主意道:“且等这流言传上几日,咱们再出手也不迟!”   ……   与此同时。   赖家的大客厅里,赖大与赖升兄弟,也正议论来家的事情。   “你在东府里好生查查,看这焦大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古怪;我这边儿也使人盯紧了来家,再捋一捋他们这些日子都做过些什么。”   正说着,赖大家的自外面进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架势。   赖大因此便板起脸呵斥道:“自家兄弟面前,有什么好吞吞吐吐的?”   赖大家的忙赔笑:“不是要瞒着叔叔,实是怕老爷还有旁的谋划,所以不敢乱问。”   “到底是什么事儿?”   “近两日府里的妇人们都在嚼舌根儿,说来家大排宴宴如此招摇,必是贪了咱们府上的银子——那话里话外,还刻意点出了他们出身王家,不是咱们府上养熟了的。”   赖大皱眉:“还有这等事?”   一旁赖升也奇道:“听哥哥的意思,这并不是你的手笔?”   赖大横了妻子一眼,冷笑道:“我若要在妇人当中散播谣言,自越不过你嫂子去,她既不知,又怎会是我的手笔?”   赖大家的听到这话,顿时松了口气,她询问流言蜚语是假,真正想试探的,实是丈夫有没有在府里另置‘外室’。   因就笑道:“我也是听说,晴雯因这事儿和二姑娘屋里的司棋吵了一架,才以为……”   “好端端的,她掺和个什么?”   赖大皱眉道:“你抽空告诉她一声……”   想了想,又补了上了茗烟:“还有茗烟,他们只要跟紧了宝二爷,往后的好日子长着呢,莫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   赖大家的满口的应了,却又忍不住给晴雯上起了眼药:“那小蹄子虽说是出自咱家,可打从攀上宝二爷的高枝儿,倒拿乔起来了,让她好生拢着哥儿,她偏耍什么小姐脾气……”   说到半截,见丈夫眼色不对,连忙偃旗息鼓。   “你真是老糊涂了!”   赖大这才教训道:“就因为她这独一份的性子,哥儿才愈发偏爱她,要和旁的没甚区别,又哪里显得出她来?”   待妻子怯怯受教,他又不耐烦的一甩袖子:“行了,忙你的去吧。”   ……   转过天上午,晴雯听了茗烟的转述,却是冷着脸没给茗烟半分好颜色。   若无赖大这话也还罢了,越是有人拘着不让再闹,晴雯回想起昨儿那场冲突时,就越觉着羞愤难当。   她自打来了宝玉身边,何曾在旁人面前服过软、低过头?   偏昨儿对上司棋,竟就当众露了怯懦。   想起自己当时的仓惶失态,她就觉着脸上热辣辣的,偶尔撞上小丫鬟们的眼神,也都觉着是暗含嘲弄。   恰巧回了堂屋,又听闻宝玉带着袭人去了梨香院,就愈发气闷难解。   因见书桌上积了些新采的桃花瓣,她便自顾自取了小药杵,胡乱塞满了,狠命的捣弄着。   她这里正自咬牙宣泄,不期贾宝玉从梨香院回来,见她香汗淋漓的模样,就随口打趣道:“前儿你还嚷着燥热,今儿却怎么披挂的这般严实,也不怕把自个捂出病来。”   说着,又上前要帮晴雯褪去外套。   “别……”   “哎呀!”   晴雯待要躲闪时,却已然迟了,就听得宝玉惊呼一声,指着那皓腕上的青紫,变声变色的追问:“这是怎么弄得?莫非还有人敢轻薄你不成?!”   晴雯急忙用袖子拢了,嗔怪道:“你是盼着我被人轻薄怎得?我自个撞了一下,偏你就大呼小叫的,也不怕闹出笑话。”   贾宝玉哪里肯信?   硬扯过来又细瞧了一番,笃定道:“你莫哄我,这必是被人抓的——究竟是哪个贼杀才干的?我屋里的人也敢乱来,当真是反了!”   见他又是顿足,又是跳脚的,晴雯感动之余,却也怕事情闹将起来。   “嘘!你嚷什么?”   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避重就轻道:“我昨儿就是和人生了口角,彼此拉扯了几下而已。”   顿了顿,又补充解释:“那人也是女子,哪来什么轻薄不轻薄的!”   听对方也是女子,贾宝玉的暴躁便减了三分,但仍是嘟着嘴闷声道:“口角就口角,怎么还动上手了?瞧这又青又紫的,必是下了狠力气——到底是哪个做的?你快说与我听,我好去寻她理论理论!”   因见晴雯还要遮掩,他就转头冲院里呼喊:“袭人、袭人。”   “你叫她作甚!”   晴雯倒急了,扯着宝玉到了里间,把昨儿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又道:“其实我也只是听她们胡乱掰扯,并没有跟着说些什么,只是见司棋盛气凌人的,才没忍住顶了她一句。”   听是司棋,贾宝玉心下的火气又降了五分。   拉过晴雯的手腕,一面爱怜的抚弄着,一面啧啧叹道:“她我是知道的,身量足能比的上男子,怪道能留下这些痕迹——也亏得你胆大,若换成是我,怕未必敢当面顶撞她呢。”   听他再不提要去找司棋理论,言语间甚至显出些怯意来,晴雯心下松了口气的同时,却又难免有些失望。   于是将手臂挣开,板着脸道:“总之这事儿你就别管了,不然传扬出去,倒让人以为是我在搬弄是非颠倒黑白呢。”   顿了顿,又抿嘴补了句:“往后有日子呢,我就不信她没个短处!” ###第六十八章 慕虚荣乱劾天家事、造谣言离间姻亲情   自从拿定主意之后,来家非但不去打压那些风言风语,反而暗中纵容助长这股风潮。   又搭着周瑞月初就去了乡下,巡查各处清明、谷雨两节时的栽种情况,就更无人出面压制此事了。   于是此后数日间,那谣言是愈演愈烈。   乃至于到了四月十三这日,中午有人吃饭时硌了牙,下午就有人联想到,必是有人为了中饱私囊,往新米里掺了沙子。   而府里管着收粮的是周瑞,去年和他对接账目的则是来旺,都是出身王家的外来户。   这左右都是‘自己人’,还能不趁机捞足了好处?   说白了,这身份认同的闸口一开,偏又无人出面压制,甚至还得到了或明或暗的纵容,自然也就逐渐演变成了某种Z治正确。   无论是荣国府的‘老户’,还是极力想要融入群体的‘新人’,一时纷纷跳出来站队。   好似不传几句来家的闲话,就会自绝于‘荣府人’一样。   而说起来家,难免就要捎带上‘王家’,一来二去难免波及王熙凤,甚至于王夫人。   对此,来旺一开始是乐见其成,可后来见那流言蜚语愈发恶毒,便又习惯性的打起了退堂鼓。   但来顺却只怕事情闹得不够大!   左右到了六月里,自家老子就要南下做监工,而他也要谋求脱籍自立,届时这府里的对立情绪,又与来家何干?   ……   却说这日下午,来顺因未得差遣,就同几个闲散小管事在外仪门胡扯闲篇。   这些小管事们显然都是听饱了谣言的,一个个的看似和气,实则透着戏谑与鄙夷,还有那么一丝丝遮掩不住的嫉妒。   毕竟拜那些谣言所赐,来家在荣国府里的地位,再次被大大高估了——毕竟若没有遮奢的权柄,又怎能搞出只手遮天的勾当?   来顺将这些情绪扫在眼里,心下却是暗暗好笑,如果现在告诉这些人,有好些谣言都是自己编的,却不知他们又会是怎样的表情。   恰在这时,有个小厮飞也似的奔了过来,将对牌、签子递给来顺道:“来管事,赖总管说让您先把银子领了,明儿直接去外面采买。”   来顺接过那签子一瞧,却是因为今年天热的早,府里的存冰怕撑不到到立秋,故此特命他支取五百两冰敬银子,采买些消暑冰回来。   这之所以特地标明‘消暑冰’三字,是因为大户人家的存冰,大致分为可使用和可食用两种。   后者的获取方式和保存方式,都要精致上许多,成本自然也会大大提高。   而这‘消暑冰’指的是前者——粗制滥造的便宜货。   当然了,这所谓粗制滥造的便宜货,也只是相对于豪门大户而言,普通家庭可用不起这玩意儿消暑。   验看完对牌签子,来顺冲那几个小管事轻飘飘告一声罪,就赶着去银库寻吴新登支领银子。   谁知到了库房总领的小厅内,却不见吴新登的踪影。   因五百两算不得小数,即便有对牌签子在手,那些小管事也不敢贸然做主。   来顺无奈,只得又循着他们的指引,找到了荣禧堂西侧的偏厅。   吴新登倒是在里面不假,可里面除了他之外,还有板着脸的二老爷贾政,以及几个文人打扮的清客。   这时节,来顺又怎敢贸然进去讨要银子?   于是也只得学那几个小厮,在门外廊下侍立等候。   嗯~   那年十七,荣禧堂外,站如喽啰。   来顺正搁外面整活儿呢,里面一个奋笔疾书的清客,便摇头晃脑的‘噫、乎、兮’起来了。   竖起耳朵听了好半天,又搭着旁人的吹捧、辩驳做注解,来顺才终于明白,里面这群鸟人究竟在干什么。   却原来今上——也就是隆源皇帝继位之后,对工业生产就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兴趣。   尤其是近来地位稳固之后,每欲插手工部细务,甚至还召见了两个工部的匠人。   皇帝关心兵械农具的生产改进,原本也是一桩好事儿,但过于注重那些细枝末节奇巧淫技,却犯了文官们的忌讳。   毕竟国朝新立之初,太祖曾执意超拔匠人为官,搞的堂堂六部之一的工部衙门内,竟充斥了不少的粗鄙之辈。   直至世宗皇帝登基后,才明令废止了这等荒唐做法。   此弊足为后世之戒!   故此工部都给事中沈成卓,前几日倡议中层官吏们联名上奏,督请今上万不可舍本求末,只顾贪图奇巧淫技之便,却将经纶大道抛在一旁。   对于这事儿,贾政起初颇有些犹疑,毕竟二房在荣国府的特殊地位,相当程度上都仰赖于,他在宫里有个受宠的女儿。   若胡乱行事恼了‘女婿’,导致女儿失了宠爱,岂不也是舍本逐末之举?   可就在贾政思量着,该怎么委婉拒绝这次联名上书的时候。却忽然惊闻户部的郎中、员外郎、主事、给事中们,早已经于前日正式联名上书了。   工部的十几个中层官员,基本都列名其上,内中唯独就漏了他贾存周,以及另外一个荫官出身的主事!   这下可把贾政气的不轻。   自己答不答应署名是一回事,那些进士官儿们,问都不问就把自己排斥在外,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故此回来之后,就努着劲儿想要搞一份单独上书,显一显自己的文人风骨——至于女儿会不会因此失宠云云,又怎及得上存周公的‘气节’重要?   不过这在来顺看来,纯粹就是吃饱了撑的。   你一荫官外戚,不好好捧皇帝的臭脚,偏闹着去响应科道言官们的犯上之举,这不是作死还能是什么?   尤其人家那什么都给事中,这回号召联名上书,本来就是为了防止匠人们,仗着皇帝的重视而被‘幸进、超拔’。   似贾政这种原本就是‘幸进’的主儿,人家除非脑袋有病,才会找他一起联名上书呢!   正想些有的没的,就见吴新登倒退着出了偏厅。   来顺忙将贾政的咸淡事儿抛在脑后,迎上去把要补充消暑冰的事儿说了,又奉上对牌、签子供吴新登核对。   吴新登拿了签子,一面翻看一面却忍不住抱怨:“今年各地送来的冰敬银子,竟比往年足足少了一成半,再要在这么下去,怕就只够买冰买炭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来顺心下立时就生出条谣言来:今年的的冰敬银子之所以比往年少了三成,全是因为该给贾家的冰敬,不少都转送去了王家。   盖因太尉老爷非但是朝中重臣,还遥控把持着荣国府的生杀大权,与其把冰敬送给贾家,还不如直接送到王太尉府上呢。   如此非但可以进一步挑动双方的对立情绪,还成功映射了王熙凤和王夫人姑侄。   嗯~   简直完美! ###第六十九章 千里冰封冷二郎   连夜寻人打听了卖冰的所在,以及大致的市价。   转过天一早,来顺拿对牌申领了辆马车,便直奔东四牌楼。   但凡是特殊买卖,就爱讲究个群聚效应,这年头的‘冰室’也一样,在东四牌楼约莫聚了有七八家。   彼此都隔着不远,来顺在车上一眼就扫了个大概。   然后想也没想,就直奔了门脸最大的那家——反正花的是府里的钱,自然是怎么体面怎么来。   离得近了,才见正中匾额上写着四个大字:‘千里冰封’。   来顺看见后就有些不是滋味,打从发现夏太祖把能抄的都抄完了,他就成了反剽窃的急先锋,最看不得这等盗来的文字。   正纠结要不要换一家,店伙计已经迎了出来,先瞥了眼荣国府的马车,随即满面堆笑的深施一礼:“这位客爷倒是来巧了,咱们店里的冰盘杂果刚上货,您老赏脸进去给品评品评?”   算了,就这家吧。   来顺抖了抖袖子,亮出大通钱庄的银票,学着赖大拿腔拿调道:“要单只为了吃些杂果,我也用不着专门跑你们这儿来了。”   “哎呦~”   那伙计虚扇了自己一记耳光,怒放着笑脸道:“瞧小的这眼瞎嘴拙的,爷您降尊纡贵,指定是有大买卖要照顾小店!”   说着,又探头招呼掌柜的出来迎客。   这买卖家嘴可够甜的,不过那也是冲着荣国府的马车——虽未必能看的出是哪家,但瞧式样就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以及来顺手里的银票。   要换个腿着来的穷酸,怕就未必是这副嘴脸了。   “也算不得什么大买卖。”   眼见那掌柜的也迎了出来,来顺拿银票往后面的马车一点:“我们府上短了几千斤消暑的粗冰,你们今年什么价码?怎么送?”   那掌柜一面把人往里面让,一面介绍道:“客爷,小店这粗冰也分是掺了花瓣香精的、杂了提神药……”   “用不着。”   来顺把手一摆:“就要那种什么都没掺的,但也千万不能有异味、怪味!”   “这您放心,小店一水儿的窖藏新冰,绝无异味。”   “您要没专门的要求,小店一般是卯正【早上六点】前送达,量大的话可能还要提前些,毕竟装卸起来也要时间。”   晚上送煤是避免惊扰贵人。   这天不亮送冰,则是为了减免损耗。   “价格呢?”   “这……”   店掌柜看看跟着进来的车夫,堆笑道:“您坐下稍候片刻,容我把价目表取来。”   说着,又招呼伙计奉上了一份冰盘杂果。   他这店里的格局,倒和贾璜那酒肆差不多,也摆着六七张小桌,不过装修档次却是天差地别。   来顺就近寻了一张桌子坐下,那伙计忙捧出盘冒凉气的杂果。   他这里取了小汤勺,正待品尝一番,忽听外面人嘶马鸣,紧接着又有个极动听的嗓音传入店内:“热的紧了,快弄些凉的来解暑!”   踩着那话头,就见个面如冠玉的俊俏青年,大步流星的到了店内。   他随意扫了两眼,就在来顺隔壁坐了,屈指磕打着桌子连声催促:“快快快,我过会儿还急着去四方馆瞧洋落呢!”   伙计却并不急着应他,反嬉笑道:“柳公子,西洋人去年不是被朝廷赶走了么,如今还能有什么洋落可瞧?”   “你懂个什么?”   就听那柳公子嗤鼻一声:“被朝廷赶走的是乌西国人,旁的什么高兰基、普意志都还在呢。”   说着,他抬手指着来顺面前的果盘道:“就这个,赶紧给我上一份,再备四份打包带走,就用你们那种裹了棉被的盒子!”   伙计闻言,这才往他身边凑了凑,压着嗓子道:“公子,这里面可不光是时令的玩意儿,还有不少是暖棚里出来的,您这一要就五份,是不是……嘿嘿,是不是把先前的账先清一下?”   那柳公子闻言倒也不恼,指着外面问:“你看见我那书童没?”   伙计回头就见门外空荡荡的,又走出去左瞧右看,却还是没瞧见什么书童。   折回来挠头道:“柳公子,我实在是找不见,要不您受累给指一下?”   “找不见就对了!”   柳公子一摊手:“我在锦兰院住了几日,昨晚上回家就没找见他,跟他一块找不见的,还有我放银子的钱匣。”   伙计听的无语,苦笑道:“那您跟我这儿逗什么乐子,赶紧去报官拿人啊?!”   “拿什么拿。”   柳公子摇头道:“好歹伺候了我几年,那十来两散碎银子全当爷赏他了。”   “那您……”   伙计看看隔壁来顺桌上的果盘,在看看全不知愁滋味的柳公子,一脸的为难。   “呦,这不是柳公子么?”   这时掌柜的从后面出来,不咸不淡的招呼了柳公子一声,转身就直奔来顺,恭恭敬敬奉上了价目表。   来顺约略一瞧,见那上面红底黑字犹自墨迹未干,显然是刚赶工出来的产物。   再一细瞧,心下就明白了。   那上面标了几个价码,高低错落的排列着,又隐晦暗示出回扣的多寡。   怪不得要专门去后面‘拿’呢。   要说来顺上辈子做买卖时,也没少涉及这吃拿卡要的勾当,对此也并不怎么排斥。   但眼下这当口,他可不想再节外生枝。   于是用食指沾了些墨渍,在没有回扣的价码上划了一道,义正言辞的道:“虚头巴脑的都免了,只这最实惠的先来五百两,若我们府里用的好,往后免不得还要照应你们的生意。”   那掌柜自是满口包票,又取了印鉴桑皮纸等物,拟出一套手续凭证,并订了交货日期和地址。   待知道是替荣国府采买,那态度登时又恭谨了几分,连道宁折些本钱,也盼着能和国公府常来常往。   这当口,那俊俏的柳公子却和伙计谈崩了。   他倒也不恼,起身一面往外走,一面半真半假的玩笑:“好好好,且等我那日得了富贵,再回来啐你这厮一脸!”   因瞧这人行事洒脱,全不似平日见惯了的娘炮小白脸,来顺忍不住好奇道:“这柳公子倒是个有意思的,他也是你们这里的常客?”   “早几年是常客。”   掌柜笑道:“这柳湘莲柳公子就住在南小街北口,他堂上父母去的早,虽留下不少产业,可毕竟无人管束,这几年在京城各处浪荡,风里雨里散了好些家资。”   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这人品行倒还端正,且文才武艺也都使得,非是街上那些惫懒货色可比。”   话还未说完,却见来顺面带异色的站了起来,不由得奇道:“怎得,客爷您听说过他?”   “呃……”   来顺啧声道:“也算是听说过吧。”   转回头,又含糊不清补了句:“却不是这辈子听说过。”   “您说什么?”   “没什么。”   来顺指着桌上少了大半的果盘,吩咐道:“依样弄五份给他送家去,钱我替他结了。” ###第七十章 看见你……   虽说性格有些偏激,行事更欠了稳重,但原书中的那么些白面小生,也只这柳湘莲还有三分血性。   不过来顺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主要还是因为那句‘只有门前一对石狮子是干净的’,以及因此而死的尤三姐。   来顺昔年读书时囫囵吞枣,并未留意尤三姐疑似贞洁有亏的描述,却因那挥剑自刎的决绝,记住了这个秉性刚烈的女子。   后来断断续续看电视剧时,又被尤氏姐妹的颜值所吸引。   故而到了这方世界之后,他就对这对姐妹心心念念。   常想着日后发达了,就把尤家姐妹赚入家中,也好帮她和柳湘莲免去这一场情殇。   可那姑娘脾气刚烈,又是个颜控,对柳湘莲一见倾心,想要从中截胡谈何容易?   但今儿与柳湘莲意外相逢,倒让来顺想到了截胡的法子——上赶着送那几个果盘,也正是为了践行这个法子。   依书中所述,这柳湘莲倒是个够朋友讲义气的,恰巧他如今落魄了,自己不妨先刻意结交着,再似今日这般时常给些小恩小惠。   然后趁着他还不认识尤三姐,先向他袒露对尤三姐的喜爱之情,他又怎好意思再横刀夺爱呢?   说不得,反而会变成自己最大的助力!   Emmmm~   好像龌龊了些,而且这般行径,倒正应了那张广为流传的表情包。   不过这总归是为了救人嘛!   既然是救人的事儿,又怎么能说是卑鄙无耻呢?   这一来……   整个计划最大的问题,反而是来顺还惦记着钗黛,这正妻之位肯定不能让尤三姐占了,偏她那等烈性子,又未必肯和尤二姐一样给人做妾。   哎~   您说这都万恶的旧社会了,怎么还不让多娶几房正妻呢?   泱泱大夏,竟不如人家阿拉伯人开明开放!   “来管事。”   正烦恼些三妻四妾的国际大事,却听车夫在外面道:“已经到府里了,您看您是先去回差事,还是直接跟我去马厩,把还车的手续结了。”   “先把手续结了吧。”   来顺将那些胡思妄想抛在脑后,先随着车夫到了马厩,把出勤表填了,然后又去内仪门左近的小花厅,向赖大呈报采买的进展。   等赖大看完票证,他又补充道:“因是下等的粗冰,倒未曾去他窖里验看,只约定了入府时再做筛查,届时还望大总管多调拨几个人手。”   赖大笑道:“既是下等粗冰,分量对了没什么异味便可,用不着查验的那么仔细——不过你们年轻人能做实如此底细,倒也实属难得了。”   “不敢当大总管谬赞。”   来顺忙谦声推辞,心下想的却是:这老东西究竟是不是谣言的始作俑者?   ……   辞别赖大出了花厅,因见离着晌午不远了,来顺就打算去寻自家老子一起用饭——主要是自家老子那边儿,会有灶上特供的好菜。   上回有道什么五子登科的,虽说是贾政用剩下的边角料,味道却着实不错。   就是吃完之后,有些燥热难解。   啧~   这血气方刚的身子,搭上经过见过的灵魂,一不留神就往下三路跑,怎么拉都拉不住。   等到脱籍之后,果然是该先找个稳定的床伴才是。   不拘是小妾还是通房丫鬟,都比在外面胡搞强得多——毕竟这年头也没啥保护措施,真要得了花柳病,这辈子可就少了大半的奋斗目标。   闲话少提。   却说到了来旺办公的厅内,就见自家老子正捧着个盒子唏嘘慨叹。   来顺还以为是什么古怪物件呢,探头一扫量,却是些卖相极差的参须渣沫。   “爹,您弄这玩意儿干嘛?”   来顺不由奇道:“瞧着都已经糟烂了,这吃下去有没有药效先不说,没准儿反倒害了性命呢。”   “哪是我要弄的?”   来旺瞪了儿子一眼,无奈道:“因贾瑞要用什么‘独参汤’,那贾私塾不知就里,偏托请到太太面前,太太又推给了咱们奶奶,咱们奶奶巴不得他早死早超生,可不就只有这些烂货予他。”   说着,把那盒子往儿子面前一推:“正好你来了,干脆你给送去吧。”   “这……”   来顺讪笑着推拒:“我要真去了,这万一吃死了人,岂不成了咱家的责任?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来旺也只是随口一说,倒没真让儿子出面的意思。   随手把那盒子整理好,唤了个不太亲信的小厮去送,又命儿子反锁了房门,然后才满面凝重的追问:“那消息你是怎么散出去的?这才半日就传的沸沸扬扬,说是王家夺了这府里大半的冰敬!”   “好家伙~”   来顺直接就来了句好家伙!   他把一成半加倍到三成,已经是往夸张里说了,不成想这才半日就又翻了一番!   这要是再传两天,还不说成是荣国府从此以后,都要给各地亲朋故旧发放冰敬银子了?   问题是,还真就有人信了!   正无语之际,又听来旺道:“我这几天越发的不踏实了,该不会弄出什么乱子来,反坏了你袭爵的大事儿吧?”   又来了……   老爹这明明已经拿定主意,偏又瞻前顾后的毛病,怕是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爹。”   来顺无奈道:“咱不是商量过好几回了么,该怎么应对都提前预备好了,便真闹出什么乱子来,也轮不到咱家去背这口锅。”   来旺却还是放心不下,再次追问道:“偏你传谣的法子,至今也不肯说,我这心里如何能踏实的了?”   “您就放一百个心,我这渠道保证出不了岔子!”   说白了,来顺传谣靠的就是杨氏。   杨氏如今有了身孕,做不得巡夜的差事,便只白天来府里点卯,做些闲散轻松的差事。   这既然得了闲,平时少不得混迹于三姑六婆之中,所以由她去传谣最是方便不过了。   而她因曾受徐氏打压,就算真被查出来,也只会被认为是心怀怨念,绝不会有人怀疑到,竟是来家在背后主使。   又因暖阁情、腹中盟,她也绝对不敢主动暴露此事。   故此,来顺才说是万无一失,却又不敢让父母知道真相。   正说着,外面突然有人叫门:“来管家、来管家。”   父子两个对视了一眼,来顺就上前下了门闩。   “哎呦!”   那婆子一见来顺也在屋里,就喜道:“可巧小来管事也在,那就一起跟老婆子走吧,老祖宗传你们父子过去呢。”   贾母传召?   来旺下意识的探问道:“这位婶子,却不知老太太找我们过去,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垂问?”   “这我可不好乱说。”   那婆子说着,却将两只手拢在袖子里,把满脸褶子笑的梯田仿佛。   来顺那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当下忙塞了几钱散碎银子。   “这不是二奶奶去了么。”   那婆子这才道:“也不知哭诉了几句什么,老祖宗就命人传你们过去呢。”   王熙凤去寻贾母哭诉了?   父子二人又忍不住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想着这回算是捅破天了,府里必然要彻查一番。   就不知最后会查出哪个来。   若能查到赖大头上,自是最好不过了!   但这老东西鬼精鬼精的,怕不会轻易被人拿住把柄。   其余的不拘是林之孝、吴新登,又或者这府里其它的管事,效果就都一样了。   反正已经造成的隔阂,想要弥补可没那么容易,只要王熙凤心头怨念犹在,来家就有乱中取栗的机会。 ###第七十一章 剖清浊姑侄逼宫   因来旺找了个借口,让那婆子先行一步,来顺还以为他是有什么要紧的,想要再嘱托自己几句呢。   谁成想沿途净听他瞻前顾后、疑神疑鬼了。   还是那话,自己这老子能谋也能断,偏偏每逢事到临头就乱了方寸。   万幸他演技还成,在外人面前也还能遮掩的住,才不至因此坏了大事。   一路尽力给老爹减压。   等到了老太太院里,父子二人忙都收敛了情绪,在那院子正中垂手侍立,静等着廊下的丫鬟们进去通禀。   不多时,却见吴新登从里面出来,对他父子拱手道:“老弟,劳烦把账册所在告诉我,哥哥我也好在老太太面前,帮你销对销对。”   这倒并不出来家父子的所料。   因猜到事情闹大之后,必然要核对过往的账目,来家早就不惜工本,把过往的窟窿全都填上了。   这也亏得来家是在王熙凤跟前当差,那大头都被王熙凤吞了,他夫妇只能取些零碎好处,并不敢克扣太过,所以需要填补的亏空不多。   却说听了吴新登这话,来旺毫不犹豫撩开袍子,从腰间解下个钥匙予他,又细说了账册的所在。   吴新登也不多话,冲来家父子点点头,就径自出了院门。   约莫一刻钟后,吴新登重又捧着几本账簿回来,有些吃力的进了堂屋。   此后就又是漫长的等待了。   直到来顺腹中咕咕乱叫,才见有个蜂腰削肩,鸭蛋脸的大丫头到了近前。   因知这是贾母跟前的红人儿,来旺父子都不敢怠慢,忙齐齐见礼,一个口呼‘鸳鸯姑娘’,一个尊称‘鸳鸯姐姐’。   约莫是因为前几日,这院中闹出的那场冲突,鸳鸯刻意打量了来顺一番。   见他虎背熊腰粗豪凶戾,虽与家中常见的白面公子迥异,却也别有一番英雄气象。   心道此人生就一副厮杀汉的模样,怪不得他会认了那焦大做干爹,想来必是惺惺相惜所致。   一面想着,鸳鸯一面招呼道:“来管家、小来管事,随我进去吧。”   可算是能进去了!   来家父子忙亦步亦趋的跟在鸳鸯身后,进到了贾母的大客厅中。   刚进门,就听角落里噼啪乱响,来顺用眼角余光扫量,就见吴新登正领着六七个账房,在那里忙碌的演算着。   但那账册的数目,却比吴新登从来旺屋里抱回来的,多了七八倍不止!   显然这查的并不止自家的账目。   来顺正暗自揣度,还有那些人被牵扯其中,就听得正中榻上传来老太太疲惫的嗓音:“你们二奶奶果然没错看人,父子两个都当得起那腰牌上的‘忠义’二字。”   这时就听王熙凤插嘴道:“老太太过奖了,周瑞那边儿的账目,也是极清楚的。”   说着,她斜了眼吴新登那边儿,冷笑道:“倒是那邓好时留下的几笔烂账,着实让人大开眼界!”   这其中有周瑞的账目,来顺倒是已经猜到了,可却万万没有想到,王熙凤竟还挖出了邓好时的旧账,用来进行对比、衬托。   不过这确实是一着妙棋。   既不用直面几个当权的管家,又能稳准狠的抽打在,那些自我标榜的‘荣府老户’脸上。   “行了。”   贾母摇头叹息着,微微摆了摆手:“都停了吧,这清清白白的账目,还有什么好查的。”   吴新登那边儿登时为之一静。   但随即王熙凤就利落的跪倒在地,脆声道:“还是查清楚的好,省得谁接了去,再找衅我的后账!”   “你这话……”   “老祖宗!”   王熙凤一个头打断了贾母的话,连珠炮似的道:“我来咱们家之前,那里照管得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作针。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   “况且又没经历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吓得我连觉也睡不着了。”   “我苦辞了几回,太太又不容辞,倒反说我图受用,不肯习学了。殊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   “您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有哪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她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她们就指桑说槐的报怨。”   “‘坐山观虎斗’,‘借刀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况且我年纪轻,头等不压众,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   “更可笑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辞,太太断不依,只得从命。”   “这些日子,我是东也顾、西也管,披星戴月的苦忙,三更半夜还不得闲,便病了伤了也不敢声张,挣命也似的才强撑了下来!”   “原也不指着这当牛做马能换来什么好儿,可我万没想到会是、会是这般……”   她说着说着,渐就哭的泣不成声,于是干脆停了嘴,对着贾母连连叩首。   “这怎么话说的、这怎么话说的?!”   贾母见状也坐不住了,一面拄着拐杖起身,一面忙吩咐道:“快、快给她扶起来!你这丫头既是受了委屈,说破天去我也依你,何苦作践自己个的身子?!”   徐氏、平儿、鸳鸯几个抢上前,好容易才将王熙凤搀扶起来。   不想摁倒葫芦起了瓢,旁边王夫人也扑通跪倒,连道:“老太太,我和凤丫头受些委屈倒也还罢了,偏那些下作娼妇、无毛畜生,竟是句句都要编排我娘家!”   “这祖祖辈辈百十年的老亲,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真要因这些混账言语生了嫌隙,怕是大门前的石头狮子都要笑掉大牙!”   “届时我和凤丫头莫说是不能活了,怕死了也没脸见两家的列祖列宗!”   若说王熙凤是诉苦,她这隐约就有逼宫的意思了。   若换做往日,听儿媳这般咄咄相逼,贾母多半就该恼了,可今儿实是荣国府理亏,她也只能连声道:“快起来、快起来,都依你们就是了,这闹得倒像是我要包庇哪个似的!”   等王夫人也被搀扶起来。   老太太拄着拐杖来回踱了两步,断然下令:“吴管家,你把查好的账目贴到内仪门前,让这府里那些糊涂混账行子们,好生捋一捋谁清谁浊!”   说着,她重重一顿拐杖,又吩咐道:“里面是赖大家的和周瑞媳妇,外面是林之孝和旺儿,就算翻过天来,也要查出究竟是谁在无事生非!”   贾母这话说的极重,实则却是只诛首恶、不论胁从的意思——否则这阖府上下几乎都在传谣,又怎用得着翻过天来追查?   故此厅中不少人都悄悄松了一口气。   连来顺也是如此,他虽然不担心杨氏会供出自己,却也不想让自家骨肉妄受惊扰。   另外……   王熙凤那些糊涂烂账,什么时候竟也能配的上‘清清白白’四字? ###第七十二章 小丑竟……   虽然基本上只是充当了背景板的作用,但一家三口回到来旺办公的小厅,却是不约而同的显出了疲态。   毕竟他们表面上是受害者联盟中的一员,实际上却是推波助澜的‘加害者’。   自古这两面人、二五仔遇到大场面,岂有不心下打鼓的?   当然,来顺还是坚持认为,自己这主要是饿的紧了。   随便在门外抓了个探头探脑的壮丁,命其去厨房帮自家传饭。   他一面把屁股焊在圈椅上,一面好奇的向母亲打听,今儿这一出大戏是怎么开的局,二奶奶那些清清白白的账目,又是怎么一回事。   “要不说她那些心眼,十个男人也比不得呢!”   提着这个来,徐氏倒振奋了许多,比手画脚的道出了由来始末。   却原来今儿上午,徐氏因未在二门鹿顶内轮值,故而就按惯例去了王熙凤院里问安。   谁知周瑞家的竟也在院内。   二人面和心不和的耍了几句嘴皮子,就见王熙凤自里间出来,劈头盖脸问了句:“你们男人账面上,可有明显的亏空?”   徐氏和周瑞媳妇都是吃了一惊,但徐氏毕竟早有预料,于是抢着表示自家绝无问题。   随后周瑞媳妇也忙跟着表态,说自家丈夫素来勤勤恳恳,绝不曾有什么亏空。   得了答复,王熙凤二话不说,就带着大批账册先去了王夫人院里,然后姑侄两个又到了贾母房中。   “我当时都懵了。”   说到这里,徐氏捂着心口后怕道:“咱家的也还罢了,二奶奶那些糊涂烂账怎经得起查?直到查账查到半截,我才明白她打的什么主意!”   来顺忙凑趣捧哏:“她打的什么主意?”   “先前大公子借银子,许下三成利的事儿,你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可这之间有什么干系?”   “自然是有干系的!”   徐氏道:“我也是今儿才知道,感情前两日她特意把这笔私贷过了明路,说成是大公子为了那轮胎生意,专门代表王家挪借的本钱。”   来顺以前毕竟也是生意人,听到这里登时恍然大悟,脱口道:“她是想拿那三成利,来补自己账面上的亏空?!”   王熙凤放出十成银子,借据手续上却都写的是十三成,这里外里一倒手,账面上自然就多了‘三成银子’。   而以贾王两家的姻亲关系,又是为了一起做买卖,临时拆解些‘不加利’的款项,也实属正常。   不过……   以王熙凤的贪婪程度,能舍得拿这三成利钱补窟窿,估计也是被逼无奈,所以才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吞。   “不对!”   这时一直沉默的来旺,却突然摇头道:“当初虽说定了利钱,大公子也签下了契据——可按照他素日里的行径,这笔钱多半是能赖就赖,到最后莫说三成利,本金都未必能收的回来。”   这……   来顺瞪大了眼睛,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恐怕就又有另外一种解读方式了。   或许王熙凤一开始把钱借出去,就存了拿这三分利的虚头,来填补亏空的念头!   私对私,妹妹未必能拿哥哥如何,可若摆在台面上公对公,王家却总不好昧下这笔本金。   即便拖着三成利不给,钱也已经‘躺’在账目上了,足够让王熙凤抹平亏欠。   尤其是现在这种状况,她二奶奶摆明了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娘家自然不好因此苛责她,反而会尽力帮她圆场。   “等等!”   来顺心下忽的冒出一个念头,忍不住脱口惊呼:“该不会,这谣言就是她搞出来的吧?!”   如果是这样,这婆娘的心机手段可就太深了!   不过话刚出口,来顺自个就又否定了这种可能:“不对,她要真是幕后黑手,又怎敢跑去老太太面前逼宫?这要真查出什么来,岂不成了作茧自缚?”   来旺点点头:“也或许只是机缘巧合顺水推舟吧。”   顿了顿,又苦笑着补充道:“咱家是为了袭爵,才不得不兵行险招,旁人平白无故的,又怎会选择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也是这么个理儿。   来顺因就笑道:“所以爹您就放宽了心,谁会想到那些刻意针对王家的谣言,会是咱们‘王家人’自己传出来的?”   ……   此后两日,荣国府内就掀起了一场整风纠察运动。   内院以赖大家的和周瑞媳妇为主,外边儿以林之孝和来旺为首,各自摆出了掘地三尺的架势,誓要挖出谣言起源。   再搭着邓好时和周瑞、来旺的账目,又在那内仪门外公示了出来,两厢一对比,直把‘荣府老人儿’的脸都抽烂了。   先前那些惯爱自我标榜的,自然也都臊眉耷眼的偃旗息鼓了。   却说这日天还没亮,藏冰库门口就架起了四口大锅,里面清汤寡水的只煮了些绿豆汤,锅底却堆了十几根铁条。   “开始验货吧!”   随着来顺一声令下,千里冰封的板车陆续上前。   在经过那几口大锅时,就会有两三个壮劳力,用湿毛巾裹住铁条的把手,将烧红了的尖儿用力插入坚冰之中。   紧接着又有小厮上前,狗儿也似的一边翻看一边乱嗅。   片刻之后,就听那小厮抑扬顿挫的吆喝:“实心、杂碎少、无异味儿——卸车称重啰!”   十几个力巴便用草席卷了冰块,放到早就备好的大秤上。   那重量自有账房计数,入库的手续则另有小管事支应。   来顺需要做的,就是背着手来回巡查,瞧见偷奸耍滑的骂上几句,看不对眼了踹上两脚。   被他重点‘照顾’的,正是那些之前传谣信谣的主儿——当然,对于拿铁条的那几个,来顺都是敬而远之。   正沉浸于反派的快感当中无法自拔,却见自家老爹的亲随小厮,飞也似的奔了过来,附耳道:“小来管事,查、查出来了!”   “查出来了?!”   来顺精神为之一振,忙问:“这始作俑者究竟是哪个?”   “没说是哪个。”   那小厮抬手指着东北方道:“不过人就在二老爷的外书房,来管家让您忙完了手里的活儿,就过去……”   “这还忙什么忙?!”   来顺随口交代两句,就撒丫子直奔贾政的外书房。   不过在路上,他却是隐隐有些奇怪。   这场整风运动的发起人是贾母,总揽具体事务的是王熙凤,王夫人也就起了个从旁督办的责任。   却怎么抓到了罪魁祸首,不往老太太那儿送,也不往王熙凤那儿送,偏就带去了贾政的外书房?   等到了地方,来顺心下的疑惑就更浓了。   那里里外外把着门的,全是王夫人、王熙凤的丫鬟——既是要用丫鬟理事,偏跑到外院作甚?在内院不是更方便么?   就这般狐疑不解的,迈步进到了外书房内院,却听的西侧偏厅里有人哭嚎:“太太、太太饶命啊!我们、我们只是想报复一下那来顺,绝没有要挑拨国公府和太尉府关系的意思!”   嗯?!   正跟着金钏往里走的来顺,脚下登时就是一顿,暗道这怎么还有自己的事儿?   而且里面那杀猪似的嚎叫声,似乎也有些耳熟的样子。   正想着这人究竟是谁,又听里面哀告道:“拿王家家生子说事儿的,也的确是我们夫妇,可我们……我们是担心被哪来顺看出破绽,所以……”   下面的话声音渐低,却是听不太真切。   来顺一时急的越过了金钏,几步抢到偏厅门前向里张望,却见那当中跪着一对儿男女。   女的从未见过,男的却正是周瑞的儿子周福!   就听周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当时只想着,来家必然想不到,这针对王家家生子的谣言,会是我们传出来的……”   淦~   这什么鬼?!   偷偷炮制谣言的、暗中推波助澜的、出面逼宫追查的、趁机洗白烂账的,竟然全都是王家自己人?! ###第七十三章 惊弓鸟自投罗网、荣国府聚义分赃   事情还要从半个时辰之前说起。   因内院的纠察工作,连着两日都没有什么进展,赖大家的和周瑞媳妇颇感压力。   这日天不亮,赖大家的就驱车赶到了荣国府,因想着先和周瑞媳妇汇合,便直接走后门寻到了周家。   周瑞媳妇也已经拾掇齐整了,当下两人就准备沿内子墙,赶奔内院继续筛查谣言起源。   临出门的时候,周瑞媳妇突然想起有件琐事,忘了交代儿媳妇,于是就请赖大家的在院里稍候,然后自顾自寻到东厢房前叫门。   谁知刚招呼了几声,就听得屋内叮当乱响,紧接着窗户洞开,周福顺势从里面跃出,提着亵裤撒丫子就往大门跑。   当时周瑞媳妇和赖大家的,都被这一幕给闹懵了,也没人想到要去追赶,就这么眼瞧着衣衫不整的周福,狼奔猪突的冲到了大门口。   然后……   周福奋力跨过门槛的时候,被松脱的裤子绊了一下,当场摔成了滚地葫芦!   周瑞媳妇和赖大家的这才如梦初醒,忙也都快步到了门外。   结果还不等她们上前搀扶,那抱着脚腕在地上打滚的周福,又杀猪似干嚎起来:“娘!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您别拿我去见二奶奶,您千万别拿我去见二奶奶!”   直到这时候,赖大家的和周瑞媳妇,也还没开始怀疑,他就是炮制谣言的是始作俑者,只当他是犯了什么错,怕被王熙凤知道。   可架不住一猪更比一猪高!   紧随其后,哭天抹泪的追出来的周福媳妇,用实际行动充分证明了,‘猪队友’的队友往往是另一头猪!   “娘、娘!”   就听她哭诉道:“起初那谣言,是我们传出去的没错,可后面那些跟我们可没关系啊!”   得~   这回也不用再查了,直接宣布破案!   却原来打从府里决定严查此事,周福夫妻就成了惊弓之鸟,偏向老娘旁敲侧击探听了几次,得到的答案都是要彻查到底,绝不可能半途而废。   于是他俩愈发寝食难安。   今儿一早,他夫妇二人正窝在床上唉声叹气、惶惶不已,忽听得外面母亲似是在和谁说话。   周福便披着衣裳,挤到窗前查看究竟,却恰好看到赖大家的站在院中,母亲却径自朝这东厢来了。   这厮登时就误会了,以为赖大家的是来捉拿自己的,所以才会慌不择路跳窗而逃,上演了一出自投罗网的好戏。   因事关重大,赖大家的当即命人绑了这夫妻两个,悄悄送到贾政的外书房看守——主要是怕消息提前泄露,所以才选择了更为清净的外书房。   然后她又分别请来了王熙凤、王夫人、来旺夫妇等人。   也正因此,才有了周福方才那番招供。   王夫人在里面听了,一时气的心疾都犯了,捂着心口咬牙切齿,却半天挤不出一句整话来。   旁边王熙凤虽也是俏脸含煞,大体倒还能稳得住,见周福停了言语,立刻喝问道:“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报复来顺,却到底和他有什么仇什么怨?”   “这……”   周福先前说的顺嘴儿,现下想起自己捏在来顺手里的把柄,才惊觉这事儿一旦捅破了,对自己其实半点好处也没有。   “二奶奶。”   来顺趁势进了偏厅,拱手道:“这事儿还是我来说吧,先前东府停灵的时候,我奉命督查会芳园……”   他倒没提贾芹,只说周福在宁国府设赌,又差点被人利用,当成是打击自己和王熙凤的工具。   幸亏自己及时发现,悄悄瞒下了这事儿,又小惩了周福一番。   最后他满脸委屈的补充道:“我当时想着都是自家人,怕打坏了周大哥,所以特意垫了本账册,这才胡乱打了几拳以示惩戒,谁成想周大哥还是恨上我了。”   听完这番话,王夫人更是气的身子乱颤,连王熙凤也铁青了一张瓜子脸,咬牙问周福:“来顺说的,可有半句假话?”   “这、这……”   周福‘这’了两声,就再没下文了。   不过任谁也看得出,他这是默认了来顺的说辞。   “好啊、好啊!”   王熙凤怒极反笑,瞪圆了丹凤三角眼,恨声道:“先前你说不是冲我来的,我还差点信了你的鬼话,如今看来,怕是早就瞧我碍眼了吧?!”   周福吓得魂不附体,连忙以头抢地哭喊道:“二奶奶饶命、二奶奶饶命!”   却说一旁周瑞家的,见儿子竟只顾着求饶,连分辩都忘了,喉头一甜险些就喷出血来。   周瑞夫妇是王夫人的陪房家人,也是王夫人最为倚重的心腹。   素日里因看在王夫人面上,又念着周家也是王家老仆,王熙凤对她夫妇也是礼敬三分,从未短了礼数。   故此这回查案,周瑞家的也是下了狠力气的,一是想替丈夫正名,二来也是想在王熙凤面前卖卖力气。   可万没想到查来查去,最后查到了儿子、儿媳妇头上!   她硬把那心头热血咽了回去,抢前几步一个窝心脚将儿子踹了个四仰八叉,指着他骂道:“天打雷劈五鬼分尸的东西!你嘴里塞了茄子不成?奶奶问话你也不答,却只会把这倭瓜脑袋往地上磕!”   一边骂着,一边拳头巴掌的乱打。   她一个妇人家,那拳头巴掌能有多重?   这看似是恨极了,实则仍是小骂大帮忙,同时也是为了争取时间,琢磨该怎么帮儿子辩解挽回。   但她这一番苦心,旁边的‘猪队友’却哪里参的透?   见丈夫挨打,那周福媳妇下意识就起身劝阻道:“娘,你别打了、别打了!”   不过错有错招,她这一冒头,倒让周瑞家的找到了突破口。   转头就是一巴掌抽在儿媳脸上,恶狠狠骂道:“你个无事生非的浪蹄子!素日里引着他胡闹也还罢了,如今竟又满嘴嚼蛆、到处喷粪,你是非要害死这一家老小不成?!”   说着,又对儿媳妇发动了连续攻击,打的比方才还要狠些。   那周福媳妇一时被她打懵了,又连吃了几下狠的,这才哭喊着瘫在了地上,护住半边脸满口讨饶。   王熙凤将这一幕瞧在眼里,脸上闪过不耐与狠辣,冷笑着开口道:“周嫂子,你要真……”   “够了!”   不想还没等凤姐儿激将,一旁的王夫人突然怒喝出声,咬牙吩咐道:“先将这两个小畜生关起来——来旺,你亲自去庄子里走一遭,把周瑞给我绑了来,让他好生瞧瞧自己究竟教出了个什么东西!”   说完,转头又对赖大家的道:“事情没完之前,还是先不要惊动老太太的好——劳烦嫂子多费费心,务必让下面人把嘴捂严了!”   等赖大家的急忙应了,她便在金钏的搀扶下起身,拉着不情不愿的王熙凤,转入了堂屋书房里。   到门口时,竟是连平儿、金钏也都勒令留步。   看这意思,倒似有压下此事的想法。   这也正常,毕竟斗来斗去,竟全是王家人作祟。   如若传出去,府里刚刚转变的舆论风向,怕是又要来个大反转了。   而这一回,遭受攻讦的主要目标,恐怕就是王夫人和周家了。   只是……   事情到了这等地步,还能怎么遮掩?   即便王熙凤肯高拿轻放。   被逼宫的老太太,还有那些被杀鸡儆猴的管事们,难道会任凭王夫人把事情压下去?   ……   事实证明,比起府里搞惯了宫斗老狐狸们,来顺在这方面还是稚嫩了些。   仅仅过了一个晚上之后,事情就又起了让他瞠目结舌的变化!   而这次,也是来顺第一次见到,荣国府的头面人物齐聚一堂。   依旧是贾母那宽大的客厅内。   老太太歪在榻上,右侧是贾政与王夫人;左首是贾赦、邢夫人,以及在婆婆身后侍立的王熙凤。   堂上并不见周福夫妇这对儿始作俑者,反是周瑞五花大绑的跪在当中。   来顺跟着父母,悄默声的进门时,周瑞正用额头,将青石地板撞的砰砰乱响。   即便从侧后方看去,也能瞧见他那满脸的血水、泪水。   也不知撞了多少下,才听他嘶声道:“老祖宗,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求您让人给我松了绑,我这就去把那孽子打杀了,然后再到顺天府投案,不拘是落个什么刑罚,都绝不再牵连咱们府里!”   “阿弥陀佛。”   老太太看他那血淋淋的架势,先捻着佛珠定了定神,然后又斜眼去看王夫人。   周家闹出这等事来,受牵连最大的自然是王夫人。   可这回主动站出来却并不是她。   “母亲。”   就见贾政起身,肃然道:“周瑞虽然管教不严罪责难逃,可这事儿若闹大了,必然又会惹出风言风语,于咱们府里、于琏哥儿媳妇,怕都未必是什么好事。”   “依儿子的意思,不妨干脆将周瑞一家远远的打发了,全当是流刑发配。”   贾母素来最喜欢这二儿子,见他主动出面,倒不好再对儿媳妇施压,于是顺他的话头问:“发配?你要把它们发配到什么地方去?又打算寻个什么名头掩人耳目?”   “倒是有个现成的地方。”   贾政恭声道:“咱家和王家、薛家,不是在广西合办了个厂子么?那边儿荒僻不毛疫瘴横生,自古就是朝廷发配犯人的所在。”   “我听说琏哥儿媳妇,原是想派来旺去广西盯着,现下干脆将周瑞全家打发过去,也算是将功赎罪,替来旺挡了这一劫!”   来顺当时就听的傻眼了!   感情还能这么整活儿?!   这年头两广经过逐步开发,早不似古时候那么荒凉了。   那厂子又是设在广西省会,如何说的上什么荒僻不毛、疫瘴横生?   而因那轮胎买卖的钱景,王熙凤极为重视这监工的差事,抢都未必抢得到,放在贾政嘴里,竟然就成了发配、挡灾!   这王熙凤能忍得下来?   “这怕是有些不妥。”   正想着,果然有人跳出来质疑了。   不过却并非来顺以为的王熙凤,反是为了和王熙凤争夺生意控制权,已经闹了许久的贾赦。   就听他捻着胡须,慢条斯理的道:“他既是被发配过去的,怎好再独揽大权?”   贾政想也不想,随口举荐:“那就再派个人同去——我看哥哥身边的秦翊就不错,踏实老成又能耐的住辛苦,索性就派了他去,有什么事两个商量着来。”   “嗯~”   贾赦心满意足的点头:“如此,倒也不失稳妥。”   这是在演吧?!   这特么绝对是在演吧?!   一个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莫不是把客厅当成戏台了?   来顺看到此时,几乎敢拿自己的项上人头保证,这事儿必是早就商量好了的,否则绝不会这么容易就敲定下来!   那王熙凤呢?   她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难道就这么毫不反抗的,放弃了轮胎生意的主导权?   “至于秦翊和周瑞原本的差事。”   这时又听贾政道:“不如就由金文翔和来旺分别兼领了如何?”   金文翔是鸳鸯的哥哥,虽算不得贾母心腹,却也是挂靠在贾母身边的近支奴才,他平白得了好处,自然也算是照顾到了贾母的面子。   来旺若能顶了周瑞,负责收缴各庄子的春秋地租、夏冬两贡,对于王熙凤全面掌控荣国府,无疑也是重大利好。   若单从权势上考虑,远在南方工厂之上!   而自家老子从此以后,也可以和林之孝、吴新登平起平坐了!   这细一盘算……   王夫人既保住了颜面又得了实惠,王熙凤、贾政、贾母也各有收获,连自家老爹都得了补偿。   竟是皆大欢喜!   来顺突然就觉着,老太太身后的墙上,合该再挂一个‘聚义厅’的匾额才对。   这特娘分明就是一场分赃大会啊!   “妥当是妥当。”   这时王熙凤终于开口了,就听她道:“只是这事儿毕竟来旺父子发起的,旁人怕未必有他们得心应手。”   “无妨!”   贾政再次毫不犹豫的举荐道:“等京城里的铺子开业之后,就交给来顺管着,届时即便有什么不妥,他也能及时帮着改正。”   得~   这还有自己的份儿!   来顺算是彻底服了,这东挪西凑、面面俱到的本事,莫非就是传说中的豪门手腕?   只是……   追查首恶变成了分赃大会,自家老爹也不用再去南方当监工了,可那袭爵的事儿又该怎么办? ###第七十四章 再访梨香院   却说等贾政分完了‘猪肉’,堂上众人便齐齐把目光投向了贾母。   毕竟再怎么面面俱到的法子,终究还是要老太太点头同意才成。   贾母沉默半晌,这才拄着拐杖起身,摇头道:“我如今耳聋眼花,听不清也辨不明的,可不就只能由着你们糊弄么——也罢,就这么着吧,我有些乏了,都散了吧。”   她虽表露出了不满的情绪,可终究还是认可了,大房、二房与王熙凤之间,私相授受的方案。   故此等拄着拐杖到了里间,堂上众人都是大松了一口气。   唯独贾政这个始作俑者,脸上显出些羞愧之色来,也不顾还有旁人在场,回头瞪了妻子一眼:“如今可趁了你的意了!”   王夫人忙垂首分辩:“老爷,我这也是……”   “哼!”   贾政却并不给她诉苦的机会,嗤鼻冷笑道:“枉你平日里吃斋念佛的,结果就教出这么些混账行子!”   说着,拱手向贾赦告了声罪,撇下王夫人怒冲冲的去了。   王夫人待要追上去,可看看仍旧五花大绑的周瑞,却又迟疑的收住了脚步。   “顺儿,快给你周伯伯解开!”   来旺见状,忙招呼儿子上前帮周瑞松了绑,又问周瑞可要自己搀扶护送。   周瑞的伤看着吓人,行动却并无妨碍,当下勉强谢过来家父子,亦步亦趋的跟着王夫人去了。   这时贾赦才领着邢氏大摇大摆的离席,路过王熙凤身前时,还专门发出几声轻笑,摆足了小人得志的架势。   啧~   花了半年功夫,都没能从儿媳妇手上讨到半点便宜,如今天下掉馅饼一般,让他白捡了些好处,亏他还好意思嘚瑟成这样子。   也难怪府里是二房当家!   王熙凤并不理会公婆,只等她们全都走了,这才唤过来旺父子,简单交代了几句。   内容无外乎是叮嘱来旺,尽快处理和周瑞的交接,务必不要出现什么疏漏。   来旺一一应了,又将王熙凤送到了粉油大影壁前,这才领着妻儿离了内宅。   却说一家三口回到来旺那间小厅,俱都是默然无语。   比起昨天,今儿的冲击明显要更大一些,需要回味消化的东西,自然也多出了不少。   过了许久,来顺才主动挑起了话头:“这事的结果,虽然和咱们先前预计的完全不一样,但我仔细琢磨,觉得倒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徐氏似懂非懂,来旺则是点头以示认同,又吩咐儿子继续往下说。   来顺便侃侃而谈:“虽然咱们挑拨二奶奶与府里对立的想法,没能彻底实现——可爹您能留在京城,又接手了周瑞的差事,却称得上是意外之喜。”   “比起南边还没起步的生意,掌握庄子春秋地租、年节两贡的权利,无疑对二奶奶更有帮助、也更为重要。”   “而且因为这是各方协调的结果,短时间想找个能顶替您的,怕是比另找人去南边当监工,还要难上许多。”   徐氏听到这里,也终于明白过来,不由得喜道:“如此说来,现下咱家再与她摊牌,反而更有底气了?”   “还不好说。”   来旺微微摇头,又郑重道:“但事情总不能一直拖下去,既然南下的契机没了,干脆等到我跟周瑞交接完差事,咱们就直接跟二奶奶摊牌!”   说着,他坚毅的握紧了拳头。   呃~   希望这次不要拖太久,免得自家老子又开始‘犯病’。   ……   约莫是因为每次来顺只有关键时刻,才肯临时抱佛脚,所以他的许愿照例又落空了。   因周瑞的主要差事,就是督促各庄子的春秋地税、夏冬两贡,故此这交接的手续,以及必要的嘱托,倒有一大半需要在各处庄子里完成。   所以转过天来,来旺就同缠着半脑袋绷带的周瑞,一起去了城外乡下。   预计至少也要半个月后才能回来。   而这期间来顺也一样忙的不可开交,盖因自家老子原本承接的差事,倒有大半都丢给了他。   什么和顺天府对接端午龙舟赛,四王八公专场的预先事宜。   什么伙同长盛坊官办蒙学的山长,去找大兴县教谕商讨,今年夏天的教职工补贴。   什么代表长盛坊防火防盗互助会,去巡检司洽谈丁壮摊派的问题。   什么代表荣国府与大兴县丞,商议奉公市商户侵占街道的具体整改措施。   林林总总十多桩,倒有大半要和官方打交道。   虽说荣国府这样的老牌勋贵,肯定和地方官吏有着密切的往来。   可这比例也忒高了些!   于是来顺抢在自家老子下乡扫荡前,找他询问了一下缘由,这才晓得自家老子指望王家帮衬的同时,也并没放弃继续寻找其它的途径。   所以才刻意选了这些,和官方打交道的琐碎差事。   唉~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来顺心下感叹之余,也便卯足了劲儿,想替老爹把这些差事办妥。   谁知他这里刚理清头绪,正要斗志昂扬的出入官府,显一显他前世跑手续时积累的‘经验’。   不想却突然得了薛姨妈的邀请,说是要请他母子两个,过去品尝一下刚送来的海鲜。   要真是想让来顺母子品尝海鲜,直接送两筐过来不就成了?   这显然是借这名头,想请徐氏和来顺过去,商量一下旁的事情。   因徐氏曾与薛姨妈有过主仆之谊,薛姨妈又曾救过来顺一命,故此母子二人也未曾推脱。   到了第二天上午,便早早便赶到了梨香院内。   谁知请人进去通禀之后,里面却是迟迟没有回复,且那堂屋厅内,隐隐还传出吵嚷的动静。   徐氏因此就有些不安,恰巧又撞见个旧日的姐妹,便忙将对方拉到角落里,询问自己是否来的不是时候。   那妇人因与徐氏是旧识,又听闻来旺接下了周瑞的差事,自此跻身于四大管家之列,自然想着与她多多亲近。   于是笑着解释:“确实有些不巧,可也不碍事的——近日里咱们少爷为了那香菱,和太太闹了好几回了,你且稍等片刻,里面自然就没事了。”   说着,又卖好道:“要不先去我屋里吃杯茶,我陪着你慢慢等?”   “这就不必了。”   徐氏忙推脱道:“若错过姑太太传唤,倒显得我们失礼了,我们母子还是在门前候着吧。”   这么说着,她下意识转头往院中一扫量,可那门前空荡荡的,却哪还有来顺的踪影? ###第七十五章 敏宝钗苦心劝薛母、呆香菱无心引贪狼   梨香院堂屋厅内。   眼见儿子怒冲冲去了,薛姨妈无奈的叹了口气,转头对女儿道:“这么折腾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依着我的,左右本就是他买回来的,便把香菱许了他又能如何?”   外面都道是薛姨妈拘着薛蟠,不肯将香菱予他,可事实上坚决不肯松口的人,反倒是宝钗。   “在家闹总好过去外面闹。”   薛宝钗不为所动,上前轻轻挽住母亲,正色道:“前些日子哥哥在外面做的那些好事,连报上都登了不止三五次,错非顾忌国公府、太尉府,怕早连名带姓写上去了!”   “要依着我,合该再多拖些日子,一则免得哥哥去外面胡闹;二来也磋磨磋磨他那性子,免得又闹出当年那样的官司!”   薛姨妈听女儿说的在理,也不好再劝,只摇头道:“罢了、罢了,再怎么也是你身边的丫鬟,予他不予他都依你处置。”   正说着,有仆妇进来禀报,说是来顺母子早已经到了,如今正在外面候着。   薛姨妈这才想起了正事儿,不由得抚额道:“光顾着和你哥哥拌嘴,差点误了……”   说到半截,忽又想到了什么,忙问:“她母子在何处候着?”   “就在门外。”   薛姨妈脸上登时有些讪讪,暗道儿子方才震天似的吼了几声,怕早被那来顺母子听去了。   薛宝钗闻言也蹙起了秀眉,既知道主人在屋内起了争吵,就该尽量避免被客人听了去。   偏家中这些刁奴,竟是半点不顾及主人颜面,硬是将人引到了门前。   想到这里,宝钗挥手示意那仆妇暂且退下,又向母亲劝谏道:“妈妈,先前这府上整肃时,我就说咱家该跟着学一学的,否则再如此散漫下去,怕还不知还要闹出多少笑话呢。”   “我的儿!”   薛姨妈苦笑:“你道这个家是好当的?错非有你姨母、你舅舅在,便现在这样子,怕都维系不住呢。”   宝钗先前劝时,她便推三阻四的。   盖因那情分浅的下人,早都撇在金陵留守老宅了,如今跟在身边的,不是薛姨妈的陪嫁心腹,就是薛家几辈子的老人儿。   薛姨妈又是个心肠软的,虽则也觉着,现在的家风和丈夫在世时多有不同之处,可念及过往的情分,却是无论如何也下不去狠手。   宝钗见她仍是这些言语,心下失望之余,却也没有再劝,顺势岔开话题道:“妈妈上回不还说,要劝诫那来顺几句么?今儿倒正是个好机会。”   “咦?”   薛姨妈闻言却有些奇了,上下打量着女儿道:“先前你不还劝我,少掺和这府上杂事么?怎得今儿……”   宝钗心道,所谓时移世易,先前哪想得到,这来家会在短短时间里异军突起?   况且那来旺继承了周瑞的差事,薛家那些需要仰赖周瑞之处,自然也都要转到来旺身上。   如此一来,来家和自家的关系,自又与往日大有不同。   故此宝钗先前劝薛姨妈,对来家的事情不要太上心,现如今反指望着母亲和来家多多亲近,维系住旧日的情分。   但这些话,她怕母亲听了之后,再面对来顺母子时,反而会平添尴尬心障。   故此并未点破,只是顺着先前的话头道:“谁让妈妈生了一副菩萨心肠?我这做女儿也不好总是拦着,况且这府上刚整肃了一番,您借机劝他几句也不显的突兀。”   说着,松开了搀扶母亲的手,道:“也不好让人家久等,我且先去避一避。”   微微一礼,薛宝钗便径自到了东侧耳室。   只是推门进去之后,却见里面空荡荡,竟不见莺儿和香菱的踪影。   香菱多半是听外面在议论自己的终身大事,故此羞怯的避到了别处,可莺儿却怎么也跟着不见了?   ……   返回头再说来顺。   却说他见母亲寻了个旧相识搭话,便也悄悄竖起耳朵,想听一听那薛蟠究竟在乱吼乱叫什么。   谁知这一侧头,先就在墙角寻见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也同样看到了来顺,略略迟疑之后,竟一咬银牙,对着来顺连连招手。   若换了旁人,来顺未必做出回应。   但这人偏是香菱!   先前司棋就曾说过,香菱似乎撞破了两人的‘交易’。   虽说秉着捉奸捉双的道理,香菱既然没有当场发作,再想找后账也没那么容易。   但因有这一层‘孽缘’,来顺倒想看看她唤自己过去,究竟是要说些什么。   当下准备好脱身的借口,然后又曲线绕到了墙角——他之所以要走曲线绕过去,却是想提前观察一下,那墙角是否还有别的埋伏。   好在那墙后除了香菱,并不见有什么‘刀斧手’。   来顺这才凑到香菱身前六七尺的地方,静等着她说出召唤自己的缘由。   只是香菱见来顺离得近了,方才那勇气却反倒散去了大半,捏着指头、努着脚尖,期期艾艾的好半晌也没句整话。   来顺无奈,只好率先开口问道:“姑娘唤我过来,莫不是有什么差遣?”   顿了顿,又忍不住拐弯抹角的打探:“表少爷这般暴躁,莫不是遇上了什么难处?可有我家能出力的地方?”   香菱忙把小手乱摇:“没什么的,少爷是想讨我做个屋里人,只是姑娘和太太一时不肯应他,这才嚷了起来。”   呃~   这对别人来说,倒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她作为当事人也说‘没什么的’,听起来反倒古怪了。   来顺一时不知该如何吐槽,又见她生的袅娜纤巧、容貌端丽,与那憨货薛蟠实在不配。   又忍不住问:“表少爷要讨你做屋里人,那姑娘自个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   香菱的神情有些茫然:“我本就是少爷买来的,太太、姑娘都待我是极好,她们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做呗。”   来顺:“……”   这姑娘怎么‘呆呆’的?   不过这般顺从随和的性子,倒是做妾或者通房丫鬟的好苗子。   想着自己未来的‘床伴’计划,来顺又下意识暗中扫量了香菱,心下登时就有些垂涎三尺。   只是……   他现下又有什么资格和薛蟠争夺香菱?   至多也只就‘肖想’一番而已。   约莫因这两句对答,减缓了心头的紧张感,香菱终于问出了自己牵肠挂肚许久的疑问:“来管事,你和司棋姐姐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家里有些阻碍?”   这丫头倒是直接的紧。   来顺却那肯和她正面讨论这个?   当下装疯卖傻道:“什么司棋?我和她怎得了?姑娘这话倒听的我有些糊涂了。”   香菱倒也曾想过他会否认,于是又期期艾艾道:“你别误会,我、我其实那天……看……我……”   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反是一张小脸涨的通红。   毕竟那等冲击力十足的画面,又怎是她一个雏儿能够承受的?   只稍稍回忆了一起些影像,那语言功能就起了障碍。   不过来顺从这断断续续的言语当中,也确认了那场洞中私会,当真曾有个不请自来的‘观众’。   正想着该怎么敷衍一番,好让香菱不再纠结此事,却忽听不远处有人唤道:“香菱、香菱,你做什么呢?!”   来顺心下一凛,立刻扬声问:“姑娘,不知你们院里的厕所在何处?”   香菱被问的莫名其妙,呆呆的往角落里一指,来顺便冲她拱手谢过,提着衣角直奔茅厕。   这时方才开口之人,也寻到了香菱身前,蹙眉看着来顺的背影,悄声问:“你方才同他说什么了?”   “没、没什么!”   香菱慌张的摇头,想起来顺最后那个问题,忙又掩饰道:“他就是、就是问了茅厕在哪!”   但莺儿盯着她那红布也似的小脸,心下却那里肯信?   又结合方才断断续续听到的只言片语,莺儿心中忽得冒出个念头来:这丫头不会是和那来顺,有什么私相授受的事儿吧?! ###第七十六章 宴   却说徐氏转回头看不到儿子,忙快步回到那门前,高低喊了两嗓子,才见来顺飞也似的从游廊里绕出。   “我刚去方便了一下。”   迎着母亲探询的目光,来顺随口敷衍了一句,又刻意转移话题:“娘,您打听到什么没?”   徐氏不疑有他,便压着嗓子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表少爷闹着要收香菱——就那个眉心有颗胭脂记的丫鬟。”   “原来……”   恰在这时,有仆妇自里面出来,说是太太有请。   母子两个忙都收了言语,跟着那仆妇进了客厅。   谁知进门后,竟见薛姨妈站在客厅正中候着,徐氏受宠若惊,急忙趋前几步深施了一礼,告罪道:“罪过、罪过,怎么敢偏劳太太迎我?!”   “是我先失了礼数,劳你们在外面久等了,迎一迎也是该当的。”   薛姨妈温润的笑着,上前将徐氏搀了起来,又挽着她的胳膊笑道:“说来也惹人笑话,薛家在京门府也有些产业,收成是一年比一年少,倒送了这么老些海鲜过来……”   徐氏忙道:“说起来,我这脸上就臊得慌,原该我们孝敬您呢,却反倒劳您惦念着我们。”   “你再怎么说,可就生分了!”   薛姨妈佯怒的把脸一板,随即又和煦笑道:“东西不值什么,倒是特意请了庆鸿楼的大厨,从天不亮就开始整治,也不知都有些什么花样。”   趁这旧日主仆寒暄,来顺看似规规矩矩在后面躬身侍立,实则早又偷眼打量了一番。   薛姨妈今儿穿了件白绸外衬黑丝云纹的长裙,连披锦都是淡紫色,通身素净雍容,极衬她寡居的身份。   这若套在方才那香菱,又或是莺儿身上,多半便不见什么起伏了。   偏她硬是从那宽松里,挣出了个葫芦似的轮廓。   多的不说。   却是让人一眼看去,就明白她缘何年纪轻轻就守了寡!   闲话少提。   都道是妻凭夫贵,何况来家如今是整体跃升了一个层次?   徐氏原是想在左首椅子上落座,偏被薛姨妈扯到了罗汉床上,与她隔着个小炕桌相对而坐。   她主仆两个凑在一处,难免又说些旧日里的琐碎。   来顺侍立在旁,倒成了透明人,也唯有进入晒娃环节时,才会被点名回答一些毫无营养的问题。   好在说是午宴,实则刚过巳正【上午十点】,就已经开始摆桌了。   共在厅内摆下两张,中间又展开个诺大的屏风,将薛姨妈、徐氏和来顺区隔开来,彼此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就这般,都已是极为亲近的表现了。   等闲外男压根就甭想和薛姨妈同屋用饭,也就是看在来家的出身上,来顺又曾受过薛姨妈的救命之恩,这才得以例外。   因来顺这桌也摆了两副碗筷,他原本还以为薛蟠会来作陪呢,谁知左等右等也不见他的踪影。   眼见那桌上光锅盖大的梭子蟹,就已经上了两只,其它虾、参、鱿、鲍等物,也尽是后世罕见的大小。   他实在馋的紧了,忍不住抄起了象牙筷子,有些费力的夹住了蟹钳,原想着要用吃奶的力气才能扭下来。   谁知刚一较劲儿,那蟹钳就顺势脱落,且看似完整的钳子也从中间裂开了缝隙,露出空空如也的内在。   来顺愣了一下,才明白这螃蟹是早就处理好了的,于是用筷子在梭子蟹身上拨了几下,果然从中间翻起碗口大一块蟹壳。   就见里面的蟹膏满溢紧实,又隐约堆砌出些好看的纹路,雾腾腾的散着鲜香。   看那满当当的分量,就知道应该是好几只螃蟹的蟹膏蟹肉,全集中到了一处所致。   来顺正待夹些尝尝,身后忽的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来管事不妨先将另外一只螃蟹也打开,瞧是分着吃合适,还是混着吃便宜。”   回头看时,却是四个系着围裙的厨娘,不知何时凑到了近前。   其中两个捧着托盘,上面摆满了各色的工具,料来应该都是剥壳用的。   不过庆鸿楼大厨料理过的海鲜,其实也用不着她们再加工了,故此并未上前伺候着,只是出声提醒而已。   来顺从善如流,立刻又挑开了另外一只大螃蟹,却见里面半点蟹膏蟹肉也无,却煨着一肚子颗粒饱满、泛着微绿光泽的米饭。   “这是新下来的碧梗米,因是暖棚里的出来的,比早稻都早了两个多月,只这一碗就比得上寻常几百斤大米呢。”   啧~   这哪是吃螃蟹?   分明就是在吞金啊!   只这里外两桌席面,再加上庆鸿楼大厨的挑费,少不得要几十上百两银子!   偏这一桌只有自己,里面也不过区区两个妇人,怕是大半都要被浪费掉。   原本来顺倒也不觉如何,可冷不丁想起自己日后必是要攻略钗黛的,就觉着这满桌白花花的银子和自己关系颇深。   为了少浪费些,他干脆捡着那一瞧就贵重的,甩开腮帮子撩起后槽牙,举案大嚼起来。   ……   与此同时,隔壁耳室当中。   “哥哥还是不肯出面作陪么?”   薛宝钗听了莺儿的禀报,眉头微蹙一脸的无奈,有时候她真恨不能化作男儿身,也免得只能寄望于哥哥,又每每失望不已。   “他也不过是小管事罢了。”   莺儿见状,有些不忿的道:“太太赏饭已是天大的恩典,又何须再强求少爷过去作陪?”   自从发现香菱似乎和来顺有私情,她对这来管事的观感,就呈直线下跌的之势。   盖因莺儿见来顺生的面恶,难免有些以貌取人。   又曾听说来顺颇有些心机手段,偏香菱又最是纯真懵懂,故此猜测她必是被来顺给哄骗了!   而薛宝钗虽看出她有些小情绪,但也只当是替哥哥打抱不平。   故此解释道:“你有所不知,那来顺过些日子,就要出面执掌京城的轮胎铺子了,母亲原和我商量过,要让哥哥也去历练历练,所以今儿原想着先铺垫铺垫……”   “这、这怕是不妥吧?!”   没等薛宝钗把话说完,莺儿便已经失声惊呼起来。   在她想来,来顺与香菱有私情,薛蟠苦求香菱而不得,这两个撞在一处,岂不是天雷地火难以收拾?!   “有何不妥?”   薛宝钗这回却起了疑,纳闷的看着莺儿,等待她给出解释。   “这……”   莺儿支吾了片刻,这才磕磕绊绊的道:“咱家、咱家这么多铺子呢,何必非要去那轮胎铺子?一来少爷去了也做不得主,二来万一闹出什么乱子……”   “正因为国公府和舅舅都有参股,才不怕哥哥在那边儿胡闹。”   薛宝钗打断了她的絮叨,奇道:“你今儿是怎得了,遮遮掩掩吞吞吐吐的,咱们素日里姐妹一般,难道还有什么好瞒着我的?”   “这……我……”   莺儿心下也是两难。   因担心香菱受了哄骗,她也希望能借助宝钗之手挽救香菱,可又怕香菱已经失身于那来顺了。   届时恐怕非但救不得她,反要闹起一场轩然大波!   左右为难了许久,莺儿忽然屈膝跪倒在宝钗身前,哀求道:“求小姐莫要问了,容我把事情彻底弄清楚,再来向您禀报!”   宝钗隐隐觉察出了些什么,面上神色变了几变,最后叹息一声:“也罢,这家里乱七八糟的事情多了,倒也不差你这一桩。” ###第七十七章 豪奴初体验   薛家摆下这等丰盛的宴席,薛姨妈又降尊纡贵亲自陪同,自然是有事相托。   其一是周瑞去后,期望来旺能萧规曹随,继续为薛家的生意保驾护航——当然,薛家也不会白让来旺出面,每次的辛苦费总少不了他的。   其二是薛蟠渐渐长大,却愈发的不受管束,薛姨妈担心他日后败光了家业,就想着先让他去轮胎铺子里历练历练。   其实这两件事儿,薛家直接找王熙凤或者王夫人商量,王熙凤也会直接铺排下来,届时来家自然无法拒绝。   而专程请了徐氏过来请托,倒是刻意抬举的意思。   薛家既然这般赏脸,徐氏又怎能不应承下来?   当即连连保证,必然不负姑太太所托。   但同时也打了预防针儿,言说表少爷毕竟是主子,若真使起蛮来,单凭来顺怕是遮拦不住。   “这你大可放心!”   薛姨妈忙道:“他最怕我那哥哥,铺子里既有王家的干股,文龙必不敢太过胡闹的。”   说罢了正事儿,薛姨妈原想着提点来顺几句,让他往后收敛性子,万不可再像监管会芳园那般,几乎将东府的男仆们得罪了个遍。   但想起儿子先前那无礼之举,已然落入了徐氏母子耳中,她就有些羞于启齿。   自家儿子还管束不善呢,又怎好意思对人家指指点点的?   故此再未多言,只等徐氏母子酒足饭饱,又亲自将她二人送出了大厅。   却说出了梨香院。   来顺自母亲那边儿,得知了薛家托付的事情,心下登时松了口气——他来之前,曾担心薛家会仗着旧情,提出一些非分的要求,如今看来倒是多虑了。   不过……   自家月初多半就要跟王熙凤摊牌了,届时那新铺子掌柜的差事,自然也要交卸给别人。   所以薛姨妈期望自己照管薛蟠,却怕是所托非人了。   ……   此后数日,来顺便开始奔波于各处衙门,而也直到这时候,他也才终于体会到了‘豪奴’二字的真正含义。   前世里他跑手续时,西装革履的顶着个老板的名头,实则三孙子仿佛,带衔不带衔的都得礼敬几分。   现如今青衣小帽,摆明了是下等身份,可见官见商竟都高人一等,等闲胥吏在他面前,甚至是一口一个爷的称呼。   便七八品的地方官儿,也是满嘴‘来管事’的恭维着。   当然了,这主要也是因为他所面对的,都是基层的亲民官,又是恶贯满盈附郭京城之辈,若还在乎什么尊卑清浊,怕早就干不下去了。   不过礼敬归礼敬。   来顺主要充当的,其实还是吉祥物兼耳目的效用,并不能影响亲民官们做出的决定。   除了寒暄交际之外,但凡涉及民生经济的,来顺一概不发表任何意见,只需将各色言论记在心下,回去再整理成‘懒人包’,呈给赖大过目即可。   今儿也一样。   大兴县正堂,明镜高悬的牌匾之下,他坐在右首上席,捧着杯温茶怡然自得。   而位于左首的大兴县典史杨汉才,却正与阶下几个商户代表吵的不可开交。   “那奉公市本就狭窄,偏你们又经年累月的侵吞街道,那虚檐、批檐左右相连,几乎将整条街都遮住了!”   就听杨汉才慷慨陈词:“你们要用些好料也还罢了,竟是一水的干木板,连瓦片都舍不得铺几块,这一旦走了水,怕不是要火烧连营?!”   “大人,这话小人可就不敢苟同了。”那商户代表也是半点不怂,当即反驳道:“远的不说,打从今上登基以来,咱们街上可是太太平平的,从未有过什么水火之灾。”   “可不是么。”   另一人又接茬道:“今年互助会摊派的丁壮数目,比去年可又提高了三成,这昼夜不停的防火防盗,怎会任凭火势蔓延?”   奉公市最早,只是专为供奉宁荣二府所设,初时也没多大规模,所以街道也就相对狭小。   几十年下来,街上日渐繁杂,能建铺面的地方都已经盖满了,买卖家们为了增加收入,便开始侵吞街道。   初时不过是多盖二尺屋檐,好在门外摆下两张桌子,又或是展示用的摊位。   可随着天长日久,那批檐、虚檐、重檐就越接越长,几乎已经达到了遮天蔽日的程度。   见不到阳光倒也还罢了,主要是各种隐患层出不穷,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所以大兴县县衙,才会召开这次专项整治会议。   其实来顺也觉着,那奉公市的违章建筑,也确实应该该整顿一下了。   可这话他却没法说出口。   毕竟奉公市里的买卖,大多都和宁荣二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他的屁股原该坐在奸商们这头才对。   能闭口不言,就已经是客观中立了。   “果然是好茶。”   这时坐在公案后的县丞沈澹,笑吟吟的道:“到底是国公府,随便出手就是这等佳品。”   “我们二奶奶赏下的,自然错不了。”来顺也笑道:“不过也得懂得品鉴才成,似我这般牛嚼牡丹,反倒是糟践了——既然沈大人喜欢,改天我再给您带两盒过来。”   说着,他瞥了眼堂上舌战的双方,道:“反正看样子,今儿也谈不出什么结果来。”   现下双方已经把争论的焦点,从火灾转移到了天长日久不见阳光,容易滋生疫病上了。   可在场的商户代表们,又不用整日在店里坐堂,自己家里有的是太阳晒,又怎会在乎旁人如何?   沈澹闻言苦笑一声,摇头道:“就算能谈出来又如何?这事儿终归不是咱们能定下的。”   说着,他冲来顺微一拱手:“还请来管事回府后能痛陈利弊,毕竟那奉公市离着国公府不远,若真有什么……怕就要惊扰到贵人们了。”   “这是自然!”   来顺满口应了,心下却是不以为然。   这沈澹显然还是高看荣国府里那群虫豸了,有眼前的好处在,他们哪会在乎什么隐患?   更何况奉公市与国公府之间,还隔了一道高墙,真要烧起来,最多也就是宁荣巷……   呃~   等自己脱籍之后,还是尽快换个地方住吧!   果然不出来顺所料,又吵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双方依旧没能达成任何共识,只能在沈澹的主持下,约定好改日再论,然后就此不欢而散。   等出了县衙,众商户又把来顺围在当中,央着他回府之后,请求国公府出面为‘民’做主。   那为首的,还特意用袖子拢了二百两银票,塞到了来顺手里。   啧~   怪不得府里有权有势的管家,一个个全都富得流油呢,感情除了中饱私囊外,还有这等意外之财!   不过来顺略一犹豫,还是忍痛把银子退了回去——在成功袭爵之前,他可不想给府里留下丝毫把柄。   嗯……   好像也不是没留下把柄,但他管不住下面那一条,难道还管不住两只手么?   那为首的商户脸上一僵,正有些不知所措,就听来顺呵斥道:“做什么?府里才刚整饬完,你这莫不是想要害我?”   “小人怎敢!”   那商户急忙告罪:“小人只是见您为了我们,被那县丞勒索了许多珍贵好茶,所以才想补偿一下您的损失,绝没有旁的意思!”   亏他脑筋转的快,愣是把来顺的刻意结交,说成是县丞勒索。   “都省省吧。”   来顺摆手一摆:“要真体恤我,就帮我找几个账头清楚,人也老实可靠的掌柜。”   “您这是想……”   “过几日府里要开几个新铺子,选了我出面总掌。”   “哎呦,您今年还没二十吧?这怎么说的,便赖总管在您这年纪,怕都没这般重用!”   听他这话,四下里顿时马屁如潮,商户们又纷纷闹着要为他庆贺。   来顺好容易才推拒了,坐着单独给调拨的马车,施施然打道回府。   也不知……   等自己袭爵当官之后,还能不能有这等风光场面。   不过再怎么仗势压人,终归也只是条狗。   而要想完成自己的后续目标,就得先做个顶天立地的爷们! ###第七十八章 闻圣谕冰火两重   因是专车,倒无需再去办理什么手续,故此来顺便在角门下了车。   原准备去老爹那小厅,把今儿的见闻整理成册,然后在呈交到赖大那边儿——赖大是外事总管,这些事情自要先呈报他那里,再由他决定该不该通知贾赦、贾政。   但下车之后,几个在门洞里高谈阔论的门房,却让他下意识止住了脚步。   虽然荣国府的下人惯爱扎堆儿偷懒,可这般明目张胆堵着门嘚瑟的,却极少见到。   故此他便猜测,约莫是出了什么稀罕事儿,于是凑上前询问道:“怎么,今儿府里又有新闻?”   见是年少得志的来管事,那几个刘姥姥眼中的‘太爷’,忙都矮了半截上前见礼。   为首的堆笑道:“您这是刚从外面回来?怪道还没听说呢,咱家刚才来天使了!”   天使?   来顺愕然:“带翅膀的那玩意儿?”   不想那门房还真知道‘带翅膀’是什么意思,凑趣的笑道:“来管事真会玩笑,那西洋人的天使来咱这儿作甚?是皇上派天使给政老爷传旨来了!”   皇帝派人给贾政传旨?   看几个门房喜形于色的样子,来顺就想起宫里的贾元春,貌似她如今还是什么女官,而不是原著里的什么妃。   难不成是她要升了?   要真是这样,是不是意味着大观园的剧情,也快要开启了?   来顺忙追问是何旨意。   那门房却并不知道详情,只含糊道:“好像是跟锅炉房有关系——那太监给了咱们政老爷一本小册子,又替万岁爷问了咱家那锅炉还能不能用。”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那锅炉房是太祖年间修筑的,听焦大说,都是制式批量生产的东西,和其余几家国公府的并无差别。   这冷不丁皇帝突然命人传旨,又问那锅炉还能不能用,却又是为的什么?   来顺满腹疑惑,见在门房这儿也问不出什么,便按原计划,先回屋写了篇简略的呈文,又亲自送去了赖大处。   不想到了赖大的花厅左近,廊下几个管事也在议论‘天使’的事儿。   他们了解的细节,可比门房们详实多了。   来顺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这才明白事情的由来始末。   却原来今儿皇帝派了人来,倒没携什么旨意,反送来一本抄着太祖起居注的小册子。   据说上面记录的是:荣国公在太祖面前,极力称赞锅炉供暖的言辞。   而除此之外,那传旨的小太监还带来了一句简短的口谕:那锅炉,可还堪用?   听到这里,来顺就忍不住直翻白眼。   旁人不知就里,可他结合当日在荣禧堂门外的所见所闻,立刻猜到这必是贾政单独上书惹恼了皇帝,所以皇帝才让人抄了荣国公大赞锅炉房的桥段,让人送来给贾政过目。   大致意思约莫是:你爷爷都喜闻乐见的事儿,你不喜欢,你算老几?!   偏府上的奴才不明就里,竟还当成是什么喜事,到处宣扬议论。   正无语之际,又听一个小管事道:“听说今上最是尊崇太祖,现如今又特地赐下了,太祖爷和老国公君臣奏对的集注,莫非是有重用咱们政老爷的意思?”   啧~   这话说的,夏太祖的棺材板怕都要压不住了。   又有一人笃定道:“什么叫莫非啊?这必是要重用政老爷!”   随即他又提议道:“依我看,咱们不如请示府里,把那锅炉房重新翻修一番,毕竟是皇帝亲口垂询过的老物件,往后也算是荣国府的牌面了。”   这作死的提议,竟还一呼百诺了。   来顺实在不忍卒读,捧着那‘懒人包’径自进了花厅。   ……   与此同时。   贾母院中,三春连同宝钗正自堂屋里鱼贯而出。   探春自小机敏,却毕竟年岁尚轻,看看左右无人,忍不住凑到宝钗跟前儿,悄声问道:“老太太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就变了颜色,一会儿说要传老爷过来,一会儿又让人把传话的给追了回来。”   一则脾性相投,二来宝钗出手大方,平素也对姐妹们多有贴补。   故此探春虽与宝钗相处时日不长,但论亲厚反在两个堂姐妹之上,所以心下又疑问,头一个就找上了宝姐姐。   “应是和那旨意有关吧。”   薛宝钗略略点了一句,便笑道:“咱们女儿家就算知道再多,又能怎得?还是想想有什么笑话,明儿好逗老太太开心吧。”   说这么说,她却暗暗将此事记在了心下,思量着请母亲托人打探一番,也免得有风波将至,薛家却懵懂不知。   因怕探春继续追问些不好应答的,宝钗又刻意转移话题,抢着冲莺儿道:“香菱去哪儿了,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陪司棋姐姐去方便去了。”   莺儿有些气闷的抱怨:“她在我面前跟个锯了嘴儿的葫芦一样,偏上赶着要跟司棋姐姐亲近,我看怕是想攀二姑娘的高枝儿呢!”   二姑娘贾迎春是府里的小透明,论处境比同为庶出的探春还略有不如,又哪里称得上什么高枝儿?   故此众人都知道她是在开玩笑。   宝钗因而也掩嘴笑道:“她素来是呆的,要真能学了司棋三分爽利,我倒要替她多拜谢神佛庇佑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莺儿直被唬跳起来道:“那可不成,她现如今就已够……”   说到半截,才又惊觉的住了口。   薛宝钗见状,就想起前几日她那些异状,不由暗道自己之前莫非相岔了,真藏着什么事儿的不是莺儿,反是香菱不成?   正想着,等回家后盘问一番,忽听门口有人笑道:“姐妹们都在院里做什么,莫不是知道我要来,特意出来迎我的?”   听声音就知道是宝玉到了。   探春头一个就迎了上去,把嫩葱也似的指头竖在嘴边:“哥哥莫要吵闹,老太太今儿有些不高兴呢。”   “怎得老太太也不高兴?”   宝玉脸上笑容顿时垮了下来,顿足道:“就因为老爷太太闹了起来,我才想着来老太太这边儿躲个清净呢。”   顿了顿,又奇道:“府里究竟是怎得了?”   自己一个外人,都猜到必是因那‘天使’所致。   谁知这宝兄弟竟全然没有半分察觉,薛宝钗秀眉微蹙,不过很快又舒展了开,却是想到他如今才十二三岁的年纪,这上面倒也强求不得。   探春则是欲言又止,她倒是想将自己与宝钗的猜测告诉哥哥,可又怕这些猜测会传入贾政、王夫人耳中。   至于迎春、惜春两个,素来都是闷葫芦,就更不会主动为他解释什么了恶。   一时间,竟就冷了场。   宝玉等了片刻不见回答,忽就沮丧起来,闷声道:“但凡林妹妹在家,也不会没人应我!”   说着,就望向南方怔怔出神。 ###第七十九章 算底牌杨氏传警讯、论守宫主仆枉设谋   午后。   来顺吃的肠满肚肥,又暂时无甚差事可忙,便取了笔墨纸砚,在那桌上细细罗列自家的底牌,以及可以给出的承诺。   一、庄子、铺子的监管权。   这虽然是最重要的筹码,可却不好摆在明面上说,否则就有胁迫之嫌,容易弄巧成拙。   二、来家的感激/怨愤。   同样是不能摆在明面上的东西,鉴于王熙凤身边,暂时没有能够取代来家夫妇的人选。   而且来家还掌握了她一些阴私——譬如拿月例银子放贷,包揽官司害死人命等等。   所以这一条也颇有些分量。   三、未来的官场助力。   这一条是以来顺袭爵后,可以补上实缺为前提,所做出的承诺。   虽然荣国府和王家,都不缺少官面助力,但要说能让王熙凤这等内宅妇人,如臂指使的官场人物,却怕是连一个都没有。   故此这个承诺对王熙凤来说,应该还是有些吸引力的。   当然,许诺归许诺,来顺可没想过脱籍之后,还要做她的提线木偶——最多也就是在站稳脚跟之前,先用财货敷衍她一番。   四、主仆情分。   这玩意儿看不见摸不着的,到底能不能发挥作用,怕是只有天知道。   啧~   粗略一算,貌似也没多少底牌可打。   错非是为了光宗耀祖,以自家老子那稳重的脾性,怕是绝不会选择冒着风险。   将这几条来重新审视了一番,又在心里演练了些配套的说辞,来顺正待将其付之一炬,却听门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稍等!”   来顺答应一声,急忙把那纸条团了,暂且先塞到了袖筒里,然后上前卸了门闩。   还不等他开门,一个身影就撞了进来。   来顺下意识的扶住来人,这才发现是已经显了怀的杨氏。   他心下一惊,忙问:“你怎么这时候跑来了?没被人瞧见吧?”   杨氏捂着心口,惊魂未定的道:“内仪门那边儿,有几个小管事挨了政老爷的板子,大伙儿都跑去看热闹了,应该没人瞧见!”   那几个小管事还真跑去提议整修锅炉房了。   来顺有些无语的反锁了门,环住杨氏丰腴许多的腰身,嘿笑道:“怎得,前几天刚喂饱了你,这就又馋了?”   “呸~”   杨氏啐了一口,没好气道:“当谁都和你个小色鬼似的,没黑没白的惦记着那些烂事儿!”   说是这么说,人却烂泥也似往来顺怀里瘫软。   两人顺势腻了好一会儿,杨氏才寻到机会道明来意:“方才司棋找了我去,让我给你捎来几句口信,一是香菱可能露了马脚,虽然那小妮子赌咒发誓,说会帮着你们保守秘密,可也得早做提防才是。”   “二来她听香菱说,因前几日薛姨妈想让表少爷陪你吃酒,那呆霸王倒恼上你了,说是必要给你些颜色瞧瞧!”   啧~   这烦心事怎么一波接一波的?   不过香菱那边儿他倒不怎么担心。   这事和薛家又扯不上干系,况且薛家还有求于来家,但凡有些理智,就不会主动挑破此事。   至于薛蟠么……   这憨货若撒起泼来,倒真有些不好处置。   来顺下意识的捏了捏袖子里的纸团,暗暗祈祷借力袭爵的事儿,能够一帆风顺的解决。   如此一来,他也就用不着和薛大头共事了。   ……   且不提来顺如何体验,非经济学意义上的通胀与紧缩。   却说薛宝钗回到梨香院内,拿香菱做引子稍加诱导,果然从莺儿口中问出个可大可小的秘密。   之所以说是可大可小,是因为这完全取决于香菱有没有失贞。   若还未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消防着她再与来顺私会便可,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事;可若香菱已然贞洁有亏,一旦被薛蟠知道了又怎肯善罢干休?   届时怕是非要闹出大乱子不可!   因事关重大,薛宝钗忙又追问:“你既未曾问出什么来,又怎知她与那来顺确有私情?”   “正因未曾问出什么,我才觉着事情大了!”莺儿苦闷道:“姑娘也是知道她的,最是直肠子没心眼的,错非是关系重大,怕早都跟我解释一百遍了!”   宝钗想起香菱素日言谈举止,也便信了六七分,本有意喊香菱进来,当面锣对面鼓的审问几句。   可又担心挑破了这事儿,倒让香菱做出什么傻事来。   若真如此,误了卿卿性命不说,那来顺只怕也要因此和自家结下深仇大恨。   届时,来家又如何还能尽心竭力的帮着照管生意?   哥哥去铺子历练的事儿,就更是……   不对!   那来顺多半也已经知道,自家哥哥讨要香菱的事儿了。   这些儿女私情,虽未必会影响到来旺夫妇。   但指着来顺在铺子里照应哥哥,却怕是痴心妄想——还是寻个什么理由,把这事儿否了吧。   沉吟半晌,宝钗捻动着团扇喃喃自语道:“她既咬死了不肯说,咱们怕是得想法子验证验证,若是……自然最好不过,若真有什么,也要早做打算才是。”   莺儿听出宝钗暗含的意思,先就羞红了脸颊、偏转了头颈。   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梳妆台,她忽得眼前一亮,脱口提议道:“要不给她点个守宫砂试试?”   薛宝钗此时也有几分尴尬,于是先用团扇掩了口鼻,这才微微摇头:“报纸上辟过谣,守宫砂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实则无甚用处。”   守宫砂竟是假的?   莺儿惊愕的张大了嘴,好半晌才又合拢了,试探着问:“守宫砂既然不成,那姑娘可有什么管用的法子?”   宝钗几乎把眉眼都遮了,羞恼道:“你莫不是急糊涂了,我哪会知道这等事情?!”   主仆两个这就么红脸儿对红脸儿,又发了好半日呆,莺儿才又吞吞吐吐道:“要不,我晚上装作好奇,用男女之事试探她一番,她若听不懂,约莫应该还是完璧,若一听就懂,自然……”   说到半截,却见宝钗放低了团扇,带着三分警惕七分疑虑望着自己。   莺儿愣了一下,才明白姑娘误会了什么,羞的又是跺脚又是摆手:“我、我可从没做、做过那不知羞耻的勾当!”   宝钗见她当真恼了,急忙软语哄了几句。   莺儿这才又支吾道:“不过袭人必是知道的,等我装作好奇寻她打探几句,再拿去试一试香菱。”   这倒也是个法子。   宝钗犹疑了片刻,重又把团扇遮到眼前,轻声嘱托道:“宝兄弟毕、毕竟年少,你约略提点她些,切不可贪、贪……”   那最后一字迟迟没能出口,团扇却早把整张脸给遮住了。   最后只闷声道:“总之你提点她几句,也就是了。”   莺儿得了宝钗的支持,便抱着视死如归的勇气,寻袭人探问些云雨之事。   谁知袭人却咬死了不肯吐露。   主仆两个无奈之下,又想了几个法子,却不是被对方给否了,就是执行到一半,又因为各种原因半途而废。   连着几日下来,除了脑袋里多了些奇奇怪怪臆想之外,竟是一筹莫展。   倒是否定薛蟠去铺子历练的借口,轻轻巧巧就找到了。   盖因就这几天的功夫,那薛大脑袋就把要报复来顺的事儿,嚷嚷的薛家上下无人不知。   宝钗便借此劝说母亲放弃原本的想法。   谁知薛姨妈满口应了,薛蟠倒咬死了不肯罢休!   先前他闹着不肯去,现如今听说母亲和妹妹改了主意,反倒钻了牛角尖,逼急了愣是指天誓日,说自己绝不会为难来顺。   薛姨妈就此放了心。   可宝钗却愈发忐忑,生怕‘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偏这其中的关窍,又不敢如实告诉母亲、哥哥,一时急的什么仿佛,偏却无处使力。   ……   就这么乱糟糟的,到了五月初二傍晚,来旺也终于赶回了家中。 ###第八十章 摊牌【上】   其实按照原本的行程,来旺下午就应该能赶回来的。   不过为了留出和妻儿团聚的时间,他沿途刻意拖延了行程,这才在入夜时回到了家中。   当天晚上,徐氏整治了一桌子好菜,一家三口连同焦大围坐在客厅里,气氛却显得格外凝重。   以至于来顺甚至产生了,这是在吃断头饭的错觉。   不过自从体验过,荣国府在官场上的影响力,又影影绰绰风闻了一些豪门大户的阴狠手段,来顺现在也渐渐能够理解,自家老子为何这般如临大敌。   一个闹不好……   当真是要死全家的!   犹豫半晌,来顺试探着道:“要不咱们干脆放弃这爵位了,只求脱……”   啪!   还没等他把‘脱籍’二字说全,焦大便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怒道:“这放的什么狗屁?!你要是存了这个心思,那也不用再认老子当干爹了!老子更不会把爵位传给你!”   来顺却只是白了干爹一眼,然后又郑重望向亲爹,等着他做出最后决定。   “老哥哥息、息怒。”   虽然还没开始喝酒,但来旺的舌头却有些发瓢。   他自己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用两只手捧住脸,狠命的揉搓了一通。   这才又对来顺说道:“你又不似那赖尚荣,自小是个读书种子,虽说两次春闱都落了榜,可有举人的功名在身,再加上府里的扶持,往后补个实缺不难。”   “而咱家要是错过这一回,怕不知要再等几辈子,才能有光宗耀祖的机会!”   说着,他抓起酒杯,仰头饮尽。   感受到亲爹对‘光宗耀祖’的执着,来顺也举杯比了比,沉声道:“那就按计划来,明儿正式跟二奶奶摊牌——她若是不肯帮忙,咱们就直接去兵部呈报!”   说着,也将杯中酒饮尽。   他父子二人正沉浸在‘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豪情当中,旁边焦大却大为不满。   嘬着杯中的桂花酿,唇齿不清的道:“什么二奶奶帮不帮的——依着你爹我的,咱们直接去兵部呈报袭爵就是,珍哥儿要敢派人拦着,老子就去撞景阳钟告御状,看特娘的谁能讨着好!”   来顺忍不住又冲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您老这是戏里的桥段,看客们瞧着倒是爽快,可真闹到这个地步,那就是解不开的死仇了!”   “到时候怕是连二奶奶都得恨上咱们——虽说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也没有一开始就奔着家破人亡去的!”   老头哼哼唧唧的,仍是不服不忿,说些‘磨磨唧唧、拖拖拉拉,一点都不够爽利,若真是唱戏多半没人愿意看’的话。   来顺全当没听到一样。   他要是个看客,也巴不得这戏越爽快越激烈越好,最好戏台直接烧起来,那戏子还不带跑的。   至于第二天戏园子里还剩下啥,他一个看客有什么好在乎的?   可问题是……   现在是来家自个搭台唱戏,总不能为了别人爽快,就直接在台上点火自焚吧?   焦大见半天没人理睬自己,又满嘴嘟囔着什么‘不孝’、‘逆子’之类的。   来顺依旧没理他。   反正父子名分都已经定下来了,焦大也不会因为些许怨气,就把那爵位传给别人。   “爹。”   来顺再次端起酒杯,对着亲爹慨然道:“今儿这就算壮行酒了,咱们爷俩碰一个!”   ……   因吃多了壮行酒,第二天来家父子起床后,都是一脸的萎靡不振。   不过时间紧迫,也顾不得再设法振奋精神了。   辰时刚到,就由徐氏拿腰牌开路,径自寻到王熙凤院里。   彼时王熙凤正在用饭,听是来家三口找上门来,心下略略有些诧异,不过她却是以为是交卸差事时出了纰漏。   于是忙命平儿把人领进了堂屋厅内。   结果来家三口进门就行了大礼,紧接着来旺颤声道:“奶奶,天大的喜事啊!”   王熙凤仍以为他要说庄子里的事儿,可左思右想又实在猜不出,庄子里能有什么天大的喜事。   于是蹙眉问:“这没头没脑的,究竟喜从何来?”   “二奶奶!”   这回却是来顺激动的答道:“昨儿我那干爹摊了牌,却原来他身上竟有世袭的爵位!”   “什么?!”   王熙凤这下可是吃惊非小,霍然起身往前两步,居高临下的盯着来顺道:“你再说一遍!那焦大……他当真有世袭爵位在身?!”   约莫是被某些物件遮蔽了视线,她一边说着又往后退了半步。   “干爹身上确实有爵位!”   来顺又连珠炮似的说道:“是世宗爷赏下的骑都尉,原本还有个龙禁卫千户的官职,可干爹他念着主仆情分,执意推辞了官职,又发誓一辈子都要在宁国府当差。”   “因膝下没有子嗣,他原是想着等寿数尽了,就在宁国府里找个人袭爵来着,怎料年前竟被珍大爷乱棍赶了出来。”   “他当时虽心灰意冷,却还是念着旧情,所以一面收了我做义子,一面又期盼着东府那边儿能幡然悔悟,派人将自己接回府里。”   “谁知这小半年下来,东府那边儿竟对干爹不闻不问的,所以他也就彻底断了念想,昨儿挑明了这事儿,还表示要把这爵位传给我呢!”   这番话他早预习了不知多少遍,因此说起来一气呵成,竟是半点不给旁人插嘴的机会。   王熙凤几次想要打断,都没能做到,等听完了之后,却反倒失了言语。   好半晌才挤出一句呢喃:“怪不得东府里没他的身契,却原来……”   骑都尉的世袭爵位,虽然只能往下传承一次,而且降等袭爵后,只是等同于六品的云骑尉。   但那毕竟是世袭的勋爵!   再说荣国府的爵位,落到自家丈夫贾琏身上后,也只剩下个骑都尉而已——错非如此,府里上下又怎会把希望寄托在宝玉身上?   想到这里,便口中含酸道:“这对你家而言,倒的确是个天大的……”   说到半截,她忽的竖起了柳叶吊梢眉,瞪圆了丹凤三角眼,指着来顺骂道:“你个猴崽子日弄鬼呢?!若不是早知道这天大的好处,你家怎肯让你认个糟老头子做爹?!”   说着,那带俏含煞的眸子,就刀剑似的冲着来旺、徐氏去了。   来旺身子一颤,匍匐在地道:“不敢欺瞒二奶奶,那焦大瞧着一文不名,实则攒了三千多两银子!我当初起了贪念,这才答应让来顺认他做义父的,却没想到这些银子竟是他多年来积攒下的官俸!”   官俸的事儿倒是真的,不过焦大嘴里漏风,手上的窟窿也不小,每年八十两银子,都是到手没多久,便被他散了个干净。   而这所谓的三千两银子,却是把来家积攒了三代人的老底,大半都给算了进去。   可以说为了让事情看起来更合理些,来家一出手赌上了几乎全部的家当!   王熙凤对这话将信将疑,又看了来顺一眼,转头回到榻上,沉吟不语起来。   来家三口情知是到了关键时刻,都屏息凝神不敢开口,生怕贸然开口会起到反效果。   便在这时,平儿在旁边一咬银牙,强笑道:“这倒真是天大的好事!惯常奶奶托这个寻那个的,总难免隔了一层——若顺哥儿袭爵后得了差事,奶奶再有什么官面上的往来,大可托了他去……”   说到这里,王熙凤已然投来了刀子似的目光。   但平儿还是强撑着把话说全了:“他是您看着长起来的,爷娘老子也都是在您身边伺候老了的,天底下还有比这更亲近、更好差遣的么?!”   “哼~”   王熙凤哼了一声,阴阳怪气怪道:“也不知你和这猢狲有什么勾连,为了他倒肯卖那巧舌头!”   不等平儿回话,她又冲来旺一扬下巴:“说说吧,你们暗地里都盘算出了什么章程!”   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这爵位,怕没那么好袭!” ###第八十一章 摊牌【下】   却说听王熙凤问起法子。   来旺急忙道:“一是让顺儿先脱籍,然后改头换面悄默声的袭爵……”   “不妥!”   王熙凤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摇头否定道:“如此行事后患无穷,若日后被东府那边儿察觉,我便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除了后患无穷之外,来顺如果暗中袭爵,就没法名正言顺的帮她奔走效力了。   这一来,她岂不是大大的亏了?   本来下面还有让来顺袭爵后,就去南方投靠王太尉的分支选项,可看王熙凤这坚决的态度,也就没有说出来的必要了。   故此来旺立刻提出了第二种办法:“再不然就是请奶奶出面,与东府那边儿协调协调——那三千两银子,我家愿意全数献上作为补偿!”   他只说是‘作为补偿’,却没说是要补偿给东府。   “哼~”   王熙凤虽然心领神会,却还是冷哼了一声:“你当东府缺你这三千两银子?感情你们商量半天,就想出这么狗屁不通的法子?”   “这……”   来旺讪笑道:“实在是太过仓促,所以……”   来家真的就只准备了这么两个粗疏的方案吗?   当然是不可能的!   经过长达数月的谋划,来家早把能考量的都考量过了。   可正因想的周详,才不敢在王熙凤面前,将深思熟虑的方案拿出来。   盖因这二奶奶最是好强不过了,若让她觉得来家把什么都算计好了,只想让她这个主人当提线木偶。   那百分百只会起到反效果!   甚至很可能把王熙凤,直接推到宁国府那头去。   所以来家只敢拿出这么两个粗疏的法子,然后静等着王熙凤借题发挥。   而这时,王熙凤果然忍不住再次起身,来回踱步沉吟思索。   按说那爵位是焦大自己的,他又早几十年就不是奴籍了,这爵位也该由他自己做主才对。   可事情却不是这么论的。   焦大在宁国府为仆超过一甲子,那爵位也在宁国府五十几年了,如今稀里糊涂的便宜了外人,贾珍如何能答应?   尤其东府对于官爵的迫切程度,还远胜西府这边儿……   故而虽然有些实惠可赚,但在王熙凤看来,仍旧是得不偿失的买卖。   可要说拒绝来家,甚至勒令他们把爵位还给宁国府,则来家必然会寒心生怨。   若早些时日,王熙凤恼怒于来家的刻意欺瞒,或许还会生出壮士断腕的心思。   但现下来旺和徐氏,已经正式接掌了周瑞夫妇的差事,若要与其进行切割,怕就不是断腕,而是直接断臂了。   再说这种做法传扬出去,日后怕是再没几个人,敢全心全意的托庇于自己门下了。   如此一来,损失并不比和东府交恶来的少,后续影响甚至犹有过之。   左思右想,这两个选择竟都不是什么好买卖!   王熙凤恼羞成怒的一跺脚,呵斥道:“旁人家里都是下人给主人分忧,你们倒好,弄出这样天大的麻烦让我来扛!”   说着,又把袖子一甩:“先退下吧,容我仔细想想!”   见她如此,来家自不敢相逼,只得起身告退。   出了内院之后,留下徐氏在二门鹿顶内当值,父子两个则是忐忑不安的回到家中,等待着王熙凤再次传召,又或是平儿悄悄透露风声。   因来旺又犯了‘后怕’的老毛病,在屋里热锅蚂蚁似的乱转,直惹得焦大好一番冷嘲热讽。   来顺唯恐二爹相争必有一伤,忙拉着焦大在角落里摆开棋盘,来了几盘爹先儿后的象棋。   焦大是标准的人菜瘾大,兼且棋品极差,惯会输打赢要。   好在来顺也不遑多让,善使一招悔棋大法,又有各色腔调的损人顺口溜。   半盘没下完,那唾沫星子就喷的到处都是,偏二人还乐在其中。   这等情绪也渐渐感染了来旺。   他深吸了一口气,给自己倒了杯热茶,然后坐回正中的圈椅上,吹着热气勉强稳住了心神。   恰在此时,忽听院子里栓柱惊慌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来旺手一哆嗦,那茶杯先砸在膝盖上,然后又在地上磕了个粉身碎骨。   来顺也是动作一僵,机械的转头望向门外。   难道说……   王熙凤竟一点都不考虑后果,直接把宁国府的人引了来?!   “好囚囊的!”   焦大则是爆喝一声,扶着椅子起身,转头就钻进了西屋里。   “来大伯、来顺哥!”   这时栓柱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先冲着来旺行了一礼,又指着外面道:“你们听说了没?外面出大事了!”   来旺哆哆嗦嗦的,哪还说的出话来?   来顺伸手在棋盘上一撑,勉力起身喝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小子倒是说清楚些!”   因他声音透着沙哑和狠戾,栓柱被吓了的倒退了半步,这才期期艾艾道:“我也没听太明白,外面乱糟糟的,都说是乌西国的兵打来了!”   乌西国的兵打来了?   来顺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半晌才反问:“这和咱家有什么干系?”   “没、没干系啊。”   栓柱挠头道:“我就是听外面都在说这事儿,所以回来告诉你们一声。”   有那么一瞬间,来顺真想扑上去掐死他!   “顺儿,抄家伙!”   这时焦大又从西屋里冲了出来,手里抱着两根镶满了大铁钉的木棒,腰上还别了一把乌光锃亮的匕首。   他上前将其中一根狼牙棒塞给来顺,转头又要把另一根递给来旺。   谁知来旺突然跳起来,抱着大腿狠命的搓揉,却是精神松懈之后,这才发觉腿上被烫伤了。   “不是……”   来顺看着手里的狼牙棒,无语道:“您老这是什么时候弄得?亏你有力气钉这多钉子。”   “来顺哥!”   栓柱闻言,急忙跳出来表功:“这是焦爷爷让我钉的,连那钉子都是我买来的!”   呵呵……   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来顺拿狼牙棒冲栓柱的脑袋比划了几下,没好气的呵斥道:“这都没打听清楚,你也好意思回来胡喊乱叫——去,到奉公市再好生问一问,要是还打听不清楚,中午就别回来吃饭!”   栓柱脸上的笑容顿时垮了,一步三回头的出了门,见来顺没有要改变主意的想法,这才蔫头耷脑的去了。   ……   返回头再说荣国府里。   来家父子走后,王熙凤愈发的焦躁,却哪还有心思处理家中的琐事?   于是让平儿传话,一应事务先都由林之孝家的代管,若处置不了的就推到明儿再说。   她在厅里来回踱步,一忽儿咬牙切齿,一忽儿秀眉紧促,竟连平儿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没注意到。   不经意间,扫到平儿乖巧的侍立在旁,她忽然气不打一处来,抬腿虚踢了平儿一脚,骂道:“浪蹄子,这会儿怎么不卖弄你那舌头了?!”   蹄子不蹄子的且不说。   这个‘浪’字,平儿在她面前却是绝没有资格担当的。   见平儿没甚反应。   王熙凤又气咻咻坐到了榻上,没好气道:“少给我装木头人儿,有什么赃心烂肺的都掏出来,让我也瞧瞧你们是怎么内外勾连的!”   “奶奶。”   平儿上前给她斟了杯杏仁茶,小心翼翼的道:“这来家又不是外人,怎就说到内外勾连上了。”   “哼~”   王熙凤哼了一声,却并未反驳这话。   她又何尝不知平儿会偏帮来家?   如今点名让平儿开口,其实心下已然有了倾向,只是仍旧没法下定决心罢了。   说到底,宁国府那边儿说是亲戚,可也隔着好几层呢。   而来家却是她的陪嫁家人,众所周知的第一心腹。   而王熙凤又是个最爱护短、占便宜的性子,两害相权总还是让来顺袭爵,带给自己的好处更多一些。   平儿隐约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虽明白言多必失的道理,可想想来家如今破釜沉舟的状态,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按道理说,那焦大是被他们乱棍赶出去的,且又没有奴籍在身,这爵位还不是想给谁就给谁?”   “哼~”   王熙凤再次冷哼一声,撇嘴道:“这世上的事儿,要都能按照道理来,哪还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勾当?”   “可我听说……”   平儿又道:“早年间因为夺爵的事儿,曾惹的勋贵世家们群情激奋,难道东府那边儿就一点不顾及?”   “这能一样?”   王熙凤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那是庶子刁奴想要夺嫡,各家自然都容不得——可眼下却是从奴才手里抢爵位,他们怕都巴不得能开个先例呢!”   说白了,还是屁股决定脑袋那一套。   勋贵们想要维护的,从来都是阶级利益,而不是什么公平公正。   “再说了,珍大哥要是彻底恼了,就算夺不走焦大的爵位,难道还不能硬拦着不让继承,直接让这爵位作废?”   “哎~”   王熙凤说着,又叹了口气:“错非是怕和东府那边儿结下死仇,我都有心抢了那爵位,给家里的堂兄堂弟们谋个出身。”   来顺虽是王家家生子出身,可如今却是荣国府的下人。   宁荣二府又素来视为一体,焦大自愿把爵位传给来顺,勉强也还能算是内部流通。   如果贾珍最后认可了这事儿,再避重就轻的宣扬一番,说不定还能换些知恩图报、宽宏大度的名头。   但若是王熙凤把这爵位抢回王家,让家中的子弟承袭,这事儿就从下人们私相授受,上升到了两个大家族的利益之争。   届时宁国府若对此不闻不问,就会被人当做是畏惧王家,在勋贵圈里丢尽颜面。   故此,宁国府就算再不想跟王家敌对,怕也只能硬着头皮争上一争了!   而这也正是来家,敢把事情告知王熙凤的重要前提。   却说王熙凤说了这几句,虽则全都在否定平儿的话,但心下反倒坚定了念头。   于是端起那杏仁茶一饮而尽,满口白浊的吩咐道:“去传来家父子进来吧。”   “奶奶?”   平儿提心吊胆的问:“您是要应允……”   王熙凤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等他袭了爵,倒该给你塑个金身供着!”   平儿登时大喜过望,连道:“塑也要先塑奶奶的,我不过就是奶奶身边的捧瓶童女罢了。”   “呵呵……”   王熙凤探手在平儿心尖上掐了一把,哂笑道:“捧瓶不捧瓶的另说,你这浪蹄子又怎能说是童女?”   平儿欣喜之余,倒也由着她欺凌了一番,这才到门外遣人去传召来顺父子。   却说丫鬟领了差事,又在二门传给了当值的小厮。   等那小厮风风火火赶到来家时,来旺腿上已经绑好了绷带,且因这些插曲,他倒比先前镇定了许多。   反是来顺坐立难安。   盖因方才栓柱带回了更为详尽的消息,却是上月二十四的时候,乌西国的舰队突然出现在羊城外港。   先是以小股部队假装海盗袭扰,诱使两广水师出动围剿。   紧接着大批炮舰两面合围,激战不到两个时辰,就歼灭两广水师大部,甚至为了追杀残余舰船,一度闯入了羊城港内。   后来虽被炮台迫退,却顺势封锁了外港,不允许任何船只进出。   当地官员不敢怠慢,立刻命人八百里急报朝廷。   那使者换马不换人的跑了七天七夜,今儿一早才到了京城,招摇过市引的满城风雨。   因隔着数千里,来旺乃至焦大对此都没什么感觉,只骂了几句洋夷猖狂,就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袭爵上。   可来顺却怎能淡定的下来?   这事儿怎么听,都觉得有些熟悉。   可我大夏不是天下无敌么?   怎么还是搞出这样的剧本来?!   “这也不稀奇。”   焦大见他惶惶不安的样子,就顺口宽慰道:“太祖爷在位时,就说这水师是样子货,还惦记着要弄个什么蓝海水军出来。”   “可新水师刚开始筹建没多久,太祖爷就撒手归天了,后来备下的料还运到京城,让世宗皇帝用来修了行宫。”   “你想啊,这五十多年前就是样子货了,让人家给打的大败亏输,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要见真章,还得是陆上!”   来顺:“……”   这世宗皇帝莫不是老佛爷转世?   不过他心下还是暗暗松了口气,夏国的水军虽然不行,但后膛枪对上前膛枪,总还是有些优势的。   即便被封锁了港口,也不至于让人打到京城来。   恰在此时,传唤的小厮找了过来。   来家父子不敢怠慢,忙跟着那小厮风风火火的赶到了府里。   路上忐忑自不必多说。   等见了在门外迎候的平儿,两人却是齐齐松了口气。   虽然平儿没说什么,但那眼角眉梢已写满了答案。   果不其然。   到了屋里,王熙凤头一句话就是:“为你们这些不省心的,我算是操碎了心、担饱了责!罢罢罢,念在咱们主仆情分上,这事儿我就应下了!”   来家父子喜出望外,正待大礼谢过,又听她道:“不过事情还得从长计议,这冷不丁的提起来,珍大哥也未必肯应允。”   来旺小心翼翼问:“那依奶奶的意思是?”   “先前东府的珍大嫂子,就曾探听过咱们那轮胎买卖。”王熙凤道:“如今她家因那一场风光大葬,已到了伤筋动骨的地步,等咱们那买卖红火了,多半还会求上门来。”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道:“为了你家的私事,怕还要府里让出些好处才成,我也不指着你们能记下这恩情,但凡消停些少给我找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若真不盼着来家记下恩情,也就不会有这话了。   而且先前这买卖操纵在王熙凤手上时,她对宁国府的试探一直不假辞色。   现下换成是王夫人主导,她才想着拿来做个交换,也当真是损公肥私、惠而不费的典范!   却说那轮胎铺子开张,最早也要八月份。   来家父子虽担心天长日久,再生出什么变故来,但见王熙凤拿定了主意,却也不好再提出质疑。   于是忙千恩万谢,又表示回头就把那三千两银子送来。   王熙凤嘴里说着不急,却半点没有要推脱的意思。   但她也不是白拿这钱,在来旺父子面前郑重承诺,等袭爵后就托娘家在京营之中,给来顺安排个实打实的官职。   虽然最多也就是六品,听起来比贾蓉那一千两买的龙禁尉,还低了一级——且人家还是最金贵的大内禁卫。   可即便不算人脉出身的差距,贾蓉买的是候补的虚职,王熙凤承诺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差事!   来家父子自然又是一番千恩万谢,这才告辞出来。   但等出了荣国府,来旺头一句话却是:“二奶奶虽说的笃定,可执意要推到几个月后,却怕是没有十成的把握——咱们还是得做好硬来的准备!” ###第八十二章 受外辱变法图强、时匆匆八月将近   因王熙凤咬死了,想等贾珍主动找上门来,再趁机提起袭爵的事,故此来家也不得不暂时偃旗息鼓。   而乌西人侵扰海疆的事情,却是愈演愈烈。   隆源三年五月初四,乌西人的舰队突然出现在长江入海口,并对钳制海口的海定、海镇二县发起了攻击。   好在海定海镇县内,都修有大量的沿海炮台。   双方鏖战了两日,乌西国的舰队未能讨到什么好处,又因担心补给问题,故而只得暂时南撤。   到五月底,乌西人甚至解除了对羊城港的封锁,转而派了使者与两广官员进行磋商。   期望夏国能恢复与乌西国的贸易往来,并对乌西国官商受到损失进行赔偿,同时准许一些产自身毒的特殊药品,能够进入夏国公开发售。   这等无理的要求,自是被朝廷断然拒绝。   但由此引发的哗然与质疑,却并未因为朝廷的强硬态度,就此销声匿迹——毕竟大夏立国六十余年,还从未吃过这么大的亏。   而随着许多信息陆续公开,民众对于当年太祖当年穷兵黩武,筹建‘蓝海水师’的看法,也起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   尤其在发现,那海定、海镇两县的炮台,竟然也都是太祖年间修筑的,盛赞太祖高瞻远瞩的舆论,便喧嚣尘上。   而相对的,世宗皇帝的声誉,则是大打折扣——既然穷兵黩武成了高瞻远瞩,体恤民情自然也就成了鼠目寸光。   即便朝廷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舆情引导和压制,却还是难以扭转民间的风向。   而这股风潮还未过去,今上立意改革工部、水师的消息,又在六月里占据了各大版面。   大方向上,朝中群臣也认同工部和水师,都需要进行一定程度上的改革,以便在大幅提升军舰质量的前提下,重新建立一支足以与洋夷抗衡的舰队。   但在一些小细节上,君臣之间却是意见相左。   比如皇帝有意将工部虞衡清吏司,拆分成百工司与军械司,并在这两个部门里提拔一些匠人,充任中层官员。   文臣们对拆分虞衡清吏司意见不大,对于新部门名称不够文雅的遗憾,也勉强能够接受。   但对于超拔能工巧匠,在工部担当中层官员一事,却是颇有微词。   自世宗皇帝以来,工部虽仍有部分能工巧匠被授以官身,但一般也就只能担任九品、从九品,甚至不入流的小吏。   终其一生能达到八品的,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而依照隆源帝的意思,却是要把匠人为官的天花板,再次拔高到六品主事,甚至是五品郎中的程度。   这可就动了文臣们的奶酪。   于是打从六月底,各家报纸就开始大肆刊发佚名文章,抨击朝廷尊卑倒置有辱斯文。   等这些文章刊酵了一段时间之后,朝中又有人将之抬高为‘舆情’,在七月中旬联名上奏,恳请皇帝三思而行,万不可违背民意。   ……   月上梢头,来家小院。   来顺不爽的卷了手里的虫二杂文,暗骂这年头的作者当真坑爹。   每隔三期【半个月】才登五千字的‘刘备’,突然宣布延期也就罢了,作者竟还恬不知耻的,刊出了一篇褒贬时政的议论文。   内容不出意外,又在控诉朝廷超拔匠人,是尊卑倒置有辱斯文的荒唐之举。   不是都已经联名上奏了吗?   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这作者要么是收了黑钱,要么本身就是利益相关方。   呃……   这该不会是贾政写的吧?!   来顺脑中冒出个荒诞的想法,忍不住哑然失笑。   “顺儿,出来吃饭了!”   这时厅里传来徐氏的呼唤。   来顺把报纸压在枕头底下,挑帘子到了外面,就见徐氏把个汤盆放在桌上,又两手捏着耳垂直吸凉气。   “娘。”   来顺不由劝道:“您都忙活一整天了,晚上随便弄两样就成,还炖什么汤啊。”   “哪那成?”   徐氏碗筷分别递给丈夫儿子,嘴里道:“这几日你天天往铺子里跑,今儿城南明儿城北的,怕是腿儿都快跑细了,再不补一补怎么成?”   “他如今是总掌柜了。”   不等儿子张嘴,来旺先插口道:“各铺子里的管事们还能饿着他不成?每日里大鱼大肉惯了,回家还是弄些清淡的就好。”   来顺也忙连声附和。   随后来旺在主位上坐定,又问徐氏东厢里的灶膛有没有彻底熄灭,待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这才招呼妻儿落座用饭。   因这院里只有一家三口在,本就显得有些冷清。   再加上临近八月,那轮胎铺子即将正式开张,便再怎么努力镇定,忐忑不安的情绪仍是挥之不去。   约略是为了缓解这沉重的氛围,来旺主动破坏了食不言的规矩:“今儿我抽空又去了趟武选清吏司,打听到初次袭爵的事儿,已经十多年没有发生过了,要真到了那一步,这或许是个可以利用的噱头。”   因本朝的世袭爵位,只在世宗皇帝登基时,批发甩卖了一波,至今已经过去五十六七年了。   当初最年轻的受封者,如果还活着的话,至少也得七十五往上了。   更何况初代受封的,大多都是权高位重的中老年人,有不少都已经传承了三代。   有的甚至已经降为白丁,彻底在勋爵圈除名了。   似焦大这般还没有把爵位传下去的初代受封者,朝中怕是只此一例,别无二家了。   来顺咽下嘴里的饭菜,点头道:“那等吃完饭,咱爷俩再把那稿子改一改?或者干脆就用‘震惊,近二十年来绝无仅有之奇事,近日竟重现兵部’做标题也行。”   “呃……”   虽然这两个多月里,早已经领教了儿子的‘震惊体’,但来旺还是有些难以适应。   沉吟良久,他犹豫着提议道:“不如找个秀才帮着润色润色如何?这通篇都是浮夸的白话,却怕是有些不妥。”   “爹!”   来顺坚持己见:“咱们联系的都是市井小报,就是用这种浮夸的白话,才好让消息尽快散出去!”   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说了,万一因此泄露了风声,岂不是弄巧成拙?”   他对这年头的文人,可没什么仰视心理,反而因为最近报纸上刊登的那些,除了文笔之外狗屁不通的文章,对这些旧文人愈发的鄙弃了。   当然,这主要是也是因为,来顺自个几乎不可能取得功名,否则他来某人就又要换上另一副嘴脸了。   “唉……”   见自己的意见被儿子否了,来旺不由生出儿大不由爹的感慨。   不过随即,他又开始担心充气轮胎的销量问题:“也不知那铺子开业后,能不能如你所愿——若是达不到财源广进的地步,先不说府里如何反应,那珍大爷只怕不会主动找上门来。”   “您就放心吧。”   对老爹这一贯的瞻前顾后,来顺也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嚼着回锅肉打包票道:“前几日我打着府里的名头,给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送去五百条轮胎,如今反馈回来的评价大都不错,还有好些人专程打听,咱这充气轮胎什么时候往外发卖呢。”   因定下八月初五开业,如今又已经是七月二十六了,这充气轮胎再掖着藏着,也没什么实际意义。   何况这玩意儿还是有那么点儿技术壁垒的,想要仿制然后批量贩卖,最少也要大半年时间——毕竟以荣国府、王家、薛家的势力,也用了近九个月的时间才走完这一流程。   故此来顺拍板做主,来个了提前大酬宾,以期能造成先声夺人之势。   来旺也只是习惯性的怀疑,听儿子说的笃定,也就放心了不少。   于是一家三口再不多言,整个院子再度沉寂下来。   等用完了饭,留徐氏独自收拾桌子,来家父子则是到了东屋里,铺开笔墨纸砚,开始炮制‘震惊体’文章。 ###第八十三章 天行健   第二天一早。   来顺取了智顺斋的牙刷、牙粉,正准备去东厢舀水洗漱,就听得外面有人叫门。   拉开院门一瞧,果然是东胡同酒肆的伙计双全。   就见他把个半斤装的小酒壶双手奉上,同时赔笑道:“来总管,这是今儿早上的酒。”   因来顺如今的名头是总掌柜,外人多尊称一声‘总管’——当然,如果和老爹同时在场,就得降级为‘小来总管’了。   “劳烦你跑一趟。”   来顺毫无诚意的道了声谢,又吩咐双全在门外候着,径自回屋拿出只空酒壶,连同碎银子一起递了过去。   “昨儿的酒壶和酒钱,多的就算赏你了——戌时【晚上七点】别忘了再送一壶来,我最近不喝两壶你家自酿的散酒,连睡觉都睡不踏实。”   “多谢来总管、多谢来总管!”   双全千恩万谢,又拍着胸脯保证晚上肯定准时送达,这才拎着空酒壶去了。   他走后,来顺就把那新送来的散酒,倒进了一个皮酒囊内,那里面原本就存着一壶,加起来正好凑了半袋。   这时来旺也带着洗漱用具出了东屋,见来顺正往皮囊里灌酒,便随口问道:“这每日里二钱银子使着,也不知关键时刻能不能派上用场。”   “不是说了么。”   来顺嘿笑道:“我捏了那妇人的短处,她怎敢不听我的?再说咱家又不是全指着她,至多不过是个备案罢了。”   “偏你又不说是什么短处。”   来旺冲儿子翻了个白眼,他心下其实也约略猜到了些,可那等事儿,他这个做爹的又怎好主动挑破?   万幸自己生的是儿子,若是个女儿,怕就不是光宗耀祖,而是家门蒙羞了。   父子二人肩并肩蹲在东厢门外洗漱,不多时徐氏也从东厢里出来,边用围裙擦手边道:“我蒸了些蛋羹,捡院子里的菜炒了个杂烩,昨儿剩下的鸡汤也热过了,你们待会儿吃了饭再去当值。”   说着,自去堂屋里换了外出的衣裳,风风火火的出了院门。   来顺刚洗完脸,见状忙追了几步喊道:“娘,您今儿又不吃了?”   “今儿我要在二门鹿顶内当值,去的晚了,怕那些三姑六婆又要絮叨——你甭管我,我在府里垫补些就成。”   “那您多喝水,别再上了火。”   “我省得。”   送走了母亲,来顺回东厢房和自家老子饱餐一顿,又把剩菜剩饭喂给隔壁的狗子,这才拎着酒囊出了家门。   到了宁荣街西口,来旺转向东行。   来顺却继续往北,进了西廊下兴荣里,到了某个胡同口,他看看左右无人,便把酒囊往里一抛。   早有个带草帽的雄壮汉子,在那胡同里面等着,他一手接住酒囊,又顺势丢了个空的回去。   来顺也不同他搭话,带着空酒囊转身折回了西街口,往东直奔荣国府角门。   约莫一刻钟后,来顺专用的马车就疾驰而去。   京城里新开的轮胎铺子共有三处,外城一处内城两处——外城的铺子设在东便门左近;内城的一个在东四牌楼,一个紧邻着什刹海龙王庙。   今儿来顺要去的,就是什刹海的铺子。   因路过背靠什刹海的大理寺衙门时,凑巧遇到前面有人拦路喊冤,中途不得不绕了道。   所以等赶到铺子时,店里的掌柜、伙计们已经等了大半个时辰。   不过却也没哪个敢露出不满来。   斜肩谄媚、众星捧月一般把来顺迎了进去。   进门前,来顺特意停住脚步,抬头看向被红绸子蒙住的招牌,因只是虚掩着,倒不难分辨出上面的烫金大字:   天行健。   这是贾政亲自拍板定下的店名,一则取‘行健’的字面意义;二来暗含自强不息的鞭策。   不过……   就凭他全靠祖宗荫庇的官职,亏也好意思说什么‘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按下心中双标的鄙夷,来顺这才迈步进了店内。   因是仓促改建,这家轮胎铺子和寻常卖货的所在,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唯一不同的就是,来顺特意命人在南墙上,以连环画的形式,图文并茂的吹捧充气轮胎的诸多好处。   还影影绰绰将其与夏太祖不惜重金,从万里之外购来橡胶树种,扯上了干系。   毕竟最近街头巷尾,都在热议夏太祖的高瞻远瞩,不蹭一蹭他的热……   呃~   不致敬他一番,岂不枉为老乡?   却说来顺进到店内,迎面就见‘会客区’站起两人。   其中一个是何三。   这倒不奇怪,他因不肯跟着南下两广,自干爹周瑞走后落魄了好一阵子,近来又不知怎么重新巴结上了薛蟠,常陪着薛大头来铺子里闲逛。   但在场的另外一人却并不是薛蟠。   这人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瞧衣着打扮也是荣国府的下人,但腰间佩玉,手上还攥着把折扇,显然非是等闲奴才。   “呦~”   何三见了来顺,急忙上前见礼道:“来总掌可算是到了,来来来,我给您二位引见一下,这是赖总管的公子。”   接着又对那赖公子道:“这便是三家轮胎铺子的总掌柜,来顺来总掌。”   他刻意称呼来顺为总掌,显然是为了将来顺与赖大区隔开。   “赖公子?”   来顺闻言有些诧异,不是说赖大的儿子自小就脱了奴籍,还考取了功名么?   这怎么……   “脱籍的是家兄尚荣。”   那赖公子看出了来顺的疑惑,主动介绍道:“再下慕荣,是家中次子。”   原来是赖大的小儿子,这厮又没脱籍,却算得什么‘公子’?   来顺恍然的点了点头,又问:“赖二哥到这轮胎铺子,莫非是赖总管有什么要交代的?”   赖慕荣忙道:“总掌柜误会了,我今儿是陪着表少爷过来的,与家父并无相干。”   陪着薛蟠来的?   啧~   近来赖家一直安分守己,不曾想暗地里竟和薛蟠勾搭上了。   这两下里同流合污的,莫不是又憋着什么坏水呢?   心下提高了警惕,来顺又奇道:“那表少爷去哪儿了?莫不是在后院盘查库房?”   “这……”   赖慕荣脸上显出些尴尬,求助似的望向了何三。   何三倒是百无禁忌,嘿笑道:“这不是听说大理寺门口,有个漂亮娘们当街告状么,表少爷急着主持正义去了。”   来顺:“……”   他主持个鬼的正义!   算了,这憨货不在旁边捣乱,自己也还清净些。   于是便道:“那我就先不去打扰表少爷了——李掌柜,下月初一要推行的预订优惠,你拟好章程没有?”   那李掌柜忙道:“已经拟好了,因咱们这片儿官宦人家颇多,我照着您的意思……”   “且慢!”   那赖慕荣却突然打断了李掌柜的禀报,皱眉道:“虽说这是来总掌职司所在,可表少爷毕竟身份不同,怕是不好越过他独断专行吧?”   果然是来挑事儿的!   来顺有些无语的瞥了他一眼,暗道薛姨妈明着交代过,让自己放手管束薛蟠。   偏在这厮嘴里一倒腾,这轮胎铺子里倒成了以薛蟠为尊。   不过名义上薛蟠半个主家的身份,的确要高过自己这荣府外管事。   来顺也不好把事情挑明,只反问道:“那若是表少爷不来,这差事难道要一直拖下去不成?”   “表少爷不过是瞧个热闹,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该回……”   “人呢?人都死哪去了?!”   那赖慕荣的嘴倒像是开了光,刚说到薛蟠,就听薛大头在外面嚷道:“快都抄家伙跟我走,那群囚攮的动上兵器了!”   【赖尚荣的弟弟,出自通行本一百一十七回,原文如下:赖家的说道:“我哥哥虽是做了知县,他的行为,只怕也保不住怎么样呢。”   当然,赖慕荣这个名字是我杜撰的。】 ###第八十四章 起名何用?   却说薛蟠风风火火回来,就嚷着要召集店里的伙计,跟自己出去干架。   这眼见买卖就快开张了,来顺和李掌柜哪敢任他胡来?   当下忙拦着细问究竟。   却听薛蟠怒冲冲道:“神武将军家的冯紫英冯大哥,你们可曾听说过?他跟姨夫家里是世交呢!如今被个姓仇的小子仗着人多欺负,我老薛岂能袖手旁观?!”   冯紫英和人起了冲突?   因监管会芳园的时候,曾与冯紫英打过交道,来顺对其倒是并不陌生,知道他家确实和宁荣二府是世交,且平日关系极亲近,倒不好坐视不理。   一面想着,一面又问事情是因何而起?   “听说有个俏寡妇在大理寺堵门讨债,这不都想挤进去瞧个热闹么,因那姓仇的不肯让路,随口骂了几句,那狗东西竟就动上手了!”   来顺:“……”   他还以为是强抢民女撞上见义勇为的套路呢,感情‘民女’都没瞧见,就因为抢位置打起来了。   这时薛蟠又催促道:“赶紧的!那小妇养的人多势众,又都抄了兵器,去晚了冯大哥必是要吃大亏的!”   因担心他在铺子里生事,故此近来薛姨妈特意让他少带奴仆出门,否则薛蟠压根就用不着来铺子里求援。   眼见他连声催促,李掌柜苦着脸上前请示:“来总管,您看……”   来顺略一犹豫,压着嗓子吩咐道:“把伙计都召集起来吧——记住了,咱们去了只管救人,旁的一概不理!”   得了他这话,那李掌柜这才振奋起来,招呼伙计们取了棍棒门闩等物,乱哄哄的跟着薛蟠出了铺子。   因与大理寺衙门离着不远,薛蟠又直个劲儿的催促,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众人就赶到了事发地点。   就见大街正中被围得水泄不通,稍远处还有个的年轻妇人满脸懵懂,大概是没弄明白,自己怎么就突然从女主角,变成了这场斗殴的背景板。   来顺正想着该怎么挤进去。   薛蟠就大吼了一嗓子:“都特娘闪开,助拳的来了!”   那围观的回头一瞧,见这边儿十多号人也都带着棍棒,当下呼啦一下子散开条通道,满眼期盼的等着来人加入战团。   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   不过这一来,来顺也终于看清楚了圈内的战况。   就见最外围躺了十来个受伤倒地的家奴,其中大半应该都是冯紫英的人——盖因冯紫英正被十几个豪奴团团围住,身边却并无半个帮手。   但这冯紫英却是怡然不惧,往来冲突频频逼退那些豪奴,瞧着竟似还有三分余力。   这以一敌十的雄姿,自是博得看客们不住叫好。   就连来顺也忍不住暗赞,这冯紫英好俊的功夫。   但略略打量了几眼之后,他却瞧出了些异样来。   因对这个世界的功夫颇感兴趣,他也曾向醉金刚倪二讨教过武艺,若不论招式套路,单说速度力量,那醉金刚只怕还强过这冯紫英一筹。   但即便是打惯了烂仗的倪二,怕也未必能在十几个手持棍棒的壮年男子手中保全自己,更别说还留有余力了。   说白了,这冯紫英之所以能打十个,靠的并不是武艺,而是他神武将军独生子的背景。   那仇公子的家奴,虽个顶个喊的震天响,但手里的家伙不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就是狠狠一击落在空处,摆明了不敢伤他。   也唯有冯紫英试图靠近仇公子时,那些家奴们才会认真对待,竭力将其迫退。   看出其中的门道,来顺心下就有谱了。   只要让薛蟠顶在前面,再拿出荣国府、王太尉的名头,应该就可以劝止这场闹剧……   “好囚攮的,别特娘仗着人多欺负人少的,你薛大爷来了!”   正盘算着,就听薛蟠爆喝一声,劈手夺过某个伙计的棍棒,呜嗷喊叫的直奔战团。   淦!   来顺来不及多想,也劈手扯住何三的衣领,急道:“快去拦住他,不然我就跟姨太太说是你挑唆的!”   说着,恶狠狠把何三往人群里一推。   何三踉跄几步,回头看看来顺,再看看挥舞着棍棒冲上去,又被三个豪奴逼在外圈的薛蟠。   一咬牙,他几步冲到薛蟠身后,抱住薛蟠的腰就很拼命往后拖,一边拖一边胡乱叫道:“表少爷,您是主帅是将才,哪能干这先锋的活儿?!让别人先上、还是让别人先上吧!”   “快放开太爷!”   薛蟠连蹦带跳的挣扎着,嘴里嚷道:“爷们就是要身先士卒!”   见此情景,李掌柜连同那赖慕荣都齐齐松了口气。   随即李掌柜又凑上来请示:“来总管,您看这……”   “你们跟过去壮壮声势,只是千万别动手!”   来顺交代一声,却是毫不犹豫直奔大理寺门前。   就见那台阶上约有十几个衙役,半数挎着牛尾刀、半数攥着水火棍,看样子应该是从别处调了支援。   见有这么些衙役在场,来顺心下暗暗松了口气,上前扬声喝道:“都瞎了眼了不成?!那边儿械斗的是九省统制王太尉的外甥、荣国府二老爷的内侄儿、神武将军冯家的公子,真要在大理寺门前伤着哪个,你们这些袖手旁观的还能有个好?!”   因不知道那仇公子家中究竟是什么官职,所以他干脆也就没提,只拿薛蟠的双重身份混淆视听。   那些衙役听了这话,心下都是暗骂不已。   盖因若无人点破这事儿,事后他们多半还能蒙混过关,可如今被来顺当面喊出来,又被不知多少人听了去,却如何还能坐视不理?   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也只得硬着头皮跟着来顺上前,分开围观百姓,吆喝着令双方立刻停手。   若早些时候,这话未必有人肯听。   但如今见冯紫英得了救兵,那仇公子心下也正忌惮,故此见衙役们赶到,便任由家奴们解除了对冯紫英的包围。   冯紫英这才得以同薛蟠汇合。   他正要拱手道谢,谁知薛蟠却冲来顺跳脚呵斥:“薛太爷正要大杀四方,偏你这厮怎么把官差引来了?!”   来顺冲他翻了个白眼,都懒得多说什么。   冯紫英忙圆场道:“他也是好意,薛兄弟就不要苛责了。”   “什么好意!”   薛蟠却依旧不服不忿,指着仇家的队伍道:“哥哥你自个就能对付七八个,剩下的我老薛包圆了,再让后面这些废物敲敲边鼓,咱们这牌面稳赢啊!”   其实冯紫英此时回想起来,也觉察到仇家的下人,是顾忌自己的身份手下留情,才让自己得以幸免。   但这事点破了就有些跌份儿,故此他只苦笑道:“我如今早已力竭,那还能应付那么多人?”   这时对面那仇公子大声喝道:“冯紫英,今儿爷们就饶你一条狗命,日后见了你家仇爷爷,记得绕着走!”   话音未落,仇家的下人便哄笑起来。   薛蟠这厮最敬能打的英雄,故此因方才那场酣斗,已是对冯紫英大为倾心。   闻言登时气的暴跳如雷,亲娘祖奶奶的骂着,就待上前厮打个痛快。   冯紫英脸上却不见多少怒容,一面拦住薛蟠,一面扬声道:“仇云飞,往后咱们有的是好交情,就怕那时没这么些狗奴才护着你!”   仇云飞未曾理会这话,只领着人徐徐退出了圈子,眼瞅着上了车扬长而去。   而这边厢冯紫英的人,也都挣扎着爬了起来,其中倒有大半只是皮肉伤,显然方才只是在展示卧草绝技,并非不能起身再战。   冯紫英倒也没计较这些,问清楚薛蟠带来的都是轮胎店伙计,便又专门找李掌柜和来顺到了谢。   然后又笑道:“家父先前还说呢,这新式轮胎用在军事上,也颇有些用处,为此我本该过去叨扰一番的,只是……”   他看了看身后的伤员,无奈的拱手道:“如今怕是只能改日再登门了。”   李掌柜忙趁机道:“冯公子,八月初一小店就能提前订货了,届时还有彩头可领!”   “那我必是要来凑个热闹的!”   冯紫英哈哈一笑,就准备告辞离开。   薛蟠却急忙凑了上来,嚷着要送他回去,于是二人便把车马聚拢到了一处。   临行前,那薛蟠又刻意瞪视了来顺几眼,显是怪来顺坏了自己的‘好事’。   来顺自不会理睬这憨货,沿途买了些酒肉,用以犒劳跟来壮声势的伙计,然后又拉着李掌柜去后院,商讨初一预售的具体事宜。   就连大理寺的衙役们也得胜而归,各寻伴当吹水去了。   这一个个的,倒把那讨债的俏寡妇忘了个干净。 ###第八十五章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冯紫英倒真是个守诺的,到了初一这日,他非但亲自登门捧场,还特意拉来几家相熟的官宦子弟,拢共签下两百多条轮胎的订单。   来顺也是因他说要来,才专门在什刹海这边儿候着。   得了这几笔订单,来顺又问过几个公子哥,确认他们没有要隐藏身份的意思,这才唤李掌柜捧出了七八条红绸长幅。   几个特地请来的秀才挥毫泼墨,在竖幅写下各人家中的官阶姓氏,再由李掌柜亲自拿长杆挑了,交由二楼的伙计悬挂。   也是到这时,冯紫英才发现那二楼早悬了十来条大红竖幅,居中的是保龄侯史家,两下里却是几个白身的商贾。   他指着那竖幅,好奇的问道:“这又是何意?”   李掌柜抢着解释道:“是我们总掌柜的意思,头天凡是订货超过二十条的,就能把自家的红幅挂上去,明儿是五十条,后天是一百条,大后天就要两百条了!”   冯紫英哈哈一笑:“你们这铺子倒设得下本,不过单凭这些条幅,怕未必能让人甘心买上一两百条轮胎备用。”   “主要还是靠上面的家名。”   来顺道:“只要能把自己的家名乃至店名,与朝中的达官显贵并列,对那些好面子的商人而言,花些小钱又算得了什么?”   至于所谓‘下本’,这些竖幅瞧着价值不菲,实则是拿库房里的碎布头拼出来的,并没有浪费多少花销。   当然,这些就无需和冯紫英细说了。   却说冯紫英听完来顺的解释,再看那竖幅的格局,顿时恍然大悟,忍不住对来顺的巧思连连称赞,又表示要帮着好好宣扬一番。   此后两日,他呼朋唤友流连花丛之余,果然多有提及此事。   再加上‘天行健’本就准备了各种宣传策略,一时竟在京中引起了不小的风潮。   从初一到初五,短短几日竟订出去一万六千有奇!   要知道两广那边儿,两个多月加班加点也不过赶制出六万多条,送到京城的更是只有两万五千之数。   这还没开业,就先卖出了大半库存,贾、王、薛三家自是大喜过望,一面急忙遣人去南方催货,一面对来顺交口称赞。   谁知这竟又恼了薛蟠。   他在家听母亲称赞来顺,出去寻新认的大哥冯紫英厮混,也是满耳朵‘天行健’的火爆。   偏他明明也曾在铺子里坐镇,却没半个人提及这事儿。   薛大头越想越是不服不忿,再加上赖慕荣、何三每日里煽风点火。   渐渐竟连之前的赌咒发誓也忘了,一门心思要找衅来顺的错漏之处,好显一显他薛大爷的威风。   可来顺于这经商一道,却是烂熟于心,即便有疏忽之处,也绝不是薛蟠这等外行人能破的。   三五次纠缠下来,倒都是薛蟠吃了瘪。   不过来顺的心思,也压根没在这上面,他心心念念的都是袭爵一事。   从初一到初十,两万五千条存货就只余下了两千多条,这火爆程度早已经超过了王熙凤的心理预期。   却不知宁国府那边儿,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找上门去。   初十这日傍晚,来顺在东四牌楼分店盘完了账,眼见再耽搁下去,就赶不上戌时送的酒了,便收拾着准备打道回府。   这时忽有个荣府壮丁飞马而来,说是政老爷有吩咐,让来顺亲自挑些上好货色送去府里。   类似的吩咐,来顺近来也不是头一回遇到了,盖因这充气轮胎是他搞出来的,如今这火爆销量也是他的手笔。   无形中,他就被视为了这一行的专家,但凡是府里有什么迎来送往的,总要让他亲自挑些‘好货’做礼品。   这也是宣发的途径之一,来顺自然也不会推脱,于是就想着随便挑几个带回去敷衍。   谁知那壮丁又特意的叮咛,说是政老爷说了,这回必须是一等一的好货才成!   因其再三提醒,来顺也只得去库里,细心挑拣了一番——虽然这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但薄厚、均匀却并不标准,自然就有优劣之分。   左右是顺路,他干脆把轮胎塞进车厢里,自己与车夫并肩坐在车辕上,一路吹着夜风回到了荣国府。   原本是打算堆到库房里,等贾政明儿在调用,谁知到了府里,竟早有人候在角门。   又专门把来顺领到了贾政的外书房里,恭恭敬敬将那二十多条轮胎,摆在了偏厅的方桌上。   这到底是要给哪家上供?   北静王水溶也没这待遇吧?   来顺心下虽然狐疑,却也知道这不是自己该打听的,于是交卸了差事,便径自出了荣国府。   这里外里一耽搁,早已经过了戌时。   故此来顺又专程去了东胡同酒肆一趟,隔着柜台吃了璜大奶奶好些白眼,这才拎着酒壶施施往家赶。   路过宁荣前巷时,他下意识的止住了脚步,隔着老远看向秦家所在的方向,盘算着月底又或是下月初,自己应该就要当爹了。   ……   是夜。   赖府内院客厅。   因是初十的正日子,赖大、赖升兄弟又照例聚在一处互通有无。   先说了几件主子层面的大事儿,又议论了南边儿那笔横财,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落地。   再之后的话题,自然绕不开生意火爆的轮胎铺子。   “来旺那儿子果然有些手腕,连初三老太太过寿的时候,都专门提了他一嘴。”   说到这里,赖大眸子里闪过一丝阴霾。   他能容忍王熙凤‘篡权’,也能容忍来家一时得意,却绝不能容忍来家挤占贾母对自己的倚重!   毕竟贾母的宠信,才是赖家得以长久的根基。   “这几日就更生发了!”   赖升倒比哥哥从容些,半是调侃半是自嘲的道:“昨儿我去应酬,都还有人问我,说西府里那点石成金的来顺,是不是咱家的子侄。”   说着,他又忍不住埋怨道:“早知如此,当初哥哥你压一压那谣言,把他父子一起赶去南边不就好了?”   赖大又何尝没有后悔此事?   当初他暗中推波助澜时,可没想过这竟会导致来旺留在京城,还接手了周瑞的基本盘。   但现在后悔也已经晚了,赖大岔开话题问:“那焦大的事儿,你可曾查出些什么来?”   “这……”   赖升脸色一垮,无奈道:“因蓉大奶奶的死,这焦大在我们府上成了禁忌,等闲谁敢在老爷面前提起他来?”   “我也是直到前几天,才旁敲侧击的问出,原来这老东西早几十年就不是奴籍了。”   “焦大不在奴籍?”   赖大沉吟半晌,忽的从椅子上窜将起来,瞪圆了眼睛追问道:“他什么时候脱的籍?!”   “这、这我怎么知道?”   赖升被吓了一跳,试探着问:“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你务必尽快弄清楚这事儿!”   赖大说完,一面在屋里团团乱转,一面又亢奋的嘟囔着:“怪道他最近总和官面上打交道,还特意去了几次兵部……”   “哥?”   赖升奇道:“到底怎么了?”   赖大这才收住脚步,笃定道:“要真跟我想的一样,那来家这回可就要栽个大跟头了!” ###第八十六章 风雨前的涟漪【上】   临近中秋。   连民间的小门小户,都免不得要竭力张罗一番,就更不用说是荣国府里了。   又搭着那‘天行健’的买卖火遍京城,虽然要等到年底才会分红,但今年这中秋仍是比往要年热闹喜庆。   为此,各院里要做的准备,也比往年多了不少。   偏这日一早,袭人就跟着宝玉去了老太太院里。   麝月则是昨儿伺候宝玉洗澡,也不知怎么弄了满屋子水,连席子上都一汪一汪的,今儿又闹着说是着了凉,窝在床上不肯动弹。   偏秋纹又惯是个不肯拿主意的。   只苦了晴雯里里外外好一番张罗,直忙到午后才猫着些空闲。   因瞥了眼墙上的大挂钟,见已过了午时,便知道宝玉必是又在老太太屋里用了饭。   于是心下愈发的躁郁,命人把凉了又热、热了又凉的饭菜,端出去赏给几个最下力气的丫鬟、仆妇。   然后晴雯就歪在东厢榻上,揉着太阳穴闭目养神。   正有些倦意上涌,手里动作也不知不觉停了,却忽听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晴雯知是有人禀事,原想着等来人进门之后,再打起精神应付一番。   谁曾想那人到了门前,忽然就没了动静。   晴雯不悦的睁开眸子,见是新来的小红在门外探头探脑,心情登时又差了几分。   当即起身呵斥道:“没规矩的东西!有事就进来说,贼头贼脑的像个什么样子?!”   小红忙跨过门槛,恭声道:“姐姐,外面来了个人说是您嫂子,我原是要进来通禀的,可见姐姐似是睡……”   “她来做什么?”   晴雯不等小红说完,便拧着笼烟眉抱怨道:“我这里越是忙呢,偏就有凑热闹的!”   说着,提了裙角急匆匆迎了出去。   这刚到门外,就听一个极润的嗓音,在堂屋客厅里娇笑道:“呦,这院子我还是头回来呢,瞧这屋里的摆设,怕比赦老爷那儿还强些呢。”   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   故又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惯常只当是亲兄妹处着。   她这表兄名叫吴贵,又有个绰号叫多浑虫,而她那嫂子不是别个,正是闻名遐迩的多姑娘。   晴雯素来不耻这水性杨花的嫂子,可哥哥吴贵对其百般宝爱,她这做妹妹又能如何?   至多不过是尽量避开,来个眼不见心不烦罢了。   谁成想这多姑娘竟主动找上门来,且又自说自话的进了堂屋,还恬不知耻的拿贾赦与宝玉做对比。   晴雯一时恨的牙痒痒,巴不得立刻将她轰出去了事。   可这毕竟是她的嫂子,又当着这么许多外人的面,晴雯也只能勉强按捺住火气,几步抢到堂屋门前,冲那多姑娘道:“这是二爷的屋子,若被他撞见却如何是好,快出来说话吧!”   多姑娘却怎肯听她的?   反刻意探头往东屋里扫量,掩着嘴嬉笑道:“他是爷们我是女人,便撞见了也是我吃亏——我都不在乎,你却怕个什么?”   晴雯见状再也压不住火气,上前扯了多姑娘,硬是把她拖到东厢房里,又‘砰’一声关上了房门。   转回头咬牙切齿的逼问:“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要没正事就赶紧走,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呦呦呦~”   多姑娘拿腔拿调的扭着水蛇腰,径自坐到了榻上,见炕桌上有杯【小红】新倒的茶,就老实不客气的捧在嘴边小口呡着,翘着二郎腿道:“莫说姨娘,怕太太都未必有你这么豪横呢。”   “你……”   晴雯把养了许久的指甲,对准多姑娘的脸蛋比了又比,直到多姑娘变了脸色,这才威胁道:“你要真想当着外人被我赶出去,我今儿就成全了你!”   “这怎么话说的。”   多姑娘见她着实恼了,忙也放软了身段,陪笑道:“我这回来可是为了你那哥哥——他整日里在后厨灌那猫尿,能有个什么出息?可巧我听说那铺子里缺人……”   “轮胎铺子?”   “可不就是么!”   听到这四个字,多姑娘就眼泛金光:“听说卖的多还给提成,比在府里领那点儿月钱可强多了,好些人都挤破了头呢!”   顿了顿,又埋怨道:“你也知道你那哥哥的为人,守着灶台都不会捞油水,也就指着这样老实本分的好差事,才能多赚些银子养家糊口。”   要说她这番谋划,倒也算是合情合理。   吴贵那性子,惯是个得过且过的,在后厨干了这些年,也没学会中饱私囊的手艺,反养出了无酒不欢的恶习。   如他这般挣死月钱的,若能去那轮胎铺子,自是最合适不过了。   可因先前那一场争吵,府里不少人都知道晴雯曾传过来家的谣言,如今她又怎好意思,把哥哥安排到来顺手底下做伙计?   当下蹙眉道:“我听说铺子里已经断货了,这既然没东西可卖,哪还有什么提成?”   “不是月底就能到货么?”   多姑娘忙道:“既然能卖断货,就证明生意红火不是假的,等到了货必然又要大卖,到时候你哥哥可不正好就赶上了?”   说到这里,因见晴雯还要推脱,她便把衣领往下扯了扯,露出些雪白的诚意,嗲声道:“罢罢罢,你要是不肯帮忙,我就直接找那来顺去!他要是也不答应,我再找她爹来旺!”   见了她这暗示X十足的动作,晴雯那还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当下险些背过气去,咬牙指着多姑娘骂道:“你到底还知不知道什么叫羞耻?!”   “怎么?”   多姑娘把胸脯一拔,理直气壮的道:“你这做妹妹的不念着哥哥也就罢了,难道还要拦着我给自家男人找条活路?”   “你、你……”   晴雯素来是一等一的牙尖嘴利,上回输给司棋,也是败在对方的‘蛮力’之下。   但面对这恬不知耻的嫂子,她却着实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走了。”   偏多姑娘又得寸进尺,起身边扭着水蛇腰往外走,边拿腔拿调的道:“你既然不肯帮忙,我还赶着去扫听来家的住处呢,也不知他父子两个晚上在不在家——若一起,倒省了我的力气了。”   “你、你……”   晴雯直气的心口生疼,眼见多姑娘拉开了房门,她厉喝一声道:“你给我站住!”   说着,她蹭蹭几步上前,‘砰’的又关好了房门。   “既如此,咱们就先把话说清楚!”   晴雯盯着自家嫂子,恨声道:“我若帮哥哥讨了这差事,那赚来的钱我也不管你如何糟蹋,只是万不能再让我听到你那些无耻下作的勾当!”   多姑娘心下暗喜,面上却佯怒道:“你这丫头,怎能平白污人清白?”   不等晴雯再说什么,她又噗嗤一笑,轻飘飘的应道:“晓得了、晓得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我可情等着你的好消息。”   说着,又拉开房门,媚视烟行跨过了门槛。   晴雯连送都懒得送,眼见她出了东厢,心下就开始盘算该怎么请托宝玉帮忙。   只是再怎么想,这事儿都绕不过来家。   想着这事儿若被司棋知道了,怕还不知道要怎么冷嘲热讽呢,她就愈发的气闷难当。   “对了。”   谁知这时多姑娘竟又折了回来,倚着门笑道:“西屋里躺着的那姑娘,是宝二爷刚收用的吧?你们二爷瞧着姑娘也似的,不想倒舍得下狠力气呢!”   说着,那勾人的眸子里,就贼忒忒的透着馋劲儿。   “什么收用,你……”   晴雯说半截忽就愣住了,渐渐又涨红了脸,胸膛风箱似的剧烈起伏。   多姑娘见状,倒似是明白了什么,故作震惊的咋舌道:“都说宝二爷宠你,我还当你早就……嘻嘻,其实‘那事儿’也不急,你自个量力而行吧。”   语带双关的说完,她再次扬长而去,只在院子里留下一长串饱含深意的笑声。   即便先前那些言语加起来,也都不如这一长串笑声伤人!   晴雯只觉喉头热血上涌,跌跌撞撞扑倒在榻上,斟了杯茶水拼命灌进去,好容易才勉强压制住那腥甜的气息。   但胸中的气闷,却并未因此减少分毫。   她瘫软在榻上风箱似的喘息了半晌,忽的一把将那茶杯掼到了地上!   当啷~   碎瓷片四溅的同时,晴雯脸上的泪水也串成了串。   其实对于麝月的事儿,她心底也隐隐有些揣测,若天长日久的,这揣测慢慢被验证,她伤心归伤心,倒也不会这般激烈。   偏如今事情刚刚发生,竟就被人当面揭破,而且这人偏还是晴雯最为厌恶鄙弃的多姑娘。   那一语双关的话,字字都仿似戳进了她的心窝里;而那肆意放荡的笑声,又将这些伤口狠狠扒开,暴晒在光天化日之下!   正不知是恨、是恼、是羞、是怨,就听门前有人惊呼道:“呦,这是怎得了?!”   晴雯忙背转过身,哽咽着喝道:“出去!没你们的事儿!”   但门口那人听了这话,反快步走了过来,笑着递上帕子道:“快擦擦,脸上都哭花了,要让他瞧见还不心疼死?”   晴雯这才察觉来的竟是袭人,于是劈手夺过帕子,一面搭在脸上遮羞,一面闷声问:“你怎么回来了?他呢?”   袭人顺势坐到了炕桌对面,嘴里道:“老太太要留他在院里过夜,我回来把明天要替换的拿过去,这不正巧就撞上你大发雷霆了么?说说,这回又是跟谁啊?”   说着,下意识往西屋里瞥了一眼。   晴雯听宝玉并未回来,心下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却再不肯理睬袭人。   “你要是不说,就把帕子还我!”   袭人佯装要夺,晴雯却用两手用力捂在了脸上,她不由失笑道:“也不怕把自个闷死——罢罢罢,你不肯说,我就问别人去!”   说着,起身作势要呼唤秋纹进来。   晴雯一把将她扯回来,闷声道:“没跟谁,是、是我嫂子刚才来了。”   嘴里说着多姑娘,实则她这心里满满都是宝玉和麝月,只是不肯宣之于口罢了。   “噢……”   袭人也久闻多姑娘的大名,晴雯偏又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两下里起了冲突倒也并不为奇。   于是又试探着问:“她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莫不是给你出了什么难题?”   几句话的功夫,晴雯也勉强控制住了情绪,把帕子放在炕桌上,红着眼睛撇嘴道:“她还能有什么正事儿?不过是这山望着那山高,想托我给哥哥换个差事罢了。”   袭人立刻恍然:“也是想去那轮胎铺子做伙计?”   见晴雯点头,她便笑道:“我当是怎么了呢,你哥哥想上进难道还是坏事不成?我留在家里,你把那东西送去老太太那儿,顺带再跟二爷提一提这事儿,不就妥当了么?偏掉那金豆子给谁看呢。”   说着,又要起身。   晴雯却是再次扯住了她,坚决道:“我用不着他管!”   袭人一愣:“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晴雯避开她的视线,捋着葱管似的指甲咬紧了银牙。   袭人渐渐明白过来,忍不住又瞥了西厢一眼,然后主动帮晴雯找了个借口:“也是,他最不耐烦这些俗务了,若能有别的门路,还是别烦到他面前的好。”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到个人,不由喜道:“对了,干脆咱们去梨香院求个人情!那三个铺子倒有两个原是薛家的,安插个伙计又有什么难的?”   她也不管晴雯答不答应,先把送东西的‘美差’转给秋纹,然后就拖着晴雯出了院门。   却说她二人兜兜转转,正往梨香院赶,半路上却撞见个挺着大肚子的妇人。   晴雯并不认识,袭人却晓得这是司棋的婶婶,于是忙迎上前道:“秦家二婶,这都快到日子了,怎么还一个人出来?你这是去找司棋姐姐吧?要不……”   她原本想说自己送杨氏过去,可话到了嘴边,突然想起晴雯和司棋的恩怨,忙又改口道:“要不我找个人送你过去?”   “用不着、用不着!”   杨氏一手扶着肚子,一手连连摇动:“这后院我是熟惯了的,就不耽搁姑娘们的正事儿了。”   袭人自也不会强求,眼瞧着杨氏扶着肚子走远了,她忽的冒出一句:“瞧她肚子尖尖的,多半这一胎是个男孩。”   说着,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肚子,眉眼间半是羞涩半是憧憬。   若换在往日,晴雯多半要冷嘲热讽她几句,但想到昨儿麝月和宝玉胡来,袭人只怕才是最伤心的一个。   她便把到了嘴边的尖酸刻薄,硬生生的咽了回去,只闷声问道:“昨儿麝月那般,你难道就……”   “走吧!”   袭人却急忙打断了她的话,紧赶几步头也不回的催促:“咱们先找莺儿做个中人,但凡她能帮着说动宝姑娘,这事儿就算是成了!”   晴雯眼见袭人逃也似的向前,胸中气闷忽然就一扫而空,不过却空的过了头,心窍里没着没落的,就觉着这日子好没意思。   路上再无别话。   袭人因与莺儿熟惯了,到梨香院也没遮遮掩掩,径自寻莺儿将晴雯哥哥的事情说了。   不想莺儿听完却满面为难之色。   “怎得了?”   袭人不悦道:“这点儿小事,难道宝姑娘还做不得主?”   “早几日倒容易。”   莺儿苦笑道:“前两日因少爷执意要安排你们府上的何三,顶替什刹海铺子的掌柜,同那来顺直闹到太太面前。”   “偏太太当着少爷的面,把那来顺好一通夸,又责骂了少爷几句——少爷自觉丢了面子,这两日连铺子都不肯去了,如今再要安插人手,只怕是……”   袭人和晴雯听了,都是大失所望。   可这般情形,也怨不得莺儿爱莫能助,于是闲聊几句,她二人就准备败兴而归。   “等等!”   莺儿这时却似想起了什么,看看袭人、再看看晴雯,一咬牙道:“总不能让你们白跑一趟,这事儿交给我们姑娘了!”   那金玉良缘的说法,原就是莺儿挑的头。   她与袭人结交,也多有帮宝钗铺路的意思,此时见袭人、晴雯求到自己面前,又怎肯错过这个卖人情的好机会?   不过……   她嘴里说的是宝钗,但心里想的却是香菱。   虽然有些对不起自家少爷,可为了姑娘的好姻缘,也就顾不得这许多了! ###第八十七章 风雨前的涟漪【中】   “让我去说?”   梨香院一角,香菱原本正挎着个小簸箕,收敛刚晒好的各色花瓣,听了莺儿的请托,她一时震惊的瞪圆了眸子,巴掌大的小脸上尽是茫然之色。   有那么一瞬间,莺儿都险些被她这‘演技’蒙骗了,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不过香菱脸上的茫然,很快就化作了纠结,且几次欲言又止后,还是点头应道:“那你替我把这些花瓣收起来,我去帮你们想想法子。”   说着,把簸箕塞给莺儿,苦着脸匆匆出了院门。   这回可算是实锤了!   香菱这般举动,等于明摆着承认自己与来顺有私情,否则她又怎会二话不说,就接下了这等请托?   莺儿这般想着,胡乱把那花瓣收了,又随意往廊下一堆,便急吼吼去向薛宝钗禀报事态的最新进展。   却说宝钗听了这前因后果,心下也信了个十成十,随即又牵出种种愁绪。   自周瑞夫妇南下两广之后,来家的地位水涨船高,非但巩固了王熙凤那边儿的基本盘,还包揽了王夫人不少差遣。   薛家更是多有仰赖来旺之处。   而那来旺也是尽心竭力,且又恪守本分,该拿的不该拿的,竟是一概不曾伸手。   以至于薛姨妈私下里议论时,常后悔当初没能带来旺夫妇一起嫁到薛家,否则哪还用整日发愁,家里这么些产业不知该托付给谁?   到了最近,因来顺居中主持得当,使得轮胎铺子一开张就生意火爆,薛姨妈更是把来家父子夸了又夸。   原本凭借旧日的情分以及新近的热络,双方该是亲密无间才对。   偏哥哥明里三番五次为难来顺,暗地里又有香菱这层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   一旦真要闹出什么来,与来家反目成仇也还罢了,若因此使得凤姐姐和姨妈左右为难,岂不平白坏了亲戚情分?   想到这里,宝钗甚至生出了劝母亲搬离荣国府的念头。   不过宝钗刚露了些口风,一旁莺儿就先急了。   她这刚和袭人、晴雯搭上桥,正要从中使力呢,若是这当口薛家搬出了荣国府,这一番苦心岂不全都付诸东流?   且那天赐的金玉良缘,又怎能轻易放弃?   当下拼命找理由劝阻。   “姑娘还是再想想吧。”   就听莺儿板着指头道:“咱们要是从荣国府搬出去,左右不过两处可去,一是舅老爷府上,二是咱家在京城的老宅。”   “可如今舅老爷不在京中,这姑嫂相处起来,又怎比的上姐妹之间来的方便随意?”   “至于咱家那老宅,这些年荒废的久了,一时半会儿哪里修缮的好?且咱家带来京城的那十几个丁壮,连守夜都不够用的,万一真有贼人闯进去,却如何是好?”   这些弊端宝钗又何尝不知?   甚至就连莺儿未曾言明的念头,她亦是了然于胸的。   微微叹了口气,宝钗捻着团扇道:“要照你这么说,怕就只能把香菱这事儿,禀报给太太知道了。”   “这……”   莺儿闻言一愣,却没弄明白这其中的关联。   她犹疑着劝道:“那丫头纵有百般不是,毕竟、毕竟……再说这刚托了她帮忙,哪好转头就把她给卖了?”   “正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薛宝钗将那绣着九天玄女的团扇,翻过来往掌心里一拍,正色道:“若不是咱们先前极力瞒着,太太又怎会任由哥哥去铺子招惹那来顺?如今再要瞒下去,怕不知又要惹出什么祸事来!”   说着,她略略放缓了语气,宽慰莺儿道:“你把心放宽,太太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最是心软的一个了。”   说着,她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道若非哥哥执意要收香菱做屋里人,将那丫头许了来顺,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姻缘?   说不得日后自家的生意,也能受他几分助力。   只可惜……   却说她主仆寻到堂屋东间,薛姨妈正歪在榻上,由着几个丫鬟轮流扇风。   虽是临近中秋,天气却仍是闷热难当,偏薛姨妈又最受不得凉,一贯不肯用冰盆解暑,故此只裹缠了条水蓝色的抹胸裙,外罩着一件淡黄的透明轻纱,露出大片莹腻肌肤。   见是宝钗来了,薛姨妈便扬起一条藕段儿似的胳膊,招手道:“我的儿,这几日苦了你了,快来我这里歇一歇。”   宝钗却是径自绕到一旁,从小丫鬟手里接过了蒲扇。   后面莺儿悄悄做个手势,几个小丫鬟便都退了出去。   薛姨妈兀自未觉,依旧满口心疼女儿:“说是要过中秋了,但外面自有你姨妈、表姐支应,你也用不着这么操劳。”   “妈妈放心,我理会得。”   宝钗说着,将半边身子挨到榻上,轻声道:“女儿过来,是有些要紧事儿想跟您说。”   说话间,莺儿就已经把房门反锁了。   薛姨妈这才后知后觉,于是忙将个娇养的身子坐直了,拿雪白光洁的胳膊挽住宝钗,连声追问:“我的儿,你莫不是遇见什么难处了?莫不是外面那几个管事娘子又……”   “妈妈!”   宝钗见她一时想歪了,忙开门见山的道:“我今儿找您,是想说香菱的事儿?”   “香菱的事儿?”   薛姨妈一愣,随即又恍然道:“怎么,你终于舍得把她给你哥哥了?”   “不是这个。”   为免母亲继续打岔,宝钗三言两语将香菱与来顺的事情说了,又道:“今儿莺儿又试了试她,这事儿却怕是十成十了。”   “竟还有这等事?!”   薛姨妈也是吃惊非小,随即脱口问道:“她可曾被来顺坏了身子?”   “这……”   宝钗登时羞红了脸,暗暗瞥了莺儿一眼,这才撒娇不依道:“妈妈说的什么话,她有没有……女儿又如何能知道?”   薛姨妈这才觉察出不妥来,忙拍了拍女儿的后背,讪讪道:“是我糊涂了、是我糊涂了。”   顿了顿,她又道:“不过这事儿必然还是要弄清楚的,且等我晚上探问探问验看验看,若香菱还是完璧,自然最好不过——你且拘束她几日,等过了中秋我就做主把她许给你哥哥!”   “若真曾有苟且之事……”   说到这里,薛姨妈苦着脸道:“我可就不知道该如何向你哥哥交代了。”   顿了顿,她又笃定的摇头:“应该不至如此,香菱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便真有什么私情也不至于乱了方寸。”   宝钗听到到这里,下意识的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道出心中的想法。   若依着她,若香菱和来顺已经有了夫妻之实,索性不如便成全了他二人,这样也能让来旺父子更为亲近自家。   只是……   来家现如今论权势,虽然已经凌驾于贾家众多亲族之上,可名义上毕竟还是下人。   母亲或许会为了‘穷亲戚’的颜面,违拗哥哥的心思,可换成是来家这样煊赫的豪奴,却未必能拉的下脸、狠的下心。   ……   返回头再说香菱。   她虽风风火火出了梨香院,其实心下仍是摸不着头脑,搞不明白为何莺儿认定自己能和来顺说上话。   其实她原本是有意要问个究竟的,可又怕会牵扯出来顺和司棋的事情。   要知道先前莺儿隔三差五套话,她可是好容易才守住了这个秘密。   故此几次欲言又止之后,也只能糊里糊涂的应了,硬着头皮去寻司棋帮忙。   却说香菱到了贾迎春院里,恰巧撞见绣橘带着两个小丫鬟,正在院里布置过节时要用的彩灯。   于是她向绣橘打听了司棋的所在,径自寻到了西厢房里。   谁知推门进去,却发现屋里除了司棋之外,还有个挺着大肚子的妇人。   且那妇人捉着司棋的胳膊,正把个金镯子往司棋手腕上套。   司棋虽是在挣扎推拒,可似乎又怕伤了那妇人肚子里的胎儿,手上便没什么力道,瞧着倒有些欲拒还迎的架势。   见香菱突然闯进来,两人先是一呆,紧接着司棋就忙用袖子掩了那镯子,又红头胀脸的呵斥:“你这小蹄子,怎么也不敲门就闯进来了!”   香菱也自知冒失,讪讪的没了言语。   她平常虽是温柔安静的性子,可一旦全情投入什么事情,就会不管不顾旁若无人起来。   这也是宝钗常说她是‘呆香菱’的原因之一。   这时杨氏起身笑道:“这姑娘找你,约莫是有什么急事——你们说你们的,我正好去外面方便方便。”   司棋忙也起身把她送到了门外,又吆喝着让个小丫鬟陪杨氏去茅厕,免得在里面磕着碰着。   等院里有小丫鬟应了,跑上前扶住杨氏,司棋这才重又折回了屋里。   “说说吧,你这急惊风似的跑来,又是为了哪一桩?!”   她没好气的瞪了香菱一眼,径自回了榻上,又探手拍了拍炕桌对面,示意香菱坐过去说话。   香菱却站着没动,反盯着她的手腕,一脸好奇探究之色。   司棋又瞪了她一眼,喝问:“你这是又做什么妖?”   “那镯子……”   香菱嬉笑道:“莫不是来顺哥让人给你的送来的?”   “胡说什么!”   司棋一面极力否认,一面却忍不住用右手去摸左腕上的镯子。   这一幕却等同是不打自招,香菱便掩了樱桃,笑出了月牙眼。   “说了不是他送的!”   司棋被她笑的恼羞成怒,起身跺脚道:“你这丫头是不是专门来气我的?你再要提起那贼杀才,我可就往外赶人了——说吧,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儿!”   香菱想起正事儿,这才收了笑脸,可张嘴刚要说出口,又想起司棋的威胁,于是忙重新闭上了小嘴,鼓着腮帮子满面为难。   见这丫头仓鼠似的小模样,司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上前在她凝脂也似的小脸上掐了掐,催促道:“行了,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别在我这儿装可怜。”   香菱小心翼翼的试探:“那我可要说和他有关的事儿了?”   见司棋没有反对,她这才把晴雯托了莺儿、莺儿又托了自己,自己又托到司棋面前的事儿,绕口令似的说了一遍。   司棋差点被她弄糊涂了,想了好一会儿才闹明白,不由嗤鼻冷笑道:“明知道铺子是那贼杀才在管,也亏她好意思四处托人!”   香菱直到这时,才突然记起两人的恩怨,于是尴尬的张着小嘴儿,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咯咯咯……”   司棋又被她逗笑了,顺手捻了颗葡萄塞进她嘴里,又道:“放心吧,这事儿又不难,我想法子替你办了就是。”   香菱这半年来严守秘密,又好心撮合她和来顺——虽然她并不想和那好高骛远的贼杀才扯上干系,却还是要承香菱这份情的。   至于所谓的恩怨……   那日实是晴雯吃了瘪,她又未曾损失什么,自不会像晴雯那样念念不忘。   香菱登时松了口气,连道几声谢,却又把话题扯到了那镯子上。   因她三问五猜的胡说乱想,最后还是惹得司棋心头火气,直接把这痴丫头轰出了院门。   等再折回西厢,却见婶婶杨氏早已经坐到了榻上。   司棋便急忙将袖子捋了,要把那金镯子脱下来抛给她。   “要再推搡下去,我只怕非动了胎气不可。”   杨氏一句话就止住了她的动作,又笑着道:“他说这是感谢你当初暗中示警,既然是谢礼,你又不会欠下他什么,便收了又能怎得?”   司棋低头看向那镯子,又用右手托着称量了称量,皱眉道:“这分量这雕工,再加上缀的珠子,怕是没个二三十两银子下不来吧?”   “最近府里都盯着那铺子呢,他怎好这般大手大脚,说是他总掌着铺子,可毕竟是‘灯草撑屋梁——做不了主(柱)’,若因此让人拿住短处,却如何是好?!”   “瞧瞧、瞧瞧!”   杨氏轻拍着桌子咯咯笑道:“方才还假撇清呢,这会儿倒又替他操上心了。”   “谁替他操心了?!”   司棋连连跺脚,羞恼道:“我、我是怕受了这赃物的连累!”   看她这口不应心的样子,杨氏先忍不住哈哈大笑,然后又捂着肚子宽慰司棋:“你就放心吧,那铺子生意这么好,府里总不能让他白忙活,单只是老太太和二太太就赏下小二百两银子,更别说薛家、王家也有他的好处,这东西一准儿经的起查!”   司棋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却听杨氏又道:“我这回也不白替他跑腿儿,他还答应要贿赂我一个长命锁来着,到时候就说是你给的,记得千万别把事情捅漏了,否则我可不帮你瞒着!”   司棋只当是个‘小玩意儿’,故此也没太在意,随口应下这事儿,又同杨氏说了香菱的请托。   杨氏听到她们这圈套圈、环套环的,一时只觉得乱了营,干脆懒得多想什么。   等到了傍晚时,按照约定寻了个僻静所在碰头之后,便把这事儿原样转述给了来顺。   来顺一面隔着肚皮,感受血脉之间的联系,一面也是莫名其妙的紧。   晴雯托请到薛家,还勉强能说的通,那莺儿这七拐八绕的,找司棋出面联络自己又是个什么道理?   实在搞不清楚这些人的脑回路。   不过这等小事,明儿给王熙凤报完了账,顺带和赖大提一句就成,倒也费不了什么功夫。   他的注意力,主要还是在杨氏的肚子里——这两辈子头一个血脉,也不知是儿是女。   不过等到这孩子降生的时候,自己应该已经成功袭爵了吧?   ……   当天晚上。   梨香院内原本已是夜深人静,堂屋里却突然冲出个跌跌撞撞的的身影。   她衣衫不整的抱着条毯子,蹑手蹑脚猫儿也似的到了西厢,拿指头往门上轻轻敲了几下。   里面莺儿压根没睡,忙起身假模假样的问:“谁啊,这么晚了有事吗?”   “是、是我。”   就听外面怯声道:“莺儿,快开门让我进去。”   “香菱?”   莺儿依旧装腔作势:“太太不是让你陪着说话么?怎么……”   一面说着,她一面打开了房门。   没等放门开圆,香菱就呲溜一下钻了进来,二话不说冲进了卧室。   等莺儿追进去的时候,她早拿被子把自己裹成了粽子。   莺儿见状心下也不由诧异,暗想着太太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验证,怎么就……   与此同时。   宝钗也披挂整齐的出了东厢房,寻到母亲屋里悄声询问结果。   “我就说她是个有分寸的!”   薛姨妈满面喜色的道:“你这几日看牢些,等过了中秋就选个日子,让你哥哥收她做个通房。”   宝钗闻言先是松口气,半晌又叹了口气。 ###第八十八章 风雨前的涟漪【下】   转过天到了八月十三。   照例又倒腾完了酒水,来顺便驱车赶奔各处铺子。   前两日库存告罄之后,他就催着几个掌柜总了账目,今儿要做的只是去各处把账本收齐了,送到府里交由王熙凤过目。   这一是拐弯抹角的提醒王熙凤,别忘了兑现自己的承诺。   二来也可以趁机放出风声,引诱东府主动上钩。   本着先远后近,再顺路回家的原则,来顺先去了外城,然后又去了东四牌楼,最后才转到了什刹海的铺子。   那李掌柜早将账本准备好了,连同两份四色礼物摆在一处。   因临近中秋,前面两个铺子的掌柜,也都备有薄礼奉上,但李掌柜准备的这些,却远远超出了‘惯例’。   来顺知道他这是在感谢自己,帮忙挡下了薛蟠的无理刁难,于是笑着道:“我也是怕坏了规矩,才硬顶了表少爷几句,值不得你这么三谢五谢的。”   李掌柜却是执意要送,来顺最后也只好却之不恭。   不过……   “这东西怎么是两份?”   来顺奇道:“另一份是……”   “实不相瞒。”   李掌柜苦笑道:“我与贵府的大奶奶原是同宗,因是出了五服的远亲,本来是不敢贸然攀扯的,可……”   “唉~”   他说到这里,无奈的叹了口气:“可如今我是看明白了,若后面没个人撑着,这掌柜只怕是做不安生,所以也只好硬着头皮走一走大奶奶的门路了。”   说着,他又双手奉上一份礼单:“该写的里面都写好了,劳烦总管替我送去府里。”   “原来你也是个有根脚的。”   来顺一面打趣,一面从他手里接过了那礼单,见上面特意糊了泥封,便直接拢进了袖筒里,又问:“这两份礼物可有什么不同?别我再给弄错了。”   “礼物都是一样的。”   李掌柜再次拱手:“给总管添麻烦了。”   “顺便的事儿,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彼时已经到了正午。   来顺在店里与李掌柜一起用过了饭,这才命店伙计把礼物装到车上,施施然折回了长盛坊。   因带着礼物多有不便。   来顺先回家把自己那份儿卸了。   然后又到二门鹿顶内,将李纨那份儿托付给了徐氏,这才捧着账本求见王熙凤。   因是早就约好了的,王熙凤又眼巴巴的盼着,故而消息刚送到了里面没多久,平儿就独自迎了出来。   过二门夹道的时候,看看左右无人,平儿悄声道:“我也不管你们在外面打了什么埋伏,但这越是到关键时候,就越该小心行事才对,你却做什么非要替人强出头?”   来顺一听就猜到,她说的是自己硬顶薛蟠的事儿,故此无奈道:“若不是这买卖关系到袭爵,鬼才乐意管这些闲事儿呢——姐姐放心,如今大局已定,我自不会再节外生枝了。”   “你有分寸就好。”   平儿点点头,默然前行了片刻,忽又叮咛道:“这回你再见了她,可不敢再那般冒失了!”   “怎么会!”   来顺心下登时叫起了撞天屈。   当时他是头一回见到王熙凤,且又新来这个世界不久,才一时不慎露了行藏——毕竟在现代社会时,对美女行注目礼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老习惯一时间哪里改的掉?   不过现如今他和光同尘惯了,又怎回再冒冒失失去窥探王熙凤?   就算想要窥探,也得等自己日后发达了,荣国府又开始衰败之后再说。   话说……   荣国府是怎么衰败的?   来顺依稀只记得句‘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对于贾家到底怎么败落的,却没什么印象了。   等到了那间倒座小厅前,就见那两下里等着禀事的仆妇,竟比前几次还多了不少。   来顺略一思量,就知道这多半是王熙凤有意为之,为的是在阖府面前,显一显自己‘治家’的成绩。   看穿了这一节,来顺跟着平儿进去之后,就刻意停在了门口,又捡那听着提气的数据,扯着嗓门报了出来。   外面哗然四起,里面王熙凤脸上也泛出光来,连叫了几个‘好’字,又扬声问:“如此说来,若每个月南边昼夜赶工出五万条轮胎,咱们府上一年就能分润六万两银子?”   “正是。”   见她还要夸耀,来顺自然得把这捧哏的角色做好:“以眼下的情形推断,只会多,不会少。”   顿了顿,又补充道:“等这买卖彻底铺开了,南边的厂子必是要扩建到月产十万条以上,才供得上铺子里往外发卖。”   实际上真等这买卖摊开了,仿冒品也就该出现了,届时互相竞价之下,十万条轮胎的净利润,怕还未必及得上现在的五万条。   恐怕只有做到月销二十万条以上,才可能达到利润翻倍的目标——不过如今的夏国,又未必能容纳这么大的出货量。   当然了,如此大煞风景的细节,来顺自然不会宣之于众。   “好、好、好!”   王熙凤忍不住又连道了三声好,与此同时心下就恍如去了一座大山似的。   现如今荣国府各项收入,折成银子约莫有十四万两上下,但每年的开销却超过了十五万两。   这少则数千多则两三万的窟窿,实是王熙凤每年的心结所在,为此她不得不拿月例银子出去放贷,甚至还起了包揽狱讼的心思。   现如今有了这每年至少六万两的进项,非但可以抹平府里的窟窿,甚至还能有三五万两的结余!   多年的块垒,自然也便一扫而空。   想到往后的好日子,王熙凤嘴里忍不住念叨着:“先前老太太的寿诞都没敢大操办,连八月十五也是紧巴巴的,整日里拆东墙补西墙的,这苦日子可算是到头了!”   听她嘴里冒出‘苦日子’三字,来顺就忍不住想翻白眼,这金山银山堆出来的奢靡生活,竟也能说是‘苦日子’,那寻常百姓岂不是在水深火热的地狱里?   来顺这心下吐着槽。   王熙凤却是越看越他越是顺眼,来旺虽也用的得心应手,可又怎及得上这个点石成金的儿子?   往日里瞧来顺生的凶恶粗俗,如今再看竟是威风煞气,怪不得那焦大选了他袭爵,这一瞧就是个将门之后该有的样子!   唉~   若没这袭爵的事儿就更好了。   想到袭爵,王熙凤的心情就打了个折扣,也没兴致再继续夸耀,勉励了来顺几句,又命他把账本交给平儿,就让婆子把他送出了后宅。   且不提王熙凤一面翻看账目,一面如何洋洋得意沾沾自喜。   却说来顺离开后宅,就又寻到了内仪门旁,赖大的小花厅里。   那铺子虽是王熙凤直辖、来顺总掌,但到底还是要向赖大这个总管家,交代一下大体情况的。   至于具体账目要不要让赖大过目,那就是王熙凤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去年九月里,来顺刚穿越过来时,连到这小厅禀事的资格都没有,后来做了小管事,才可以进门站着说话。   到如今,他再来这小厅寻赖大议事,却已经有了正儿八经的座位。   等小厮奉上茶水,来顺约略说了铺子的进项,又道:“如今城中那几家大的车马行,也都有意要下单采买,等九月里怕是比先前还要忙些,因此我寻思着想从府里再调拨几个伙计过去。”   “这好说。”   赖大笑容和煦的点头道:“回头让林之孝拟个单子,你挑几个老实勤奋的就是。”   来顺当下点名道:“旁的也还罢了,我听说后厨的吴贵是大总管亲自买来的,您的眼光自然差不了——不如先点了他去,若果真能胜任,倒可以委他个小管事,帮着店里约束那些半大小子。”   赖大听他提起吴贵,心下登时就是一凛。   要说那吴贵有什么特殊的,一是他那水性杨花的婆娘,二就是深受宝玉宠爱的晴雯了。   前者且略去不论。   这来顺当初就曾削尖了脑袋往宝玉身边凑,现如今得了势,突然又扯出了晴雯的哥哥,莫不是想旧事重提?   此子果然留不得了!   赖大一面在心底竖起反派Flag,一面又不动声色的笑道:“怎么就偏选了他?我让人买他回来,实是受了他那妹妹的请托,若不堪用,可别怪到我头上。”   “怎么会。”   来顺打了个哈哈,又与赖大闲扯了几句,这才告辞离开。   等他走后,赖大默然良久,这才唤了亲信小厮进来,命其去宁国府里给赖升带话:咱家马厩里的那头瘸驴,都不敢像你这般磨蹭!   ……   临近傍晚。   李纨从外面回到自家寡居小院,见那桌上摆着四色礼物,不由奇道:“这是谁送来的?”   留守的小丫鬟炒豆儿忙回道:“是来旺婶儿托人送进来的,说是、说是……”   她支吾了半晌,却记不清来人都交代了些什么,于是忙指着那请帖道:“说是里面都写的清清楚楚!”   “来家送的?”   李纨拿起那礼单,盯着上面的封泥喃喃道:“难得他们还记得有我这么个人。”   旁边大丫鬟素云听是来家送的,当下眼前就是一亮,忙把炒豆儿支了出去,满心期盼的怂恿道:“这来家如今再府里正得势,如今又专门备了礼物送过来,可见是个知道尊卑、明白礼数的,奶奶何不……”   “明儿把这礼物给她退回去吧。”   李纨却不等她说完,便把那礼单放回了桌上,淡然道:“他家来烧我这冷灶,怕是必有所图——正所谓‘受其因,承其果’,我如今只求兰儿上进,哪管得这许多闲事。”   说是这么说,那一向风淡云轻的瓜子脸上,到底还是透出些不甘与落寞。   ……   与此同时。   被赖大称为不如瘸驴的赖升,也终于风风火火的寻到了荣国府里。   见哥哥仍在花厅处理公事,他就把个抄录的条子往赖大面前一拍,半真半假的抱怨道:“我那边儿也好些个事儿呢,偏大哥你就催命也似的。”   赖大却并不理会他,从镇纸下面找出个焦黄的小册子,翻开来与那纸条对照了一番。   “果然如此!”   半晌,他幽幽长叹了一声。   “什么果然如此?”   赖升如今仍是云里雾里,见哥哥依旧卖关子,忍不住催问道:“在我面前弄这云山雾罩的有什么意思,到底怎么回事,大哥你赶紧把话说清楚!”   “你自己瞧。”   赖大将那旧册子与纸条推到他面前:“他们两个是同一天脱的籍。”   焦大脱籍的时间,赖升早就已经知道了,故此他只低头去看焦黄册子,却见这上面记录的是荣国府里一个姓云的奴仆,在五十七年前脱籍的旧事。   这日子的确和焦大是同一天。   但赖升却还是不明所以,于是奇道:“这又能说明什么?”   “你年纪小,多半不记得了。”   赖大指着那旧册子上道:“祖父去世之前,曾说过这府里最受国公爷信重的其实是云家,因他后来被国公爷保举做了官儿,这才显出了咱家。”   “做了官儿?”   赖升闻言,也下意识的看向了那旧册子。   “没错!”   赖大道:“世宗爷登基时,这云管家因老国公举荐,得了五品京营千户以及骑都尉的世袭爵位,云家也凭此鱼跃龙门,自此生发起来——现如今他的孙子云光,已然官至长安府节度使了!”   说到这里,他目视赖升:“你在宁国府里,可曾听到过类似的传闻?”   赖升隐约意识到了什么,用力吞了口唾沫,摇头道:“这、这却不曾。”   赖大又问:“然则宁国公是长兄,当时位在荣国公之上,既然荣国公能举荐家奴为官,宁国公难道反而没这个资格?”   “这……”   赖升已经隐约猜出了六七成,却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赖大则继续追问:“若宁国公当时要举荐家奴为官,你觉得他会举荐那个?”   “焦、焦大?!”   赖升终于脱口喊出了‘焦大’的名字,失声道:“焦大身上竟然有官职?!”   “官职多半是没有的。”   赖大却摇头道:“若有官职在身,也不会在宁国府藏了一辈子都没人发现——他应是推卸了官职,只留了世袭爵位在身。”   顿了顿,又补充道:“当时焦大突然发誓,要一辈子留在宁国府里,多半就是因为这事儿。”   “世袭爵位?!”   赖升终于明白重点所在了,尖着嗓子叫道:“来顺、来顺!那来顺认焦大做干爹,竟是想要袭爵?!”   说着,他一跳三尺高,连声埋怨道:“大哥,你既然知道云家旧事,怎么一早没想到这上面?!如今这大半年都过去了,那爵位怕不是早落到这小崽子头上了?!”   “不可能!”   赖大断然否定道:“当初大老爷袭爵时,是我跟着爹一起跑的,为了防止有人暗中夺爵,朝廷专门设有复核的法子,他若要袭爵,就不可能不惊动咱们府里。”   顿了顿,又补充道:“除非,他先脱去奴籍再把户籍转到别处。”   “保不齐他已经这么做了呢!”   赖升热锅蚂蚁似的在厅里团团乱转,急切道:“这都大半年了,什么事情做不来?我……”   “你慌什么!”   赖大呵斥了他一声,又道:“我今儿已经让人去大兴县问过了,他的奴籍仍在,户籍也并未迁出长盛坊。”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反问:“你说我早该想到的这事儿,可谁能想得到,竟真会有人放着康庄大道不走,偏要一辈子给人为奴为仆?!”   赖升登时哑口无言。   若非是有这些证据在眼前,他怕是也绝不会相信,竟有人甘愿放弃五品官职,几十年如一日的守在宁国府里做家仆。   半晌,他突然抓起桌上的旧册子和纸条,风风火火的道:“我这就回去跟老爷禀报此事——这好事儿老子都没能轮上,他来家想白捡便宜,门也没有!”   “记得别强出头!”   赖大紧赶着叮咛道:“那父子两个到底是二奶奶的心腹,又兼了二太太的差遣,这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由着珍大爷去闹就是。”   “我省得!”   赖升头也不回的应下,飞也似的去了。 ###第八十九章 风雨骤起   因去了块垒,心下松懈。   王熙凤到后来也无心再处置什么家务,干脆一股脑都推到明天,早早离了三间倒座儿,回到家中洗漱用饭。   酒足饭饱,瞧时辰也才酉正刚过【晚上六点】,原是该去贾母、王夫人处报喜的,但她今儿实在没心思伏低做小,便也统统挪到了明日。   随意拢了身绿纱百花抹胸裙,她径自歪在里间榻上,将两条细玉柱似的长腿,在轻纱内漫卷漫舒,说不尽的恣意慵懒。   忽的想起了什么,王熙凤侧头问正收拾妆奁的平儿:“这都大半年了,你说二爷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别不是在南边儿乐不思蜀了吧?”   平儿头也不抬的道:“兴许等林姑爷大好了,就放二爷回京了。”   后面那话,她却并未理会。   听得‘林姑爷大好了’几个字,王熙凤吊梢眉一挑,倒透出三分不喜来。   不过她也未曾多说什么,只笑骂道:“偏你倒不急不慌的,那等二爷一回来,我就告诉他说,你巴不得他久在南边儿,永远不着家才好呢!”   平儿手上一顿,幽怨的看了看王熙凤,然后又默不作声的继续收拾——贾琏便回来了,她也是一样要独守空房,却又有什么好期盼的?   王熙凤看破了她心中所想,不由‘咯咯咯’的娇笑起来。   笑了好一会儿,忽又媚眼如丝的道:“倒也是,若不是他大半年不在家中,又怎能显出你的好来?”   说话间,她自顾自支起条玉柱,拿脚尖虚戳着平儿催促道:“别管那些冷硬的物件了,你也早些洗漱了,咱们且松快松快。”   近几个月里,平儿总被她拉着做些假凤虚凰的勾当,哪还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   当下红涨了俏脸就待‘啐’她几句,却听外面突然乱了起来,紧接着又有人在门口道:“奶奶,老太太让您赶紧过去呢。”   “啧~”   王熙凤一翻身从床上坐起,好没意思的埋怨道:“原想着明儿再去细说的,不想老太太倒急了——罢罢罢,等回来我再收拾你这浪蹄子。”   平儿则是急忙给她找了套外出的衣裳,又呼喊小丫鬟们进来帮着披挂。   不多时穿戴齐整,主仆两个携了那账本,匆匆赶至贾母院中。   等到了那大客厅门前,王熙凤脸上已然笑的春风仿似,可推门进去刚要开口,冷不丁瞧见两下里在座之人,她脸上的笑容却登时僵住了。   盖因屋子里除了贾母之外,还有贾赦、贾政夫妻,以及……   贾珍父子!   这时辰,贾珍父子跑来见贾母是什么意思?   且还请了大房、二房的长辈作陪……   再偷眼细看贾珍父子的表情,王熙凤心下就又是咯噔一声,盖因这父子两个都是泪眼八叉的,显然是刚向众人哭诉过什么。   可他们能哭诉什么呢?   总不成是尤氏也死了吧?   然而王熙凤前日里才见过尤氏,她那气色倒比秦可卿在世时,还要光鲜几分呢。   那就只能是……   “大妹妹!”   这时贾珍也自座位上站了起来,拿袖子遮了半张脸道:“我原是不该来的,可为了你侄子的前程,却也只能厚着脸来求老太太了。”   “呦~”   王熙凤愈发笃定自己的猜测,面上却露出七分讶异:“珍大哥这是说的什么话,自家人说什么求不求的,有什么你言语一声,咱们能帮的自然就帮了。”   说着,又笑对贾母道:“老祖宗你快评评,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贾母闻言,缓缓点头道:“你既是这么想的,事情倒还简单了——珍哥儿,你把这事儿跟凤丫头好生说道说道。”   贾珍转身恭声应了,这才苦着脸解释道:“先前那来顺把焦大背回去,又莫名其妙认了他做干爹,我这心里就觉着奇怪,后来有人翻出这府上一段公案,我这才知道感情那焦大身上,竟是藏着世袭爵位的!”   说着,将抄录着云家、焦大脱籍时间的记载,一并都递给了王熙凤。   王熙凤边瞧边听贾珍解释,这才知道那云光祖上竟是荣国府的家奴出身,怪道一直对府里百依百顺。   而这两下里一对比,焦大身上的秘密也便呼之欲出了。   “凤丫头。”   王熙凤心下正暗叫不好,贾母突然问道:“这事儿你先前可知道?”   “自然不知!”   王熙凤急忙撇清,随后又道:“不过这事儿究竟如何,怕还要听一听来家和焦大是怎么说的。”   “是这么个理儿。”   贾母再次点头,吩咐道:“让林之孝陪着蓉哥儿走一遭,把这事儿问清楚了,再来回话。”   眼见鸳鸯喊了早就侯在外面的林之孝进来,林之孝又领了贾蓉赶奔来家,王熙凤这心里直似火烧火燎的。   凡事都有被动与主动的区别。   按照原本的计划,这事儿合该由她二奶奶主动挑破,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可如今却是贾珍提前察觉,主动找上门来向贾母哭诉。   如此一来,却怕是……   “大妹妹。”   这时又听贾珍道:“我家里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祖上传下来的爵位,到蓉哥儿身上就断了,我好容易托门路给他谋了个龙禁尉的官职,可又一直补不上实缺。”   说到这里,他又用袖子掩了半边脸,悲声道:“这当口,却听说家里现成的爵位竟差点流落到了外面,你说我这心里能不急、能不能恼吗?”   “你是知道我的,错非实在忍不下这口气,也不敢寻到老祖宗面前,更不敢找衅你的心腹家人……”   “什么家人不家人的!”   这时贾赦满面不屑的插口道:“不过就是个奴才罢了,难道还比得上咱们之间亲近?!莫说是你了,那来旺父子要真敢昧下你家的爵位,我也断不能容下这两个欺主的刁奴!”   来家父子虽系王熙凤的陪房,属于她的私奴,但贾赦作为王熙凤的公公,以长房当家人的身份出面说这话,却也是合情合理。   而王熙凤作为儿媳,又不好当面顶撞他。   正头疼该怎么化解这内外夹击之势,一旁王夫人却先开口了:“现下却不好妄下结论,也兴许那焦大并没有爵位在身,又或是他没把这事儿告诉来家呢——否则又怎会过了这许久,来家都没有去袭爵?”   王熙凤听了这话,眼前就是一亮!   现如今再惦记那爵位,怕是没什么指望了,来家要想全身而退,也只有咬死了不承认知道这事儿。   而失去了继承爵位的希望,来家以后也就只能老老实实的为自己卖力了。   偏这事儿又不是自己捅破的,他家就是要怨要恨,也恨不到自己身上。   如此一来,这反倒是因祸得福了!   只是……   该怎么知会来家照此行事呢?   王熙凤看看左右,一时却也没有脱身之策,只能暗暗祈祷来旺父子不要胡乱漏了口风,坚持到自己设法把消息传递过去。   ……   临近戌时【晚七点】,来家三口正在家中用饭,冷不丁就听院外有人砸门,直闹的左邻右舍犬吠不止。   来旺手里的筷子一顿,连嘴里的饭菜都忘了咀嚼,含糊不清的问:“这时候,会是、会是谁?”   “我去看看。”   来顺心下也是暗暗打鼓,毕竟那动静听着就不像是善茬,但他仍是起身笑道:“兴许是双全又来送酒了。”   这话连他自己都骗不了。   双全一个酒肆的伙计,怎敢把来家院门砸的山响?   来旺自然也明白,儿子这是在宽慰自己,于是狠命咽下嘴里的饭菜,扶着桌子起身道:“我和你一起去。”   徐氏二话不说,也默默跟在了后面。   到了大门前,听着外面乱糟糟‘开门、快开门’的呼喊,来家三口虽然仍不晓得,究竟是王熙凤那边儿出了岔子,还是别处走漏了风声,但却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果不其然。   刚把门闩下了,外面就如狼似虎涌进二十几个家丁,其中倒有大半是宁国府的人。   不过看到为首的分别是贾蓉和林之孝,来家父子又略略松了口气。   当初因来顺出首告发,‘逼死了’赖大的头号心腹邓好时,大大扫了赖大的面子,也让林之孝家的看到了对抗赖家的希望,不惜颜面认了王熙凤做干娘。   如此一来,林之孝自然也算是半个王系自己人。   却说贾蓉进门之后,见门内只有来家三口,立刻扬手一挥下令道:“快,给我把焦大找出来!”   后面立刻分出七八个豪奴,分别闯进了东厢和堂屋乱搜。   贾蓉又咬牙切齿的盯住了来顺,当初设套坑死贾瑞的时候,这来顺还只是个凑热闹的小人物,他蓉大爷甚至都懒得多瞧来顺一眼。   可现如今再见着来顺,却似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虽说贾蓉也并没有想着,要去补个实缺受那官场的拘束。   可想不想是一回事,有没有却又是另一回事!   何况现在不是有没有的问题,而是本该属于自家的爵位,竟差点被个狗奴才夺了去!   都说断人财路是杀人父母,这夺人爵位又何尝不是如此?!   越想越是不忿,贾蓉下意识往前两步,就待先给来顺些教训尝尝。   “蓉哥儿!”   林之孝却眼疾手快的拉住了他,笑着劝道:“事情还没定下呢,他家又是二奶奶的陪嫁,这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贾蓉这才住手,嘴里却兀自不服道:“怎么没定下?那焦大和云家是同一天脱的籍,必是有爵位在身的!”   说着,又狠狠瞪了来顺一眼:“我们府里的爵位,凭你一个狗奴才也敢惦记?!”   来顺嘿笑一声,晒道:“那爵位好像本来就是给奴才的吧?”   贾蓉先是恼怒,继而却又眼前一亮,忙指着来顺,对林之孝道:“瞧瞧、瞧瞧,他自个都认下了!”   林之孝微微皱眉,转头看向来旺,正要说些什么,来旺却抢先发问:“焦大身上有爵位的事儿,府里又是怎么知道的?”   林之孝还在犹豫,要不要告知来旺实情,旁边贾蓉却已然得意洋洋,把脱籍时间相互对照的法子说了出来。   “云家竟然……”   来旺这回可当真被惊到了,他奉命去长安帮张家退婚时,是亲眼见过云光的——那官威、那气派、那豪横,谁成想竟也是家奴出身!   来顺在一旁也郁闷不已,忍不住悄声抱怨:“老头怎么就没提过这事儿呢?”   其实焦大不提这事儿的原因,他多半也能猜的到。   原本是并驾齐驱的主儿,可现在云家官至节度使,他焦大却被宁国府扫地出门。   这一天一地的,焦大又是最好面子的主儿,怎么可能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可他这刻意忽略,却把来家给坑苦了!   如今只希望到了关键时刻,他不要再掉链子就好。   正想到这里,那些去屋里搜寻的豪奴们全都无功而返,禀报说这院里只有来家三口。   “人呢?!”   贾蓉顿时急了,冲着来顺吼道:“焦大那狗……爷爷在哪?!”   他原是要骂焦大‘狗奴才’的,可想到自己若想袭爵,怕还要得到焦大的首肯才行,于是急忙临时改称‘爷爷’。   只是这转折忒也生硬了些,听起来倒似在喊‘狗爷爷’。   来顺对他不理不睬,知道旁边林之孝也跟着追问,这才道:“我义父年前就病了,年后又在雪地里受了寒气,这身子骨一直没养好,耐不得热也受不得凉,所以五月里我就送他去热河那边儿避暑了,原想着这两天接回来过节的,谁知就……”   说着,皱眉环视一下了四周。   “热河?”   贾蓉皱起眉头。   林之孝在一旁解释道:“我们府上在热河有个庄子,现下也归来旺管束着。”   “哼!”   贾蓉嗤鼻一声,扬手道:“带这几个刁奴回府问话!”   林之孝却又拦下了他,一面布置人手留驻来家,一面又使人去四邻八家,核对来顺方才的说辞。   待确认焦大的确是五月里,就被来家送去了别处,这才带来家父子回府问话。   却说他们前脚刚走,那胡同口就闪出了捧着酒壶的双全,他挠头嘀咕道:“这兴师动众的,来家究竟是出什么事儿了?”   酒是肯定送不出去了,他正准备回到店里,把这事儿告诉齐掌柜,以及最近总喜欢一早一晚在店里监工的璜大奶奶。   不想这时,忽又从来家隔壁窜出条土狗,撒了欢似的跑出去老远,又一头钻进了宁荣前巷。   “这死狗疯了不成?”   双全被吓了一跳,也骂骂咧咧往宁荣街走去。   路过那条疯狗消失的小巷时,他忍不住探头向里张望,却见个胖胖的妇人挑着灯笼,从巷子里走了出来。   就听她满口抱怨道:“明明都已经送人了,这死狗怎么突然又跑回来了?!有这畜生在家我就睡不踏实,今儿晚上先回娘家凑合一宿,明儿你赶紧把它处置了!”   离得近了,双全才发现那妇人并不是胖,而是已经怀胎八九个月了。   又听后面巷子里,有个男人喜滋滋的问:“那我明儿干脆把它宰了,吃顿……”   “呸!”   那孕妇立刻啐道:“你明知道我最近见不得血腥,却偏要做这杀生害命的勾当——左右也没几日了,先送去姑奶奶家寄养着吧!”   男人显然有些不高兴,又敷衍的问:“那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说是要送一程,可他却站在门口纹丝未动。   妇人断然道:“用不着,我一向走惯了夜路的,再说这离着又没多远!”   双全听到这里,见没什么热闹可瞧,便迈开大步从西街口一路向东,回到了位于兴荣里的酒肆,将这事儿学给了宁掌柜和璜大奶奶听。   宁掌柜胡乱猜了些理由,而璜大奶奶听完后,却是皱着眉头沉默半晌,就自顾自回了后院住处。   直到店里快打烊上板了,璜大奶奶才又自后院出来,唤过双全吩咐道:“我方才突然想起来,还有一户人家让送酒过去——不过这会儿他家未必有人在,你去了直接把酒壶从门缝下面塞进去就成。”   说着,就给了双全一个地址。   双全无奈,只得又挑着灯笼、拎了酒壶出了店门。   等到了地方,见大门紧闭里面又黑漆漆的一团,双全便按照璜大奶奶的吩咐,把那酒壶从大门下面的缝隙塞了进去。   不过他的手指,却意外的碰到了什么。   下意识摸出来用灯笼一照,却是个碎布头缝的空荷包。   从上面沾染的尘土来看,应该也是不久之前,才有人从门缝底下塞进去的。   感情他们家都是这么收东西的?   双全无语的直摇头,又把那空荷包塞回了原处,提着灯笼匆匆的去了。 ###第九十章 夜议   夜色渐深。   贾母的大花厅内依旧是灯火通明。   “那焦大等了小半年也不见府里过问,终于心灰意冷,趁着来家送他去热河避暑的当口,就把这事情给挑明了。”   “来家父子商量之后,觉着这爵位虽系焦大私人所有,可毕竟和东府那边儿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林之孝复述到这里,悄悄瞥了眼贾珍,这才继续道:“所以他家就没急着去袭爵,而是尽心尽力的张罗差事、买卖,打算等积攒些苦劳之后,再向府里求个恩典,帮着从中说合说合。”   “因那轮胎铺子生意红火,他家原是想着过了中秋,就挑明这事儿的,谁成想刚派了人去接焦大,事情就先发了。”   林之孝把这‘前因后果’说完,厅内就陷入了一片寂静当中。   众人的目光,纷纷在闭目养神的贾母,以及面色难看的贾珍之间来回打转,彼此虽各怀心思,却因摸不准老太太的想法,谁也不敢贸然开口。   但别人能等,贾珍这个当事人却不好一直沉默下去。   他思量再三,起身向贾母拱手道:“老太太,我纵有千般不是,可这事儿却关系到家里的颜面……”   贾母这时突然睁开了眼睛,抬手冲林之孝轻轻一摆:“你先下去吧。”   林之孝如蒙大赦,忙恭声应了,倒退着出了花厅。   贾珍经这一打岔,嘴里却有些卡壳,好半天才在老太太的注视下,磕磕巴巴的道:“这家里的爵位若被奴才抢了去,一旦消息传到外面,咱家怕不成了笑话?”   “珍大哥这话,怕是有些不妥吧?”   王熙凤虽然正在气恼,来家不肯按照她的传话行事,但这时候还是主动站出来,挑起了贾珍的毛病:“那爵位实是焦大凭功劳挣来的,现今他既不是奴籍又不在你们府上,如何就说是家里的爵位被人抢了?”   见贾珍欲要还嘴,她又故作好奇的问了句:“对了,你当初是因什么缘故,非要把那焦大赶出去的?”   “这……”   贾珍顿时哑口无言。   虽然他赶走焦大的理由,在场众人多半也都心里有数,但这等事又怎好摆在明面上说?   王夫人这时也道:“似焦大这等功仆,若出在我们府上,是断不敢当奴才看的——便我和你叔叔见了,也要当个长辈敬着才是。”   贾珍脸上更显尴尬,一时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不脸面的,忙向王夫人诉苦道:“非是小侄不念旧情,实是这焦大仗着有功劳在身,一贯就喜欢惹是生非,蓉哥儿媳妇刚过世,他竟就编排了些风言风语,我一时气不过,这才把他赶了出去!”   他厚着脸皮主动提起这茬,虽是七分真三分假的浑说,却也让王夫人、王熙凤不好再继续纠缠这事儿了。   于是王熙凤又转回了最初的问题:“不管是因为什么,他既然已经被赶了出来,那爵位想传给谁,咱们怕也没有硬要干预的道理。”   顿了顿,也起身冲来太太微微一福道:“老祖宗,不是我向着来家说话,凭那焦大当年的功劳,便再怎么也没有强夺他爵位的道理,否则若传出去,怕就不止是笑话了。”   “哪个说要夺他爵位了?!”   贾珍急忙辩解道:“我便再糊涂也不至如此!我的意思是,先把他接回家里,不拘是蓉哥儿还是蔷哥儿,出面给他养老送终,等承完了这因,再得其果也不迟。”   他嘴里说着蓉哥儿、蔷哥儿,心下想的却只是贾蔷。   一来贾蓉已有候补的官职在身,二来他也听不得儿子给个奴才叫‘爹’。   而贾蔷就没这么顾虑,左右是父母双亡,为了承袭爵位认个义父又能怎得?   那孩子素来就是个乖巧的,如今自己帮他争个爵位回去,往后岂不是要加倍的‘孝顺’?   至于焦大乐不乐意……   若他不肯就范,就先大张旗鼓的把名义定下,等过两年他老死之后,再让贾蔷出面承爵就好。   届时死无对证,难道还有人能召唤出焦大的魂魄,去兵部鸣冤告状不成?   且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六品爵,谁又会冒着得罪宁荣二府的风险,去计较其中的细枝末节?   却说贾珍分辩完,又忙冲王熙凤拱手赔笑:“大妹妹,咱们自小就在一块儿的,只求你给哥哥留些脸面,日后我必有回报!”   听了贾珍这番说辞,王熙凤一时倒沉默下来。   说到底,她其实并不关心那爵位花落谁家,真正在意的,是自己的颜面与利益。   如今贾珍顾全了她的颜面,又许诺说日后必有回报,王熙凤替来家出头的心思,顿时就打了折扣。   思量半晌,她才冷笑道:“你只想着自个的颜面,却半点不体谅我的难处!现如今来家几乎撑起了小半个荣国府,又刚给家里添了一年六七万两的进项。”   “这功劳苦劳全都占了,府里偏要夺了他家光宗耀祖的机会——日后他却怎肯再用心办差?府上的其它下人,又会如何看待此事?”   “什么功劳苦劳的!”   话音刚落,贾赦就骂道:“再怎么能干的奴才,也不该惦记主人家的东西!否则就不是家奴,而是家贼了!似这等家贼,以我看趁早赶出去了事,不然这回没能偷成,往后怕是就该惦记琏哥儿的爵位了!”   他这分明是只管屁股、不顾脑袋。   但站在统治阶级的立场上,这话又不能说一点道理都没有——再说了,若事事都得和奴才讲道理,这主人当着还有什么意思?   且因贾赦占着公公的名分,王熙凤便再有什么意见,一时也不好当面顶撞。   于是只得求助的望向了王夫人。   谁知这次出面的却反是贾政:“说是这么说,可这功劳苦劳总不能一股脑都抹杀了,况且前两日你大侄女还特地差了人来……”   说到半截,他忽又想起了什么,皱着眉头止住了话头,也不管旁人如何,径自垂首沉吟起来。   一时间,厅内又莫名陷入了沉寂。   “唉~”   这时贾母终于第二次开口了:“按说你们家的事儿,我老婆子不该越俎代庖,可珍哥儿你治家的法子,也确实要改一改了——若行事能老成些,又怎会惹出这等风波?”   贾珍闻言,急忙翻身跪倒,抱拳举过头顶道:“老祖宗教训的是,孙儿知错了,往后若有什么事情,必定先来府上请示二位叔叔,再不敢任性妄为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那爵位其实倒没什么要紧的,别说是宝兄弟,便环哥儿、琮哥儿想要,我也能舍得送他们!只求老祖宗这回全了我的颜面,莫要让外人看了咱家的笑话!”   这一番话半真半假。   在贾珍心里,那六品爵位确实不如自家的面子重要,可若说轻飘飘送给荣府两个不得宠的庶子,他却是万万舍不得的。   不过也正因为提到了贾环、贾琮,王夫人和王熙凤倒都不好再插口了。   否则若是帮着来家,便有打压‘庶子、庶弟’的嫌疑;若改了口风,又有谋夺东府爵位之嫌。   “唉。”   老太太又叹了口气,无奈道:“你既说到这份上,我老婆子也不好硬拦着——再者说,来家虽是其情可悯、其行可恕,但若助长了这股风气,往后个顶个都惦记上家里的东西,却怕也不是长久之计。”   说到这里,冲王熙凤轻轻一摆手:“等事情了了,你就给来家脱了奴籍,放出去吧——如此也便算是功过相抵了。”   脱籍虽是恩典,可现下这事态,来家脱籍后必然得不到荣国府的扶持,与赖尚荣那等两头占便宜的情况,却是不可同日而语。   “老祖宗?!”   王熙凤吃了一惊,急忙道:“那他们管的差事……”   “你是管家奶奶。”   老太太抬手打断了她的话,慢吞吞道:“该安排什么人接手,你自个拿主意就成。”   王熙凤稍稍松了口气,虽然新提拔的人,肯定不如来家得心应手,但起码自己在府里的权势,并未受到太多波及。   另外……   既然来家注定要被赶出去了,这其中的损失,也未必不能稍稍找补。   贾珍见事情就此敲定下来,不由得大喜过望,连忙又给贾母磕了个响头,连声道:“多谢老祖宗、多谢老祖宗!”   接着他又起身对王熙凤陪笑道:“大妹妹,劳你安排个识路的,明儿一早带着我的人去热河,接那焦大回府享福!” ###第九十一章 来家的后手   八月十四。   天色将亮未亮,一队车马就匆匆出了宁荣街,往西赶奔长安门去了。   与此同时。   附近某个狭小的巷子里,胡栓柱寻到一处紧闭的大门前,确认左右无人之后,立刻猫腰顺着门缝里往里摸。   待摸到放了一晚上的荷包、酒壶之后,他登时脸色大变,起身飞也似的去了。   而另外一条巷子内。   倪二直等到天光大亮,见来顺仍未前来赴约,当下也沉着脸转回了家中。   进门见手下的兄弟们正聚在外间烂赌,他二话不说,上去一脚就把桌子踹翻了。   紧接着,倪二又虎着脸环视了一圈,这才不容置疑的下令道:“卢七,你带两个人去我上回说的那几个报馆,催着他们把先前送去的东西尽快印出来!老四在家里守着,其余的都特娘抄家伙,带上蒙面布跟老子走!”   这些人都是他用老了的,近来又加倍恩养着,闻言自然别无二话。   当下各自分头行事。   除留守的和另派的,约莫有七八条汉子抄了家伙,戴上草帽面巾等物,跟着倪二出了西廊下。   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兵部衙门口,倪二又就近寻了个茶摊,坐在路边眼都不眨的盯着衙门口。   “二哥。”   这时手下人却有些慌了,杀人放火他们都没二话,可这盯着衙门口又是怎么个意思?   “待会若有个老头过来嚷着要袭爵,你们就给盯紧了,若没人拦着也还罢了,若有人出来阻拦……”   说包半截,见众人都面露惶惶,倪二不由骂道:“恁娘的!你们怕个鸟?我说的又不是官差,是他家对头要来拦着!”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复又吆五喝六的聒噪起来。   安抚住手下之后,倪二看似淡定的,重又把目光转回了衙门口,实则手心里尽是冷汗。   宁国府的人虽不是官差,却怕比官差还要难惹些!   但他一则受过来家的大恩,二来又有性命攸关的把柄攥在来旺手上,即便心下再怎么忐忑,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约莫到了巳正【上午十点】,一辆简陋的小车停在了兵部门口,紧接着就见穿着一身六品官服的焦大,慢腾腾从上面下来,中气十足的嚷道:“有喘气的没有?老子要给干儿子袭爵!”   倪二爷没想到老头会如此大张旗鼓,一时唬心肝都要跳出来了,起身死死盯着衙门口,连鬓角眉梢也沁出汗来。   好在他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   那焦大出示了泛黄的官凭,不多时就从里面迎出两个青绿小官,啧啧称奇的把这白发老翁迎进了衙门。   倪二噗通一声坐回条凳上,竟生出些劫后余生之感。   这时手下人也察觉出了异状,小心翼翼的问:“二哥,那老头已经进去了,咱们……”   “走!”   倪二想起接下来要办的差事,忙又一跃而起:“去看看那些报纸印出来没有!”   以这年头的工业水平,报纸自然没这么快就印出来。   倪二和十几个手下,直等到申时【下午三点】前后,才从几家报馆得了两千多份报纸。   倪二立刻命他们用小车推了,在内城选人多嘴杂的地方发放。   因是免费发放,标题又足够吸引眼球,到傍晚时,街头巷尾便有不少人在议论此事。   而随着消息持续扩散,此事也终于传到了宁国府里。   ……   啪!   贾珍将一份粗制滥造的报纸拍在桌上,怒不可遏的道:“好个狗奴才,说什么焦大在热河避暑,却原来是想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一旁贾蔷也是又惊又怒,他花了浑身解数,好容易把拈酸吃醋的贾蓉搞定。   这正在贾珍‘膝下承欢’呢,谁成想竟等来了如此噩耗!   “老爷!”   他急道:“这可如何是好?!那焦大既然已经去了兵部呈报,这爵位却如何还能落到我头上?!”   “慌什么,这天塌不了?!”   贾珍低头呵斥一声,又指着贾蓉吼道:“你带人去兵部把那袭爵的事儿撤了,再把交代给我抓回来!”   他让别人不要慌,实则自己也早乱了方寸。   贾蓉闻言面色一苦,讪讪道:“这、这怕是不成吧?那兵部需不是咱家开的,怎么会任凭……”   “你就说那焦大是疯的,再不就是受了来家的哄骗!”   贾珍又吼了两句,喘着粗气瞪着眼,来回在屋子里踱步。   贾蓉几次欲言又止,想说这法子八成不怎么灵,却又怕受了父亲的迁怒。   只好呆头鹅似的缩起脖子,站在那里楞充背景。   就这般过了好半晌,贾珍才稍稍恢复了些理智,皱眉道:“算了,我亲自去走一遭,看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顿了顿,他约莫也是觉着希望不大,又咬牙道:“就算撤不了袭爵的流程,那来家想承爵也没这么容易!”   贾蓉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贾蔷却急了,扯着贾珍的袖子道:“老爷,那我的爵位呢?”   贾珍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宽慰道:“我的儿,你且把心放宽了,这回要是不成,往后我也帮你捐个好差事。”   “那捐的官职,如何能……”   贾蔷原本想要抱怨,那捐的差事都是虚的,怎抵得过世袭爵位,说到半截才想起贾蓉在场,于是忙改口道:“老爷先前不是说,这爵位要是旁落了,咱家的脸面就丢光了吗?现如今……”   “你放心,这爵位旁落不了!”   贾珍咬牙道:“若实在不成,我就……”   狠话说到半截,他却卡了壳。   若单只是焦大去了兵部提交申请,凭贾家的人脉关系,从中做些手脚倒是不成问题。   可现如今闹的满城风雨,兵部上下投鼠忌器,却未必还肯答应帮忙。   但这些内情,他也懒得同贾蔷多说,只哄孩子似的道:“我的儿,你先在家里候着,等我找兵部老卢讨个说法!”   说完,撇下贾蓉、贾蔷两个,命赖升备了马车,急匆匆赶奔兵部尚书家中。   半路上,贾珍正琢磨见到卢尚书之后,究竟该怎么开口才好,忽然马车就来了个急刹。   他猝不及防之下,竟差点从车厢里滚出去。   贾珍因此勃然大怒,挑了车帘正要喝骂,却见前面街口也正有个邮差,在拼命勒住缰绳,嘴里还吆喝道:“快让让、快让让,我这里有八百里加急军情,耽搁不得!”   听是‘军情’,贾珍心下一动,忙一面命家奴们让开去路,一面吩咐赖升过去询问究竟。   不多时,等那邮差匆匆去了,赖升也回来附耳禀报了一番。   贾珍听完之后,却是面露狂喜之色,拍着车棚大笑道:“这真是天助我也!快快快,赶紧上路,若去的晚些,那老卢只怕就顾不上咱们了!” ###第九十二章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却说打从那晚之后,来家三口就被拘束在荣府后门内,周瑞一家曾住过的小院里。   因林之孝两口子轮流守着,来家上下倒没吃什么苦头。   只是内外不得勾连,也不知自家暗伏的后手可曾起了效果,故此每每度日如年一般。   其中尤以来旺为甚。   就这么苦捱着过完中秋,转过天到了八月十六。   来顺因连着几天被关在屋里,心下实在气闷的紧,这天上午好容易和守门的打了商量,搬了圈椅在门前台阶上晒太阳。   正眯着眼想些有的没的,忽然就觉着眼前一暗,睁开眼睛一瞧,却竟是贾蓉、贾蔷联手而来。   见来顺‘醒了’,贾蓉便冷笑连连:“你这厮倒心大的紧,莫非以为自家准备的法子,真就万无一失了?!”   说着,他将一张报纸甩给了来顺:“这是你家的手笔吧?为了这爵位,倒也舍得下本!”   来顺顾不得理会他,忙抓起那报纸扫了两眼。   看到自己拟定的震惊体标题,好端端的印在上面,他心下先松了一口气。   再看内容,也是丝毫不差,详尽又夸张的叙述了焦大当年的功绩,以及他拒绝官职守在宁国府一辈子,到老孤苦无依,又收了荣国府家生子来顺为义子,并改名焦顺袭爵的事情。   这报纸既然刊印出来了,就证明焦大已经成功在兵部报备,且这报纸能传到宁国府里,自然也已经散到了别处。   不过……   却怎么过去两天,宁国府才找上门来?   难道是消息的扩散力度不够?   “狗奴才!”   这时贾蔷突然抬腿在椅子上踹了一脚,愤愤的骂道:“爷们跟你说活,你竟然还敢坐着不起来?!”   来顺横了他一眼,依旧坐在椅子上没动,反而笑着问:“二位是专程跑来为难我的,我起不起来,结果又能有什么区别?”   “你!”   贾蔷愈发恼了,抬腿就想往来顺身上踹,却被贾蓉一把拦住,悄声提醒道:“别乱来,老太太特意嘱咐过,不要能折辱责打他们父子。”   贾蔷这才悻悻的罢手。   贾蓉又冲来顺笑道:“你小子倒是个硬气的,可惜任你机关算尽也还是白废心思。”   说着,又从袖子里翻出一份报纸,抛给了来顺:“喏,你自己瞧瞧,这上面写的什么。”   来顺心知这第二份报纸,只怕才是他们两个找上门的主要原因,于是也忙铺展开,一目十行的看了个大概。   等看完之后,他脸上已是一片灰败,就差喊两声‘悠悠苍天何薄于我’了!   贾蓉见状哈哈一笑,得意道:“原本这消息已经传的满城风雨了,谁成想乌西国偏这时候又打了来,还仗着铁甲舰船坚炮利,先后打下了海定、海镇两县!”   他两手一摊:“这消息一出,谁还顾得上几个狗奴才的破事儿?再说现如今兵部上下也乱成了一团,大司马无心理会这事儿,只能交给下面全全处置。”   “你说巧不巧?那得了这差事的李郎中,正好是我们府上的世交,我们老爷听说是他出面办这差事,特地让我们来这府上铺垫铺垫,免得找不着那要袭爵的来顺。”   贾蓉说到这里,当着来顺的面问贾蔷:“你可知道这府上有个叫来顺的?”   “倒是听说过这么个人。”   贾蔷斜藐着来顺,恨声道:“具体是哪个,怕就得好生找一找了。”   “那就好生找一找。”   贾蓉点点头,假模假式的道:“兵部那边传回消息,说这来顺袭爵后就要改名姓焦了,既是个肯改名换姓的,多半不是家中独子,否则自家岂不是断了香火?”   贾蔷:“必是如此!”   “对了。”   贾蓉伸手指着来顺,装模作样的问:“这狗奴才叫什么来着,是不是也叫来顺,还有个姓焦的干爹?该不会就是他要改姓承爵吧?”   “呸!”   贾蔷不屑啐了一口,哂道:“凭他也配姓焦?!”   “哈哈哈哈……”   贾蓉大笑起来,得意洋洋的道:“那咱们就去帮着找找,看这要袭爵的焦顺究竟是哪个!”   说着,两人再不理会来顺,肩并肩的扬长而去。   这两个狗杂碎!   眼见他们出了院门,来顺这才豁然起身,直恨的咬牙切齿。   他先前和自家老子进行推演的时候,也曾想过宁国府会找人冒名顶替。   但当时想着,只要事情宣扬出去,造成一定的舆论舆情,便宁国府再怎么胆大包天,兵部那边儿也未必有人敢配合。   可谁成想……   那乌西国偏在这时候卷土重来了!   而且还吸取了上次铩羽而归的经验,直接用几艘铁甲舰和新式火炮,攻陷了海定、海镇两县。   如此一来,来家苦心制造出来的声势,竟只维系了一个晚上,就被这惊天消息给盖了过去!   且这事又与兵部干系最重,那尚书侍郎忙着处理军国大事,一时‘无心他顾’也属正常。   即便事后真闹出什么来,也大可借此推脱。   “唉~”   这时来旺也从门后走了出来,上前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报纸,一边掸去尘土,一边苦笑道:“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既然老天爷不向着咱家,可见你命里没有做官的福分。”   顿了顿,又道:“你不是早就闹着要脱籍么?先前林之孝说了,照老太太的意思,等这事儿了了之后,就会放咱们全家脱籍。”   虽说脱籍是来顺最初定下的小目标,可事到如今,再以这种形势脱籍,他又怎能甘心?   看出儿子心底的不忿,来旺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又道:“看开些吧,各家权贵府上那年不死几个下人?老太太肯放咱们脱籍,已经是念着情面了。”   顿了顿,又皱眉道:“倒是东府那边儿,竟真敢弄这李代桃僵的勾当!要照这么折腾下去,往后怕是未必能有什么好下场!”   按照来顺模糊的印象,宁国府确实没什么好下场。   可那也是许久以后的事儿,现如今他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瞧着,这爵位落到旁人头上去?   ……   小半个时辰后。   内仪门旁的小花厅,赖大亲自送了贾蓉、贾蔷出门,折回厅里却见次子赖慕荣,正热锅蚂蚁似的乱转。   他眉头一皱,正待呵斥两句,那赖慕荣却先喜形于色的迎了上来,控制不住的颤声道:“爹,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往后我跟我哥一文一武,还愁咱家生发不起来么?!”   “哼。”   赖大冷哼一声,越过他径自回到了座位上,抚弄着半温的茶杯,沉吟不语。   “爹!”   赖慕荣愈发急了,凑上来陪笑道:“说是改了姓,可我还不一样是您的骨血?等过些年没人记得这事儿了,我再悄悄改回来就是了!”   赖大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道:“这银子别指望家里给你出。”   “为什么?!”   赖慕荣一时急的也顾不上尊卑了,跳脚道:“为了哥哥这举人的功名,家里花的银子没一万也有八千了吧?偏怎么到我这里,五千两银子都不肯出?!”   顿了顿,他勉强控制住火气,又道:“何况东府那边也说了,等袭爵后就帮我谋个肥缺,过个三年五载的,我再把这钱还给家里总成了吧?!”   赖大微微摇头,又道:“这钱也不用你还——只要你自己设法筹到银子,过后家里自会帮把你把这窟窿补上。”   “这……”   赖慕荣一时有些懵了,既然家里肯帮忙还钱,为什么不肯直接出钱?   这里外里的瞎倒腾,岂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再说了,自己上哪儿寻个财大气粗的冤大头,肯帮自己出这五千两银子……   等等?!   赖慕荣突然眼前一亮,却是顾不上多说什么,冲赖大告一声罪,就急匆匆的去了。   目送儿子离开,赖大端起茶杯喃喃自语:“希望这事儿能成吧,若是不成,怕就只能……” ###第九十三章 最后的微澜   前两天倪二使人四处发报纸的时候,其实王熙凤也得了消息。   原本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再为来家同贾珍打对台。   谁曾想昨儿一早上起来,乌西国人攻陷海定、海镇两县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到了今儿更是夸张了。   中午才得着消息,说是乌西人登陆进攻宁波府,反被官兵内外夹击,落得大败亏输,最后丢下几百具尸体,仓惶逃回了船上。   结果下午又得了消息,说是乌西人的舰队已经到了津门府,似是有意要直捣黄龙,打到京城来!   这两个消息一个天一个地的,实在让人不知该相信哪个,直闹京城里民心惶惶谣言四起。   如此一来,那袭爵的消息自是连朵水花都没剩下,直接就石沉大海了。   果然老话不假,即便再有谋算,若老天爷不肯帮忙,也只能是枉费力气。   于是王熙凤就此将来家抛诸脑后,一门心思只惦记着,该选什么人去顶替来家留下的差事。   但她将来家抛在脑后,偏别人就惦记上了。   这日傍晚,薛姨妈特地寻到了王熙凤院里,拐外抹角的询问来家因为犯了忌讳,要被府里赶出去的事情,究竟是不是真的。   王熙凤倒也没瞒着,当下点头道:“既是姑妈问起,我也就实话实说了——那来家确实犯了忌讳,不过毕竟有些功劳苦劳在身,所以老太太做主,等过些日子就放他们脱籍出府。”   薛姨妈闻言,脸上倒显出了纠结之色。   被王熙凤再三催问,她才讪讪道:“原是想着,他家若被赶出去,没个容身的所在,我便出面接济一二,看他们肯不肯去南边帮着照管生意——谁知他家竟是脱籍,这就……”   “这倒是个好主意!”   王熙凤眼前一亮,她也知道薛家如今最缺有能力,又能信得过的管事,来家若过去倒是最合适不过了。   而来家若接管了薛家的买卖,于自己也是颇有好处的——别的不提,单只在推广轮胎生意上,她的话语权就能压过王夫人一头!   当下极力推荐道:“姑妈何不分润他家一些干股,再给他父子一个大掌柜的名头,届时自不怕他们不肯卖力!”   这虽和薛姨妈来意有些差距,但若是再次错过来家,怕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寻到可以够托以腹心之人。   故此她就有心动,但想到女儿的交代,还是忍着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只推说要再考量考量。   等薛姨妈告辞离开。   王熙凤在屋里盘算了半天,却也只能忍痛割舍了那三千两银子,打算抢在薛姨妈之前示恩于来家,然后再‘主动’把他父子推荐给薛家。   若来家就此一文不名,这银子她贪了也就贪了,也不怕来家敢胡乱宣扬。   可来家既然还在贾、王、史、薛的圈子里,这银子拿着就有些烫手了。   更何况,她还指着来家日后,能够继续帮衬自己。   可饶是如此,王熙凤仍是心疼的不行。   忍不住暗想着,若是来家能知情识趣,主动留下这三千两银子,就最好不过了。   “平儿、平儿!”   打定主意,她又把平儿喊到了里间,将这事儿添油加醋的说了,又道:“快把你那哭丧脸收了,他家到了南边儿,怕比咱们在这府里还滋润些呢,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平儿听了这话,果然稍稍松了口气,随即却又忍不住探问:“那焦大既然已经在兵部报备了,珍大爷怎得还非要强夺这爵位?难道他就不怕……”   “怕?”   王熙凤冷笑道:“他要知道‘怕’字怎么写,蓉哥儿媳妇又怎么会……”   她到底没好意思把话说全,临时改口道:“且他都已经求到老太太面前了,若最后还是任由来顺袭爵,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总之,这事儿就这么着了,他爱怎么胡闹,咱们府里不拦着也不掺和。”   ……   返回头再说薛姨妈。   她回到梨香院里,立刻命人唤来了宝钗,将王熙凤那番话说了,又道:“这事儿我瞧着倒也合适,你看如何?”   “脱籍?”   薛宝钗略有些为难:“少了这层约束,就怕日后尾大不掉难以制衡。”   见母亲要说什么,她又道:“来旺夫妇我倒信得过,可那来顺却不像是个安分守己的,必须做些防备才成。”   可要怎么约束、防备,宝钗一时却也没个定案。   最后只好折中道:“不如暂且用他三两年,等哥哥稳重些,能担起家里的基业后,再资助他家另立门户——这一来免得祸起萧墙,二来也算是对来家有个交代。”   薛姨妈素来是个随遇而安,不爱理会这些琐事的,听女儿说的头头是道,当下也便连连点头,道:“等你哥哥成了亲,也就该稳重些了。”   说到这里,忽然皱眉道:“我大半天没瞧见你哥哥了,这是又去哪儿疯了?”   “左右不过是同那赖慕荣、何三胡混。”宝钗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又刻意叮咛道:“妈妈千万别把这事儿告诉他,免得又生出什么乱子来。”   顿了顿,又道:“等这事儿了了,便把香菱许给他,也好让他收一收心!”   ……   与此同时。   司棋坐在自己的妆奁前,将金银细软又来来回回核算了一遍。   二姑娘迎春素来是个小透明,这冷门冷灶的,便司棋再怎么豪横,也远不如袭人、晴雯家资丰厚。   拢共算到一处,也才不到百两银子——这还要算上来顺送的镯子。   司棋抚摸着那镯子,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   原先只以为那贼杀才是好高骛远,不曾想他竟真有飞黄腾达的门路!   只可惜还是没斗过东府的珍大爷,落得一家人都要被赶出府去。   既是全家被赶,那家中的浮财怕也未必保得住,司棋便想着好歹资助他些,也算是还了镯子的心意。   也不知……   那贼杀才遭了这番磨难之后,还敢不敢惦记高门大户家的千金小姐。   ……   因一贯两耳不闻窗外事,直到这日傍晚,李纨才约略知道了内中详情。   她略作沉吟,就唤来素云问:“当初那四色礼物可还在?”   “自是在的。”   素云忙道:“原本我准备第二天退给来家,谁知他们家当天夜里就出事了!”   说着,又大赞李纨有先见之明。   李纨却自嘲道:“什么先见之明,不过是自知之明罢了——你把那东西备好了,到时候给来家送去。”   顿了顿,又交代道:“倒时再添五十两银子。”   素云被糊了一跳,奇道:“退东西也就罢了,却怎么还要给他银子,这若让人知道了……”   李纨打断了发素云的话,淡然道:“知道了又能如何?我又不图他家什么。”   说着,她忽又叹了口气,幽幽道:“若兰儿有这样的机会,我多半也会和来旺夫妇一般,拼了命去搏一搏!” ###第九十四章 肆无忌惮、指鹿为马   八月十九。   乌西舰队北犯津门府已逾三日。   虽然乌西人也只是仗着船坚炮利,打下了沿海的两处炮台,并没有要进犯内陆的迹象。   但京城之内却是谣言四起、草木皆兵,朝堂上主战主和两派更是吵的不可开交。   不过这些和来顺却什么干系。   自从贾蓉、贾蔷来过之后,他愤怒过、颓唐过,现下却已经开始冷静思索,全家脱籍之后出路了。   挣下一份产业,对他而言倒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在这官宦特权高高在上的世界里,获得足以报复宁国府的资本!   当然,老老实实若等宁国府败落了,再去痛打落水狗,倒是没什么太大的难度。   可来顺真正想要的,并不是这种打了折的报复!   却说这日上午,他又在屋里冥思苦想,外面忽然就嘈杂起来,隔着窗户往外一瞧,却是俞禄带着几个宁府的仆人,正在和林之孝交涉。   因在屋里听不真切,来顺就主动推门走了出去,想看看这俞禄找上门来,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谁知他前脚刚跨过门槛,就听俞禄一声爆喝:“给我绑上,带走!”   几个宁国府的豪奴,立刻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来顺绑了个结实,又拿毛巾堵住了他不断喝骂的嘴。   林之孝略一犹豫,并未阻拦俞禄绑走来顺,反引着人拦下了闻讯冲出来的来旺夫妇。   “放心。”   就听他连声宽慰道:“是珍大爷找来顺过去问话,有老太太的嘱咐在,必定伤不到他一根毫毛。”   来旺夫妇虽又是恼怒又是忐忑,可被林之孝带人死死拦住,却也只能目送俞禄押着来顺扬长而去。   等出了原本属于周家的小院,俞禄又让人用布条蒙了来顺的眼睛。   就这么两眼一抹黑的,也不知被押送出去多远,又不知是到了什么地方,忽听的前面有人道:“请老先生仔细认一认,看这人可是你的义子来顺?”   紧接着传入耳中的,则是来顺熟悉到不能在熟悉的声音:“入特娘的,绑成这样老子怎么认?快给他解开!”   话音刚落,两下里就给来顺解了蒙眼的黑布。   来顺抬头向前面望去,却见焦大正和个蓝袍官员并肩站在台阶上。   老头满面激动的,想要下来和来顺汇合,却被那官员给拦了下来,只得在台阶上嚷道:“顺儿,这几日苦了你了!我今儿领着他们来复核,等完事儿咱们直接去兵部把爵位领了,到时候我看他们谁敢胡来!”   来顺嘴里呜呜叫着,拼命的冲他摇头。   这老头虽然嘴臭手黑,却到底还是太天真了些!   若宁国府真肯让自己袭爵,又怎会这般不留情面的把自己押过来?   这时那蓝袍官员,再次向焦大确认道:“台阶下面那个,可是你的义子来顺?”   “是我家顺儿!”   焦大跳脚道:“你快让人把他放开,这特娘又不是上法场,哪有绑着人袭爵的?!”   那蓝袍官员却并不理睬他,反而转头对不远处的两个小吏道:“业已验明正身,记下吧。”   那两个小吏在册子上勾勾点点,半晌回禀道:“李大人,我等已经记录在册。”   “嗯。”   那李大人点点头,又冲台阶下招收道:“来顺,且近前答话。”   来顺下意识刚要往前,身后却突然绕出一人,小跑着上前冲那李大人连连作揖,口中道:“小人赖顺,见过大人!”   果然是他!   来顺一眼就认出了这厮,盖因那日听了贾蓉的说辞,他心下就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   毕竟这府上既是奴籍又非独生子,且又够资格、有门路和宁国府勾搭的,也就只有赖大的次子赖慕荣了!   来顺是早就猜到了,可焦大却有些猝不及防,愣怔了一下,才怒道:“你特娘怎么会是来顺?!老子什么时候有你这么个干儿子?!”   “义父说笑了。”   那赖慕荣一本正经的道:“孩儿小名赖顺,大名赖慕荣,不过从今往后,孩儿就要改叫焦顺了。”   “你……”   焦大一听‘赖慕荣’三字,也约略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当下气胡须乱颤,点指着赖慕荣正要喝骂。   俞禄却早带人一拥而上,掩了焦大的口鼻,连拖带拽的把他弄到了院外。   那李大人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熟视无睹,反低头和蔼的问那赖慕荣:“你说自己叫赖顺,却怎么那老先生在兵部时,口口声声说是来顺?”   “回禀大人。”   赖慕荣肃然道:“我义父高寿八十有六,难免有些耳背,再加上口齿不清,一时把赖误认为来也不为齐。”   “嗯。”   对这等指鹿为马的说法,那李大人却满意的点了点头:“此言甚是有理!既然如此,你去写个履历来,再将这份凭票签了。”   说着,示意两个佐吏,递上了一张核准袭爵的凭票。   赖慕荣恭敬的接在手里,就见那上面早歪歪斜斜的签好了焦大的名字,想来应该是提前骗老头写下的。   见事情如此顺利妥当,赖慕荣一时也有些飘了,眉开眼笑冲那李大人拱手道:“下官这就去写履历,不知大人可要进屋稍事休息?”   那李大人摆手让其自便,赖慕荣就挺直了腰板,迈着八字官步向不远处的花厅走去。   走到半路,他忽的想起了什么,回头对来顺咧嘴一笑,招呼道:“来啊,把这狗奴才也带过来,沾一沾本官的喜气!”   这还没成功冒名顶替呢,竟就先‘摆正了’了阶级立场——只是不知道他爹赖大听了这声‘狗奴才’,又会作何感想。   不过来顺此时心头的火气,却早已达到了顶点!   夺爵也还罢了,竟还要绑了他来,当面行这冒名顶替的勾当,这狗杂碎忒也猖狂了!   他一面被推搡着向前,一面恶狠狠的怒视着赖慕荣。   因来顺的面目本就凶恶,此时又扭曲到了极点,一时倒把那赖慕荣吓的后退了半步。   不过随即这厮就恼羞成怒,上前扯住了来顺衣领,阴森的冷笑道:“你道焦大身上有爵位,是谁先查出来的?”   顿了顿,他便主动公布了答案:“没错,正是我爹查出来!就凭你们这些外来户,怎么和我们赖家斗?!哈哈哈哈……”   他得意的大笑着,撒开来顺的衣领,快步走进了那花厅里。   谁成想刚进门,后脑勺上就挨了一巴掌,赖慕荣往前一个趔趄,回头正要怒骂几句,却见门后站着的竟是薛蟠。   这大【yuan】金【da】主【tou】可不能得罪,于是赖慕荣忙又挤出了笑容。   薛蟠却根本没注意到他这变脸的本事,骂咧咧的抱怨着:“你小子怎么墨迹?那来顺呢,带过来没有!”   “就在后面呢。”   赖慕荣忙指着门外:“您瞧,这不是来了么!”   眼见来顺被两个豪奴推搡着进了花厅,薛蟠登时来了精神,撸胳膊挽袖子的笑道:“狗奴才,亏你也有今天!老子今儿若不让你吃够了苦头,岂不是白花这五千两银子?!”   说着,就要上手。   “慢慢慢!”   后面贾蓉、贾蔷忙上来将他拦住,提醒道:“这府里老太太可是交代了,不让责打折辱他们父子,你这要是……”   “不能打?”   薛蟠牛眼一瞪:“那我这银子不是白出了?!”   “表少爷息怒、表少爷息怒!”   这时赖慕荣阴笑着上前劝道:“我倒是知道几个法子,既能让人生不如死,事后又半点不留痕迹。”   “有这法子你不早说!”   贾蔷一听这话,却立刻改变了立场,连生催促道:“要怎么做赶紧说,我今儿也要好好出一出闷气!”   那赖慕荣嘴里应着,却又展示了一下手里的凭票,合不拢嘴的笑道:“二位爷稍候片刻,等我把履历和凭票写好了,咱们再炮制这厮不迟!”   薛蟠只是不耐烦的催促。   贾蔷却主动帮他备好了笔墨纸砚。   那赖慕荣虽不似哥哥有功名在身,但挥毫泼墨起来,却也似模似样。   转眼的功夫,他就写好了履历。   等轮到往那凭票上签名时,他却激动的两手乱颤,几次提笔都没能成功落下。   贾蔷见状,不由笑道:“可别一不小心签错了,要不你先打个底稿再说?”   赖慕荣从善如流,连忙在拿了张白纸,在上面反复写下‘焦顺’二字。   初时字迹散乱,足写了十几个才恢复了平日的水准,赖慕荣松了口气,正想着再写两个,就拿过凭票签名。   谁知恰在此时,门外有人爆喝一声:“给我住手!”   话音未落,那人就从外面冲了近来,眼见赖慕荣正提笔书写,急的劈手夺过来,狠命甩到了墙角。   那墨汁淋漓,直溅的旁边贾蔷半边脸都是星星点点。   但贾蔷却顾不上恼怒,反而盯着来人愕然道:“赖总管,你、你这是做什么?”   原来这人不是别个,正是赖慕荣的亲爹赖大!   偏那赖大竟不理会贾蔷,自顾自低头在桌上查看了一番,见儿子只是在写底稿,并未在凭票上了落笔,心下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爹?!”   这时赖慕荣也终于反应了过来,莫名其妙的问:“您这是要做什么?!”   赖大仍不回话,反把那底稿拿起来,指着上面的‘焦顺’二字问:“这是什么?”   “这……”   赖慕荣愈发懵了,支吾道:“这、这不就写的‘焦顺’么。”   赖大却不依不饶的继续追问:“我问你,这是什么?!”   赖慕荣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道:“是我的名字?”   啪~!   话音刚落,赖大就是一个耳光狠狠抽了上去,同时嘴里骂道:“你怎么会姓焦?你哪里配姓焦?!” ###第九十五章 天道好轮回   赖大这一巴掌抽在儿子脸上,倒把一屋子人都给打懵了。   但这还没完,赖大又指着赖慕荣的鼻子骂道:“你这逆子!怎敢背着家里做出这等事来,难道就不怕千刀万剐吗?!”   在场之人,除了薛蟠和来顺外,都曾与赖大当面商量过这事儿,偏他却莫名其妙冒出句‘背着家里’。   贾蔷头一个觉察出了异状,默不作声的退到了贾蓉身后。   赖慕荣却想岔了,只当是父亲后悔了,不想给自己补上那五千两银子,故此才找上门来搅闹,于是怒道:“给哥哥便舍得,我自个凭本事借的银子,你反要管……”   “你这逆子,还不给我住嘴!”   赖大提起巴掌又要往儿子脸上招呼。   但这回赖慕荣可不依了,径自伸手攥住了父亲的手腕,愤然道:“逆子便逆子,反正从今儿起,我就是姓焦了!”   “你还敢说、你还敢说!你姓个什么焦、你也配姓焦……”   父子两个正闹成一团,就听外面脚步纷沓而至,紧接着又有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吩咐着:“给、给爷守住院门,没我的吩咐,谁、谁也别放进去!”   听声音,却是贾珍到了。   等贾珍风风火火进了花厅,看到赖大竟也在场,忍不住微微蹙眉,不过他的目光却并未在赖大身上停留,而是扫了一圈之后,就定定的落在了来顺身上。   “这怎么把他绑上了?!”   就听他疾言厉色的喝道:“谁干的?还不赶紧给他解开!”   这态度……   竟也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此时就连贾蓉、赖慕荣两个,也隐约察觉到势头不对。   而贾蔷则是急忙上前,去解来顺身上的绳索。   “做什么?”   薛蟠这时却不乐意了,毕竟他出面借给赖慕荣五千两银子,为的就是让来顺多吃些苦头。   只是他刚要阻拦,就被赖大拉到一旁,又踮着脚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薛大脑袋面色骤变,随即满眼惊骇的看向来顺。   贾蔷这时已经绕到了来顺身后,正要给他解开手腕上的绳索,来顺却忽的转身,努嘴示意他先把自己嘴里的毛巾取出来。   贾蔷倒也从善如流,忙陪着笑把毛巾扯了出来。   不想来顺嘴里少了阻碍之后,就毫不犹豫的啐了他满脸!   贾蔷脸上的笑容一僵,门口贾珍也是微微蹙眉,不过马上又连声催促道:“愣着做什么,快给他解开!”   看到贾珍这等反应,来顺心下愈发有了底,这必是又出了什么天大的翻覆,否则贾珍又怎肯在自己面前忍气吞声?   于是他任由满腹委屈的贾蔷给自己松了绑,然后先就大步流星的到了桌前,先拿了赖慕荣的履历,又捡起了写满‘焦顺’的底稿。   “来、来……”   赖大似是想要阻拦,可张嘴却竟不知该如何称呼来顺。   来顺把‘证据’收好,这才转头看向贾珍、赖大两个,咧嘴露齿的狞笑道:“还请珍大爷为我解惑,先前是冒名顶替的戏码,如今你们这一出唱的又是什么?”   “这……”   贾珍瞥了眼赖大,强笑道:“贤侄误会了,先前的事儿我哪里知道,全是下面人……”   “珍大爷。”   听到那‘贤侄’二字,来顺愈发没了忌惮,不客气的打断了贾珍的解释,咄咄逼人的追问道:“这些废话就不必说了!我现在想知道的是,外面究竟出了什么事儿,才让你这般降尊纡贵的跑来‘救我’?”   贾珍被他噎的面色一黑,咬着牙似是要发狠,可终究还是忍了下来,再次强笑道:“贤侄,确实是下面人胆大妄为……”   他刚起了头,就见来顺二话不说,转头向外边走。   “贤侄!”   贾珍登时急了,顾不得什么身份脸面的,急忙上前扯住了来顺:“你这是要做什么?!”   “自是去找人打听一下,究竟是什么人又或是什么事儿,让您二位改了心意。”   来顺说到这里,回头环视了一下屋内众人,拿出方才收集的证据冷笑道:“然后再找这人说道说道,看今儿这一出究竟是谁的手笔!”   “你、你……”   贾珍又气又恼,却也又惊又怕。   支吾几句,忽得泄气道:“罢罢罢,左右这事儿也瞒不住,咱们便打开天窗说亮话!方才宫里大堂妹传了消息……”   事情还要从今天早上说起。   约莫辰时二刻【早上七点半】,贾元春刚用过早饭,就有太监过来传唤,让她前去‘陪王伴驾’。   只是这回要去的,却并不是惯常的宫室,而是西苑的跑马场。   等到了地方,就见隆源帝正站在校场边缘,端详着一个兵器架子——偏那兵器架上摆的,却并不是什么兵刃,而是两条被‘开膛破肚’的充气轮胎。   因乌西人再次进犯,宫外险些乱成了一锅粥,不想隆源帝竟还有这等闲情逸致。   见元春到了,这隆源帝也不等她上前见礼,便扬声笑道:“前几日忙的一塌糊涂,倒把这事儿给忘了,今儿得闲试了试,竟比我先前想的还要精巧些。”   说着,径自将元春拉到架子前,指着上面的轮胎道:“你瞧这花纹,既能让它更好的抓地、发力,又能相当程度上提高厚度,减少用料!还有这……”   他如数家珍一般,连说了几桩好处,最后总结道:“这东西于军于民都有好处,只可惜售价高了些,怕未必能普惠民间。”   “陛下。”   元春忙道:“臣妾听家里说,往后还要扩产的,届时这东西多半就便宜了。”   “你家总算是做了桩正事儿!”   隆源帝从旁边小太监手上接了帕子,一面擦手,一面随口道:“听说是你们府里一个年轻下人想出来的?倒难得他有这巧心思,让你家里给他脱了籍,送去工部做个吏目吧。”   “多谢陛……”   “陛下!”   元春刚要谢恩,不成想旁边掌宫太监戴权,却突然插口道:“这怕是有些不妥。”   “怎么?!”   隆源帝霎时间横眉立目起来,将那帕子一把甩到戴权脸上,骂道:“难道连你这狗才也觉得,朕不该提拔匠人为官?”   “奴才怎么敢!”   戴权急忙翻身跪倒,连声禀报道:“那不入流的吏目也算不得官——老奴之所以说不妥,是因为前几天报纸上曾提到过,说这小厮得了宁国府一位功仆的青睐,不日就要承袭云骑尉的世爵了。”   说到这里,他才抬起头来:“而他既有云骑尉的世爵在身,再去工部做个不入流的小吏,怕就有些不合规矩了。”   “竟还有这等事?”   隆源帝这才熄了雷霆,又命戴权将事情详细讲述了一遍,随后他嘴里赞了焦大几句,又陷入了沉思当中。   好半晌,隆源帝这才又开口问道:“百工司的所正,如今可还有缺额?”   戴权恭声道:“其余各所都已完备,唯有杂工所的所正尚且空缺。”   “倒也合适。”   隆源帝点了点头,又对贾元春道:“给你娘家带个话,让他们出面保举这……他叫什么来着?”   戴权忙在旁边提醒:“原是叫来顺,现下听说改了焦姓。”   隆源帝断然道:“让你家下月初,保举这焦顺……嗯,这爵位既是出自宁国府,就让宁国府出面保举他吧。”   但贾元春这回却有些迟疑了,小心提醒道:“臣妾听说这焦顺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又未曾读过什么书,若……”   “那些之乎者也读多了,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隆源帝不悦的打断了她的话,又道:“你也知道,自西夷寇略东南之后,朕就有心重现太祖的‘工业革新’之举。”   “奈何朝中掣肘太多,就连工部里也净是些因循守旧之辈,朕本想超拔几个匠人为官,改一改工部的风气,偏又被朝议所阻。”   “如今你家这下人既有世袭爵位,又有些匠人手段,倒正好可做个折中之选,既能彰显朕的决心,也不至于过分刺激朝中那些老顽固。”   听到这里,贾元春也不好再劝,只能提前打埋伏道:“臣妾是怕他有负陛下所托。”   “不过是步闲棋罢了。”   隆源帝满不在乎的道:“左右他也不是正经的匠户出身,若能胜任自然最好,若是不能胜任,朕正好选个匠户出身的取而代之!”   顿了顿,又补充道:“再有,从即日起,你家这充气轮胎都先卖给广西布政使衙门——告诉他们,朕有大用!”   ……   贾珍的复述,自然不会如此详细,但皇帝有意提拔来顺去工部为官,且还特意点了名,让宁国府出面保举他的大致脉络,还是十分清晰的。   来顺听完之后,一时竟有些难以置信。   先前他与自家老子,还曾感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谁成想短短几日之后,这‘天’竟然就翻过来了!   怪不得贾珍和赖大的态度,都出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们即便再怎么胆大包天,敢于和兵部上下勾连,行那偷天换日李代桃僵之事,却又怎敢忽视皇帝的意志?!   甚至于,贾珍现下反要极力安抚来顺,否则来顺若把这事儿捅出去,那宁国府很可能会迎来灭顶之灾!   说白了,这等狗屁倒灶的事情,历朝历代都不会少。   若是上面不重视,你便整天刨绝户坟、踹寡妇门,也一样能安享富贵;可若上门重视起来,这一铁锹刨下去,很可能就满门抄斩断子绝孙了!   想通了这些关节,来顺深吸了一口气,好容易才压下了揭穿此事,让贾珍父子得到严惩的冲动。   毕竟真这么做了,与贾家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届时一个闹不好,说不得自家就要和宁国府同归于尽了。   若在山穷水尽的时候,同归于尽也就同归于尽了,可眼见这都被皇帝选中了,明摆着前途似锦,来顺有怎肯‘轻生’?   且皇帝的意思很明白,是要宁国府出面保举自己,若自己先把宁国府整垮了,这官职还能不能落到自己头上,怕也要打个问号。   罢了~   左右有这把柄在手,日后有的是机会炮制他们父子!   而且眼下最让来顺痛恨的,也不是宁国府的人,而是……   来顺的目光落在赖大、赖慕荣父子身上——这事儿就是自赖大而起,偏这赖慕荣惦记上自己爵位不说,又刻意绑了自己过来当面羞辱!   赖慕荣先前听闻,来顺竟被皇帝钦点去户部为官,本就已经吓的魂不附体,此时被他拿眼一瞪,两条细腿就再也撑不住身子,软绵绵瘫在地上,直抖的筛糠一般。   “哼。”   来顺冷哼一声,揉着手腕上的勒痕,道:“珍大爷,你方才一直说是下面人肆意妄为,却不知究竟说的是哪个?”   贾珍一听这话,心下先就松了口气,然后毫不犹豫的指着赖慕荣骂道:“自是这遭瘟的狗奴才!他不知怎么得了门路,竟起了冒名顶替的心思,错非我来的及时,险些被他蒙混过关!”   说到这里,贾珍扬声下令:“来人,把这丧心病狂的赖慕荣给我绑了,交由李郎中法办!”   那李郎中正是先前指鹿为马的兵部官员,此时将赖慕荣交给他处置,多半是被灭口的下场。   不过来顺可并未就此满足,而是意犹未尽的看向赖大:“单凭他自己,怕是连兵部的大门都找不见吧?”   贾珍闻弦知意,虽则赖大是贾母的亲信,自家的大总管赖升,又是赖大的亲弟弟,可事到如今他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当下也把矛头对准了赖大:“赖总管,你怎么说?!不妨也去……”   “逆子!”   这时赖大却是一声爆喝,扯起儿子质问道:“你哪来的银子疏通关系?!”   赖慕荣冷不丁吃他这一喝,下意识的答道:“是薛、薛公子借给我的!”   薛蟠如今也吓的不轻,见赖慕荣指认自己,大张着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辩解。   赖大松脱了儿子,又不卑不亢的朝贾珍拱了拱手,道:“珍大爷,你也听见了——如果这事儿是我主谋的,这逆子又何须去向表少爷借银子?”   顿了顿,他又对来顺道:“焦大人若执意要对簿公堂,我赖大奉陪便是!”   这老东西!   来顺这才明白,为何薛蟠也会掺和了进来,却原来是赖大早就打好的埋伏!   “这……”   贾珍面露为难之色,少了这最重要的证据,想要严惩赖大怕是没那么容易,而且一不小心还会把薛家牵扯进去。   他犹豫再三,先挥退了冲进来的宁府家丁,然后讪笑着向来顺道:“贤……焦大人,这家丑不可外扬,依我看还是不要……”   “那这赖慕荣也不用送去见官了!”来顺打断了他的话,沉声道:“咱们干脆私了就是!”   贾珍奇道:“私了?怎么个私了法?”   来顺没有搭话,径自走到了赖慕荣身前,将他从头打量到脚,然后又折回了腿上。   “劳烦帮我按住他。”   贾蔷、贾蓉闻言还在犹豫,薛蟠却抢上前一脚将赖慕荣踹翻,踩住他的胸口骂道:“入特娘的,大爷好心借你银子,你们父子竟特娘好像反咬大爷一口!”   说着,又讨好的看向来顺:“来……焦兄弟,你看咱们怎么动手合适?”   来顺却理也不理,径自绕到桌后拎了两把椅子回来,将其中一把放倒了摆在赖慕荣身前,又把他的腿搭了上去。   赖慕荣隐约猜到了什么,由是拼命的挣扎、求饶。   于是来顺又道:“再来个人,给我压住他的腿。”   贾珍在一旁也连声催促,贾蓉、贾蔷两个才犹犹豫豫的走过来,一起按住了赖慕荣的双腿。   来顺又慢条斯理的,把赖慕荣的裤子,捋到了大腿根上,剥出两条瘦骨嶙峋的毛腿来。   然后他二话不说,高高举起红木圈椅,抡圆了对准赖慕荣的膝盖就是重重一砸!   “啊~~!”   撕心裂肺的惨嚎声中,那条细腿就被砸了个对折!   白森森的骨头碴刺破皮肤,狰狞地裸露在外,殷红的鲜血如同喷泉一般,有不少甚至落到了贾蓉、贾蔷二人手上。   他二人哪见过这个?   当下撇了赖慕荣的腿,女人似的尖叫起来。   薛蟠两条腿也有些发抖,但比恐惧更多的,却是莫名的激动,他嘴里干咽着唾沫,再看向来顺时,竟少了七分敌意,多了三分敬畏。   来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既然难以波及到赖大头上,与其把赖慕荣送官法办,还不如拿他杀鸡儆猴!   “慕荣!”   赖大眼见这一幕,直急的目眦欲裂,往前几步正要探视儿子,却被来顺拿椅子逼回了原处。   “怎么?”   来顺斜藐着赖大,冷笑道:“赖总管莫非是想拉他去见官?”   贾珍躲的远远的,却是连忙帮腔道:“还是私了的好、还是私了的好,赖总管可千万别犯糊涂!”   谁知来顺话锋一转,却冲着他去了:“既然珍大爷喜欢私了,那这另一条腿就非你莫属了。”   “啊?!”   贾珍吓的身子一趔趄,再看看那条狰狞的断腿,就更不敢往前凑了,于是连连摆手道:“不不不,还是你来、还是你来!”   “珍大爷和我客气什么?”   来顺不依不饶:“且要是耽搁久了,这癞皮狗只怕就没救了。”   “这……”   贾珍下意识的看向赖大。   赖大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却还是强忍着冲贾珍深施了一礼,一字一句的道:“珍大爷就给他……给他个痛快吧!”   赖大都如此说了,贾珍也只好硬着头皮上前,颤巍巍的从来顺手里接过了椅子。   来顺又主动帮他固定了赖慕荣的左腿,然后催促着贾珍赶紧动手。   贾珍哭丧着脸,勉强把那椅子举起,闭着眼睛狠狠往下一砸。   “啊~~”   赖慕荣的凄厉惨叫再次高亢。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来顺运云淡风轻的声音:“没断,再来!”   贾珍本来已经把那椅子丢开了,听来顺这话,又不得不重新举起,这回也没敢闭眼,且努力加了三分力道。   手起椅落!   就听咔嚓一声脆响,那左腿也与右腿落了个同样的下场。   来顺这才松开了赖慕荣的断腿,一面甩着手上沾染的污血,一面沉着脸环视众人。   除了双目几欲喷火的赖大外,却再无半个敢与他对视的! ###第九十六章 加官进爵财色兼收【上】   勉强出了些恶气,又顺势震慑住一众豺狼之后,来顺这才提笔写了履历,然后郑重的签下核实身份的凭票。   这也意味着从此以后,他正式从来顺变成了焦顺!   因懒得再见那睁眼瞎的李郎中,焦顺便把呈送履历、凭票的事儿,一股脑都推给了贾珍。   随后他自顾自寻到焦大被软禁之处,父子二人冲俞禄抡了好一通王八拳,这才携手得胜而归。   等重新回到后门内的小院,焦顺一时竟恍如隔世。   若非焦大骂骂咧咧破坏气氛,他说不得就要和父母相拥而泣了。   却说一番劫后余生的悲喜之后,四人在厅中围坐一团,焦顺这才将前因后果一一道出。   当说到自己当着赖大的面,硬生生砸断了赖慕荣的两条腿,焦大便止不住的叫好,连道不愧是我儿子。   徐氏却有些提心吊胆,觉着这一来两家怕是要不死不休了。   “事到如今,本来也没什么转圜的余地了!”   来旺倒看的明白,他更加好奇且关注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倒是这什么百工司的所正,究竟是什么官职?官居几品?又司职些什么差事?”   一言既出,屋里登时没了言语,四人大眼瞪小眼,全然不明所以。   ……   与此同时。   “老爷,这所正是什么官职,在衙门里可有实权?”   王夫人也正好奇的,向贾政打听着同样的事情。   贾政沉着脸横了她一眼,这才干巴巴的解说道:“工部自上而下,设有部、司、所三级,尚书乃一部之主,郎中总理一司,而这所正顾名思义,乃是所一级的主管,虽只是正七品,论实权却不在主事之下。”   “按惯例,被分到六部的观政进士们,在三年期满之后,考评最上等的遇有缺额可补主事,主事无缺额则递补所正,若两处皆无缺额,就只能继续依序候补,或是外放做个知县了。”   “因近些年各部冗官冗员,能直接递补主事的屈指可数,所正也成了难得的肥缺。”   “这回工部虞衡清吏司一分为二,好容易腾出几个主事、所正的位置,也不知多少两榜进士为此打破了头,谁成想最后竟便宜了一个家奴!”   说是比主事实权还大些,实则从五品的员外郎,若不得掌司的郎中信重,怕都未必能辖制住位卑权重的所正。   但贾政的官职就是员外郎,他自然不愿拿此举例。   “如此说来,倒比百里侯还清贵些,又颇有几分实权在手?”   王夫人心下暗暗欢喜,又明知故问道:“老爷先前不还抱怨,在衙门里独木难支颇受排挤么?如今这来……这焦顺分派到工部为官,正好……”   “好什么好?!”   贾政怒道:“与家奴同衙为官,传出去岂非笑谈?!”   说着,径自拂袖而去。   王夫人对着丈夫的背影哑然一笑,随即便指派金钏去请王熙凤过来说话。   王熙凤显然也早问清楚了,这所正究竟是什么官职,有多大的权柄。   故此进门就笑的春风得意,偏又刻意拿乔着抱怨:“原本还想着,这猴崽子若能袭爵,就让咱们家里给他在军中谋个差事,谁曾想竟稀里糊涂去了工部。”   “往后我可拘束不住了,还得让老爷在衙门里把他盯牢些,免得再给府上生出什么祸事来!”   若当着贾赦、邢夫人的面,她便只能称呼二老爷、二太太,可如今屋里只有姑侄两个,自是怎么亲近怎么来。   王夫人摇头道:“老爷只怕一时转不过弯儿来,方才还说什么‘主奴同衙,岂非笑话’呢。”   顿了顿,又提醒道:“那焦顺如今若放在外面,也是堂堂的官老爷了,往后你可不好再这么称呼他——且这几日千万要好生安抚他家一番,别因为袭爵的事儿落下嫌隙。”   “不妨事!”   王熙凤刚才还说什么拘束不了,现下却又全没当一回事:“他老子娘还在我这儿呢!何况他这官儿全仗着宫里大姑娘的门路,咱们既是家主又是恩主,难道这猴崽子还能反了天不成?”   “且先前在老太太跟前儿,咱们又不是没帮着他家说话,只不过当时形势比人强罢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说我先前还想着,举荐他父子去薛家拿些干股,做个大掌柜呢!”   显摆完自己的‘丰功伟绩’,她话锋一转,掩嘴笑道:“倒是东府那边儿偷鸡不成蚀把米,珍大哥往后怕有的头疼了。”   王夫人微微摇头:“要照你说的,他也沾了个‘举主’的名分呢——再说往后便有什么,也是他咎由自取!你只要尽力拘束着来家,别明着坏了府里的颜面就好。”   因见王熙凤一味地沾沾自喜,生怕她不肯尽心安抚来家。   故此王夫人干脆越俎代庖的做主道:“依着我的意思,也别让他家回宁荣巷了,干脆就住进后门那小院里,一是略作补偿,二来也显得亲近。”   “且那院子紧挨着后门,往后他乘车坐轿又或是有什么人登门拜访,也都是极方便的。”   说着,又吩咐道:“你从库里捡那好家私,让人给他们置备齐了——等明儿禀了老太太,再把来旺夫妇的月钱提一提,不说和赖大比肩,起码也要越过林之孝、吴新登去。”   “还是太太想的周详!”   听是府里出面补偿来家,王熙凤哪有不依的道理,顺势又帮着焦顺讨要道:“不过那院子颇大,再说他也是有了官爵的人,身边总不好没人伺候。”   “偏我家里就只有平儿这一个出头,太太干脆送佛送到西,再调拨个得用的丫鬟予他吧。”   王夫人在她头上点了一指头:“还好意思说别人是猴崽子,我瞧你才是顺杆儿爬的泼猴!”   姑侄两个笑闹了一阵。   王夫人又板着指头算道:“金钏、彩霞几个,我是片刻离不得的,如今品貌出挑又老实本分的,就只有金钏的妹妹玉钏了。”   “那就是她了!”   王熙凤笑道:“劳太太再赏两个粗使的婆子,明儿一早我让平儿给他家送过去,也就齐全妥当了。”   ……   返回头再说薛蟠。   因那赖慕荣两次断腿时,薛大头都不曾闪避,等带着一身血腥回到家中,登时就惊动了阖家上下。   薛姨妈满口‘我的儿’,几乎当场落下泪来,直到再三确认儿子并未伤着,这才又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宝钗在一旁却并未松懈,急忙追问这血腥的来龙去脉。   薛蟠倒也不瞒着,拿出‘老书迷’的架势,将个官窑的茶盏当成惊堂木,绘声绘色的描述了:   赖慕荣借钱夺爵,焦顺逆风翻盘,以及赖大眼睁睁瞧着自己儿子被打断双腿,却偏偏无能为力的恼怒与悲哀。   说到赖慕荣指证自己时,他破口大骂赖家奸猾;说到焦顺举凳断腿时,他又洋洋自得,宣称自己从中出了分力,且表现得比那贾蓉、贾蔷硬气多了。   他肆意的宣泄着情绪,全然没注意到薛姨妈满面愁苦的掩住了心尖,薛宝钗也是紧咬着银牙,把那帕子绞成了麻花。   她母子二人一门心思,想着施恩拉拢来家,谁成想薛蟠背地里,竟卷进这等事情里去了!   都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可对来家而言,这爵位怕不比财路金贵百倍、千倍!   如此一来,把先前的恩德交情全抵了,怕都还远远不够!   现如今涉及其中的三家,贾珍地位权势最高,故此只是丢了颜面,又被焦顺捏住了把柄;赖家身份最低,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被焦顺和贾珍打断了双腿。   那么薛家呢?   难道就能轻飘飘的,当做无事发生一样?   尤其听薛蟠的描述,他竟是主动上前帮着惩治赖慕荣,如此一来非但和焦顺结仇,甚至还大大的开罪了赖家!   “哥哥当真糊涂!”   薛宝钗一时也顾不得长幼有序,急道:“如今这府上最有权势的两家豪奴,全都被你给得罪了个干净,往后咱家还怎么在这府上容身、立足?!”   “这有什么。”   薛蟠却是满不在乎,扁嘴道:“那赖家刻意坑害我,我难道还要供着他们不成?至于那来……那焦顺,妹妹且放心一百个心,等我备下重礼,明儿就去给他赔个不是!”   这岂是赔句不是,就能轻轻巧巧了事的?!   宝钗还待开口,薛蟠却一叠声的讨饶:“好妹妹,你好歹容我去洗一洗,换身赶紧的衣裳再来说话,不然这身上都要馊了。”   薛姨妈最是心疼儿子,虽知道这事儿极为不妥,还是连忙让人准备沐浴要用的物事。   等薛蟠没事儿人似的去了,宝钗又生了一阵子闷气,这才向母亲提议道:“妈妈,现如今要安抚那来……焦顺,怕也只能把香菱送去了。”   “届时再带上那五千两银子的欠条,左右这银子咱家也未必能讨得回来,索性做了人情赔礼,也免得再和赖家正面冲突。”   薛姨妈闻言苦笑:“那银子的事情也还罢了,可这香菱……你哥哥又怎肯答应?”   “妈妈方才难道没听出来么?”   宝钗苦笑道:“方才哥哥提起焦顺时,全不似往日那般厌恶,反倒颇有几分钦服的意思——哥哥对这等好勇斗狠之徒,总是青睐有加,长此以往却怕……”   说到这里,她也怕一语成谶,故此忙收住了话头,无奈的叹了口气。 ###第九十七章 加官进爵财色兼收【中】   因家里被翻的乱七八糟,又六七天未曾住过人了。   徐氏就先领着胡婆婆回家收拾,留男人们在院里吃酒庆祝。   谁知等她收拾好了过来喊人时,这爷仨早醉的人事不省。   于是只好又在这院里凑合了一宿。   一夜无话。   第二天焦顺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捂着头自床上坐起,浑浑噩噩回忆着昨天的事情,一时几疑是在梦中。   “爷总算是醒了。”   这时身旁突然有人脆声道:“可巧醒酒汤刚熬得了,您是先用些汤,还是等洗漱了再说?”   焦顺呆愣愣的转头看去,却见个十四五岁的俏丫鬟,正规规矩矩的站在床旁,冲自己拘谨的笑着。   他不由脱口问道:“你是?”   那丫鬟微微一福:“奴婢玉钏儿,是太太和二奶奶指派过来,专门服侍爷的。”   玉钏儿?   莫非就是和宝玉勾勾搭搭,后来又投井自尽的那个?   焦顺揉着眉心,迟疑道:“你不是在二太太那边儿做大丫鬟么,她怎么舍得把你送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两条腿挪到床边,四处踅摸自己的鞋袜。   玉钏见状,急忙从床头柜上拿了套新的,一面伏低了身子帮焦顺穿戴,一面解释道:“爷怕是记错了,在太太跟前伺候的是我姐姐金钏儿,我半年前才开始领二等丫鬟的月例,哪算得上什么大丫鬟。”   “原来如此。”   焦顺故作恍然,心下左思右想,却记不起这玉钏在原书里,究竟做过些什么——实则若非她姐姐投井自尽了,他都未必记得这个‘钏’字。   不过瞧这俏丫鬟蹲在身前,捧着自己两只脚丫子紧忙活,焦顺就忍不住想起了,前世奋斗在足疗店的光辉岁月。   一时间,那目光中就透出些‘情’绪来,直瞧的玉钏儿心头突突乱跳,手上也乱了章法。   其实一开始得知,自己要被派来伺候焦顺时,她心下也是百般的不情愿。   毕竟前几日这焦顺还只是府里的管事,现如今却要翻身做自己的主人,一时间谁能接受的了?   但王熙凤说的清楚,这焦顺落地就是正七品的六部京官儿,往后若是放出去,说不得就能主政一州一府之地。   届时自己作为他的身边人,即便比不得宝玉的姨娘,却也远不是那些配了小厮的仆妇们可比。   想到日后的前景,玉钏儿强压下心头的不适,起身笑问:“爷是要先用醒酒汤,还是先更衣?”   “都行吧。”   焦顺揉了揉眉心,顺势看向窗外道:“外面做什么呢,怎得这么闹腾?”   “平儿姐姐带人送了家具过来,来旺婶儿……”   一时不慎口误,玉钏急忙惶恐的住了嘴,小心翼翼的确认焦顺没有动怒,这才重又道:“太太和平儿姐姐,如今正领着府上派来的小子们清扫院子、布置家私呢。”   啧~   这又是送家具又是送人的,怪不得大家都想做官儿呢。   不过王夫人会这样做,主要还是因为自己这官儿是皇帝钦点的,又被安排与贾政同衙为官,否则若换成寻常七品,只怕未必能入她‘法眼’。   焦顺醉头醉脑的感慨了一会儿,才忽然觉出不对来:“还送了家具来?那这院子……”   “依着太太和二奶奶的意思,是要把这院子拨给您暂住——这边到底宽敞些,平时进出也方便。”   好嘛~   这连房子也送了!   焦顺原本寻思着,等自己脱籍之后,就学着赖家、林家、吴家,在长盛坊里另寻个宅子。   不成想反倒搬进荣国府里来了。   这样也好,真要离着远了,自己还怎么惦念宝姐姐、林妹妹、三春湘云、妙玉邢……   邢什么烟来着?   那个字儿当时就不太认得,现下更是连怎么写都想不起来了。   回忆了半晌也不得要领,于是焦顺又继续问:“除了你和这些家具,平儿姐姐还捎了什么过来?”   这要搁在后世,把人和家具等同,尤其还用了个‘捎’字,一个物化女性的帽子就该扣上了。   不过玉钏儿却并不觉得,自己和物件有什么太大的区别——老爷太太屋里摆的一些物件,可比人命金贵多了!   “还有两个粗使的妇人,专门挑了男人在轮胎铺子里做伙计的,毕竟……”   说到这里,玉钏儿原本想提醒焦顺,府里希望他能把铺子兼顾起来,至少帮着出出主意,把一把大致的方向。   可又担心焦顺不喜欢自己越俎代庖,于是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男人在铺子里做伙计的?   焦顺听了这话,忽就想起了那闻名遐迩的多姑娘——如果夺爵的事儿再晚上两日,她大约也能满足这个条件。   书中可是说了,这位多姑娘颇多奇趣,连贾琏这等风月行首,都曾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要不然……   焦顺一时有些技痒,不过考量再三,还是熄了‘切磋’的心思。   上辈子也还罢了,如今身处三妻四妾时代,又何必再去光顾这等‘众筹’型的女人?   把多姑娘抛在脑后,焦顺再问:“你们是仍在府里挂名,还是……”   “平儿姐姐已经把身契交到太太手上了,我、我往后就是爷的人了。”   玉钏儿不说‘我们’,而是单独说‘我’,偏又摆出一副含羞带俏的小模样,内中含义可说是昭然若揭。   焦顺听了自也是食指大动,原本他就想着等袭爵之后,就踅摸个长期床伴来着,如今王夫人就巴巴送了玉钏过来,这才真叫‘刚渴睡就给了个枕头’呢。   可惜……   就只送了个玉钏而已,若凑个金玉满堂姐妹花,比翼双飞岂不快哉?   他略有些不适应的,让玉钏服侍着换好了衣服,又灌下半碗酸甜的解酒汤,这才推门到了外面。   眯着眼迎着阳光一扫量,见院里正忙的热火朝天,十几个男丁女仆各司其职,显是早就已经铺排妥当的。   这也是徐氏最擅长的。   焦顺便没有理会这些人,在各种偷瞄、窥探的目光中,径自进了堂屋。   这宅子的正房堂屋虽也是三间,不过两侧又各有一间略小的耳房,再加上三间东厢、两间西厢、两间倒座,足有十二间屋子可用。   进到厅里,先就听东屋里传来鼾声,显是焦大仍宿醉未醒。   而这客厅里也正有几个男丁,在忙碌的布置桌椅、绿植、摆设、画轴等物。   多半也是因此,徐氏和平儿并不在客厅,而是在西屋里说话。   循声到了西屋,却见里面早已经焕然一新,徐氏正和平儿坐在宽大的拔步床上,比手画脚的议论着帐子、窗帘的款式与大小。   因见焦顺自外面进来,平儿下意识的起身,冲他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   “姐姐怎么倒生分了?”   焦顺冲她笑道:“莫非是不希望我当官儿?”   “怎么会!”   平儿也笑了,掩着嘴道:“就是一时有些不大适应,咱们刚来这府上时,你还在街上撒尿和泥呢,谁成想已转眼竟有了官爵,还要与政老爷同衙为官呢。”   听平儿说起‘与政老爷同衙为官’,旁边徐氏忙翻出几页纸来,递给焦顺道:“这是你平儿姐姐抄录的,上面写了工部的大小官职,以及几处要紧的所在——你那所正写的最是详细!”   这可真是雪中送炭!   昨儿一家人议论了半天,都没闹明白这所正到底是个做什么的。   焦顺忙接在手里,又一叠声的向平儿道谢。   平儿连连摆手:“我哪里知道这许多事情,都是二太太和二奶奶打听出来的,我不过就是帮着跑跑腿儿罢了。”   “除了官职差事,部里同僚们的品性嗜好、人脉关系,过两天应该也能打听个七七八八,到时候我再给你送来。”   顿了顿,又叮咛道:“这官场不比别处,勾心斗角彼此拆台都是常事,且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又多。”   “依我看,你最好寻个有经验的师爷,一来免得行差蹈错,二来也能帮着处置案牍公文。”   “再就是二老爷那边儿,既然以后要同衙为官,总该先去正式去拜见一下,省得让人以为你得志猖狂,又或是心怀怨念。”   “这越是得了天大的福分,才越是要步步小心!”   听她句句都在为自己考量,焦顺心下感激,忙深施了一礼道:“姐姐这些金玉良言我记下了,往后……”   正要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却听外面玉钏儿禀报道:“太太、大爷,薛家太太领着表少爷来了,如今已经到了咱们院里!” ###第九十八章 加官进爵财色兼收【下】   因有薛蟠陪同,焦顺也就没有避讳,跟着母亲一起,将前呼后拥的薛姨妈迎进了客厅。   两个妇人分宾主落座后,徐氏就歉声道:“太太怎么还亲自跑一趟——瞧我这屋里乱糟糟的,忒也失了礼数。”   “原也不想这么冒失的。”   薛姨妈抬手一指薛蟠,苦笑道:“可这孽障实在是……文龙,还不赶紧向顺哥儿赔罪!”   薛蟠应了个肥‘喏’,上前对焦顺深施了一礼,大咧咧道:“先前我只当你是小人得志,昨儿才知道是个有血性的,先前那都是误会,今儿我给你赔个不是,咱们往后也多亲近亲近。”   说着,从袖筒里摸出张纸条来,递给来顺道:“这是赖慕荣写的欠条,甭管你能从那老货嘴里掏出多少银子,都算是我补给你的!”   “还有。”   说到这个‘还有’,他脸上略略露出不舍来,嘟囔道:“我娘说你既然当了官儿,身边总不好没人伺候,所以特地选了香菱……”   他酸不留丢儿的砸吧着嘴,又依依不舍的奉上一份身契。   这银子也还罢了,却怎么香菱竟也成了添头?!   焦顺先前还曾妄想过,香菱是做通房的好人选,谁知这稀里糊涂的,竟然就一语成谶了!   他下意识的去接那身契,却不想薛大头攥的极紧,足用了好大力气才‘夺’过来。   见那身契被‘夺’过去,薛大头哭丧着脸恍似又死了亲爹一般,嘴里絮叨道:“我当初可是一眼就相中了她,为了买她回来,我还打死一人呢!”   说到‘打死一人’时,这厮竟又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   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文龙!”   焦顺正有些无语,旁边薛姨妈连忙呵斥了儿子一声,又冲徐氏讪笑道:“你别见怪,这孩子就爱胡说八道。”   “太太说的哪里话。”   徐氏也忙道:“香菱我是知道的,最是乖巧懂事的一个孩子,难得太太竟舍得赏给我家顺哥儿。”   薛蟠这会儿也总算是缓了过来,又拍着胸脯道:“往后处久了你就知道了,我薛蟠旁的也还罢了,这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义气,却是半点不缺!”   不!   你主要是不缺钱!   五千两银子说打水漂就打水漂,连响儿都不带听的。   而且和你薛大脑袋做朋友,除了两肋插刀之外,怕还有背后受捅的风险。   焦顺心下吐着槽,顺势把身契、欠条全都卷进袖子里,拱手道:“表……文龙兄客气了,这事儿说到底是那赖慕荣丧心病狂,便看在当初姑太太救我一命的情分上,我也不会多做计较。”   “这就好、这就好!”   薛姨妈听到这里,心下才松了口气,又对徐氏道:“先前我还曾和凤丫头商量过,你们若是脱了籍,不妨便去我家铺子里拿个干股,做个大掌柜呢。”   这事儿平儿先前也和徐氏提过,知道薛姨妈是实打实的想要帮衬,否则现下也不会如此热络了。   要说薛姨妈一贯是个热心肠的,只可惜摊上个惹是生非的儿子,今儿赔了香菱,明儿在闹出什么来,还指不定要赔什么呢。   却说办完了正事儿,薛姨妈又忍不住打听道:“顺哥儿往后真要改姓焦了?那你们家这香火……”   当着薛姨妈的面,徐氏自不会明着说,这‘来’姓是你娘家瞎给起的,来旺压根也不在乎。   于是半真半假的道:“有什么法子呢,焦老哥只这一个要求,为了能袭爵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薛姨妈听了这话,倒又惹起了心事,无奈叹道:“这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好在顺哥儿自己争气,不似我家文龙,这么大的人了,还……”   因担心儿子再说出什么胡话来,薛姨妈又同徐氏寒暄了几句,便带着薛蟠告辞离去。   焦顺和徐氏自然要将她礼送出门。   于是这方才还十分热闹的客厅里,就独留下香菱呆头呆脑的站在哪里,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虽然昨儿薛姨妈就已经告诉她,她会被转赠给焦顺做丫鬟。   可直到现在,香菱也还没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应该是司棋姐姐过来才对吧,怎么就……   总之,就很莫名其妙!   “香菱姐。”   这时玉钏儿走过来搡了她一把,悄声提醒道:“姐姐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见过太太、大爷。”   却原来就在香菱发呆的当口,焦顺母子已经折回了厅中。   香菱依旧懵懂的应了,上前先规规矩矩的对徐氏见礼,口尊‘太太’。   但轮到焦顺时,这丫头却是期期艾艾欲言又止。   旁人都以为她是一时改不了口,焦顺却隐约猜出她心中所想,于是犹疑着看向了西屋。   这时在西屋回避的平儿,正巧从里面出来,见这格局立刻笑道:“你忙你的去,我跟婶子还要接着商量家计呢。”   焦顺这才领着两个丫鬟到了东厢,然后又将香菱独自领到了里间卧室。   “瞧这小脸皱的。”   因见她那巴掌大的脸上满是迷茫,来顺忍不住在她那胭脂记上戳了一指头,诘问道:“莫非你不乐意到我这儿来,只想留在薛公子身边?”   “不不不!”   香菱忙将葱白小手乱摇,分辩道:“既是姑娘太太的意思,去少爷哪儿还是来……来这边儿,都是一样的”   好嘛~   亏焦顺还自觉比薛大脑袋强出不少呢,感情在这丫头眼中都是一路货色。   焦顺有些无语的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问:“那你这哭丧着脸给谁看?”   “我……”   香菱抬头怯怯的看了看焦顺,支吾道:“怎得偏是我过来,司棋姐姐那边儿……”   “我哪知道为什么是你?”   来顺两手一摊,随即又正色道:“今儿你先安顿下,等明儿找个时间去帮我探问探问司棋,她若是愿意的话,趁这机会里外一起使力,讨她过来应该不难。”   讨?   香菱闻言又是一愣,这才记起以焦顺如今的身份,又怎会再聘司棋为妻?   当下怅然若失,直似追了大半年言情小说,才发现痴情男主真正喜欢的竟然是女主的哥哥。   而前面那上百万字的虐恋甜宠,都只是为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   与此同时。   门外玉钏儿也同样是怅然若失。   先前她见香菱也来了,还暗暗高兴自己有伴了。   可见焦顺与香菱谈话,反要背着自己这个先来的,心下就有些不是滋味。   且仔细想来,香菱论品貌身段皆在自己之上……   但玉钏儿也并未就此沮丧,反激起了满满的斗志——宝二爷那边儿,谁不夸晴雯好颜色?可宝二爷最亲近的却还是袭人!   正拿袭人对标自己,忽见来旺行色匆匆的自外面回来。   玉钏儿忙打起精神迎出门,脆生道:“老爷回来了,方才薛家太太带着文龙公子过来,还把香菱姐姐赠给了大爷呢。”   先前她一时情急,仍按照原本习惯,将薛蟠称为表少爷。   可来旺夫妇与薛家又算什么表亲?   再加上如今对香菱起了醋意,怨屋及乌之下,自然就改成了‘文龙公子’。   “呃……嗯。”   做惯了下人,突然被叫做老爷,来旺颇有些不适应,愣怔了片刻,这才用下巴一点东厢,问道:“顺儿是在东厢吧,让他来客厅见我。”   说着,便撇下玉钏儿径自进了堂屋。   玉钏儿领了‘圣旨’,急忙了东厢禀报。   焦顺听说是父亲找自己,也顾不得再逗弄香菱,忙撇下二女出了东厢。   等他走后,玉钏儿先仔细端详了香菱一番,见她衣裳十分齐整,这才松了口气,心道既是我先来的,断不能让别人抢了头汤。   可她素日里,虽时常听说谁谁家的浪蹄子,又爬上了主人的床,可到底是怎么爬上去的,爬上去又要做些什么,却连一知半解都算不上。   于是皱着眉和香菱大眼瞪小眼,竟似是一对儿呆头大白鹅。 ###第九十九章 久违的日常   却说这日午后,贾宝玉陪老太太用过饭,又领着袭人、晴雯到了王夫人院里问安。   因见接人待物都是彩霞,却不见金钏儿的踪影,他忍不住奇道:“太太,金钏儿怎得不在家里。”   “去看她妹妹了。”   王夫人笑道:“这不是来旺家的小子袭了爵,又得了钦点的官职么,我念着主仆一场,他日后又是要和老爷同衙为官的,就把玉钏儿许了他。”   “袭爵、钦点的官职?”   贾宝玉直听的一头雾水。   先前夺爵的事儿,府里有头有脸的虽都知根知底儿,却也不会刻意宣扬散播。   偏宝玉一贯又不爱理会这些,整日只想着花前月下伤春悲秋,故此直到如今也还被蒙在鼓里。   王夫人也不想儿子太早接触这些勾心斗角的阴私,见他面露疑惑之色,也只是笑道:“你怎么忘了?这来顺先前还在你身边,做过几个月的长随呢——不过从今往后,倒要称他焦顺了”   来顺?长随?焦顺?   贾宝玉隐约似乎有些印象,却一时又对不上号。   最后还是袭人借着从彩霞手里接过茶杯的空档,在他耳边悄声提醒了句:“就是那个生的粗豪凶恶,又弄出了充气轮胎的。”   “原来是他!”   宝玉这才恍然大悟,随即又为玉钏儿大为不值,觉着怎么也该配个知书达理的才对。   这时王夫人又叮咛道:“你与他也算有些情分,日后倒可试着往来往来……毕竟他到了工部之后,对老爷也不无裨益……”   对这些经济仕途的言语,贾宝玉最是不耐烦了,虽然当着母亲的面,不好显露出来,却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全然没有放在心里。   直到听说,薛姨妈竟把香菱也许给了焦顺,他这才一跳三尺高,扼腕跺脚道:“怎能如此?!那香菱分明是极好的女儿家,却怎么、却怎么……”   王夫人冷不丁被他吓了一跳,掩着心尖呵斥道:“不过是个丫鬟,且又不是咱家的,你这却是做什么妖?!”   宝玉自知失态,忙讪讪的赔了不是。   可自此却似丢了魂儿一般,等辞别王夫人出了堂屋,就冷不丁问袭人:“你说咱们出面,把她赎回来成不成?”   袭人一听这话,就知道他准是又犯了痴症,急忙劝道:“快别胡说了!让太太听见,怕又要责骂你了!”   宝玉却不以为意,反道:“若是真能成,便拼着被责骂几句也值了——她是极好的一个人,给了表哥都是糟践,何况是那五大三粗的焦顺?”   说着,愈发起了兴头,恨不能立刻去将香菱救出苦海。   袭人连拉带扯的苦劝,廊下晴雯见了,登时横生三分醋意,上前冷笑道:“这在太太院里就拉拉扯扯的,你们倒真是不避人了!”   袭人却恍似见了救星,忙道:“快别说风凉话了,赶紧帮我拦着他,莫让他胡乱闯祸!”   晴雯这才瞧出不对来,合力把宝玉哄回了家中,又追问了事情缘由因果。   待得知焦顺的事情,她也不禁惊的瞠目结舌,难以置信的问:“先前不是说他家坏了事,要被府里赶出去了么?这怎么忽就袭了爵、得了官儿,竟还要和老爷同衙为官?”   宝玉扁嘴:“太太也没说太仔细,只说是得了皇上的青睐——我寻思着莫不是皇上知道他生的凶恶,想派他去和西夷打对台?”   “胡说什么!”   袭人哭笑不得:“他是去的工部,又不是去鸿胪寺——这话你在家里说说就好,可不敢去外面浑说一气。”   “若不是怕委屈了香菱,我管他是去工部还是鸿胪寺?”宝玉说着,忽又起了性子,站起来就要往外闯,嘴里嚷道:“不成!我得去找她问个清楚,她要是觉得受了委屈,我说什么也要把人讨回来!”   袭人、晴雯两个苦劝不住,最好只得答应帮他去问,这才勉强安抚住了宝玉。   他却又一叠声的催促二人,还嚷着要外面赶紧备车。   “我的好二爷,你可长点儿心吧!”袭人哭笑不得:“方才太太不是说了么,先前周瑞的院子已经赏给了他家,他实是住到咱们府里来了,哪用的着备车?”   宝玉虽知是闹了乌龙,却加倍催促二人赶紧动身,生怕去的晚了,那香菱就要遭人虐待。   晴雯原本并不想去,可宝玉发了性子,哪肯听别人说些什么,于是也只得硬着头皮,同袭人一起到了焦家。   因未曾出府,倒也用不着什么手续。   等到了焦家,二人便径自寻了香菱,把宝玉的意思拐弯抹角的提了。   香菱听说是宝玉要‘赎’,心下十分的感动,然后就拒绝了这番好意。   袭人还要替宝玉劝说,晴雯却不耐烦参与这等荒唐事,打听得金钏儿、玉钏儿姐妹正在西厢里说话,就独自找了过去。   进门时,偏巧就听见这姐妹两个,正红头胀脸的说些‘怎么往床上爬’之类的荤话。   晴雯心下隐隐就对玉钏儿多了三分鄙弃。   “呦~你怎得来了?”   这时金钏儿才发现晴雯到了门口,忙起身掩饰道:“太太差我过来,问这院里还缺些什么短些什么,这不我正跟玉钏儿商量呢。”   “缺什么?”   晴雯嗤笑一声,拿腔拿调的道:“缺个浴桶呗,最好是能容两个人一起洗的那种,洗的水淹脚脖子,洗的褥子上都一汪一汪的!”   玉钏儿羞的不行,却暗暗把这法子记在了心底。   金钏儿却不怵晴雯这些荤话,反唇道:“听你说的有鼻子有眼,怕不是早就试过了?”   没等晴雯回话,她又认真道:“不过这院里也确实少了浴桶,咱们府上单有下人们洗漱的地方,以往来……焦家也都是去浴室里洗漱,可现今身份不同了,却不好再乱了尊卑。”   正说着,焦顺也匆匆寻了过来,进门就吩咐道:“玉钏儿,你陪着胡婆婆回宁荣巷一趟,把……咦?”   说到半截,他才发现屋里还有两个陌生的丫鬟,正各自往墙角退避。   其中一个瞧着和玉钏儿有几分神似,约莫应该便是她姐姐金钏儿。   至于另外一个。   焦顺的目光,落在她那两根葱管儿也似的长指甲上,脑中约略浮起些印象,这好像是……   “爷。”   玉钏儿这时忙介绍道:“这是我姐姐金钏儿,还有宝二爷屋里的晴雯姐姐——她们是得了太太的吩咐,来看咱们院里还缺什么短什么的。”   “原来你就是晴雯。”   焦顺这才恍然大悟。   而晴雯听他这般说,却以为他是想起了,自己曾在老太太院里传过来家的谣言。   当下又羞又恼,只恨不能夺门而出。   谁知却听焦顺又道:“先前你那哥哥的事情怎么样了?当时薛家把这事儿托给了我,我还专门去找赖大说,要提拔你哥哥做个小管事呢。”   晴雯听了就是一愣,显然没想到事情竟托到了他这里,半晌才讪讪道:“赖总管前几天使人传话,说是等过了中秋,就让我哥哥去铺子里做工,如今应该已经……”   但赖大让人传话的时候,可没说这里面还有焦顺的功劳。   且这焦顺非但没有记仇,反而还打算帮自己哥哥谋个管事。   晴雯一时愈发羞的无地自容。   又因玉钏儿得了差事,金钏儿和晴雯自不好再久留,于是到外面汇合袭人,一起离开了焦家。   且不提宝玉听了回禀之后,是怎么如丧考妣一般。   却说焦顺晚上用过了饭,回到东厢里间,却见屋子正中竟多了一只大浴桶。   “爷今儿指定乏了,我、我先伺候您洗漱洗漱。”   玉钏儿扭捏的抓着条毛巾,那嗓音里也似乎要腻出水来一般。   焦顺下意识问了句:“香菱呢?她怎么不进来一起伺候着?”   “东西都是我备下的。”   玉钏儿小嘴一扁,垂首道:“难道爷就只惦记着香菱姐姐不成?”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原瞧着她年岁尚小,想着先拿香菱做个消遣的,不想这玉钏儿倒是个有心的主儿。   她既有心,焦某人自也不是矫情的,自不会莫名其妙把人赶出去,非要再养个一两年再收用。   反正这年头十四五岁成亲的多了,只要小心些别太早怀上就好。   遂一边宽衣解带,一边大咧咧的吩咐道:“你自个也宽松宽松,省得弄一袖子水。”   ……   是夜。   香菱在外间等了许久也不见玉钏儿出来,又听里面水声潮起潮落的,竟似是在屋里圈了条兴风作浪的恶蛟。   她到底是见过真章的。   随着那动静愈发不堪,登时就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忙掩着耳朵回了南间,拿被子裹得粽子仿佛,一夜都未曾睡好。   有诗云曰:   萋萋芳草忆王孙。   柳外楼高空断魂。   杜宇声声不忍闻。   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宋·李重元《忆王孙》   早上香菱恹恹的起了床,刚到客厅又得了焦顺的吩咐,让她先送一条新床单进去,然后再去宁荣巷那边儿,拿个什么上了锁的小箱子回来。 ###第一百章 日后余波   因王夫人、王熙凤姑侄两个,又是送宅子又是送丫鬟仆妇的,薛姨妈更是亲自领着儿子登门,将香菱拱手奉上。   如此兴师动众的一折腾,焦家咸鱼翻身的消息,自是在府里不胫而走。   而焦顺得了爵位,不日即将做官的新闻,更是闹的阖府哗然,也不知遭了多少嫉妒羡慕。   到了这日上午,李纨主仆也得了消息,李纨当下便让素云翻出那四色礼物,速速退还给焦家。   她又特意嘱咐:“先前说的五十两银子,就不必再送了,省得闹出什么误会来。”   “奶奶总是这样!”   素云恼的直跺脚:“别人都是锦上添花,偏奶奶就要反着来,越是能用上的,反倒越不肯结交!前儿您不是还说,要遇到这样的机会,怎么都要搏一搏吗?”   “这怎么能混为一谈?”   李纨却是不以为意:“他如今不过是继承了个六品爵位,于兰哥儿又算得上什么机会?”   素云见劝不动她,只得让小丫鬟捧了礼物,匆匆赶奔焦家。   而这时,香菱也恰巧刚从迎春院里回来,正捧着只金镯子,泪眼八叉的转述司棋的原话:“司棋姐姐说,她往后便做个吃斋念佛的姑子,也断不肯来给您做小——还让我把这镯子捎回来,说是怕脏了手、污了眼!”   焦顺虽然也猜到,以司棋那刚烈的性子,未必肯答应过来做妾,可如此决绝的回复,还是让他觉着好没意思。   无奈的叹了口气,捧着那镯子回到里间。   原是想找个地方存放,谁知进门就撞上了叉着两条腿,正迈着八字步往外挪的玉钏儿。   “爷。”   玉钏儿瞧见那大金镯子,眼前就是一亮,虽没明着说什么,但那欢呼雀跃的情绪,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   “这……”   焦顺倒也不是没想过,直接将这镯子转送给她。   可又觉着这等行为忒也渣男,且这一来与司棋之间,怕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故此便哄道:“这镯子是别人戴过的,且尺寸也不怎么合适,等过两日我照着这样式,再给你打个新的吧。”   平儿昨儿捎了那三千两的银票过来,再加上赖家那五千两的欠款,焦家如今虽仍是小门小户,但他焦老爷却勉强称得上是财大气粗了。   玉钏儿闻言自是大喜,便她姐姐在王夫人跟前那般得宠,似这等分量的金首饰,却连半件也无。   而自己才到焦家两日,就得了这般的赏赐,足见昨儿那番刻意逢迎没有白费。   一时也顾不得有创在身,又恣意的上前裹缠。   直撩的焦顺起了兴致,正要命她手足并用的消遣一番,却忽听外面香菱禀报,说是李纨差了素云过来。   这大奶奶在府里深居简出的,平日里极少和人联络,却怎么突然派了人来?   焦顺心下疑惑,推门出去细问,才知道素云竟也是来退还礼物的。   多半正是这个‘也’字惹了误会,香菱那泪痕未干的小脸上,竟透出几分惊疑之色,显然由司棋的事情,推演到了李纨头上。   “你这胡思乱想什么!”   焦顺没好气的在她眉心戳了一指头——那红菱似的胭脂记,实在是招人的紧——然后又当着她的面,让人把素云请进了东屋。   素云进门之后,先有些别扭的见了礼,然后又命小丫鬟奉还礼物,歉意道:“先前我们奶奶就说无功不受禄,让我把礼物退给焦……焦爵爷,可这几日事儿赶事儿的,竟是到了今儿才得闲。”   这几日事儿赶事儿的实是焦家。   不过焦顺却听的奇怪,诧异道:“这怎么说的,就算要退也不该退给我啊。”   说着,他瞥见小丫鬟又把未拆封的礼单,摆在了四色礼上面,这才恍然大悟:“许是当初没说清楚,这东西不是我送的,实是你们奶奶的同宗亲戚,凑巧托了我的门路。”   接着,把什刹海李掌柜的事情,简单告知了素云,又道:“他说这礼单里写的清楚,你们拆开一看便知,所以当初就没交代的太仔细。”   素云这才知道是闹了乌龙,当下红头胀脸的告了声罪,又让小丫鬟捧了四色礼物,匆匆折回了家中。   听完她带了埋怨的回禀,李纨也是颇为尴尬,这才拆了礼单细瞧,却见上面多是些阿谀之词,显是存了攀附的意思。   若没先前的插曲,她多半还是要把这礼物退回去的,可这刚闹了乌龙,到底有些抹不下脸来。   因又想起了什么,便问:“这李掌柜是不是前些日子,薛家表弟无缘无故要撤换的那个?”   “应该就是了,估计也是吓坏了,才寻到了奶奶头上。”素云故意激将道:“只可惜他却是病急乱投医,白费了这番心思。”   李纨没有理会素云,摩挲着那帖子沉吟良久,这才无奈的叹道:“罢了,怎么说也是同宗兄弟,往后能看顾些,就看顾些吧。”   ……   与此同时。   正在三间倒座小厅里处置家务的王熙凤,也正听平儿转述‘李纨送礼’的消息。   她柳叶吊梢眉一挑,冷笑道:“她这回倒是主动的紧,莫非以为我当真辖制不住来家了?”   随后又听说,焦顺原样把礼物退了回去,王熙凤登时转嗔为喜,连说:“我调教出来的人,哪会蠢到去烧她那冷门冷灶?”   平儿见她这般,忍不住劝道:“这也说不准是因为什么呢,大奶奶向来紧守家门,一门心思照管兰哥儿,应该不会胡乱插手您身边的事儿。”   “那可说不准!”   王熙凤嗤鼻道:“早年间珠大哥还在时,她可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如今不过是……”   说到这里,却突然改口问起了贾琏,抱怨这狠心贼最近也没个消息传回来。   骂归骂,言语里却透着得意与炫耀。   平儿也顺势岔开话题问:“昨儿在来……焦家,顺哥儿特意托我打听,看他什么时候去拜访政老爷合适,届时又该以什么身份登门。”   “这……”   王熙凤踌躇片刻,这才道:“二老爷一时怕还转不过弯来,等晚几日再说吧——正好这月二十七,赶上二老爷过寿,到时候单给顺哥儿下张帖子,让他借着拜寿的名义过去,二老爷总不好当众给他难堪。” ###第一百零一章 才选凤藻宫   玉钏儿因刚舍了身子,又得了焦顺重赏的许诺,自是情热非常,整日里藤蔓也似的缠绕左右。   这一时倒让焦顺犯起难来。   他毕竟渣的还不够彻底。   前世奉行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策略,倒不用担心有什么拈酸吃醋的事情。   可现如今整日里被玉钏儿痴缠,却总不好当着她的面,再去拔香菱的头筹。   没奈何,也只得先将此事押后,准备熬到玉钏儿来了月事,再伺机将‘呆香菱’赚入怀中。   于是此后几日,他除了和父母揣度为官之道,就是和玉钏儿‘温习’些房中把戏。   偏那玉钏儿又是一门心思曲意逢迎,不几日功夫,竟就练出了一双好手艺——主要也是因她嫩小一个人儿,实在不堪频频鞭挞,自然只得用手艺找齐。   此事不敢赘言。   却说焦顺这几日小日子过的滋润,外面的大世界却是风起云涌。   乌西人因三次遣使欲行城下之盟,皆被朝廷坚词所拒,意图沿着海河西进,却又被泥沙暗礁所阻。   于是打从八月二十一起,就开始进行小规模的登陆袭扰,试图给夏国朝廷制造压力,谁成想却反被夏国以优势兵力吊打。   到了八月二十三,因补给供应不上,又没有攻破津门防线的希望,乌西国人的舰队只得再度南撤。   临走前却还放出狠话,说是除非朝廷答应先前的条件,否则必要让东南沿海片板不留。   八月二十四,焦顺抽空去了趟兵部,顺风顺水的领了官凭告身,自此也算坐实了焦爵爷的名头。   彼时兵部的小吏们提起乌西国来,皆是郁愤难平,京中官民更是憋闷不已,多有讥讽朝廷是躺平任捶、丧权辱国。   岂料到了八月二十五,通政司主办的夏报突然增刊,头版头条报道了朝廷出兵茜香国的惊天消息。   却原来打从六月里,朝廷就已经决议对乌西国展开报复。   一面秘密调集云贵川藏四省精兵,并在西南边境囤积粮草器械;一面暗中联络茜香国女王,许以收复茜香国失地,并侵吞乌属身毒国的锡尔河、达卡等地区。   原本计划是要九月中旬南下,可因乌西海军卷土重来,视我大夏如同无物一般,朝廷便责令各处加紧备战,以期提前出兵。   至报道刊发之日,已有精兵良将四万余人,在茜香国官民的掩护下,潜行至去年因乌茜战争,被乌西国割据的萨姆邦边境。   并拟于二十六日凌晨,对萨姆邦境内的乌西侵略军发起全面突袭!   笔锋到此一转,又浓墨重彩的分析起了八月中旬,宁波之战的由来始末。   总结起来无外乎乌西人的巨舰重炮,对我大夏水师形成了压倒性的优势。   但在乌西人登陆之后,双方的轻型火炮威力相差仿佛,而夏国的后膛枪,反而全面压制了乌西人的前膛枪。   故此才在宁波城外大破乌军。   再后面的内容,则主要是在吹嘘后膛枪对比前膛枪的巨大优势。   譬如夏国后膛枪的平均射击频次,达到了乌西人前膛枪的五倍。   再譬如前膛枪必须站着装弹,后膛枪却可以蹲在掩体后面,甚或是趴在地上进行装弹射击。   所以双方在宁波城下,竟一度出现了1【官兵】:3【西夷】的伤亡率,只是后来追击西夷溃兵时,官军轻敌冒进追至海岸,遭到了西夷炮击,这才导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这份报纸一出,京城内外顿时民心大振,尽扫先前的颓唐愤恨,无数人奔走相告,只盼着南疆能尽快发回捷报一雪前耻。   乘着这股风潮,八月二十七贾政的寿辰,也置备的格外热闹红火。   且以往都是由赖家主持,这回王夫人却钦点了来旺出面。   又因王熙凤提前打了埋伏,焦顺也得了张正经的请帖,得以在宁荣府的近支子弟当中忝居末位。   徐氏为此特意从估衣铺,寻了件六品武服,打算让儿子在宴席上出出风头。   那官服旧是旧了些,但穿在焦顺身上,还是颇能显出威严肃穆的。   不过来旺父子考量在再三,还是否决了这个主意,只寻了件不太起眼的绸面华服,也免得闹出喧宾夺主的乱子。   到了正日子,宁荣二府的人丁齐来庆贺,薛蟠更是主动邀请焦顺同席而坐。   一时倒闹得贾蓉、贾蔷两个好大不自在,约莫是又想起了那天的见闻,凡是肉类又或是红颜色的菜肴,竟是半点都不敢沾染。   鉴于女眷们都在隔壁院里,另设了几桌席面,焦顺便也懒得理会旁人,只和薛蟠比着劲儿的胡吃海塞。   这憨货且不说能不能结交,单只是拿来避免尴尬促进食欲,倒真是个极好的工具人!   席间贾宝玉还特地凑过来,扭扭捏捏拐外抹角的问起了香菱,焦顺随口敷衍了几句,只说香菱一切都好。   他便又垂头丧气,斗败了的瘟鸡仿佛,叮嘱焦顺务必善待香菱之后,便长吁短叹的去了。   知道的,是他亲爹过寿;不知道的,怕要以为是他亲爹过世了。   且薛蟠这正主儿还没说什么呢,偏他个不相干的跑来问东问西的,当真是莫名其妙的紧。   正腹诽着,贾珍就率先代表晚辈,上前为贾政敬酒祝寿,后面宝玉、薛蟠、贾蓉、贾蔷几个,也都按照亲疏远近辈分年齿,或独自上前、或组团凑趣。   眼见该轮到自己了,焦顺默默捋了一遍祝寿词,这才起身向着贾政所在的首席走去。   谁知贾政见是他过来了,脸色立刻拉得老长,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便瞎子也能感觉得到。   旁边贾赦更是一脸的嘲讽,不等焦顺走到近前,就冲贾政戏谑道:“他要叫你一声叔伯,你往后是不是就得跟来旺互称兄弟了?”   由是贾政的脸色愈发难看,惹得周围齐齐瞩目,其中倒有一多半人都巴不得焦顺当众吃瘪。   盖因焦顺袭爵的过程虽曲折复杂,可在旁人看来却仍是无功受禄、小人得志,又怎能不招人嫉妒?   焦顺又会看不明白这个?   但事到如今却也没处退缩,于是也只能硬着头皮到了贾政席前。   “老爷、老爷!”   不想就在此时,外面突然乱了营似的,又有门房飞奔过来禀报,说是:“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前来降旨。”   贾赦、贾政顿时变了颜色,因不知是吉是凶,忙命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摆了香案,大开中门跪接圣旨。   那大门刚一打开,早见六宫都太监夏守忠乘马而至,前后左右又有许多内监跟从。   那夏守忠也并不曾负诏捧敕,至檐前下马,满面笑容,走至厅上,南面而立,口内说:“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   说毕,茶也不肯吃一杯,便径自乘马去了。   贾政不知是何兆头,只得急忙更衣入朝。   家中自贾母以下心中皆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飞马来往探报,却那还顾得上理会什么焦顺?   约过去两个时辰工夫,忽见赖大、来旺等三四个管家,喘吁吁跑进仪门报喜,又言称:“奉老爷命,速请老太太带领太太等进朝谢恩。”   那时贾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立,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妈等,也皆在一处候着。   听外间传进消息,贾母便忙唤了赖大细问端倪。   赖大禀道:“小的们只在临敬门外伺候,里头的信息一概不知。后来还是夏太监出来道喜,说咱们家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又加封贤德妃!”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特命小的们速请老太太领着太太们,也去宫里拜谢隆恩呢!”   贾母等听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洋洋喜气盈腮。   于是都按品阶大肆装扮起来。   随后贾母带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轿入朝。   贾赦、贾珍亦换了朝服,带领贾蓉、贾蔷奉侍贾母大轿前往。   直到傍晚时分,一家人这才重又回到家中,关起门来庆贺这喜上加喜。   酒过三巡,贾政环视席上,却忽的纳闷道:“焦顺何在?”   贾赦只当他还想着折辱焦顺,于是立刻命人去传焦顺过来,随后又句句拱火,唯恐天下不乱。   谁知贾政听他贬损焦顺,却竟大摇其头,连道:“这回我进宫,陛下大赞咱家进献新式轮胎,以资军用的功绩,又特意点了这焦顺两句。”   “听圣意,这回娘娘之所以得了封赏,竟倒多赖此事——如此说来,焦顺也算是咱家的功臣,倒不好太过苛待了他。”   如此说着,等焦顺赶到之后,贾政竟还主动离席起身敬了焦顺一杯,又当众勉力了焦顺几句,让他日后在百工司务必尽心奉公,千万不能弱了荣国府的威名。   这一番前倨后恭,直惹得阖府上下大跌眼镜。   由此,府里上下再不敢小觑焦家,都道这府里除了几位爷和表少爷,如今又多了个‘焦大爷’。   却说因元春得了封赏,此后一段时日,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   内中却唯有两人例外。   一是宝玉。   盖因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进城,找至秦钟家下探视秦钟,不意被其父秦业察觉,将智能逐出去,又将秦钟打了一顿,自己还气得老病发作,三五日光景就呜呼死了。   秦钟本自怯弱,先前追金氏受了风寒一直没好,又带病未愈受了笞杖,如今见老父竟被自己气死,悔痛之余又添了许多症候。   因此宝玉心中怅然如有所失。虽闻得元春晋封之事,亦未能消去愁闷。   贾母等如何谢恩,如何回家,亲朋如何来庆贺,宁、荣两处近日如何热闹,众人如何得意,独他皆熟视无睹,丝毫不曾在意。   因此众人都嘲他越发呆了。   另一个愁苦的,却是王熙凤。   盖因那日皇帝亲口定下,说那几万条轮胎皆是贾府进献,这既是进献,却怎好再讨要货款?   偏这买卖又是三家合伙,贾家拿几万条存货换了元春的封赏,自要找补给王、薛两家。   这里外里,反要赔出去两三万两银子。   直愁的王熙凤好几日寝食难安,连九月初二自己过寿,都没兴致再大肆操办了。   直到九月底,贾琏差了昭儿回来报丧,说是林如海九月初三已然撒手人寰,等办妥了一应丧事之后,自己应该就能回京了。   她这才把心放回肚里,显得比旁人还要欢喜几分。   不过这都是后话。   九月十三,茜香国传回报捷,官军大破西夷近万,两路并进连克十数城。   预计九月十五之前,就能助茜香国收服萨姆邦全境,并攻入乌属身毒东北部。   次日,三等威烈将军贾珍进表保奏,言称云骑尉焦顺巧造新式轮胎,于东南战事颇有裨益,宜酬功封赏。   九月十九,内阁拟定的赏银酬功方案,被皇帝直接驳回,随即又明发上谕,诏令焦顺供职工部,出任百工司杂工所所正。   一时惹得工部上下热议汹汹。   ……   同日。   秦家小院。   “生了、生了!”   秦显激动的连蹦带跳:“是儿子、是儿子!咱老秦家终于有后了!” ###第一百零二章 为固宠尽心竭力,两头忙徒劳一场   时光冉冉。   转眼已是九月将尽。   焦顺穿越到这方世界,也足足过去了一年有余,这一年当中虽遇到不少波折,却终究还是超额完成了当初定下的小目标。   而随着贾政前倨后恭、贾珍出面保举、皇帝钦点为官,这三件事情陆续发生,他如今在宁荣二府也算是站稳了脚跟儿。   上上下下虽免不了还有嫉妒、敌视他的,却也都默认了他这个编外之‘爷’的存在。   且那铺子的总掌柜,虽暂时委了贾琏的小厮兴儿担任,可掌舵拿主意的仍是焦顺,想要从中分一杯羹的,自然免不得要对其逢迎拍马。   故而焦顺最近往来宁荣二府时,竟当真找到了几分‘焦大爷’的快感。   却说这日上午。   因除了例行要去寻赖大逼债,还准备到宁国府讨要上回‘拜谢’举荐之恩时,贾珍许诺的马车、车夫。   故此焦顺拾掇齐整之后,就穿着一身宝蓝色的绸面长袍,领着栓柱风风火火的出了家门。   待他这一走,玉钏儿顿时好似去了筋骨,慵懒的在里间养足了精神,这才端了洗漱用的铜盆出去倾倒。   约莫最近滋润的狠了,她原本标准的少女身段,已略略显出些妇人的丰熟。   端着那铜盆婷婷袅袅,身后竟也要摇曳出两捧蜜桃,足见焦顺是下足了力气的。   且如今已是深秋时节,她却只裹了件对襟短袖的单衣,行走坐卧都要露出一截儿胳膊,以及腕上那分量十足的金镯子。   目的虽是为了显摆,却益发衬出青春与风韵杂糅的情态。   却说到了院里,正赶上香菱从堂屋里出来,玉钏儿便刻意放满了动作,等这‘呆丫头’到了近前,这才将那脏水倒入花圃。   然后又晃着白生生的腕子,连声抱怨:“这镯子忒也碍事儿,倒个水都怕磕着碰了。”   打从前几日焦顺兑现了承诺,类似的凡尔赛言语,香菱也不知听了多少。   先前她还曾傻楞楞的提议,让玉钏儿平常干活儿的时候,先把这镯子褪下来再说。   结果连吃了两次白眼,香菱这才明白玉钏儿这番言语,只不过是为了向自己炫耀而已。   于是便只当成耳旁风一般,最多冲玉钏儿笑笑,也就不再理会她了。   不过这回香菱刚露出笑容,对面玉钏儿脸上却忽然换了颜色,指着香菱手上失声惊呼:“这、这莫不是宝颜斋新出的南海精油?!”   香菱低头看看自己手上的小瓷瓶,纠结道:“太太刚赏下的,只说是什么滋阴润肤,倒没说叫什么名字。”   因见玉钏儿巴巴的盯着,她便主动递了过去。   玉钏儿举在眼前仔细端详了一番,笃定道:“错不了,就是宝颜斋今年夏天才出的南海精油,说是海里什么稀罕物件熬制而成,这么小小一瓶就要卖十二银子呢!”   虽听说是十二银子一瓶,香菱却也并没觉着如何。   她毕竟久在薛家,而薛家论权势虽远远不如贾家、王家、史家,论花钱却向来不落人后。   但玉钏儿举着那瓷瓶,心下却是醋海翻腾,且又大为警惕。   她近来为了固宠,一味的逢迎痴缠焦顺,却有意无意的忽略了来旺夫妇,以至于竟让香菱钻了空子,得了太太的欢心。   现下仔细想来,如今家中没有当家奶奶,自己最后能不能做成姨娘,太太可是占着极大话语权的!   当下后悔不迭,依依不舍的把那瓷瓶还给香菱,又半真半假的埋怨道:“往后堂屋里铺排差事,你千万记得先知会我一声,这好东西总不能都归了你一个人!”   香菱看看她手上的镯子,再看看自己手上的精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不过她一贯是不争不抢的,因此也懒得多想,先脆声应了,又叮嘱道:“那明儿你记得起早些,太太因要去二门鹿顶内理事,都是天不亮就起来梳妆的。”   天不亮就起来?   玉钏儿顿觉眼前一亮,盘算着先伺候太太出了门,回头再服侍大爷穿戴洗漱,竟是里外都不耽搁。   再瞧香菱那娇憨的样子,玉钏儿不由得暗自得意,心想等自己把两头全笼络住,你这呆丫头怕是哭都不找不着调!   ……   返回头再说焦顺。   他先是在赖大那边儿,讨了两百两银子出来,然后又自宁荣街绕到了宁国府里。   按说赖家压根不缺这笔银子,却不知为了什么,刻意的显出一副窘迫模样,每次也只是二三百两的往外吐,又一味的向焦顺哭穷推托。   且不提赖大如何。   却说焦顺到了宁国府里,贾珍避而不见,赖升也不见踪影,只有贾蓉、贾蔷两个硬着头皮出来待客。   因手里攥了宁国府的把柄,且这两个银样镴枪头当初又被焦顺吓破了胆,在他面前格外的怯懦。   故此焦顺也没同他们客气,直接表示自己是过来讨要马车的,回头还要准备去衙门走马上任的事儿,倒不好在这边儿耽搁久了。   贾蓉、贾蔷听他说急着要走,都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又知道这事儿确实是贾珍允诺了的,倒不是焦顺空口白牙的勒索。   于是忙唤了下人去后院传话,请尤氏赐下对牌、身契,也好与焦顺当面做个交接,省得回头他又找上门来。   而里面尤氏得了传话,又问出焦顺竟是点了名,想讨一匹西洋挽马回去,登时气的破口大骂,直说西府里哪是养的奴才,分明就养出了个强盗!   盖因太祖年间,虽极力引进了西洋挽马,这六十余年也繁衍生息出了种群,可数量仍是极为稀少,且又多养在皇家、军中。   宁国府也是依仗祖上荫庇,这才养了四匹在圈里。   平素自己都舍不得大用,如今竟然要送给个小人得志的奴才,偏尤氏又不知宁国府有把柄在焦顺手上,却怎肯心平气和的应下?   当即愤愤的寻到了花厅,想请贾珍出面否了这无理要求。   谁知贾珍这大上午的,就已经喝了个烂醉,正借着酒劲儿与丫鬟狎戏。   尤氏见状心下登时就怯了三分。   先前秦可卿过世时,只因她劝谏了几句,让贾珍不要太过铺张浪费,结果就被宿醉的贾珍劈头盖脸一通好打。   也正因被打得鼻青脸肿无法见客,尤氏只能称病不出,这才显出了那凤辣子的手段。   正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眼见贾珍又吃的醉了,她心下自然就存了畏怯,甚至想要调头离开。   可贾珍却也已经瞧见了她,醉醺醺的推开怀里的丫鬟,没好气的喝问:“你胡乱找来,莫不是府里又出什么乱子了?蓉哥儿媳妇在世时,几曾让我操过这么多闲心?!”   蓉哥儿媳妇又不曾管过家!   尤氏心下腹诽着,口中怯怯道:“那焦顺找上门来,口口声声讨要西洋挽马,我寻思着……”   “你寻思什么?”   一听他提起焦顺,贾珍登时怒道:“不过是匹挽马,他又不是要骑你!你予他就是了,恁的过来聒噪,白白扫了爷的兴致!”   当着丫鬟的面,尤氏直臊的脸皮发烫,忙不迭的应了,逃也似的奔出花厅。   ……   焦顺就此得了马车,绕到荣府后门赶至家中,又自宁荣街寻了匠人,在院子一角搭起了马厩。   只等着再过几日,就赶着这高头大马前去赴任。   心下得意之余,晚上自免不得要加倍的消遣快活。   偏那玉钏儿又打定了心思,要两头兼顾不给香菱可趁之机。   于是夜里陪着焦顺操劳,早上又两头不拉的忙活着。   哪成想这一番挣命似的折腾下来,徐氏的态度还未发生明显转变,那推迟了七八日的月事,竟反倒先找上门来了! ###第一百零三章 焦大爷的日常   因这几天玉钏儿里外都占全了,香菱倒得了闲,这日上午特地抽空去了趟薛家。   一是探视薛姨妈和宝钗这两个旧主,二来则是请莺儿帮忙,编几条用来绑名帖口袋的穗子,勉强也算是公私两济。   见面之后,薛姨妈就拉着她好一通关心,待确定她在焦家未受拘束,依旧是那天真烂漫的性子,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因心下好奇,于是又随口问香菱,在焦家和在自家有什么不同。   “旁的倒没什么区别。”   香菱答曰:“只是爷和老爷常说些经济仕途的,我在一旁倒听的糊涂呢。”   薛姨妈先是笑,直说咱们娘们哪用得着理会这些。   后来想起自丈夫死后,因儿子最不耐烦这些,反倒累的宝钗事事操心,一时又忍不住长吁短叹。   宝钗在旁边也颇不是滋味,且她所想的除了哥哥还有个宝玉,如果说薛蟠是混不理会,宝玉就是打心底厌弃这些了。   就不知随着年纪渐长,他二人能不能迷途知返。   “快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   宝钗心下慨叹着,面上却笑盈盈的起身,拉着香菱道:“她好容易回来一趟,妈妈偏这么愁眉苦脸的,往后她还来不来了?”   “来来来!”   薛姨妈急道:“她要是不肯来,我就让人天天下帖子请她!”   娘几个笑闹了一阵,香菱这才又单独寻莺儿道明来意。   莺儿便问:“编几个穗子倒也简单,不过这样式上可有什么要求?”   “我们爷只说好看、方便就成。”   香菱比划着道:“家里给备下的,是这么大这么宽一个绿底云纹的绸面袋子,平时是小厮栓柱在用,不过有时我们爷也要用。”   莺儿听了,有些为难道:“若只是小厮随身携带倒还好说,既然你们家焦大爷要用,最好还是瞧一瞧那袋子,才好搭配花色样式。”   香菱听了这话,便要拉着她一同回家看个分明。   莺儿推辞不过,又去请示了薛姨妈,这才勉为其难的应了。   一路无话。   等到了焦家之后,香菱自去堂屋拿名帖袋子,莺儿则是有些拘谨的在廊下候着,同时又忍不住偷眼打量这院里的格局。   若论宽敞遮奢,这院子自远不及贾政、宝玉的住处,比之梨香院也是差了不少。   但细微处收拾的却极齐整,比之薛家反要更有条理。   不过这也正常,薛家管内务的是宝钗,她十四五岁的年纪,便再怎么聪慧非常,又怎比得上来旺和徐氏老于此道?   正好奇的扫量,东厢里忽然走出个面色苍白的玉钏儿,两人各自在廊下对上了眼,忙都绕至院中碰头说话。   因敬她是金钏儿的妹妹,又是这里的‘地主’,莺儿先主动招呼道:“早听说妹妹到了这边儿,却不知在这边儿过的可还舒心?”   玉钏儿挤出几分笑意,刻意强调道:“自是舒心的,大爷和太太待我都极好,里外也由着我张罗。”   这话听得莺儿十分诧异,论年纪、论过往的关系,怎么也该是香菱做主才对,却怎么说都是她在张罗?   不过等看到玉钏儿左腕上,瞧着就有些僭越的金镯子,莺儿却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下暗骂一声‘好个浪蹄子’,又暗恨香菱不争气,明明早就与焦大爷有所勾连,却怎么反让玉钏儿压了一头?   这时香菱正巧捧着两个绸面袋子,从堂屋里走了出来。   一见到她,玉钏儿的脸色就愈发难看,强笑着推说要去方便,就撇下莺儿自顾自的去了。   没礼数的东西!   莺儿又暗骂了一声,不等香菱开口说话,便扯着她到了背人的角落,劈头盖脸的责问:“你莫非是死人不成,怎么竟让那小蹄子爬到头上去了?”   香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玉钏儿,于是理所当然的答道:“她是开了脸的,屋里头自该是她说了算。”   “你!”   莺儿恨的在她眉心一戳,恼道:“那你就眼瞧着她开了脸?”   “这……我、我怎么……”   香菱想起那晚的事情,便涨红了脸,期期艾艾吞吞吐吐起来。   莺儿看出必有内情,扯着她好一通逼问,这才知道玉钏儿竟是头天晚上,就厚着面皮大着胆子自荐枕席了!   两下里一对比,香菱这呆丫头着实输的不冤。   于是怒其不争的怂恿道:“再有这样的机会,你也主动些,别……”   “你还是先看看这袋子吧!”   香菱急忙把袋子推到了莺儿怀里,堵住了那些虎狼之词。   莺儿无奈,也只得低头查看那袋子的样式,随即奇道:“怎么是两个?还是一大一小?”   “我起初也以为只有一个。”   见她不再纠缠先前的话题,香菱暗暗松了口气,又懵懂道:“结果到了屋里,却翻出来两个。”   见香菱自己也是稀里糊涂的样子,莺儿无奈的叹了口气:“罢罢罢,我两个都编了就是——往后你自个也长点心,这一块儿伺候爷们,可跟在咱们姑娘身边时大不一样呢!”   看过样式,又用线头掐对了尺寸,莺儿便告辞离开了焦家。   香菱送她出了院门,转回堂屋又把那袋子归置好,就听外面焦顺在扬声吆喝。   香菱忙迎了出去,却见焦顺正指挥着栓柱和车夫,从车上往下卸东西。   离近了一瞧,竟是四五百张硬木蒙皮、绿底黑字的名帖,因张张都有七寸长三寸宽,一摞一摞的颇有些斤两。   只听焦顺感叹道:“怪道都说京官难做呢,光这些必须要准备的名帖,每年怕都是笔不小的挑费。”   香菱端详了片刻,忍不住奇道:“我先前见过政老爷的名帖,好像比这小不少呢。”   “那是自然。”   焦顺无奈道:“这里面的门道多着呢,九品的名帖用白封黑字,要九寸长三寸宽;七八品是绿底黑字,也是三寸宽,七八寸长——政老爷是从五品,帖子是蓝底儿红字的,且只要五寸长两寸宽,自然比我这个要小些。”   香菱听的似懂非懂,扭着春葱也似的指头,奇道:“怎得官儿越大,这帖子反倒越小了?”   顿了顿,又问:“那咱们屋里的小口袋是……”   “讨个彩头呗。”   焦顺解释说:“就是盼着早日高升的意思,因听说各家都有备下,太太就也准备了一个。”   “至于为什么官儿越大,这帖子反倒越小——听说是官儿越小越要让人一目了然,以示谦卑;官儿越大越要让人瞧的仔细,展现威严。”   说着,他不耐烦的把手一扬:“总之这破规矩多如牛毛,为了以后不闹笑话,我这些日子背的是昏头涨脑,偏那师爷又一直找不到合适的。”   原本以为只要给足了钱,在京城找个有经验的师爷应该不难,谁知这些日子却是四处碰壁。   究其原因,无外乎焦顺出身奴籍,又是特旨幸进的官身,且工部因此物议汹汹,也不是什么秘密,这档口谁肯来触霉头?   虽也有几个死要钱的,可这等人焦顺又不敢轻信。   正想起这些烦心事儿,就见玉钏儿自东厢姗姗来迟。   焦顺心下便有三分不喜。   玉钏儿背地里打压香菱的小动作,他又岂会毫无觉察?   只是念着她毕竟刚把身子给了自己,最近又忙里忙外,伺候的无微不至,到底没忍心苛责她。   可今儿却……   正有意趁机敲打玉钏儿几句,忽又发现她面色苍白情绪低落,且走路时姿势也略有些别扭。   焦顺心下一动,忙开口试探道:“你这是怎么了?若是身上不方便,就在屋里多歇歇。”   “劳爷惦记了。”   玉钏只当他是嘘寒问暖,当下感动的道:“我倒没什么大碍,就是、就是不太方便伺候爷了。”   后半句话刻意压低了嗓音,却听的焦顺大喜过望。   盼了一个多月,可算是等到了!   他面上不动生色,又宽慰道:“那你今儿就好生歇歇,晚上让香菱守夜就是”   玉钏儿闻言笑容一僵,原本就因月事有些苍白的脸上,更是彻底没了血色。   焦顺见她如此,倒略有几分心虚不落忍,于是拉着玉钏儿到了东厢里,耐着性子宽慰了几句。   玉钏儿这才稍稍缓过些来,一面暗恨这月事来得不是时候,一面宽慰自己说,爷总还是宠着自己的。   且就这么两三日的功夫,凭香菱那呆头呆脑的,也未必就能把握住机会。   谁知到了傍晚,焦顺就迫不及待让人抬了浴桶进屋,又不知从哪儿寻来半盆炭火,显是要无遮无拦的肆意一番!   玉钏儿如遭重击,香菱却是羞怯的不成样子。   巴掌大的娇嫩小脸,直红到了耳朵根儿,眉心的胭脂记更是仿似要嫡出血来。   她将十根儿青葱玉指纠缠的麻花仿佛,脚下更是生了根一样,迟迟不肯进到里间。   直到被焦顺三番五次的催促,这才一步三回头往里挪。   那水汪汪的眸子里半是求助半是羞窘,可落在玉钏儿眼底,却分明是在挑衅!   咬牙看着香菱进了里间,又在焦顺的吩咐下紧闭了房门,她心下却还存着三分侥幸。   “爷,使、使不得!”   然而不多时就听香菱惊呼尖叫,接着又有种种不堪传出。   玉钏儿一颗心登时碎了几瓣,死命撸下那金镯子,扬手对准了北屋的房门。   但她咬牙跺脚的发了一通狠,却终究舍不得摔那镯子,更没有胆量去砸焦顺的房门。   于是只得独自回到南间,坐在床头默默垂泪。   不过她毕竟不是肯认输的性子,等哭够了之后,就又打了鸡血似的燃起了斗志。   暗想着到底是自己抢在了前面,且依着香菱那呆头呆脑的,怕也未必肯配合焦大爷那些花样。   于是默默将那些羞人的把戏,又悉心钻研了几遍,憋着气鼓着劲儿,准备等月事过去之后,就一举夺回炮兵阵地! ###第一百零四章 履新   十月初一。   终于到了焦顺要走马上任的日子,徐氏特地请了半日假,领着香菱、玉钏儿好一番拾掇。   焦顺这身量相貌,穿着下人的青衣小帽,别人多半只会觉得他凶恶粗豪,但披挂上一身湛青官袍,却登时显出了超越年龄的森严方正。   尤其是那鹰眉环眼,往日里都说是凶光四溢,如今再瞧却竟是官威如海。   “瞧瞧、瞧瞧。”   徐氏前后左右看也看不够,忍不住炫耀道:“这一身官威哪个比得了?我的儿生来就是做官的材料!”   香菱只是乖觉的点头附和,玉钏儿却涨红了脸,两眼放光的盯着焦顺身上官袍,身子都酥了半边。   只来旺在一旁来回踱步,却是又习惯性的忐忑起来。   一会儿询问儿子,可曾带好了家中编撰的专用护官符;一会儿又发愁栓柱没见过世面,怕他耽误了焦顺的正事儿。   乃至于到了后来,来旺竟还生出了隐姓埋名,陪着儿子一起去衙门报道的想法。   “爹。”   来顺一时哭笑不得:“您见谁去衙门上任,还要带着亲爹一起去的?这要让人知道,岂不成了笑话?”   “怕什么!如今那工部里笑话咱们的多了,即便再添几个又能怎得?”   说是这么说,来旺到底还是打消了念头,转而去外间唤了栓柱,再六的交代了好几遍。   徐氏见状,也忙拉了儿子千叮咛万嘱咐,最后还是焦大等的不耐烦,在焦顺屁股上虚踢了一脚,骂道:“赶紧的!再特娘磨叽下去,那工部都要散衙了!”   焦顺这才得以脱身。   于是右袖掩了几颗金豆子,左袖藏了几枚小银裸,两袖铜臭的出了家门。   然后又在一家老小热切的目光中,上了从宁国府讨来的马车,施施然出了荣国府的后门,赶奔工部走马上任。   一路无话。   到了工部所在的千步廊西街,焦顺在衙门口出示了官凭,又按照门吏的请求,留了两张名帖用来报备,这才得以将马车赶入角门存放。   因那西洋挽马着实魁梧,倒引的衙内不少人纷纷侧目。   不过焦顺早就做好了千夫所指的准备,故而对此熟视无睹,交代栓柱和车夫自去专门的下处歇脚,便施施然跟着引路的门吏,到了百工司所在的院落。   工部原本设有四个司,其中以虞衡清吏司最为重要,几乎揽去了军备民生的大半权柄。   近来因改名百工司,又将一应军事门类拆分出去,导致其重要性大打折扣,但却仍是不容小觑的实权部门。   如今这百工司掌司的郎中,姓赵名熠、字鑫耀,按照‘护官符’上的资料,他在二十多年前金榜题名,以二甲第四十七名的成绩考中进士,随后就被分到了工部观政。   因没什么背景依仗,他足足在工部熬了五年,好容易才补了个七品所正。   此后十余年间,赵熠又靠着才干、资历,一步一个脚印的升到了正五品掌司郎中。   这等人……   用屁股想也知道,肯定不会喜欢焦顺这种从奴籍一跃登天的幸进‘小人’。   果不其然,到了百工司的正堂,焦顺上前通名见礼之后,先就迎来了一阵沉默的审视。   虽然焦顺早就有所准备,还是被那鄙夷挑剔的目光搞得有些上头。   “去把许大人请来。”   好半晌,赵熠才向旁边的小吏吩咐一声,随即又向焦顺解释道:“如今正逢朝会,几位堂官都不在部里,等明日得闲,我再领你前去拜见不迟。”   “如今司内,是由许辉许大人监管着土木所、杂工所,往后一应事务你都先禀报许大人就是。”   焦顺听了这话,心下倒略略松了口气,看来赵熠虽然露出了敌意,却也没有要正面硬刚的意思。   这也正常。   他再怎么看不上自己,自己毕竟也还是皇帝钦点的官儿,要是不合规矩的肆意胡来,岂不是明摆着作死?   至于那许辉许大人,本职和贾政一样是从五品员外郎,因是赵熠刚提拔的亲信,所以独自主理着土木、杂工两所的一应事务。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另一位员外郎柳南,这柳大人名义上管着更为重要的冶炼、染织两所,实则却没什么权柄,勉强也只能说是协理帮办。   却说因那许辉一时未到,赵熠便又开口询问道:“不知焦所正履职之后,准备如何署理所内的政务?又有什么疑难之处,需要司里解决?”   “回大人的话。”   对于上任后要做些什么,焦顺自是早就打好草稿的,闻言立刻恭声道:“下官仓促上任,不敢胡乱行事,因此打算先萧规曹随一段时……”   “萧规曹随?”   赵熠打断了他的话,不悦道:“我百工司初设,哪来的什么萧规,你却又如何曹随?再者陛下钦点你主管杂工所,怕不是让你来此尸位素餐的!”   “下官一时口误,大人莫怪。”   焦顺一面躬身告罪,一面却是暗骂不已,这百工司虽是新设,可下面所辖的四个所,却都是从虞衡清吏司继承的旧部门,自己说是萧规曹随又有什么问题?   这厮分明就是在鸡蛋里挑骨头!   不过也没办法,谁让自己出身奴籍,偏又是靠着匠人手艺,得以特旨幸进为官的?   这三样无论单拎出那一条,都是文人集团所不齿的,如今三剑合璧,几乎等同戳烂了文官们的肺管子。   他们若不刻意刁难一番,反倒是有鬼了!   焦顺心下腹诽着,面上又正色道:“但下官毕竟是仓促上任,担心胡乱插手反而坏事,因此恳请大人能给下官一个月的时间观政……”   “观政?”   听到‘观政’两个字,赵熠忍不住冷笑:“本朝只有进士才有观政一说!”   虽没明说,却显然是在鄙弃焦顺的出身。   但那‘观政’一说,明明是官场上常用的口语!   焦顺心下破口大骂,嘴上却只得改口:“下官恳请先用一个月时间,熟悉所内的一应政务,然后再……”   “一个月太久。”   赵熠再次打断了他的话,不容置疑的道:“如今百工司新立,正是用人的时候——我给你十天时间,十天之后杂工所再有什么疏失,我便唯你是问!”   “下官遵命。”   焦顺咬牙应了,又道:“既是缩减到只有十日,下官却有个不情之请。”   “讲来。”   赵熠说了这声‘讲来’,却紧跟着又打了补丁:“只要你提的要求合规合理合情,本官自无不准。”   啧~   打上这三个补丁之后,怕是绝大多数要求,他都可以直接否定掉!   好在焦顺这个要求,却是料定了对方无法拒绝。   就听他扬声道:“古今中外重视百工者无过于太祖,故此下官想请部里出面,将太祖爷有关于百工的言论、旨意汇总收集,以供下官与司内同僚瞻仰、参详!”   “这……”   赵熠没想到竟是这种要求,一时竟哑然无语。   世宗皇帝虽得位不正,却也不敢抹杀太祖立国的功绩,何况今上尊崇太祖是人所共知的事,民间又大有为太祖翻案的风气。   此事于情于理,他都难以拒绝,甚至也不敢拒绝。   因此只能心中暗骂,果然这些幸进小人最会拍马逢迎——等消息传入宫中,怕是皇帝愈发要看重这厮了!   不过他这却是冤枉了焦顺。   焦顺之所以想借助工部的渠道,收集夏太祖的言论、旨意,主要是为了避免行差踏错,踩到不该踩的陷阱。   毕竟大家都是穿越者,在这方面的脑回路,必然会有重叠的地方。   若是不小心,把夏太祖早就‘发明’过的东西,再重新‘发明’一遍……   被人笑话还是轻的,就怕那些文官们上纲上线,弄出什么‘贪天之功’、‘剽窃太祖’的罪名,那自己的麻烦可就大了。   所以焦顺一早就决定好了,自己在工部的为官之路,就从熟记太祖语录开始! ###第一百零五章 下马威与杀威棒   因事前未曾预料到,焦顺会提出了这样的要求,赵熠沉着脸应下之后,竟就没了言语。   一时堂上鸦雀无声。   好在这尴尬的气氛并没有延续多久,员外郎许辉很快赶了过来,在请示过赵熠之后,又将焦顺领到了西厢值房。   也正是在西厢值房里,焦顺感受到了最赤裸裸的仇恨——他刚进门,就见一胖一瘦一南一北,两个人同时摆出了不共戴天的架势。   不用问也知道,这必是被自己抢了差事的观政进士。   但这些高管实习生在没有正式‘出道’前,基本不会有什么话语权,所以焦顺也并不在乎他们如何看待自己。   值房里真正值得重视的,除了引路的许辉之外,就是负责监管杂工所的六品主事侯云了。   说来这官职虽叫做‘主事’,实则真正的权责是监察而不是主管。   杂工所的一应事务,都是焦顺这个所正说了算,主事只有复核、质疑、检举的权利,却不能越过所正直接插手具体事务。   所以先前贾政才会说,所正的权柄实则还在主事之上。   这侯云年过半百,一脸与世无争的慈眉善目,手上竟还盘了串佛珠,瞧着倒像是个好说话的主儿。   根据护官符上资料的,这位侯主事是出了名的闲云野鹤,按理说不会对自己构成什么威胁。   当然,警惕心还是要有的。   在西厢房略坐了有半盏茶的功夫,说了些没营养的官话,焦顺就再次跟着侯云转移了阵地。   而这回总算是要去他的主场了!   杂工所位于衙门西北角,一个极不起眼的小院,面积甚至比先前焦家在宁荣街的院子,还要再狭小一些。   不过就这么一间小小的院子,却管着全国各地七八个大库,十多个厂、局,以及数以百计的作坊。   直接掌控的匠户超过万人,间接管辖的更是有三万之众。   若再算上匠人们家中的丁口,焦顺这七品所正的一言一行,足能影响到十数万人的生计!   虽然早就预先做了些了解,可在路上听侯云一一介绍时,焦顺仍然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压力。   他前世虽也做了两年小老板,可那拢共也不过是七八个人的草台班子,如今骤然成了大型国企的话事人,要说不紧张,那绝对是不可能的。   但事到临头,也由不得退缩。   故此焦顺刻意抖擞精神,拿出了十二分的威风煞气,想要来个先声夺人。   谁知到了杂工所的院外,那门前竟是空荡荡的,不见半个迎候之人。   侯云也略有些诧异,笑着解释道:“门外狭小,约莫是怕摆不开架势。”   说着,当先跨过了门槛。   焦顺沉着脸紧随其后,然后不出所料的,又看到了一个空落落的院子。   “这赵彦搞什么鬼?”   侯云皱眉抱怨一声,正待领着焦顺继续往里走。   焦顺却就在那门前站住了脚,扬声大吼道:“这院里可有人在?!”   几乎是话音刚落,堂屋里就传出了同样中气十足的回应:“什么人敢在工部衙门咆哮喧哗?!”   紧接着,就闪出个绿袍小吏,看着约莫四十出头的年纪,面皮保养的极好,两鬓却白的十分扎眼。   那小吏看到门口的侯主事,忙快步迎上前来,在半丈外躬身见礼道:“卑职见过主事大人。”   “赵所副!”   侯云不悦道:“今日你们焦所正履新,你为何不带着所内属官在外面迎候?”   那赵所副瞥了焦顺一眼,又不卑不亢的道:“非是下官故意如此,实在是所内公务过于繁忙,又不知焦所正几时能到,所以未曾召集众人迎候。”   “那你……”   “先前不知几时,如今总该知道了吧?”侯云还待呵斥,焦顺却主动插口道:“还不快把人召集起来。”   那赵所副原本还准备了些言语,要当面顶撞贬损焦顺一番,可焦顺吩咐完之后,就摆出了主人的架势,邀请侯云去了堂屋大厅。   于是他只得把满肚子话又憋了回去,召集所内一应官吏,齐往厅内拜见上官。   百工所内有正经官职的,除了焦顺这个七品所正之外,还有八品所副赵彦、九品所丞刘长有、以及不入流吏目徐大宝、吴天赐、赵九斤。   那堂屋客厅虽然面积不大,一应格局却仿照衙门大堂所设。   等赵彦领着人回到厅内时,焦顺早当仁不让的坐到了公案后面,反是侯云这个上官在一旁陪坐。   一行五人上前见礼,自所丞刘长有以下,都是恭恭敬敬的九十度深躬,又把双手托举过头顶。   唯独那赵彦依旧挺着脊梁,只略略拱了拱手。   呵呵~   焦顺心下暗自冷笑,这货莫非是想学海笔架不成?   说来这赵彦也确实和海瑞一样是举人出身,只因屡试不第又年过四十,这才走同窗的门路,在工部补了个八品缺。   原本受进士管着,倒也还不觉得如何,可现下一个奴籍出身的幸进小儿,竟也爬到了他头上!   这却让自认怀才不遇的赵彦,如何能够接受的了?   再加上某些人的暗示,他也便豁出去了,要与焦顺正面硬刚一场!   却说焦顺心下冷笑,面上倒也未显出什么来,先让他们挨个报出官职名姓,以及在所内负责的差事。   然后话锋一转,问道:“先前赵所副说,因咱们所里公务繁忙,所以无暇迎候本官上任,却不知所内都有哪些公务要忙,你们且都禀来听听。”   “这……”   所丞刘长有年过半百,满脸褶子两手粗茧,乃是工部‘常见’的九品匠官,听焦顺似有追责的意思,脸上愁苦就又添了几分。   他搓着手讪笑着先看看赵彦,再看看公案后的焦顺,虽嘴里没有半句言语,却明确表示出了责任的归属。   那赵彦听了这话,心中却是暗自得意,他也是经过见过的主儿,即便要正面硬刚,又怎会不准备后手?   而他所准备的后手,正是之前刻意积存下的公务!   杂工所占了个‘杂’字,本就是千头万绪杂乱无章,即便他这干了两年的所副,一时忙起来也难免有所纰漏,又何况是这新来的幸进小儿?   再加上自己从中作梗,怕用不了多少时日,这幸进小儿就只能悻悻而归了!   想到这里,他又一拱手,倨傲道:“焦所正不提,本官也正要命他们转呈——刘长有,还不快将你们手上积存的公务公文,统统给焦所正取来!”   他既不称焦顺为大人,又大刺刺的自称本官,显是没把焦顺当自己的上级看待。   “这……”   刘长有看看赵彦,再看看焦顺,见一个连声催促,一个也没出面阻拦的意思,这才带着三个吏目,各自回屋搬来了足足几大箱的公文。   焦顺示意他们把那些箱子,放在公案两侧,又随手捡了一本胡乱翻了翻,然后问道:“就只这些了么?”   这小儿好大的口气!   赵彦暗骂一声,口中却道:“需要所正拿主意的,约略就是这些了——等闲琐事几个吏目就足以处置,也烦不到焦所正头上。”   “嗯。”   焦顺点点头,又问:“以赵所副之见,本官处置这些公务需用多少时日?”   多少时日?   果然是幸进的无知小儿!   这其中有些疑难痼疾,怕是三年五载都未必能理清。   亏他倒敢定下时日!   赵彦心下这般想着,口中却道:“按照以往惯例推论,少则半月多则一月,应该就足够了——当然,焦所正刚刚上任,用上两三个月也是常……”   “半月太久。”   焦顺打断了他的话,一脸不耐的道:“有十天时间,料来也就足够了!”   “十天?!”   赵彦听得一愣,随即心下大喜,他后面那‘三两个月’的说辞,原本就存了激将的意思。   可却也万万没想到,这幸进小儿竟敢将时间缩减到十天!   “怎么?”   焦顺板着脸,勉力显出些激愤道:“难道赵所副有什么意见?”   “不不不,大人误会了!”   赵彦唯恐他后悔,连姿态都放低了:“若能尽早处置完,自然是极好的。”   “既然你没意见,那就这么定了!”   焦顺当即拍板:“我先前向郎中大人申请先观政一月,郎中大人却只许了我十日,又说十日之后一切唯我是问。”   “咱们也仿照着立个军令状,你虽说的是半月,但本官仍许足你十日——十日之后如果还有什么不妥当的,本官也唯你是问!”   说着,他把那公文抛回箱子里,不容置疑的下令道:“来啊,把这些公文全部搬到赵所副的值房,要少了一样,本官也唯你们是问!”   连着三个‘唯……是问’,直听的赵彦瞠目结舌,待要开口争辩几句,却又听焦顺沉声道:“你若有什么不满,就去寻郎中大人分说——本官先前在郎中大人面前,可未曾有半句推搪之言!” ###第一百零六章 存周公欲授屠龙术   因各方面都在暗中关注,焦顺在百工司、杂工所的一言一行,很快就在工部传开了。   一方面,焦顺要求部里搜集太祖语录的行径,让许多人对其愈发鄙弃,认为这等逢迎拍马之举,坐实了他幸进小人的身份。   但也有不少人明着唾骂焦顺,暗中却存了偷师的念头,准备将太祖语录背的烂熟于心,以备不时之需。   另一方面,焦顺在杂工所借力打力,将赵熠的刁难套用在赵彦身上,以十日对十日让其无所推辞,只能自食苦果的应对方式。   也让一众文官们意识到,这焦顺虽是个幸进之人,却未必就是个好对付的。   于是原本想着要拿他人前显圣的主儿,大多便都偃旗息鼓的改了主意。   旁人如何且不细表。   却说贾政在值房里得了消息,倒颇有些五味杂陈。   若不是刚尝过幸进的甜头,他多半也会十分鄙弃不耻,这种明目张胆迎合今上好恶的做法,认为焦顺此举有辱斯文不够体面。   而如今么……   他一面觉着焦顺此举太过谄媚,缺乏臣子的气节,一面却又忍不住想,若自己也能学他这般不顾体统的迎合圣意,说不得早就可以一展胸中抱负了。   但想归想,真要让贾政学着去做,他却是万万拉不下脸来的。   至于焦顺在杂工所三言两语,既打压了赵彦的气焰,又将前任遗留的旧账,一股脑推给对方的事情。   则是让贾政心下生出了异样的畅快感。   他在工部为官多年,饱受各种冷遇排挤,一方面不遗余力的附庸风雅,削尖了脑袋想挤进文人圈里。   另一方面却又不止一次的幻想过,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几个奸猾同僚正面交锋,显一显自己威风与才干,也好让他们知道自己并非易与之辈!   可一来贾政毕竟身份不同,也没哪个不开眼的,会与他针尖对麦芒的正面硬刚。   二来他存周公又是个胸怀若谷的体面人,即便受到些小小的冒犯,却又怎好小题大做,失了风骨、体面?   故此这幻想一直也就只能是幻想。   但现如今焦顺的做法,却隐约让他把幻想照进了现实。   自己府上一个幸进的下人,都能搅闹百工司、镇压杂工所,若换了他这个做主人亲自出马,哪还了得?!   抱着这等念头,贾政再瞧身边的同僚,倒多了些居高临下的心态——什么举人进士的,还不是被我府上家奴盖过了风头?   当然,这些暗搓搓的心理活动,他是肯定不会表现出来的。   反而为了体现自己文人风骨,贾政非但摆出一副羞与焦顺为伍的架势,当众抨击起焦顺来,更是比那些正牌子进士出身的官员,还要尖酸刻薄许多。   但等到散衙回府之后,他却又迫不及待的摆下了私宴,准备与焦顺在家中小酌几杯,顺带传授一些,自己曾幻想过千百次,却始终没有用过的屠龙之术!   ……   返回头再说焦顺。   应对完赵彦的挑衅后,他就塌下心来开始了解杂工所的具体政务,以及素日里的运行方式。   这杂工所顾名思义,就是个拼盘大杂碎,下辖的各种工坊衣食住行无所不包,偏又和其中最重要的门类绝缘。   譬如盐政、水利、军械、土木、窑冶、乃至大多数的皇家营造业务,都是另设部门单独管理。   杂工所的工作,除了围绕这些部门,处理些细枝末节杂碎琐事之外,主要还负责进行各种来料加工——譬如毛、羽、皮、漆、胶、木料、石胚等物——然后再将加工好的半成品,供输给其它司、所使用。   所以大多数时候,这杂工所更像是其它司、所的配套企业。   而这也正是皇帝会放心焦顺这个外行人,来主理杂工所的重要原因。   反正杂工所生产出来的东西,大多都不会直接面对‘顾客’,而是要去别处再过一道手续,届时若真有什么问题,也会被提前查验出来,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失。   当然,面向‘顾客’的成品也还是有,不过多是些附庸风雅的小玩意儿。   譬如风筝、扇子、石雕等物。   据说早年间还有两家造纸作坊,生产的精工良纸畅销全国各地,算是杂工所的拳头产品。   不过近年来因管理不善,导致运营成本居高不下,早被南方私企打的溃不成军,沦落到了造不如买的尴尬境地。   所以如今除了来料加工的半成品,最值得吹嘘的就是……   “大人!”   刘长有在焦顺面前一挑大拇哥,憨厚的老脸上显出得意之色:“咱们杂工所精编的蓑衣,那可是天下一绝,每年春秋两季配发下去时,满京城的官员就没一个不满意的!”   焦顺:“……”   这特么有个迪奥用?!   你要是能大批量生产也行,偏还是小规模手工精编的东西。   而且这玩意儿每年春秋两季,下发给京城百官之后,就没剩下几件了,自己即便是想拿来做点什么文章,怕也……   等等!   貌似现下日常所见的雨具,仍是蓑衣纸伞,若是自己能设法搞出橡胶雨衣,说不定……   呃~   从成本上考量,似乎不太可行的样子。   批量生产的橡胶雨衣,虽然比杂工所精编的多快好省,却也要比民间粗制滥造的东西贵出不少。   也或许可以卖给一些富贵人家?   暂且先记下吧,以后有时间估算一下成本,再搞个市场调研。   另外。   杂工所除了‘国企’的属性之外,本身也还是一个行政部门,名义上对全国许多工种,都有着引导监督的权责。   不过通常也就是下发些行业规范什么的,至于具体执行的如何,就要看地方官儿的屁股,究竟坐在那一头了。   而在了解完杂工所下辖的企业门类,以及涉及的行政业务之外,焦顺还重点关注了一下人事方面的问题。   所得到的反馈,倒让他略略松了口气。   根据来之前打听道的消息,所正虽然主管具体事务,一应人事任免调动的权利,却都握在掌司郎中手上。   但实际上,需要郎中出面任免的,只有十几个有品阶的正式官员——基本都是九品、从九品、以及不入流的官阶。   余下数以百计,实际掌管着一方事务,却没有正经官职在身的‘财政编’人员,是升是降、是免是任,基本上就都是焦顺说了算。   这让焦顺总算是找到了一些安慰。   至少不用担心所有手下,都在上面那些文官的煽动下,对自己阳奉阴违了。   就这般忙到散衙。   焦顺依依不舍的回到家中,正想着和自家老子,讨论一下今天得失、见闻。   谁成想刚下了车,玉钏儿就喜形于色的迎了上来,连声道:“爷、爷!我姐姐过来传话,说是政老爷在家里设宴,要请您过去吃酒呢!” ###第一百零七章 小宴   听说是贾政设宴相邀,焦顺脸上便显出几分异样来。   倒不是觉着贾政请客有什么不对劲儿,而是突然想起了这位存周公,在工部衙门里司职的差事。   因那‘护官符’是王熙凤、王夫人让人帮着收集的,上面刻意隐去了贾政的情况。   故此直到今天走马上任,在衙门里拐弯抹角的打探了一番,这才知道这位存周公在屯田清吏司,竟然是专门管坟地的!   当然,他管的不是普通人的坟地,而是文武百官的坟茔规制大小、碑碣式样、看坟人数、以及赐葬数值等等。   也难怪同僚多对其敬而远之了——等闲谁愿意去触这个眉头?   但焦顺以后想躲他可就难了。   好在他也并不避讳这个,原本打算换了常服就去赴宴,不过转念又一想,就这般风尘仆仆的过去,反而更能显出诚意。   至于失礼云云,那是文人之间的规矩,似自己与荣国府之间的关系,反倒没必要刻意在乎这些。   于是跟家里交代了一声,就携了金钏儿、玉钏儿姐妹,匆匆赶奔主宅内院。   到了院内,焦顺自去入席不提,却说金钏儿、玉钏儿两姐妹,因无需出面伺候酒局,便寻了个背人的所在,交头接耳的闲话家常。   如今玉钏儿一门心思都在焦顺身上,且和亲姐姐也没什么好避讳的,故此就把自己连着受宠多日,却苦于月事加身,遂被香菱趁机‘横刀夺爱’的经历,添油加醋的讲了。   内中多有些能说不让写的,直听的金钏儿面红耳赤、遐想万千。   因又听玉钏儿言称,最近暗中勤练妓艺,准备在今晚一举收复失地。   金钏儿便劝妹妹道:“总这么一味的痴缠也未必合适,且依你所说,那香菱刚被焦大爷夺了元红,现下正是新鲜热切的时候,你这时候硬要横插一缸子,却只怕会事与愿违。”   玉钏儿听了就有些扫兴,闷声问:“那依着姐姐的意思,又该如何是好?”   “依我看,你不如先显出大度来,明里暗里的透露给你家大爷知道,然后再趁机邀宠不迟。”   金钏儿说着,见妹妹一脸不认同的样子,忙又拿王夫人出来举例:“咱们太太便是如此,夫妻之间这才几十年如一日的和睦。”   玉钏儿心下却道:那也只是和睦罢了,远不如在赵姨娘那边儿恩爱缠绵!   口中又对姐姐言说:“她是太太,我却怎么学得来?”   “瞧你这点儿出息!”   金钏儿恨铁不成钢的搡了她一把,没好气道:“你要总这么想,那这辈子最多也就是个姨娘了——先前跟府里联宗的那贾雨村,你可曾听说过?”   见玉钏儿摇头,她又细说道:“他原是遭贬的犯官,后面因为攀上咱们府里,便被保举到金陵做了一任知府,听说近来因舅老爷【王子腾】屡上保本,又要迁转顺天府府丞了呢。”   简单介绍完贾雨村的身份背景,她才又话锋一转说到了正题:“我前几日听说他现下的妻子,原本也是丫鬟出身,后来被这雨村老爷讨来做妾,没两年恰巧大妇死了,竟就这么抬举成了知府太太,得了诰命封赏!”   金钏儿说着就忍不住两眼放光,脸上满是对升官发财死老婆的期待与向往。   当然,这也就是在亲妹妹面前,当着旁人的面,她可不敢露出半点端倪。   玉钏儿也是大受鼓舞,那贾雨村靠着荣国府和王太尉得以屡屡升迁,自家爷同贾家、王家的关系,难道就远了不成?   等自家大爷高升了,自己若也能依样画葫芦,做上几年知府太太、诰命妇人,便死了也值得!   原本因为身上清净了,想着一举夺回失地,但此时心神摇动之下,却又犹豫要不要摆出些‘大妇’的气度?   “金钏儿、玉钏儿?”   姐妹两个正自想入非非,却听彩霞在院里呼唤,循声出去一问,竟是王夫人相召。   她们自然不敢怠慢,急忙随着彩霞到了东侧廊亭当中。   此处有一石桌,斜对着客厅的方向,既能看清楚厅内的情形,又可在暗中隐藏行迹,最是方便窥探不过了。   此时在亭内一眼望去,就见贾政焦顺两个推杯换盏,竟显得十分热络。   因见玉钏儿到了近前,王夫人便指着厅内道:“即便是老爷亲自招揽的几个清客,也未曾引得老爷这般开怀——先前我还担心老爷转不过弯来,如今看来倒是多虑了。”   说着,又半真半假的埋怨:“都说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也没你这般明明还在府里,却始终见不着个人影的。”   玉钏儿被唬的双膝一软,急忙翻身跪倒连声告罪。   “起来、快起来!”   王夫人手中虚扶了扶,等彩霞把玉钏儿搀起来,这才慈眉善目的笑道:“我又不曾怪你,可你既是我这里出去的,日后也不该断了往来,不拘是顺哥儿还是你自个缺什么短什么的,又或着遇到什么难处,尽管回来言语一声。”   这明着是一番好意,实则是在暗示玉钏儿充当耳目。   玉钏儿毕恭毕敬的应了,心下却道自己在焦家前程远大,那些对家里不利的事情,是决计不会向王夫人吐露的。   不过……   若是些无伤大雅的消息,倒不妨来王夫人这里卖好,如此也能多个奥援帮衬。   ……   再说那客厅之内。   虽然功夫不大,但贾政却已是醉态可掬放浪形骸。   盖因这么些年以来,他那些心思想法一直憋着无处倾诉。   当着外面的同僚清客,他自不好表露这番龌龊心思,面对家中妇孺奴仆,他又不屑于表露自己的想法。   也就是焦顺现今这般,不高不低不偏不倚的,又恰巧与他同衙为官的,才正好供他指点江山、大倒苦水。   偏焦顺前世跑了十几年业务,旁的本事也还罢了,这酒桌上捧哏、欢场里谈心的事情,却最是熟惯不过了!   只使出七八分解数,便哄的贾政开怀不已,两壶酒下肚,更是连荤段子都冒出几个。   那绘声绘色的,也不知是曾在王夫人身上试过手段,还是拿赵姨娘、周姨娘验了深浅。   但客观评价,贾政臆想出的那些屠龙术,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毕竟他久在工部为官,二十来年虽只是冷眼旁观,却多少也悟出了些门道。   但这人死要面子活受罪,又缺乏破釜沉舟的决绝,别说只是些皮毛而已,即便真悟出了什么屠龙术,怕也是百无一用。 ###第一百零八章 是夜   是夜。   在焦顺的刻意逢迎下,贾政先是道出了多年积郁,继而又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直乘兴喝的酩酊大醉这才罢休。   因见他突然伏在桌上鼾声四起,焦顺正琢磨着要不要去外面喊人,便有七八个丫鬟、仆妇,簇拥着王夫人走了进来。   没等王夫人开口吩咐,两个身强力壮的仆妇搀起贾政,又有两个小丫鬟挑着前后照应,四个人轻车熟路的将贾政送到了东间安歇。   王夫人则是迈着端庄的步子,来到了焦顺面前,慈眉善目的笑道:“你是我娘家出来的,又是在咱们府上得的爵位官职,我心下实拿你当子侄一般看待,如今既又和老爷投了脾气,往后在家中常来常往,在衙门里也要互相照应才是。”   因年纪差着不少,且焦顺又是王家的家生子出身,故此她也就没有避讳男女之别。   “是我多承老爷关照。”   焦顺急忙谦辞了一句,随即又露出些尴尬情态,讪讪道:“我也巴不得能如此,可因为今儿在衙门里坏了名声,倒不好再牵连政老爷,往后怕也只能在家中聆听些训示了。”   王夫人听他说刚在衙门里坏了名声,心下不由的大为诧异,盖因贾政素来最重名节,先前还为此耻于和焦顺同衙为官。   现如今焦顺既在衙门里坏了名声,却怎么丈夫竟还特地设宴请他,且又能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越想越觉得奇怪,于是急忙细问究竟。   焦顺便将自己逢迎圣意、借力打力的事情,简略的说了一遍——主要说的还是前者。   盖因他刻意引逗王夫人追问,就是笃定她必然会对皇家的事情格外关心。   不出所料,王夫人果然也是对前者加倍的关注。   听完之后她脸上笑容更胜,又一叠声的道:“这算什么坏了名声?似咱们这样的人家,可不就该以陛下为重么!”   她如今最看重的是儿子,最倚重的是女儿,偏这两者的前程,全都维系在皇帝身上。   故此凡是和自家有关,又能让皇帝龙心大悦的事情,她都喜闻乐见心心向往。   欢欣之余,王夫人便命人取了副头面首饰,拿盒子装了递给焦顺:“把这给你娘捎回去,不拘是她自个用,还是拿来赏人都成。”   “这……”   因那明晃晃亮闪闪的,怕没个三五百两银子置备不齐,焦顺略一迟疑,王夫人便不悦道:“怎么,难道还嫌是我用过的?”   “怎么会!”   焦顺这才双手接过,笑道:“那我就替我娘谢太太的赏了。”   王夫人这才满意。   又交代了几句持家过日子的言语,便由着焦顺告辞离开。   却说等出了客厅,玉钏儿因见大爷捧着盒子,忙上前接在手里,又忍不住好奇的掀开盖子扫了一眼。   只这一扫,她两只眼睛就拔不出来了,竟是被那珠光宝气的迷了心窍。   先前她虽也在这院子里伺候过,可梳妆打扮的差事,却哪里轮的到她?   故此这还是头一遭,见到这些首饰摆在盒子里的模样。   焦顺在一旁见状,不由得哑然失笑,又暗生警觉。   要说这通房丫鬟贪财,倒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但往后却是断然不敢交托给她什么权柄了。   可香菱虽在这方面品性极好,可那万事不争随遇而安的性子,怕也不是能管家的材料。   说到底,自己身边就缺个如平儿一般的人物。   可惜……   焦顺叹了口气,扯着玉钏儿出了院门,见她仍是魂不附体的样子,便顺势揽了她入怀,嘴里笑骂道:“这没眼界的!爷既是在工部为官,身边还能少得了巧匠?你若乖巧懂事些,凑一副好头面又有什么难的?”   玉钏儿颇有些小心思,性格也未必有多讨喜,但素日里伺候自己却堪称尽心竭力。   单只为这一条,也当哄她几句。   却说被那威严满满的官袍裹住,玉钏儿先就晕了七分,又听焦顺许下空头支票,当下早把什么奥援不奥援的忘了个干净。   几乎没有犹豫,就把王夫人嘱咐自己‘风闻奏事’的事儿,一五一十的讲给了焦顺听。   这也是王夫人小觑了焦顺,没料到焦顺短短月余功夫,就已经深深扎根在她心下。   但王夫人意图在自己身边布置眼线,却倒早在焦顺的预料之中。   听玉钏儿这般坦承,他也就顺水推舟的道:“咱家有什么好瞒着她的?往后再有什么好消息,你尽管报给她就是。”   这句话的重点,自然是在‘好消息’三字上。   这倒与玉钏儿最初的想法不谋而合。   她口中乖巧的应了,因又想起姐姐的说辞,便忍着心下醋意,曲意逢迎道:“我瞧香菱姐姐今儿大好了呢,回去要不要再备了浴桶,让她再帮爷松快松快。”   但她毕竟不是个大度的,说完之后又忍不住补了句:“其实我也大好了呢。”   焦顺听的心下一动,刻意贬损道:“她虽比你大些,实则却是个豆腐捏的,远不如你筋道堪嚼用,偏她又理会不了爷的意思,着实败兴的紧。”   玉钏儿听得正自欢喜,却不料焦顺忽然低头耳语两两句,她一脸喜意登时僵在了脸上。   好半天才红头胀脸的挤出句:“她要肯依,我也、我也全听爷的!”   ……日后可能会变成福利的省略号……   与此同时。   满面疲态的隆源帝,也兴冲冲的寻到了贾元春面前,将个卷了毛边儿的小册子,递到她面前:“爱妃这几日抽空将上面的批注、评语删去,再选那涉及百工民生的,重新抄录装订成册!”   元春见是隆源帝在潜邸时,悄悄收集编撰的太祖语录,不由奇道:“陛下上回不是说朝中阻力甚大,要暂缓推行太祖的革新之政吗?”   隆源帝顺势在她嫩如凝脂的脸上掐了一把,嘿笑道:“这还要多承亏了你家那下人——原本只是随手下了步闲棋,谁成想他一个奴籍出身的,倒和朕想到一处去了!”   说着,又略略道出了由来始末。   元春闻言也是心下暗喜,先前因贾政胡乱上本,惹得皇帝大为不满,她只当这辈子都指望不上家里帮衬了,不想竟又冒出焦顺这员福将!   不过欣喜之余,她也怕焦顺贪功冒进,闹出什么乱子来,再牵扯荣国府头上。   于是忙道:“虽是好事,却怕太过刻意了些,且他才刚刚上任就急于行事……”   “便刻意了些又能怎得?这反倒更证明他是个心里有数的!”   隆源帝不耐烦的一挥手,打断了元春这‘自谦’的言辞,又道:“且西夷都打到家门口了,却那还容得朝廷按部就班慢条斯理?正要急些才好!”   其实有些话,他也不方便在元春面前说的太透。   世宗皇帝因得位不正,急于收买朝中权贵,结果导致勋贵势大难制。   正因如此,文景皇帝与太上皇在位时,便刻意抬举文官集团,结果却重又走上了文贵武贱的老路。   在隆源帝看来,此二者皆不足取。   唯有沿着太祖设想的道路另辟蹊径,才能重现开国时威加海内的盛景!   想到心中那些筹划,他来回踱了几步,口中嘟囔道:“且看他借力打力的手段,似也略通权谋之道,往后……”   不过说到半截,隆源帝又收住了话头,摇头轻笑道:“再瞧瞧吧,且看这步闲棋,还能给朕带来多少意外之喜。” ###第一百零九章 天大的喜事   因贾元春夜以继日的抄录、整理,仅用了三天便条理分明的修撰成册,经皇帝过目许可之后,又命内府刊印出了百余本。   彼时工部才拖拖拉拉扭扭捏捏,将焦顺的呈请递交给了内阁。   结果这呈请上午刚送到内阁,下午两大箱语录就出现在了工部大衙。   这不可思议的皇家速度,登时震惊了一大批不明真相的官员。   原本在众人眼里,焦顺只不过是适逢其会,被皇帝随手丢到工部,用来彰显态度的棋子而已。   毕竟高高在上的天子,又怎会和一个家生子奴才有所勾连?   然而那两大箱沉甸甸册子,却一下子击碎了这种想法。   久在官场厮混的人,又怎会相信什么‘机缘巧合’?   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笃定,这必是皇帝早就备好了的!   而在他们眼中,焦顺也从逢迎上意的幸进小人,变成了秉承上意的幸进小人。   虽然看起来只是改了前缀,依旧还是幸进小人,可其中的却有天地之别!   逢迎上意,是焦顺单方面拍皇帝马屁;秉承上意,却是君臣联动谋定而后发。   这就意味着皇帝和焦顺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直接,又或者间接的沟通渠道!   似这般没有言官之名,却能分分钟上达天听的主儿,谁敢再胡乱得罪?!   于是到了十月初六,连日来受惯了同僚们冷遇、刁难的焦顺,突然发现身边莫名其妙多了不少‘好人’,个个顶着一张矜持又不失热切的笑脸,显得彬彬有礼风度翩翩。   至于那两箱语录,更是被匿名哄抢一空,直气的先前号召上书的都给事中沈成卓,大骂衙门里尽是虫豸不足与谋,又连夜写下万言书,控诉焦顺带坏了工部风气。   不过……   这封万言书却入石沉大海,迟迟不见朝廷有任何回应。   两厢一对比,暗中抄录背诵语录的,反比先前多出了不少。   借此东风,焦顺在杂工所也初步树立了威信,连那头铁的赵彦,也遮遮掩掩的改了称呼、自称。   不过焦顺却没理会他递上的‘好意’,反再三强调十日之期一到,就要交割清楚不容遗漏。   摆明了,就是要拿他这所副杀猴儆鸡。   赵彦又羞又怒又惊又恐,急寻‘背后高人’求助,岂料却连吃了两日闭门羹,这才晓得自己早已成了弃子。   到了初九这天上午,因临近十日之期,焦顺正独自堂屋东间里,炮制自己走马上任后的第二把火。   却忽听栓柱进来禀报,说是那姓赵的官儿,已经在门外转了一刻钟了,让进来也不进来,问有什么事儿也不肯说。   “那就让他接着转吧。”   焦顺手上没停,嘴里不以为意的道:“这又没人给他套上笼头,该开口的时候自然就开口了。”   这却是把赵彦比作了拉磨的驴子。   栓柱笑嘻嘻的回了门外,再看赵彦的目光,也便多了几分戏谑。   谁知倒把赵彦给看毛了,往前两步后退三步,最后一咬牙一跺脚,悻悻的回了值房。   ……   就在焦顺的官场生涯,逐步迈入正规的同时,西南的捷报也几乎连成了串。   盖因萨姆邦驻扎的乌军,本就是从身毒东北部调拨的,这些部队被成建制的击垮之后,夏国的远征军在身毒东北部,便如入无人之境一般。   今日下两城明日破三城的,虽多是些城墙还没荣国府院墙高的小城,可听起来却着实提气的紧。   拜其所赐,凡是占了云贵川藏名头的物件,这几日在京城全都热卖一空。   而被朝廷亲自认证,有助于远征的充气轮胎,接下的订单更是直接排到了年后。   这一大笔订金,让王熙凤手头终于宽裕了下来,然后她就憋不住好大喜功的性子,闹着要再新添两个卖货的铺子、十几个补胎的摊档。   原本按照焦顺的意思,这补胎的生意大可分润出去,天行健只要公开发卖一应物料,就可以坐收渔利了。   但一来王熙凤那贪得无厌的性子,十万八万两银子不嫌多,三五十个铜子儿也不嫌少,又怎肯放过这些白捡的好处?   再者府里沾亲带故的,不少都托了门路想要分一杯羹,单单两个铺子哪容得下这许多人?   总之消息一出,各处自是闻风而动。   却说初九这日,焦顺在值房等了一整天,也没见赵彦找上门来,等到了散衙的时候,便径自乘车回到了荣国府。   回家之后,原本还想着和自家老子一起参详,自己筹谋的这第二把火,是否还有什么疏漏之处。   谁知刚到家中就得了禀报,说是贾赦设宴相邀。   这就有些奇了!   打从初一那晚之后,贾政倒是三天两头的请他过去吃酒谈心,但贾赦相邀却是破天荒头一遭。   想起先前因为轮胎引发的冲突,以及惨死在贾赦外书房的邓好时,焦顺自是满心的警惕。   虽然时移世易,以他如今的身份,基本不用再担心贾赦会暗下黑手,但他还是特意带齐了香菱、玉钏儿、栓柱三人,以防变生不测。   结果还真就让他料中了!   等到了贾赦院里之后,这贾恩侯果然闹出了幺蛾子!   不过却并不是暗下了什么黑手,而是贾赦明明邀了自己过来赴宴,事到临头这厮却去了外面应酬。   这是个什么道理?   莫非他就只是想羞辱自己一番?   瞎弄到这里,焦顺也便铁青了脸,准备带着香菱几个拂袖而去。   谁知斜下里却杀出一人,慌慌张张的拦住了去路。   “秋桐姐姐。”   焦顺不知这是哪个,一旁的玉钏儿却认得她,于是半真半假的玩笑道:“大老爷既然不在家中,你难道还要留我们爷做客不成?”   “我怎么敢!”   秋桐忙把手乱摇,同时暗中窥探焦顺,见他一身锦缎长袍由外而内的透着贵气,果是与先前大不一样。   于是态度便又软了三分,期期艾艾道:“是太太有话要说呢,劳烦焦大爷稍候片刻。”   却原来这次邀请焦顺过来赴宴,并非出自贾赦的本意,而是以邢夫人极力央求的结果。   但贾赦虽然嘴上答应了,却并未将这事儿放在心上,所以才闹出了,邢夫人打着贾赦的名头下帖子邀约焦顺,贾赦却反倒出门应酬的乌龙事件。   现下听说焦顺要走,邢夫人急的什么似的,先派了秋桐过来拦着,不多时又亲自赶了过来。   她虽名义上是王夫人的嫂子,实则因为是续弦,到如今也不过才三十出头的年纪,且男主人又不在家中,原本应该避嫌才是。   可为了眼热多时的好处,她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却说等邢夫人风尘仆仆到了近前,焦顺就先嗅到一股浓艳的香风,按说这浓妆艳抹的,与她大太太的身份颇有些不符。   但配上那狐儿媚的五官,倒也算相得益彰。   “顺哥儿且先别急着走。”   当初在那靶场门外,因她一味的唇枪舌剑,倒还不觉如何,如今这软语温言的,竟就透出些缠绵悱恻的味道。   她若去唱些言情歌曲,倒是极妥帖的。   不过邢夫人第二句话,落在焦顺耳中就没那么动听了:“我方才让人去寻王善保了,待会儿让他陪你吃上几杯,顺带也有些事情要商量。”   要说荣国府的豪奴,和七八品的官员同桌吃酒的事儿,焦顺也是亲自体验过的。   可如今身份对调,却怎么想都觉得别扭。   当下肃然道:“既然赦老爷不在家中,我又怎敢放肆?太太若有什么要交代的,尽管开口就是。”   “也没旁的事儿。”   邢夫人见他不肯久留,也只得开门见山道:“我听说家里要新开两个铺子,可巧王善保近来闲在家中,倒不如委了他去管着。”   这女人莫不是在想桃子吃?   就王熙凤那恋权贪财的性子,却怎肯把铺子交给她的心腹掌管?   “这……”   焦顺摆出一脸为难之色:“府上的事情,如今我怕是不好胡乱插手吧?太太何不寻二奶奶……”   “她眼里哪还有我?!”   邢夫人打断了焦顺的话,又堆笑道:“你如今也不比从前了,倒未必要事事听她的,但凡多个门路,说不得就有天大的喜事找上门来呢?”   说着,又呡了殷红的樱桃,将个烂桃花似的水润眸子,直往焦顺脸上抛。   有那么一瞬间,焦顺差点以为她说的喜事,是要肉身布施一番呢!   不过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贴合眼下的局面,以及原书中曾有过的桥段,难不成说…… ###第一百一十章 尚不具备拱白菜的资格   只要读过原书的,多半都会对贾赦卖女儿的桥段记忆深刻。   焦顺自然也不例外。   故此听了邢夫人‘天大的喜事’一说,就想到这‘便宜’难不成要落在自己头上?   不过现下贾元春刚被封为贵妃,荣国府正处在烈火油烹的时候,贾赦虽未必能沾到太多好处,可也不至于会窘迫到要卖女儿。   而且原著中那孙绍祖出身将门世家,本身又有三、四品的候补军职,与庶出的迎春还算是门当户对。   但自己却是出身奴籍,现下也才刚闯出点儿小名堂,距离真正的飞黄腾达还差的远。   想要豪门千金折节下嫁——哪怕只是庶出的——恐怕还差了不少的行市。   左思右想不得要领,且焦顺也不可能因为邢氏一句空头支票,就和王夫人、王熙凤姑侄反目。   于是干脆将这事儿抛在了脑后,又扯了香菱、玉钏儿大被同眠,胡天胡地的肆意。   谁成想他没往心里去,等到第二天上午,香菱、玉钏儿在外面晾晒褥子的时候,与此相关的谣言,却比水分更快的发散到了府内各处。   都道是邢夫人为了和儿媳争权夺利,竟是要拿二姑娘拉拢焦大爷呢!   “呸呸呸!”   消息传到王熙凤耳中,正在倒座小厅处置家务的二奶奶登时恼了,‘啪’的将茶碗拍在桌上,又连着狠啐了几声。   平儿见她红头胀脸凤眼含煞,知道多半要有什么不中听的言语,急忙挥退了禀事的妇人。   一面又劝道:“外面人多,奶奶可千万收敛着些。”   “哼!”   就听王熙凤咬牙冷笑:“亏她想瞎了心,忽喇八就闹出这等贼心烂肠来!二妹妹便再怎么着,也是这府上的正经骨血,若真配了我娘家的家生子奴才,外间那些不知根底的碎嘴子们,还不把得我的脊梁骨给戳碎喽?!”   随即压着嗓子,又亲娘祖奶奶的问候了一通,这才稍稍解气。   瞥了眼旁边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的平儿,王熙凤着重叮嘱道:“方才那些话要是传到顺哥儿耳朵里,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今时不同往日。   打从焦顺入了贾政的法眼,她表面上也不得不多了三分礼遇,平素更是甚少提什么奴才、主子的。   如今也是恼的狠了,才忍不住又泄露了心声。   其实不用她刻意叮嘱,平儿也不会将这消息泄露出去,毕竟平儿打从心底,希望两边能和睦相处多多亲近。   且就算把这事儿告诉焦顺,他现下又能拿王熙凤怎得?   不过是徒增怨气罢了。   而王熙凤对待这事儿的态度,基本上也代表了荣国府里,绝大多数统治阶层的想法。   虽然焦顺已经展现出了些许潜力,但奴籍出身仍是他现阶段,难以磨灭的标签。   但凡听到那谣言,心下头一个想法就是刁奴骑……   呃~   是刁奴欺主!   当然,也有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半吊子,觉着这实是一桩极好的姻缘,且又羡慕这好事儿轮不到自家头上。   “当真可惜了。”   赵姨娘烟视媚行的盘坐在榻上,边扳着雪白的足踝,查看脚趾上刚涂的豆蔻,边随话搭话的对女儿道:“你如今年纪还小,又不好越过二姑娘去,不然若能嫁给这焦顺,咱们娘俩后半辈子也就不用愁了。”   探春坐在下首没有吭声,脸色却变得难看起来。   赵姨娘又道:“听老爷说他手底下管着好几万人,又刚从赖家得了五千两银子,日后必是越来越生发——且他家就在府上住着,咱们要走动也便宜……”   “姨娘!”   听她絮叨个没完,探春终于忍不住了,先沉着脸打断了她的话,又顺势挥退丫鬟、反锁了房门。   然后她这才转回头,义正言辞的道:“这些糊涂混账话,妈妈往后千万别再提了!太太是眼明心亮的慈悲人,又怎会把我嫁给她娘家的奴才?!”   赵姨娘不服不忿:“奴才又怎得了?何况那焦顺如今做了官儿,还得了老爷的看重,日后……”   “妈妈!”   探春再次打断了母亲的絮叨,义愤填膺的道:“旁人遇到这等事,恨不能早点把自己摘出去,偏妈妈怎么非要把我往火坑里推?!”   赵姨娘也恼了,腾一下子窜起来,站在榻上居高临下的喝问:“怎么就把你往火坑里推了?!他家是短了吃穿,还是少了权势?!再说你若过去,也是做当家主母,又不是……”   “妈妈只管吃穿权势,却不看那焦顺是什么出身,又如何的粗鄙不文!”   “我看你就是读书读傻了!他如今是七品文官儿,怎么就不文了?且宝玉一贯也不爱读书,却怎么没碍着你整日里围着他转!”   “这怎么能一样,哥哥是天生聪慧的,现下虽顽皮了些,往后却必然……”   “什么哥哥、太太的!莫忘了你是我肚子里掉下来的肉!”   “妈妈又……”   “你这死丫头……”   母女两个为此大吵了一架,最后闹的不欢而散。   这且不提。   却说到了这日下午,连老太太都被惊动了,专门唤了邢夫人过去问话。   邢夫人得知自家昨儿的暗示,竟惹出这许多风波来,一时就在贾母面前叫起了撞天屈,连道:“咱们府上的金疙瘩,我怎么敢胡乱发落?实是我那哥哥常有上京的打算,又托了我在京城为侄女相看人家,我瞧顺哥儿倒也合适,所以才……”   听是闹了误会,贾母这才略略收敛了威严,又呵斥道:“以后这八字没一撇的事情,你少拿着装神弄鬼的,没的惹出这许多风言风语来!”   至此,一场刁奴尚主的风波,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但这种可能性,却隐隐扎根在各人心下。   至于未来这事会不会再被翻出来,届时众人又是怎样的态度,怕就要看焦顺日后的前程如何了。   ……   与此同时。   工部杂工所值房内。   “阿嚏、阿嚏!”   焦顺正拿笔杆子薅头发,突然连打了两个喷嚏。   他揉着鼻子,愁眉苦脸的看着桌上的宣纸,一面默默怀念键盘和拼音输入法,一面下定决心要寻个师爷帮衬。   哪怕是个没什么经验的生瓜蛋子,起码也能帮自己避免胸有千言,偏偏却提笔忘字的尴尬。   就全当是花钱请个活字典了!   正想着,栓柱忽又进来禀报,说是那拉磨的驴子,终于鼓足勇气要进来叫两声了。   焦顺一时没反应过来,经栓柱提醒,才想起这是自己昨儿贬损赵彦的说辞。   不由得哑然一笑,扬起下巴道:“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那赵彦自外面进来,原本讪笑着想要躬身行礼,可见焦顺对自己不理不睬,干脆一咬牙翻身跪倒,悲声道:“卑职知错了,求大人饶了卑职吧!”   过了片刻,焦顺这才不咸不淡的道:“本官怎敢当赵大人如此大礼,还是先起来说话吧。”   因十日之期已迫在眉睫,赵彦好容易豁出面子来讨饶,这没得着句准话,那敢就此起身?   当下又碰碰磕了两个响头,求告道:“大人!卑职是真心知错了,大人饶了卑职这回,卑职往后必然……”   “你的书法怎么样?”   焦顺突兀的打断了他的话。   赵彦一愣,好半晌才回了句:“还、还算尚可。”   “那成。”   焦顺自书案后起身,指着桌上的文房四宝道:“我说你写,写完咱们再论旁的。”   “这……”   赵彦迟疑了一下,见焦顺连声催促,这才疑神疑鬼的坐到了书案后。   待他准备好了,焦顺立刻将腹稿洋洋洒洒道出,一开始因为都是些大白话,赵彦心下还略带了些鄙弃。   可等渐渐听出了其中脉络,却又禁不住暗叫了几声高、妙。   同时益发后悔自己当初小觑了焦顺——原来奴籍出身之人,竟也能有如此韬略眼光!   眼见他抄录完,焦顺拿起来过了一遍,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才道:“明儿一早,那契结文书你别忘了当众呈给我。”   “大人!”   赵彦这才又想起了自己的正事,急忙跳起来道:“卑职……”   “你慌什么。”   焦顺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意味深长的道:“我只说让你把契结文书呈上来,又没说要追究什么——往后如何,还要看你的表现。”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近亲   杂工所西厢值房内。   吏目赵九斤正一手打着算盘,一手运笔如飞的抄录着数据。   因见所丞刘长有背着手从外面走了进来,赵九斤急忙写了个签子,沾了唾沫贴在算盘上,起身恭敬的招呼道:“师父,您可是有事儿要吩咐?”   对面正领着几个书办,勾销各厂杂余款项的徐大宝,也同时愁眉苦脸的起身:“叔儿,今儿不会又得熬夜吧?”   “熬是要熬,却不是在衙门里熬。”   刘长有环视了一圈,又问:“吴吏目呢?”   赵九斤忙道:“约莫是在隔壁腌东西吧,这不是快过冬了么。”   刘长有便撇下二人不再理会,自顾自寻到了院子西南角,一间独门独户的小房间里。   进门之后,就见吴天赐把脑袋包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小眼睛,正站在几个酱缸前忙碌的翻捡着什么。   “吴吏目?”   刘长有笑着招呼了一声。   吴天赐回头扫了他一眼,却是半点不客气的指了指门外,示意刘长有出去候着。   而刘长有也一改方才,在赵九斤、徐大宝面前时的高姿态,乖乖的退到门外,又足等了半刻钟功夫,才见吴天赐自里面出来。   “呼~”   吴天赐撤下口罩,露出比刘长有年轻不了几岁,却珠圆玉润的胖脸,先是长长的出了口浊气,然后斜着刘长有问:“刘所丞难得找我一回,莫不是有什么差遣?”   “不敢。”   刘长有忙冲他一拱手,陪笑道:“我方才瞧着,赵所副和咱们焦大人约莫是唱了出将相和,就想着那接风宴也该补一补才是。”   “成吧,怎么说也是上官履新,这接风宴是该办一办的。”   吴天赐漫不经心的应了,又擦着手盘算道:“今儿怕是不赶趟了,明儿军械司的宋主事过寿,我半个月前就应下了,实在不好推掉——等后日吧,后日我好生操办操办,保准儿让咱们焦大人满意。”   刘长有连连点头:“好好好,那就后日、那就后日!”   结果话还没说完,吴天赐却早自顾自的去了。   刘长有倒也不恼,重又背起了手,慢腾腾回了东厢。   他刚消失在院里,早在堂屋窥探多时的栓柱,便呲溜一下钻进了里间,发现新大陆似的嚷道:“来……大人!您猜我刚才瞧见什么了?”   不等焦顺回应,他就又比手画脚的道:“刘所丞也不知求了吴吏目什么事儿,那满脸褶子都笑出花来了,在你面前都没见他这样过!”   说着,又好奇的打听:“可这所丞不是比吏目官大么?”   焦顺正以赵彦写下的文稿为基础,做进一步删改抄录,听了栓柱这话,却是不以为意的道:“那吴天赐是御厨出身,因为脾气臭得罪了同僚,所以才沦落到咱们这儿做小吏。”   “如今他靠着一手淮扬菜名震工部,连尚书侍郎有个迎来送往的,都要找他过去掌勺,刘长有虽是所丞,却又怎么敢轻慢了他?”   来这杂工所之前,焦顺还以为必是文人集团在全面打压剥削匠人呢,到任之后才发觉先前想的有所偏颇。   文人集团固然霸占了中上层渠道,这匠官们在基层却也是盘根错节。   就说那三个吏目当中,赵九斤是刘长有的徒弟,徐大宝的老子和刘长有是拜把兄弟。   再仔细打听,上一任所丞又是刘长有的授业师父。   说白了,他们这一脉扎根在杂工所,已经形成了近亲繁殖的圈子,堪称徒子徒孙无穷匮也。   也就只有吴天赐算是个外来户,但他的身份地位却又颇有些超然。   “御厨?”   栓柱吐了吐舌头,奇道:“咱们这杂工所竟还有御厨?他既然连尚书侍郎都认得,却怎么不讨个官儿做做?”   焦顺这才抬头冲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当这官儿是随随便便就能当上的?君子远庖厨听说过没,错非是一手遮天没了忌讳的权臣,否则谁会为了口舌之欲落下把柄?”   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说以他那目中无人的脾气,真要当了官儿反倒未必是什么好事。”   见栓柱似懂非懂的样子,焦顺也懒得再多解释什么,冲他一挥手道:“去外面盯着吧,我这里还忙着呢。”   “喔。”   栓柱有气无力的应了,正要转头出去,焦顺忽又叫住了他:“等等!你去寻政老爷的亲随单大良扫听扫听,要是政老爷晚上没有别的安排,就说我要登门请教些公事。”   栓柱一听说不用继续拘在屋里,忙猴急的应了声,毛手毛脚的窜了出去。   这小兔崽子!   焦顺无奈的摇了摇头,又开始低头冥思苦想,琢磨着该怎么弄些半明半暗的疏漏,让贾政能当面挑出毛病来,还能提出解决的办法。   前者倒还好说,后者么……   贾政是典型的眼高手低,让他想法子解决实际问题,却怕是有些强人所难。   罢了~   且先挖两个‘坑’试试,他要是结合上下文,还是想不出填坑的主意,那也怨不得自己没给他挥斥方遒的机会了。   ……   因得了贾政肯定的回复,散衙回到家中之后,焦顺就准备带着三易其稿的倡议书,去寻贾政‘雅正’一番。   这一来满足贾政指点江山的欲望,继续巩固双方的关系;二来也顺便消除一下,昨儿去东跨院贾赦那边赴宴的影响。   谁知这刚在家中换了常服,徐氏便风风火火的找了过去,询问他昨儿在邢夫人面前,可曾应承下什么。   “我怎么会应承她什么。”   焦顺叫屈道:“再说她神神秘秘的,也没说究竟是什么喜事。”   徐氏这才安心,又把府里那些风言风语学给了儿子听。   焦顺倒是没想到,府里有会这么多人,与他最初的想法不谋而合。   不过这主要也是因为,贾赦邢氏夫妇平常就行事荒唐,若换了王夫人说出这话,断不会有人疑到探春头上。   这时又听徐氏说:“后来老太太出面问她,她才说是想给娘家侄女寻一桩亲事。”   娘家侄女?   不就是那邢什么烟来着?   焦顺依稀记得,这姑娘倒是个极好的姑娘,只是有邢夫人这等亲戚在,却也称不上是什么良配。   当然,若肯做妾那自是极好的!   徐氏见儿子若有所思的样子,忙搡了他一把,叮咛道:“我和你爹还指着你日后能攀一门好亲戚呢,可千万别犯糊涂应下她什么!”   “娘,您就放心吧!”   焦顺忙敷衍道:“若真是府上的二姑娘,我或许还要考虑考虑,这不知根底的邢家小姐,我哪敢胡乱应下?”   说着,又向徐氏展示了手里的文稿:“我还有些公务上的事儿,约好了要跟政老爷讨教,您看……”   听是要去请教‘公务’,徐氏忙喊来玉钏儿陪着,又亲自将儿子送出了家门。   一路无话。   本想着到了贾政那边儿,就开门见山直接聊正事儿来着。   谁成想到了院门口,却见贾宝玉正领着袭人、晴雯,满脸不耐烦的侯在门外。 ###第一百一十二章 因教子再会宝玉   贾宝玉实是被贾政派至门前,专程在此迎候焦顺的。   袭人、晴雯两个,则纯是怕他又使了蛮性,当面给焦顺难看,所以才特意跟随左右。   不过贾宝玉虽生了些闷气,倒还没混到乱使性子——主要还是怕被贾政知道。   因见焦顺到了阶下,他便往前迎了两步,拱手道:“焦大哥可算是到了,老爷一面让我在外面候着,一面又让人催问了好几回呢。”   声音虽少了和姐姐妹妹们贫嘴时的鲜活,但这声‘大哥’叫的倒并不勉强。   盖因他素日里称呼掌权的豪奴时,叔伯、爷爷都不曾少叫过,这声大哥自也没什么为难的。   而见宝玉并未与焦顺发生冲突,袭人、晴雯皆都松了口气,原本亦步亦趋的跟着下了台阶,这时忙又退避到了两旁。   先前她们站在宝玉身边,到还不显什么,如今两下里一避,倒愈发衬的接引童女一般。   虽香菱也是个好颜色的,比之袭人犹有过之。   但焦顺素是个得陇望蜀的龌龊男儿,自忍不住悄悄瞥几眼,同时嘴里笑道:“怎敢偏劳哥儿迎我。”   因是在贾政院门外,焦顺也不好当面称他‘三爷’,便用了略亲近些的‘哥儿’——至于‘宝兄弟’云云,倒不好贸然称呼。   跟着焦顺又笑道:“因在家换了衣裳才来的,倒让政老爷久等了。”   这边宝玉往里相让,二人便并肩进了院门。   宝玉因瞧他手上卷了文稿,眼里忽就显出些亮色来,急问:“当真是来讨论公事的?若是有要紧公事,我倒不好胡乱听了去……”   说着,又一脸希冀的望向焦顺,显是想让焦顺坐实了这话,他也好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可惜话音刚落,斜下里就有人开口呵斥道:“做什么妖呢?仔细老爷又收拾你!”   却是王夫人从廊下闪出身影,隔着栏杆冲焦顺点头致意,又笑道:“这孩子着实顽劣,今儿老爷特地唤了他来,也是想熏陶熏陶调教调教,若真有不方便听的,再让老爷赶他出来也就是了。”   听母亲这般说,宝玉登时泄去精气神,垂头耷脑的引着焦顺往堂屋客厅走去。   半路上,他又苦着脸悄声道:“求焦大哥进去千万长话短说,不然我若是记不清楚,怕少不得要有皮肉之灾。”   焦顺诧异的扫了他一眼,心下略有些古怪。   盖因自从得了官身,又得了贾政的青睐之后,这府里的主子们表面上虽多了三分礼敬,骨子里却仍是透着居高临下。   唯独这贾宝玉,虽在门外颇有些小情绪,但对待自己倒并无半点倨傲。   不过细一想,这宝玉素日里就没什么尊卑大小,却也不是专门针对自己如此。   却说宝玉一路少了筋骨似的,踩着棉花到了客厅门前。   直到望见贾政时,才忽又打通了任督二脉,挺直脊梁肃正五官,恭敬又脆生的禀报:“老爷,焦世兄到了。”   焦顺也忙上前见礼。   贾政便笑着招呼:“贤侄怎还是这般拘束?快坐、快坐!”   待焦顺在上首坐了,他转脸拿眼皮夹了儿子一眼,又冷淡道:“你也坐吧。”   不等宝玉乖巧落座,就回头笑着问焦顺:“因你说是有正经事要商量,我寻思这孽障如今也大了,合该通些世事人情才好,所以就专门唤了他过来——却不知他在这里,可有什么妨碍之处?”   “无妨、无妨!”   既然来都来了,焦顺还能说什么?   再者他拟的这份倡议书,也并没什么需要遮掩的地方,于是口中连道‘无妨’,顺势就把那文稿递给了贾政。   “那我就先瞧瞧。”   贾政接在手里,迫不及待的展开细瞧。   宝玉虽最不耐烦这些仕途经济的东西,可如今既然躲不开,也忍不住好奇的探头打量。   瞧见上面那歪歪扭扭的文字,他忍不住‘噗嗤’一笑,随即忙掩了嘴巴。   贾政不悦的横了他一眼,然后又把目光重新挪回文稿上。   经这些日子三宴五请的,他也早知道焦顺虽是自家奴才出身,肚子里却着实有些见识。   若非如此,也不会特地寻了宝玉过来,想让他耳濡目染一番。   故此虽见那文字不堪入目,却还是耐着性子细瞧究竟。   等看完之后,发觉果然颇有些门道,于是又返回头重看了一遍。   等细读完第二遍之后,贾政缓缓将那文稿放在桌上,轻轻用手拍着,口中赞叹道:“我原还怕你毕竟年轻,这新官上任难免有些冒进之举,如今看来却竟是极妥帖的!”   “当不得政老爷这话!”   焦顺忙先谦辞一声,随后又道:“经我这些日子了解,因西夷先后两次越闹越大,南边儿又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这百工司比之刚拆出去的军械司,就是个后娘养的,我这杂工所在百工司里,又素来不受看重。”   说着,他两手一摊,苦笑道:“我倒也想有些大动作,可上边不肯给银子,我这儿又没权改规制,下面偏还嗷嗷待哺,可不就只能缝缝补补,先把局面维持住再说么?”   “可不止是这般!”   贾政却连连摆手:“你这法子既盘活了内外两处,又有督促教化之功,倒比先前他们胡忙几十年,还要强出的许多呢!”   呃~   教化之功倒也是有的。   可焦顺想出这法子,主要还是为了在不改变原本制度,又不增加太多开销的情况下,促进匠人们的主观能动性,顺带提高匠人的素质,也好为日后打下基础。   谁成想在贾政看来,这教化之功反倒是头一位。   不过这样也好,文人们最看重这教化之功,自己若拿这话做个由头,应该可以减少许多阻力。   这时贾政又把那文稿递给了宝玉,呵斥道:“愣着做什么,你也仔细瞧瞧!”   宝玉忙恭恭敬敬接在手里,那眼珠却迟迟没往上面落,反滴溜溜的直往门外飘。   “哼!”   直到贾政重重的冷哼了一声,他这才勉力收了心神,不情不愿的打量手中文稿。   见他终于用了心,贾政便和焦顺议论起了这法子的优劣,以及多久才能见着效用。   果然和焦顺预料差不多,那两处浅坑皆被贾政寻了出来,不过即便他搜肠刮肚,又有焦顺在旁敲侧击的提醒,却也只填上了一个。   不过这也足够存周公洋洋自得了。   错非顾忌着名声,不想在衙门里和焦顺扯上干系,说不得就要应承下,与焦顺联名上书。   对此,他心下也不无遗憾。   但转念又一想,若日后这法子得了部里青睐,顺哥儿也因此转了名声,届时自己再出来‘认领’也是一样的。   于是又恣意的感叹了一番怀才不遇,转头便喝骂儿子道:“孽障,这半天也不见你有一句言语,莫非竟半点都看不明白?!”   焦顺用的尽是白话,又生怕有疏漏的地方,故此又极是详尽,纵有些理不顺的地方,又怎么可能半点都看不明白?   他这只不过是为了体现做父亲的威严,若宝玉方才真敢贸然插口,说不得反要被训的更狠些。   宝玉也知道这时候万万抗辩不得,忙赔笑道:“焦世兄大才,儿子想着要记牢些,故此就多看了两遍。”   “那你可曾记牢了?”   不等宝玉回应,贾政又吩咐道:“速速背来我听。”   贾宝玉面露苦相,却就这么从头至尾,将这三四千字背了一遍,虽说多少有些疏漏之处,大体上竟七八不离十。   亏这短短时间,他又三心二意的,竟就能记住这么多文字!   早听不少人曾说过,他虽不肯读书,实则却是个聪慧的,如今焦顺倒算是见了真章。   于是诚心实意的夸了几句。   贾政嘴里连说儿子‘不成器’,脸上却又添了三分得意。   因又交代道:“你既然知道顺哥儿大才,往后便与他多走动走动、亲近亲近,岂不好过和姐妹们在一起胡混?”   宝玉眼里满是苦意,却也只能恭声应了。   随即想起等去了焦家,就能见着久别的香菱,这才稍稍恢复了些精神。   有宝玉在场,贾政自不会烂饮,故此今儿倒比前几日散的早些。   焦顺卷了文稿辞别出来,见玉钏儿脸上颇有些得色,便知必是又在晴雯、袭人跟前儿炫耀了一番。   却也懒得多问多管。   径自命她打了灯笼,往内院后门行去。   路上撞见两起巡夜的,便又想起了杨氏,她如今也产子十余日了,也不知到月底能不能见着孩子一面。   正想着,斜下里却忽然有个年轻妇人,笑模笑样的拦住了去路。 ###第一百一十三章 遇刁妇再续洞中缘   却说因在半路上,忽然跳出个年轻妇人拦住去路,满口的‘焦大爷留步’。   焦顺和玉钏儿便站住了脚,借了灯光打量眼前拦路之人。   焦顺看了半天并不识得,玉钏儿倒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忙对焦顺道:“这是二姑娘院里的王柱儿媳妇。”   王柱儿媳妇?   焦顺脑海中立即浮现出,邓好时身边那狐假虎威的小厮,随即却又纳闷不已,这王柱儿媳妇拦住自己,却是为的什么?   那王柱儿媳妇腼腆笑着,先打量了一下玉钏儿,又堆笑道:“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随即又怕引起焦顺误会,忙指着前面路口解释:“大爷再往前几步就成,我这里有些下情要禀呢。”   她要想拉着焦顺去僻静处,焦顺多半就一口拒绝了。   但只是略略避开玉钏儿说几句话,倒也没什么打紧的。   何况焦顺也好奇她冒冒失失找过来,究竟有什么事情,于是便点头应了,接过玉钏儿手上的灯笼,当先到了前面路口处。   那王柱儿媳妇也亦步亦趋跟了过来,回头看看玉钏儿仍在原地,便压着嗓子陪笑道:“先前太太那话,虽后来又改了口,却也未必就没这个心思。”   “嗯?!”   焦顺闻言就是一愣,邢夫人不是说了,是要介绍娘家侄女么,却怎么……   随即心头又是一动,难道这妇人竟是邢夫人派来,想要暗中许诺自己什么?   当下不动声色的问:“此话怎讲?”   “唉~”   那王柱儿媳妇却反倒卖起了关子,拿帕子掩了嘴,唉声叹气道:“实话不瞒大爷,自那邓好时坏了事儿,我们家柱儿也遭了牵连,这一年了也没个正经差事,成日里喝的烂醉撒酒疯……”   谁要听你说这个了?   焦顺不觉又起了疑,若是邢夫人暗中仍要许诺些什么,也不该选这么个饶舌的过来。   且她也不是邢夫人身边的仆妇,而是二姑娘贾迎春身边的。   当下沉了脸问:“你到底要说些什么?若没正经事儿,爷还赶着回家洗漱,可没空陪你在这逗闷子!”   那王柱儿媳妇的登时慌了,她原是因听了那些谣言,又想着丈夫总在家里胡混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就起了从中渔利的心思。   本想着听说有机会迎娶二小姐,这焦顺必然巴巴的奉上好处,谁曾想却挨了这疾言厉色的排头!   她一时就慌了言语,急道:“那二姑娘是我婆婆奶大的,但凡我婆婆说什么,她没有不听的!焦大爷若肯在外面帮衬我们一把,我们少不得也要在里面帮着使劲儿,只要姑娘自个愿意了,这事儿还有什么不成的?”   这胡言乱语的一通吹嘘,焦顺登时就听出了门道,感情竟是打着主人的名头,跑自己这儿招摇撞骗来了。   早听说二姑娘迎春性子最软,身边奶妈仆妇惯的不成样子,今儿倒真见识了。   他心下打定主意要把这事儿捅给司棋,看她那边儿准备怎么处置,嘴里却道:“我能怎么帮衬你们?难不成你家王柱儿也要脱了籍,去工部衙门当差?”   “大爷说笑了。”   王柱儿媳妇讪笑道:“我听说府里要新设两个轮胎铺子,这事儿一向是大爷您总掌,您老只要翘一翘脚指头,可不就把他给抬举了么?”   听这意思,却不只是想去铺子里做伙计,而是惦记着要当个管事乃至掌柜。   焦顺心下冷笑,嘴上却道:“轮胎铺子如今都归兴儿掌着,管事的还有没有缺,我也得先问一问再说——若能成,回头我让人知会你家里一声。”   “哎呦~!”   王柱儿媳妇大喜过望,急忙屈膝跪地连声道:“多谢大爷、多谢大爷!”   焦顺心安理得的受了她几拜,这才带着玉钏儿去了。   等回到家中,却是悄悄唤了香菱,让这呆丫头明天去寻司棋,约个时日见上一面。   其实直接让香菱把消息带过去就成,只是倒有日子没见着司棋,着实有些想得慌。   香菱固然是极好的,水豆腐似的滋润柔顺,搭上玉钏儿也颇能尽兴,可到底少了那司棋那等烈性。   尤其最近刚入了冬,焦顺就总想起去年十一月里,在那冰雪洞天之中,如烈火油烹、似……   ……   与此同时。   二姑娘贾迎春屋内。   绣橘刚给钻研棋局的迎春送了茶进去,转头刚回到外间,忽听司棋‘哎呀’了一声。   她诧异的望过去,却原来是司棋刺绣时扎了指头。   “姐姐今儿是怎得了?”   绣橘忙上去把那绣绷子夺了,心疼的埋怨道:“整日魂不守舍的,还绣这劳什子作甚!”   因就猜道:“莫不是因为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亏得他们也敢胡想乱说,咱们姑娘是什么身份,也是那焦顺能高攀的?”   司棋原本正吮着指头上的血,听了这话,便脱口反驳道:“他如今也不比以前了,若日后再升了官儿,就配咱们姑娘也未必不可!”   说完,又忍不住嘟囔道:“不过说起来,他倒的确是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绣橘这才想起,司棋因焦顺‘告死’了邓好时,为表弟潘又安出了可恶气,故此对他颇有些另眼看待。   于是忙往回找补道:“姐姐说的是呢,其实抛开身份不提,就姑娘这性子,若落在他家倒是件好事儿呢,至少因先前的关系,他断不敢欺辱了咱们姑娘。”   司棋却没有接茬,也不知默默的想些什么。   这时忽听院门响动。   司棋登时眉头一皱,不悦的问:“这时候了,外面怎么还没落锁?”   绣橘忙出去瞧了瞧,不多时回来说是柱儿嫂方才有事出去了,因交代要给她留门,所以才一直没有落锁。   司棋听了,忍不住冷笑:“先前姑娘有用着她时,她总也不愿在院里留宿,如今因与王柱儿在家闹了几回,倒赖着不肯走了。”   “现下与她那婆婆没黑没白的盘剥,针尖儿大个物件都要过一手,依我瞧着,倒似是养了两头只进不出的貔貅!”   正说着,门帘猛地一挑,却是王柱儿媳妇自外面走了进来,拿腔拿调的道:“姑娘说我几句也还罢了,怎么竟捎带上我婆婆了?二姑娘打从落地,就是吃我婆婆奶长起来的,却怎么着听你们的意思,这屋里反倒没我们娘俩的立足之地了?”   绣橘听了这话也恼了,狠狠一跺脚,叉着杨柳细腰,夹枪带棒的道:“哪个说不让你住了?偏你经手的东西,竟就都缺了斤两!我们先前还以为是外面克扣了,司棋姐姐去闹了一回,也不知惹来多少笑话!”   王柱儿媳妇也是个不肯吃亏的,捏着帕子彩旗似的乱扬,嘴里争辩道:“怎么就说是我克扣了?!到我手里就是这么些,难道你只信他们胡咧咧,偏就不信我说的?”   绣橘又往前抢了半步,拔着胸脯道:“要真是这般,你怎么不当面问他为何短了斤两?再说先前司棋姐姐去领时,也不曾见少了什么!”   王柱儿媳妇也不甘示弱的往前凑,挺了妇人的饱满,针尖对麦芒的嚷着:“先前那柴碳都是我男人在帮办,有他在自然短不了什么,现如今换了一起子尖酸刻薄的下流胚子,肯给这么些就不少了!”   “我说的又不只是柴碳……”   正闹得不可开交,迎春从里面探头出来,连声道:“快别吵了,今儿听姐妹们胡说了半日,回来竟还不得片刻清净。”   “哼~”   绣橘哼了一声,这才抽身后撤。   王柱儿媳妇却得了便宜卖乖,掩嘴笑道:“二姑娘误会了,咱们这是说理呢,那没理的自然就没话说了。”   “你说谁没理了?!”   绣橘气的跳脚,司棋也忍不住起身怒视王柱儿媳妇。   迎春见状,却忙息事宁人的吩咐道:“你们快进屋帮我把棋局收了——柱儿嫂,你也早点儿歇了吧。”   听她如此招呼,司棋、绣橘只得闷头进了里间,任由那王柱儿媳妇得胜而归。   绣橘进门就忍不住埋怨:“姐姐今儿怎么也不帮我几句?偏让她在咱们面前这么放肆!”   司棋实因心下念着那粗胚,一时提不起吵闹的兴致,但这话总不好实说,便陪笑道:“等我改日寻她个错,帮你出了这恶气就是。”   绣橘却自顾自泄了气,瞥了跟进来的迎春一眼,无奈道:“姑娘任事不理,咱们再怎么折腾怕也只是白费心思!”   她这些言语,迎春虽听了个真切,却恍若未闻一般,自顾自拿了本《太上感应篇》,面无表情的坐到角落里,默颂些‘行善积德福庇子孙,作恶受罚殃及子孙’的言语。 ###第一百一十四章 勤工助学   转过天到了十月十一。   因打从今儿起,就不再是观政而是理政了,所以焦顺特意提前赶到了衙门。   谁知刚在角门处应了卯,还没等走到杂工所,就被两个文吏拦住了去路,说是掌司郎中赵熠有请。   啧~   因近几日衙中同僚态度多有变化,焦顺还以为赵熠也会如此呢,不曾想竟又给他来了个突然袭击。   这既是派人半路拦着,肯定不会再给自己从容准备的机会。   于是焦顺也懒得拖延时间,十分光棍的跟着那两个文吏到了百工司。   不想进了堂屋客厅之后,却见掌司郎中赵熠陪侍在侧,公案后坐的竟是右侍郎苏友霖。   这位苏大人正是工部顽固派的首领,也不知是赵熠专门请了他来镇场子,还是他主动上门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但甭管是怎么回事,怕都是来者不善!   果不其然,焦顺刚上前见礼,那赵熠便开门见山的问道:“先前本官问你要如何施政,你推脱说要先观政几日,如今观政之期已过,你可曾有什么心得,又究竟准备如何施政?且当着侍郎大人和本官的面,先一一道来!”   呸~   这无耻的双标狗!   他先前还呵斥自己,说什么只有进士才能用‘观政’二字,如今轮到他自己时,怎么就没了避讳?   焦顺一面心下腹诽,一面从袖筒里摸出昨晚四易其稿的策划、倡议书,双手托举着道:“下官已将心得体会,以及接下来准备在百工所推行的施政方针,汇集总结成册,还请二位大人过目斧正。”   赵熠见状,立刻冲着公案上一偏下巴:“呈上来。”   焦顺上前把那文稿放在桌上,然后又退回了原位。   就见苏友霖拿起来粗粗翻了翻,随即又满脸鄙夷之色的,将那文稿重丢回了桌上,并给出了四个字的评语:“不堪入目。”   焦顺也知道自己的毛笔字拿不出手——其实他用铅笔、钢笔写字也一样丑——原本还想着到了衙门之后,再让赵彦帮着誊抄一遍来着。   可这不是前脚刚到,后脚就被叫到司里来了么?   赵熠瞥了眼被丢在桌上的文稿,也没有要拿起来细看的想法,直接吩咐道:“有什么心得,又从中悟出了什么施政方针,你先都笼统的说一说吧。”   “是。”   焦顺拱手应了,便开始长篇大论。   他认为杂工所目前存在的问题,一是大锅饭和固定工资的机制,让匠人们缺乏积极工作的动力,导致生产效率底下。   二是基层管理者素质过低,既无法引导匠人迸发工作热情,又难以领会上级领导的指导指示。   除了欺上瞒下,就是一味的用惩罚施压。   偶尔涉及物质奖励,也多有中饱私囊、任人唯亲的弊病发生。   也正因此,这种诱之以利的法子,近年来饱受科道言官非议,而这些非议又让工部不敢轻易再采用物质激励的法子,从而导致了进一步的恶性循环。   再就是……   他还要再往下说,赵熠却早听的不耐,直接打断道:“这些弊病人所共知,用不着你在此长篇大论,我且问你,你可有什么解决之道?”   焦顺回道:“下官不敢说能解决这些痼疾,但稍稍平抑一番,应该还是可以的。”   “平抑?”   赵熠冷笑一声,正要追问究竟,却听苏友霖捋须道:“朝廷规制,非是你小小所正能够质评的。”   焦顺再次回道:“侍郎大人误会了,下官并无改动旧制的意思。”   见焦顺如此说,赵熠又紧跟着添了注脚:“如今莫说司内,便部里一时也没有闲钱由着你胡来!”   “下官也无需司内拨款。”   焦顺对答如流:“且还希望部里能帮着牵线搭桥,从我杂工所挪些进项帮礼部纾困。”   “嗯?”   苏友霖终于露出些诧异神色,和赵熠交换了一下眼神,又吩咐道:“速速讲来。”   “不知二位大人可曾听说过,各地官办蒙学的窘状?”焦顺道:“不瞒二位大人,下官也曾在坊内蒙学就读,正如士林非议的那般,在里面除了能认识些文字,旁的几乎全无进益。”   “甚至就连里面的塾师们,都不认为自己教出来学生,会的是什么读书种子。”   “与此同时,各种勤杂费却日益增多,等闲人家根本难以负担,故此每到招生时,为了能招揽生源,豪门大户家中颇有积蓄的奴仆,反倒成了他们极力拉拢的对象。”   “而又因为教授的子弟多是奴籍,塾师们也就愈发敷衍了事——如此循环往复,这蒙学自然是越办越差!”   【官办蒙学相关内容,前文二十八章早有概述。】   因都是在说蒙学,听了半天也没工部的事儿,赵熠皱着眉头有心要打断焦顺的话,却忽听焦顺话风一转:“故此下官以为,不如将各地的蒙学,与我杂工所的工坊对接起来,一则解决蒙学招生困难,钱粮匮乏的难题。”   “二来也可以适当提高匠人子弟的文化水平——那些塾师教不出什么读书种子,教匠人子弟识字却绰绰有余——然后再从中选拔出合适的管理人才,以便今后政令通达。”   “三来更可以借此诱使匠人们努力工作,扭转目前冗工怠工,得过且过的风潮。”   听完这番话,苏友霖又和赵熠交换了一下眼神,赵熠便冷笑道:“你说的轻巧,匠人子弟们入学的钱粮,却又该从哪里出?”   “当然是由匠人们自己出!”   “哈!”   赵熠嗤笑一声,鄙夷道:“你方才还说,各地蒙学的勤杂费日益增多,让寻常百姓难以负担,莫非你百工所里的匠人,竟个个都是中产之家不成?”   “大人容禀。”   焦顺不卑不亢的道:“我说的这入学的钱粮由匠人自己出,实则是希望能在各处工坊内,引入工时工量的考评。”   “这考评并不涉及薪酬多寡,却可以用来减免匠人子弟在蒙学的勤杂费用,乃至食宿费用。”   “只要提前数月明示,日后那些不涉品阶的管事职务,都会优先从蒙学毕业的子弟中挑选,再加上这些减免措施,必能让一部分匠人乐于勤工助学。”   “如此一来,工坊内的产出必定会有所提升,届时所内再从中截取一部分款项,充作首批助学钱粮即可。”   苏友霖和赵熠听到这里,忍不住面面相觑。   这工坊与蒙学联动,以勤工而助学的法子,说穿了还是诱之以利,迫使匠人奋发那一套。   但妙就妙在,它套了层助学的外皮,即便是最不屑于‘诱之以利’的科道言官,怕也不好明着提出质疑。   而且教化匠人子弟,再从中选拔管理人才的做法,也最是符合他们这些文官集团的胃口。   更何况如此一来,还可以顺便盘活饱受诟病的官办蒙学,对朝廷来说堪称是一举两得。   这……   这却让他们如何反对、驳斥?!   “再有就是。”   焦顺的长篇大论却还没有结束:“下官拟在各地工坊里,选一批年老体衰却技艺精湛的匠人,专门向蒙学里的匠人子弟传授技艺,这样即便教出来的学生不能充任管事,也能在技艺上有所进益。”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当然,若是普通学子对这些技艺有兴趣,也大可额外出一份束脩旁听。”   “而这些额外收入,则全部归属于授课的匠人——如此才称得上是‘老有所养,幼有所教’。”   这最后八个字一出,苏友霖和赵熠脸上愈发五味杂陈。   两个堂堂进士出身的官员,却反被个刚脱奴籍毛头小子,当面教导‘老有所养、幼有所教’的道理。   偏两人心下还不得不承认,这毛头小子的一番谋划,竟是颇有些道理,且又有实际操作的可行性。   但赵熠还是忍不住鸡蛋里面挑骨头,冷笑道:“那些匠人最爱敝帚自珍,又怎肯卖力传授技艺?”   “大人。”   焦顺却早想到了这些,立刻答道:“他们所教的亦是匠人子弟,彼此本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况且学生家中也不乏懂行的,他们又怎敢一味的糊弄了事?”   “再说也用不着让他们把压箱底的本事拿出来,只要肯耐心教些基础,再有同窗之间交流探讨,就必然强过那些浑浑噩噩的普通匠人!”   这下赵熠也没词儿了。   主要是仓促间,一时也想不出反驳的论据,于是他下意识看向了桌上的文稿,想着是不是能从上面找出什么漏洞来。   结果却发现苏友霖不声不响,早捧着那‘不堪入目’的文稿,看的聚精会神。   赵熠心下无语,只得挥手道:“你且先下去吧,容我与侍郎大人过目、讨论之后,再寻你问话。”   等焦顺告退之后,又过了许久,苏友霖才放下手中的文稿,幽幽慨叹道:“陛下果真慧眼如炬,竟能从家奴中选拔出这等遗才。”   赵熠巴巴看着那文稿,嘴里却道:“大人会不会过于高看这焦顺了?再说这也有可能出自陛下授意,他只不过是贪天之功罢了。”   苏友霖摇了摇头,指着那文稿道:“你自己瞧瞧吧,里面一些事情若非亲历亲见,怕也难能如此周全。”   赵熠就等着这话呢,忙上前取了仔细研读。 ###第一百一十五章 会群雌戏说吃瓜事、传消息相约老地方   返回头再说家中。   因焦顺特意嘱咐过,所以香菱并未直接找去迎春院里,而是等到姑娘们照例又在老太太屋里聚齐时,这才匆匆寻了过去。   进了院门,正撞见几个小丫鬟拿了短柄叉子,往东侧廊下悬挂鸟笼、鸟架,香菱忙快步上前,询问司棋可在院里。   内中就有小丫鬟回道:“方才屋里说是要找什么棋谱,让司棋姐姐回家拿去了——姐姐们如今都在东厢里说话,香菱姐姐不妨也去里面等一会儿。”   香菱闻言也只得先奔了东厢。   原本是打算先寻莺儿闲聊些体己话,不曾想到了里面一扫听,宝钗因偶感不适,今儿倒未曾过来参与姐妹们的茶话会。   宝钗既然没来,莺儿自然也不会在场。   这时袭人主动笑着迎了上来,拉了她道:“莺儿不在,妹妹挨着我坐就是了!”   说着,硬把她拉到了自己身旁。   又小声道:“昨儿宝二爷在老爷院里,瞧了你们爷一篇什么勤工助学的文章,他那没心没肺的性子你也晓得,转脸就把这事儿忘了个干净。”   “谁成想老爷早上竟又吩咐下,让据此写一篇时文交上去,直把他愁的什么似的——你们爷今儿晚上可有什么应酬?”   这一番话既快且急,倒把香菱弄的有些发懵,无辜的瞪大了水汪汪的眸子,半晌才犹豫着答道:“我们爷有没有应酬,一向也没和我们说过。”   “那等你们爷回来,若是方便就让人传个信儿,宝二爷说不得要过去讨教……”   正说着,却听斜对面绣橘笑道:“袭人姐姐又说什么悄悄话,大伙儿可都等着你说新闻呢!”   因各院只有宝玉屋里订了报纸,故此每逢正日子,袭人必是要捡着新鲜事和姐妹们分享的。   昨儿因被迎春的谣言遮住,一时倒没人想起这茬。   如今这谣言消解了,她自免不得又被众人央了‘播报新闻’。   此时听绣橘催促,袭人便笑道:“我原是想等司棋回来再接着说,偏你一点也不想着你姐姐,等她回来瞧我不揭你的短儿!”   趁着众人哄笑,她急忙把方才那话和香菱说全,然后便在姐妹们的催促下,绘声绘色的讲起了昨儿的头版头条。   却是茜香国女王近日致信隆源帝,表示上国恩德难以抵偿,恨不能亲至京城为奴为婢。   据传信上文字极其暧昧,大有要自荐枕席的隐喻。   众报馆虽不知内中详情,却是不约而同的搞起了颜色。   一时间,原本名不见经传的茜香女王,竟倒超越京中诸家花魁,成了无数人肖想的对象。   当然若论文字暧昧,还得看虫二杂文,上面虽然不敢直接拿茜香女王整活儿,却用了将近两版篇幅,大肆描述了某书生与某茜香女子二三事。   文中锐意突出了一个‘香’字,从头至尾竟列出十余种妙处,读来详实细致,几如亲见亲历一般。   可惜宝玉那边儿并未订阅虫二杂文,袭人所复述的不过是夏报、京报之流,近乎半官方的刊载。   虽也有提及茜香女王‘艳冠东南’之说,却总不及‘众香众妙’让人遐想万千。   而听完袭人复述,众人难免对茜香女王品头论足起来,又有揣测她可曾婚配,是否也有三宫六院的。   当然,也少不了大赞君威如海,竟能让外邦国主万里倾心的。   正议论着,外面司棋挑帘子进来,捧着一托盘西瓜笑骂道:“就知道你们这些丧良心的小蹄子,多半等不及我回来再说——这几片西瓜,干脆我也一人独享了吧。”   袭人刚要搭腔,绣橘忙上前接了,堵嘴似的道:“琉璃棚种的西瓜熟了?这我可得好好尝一尝,看和寻常的有什么不同。”   众人见状,便都哄笑起来。   司棋虽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但瞧绣橘这架势,便顺势在她脸上捏了一把。   然后又笑道:“也就尝个鲜罢了,宝二爷嫌没什么滋味儿,都不稀得再吃第二块呢,要不然也轮不到咱们几个头上——其实去年冬天那琉璃棚里就种了瓜苗,原说开春便能长起来,却不知被谁给压折了蔓儿。”   “这事儿我也听说过。”   入画接茬道:“说是那瓜苗被反复折腾,倒似是有谁在上面打了夯似的——因赶上蓉大奶奶的事儿,乱糟糟的也就不了了之了。”   说了几句瓜。   那边厢香菱也起身迎了上来,绣橘顺手递给她一块,她却忙摆手推辞,水汪汪的大眼睛只在司棋身上打转。   司棋想起她如今是在焦顺身边,复杂神色一闪而逝,然后便又直爽的招呼道:“香菱妹妹可是有话要和我说?那咱们院里走走?”   香菱乖巧点头,又抢上前挑起了门帘。   二人一先一后的出了东厢,因见廊下那几个小丫鬟已经回屋去了,香菱就想着去角落里说话。   可刚迈开腿,就被司棋一把扯住,压着嗓子提醒道:“廊下净是些专会学舌的贼鸟,你这是要说给阖府上下不成?”   说着,又领着她寻到西南角的凉亭里,一个向东、一个向北的坐了,确保言语不会被人听了去。   香菱这才得以道明来意。   “他有什么直接说不就成了,偏派了你来装神弄鬼!”   司棋听完之后,嘴上冷笑连连,心头却是柔肠百结,虽这凉亭之下并无什么假山,却还是忍不住垂目俯视,一时恍似又回到了当日洞中。   半晌,她叹了口气道:“容我想想再说吧。”   这实则已经允了,只要再劝劝就……   “喔。”   但香菱显然没这眼力劲儿,直接乖巧的应了,小鼻子细眉毛皱在一处,显然是在想回去该如何交差。   司棋一时倒被她气笑了,抬手在她眉心胭脂记上戳了一指头,没好气道:“哪有你这么做中人的,连劝一劝都不晓得。”   香菱这才恍然,忙道:“那……”   “别这啊那的了。”   既然已经自承了心思,司棋也不是那矫情的,当下干脆道:“见他一面倒也不是不成,但你也得在场才行。”   “啊?!”   香菱却顿时误会了什么,脱口惊呼的同时,脑中一忽儿是那洞中奇景,一忽儿又是近来与玉钏儿比翼齐飞的画面,巴掌大的小脸上恍似开了锅,又红又烫几乎要从眉心滴出血来。   “不不不!这、这……”   她小手乱摇,口中期期艾艾:“怎么司棋姐姐也、也……”   “我怎么了?”   司棋诧异道:“你这丫头到底怎么回事?先前在宝姑娘身边就稀里糊涂的,到了他那儿竟越发乱七八糟了!”   她虽也是经过见过的主儿,却那想得到才月余的功夫,焦顺便开发出这么多花样来?   因问了几句也不得要领,司棋干脆转了话题:“他有没有约定时日?可说了要在什么地方见面?”   提起正事儿来,香菱才稍减了三分羞窘,支吾道:“说、说是等这月十四我们爷休沐的时候,在老地方见。”   老地方指的自然是那假山、凉亭。   这也是香菱会‘误会’的重要原因之一。   “呸~”   而这‘老地方’三字,也惹得司棋狠啐了一声,红头胀脸的道:“就只在那儿见过一回,说什么老地方。”   说是这么说,她对这‘老地方’却也是不问自明。 ###第一百一十六章 聘师爷隐涉尤家事   却说焦顺自百工司出来,因少了五易其稿的麻烦,故此回到杂工所便直接喊齐了所内官吏,开始正式升堂问政。   其实也没几个人,算上焦顺自己在内,有正经官身的也才七个,实际到场等更是只有六人。   即便充作客厅的公堂并不算大,也依旧显得空落落的没什么人气。   且那公案上连块惊堂木都没得,让看惯了古装剧的焦顺,总感觉的手里边儿缺了些物事。   这些细枝末节且先不提。   却说一开场,赵彦便先按照昨儿约定好的,战战兢兢的承上了契结文书——说白了,就是一份阶段性工作总结。   焦顺随手翻了翻,见自己这些日子里,曾注意到的一些要紧把柄,里面基本都有提到,便默不作声的用镇纸压了,又问:“除此之外,近来可还有什么公务需要本官过问?”   赵彦这才略略松了口气,用眼角余光偷瞄着那镇纸下的文书,心下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咳~”   最后还是刘长有干咳了一声,他这才警醒过来,忙往后退了半步,又拱手道:“最近倒没什么太要紧的公务,唯有今年的炭敬,因所内主官一直空悬,到现在也没有送来京中……”   说到这里,他又连忙撇清道:“下官等人倒都没什么,可若短了上面的孝敬,却怕是年关难过。”   这冰敬碳敬不是官场的潜规则么?   怎么竟还能拿到明面上说?   焦顺狐疑道:“那依着你的意思是?”   “依下官看,咱们是不是发个行文催一催?”   这越发扯淡了。   发行文催人家送炭敬,这不跟公开索贿一样么?   一时间焦顺甚至开始怀疑,这厮是不是又想给自己挖坑了。   可拿这种事下套,也忒无脑直白了些,何况他才刚交上来这么大的把柄……   约莫是看出了焦顺的疑虑,赵彦忙解释道:“明着行文自然不成,大人只需签发一封公文,例行督促各处做好防寒抗冻的准备,下面也就心领神会了。”   啧~   听他说的轻车熟路,焦顺砸着嘴追问了句:“可有前例?”   “年年如此。”   怪道都喜欢当官呢!   既然是官场惯例,焦顺自也不会刻意打破——再说他还巴不得,能多一些这样的灰色收入呢。   因此便吩咐道:“那你寻两篇旧文出来,本官仿着写一个就是了。”   赵彦大喜,迫不及待的躬身应道:“下官过会儿就去存档房调阅!”   看来这厮家中即便不是等米下锅,怕也富裕不到哪儿去。   若真是如此,他倒也能称得上清廉二字——毕竟杂工所可不是那些清水衙门,想捞些油水易如反掌。   焦顺又问:“除此之外呢?难道就没有什么正经公务了?”   “回大人的话。”   这回所丞刘长有站了出来,躬身道:“先前积累的俗务,大多都已经处置了,而一些新发来的订单,又多有成例可循,按规矩只需具表备案即可——大人若要过目,卑职下午便命人总了,尽快呈送上来。”   即便杂工所的主政方式,本就是抓大放小的粗放型管理,但焦顺这个所正要想事事躬亲,却怕先要请三五个师爷帮衬才行。   偏他到现在连半个也没找到。   于是也只能进一步筛选:“比较要紧的订单有哪些?”   “新进的话,约莫就是军械司的单子了。”   军械司的单子?   焦顺登时来了精神,男人嘛,对这铁与火的激情,又怎么可能不感兴趣?   “咱们所里竟还有军械司的订单?”   “自然是有的,还有不少呢。”   刘长有板着指头如数家珍:“枪托、枪背带、铅子儿木塞、粘合枪身要用到的胶——还有军官们胸章上缀的穗子,都是咱们所里供给的。”   呃……   这和焦顺幻想的铁与火,却是半点也不搭边儿。   于是顿时又没了亮相,摆手道:“本官刚向司内奏请了一些事情,暂时也没空过问这些,你们照着成例去办就是了——但要记得,如今军械司初设,上上下下又盯得紧,这时候可千万别撞人家枪口上!”   “大人放心,卑职必然加倍监管,绝不敢有半点疏漏。”   刘长有恭声应了,那梯田也似的老脸上,倒瞧不出究竟是什么想法。   “除了那些订单呢?”   焦顺第三次发问,这回刘长有便把目光投向了赵彦。   赵彦这才猛地想起了什么,忙又出列道:“大人,先前因您要观政十日,那接风宴便也延后了,现如今既然观政已毕,这该有的规矩总还是要补上的。”   原来昨儿刘长有找吴天赐,就是商量这事儿。   焦顺心下恍然,虽对那御厨的手艺也颇为期盼,嘴里却装腔作势道:“既已经错过了,又怎好再劳你们破费?”   “不破费、不破费!”   赵彦连道:“就是咱们所里自己的手艺,让吴吏目张罗张罗……咦?吴吏目呢?”   说到半截,他才发现吴天赐并不在场。   刘长有忙道:“吴吏目因受了上面差遣,所以暂时不在所内。”   什么受了上面差遣,其实就是给上官掌勺办寿宴去了。   焦顺也懒得戳破,毕竟他也惦记着尝一尝吴天赐的手艺,这要是先给对方上了眼药,明儿哪还敢放心让他整治席面?   赵彦也识趣略过这一节,又问:“不知大人是喜欢荤些,还是素些。”   焦顺素来无肉不欢,想也想便道:“自然是荤……”   说到半截见赵彦表情有些异样,这才突然醒悟过来,感情问的是那种荤素。   这方面他同样是无肉不欢的主儿。   可就怕有人上纲上线——虽然大多数同僚都换了嘴脸,但那几个给事中却都还在磨刀霍霍。   “还是素净些吧。”   焦顺不无遗憾的选了素餐,随即又道:“我从国公府讨几坛好酒,届时咱们不醉不归!”   赵彦忙赔笑道:“老吴的手艺配上国公府的好酒,明儿我等可算是有福了!”   前后禀了这两件‘私事’,再问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这让焦顺颇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说也是统御着数万匠人的中央部门,即便再怎么粗放型管理,也不该清闲成这样吧?   “大人有所不知。”   赵彦解释道:“自八月里虞衡清吏司拆分,咱们所内就少了主官,故此曾行文命各处暂缓造表、请款诸事——现今防寒的行文一下,各地呈文怕就要雪片似的涌来呢。”   啧~   果然是官僚机构,随随便便就能将部分功能停摆两个月,出奇的是竟还没闹出什么大乱子来——这听起来,怎么有点像是川宝麾下的美国政府?   不过要真是像赵彦说的那样,请师爷的事儿就迫在眉睫了,起码这案牍工作以及核对账目的事儿,得有人帮自己撑起来才行。   ……   焦顺原本以为最迟到了下午,赵熠就该传自己过去询问细节,又或者给自己一个阶段性的答复了。   谁成想一直等到散衙,也没见司内有什么动静——只能说,他再一次高估了这些官僚们的办事效率   一路无话。   等回到家中,就听香菱禀报了司棋的回复,又说起说宝玉要登门求教的事儿。   这倒有些奇了,虽然他当年读红楼时不怎么认真,却也知道贾宝玉最讨厌仕途经济之类的言论,不曾想如今倒要主动登门讨教这些。   新奇之余,便差了栓柱过去知会。   不想栓柱前脚刚走,后脚家里竟就来了客人。   好在也不是什么正经贵客,倒不影响贾宝玉登门拜访——这来人不是别个,正是那醉金刚倪二。   当初布置的后手虽然没能生效,但倪二立下的苦劳,却也并不能就此抹杀。   为了酬功,焦顺便替他向王熙凤讨了两张‘补胎执照’,凭此可以享受与‘官方摊档’一样的待遇。   虽利润远不如放高利贷、设赌抽成,却胜在细水长流,现下又是独门买卖旱涝保收。   故此倪二特地携了礼物登门拜谢。   他原本在来顺面前就不敢造次,如今换了焦大爷,就更是诚惶诚恐,只在下首斜签坐了,满口都是拜年的吉祥话。   “咱们也算是患难之交。”   焦顺笑道:“你也别这么拘束,素日里该什么样就什么样。”   因又想起,倪二成日在街面上厮混,三教九流的都认识不少,便主动打听道:“你可认识闲赋在家的穷书生?最好是有些账房手段,能写会算的。”   “这……”   倪二挠了挠头,为难道:“闲吃干饭的穷书生倒是不少,可要说有些账房手段的,却多半多在铺子兼了差事。”   听他这一说,焦顺却忽得恍然。   自己先前是想找个精通官场内幕的师爷,故此想当然的要找什么书生士子。   可现在既然只想找个能代笔、会算账的,直接去挖几个账房先生岂不更方便?   且这些人还少了师爷们真算计、假清高的麻烦,足能省下不少勾心斗角的功夫。   正想着,忽又听倪二一拍大腿道:“对了,小人倒突然想起个极合适的人选!这长盛坊里有户姓张的,原是皇庄里的庄头,因吃了官司家道中落,这张诚旁的不说,账头倒是极清楚的。”   皇庄的庄头?   这差事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若能聘来做个师爷,倒未必就比那些专司此道的人差了多少。   不过……   他既做过皇庄庄头,也不知肯不肯来自己这里屈就。   “必是肯的!”   倪二忙道:“因他儿子张华欠了一屁股债,我带人几次找上门去,逼得他几乎当了裤子,大人这时候要抬举他,他哪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这倒真是个意外之喜,焦顺当下忙命他写了那人的地址,打算先让自家老子帮着探查探查。   倘若情况真和倪二说的一样,等到休沐的时候,自己便主动登门招揽一番。   正说着,就听守门的婆子进来禀报,说是宝二爷已经到了。   那倪二唬了一跳,没等焦顺开口,就先抢着告罪避了出去。   焦顺便也由着他去了,然后径自迎到了外面,却见宝玉已经跨过了院门,正伸长了脖子四下里张望。   因就奇道:“哥儿这是?”   宝玉倒也不避讳,大喇喇道:“先前时常在宝姐姐那里见着香菱,这月余未见倒有些惦念。”   这小子……   也不知该说他是真性情,还是口无遮拦。   焦顺倒也没惯着他,当下笑道:“我已经收了她做屋里人,哥儿往后还是少惦念些,免得闹出误会来。”   宝玉脸上登时就有些发僵,有心埋怨焦顺牛嚼牡丹,忒也仓促了些,可终归也知道自己身为外人,不好对别人的私事说三道四。   于是闷闷的垂下头,孩子气十足的咕哝着应了一声。   后面袭人忙上前笑着打岔道:“二爷,你不是要来讨教文章么?却怎么偏说起香菱来了?”   谁知宝玉听了这话,却是愈发的没精打采。   他登门求教是假,探视香菱才是主要的,现如今得了‘准信儿’,却哪还乐意请教什么文章?   于是干脆也不扯什么幌子了,苦着脸拱手施礼道:“世兄昨儿那篇议政书,可方便借我抄录一遍?老爷命我据此写一篇时文,若没有原稿比对借鉴,着实有些难办。”   啧~   感情是讨要原稿来了,这却算什么登门请教?   下意识看了袭人一眼,却见她满面的尴尬,显然也没料到宝玉会如此行事。   焦顺原还想在这熊孩子面前摆一摆谱,报复当年他无视自己的‘仇怨’,现下这么一闹,自也没了兴致。   于是便道:“哥儿稍候,等我去把那原稿找来。”   说着,便进屋向玉钏儿讨了,昨儿收起来的第三版稿子,见上面虽添了些备注、删改,显得十分杂乱,但用来做对比借鉴,应该还是可以的。   于是便随手卷了,重又回到院里。   不曾想只这么会儿的功夫,那宝玉竟就急的热锅蚂蚁仿佛,错非袭人、晴雯拼命拦着,怕是早就跑的没影了。   咦?   晴雯怎么也来了,方才好像没她吧?   正疑惑不解,袭人扫见焦顺出来,忙讪讪的解释道:“焦大爷别误会,我们爷是听说史大姑娘到了,所以才……”   “快别拦着我了!”   这时就听宝玉急道“她这么晚来家里,必是有什么要紧事,我吃老爷几句训斥又能怎得?可千万不能误了她的大事!”   不得不说。   这厮虽时常行为脱序举止乖张,但能讨得那么多姐姐妹妹欢心,也不是没道理的。   俗话常说的‘潘驴邓小闲’,除了第二项暂时不好考证,他竟约略占去了四样。   反观焦大爷自己,却只有第二项能拿的出手……   焦顺也不知是该敬佩还是鄙夷的,上前把那文稿塞给了他,顺嘴儿交代道:“哥儿急着要去,我就不拦着了,不过等你那时文写好了,我可是也要过目的。” ###第一百一十七章 受传召再议新政、听闲话省亲将至   第二日,焦顺又在衙门里枯坐了一整天,却依旧没能等来上面的传召。   晚上那接风宴摆在吴天赐侄子开的酒楼,由他亲自掌勺做了一桌偏甜口的好菜。   因是素餐,只请了三个歌姬隔着帘子调琴奏曲,期间实在也没什么好提的。   只能说酒好菜更好。   当晚焦顺直吃的酩酊大醉。   到了隔日都还没能缓过劲来,遂在衙门又补了一觉,直睡到午后方才清醒过来。   而也就是在这日下午,焦顺终于得了传召,却并不是掌司郎中赵熠相召,而是尚书陈礼亲自派人传了他过去问话。   等焦顺匆匆赶到了内堂东侧的小花厅,就见上面山字形的坐着尚书侍郎,竟是一副三堂会审的架势。   虽气氛颇有些肃穆。   但焦顺心下却无半点慌张,盖因若是要寻自己的错漏,只需交代掌司郎中赵熠即可,哪用得着摆出这么大的阵仗?   果不其然,右侍郎苏友霖一开口,问的就是要如何保证,这勤工换来的入学名额,不被各处官吏、管事所侵占。   这足以证明上面已经动心了,否则也不会一上来就直奔这些细节。   “下官以为。”   焦顺早打好了腹稿,当下立刻回道:“此事应以预防为主,推行勤工助学的新政之前,可以先在各地进行宣传推广——由部内或者我们百工司派出两队巡官,一明一暗互为表里。”   “明面上的巡视组负责宣传督导,每到一地便结合当地情况,制定出相应的工时工量计数方法。”   “然后再召集工人,讲明勤工助学的好处,以及工时工量的计数方式,免得他们被地方官吏欺瞒。”   “只要宣传的到位,这等关系到儿孙前程的事情,各地匠人必然会斤斤计较,敢于犯众怒的胥吏应该不会太多。”   “而暗访的巡官,则主要负责确保前者不会和地方胥吏沆瀣一气——且为了保证这一明一暗之间不会互相勾连,前期可以大肆宣扬暗访组,却并不真正派人出去。”   “如此一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彼此之间自然无从勾连,足以震慑巡视组一段时间。”   “等过一段时间之后,再派人去查处一些违规的工坊,对外宣扬说是暗访组的手笔,借此继续保持对巡视组的压力。”   听他短短一席话,连说了宣传推广、统筹计量、明察暗访几桩事情,且都称得上是言之有物。   陈尚书几个交换了一下眼色,又各自追问了一些细节,内中虽也有出乎焦顺预料的地方,但他凭借着后世的资讯优势,还是顺利的给出了相应的解决方案。   要说焦顺给出的这些应对方案,旁人也未必就想不出来。   但在尚书侍郎们看来,最难得的却是他大多早有预案,且考量的十分周详,足见他虽是幸进之人,却也能脚踏实地用心办差。   抛开别的不提,单只这心性就足称得上是可用之才了。   更何况他还展现出了相当程度的见识才干。   陈礼微微颔首,吩咐道:“此事部里还要再议一议,你且先下去吧。”   等焦顺告退之后。   苏友霖立刻起身,冲陈礼拱手道:“大人,凭他刚才这一番对答,下官认为新政大可先在杂工所内试行,然后再研判是否要推行到整个工部。”   “杂工所是部里最驳杂的一个所,精工、女工、奴工、冗工、贪墨、山头林立,可说是诸难齐备。”   “也不指着焦顺真能解决这些痼疾,但凡能有所增益,就足称得上是大功一件了。”   “何况事关教化,又能帮礼部解决官办蒙学的难题……”   正说着,忽见陈礼脸上笑意渐浓,苏友霖不由狐疑道:“尚书大人何故发笑?莫非下官所言有什么不妥之处?”   “非也。”   陈礼捋着胡须微微摇头,又道:“部里反对改革官制超拔匠人的,可都将你苏雨亭视作领袖,如今你却极力推荐这焦顺提出的新政,难道就不怕千夫所指么?”   “大人说笑了。”   苏友霖肃然道:“下官反对超拔匠官,是因为匠官中颇多贪鄙之徒,既不识礼也不知义,论盘剥倒比那些庸碌文吏强出十倍不止。”   “而如今这焦顺提出的新政,恰恰切中此中弊病,若能使匠人子弟读书明理,再择优选贤任能,假以时日,便真就超拔一批匠官,我看也未尝不可!”   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是千万不能操之过急。”   “哈哈,好一个未尝不可!”   陈礼哈哈笑道:“我工部贤能首推雨亭兄——既然雨亭兄都这么说了,那明日本官便上书朝廷,呈请在杂工所试行这焦顺的新政!”   ……   后面那些对话,焦顺自然无从得知。   但他回到杂工所,将先前的对答复盘之后,觉得自己表现还算可以,虽也有那么一两处失分的地方,但基本上都无伤大雅。   故此心下也并无多少忐忑。   反是临近散衙时,想着明儿就要去那老地方见司棋了,倒还真有点儿压抑不住的小激动。   散衙后照例一路无话。   等到了家中,玉钏儿边伺候焦顺更衣,边说起了刚从金钏儿嘴里听来的闲话。   一是史湘云这回夜奔荣国府,起因却是因为带着堂弟玩耍时,不慎让其绊了一跤,导致磕掉了乳牙。   湘云为此被叔母责骂了几句,一时赌气便连夜跑来了荣国府。   “我还听姐姐说,那史大姑娘虽是侯府的千金小姐,在家竟时常要做些女红呢。”   看来史湘云在家中,过的也并不怎么如意。   说起来……   书中和宝玉纠葛最深的三个女子当中,林黛玉父母双亡、史湘云也是父母双亡。   宝钗这等幼年丧父的,竟倒是家庭最完整的——除了母亲还有个哥哥,虽然这哥哥不怎么省心,对她却也是真情实意。   一个如此也就罢了,偏偏个个如此!   贾宝玉这厮莫不是专召天煞孤星的体质?   正想些有的没的,又听玉钏儿道:“我还听姐姐说,皇上因出自孝道考量,打算恩准各位娘娘的家眷,每月二六日入宫探视呢——这可真是天大的恩德!”   入宫探视?   不是盖园子省亲吗?   焦顺听的是一头雾水。   暗道莫非是因为自己穿越过来,导致剧情出现了变化?   可自己应该还没有这等影响力吧?   正要再追问些细节,忽听外面婆子传话,说是老爷有请。   实则这院里真正的老爷,指的应该是焦大才对,毕竟现下焦顺继承的是焦家的香火爵位。   而这也正是来旺夫妇时至今日,也没脱离奴籍的原因之一。   不过下面人还是更习惯叫来旺老爷,称徐氏太太——毕竟焦大那张嘴,实在是不讨人喜欢。   到了堂屋,就听自家老子道:“这两日我让人查了,那张诚倒的确是个人才,且先前惹上官司也不是因为贪墨。”   “我方才让倪二又去闹了他一回,你明儿趁机过去邀揽一番,应该不成问题。” ###第一百一十八章 焦大人的休沐日常【上】   因昨儿折腾的精疲力竭,玉钏儿睡的比往日还要深沉些。   梦中先是有人在耳边呼唤,紧接着又开始轻轻推搡,她咕哝抱怨着,将眼皮撩开条细缝,却是香菱正拥着被子蹲在自己身前。   因见玉钏儿醒了,香菱忙悄声道:“太太估计快起了,你……”   “今儿你去吧。”   玉钏儿毫不犹豫的背转了身子,一面往焦顺怀里镶嵌,一面闷声嘟囔道:“我连着去了几日,怎么也该轮到你了。”   她可不傻!   大爷今儿休沐不用早起,过会儿说不得还要再做个晨练,这固宠的好机会怎能错过?   至于太太那边儿的好感度,改日再刷也是一样的。   却说香菱听了这话,急忙起身收拾周正了,赶至堂屋西厢伺候徐氏洗漱。   徐氏见今儿是她来了,再联想到儿子恰巧休沐,自然也便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摇头道:“你这丫头就是太憨了些。”   说是这么说,态度却比面对玉钏儿时,要亲切和蔼十倍不止。   盖因徐氏早看出玉钏儿不是个省心的,若日后有了子嗣,只怕又是一个赵姨娘。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逗弄香菱道:“我明儿和顺哥儿言语一声,便忍不住闹出人命来也,也都先紧着你来——我总不能让老实人吃了亏。”   香菱初时却没能听懂,嘴里随口应了,又帮徐氏盘好了头,正要拿簪子别上,才忽的恍然大悟,忍不住‘哎呀’一声惊呼。   “怎么了,扎手了?”   徐氏倒被她吓了一跳,回头看那巴掌大的小脸,红涨的不成样子,这才又释然起来。   顺手在她眉心点了一指头,又笑骂道:“果然是个憨丫头,明摆着的事儿,倒还要想这么久!”   说着,徐氏自顾自接过簪子插上,又扬手吩咐道:“早饭我在二门鹿顶内点了卯再用,你回屋伺候顺哥儿去吧。”   毕竟是儿子的屋里人,伺候自己个做母亲的倒还好,服侍来旺却多有不便。   ……   不出玉钏儿预料。   焦顺醒来之后,果又赖床晨练了一回,直闹到日上三竿,这才自玉钏儿上起身。   打着哈欠任香菱拿毛巾揩干净了,自顾自提上了亵裤,又把两只大脚往她怀里一搭,由着她往上套袜穿鞋。   等终于踩实了地,玉钏儿也自床上挣扎起来,衣衫不整发髻散乱的取了换洗的衣裳,同香菱一前一后的往上裹缠。   等穿戴整齐,又先温后热的过了两盆洗脸水,再拿湛蓝的镂空小冠定住发型,焦顺这才从袍子里‘长出’两只手来。   接了牙刷牙粉鼓捣一番,含了薄荷粉冲的茶水,又对准香菱捧过来漱口盂吐了。   往复几次,这才又用冷水洗了第三遍脸。   说实话,这套程序原本焦顺也不怎么适应,觉着自己有手有脚的,被人这么伺候反而别扭。   不过这一个多月下来,他也早就已经习惯了,且还甘之如饴。   周身收拾停当,趁着灶上往里送饭菜的当口,他自顾自寻到堂屋东厢,跟干爹焦大逗了几句闷子。   又和老头约好了中午一起吃酒,这才回屋独自用饭——因他今儿起的太晚,焦大已经和来旺一起吃过早饭了。   边吃边规划着,上午先带着栓柱去张家走一遭,中午陪干爹吃几杯甜酒,下午再乘兴去那假山赴约。   谁成想兴儿突然差人来请,说是二奶奶让重新商量一下,那两家新铺子的选址问题,兴儿因不敢擅专,故此想请焦大爷去帮着把一把关。   啧~   最讨厌这种突然加塞的!   可现下焦顺虽得了势,却也不好就此撇开王熙凤不理——说到底,自家也还是寄人篱下的状态。   何况那铺子里,自己也安插了些人进去,总不好都丢下不管。   于是又就着爆炒腰花和冷切鸡肾,匆匆扒了半碗干饭,这才起身绕至前院寻兴儿议事。   这兴儿近来因顶了大掌柜的位置,也是走路生风人五人六的,遇到等闲小管事,连正眼都不瞧一下。   不过对上焦顺这更加生发的主儿,却又是高粱地里栽葱——矮了一大截。   早早便在院门前候着,点头哈腰的将焦顺迎进了小厅,直到焦顺鸠占鹊巢的道了声‘坐’。   兴儿这才斜签了屁股在椅子上,嘴里陪笑道:“听说政老爷最近特地嘱咐宝二爷多向您请教,这往后岂不是要向您行半师之礼了?”   “什么半师不半师的。”   焦顺大手一挥,凡里凡气的道:“不过是政老爷吩咐,让哥儿仿着我的新政倡议书,写一篇时文罢了——我也就帮着过过目,略做些品评,当不得什么半师之说。”   兴儿又凑趣的恭维了几句,二人这才说起了正题。   焦顺便狐疑道:“先前那铺子的位置不是都定好了么,这怎么又要重新商量?”   兴儿笑道:“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前两日宁国府的珍大奶奶寻到咱们这边儿,死乞白赖的非要分润一股。”   “二奶奶虽没有允她,却答应让她家也开一个铺子,由咱们统一供货——因总共要开三个新铺子,先前定下的位置就有些不合适了。”   这正是先前王熙凤所等待的机会,不过如今时过境迁,那爵位早都落袋为安了,这凤辣子自然舍不得分润太多好处。   不过……   焦顺奇道:“既是宁国府也要开一间铺子,怎么不见他们派人过来商议?”   “其实早来了,就是有些不敢见您。”   兴儿嘿嘿一笑,又啪啪击了两下掌,就见从外面哆哆嗦嗦的走进个人来,上身赤膊下身也只套着条亵裤,细看却正是宁府的管家俞禄。   这厮进门抢前几步,噗通一声跪倒在焦顺身前,露出身后斜背着的荆条,连声告罪道:“小的先前瞎了狗眼,竟得罪了大爷,还请大爷重重责罚!”   先前因他绑了焦顺充当夺爵的傀儡,又仗势欺辱了焦大一番,被这父子两个乱捶了一通王八拳。   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谁知贾珍偏选了他来谈这铺子的事儿,又说若事情出了差池,必要扒了他的狗皮、打断他的狗腿。   俞禄无奈,这才摆出了负荆请罪的戏码。   “呵呵。”   焦顺见状微微一笑,端起还有些烫手的茶杯,摇头道:“既是珍大爷派你来的,我却哪好出手责打?”   俞禄心下暗暗松了口气,抬头陪笑道:“小的……”   不想嘴里刚起了个开头,一盏热茶就当头泼了上来!   “哎呦~!”   俞直被烫的尖叫着跳了起来,顾头不顾腚得了胡抹乱搓,等好容易消停些,半边脸都已经烫红了!   “我这一碗茶。”   就听焦顺拿腔拿调的道:“也是为了提醒你,往后做事要留三分余地,免得不知又得罪了哪个,白白断送了自己的狗命。”   “小的、小的受教了。”   俞禄心下恨的不行,却哪敢在焦顺面前表露分毫?   强笑着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这才在焦顺的首肯下,拿毛巾擦干净身上,又哆哆嗦嗦鼻涕直流的裹了外套。   焦顺既先立了威,接下来铺子选位的事儿,自也就成了他的一言堂。   快刀斩乱麻的拿定了主意,又留他二人商议余下的细枝末节,焦顺独自出了小厅,摸出怀表扫了一眼。   见离正午十二点还有半个多时辰,便吩咐栓柱先跑着去备车,准备等回家之后,就直接登门招揽张诚。 ###第一百一十九章 幕友   虽也是在长盛坊,但张家住的地方却着实有些偏。   车夫连打听了好几回,这才七拐八绕的到了门前。   穿着官袍的焦顺自车上下来,略略打量了一下周遭的环境,发现这地界虽僻静,屋舍院落倒也还算雅致。   尤其隔墙探出几支红梅,虽还没到盛放的时候,却错落有致的点缀着许多花蕾,脆枝嫩蕊甚是提神。   这一瞧就是刻意修剪过的。   因张诚早年丧妻,儿子又是个不成器的,故此这必是他亲手所为。   而能有这等闲情雅致,足见这是个有韧性的——等闲人经历了罢官抄家,多半就自暴自弃一蹶不振了——这也让焦顺对这次拜访,无形中又多了几分期待。   下巴冲院门微微一扬,栓柱立刻会意的上前拍门。   谁知那巴掌刚落上去,原本看着还算齐整的门板,就啪的一声整个贴在了地上!   主仆两个都是一愣。   不过焦顺马上想到,这必是倪二的手笔,便见怪不怪的扬声喝问:“张先生在家吗?”   好半晌,里面依旧是静悄悄的。   焦顺略一犹豫,干脆迈步跨过了门槛,又一路东张西望的进了堂屋。   这院子的格局,倒和来家在宁荣巷的旧居十分类似,尤其是西墙下那片儿菜畦,瞧着就有三分亲切。   到了堂屋门口,又见廊下摆着几件家具,个顶个缺胳膊少腿儿的,有张椅子干脆就碎成了劈柴。   因有这伏笔在。   焦顺进门后看到空了一半的客厅,也就半点不觉得奇怪了。   他略略环视了一圈,目光就落在东侧的花台上,盖因上面正放着一大叠蓬松的剪报,上面乱糟糟尽是脚印,表面几页更是被撕的七零八落。   焦顺走过去翻了翻,发现基本都是近年来的朝政要闻,其中不少还专门分批次装订在了一处,组成了较为清晰的脉络。   这算是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呢,还是证明了他不甘心就此沉沦,梦想着有朝一日卷土重来?   不过张诚既然一直都在关系朝政,想必重新融入官场也不是大问题。   “大人!”   正瞧着,栓柱从里间出来,冲他摇头道:“里面果然没人——这都饭点儿了还不回家,莫非是下馆子去了?”   焦顺冲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没瞧这屋里一副债主登门的架势?他要有下馆子的闲钱,还能被砸的这么乱七八糟?”   “倒也是这么个理儿。”   栓柱恍然的挠着头,又疑惑道:“那他……”   “你是什么人?堵在我家门口做什么?!”   这时忽听外面传来个尖利的嗓音,焦顺心下一动,急忙快步迎了出去,只见一个瘦高个的中年男子,正在与车夫面红耳赤的对峙着。   这人穿戴的倒还算体面,但手里却托着两个窝头,窝头眼儿里还塞了些酱菜。   约莫是因为把车夫当成了上门闹事的,他手上不自觉的用了力道,那窝头里的酱汁就满溢出来,直顺着手腕淋淋漓漓的往下淌。   略作观察之后,焦顺便上前拱手道:“敢问可是张先生当面?”   张诚见从自己家里走出个朝廷命官官,先是不由得一愣,随即慌不迭的拱手还礼,口中连道:“区区岂敢当‘先生’二字——在下正是张诚,不知这位大人……”   说到半截,目光扫到自己手上的窝头,忙又羞窘的藏到了身后。   “鄙人姓焦名顺,现在工部为官。”   焦顺一面做着自我介绍,一面却把目光转到了院内。   张诚见状忙道:“焦大人若是不嫌弃,且到寒舍一叙。”   二人互相谦让了两句,这才并肩到了堂屋客厅。   张诚悄悄把那窝头放在花台上,又用帕子盖住,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转回头苦笑道:“家中困顿,竟连待客的茶水都没有,还请大人恕罪——却不知大人来此,所为何事?”   “听说张先生曾在皇庄做过庄头,文案账目都是极精熟的,所以焦某才特意登门,欲聘先生为幕友,随衙参赞。”   “这……”   张诚闻言又是一愣,疑惑道:“京中专司此业者不少,且张某又不曾有功名在身,大人却怎么寻到了我这里?”   “张先生约略也应该听说过我的事。”   焦顺说着,指了指那花台上的剪报,又道:“因焦某出身奴籍,又是靠着匠人手艺幸进为官的,所以颇受读书人所不耻,想找个正经师爷殊为不易。”   “原来尊驾就是荣国府……”   张诚一时忍不住惊呼出声,好在及时收住了话头。   随即他就陷入了沉思当中。   张诚虽不是正经科举出身,却也知道士人们对焦顺这等异类,会采取是怎样的态度。   所以对焦顺为何会找到自己头上,也就没了疑问。   但问题在于,若真做了焦顺的师爷,日后的前程多半也就要绑定在焦顺身上了,偏他又正受到士人集团的打压,这其中的风险委实太大。   一个闹不好或许还会受其牵连!   可要说拒绝……   张诚攥了攥袖子,感觉着入手处的黏腻,以及那刺鼻的酱菜味道,心下不由的一阵苦笑。   现如今因儿子欠下的亏空,父子两个都快食不果腹了,却哪还有拒绝的余地?   当下他也不再矫情,起身深施了一礼道:“承蒙大人抬爱,张诚岂敢不从!”   焦顺大喜,忙也换了一礼:“好好好,以后焦某就仰赖张先生了!”   二人经协商,定下每月二十两的月俸,再加上年节的‘惯例’,一年倒有三百两的进项。   这在六七品京官的幕友当中,算是中等偏上的水准,用来聘请张诚这样的新手,妥妥的算是高薪了。   又约定好后日走马上任,焦顺留下五十两的银子,算是预支给张诚两个月的薪水,便在他殷勤相送下扬长而去。   却说焦顺走后。   张诚捧着五十两银子,在门前愣怔了许久,又扶起门板虚掩住门户,这才回到了屋内。   在堂屋厅里,他又愣怔了一会儿,忽的奔到花台前,揭开帕子拿起窝头酱菜,狠命的丢到了院子里。   过去了,都过去了!   困顿了多少日子,终于是见着出路了!   他站在门前,一面想着日后该如何辅助焦顺在工部站稳脚跟,一面又想起了儿子前程问题。   亲家母带着女儿改嫁到尤家,他实则早就知道,只是因为家道中落,一直不好意思登门联系。   现如今自己终于时来运转,等再积聚些家财,这婚事也便该提一提了。   一来让儿子早些成家多个管束,总好过他成日里在家胡混!   二来么……   听说那尤家的大姑娘,竟嫁到宁国府做了爵爷的填房,往后有了这层关系在,也未尝不能帮儿子谋个前程。   正满脑子都是儿子成家立业的影日,忽听门外‘砰’的一声,却是门板又被人给推倒了。   紧接着一个轻浮的声音惊呼道:“爹,咱家的院门怎么掉下来了?!”   张诚登时改了颜色,两步窜出客厅,怒吼道:“好孽子,你竟然还有脸回来?!” ###第一百二十章 焦大人的休沐日常【下】   却说焦顺回到府里早已经过了午时。   因惦记着下午和司棋的约会,于是就着干爹的牢骚抱怨,匆匆灌了些红参鹿茸炖鸡汤,又吃了几杯新进踅摸来的虎骨酒,然后一肚子不满半肚子咣当的出了家门。   一路行来,只觉热血上涌。   等到了假山脚下,看看左右无人,那热血便又往脐下三寸流转。   他先略做了些布置,又命香菱隐在暗中把风,这才提着袍子蹬蹬蹬直奔山顶。   不想视线刚与山顶齐平,就见个身穿粉色牡丹长裙的女子,正抱肩埋头蹲在潘又安的‘衣冠冢’前。   焦顺只当是司棋,心下不由得大喜,暗道自己就来的够早了,不曾想司棋比自己还着急。   足见她对这次再会也十分的期盼!   于是蹑手蹑脚到了近前,就待从后面抱个满怀。   这也是男人的通病。   若司棋肯给焦顺做小,他保不齐早都厌了,偏越是求之不得,便越是趋之若鹜!   不过……   他悄默声凑前几步之后,就觉察出了不对,司棋那身段他可是亲手丈量过的,断不会似这般瘦小一团。   且这姑娘头上的钗饰,虽谈不上有多昂贵,但论款式却并非丫鬟能匹配的。   莫非……   焦顺想到这里临近梨香院,心下便突突乱跳起来,他久欲一窥钗黛真容,却始终没能找到机会。   现如今难道竟巧遇了宝钗不成?!   不过宝钗怎会独自出现在这假山上,且又蹲在地上把头埋在怀里,那肩膀一耸一耸的,竟似是正在闷头啜泣。   总不能是来祭奠潘又安的吧?   心下又是激动又是疑惑,不觉呼吸就粗重了起来。   那姑娘的哭声登时停了,随即把脸在胳膊上狠蹭了两下,又猛地起身回头目视焦顺。   因焦顺早就离得近了,面目又过于‘威严’,她‘呀’的低呼了一声,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却忘了自己本就在山顶边缘,这一脚踩空,整个人登时失足跌落!   幸亏焦顺手疾眼快,一把将她扯了回来,这才避免了香消玉殒的惨事。   若等闲女子遇到这种情况,多半一时便懵住了。   她却在稳住身形的同时,用力在焦顺胸口撑了一把,免去了被拥入怀中的窘迫。   随即又甩脱了焦顺的大手,掩着胸口后怕道:“刚才真是吓死人了,倒多亏了有你!”   说到这里,她忽又叉起了蛮腰,逼问道:“你是哪个?怎么就胡乱闯到上面来了,且又闹鬼似的没个声响?!”   只见这姑娘生的白净娇俏、灿目蛾眉,虽稚气未脱,言谈举止却兼具了香菱的憨态、司棋的爽利。   宝钗显然不会这般稚嫩,更不会如此憨直。   难道是三春中的哪一个?   那最有可能的应该就是探春了,毕竟迎春是有名的二木头,惜春据传也是个冷姑娘,断不会似她这般伶俐活泼。   心下胡乱猜想着,焦顺嘴里也胡扯道:“我是来凭吊过往的,因心里藏着事儿,先前倒没注意到你蹲在这里——你站起来的时候,还吓了我一跳呢。”   “凭吊过往?”   那小姑娘诧异的看看左右,复又嗤鼻一声:“听你胡说八道的,这里却有什么好凭吊的?”   一边说着,一边悄悄往旁边挪了挪,大有见势不妙,就绕过焦顺逃之夭夭的意思。   焦顺微微一笑:“去年九月里,我因喝得烂醉在睡在这山上,被巡夜的当场拿住,险些就被家法打死……”   “这有什么好凭吊的?”   小姑娘瞪大了泛红的眸子,一脸莫名其妙的娇憨之态。   焦顺又继续道:“本来是坏事,可常言道祸兮福所倚,打那之后我就开了窍,一步一个脚印的往好了奔,到如今脱去奴籍又得了官爵,难道不该来凭吊一下这否极泰来的所在么?”   “原来你就是焦顺?!”   那姑娘脱口惊呼出声,又忙掩了红润的小嘴儿,讪讪的施了一礼道:“方才是我失礼了,焦大人既是要在这里凭吊过往,我就不打扰了。”   说着,绕过焦顺匆匆往山下行去。   焦顺有心喊住她问清楚名姓,可又觉得唐突了些。   正犹豫呢,忽听山下有人惊呼道:“呀!史大姑娘怎么在山上?!”   却原来竟是史湘云!   “司棋姐姐来这儿做什么?”   就听史湘云也奇道:“我还说这里足够僻静呢,不想竟接二连三的来人!”   “我……”   司棋一时语塞,不过马上反应过来,指着山石后面笑道:“我是看香菱守在这里,所以过来寻她说话,不想倒撞见大姑娘了。”   香菱闻言,也只得讪讪的转了出来。   “吓!”   史湘云吃了一惊,又指着香菱道:“那你又怎会在此?”   香菱局促道:“我、我是跟着我们爷来的。”   司棋忙在一旁解释:“大姑娘约莫还不知道,姨太太做主把她送给了焦大爷——也就是那近来赫赫有名的焦顺。”   顿了顿,又问:“她只说是焦大爷在上面,却怎么大姑娘也在?”   说着,竟就露出些狐疑来。   “怪不得……”   史湘云回头扫了眼山顶,露出些为难之色,有心返回去嘱咐几句,让焦顺不要提起她躲在山上哭鼻子的事儿。   可当着司棋和香菱的面,终究没好意思这么做。   于是拉着司棋赔笑道:“我比他来的还早些呢——这事儿姐姐们可千万别胡乱传出去,我只是在这府里闲逛,哪想到就能撞到外人?!”   司棋也便顺势劝诫:“这处虽也是后院,却不比二门内森严,姑娘往后即便要来,也千万带上翠缕。”   一听司棋说起翠缕,史湘云便急道:“我先回去了,她再找不到我,估计要急疯了。”   说着,毫不避讳形象的提起裙角,风风火火的去了。   目送她远去,又确认左近无人,司棋嘱咐让香菱继续把风,这才快步登上了假山。   拧腰避开焦顺裹缠,她瞪眼问道:“你方才没胡来吧?我怎么看史大姑娘眼圈都红了?!”   “本官像是会胡来的人吗?”   焦顺冲她翻了个白眼,看司棋并不回应,依旧是满眼狐疑,只得又举手做投降状,无奈道:“就算我是那种人,也不至于会欺负一个还没长开的小姑娘吧?”   司棋这才释然了些,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催促道:“有什么事情就赶紧说,先前撞上了她,保不齐过会儿又撞上哪个呢!”   “咱们只说会儿话,撞上又怎得?”   焦顺说着,又嬉笑着往前凑了半步:“还是说,除了说话你还想做些旁……哎呦!”   说到半截,司棋就在他小腿骨上来了一脚,七分恼恨三分醋意的啐道:“呸~香菱和玉钏儿还不够你糟践么?谁要和你做什么旁的!”   焦顺龇牙咧嘴的反问:“那你不给我糟践,难道还要给旁人糟践不成?”   司棋哑然半晌,这才愤愤道:“我以后做个姑子就是!”   “做姑子好、做姑子好!”   焦顺听了却竟是眼前一亮,再次嬉皮笑脸的往上裹缠:“到时候我专给你修个家庙,咱们白天清修晚上双修……”   “呸~你给我起开!”   司棋又咬牙拿胳膊肘顶他胸口,这回力道却大不如前,故此焦顺虽吃痛,却反倒搂的更紧了。   “不、不成的!”   被他这游山赶海的一揉搓,司棋言语里登时漏了荒腔,急道:“上回就被香菱撞见了,你怎么还敢……”   焦顺涎皮赖脸的道:“那是因为先烧了纸钱的缘故,何况她如今不是在帮咱们望风么?若再来个,我也一并收了她就是!”   “无耻。”   这回虽仍是在喝骂,却软绵绵的如同去了筋骨一般。   “哪就无齿了?你不信就拿舌头数数,长着好些个呢。”   焦顺探头看看四下无人,便半拖半抱把司棋弄到山下,又绕至山后洞中。   只见那地上,竟早就摆了两个小碳炉…… ###第一百二十一章 论文稿宝钗赞焦顺   洞中如何且不敢多提。   却说史湘云一路风风火火寻到贾母院中,因嫌里面闷热,便只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寻找翠缕的踪迹。   因见探春正和侍书说些什么,忙招呼道:“探春姐姐,你可曾瞧见翠缕了?”   探春回头见她鬓角闪着些汗渍,便上前拿了帕子帮着擦拭,嘴里却打趣道:“云妹妹方才去哪儿了?翠缕左找你不见、右寻你不着,生怕是被绿林好汉抢去做了压寨娘子,一着急就到哥哥那儿讨救兵去了!”   “呸~”   史湘云一面啐道:“书里说那些好汉都是要劫富济贫的,便抢也是抢你们府上这些金疙瘩!”   一面就又风风火火出了门,头也不回的丢下句:“我到爱哥哥那儿寻她去!”   她年幼时口齿不清,总把二哥哥叫做爱哥哥,如今虽尽力改了口,可若着了急,仍旧是爱哥哥的称呼。   一路无话。   等到了宝玉那边儿一扫听,不想翠缕在这找不见她,又折回贾母院里了。   “怎么竟又走岔了?”   湘云顿时泄了气:“不找了、不找了,我且先歇一歇再说!”   这般说着,她便自顾自寻到了宝玉屋里,却见宝玉站在书案旁,一副苦大仇深的架势,即便看到自己,也不曾露出半分笑模样。   湘云便佯怒道:“莫非二哥哥不高兴我来?那我走就是了!”   宝玉忙上前一把扯住,急道:“这说的是什么话?!我等着盼着你来还不够呢,那会不高兴你来?!”   说着,又唉声叹气道:“实是老爷布置的下的功课,我因见了你来,一时竟高兴的忘了个干净,这眼见明儿就要交差,可当真把人给愁死了!”   听他是因为功课烦恼,湘云便噗嗤一声笑了,又问清楚是什么经济仕途的文章,便提点道:“不如去寻宝姐姐讨教讨教,她见多识广,随便点拨两句岂不强过咱们闭门造车!”   “呀!”   宝玉一拍额头,喜不自禁:“好妹妹,你这可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说着,抓起焦顺的文稿就往外奔,大有漫卷诗书喜欲狂的意味。   不过走出几步之后,他忽又停住了脚,皱着眉愣怔片刻,竟折回了书案前,把那文稿重新铺开。   “怎么了?”   史湘云纳闷不已。   就听宝玉叹道:“我若拿这些饵名钓禄的东西去烦她,岂不和素日里最恨的那些厌物一般无二了?”   史湘云听的直翻白眼,她虽是烂漫的性子,却也颇知道些世事艰难。   于是伸手扯了那文稿,连道:“你不去我去!届时宝姐姐要厌,也只厌我这俗人就是了!”   她略略扫了几眼那文稿,又噘嘴道:“这上面说的是劝学?虽这字忒也丑了些,到底也是正经之论,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说着,转身便走。   “好妹妹莫急!”   宝玉忙又拦下,劈手夺过那稿子,赔笑道:“若因这些事坏了你们姐妹的情分,我岂不是罪过大了?”   跟着又说了好些个软话,两人这才又好了。   袭人、晴雯早在外面听了许久,此时忙取来两件斗篷给二人裹缠上,又各塞了个一个手炉,这才簇拥着出了院门。   照例一路无话。   眼见到了梨香院左近,湘云便下意识往假山上打量了几眼。   旁边宝玉见了,忙也伸长了脖子张望,嘴里奇道:“妹妹这是瞧什么呢?我怎么什么都没瞧见?”   “快走吧你!”   湘云搡了他一把,当先走进了梨香院。   贾宝玉忙紧随其后。   却说薛宝钗见她二人联袂而来,一面吩咐莺儿看茶,一面又招呼二人褪去了外袍。   湘云因就嘟囔道:“姐姐这屋里哪儿都好,只是太闷热了些!”   “可说是呢。”   宝钗笑道:“我们太太先前因刚来京城,不太习惯这天气,所以刻意选在这边儿,如今倒也有些受不得了。”   “那就搬去别的院子呗。”   贾宝玉大咧咧的道:“明儿我跟太太、凤姐姐说说,再过来帮姨妈和姐姐搬家!”   宝钗急忙拦着,说是冬日里搬家多有不便,若再惹得母亲染上风寒,倒是自己的罪过了。   如此这般笑闹了几句,史湘云这才催宝玉道明了来意。   薛宝钗接过文稿展开来,先总揽了一遍,便道:“这文章虽粗浅了些,立意竟是极好的,且条条款款俱都清楚明白,你仿着写一篇时文又有什么难的?”   说着,便假做着恼的横了宝玉一眼,反问道:“这莫不是刻意拿来消遣我的?”   “姐姐可冤死我了!”   宝玉便苦着脸道:“我一想到那些仕途经济的,就觉着浑身不自在,原本那三分的本事,倒连半分都使不出来,却哪还写的出什么时文?”   “你啊。”   宝钗摇头微叹,又把那文稿从头看了一遍,仔细斟酌之后,便品出了更多的好处。   忍不住赞道:“这些条条框框非止能在官场上用,若用在我家竟也是极合适的!却不知是哪位大才的手笔,偏怎么又用了这般不堪入目的文字?”   宝玉忙道:“是那焦顺,他又没怎么进过学,字写的差些倒也不足为奇。”   “竟然是他?”   宝钗吃惊的又扫量了几眼,摇头道:“先前瞧他在铺子里那些手段,我便知道他非是等闲可比,谁知竟还是小觑了他!”   “这勤工助学相辅相成,既能解决官办工坊的冗工痼疾,又能为各地蒙学纾困——此文一出,他便足以在工部站稳脚跟了!”   不想话音刚落,宝玉便又唉声叹气起来。   宝钗、湘云忙问根由。   却听他愁道:“老爷夸完他,便让我写一篇时文的出来;如今宝姐姐也夸他,却不知我又要遭什么苦难了。”   湘云噗嗤一笑,宝钗却只是微微摇头,又命莺儿备下文房四宝,将那文稿工工整整的抄录了一遍。   “好字、好字!”   宝玉等她抄完,便一叠声的赞道:“这换上宝姐姐的笔墨,竟就可堪入目了!”   薛宝钗把笔一放,恼道:“你若再说些怪话,这事儿我可就不管了。”   说着,把抄录好的交给莺儿,叮嘱莺儿好生存放。   “这……”   “你急什么,我再抄一份就是了。”   “我自是不急,可老爷却是急等着要呢,明儿若是交不上,怕是……”   听了这话,宝钗不由奇道:“姨夫怎么要的这么急?”   “不是催的急。”   史湘云在一旁插嘴:“是他自己不耐烦这个,早就抛到了脑后,如今实在推脱不过去了,这才又求到姐姐头上。”   说着又掩嘴直笑:“方才还说什么,拿这些事情来烦姐姐,自己岂不也成了平素最恨的那些厌物。”   宝玉也在旁边讪笑不已。   薛宝钗却是眉心微蹙,有心劝宝玉不要排斥这些治世的学问,可又知道他的脾性,生怕他当着湘云下不来台。   最终也只是暗暗叹了口气,又默默抄起了第二遍。 ###第一百二十二章 焦大爷的休沐余韵   返回头再说那洞中。   盖因烈马不由缰,焦顺自然只得卖命的鞭策,等好容易驯的服帖,自己倒也闹了个精疲力尽。   歪在那炭盆旁喘了许久,才忽然想起了这次私会的‘由头’,于是忙把王柱儿媳妇那番话对司棋说了。   司棋听了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扶着墙起身连啐了几声,骂道:“她素日里和她婆婆狼狈为奸、吃拿卡要也还罢了,却怎么竟敢背着姑娘做出这等事来?!”   接着,又剜了焦顺一眼,冷道:“你也收了那高攀的念想,我们这位二姑娘是针扎在肉上,都未必肯喊上一声的主儿,指着她给自己拿主意,却怕是想瞎了心!”   焦顺因就嬉笑道:“针自然是不成的,若换个粗物件,却未必……”   “呸~!”   司棋又啐了一口,勉力拢了衣裳,恨道:“你若真有这天大的胆子,晚上我做主儿给你留着门,你直管去就是了!”   焦顺嘿嘿一笑,还待再调笑几句,却见香菱在洞口搓着手哈着气,探头探脑的往里张望,显是听里面没了动静,特意寻过来哨探的。   焦顺便招呼道:“快别瞧了,赶紧帮爷把衣服穿上。”   香菱这才红着脸低眉顺眼的进来,一面帮焦顺披挂,一面偷眼打量司棋。   司棋在焦顺面前倒没什么,被她这一瞧,却反倒是浑身不得劲,于是忙把衣服理顺,悄默声的钻出了山洞。   “哎~你急什么?!”   焦顺要拉她,可毕竟衣衫不整,只能眼睁睁瞧她去了。   原还想问司棋,处置那王柱儿媳妇时,需不需要自己帮忙来着,如今却也只得作罢。   等一切都收拾停当了,他便领着香菱捧着炭盆,神清气爽又脚步虚浮的回到了家中。   原是想趁晚饭前,再睡个回魂觉来着。   不想到了家中,却听说徐氏和平儿在堂屋里候着。   焦顺忙就寻了过去。   一进门还不等说些什么,平儿目光落在他脖子上,却突的涨红了脸,啐道:“你带着那痴丫头去哪儿胡混了?这大冷的天,倒也不怕冻着!”   徐氏听她这一说,也发现儿子脖子上印着不少红印,也分不清那些是挠的、那些是亲的,于是也跟着训斥道:“你年少贪玩也是有的,可总不能不知节制,一味的与那两个丫头胡闹!”   焦顺这才知道露了痕迹,忙把领子竖起来,讪笑着岔开了话题:“平儿姐姐难得来一趟,过会儿且别急着走,等我叫人订一桌好菜好菜,你且陪着我娘吃两杯。”   “我倒是想呢。”   因素来不曾与他见外,平儿心下虽仍有些尴尬,却也并没有退避的意思,只无奈道:“这不是刚得了信儿,说二爷因得知大姑娘封了贵妃,喜的日夜兼程往家里赶,说是再有个四五日就要到京了呢!”   贾琏和林黛玉要回来了?   林如海是九月初三没的,说是要停棺二十七日,然后再送回老家安葬,算算时日倒也差不多了。   又听平儿道:“奶奶一时喜的什么似的,指使的里外不得安生,我却哪敢在你们这里偷闲?就这回来,也是得了差遣呢。”   “什么差遣?”   “依着二奶奶的意思,宝玉毕竟还小,表少爷又是那么个性子,故此届时想让你领着迎一迎——我估摸着,她多半也存了显摆的意思。”   却原来是这么回事。   焦顺心下一动,想着最近自己倒是转了运,先见着史湘云,这又上赶着来了见黛玉的机会。   上回跟着送时,因自己只在外围打转,倒不曾瞧见什么,如今自己唱了主角,总不会再空欢喜一场吧?   如此想着,便笑道:“二爷回京,便不用特意交代,我也该去迎一迎的,倒累的姐姐跑这一趟。”   “我可不就是这劳碌命么?”   平儿说着便起身道:“得,既然消息传到了,我这也该回去了。”   徐氏也起身相送。   焦顺急忙拦下,说让她们稍候片刻,然后小跑着到了东厢里,不多时折回来,手上却多了个红木礼盒。   他双手送到平儿面前,笑道:“我到了工部才晓得,里面竟还有个小小的坊市,乃是各司巧匠打造的小玩意,说是展示手艺,实则也发卖给衙内的官员——贵贱且不说,倒比外面多废了不少心思。”   “这……”   平儿看看那礼盒,又为难的看向徐氏。   徐氏便挽了她的胳膊,笑道:“他贪便宜买了七八件,我得了一半,那两个丫头也各得了一件——快打开来瞧瞧,要不是件出头,我可替你平儿姐姐啐你!”   焦顺忙掀开盒盖,露出个金灿灿摇曳不定的钗子,尖的且不论,粗的那头却不是常见的凤、蝶等物,反是个细颈的花瓶,打从瓶口又探出丛花骨朵,枝叶分明的缀着碎绿玉、红玛瑙。   焦顺手上轻轻一摇,那花竟就颤巍巍的盛开了!   这巧匠奇思也还罢了,难得的是正应了平儿的名字,显是用了心的。   平儿一瞧便相中了它,却仍是迟疑着没有去接。   徐氏干脆拿过来,硬塞到了她怀里,笑道:“先前他不成器的时候,你总说不要见外,如今却反倒和他生分了不成?”   平儿这才勉强收了,又嘱咐道:“这心意我领了,往后可不好再这么破费。”   徐氏、焦顺这才将她往外送。   到了院里,却恰好撞见香菱。   平儿因方才见了焦顺脖子上的痕迹,心下奇怪香菱这呆丫头,私下里竟如此放得开,故而便盯着她多瞧了两眼。   可越瞧就越觉得奇怪。   大凡男女在一处,多是以男人为主,更何况还是主仆两个,却怎么焦顺被撕咬成那样,香菱却反倒好端端的没事儿人一般?   难道说……   那与焦顺青天白日胡天胡帝的,实则并非香菱这丫头?   可玉钏儿分明是在家中,若不是香菱,难道竟是这府上……   她心下骤然一惊,都不敢再往下想了。   不过临到门前时,还是忍不住盯着焦顺欲言又止。   “姐姐这是怎么了?”   焦顺却想歪了,当下拍着胸脯道:“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只管告诉我就是——我如今也算有几分面子了,总也要帮姐姐讨个公道。”   “我能受什么委屈?”   平儿一笑,终究没有把事情挑破,毕竟再怎么自小亲近,也终究还是个外人。 ###第一百二十三章 衙内见闻、宫中论赏   这日一早。   焦顺任由两个丫鬟伺候着穿戴整齐,又对着镜子把衣领竖起来,掩饰住脖子上的痕迹。   如今已经是十月十六了,整整过去两天那痕迹却还没消下去,这也亏得冬日里衣裳穿的厚重,否则怕还未必能遮得住呢。   把头左摇右摆,确认没有疏漏之处,焦顺转回身见玉钏儿正嘟着嘴,依旧是满脸醋意的样子。   便顺手在她鼻子上捏了一把,半真半假的呵斥道:“作妖两日就得了,若再给爷和香菱脸色瞧,我这里可就没什么好言语了。”   仗着宠拈酸吃醋倒没什么,可她昨儿旁敲侧击的老要打探究竟,却是焦顺所不能容忍的行为。   玉钏儿闻言一愣,见大爷眼中竟有些凶光,直吓的忙低垂了眉眼,心头噗通噗通的乱跳。   恰在这时,香菱自外面进来,说是政老爷打发人送了宝玉的时文过来,请焦顺过目品评一二。   因瞧着时辰差不多了,焦顺便卷了那时文道:“我带去衙门再瞧吧,今儿那张诚头天上差,倒不好让他久等。”   张诚家道中落,又摊上那么个败家子儿,自然养不起代步的工具,故此早就约定好了路上要捎他一程。   到了张家,张诚早已等候多时。   且身边还有个探头探脑,畏畏缩缩的年轻人,不用说自是他的儿子张华。   张诚上了马车,又叮嘱儿子好生看家。   一行几个这才赶奔衙门。   张诚今儿穿戴的,又比前日里体面了不少,但细瞧那料子却浆洗的过了头,已经有些褪色了。   因知道他是个好面子的,焦顺当面未曾说些什么,背地里却嘱托栓柱,让他跟徐氏讨些好料子送去张家。   却说张诚毕竟脱离官场已久,又是头回入幕做师爷,心下难免便存了三分忐忑。   等到了工部衙门里,见那众多官员竟是不约而同的,对东家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他登时觉着压力山大。   虽不曾后悔应下焦顺的聘请,可到底又少了七分欢喜,多了无数的忧虑。   暗自琢磨着凭自己的本事,也不知能不能帮东翁在工部站稳脚跟,若三五个月就丢了差事,却怕是……   “老弟可算是来了!”   正愁眉不展,忽见前面院里迎出个人来,看袍饰却是个六品,就见这位上官笑吟吟的道:“我空担着杂工所的主事,谁知老弟做出这等大事来,反倒竟是我最后一个得了消息。”   说着,又挽袖子挑起大拇哥赞道:“苏侍郎一贯最是方正,便各司的郎中都难讨他两句好话,不想老弟提出的勤工助学之策,竟得了他老人家的青睐,还奏请尚书大人送交内阁参赞!”   说到这里,他又半真半假的抱怨道:“老弟怎么也不先言语一声,好让我也跟着沾些光彩?”   “侯大人可是冤死我了!”   这人自然正是督政杂工所的主事侯云,焦顺听他埋怨,忙叫屈道:“下官就算想说,可也得有机会才成——那日刚到衙门,我就被叫去了司里,没奈何只能把底稿交了出去,那上面还净是涂鸦圈点呢!”   “如此看来,倒是我没福气了。”   侯云其实早知道这一节,但还是故作无奈的叹了口气,又叮咛道:“往后再有这等事,可千万别忘了拉老哥一把——我这主事说是督政,实则还不就是上传下达的差事?若什么都不经我就通禀给上面,我这主事做着也没意思不是?”   不等焦顺回话,侯云又道:“上回你让总结的那太祖语录,实则也是极好的,听说军械司那边儿颇有受了启发的——这消息一出,大伙儿虽不曾明说,暗地里却不知有多少人在背那册子呢!”   这一连串的夸,又夹带着敲打。   焦顺也只得连道‘谬赞’,又保证日后绝不再犯。   他们这里乱打机锋,旁边张诚却听的云里雾里,忙扯了栓柱追问究竟。   可栓柱大字不识几个,兴趣又从不在这上面,哪里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故此只一味的替焦大爷吹嘘,弄的张诚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   等侯云告辞走后,他急忙出来询问究竟,这才得知焦顺履新虽才短短半月,却早已经砍出了三板斧。   若说前面那两板斧,只是让上下不敢小觑,这第三斧却竟有些大巧不工的味道。   历年来多少人在工部衙门司、所任职,也未曾有哪个想出这等与礼部联动,同时盘活两处的妙招。   张诚在堂屋里听焦顺细细讲来,这才明白原来那些指点议论,并非全是排斥鄙夷,而是震撼于焦顺竟受了苏侍郎的青睐,一时不由得大喜过望。   盖因他原本以为自己是来扛大旗的,不想这焦大人竟有如此才干见识,以后自己托庇于他门下,说不准还真能有卷土重来之日呢!   自此张诚便抖擞了精神,加倍的卖力。   ……   不数日。   工部的奏折经内阁递到御前,隆源帝览罢龙颜大悦,拍案连道了两个‘好’字,又携了那奏折与抄录的附件,兴冲冲赶至元春的宫舍。   将这些一股脑铺开在贤德妃面前,连声催促道:“快瞧瞧、快瞧瞧,先前朕只是随口一说,不想还真就有这诺大的惊喜!”   贾元春微弯了腰,低头扫了两眼,忙又起身道:“这工部的折子,陛下怎好拿给臣妾看?若让外面知道了,怕不要参我个后宫干政的罪名!”   “这事儿和你家里有关,不让你瞧还能让谁瞧?”隆源帝大袖一挥:“爱妃只管瞧,若有那不开眼的胡攀乱咬,朕也容不得他!”   因他再三催促,又说是和自家有关。   贾元春这才拿起那奏折细瞧究竟。   她聚精会神瞧那折子,隆源自顾自搬了椅子,却坐在一旁将她上下端详,单论颜色那吴贵妃、周贵人也都是极好的。   但若搭上身段气质一起品评,这贾元春说是艳冠六宫也不为过,才情学识也不必多说,且又是个知进退、晓世情的。   倘若在那芙蓉帐内,再肯曲意逢迎些,就最好不过了!   正想入非非之际,元春也已经看完了全文,一时难掩心中惊喜。   先前她还担心焦顺毕竟是奴籍出身,没什么见识学问,怕他辜负了皇帝的期许,进而连累到自家头上。   如今看来,这焦顺竟是个不学有术的主儿!   单凭这新政上罗列的种种来看,就足见他胸中颇有见地,又不乏因势利导的巧思与手段。   一面占着劝学的大义,一面又切实解决了两处的弊端;一头让士人集团挑不出理来,一头却仍是站在皇帝超拔匠人的立场上。   这等人天幸竟出在自家,往后倒要劝府里多多倚重才是!   “你说我这回怎么赏他才好?”   隆源帝见元春看完了,便笑着道:“上回说要再看看,这回总不好再苛待了他。”   元春却忙道:“他如今刚得了官爵,却怎好再赏赐什么?”   “爱妃这话就不对了。”   隆源帝不以为意道:“有功怎能不赏?何况他又是朕执意超拔的。如今给朕露了脸,如何能不赏?”   见元春没了言语,隆源帝又把袖子一甩:“罢罢罢,朕知道你是轻易不开口的,朕自己琢磨个合适的赏赐就是了。”   同时心下又忍不住腹诽,这贤德妃旁的都好,就是床上床下总也放不开礼教!   顿了顿,他又岔开话题道:“昨儿朕把那进宫探亲的事儿跟太上皇说了,上皇却说怕坏了规矩礼制,且皇家规矩大,怕她们来了也不能尽兴,与其如此,还不如放你们出宫省亲呢。”   “且等朕和礼部商量好了章程,到时就让爱妃回家享一享这天伦之乐!” ###第一百二十四章 码头   转眼到了这月二十一。   因京畿左近的工坊,已经陆续递上了造价表、请款单,又有要求上面协调原料采买、匠人挪借的。   故而焦顺在衙门里也终于忙了起来。   好在提前调阅了旧例存档,又有张诚从旁协助,这些零零碎碎的倒还难不住他。   不过等到下月初,各地的公文都送来,怕就要忙的昏天黑地了。   为此焦顺又盘算着,打算再请两个账头清楚的账房,给张诚充做副手,也免得届时忙中出错。   却说这日傍晚。   焦顺回到家中就得了消息,说是贾琏、黛玉明日便到,二奶奶为此专下了帖子,请焦顺带人去城外码头迎上一迎。   因这是早就定下事儿,焦顺自然也不会推辞,忙让车夫载着栓柱又回衙门告了事假。   因肖想着黛玉的容颜身段,晚上自不免又添了几分兴致,将香菱、玉钏儿好生蹂躏了一番。   第二日早上他犹豫再三,还是选了官服在身,以免贾琏不明就里,再闹得两边儿下不来台。   坐着车自后门绕到了宁荣街,就见林之孝早领着十几辆大车、两顶大轿,在荣国府正门前恭候多时了。   其实这差事原该派给赖大又或者来旺的,可前者和焦顺有仇,派后者去,又怕焦顺这个做儿子的不自在,故此才选了林之孝压阵。   而除林之孝外,老太太又特意调拨了鸳鸯,带着几个丫鬟婆子专门去迎黛玉。   故此一应俗务皆无需焦顺理会,他只负责在贾琏下船时,在那码头上迎一迎便可。   “焦大爷。”   眼见焦顺到了,林之孝忙提着衣襟下摆到了车前,躬身陪笑道:“这边儿都已经铺排好了,不知您可还有什么要示下的?”   错非连日来与贾政时常亲近,仅凭焦顺这七品小京官儿,怕还未必有资格在林之孝面前托大。   更何况自家老子素日里也与他相善。   故此焦顺忙挑了帘子笑着还礼:“林管家勿需多礼,这里里外外的你可比我熟稔多了,你既说是已经铺排妥当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咱们就上路?”   “上路吧。”   林之孝得了准答复,立刻回头扬声吆喝道:“焦大爷吩咐,即刻启程~!”   说完又道了声‘罪’,便匆匆奔到最前面,翻身上马头前引路。   车队出内城奔东,一路浩浩荡荡赶至东便门外的大通桥码头,焦顺隔着百十丈在空旷处下了马车,早有打前站的荣府豪奴摆好了伞盖、桌椅、炭盆等物。   林之孝又上前请示道:“大爷若是觉着清冷,附近酒楼已经订好了雅间,您看是挪过去,还是……”   “这里就挺好的。”   焦顺摆摆手道,又指着对面道:“林管家也坐下歇歇吧,左右离得近,有什么让下面人哨探通传就是了。”   “这怎么成。”   林之孝笑着婉拒了,又问焦顺可要寻些消遣,言称这附近唱曲说书的都不缺,便胸口碎大石的把戏,也能替大爷寻两个过来解闷。   “这倒不必了。”   焦顺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卷公文来,笑道:“我这里倒还有些公务要处置,倒要劳林管家帮我找来文房四宝。”   “这好说、这好说!”   林之孝忙恭声应了,不多时取来常备的笔墨纸砚,又命人抬出个两个屏风来,拢住四下免得受了风。   啧~   这豪门大户出行,倒和搬家也差不多了。   且不提焦顺如何处置公务。   却说近处一辆马车上,鸳鸯窥探多时,直到焦顺这边儿拢了屏风,才放下车帘收回了目光。   “姐姐瞧什么呢?”   车内鹦鹉早忍不住好奇,因见她收回了目光,便笑着打趣道:“便真动了春心,也该寻个知书达理的,偏怎么不错眼的盯着个粗胚?”   “他可不是粗胚。”   鸳鸯摇头:“前几日我在宝姑娘哪儿,瞧了他一篇议政的文章,虽看的不甚了了,但这人却着实有些才干见识,连宝姑娘也赞不绝口呢——如今他出来办私事,竟也不忘处置公务,显然还是个有雄心知上进的。”   鹦鹉听了却不以为意,晒道:“便再怎么赞他又如何?前些日子传出谣言,说是大太太要下嫁二姑娘,你瞧这阖府上下有谁肯答应?说白了,还是嫌弃他的出身!”   鸳鸯只是一笑,嘴里再没说什么,心中却道:那些自暴自弃的龌龊之人,便出身再高又能如何?   约莫过了巳正【上午十点】,就见哨探的小厮飞奔来报,说是已经望见二爷的船了。   焦顺忙收拾停当,领着林之孝、鸳鸯,并一大票男仆女仆赶奔码头迎候。   不多时两艘大船先后靠岸,水手们连铺了三块跳板,又用绳子紧紧绑了,这才请恭请贾琏下船。   因见个身着官袍的年轻人当先来迎,贾琏先是有些纳闷,等离得近了才终于认出焦顺来,不由啧啧称奇:“先前听昭儿说你得了爵位,爷还有些不敢信呢,不曾想竟倒是真的!”   因见他态度有些轻佻,林之孝忙上前赔笑道:“二爷想是还不知道吧?焦大爷后来又得了陛下特旨,如今和政老爷同在工部为官呢!”   “竟还得了工部的官职?”   贾琏吃了一惊,脱口问道:“得了几品官儿,管着些什么?”   焦顺笑道:“托政老爷和大姑娘的福,如今在杂工所做了个七品所正。”   “七品?杂工所?”   贾琏便又不以为然起来,顺势指着隔壁那艘客船道:“既然来了,正好陪爷去迎一迎上官。”   因早知道贾雨村与他同行,焦顺倒也并不奇怪。   虽则贾雨村是升任顺天府同知,和工部并无统属关系,可人家毕竟是四品官儿,称一声‘上官’也不为过。   却说贾琏引着焦顺到了对面,恰逢贾雨村也正往这边儿赶,两下里合在一处,贾琏便大咧咧引荐道:“这是化【贾雨村本命贾化】老爷,与咱们家是同宗——这是来顺,原是跟着贱内陪嫁过来的,如今倒得了爵位,做了朝廷命官。”   贾雨村原本对焦顺还算热切,听说对方竟是陪嫁奴籍出身,脸上便略略显出些异样来,随即向贾琏啧啧称奇:“这可真是天大的恩典,等闲人家怕是连想都不敢想呢!”   这却是将焦顺获得官爵的因由,全都归结在荣国府头上。   因他二人如此态度,焦顺也懒得拿热脸去贴冷屁股,只由着林之孝忙前忙后的伺候。   又搭着那厢由鸳鸯打头,前呼后拥的下来一群女子,他更是不再理会这边儿,只暗暗寻觅林黛玉的身影。   这倒是并不难。   正当中那一个周身素净的小小身影,众星捧月也似的,若不是黛玉还能是哪个?   只是……   偷眼端详了一番之后,焦顺却多少有些失望。   倒不是说这黛玉不够漂亮。   单论眉眼五官绝对是极精致的,妥妥一个美人胚子,可如今也只是胚子而已,瘦瘦小小一个人儿,明显还有待发育。   不过转念一想,这倒也未尝不是什么好事。   正因书中这些钟灵毓秀的女子,还未曾长起来,自己才有机会惦记着,否则若是过上一两载就要嫁人了,却哪还轮得到自己?   相比之下……   宝钗如今已经是十四,若自己加官进爵的速度不够快,只怕就赶不上趟了。   却说焦顺这不声不响的离着远了。   贾雨村便忍不住打探他的根底,而林之孝也怕贾琏再给焦顺难堪,于是加倍的描述了近日的见闻。   又着重点明道:“政老爷近来极是看重焦大爷,这半个多月三日一宴五日一请的,几乎就没有间断过。”   贾雨村听了这话,登时有些后悔起来。   贾琏却有些恼羞,冷笑道:“爷离家才不到一年,连身边的奴才竟也成了人物——这可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正说着,忽见五六骑飞也似奔了过来,远远的就嚷道:“可了不得了,家里来了颁旨的天使,请大爷速速回府!”   贾琏认出是荣国府里的管事,不由得皱起眉头,心道自己分明是二爷,却嚷什么‘大爷速速回府’?   紧跟着他又想到了贾雨村头上,便转身问道:“雨村兄,莫不是圣上知道你已经到了京城,所以……”   贾雨村却是连连摇头:“断无此理、断无此理。”   且不说皇帝会不会如此在意他一个四品同知,就算真要给他颁旨,也断没有送去荣国府的道理。   二人正疑惑不解。   却见焦顺迎上前问了几句,然后匆匆过来告罪道:“琏二爷、化大人,我怕是要先行一步了——毕竟总不好让天使在府上久等。”   “你?”   贾琏愕然:“是给你颁的旨意?”   贾雨村则是进一步追问:“来大人,却不知是什么旨意?又是因何而来?”   “我如今姓焦。”   焦顺更正了他的称呼,这才云淡风轻的道:“因我前日拟了桩新政,原只是想自己试行一番,不知怎么就得了侍郎大人的错爱,又经内阁递到了御前——这不,陛下竟赐下进爵一级、黄金百两的恩赏,着实让焦某惶恐汗颜。”   这番话听得贾琏、贾雨村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以对。 ###第一百二十五章 捻酸人各议焦顺事   却说贾琏参见过一众长辈,这才回至自家房中。   凤姐虽近日多事之时,无片刻闲暇之工,可见贾琏远路归来,却也少不得要拨冗接待。   因房内并无外人,她先笑盈盈的施了一礼:“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   谁知贾琏扫了她一眼,脸上竟没有多少笑模样,只将身子往床上一横,枕着双臂似是颇有些不乐。   “你这狠心贼!”   王熙凤登时也换了脸色,一手叉腰一手拿帕子指着贾琏骂道:“这一去大半年光景,在外面也不知多写几封家书,如今好容易回来,倒先冲我使其脸色来了!”   贾琏又横了她一眼,无奈道:“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王熙凤素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何况一腔久别的热切,竟都贴在了冷脸上,却如何还能耐得住性子?   当下又叉腰叫屈道:“你走之后,我这每日忙里忙外,挣命也似的,就只怕丢了你的颜面,如今可倒好,倒给我甩起脸来了!”   贾琏久在江南,见惯了水乡女子的柔婉,如今重又听到这等夹枪带棒的言语,自然有些不大适应。   可毕竟是自己有错在先,他也不好冲王熙凤发作,只得堆笑解释道:“真不是冲你,实是家中变化忒也大了些,让我这心里有些不得劲儿。”   说着,将码头上的见闻说了。   又道:“因这旨意的事儿,二老爷特意去了焦家——我为了拜见二老爷,竟还要专门去他家走一遭!”   顿了顿,又郁郁不平的问:“叔叔在工部多年,怕也没得过进爵赏金的恩赐吧?他一个刚脱籍的七品小吏,却凭的什么?”   “咯咯咯……”   王熙凤听完这话,却登时笑的花枝乱颤,拿粉拳往贾琏胸口虚捣了一记,戏谑道:“原来咱们国舅爷竟是吃了他的醋!怎么着,莫不是在南边儿守着林姑父久了,也有了起居八座的心思?那我明儿禀了太太,托大姑娘给你谋个……”   “浑说个什么!”   贾琏忙掩了她的嘴,顺势把她拉到床上,半真半假的笑骂道:“小蹄子,我这才回京,你倒又想把我往外赶,莫不是嫌我碍事了?”   “呸~”   王熙凤在他耳边呵痒似的啐了一口,腻声骂道:“明明是你这死鬼在外面乐不思蜀,自个身上不干净,反倒把脏水往我头上泼!”   两人笑闹几句,正有些情动,忽听外面有人交谈,不觉都有些扫兴。   王熙凤一面翻身坐起整理发髻,一面扬声喝问:“外面是谁?”   平儿进来回道:“是顺哥儿让香菱把对牌送回来了。”   “什么顺哥儿。”   贾琏冷笑:“人家如今可是朝廷命官,论爵位比我还高些呢!”   跟着却又起了花花心思,啧啧叹道:“先前我去焦家拜见二老爷,恰撞见个极标志的丫鬟,生得好齐整模样,因我疑惑咱家并无此人,随口问了问,似乎就是叫做香菱——听说是薛大傻子进京前买的?不想他倒舍得给那奴才糟践!”   若在下江南之前,这等话他是断不敢在王熙凤面前说起的,但在江南无人拘束惯了,自也就少了忌讳。   “嗳!”   王熙凤闻言,立刻酸言酸语的道:“往苏杭走了一趟回来,也该见了些世面,爷却怎么还是眼馋肚饱的——你要真爱她,也不值什么,我去拿平儿换了她来如何?”   等了片刻,见贾琏悻悻的没有接茬,这才又正色道:“爷往后最好改了称呼,先前还能说是大姑娘帮衬,如今看来,他竟真是凭本事得了万岁爷青睐,往后可不敢再当个奴才看了!”   “嗯。”   贾琏不情不愿的应了,干脆顺势起身道:“珍大哥晚上要给我设宴接风,我索性早去早回。”   说着向外便走。   王熙凤忙依依不舍的往外送,谁知道了门前,贾琏忽又回头在她脸上掐了一把,嬉笑道:“你在家好生候着,等爷回来再收拾你!”   王熙凤先时只顾着羞喜,等贾琏走后却越琢磨越觉着不对味儿。   忍不住拉了平儿问:“你说这回二爷回来,是不是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平儿也隐隐有些觉察,但还是笑着宽慰道:“这能有什么不一样的?约莫是大半年不见,彼此都有些生分了。”   ……   返回头再说这次回京的另一位主角。   “宝姐姐的、迎春姐姐的,探春妹妹的,这些是给惜春小妹妹的。”   林黛玉一一点数着桌上的礼物,等紫鹃到了外间,才貌似不经意的抬起了头,与不肯错眼的宝玉四目相对。   二人相视一笑,黛玉便捧了最多的那份礼物,道:“这些是给你的,要是不嫌弃,就拿去。”   “妹妹。”   宝玉上前接了个盒子在手,往旁边几份礼物上扫了一眼,笑道:“我这怎么多起来了?”   林黛玉登时小脸一板:“你要是嫌多,就给我留下!”   宝玉忙用身子拼命压住,嘴里连道:“不多不多,我都要、我都要!”   林黛玉这才又瞧着他笑了,因想起码头上的见闻,便好奇道:“我才下船就听说府里来了天使,竟还是要给凤姐姐家里的奴才传旨,这却又是怎么一回子事儿?”   宝玉把焦顺的来历简单说了,又道:“他这回被封赏,约莫是因为那一篇勤工助学的策论——老爷和宝姐姐都曾赞过,说是什么兴利除弊的良方,还让我据此写了一篇时文呢。”   “呦~”   林黛玉反手掩住了嘴,满眼惊奇道:“半年多没见,不想你倒出息了,竟还会写什么论政时文了?”   “妹妹快别取笑我了!”   贾宝玉愁眉苦脸道:“我一瞧那些仕途经济就头疼的紧,哪里还写的出东西来?最后还是托请到宝姐姐头上,得了些提点,这才勉强应付过去。”   “哼~”   听他接连提起宝钗,林黛玉心下隐隐有些不快,忍不住娇哼一声,诘问道:“那你不守着宝师傅受教,却寻我这个没用的作甚?”   见她似是恼了,宝玉忙涎着脸赔笑道:“我偏就喜欢没用的。”   “好啊!”   不想林黛玉却更恼了,背过身把脸一捂,跺脚道:“你果然也觉着我是个没用的!”   “好妹妹,这……你、我……”   宝玉直慌的手忙脚乱,也跟着跺脚道:“我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你瞧瞧!”   说着,抬手拍了拍胸口,却听‘啪’的一声脆响。   宝玉这才记起了什么,忙从怀里摸出鹡鸰香串来,献宝似的捧给林黛玉道:“妹妹快瞧这是什么!这是北静王爷送我的礼物,我给你留了好长时间了。”   林黛玉原本还接了细瞧,听说是别人送宝玉的,立刻抛还了回去,嘴里道:“什么臭男人拿过的东西,我不要!”   正闹着,三春并宝钗都闻讯赶了过来。   姐妹见面自又是一番热切,但黛玉见过三春之后,却独独拉着宝钗的手上下端详。   薛宝钗不由奇道:“妹妹这是怎么了?莫非是我身上有什么不妥?”   “姐姐自是极妥当的。”   林黛玉就掩嘴笑道:“我只是好奇姐姐怎么有这么大的本事,连牛都能教的识韵知律,还学人弹起了宫商五样音!”   薛宝钗听的莫名其妙,下意识望向了宝玉,见宝玉在后面尬笑不已,心下登时恍然。   反手把黛玉拉到身后,拦在宝玉身前笑道:“不想这屋里竟还有一头牛在,那咱们可得看好林妹妹,千万别让她被牛嚼了去!”   这明着是把黛玉比作牡丹,细品却又似才藏着些别的意味。   不过还没等旁人往深里琢磨,宝玉便拿手在头上比了犄角,嘴里‘哞、哞’的叫了起来。   姐妹们登时都笑的前仰后合,再也顾不得其它。   偏这时袭人寻了来,说是东府珍大爷要给贾琏接风,让请了宝玉、焦顺过去作陪。   宝玉自是百般不愿,可拗不过众人都劝,连黛玉也说堂兄弟大半年不见,总该聚在一处亲热亲热。   他这才恋恋不舍的去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宁府夜宴   贾珍原本并没有要请焦顺作陪的意思。   一则双方旧怨未解,二来也是怕贾琏不自在,后来听说焦顺得了封赏,这才临时改了主意。   他这一面差人去请,一面却忍不住对尤氏抱怨:“我原想着等风头过去,就托门路把他远远打发了,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谁知这厮竟真就有几分本事,如今得了陛下青睐,往后怕是更奈何不得他了!”   尤氏原也觉着不该迁就一个奴才出身的小吏,可如今听说焦顺因才干见识,得了皇帝的青睐,这心下却反倒活动了。   因就试探着问:“老爷,先前那二姑娘下嫁的谣言,究竟有没有影儿?”   不等贾珍回应,她又自答自问:“以我瞧着,倒也未必都是空穴来风,若这焦顺果是个有前程的,便舍个庶出的姑娘给他又能怎得?”   贾珍初时没醒过味儿来,将半瓶助兴的药卷在袖子里,准备在酒宴上先用了,等发散开药性再去收拾新梳拢的小蹄子。   直到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他才猛地恍然,皱着眉回头道:“你莫非说的是惜春妹妹?”   尤氏见他表情看不出喜怒,哪敢轻易认下这话,忙讪笑道:“咱们家都是老爷做主,我哪敢乱出主意——更何况还是惜春妹妹的终身大事。”   贾珍皱着眉头端详她几眼,忽的大袖一甩:“知道不该说,你还不把那窟窿捂严了!”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去了。   自秦可卿玉殒天香楼那日,夫妻两个撕破了脸,贾珍作践尤氏也不是头一回了。   如今她倒有些皮了,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因又想着贾珍既用了药,必然舍不得用在自己身上,倒不用再担心被他酒后打骂,一时心下反倒松快多了。   拢松了气闷的襟领,将个白莹莹无人爱怜的身子,歪倒在挨着暖气的榻上,一时竟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去多久。   半梦半醒中就觉着身前有人窥探,初时还以为是丫鬟们,可那视线竟热辣辣的直往怀里钻,尤氏这才惊觉不对,急忙从床上翻身坐起。   这一下,却险些撞进贾蓉怀里。   “呦~”   贾蓉忙往后退了半步,涎着脸笑道:“太太可算是醒了,老爷打发我来拿东西呢。”   尤氏是又羞又恼。   便真是打发他来拿东西,又哪有悄悄欺到熟睡的继母跟前儿,拿眼乱瞄的道理?!   先前因贾琏不在家,他便紧着王熙凤巴结,如今见没了机会,倒竟惦记上自己了!   尤氏蹭一下子窜将起来,就要跳脚怒骂。   但见贾蓉脸上竟没有多少惊慌之色,又想着这父子两个混账王八一条藤的,若真闹起来却怕贾珍未必肯护着自己,当下也就没敢发作出来。   强忍着怒气顺着贾蓉的话头,唤了小丫鬟开箱子拿东西。   眼见贾蓉嬉皮笑脸的去了,尤氏越想越是委屈,有心大哭上一场,又恐被丫鬟告诉贾珍知道。   于是假说在屋里气闷,要出去清净清净,撇下丫鬟自寻伤心之地去了。   ……   返回头再说贾蓉。   出了后院堂屋,满脑子仍是那一对儿白皙,暗道这继母论姿色虽不如亡妻,倒也颇有些趣处。   又想着老爷能惦记我的,难道还不兴我惦记他的?   只是现下毕竟少了保险,且等过些日子再踅摸个老爷喜欢的回家,再拿来与他换着耍耍。   打定了主意,他这才施施然回到了厅中。   那厅中酒宴正酣,贾珍在主位上瞧见儿子,便随口骂道:“没用的东西,却怎么耽搁这么久才回来?!”   “珍大哥这话说的。”   贾琏随口回护道:“这大晚上的,他总不好胡冲乱撞的。”   贾蓉也便借坡下驴道:“还是琏二叔疼我,知道我的不易。”   跟着又问:“老爷和叔叔们说什么呢,方才聊的那般火热?我在外边儿都灌了满耳朵。”   “还不是说你大姑姑的事儿。”   贾琏面带得色的道:“宫里传旨时透了话,说是让各家外戚修建别苑,以便娘娘们回家省亲呢!”   “先前不是说,要让各家亲眷进宫探视么?”   “那是老黄历了,如今太上皇拿定了主意,只等着礼部议出章程,就要放娘娘们回家省亲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恩德!”   听他们说的热闹,焦顺心下也是馋的不行。   这大观园终究还是来了!   暗想着那一园子莺莺燕燕,就忍不住有些激动。   不过转念又一想。   以自己现下这身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住进去的——其实换个身份也没用,因为除了宝玉这个特例,那园子里貌似也没别的男子了。   总之,就很嫉妒!   焦顺当即拿起酒杯来,对着宝玉一举:“诸位这说来说去的,怎么就没人贺咱们国舅爷一杯?来来来,我这里先干为敬!”   他这一起头,旁人也都纷纷起哄。   三五杯下去,倒灌的宝玉直打晃,连忙摆手道:“不成了、不成了!今儿一是给二哥接风,二是庆贺焦大哥得了恩赏,却怎么都来灌我?”   “我不过是侥幸罢了。”   焦顺便笑着谦辞道:“凭哥儿那时文的功底,若往后到了官场,怕就显不出我来了——且哥儿惯常不曾理会俗务,不想倒对商贾之事颇为在行。”   “那实是宝姐姐代笔的。”   宝玉却也并不瞒着,又道:“宝姐姐倒也对焦大哥文章钦佩的紧,特意抄录了一份,最近时不时就要拿出来研读一番。”   “还有这等事儿?”   焦顺心下的嫉妒顿时烟消云散,直笑的喜形于色:“听说这宝姑娘最是博学,不想竟能看得上我那些粗浅文字。”   想着自己无形中,竟在薛宝钗那边儿有了‘好感度’,一时倒顾不得再给宝玉灌酒,反自斟自饮了几杯助兴。   旁人也都推杯换盏。   正闹到兴头上,不想贾琏的小厮昭儿却在门口探头探脑,且又欲言又止的样子。   贾琏便恼了,喝道:“在家弄鬼也就罢了,却怎么在大爷家还是这般没规矩?!”   昭儿忙跪地道:“回二爷的话,实是家里打发了人来,说让珍大爷千万看顾着些,莫使您喝醉了。”   贾琏听了这话,又把酒杯往桌上一顿,羞怒道:“这婆娘管的愈发宽了!”   贾珍笑着摆手:“大妹妹也是为了你好,何况她独守空房大半年,好容易把你盼回来,你要是喝的酩酊大醉,晚上却还怎么一叙别情?”   最后那‘一叙别情’说的拿腔拿调,直惹得众人哈哈大笑,个顶个脸上都带了颜色。   又搭着贾珍刚吃了些助兴的药丸,这话头便不可避免的直奔下三路。   饶是焦顺也是经过见过的,却哪及得上这群纨绔耍的宽泛,借着酒兴听了一会儿,就觉着裤子紧绷的难受。   于是随口向一旁的贾蓉探听道:“这院里的茅厕在那儿,我且去方便方便。”   贾蓉醉醺醺起身,拍着胸脯道:“我带叔叔过去,正好一并送快松快!”   先前夺爵时,贾珍称焦顺贤侄,如今因他先得了贾政青睐,又蒙皇帝封赏,不知不觉间便长了一辈儿,故此贾蓉才以叔叔相称。   却说焦顺跟着贾蓉出了客厅,穿房过院走出老远,也不见这厮止步。   心下不由得起了疑,一把扣住贾蓉的手腕,喝问道:“茅厕哪有这么远,蓉哥儿莫不是要坑害我?”   贾蓉一个激灵,这才清醒了些。   举目四顾,才发现已是到了后园,忙解释道:“焦叔叔说哪里话,且不说叔叔如今圣眷正隆,单凭您捏着家里要命的把柄,便借我一个胆子,我也不敢坑害您啊!”   “你知道就好!”   焦顺仍是冷笑:“还不快把茅厕指来?”   “这……”   贾蓉苦笑道:“我一时走岔了,这处却没什么茅厕——索性也是僻静处,咱们直接松快了便是。”   说着,也不管焦顺就在身前,径自掏了针尖麦芒往空处扫射。   焦顺这才忙不迭撒开他,因不想与这厮在一处,特地选了个灌木丛哗哗放水。   二人各自方便完,便醉醺醺的原路折返。   却不想那灌木丛后,竟忽又站起个掩着嘴的妇人! ###第一百二十七章 宴后   自灌木丛后起身的,却正是宁国府的女主人尤氏。   她因被继子贾蓉窥探,偏一时又发作不得,便忍着泪单独离了正房堂屋,到这后院僻静处顾影自怜。   原本哭了一程、骂了一程,这心头郁郁也消散了不少,正想着返回屋里呢,不成想远远地就见贾蓉挑着灯笼,摇摇晃晃的往这边赶。   尤氏一时骇的魂儿都飞了,生恐在这喊不应的地方,再闹出什么逆人伦的祸事来。   她当下也来不及多想,慌不迭的藏在了灌木后面,原是想等贾蓉过去,再悄默声的逃回家。   谁曾想那二人恰就停在了前面,先说了两句解惑的言语,随即竟又做出些放肆勾当。   尤其那焦顺偏选了灌木丛前,倒让尤氏瞧了满眼的腌臜吓人物件,连衣襟上都溅了些泥点子。   却说等焦顺醉醺醺去了,尤氏羞恼的起身连啐了两口,心下暗道怪不得这粗坯先前讨要车马,老爷只说什么‘给他便是’,原来手上竟攥了自家的把柄!   亏自己当初不明就里,还为此挨了一通骂。   想到当初贾珍那句“他又不是要骑你”,尤氏便觉心头突突直跳,满脑子都是些不堪言的情景。   她忙默念几声‘阿弥陀佛’,一脚低一脚高的摸黑回了房中。   直到褪去外套,坐在那暖洋洋的榻上,这才渐渐平复了羞意、躁动。   不想没过多久,贾珍竟也醉醺醺的推门走了进来。   尤氏先是有些惊惧,可随即忆起方才那些躁意,竟倒生出些期盼来——虽则比不得那腌臜,总也好过独守空房。   于是一面招呼丫鬟去端醒酒汤来,一面挨挨蹭蹭的往贾珍身边献媚。   贾珍醉眼惺忪的扫了她一眼,便交代道:“方才听说,西府那边儿怕要改建园子,迎娘娘回家省亲,我已经把咱家的后花园许了他们——届时把两处打通了,也好显得大气些。”   尤氏听的一惊,忍不住酸道:“先前那轮胎买卖,我拉下脸左求右乞的,那凤辣子只肯让出一间铺子,还要咱们自己出人出钱经营,如今大爷偏怎么如此大方,好好的院子竟就……”   “你懂个屁!”   贾珍不屑的骂道:“两家本是一体,如今有这天大的喜事,咱们自该尽力帮衬才是!”   说着,又道:“我听说琏哥儿这回去南边儿,倒淘了好些回来,怕不有百十万两银子呢!”   尤氏惊道:“那林姑爷竟有这等家资?”   “感情!”   贾珍两眼一瞪:“那可是巡盐御史,天下一等一的肥缺!也就是林姑父素来清高,不然怕三四百万两都打不住呢!”   最后一句,却忍不住露了心思:“有了这笔横财,西府必是要大肆操办一番的,咱们现下大方些,往后也好多揽几桩差事——到那时还用得着发愁没钱补窟窿?”   因秦可卿发丧欠下了不少亏空,尤氏近来没少为钱发愁,如今听贾珍说的有鼻子有眼,一时倒愈发亢奋了,直往贾珍怀里起腻。   谁知贾珍喘着粗气,竟就一把将她推开,起身交代道:“你近来多往那边走动走动,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赶紧回来禀我,千万别耽搁了爷的大事儿!”   说着,拔腿向外就走。   “老爷。”   尤氏一时急了,忙追了两步问道:“您、您今儿又不在家睡?”   “你自个歇了就是,莫管我!”   贾珍头也不回丢下一句,便匆匆消失在夜色当中——那药极是金贵,他可舍不得浪费在‘旧人’身上。   尤氏空酿出一腔润情,不想却讨了个没趣,只得自顾自洗漱安歇了。   可夜深人静之际,她却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那身子仿似烙烧饼一般熟烫红涨,满脑子尽是吓人的腌臜。   ……   却说酒酣宴散。   焦顺因要走后门入府,便与贾琏、宝玉互相别过,施施然回到了自家。   他虽有六七分酒意,脑子倒还算清醒,于是命香菱取了圣旨细瞧,见上面多有溢美之词,不觉又添了三分得意。   先前他初到工部,也曾想着先搞些发明创造出来,可了解了杂工所的现状,又通读了太祖语录之后,这想法却渐渐淡了。   盖因杂工所下辖的工坊,大多都已经进入了机械化生产——蒸汽机早就有了,夏太祖命人自西洋引进回来,又加以改造,如今略大些的工坊都有使用。   一些先进的理论,夏太祖也早早便抛了出来。   而各种机密精工的制成改进,更不是他这个考文科都落榜,又干了十几年代理销售的人,一时半刻就能搞定的。   所以思来想去,才选了从大局着手。   不想却竟一举得了皇帝和薛宝钗的欣赏……   他欣喜之余,忽又想起一事来,于是唤过香菱问道:“近来二姑娘院里有什么动静没?这都六七天过去了,怎也不见司棋有什么回应?”   香菱却也未曾听说有什么风吹草动。   “那你明儿专门过去问问。”   焦顺说着,又把那圣旨交给她仔细收藏。   这圣旨虽是赐下了,但若是日后再有加官进爵的封赏,却是要把先前这份收回去的。   这时门帘一掀,玉钏儿捧着盆热水进来,乖巧的放在床前,招呼道:“爷过来烫烫脚吧。”   她先前因得了焦顺两句‘重话’,心下又是羞恼又是失落,遂寻了姐姐诉苦。   谁知金钏儿却反倒数落了她一顿,说爷们总难免有些阴私,若是太太奶奶出面过问也还罢了,区区开脸丫鬟也想抓着不放,却不是嫌自己活的命长?   玉钏儿虽把这话听进了心里,可毕竟年轻气盛,又是情热之际,先前几日总也抹不开面儿服软认错。   但今儿见自家爷赏金进爵得了圣眷,那慕虚荣贪便宜的性子一起,筋骨早都软的不成样子了。   等焦顺走过来坐到床头,她忙也侧身跪坐在脚踏上,褪去那两只沉重的靴子,不嫌腌臜的把两只脚揣到怀里,腻声道:“爷前几日说我那些,都是有道理的,如今我知道错了,爷打也打的、踹也踹的,却莫要再恼我了。”   “哼~”   焦顺冷哼一声,顺势虚踩了几下,忽就冒出些龌龊主意。   当下忙不迭洗漱了,便拉了二人夹缠。   正在兴头上,冷不防连打了三个喷嚏,也不知是被谁念兹在兹…… ###第一百二十八章 琐碎家常   与先前不同,这回因打着劝学的名头,明面上又不曾涉及超拔匠官的事儿,故此皇帝这头恩旨一下,工部那边儿也立即就有了动作。   第二日焦顺刚到衙门,便又被苏侍郎请了去,命他会同司里拟个章程出来,争取年后就把巡视组派出去,以便夏天正式在杂工所试行新政!   因礼部也准备派人协同行动,苏侍郎再三交代,要求务必又稳又快,既要抢在礼部头里,又万不能让他们挑出疏漏来。   只有这一句交代,百工司、杂工所两处就都乱了营。   焦顺不得不把审批款项等差事,暂时下放给所副赵彦,又嘱咐张诚从旁帮办。   他自己则是整日泡在百工司,同掌司的郎中、协理的员外郎、以及主事侯云几个,商议这新政试行的章程。   连散衙都比往日晚了半个时辰。   到家更是早已入夜。   去堂屋里向两个爹一个娘问了安,回屋又胡乱填补了些,这才稍稍缓过劲儿来。   遂叫过香菱,问她可曾见着司棋,司棋当面又有什么言语。   “见是见着了。”   香菱便道:“但司棋姐姐这几日竟是病倒了。”   “病了?”   焦顺立刻想到了去年的事情,不由奇道:“我刻意先摆了两个炭盆,却怎么还是着了风寒?”   “不是风寒。”   香菱臻首连摇:“听司棋姐姐那意思,倒像是给气着了——她把王柱儿媳妇的鬼把戏告诉了二姑娘,二姑娘却让她息事宁人,死拦着不肯挑破。”   “呵。”   焦顺闻言哂笑:“这可真成了皇帝不急太监急,似二姑娘这样的性格,也难怪会养出那么些鸡零狗碎的东西。”   把手中茶盏往桌上一顿,断然道:“等我把这事儿捅给二奶奶,且让她去摆置那王柱儿一家!”   “爷!”   香菱忙拦着道:“司棋姐姐早料到这一桩了,说让您千万别管这事儿,否则主仆日后两个倒不好相处了。”   不想司棋那风风火火的性子,倒知道要顾着迎春的面子。   焦顺也没有硬要帮忙的道理,于是转而叮咛道:“那你明儿带些补品,再过去探视探视。”   等香菱应了。   因实在疲倦的紧了,晚上便各自安歇,养精蓄锐。   ……   却说第二日香菱便依照焦顺的吩咐,又登门送了些燕窝等物。   绣橘替司棋礼送她出去,回头却起了疑,寻司棋探听道:“姐姐,这丫头三天两头的上门,又特意给你送了这么些个金贵东西来,莫非她家大爷真惦记上咱们二姑娘了?”   司棋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就你会胡思乱想,赶紧把东西收起来,莫又招了家贼!”   又咬牙道:“这回倒让他瞧了笑话,且等我好些,咱们把门反锁上,且轰轰烈烈闹他一场!姑娘不愿意挑明了,她们自个难道还敢挑明了不成?便把嘴给她撕烂了,她也只能吃哑巴亏!”   绣橘也窝了一肚子火,当下忙应道:“那我寻些趁手的家伙备着!”   “要那又疼又不见血的!”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定下了教训王嬷嬷婆媳的法子。   绣橘这才把那些补品收敛起来,只留了当天要用的分量,一面命小丫鬟寻砂锅小灶炖了,一面却又忍不住道:“咱们姑娘要能攀上这门亲,其实也挺好的。”   “你先前不是还……”   “先前是先前,他才去衙门半月就加官进爵的,若时间久了还能得了?抛开出身不提,配咱家姑娘再合适不过了。”   说到这里,又忍不住摇头:“只是生的粗鲁了些,若能再斯文一点儿……”   “斯文有什么好的?”   司棋冷笑道:“不过是些绣花枕头驴粪蛋罢了,咱们琏二爷且不说,东府里那对父子也说是眉清目秀,这些年却干过几件人事儿?!”   绣橘端详他半晌,忽就噗嗤一乐:“好姐姐,我发现你忒也偏向他,莫不是……嘻嘻~!”   说着,把两根嫩指头往一处对戳。   “去去去!”   司棋唯恐真被她瞧出什么,一把排开那两个指头,连声啐道:“你个小蹄子,整日就知道惦记这些乱七八糟的,我看只怕是你自个动了春心吧?!”   ……   再说香菱。   她从迎春院里出来,不想就正撞见王熙凤和尤氏,原想着行个礼避退到一旁,等这二人过去再走。   王熙凤却专门唤了她过去,笑着问:“你这是打哪儿来?”   “回二奶奶。”   香菱忙道:“因司棋姐姐病了,所以我特意过来瞧瞧。”   “噢。”   王熙凤面露恍然之色,又道:“倒也巧了,我还琢磨着下午派人过去传话呢,既然撞上你了,就先交代一声——等顺哥儿回来你告诉他,让他在衙门里先扫听扫听,看有什么修园子的能工巧匠,保不齐过些日子就要用上了。”   说着,又对一旁的尤氏解释:“二老爷虽久在工部,但他老人家素日里也不曾理会这些俗务,再说我这做侄儿媳妇的也不好去烦他,还是托给顺哥儿稳妥些。”   尤氏见到香菱时,脸上便显出些异样来。   听凤姐儿这话里满是炫耀之意,她忙也奉承道:“听说他刚去工部,就做下好大事情,竟连宫里都被惊动了,这果然是你亲手调教出来的人,到哪儿都错不了!”   嘴里说着好大事情,心下却不免想起那吓人的腌臜。   一时忍不住脸上发烫,于是又慌忙用帕子掩了。   王熙凤笑的愈发得意,嘴里却道:“那也是他自个的本事,和我有什么相干?”   说着,便挥退了香菱。   转头却见尤氏盯着香菱的背影,若有所思的道:“这丫头跟了那焦顺,生的倒益发滋润了。”   王熙凤人精也似的,当下就听出了言外之意,又见尤氏脸上有些异样,便忍不住噗嗤一笑,又拿胳膊肘顶了顶尤氏,压着嗓子促狭道:“嫂子这话说的,却怎么透着些酸意?”   随即又叹道:“顺哥儿自小又没经过见过的,如今得了香菱这么个宝贝,自免不了整日里疼怜——倒不似咱们屋里的爷们,家里的还照应不过来呢,偏还想着外面那些馊的臭的!”   尤氏也跟着叹气,心下却禁不住想,旁人自己虽不知道,但那焦顺必是能‘照应’过来的。 ###第一百二十九章 存周公静极思动、薛文龙力邀焦顺   连着在衙门里忙了几天,又搭着王熙凤让扫听能工巧匠,竟是日日不得片刻空闲。   这天下午,焦顺好容易抽出时间,回到杂工所处置积欠。   不想却见张诚身边多了个年轻人,细瞧正是他的独生子张华——话说张华这个名字,焦顺总觉得有些熟悉,可思量一番不得要领,也就干脆抛诸脑后了。   如今又瞧见了,不觉再度勾起了心思。   张诚因见焦顺打量儿子,忙陪笑上前解释:“东翁,这孽畜近来少了管束,愈发的不成样子了,没奈何,我也只好把他拴在身边拘着——他别的本事不成,帮着盘盘账倒也还使得。”   那张华也是满面堆笑,一副奴颜婢膝的样子。   他虽也曾是官二代,可这几年早被磋磨的圆润了,自然不敢在焦顺面前造次。   焦顺略一沉吟,便道:“既帮着盘了帐,总不好苛待了他,比着几位账房的月例再减两成,每月给他开三两二钱银子吧。”   因新聘来的都是寻常账房,并不是金贵的师爷,故此每人每月也只是四两银子,且还不包吃住。   就这,也是熟手才有的待遇,似张华这般的生瓜蛋子,能拿八成已是看了张诚的面子。   张华听了喜不自禁,张诚却是惶恐道:“这怎么使得,倒像是我专门拉他来赚东翁银子似的,还请东翁收回成命!”   焦顺把手一摆:“总没有让人做白工的道理,这事儿我说了就算,勿需再议。”   张诚只好作罢,又引着众人上前,把近来自赵彦那边儿抄录的各种存档,一并呈请焦顺过目。   焦顺别的也还罢了,账头上倒比这些账房们还要精熟些,取了纸笔勾勾画画,不多时就挑出几样错来。   随手丢还给那些账房,吩咐道:“你们自己再核对核对,若是咱们这边儿算错了,就赶紧改过来,若是赵大人那边儿出了岔子,便打回去让他重新列表!”   因他最近一直在司里忙碌,这些账房连同张诚在内,只知道他凭借一篇策论,得了皇帝和上司的倚重,却那曾想到账头上竟也是这般精熟?   当下俱是诚惶诚恐,再不敢有半点懈怠、欺瞒。   焦顺又唤了赵彦、刘长有来,一则问政理政,二则也把巡视组的事情交代了。   因道:“届时你们二人必要选一个进组的,下面的吏目多半也要带上一个,谁去谁不去的,各自都先想好了章程,下月初先禀到本官这里,也免得闹个措手不及。”   赵彦和刘长有对视了一眼,出面探听道:“大人,不知是司里领队,还是……”   “司里约莫要出一个员外郎、一个主事、两个观政进士,然后再从其它司里比照着借调几个——说是司里牵头,其实是部里说了算,明年你们甭管谁去了,千万都给本官收敛些!”   赵彦、刘长有恭敬应了。   看看公事处置的差不多了,赵彦又上前请示道:“北边儿各处的炭敬已经到了七成,南边儿也到了四成,您看是先铺排下去,还是……”   “如今天冷了,大家伙也别硬熬着,都按例铺排下去吧。”   焦顺这一声令下,等到散衙时,两千多两炭敬银子就散了个干净。   其中五成孝敬了司里,余下的一千一百多两,焦顺独得了六百挂零,余下不到五百两才是所副、所丞、三个吏目的。   因南边儿的孝敬历来都比北边丰厚,单只是炭敬一项,他今年就能净入一千四百两有余。   这就是手握实权的好处,若换成是清水衙门里的闲职,便三四品也未必能有这么多进项。   晚上回到家中,焦顺把这银子入了账,大面上的浮财便超过了八千两——三千多两的家底、从赖家讨的银子、百两黄金的赏赐【折合一千六百两】。   再加上赖家还欠着一千七百多两,预计到年底,就能达成家财万贯的小目标了。   正歪在床上美滋滋的盘账,忽听的外面传话,说是政老爷又要设宴款待。   没奈何,焦顺只得又重新换了一套外出的大衣裳,到堂屋跟来旺夫妇告了罪,引着玉钏儿赶奔贾政院中。   因他近日里常来常往,那守门、上夜的早都疲了,连对牌都懒得验看,道一声‘焦大爷’便就放行了。   等到了贾政院中,却见这存周公竟破天荒的迎出了厅门。   焦顺吃了一惊,忙快步上前躬身道:“怎敢劳政老爷迎我?真是折煞人了!”   “贤侄勿需多礼。”   贾政捻着胡须笑道:“正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我今儿倒有一桩事情,要托请贤侄出面呢。”   “政老爷有话只管吩咐就是,却说什么托请?”   “不急、不急。”   贾政微微摆手:“且进去吃几杯热酒,暖暖身子再说。”   因扫量焦顺身上只是件绸面夹袄,又扬声吆喝道:“传话给太太,让她明儿挑些好毛料送去焦家——贤侄如今身份不同了,总也该有几件体面的毛料衣裳才是。”   后面那半句,自是对焦顺说的。   焦顺忙又连声道谢,心头却有些七上八下,唯恐贾政一拍脑袋,再搞出什么让自己为难的事情。   好在酒过三巡后,存周公说出所求所欲,却不过是静极思动,听闻明年开春部里要派人巡视四方,便起了出去走一走的心思。   只是他毕竟端惯了架子,也不好主动跳出来自荐,便想寻焦顺出面推举——负责拟章程的人里,虽是焦顺官职最小,可他毕竟是发起人,论话语权仅在掌司郎中之下。   听说是这等事儿,焦顺心下松了一口气,正要点头应下,忽听门外王夫人道:“我就知道老爷是动了离京的心思。”   随即,便见她领着金钏儿、玉钏儿姐妹进来,忧心忡忡的道:“老爷毕竟有了春秋,又养尊处优惯了,却只怕……”   “只怕什么?!”   贾政不悦的起身呵斥:“自古多少大事,全坏在你们这些妇人手上!何况我这里正在宴客,你却跑出来搅闹什么?!”   “顺哥儿也算不得外人。”   王夫人巴巴赶来讨了个没趣,也只能无奈道:“我不过是担心老爷受不得磋磨,老爷既这么说,我索性丢开了不管就是。”   焦顺忙在一旁帮腔道:“太太可不能不管,必是要一切安排妥当了,才好让政老爷离京公干。”   又向贾政笑道:“若不得太太准许,小子可不敢贸然推举。”   “哼~”   贾政又冲妻子冷哼一声,不耐烦道:“这事儿我也是帮着参赞过的,若不亲自帮着把把关,岂不误了顺哥儿的心血、陛下的期望?”   他搬出皇帝的名头来,王夫人自不好再说什么,只说一切依凭老爷做主。   焦顺这才应道:“既如此,等那我这几日见了苏侍郎,且先跟他提一提——不过我这官卑职微的,也未必就能有什么用。”   “无妨。”   贾政这才又有了笑模样,摆手道:“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果成了自然最好,不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   与此同时。   梨香院内宝钗母女,也正在讨论与焦顺有关的话题。   “妈妈。”   宝钗捧着前些日子抄录的文稿,正色道:“我这些日子仔细研读过了,这法子若用在咱家也是极合适的,也不指着能多什么进项,但凡调教出几个知书达理的管事,能帮衬着哥哥打理家中的生意,也便足矣!”   “我的儿。”   薛姨妈欣慰的看着女儿,连道:“亏你能有这份心,你既说是好的,那就照着处置就是,需什么用什么的,只管跟妈妈说。”   “一应需用倒还好说。”   宝钗将葱玉也似的指头,在那策论上轻轻敲了敲,无奈道:“可这其中还有些关节,女儿到现在也没能理清,若匆匆推行下去,却怕反误了正事儿。”   “故此我想着,不如托请焦大人得闲帮着理一理,一则给咱们查缺补漏、二则说不准他也还有旁的什么好法子,能用在咱们家。”   “这个好、这个好!”   不等薛姨妈答话,薛蟠却从外面挑帘子近来,两眼放光的道:“我正愁没主意亲近他呢!这差事交给我就是了,我们爷们在一处吃酒,席上也好说说话不是?!”   宝钗还有些疑虑。   他却又自说自话的敲定了时日:“你等我托人问问,看他几时休沐,届时我自请了他来,妹妹也能隔着门听个仔细!” ###第一百三十章 怜子东廊下、赴宴梨香院   转眼到了十月二十六休沐日。   焦顺难得又睡了个懒觉,因前两日应下薛大脑袋,中午要去梨香院赴约,也便没有再闹着晨练。   懒洋洋的任凭香菱、玉钏儿帮着披挂上,因觉着屋里实在闷热的慌,干脆拿了牙刷、牙粉去外面洗漱。   不想正刷着牙,就见打门外进来个抱着孩子的小妇人,细一端详,却不是杨氏还能是哪个?   焦顺远远瞅着那孩子就直了眼,直到嘴里的白沫子落在前襟上,惹得玉钏儿惊呼出声,这才醒过神来,忙招呼偷眼往这边儿窥探的杨氏,道:“秦家嫂子这是打哪儿来?”   原本按来旺夫妇的辈分,合该称一声‘婶子’的,但既做了主子自然便要长奴仆一辈——王熙凤称呼周瑞家的为周嫂子,也正是这个道理。   杨氏忙往前凑了几步,在台阶下刻意把那小儿的面孔对准了焦顺,嘴里笑道:“我这闲了大半年,虽说还得把娃儿奶大了,才好出来当差,可也不能临上轿了再现扎耳朵眼,就想着先来几位管家娘子面前露露脸,也省得大家把我给忘了。”   说着,假模假式的探问:“徐姐姐莫非不在家么?”   “约莫是在二门鹿顶内当值呢。”   焦顺随口回了句,盯着那孩子不错眼的吩咐道:“玉钏儿,把前两天二太太给的毛料子,选那最软的拿一块来,让秦嫂子捎回去给孩子做些斗篷、褥子。”   因都是上等的好料子,玉钏儿颇有些舍不得,但也不好在外人面前驳了大爷的面子,只得板着脸回屋去取。   杨氏见左右没人,忙又往前凑了凑,嘴里道:“这怎么好意思呢,只怕这孩子没那好命呢!”   “胡说什么!”   焦顺嗅到些奶腥味,不觉便食指大动,但碍着有孩子在,倒不好做什么不可言说的勾当,遂压着嗓子道:“等我日后发达了,不提携他还能提携哪个?”   说着,又问了句:“这孩子起名没有?”   杨氏水汪汪的盯着焦顺,腻声道:“前儿满月的时候,先生给起了几个名字,我当时一眼就相中了个‘遂’字,说是顺遂的遂!”   秦遂?   焦顺把这名字记在心底,又一语双关的道:“我瞧着孩子日后必是个聪明的,说不准也能做官呢。”   杨氏闻言更喜,直恨不能把孩子做个夹心,赖到焦顺身上解一解恋奸情热之苦。   不过这当口,玉钏儿也捧着毛料子,打从屋里走了出来。   二人自不好再有什么逾矩的。   焦顺便命玉钏儿把毛料子赐下,又交代道:“这孩子我瞧着投缘,往后也别短了往来。”   杨氏恭声道了谢,这才抱着孩子、料子,依依不舍的去了。   “她倒讨了好彩头!”   目送她出门之后,玉钏儿颇有些不忿的嘟囔道:“这料子爷都还没用上,倒怎么先打发出去一块?”   “一块料子能值个什么?”   焦顺示意她捧了水来,咕噜噜一口喷在池子里,这才又道:“让灶上置备些可口又不占肚子的,我略填补些,过会儿就该去薛家赴宴了。”   “哎。”   玉钏儿嘴里应了,忙去西边儿灶上嘱托了,除了早饭之外,又刻意交代让热两碗醒酒汤备着。   书不赘言。   临近午时【上午十一点】,焦顺便领着香菱、玉钏儿两个出了家门,赶奔梨香院。   原该只带香菱一个,可那薛蟠当初依依不舍的,却怕这厮再有什么歹心思。   可若要不带她,又不合她与宝钗的主仆情分。   故此特意让玉钏儿与她作伴。   不过事实证明,焦顺倒是多虑了。   论在女色上拿得起放得开,薛大脑袋倒比他要强出数筹不止,眼里竟全没了香菱,一味只拉着焦顺浑说。   “上回我们聚时,冯大哥还说要请你吃酒呢!”   就听薛蟠兴冲冲的道:“昨儿撞见卫若兰卫大哥,也论起你来,说不想你这等出身,竟能在工部做出这等大事,闹着要见识见识呢!”   ‘这等出身’一说,实在不怎么顺耳。   不过考量到这厮一贯也憋不出什么好听的,焦顺也就懒得同他计较了。   只随口谦逊了两句,二人这才进到一个用大屏风隔成两间的花厅里,就见当中早摆了十碟八碗四五盆汤两三壶酒。   分宾主落座之后。   焦顺便笑道:“薛兄特意请了我来,却不知有什么见教?”   这话一出,隔壁宝钗主仆立刻屏息凝神静听。   不想薛大脑袋却笑道:“什么见教不见教的,不过是想和兄弟亲近亲近,自那回你当着赖大的面,打断了他儿子的腿,我就知道你是条好汉,偏我老薛别的不爱,一爱俏的俊的,二来就喜敢打敢杀的好汉!”   说的兴起,他竟就冒了黄腔:“我原想着寻两个姐儿过来弹琴唱曲,谁知却被家里给否了,咱们今儿且胡吃几杯,腾功夫我请你去锦香院耍耍——那有个叫云儿的浪蹄子,被鸨儿调教的极好,水旱两路都……”   说到半截,才猛地想起妹妹就在隔壁,忙尴尬的收住了话头,咧着嘴讪笑不已。   薛宝钗在隔壁听的真切,当下又羞又窘,忍不住悄声对莺儿埋怨道:“我原说不用哥哥,他偏要揽了去,这倒好,一句正经的也没有,倒白惹人家笑话!”   莺儿忙宽慰道:“不妨事,大爷要是忘了正事儿,咱们托了香菱也是一样的。”   宝钗略一迟疑,干脆起身道:“算了,索性不听他们这些胡话,你把香菱唤来,我当面托香菱几句就是。”   香菱原本就被薛姨妈寻了去,听说姑娘有请,忙向薛姨妈告了罪,匆匆寻到宝钗屋里。   宝钗和莺儿遂你一言我一语的,把托请焦顺帮着制定商业规划的事情简单说了。   香菱听完,不由面露难色:“这些经济仕途的言语,我一时哪记得真切,求姑娘写下来让我带回去,我也好求我们爷逐一解惑。”   “这……”   宝钗因想着女未娶男未嫁的,却不好有什么文字往来。   可又怕香菱学舌不成,再闹出什么岔子来,略一寻思,便道:“那明儿我让哥哥列个单子,再让莺儿给你们家送去吧。”   薛蟠哪会列什么单子,这不过是托了他的名头,也免得落人话柄。   香菱躬身应了,又提醒道:“衙门里如今忙的很,我们爷回了家都还时常要批阅公文,怕得腾出功夫来,才能帮姑娘解惑。”   莺儿便打趣道:“你才过去多久?如今倒就偏上他了!往后若做了姨娘,却还不把我们都给抛到脑后了?”   香菱急忙分辩。   宝钗因就笑道:“她不过是和你闹着玩儿,你却怎么当了真。”   她们这旧日主仆、往昔姐妹,在一处说说笑笑。   外面厅里薛蟠和焦顺倒也颇为热络,这薛大脑袋旁的不成,活跃气氛当真是一把好手,三杯热酒下肚更是忘了妹妹在侧,七分荤三分素竟是张口就来。   这氛围比之和贾政饮宴,却不知要轻松了多少。   焦顺也便敞开怀,与他狠吃了几杯,又说了些精选的今古笑话,直惹得薛蟠拍案大笑。   二人直闹到申时【下午三点】才散。   焦顺回家喝了醒酒汤,又在床上歪了半日,刚稍稍缓过些劲儿来,不想贾琏又差人来请,说是要议一议修园子的事儿。 ###第一百三十一章 因龃龉初戏平儿   却说因贾琏派人来请,焦顺不得不又抖擞精神,跟着传话的昭儿到了王熙凤院里。   又因昭儿在院门前止了步,改由平儿前面引路。   焦顺便刻意往她头上扫量了一番,奇道:“那钗头怎么也没见姐姐戴过,莫非是不喜欢?”   “你送的钗头忒也招摇了些。”   平儿侧身回头解释道:“这不年不节的,哪敢就明晃晃的戴在头上。”   “那我再给姐姐寻个素净的……”   “千万别!”   平儿忙拿话拦着:“你有这心就好,你如今独门独户的,外头应酬也多,可不敢大手大脚的乱花。”   “姐姐也太小瞧人了。”   焦顺嬉笑道:“且不说陛下刚赏了黄金百两,单我今年分到的炭敬银子,就有一千四百挂零,便给姐姐买上几件首饰,难道就能伤筋动骨不成?”   平儿只是不应。   眼见到了花厅,焦顺自也不好再多说。   平儿抬手挑起帘子,焦顺迈步进了门,就见贾琏早端坐在上首,见焦顺打外面进来,也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道了声:“坐吧。”   这倒比贾政的架子还大。   不过细想也倒正常,贾政那边儿毕竟隔了一层,可贾琏却当了来家好几年的正经主子,又是离家大半年才刚回来没多久,一时间怎改的掉这高高在上的主子心态?   焦顺在下首落座,笑着问:“却不知二爷寻我来,是有什么要吩咐的?”   “礼部那边儿差不多商量好了。”   贾琏也没有要客套几句的意思,直接开门见山道:“估摸着月初就该有旨意下来了,我昨儿和珍大哥议了议,旁的倒还好说,只那主殿需用的梁柱却不好采买。”   “估摸着南北两处堪用的料子不多,得往东南云贵踅摸才成,可这山高水远的却又怕误了工期——爷听说你们杂工所在东南也有工坊?且时常往京里送货?”   焦顺隐约猜到了些什么,正色道:“工坊倒是没有,只是设了些收材料的站点,而且多是先运到南边儿加工好了,才会把其中一部分运到京里。”   “哪那么啰嗦!”   贾琏不耐烦的拂袖道:“依着爷的意思,这运木料的事儿就着落在你头上了!你在衙门里弄一道手续,打着工部督办的名头采买木料,然后再用官船运到京城,这一来既少了沿途盘剥,又能省下不少功夫,岂不是便宜的很?”   便宜你妹!   焦顺听了这话,登时暗骂不已。   虽则历朝历代都少不了公器私用的事情,可他现下是什么状况?   奴籍出身、因匠人手段幸进为官,如今又靠一篇策论惊动朝野,揽下了试行新政的差事,这一桩桩一件件,也不知戳了多少人的肺管子。   现下他在工部的一言一行,也不知有多少红眼珠子在盯着,这时候为了几块烂木头,弄出公器私用的事情来,岂不等同是自寻死路一般?!   虽则焦顺现下并不想、也不能和荣国府反目。   但这事儿他却是决计不能答应的!   当下便摇头道:“二爷这主意怕是不成?”   “嗯?!”   贾琏压根就没想过他敢拒绝自己,自然更不会想到,焦顺竟然拒绝的这般直接!   当下勃然起身,铁青着脸喝问:“那你倒是说说,爷这主意哪里不成了?!”   焦顺却是怡然不惧,毕竟他如今也不是那没背景的,而且贾琏也未必就能代表整个荣国府。   当下他微一拱手,不卑不亢的道:“若只是我在工部,便大着胆子陪二爷趟一趟这浑水也没什么,可真要因为府上修园子闹出事来,二爷觉着朝廷是只会责办我一人,还是牵连到政老爷头上?”   顿了顿,见贾琏并未反驳,又道:“府上建园子本就是为了娘娘省亲,若真因这事儿犯了王法,岂不成了往娘娘脸上摸黑?”   “你、你!”   听焦顺这侃侃而谈,贾琏一时气的脖子都粗了。   偏他既不敢冒险牵连到贾政,又不敢背上摸黑娘娘的罪名,当下气的在屋里连转了两圈,然后将袖子狠狠一甩:“退下去吧!”   待焦顺告辞离开之后,他兀自怒气难消,猛的将一桌子茶具扫到地上,又指着刚刚进门的王熙凤骂道:“瞧瞧、瞧瞧,这就是你调教出的好奴才,他才脱籍几天啊,竟就教训起我来了!当真是没了王法!”   “这顺哥儿确实有些没规矩。”   王熙凤也顺着他数落了一句,随即却话锋一转道:“不过他那话也不是全没道理,如今这节骨眼上,若真在工部闹出什么,再牵连到二老爷头上,也确实有些不妥。”   “哼~”   贾琏冷哼一声,愤然道:“他是你的人,你自然偏着他!”   说着,便怒冲冲的去了。   王熙凤跟到院里,见他径自往大门行去,忙追问道:“眼见天都黑了,二爷这是要去哪儿?”   “我今儿在外书房睡!”   贾琏头也不回的丢下一句,便急惊风似的出了院门。   王熙凤在后面恼的直跺脚,恨声道:“这又不是我让顺哥儿折他的面子,却怎么偏冲着我撒气?”   等回到堂屋,又向平儿抱怨:“你说这顺哥儿也是的,头回用他就给撅回来了,往后咱们还能指望的上?”   平儿一面帮她解了大衣裳,剥出个丰盈颀长的身子,一面又替焦顺开脱道:“外人瞧顺哥儿这官爵来的容易,奶奶难道还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如今眼瞧着得了圣眷,这大好的前程,又怎肯为些木料生生毁掉?”   王熙凤方才在贾琏跟前,虽也开口替焦顺分说了两句。   可那不过是因为她一向惯爱护短,实则心下也觉着焦顺是忘恩负义。   如今又听平儿替焦顺开脱,忍不住便冷笑起来:“是啊!他如今在外面得了圣眷,家里又有二老爷撑腰,自是不把我和二爷放在眼里。”   说着,又在平儿脸上掐了一把,尖酸道:“倒是你这小蹄子时常跟他亲近,若真有事求到他头上,他却未必会驳你的面子!”   因她掐的着实用力,平儿‘哎呀’一声拿手掩住,抱屈道:“好端端的,奶奶怎说到我头上来了?若让二爷听着,少不得又要生是非!”   “何止要生是非!”   王熙凤哂笑道:“若让二爷知道你宝贝似的,藏着顺哥儿给你的钗头,却怕不知要怎么收拾你个浪蹄子呢!”   说着,将个骨酥筋软肉嫩皮滑的身子,斜摆在软塌上,闷声道:“反正今儿你若不让我把这口气出了,我可再不替你瞒着了!”   平儿羞恼的直跺脚,愤然道:“他不过是念着自小的情分,送了支钗头罢了,却怎么让奶奶这一说,倒似是我有了外心一般?!”   顿了顿,又忍不住啐道:“偏奶奶整日霸着二爷还不够,怎么还想着那糊弄鬼的事儿?!”   “哼~”   王熙凤娇哼着翘起修长的腿儿,拿曲线玲珑足弓在平儿腰后一勾,勾的平儿站立不稳扑倒在榻上。   她自顾自揽了个满怀,嘴里幽怨道:“我这不是替他疼疼你么?何况他这回从南边儿回来,就……算了,不说也罢!”   主仆两个当晚如何且不细论。   却说第二日天色刚亮,平儿便风风火火寻到了焦家,扯了焦顺连声埋怨,责怪他即便要拒绝贾琏,当面也该说的婉转些。   如今倒好,闹的二爷下不来台,连二奶奶也有些恼了。   虽则焦顺得了圣眷,他夫妇二人一时奈何不得,可来旺夫妇却还在府里当差呢,若被们拿捏折辱了,焦顺这做儿子岂能心安?   “好姐姐,那你说我该如何?”   焦顺见左右无人,竟就反攥了平儿的酥软小手不肯撒开。   平儿挣了几下,原本有些恼了,可想起昨儿的假凤虚凰,手上却莫名少了力气。   凤姐儿素来霸道自私,专只图个畅快,却那管她上下够不着?   虽则如此,平儿还是竭力掩了心火,压着嗓子劝说道:“我听二奶奶的意思,似是嫌你只送了我钗头,却不曾给她什么好处——你不如先寻一套头面予她,再托她给琏二爷递两句软话,好歹把这事儿遮过去!”   因见她霞生双颊,那柔荑竟也少了挣扎,焦顺半是感激半是冲动,竟低头在她手背上啄了一口,连道:“姐姐果是一门心思只为我好,我日后必要厚报才成!”   “呀~”   平儿惊呼一声,忙挣开了他的爪子,羞恼的跺脚道:“哪个要你报答了!你、你这孩子真是要反了!”   说着,夺路便逃。   她素来当焦顺是个半大孩子,直到近来才渐渐改了观感,却那曾想到竟会被其当面轻薄?   “姐姐留步!”   焦顺忙赶上去拦住,见平儿满脸怒容,也便讪讪的隔开半丈,正色道:“头面首饰好说,帮着递软话却不必了——琏二爷那边儿我自有法子摆平,若一味服软的话,日后怕就只能受他辖制了!”   平儿听的一愣,脱口道:“你可千万别胡来!”   “姐姐说得哪里话。”   焦顺断然道:“我又不是那只会动粗的,且等过上几日,姐姐便知分晓。”   瞧他信誓旦旦的,竟似全没把贾琏放在眼里,平儿将信将疑之余,心下却竟生出些异样来。   原来自己打小看顾的顺哥儿,竟已是顶天立地的赳赳男儿了!   ……   没两日,焦顺便托平儿送了一套价值五百两的头面首饰给王熙凤,却果然半句要求和的言语都没有。   倒弄得王熙凤疑神疑鬼,拉着平儿猜了两日哑谜。   而这几日当中,贾琏也一直都宿在外书房,王熙凤原本想打发人请他回来,后来听说二爷特意让人炖煮了药膳,一日三餐不曾离口,王熙凤也就改了主意。   只命人悄悄搜集些以形补形的物件,一股脑都送去了贾琏的外书房。   时日匆匆。   眼见到了十一月初一,果然和贾琏、贾珍推断的一样,宫里明发了旨意,让各家外戚量力修筑别院,以备娘娘们回家省亲,阖家尽享天伦之乐。   贾政得了消息,当下忙告假回到家中,又命人召集贾赦、贾珍、贾琏商量修筑别院的事。   旁人且不论。   却说贾琏得了消息,胡乱套了件斗篷,便要往贾政那边儿赶,谁知刚出门就与焦顺撞了个正着。   他不由的把脸一沉,呵斥道:“你来我这外书房作甚?”   焦顺笑道:“自是有要紧的事儿要禀给二爷。”   贾琏不耐烦的一甩袖子:“爷忙的很!哪有空……”   “是和盖省亲别院有关的事情。”   焦顺不慌不忙的插了口,也不管贾琏应不应允,径自进到书房里,从袖子取出图纸铺在桌上,点指着道:“我前两日请人来府上探查过了,那木料别处难寻,府上竟倒有现成的。”   贾琏不轻不远的跟进来,原本无心听他说些什么,可听说木料竟是现成的,却忍不住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不知道家里还存了这等好料子?”   “二爷难道没去过那大花厅?”   焦顺往图上一点:“那大花厅年头久了,去年府里就有意要重修,依着那山子野老先生的意思,不妨先拆了梁柱挪用到别院里,如此那省亲的主殿便可先行建造,不用再急着从东南运巨木回京了。”   “至于那大花厅,等到这省亲别院修建好了,再徐图翻盖也不迟。”   “再有,东府后园既有活水,少不得要挖个池子出来——我特意在工部寻了巧匠,能将淤泥砂石粘成假山形貌,竟是又快又便捷,还一点都瞧不出破绽!”   “再就是一些杂项,大可从东跨院大老爷那边儿挖取……”   “还有……”   焦顺一条条一桩桩,掰开揉碎的讲解,饶是贾琏这般门外汉,也看出这番设计独具匠心之处,竟不但能省下大把花用,还能缩减不少工期。   他一时也忘了嫌隙,连问了几处关节,等焦顺一一耐心解答之后,不由的支吾道:“你拿这法子来……”   “自是来将功补过的。”   焦顺笑着拱手道:“二爷若觉着还成,不妨拿去做个参考。”   贾琏踌躇半晌,还是没忍住诱惑,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卷了那图纸匆匆去贾政面前献宝。   当着贾赦、贾政、贾珍的面,他一番鹦鹉学舌下来,果然博了个满堂彩。   “妙、妙、妙!”   贾珍连道了三声‘妙’,又鼓掌喝彩道:“不想琏二兄弟竟能想出这等万全之策,先前我还发愁这千里迢迢的运木头,会误了主殿的工期呢,谁知琏二兄弟这几天不声不响的,竟就把这天大的难题给解了!”   贾政也对侄子另眼相看:“这山子野老先生的名头,我在工部也有耳闻,不想你倒先请了他来,看来果是用了心的——若宝玉也能似你这般,我往后便再不用愁了!”   前面倒还罢了,后面这句却真真戳中了贾琏的心窝。   当晚他得意洋洋的回到家中,就连声催促平儿去请焦顺,说是要与焦顺一醉方休! ###第一百三十二章 闻龙阳平儿生嫌隙,哭可卿尤氏戏焦顺   却说待平儿匆匆去了。   王熙凤便忍不住问道:“二爷这又是中了什么邪,先前不还大骂顺哥儿忤逆么?却怎么忽然又要请他吃酒?”   贾琏自袖子里抖出手来,微微一笑道:“我先前见他一味推搪,自然就恼了,却不想他实是个有心的……”   他把焦顺暗中请人勘察院子,又助他借花献佛的事情说了。   又顺势往王熙凤脸上掐了一记:“到底是你调教出来的,倒也生了一副玲珑心肝!”   “呸~”   王熙凤啐了他一口,板着脸道:“先前还迁怒我呢,如今倒知道我的好了?”   “你的好,我自是早就知道的。”   贾琏涎着脸往上蹭,王熙凤也是半推半就,错非平儿已经去请人了,说不得就要青天白日一回。   且不提他夫妻如何。   却说焦顺今儿因是临时请了假,倒没安排什么迎来送往的事情。   故此给贾琏献计之后,回到家中便取了笔墨纸砚,开始根据薛家的实际情况,拟订‘员工培训手册’。   这事焦顺倒是颇有些经验。   前世拿着打拼十多年的积蓄,开始筹备自己的公司时,他就曾煞费苦心的炮制出一系列的培训计划,还畅想着日后做大做强了,也搞出个五虎将、十八罗汉什么的。   后来才知道是白费心思。   就凭他七八条枪的草台班子,光靠同甘共苦画饼充饥,哪里留得住什么人才?   竭力培养的业务骨干,没多久就带着客户跳槽了,搞得公司也因此伤筋动骨。   往后再有什么大客户,他甚至都要防着下面一手,平时联络感情维护关系,更是必要亲力亲为。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精疲力竭的,‘战’死在促进民族大融合的最前线了。   唉~   俱往矣!   当初畅想过的那些东西,用在薛家这等巨贾身上,倒是颇为合适。   尤其因为时下普遍采用的半工半奴制度,也不用担心手下频频跳槽——也难怪老有人怀念民国时代,这体制好坏全看屁股在那儿。   再加上又是以勤工助学为基底,焦顺下笔如有神助一般,不足一个时辰就搞出洋洋万字。   当然,他也不会把肚子里的存货一股脑全抖出来,必是要犹抱琵琶半遮面,才好与宝钗常来常往嘛。   却说焦顺这里正从头审阅,忽听得香菱引着平儿进来,说是琏二爷请大爷过去吃酒。   焦顺这才撇下满纸‘吃人’的言语,吩咐香菱道:“你把这篇东西抄录一份,让栓柱给薛家送去,就说这是初稿,让那边儿看有什么不妥的,先一一罗列出来,到时候我再参详着删改删改。”   香菱得了吩咐,便上前接了笔墨。   焦顺趁机引着平儿到了外间,笑着问:“姐姐这几日怎么断了往来?连我娘都纳闷的很呢。”   因那日遭了调戏,平儿这几日是刻意在躲着他,却不想焦顺竟是没事人似的,倒还来了个明知故问。   俏脸一寒正要啐他,却又听焦顺显摆道:“先前跟姐姐说,过几日就能见分晓,如今这不就有结果了?”   平儿原就好奇,忍不住改口追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焦顺把前因后果说了,又哂笑道:“琏二爷一心只想贪便宜走捷径,却哪懂什么筹谋规划!我略略显些本事,这不就把他给镇住了?”   “偏你就懂了?”   平儿白了他一眼,语带双关的道:“素日里也不见你有什么正经的。”   焦顺惯是个得寸进尺的‘好汉’、偷香窃玉的‘魁首’,先前既得了‘手’,如今见她举止间眼波流转,便忍不住又生了‘亲近’的心思。   岂料刚涎着脸欲往前凑,就见平儿变了脸色,冷声呵斥道:“因咱们自小亲近,上回我才瞒着没说,你要是再敢胡闹,我可就禀给二奶奶了!”   顿了顿,又补了句:“还有二爷!”   焦顺讨了个没趣,也不好再有什么轻薄之举。   遂招呼玉钏儿换了外出的衣裳,规规矩矩的跟着平儿到了凤姐院里。   那贾琏眉开眼笑的将他让进厅中,如何生动的演绎什么叫做‘前倨后恭’,且先不做理论。   却说王熙凤见平儿回来,便又指使她去外书房,将贾琏的铺盖取回来。   同时又悄声叮咛,让平儿留心查看一番,瞧外书房里可有妇人女子遗下的痕迹。   平儿得了吩咐,忙又领着一个小丫鬟、两个粗使婆子,匆匆赶到外书房里。   她原是想走个形式,才随口问了庆儿几句。   谁知庆儿却捻酸道:“隆儿最近得了宠,倒把二爷看得死死的,比咱们二奶奶还霸道呢,连我们都沾不得半点边儿,何况是什么女子!”   这话虽没明说,却和明说也没什么区别了。   虽则这男宠之风,在大宅门里并不罕见,可出在贾琏身上,却还是让平儿心下好生不自在。   原本因王熙凤霸着贾琏,让她这开脸大丫鬟常年名不副实,平儿实则也是存了委屈的,但如今却反倒庆幸起来。   让婆子卷了铺盖,她又胡乱翻看了一番,回去便禀报说‘绝无女子进出’,至于贾琏独宠隆儿一事,却是只字未提。   王熙凤听了,却仍不肯释疑。   又盯着平儿柳眉倒竖:“你这小蹄子莫不是哄我?若非如此,却怎么回来就怏怏不乐的?”   平儿正要辩解,外面忽然进来禀报,说是贾珍、尤氏夫妇来访。   王熙凤忙让平儿去通知贾琏,然后匆匆披了斗篷迎到院里。   先前贾琏显露手段,得了贾政的极力称赞。   贾珍当时虽也是交口称赞,可心下却生怕这修别院的差事,全都落到贾琏一人头上,自己反倒捞不着好处,所以才急着过来打探口风。   可没想到迎出来的除了贾琏之外,竟还有那讨人厌的焦顺。   贾珍见了先有三分不喜,不过却忍着没有外露。   旁边尤氏看到焦顺,倒忍不住七情上脸面红耳赤。   眼见男人们寒暄着进了花厅,王熙凤便扯了她一把道:“嫂子发什么楞呢?外面实在冷的难受,快跟我去里间暖和暖和。”   一面又吩咐小丫鬟道:“快、快,沏两杯滚滚的茶来!”   因用着地龙,二人进到里间之后,自免不得又都褪了大衣裳。   那里面的衣裳虽不单薄,却都是紧窄贴身的物件,登时便衬出两具熟透了的身段。   凤姐胜在修长匀称、容颜俏丽,尤氏强在细腰隆臀、峰峦叠嶂。   虽是各有各的长处,总归却还是凤姐儿压了尤氏一头。   二人隔着炕桌在罗汉床上侧坐了,凤姐儿又吩咐灶上添了几个下酒菜,这才对尤氏道:“珍大哥和嫂子这会儿过来,却不知是为的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   尤氏堆笑道:“可不就是为了修园子的事儿,我们大爷回家就说琏二兄弟去南边儿历练回来,果然是出息长进了,现如今他这当哥哥的,倒要多听弟弟的才是——这不,就巴巴找过来了。”   “嗐~”   王熙凤往下掩着嘴,甩帕子道:“虽说是好事儿,可我倒舍不得二爷跑前忙后的。”   紧跟着,又吩咐道:“来人啊,再烫一壶酒,弄几个小菜过来,我和大嫂子也凑趣吃上几杯。”   尤氏连忙推脱:“咱们还是少吃两杯吧,你醉了还有平儿顶着,我要是醉了,怕你珍大哥哥就没人管了。”   “怕什么。”   王熙凤不以为意的道:“这院里有的是地方,到时把你们归一堆儿摆床上,指定便宜不了外人!”   又劝道:“等过几日正经盖起了园子,还不定忙成什么样子呢,届时别说吃酒,怕连吃饭的正经功夫都没了。”   尤氏拗不过凤姐,便只得从了。   等几杯水酒下肚,她原本因为撞见焦顺而挑起的躁意,竟愈发的难耐起来,端着温热的酒杯,脑中尽是些敢想不敢说的。   可要说她骨子里,就是个水性杨花的妇人,却倒是苛责了她。   若真是如此,当初她也不至于因秦可卿的事儿,与贾珍闹了意见,更不会因为贾蓉的窥探而恼怒非常。   实也正因为这两桩事情,以及贾珍有意无意的冷落,让她心下充满了不甘与幽怨,故此才一经外邪引诱,便牵肠挂肚的忘不了也放不下。   细究起来,这其中倒至少有六七分是为了报复贾珍。   却说对面凤姐儿饮罢杯中酒,瞧她竟似是被使了定身术似的,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直往外散光,面皮也红涨的不成样子。   不由得噗嗤一笑,把玉手往她眼前乱晃,嘴里调侃道:“珍大哥就在隔壁,你还这般惦记着,难不成是想被他拴在腰上不成?”   尤氏这才回过神来,心下说不出的尴尬,她的确是在惦念,却和贾珍全无半点干系。   一时心下仍抹不去那腌臜,忍不住探问道:“琏二兄弟前几日在我家吃酒时,言语间还颇瞧不上这焦顺呢,却怎么今儿就专们寻了他过来吃酒?”   王熙凤因寻思着,焦顺使人勘探院子的事儿,多半也瞒不了多久,故此七分真三分假的道:“那位山子野老先生,就是我们爷托顺哥儿去请来的,如今既得了老爷们的夸赞,自要酬一酬他的功劳。”   尤氏虽比不得王熙凤聪明,可近来因总在琢磨焦顺的根底,故此倒立刻想通了前因后果。   当下忍不住又道:“他也就是吃了出身的亏,否则怕未必就比大爷二爷差到哪去。”   同时借着醉意,又在心头又补了句:且还藏了他们比不得的长处。   王熙凤便佯怒道:“瞧你这说的,倒似是我们拖累了他!”   正说着,平儿忽然挑帘子近来,急着禀报道:“大奶奶,珍大爷不知为何哭了起来,怎么劝都劝不住,怕是要请大奶奶过去开导开导!”   王熙凤和尤氏俱是一愣,忙都起身道:“这怎么话说的,好端端哭个什么?!”   一时也顾不得披挂大衣裳,匆匆的跟着平儿寻到了花厅里,果见贾珍正伏案大哭,嘴里心肝肉啊的叫个不停。   因瞧贾琏在旁边醉醺醺的直迷瞪,王熙凤便问焦顺道:“顺哥儿,这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怎么惹得大爷伤心起来了?”   “这……”   焦顺略一迟疑,见王熙凤瞪眼,忙苦笑道:“刚才因提起了蓉大奶奶,一时倒触动了珍大爷的心事,就……”   他虽没明说,但谁也知道他没有主动提起秦可卿的道理,必是当初不在家的贾琏问起这事儿,才惹得贾珍借着酒劲儿嚎啕大哭。   问清了缘由,王熙凤和尤氏皆都有些异样。   王熙凤忙和平儿扶了贾琏起身,又对尤氏道:“嫂子也快让人把珍大哥扶去堂屋歇一歇吧。”   尤氏却是咬牙冷笑:“他这样子,却扶出去让人笑话不成?你们去你们的就是。”   等王熙凤、平儿扶着贾琏去了,她又吩咐贴身大丫鬟银蝶去门口守着,免得被人听到贾珍的胡话。   等银蝶出去了,她再听贾珍那一句句肝肠寸断的痴言醉语,又是羞恼又是愤恨,正不觉落下泪来,忽又察觉到旁边还有个焦顺在。   她忙背过身,拿帕子擦了眼泪。   待要收起来时,尤氏忽的心下一动,竟冒出个极大胆的念头来。   虽觉着实在荒唐凶险的紧,可又实在耐不住报复的冲动。   最后她一咬银牙把手帕丢到了地上,也不去捡,只斜着身子偷眼扫量焦顺。   焦顺初时不解其意,可后来窥出她眼中的幽怨与期盼,心下也是一动,暗道莫非又遇见‘识货’的了?   虽也担心是什么陷阱。   但当初夺爵的仇,焦顺可是一直记在心底,从来不曾淡忘。   若没机会还则罢了,如今既瞧出尤氏的‘破绽’,又怎肯轻易错过?   再说贾珍这厮和儿媳妇胡混,又殴打冷落尤氏的事情,他年初在宁国府监管灵堂时,就曾听说过不止一次。   当下也一咬牙,悄默声的欺前两步,拾起那帕子递到了尤氏跟前儿。   尤氏心头乱跳,缓缓伸手去拿,葱玉似的指头触在焦顺手上,便电着似的浑身一抖,却并不肯就此挪开,反半挨不挨的悬在了他掌心上。   焦顺因见柔荑莹白似玉,又涂了些晶亮的豆蔻,在烛光映照下,竟比那满桌子山珍海味还要诱人。   忍不住反手捉了,将那软似无骨的小手好一阵揉搓。   只这一捉、几揉,尤氏便仿似被人掐住了心尖儿,再想起灌木丛里窥见的腌臜物件,更是通体都酥了。   焦顺见她如此,更是迫不及待想要多讨些便宜,却怎奈外面银蝶突然开口唤了声‘二奶奶’,显是王熙凤安置好贾琏,又不放心的寻了过来。   焦顺只得匆匆撇了尤氏,规规矩矩的退回了原位。   不过他也并没有怎么失落,这左右已经勾连上了,往后日夜惦记着,总有得手的机会! ###第一百三十三章 露行迹尤氏迫银蝶   因贾琏喝得酩酊大醉,贾珍又哭成了泪人。   这场小宴自也就不散而散。   自那院里告辞离开,焦顺因莫名与尤氏起了勾连,这心下难免想东想西的,冷不防却与个提着裙角急奔的妇人撞到了一处。   他毕竟身大力不亏,倒退半步便稳住了重心,那妇人却是蹬蹬蹬倒退三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哎呦~”   就听那妇人痛叫道:“哪个遭瘟的乱撞,可摔死老娘了!”   “呸!”   焦顺还未曾开口,一旁玉钏儿立刻跳了出来,指着那妇人连声喝骂:“瞎了你的臊狗眼!自个冲撞了我们爷,竟还敢倒打一耙,仔细我们告到二奶奶那边儿,叫她扒了你的皮!”   那妇人这才认出焦顺主仆,霎时间脸上就换了颜色。   她倒不是怕玉钏儿告到二奶奶那边儿,而是怕徐氏给自己穿小鞋。   当下忙爬起来自抽了个耳帖子,又陪笑道:“怪我、怪我!我因急着禀事,只顾蒙着头瞎往里闯,不想倒冲撞了焦大爷——还请焦大爷高抬贵手,就饶了我这一会吧。”   “这大晚上的能有什么急事?”   玉钏儿却是得理不饶人,叉着腰冷笑道:“怕不是你自个编出来的急事吧?”   “怎么会!”   那妇人被逼得急了,也便顾不得什么家丑不可外扬,忙道:“实是二姑娘院里喊打喊杀的,又有人哭喊个不停,竟似是闹了强盗一般。”   “偏我们过去叫门,里面却只说是平安无事,也不肯放人进去查看——因担心那院里闹出什么事情来,我这才急着去寻二奶奶禀报!”   迎春院里喊打喊杀?   焦顺立刻想到了司棋身上,有心去探个究竟,可他这身份又怎好贸然出头?   思来想去,也只能放任那妇人去了,心事重重的回到了家中。   到了家中,先嘱托香菱明日过去探听究竟,然后又问起了那初稿的事情。   “那边儿回话,说是要等蟠大爷拜读之后,再给咱们答复。”   薛大头要是肯理会这些,那也就不是他了。   只能说宝钗行事果真滴水不漏。   可这般却也不好亲近。   看来也只能指望细水长流了。   这时就听里间玉钏儿召唤,说是洗澡水已经兑得了,焦顺便扯了香菱进去一同解乏。   ……   返回头再说尤氏。   她陪着醉醺醺的贾珍回到家中,贾蓉、贾蔷两个闻讯就忙迎了出来。   因见贾珍不省人事,便都围着她追问事情如何了。   “老爷醉成这样,我怎知他们谈的如何了?”   尤氏便道:“且先都回去歇了,等明儿老爷醒了,自然便知究竟。”   说着,又命丫鬟们搀扶着贾珍往后院行去。   她正要紧随其后,不曾想却被贾蓉一把扯住,半真半假的埋怨道:“这天大的事儿,偏太太竟一点也不急!不如我先跟着太太进去伺候老爷,等老爷醒了也好及时打探一二。”   他涎皮赖脸的说着,一双桃花眼直往尤氏襟内钻探,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尤氏之所以会主动引诱焦顺,正是因为不忿贾珍的逆伦之举。   故此贾蓉这继子虽比焦顺俊俏了十倍不止,可落在她眼中却是百倍的不堪,当下狠狠挣脱了,冷道:“哥儿还是明儿再问吧,方才因为你琏二叔提起可卿来,就让老爷哭的伤心不已,却怎好再让他睹物思人?”   说着,便快步跟着贾珍去了,又命仆妇严守二门。   贾蓉讨了个没趣,倒也并不着恼,反荡笑着把手放在鼻子底下乱嗅。   只是……   却怎么除了女人的脂粉体香,还杂了些男人的汗味儿?   转念一想,约莫应该是贾珍身上的,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   “蓉哥儿。”   这时贾蔷皱眉上前道:“你先前和二婶婶笑闹几句也还罢了,却怎么连她也……”   “怎得?”   贾蓉打断了贾蔷的话,上前将他揽入怀中,嘿笑道:“你莫不是吃醋了?且把心放宽些,等将来我得了手,自也少不了你的好处!”   贾蔷将胳膊肘往他胸膛上一撑,恼道:“我不是那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走走走,去我哪儿咱们秉烛夜谈!”   贾蓉半拖半抱,贾蔷半推半就,两人竟就连体婴也似的去了。   且不提他二人如何‘谈’法。   尤氏将贾珍送至里间安置好,就避瘟神似的去了西屋,坐在床头发起呆来。   今儿连被两人捏了小手,感受竟是天壤之别。   被贾蓉扯着时只觉作呕,当着贾珍的面与焦顺兜搭时,却似是被揉搓了心窍,竟就……   “呸~”   她红涨着脸轻啐了一口,却是又忍不住想起了那腌臜,一时浑身上下燥热的难受,便准备命人抬了浴桶来洗漱。   谁知唤了两声,竟不见大丫鬟银蝶回应。   尤氏皱眉起身寻至外间,却见银蝶正热锅蚂蚁似的在贾珍门外徘徊,一忽儿跺脚咬牙,一忽儿愁眉苦脸,倒似是遇到了天大的难事。   尤氏初时起了误会,遂上前呵斥道:“你这小蹄子做什么妖,难不成也惦记着要往老爷床上爬??”   谁知银蝶竟被吓的面无人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抖的筛糠一般,连头也不敢抬。   尤氏心下登时起了疑心,压着嗓子喝道:“你跟我进来!”   等银蝶期期艾艾起身,畏畏缩缩跟到里间。   尤氏立刻拧了她的耳朵,厉声道:“小蹄子,你竟是瞧见了不成?!”   银蝶一听这话,又软绵绵的往地上瘫软。   果然是被她瞧见了!   尤氏如遭雷击,险些也同银蝶一起瘫软在地。   好在银蝶软的够快,倒让她找回了三分主动,于是强打着精神恐吓道:“你道瑞珠是怎么死的?这事儿若真发了,你这小蹄子怕是第一个就得被大爷灭口!你倒好,竟还主动往枪口上撞!”   银蝶连连以头抢地,哭喊道:“太太饶命、太太饶命,我再不敢了、我再不敢了!”   “你小声些!”   尤氏在她头上一拍,呵斥道:“还不快起来说话,非让人瞧了去不成?!”   银蝶惶恐不安的起身,垂着头啜泣不止。   尤氏却也是惴惴不安的来回踱步,好半晌才一咬牙道:“非是我信不过你,可毕竟干系重大,这空口白牙的如何做得了准?”   说着,上前一把扯了银蝶腰间的荷包,又命她取了笔墨纸砚。   “喏!”   等预备齐了,尤氏硬把那毛笔塞到她手上,催促道:“你写一封露骨的给那人,明儿早上装荷包里亲自送过去!”   “这、这……”   “这什么这!”   尤氏疾言厉色道:“我这是给你挣命呢!若不如此,老爷容不得你,我更容不得你!”   又劝道:“那焦大爷手上实攥着咱们府上要命的把柄,若讨了他的欢心,便老爷也不敢轻易害了你!”   这连哄带吓的,银蝶吃不住劲儿,便只得依了尤氏。   可她一个姑娘家的,却哪里写的出什么露骨言辞?   最后还是尤氏口述了让她抄录,这才围绕那腌臜物件,编撰了一篇污人耳目的胡言乱语。 ###第一百三十四章 献锦囊前惧后媚   这一夜竟是极长。   因要修别院的事传开了,也不知各处多少人想瞎了心、削尖了头,又纷纷扰扰闹出多少故事来。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内外又有无数消息勾连。   托门路、送礼物的竟是连了营一般。   焦顺这边儿倒还清净,只是莫名寻上门一个银蝶,说是昨儿东府大奶奶在珍大爷身上发现个陌生的荷包,也不知是焦大爷落下的,还是琏二爷落下的,故此遣了自己过来问问。   若没有昨儿那一番勾连,焦顺多半就让人直接回她,说自己并没有丢什么荷包了。   但现下却免不得要把人请进来,当面问上几句。   谁知那银蝶进门之后,却是欲言又止,那水灵灵的眸子直往香菱身上斜楞。   焦顺知道其中必有内情,心下不由暗怪尤氏莽撞,却怎么刚搭上线,就匆匆遣了丫鬟过来?   即便这是她的心腹,也不该胡乱露了痕迹!   虽则如此,可人既然已经来了,也只能先应付过去,于是便吩咐道:“瞧她这冻的都说不出话来了,你快去沏一杯滚滚的茶来!”   不想等香菱出了门,那银蝶依旧是期期艾艾的不肯张嘴。   焦顺心下不耐,又怕香菱过会儿回来不好说话,于是主动催促道:“你不是说拿了荷包来,要让我认一认么?却怎么没了言语?”   银蝶面上登时涨的通红,背过身好容易从怀里摸出那荷包来,双手颤巍巍的捧给了焦顺。   焦顺接过来掂了掂,又解开络子细瞧,却见里面是张半寸长、三尺宽的纸条。   原以为必是尤氏鸿雁传书,那曾想一目十行的看了,竟都是描写自己与银蝶私相授受的淫词艳语。   焦顺先是一愣,随即倒就明白过来,盯着那银蝶道:“你昨儿莫不是……”   刚起了个头,那银蝶就畏畏缩缩的垂了头颈。   这也无需再试探了。   焦顺不由得暗道晦气。   原以为是尤氏派了心腹过来兜搭,不想却是昨儿晚上露了行迹。   果然这偷香窃玉的事儿,必要有个望风的才成!   将那纸条赛回荷包里,焦顺又仔细端详了这银蝶一番,却颇有些惊奇的发现,这银蝶的相貌倒与黛玉有几分相似,只是长的略丰润成熟些。   由此便少了三分不满,多了些花花心思。   又想着这荷包里的把柄虽也勉强够了,可到底不是十分稳妥,必要板上钉钉的把事情坐实了才好。   于是便道:“这荷包是我的没错,倒累你走这一遭。”   说着,先摸出几个金豆子,上前递给到银蝶。   银蝶刚欲推脱,却早被焦顺捏了腕子硬塞进手里,又道:“这只是个添头,等过两日我休沐时你悄悄过来,还有重赏呢。”   银蝶也知道自己多半是逃不过这一劫,更何况刚刚才亲手奉上了把柄。   故此竟就未曾推托,心安理得的收了。   且还无师自通,将个泪痕点点的眸子直往焦顺身上抛,摆足了风流娇俏浪荡骚情。   见她如此‘通透’,焦顺也是暗暗松了口气。   心说这倒是因祸得福,原本还苦于无从亲近尤氏,如今先收一银蝶,往后再勾连起来岂非顺风顺水?   日后真要有什么,也能多个望风把门的。   正将那小手与她主子的比对,却听外面脚步声渐近,焦顺忙退回了原位,摆出一脸和煦道:“你吃了茶就回去吧,记得替我给珍大爷带声好。”   银蝶乖巧的应了,约莫是破罐子破摔,竟就没了先前的忐忑,举止更添三分颜色。   这时就见门帘一挑,进来的却并非香菱而是玉钏儿。   玉钏儿先警惕的扫了眼银蝶,这才上前禀报道:“政老爷使人传话,说让您先过去凑个齐,再一道去衙门公干。”   原本贾政因想要避嫌,故此在衙门里和焦顺从无瓜葛。   可自从上回托焦顺上书,举荐他外出公干之后,也就不好再欲盖弥彰了。   不过这主动要求一起去衙门,倒还是头一回。   焦顺因就追问道:“可曾说有什么事情?”   “好像是爷先前举荐的事情妥了。”   贾政明年开春离京出巡的事儿已经定下了?   等他这一走,这满院子豺狼虎豹怕就更少了拘束。   但这和焦顺关系不大,届时他只一味盯紧了赖家,让赖大得不着好处就成!   因贾政发了话,焦顺忙去了里间更衣。   等出来的时候银蝶已经不见踪迹,想是回去‘复命’了。   就不知到了休沐时,她肯不肯来,又能不能来。   ……   正院子东厢内。   赵姨娘一面帮贾政穿戴,一面愁容不展的道:“老爷偏怎么这时候要外出公干?家里这么些事儿,竟就……”   “我又不是立刻就走!”   贾政不耐道:“等先规划好了,再有琏哥儿、珍哥儿盯着就够了——再说了,这不是还有顺哥儿在么,他是个底细的,届时我请了他来监工,必不至于出什么差池!”   跟着又肃然道:“我素日里就有报国之心,只是太上皇在位时,勋贵子弟多不得任用,如今既然换了今上,我自是要为朝廷社稷出一份力的!”   顿了顿,又道:“你兄弟那事儿,我想过了,环哥儿近来愈发不成样子,要再少了他跟着,我又怎能放心的下——他就先不必换差事了。”   说了,撇下赵姨娘扬长而去。   赵姨娘顿时泄了气的皮球仿佛,昨儿她恣意裹缠了一番,原以为必能如愿的,谁想还是空欢喜一场。   如今人人都惦记着沾那修别院的光,自己兄弟总跟着环哥儿能有什么出息?   且自己又早就应了他,如今没个着落,又怎么好向娘家交代?   正发愁呢,忽听外面乱了营。   赵姨娘忙命人出去打探,过不多久回来禀报,却是昨儿晚上,二姑娘迎春的丫鬟和奶妈、婆子们,竟关起门来大闹了一场,结果恰被巡夜的撞见,捅到了王熙凤和邢氏那边儿。   如今三堂会审,才知那王嬷嬷婆媳竟假借了迎春的名义,私下里向焦顺许诺婚事。   偏焦顺面上应了,暗地里却把这消息捅给了迎春那边,这才惹出了一场乱战。   如今事情闹大了,大太太又嚷着要把王嬷嬷婆媳捆了,送去顺天府发落。   全亏了王熙凤拼命遮拦,才没把这丑事宣扬出去。   赵姨娘听了就破口大骂:“什么狗屁奶妈,不过是卖了些水货给哥儿、姑娘,却竟就敢替姑娘做主了!”   只是骂着骂着,心底忽就冒出个念头来,奶妈自然做不得姑娘的主,自己这亲妈倒未必不成。   若有机会,却不妨比着给环哥儿添些助力。   只是……   务必要谨慎行事,万不能步了那王嬷嬷的后尘。   随即又幸灾乐祸起来,想着王熙凤和邢氏闹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却不知要怎么向老太太交代。 ###第一百三十五章 马车论政、主仆陌路   这贾政的马车,乍看倒比焦顺那辆还朴素些。   细究却不过是低调奢华那一套,单只是那挂车帘的云纹铜钩,就足够平常百姓家两三年花用了。   这还是能看见的。   那看不见的细处就更多了。   譬如一上车就能闻见的淡雅幽香,就是每日早晚用价比黄金的香片熏染出来的。   却说焦顺刚在车上坐好,贾政便递过一个鎏金绞丝笼的手炉。   这东西先前焦顺也曾见过,却不知里面是什么机关,温度过高时会滋滋作响,温度过低了又会发出鸟鸣示警,极是精巧。   “政老爷自用便是。”   焦顺笑道:“我今儿穿的厚,在车上反倒躁的慌呢。”   “你们年轻人到底不同。”   贾政也便把那手炉放回了原处,又感叹道:“这刚说要出京走动走动,就这个劝说那个拦着的,可见我当真是老了。”   “怎么会!”   焦顺忙道:“您如今春秋正盛呢,错非如此,衙门里又怎会这么快便点了您的名?”   说是这么说,其实之所以这么快就定下了贾政的名额,全是因为他当朝‘国丈’的身份,虽然素日里被那些文人视为异类,可又有谁敢当面与他放对?   原本有意这差事的员外郎们,听说焦顺举荐了贾政之后,一个个忙都偃旗息鼓了,这差事可不就只能落到他头上?   但贾政显然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内情。   听焦顺说的悦耳,他不由抚须轻笑起来,又摆手道:“到底比不得年轻时候了,但凡能做到老而弥坚四字,不负朝廷所托,我便也心满意足了。”   说着,却忍不住畅享起了明年巡视全国的情形。   且听他话里的意思,倒似是要狠抓几个典型,显一显自己的威风煞气。   焦顺连忙提醒道:“这回下去巡视,主要还是给新政铺路,若闹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却怕下面会对新政生出抵触情绪——老爷是久在官场的,这个道理自然比我明白。”   贾政得了他点醒,颇有些失望的点头道:“贤侄说的是,这次外出公干,总还是要以国事为重。”   这应该还算不上什么国事吧?   跟贾政接触久了,焦顺发现这老先生总爱脑补,针尖儿大的事儿他都能联想到国政朝局。   亏得焦顺前世曾在键政局历练过,对这‘因【guo】小【fen】见【jie】大【du】’的技艺也还算精通,故此才能跟得上贾政的思路。   若非如此,他又怎能只用短短一个月,就被贾政视为忘年交,乃至自身的投射映照?   因这虽是点醒,但总归是扫了贾政的兴致,自要再找补一二才是道理。   于是焦顺便捡那官场装逼小故事,隐去朝代背景说了几个出来,登时听的贾政两眼放光、抚掌称‘妙’。   此后好一段时间里,他似乎都把自己代入到了类似的场景里,原本肃正的嘴脸都有要崩坏的征兆。   直到离着衙门近了,贾政这才想起正事儿来,忙道:“我既定下明年开春离京,盖省亲别院的事情怕就难以照应了,故此想请贤侄帮着做个‘监工’,也免得我走后家里乱了章法。”   监工?   有那么一瞬间,焦顺还真就动了心。   甚至幻想着趁机弄个什么暗道机关,日后也好在大观园里昼伏夜出偷香窃玉。   不过这也就是瞎想想罢了。   真要揽下这差事,却怕不知要惹上多少麻烦。   “这怕是不不妥吧。”   当下他连忙推脱道:“且不说我这出身,各处怕是不肯服膺,单只是我在衙门里的公务,也不好长久的耽搁了。”   公务其实就是个由头,主要还是各处蛀虫怎肯放心让他监工?   届时必要引来无数攻讦拉拢,到最后要么得罪阖府上下,要么就只能与他们同流合污。   但这两种结果,焦顺偏又哪一样也不想选。   “贤侄多虑了。”   贾政忙解释道:“也不用一直盯着,贤侄有暇时多去转转,帮着他们查漏补缺也就是了。”   “既如此,也不用担什么‘监工’的名头,若瞧出什么不对的,我自会从旁提醒一二。”   因焦顺力辞不就,贾政劝了几句,眼见到了衙门口,也只得暂时作罢。   且不提他二人到了衙门,如何闲的闲死、忙的忙死。   却说与此同时。   荣国府里因‘夜斗’的事情,也正闹的不可开交。   按理说迎春的事情真要闹开了,邢夫人这个做嫡母的,也绝讨不了什么好。   偏她认定了迎春养在二房,论责任王熙凤、王太太姑侄更大些,便不管不顾的折腾起来,摆足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架势。   王熙凤因竭力遮拦,倒吃了她几句‘包庇’、‘纵容’,以及对小姑子不闻不问的呵斥、嘲讽,当着一众管事娘子大丢了颜面。   连王夫人也被她阴阳怪气了几句。   到最后,邢夫人更是趾高气昂的,把迎春接回了东跨院里安置,宣称要将她调教个模样出来,再不让她受这些窝囊闲气。   王熙凤被气了个仰倒,竟就这么病倒了。   王夫人因也吃了牵连,不愿这个时候出面理事,一时竟倒把李纨推到了前台。   而李纨暂时掌权后,头一件事儿就先借调了平儿、鸳鸯为臂助,每日里三堂会审似的自早到晚忙活,虽则因修院子的事情,各处都乱哄哄的钻营,却竟也未曾闹出什么大的风波来。   没几日下来,旁人如何且不说,邢夫人这始作俑者却是后悔不迭。   她原想着借机落一落王夫人、王熙凤姑侄的脸面,谁知王熙凤竟因此病倒了,反换成了李纨出来掌权。   这侄女换儿媳,里外里王夫人也没亏。   但整件事情却被传成了大房婆媳内讧,又说那夜的一场大战,实是二姑娘‘思凡’所致。   这一盘算,原本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竟亏成了杀敌两百自损三千!   直把个邢夫人悔恨的什么似的。   一恼王熙凤不中用,好端端的突然病倒,倒让李纨那枯木头占了便宜;二怪贾迎春无事生非,错非她的丫鬟婆子闹的不成样子,又怎会落到这等局面?   对王熙凤她有些鞭长莫及,但迎春近来却被一直她拘在身边调教。   故此邢氏这满心的恼恨怨愤,便都一股脑都撒到了迎春头上,全忘了自己先前才承诺过,不让迎春再受什么窝囊闲气。   饶是迎春一贯逆来顺受忍气吞声,两三日下来也被她折磨的不堪忍受。   这日好容易站完了规矩,回家便对司棋哭骂道:“让你不要闹,你偏要闹,现如今落到这般田地,可算是如了你的意了!”   司棋因挑头打架,也挨了二十板子。   如今听迎春全怪到自己头上,她忍不住抗辩道:“背着姑娘卖主求荣的需不是我!姑娘先是不肯听我的,赶走那王嬷嬷婆媳;那晚我制住她二人,原是想帮姑娘立一立规矩,偏姑娘又出来拉偏架,结果让那老虔婆脱了身,满院子乱跑乱喊,这才惊动了上夜的妇人!”   说着,也忍不住落泪道:“我一门心思只为了姑娘好,偏做什么说什么在姑娘眼里都是错的,既如此,干脆也将我一并赶出去便是,却留我在这里做什么?!”   “太太既不曾赶你,我哪敢胡乱生事?”   迎春拿帕子沾去眼泪,冷漠道:“我只求你千万消停些,再有什么事情也不要打着我的名头胡来,咱们且在这家里安生过上几年,总有熬到散伙的那一天!”   听她将这主仆情谊看的一钱不值,竟等着盼着脱身散伙的日子。   司棋一时愈发的心灰意懒,自此便与迎春渐行渐远,虽名义上仍是主仆,实则私底下竟形同陌路一般。   这等关系,若换在旁的主子跟前,怕是早就容不得了。   偏贾迎春竟反倒甘之如饴,甚至巴不得身边个个如此,她也好落个清净自在。   这纷纷扰扰的,眼见就又到了十一月初七,焦顺轮休的日子。 ###第一百三十六章 焦大人休沐日常【上】   初七这日上午,焦顺照例又晨练了一回。   贴烧饼似的说了些体己情话,他这才自钏上起身,叉着腿中门大开的坐在床尾,扬声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实则那怀表就在床头挂着,他却懒得伸手去够。   不多时,香菱端着刚兑好的热水进来,先把木盆放在焦顺两脚之间,又起身拿了怀表仔细辨认,好半天才道:“快九点半了。”   她往昔用惯了时辰,对这标着阿拉伯数字的怀表,反倒颇不适应。   焦顺‘喔’了一声。   见她欲俯下身帮自己善后,忙吩咐道:“把前儿的报纸取来我瞧瞧,这几日在衙门忙的昏天黑地,连新闻都没来得及看。”   香菱闷闷的答应一声,玉钏儿又忙补了句:“再给我捎条巾子,这汗巾子有些擦不过来了。”   香菱又闷闷应了一声,转头默默去了外间。   “她是怎么了?”   因见她情绪不对,焦顺有些纳闷的回头搡了玉钏儿一把,顺势摸着她的良心逼问道:“莫不是你又欺负她了?”   “怎么是我欺负她?”   玉钏儿卷着身子拢住焦顺的熊腰,嘴里不依道:“她明明比我还大着一岁呢!”   正闹着,香菱已经自外间拿了报纸、汗巾等物进来。   焦顺取过报纸,又把汗巾丢给玉钏儿,便直接问她因什么‘恼了’。   “我没恼啊。”   香菱无辜的瞪圆了眸子,旋即又解释道:“先前听太太说,后园那些花花草草要铲了重新淘换,我、我就是觉着怪可惜的。”   玉钏儿一面拿汗巾擦拭,一面嗤鼻道:“可惜什么,那又不是咱们家的银子!”   焦顺却知道她是在怜悯那些花草,不由并指在她眉心胭脂记上一戳,笑道:“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呢,过会儿爷想个法子,全了你这一片善心就是。”   香菱闻言喜不自禁,千恩万谢的擦揩干净,又取了居家的行头给焦顺穿戴披挂。   这时玉钏儿也简略收拾妥了,忙拢了襟摆起身帮衬。   焦顺一面任她们摆布,一面低头扫量报纸的内容。   打从十月下旬起,东南的战事又有了新的变化。   先是乌西人的舰队突袭了茜香国的港口,又分兵四下里袭扰,虽未能影响大局,却到底干扰了粮草补给,拖慢了夏国远征军的脚步。   又搭上茜香国的胁从军,在身毒国境内烧杀抢掠,逼的当地土人纷纷揭竿而起,远征军近来半数精力都耗费在平叛上,自然也就没什么像样的捷报传回京城了。   故此朝中倒起了‘鸡肋’说辞,不少人说是朝廷既然已经扬威域外,也没必要常驻在那瘴气横生的所在。   这些军政大事且先不提。   却说焦顺由着两人前后裹缠上里衣,又让香菱把鞋袜套好,他起身踩实了在暖气上烤了一夜的靴子,顿时觉着通体的熨帖。   原本因青天白日消耗的精力,也似乎恢复了六七成的样子。   香菱原本想拿夹袄过来,却被玉钏儿伸手拦住,又献宝似的问:“今儿冷的紧,大爷要不要试试新做的毛料大衣裳?”   “已经做好了?”   “因大爷特意给了针线人赏钱,故此那边儿也卖力赶制了一件出来,样式虽简单了些,我瞧着倒也并不算简陋。”   “拿来我看看吧。”   焦顺不太确定的道。   盖因这玉钏儿的审美观,有些偏向土豪金那种,她瞧着好的,自己却未必能瞧得上。   不过拿来之后,那浅棕色的毛料大衣裳,倒确实古朴大气,且极是柔软暖和。   最主要的是足够宽大。   铺在地上足能做个皮褥子用。   因想着今儿或许就能用得上,焦顺便平伸了双臂任她们裹缠。   ……   与此同时。   王熙凤、贾琏院内。   满脸不耐烦的贾琏从西间出来,见贾蓉、贾蔷两个都在厅里候着,便自顾自坐到了主位上。   “叔叔。”   贾蓉陪笑道:“婶婶的病可是大好了?”   贾琏横了他一眼,晒道:“你每日早晚打发人来家里探听,如今却怎么还来问我?”   贾蓉脸上一僵,忙分辩道:“叔叔说笑了,这不是因珠大婶婶掌家,我和蔷哥儿颇不得施展,所以就盼着婶婶能早日出来理事嘛。”   “这话我就不信了。”   贾琏仍是一脸嘲讽:“出京采买的差事,不都已经分派给你们府上了吗?该怎么办都听珍大哥的就是,却还来找你婶子作甚。”   他搬回院里,原是想着在王熙凤面前重振雄风来着。   谁曾想还没来得及掏枪,王熙凤就先倒下了。   这几日憋闷的狠了,又加上那药膳竟也没断,昨儿便打算拉了平儿去火。   不曾想那小蹄子竟是百般不肯,话里话外拿王熙凤敲打自己不说,还扯出什么隆儿、庆儿的,到底是没让自己得手。   这一股邪火憋在心头,自是看谁都不顺眼。   贾蓉摸不准他的脉搏,只好愈发陪着小心道:“叔叔说哪里话,我父亲特意交代了,这事儿到底是西府为主,有什么都先禀了叔叔、婶婶才好铺派下去。”   因听他说的乖顺,贾琏脸上这才见了些笑模样。   “叔叔。”   贾蔷忙趁机禀报道:“下姑苏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些乐器行头的事儿,大爷已经派了侄儿去。”   “你?”   贾琏横了他一眼,不置可否的问:“你行吗?”   贾蔷那腰又往下弯了些:“侄儿学着办就是了。”   贾琏撇着嘴还要挑剔,王熙凤便包着头巾、披着件鹅黄坎肩从里面出来,帮腔道:“你也太操心了!大爷莫非比咱们还不会用人?”   “孩子们都已经这么大了,就算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再说大爷派他去,原不过是为了让他监管着奴才们,难道还真叫他去讲价钱、会经纪不成?依我说,派他去就很好!”   “我不过是替他谋划谋划罢了,又没说不让他去。”   贾琏不悦的扫了眼王熙凤半敞的襟领,酸道:“怎么我叫你一百回都不应,偏侄儿们一张嘴你就起来了。”   “你这话是……咳、咳咳!”   王熙凤美目一瞪,待要说些夹枪带棒的,可才起了个开头,就咳起来没完,原本的凌厉也转做了病弱。   因见她那病态别有一番娇媚,贾琏登时也软了心肠,上前揽住她道:“瞧你,偏要出来逞强,快回屋里躺下,莫再招了风。”   正在这档口,忽听外面禀报,说是尤大奶奶登门探望。   除王熙凤受不得风,男丁们忙都迎了出去。   那尤氏原是一脸春色,见了贾蓉却颇有些不喜,随口应付两句,便打着探视王熙凤的名头,避进了东屋里。   因见王熙凤披着衣裳坐在床头,尤氏不由喜道:“你这果是大好了?谢天谢地,我这里好几桩事儿要办,偏府上换了你珠大嫂管事,弄得我也不好张嘴了。”   “我不过是强撑着罢了。”   王熙凤拿帕子掩了嘴,拧着眉道:“珠大嫂子管的好着呢,往后也用不着我再多事了。”   因不想多说这些丧气话,她又随口问道:“银蝶呢,却怎么没跟着你过来?”   “她……”   尤氏笑道:“我铺排了她一些要紧差事,怕是要好一阵子才能回来禀我。”   因瞧出她那笑容里存了些异样,王熙凤还待打探一下,究竟是什么私密事儿。   不想外面忽又禀报,说是二爷听说焦大爷今儿休沐,便领着蓉哥儿、蔷哥儿,寻他商量破土动工的事儿去了。   尤氏听了这话,愈发显得心神不定。   人虽还在王熙凤这里,三魂七魄却恨不能一股脑都飘去焦家。 ###第一百三十七章 焦大人的休沐日常【下】   却说焦顺吃罢了早饭,绕着院子踱了二十几圈。   因觉着身子竟不如先前轻便矫捷,便起了警惕之心,毕竟上辈子他便是死在酒色二字上。   这辈子虽得了大好的底子,却也不能一直虚耗无度。   遂恋恋不舍的将日日不辍,改成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又立誓要每日锻炼体魄,务使此事此情长长久久。   这兴头起了,便扒去棕熊也似的大氅,在屋里撒欢儿折腾起来。   因觉着独自呆练无趣,又唤了香菱、玉钏儿近前,或压腿或推臀的,每三五十下便学宝玉尝些胭脂,如此倒也颇得情趣。   小半个时辰下来,直闹的通体生汗。   于是又拉着香菱、玉钏儿去里间更衣,还顺势‘夺’了件小衣揩汗。   其中香艳实不足为外人道。   这里间正嬉闹着,就听有仆妇隔着门窗禀报,说是东府那边儿遣人过来送东西。   焦顺心下一动,知是银蝶到了。   当即忙又上下其手,弄的玉钏儿、香菱二人钗斜襟散不说,还抹花了二人脸上的脂粉。   然后才趁着两人收拾残局的功夫,卷了早就备好的东西,独自到了外面厅里召见银蝶。   那银蝶前日里便‘通透’了,回去后又被尤氏好一番蛊惑,这回再来竟没半点忐忑畏缩,进门便把水汪汪的眸子乱抛,琼鼻朱唇翠眉薄粉,显是精心打扮好才来的。   焦顺一贯是寡人有疾,如今见她这般模样,早把那修身养性的心思忘了个干净,什么三天两天,直恨不能朝三暮四才好。   遂上前挽了她的小手,悄声叮咛道:“如今家中多有不便,你且先……”   不想刚起了个话头,外边竟又禀报说,贾琏领着东府的蓉哥儿、蔷哥儿登门拜访。   只这一声,那银蝶脸上便去了血色,慌急的挣开了焦顺的爪子,细长条的身子直抖的前凸后翘。   焦顺心下虽也是一惊,却到底是风月场上的老手,随即便稳住了心神,反捏住银蝶尖俏的下巴,轻笑道:“慌什么,若真是来捉你的,也不会是琏二爷带头了——再说咱们也还没做什么呢。”   说着,把从怀里摸出早就备好的物事塞到她手里,又在她耳边仔细叮咛了几句。   然后这才撇下银蝶,挑帘子迎到了院里。   不想出门后,就见院内气氛竟颇为凝重,却是焦大听说贾蓉、贾蔷来了,自堂屋里出来盯着二人冷眼打量,倒瞧的这二人好不自在。   “义父。”   焦顺忙上前躬身道:“这天道外面冷的紧,您老还是……”   “哼~”   不等他把话说完,焦大便丢下句‘你当老子稀的看这两个驴粪蛋?’,转身挑帘子回了堂屋。   老头还是这么刚。   焦顺暗笑一声,回头又冲贾蓉、贾蔷道:“我义父的脾气秉性,二位哥儿也是知道的,且念在他年事已高,不要同他计较就是。”   贾蓉、贾蔷又能说些什么?   只苦着脸一对儿嫩皮呆瓜也似。   最后还是贾琏抢过话头,卷着袖子道:“这算个什么,他们指定不能恼——咱们还是赶紧商量正事要紧,我下午还要去治国公家里吃酒呢。”   焦顺便忙把这一行人让进了堂屋厅内。   而趁着这档口,东厢里银蝶也拿帕子蒙了大半张脸,贴着墙根儿绕到大门前,悄默声的去了。   却说众人分宾主落座落座之后,焦顺喊粗使婆子们上了茶,这才问起贾琏等人的来意。   “依着二老爷的意思。”   贾琏便道:“是想等顺哥儿你有了空闲,再定下破土动工的日子,届时除了要劳你帮着监管一二,最好也能请几个工部的匠官,再帮着咱们府上掌掌眼。”   “什么劳不劳的,二爷说的哪里话。”   因这必是躲不开的,焦顺便也半点没有推脱,当即答应道:“且容我半旬功夫,赶着把衙门里的公务处置处置,届时再怎么也要挤出两日来,跟着二爷凑一凑热闹。”   顿了顿,他又道:“至于寻匠官过来掌眼倒也容易,我那杂工所的所丞就是累世名匠,土木山石都是精通的,且又曾主理、协办过不少工程,届时我请了他来就是。”   “要不说二老爷先就想到了你呢。”   贾琏闻言也抚掌笑道:“这身在工部为官的,就是比我们便宜些!”   贾蓉、贾蔷也凑趣说了几句中听的。   众人又说说笑笑的定下了动工的日子,焦顺想起先前答应香菱的事情,便又道:“冬日里动土不易,不如先置备木料石料,拆了亭台楼阁,等开春儿把要留的珍品圈定了,余的就让各处自行移栽。”   “这么做一来可以省去不少人力,二来府上也能落个好名声,岂不好过咱们大冬天的枉费力气?”   说着,又指向院内道:“我这院里素净的很,届时也正好落个便宜,移些府上不要的花花草草过来。”   听焦顺说的有理,何况又自承要沾些便宜,贾琏几个自也不会驳了他的意思。   遂定下来年阳春三月,先让府里上下自行挖取移栽,也算是众人的德政、福利。   等送走了贾琏等人,焦顺回头把这事儿告诉了香菱,只喜的这痴丫头连念些什么‘绿肥红瘦春归去’的言语。   玉钏儿在一旁酸道:“因大爷总叫她抄这个录那个的,近来她乱翻了几本书,倒就拿起腔调起来了。”   焦顺佯怒道:“你这丫头只知道吟诗,却怎么不知道谢我?”   香菱却当了真,竟就当场拜倒了,说是大爷既护住了这许多花草,自己无论什么都肯依从。   瞧她那一脸慈悲正经的小模样,错非是已许了旁人,焦顺必要把她素日里不肯依从的花样,统统摆置一番才肯罢休。   当下只裹在怀里,义正言辞的道:“爷只因爱你这纯善心思,这才费功夫成全了,却哪用得着什么回报?”   香菱素日里虽也柔顺乖巧,可却是直到这时,才千肯万肯的托付了真心。   自此侍奉起来,愈发的尽心竭力。   却说焦顺与她热络了好一阵子,眼瞧着将近午时了,才推说是约了人在外面用饭,依依不舍的出了东厢。   他到了院里到并不急着出门,而是先寻到东厢内,给栓柱铺排了许多散碎差事,确保他从中午忙到晚上也不得闲,这才背着手施施然去了。   沿着后街一路向东,倒撞上好些个认识不认识的,主动上前招呼见礼。   焦顺也便根据衣冠,或郑重或随意的应了。   等到了十字街口,又见府里的管事钱启,正押着几辆驴车往回赶,他便顺嘴儿问了句:“钱管事这是做什么去了。”   “哎呦~”   钱启原正骑在大叫驴上,见是焦顺迎面招呼,忙滚鞍落驴小跑着迎了上来,堆笑道:“方才竟没瞧见大爷,倒真是小人的罪过了。”   说着,又指着后面车上道:“这不是府里又要制消暑冰么,特命我寻了这几车上好的冬菊、腊梅回来,杂了香料混在里面。”   想起去年夏天,自己也曾做过采买消暑冰的差事,焦顺一时倒有些恍惚。   半晌,又将下巴一挑:“选好的卖我些如何?”   “您这说的哪里话?”   钱启忙道:“要不您亲自选一车,我这就给您送家里去。”   焦顺把手一摆:“用不了那么多,给我弄上半篓也就足够了。”   钱启心下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忙寻来个干净布口袋,又亲自选了些菊花、腊梅填进去大半。   然后请示道:“我派个人跟着您?”   “不了,我是要去赴私宴的,倒不方便带了人去。”   焦顺径自拎了那布口袋,也不管如今的身份合不合适,又兜兜绕绕寻到了东胡同酒肆。   这店里的齐掌柜也是老相识了,现如今再见着焦顺,却不敢卖弄什么旧交情,忙不迭迎出来满口的吉利话,又伸手欲要接过那布口袋。   焦顺把那口袋往后一缩,吩咐道:“置备一桌上好的席面,午后【下午一点】让双全送到我家老宅去——我还忙着呢,就不和你多说什么了。”   “哎、哎!”   那齐掌柜连声应了,诚惶诚恐的把他送出门,又连道了几声‘大人走好’,这才匆匆回了后厨,吩咐灶上好生卖一卖力气。   焦顺又拎着那布口袋,晃晃悠悠转至宁荣后巷。   焦家如今虽住在荣府后门内,这边儿的老宅却也并没有收回去,于是就安排了胡婆婆祖孙占着——她们祖孙白日里因要在焦家服侍,故此也只是晚间才回来。   不过这会儿焦顺赶到时,那院门上却并没有落锁。   他只三长两短的拍了几下,那门就缓缓开了半边。   焦顺侧身挤进去,又顺手把房门反锁了,回头就见银蝶苍白着小脸,缩手缩脚的站在身后。   细瞧,却竟是冻的。   焦顺往东北角扫了眼,问道:“你没起火?”   “怎么敢!”   银蝶颤声道:“我在里面又冷又怕,唯恐来的是别个。”   因冻的少了血色,她这娇怯含怨的,倒愈发有林黛玉的影子。   焦顺忙把身上的毛料大氅脱了,给她裹粽子似的缠上,又道:“你去屋里候着,我起了火煮一锅水,给你暖暖身子。”   银蝶却想岔了,忙道:“我早上出来前,先用太太的浴桶洗过了,还用了太太的脂粉香囊呢——不信爷闻闻看!”   说着,把个白生生玲珑剔透的腕子举到焦顺面前。   焦顺捏在掌中,只觉着攥了块冷玉也似的,便帮她暖着小手,笑道:“这香喷喷白嫩嫩的身子,爷难道还会嫌弃不成?可这屋里冷冰冰的,待会儿也不好施展不是?”   银蝶松了口气,忙又道:“那也该放着我来……”   “用不着!”   焦顺笑着揽住她,径自送到了屋内,这才咬着耳朵调笑:“你既然在家里用过太太的东西了,爷就让你再享受享受你们太太想尝却没尝上的——等回去你跟她讲解讲解,也好让她解解馋。”   说着,又从怀里摸出一支颤巍巍凤鸾展翅的金钗,一个玲珑剔透的绿玉镯子,替她簪在头上、套在腕上。   银蝶原就绵软的身子,登时又酥了大半。   她摸摸头上金钗,又抚着那晶莹剔透的镯子,凭质地做工就知道是好物件,嘴里说着‘怎么使得’,那身子却早靠到了焦顺怀里,又仰着头将青丝拱在焦顺肩上,一副任君品尝的架势。   焦顺虽也馋的紧了。   可到底曾吃过‘寒战’的亏,又想着做戏做全套,务必要一举将她的身心收了,才能免得日后反复。   故此硬着心肠把她放到了床上,笑道:“你且在这里候着,我去外面把火升起来。”   遂到外面麻利的打了一大锅水,放在灶上连柴带煤的起了猛火。   半热时舀出些来,弄了半口袋花瓣在盆里搓洗了一遍。   等烧的滚了,又把洗过的花瓣堆进锅里,再连花带水打了一盆,就见黄橙橙的芳香扑鼻。   焦顺端着进屋时,那炕上早烧的暖了,银蝶早褪了那毛料大氅,正坐立不安的歪在床头。   因见焦顺端着盆进来,她唬的慌忙起身要接过来。   不想却被焦顺重又按回了床上,先把那水放在她两脚之间,又从外面打了进水勾兑。   试着差不多了,竟就托起银蝶的一只小脚,欲要剥去鞋袜为其浣洗熨烫。   “这怎么使得!”   银蝶这回却着实吓到了,慌急的挣脱了起身,把头摇的拨浪鼓仿佛:“这万万使不得,我是个奴婢丫鬟,大人怎么好、怎么好……”   焦顺重又把她按了回去,正色道:“说了今儿要让你享受一番,你们太太都未曾尝过的,这不过是开胃菜罢了,却怎么你就慌起来了?若再躲,我可恼了!”   连哄带吓的稳住了银蝶,遂又拿了她小巧的天足,三下五除二剥出个玉雕也似的妙物。   他托在掌心,先撩了热水花瓣捂热,这才小心翼翼放进盆里。   等再将另一只莲足如法炮制,银蝶竟掩面啜泣起来。   若换个寻常粗汉如此对她,她多半还要心生嫌弃,可如今服侍自己的非但是朝廷命官,且又是简在帝心的青年才……俊是不算俊,但官威满满的人做起这等事来,岂不更显心意?!   她哽咽着道:“虽知大爷终是为了我们太太,可如此待奴婢,奴婢便是死也知足了。”   “说什么死不死的。”   焦顺一边戏弄那两只嫩菱,一边正色道:“且我这虽也是图你们太太,但大半倒是为你——你仔细想想,便再怎么着,她难道还能到我身边来?你就不一样了,等日后我向她讨了你过来,咱们才是长长久久呢!”   一番直话说的银蝶心窍都迷了,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焦顺,倒瞧着他比潘安宋玉不差分毫。   焦顺见火候差不多了,且心下也实在忍耐不得。   便捞出一对儿软玉温香擦干了,又顺势起身道:“你等我布置布置。”   说着,便把胡家的旧铺盖全都撩起,把那毛料大氅铺开在床板上,先撒了许多花瓣在上面,又郑重摆了一块白绫上去。   看到这一番不止,银蝶脸上火烧也似的,却不等焦顺招呼,便翻身滚到了那大氅上……   却正是:   金罍浮菊催开宴,红蕊将春待入关。   ——摘自苏轼《鹿鸣宴》。 ###第一百三十八章 死寡、活寡   因存了将主仆两个一处摆弄的野心。   焦顺这日着实卖了些小意殷勤,至午后得了酒菜,嘴儿对嘴儿的嚼用了,又相拥着一忽儿醒一忽儿睡的,腻到傍晚才依依不舍的散了。   虽是一意的施展温柔手段,可焦顺到底是粗鲁底子。   天幸有夹袄长裙遮蔽,银蝶虽迈着内八字走的勉强,大面上倒也瞧不出什么破绽。   等到了宁国府里,尤氏早待嫁似的盼了大半日。   见她终是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忙支走了一众闲人,拉着她上下端详。   银蝶见她欲言又止的,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又盈盈的一拜,真心实意的道:“倒要多谢太太成全了,我今儿才算是没有白活!”   只这一句,就引的尤氏愈发期盼,忙扯了她到榻上,又亲自端了干果蜜饯,供菩萨似的哄着她。   银蝶顺势拿乔一番,这才添油加醋的道出了日间所有。   ……   却说焦顺回到家中,先往那宝贝箱子里注入了新鲜血液,这才到堂屋上房陪着爹娘、义父用了晚餐。   席间提起要紧盯赖家的想法,来旺便劝道:“这事儿有我盯着就成,你可不能因为这些事情荒废了公务——如今你在官场蒸蒸日上的,就该以仕途经济为主,私仇虽也要报,却总不如自己的前程要紧。”   “屁话!”   焦顺还没开口呢,焦大就先撇嘴道:“咱爷们生在这人世间,若不能快意恩仇,软蛋似的活着还有什么鸟意思?!”   相处了这大半年,来旺那还能不知道他是什么脾性,当下只一笑道:“老哥哥说的是。”   焦顺给焦大夹了块烂软的火腿,嘴里嬉笑道:“您老这岁数自然没意思,我可正活的滋润呢——再说了,也没见您老这快意恩仇的,把东府那些忘恩负义的怎么着。”   “这……”   焦大牛眼一瞪:“老子那是顾着老国公的恩情,不然早一把火替他们了了是非!”   “这就对了。”   焦顺也笑道:“我如今也是顾着先前的情分呢,哪里就软了?”   焦大‘哼’了一声,夹起那火腿嚼用着,顺势灌了半碗桂花酿下去,便又自得自乐起来。   焦顺这才又转向自家老子,道:“儿子倒没指着真能如何,若是没把握一棍子打死他家,咱们悄悄捏些把柄,先引而不发也就是了。”   见儿子心里有数,来旺便再没有多说什么,酒足饭饱之后,径自拉着焦大摆了象棋对垒,放焦顺回屋歇息。   因白天耗用的狠了,当夜焦顺就高挂了免战牌。   第二日天不亮,便自床上爬起来,拿冷水激起精神,由玉钏儿、香菱陪着好生晨练了一回——此晨练非彼晨练——又匆匆用了些管饱扛饿,且又以形补形的硬菜,便急急忙忙去衙门当值了。   因答应下要挤出两天空闲,照应那大观园的破土动工仪式。   此后两三日里焦顺自是加倍的卖力气,在司里研讨勤工助学的种种细节,譬如:   一家人都在官办工坊的,积分能否合用?   若能合用的话,旁人又怎能比得上?那名额还不就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长此以往怕又是上下勾结沆瀣一气的局面。   若不能合用的话,对那些家人口繁多的匠户是否不公?又如何能调动这些人的积极性?   女工能否入学?   若不能入学,如何解决编、织类工坊的痼疾?   若准许入学,男女大防又该如何避免?   这首批工读生,年龄上下限如何设定?   工读时间是以一二年为期,还是设为三年?   技艺学习的比重如何界定。   诸如此类的细碎问题,足能列出三五百条。   内中又多有互相矛盾之处,想要面面俱到是绝无可能的,只能在推进新政的大前提下,尽量照顾大多数人的基本利益。   当然了,这多如牛毛的问题想在短时间里解决,也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   焦顺也只是想集中突击一部分看似困难,后世却有现成例子可以遵循的问题,等先搞出些成果来,再请假时旁人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至于苏侍郎要求‘大干快上还要稳’的巡视组章程,则是早在前两日就递到了上面。   计划是分成南北两路,分别巡视大江南北,工坊比较集中的城市——乡下倒也有不少工坊,可却没有现成的官办蒙学可借用,故此只能暂缓推广。   具体如何推广、宣讲、审核,也都分别列了章程,虽不敢说是百无一漏,但方方面面考量的都十分周全。   不过按照规矩,上面多半还要打回来一次,以示权威——打回重制,最后却选了初版的事情,可不是现代社会才有的稀罕事儿。   此间种种且不赘言。   却说焦顺提议暂留花草,待明年春暖再放任各处移栽的事情,不几日便在府里传开了,倒惹的上上下下交口称赞。   连林黛玉听闻这事儿,也向宝玉道:“不想他一个奴才出身的粗汉,竟也知道怜爱花草——偏某些人日日倚红偎翠的,反倒想不起这些来。”   不想宝玉听了这话,低下头拿靴子蹭着青石板,却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好啊!”   林黛玉见他这样子,心下虽有些后悔,嘴上却是半点不肯饶人:“先前咱们在一起时,说什么也不见恼,现如今你和别人耍惯了,就听不得我说话了?”   “怎么会!”   宝玉忙解释道:“我只是不喜他这法子罢了——若换了我是那后园的花草,几辈子缘法才换来一处长大的情分,若就这么各顾各的分散开,我倒宁愿死在一处才好!”   “呸~”   这话实说到了林黛玉心坎上,她红着眼背过身啐道:“平白又冒出这些酸词儿来,若让人听见了,倒又说是我挑唆的!”   “就是妹妹挑的!”   宝玉绕到她跟前,拢了她的手激动道:“妹妹一去大半年,我是心也碎了、魂儿也飞了,每日里行尸走肉一般,说是活着,倒真不如死了痛快!”   黛玉听他这几句肺腑之言,那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与宝玉四目相对,正要许些盟誓出来。   不曾想外面晴雯风风火火闯进来,连声催促道:“二爷、二爷,你快出去瞧瞧吧,茗烟刚过来传话,说是秦相公不中用了!”   宝玉一听这话,倒正应了方才的形容,是心也碎了、魂儿也飞了,撇下黛玉忙忙的更衣出来,因车架犹未备齐,就又急得满厅乱转。   见这番景象,林黛玉那泪珠更是连了线的往地上摔。   暗想着:说千道万,他心下到底不止我一个。   今日为了秦相公能将我丢下不管,明日再有旁人也不足奇。   一时更觉孤苦无依。   ……   与此同时,梨香院内。   薛宝钗正翻看第三版的员工培训手册,忽听说焦顺做了这惜花护花之举。   便向莺儿道:“先前还担心他是个粗鲁的,误了香菱的终身,如今看来非但才干世上难得,这细心处也正应了那丫头的一片赤诚。”   莺儿听了也替香菱高兴,却忍不住遗憾道:“可惜偏又有个玉钏儿作怪,听说还曾三番五次的打压她呢!也就仗着那焦大爷不糊涂,否则……”   说着,忽的想起了什么,瞪大了眼睛脱口道:“姑娘,他虽有些好处,到底这出身有些……又怎比得上宝二爷世代簪缨,品貌风流?!”   “浑说什么?!”   薛宝钗把手上的文稿一抛,板着脸道:“这话也是你能说的?若传出去还以为我存了什么心思呢!”   顿了顿,却又似在向莺儿解释的道:“我方才只是想着,倒该劝宝兄弟与他多亲近亲近,日后也好做个臂助。”   莺儿这才放下心来。   说到底,在她看来焦顺虽也有些本事,却又怎及得上宝玉的家世品貌?   两人说笑几句便又各自丢开,一个做绣活儿,一个研读手册,两不干扰。   也不知过去多少时辰,忽听小丫鬟文杏进来禀报,说是宝二爷出去一趟,回来就丢了魂似的,珠大嫂子因怕他出什么事故,故此特地派人请姑娘过去解劝。   宝钗听了这话,急忙撇了焦顺的文稿,引着莺儿匆匆赶至宝玉院中。   却见黛玉并三春早都到了,正围着宝玉莺声燕语的,宝玉却只是木然垂泪。   林黛玉便也捻了帕子暗自垂泪不已。   虽则成效甚微,但一连两日众女却是时时不离宝玉左右,至于什么焦顺、来顺的,何曾再有人记起只言片语?   说白了。   焦顺虽一心惦念着钗黛,但现阶段钗黛两个终究只将他当个外人罢了,所思所念皆在宝玉身上。   但这府上也并不是没人念着焦顺。   打从那日银蝶回去,将旧宅里一场情事掰开了揉碎了,对着尤氏加油添醋的讲了十多遍。   尤氏对焦顺的印象,便从那腌臜扩展到了全身。   每日里魂牵梦萦的,直恨不能扯住那腌臜把柄,将个一身莽劲儿偏又能做绕指柔的汉子,从自己的臆想中拉出来,肆意的快慰快慰才好!   又因听说破土动工的时候,焦顺要做出面个监工,便提前寻到了李纨面前。   嘴里问着可有什么要帮衬的,实则是想打个铺垫,到了正日子也好过来‘巧遇’一番。   李纨哪知道她这些花花肠子?   当下拉着她的手,并肩在榻上坐了,由衷的道:“亏你这时候还能想着我,不瞒你说,我这几日实在顾不顾来,有心请姑娘们帮衬帮衬,偏宝兄弟又发了癔症。”   “这大好的日子,宝兄弟又发什么癔症?”   “你莫非还不知道?蓉哥儿媳妇的兄弟死了,他们一块儿顽的极好,偏又是眼睁睁瞧着断了气,回来就……”   秦可卿和她老子早先后去了。   秦钟这再一死,秦家岂不是彻底绝户了?   虽则尤氏对秦可卿恨之入骨,现如今却也免不得起了些悲悯的心思。   不过陪着李纨长吁短叹了两句之后,她便又急着探听:“听说明儿破土动工,倒要劳那焦顺出面监工?”   “唉~”   李纨叹了口气,无奈道:“这等事总不好劳动两位老爷,偏哥儿们又耐不得这些琐碎,若不请焦大人过来帮衬,怕就只能由着奴才们牵头了。”   这说辞实是给贾赦、贾政脸上贴金,他兄弟二人一个赛一个的眼高手低,真要是主持工程来,怕还比不上贾琏、贾珍这些半吊子呢。   尤氏自不会拆穿此中内情,反笑着恭维道:“若非如此,又怎么显出你们妯娌来?先前凤丫头架海擎天似的,如今换了你,竟也是一样的周全利落!”   李纨忙摆手道:“我那里比得上她,现今倒恨不得她身上早些爽利了,我也好卸了这千斤重担呢。”   正说着,素云自外面进来禀报,说是焦大爷让香菱送了‘太祖语录’来,看奶奶是要当面收了,还是直接打发她回去。   因听到‘焦大爷’三字,尤氏登时提起了兴致,忙问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这必是平儿那丫头多嘴!”   李纨笑着解释道:“近来官场上开始流传一本‘太祖语录’,说是当今圣上亲手编撰的,载有太祖爷经世济民的一些心得体会——我因听说各处官宦家中,甚至还拿这做开蒙的读物,便顺嘴儿跟平儿、鸳鸯提了一句,不想那顺哥儿就巴巴给送了来。”   尤氏偷眼看看李纨,见她这十多日忙碌下来,气色反比先前好了许多,既显出些当年的风流灵巧,又不失妇人的丰熟玉润,一时不觉就倒有些泛起酸来。   忍不住打趣道:“他倒是个有心的,知道妹妹最看重兰哥儿的学业,偏就送了这东西来讨巧。”   李纨原也没多想,此时听她似是话里有话的,反倒尴尬起来。   有心要把这东西退了,可这‘语录’现今只在官场流传抄录,民间尚不敢擅自刊印,若就这么退给了焦顺,却怕一时没处踅摸去。   思量再三,也只得岔开了话题。   同时暗寻思着,该怎么断了与这焦顺的瓜葛往来,也免得再惹出什么风言风语——二姑娘迎春的境况谁人不知?且她又是个寡居之人,更受不得那些非议谣言。   这两个熟妇人嘴上谈天说地的,暗地里一个想着撇清、一个想着勾连,倒都是满心的焦某人。   且两相对比之下,更见这活寡竟比死寡还难熬些。 ###第一百三十九章 因巧遇再生警兆、论宝玉姐妹置气   却说这日下午。   工部司务厅主事韩升,悄悄将一人换到值房,板着脸问:“如今那奴才到任也有月余了,却怎么不见你有半点动静?”   工部的主事多是务虚,论实权反不如下面的所正。   唯独这韩升因掌着司务厅,不受各司统辖,直属于尚书、侍郎,论职权堪比后世的办公室主任,隐有与各司郎中并驾齐驱的势头。   听韩升质问,对面那人急忙辩解道:“他初来时,便把一应公务推给了赵大人,其后又弄出什么勤工助学的花样来,竟得了苏侍郎撑腰——小人纵有心坏他的好事,也得有这机会才成。”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且这焦大人盘起账来滴水不漏,竟比他请的那几个账房还精熟,我等先前被他挑了几个错出来,这会儿反要加倍小心伺候着。”   “没用的东西!”   韩升骂了一声,拿着个精雕的笔筒把玩半晌,这才闷声道:“罢了,狮儿难与争锋,你先不要与那焦顺冲突,且待日后寻到他的短处再说。”   对面那人听了这话,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却又巴巴的偷眼打量韩升。   “哼~”   韩升嗤鼻一声,头也不抬的道:“你那孙子入读的事儿,我已经铺排妥了,过了十五让他去书院报道就是。”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那人登时喜不自禁,撩袍子跪倒郑重磕了个响头,见韩升再没别的嘱托,这才告退离开。   却说他出了值房,从袖子里抖出些散碎银子,正欲递给韩升的亲随,谁知院内忽然有人唤道:“刘所丞,你怎会在此?”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刘长有就是一个激灵,十来两银子天女散花似的滚了满地。   他却顾不得附身去捡,机械僵硬的转过头,冲来人躬身见礼道:“焦、焦大人。”   焦顺的目光先在那些碎银子上打了个转儿,又玩味的落在了刘长有脸上,好半晌才笑道:“倒也巧了,我原正想着寻你呢——前儿我说的事情,你总该没忘吧?明儿一早我可就在荣国府候着你了。”   “大人放心,卑职急着呢,明儿一定早早赶过去。”   刘长有说话间,便又露出了一贯的憨厚笑容,只是这回却怎么看怎么觉着别扭。   “那就好。”   焦顺上前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盯着韩升的值房道:“先前我还担心在司务厅没有熟人,考勤、评比时会被刁难呢,如今倒放心了——往后这边儿再有什么,我可就只问刘所丞了。”   “这、我……卑职……”   刘长有那宽厚的肩膀,一时竟仿似纸糊的,被焦顺轻轻巧巧压垮了半边。   他惶恐的想要解释,却又被焦顺抬手止住,不容分说的嘱咐道:“就这么着吧,我还赶着去告个事假,你自己先回所里把近来的公务总了备着,我过会儿要‘仔细’验看验看。”   说着,撇下刘长有,径自去了偏厅。   等告完事假出来,外面却早没了刘长有的踪影。   焦顺斜了眼韩升的值房,心下暗道这杂工所当真成了筛子,上面的、外面的,竟是无处不勾连。   先前他虽表现的举重若轻,谈笑间就敲打了刘长有一通,但面对这烂摊子,心下却着实高兴不起来。   也亏得焦顺当初没去搞什么创造发明,而是选择因势利导从大处着手,否则怕是未必能过得了刘长有这一关——单论具体的工艺技艺,十个他捆在一处,怕也未必是刘长有的对手。   唉~   往后在衙门里,怕还要更谨慎些才成。   感叹过后,他先回司里把几份要紧的文案装订、封存起来,又去杂工所里当着众人的面,把个忐忑不安的刘长有狠夸了一通。   更当众定下章程,往后若再有和司务厅打交道的事情,一概都托了刘长有去。   如此操作,倒闹的那刘长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散衙后他越想越是不安,遂咬牙备下两把精心炮制的折扇,打算明儿去荣国府时献给焦顺,也好趁机弥补弥补。   且不提他。   却说焦顺散衙回到荣国府里,就见前后停了无数车马,又有拎着食盒的小厮、伙计往来穿梭。   等到了自家,那堂屋里竟也早摆了一桌外送的席面。   焦顺便问迎出来的玉钏儿:“这怎么往府上送酒菜的都连了营了,竟连咱们家也点的外送?”   “这不是明儿就要破土动工么。”   玉钏儿将他迎进屋里,一面帮着褪去官袍,换上居家的衣帽鞋袜,一面解说道:“清虚观的张老道给推算了,说是动工前切忌烟火气,打从上午各处就都停了灶,连锅炉房里都熄了火。”   怪不得屋里一点儿热乎气都没有!   这大冬天的不让起火,着实有些难熬。   因抱怨了几句,玉钏儿又道:“咱们家还算好的,为怕动工时忽然下起雪来,府上还要祭一夜的龙王爷呢,安排了七八个管事轮流盯着,怕是连蒲团都要跪穿了。”   说着,遂将身子挤进焦顺怀里起腻道:“大爷若是嫌冷,晚上我和香菱先暖好了被褥就是。”   这也是大宅门里常有的事儿。   不过今儿原是‘机休’的日子,若由着她们暖床,却怎好再做个禽兽?   唉~   罢了。   似焦某人这等‘愚夫’,又如何逃得过那腰间之剑?   自我安慰着破了戒,又暗念了几声‘下回一定’,便满脑子尽是些软玉温香的。   恰在这时,香菱自外面进来对玉钏儿道:“你姐姐过来了,如今正在外面廊下候着呢。”   玉钏儿这才舍了焦顺,匆匆迎到了外面。   出门就见金钏儿容颜憔悴在廊下来回踱步,一副魂不守舍的架势。   玉钏儿一时就急了,忙扯着姐姐追问:“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家里?”   金钏儿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瞪着美目道:“浑说什么,家里好着呢!是袭人求我过来的——近日宝二爷不是又癔症了么,如今虽好些了,可还时不时冒出些胡话。”   “偏明儿是破土动工的大日子,东西两府的哥儿们都要到场,袭人因怕宝二爷在老爷面前闹出不是,所以就想着托请焦大爷帮着看顾一二。”   玉钏儿这才松了口气,又问:“是只托了我们爷一家,还是几位爷都有?”   “琏二爷、珍大爷那边儿,也都托两位奶奶帮着传了话,偏你们院里没个正经女主人,可不就只能是我来么。”   “那我一会儿回了大爷就是。”   玉钏儿听说是都有托请,这才点头应了。   又见姐姐怏怏的,显然是在担心贾宝玉的病情,便忍不住撇嘴道:“自我进到这府里,宝二爷发病没有十回怕也有八回了,要依着我的,姐姐合该换个人惦记才是——不然就算趁了意,怕他这身子骨也未必能长久。”   “呸呸呸!”   金钏儿连啐了几口,恼道:“你平白无故的咒他作甚?仔细要被人听见了,太太扒了你的皮!”   “我如今是焦家的人,凭什么让太太处置?”   玉钏儿却并未被她唬住,挺着愈发饱满的恩物,用一副过来人的口吻道:“姐姐只图他的家世相貌,却不知男人必要像我们大爷这般,生就一团龙马精神才是正理,若整日里病歪歪的,还能有什么意趣可言?”   金钏儿对她这说法,心下是一百个不认同。   再加上本就对宝玉的病情牵肠挂肚的,就更是听不得这个了。   她一时也顾不得是在焦家,反唇相讥道:“是是是,只你们大爷是好的,宝二爷的身世品貌皆不足论,便把那人人夸赞的才情天分加起来,也抵不过你们大爷一身的蛮力气,这总成了吧?”   “你!”   玉钏儿又何尝容得别人贬低焦顺?   当下也恼了,恨声道:“我不过是替姐姐着想,姐姐却怎么就急了?罢罢罢,既然觉着我们大爷是个莽撞人,那也用不着他去看顾你的宝二爷了!”   “你这丫头!这是正事儿,你怎么能混为一谈?!”   “怎么就混为一谈了?明明是姐姐先……”   两姐妹你一言我一语的,竟就在廊下争执起来了。   里面焦顺听的这嗓门一声比一声大,不由皱眉挑帘子出来,呵斥道:“这亲姐儿俩吵吵起来像个什么样子?玉钏儿,还不快给你姐姐赔个不是!”   玉钏儿不满嘟着嘴,却终究顾忌着姐妹的情分,冲着姐姐福了一福,毫无诚意的丢下句‘姐姐莫要生气’,就甩脸子回了屋里。   金钏儿也赌气要走。   不过想起这回的来意,还是强笑道:“焦大爷,我们宝二爷近来犯了癔症,时常说些胡话,烦请您明儿看顾着些,切莫让他在老爷面前出了差池。”   “就只这一桩事?”   焦顺奇道:“那你们方才怎么就吵起来了?”   金钏却儿只推说是为了家中琐事,然后微微一福便告辞而去。   焦顺目送她出了院门,正想回屋问一问玉钏儿。   堂屋里胡婆婆却扬声招呼,说是怕买来的饭菜凉了,让焦顺赶紧趁热用些。   焦顺只得暂且作罢,又盘算着晚上卖卖力气,也好捣出些真话来。 ###第一百四十章 破土祭神日、洞中观正丁   因不让点灯,这日自然睡得极早。   第二天还只是蒙蒙亮,香菱便摸着黑起了身,先推醒了玉钏儿,又催着焦顺起床晨练。   焦顺打着哈欠把一条粗壮的胳膊伸到外面,登时就觉着寒意刺骨,忙又缩了回去,含含糊糊的抱怨着:“这到底什么时候才让起火,当真要冻死老子了。”   说着,便顺势把玉钏儿圈回了怀里,慵懒的道:“今儿是特例,晨练就先免了。”   玉钏儿听了这话,忙又把刚披上的外裳褪下,胡乱团了放在枕边。   若换成旁人,这时多半也就放弃了,偏香菱是个较真儿的,嘟着小脸道:“爷既立誓要强健体魄,又怎好轻易破例?况朱子曾曰‘一寸光阴不可轻’,若不……”   “就你酸词儿多!”   玉钏儿自焦顺怀里抬起头来,讥笑道:“你才看过几本书,倒在大爷面前拽起文来了!”   香菱慌忙解释:“我、我没有,我只是想……”   “行了。”   焦顺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伸着懒腰道:“香菱说的是正经道理,这回实是我懈怠了。”   说着,一面撩了被子坐到床头,一面又打趣道:“不过昨儿晚上破例时,却怎么不见你拦着?”   香菱登时红了脸,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玉钏儿待要落井下石,却又被焦顺催促道:“太太今儿多半也起的早,你赶紧收拾收拾过去伺候着吧。”   她便不敢再耽搁,忙披衣起来,先和香菱伺候着焦顺穿戴整齐,又独留香菱伺候焦顺洗漱,自个去了堂屋侍奉。   焦顺洗漱得了,一面活络筋骨舒展四肢,一面命香菱在地上铺了毡毯,又取出自制的器具,折腾了约有三刻钟。   直练出了一身的白毛汗,这才去到堂屋用饭。   这边儿刚吃了两口,外面刘长有就已经到了,焦顺只得胡乱捡些顶饿扛饥的胡乱垫补了,匆匆转到东厢厅里接见。   没寒暄几句,刘长有正待把礼物呈上,不想贾琏又差人来请,说是让焦顺过去参与破土动工的祭神仪式。   焦顺便又领着刘长有到了后园,将他引见给府内众人。   一番寒暄已毕,眼见到了辰时【早上七点】,随着赖大一声‘吉时已到’,园内登时鼓瑟齐鸣。   贾政打头先自正东挖了几锹土,然后是贾珍向南、贾琏寻西、宝玉向北,各取了半篓泥土,亲自提到正中祭神的所在,归拢出一个小小祭台。   赖升、林之孝在祭台前布好供桌。   最后是贾赦捧出三支儿臂粗细,四尺【约1米3】来长的明黄檀香,插在那祭台上点燃了。   府里有些位份的爷们——连同焦顺在内,都毕恭毕敬的在祭台前行了礼数。   赖大随即又一声令下,九千九百九十九响的鞭炮同时点起了三十六挂,登时炸了一地的红碎。   紧接着后门洞开,几十辆大车流水似的往里送东西。   又有一二百力工,分聚在几处最显眼的亭台楼阁处,或用撞木、或用绳索,不多时就见忽喇喇大厦倾,残垣断壁卷起漫天烟尘,连日头都遮的昏昏惨惨。   ……   却说这日一早。   梨香院内外也套了二十几辆大车,却是薛姨妈一家正在乔迁。   盖因这梨香院即将被扩进大观园内,等过几日拆掉隔墙,这院子就要被四脖子汗流的苦力给包圆了,届时自然不好再住人,尤其是住薛姨妈这样的寡居之人。   这么大的事情,暂时掌家的李纨自要来支应着。   又因尤氏先前打了埋伏,便也拉了她来梨香院作陪。   因听后园里鞭炮齐鸣,薛姨妈便歉意道:“这破土祭神的大日子,偏我还要凑热闹,劳你们分心……”   “姨妈说的哪里话。”   李纨忙道:“分明是我们府上太过急切,连腾挪的日子都没容下,这才将事情赶到了一处——我来时禀了老太太,老太太还专程托我给姨妈赔个不是,让您别怪我们府里失了礼数。”   眼见她二人还要客套,尤氏掩嘴笑道:“都是一家人,却怎么说起了两家话?”   众人都笑。   尤氏又故作好奇道:“却不知这破土祭神是个什么章程,你们有谁曾亲眼瞧过?听隔壁如此热闹,我倒好奇的紧。”   “这……”   薛姨妈和李纨面面相觑,随即都摇头道:“错非是小家小户的,实在避不开,否则这些场面咱们妇人怎能得见?”   尤氏便提议道:“我方才瞧院外有一小山,正挨着那后园的隔墙,不如去登高远望开开眼界如何?”   她这些日子昼思夜想的,几乎都已经入了魔。   原想着趁着破土祭神兵荒马乱的,在这西府里与焦顺私相授受一番。   不曾想却被李纨拉到了梨香院里,如今既没机会兜搭,便想着能远远看上一眼也好。   “这……”   李纨面露难色,薛姨妈则笑道:“我这身子,只怕受不得风——你们要是想看,就让下面人拾掇拾掇,让宝钗陪着你们去吧。”   李纨也忙道:“那我也不去了,在这里陪着姨妈就是。”   尤氏却仍是执意要去瞧个‘稀罕’,宝钗也只得陪着。   二人前呼后拥的出了梨香院,早有粗使婆子把那山顶凉亭扫的纤尘不染,又摆了春凳、脚炉,并一桌子干果蜜饯。   到了山顶,尤氏极目远眺,便见院内各处人潮涌动,熙熙攘攘中却有两处最为显眼。   一处是园内某座假山上,贾赦、贾政、贾珍、贾琏、宝玉等人,都在山顶作壁上观指指点点。   一处是居中的祭坛前,焦顺独自摆开大案,左首是刘长有、山子野,右首是赖大、赖升、林之孝,下面管事小厮走马灯似的上前禀事。   尤氏不由嘀咕道:“说是监工,却怎么一应事情都委了他来?”   薛宝钗笑道:“嫂子岂不知‘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道理?”   若换做以前,尤氏说不定也会认同她这番言语。   但现下既起了外心,她看问题自然也就换了角度,暗道这府里的老少哪个是费了心的?一个个不过是些甩手掌柜罢了!   恰在这时,不远处一个暖阁忽喇喇就垮了。   无数烟尘卷起丈许高,竟就劈头盖脸的朝这边儿来了!   “快、快带姑娘和奶奶避一避!”   莺儿惊呼一声,当先护着宝钗就往山下跑。   旁边尤氏、银蝶也只晚了一步。   等四人慌不迭的下了山,那烟尘却已经到了近前,再想逃回梨香院肯定是来不及了。   眼见就要落个灰头土脸的下场,就听一个仆妇嚷道:“这后面有个山洞,奶奶和姑娘赶紧进去躲一躲!”   尤氏和宝钗如蒙大赦,这才忙又转到了山洞之内。   这山洞不大,却出奇的干净整洁,竟似是曾被谁好生打理过似的。   薛宝钗环视了一圈,忽见那山壁上似是刻着什么,下意识凑过去细瞧,却是‘正丁’二字,不由奇道:“这却是个什么典故?”   尤氏也上前打量,却与她一样不得要领。   最后还是银蝶一语道破:“我看却不是什么正丁,而是第二个正字写了一半。”   薛宝钗受她启发,顿时恍然道:“是了,我听说有人惯用‘正’字计数,这莫不是‘七’的意思,却不知记的是什么?又是谁在这荒僻所在计数?”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胡乱猜测,或荒诞或离奇的,也不过图个笑闹罢了。   内中唯有莺儿触景生情,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她先前不知这假山背后还有个山洞,如今再回想起来,去年香菱莫不是在这洞里瞧见了什么? ###第一百四十一章 赠扇骨二戏平儿   这一上午,当真是忙的焦头烂额。   虽然先前府里就做了规划,可各处大事小情还是接连不断,且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前后首尾竟是毫无关联。   也亏得焦顺前世里,早就习惯了这种高强度、碎片化的工作方式,一面会同刘长有几个,言简意赅的处置着;一面竟还抽空勾勾画画,总了个表格框架出来。   趁着午休的时候,焦顺又特意唤过刘长有,把那表格递给了他。   “劳刘所丞抽空填一填,再看看可还有什么疏漏。”   表格这种东西自是早就已经有了,但焦顺仿照后世弄出来的东西,却更为详实精致。   虽则因他不是土木系出身,难免有些瑕疵疏漏。   可比之那些惯爱高谈阔论,一旦涉及实际公务,就只会给下面出命题作文的上官们,却又要强出百倍不止。   刘长有仔细览罢表格,心下愈发后悔不该冒然与韩升勾连,暗中谋算这新来的焦大人。   但现下再怎么后悔也是无用,还是设法找补一二才是正理。   当下他一面连赞焦顺自出机杼、别有格局;一面取出两柄扇骨出来,双手奉上道:“下官平常没什么爱好,就爱雕些小物件把玩,这两柄扇骨也算是我的得意之作,可惜却一直寻不到匹配的扇面。”   “大人久在公侯之家,论见识交际强出下官百倍,故此下官厚颜斗胆,想托大人替这两柄扇骨寻个缘法。”   说什么寻个缘法,实则就是找个送礼的借口罢了。   焦顺见他说的郑重,便好奇的接过那两根扇骨,翻来覆去的端详了一番。   却见这两柄扇骨都是象牙做的,一柄上面密密匝匝的布满了云纹,细瞧竟是成千上百的‘福’‘寿’二字,虽比芝麻粒还小些,却笔画分明形态各异。   另一柄就更是精巧了,乍看雕的是圣人门徒的典故,一个个人物惟妙惟肖,但若将十几根扇骨拢在一处,那正反面竟就拼出‘诗书’‘礼乐’四字。   前者尽显技艺之精湛,且又寓意吉祥;后者的精工巧思却又还在前者之上。   “刘所丞果然是我工部一等一的巧匠。”   焦顺赞叹着,却把那扇骨退了回去,摇头道:“常言道君子不夺人所好,这既是刘所丞的心血所在,本官又怎好收下。”   刘长有既已开了口,又怎会收回这礼物?   当下忙又苦劝起来,倒好似焦顺若不肯收下,这两柄扇骨竟就要糟践埋没了。   二人正推让着,冷不防斜下里有一人劈手夺了过去,嘴里道:“给老爷我瞧瞧!”   却竟是贾赦、贾政等人,不知何时从假山上下来,寻到了这祭台前。   夺了扇骨的正是贾赦,他两眼放光的捧着细瞧,越看凑的越近,竟似恨不能从眼眶里伸出舌头来,将那两柄扇骨从头到尾的舔舐一遍。   贾政素知这哥哥平生最爱这些精巧物件,生怕他再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忙呼唤道:“大兄、大兄?哥哥!”   谁知贾赦竟是理也不理,嘴里喃喃自语的道:“好东西,真是好东西啊!”   贾政一时恼了,也劈手夺过那扇骨,径自送回了焦顺手上,歉声道:“大兄方才一时忘形,还望贤侄不要见怪。”   焦顺把那扇骨往绣囊里一塞,正待说几句场面话,不想贾赦又挤到近前,攥住他的手瞪着眼问:“多少银子你才肯割爱?一千两如何?!”   “大兄!”   贾政忙又把他扯了回来,附耳说了几句什么,贾赦这才稍稍收敛了些,可那眼睛却直勾勾盯着焦顺的袖子,片刻也不肯挪开。   这货倒似是犯了癔症。   看来宝玉并非特例,而是家族遗传使然。   虽则焦顺隐约记得,贾赦后来为了几把扇子,就害死了个什么呆子,但他又不是破落户,如今简在帝心又得了贾政看重,自不惧贾赦胡来。   却说贾政原是陪着一起用饭,才特意领着众人寻了过来。   可见贾赦这随时就要犯病的架势,便忙推脱要去向老太太禀报进展,拉着贾赦匆匆去了。   只留下贾珍、贾琏、宝玉、贾蓉几个设宴作陪。   席间贾琏又嘱托道:“下午还是让宝玉跟着你吧,先前在那山上,我险些都遮拦不住他。”   焦顺下意识看向宝玉,就见这货呆雁也似的捧着杯酒,默然许久忽就往地上一泼,也不顾溅了贾蓉满裤腿,口中念念有词的尽是些鬼鬼神神。   焦顺不由得暗自摇头。   说他是情种吧,这祭奠的偏又是个男的。   于是到了下午,这祭台前就又多了泥胎木塑似的公子哥儿,非只是焦顺当他不存在一般,便连那些管事们也都知道招惹不得,看都不敢多看他半眼。   乱纷纷闹到了傍晚。   贾政在荣禧堂里摆下席面,将焦顺几个好生称赞了一番。   这席间却不见贾赦的踪影,也不知是又被贾母禁足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   因第二天还要再监工一日,更要帮着定下施工的章程。   焦顺也就没敢多喝,早早向贾政告罪离席,又将刘长有送出了后门。   期间他没再提那扇骨的事儿,刘长有自也不会主动问起,就这么心照不宣的彼此别过。   就近回到家中,却见堂屋里灯影闪动的,竟是来了客人。   唤玉钏儿过来一问,才知有不少人为了谋个肥缺的,想走来旺夫妇和自己的门路。   这些事情自有父母操心,焦顺也便窝在东厢躲起了清静。   不想刚扒去大衣裳,在里间榻上躺平了,就听说平儿寻了过来。   他忙又胡乱套上了靴子。   正欲迎出去,平儿却早挑帘子走了进来,一身葱绿的夹袄长裙,手里提着个大红的食盒子。   许是路上受了寒气,脸色倒比往日还白皙些,愈发衬的冰肌玉骨杏眼桃腮。   就见她把那大红食盒放在炕桌上,揭了盖子取出两只汤碗来,笑道:“因不知你忙完这一日究竟如何,我晌午干脆让人熬了两副汤剂,一副清火润肺,一副驱寒祛湿——里面也没放药材,就是些青菜萝卜老母鸡的,你自个掂量着吃些。”   焦顺忙照她的指点,取了那清火润肺的,一面吹着热气,一面笑道:“姐姐是专程来看我的?”   平儿无奈的叹了口气:“我倒想呢,可哪有这自由身子?实是二奶奶吩咐让给你传话,我便揽了这差事,顺便把这汤送来。”   焦顺忙问:“二奶奶让姐姐传什么话?”   平儿却不答话,反目视一旁的玉钏儿。   玉钏儿见状,立刻笑道:“太太早上还说受了寒气,这驱寒祛湿的不妨给太太端过去,也算大爷孝敬太太了。”   焦顺自是连声应了,催她赶紧送去。   “二奶奶这不是病稍好些了吗?”   等玉钏儿端着汤出去了,平儿这才又道:“让你明儿有什么要用到府里的,也别再惊动珠大奶奶,直接派人寻她说去。”   啧~   这分明是想借自己的势,寻个由头夺李纨的权啊!   看来自己先前送出的那本‘语录’,倒是白赔了心思。   焦顺心下虽已有了定夺,面上却故意挤出些为难之色,闷声道:“二奶奶夺权便夺权,偏把这得罪人的事儿推给了我。”   “这也是没奈何的事儿。”   平儿劝道:“现今你毕竟还和府里脱不开干系,且再忍一忍,往后若有个外放的机会,天高皇帝远的,自然也就不用再受他们辖制了。”   “唉~”   焦顺重重的叹了口气,盯着平儿那赏心悦目的眉眼,正色道:“正经有事指望不上二奶奶,平常偏又颐指气使的,错非是看在姐姐面上,我倒真不想理她了!”   因见他目光热辣辣的,平儿不由想起了前事,一时倒有些慌了,起身啐道:“怪道她说你胆子大,竟是越来越不像样了!”   说着,竟就收拾了食盒要走。   焦顺忙伸手拦下,又从袖筒里摸出那千福百寿的扇骨,双手托送到平儿面前:“好姐姐,我新得了两柄扇子骨,大老爷硬是要拿一千两银子买去,却被我给敷衍过去了,这柄多福多寿的姐姐拿去压箱底,也当是讨个彩头。”   “这如何使得!”   平儿一听这东西如此金贵,当下忙推拒道:“既是好东西,你自己留着或是送人都使得,给了我岂不糟践了好东西?”   焦顺却趁机将她那素白小手捧了,急道:“姐姐说的什么话,给了别人才是糟践了,在我心里也只有姐姐最配它!”   若换在先前,在有前车之鉴的情况之下,平儿怕是一早就挣脱了。   可近来因得知贾琏有了龙阳之好,她倒断了那边儿的念想——自来这感情便似天平,这头既轻了那头便沉了。   又因焦顺摆出‘情深义重’的架势,平儿一时竟倒没忍心推开他。   偏焦大爷惯爱得寸进尺!   上回啄了手背,这回见平儿不曾挣扎,竟直勾勾盯住了那樱桃小嘴儿,口中更是‘胡话’连连:“我只恨晚生了几年,否则便倾尽家底,也要把姐姐娶回家,活菩萨似的供着。”   “你、你再胡说!”   平儿小声呵斥着,那声音竟止不住的发颤。   见惯了她平素端庄大气的模样,眼见这小鹿也似的,竟又是别有一番风姿。   焦顺忍不住将脖子往前一探,竟就照准了水润的唇瓣啃了上去!   “你!”   平儿惊呼一声,关键时刻将头一偏,却终究没能完全避开,被他重重啄到了耳垂上。   平儿又羞又恼,忙狠命将他搡开,疾言厉色的呵斥道:“这越发没规矩了!真当我不敢告发你不成?!”   说着,提了食盒欲走。   焦顺却再次拦住了去路,且又将那千福百寿的扇骨奉上,嘴里道:“姐姐只管去告,只是先要收下这扇子骨才成——等我被琏二爷害了性命,也好把魂魄附上去,长长久久的陪在你身边!”   “你!”   平儿粉面通红的直跺脚,也不知是羞多还是恼多。   她咬着贝齿默然半晌,折身似要绕过焦顺,却忽的劈手夺过那扇骨,一朵绿云也似的飘了出去。   焦顺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忍不住嘿嘿的笑了起来。   ……   却说平儿出了焦家,犹自觉得心头乱跳。   把那扇骨反复瞧了几遍,虽则夜里看不真切,却倒平添了三分暖意。   好半晌,她稍稍平复了心境,又将那扇骨卷进袖子里收好了,这才匆匆回到了家中。   刚向王熙凤禀了差事,不想贾琏便绷着脸走了进来。   平儿因心下虚怯,忙躲到一旁收拾妆奁,又暗中细听他说些什么。   就听王熙凤问:“老爷这大晚上着急忙慌的,叫你过去到底有什么事儿?”   “能有什么事儿?”   贾琏重重往床上一坐,捡了绣绷子当扇子招摇,嘴里道:“白日里顺哥儿得了两柄扇骨,他先是上手硬抢,又说要一千两银子买下——这不,因顺哥儿没遂他的意,便把我喊去好一通骂,说是咱们养出来的刁奴才,竟连主子都不放在眼里了!”   “哼~”   王熙凤嗤鼻道:“大老爷也实在是眼皮子浅,两柄扇子值得什么,倒拉了你去混骂。”   “你觉着不值什么,他可是一心惦记上了!”   贾琏说着,把手里绣绷子一抛,冷笑道:“方才非逼着我出头,说是不管怎么着也要把那扇子骨儿讨来呢。”   “顺哥儿既没给他,想必也是宝爱的,却怎好……”   王熙凤闻言也犯了愁,她还指着焦顺帮忙重新夺权呢,这时候又怎肯节外生枝。   可先前那轮胎买卖,她还能打着娘家和薛姨妈的名头顶回去,这回却拿什么敷衍贾赦?   而贾琏先前就曾被焦顺当面顶撞过,且经过这几日的见闻,也知道再不能将他等闲视之,故此也一样的愁眉不展。   平儿在旁边却又是另一番感触。   她先前听焦顺说大老爷要买这扇骨,还只当是寻常说笑,如今才知道竟因它起了一场风波。   悄悄捏了捏袖子里的扇骨,便觉着心头沉甸甸的五味杂陈。   “平儿、平儿!”   这时突听王熙凤呼唤,平儿迟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忙松开那扇骨,回头问:“奶奶,怎么了?”   “怎么了?”   王熙凤恼道:“瞧你这魂不守舍的,难道就没听见我和二爷说话?”   贾琏伸手拦了拦,赔笑道:“你是自小瞧着他长大的,他也当你是亲姐姐一样,明儿得空你不妨劝劝他,最好把那扇子给大老爷送去,也免得两下里起了隔阂。”   又要去见顺哥儿?   平儿迟疑:“这……”   “这什么这!”   王熙凤不容置疑的呵斥道:“二爷都开口求你了,你个小蹄子竟还想拿乔不成?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快过来把床铺了,明儿怕还要狠忙一阵子呢!”   平儿无奈,只得上前铺床。   等她到了床前,王熙凤却突然探手在她心尖上掐了一把,嬉笑道:“瞧你这一脸委屈的,要不今儿我把二爷舍给你如何?”   说着,倒先斜楞贾琏。   贾琏原听的眼前一亮,见她拿眼瞟来,忙又故作不悦的冷哼道:“当爷是物件呢,说让就让的!”   平儿原还想着怎么拒绝呢,听了这话连忙啐道:“二爷不愿意,我倒还乐得一个人清净呢!”   说着,便匆匆夺门逃了。   王熙凤在后面掩嘴笑道:“这可怪不得我了,往后要再说我霸着二爷,我可一百个不依!” ###第一百四十二章 论章程兄弟齐心、贺乔迁平儿受命   因锅炉房已经恢复了供暖,晚上香菱、玉钏儿便去了南屋安歇,好让焦顺补上昨儿的‘亏空’。   第二日焦顺虽是精神抖擞,可鉴于昨儿的教训,反刻意缩减了晨练的时间,早早去了堂屋陪父母用饭。   等一张半大饼、两碗小米粥下了肚,焦顺正要回东厢换上外出的衣裳,徐氏就把一份名单递了过来。   “这是?”   “都是昨儿过来请托的。”   来旺喝着小米粥,含糊道:“关系远近、人品才干,上面都写的清清楚楚,你也抽空瞧瞧,做到心里有数就成。”   焦顺拿过来随便扫了几眼,就见上面罗列的极仔细,拢共二十几个人,倒分出了三六九等。   那上三等应该就是自家在荣国府的基本盘,后面的多半是临时抱佛脚的,又或是各处都不得罪的墙头草。   “爹。”   焦顺屈指在那名单上一弹:“您是要我推举几个,还是……”   “推举的事儿用不着你管。”   来旺摇头道:“你只需记在心里,莫平白给他们脸色也就是了。”   原来是‘伸手不打笑脸人’。   这下焦顺就轻松多了,点点头,将那名单卷了塞进袖筒里,便折回东厢换了衣服。   不多时刘长有赶到,二人又结伴去了园中。   今儿因少了那些仪式,比昨儿开工还早些。   但因许多事情昨儿就已经铺排好了,反倒没那么多事情找上门来。   故此焦顺便抽空和山子野、刘长有,探讨了往后施工的大致章程。   这二人一个专司筹划设计,一个有着丰富的施工经验,倒与焦顺超前的眼界形成了优势互补,原以为要拖沓几日才能搞定的施工章程,到了下午竟就完成了初稿。   焦顺遂让宝玉请了贾赦、贾政、贾珍、贾蓉几个商议——他们昨儿作壁上观了一整天,见焦顺处置的头头是道,今儿干脆连来都没来。   说是去请,实则还是焦顺带了初稿,寻至荣禧堂内与他们碰头。   因早就提前抄录了几份,等众人凑齐之后,焦顺便挨个分发了,静等他们看完之后发表高论。   这施工章程总共分了两大块。   一是省亲别院修筑期间的整体施工统筹。   二是制定各项岗位责任制,以及因地制宜的构建三级监督制。   前者是和山子野讨论的成果,后者是同刘长有沟通的心得。   贾赦看都懒得看,接过来就放在一旁桌上,自顾自的闭目养神;贾政则瞧的极为仔细,还专门让人取来文房四宝,时而抄录时而注解的。   贾宝玉虽老实捧在手里,可两眼全无焦距,估计通篇也只瞧见了‘秦钟’二字。   贾珍和贾琏的反应相差仿佛,先都是漫不经心的扫量着,看到其中一段文字时,忽就变了脸色,皱眉的皱眉、捻须的捻须。   几次张口欲言又止,偏碍于贾政还未看完,只得把到了嘴边的言语,又硬生生咽回了肚里。   良久,直到贾赦鼾声渐大,贾政才将那章程放在桌上,啧啧赞道:“果是面面俱到,难为贤侄短短时间就谋划的如此周详,只可惜略少了些……”   本想说略少了些文才,但转念又一想,焦顺是奴籍出身,那刘长有也不过是个匠官,要真有什么文笔反倒怪了,故而便收住了话头。   转而问贾珍、贾琏道:“珍哥儿、琏哥儿,你们怎么看?”   “这……”   二人原憋了一肚子话要说,但听贾政称赞这章程面面俱到,一时倒都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犹豫半晌,贾珍这才陪笑道:“小侄素日里不曾理会这些,一时也说不出好坏来,但思来想去,却有一桩事情,只怕考量的不够周到。”   “嗯?”   贾政奇道:“是何处不够周详?”   “叔叔容禀。”   贾珍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此次圣上和上皇开恩,容许娘娘们回家省亲,这虽是天大的恩德,各家却少不得要攀比一番,咱们府上虽不爱争这些虚头,可若让那些下三等的妃嫔抢在前面,只怕有损娘娘的体面。”   说着,他把那章程初稿举了举:“而这些章程稳则稳矣,却怕互相掣肘起来,反会误了工期。”   “互相掣肘?”   贾政听到这四个字,才略略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不由皱眉道:“你说的是那三级监督制?”   不等贾珍回话,一旁贾琏也扼腕道:“是了,我说总觉着哪里不对,却原来是这处出了问题!顺哥儿这法子虽好,却只怕下面人都担心被揭了短处,反而束手束脚误了工期,落了大妹妹的颜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句句不离‘工期、体面’,但心下想的究竟是什么,怕就不好明说了。   贾政听了他二人这话,再看看手上的章程,一时倒有些拿不定主意,正想再问问焦顺的意见,看他可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   不想一直泥胎木塑似的贾赦,却突然开口道:“他仓促间能拟出些条条框框来,已经算是难得了,但这主意终究还是要你们两个来拿——既然怕误了工期,删改掉也就是了。”   虽则府上实是以贾政为尊,但贾赦毕竟是长兄,他既然已经抢先拿定了主意,贾政自不好再说什么。   尤其过了年,贾政就要外出公干了,这省亲别院的确是要靠贾珍、贾琏总揽。   于是便命贾珍、贾琏在此基础上,删繁就简搞个折中的法子出来。   然后又单将焦顺叫到外面,好生的勉励了一番,又表示晚上要在家里设宴,再与他讨论讨论这些章程。   另一边。   贾赦也单独把贾琏叫到了跟前,沉着脸问:“那扇子骨儿的事儿,你到底和他说没说?!”   贾琏早猜到是为了这个,不由苦笑道:“他这两日忙的什么似的,老爷总也要容我些功夫吧?”   “哼~”   贾赦把袖子一甩,冷笑道:“没用的东西,平日对你媳妇言听计从也还罢了,如今竟连她的家奴都管束不住,我若是你,怕羞也羞死了!”   贾琏心下又羞又恼,可碍于君臣父子的纲常,却也只得设法催促平儿尽快行动。   ……   与此同时。   王熙凤披了件狐狸毛大翻领的大氅,风风火火的赶到了薛姨妈新搬的院子。   她银铃似的笑着进了堂屋,登时就举着燥热难当,不由夸张的叫道:“我的天爷,先前在梨香院说是近水楼台,却怎么这处也如此闷热?!”   王夫人正在探问妹妹,搬到这边儿可还适应,冷不丁听她叫的夸张,不由笑骂道:“你整日猴儿也似的上蹿下跳,自然耐不得热,似我和你姨妈这般不爱闹腾的,倒觉着暖和些才好。”   薛姨妈也笑道:“也亏得你嫂子底细,前几日听说我要搬到这边儿,她就特意命人加装了几节暖片,论起凉热竟和在梨香院差不多呢。”   她二人先后开口,王熙凤也顺势凑到了近前。   却见这姐妹两个竟都穿了紫流苏的黑丝长裙,那半透的料子极是贴身,莫说本就风韵犹存的薛姨妈,便连王夫人也裹缠出了三分艳色。   薛姨妈的居家扮相,王熙凤也不是头回得见,但王夫人竟也如此,倒让她忍不住好奇端详了几眼。   王夫人被她打量的浑身不自在,忙羞窘拉了毯子盖住,急急的解释道:“我本不想穿这招摇的物事,偏你姨妈生拉硬拽……”   薛姨妈生拉硬拽倒是真的,但她这回却是半推半就。   盖因上回劝说贾政不要离京,倒惹得贾政恼了,这七八日竟不曾过去,只一味在赵姨娘屋里过夜。   王夫人面上虽不显什么,心下却着实有些在意。   故此才半推半就套了这劳什子丝裙,原想着拿来笼络贾政,不想倒先让王熙凤给撞上了。   王熙凤隐约瞧出些端倪,却没敢打趣她,反笑薛姨妈道:“怪道姨妈和妹妹都是珠圆玉润的品貌,感情都是闷出来的——赶明儿我也添些暖片,只盼着闷的和姨妈一样白嫩才好!”   众人都笑。   半晌王夫人才又问她:“你这病是大好了?倒有空过来耍贫嘴?”   “好是好多了。”   王熙凤顺势四下里乱瞄,奇道:“两位大嫂呢,不是说都在这边儿吗?”   “因有人过来禀事,怕吵了我们,故此去了西厢你妹妹那儿。”   王夫人一面说着,一面忙吩咐金钏儿去请。   不多时李纨、尤氏联袂而来。   妯娌几个寒暄说笑了几句,王熙凤这才道明了来意:“我这才好些,原还想着多偷几日懒呢,谁知顺哥儿那不省心的,竟把事情禀到了我这里,我怕误了盖院子的正事儿,只好替他来大嫂子这里讨个旨意。”   李纨早料到王熙凤来者不善,但她心下却明白,老太太、太太对自己并不信重,因此也并没指望着能长长久久掌权。   当下洒脱一笑:“我说今儿怎么清闲些了,你如今既大好了,我也正好交卸了担子,松快松快。”   王熙凤心下巴不得如此,嘴上却道:“这么话说的,倒像是我来逼宫来了——如今这上上下下谁不说嫂子管得好,更别说还有珍大嫂子帮衬。”   说到这里,她半真半假的瞪了尤氏一眼:“先前我管事儿的时候,怎不见嫂子过来帮忙?”   李纨笑道:“正因我管不过来,才请了珍大嫂过来帮衬,要换了你来,怕就绰绰有余了——我也不是矫情,实是这么着下去,怕荒废了你侄子的学业,故此我早巴不得把这差事交还给你呢。”   说着,命素云拿了对牌钥匙等物,竟是当场就要交卸差事。   王熙凤虽然得偿所愿,心下却倒并不觉着欣喜,下意识摸着小腹反有些怏怏不乐。   而李纨虽说的都是心里话,也确实是怕耽误了儿子的学业,但真把对牌交到平儿手上,一时也有些空落落的,倒像是从肺腑里割舍了什么似的,自然也开心不起来。   这屋里的气氛一时就有些沉闷起来。   王夫人见状,正要说些什么缓和一下,忽听外面禀报,说是贾琏领着宝玉来了,要恭贺姨妈乔迁之喜。   薛姨妈立刻喊着让请进来,王夫人却慌忙拦住,嗔怪道:“这一身儿像个什么样子,怎好就见他们?还是让文龙把人领去东屋,且待咱们换了大衣裳再喊过来不迟。”   薛姨妈这才省悟,忙肉光致致的起身,命人寻薛蟠出面待客。   院内。   贾琏和宝玉又等了好一会儿,吃醉了正在东厢酣睡的薛蟠,这才衣衫不整的迎了出来。   就见他一面系着襟摆,一面陪笑道:“二哥和宝兄弟怎也不先让人知会一声,我好在门口迎你们!”   因他身上酒臭扑鼻,宝玉下意识掩了鼻子,随即又觉着不妥,讪讪的装成是在擦脸。   贾琏倒没表现出来,只是却不肯随着薛蟠去东厢,指着堂屋道:“我除了过来恭贺你家乔迁之喜,还有事要寻平儿分说,你们先去屋里坐着,等我喊她出来交代几句再过去。”   等薛蟠拉走了宝玉,贾琏又托守门的丫鬟进去传话。   不多时平儿便匆匆自里面出来。   贾琏顺势扯了她去廊下,回头正要催促几句,不想却瞧见她脸上那极精致的妆容,不由奇道:“你素日里不喜这些,今儿却怎么扮上了?”   平儿无奈道:“这不是奶奶要过来夺权么,说是要打扮的精神些才好。”   话虽如此,实则她若推辞了,王熙凤也未必非要她装扮上。   至于究竟因什么未曾推辞,怕是连平儿自己一时也说不清楚。   因早知道王熙凤的打算,贾琏也就没有多想,直嬉笑道:“这小模样一打扮倒愈发俏了,昨儿当着她不好如何,等你帮爷办好了差事,爷便好好疼疼你。”   说着,上前欲抱。   平儿慌忙避开,急道:“小心被谁瞧见!”   “怕什么。”   贾琏顺势斜倚在柱子上,笑吟吟的道:“这又不是在外面偷人,爷爱惜一下屋里人,倒碍着哪个了不成?”   若换在先前,平儿说不得还真对被贾琏这风流样貌动心,但现下么……   “呸~”   她啐了一口,没好气道:“既不是偷,那爷倒在奶奶面前再说一遍试试!”   “我!”   贾琏一瞪眼,咬牙道:“你等着瞧,我早晚把这醋缸给砸了!”   说着,却又扫量左右,生怕被谁听了去。   瞧他这样子,平儿心下更觉不堪,反主动催促道:“爷有什么就赶紧说,再这么耽搁下去,她怕又要起疑心了。”   贾琏这才道:“老爷催得狠了,你今儿务必要劝顺哥儿把那扇骨卖给老爷,不然我这里怕是不好交差。”   “我如何做得了顺哥儿的主?”   平儿皱眉道:“爷要是这么催,不如找别人去!”   “你个小蹄子!”   贾琏急的直跺脚:“我要能寻着别人,还用派得着让你去?实话告诉你,中午我就寻了来旺,偏他东绕西绕的,说什么儿子过继到了焦家,如今倒管束不得了——分明就是咬定爷不敢对他家如何,竟倒跟我拿乔起来了!”   说着,又胡出主意:“晚上你先去二老爷院里候着,等顺哥儿吃足了酒,再趁机哄上他几句,哪还有什么不成的?”   “这……”   平儿面露难色:“大晚上的……”   “在二老爷院里,你还怕他撒泼不成?”   贾琏不容置疑的道:“事情就这么定了,晚上我替你告个假,只等着你回来庆功!” ###第一百四十三章 各处情思   薛姨妈原想留众人用饭,但王夫人体贴她刚搬过来,交代她先好生歇息歇息。   又说等过两日有兴致,再请李纨几个过来吃酒也不迟。   故此,临近傍晚的时候,众人便各自散去了。   先说那李纨。   因交卸了差事,她倒比前几日回家还早些。   眼见离着用饭还有些时辰,李纨便命小丫鬟取来贾兰当天的功课,开始例行的批阅圈点。   先前她甭管忙到多晚,回家后又是如何的困顿劳累,这检查功课的事情也从未耽搁推延过。   可今儿明明比往日清闲些,偏李纨却一刻也定不下心来,捧着贾兰的功课刚读完下句,转脸就忘了上句,一错眼的功夫,竟就不记得看到何处了。   几次勉力稳住心神从头读起,却又几次中道崩殂难以为继。   “唉~”   李纨幽幽叹息着,将那功课放到了桌上,怔怔的望向窗外。   若一直冷眼旁观也还罢了,这回顶替王熙凤做了几日管家奶奶,这心头的念想便如杂草一般,铲都铲不干净——毕竟那颐指气使、众星捧月、花团锦簇的景致,又岂是这孤对寒窗的寂寥可比?   “奶奶如今可算知道后悔了!”   这时素云捧着个礼盒自外面进来,见主人这般模样,不由嘟着嘴数落道:“先前让您多讨老太太开心,但凡得了老太太首肯,便不能取而代之,揽些她‘忙不过来’的家务,总该不成问题吧?”   “偏奶奶放着老太太不管,只在边边坎坎上下功夫——似薛家太太这样外四路的,奶奶即便处置的再妥帖又能如何?关键时刻一点忙都帮不上!”   类似的话,她也不是头一回说了,李纨却只是充耳不闻。   素云无奈的叹了口气,把那礼盒郑重摆到了书桌上,又道:“这是焦大爷托人送来的,说先前一时情急竟忘了是奶奶管家,如今颇觉过意不去,所以特地送了礼物赔罪。”   李纨这才蹙眉看向那礼盒,一脸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是工部巧匠制的紫檀狼毫笔。”   素云忙解释道:“让哥儿拿来临摹字帖最好不过了。”   李纨却不为所动,把那礼盒推到她面前,淡然道:“他本就是凤辣子的人,如今不过是听命行事,有什么好赔罪的——你把东西给他退回去吧。”   “奶奶!”   素云急道:“这焦大爷先是上赶着送书,如今又急着赔罪,只怕未必跟二奶奶是一条心——再说了,您先前不才说他是个有见识的吗?”   “依我看,他多半是看重咱们兰哥儿的前途——如今是人都上赶着巴结宝二爷,可宝二爷却哪有半点上进的样子?要说日后这荣国府府里,还得瞧咱们兰哥儿的!”   顿了顿,又道:“那焦大爷虽出身差了些,可这两日您也瞧见了,偌大一摊子事儿,竟都是他说了算,比咱们府上正经爷们也不差多少,日后若得了他的援手,也未必……”   “好了!”   李纨横了她一眼,不悦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这越说越没个把门的了。”   虽是呵斥了素云。   但李纨目光在那礼盒上流连许久,又伸手在上面摩挲了半晌,终究还是把东西归拢了回去,抿着嘴闷声道:“那就收下吧,明儿咱们也回他一份礼就是!”   ……   既在李纨下定决心,终于向前迈出了一步的同时,宁国府里的尤氏,却反倒打起了退堂鼓。   自来这男女之事都讲究个趁热打铁,若拖的久了反容易变生不测。   先前尤氏因被撩动了情思,每日里直恨不能拉了焦顺野合。   这两日天天逗留在荣国府里,心头的旖念也达到了顶峰,每日里琢磨的都是些管鲍之交。   然而两天来她想方设法,却连就近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那到了顶峰的情绪一时竟倒冷了大半。   这日傍晚她回到宁国府里,再榻上怏怏不乐的闷坐了半晌,忽就摇头道:“罢了罢了,多半也是有缘无分,如今既然没成,倒也省得再提心吊胆了。”   银蝶听了这话,忙道:“奶奶不比我们,走到哪儿都是一堆人跟着,若想成就好事,怕还要从长计议一番才是。”   “有什么好计议的。”   尤氏横了她一眼,将横岭侧峰的身子,倾颓在松软的锦榻上,印出个葫芦似的痕迹,两条纤长的腿儿狠绞着寂寞,口中却恍似看破了红尘一般:“便真成了,又能如何?左右不过是那么回事,既顶不得饿、也解不了渴。”   若换成是多姑娘那样,在枪林弹雨中历练过的,多半就要一针见血的戳破这口是心非的言语,再细数其中的天差地别。   但银蝶于此道却只是初窥门径,虽幸运的遇到了个‘好蒙师’,一时却哪闹的明白这其中意义?   当下只得胡出主意道:“要不咱们寻个日子去庙里进香,让焦大爷提前埋伏起来……”   “你当是看戏呢?”   尤氏白了她一眼,慵懒道:“咱们哪次去庙里上香,不是先把闲杂人等赶出去,再搜个三五遍的?”   “哪……”   银蝶想了想,又道:“明儿我去寻焦大爷讨个主意?瞧着两日他处事极老道,说不准就有什么好法子呢。”   “不必了。”   尤氏将个臻首在枕头上晃了几晃:“这几日只是想想就提心吊胆的,若真闹出什么来,只怕我就要步蓉哥儿媳妇的后尘了。”   听她句句都在推脱,银蝶一时竟就慌了。   当初原是她撞破了奸情,捏住了尤氏的短处;可现如今却反倒成了她与焦顺有染,尤氏迷途知返。   若尤氏真就后悔了,想要彻底了断这事儿,那自己岂不是要步瑞珠的后尘?!   她当下便拿定了主意,不管尤氏同不同意,都要去寻焦大爷讨个主意,尽早把尤氏扯下马、拉上床!   ……   再说那贾琏、王熙凤夫妇。   自薛姨妈院里出来,就连声催促平儿去王夫人院里候着,务必要劝焦顺把那扇骨卖给大老爷。   平儿被逼无奈,只得悄悄取了那柄千福百寿的,匆匆赶奔王夫人院里。   这倒也怨不得贾琏糊涂,非要把自己的身边人往‘虎口’里送,实是因为他生的风流倜傥,又顶着荣国府嫡系二公子的名头,素日里上赶着巴结的妇人女子也不知有多少,早被惯出了目无余子的心态。   若是贾蓉、贾蔷这等俊俏哥儿,出身也不差多少的,他兴许还会担心肉包子打狗。   但这焦顺……   一个奴籍出身的下贱胚子,又生的五大三粗眉眼凶恶,和他琏二爷这等风流贵胄怎么比?   故此贾琏打从心底,就不认为平儿会和焦顺发生什么——再说这不是在王夫人院里么,有那两个最方正的盯着,还能有什么意外?   闲话少提。   却说平儿匆匆赶至王夫人院里,也不好明说是来讨扇骨的,便寻了金钏儿闲话家常。   原是想等焦顺上门赴约,再借机道出来意也不迟。   谁知左等右等,堂屋里都已经开始布菜了,都不见有半点动静,甚至连贾政也不见踪影。   平儿这才觉察出不对来,忙向金钏儿打听贾政的行止,这才晓得因夫妻两个闹了矛盾,贾政近几日都宿在外书房里,还专程把赵姨娘带了过去。   如此说来,二老爷说要设宴款待焦顺,也应该是在外书房才对!   平儿忙告辞出来,又下意识的寻到了贾政的外书房附近。   只是看着那黑洞洞的院门,她一时却踌躇起来。   这地方显然不是妇人女眷该往来的所在,她总不好进去寻赵姨娘闲话家常吧?   有心就此回去复命,但摸摸袖子里掩着的扇骨,平儿终究还是硬着头皮隐身在院门外,只等着焦顺自里面出来。   而此时那外书房里已是酒过三巡。   贾政将那施工章程摆在桌上,用手点指着探问:“贤侄,你拟出的这些章程,若用在咱们工部,似乎也是极妥当的——却怎么没有连同勤工助学的事情一起上书?”   “小侄这也是刚想到的。”   焦顺忙解释道:“其实工部本就有类似的考核机制,缺的是具体分析具体落实的细则——可这些事情涉及到纲纪国法,我官卑职小怎敢妄言。”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在府上试行,至多不过是削履适足;若直接在工部推行,一个不小心可就是削足适履了。”   鞋子削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可若是这脚被削疼了,却怕挨上两脚都是轻的。   其实就连‘鞋子’也不怎么服帖,今儿在荣禧堂议事时,贾珍、贾琏不就异口同声否了这章程么?   贾政皱眉捻须沉吟半晌,又把手盖在那章程上,轻轻拍了拍:“总不好就这么因噎废食!再说咱们只呈上去做个参详,到底要不要在工部推行,总是上面说了才算。”   说着,不容置疑的吩咐道:“你这几日抽空改一改,比着咱们工部情形写仔细些,然后再……”   说到半截他欲言又止,面皮上讪讪的竟有些泛红。   焦顺初时不解其意,后见贾政虽把那章程推到自己面前,却竟不肯撒手,心里头忽的就悟了。   当下忙苦着脸道:“还要拜托老大人帮着收集一些相关的讯息——且我人微言轻的,妄论监察之事,怕是有些不妥,还是该有您这样德高望重的出面署名才是。”   前面都是虚头,这‘署名’二字才是真正要紧的。   上回贾政因吃不准那勤工助学的新政,会不会反惹来麻烦,故此没有答应联名上书。   后来这事儿闹出好大的动静,焦顺非但得了苏侍郎的青睐、皇帝的赏识,就连爵位都升赏了一阶。   虽说爵位和正经官职没得比,可真要论起来,焦顺的爵位品级竟已是越过了贾政的从五品。   贾政虽明着不说,暗地里却早把肠子都悔青了。   故此这回得了施工章程,便又如获至宝的催促焦顺上书,为的就是能列名其上,也似焦顺这般出出风头。   见焦顺终于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且说的如此‘顾全体面’,贾政一时老怀大慰,口中却连连推辞:“这怎么成?我怎能夺你的心血!”   “这怎能说是夺?”   焦顺正色道:“先前那勤工助学的新政,多赖您老才得以完备,偏您又不肯联署,倒让小侄独得了虚名——这回您要是再谦辞,小侄可不依了!”   “那……”   贾政愈发喜的压抑不住,却还强装矜持道:“你我一同具表上奏?”   焦顺起身一拱手,不容置疑的道:“必要老大人列名在前,小侄附之骥尾才是!”   “使不得、使不得!”   贾政嘴里连说‘使不得’,实则却连嘴都笑歪了,这才将自己圈点过的章程给了焦顺,又亲自把盏敬酒,陪着焦顺连吃了几杯才罢休。   他本就量浅,这几杯又喝的急了,不多时连舌头都大了,摇摇晃晃直往桌子底下出溜。   焦顺也不是头回见他醉酒了,故此一面伸手扶住,一面扬声招呼道:“来人啊,政老爷醉了,快扶他去屋里歇歇!”   话音未落,就有人挑帘子从里间走了出来。   焦顺抬头看去,却是个春衫单薄的窈窕妇人,心知这必是探春的母亲赵姨娘。   却见这赵姨娘生的杏眼桃腮甚是狐媚,论形貌竟与大太太邢氏有几分相似。   焦顺心下不由暗笑,贾赦与贾政这兄弟二人,一个古板一个荒唐,不想对女人的偏好倒是一般无二。   赵姨娘出来先冲焦顺一笑,摆出女主人的架势道:“宝玉都不曾得老爷这般看重,哥儿果然是与老爷投缘呢。”   废话~   每日里费尽心思的捧着,便是个铁人也该化了,何况贾政这个肉长的!   “都是政老爷错爱,我哪里比得了宝玉。”   焦顺心下腹诽,口中却极是谦逊。   不想赵姨娘倒较上真儿了,扁了小嘴冷笑道:“怎么就比不得了?宝玉也不过就是出身好些,日后真要做了官儿,怕还未必怎么样呢。”   说着,上前来扶贾政。   可她身娇力怯,贾政又一味拿两腿在地上画圈,却那里就扶得动?   当下只得又道:“劳烦哥儿帮我把老爷扶进去。”   她竟没带个丫鬟在身边?   焦顺心下诧异,却未曾表露出来。   半扶半抱的将贾政送到了里间,焦顺正待告辞出来,不想贾政一沾床竟就发了酒疯,一手环住赵姨娘的细腰,一手便往领子上扒扯。   焦顺见状,慌忙退了出去。   可饶是这么着,到底还是扫见了些峰光。   一时倒有些躁热起来,挟了两筷子凉菜压了压火气,他便急匆匆的出了这外书房。   昨儿已经‘积休’过了,今儿正是抖擞精神的时候!   因是在贾政的外书房请客,焦顺又没能来及的回家,故此是只身前来赴宴的。   这时出了院门,也便一个人乘兴往夜色里闯。   不曾想刚奔出几步,竟就险些和人撞个正着。   焦顺急忙收住脚步抬眼细瞧,就见前面俏生生的不是平儿,却还能是哪个?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夜讨胭脂   却说焦顺借着月色认出平儿,心下头一个念头竟是:该死,这地界离那山洞忒远了些!   随即他忙收敛了心绪,冲平儿拱手笑道:“这时辰了,平儿姐姐怎会在这儿?莫非是专程来寻我的?”   平儿悄默声的退后半步,先仔细观察了焦顺一番,见他身上虽有些酒气,神志倒还算清明,这才暗暗松了口气,正色道:“我也不瞒着你,这回实是为了那扇骨来的。”   说着,从袖筒里取了那千福百寿的扇骨,一面递给焦顺,一面嘴里又劝:“先前儿我就劝过你,如今你毕竟还是寄人篱下,何况大老爷又不是要凭空抢去,你只作价卖给他就是了,偏和他硬顶着有什么意思?”   焦顺低头看看那扇骨,却并不肯伸手去接,反笑道:“既已经给了姐姐,姐姐只管放心收着就是——正因为是寄人篱下,才不能一味惯着他们,否则我这么费劲挣来官爵,又交好掌家的政老爷,却是图个什么?”   这正是焦顺刻意逢迎贾政的原因所在。   贾政虽也是个眼高手低,古板又虚荣的主儿,但在这荣国府里已是难得的‘正经人’,至少不会贸然提出什么非分的要求。   偏他明面上又掌着家,自然是当下最好的‘仗势’对象。   而听焦顺这般言辞,平儿一时顾不得避嫌,往前半步将那扇骨送到焦顺胸前,再次苦口婆心的劝道:“虽则是政老爷掌家,可大老爷毕竟是兄长,真要是他拉下脸来亲自与你为难,二老爷只怕未必肯为你出头。”   说完,因见焦顺仍是不肯接那扇骨。   平儿便把俏脸一板,竟就把那扇子塞回了袖筒里,冷道:“罢了、罢了,我人微言轻的左右是劝不动你,干脆回去先把这柄扇子给他,只说是你主动献上的——宁愿白舍了这柄,只求能自留一柄!”   丢下这话,转身就走。   “姐姐留步!”   焦顺忙自后面追赶,脚下却一步慢似一步,直到平儿转入个僻静的角落,他这才大步流星赶上,一把扯住了平儿的皓腕,连道:“好姐姐莫急,我听你的就是了——这把扇骨你自个留着,我把家里剩的那把卖给他!”   平儿刚欲挣脱,忽听了这话,一时便怔住了,愣愣的瞧着焦顺,显是没想到他竟会为了让自己保有扇骨,而主动向贾赦低头服软。   这时焦顺又笑道:“区区扇骨又值个什么?若为了意气之争惹得姐姐为难,却倒是我的不是了。”   “你……”   平儿愈发的心乱如麻。   虽则这府里人人对她交口称赞,却终归不过是将她当成了王熙凤的影子。   包括贾琏在内,有几个真正在意过她的感受?   就更别说是为了她,宁愿自己受些折辱、委屈了。   入府这七八年光景,却是直到今时今日才终于有人纯是为了她,而不是为了取悦王熙凤才委曲求全。   好半晌,平儿坚定的摇头道:“这怎么成,既是我出的主意,也该是我把……”   不想焦顺这时忽的发力一扯,她猝不及防之下,便撞进了焦顺怀里。   焦顺又趁势揽住她的腰背,在她耳边轻声道:“好姐姐,我送你的东西,若再转在大老爷那样的人手上,岂不是误了我一片心意,也污了姐姐这天仙也似的品貌?”   “使不得、使不得!”   平儿慌乱的挣扎的,力道却竟不怎么大。   实则先前焦顺送扇子时,她心下就已经有了松动。   如今又听焦顺这一番‘肺腑之言’,便愈发失了抵抗的决意。   焦顺因此又添了色胆,涎着脸道:“姐姐若觉着亏欠了我,不妨赏些胭脂——若得了姐姐的胭脂,莫说几百两的玩意儿,便千金也值了!”   平儿初时有些不解其意,因见他直勾勾往自己脸上打量,这才忽的醒悟了,忍不住啐了一口,颤声道:“你学谁不好,偏学了宝玉!”   说着,有心奋力挣脱。   可看焦顺目光灼灼的,再想到他这些日子对自己的情义,心下暗叹一声,手上反倒又少了力道。   焦顺感受到这些变化,遂试探着低头俯就,就见平儿缓缓闭上了双目,那上下两片红唇初时还紧闭着,感受到自己浓烈的鼻息后,竟就蚌壳似的开了,露出里面珍珠似的贝齿。   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焦顺当下低头噙住,直将她吻的钗斜襟乱。   正欲施展那禄山之爪,不想忽被平儿用力推开,掩着嘴道:“二……二奶奶还等着我呢。”   原是要说‘二爷’,可又觉着大煞风景,便临时改成了二奶奶。   说着,转身就要奔逃。   “姐姐别急!”   焦顺哪里肯放,横身拦住了去路,死皮赖脸道:“那往后咱们……”   “呸~!”   平儿又啐了一口,羞道:“哪还有什么往后?!你若再不让开,我可就恼了!”   “姐姐莫恼。”   焦顺见正面不成,便忙又换了个说辞:“我帮姐姐整理整理,也免得露了痕迹。”   平儿也正担心这一桩,于是便点头应了。   不想他凑过来上下其手,却是越整越散乱。   平儿张口欲要呵斥,竟又被他伺机封了口,作势挣扎了几下,终究还是让他得了逞。   良久……   平儿好容易掩了襟摆,羞恼道:“说什么帮着整理整理,往后再信不得你这张嘴了!”   焦顺嘿嘿笑着,又道:“那姐姐慢慢收拾,咱们顺便对一对口供,免得出了岔子。”   说着,又往那水润的唇瓣上扫量。   直唬的平儿退了半步,一脸的警惕。   不过这回焦顺倒没再上手的意思,只乖巧与她商量了,作价把那‘诗书礼乐’七百两卖给贾赦,至于那千福百寿,则推说是寓意吉利,想留着压箱底讨彩头。   平儿原还恼他得寸进尺,这时听他一门心思替自己筹划,心下倒又软了,临行时竟主动在他脸上啄了一口,这才转身飞也似的去了。   “姐姐小心摔着!”   焦顺赶了几步连声叮咛,眼见平儿去的远了,他低头看看腰间横生的枝节,暗道亏得家中还有两个丫鬟候着,不然晚上怕就难熬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名声、民生、贾芸、银蝶   转过天到了十一月十五。   焦顺正睡的昏沉,就听香菱喜道:“爷、爷,外边儿下雪了!”   焦顺一骨碌爬起来,趿着拖鞋奔到窗前,推了窗扇果见外面鹅毛纷纷,地上也已积了薄薄一层。   “爷!”   玉钏儿随着迷迷糊糊坐起来,因窗外寒风吹进来,忙拢了被子,瑟瑟发抖道:“快关上吧,可别再着了凉!”   一面又催促香菱赶紧拿大衣裳给焦顺披挂。   焦顺若有所思的关了窗扇,顺势接香菱递上的毛料大衣裳,又吩咐玉钏儿道:“你一会儿请老爷、太太别急着出门,就说我有事情要商量。”   玉钏儿连忙自床上起身,收拾齐整了就急忙去堂屋传话。   香菱伺候焦顺起身,因想起昨儿和徐氏交代的事情,便道:“太太昨儿念叨着要在堂屋添个人,说是也免得我和玉钏儿两头跑。”   堂屋里的确该添个人了。   不过这些事情,也不是焦顺该管的,自有徐氏出面张罗。   因怕父母久等,焦顺便将晨练延后了。   洗漱之后出了东厢,就见两个粗使妇人已经在清扫院子了。   焦顺喊住她们道:“先扫一条小路出来就成,这雪怕还有的下呢。”   顿了顿,又吩咐:“去个人知会栓柱一声,胡婆婆毕竟年岁大了,这天寒地滑的,就先别让她过来了。”   两个仆妇连忙应了,其中一个笑道:“大爷如此仁善,怪道能做上官儿呢。”   目送一个仆妇匆匆去了,焦顺这才到了堂屋里。   彼时徐氏正在梳妆,焦顺便把自家老子拉到外间私语。   约莫计议了一刻钟的功夫,他才又回了东厢晨练、洗漱、用饭。   卯正【早上六点】,他自去衙门当值不提。   却说王熙凤因刚刚重新掌权,不到辰时也在那三间倒座内升堂问事。   她本就是病体初愈,这自早上忙到晌午,就觉着精力不济,偏平儿今儿也似是有恙在身,并不曾主动替她分担什么,一时愈发闹的凤姐儿心烦意乱虚火上亢。   胡乱打发走一个禀事的婆子。   她对着守门的丫鬟做了个暂止的手势,便歪在榻上掐着眉心吁吁骄吟。   平儿虽有些魂不守舍,但见她这般模样,还是提起精神劝道:“奶奶,事情是做不完的,不妨让她们先散了,等……”   “散什么散?!”   王熙凤瞪眼打断了平儿的话,随即又蹙着眉头仰躺在榻上,有气无力的发狠道:“我还在这儿支应着呢,便多等一会儿也冻不死她们!”   见凤姐儿一味的逞强发狠,平儿也便不在多话。   示意小丫鬟上前伺候着,她只默默侍立在旁,想着昨儿晚上那越轨的情景,心下患得患失的。   一忽儿羞窘、一忽儿悔恨、一忽儿后怕……   唯独那丝丝缕缕的甜蜜,始终萦绕不去。   便在这时,就听门帘一挑,有人笑吟吟的走了进来。   “出去!”   王熙凤正心烦的紧,看也不看来人是谁,便呵斥道:“不等传话就进来,还有没有规矩了?!”   那人身形一僵,却并未从命,而是看向了一旁的平儿。   平儿这才发现是徐氏到了。   原本两人是最熟惯的,这会儿却竟生出些慌乱来,仿似丑媳妇见公婆一般。   她强耐着心下的羞窘,急忙向王熙凤道:“奶奶,是来旺婶儿。”   王熙凤这才睁开眼睛,强撑着起身笑道:“哎呦~我还当是谁呢——快坐、快坐,平儿,还不给你婶子上茶。”   平儿忙命小丫鬟送了绣敦来,又亲自捧了茶奉上。   徐氏道了谢,捧着那茶碗笑道:“若知道奶奶正在养精蓄神,我就不过来讨饶了。”   “你跟我闹这虚的作甚?”   王熙凤看看门口,又压着嗓子道:“昨儿倒亏了顺哥儿出头,不然咱们府上怕就要改朝换代了。”   “奶奶说的哪里话。”   徐氏忙道:“这里里外外哪里少的了您?”   顿了顿,又道:“其实我这时候过来,也是因为顺哥儿。”   因为焦顺来的?   王熙凤心下一紧,暗道这顺哥儿莫非又后悔了,不想把扇子卖给大老爷?   这般想着,忍不住目视平儿这中间人。   却见平儿侍立在徐氏身侧低眉顺眼的,竟是比往日面对自己时还要恭敬些。   正纳闷呢,又听徐氏道:“顺哥儿早上见下了雪,就想着衙门里的蓑衣还有些积货,虽有些小瑕疵却并不残破,赐给朝廷命官自然不成,但拿来赏人倒是极合适,便自掏腰包买了五十件孝敬府上。”   原本因为焦顺只肯让出一柄扇骨,王熙凤颇觉得不太满意,此时听他竟肯自掏腰包孝敬,立时便又改了观感。   忙问东西现在何处。   听说已经送到了院里,她又命人取了两件细瞧,见果是朝廷发放的款式,不由咋舌道:“也亏得是他在杂工所主政,若在外面要买这工部精编的玩意儿,怕没个四五两银子都未必能拿得下呢。”   当即下令将其中二十件收入库中,另外三十件专选了府里有头有脸,又自来亲近忠诚的发放。   一时惹得府里人人称赞,倒又把李纨管家时的好处,统统抛在了脑后。   到了下午,又有闲言碎语传开,说是焦大爷监工两日诸事皆宜,偏刚交卸了差事就下起了大雪,足见他是有个运道、能镇住场面的。   两下里一映衬,焦顺在府上的名头,倒又无形间高了个台阶。   至于李纨也是刚刚交卸差事云云,却竟没几个人记得了。   ……   因是正日子。   焦顺午闲时便命栓柱就近买了报纸来,对应着衙门里发放的邸报,了解些朝政要闻、市井民生。   邸报上最重要的消息,自是东南境外的相关军情;民报上的头条,却是忠顺王与南安王争风吃醋,为个小戏子豪掷千金。   这所谓的小戏子,该不会就是那四处送汗巾的蒋玉菡吧?   焦顺随意扫了两眼,便没怎么关注了——似这等事儿,也没有他插手的余地。   倒是那邸报上,关于西南战事的现状,以及乌西人最新的动向上,颇列出了一些干货。   按照上面的说法,朝廷远征军为了确保补给线,不得不分兵回防茜香国,如此一来守成有余,再想进取却难了。   且将士们水土不服的情况,也已经初步显现出来,万幸是在冬季里,情况还不算严重。   可若是拖到明年开春,乃至立夏之后,却怕会出现大规模的非战斗减员。   而乌西人除了派水师袭扰茜香国,也陆续向身毒东北方集结兵力,如今虽还不足以反攻,可若拖到明年春夏之际,乌西人或从本土发兵,或从殖民地调兵,必然会尝试着收复失地。   届时此消彼长……   这里一笔带过,紧接着又分析起了乌西国人的意图诉求。   因夏太祖横插一杠,夏国北方的冶金业和江南的纺织业都十分兴盛,以至于中外的贸易差额,故此西夷常为此耿耿于怀。   朝廷先前断绝贸易往来,虽惹的乌西国兴兵来犯,归根到底却实是夏国吃了亏。   朝廷因此少了许多关税,民间也受了不少的损失。   写到这里。   下面还单独列了个夏国与乌西国的贸易表,也不知是从哪儿抄来的,看结构明显不是夏国官方的手笔。   细究这其中的蕴意,朝廷似是有罢战和谈的想法。   这倒也合理。   夏国的水师不敌人家的海军,路上又隔着个茜香国,若久拖下去只怕未必能讨得了什么好。   还不如趁着如今尚且占据优势,先与乌西人订个城下之盟。   这些其实依旧和焦顺关系不大。   毕竟正常来说,也轮不到他一个工部的小官儿去参与和谈。   反倒是和谈之后的事情,或许可以提前做些准备。   按照这邸报上放出的风声,朝廷多半会重新开放贸易,甚至会开放更多的限制。   那么让乌西国乃至其余洋夷们,耿耿于怀的贸易逆差问题,又该如何解决呢?   全部解决肯定是不可能的。   不过……   创造些进口需求,缩小逆差的数额倒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   焦顺沉吟着,看向了桌旁的烛台。   他对某时期的事情还算熟悉,依稀记得除了某些不可说的之外,从境外输入的大宗商品最多的是钢铁、纺织这两大类。   不过因为夏太祖横插一杠,如今夏国的冶金水平和西夷没有明显代差,产量也有较大提升。   纺织业就更不用说了,这些日子和宝钗书信往来,没少听她提起薛家纺织品出口海外的事情。   既然工业品不成,那就只能在原材料上下功夫了。   恰好进口商品里名列前茅的,还有‘煤油’这一项。   在电力和汽油普及之前,煤油灯可是风靡了好一阵子,且费用比蜡烛要低了不少,在相对富庶的夏国民间,应该是有广阔市场的。   而有着后世的基本造型做参照,煤油灯这玩意儿发明起来,应该也不是太难。   就不知乌西人这时候,有没有占据那几个重要的石油产地……   不管了,先找人试着把东西做出来。   如果到时候乌西人拿不出灯油,再寻别家供货,或着干脆尝试在本土开采就是了。   想到这里,焦顺忙命人喊了刘长有来,当着他的面画了大致的图形,又问:“你可曾听说过煤油?”   刘长有微微摇头,又拱手道:“还请大人示下,这煤油究竟生的什么形貌,又有什么脾性用处?”   “看着跟水似的。”   焦顺回忆着小时候见过的煤油,皱着眉头形容道:“但能浮在水上,且一点就着,浇都浇不灭。”   刘长有恍然:“原来大人说的是水火。”   水火?   焦顺也不知道两人说的,究竟是不是同一样东西,于是又搜肠刮肚道:“这煤油好像是从石油里提炼出来的,石油你总知道吧?”   “自然知道。”   这回刘长有倒是立刻应了:“此物自古早有记载,宋时曾制猛火油用于军中,民间也有用来当药材的、制墨锭的——听说建国之处,朝廷曾派人去辽东寻找油矿,可惜还未曾有什么结果,太祖爷就宾天了,此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顿了顿,又补充道:“先前看太祖的起居注上记载,花期国和天方都有不少石油矿。”   有个做了皇帝的穿越者前辈,虽然堵死了文抄公的门路,但好处也着实不少。   至少焦顺以后不用发愁,如何解释自己知道海外会有石油矿了。   先前提出刊印语录,果然是正确的。   “你既然知道就好说了。”   焦顺点头道:“不妨先寻些石油来,试着过滤过滤,看能不能得出那什么……水火?若是能成,再设法将这水火灯造出来——这东西若是能成,说不得能免了兵灾,还能解决民间用不起蜡烛的顽疾呢!”   “大人果然仁善!”   刘长有忙躬身赞道:“今儿才刚下了雪,就想着要解决冰灾,如此爱惜百姓,足堪比古之贤臣了!”   他貌似把‘兵灾’理解成了冰雪的冰。   不过也无所谓了,只要他能明白其中的重要意义就成。   铺派下这桩利国利民的任务,焦顺自觉人品又升华了不少,下午趁势就把新到的炭敬银子三七分了,两袖金风的回到了家中。   进了院门,就见东廊下有个堆了一半的雪人。   估摸着应该是玉钏儿和香菱的手笔,只是不知为何就只堆了一半——玉钏儿也还罢了,香菱却不是个半途而废的性子。   正待回屋问一问,就见堂屋里迎出个清秀高挑的青年,瞧着十六七岁的样子,虽是满脸堆笑,却难掩窘迫之态。   原来是家里来了外客。   这打扮不像是下人,可也不像是府里的富贵公子。   焦顺奇道:“尊驾是……”   “不敢当大人尊称。”   那青年讪笑道:“小子贾芸,见过焦大人。”   原来这就是贾芸!   焦顺又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果然和宝玉有几分挂像。   贾芸被打量的愈发窘迫,下意识扯着衣襟下摆,陪笑道:“大人或许没听说过我,小子是西廊下……”   “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我知道的——里面说话吧。”   焦顺说着,抬手往里一让。   贾芸却不敢走在前头,推辞了几次,这才亦步亦趋的跟着焦顺回到了堂屋里。   因见客座上本就有茶,焦顺也就省了事,直接开门见山的问:“哥儿寻到我这里,莫不是为了修别院的事儿?”   贾芸正不知该如何开口,被他一语道破来意,暗松了口气的同时,却也愈发的尴尬起来。   期期艾艾的正要说些什么。   却听焦顺又道:“换了旁人我倒好开口,偏哥儿既是府上近支的亲戚,若反要我去举荐,却怕不怎么合适。”   贾芸登时就泄了气。   他因与倪二是街坊,得了倪二的指点才寻到焦顺这里,不想还没开口,就先被焦顺给堵了回去。   想到家中近日的困顿局面,一时真险些落下泪来。   恰在这时,外面粗使仆妇进来禀报,说是珍大奶奶的丫鬟银蝶登门求见。   贾芸便闷头起身告辞。   “哥儿先别急着走。”   焦顺却拦下了他,正色问:“你是想赚些块钱,还是寻个正经的营生?”   贾芸一愣,犹疑着道:“若能有个正经营生,自是最好不过了。”   “那不妨到工部,给我做个师爷如何?”   “师、师爷?!”   贾芸登时惊的瞠目结舌,半晌才拨浪鼓似的摇头道:“我身上既没有功名,也不曾学过什么刑名,却怕是……”   焦顺截断的他的话,直言不讳的道:“说是师爷,其实我只图哥儿能安心帮着打杂,再借府里的名头,镇着下面的书办、账房就成。”   按照书中所载,这贾芸倒是个能做事的,正好焦顺手底下也缺人。   且也正好借他分一分张诚的势,免得张诚一家独大。   见贾芸仍有些恍惚,焦顺又道:“也不急于一时,哥儿回去好生考量考量,若觉着能成,再过来寻我不迟。”   贾芸闻言,忙一躬到底:“不管如何,小子都多谢叔叔抬举了!”   这倒真是个会顺杆爬的。   打发走了贾芸,焦顺忙又命人请了银蝶过来。   这银蝶约莫是觉着有了肌肤之亲,且又急着想讨个主意,进门后竟就不曾遮掩,连声道:“我们奶奶要打退堂鼓,爷快想个主意……”   “珍大奶奶也要买些蓑衣?”   焦顺立刻高声打断了她的话,一面拿眼瞪着银蝶,一面故作为难道:“这却有些难办,衙门里积压的瑕疵品已去了大半,如今已是没几件了。”   银蝶这才觉察出唐突,讪讪的吐了吐小丁香,也顺着这话道:“请焦大爷想想法子吧,这府上许多人都已经有了,若我们府上一件也没有,只怕下面要说闲话了。”   说着,又压低嗓音,将尤氏的情况说了,催着焦顺赶紧拿个主意。   “这……”   焦顺沉吟半晌,如今刚下了雪,一则不便野合,二则也怕露了痕迹,倒真有些难以下手。   可若就此放过尤氏,他又是决计不甘心的。   思来想去,只得先推延道:“你回去好生使使劲儿,最三五日后,我带些蓑衣上门,咱们再伺机商量个法子出来!” ###第一百四十六章 谋权势五儿欲入门、卖扇骨婆媳再争锋   送走银蝶之后,焦顺又忖量了片刻,却依旧不得要领,只得暂且将这事儿压在了心底。   等他步出堂屋时,果然看到香菱正拿着把小铲子,在那边儿认真的堆雪人。   因这丫头太过聚精会神,直到焦顺走到跟前儿,她才突然惊觉,忙把那小铲子背在身后,期期艾艾道:“爷,我……屋里我都收拾好了。”   焦顺不由得哈哈一笑:“爷又没怪你偷懒——你小时候久在江南,大约没怎么见过下雪吧?”   谁知香菱却摇头道:“金陵三年里倒有两年会下雪,不过很少下这么大,也积不了这么厚。”   啧~   教条主义了。   这金陵虽在江南,冬天却也在零度以下。   焦顺趁势要过她那小铲子,撸胳膊挽袖子,边堆雪人边吩咐道:“去灶上讨些萝卜、土豆,削成鼻子眼睛什么的,等爷弄好了正好安上。”   “哎!”   香菱欢快的应了,提起裙摆踩着雪,蹦蹦跳跳的直奔厨房。   这丫头素来喜静,今儿就疯成了这样,显是爱极了这场大雪。   不多时便见她捧着个小簸箕出来,依旧是不走寻常路的到了东廊下。   这时焦顺也已经拍实了雪人的大脑袋,见香菱把些削好的时蔬双手奉上,他却摇头道:“你自己安上就是,等我给他弄两条胳膊来。”   说着,就去一旁的灌木丛中,硬折了两根粗枝条下来。   等回到雪人跟前儿,就见那眼耳口鼻都已经镶了上去,看着却似乎有些眼熟的样子。   把那树枝插在两侧,摆出个似拥抱似投降的造型,焦顺退了两步环住香菱的纤腰细瞧,这才发现原来是按照自己的五官雕琢的。   不过他原本凌厉的五官分摊在那大大的圆脸上,却显得丑萌丑萌的,故此一时才没能认出来。   这片刻间,亏她能雕琢的如此形似,足见是把焦顺放在了心里。   焦顺不由抱的更紧了些,低头在她耳边道:“今晚让玉钏儿去南屋睡,爷只守着你一个如何?”   香菱闻言羞臊的垂下眉眼。   被焦顺再三追问,她这才弱弱的应了。   这副娇怯怯的样子,倒比平日里鲜活了许多——看来这总在一处摆弄,无形中也错过了不少东西。   以后还是排个班,一四七、二五七的交错着来。   正拥着香菱想些有的没的,就听玉钏儿在东厢门前干咳了一声,转头看去,又听她扬声道:“爷,今儿下午薛家又送了回信来。”   因与薛家对接的是香菱,这事儿素来都是香菱负责传话。   如今玉钏儿抢着禀报,显然是见两人在外面墨迹亲近,又忍不住捻酸吃醋了。   “知道了。”   焦顺自不会惯着她,淡淡的应了一声,仍是拥着香菱打量眼前的雪人儿。   直到玉钏儿扁着嘴回了东厢,焦顺这才吩咐道:“再去厨下吩咐一声,让她们弄些驱寒暖胃的来——你这呆头呆脑的也不知穿个靴子,只怕身上早受了寒气!”   听了后面那话,香菱才知道是专为自己点的,不由感动的抬眼望来,那杏核眼里几乎要溢出水光。   目送她回到石板路上,规规矩矩的去了厨房。   焦顺便也抖去肩头的积雪,转身进到了东厢,又向玉钏儿讨来宝钗的回信细瞧。   打从和宝钗成了笔友之后,他起初满脑子都是‘鸿雁传书、情牵一线’之类的。   但随着交流的深入,却发现这薛家不愧是商人世家,宝钗论眼界虽不如焦顺这个开了挂的,但对于时下的工商业现状,却有着相当深刻的了解。   而焦顺时下最缺的就是这些讯息!   现如今他每回收发信件,除了指望能和宝钗增进情谊,同时也不乏从中汲取经验的意思,故此愈发加倍的用心斟酌。   谁知这回刚起了个头,还没等看到正题呢,外面仆妇进来禀报,说是琏二爷派了人来,请焦顺陪着去东跨院走一遭。   不用说,这是催着要扇子呢!   “真是扫兴!”   焦顺满是不快,可昨儿已经收了‘利息’,若不将这本金送去,平儿那边岂不是要鸡飞蛋打?   于是放下那飘着淡香的洒金笺,又命玉钏儿取来那‘诗书礼乐’的扇骨,怏怏的出了家门。   不想刚跨过门槛,迎面便又撞上个挎着篮子的妇人。   止步细瞧,却是当初曾给自己送过牛肉干的柳嫂子。   焦顺想起前日里的名单上,她貌似只列在了二等,想来应是未能如愿,故此又找上门来。   于是便笑道:“你这是来寻我母亲的?却怕是来的有些早了,她如今还在二门外当值呢。”   柳嫂子脸上露出些失望之色,不过很快又打起精神堆笑道:“不妨事,我不过是送了些山货过来,倒也用不着惊动婶子。”   她其实只比徐氏小上四五岁,说是同龄人也不为过,可因是有求于人,又不敢在焦顺面前楞充长辈,便自觉的降了一阶。   “这……”   焦顺因拿不准母亲对其观感如何,想了想也便没有推辞,只道:“那劳烦嫂子送去灶上,等我母亲回来,自也不会短了礼数。”   若徐氏应允,这所谓礼数自然便折算成抬举拉拢。   若徐氏不肯,这所谓礼数便也只是些等价的回礼。   说罢,也就不再理会柳嫂子,大步流星的循着内子墙往前院赶。   却说焦顺去后,柳嫂子又不禁露出失望之色,然后才挎着篮子,无精打采的进了焦家。   刚走到厨房附近,就听里面厨娘和帮厨的仆妇闲聊道:“可惜我家的闺女还小,不然送过来伺候太太,倒是极好的。”   “谁说不是呢,太太、老爷都在府里掌权,大爷又在外面做官,若讨了他们欢心,家里少不得也能沾些好处。”   “我倒不图什么好处,实是太太、老爷都是知道下面疾苦的,性子又仁善,再说白日里也不用支应什么,早晚忙一会儿就得,吃不着苦受不着累的,岂不好过别处百倍?”   柳嫂子听了这番话,便若有所思起来。   暗道女儿年纪渐长,全因体弱才没有进府当差,如今若送她到徐氏跟前儿,既不用担心她吃苦受累,又能趁机讨的徐氏欢心,助自己做上这后园灶上的女管事。   这岂不是一举两得?   ……   再说焦顺。   他一路寻到东跨院,早有探头探脑的小厮去里面通禀,等跨过门槛时,贾琏已经自门房里迎了出来,批头便是一句:“那扇骨可带来了。”   焦顺从袖子里摸出个宝蓝色的袋子,冲贾琏晃了晃。   贾琏这才塌下心来,忙催促道:“快走、快走,老爷在里面早就等急了,方才连催了好几回呢!”   焦顺本也懒得多说什么,便闷头跟他往大厅里赶。   刚走到原中央,却听廊下有人招呼道:“顺哥儿、顺哥儿!”   循声望去,却是王熙凤主仆。   因有贾琏在场,凤姐儿倒也没避讳什么,让平儿打着伞、小丫鬟提着灯,款款的走到了近前。   宫灯摇曳、白雪皑皑、襟带飘飘,这一对儿主仆在杏粉色纸伞下婀娜缓行,真如同是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也亏得焦顺这一年里涨了定力,这才没有在人前失态。   到了近前,王熙凤便笑道:“亏你倒记挂着家里,淘了这样的好东西回来,如今府上各处都在赞呢。”   “二奶奶谬赞了。”   焦顺谦逊道:“我自小就没少得奶奶……平儿姐姐照应,些许玩意儿又算得上什么,何况还是我治下的积货。”   他在‘平儿姐姐’四字前面略略停顿,王熙凤和贾琏并未听出什么,平儿听了却心领神会,一时霞飞双颊眼波盈盈。   幸亏天色略晚,她又被王熙凤挡了半边面孔,故此倒未曾被谁瞧出什么来。   “总归是你自己花钱破……”   王熙凤还待说些什么,冷不防大厅里传出一声大喝:“怎么还不进来?好个不孝子,却是要急死老爷不成?!”   贾琏听的面色一苦,忙催着焦顺进到了厅内。   王熙凤略一犹豫,便也跟到了门前,隐在墙后偷听里面的对答。   “见过赦老爷。”   “老爷。”   焦顺和贾琏上前见过贾赦,那贾赦却是迫不及待的把手一摊,连声催促道:“快、快把那扇子拿来我瞧瞧!”   这模样倒像是正处在戒断反应的瘾君子。   焦顺再度取出那宝蓝布袋,从里面摸出扇骨缓缓捻开——上面有红绳束缚,故此并不会散掉——却不肯放在贾赦手上,而是先正色道:“若非看在琏二爷和二奶奶的面子上,这扇子我是决计不肯割爱的。”   贾赦原本正直勾勾的盯着那扇骨,这时听焦顺竟‘还敢拿乔’,不由抬头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既有你们奶奶的面子在,却怎么还敢坐地起价?我原说是两柄一千两,如今你只肯拿一柄出来,却要作价七百两银子,这敲竹杠倒敲到我头……”   “老爷!”   这时王熙凤突然自外面进来,打断了贾赦的混账话。   她原本没想出头,可贾赦原还说一千两都值了,如今却又倒打一耙,骂焦顺是敲竹杠的,她若再不出来圆场,只怕这事真就要闹僵了。   笑盈盈进门后,王熙凤一面暗暗腹诽,这公爹枉为公卿贵胄宦门之后,强取豪夺倒还罢了,如今竟为几两银子斤斤计较,生生把一家子的脸都丢尽了。   一面巧舌如簧道:“先前那工部精编的蓑衣,便有钱都没出卖去,且大小也是个体面——这么着,我从公账上支二百两银子,全当是买那些蓑衣斗笠了,如此老爷只再拿出五百两就成。”   见是她出面,贾赦脸上才稍稍缓和了些,斜着那张让他又爱又恨的脸蛋,嗤鼻道:“哼!看在你的面上,我这回便不说什么了。”   随即竟又当着焦顺的面,敲打起了贾琏:“瞧瞧,还是你媳妇知道体贴人,偏你如今年揽下家里这么大的工程,却半点不知道要孝敬你老子!也不知我要你这逆子何用!”   当着外人的面,被自家亲爹‘勒索’,贾琏面上好不自在,却也只能唯唯诺诺的应了。   多亏的王熙凤又在一旁圆场,气氛这才又缓和了些。   焦顺全程板着脸,等到和贾赦银货两讫之后,立刻拱手向贾琏、王熙凤一揖,告罪道:“既然事情了了,我家里还有些俗务需要处置,便先行一步了。”   待王熙凤点头应了,他便转头扬长而去,自始至终竟视贾赦如无物一般。   贾赦咬牙追到了几步,眼瞧着他大步流星消失在门外,直气的跺脚骂道:“反了、反了,你们两个养出的好奴才,如今竟连老爷我都不放在眼里了!”   王熙凤刚得了便宜,且焦顺又处处给她留足了面子,两下里一对比,观感自然和贾赦全然不同,反而愈发瞧不上这浪荡无行的公爹。   就连贾琏这亲儿子,看到贾赦气急败坏的样子,也是暗觉解气的很,对焦顺全无一丝不满。   故此贾赦骂了几句,她夫妻低眉顺眼却是半点反应也没有。   贾赦一时也自觉无趣,黑着脸回到了正中座位上,把那扇子展开了反复观瞧,不多时便痴了。   王熙凤等了许久,也不见这公爹再有动作,就轻轻推了推贾琏,示意他也赶紧告辞离开。   不料贾琏刚起了个头,贾赦忽又想起什么来,吩咐道:“你在这里等一会儿,让凤丫头去后院见一见母亲,她先前说有事情要嘱托。”   王熙凤一听这话,就提高了警惕。   向贾赦告罪一声,忖量着调头出了客厅。   她这里心事重重,哪晓得贾赦明着是打量扇骨,实则那目光早偷偷在她臀上安家落户,直到再也看不见了,这才失望的收回了视线。   又暗想着,这回省下了两百两银子,倒正好去崇文门寻那俏寡妇消遣消遣。   想着那俏寡妇形似熙凤的五官,贾赦一时愈发痴了。   ……   却说等王熙凤到了邢夫人面前,果然又是一番老生常谈,硬逼着她夫妇二人,给自己的陪嫁心腹在别院里安排几个肥缺。   “太太明鉴。”   王熙凤当下绵里藏针道:“这回虽是二爷应承着,可修这院子到底是为了娘娘省亲,合该是由二房说了算,若一味只安插咱们的人,却怕不太合适。”   “咱们的人?!”   邢夫人气的什么似的:“我身边几个得力的都闲着呢,哪里就一味的安插了?!还是说只有你们夫妻的心腹,才算是‘咱们’的人?!”   “太太误会了!”   见她不管不顾的撕破了脸,王熙凤也忙换了颜色,陪笑道:“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况且这病才刚好些,难免有糊涂的地方,还请太太不要见怪才好。”   顿了顿,她又故作为难的道:“不过前两天里边是珠大嫂子在管家,别院里又是顺哥儿盯着,我们夫妻也不清楚都派了些什么差——这样吧,明儿让您儿子和珍大哥、顺哥儿商量商量,看还有什么要紧差事没人照管。”   王熙凤虽素来刚强,却更是个精明的主儿。   知道邢夫人再怎么不得宠,毕竟占着‘婆婆’的名分,若真与她当面顶撞起来,只怕是有理也变成没理了。   故此只先拿好话哄住,然后拖着不办便是。   而邢夫人听王熙凤当面应允了,登时喜的眉开眼笑,甚至还主动将王熙凤送出了仪门。   可此后几日里,她三番五次催问,却如同石牛入海一般全无消息。   邢夫人便再怎么愚笨,此时也知道是上了凤辣子的当。   不由将王熙凤骂了千百遍!   可再怎么咒骂,却也奈何不得这精明强干,又得了老太太宠爱的儿媳妇。   偏她又舍不得那修别院的好处。   思来想去,突然就把目光落在了二姑娘贾迎春身上。   按理说,待嫁闺中的女孩家是无需站规矩的。   可邢氏恼她‘连累’了自己,这些日子一直打着教她管家的名头,拘在身边折磨羞辱。   不过这会儿邢氏再看贾迎春时,却少了一贯的厌弃,反多了几分奇货可居的意思。   “迎春。”   就听她和煦问道:“当初真是焦顺主动出首,揭发了那王嬷嬷婆媳?”   迎春早被她折腾的战战兢兢,一时虽脑补不出她问这话的用意,却还是小心答道:“司棋确实是这么说的,若是太太有疑惑之处,我唤她进来一问便知。”   “不必了。”   邢氏摆了摆手,口中喃喃自语:“他既然如此顾惜你的名声,多半还是有些念想的。”   这几日焦顺虽交卸了监工的差事,可无论贾琏还是贾珍遇到难题,请示贾政如何处置的时候,贾政却都是一概推给焦顺来办。   如此一来,焦顺虽少了监工的名头,话语权却并不在贾琏、贾珍之下。   若能拉拢他过来…… ###第一百四十七章 衙内琐事   转眼已是十一月十九。   这日一早,焦顺特地绕到西廊上,接了贾芸一起去衙门当值——贾芸迫于生计,最终还是接受了他的邀揽,答应去衙门里做个打杂的师爷。   虽顶着师爷的名头,但因为只是负责打杂,又是看荣国府情面才聘了他,故此贾芸每月薪酬只有八两,尚不足张诚的一半。   但对于他这样的毛头小子而言,也足称得上是高薪了。   却说到了衙门之后,焦顺原是要领着他熟悉一下杂工所的情况,谁知刚点了完卯,就得了司里通知,说是赵郎中要升堂议事。   于是他也没敢驻脚,将贾芸丢给栓柱照管,便匆匆赶到了司内。   彼时大堂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除了司内的主事、员外郎,竟还有另外几个所正在。   焦顺因不知究竟出了什么大事,于是就近寻了监管主事侯云打探究竟。   “焦所正且放宽心。”   侯云笑道:“这不过是因礼部后日就要派人来,商议那巡视组的具体章程,咱们司里先吹一吹风罢了。”   其实礼部早该派人来联络了。   不过这两部联合盘活官办蒙学的主意,出自工部也就罢了,竟还是个奴籍出身的幸进之人提出来的,实在是令礼部上下无光——工部这边好歹还有些匠官,礼部却是读书人的大本营。   错非这新政高举劝学的大旗,官办蒙学又确实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礼部官员只怕早就联名上书进行抵制了。   如今磨磨唧唧了半个多月,也终于是拖延不下去了。   听是后日要来,焦顺心下暗暗松了口气,明儿轮到他休沐,正准备一鼓作气解决尤氏的问题,若和礼部来访撞在一日,却怕又要迁延了。   若使得尤氏就此打消了念头,岂不是遗憾的紧?   不多时各处聚齐,掌司郎中赵熠升堂而坐,一开口果然是些形而上之大道理,主要是督促各处谨言慎行,千万不要被礼部抓到话柄。   虽然依照眼下的形势,礼部想要彻底推翻新政是不太可能了,但他们却隐有要反客为主的架势,认为应该以‘官办蒙学有教无类’为主要宣传方针,取代工部‘勤工助学’的旗号。   这除了争权夺利之外,也有不愿让‘工’与‘学’并列,甚至排在前列的心思。   工部自然是不肯交出主动权,可礼部这番提议,却得到了翰林院以及科道言官的普遍支持。   非但如此,连工部内部也不乏一些杂音。   所以才有了这此的吹风会。   据说不只是百工司,其它几个司里也都在举行同样的会议,务求统一思想团结对外。   不过比起别处来,百工司内除了吹风之外,还宣布了一个重要决定。   既:对于杂工所的推行的新政,司内各部门都要鼎力支持,关键时刻杂工所甚至可以直接抽调各处属吏,事后再向司内禀报,而这期间各部门不得蓄意阻挠。   这决议一出,却是将杂工所——主要是焦顺的权柄,置于各所的所正之上。   要知道杂工所在司内,向来都是垫底打杂的货色,谁知自从焦顺走马上任以来,这短短月余竟就咸鱼翻身,骑到大家头上去了!   若说各所对此没有意见,那是绝无可能的。   但众人面面相觑,都盼着有人跳出来反对,偏又没人想做出头鸟——连素来不喜匠官的苏侍郎,都替这焦顺站台了,如今谁还敢贸然得罪了他?   故而彼此用眼神‘怂恿’了许久,也不见有个愣头青冒出来。   赵熠便拍板道:“既然各处都没有意见,那事情就这么定下了,若事后有人胆敢阳奉阴违,便我这里能饶得过,尚书侍郎哪里也是断不肯轻饶的!”   ……   与此同时。   贾芸也在栓柱的引领下,走进了杂工所正房西间。   就见里面次第摆着七张书案,六张两两相对,一张独自安置于于西北角。   栓柱径自领着贾芸来到西北角的书桌前,对着起身相迎的张诚拱手一礼,笑道:“张先生,小的给您介绍介绍,这位是荣国府五房的芸二爷;芸二爷,这位是张玉言【张诚字玉言】张先生,早年曾当过皇庄庄头,如今被大人聘来做师爷。”   听了彼此的来历背景,两人各自忙又都郑重了些,拱手作揖道:   “张前辈。”   “芸二爷。”   听到这一声‘张前辈’时,张诚心下登时有了明悟,心知这贾芸必是东翁寻来的新师爷,且瞧他这年岁出身,多半是来制衡监督自己的。   不过这也是官场常例,似焦顺这般手握实权的,自然不可能放心,把所有事情都交给一个人打理。   故此张诚倒也并未因此不快。   而贾芸听他称呼‘芸二爷’,忙谦笑道:“什么爷不爷的,小子不过是顶着祖上虚名的破落户罢了,前辈称呼我一声芸哥儿就成。”   说着,又郑重一礼道:“小子不过是浪荡无行之人,蒙大人开恩,让我来这里混口饭吃,若再能跟着张前辈有些进益,就算是贪天之幸了。”   虽听贾芸态度极为谦逊,张诚仍是一口一个芸二爷的称呼,贾芸也没在纠正什么——毕竟他如今初来乍到,又不曾有什么才学本事,自然也只能靠荣国府旁系的身份,扯大旗作虎皮。   两人寒暄几句过后,张诚先召集几个账房出身的书办一一上前见过贾芸,又领着他四下转了转,熟悉了一下所内的环境。   前文不曾细表,此处略叙一二。   这杂工所北面三间正房,是两个值房当中一个大堂的格局,东间是焦顺的办公、休息的所在;西间则充作师爷和书办们的工作场所。   大堂则是焦顺平日见客、议事的所在——当然了,若所副、所丞有要紧事宣布,也会召集众人在大堂里汇合。   东侧三间,分别是所副赵彦、所丞刘长有的值房,以及所内的档案室。   西侧三间打通成一间长厅,约有二十几个书办、匠头,在吏目的率领下处置公务。   西北角单有个小小的耳房,划归吴天赐私用。   大门左右的两间倒座都是库房。   茅厕则是在西南角。   这大致逛了一遍,又见过了赵彦、刘长有等人。   贾芸暗地里盘算了一番,算上赵彦、刘长有的长随、书办等人,林林总总竟有四十余人挤在这小小院落里。   真正有独立办公室的也只焦顺一人。   都道这做官必是起居八座威风无限,谁知衙门里竟如此逼仄。   他大致露出些意思,张诚便笑道:“谁让咱们六部官儿多地少呢,若在地方上就要好多了。”   说着,便又领着他回了堂屋西间,列举了日常需要照管的公务。   待听说这小小个院子,竟掌控着十数万人的生计,数之不尽的财力物力,贾芸忙收敛了轻视,诚惶诚恐跟在张诚身边,看他如何处置。   当然,这倒有一半是装出来的,毕竟他也是个伶俐的,看的出张诚报出这十数万的数字,本身就存了敲打的意思。   不多时,焦顺自司里回来,见贾芸踏实肯学,心下也便少了担心,唤过他来吩咐道:“你身份毕竟不同,还该去拜见一下政老爷才是,正好我这里有事要与政老爷商量,你陪着我过去走一遭吧。”   贾芸虽心中忐忑,却也知道这是在给自己露脸的机会,于是忙恭声应了,又寻了镜子整理衣冠。   后面张诚听了这话,心下却是不由暗叹,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他自己来这里半月有余,可从未被焦顺带去参见上官。   不提张诚心下所思所想。   却说焦顺引着贾芸七拐八绕,寻到了屯田清吏司中,这处的格局自比杂工所强出了不少,贾政除了单独的值房外,甚至还有个私属的小客厅。   见焦顺登门,贾政原本笑的甚是和睦,不过听焦顺道出贾芸的身份,他登时拉下脸来,肃然道:“你叔叔既相中了你,想必你也是有些可取之处,只是这衙门重地,却不是你卖弄小聪明的地方!往后务必尽心办差,不要误了你叔叔的大事!否则便是他肯饶你,我也不肯!”   贾芸战战兢兢的应了,贾政便甩袖子道:“先退下吧。”   等贾芸唯唯诺诺的出了厅门,他这才改了颜色,笑道:“我知道你是瞧着府里情面,可毕竟是在衙门里,万不可放任他胡来——若有什么不便管教之处,你尽管报到我这里来。”   焦顺领贾芸过来,也正有这个意思。   当下一笑道:“他也算是个可造之材,日后说不得能做宝玉的臂助,我不过是先帮着调教调教罢了。”   他其实比贾芸也只大了一岁,但因近来的表现,说出这话来贾政竟不觉着违和,反而认为理当如此。   且又捻须点头道:“难为你处处为了府里考量——前几日大兄讨要扇骨的事儿,我已经知道了,你只看在我的面子上担待一二,往后他若还想强买,你也只推到我头上就是。”   焦顺恭声应了,随即话锋一转,说起了巡视组与新政推广的事儿。   巡视组的大体章程已经议好了,元宵节后就要离京,直到七月中旬返京,带队的员外郎负责大城市,随队的主事们负责中小城市,说是两队人马,实则要分成十几路行动。   “按照我们司里定下的章程,明年四月中旬,就开始在京城周边试行新政,然后沿着巡视组的脚步次第推广。”   “这期间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司里也都能就近调整一二,等到推行到远离京城的地方,具体方案也该日趋成熟了。”   巡视组的事儿,贾政也是参与了的,但后续推广的事情,他还未曾听说过细节,此时一面听焦顺掰开了揉碎了分说,一面取了纸笔详细记录,以便应对后日与礼部的明争暗斗。   焦顺把与巡视组有关的都细数了一遍,直说的口干舌燥,忙取了茶水滋润。   贾政从头到尾又审视了一遍,捡几个还有疑问的挨个咨询了,又念念叨叨的写了份提纲出来。   说实话,他对于公务还是相当认真的,且存了不小的志向和上进心。   只是一来耐不得俗务,二来又有眼高手低的毛病,唯一的好处就是还能听得进建议,如果身边有个得力的臂助,也未必不能有所成就。   但原本荣国府里尽是些酒囊饭袋,他又没什么识人之明,最后落个惨淡下场也实属寻常。   不过现下有了焦顺在旁襄助,自又是另外一番局面了。   斟酌了许久,贾政才重新抬起头,问道:“明儿你是不是休沐?”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贾政点头道:“那我也请一日假,咱们叔侄好生斟酌斟酌,等后日就将那三级监督制和岗位责任制呈上去,也免得被礼部小觑。”   啧~   这是要急着人前显圣啊!   对于自己提出的这两种制度,焦顺倒还是有信心的,毕竟都是后世用老了的法子,且这些日子自己和贾政也因地制宜的,改了些过于超前的细节。   只是……   本来约好了明儿要去宁国府找银蝶碰头,好解决一下尤氏瞻前顾后的问题,如今贾政突然横插一缸子,却有些不好处置了。   “怎么?”   见焦顺沉吟不语,贾政奇道:“贤侄莫不是有什么难处?”   “怎么会!”   焦顺连忙摇头道:“小侄只是想到届时还有礼部的人在,只怕又要咬文嚼字,实在有些头疼。”   那尤氏的身份虽格外刺激,却到底比不得前程重要。   当然了,若能两全其美就最好不过了。   要不……   今晚先找个由头去宁国府走一遭,看看有没有苟且的机会?   “哈哈哈……”   听焦顺说是头疼咬文嚼字,贾政不由哈哈大笑,点指着他道:“你啊你,各处都是极好的,就只这学问还要再精进精进才成。”   先前他鄙夷焦顺的出身,现如今爱屋及乌,却又因为焦顺的出身,对他的粗鄙不文网开一面。   在贾政这里坐了大半个时辰。   焦顺这才领着贾芸回到了杂工所里,然后将他扔给了张诚调教。   随即又招来刘长有,询问那煤油灯与煤油的进展。   刘长有禀报道:“卑职命人寻来了些石油,又命下面匠人试着调配,虽借助了熬胶制胶的法子,目前却还没法过滤出和天然水火相媲美的——不过只要逐渐改进工艺制程,年前应该就能有些眉目。”   “到不急于一时。”   焦顺叮咛道:“等成了之后,还要尽量精简一下制程,以便日后大规模生产时,能够降低生产成本。”   “卑职明白。”   刘长有躬身应了,随即又道:“下面匠人已经按照大人所示,试制出了几件灯具,只是天然的水火还未送到,咱们提炼的又还不达标,所以一时难以验证成色如何。”   “这个就更不急了。”   焦顺再次叮咛:“只是千万注意安全,若走了水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大人放心,衙门里有规矩,这类存了风险的试造之物,都是在城外空旷处进行的,断不会影响到百姓屋舍。”   焦顺放下心来,又命刘长有将库里剩余的十几件蓑衣,一股脑都取出来销账,这才打发他去了。   等到了散衙的时候。   焦顺马车上堆了十几件蓑衣,实在容不下贾芸。   张诚便自告奋勇,要赶了骡车送贾芸回家——做下属的总不好让上司每日接送,故此他咬牙租了一辆骡车,每日里由儿子赶着上值。   贾芸刚要应承,却被焦顺拦了下来,硬拉着他去蹭贾政的马车。   贾政问明情况,不由得又板着脸呵斥道:“你不想着替你叔叔分忧,倒指着他每日里早晚接送?这传出去成何体统?!”   贾芸正被训的诚惶诚恐,忽又听贾政吩咐单大良道:“单管家,你明儿记得拨一辆车予他,莫让他再劳烦顺哥儿!”   贾芸这才明白焦顺拉自己过来的用意,不由又是感激又是敬畏。 ###第一百四十八章 奉命越墙   顺手帮贾芸讨了代步的座驾,焦顺这才驱车回到了家中。   进门就见香菱、玉钏儿两个,正在堂屋门口同个小姑娘说话,心下便猜到多半是母亲新找的丫鬟。   略略扫了两眼,发现与玉钏儿年纪相差仿佛,五官精致的仿似瓷娃娃一般,瞧着就是个娇养出来的,且自带了一股柔弱气息,倒与林黛玉有几分……   呃~   自己这莫不是中了邪?   最近怎么看谁都像林黛玉?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虽与宝钗时常通信,却直到如今也未曾见过,这不拿黛玉做比较,还能拿谁比较?   “大爷回来了?”   这时玉钏儿、香菱两个也瞧见了焦顺,忙拉着那小丫鬟上前介绍道:“爷,这是太太新收的丫鬟五儿——灶上柳婶子的闺女。”   说着,玉钏儿又忙对那五儿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见过大爷!”   “五儿见过大爷。”   那柳五儿上前盈盈下拜,由里而外的透着娇怯病弱,果然是有黛玉三分……   咳~   焦顺摆手道:“起来吧,往后好生服侍太太,自少不了你一家的好处!”   说着,他便转身径自到了东厢。   到了东厢北间,焦顺将下巴微微一扬,玉钏儿立刻上前解了毛料大氅的系带,香菱则是早早把替换的衣服捧了过来,等玉钏儿帮大爷褪下官袍,立刻便把常服裹缠了上去。   焦顺由着她们伺候,嘴里吩咐道:“今儿我要去宁国府走一遭,晚上多半要在那边儿吃酒——等太太老爷回来了,你们记得替我通禀一声。”   两人齐齐答应了,玉钏儿又道:“倒也巧了,太太正准备从东府那边儿,请个婆子过来伺候老爷子,爷今儿去了,不妨捎带把这事儿给办了。”   这‘老爷子’指的自是焦大。   先前来旺夫妇身边没有专人服侍也还罢了,现下既寻了五儿来,焦大那屋自也该添丁进口了。   焦顺追问道:“是个什么婆子?”   “听太太说,好像是老爷子以前的邻居。”   焦顺登时恍然。   先前他还托那老妇人照看过干爹一阵子呢,知根知底的又早就习惯了焦大那张嘴,倒真是个不错的人选。   当下点头道:“我省得了,晚上就和那边儿说一声,把人‘借’到咱们家来伺候义父。”   家里铺排妥当了,焦顺便又出门乘车,绕至了宁国府东角门。   等焦顺下了车,早有宁府的门房家丁迎了出来。   他伸手一指车上,道:“你们太太要的工部蓑衣,赶紧都入了库吧。”   为首的小管事忙催促众人上前卸车,又奴颜婢膝的上前堆笑道:“这等事儿让小的们上门去取就成了,怎么还偏劳焦大爷您亲自走一趟。”   一边说着,这小管事心下却是唏嘘不已。   盖因去年焦顺背走焦大时,他就已经在这门上管事儿了,当时甚至还对焦顺冷嘲热讽呢,谁知自此就成了云泥之别。   若早知道焦大有爵位在身……   “自然不止这事儿。”   听他发问,焦顺趁势便道出了早就编排好的理由:“我这回还要跟你们珍大爷,商量一下别院里采买需用的事情——你们珍大爷可在家中?”   “在在在!”   那小管事忙道:“劳您移步稍坐片刻,小的这就进去通传。”   焦顺自在旁人引领下,去客厅等候不提。   却说那小管事将消息传到后院,正与贾珍闲谈家常的尤氏面色骤变,下意识的自榻上霍然起身。   这反应着实有些突兀,惹得贾珍狐疑的横了她一眼,却也没有细想,便问那传话的仆妇:“他这时候来做什么?”   “说是给咱们府上送了些蓑衣,顺带还想找老爷商量一下别院采买的事情。”   “商量别院采买的事情?”   贾珍一听这话,登时也坐不住了,起身紧皱着眉头来回踱步,暗道自己这才刚开始上下其手,却怎么焦顺就找上门来了?   他是有未卜先知的手段,还是说自己不慎走漏了风声?   可这事除了儿子贾蓉和总管赖升之外,连尤氏也并不知情,偏这二人又怎会泄露风声给焦顺?   左思右想不得要领。   但人既然找上门来,自然是要见一见的。   且最好能寻个法子,把这姓焦的小子拉下水,也免得他在政老爷跟前儿给自己上眼药。   打定了主意,贾珍立刻吩咐道:“快,在后院花厅设宴,记得让灶上好生卖卖力气,再把夏家送的贡酒取一坛来!”   说着,催促银蝶取了袍子,胡乱披上急往前院去迎焦顺。   却说他这一走,尤氏便愈发没了掩饰,掩着心口来回踱步,口中喃喃道:“他怎么就这么大刺刺找上门了?难道就不怕被人觉察?!”   银蝶这几日下来,其实也早试探出了她的心迹,此时见她虽一副慌张模样,面上却仍透着期盼、渴求,不由掩嘴道:“太太既怕被人察觉,我想个法子打发了他就是。”   “这……”   尤氏脚步一顿,拧眉道:“若逆了他意思,他闹将起来岂不更糟?”   “那就顺着他的意思来。”   “也、也不好一味的由着他。”   尤氏吞吞吐吐的说着,见银蝶脸上笑意都快遮不住了,这才明白她是在打趣自己,气的跺脚道:“好个没良心的小蹄子,这才刚攀上高枝儿,竟就不把你主子放在眼里了!”   银蝶噗嗤一乐,拉着尤氏道:“好太太,你放心就是,这高枝儿早晚也让你拿来取乐!”   “呸~!”   听出她语带双关,尤氏羞的啐了一口,脑中闪过那腌臜,脸上不觉便发起了烫来,满腔子春意难抑,一时竟不敢并紧双腿。   这时又听银蝶自告奋勇道:“奶奶且先候着,等我去探听探听,看焦大爷有什么分说,若能趁了意自然最好,若一时不得方便,也让他先定下个章程来。”   “这……”   尤氏患得患失道:“老爷亲自设宴,你如何能与他私会?”   “我先在外面守着,等到他吃多了酒出来方便时,再设法引他去暗处就是!”   这番话,却再次勾起了尤氏回忆,一时情难自已,脱口道:“我也跟你一起去!”   随即又忙补充道:“不然旁人撞见了,也没法解释你为何在花厅前乱晃!”   银蝶虽觉着这大晚上的,贾珍贾蓉又都在家里,多半未必能让尤氏如愿,可又想着若能让两人碰一面,凭着焦大爷的手段,也足以坚定她红杏出墙的心思了。   于是主仆两个撇下旁人,悄默声的绕至那花厅左近。   彼时贾珍也刚将焦顺迎入厅内,正一面吩咐厨房赶紧上菜,一面旁敲侧击打探焦顺的来意。   他虽十分话只说三分,但惯在酒桌上察言观色的焦顺,却还是很快察觉出了端倪——毕竟以贾珍的品性操守,若不贪便宜才怪了。   当下便把理由改成了盘账,大有要反客为主的架势,直唬的那贾珍心惊肉跳、暗恨不已。   他二人在里面言语争锋。   外面尤氏却急的什么似的,在对面暖阁了一忽而起、一忽而坐,隔着窗户眼巴巴的盯着对面,大有望眼欲穿的架势。   银蝶也有些躁动。   毕竟焦顺那日使足了小意,早让她食髓知味,这正恋奸情热的时候,偏偏一别数日不见,又怎能不相思入骨?   故此忍耐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她便主动请缨道:“太太且在这里稍候,等我去那门前走一遭,只消让焦大爷瞧见了,必然会设法脱身出来见咱们。”   尤氏虽觉得这么做有些风险,可一时情急也顾不得许多了。   得了她的首肯,银蝶便强自镇定的出了门,准备顺着廊下绕至花厅门口。   尤氏因隔窗瞧不见她的身影,正有心推窗窥探,冷不防却听房门响动。   她原以为是银蝶害怕,半路又折了回来,那曾想回头正要呵斥,却发现进来的竟是贾蓉!   “你……你……”   尤氏只以为自己丑事已经被贾蓉撞破了,一时吓的花容失色瘫软在榻上。   贾蓉见状大喜,暗道这妇人嘴上不肯,这身子倒乖觉的很。   于是涎着脸往前凑了凑,嬉笑道:“太太在这里瞧什么呢?”   “我……”   尤氏慌忙找了个理由:“老爷先前说这焦顺可能是来盘账的,我担心他不利于老爷……”   “太太不用担心!”   贾蓉说着,又往前凑了两步,拍着单薄的胸脯道:“外面有我和老爷顶着呢,这天塌不下来!”   眼见到了,他见尤氏两只绣鞋歪在床沿上,并蒂莲似的娇俏,便色迷心窍的伸手欲捞。   尤氏急忙缩脚避开,整个身子团在榻上,颤声道:“你、你要做什么?!”   她这时隐约觉察出了不对,可到底是心虚怯懦,故此那言语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反透出股娇滴滴的妖娆,愈发引得贾蓉食指大动。   贾蓉吞了口唾沫,嬉笑道:“太太也听说了吧?老爷正张罗着要给我再寻一门亲事呢。”   这事儿尤氏自然晓得。   虽说可卿死了还没有一年,但如今的风俗,也没有要求男人守节的说法,故此即便是妻子才死就续弦,旁人也顶多说是凉薄罢了。   却说听贾蓉提起续弦的事儿,尤氏忙道:“老爷的眼光指定不会有错,等新人过了门,你们小两口和和美美的,岂不好过整日里胡闹?!”   这‘胡闹’二字着重点处,自是有警告规劝贾蓉的意思。   可贾蓉此时早已是精虫上脑,却早把什么人伦顾忌抛在了脑后,当下又将半边身子倚到了榻上,一面拿鼻尖往尤氏鞋尖上乱嗅,一面荡笑道:“什么和和美美的,我只当她是个摆设!早晚也是便宜了老爷,还不如拿她这新人换了太太这旧人!”   说着,竟就捉住尤氏一只足踝,不管不顾的往上攀爬!   尤氏吓的魂都飞了,待要放声尖叫,却早被他手疾眼快的掩住了口鼻,又被他趁势压在身下不得动弹。   眼见在劫难逃,尤氏一时万念俱灰,满心想的竟都是死去的秦可卿。   偏就在这时,忽听有人冷笑道:“好一个孝顺儿子!好一个新人换旧人!”   贾蓉吃了一惊,急忙回头看时,却见个醋钵大的拳头迎面打来,待要躲闪却那还来得及?   “哎呦!”   只这一拳就打的他鼻血长流眼歪口斜,惨叫着着从尤氏身上滚落。   来人兀自不肯罢休,又扯着他的衣领提起来,一拳捣在了他小腹上!   贾蓉身子往前一弓,先是两腮癞蛤蟆似的鼓起老高,紧接着‘噗’的一口喷出满肚肠秽物,嘴里兀自淋淋漓漓,混着鼻腔里的血水,黏黏腻腻的往襟上洒落。   来人提拳还要再打!   尤氏却终于还了魂儿,急道:“焦兄弟快住手,可别真个打死了他!”   来人自然正是焦顺。   他因瞧见银蝶在外面游逛,寻了个借口脱身出来,却不想正撞见贾蓉欲图不轨。   此时听尤氏劝阻,他这才丢开狼狈不堪的贾蓉,冲尤氏笑道:“嫂子多虑了,我又不是鲁提辖,他也不是镇关西,怎会三拳两脚就打死了?”   贾蓉逃过一劫,又是干呕又是咳嗽的,一时眼泪鼻涕齐流,却顾不上再喊疼,急忙讨饶道:“焦叔叔饶了我这一回吧!我往后再不敢……哎呦~!”   说到半截,却是被焦顺一把从榻上拽下来,丢到地上踩乌龟似的压制住,冷笑道:“你还想有往后?走走走,跟我见你爹去!”   说着,扯着他的腰带将这百十斤提了起来,大步流星往门外赶。   “焦、焦兄弟!”   尤氏唬急忙赶了上去,掩着衣襟道:“这事情要闹大了,我却如何自处?!”   焦顺正色劝道:“嫂子若一味退缩,怕早晚要着了他的道,这也还罢了,却只怕日后步了那秦可卿的后尘!”   他自己惦记的东西,却怎容得贾蓉抢了便宜?   尤氏听了这话,也便不再拦着,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出了暖阁。   对面的贾珍这时兀自不觉,正端着酒杯搜肠刮肚的琢磨,该如何让焦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和自己沆瀣一气呢。   冷不防一个物件从门外飞进来,在地上滚了几滚哀嚎不止。   贾珍吓得跳将起来,低头看去,却竟是自己的宝贝儿子贾蓉。   “珍大哥,你家中倒真是好戏连台啊!”   焦顺这时也不叫‘珍大爷’了,抱着胳膊领着尤氏晃荡进来,冷笑道:“我方才出去方便,恰撞见银蝶在外面求救,寻到对面暖阁往里一瞧,你猜怎得?”   贾珍其实隐约猜到了什么,不由暗骂贾蓉忤逆不孝,竟背着自己图谋继母!   就听焦顺继续道:“就见这蓉哥儿正把大嫂压在床上用强,还说是要拿未来媳妇换他,说是什么新人换旧人呢!”   贾珍听了这话,倒略有些安慰,暗道这逆子总还是存了进孝的心思,只是偏怎么这么急色,愣是让焦顺给抓了个正着?!   心下虽这般想着,他面上却是勃然大怒,上前踢了贾蓉一脚,骂道:“忤逆愚笨的东西,你怎敢如此放肆!”   贾蓉忙哀求道:“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儿子一时猪油蒙了心,往后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贾珍又打骂了几句,偷眼扫量焦顺,却见他一脸不屑的冷笑着,心下不由的暗暗叫苦。   这焦顺本就是来找茬的,如今又被他撞破了府上的丑事,若回去添油加醋的说了,依政二叔那脾气,别说是修别院的好处没了指望,怕是彼此的亲戚关系也要淡了!   而现下宁府衰落,全指着荣国府扛大旗,若真生分了可如何是好?   不成!   必须想法子让这焦顺守口如瓶,甚至主动帮自己遮掩!   可究竟该想个什么法子呢?   贾珍正搜肠刮肚的,目光却不经意的落在了尤氏身上。   却见这妇人多半是被焦顺救了,故此直到这时还站在焦顺侧后方。   若换在寻常,贾珍多半要怪她‘吃里爬外’,但现下心中突就冒出个念头来。   凡人所爱不过是权、财、色三字。   这权上面,自己怕是没法许诺焦顺什么,毕竟人家本就是简在帝心的主儿,压根不用发愁前程——错非如此,贾珍首先想到的,只怕就是杀人灭口了。   至于这‘财’嘛,焦顺如今实际监管着别院的修缮,若要贪银子怕比自己还方便些。   思来想去,怕也只能在这‘色’上下功夫了。   尤其这少年人,哪有不贪花好色的?!   他拿定了主意,先就向焦顺拱手道:“焦兄弟,且容我先发落一下家事,你……”   他顿了顿,抬手一指对面暖阁道:“你且去里面稍候片刻如何?”   焦顺这时也正惦记着,要如何拿捏这贾珍父子,正乐得静下心来好生思虑一番,故此也便没有推托——何况这等请求也不好推托,于是径自出门去了对面暖阁。   焦顺这一走,贾珍立刻又沉下了脸,对着尤氏喝道:“你们两个闯的好祸事!”   贾蓉倒也罢了。   尤氏哪想到这竟成了自己的错处?   张口结舌道:“老爷,我……”   “你什么你?!”   贾珍强词夺理道:“你若不擅自跑到对面暖阁里,能惹出这些事情来?!”   说着,他沉着脸逼到了近前。   尤氏怨愤至极,可又畏惧于他的淫威,只敢怯声解释道:“我是见老爷忧心忡忡的,所以放心不下……”   “放心不下?”   贾珍再次提高了嗓门,指着对面道:“这下你放心了,被他捏住这等短处,若在政二叔面前搬弄起口舌来,一家人怕都没好果子吃!”   说着,他凑近瑟瑟发抖的尤氏,压低了嗓音道:“正所谓解铃换需系令人,为今之计,也只能让你去将功补过了!”   将功补过?   尤氏听的糊涂,正要发问,却被贾珍推搡出了花厅,再次指着对面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今儿务必让他守口如瓶,还要让他帮着把咱们克扣修缮银子的事儿瞒下来!”   尤氏结巴道:“这、这他如何肯答应?”   “所以才要你去!”   贾珍回头瞪了贾蓉一眼,喝道:“把门关上!”   贾蓉刚擦去脸上的污秽,听了这话连忙往外走,又顺势带上了房门。   “呸!”   贾珍啐了他一口,骂道:“没用的东西,我是让你在里面把门关上!”   贾蓉忙又退回屋内,小心的并拢了房门。   贾珍回头再次交代道:“他比蓉儿还小两岁呢,这血气方刚的,难道还能没点儿想法?你进去只说是仰慕他救了你,再把身段……”   说着,上前硬扒了尤氏的外套,只余下里面紧致的单衣。   然后才接着道:“再把那放浪身段使出来,他如何能把持的主?”   尤氏先前虽一门心思想要出墙,可如今被他逼着去引诱焦顺,却不由的悲从中来,掩了脸垂泪道:“老爷,这如何使得,若传出去……”   “啰嗦什么!”   贾珍迎拉着她往那暖阁走去,嘴里呵斥道:“等他尝了甜头,你再许他常来常往,他又怎么舍得传出去?!”   眼见到了门前,又回头恶狠狠瞪了尤氏一眼:“你若敢坏了老爷的大事,瞧我往后怎么收拾你!”   说着,踹开暖阁的房门,不由分说的把尤氏推了进去! ###第一百四十九章 父慈子孝   翌日清晨。   焦顺伸着懒腰出了暖阁,下意识往窗下扫了一眼,便径自唤来院门前的仆妇,询问贾珍的去向。   “我们老爷好像是了染了风寒,怕是不能作陪了。”   那仆妇陪笑道:“不过老爷早就交代下,让焦大爷您用过饭再走。”   活该!   谁让这厮恬不知耻,连自己老婆的墙根儿都要偷听,没冻死他都算是老天无眼!   “焦大人、焦大人!”   正腹诽着,却听院门外有人高声呼喊。   焦顺隔着那仆妇往外一扫量,却是银蝶正朝这边跳脚挥手。   他便又探询的望向那仆妇。   那仆妇忙解释道:“我们老爷特意嘱咐了,不能让人扰了您的清梦。”   这绿毛龟倒也还算体贴!   焦顺冲外面一扬下巴道,吩咐道:“我如今都已经起来了,还又什么扰不扰的?放她进来吧,也兴许是昨儿送的蓑衣有问题呢。”   那仆妇一想也是,忙命同伴放行。   与此同时,焦顺伸胳膊动腿儿的往院子中央赶,却貌似不经意的远离了这仆妇。   等到银蝶急匆匆赶到了近前时,两人离那守门的婆子已有四丈挂零。   银蝶便悄声道:“昨儿晚上到底……”   “你既是珍大爷派来收拾屋子的,却怎么不早说!”   焦顺大声打断了她的话,又指着暖阁道:“自己进去收拾就是了,也用不着再跟我请示。”   银蝶看出焦顺似是意有所指,便顺势来倒了那暖阁前,小心翼翼的推开了房门。   “谁?!”   里面尤氏正对镜梳妆,冷不丁听到后面房门响动,直吓的急忙缩了脖子,战战兢兢的往梳妆台后躲藏。   “太太莫怕,是我!”   待发现进来的是银蝶,尤氏这才松了口气,重又坐回了梳妆台前,慵懒幽怨的道:“你来的正好,快帮我寻个翻领的大衣裳来,再把院里的闲人都打发了!”   说话间,银蝶已经到了近前,骇然的发现她那粉颈之上,竟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吻痕,不由惊呼道:“太太,这、这在老爷面前,却如何遮掩的过去?!”   “在他面前还用得着遮掩?”   尤氏回头横了银蝶一眼,恨声道:“就是那狠心贼把我推进这火坑里来的!”   遂把昨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连贾珍让她日后‘常来常往’的言语都没有漏掉。   银蝶听的又惊又喜,脱口道:“就如此,太太岂非用不着我帮忙遮掩了?!”   “你这小蹄子!”   尤氏恼道:“这就想舍我而去?万没有那么便宜!”   又板着脸喝问:“你先前还诳我,说那焦顺如何的小意温存,偏怎么昨儿一味的使蛮,我几次讨饶他都不肯罢休?!”   “还有这等事?”   银蝶诧异之余,却也不无欣慰,暗道焦大爷待自己果然是不同的,自此对焦顺那些甜言蜜语深信不疑,却哪知焦顺不过是因地制宜罢了。   但她细瞧尤氏眉眼,却也窥出太太并非真的恼了,反而是眼角眉梢都透着满足眷恋。   于是佯怒道:“焦大爷如今就在院里,且等我去问问他!”   “别!”   尤氏慌忙将她扯住,急道:“这种事怎好去问?!”   随即又含羞带俏的垂首低语:“再说我只是怪你诓骗我,又不曾真个恼了他。”   银蝶见她扭捏作态,不由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尤氏这才明白她是在戏弄自己,气的扑上去好一番打闹。   直到主仆两个都气喘吁吁,尤氏这才又拉着银蝶推心置腹道:“如今我与他短不了要来往,你且先做一段时间红娘,等时机到了,我自会让你与他长长久久!”   说到后面那话,倒忍不住泛起些酸意来。   ……   不提她主仆两个如何讨价还价。   却说焦顺径目送银蝶进了暖阁,略一沉吟之后,便对那仆妇明知故问道:“珍大爷不便出面,那蓉哥儿又在何处?”   “蓉大爷,好像、好像也病了。”   那仆妇说这话时,不由也觉得有些古怪。   焦顺拂袖道:“年纪轻轻怎能如此柔弱?你去传话,就说我在这里等着他一块用饭。”   对于焦顺的强势,那仆妇自然更是诧异。   不过焦顺非是寻常外客,他既要求通传,自己也不好搪塞推脱——至于贾蓉愿不愿意来,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但贾蓉又怎敢不来?   那花厅里刚摆好了酒菜,他便戴着兜帽垂头耷脑的走了进来,拱手见礼口称‘焦叔叔’。   焦顺用脚尖勾来张圆凳,摆在自己身边,轻轻拍打着道:“来来来,坐过来说话。”   贾蓉期期艾艾却又不敢不从,只得小心翼翼在那圆凳上做了,满面堆笑的抬起了头。   看到他那张青紫肿胀的脸,焦顺不由的哈哈一笑,然后才又正色道:“昨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想必你也心知肚明——我这里托你给珍大哥带几句话,你务必一五一十的转给他听!”   “小侄明白、小侄明白!”   贾蓉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首先。”   焦顺便道:“别以为我也落了把柄在你们父子手上,就要任由你父子拿捏!”   贾蓉忙又摆手道:“不敢不敢!我和家父必然……”   焦顺一个眼神唬的他偃旗息鼓,继续道:“别院采买的事儿,我往后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也别想我主动帮你们遮掩——不妨实话告诉你,老子早就在政老爷面前打了埋伏,若你们失了手想要拉我垫背,可别怪老子踩着你们上岸!”   贾蓉刚要答应,冷不防焦顺抬胳膊环住了他肩膀,顺势又扼住了他的脖子!   贾蓉浑身一哆嗦,又听焦顺道:“再就是——以前我只是你叔叔,倒不好插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可如今我也算你半个爹了,有些话倒要好生嘱咐一番。”   贾蓉暗骂不已,这不过是睡了自己的继母,倒就要自称半个爹,委实是欺人太甚!   口中却连道:“您吩咐、您尽管吩咐!”   焦顺满意的一笑,又板起脸来道:“你们那些父慈子孝,我也懒得理会,但我碰过的人,断不容你再去染指,否则……”   顿了顿,他才一字一句的道:“那赖慕荣就是你的榜样!”   贾蓉又是一个激灵,忙陪笑道:“叔叔放心,我……嗬嗬!”   却是焦顺毫无征兆的收紧了胳膊,只嘞的贾蓉口中嗬嗬作响,他这才松了力道,淡然道:“你从头再说一遍,为父方才没听清楚。”   贾蓉喘了许久,又忖量了片刻,见焦顺的眼神愈发凶戾,忙脱口道:“爹爹放心,我往后指定对太太毕恭毕敬,绝不敢再有半分冒犯!”   焦顺这才满意的放开了他,举起酒杯笑道:“这才是我的乖儿子,来来来,咱们爷俩干一杯!”   谁是你儿子,谁跟你是爷俩?!   贾蓉心下暗骂不已,嘴上却赔笑道:“该当由儿子敬您一杯才是!”   父慈子孝的用完了饭。   焦顺因还要去贾政那边儿赴约,故此吃干抹净便扬长而去。   独留下贾蓉在花厅愤恨难平。   直到焦顺走后许久,贾蓉这才咬牙套上了兜帽,弯腰驼背的到后院寻贾珍告状。   贾珍裹着被子抱着手炉,依旧止不住的淌鼻涕,听贾蓉添油加醋的哭诉,愈发觉得心烦气躁。   他拿过旁边的鼻烟用力嗅了嗅,连打了几个喷嚏,又拿纸揩干净了,这才揉着鼻子骂道:“这狗奴才果然不是个东西,昨晚上才贪了我的便宜,今儿竟还敢腆着脸约法三章。”   他昨儿原本只是想确认,那焦顺到底有没有上套,谁曾想里面的激烈程度远超想象,一时竟就听的入了神,直在窗外站到半夜,冻的裤裆里都冰凉一片。   贾蓉见他三分嫉妒七分恼恨的,忍不住又拱火道:“老爷,咱们难道就白吃了这亏?总得给他些教训,让他不敢得寸进……”   “阿嚏!”   贾珍一个喷嚏溅了他满脸,又恶狠狠啐道:“呸!错非是你这小畜生色迷心窍,又怎会逼得老子出此下策?!你这些日子给我好好在家反省,等过了年新妇入门,我看你的表现再决定要不要放你出来生事!”   这话乍听起来倒没什么,只是配上昨儿贾蓉那‘新人旧人’的言语,却又显然是意有所指。   贾蓉哭丧着脸暗恨不已。   那野爹霸占旧人,这亲爹图谋新人,偏只他这做儿子的赔了夫人又折妻!   ……   却说焦顺回家换了套衣裳,简单的洗漱了一遍之后,便又匆匆赶到了贾政院内。   进门就瞧见那东廊下,除了金钏儿、彩霞之外,竟还站着袭人、晴雯两个。   他心下就先有了预料,等进到厅里一瞧,果然贾政正在屋里考问儿子的学业。   见焦顺自外面进来,贾政立刻放下了手里的书本起身相迎。   焦顺也忙往前赶了两步,抢着见礼道:“政老爷,宝兄弟。”   经过这一个多月来,与贾政的关系逐步升温,他也终于能堂堂正正的与贾宝玉兄弟相称了。   贾宝玉如蒙大赦,忙也笑着还礼道:“焦大哥,可算是把你给盼来了!”   “哼~”   贾政冷哼一声,将他吓得俯首帖耳,这才对焦顺道:“你这兄弟顽劣的紧,总不耐烦读些正经的文章,索性让他在一旁耳濡目染——也不指着往后能经世济民,但凡能学些皮毛,也足够日后治家之用了。”   “您老过谦了。”   焦顺忙笑道:“宝兄弟素来聪慧,有您时常耳提面授,再加上宫里娘娘照应,日后前程怕是不可限量。”   “诶~!”   贾政连连摆手:“你这话莫说是他听了,我听了都要羞死了,贤侄只要不嫌他在这里碍眼就好。”   “怎么会!”   焦顺趁势打量了宝玉一番,探问道:“宝兄弟先前几日瞧着没什么精神,如今倒是大好了?”   “承蒙焦大哥挂念。”   宝玉随口道:“这些日子袭人天天都要熬一大碗汤药给我喝,吃了许久的苦头才算是好些了。”   “袭人?”   贾政忽又板起了脸,问道:“谁是袭人哪?”   宝玉登时又萎了,嗫嚅道:“是、是个丫头。”   贾政呵斥道:“怎么起这么刁钻的名字?!”   宝玉愈发佝偻了,期期艾艾的道:“记得古人一句诗上说‘花气袭人知昼暖’,她、她姓花,就随便起了这个名字。”   “哼~”   贾政又是一声冷哼,恼道:“作孽的畜生,你每日里不务正业,就专在这浓词艳赋上下功夫!”   宝玉唯唯诺诺,干脆连头也不敢抬了。   “哈哈。”   这时焦顺哈哈一笑,打圆场道:“多读些诗词歌赋,总好过我这样粗鄙不文,您老再单独传授他些正经道理,也就是了。”   因焦顺打岔,贾政这才收了教子的面孔,亲热的拉着焦顺在身边坐了,又命人捧出自己的心得体会,以及焦顺当初呈上来的底稿,错落有致的铺散在桌上。   转回头,他冷下脸呵斥道:“孽障,还不过来斟茶倒水!”   其实明眼人能看得出来,贾政宝爱这个儿子,实不在王夫人之下,但他信奉的是父严母慈那一套,故此越是看重这个儿子,就越要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架势。   且不提宝玉如何乖乖服侍。   焦顺先把贾政的心得体会略略过了一遍,随即便忍不住嘬起了牙花子。   这贾政自小十指不沾阳春水,对基层运行的情况大多出自捕风捉影,做个总结归纳还成,再往深里延展,却不是离题千里,就是假大虚空。   万幸他这人爱下死功夫,写出的心得体会洋洋洒洒足有好几万字。   正所谓‘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这许多文字里面总还是能提炼出一些有用的东西。   焦顺将之结合起来,又暗中补足了短板,这才单独拎出来大夸特夸,奉上了无数的彩虹屁。   因他点出的,确实引用了一部分自己的原文,贾政也不疑有他,便欣然笑纳了这番马屁,然后一面满面红光的自谦,一面拿眼睛斜楞宝玉。   他原是想在儿子面前显一显本事,那曾想宝玉压根没有细听,只无精打采的捧着个紫砂壶,大烟鬼似的打着哈欠。   “好个孽畜!”   贾政这回是真的恼了,劈手夺过那紫砂壶,一把掼到了地上,骂道:“说起那些淫词艳曲时神采奕奕,如今听你老子几句正经道理,你倒不耐烦起来了?!”   宝玉吓的一激灵,连忙屈膝跪倒,瑟瑟道:“儿子不敢、儿子不敢!”   贾政抬手欲打,却被焦顺手疾眼快拦了下来。   正劝和着,外面几个丫鬟听到里面的动静,都忍不住在门口探头探脑的。   贾政一眼瞧见个狐媚妖娆的,竟还蓄养了老长的指甲,不由指着那人喝问:“那个生的狐媚的,可是袭人?!”   宝玉抬眼是看了看,嗫嚅道:“那个是晴雯。”   “好啊!”   贾政愈发恼了:“你屋里倒是不缺典故!偏只不肯放半点心在学业上,若再这么下去,我索性将这些‘典故’全撵了出去,再送你到庙里清净清净!”   这话一出,非只是宝玉吓的魂飞魄散,外面晴雯袭人也都是面无人色。   亏得焦顺还有几分颜面,板起脸来道:“政老爷,您是特地请了假商议朝政大事,却怎么老是计较这些小儿女的琐事?若今儿只为了教子,小侄可就先告退了。”   “罢罢罢!”   贾政这才熄了雷霆,无奈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贤侄快请坐,咱们接着议事、接着议事。”   贾宝玉逃过一劫,自然对焦顺满是感激。   再加上焦顺此后讲解起来,大都说的通俗易懂,还刻意寻了些有趣案例,倒真让宝玉听了进去,甚至还主动追问了几个关键所在。   贾政见了这番景象,不由的心头一动。   暗道这顺哥儿虽不是什么夫子名士,却倒有他山之石的功效。 ###第一百五十章 杂   天边刚显出一丝亮色。   焦顺迷迷糊糊的,就听香菱窸窸窣窣的披衣起身,便闭着眼睛问道:“什么时辰了?”   香菱一手掩着襟摆,一手摘下挂在床头的怀表,仔细分辨之后,又在心里转换了一番,这才道:“已经寅正三刻了【四点四十五】,爷可是要起?”   焦顺顺着那襟摆的缝隙攀进去,摸着良心吩咐道:“卯时二刻【五点半】再唤我起来。”   香菱乖巧的答应了,又容他过足了手瘾,这才趿着鞋起身穿戴。   不多时南间里的玉钏儿也起了身,二人闲话着洗漱了,又取了牙粉牙刷来到外面廊下,不想正撞见五儿钗斜襟乱,哈欠连连的从堂屋里出来。   “哼~”   玉钏儿冷笑一声,冲着五儿努嘴道:“果然是娇养出来的,你瞧这哪像是伺候主子的?”   香菱却替五儿开脱道:“她毕竟是刚来,等过几日也就习惯了。”   玉钏儿横了香菱一眼,暗道这呆丫头是真不明白,还是装出来的?   略一犹豫,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她虽还没长开,论颜色却怕不在姐姐之下,先前大爷可是打量了她好半天呢——若大爷向太太讨了她过来……”   说到半截,她收住了反应,细看香菱的反应。   香菱却是满脸呆萌的咕噜噜漱了口,又用冷水简单的敷了脸,全然没有要回应她的意思。   玉钏儿一时有些恼了,拿胳膊肘拱了拱香菱,愤愤道:“你装什么傻呢?!这太太亲自赐下的人,可跟寻常的大不一样,你就不怕她到时候仗着身份打压刁难咱们?”   “怎会如此?”   香菱这才瞪圆了美目,不解道:“大家若在一处,自然便是姐妹,她好端端的又为什么要刁难咱们?”   “你!”   玉钏儿气的一跺脚:“我懒得跟你多说!”   起身挑帘子进了东厢。   香菱莫名其妙的往里面看了看,老实的帮她收了漱口的杯子。   正要跟进堂屋里,忽又见玉钏儿折了回来,黑着脸道:“方才咱们说的那些,你可别傻乎乎的捅给大爷!”   不多时,便到了卯时二刻。   二人进到北屋伺候着焦顺起身洗漱,等收拾的差不多了,焦顺想起昨儿醉酒后忘了交代的,忙自书桌上摸了两本诗集辞赋,塞给了香菱:“我昨儿向政老爷借的,说是市面上不多见的珍本,你抄录之后记得还回去。”   香菱登时喜的什么似的,珍而重之的捧着那两本书就不肯撒手。   玉钏儿正在旁边撇嘴,焦顺又对她道:“宁国府那婆子这一半日就该过来了,你先让人抬张小床进去,到时再领着她熟悉一下咱们家的环境。”   玉钏儿也连忙应了,又趁势从一旁的茶几上拿起张帖子,问焦顺道:“昨儿送来的这帖子,大爷准备如何处置?”   焦顺依稀记得,昨儿是有张什么帖子。   不过他因在贾政那里吃了酒,回来的时候头都大了,却不记得帖子上究竟是些什么内容。   这时拿过来一扫量,才知道是冯紫英请他这月二十四去城外狩猎。   啧~   自己连马都不会骑,就更别说是弯弓搭箭了。   于是又问玉钏儿:“来人可曾说过,都请了什么人去?”   “说是请了薛家大爷,还有什么卫公子。”   既请了薛蟠去,想来应该没有安排亲自跨马弯弓的节目,多半也就是个野营烧烤的框架。   想想这冯紫英倒是个可以交往的,焦顺便道:“拿几钱银子托府里的人去传个话,就说我如无意外必会赴约。”   处置了这些琐碎家事,又锻炼了不到两刻钟。   焦顺便去堂屋里陪着二父一母用了早饭,然后匆匆上车出了家门。   路过荣府后门时,他却又叫停了马车,挑了帘子往门房里张望。   后门上管事的李沧忙迎了出来,陪着笑正想询问焦大爷可是有事要吩咐。   焦顺便扯出两块半大不小的皮料子,随手抛到了李沧怀里,道:“二太太送的好料子,家里做大衣裳剩下了些,先前听我爹说你有老寒腿的毛病,且拿去做两块护膝吧。”   “哎呦!”   那李沧捧着那皮料子诚惶诚恐道:“这如何使得,太太赏下的东西,我这等人……”   “矫情个什么!”   焦顺笑道:“等我哪日再回来晚了,你开门时腿脚麻利些比什么不强?走了!”   不等李沧再回话,他对车夫吩咐一声,那雄壮的挽马便疾驰了出去。   李沧目送马车跑远了,这才合不拢嘴的回到了门房里。   “李头!您这又得了焦大爷什么好处了?”   刚进屋,手下的门房便都围了上来。   “去去去!”   李沧侧身躲开伸过来的爪子,仰着下巴道:“这是宫里赐给太太,太太送给焦大爷,焦大爷又赏给我的——沾了皇气儿的金贵玩意儿,也是你们碰的?”   见他得意的紧,众门房也纷纷凑趣。   这个说‘可了不得了’,那个道‘果然是好料子’。   又有夸焦顺‘仁义、不忘本’的,才住过来两个月就比周家半辈子赏下的好处还多。   两下里一对比,愈发勾的众人心里热切。   自此这后门上伺候起焦家来,倒比伺候正经主子还积极。   返回头再说焦顺。   他到了衙门里,打听到礼部的官员要巳正【十点】才到,就先去了杂工所里。   原是想着,先看看贾芸适应的如何了——昨儿他虽然休沐了,贾芸和张诚却都在衙门里盯着。   谁知到了所内,赵彦、刘长有、徐大宝、赵九斤这几个有职司的,竟齐齐寻了过来。   焦顺知道必是有要紧事发生,于是忙在大厅里升堂议事。   却听赵彦愁眉苦脸的禀报:“大人,军械司昨儿派了人来,说是抽查到咱们生产的枪带不合格,要咱们杂工所给个交代,不然就要上奏到部里。”   这枪带,指的就是步枪上的背带。   行军时方便携带枪支,射击时还能帮着稳定枪身,虽然看起来极不起眼,却是量产步枪上不可或缺的配件之一。   焦顺皱起眉头,追问道:“为何不早差人去我家中禀报?是咱们生产的枪带果然有瑕疵,还是……”   赵彦讪讪道:“因已经临近散衙了,又知道大人今儿必是要当值的,所以就没急着禀报。”   刘长有跟着补充:“其实这批枪带和以前的并无差别,但军械司偏偏翻出了太祖时的规制,所以才……”   焦顺不等他说完,便再次追问道:“太祖时的规制,难道已经明令废弃了?”   “这、这倒没有。”   刘长有顿时也支吾起来。   他的徒弟赵九斤见师父如此,便梗着脖子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些年工坊的成本节节攀高,要真按照太祖年间的规制,拨下来的钱怕还不够买材料的。”   “放肆!”   直到他说完后,刘长有才呵斥一声,板着脸唱双簧道:“大人训示,岂有你胡乱插口的余地!”   那赵九斤当下便要告罪。   焦顺却拦着道:“让他继续说完!”   约莫是语气有些严厉,那赵九斤缩了缩脖子,也没了方才替师父出头的刚强,嗫嚅道:“其实太祖年间的规制,原本就定的过高了些,即便是如今产出的枪带,也足堪使用了。”   赵彦这时忍不住插口道:“大人,这枪带缩工减料也不是三五年的事儿了,偏军械司这时候突然翻出来,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要说这杂工所里,唯一的正经文人就是赵彦,偏这厮也是最耿直不谨慎的。   与之相比,更显的刘长有老奸巨猾。   足见部里忌惮匠官们上位,也并不是全无道理。   却说赵彦这话倒点出了事情的关键,军械司这时候突然鸡蛋里面挑骨头,若说不是在针对焦顺,他焦大人是决计不信的。   可既然太祖时的规制,朝廷并没有命令废弃,军械司就等同是占了‘大道理’,毕竟太祖规制可不是前朝的剑,拿来斩本朝的官儿一点问题都没有。   这回……   当真是遇到难题了!   降低生产成本提高产品质量的法子,焦顺自然是知道的,而且已经在尝试着去做了。   只是缓不救急。   军械司若咬死了是杂工所生产的东西不合格,影响了朝廷增加军备的大计,甚至把这事儿捅到部里去,只怕近来笑脸相迎的那些牛鬼蛇神们,又要或明或暗的咬自己一口了!   思索了半晌,焦顺问道:“放在市面上,拿出同样的银子,能不能买到合乎标准的枪带?”   若要扯皮成本问题,总也要有个参照物才好。   再说万一在打擂台的时候,军械司突然抛出民间市价,证明杂工所的东西质次价高,怕就不好应付了。   “这……”   赵彦和刘长有交换了一下眼色,齐齐摇头道:“卑职不敢断言。”   “那就去查!”   焦顺当即下令:“三天之内,务必把准确消息呈上来报我!”   赵彦先是恭声应了,随即却忍不住质疑道:“大人难道是准备从民间采买?却只怕部里不会答应。”   “本官自有计较。”   焦顺摆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见赵彦还要发问,便抢先道:“一会儿礼部的人就要到了,根据司里先前的推断,这次合议少说也要扯皮三五日。”   “这期间军械司的人若再找上门来,你就推说本官正跟礼部打对台——上面刚强调过要一致对外,他军械司总不至于连这三五日都等不得!”   军械司扛着朝廷要增强军备的大旗,焦顺却也祭出了部里团结对外的方针,想必压个三五日还是不成问题的。   交代下这话,焦顺便匆匆离了杂工所。   这一是怕被军械司的人堵个正着,二来则是想趁着礼部的人还没到,先寻贾政打探打探,看这存周公在军械司可有人脉。   也不图贾政能帮着解决问题,只消探听出确切的消息,明白军械司究竟意欲何为,也就足够了。   ……   与此同时。   彻夜未归的贾赦,惊魂未定狼狈不堪的回到了家中。   “快、快!”   他一进门就撕扯身上的衣裳,嘴里更是连声催促道:“赶紧让人把浴桶抬进来,老爷要好生洗漱洗漱!”   等邢氏闻讯赶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脱得只剩下单薄的小衣了,却竟还不肯罢休。   邢氏本想劝他等浴桶抬进来再脱光,也免得受了寒气,谁曾想刚离得近了,竟就看到贾赦胸膛上满是黑红的血迹!   “老爷!”   她吓的到退了半步,掩着嘴惊呼道:“您这是……”   “别提了!”   贾赦把手一甩,恼道:“实在是晦气的紧!”   说着,他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扒了个精光,又随手了外套胡乱揩拭身上的血迹。   这时浴桶也被抬进了里间,他大步流星的跟了进去。   邢氏也忙招呼丫鬟们进屋服侍。   半个时辰下来,好容易才洗去他一身的血腥气。   眼见贾赦歪在逍遥椅上,依旧是面沉似水的模样,邢氏忍不住再次追问道:“老爷,昨儿到底是怎么了?”   “别问!”   贾赦呵斥了她一声,皱着眉头思量了片刻,又问:“如今家里还有多少银子?”   听他突然问起银子,邢氏登时苦了脸,闷声道:“老爷先前不才支了两千两银子,说是要买什么扇子吗?账上实在没多少……”   “怎得这么多废话!”   贾赦猛地起身,喝骂道:“我只问你家里还有多少银子!”   邢氏吓的后退了半步,讪讪道:“账上还、还有不到四千两。”   “拿三千两,让人给贾雨村送去!”   “贾雨村?”   “就是刚走了王家的门路,升任顺天府同知的那个贾雨村!”   听了贾赦的解释,邢氏倒愈发糊涂了。   忍不住嘟囔道:“合该是他给咱们送银子才对,却怎么还要倒贴……”   贾赦抓过桌上的茶杯,一把掼到了地上摔了个稀烂,骂道:“你这蠢婆娘,老爷要给他银子,自然是有老爷的道理!你只管去做就是了,问东问西的莫不是要反了?!”   邢氏禀性愚犟,素来只知奉承贾赦,家中大小事务,俱由丈夫摆布。   这时见贾赦恼了,虽十分心疼那银子,却也只得唯唯诺诺的应了。   可这么只出不进的,她这心里如何踏实的了?   因此等贾赦平复了心情,邢氏便又小心翼翼的请示道:“老爷,如今为了修那别院,二房是金山银山的往外搬,偏咱们这边儿一点儿好处都落不下——若家里能多些进项,您也用不着再为了几千两银子着恼。”   贾赦斜了她一眼,冷笑道:“你先前不是寻了那凤辣子……”   提到王熙凤,他立刻想起了那俏寡妇死不瞑目的样子,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一时没了言语。   却原来他最近勾搭上崇文门左近一个俏寡妇,这寡妇原是个举人的遗孀,品性相貌都与王熙凤有六七分相似,每日里‘亲爹’‘好媳妇儿’的腻乎着,当真是刺激又畅快。   谁成想好景不长,他昨儿吃醉了倒头便睡,今儿早上起来竟发现那俏寡妇死在了身边,就连身上剩余的九百多两银子,也都不翼而飞了!   更糟糕的是,外面已经有邻里街坊寻了过来,把前后门个水泄不通,压根脱身不得。   而贾雨村闻讯赶到,带人勘察过现场之后,却也没能瞧出什么来,只好劝贾赦破财消灾,又悄悄放了他回家。   邢氏虽不知道他因何说到一半就停了,却还是顺着这半截话道:“琏哥儿夫妇一味的胳膊肘往外拐,恨不能把咱家的东西都送去二房,却那肯管老爷够不够花用?”   顿了顿,见贾赦依旧愣愣的没什么反应,只得又把话往深里说:“且现如今最能在二房面前说得上话的,也不是他们夫妻两个,而是那新进得势的焦顺——我寻思着,不妨借着姑娘的名头……”   “嗯?”   贾赦终于有了反应,瞪眼道:“虎女安能嫁犬子?”   邢夫人忙道:“就是打个名头罢了,我怎会真把姑娘嫁他?!好歹哄他弄几个肥缺给咱们,也免得断了老爷的花用!”   贾赦忖量了一下,想着家里只剩下几百两银子,怕未必够自己花用到庄子里来送年节供奉。   于是长出了口恶气,闷声道:“罢罢罢,你借她的名头去哄一哄那狗奴才就是了,只是老太太若知道了,别指望老爷替你扛着!”   邢夫人之所以请示贾赦,就是指着他能在前面顶着。   谁知他只要银子,责任却半点不担。   邢夫人禁不住又苦了脸,可看贾赦不容置疑的样子,也只能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吞,暗暗祈祷着能多哄出些好处来,更千万别让老太太知道。 ###第一百五十一章 因探病李纨起疑心   却说焦顺寻到屯田清吏司。   见了贾政之后还不等开口,这二老爷便先拉着他絮叨:“贤侄来的正好,昨儿咱们拟的那些条陈,我方才已经呈送到部里,就是不知会不会放到合议上讨论。”   依着贾政的意思,若能当着礼部的人显显能为,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故此一时难免有些患得患失。   焦顺耐着性子宽慰了他几句,这才得以道明来意。   听闻军械司刻意刁难杂工所,贾政不觉皱起了眉头,喃喃道:“这倒真有些麻烦了——那军械司可说是应运而生,上有陛下垂视,下受黎民瞩目,这档口若真要拿你们杂工所开刀,却怕不好抵挡。”   顿了顿,他又宽慰焦顺:“不过贤侄也不用太过担心,这事情毕竟不是自你任上起始的,即便真闹到部里,几位堂官也不会苛责于你。”   ‘苛责我倒是不担心。’   焦顺两手一摊,苦笑道:“只是小侄如今正如逆水行舟,这一旦在上官面前失了颜面,先前好容易营造起来的势头,却怕就要由盛转衰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况且我个人的得失倒也罢了,若推行的新政因此受阻,岂不是误了陛下的信任、朝廷的倚重。”   “这……”   听他的严重,贾政起身来回踱了几步,断然道:“既如此,我便先去替你打个埋伏——在大司空面前,老夫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焦顺闻言大喜,刚要躬身道谢,却又听贾政道:“不过你最好能想个法子,尽快将那工坊整治一番。”   “这积弊难除啊。”   焦顺苦笑道:“其实那勤工助学的新政,就是为了革除积弊,可这不是缓不救急嘛——那新政想要见效,起码也要小两年的功夫,偏军械司这会儿就逼着小侄作出交代。”   “唉~”   贾政听完这话,忍不住幽幽一叹:“到底还是出身误了你。”   他一时不胜唏嘘,却是又想到了自己这二十几年‘怀才不遇’,也都是因为出身所误。   焦顺又趁机拜托他,探听军械司这番举动,除了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图谋。   贾政自无推脱之理,当下满口应了,表示三两日内必有消息。   两人又东拉西扯了一阵子,便结伴寻到工部议事的内衙,等候两部合议正式开始。   卯正【上午十点】。   礼部一行十余人,在两位郎官的率领下赶至工部。   果如先前预料的那般。   他们明着是来商量合办巡视组的相关事宜,实则还是为了抢夺名义上的主导权。   两个老学究一上来就引经据典,要求以‘管办蒙学有教无类’,替换掉工部‘勤工助学’的旗号。   虽然要替换的只是个口号,具体措施都是换汤不换药,但在礼部看来,这‘名义’二字却是最最重要的。   而工部虽不如礼部‘文运昌隆’,但仗着人多势众又占据里地利,也是不遑多让。   当下表示这新政本就是为了解决各地工坊的积弊,至于盘活官办蒙学云云,不过是顺带之举罢了,若删去勤工只说什么有教无类,岂不成了舍本逐末?   甚至还扬言,若礼部一味胡搅蛮缠,工部自建工学也未尝不可。   双方唇枪舌剑争论不休,焦顺这个始作俑者反倒成了旁观的。   好在他也没有冒头的意思。   趁着双方吵的不可开交,只在角落里盘算着,该如何应对军械司的刁难。   然而现下多方信息都有不足,虽想出了几条对策,可到底能不能管用,却还尚未可知。   这场会议直吵到午正二刻,才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趁着中午休息的时候,贾政果然依约求见尚书陈礼。   只是陈尚书却不在衙内,据说是会同户部尚书、兵部尚书,去宫里商量重建东南水师的事儿了。   贾政只好又寻到了苏侍郎面前。   等他回了屯田清吏司,焦顺赶忙询问有何收获。   却听贾政激动道:“苏侍郎对咱们呈上的条陈十分重视,拉着我翻来覆去问了好多细节!我瞧那话里话外的,倒真有要放在合议会上讨论的意思!”   焦顺:“……”   贾政见他的反应,这才想起了自己最初的目的,不由轻拍额头道:“糟糕,光顾着商量工坊监管的事情,倒忘了……不过你放心,等明儿陈尚书在时,我再去求见就是了!”   焦顺还能说什么?   只能盼着他明儿见了陈尚书,不要再离题万里就好。   ……   这日下午。   李纨因心绪稍宁,便将儿子近来的课业翻出来重新审阅,只是瞧着瞧着,她的脸色就渐渐凝重起来。   “奶奶。”   在一旁刺绣的素云瞧见了,不由得奇道:“您这又是怎么了,难道哥儿的功课有什么不妥?”   李纨先是摇了摇头,随后又点了点头,最后迎着素云疑惑的目光,解释道:“近来族学里教的东西总是重复,兰哥儿虽仍有进益,却比先前慢了不少。”   素云叹了口气,无奈道:“这有什么法子?自从瑞大爷死后,那司塾的老太爷【贾代儒】就没了亮相,讲课时都无精打采的,旁的塾师见他如此,自然也都跟着懈怠了。”   李纨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原由。   可她虽然同情贾代儒丧子丧孙无依无靠,却绝不能容忍对方耽误了儿子的学业。   起身将个素绫裹着的熟润身子横挪了几步,蹙眉沉吟道:“必须想个法子了,总不能让他们误了兰哥儿的前程。”   素云迟疑道:“奶奶莫非是想把哥儿送去外面的书院?这怕是不成吧?哥儿毕竟还小,老爷太太怕未必肯答应。”   李纨断然道:“等过了年哥儿也有十岁了,正是勤学精进的时候!”   若为旁的,她大可瞻前顾后走一步看三步,但为了儿子的学业前程,却是决计不愿意拖延的!   只是……   素云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   因自己即将临盆时,丈夫贾珠突然病逝,太太嘴上虽没说什么,却终究觉着是自家母子妨害了贾珠。   故此一直对母子二人颇为冷淡。   眼下若求到太太面前,却只怕太太未必肯应允。   可越过太太直接去求老爷,却又怕会恼了太太,继而连累到儿子头上。   思来想去,最好还是能托旁人在贾政面前,旁敲侧击的提一提。   李纨首先想到的,自然便是贾宝玉。   但细一琢磨却又觉得不妥,宝玉素来是个厌学的,又畏贾政如虎,更兼心性不定说话没个把门的,若真托了他去,没准儿事情办不成,反倒又横生枝节。   于是又把旁人都过了一遍。   不觉就想到了焦顺头上,因先前两次礼尚往来,双方也算是有些瓜葛。   且这焦顺不同别个,虽年纪轻轻却被贾政视为忘年交,若能蒙他旁敲侧击几句,只怕比旁人说上几百句都强。   但毕竟也只是有些瓜葛,这贸然上门请托,若被那焦顺驳了面子,岂不是……   “奶奶!”   素云听了李纨的顾忌,当下便道:“奶奶总这么瞻前顾后的,岂不误了哥儿的前程?且先前您不还说,若为了哥儿的前程,什么都能豁得出去?如今却怎么倒顾惜起颜面来了?!”   经她这一激,李纨遂也下定了决心。   当下便命素云去打听了焦顺的休沐日,准备等到焦顺休沐时,再派人登门拜访——她毕竟是寡居之人,自不好晚间差人过去拜会。   不多时素云从外面回来,却是连道晦气,又说:“真是不凑巧,昨儿那焦大人才刚休沐过,咱们怕是要再等个五六日才行。”   “也不急在一时。”   李纨忙道:“左右各大书院都要等开春才会招新。”   “对了。”   素云话锋一转,又道:“我方才听人说,东府里珍大爷和珍大奶奶都病倒了。”   贾珍和尤氏都病了?   李纨原本和尤氏交情一般,但先前她掌家时,尤氏曾主动登门帮衬过两日,这人情却不好不还。   眼见时辰已经不早了,忙命人备了些补品,领着素云匆匆寻至宁国府内探视。   贾珍倒是真病了,尤氏却不过是托病而已。   彼时她正高卧在床上,除了一双腿儿尚有些酸软之外,便再无半点不适,反觉着周身舒泰,由里到外的通透。   左手托着红润水嫩的香腮,美目虚瞄着芙蓉帐上的金钩,满脑子尽是昨夜的狂风暴雨,一时竟就有些痴了。   要说贾珍素日里也是个粗鲁的,只是他那粗鲁都在表面上,对自己或打或骂的,却怎及得上焦顺鞭辟入里、直指人心。   正想着那腌臜不枉自己惦念多日,果然是个银样银枪头,忽听银蝶进来禀报,说是李纨登门探望。   尤氏忙不迭拢了衣领,掩去脖子上未褪的红痕,又扯了湿毛巾盖在额头上,歪在床上装模作样。   不多时,李纨领着素云自外面进来,见上身裹缠的极周详,偏下面只套了条月白缎的冰蚕丝亵裤,两条长腿若隐若现间,又绽出一双并蒂莲似的赤足。   虽同是女子,李纨还是忍不住往那赤足上瞟了两眼,谁知竟就在那曼妙翘起的弓背上,发现了两排细密的齿痕!   这是……   再往上瞧,却见尤氏虽歪在床上,却竟是红光满面娇艳欲滴。   再加上那欲盖弥彰的领子……   李纨虽已是守寡多年,可早年间与贾珠也是极恩爱的,既经过见过梦过,又如何瞧不出这其中的隐秘?   当下暗啐了一口,也禁不住涨红了脸。   暗想着,旁人都说贾珍只拿她当个排场,不想倒也有这般恩爱的时候。   那病……   只怕也是在她身上耗空了精血所致!   只是她却又那里想的到,贾珍非是耗空而是凭空虚耗。   因李纨这满眼探究的架势,尤氏心下也不禁有些发虚,但又想着自己这回是奉旨出墙,便真被李纨瞧出什么来也不打紧。   于是干脆不再刻意遮掩什么,径自坐起身来,捧着那湿毛巾笑道:“我不过是偶感微恙罢了,怎还劳妹妹亲自走这一遭。”   李纨看清楚她颈间密密麻麻的吻痕,当下脸上愈发红烫,暗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却倒不敢再细看究竟,稍稍偏转了视线,嘴里道:“旁人都忙,家里就我这一个闲人,若再不过来瞧瞧,怕嫂子就该念叨了。”   李纨一时不敢细瞧,尤氏反倒愈发没了顾忌。   见李纨向来清冷枯槁的瓜子脸上,罕见的透出了些醉人的红晕,襟内两团恩物也是起伏不定,尤氏心道:不想这俏寡妇动了春情,竟倒显出几分小儿女姿态来。   因瞧着有趣,便伸胳膊揽住了她的纤腰,调笑道:“瞧你怎么一副羞答答的样子,这知道是过来瞧我,那不知道呀,嘻嘻……”   李纨自然知道她那话里隐含的是什么意思,当下搡了尤氏一把,半真半假的恼道:“我特地登门探视,嫂子倒拿我取笑——要再这样,那我这就回去,往后也不来了!”   “别别别!”   尤氏忙拉着说了些软话,又硬是要留客用饭。   两下里正你推我让,忽听的外面禀报,说是西府的焦大爷来了。   尤氏听说焦顺又来了,心下头一个念头便是:这冤家,却怎么不容我缓缓再来?!   下意识的起身批了衣裳,就打算让银蝶引他进来说话。   谁知两脚刚踩实了地,便被一只修长的手掌扶住,尤氏这才又想起还有个李纨在,忙改口道:“快去问问,看他这时候跑来究竟有什么事。”   又对李纨画蛇添足的赔笑道:“你们府上这位焦大爷,如今倒真是生发了,连我们老爷都不敢怠慢他呢。”   李纨原本并未多想,偏她这一说倒觉得有些蹊跷。   只是她一时万万也想不到,堂堂宁国府的主母竟会和奴才出身的焦顺有染,且这事儿还要‘龟’功于贾珍。   再说李纨的心思也不在这上面。   她原就想着托焦顺帮忙,如今恰巧在东府里撞见了,岂不正是天赐良机?   当下忙喊住银蝶,又对尤氏说了族学里的近况,无奈道:“我如今就兰哥儿这一个指望,实在不敢让他荒废了,正想托请那焦顺跟老爷提一提,可巧竟就在你们府上撞见了——你若是不怪罪,我便让素云跟着去说一声。”   “怎么偏要托他?”   尤氏推己及人,当下就有些狐疑起来,暗道这李纨一直死木头仿佛,偏最近鲜活了不少,方才更当着自己酿出一腔春情来,难道她竟也……   “还不是老爷最近格外看重他。”   李纨倒不知她竟生出了这等误会,如实道:“本来是想托宝兄弟的,可他素来厌学,怕只怕再连累了他,故此便起了舍近求远的心思。”   尤氏这才稍减了些醋意,冲素云一扬下巴,道:“没听你们奶奶说么?还不赶紧去外面传话。”   素云、银蝶两个这才肩并肩的去了。   不多时两个人又折了回来,言道焦顺毫不犹豫的应了,只说等寻到合适的机会,就会向政老爷提起这事儿。   李纨这才踏实下来,双掌合十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尤氏见状,忍不住泛酸打趣道:“妹妹放着现成的人不谢,偏要去谢菩萨,足见这好人当不得!”   李纨只当是没听见。   银蝶这时也凑上前,对尤氏耳语了几句,尤氏忍不住啐了一声,又吩咐道:“既是早就说好了的,把那婆子的身契予他就是了。”   等银蝶领了对牌,复又去到外面。   李纨便执意告辞出了宁国府。   等到了车上,素云挑起帘子看了看逐渐远去的宁府角门,回头悄声对李纨道:“奶奶,我方才怎么瞧着这主仆两个都有些不对?”   “哪里不对?你莫要疑神疑鬼的!”   “真的!”   见李纨不信,素云急道:“珍大奶奶先不提,那银蝶见了焦大爷,竟就有些把持不住的架势,还硬是和焦大爷私语了几句,看那眉眼身段,就只差唱上一曲‘思凡’了!”   “混说什么!”   李纨瞪眼呵斥了她一声,细想先前的所见所闻,却也忍不住暗生疑窦,自此便格外留心起来。 ###第一百五十二章 掂斤论两   却说翌日上午,贾政果然又去求见了陈尚书,也并没有忘记要给焦顺开脱、铺垫。   只是那陈尚书也是老于世故的,当面似是句句都答复了,等贾政回来和焦顺细一琢磨,却竟是什么都没说明白。   好在上面的态度虽然暧昧不明,内外两处的消息倒还算及时。   首先是赵彦回报,说是若刨去运费不算,南方一些血汗工坊,确实可以照价做出符合太祖规制的枪带。   这意味着杂工所想拿成本说事儿,肯定是行不通的。   紧接着贾政也命单大良捎了消息来,却原来军械司这次吹毛求疵,竟是筹谋已久的事情。   当初虞衡清吏司一分为二,变成了百工司与军械司。   虽然大部分军械工坊都拨给了军械司,甚至还将兵部某些职能也一并划拨了过去,但还有相当数量的配套工坊,留在了百工司内。   原先同在一司还好说,如今分属两司难免扯皮,这让军械司颇感桎梏。   于是就惦记着,想要将相关工坊的主导权纳入囊中。   因是不久前才刚完成的切割,如今想让百工司将相关工坊调拨给军械司管辖,显然没那么容易。   所以他们准备通过一系列的刁难打压,让百工司各所低头服软,同意军械司派驻吏员进厂监管,借以达到实际掌控工坊的目的。   而杂工所,正是他们挑出来当成突破口的软柿子!   对此,贾政的建议是,干脆把事情捅到上面,由百工司出面与军械司打擂台。   但焦顺却觉着这法子不怎么稳妥。   虽说他如今得了苏侍郎的青睐,但说到底仍是这工部官员里的异类。   若一切都委托给司内主导,届时两下里做出利益交换,把杂工所和他焦某人当做‘代价’出卖掉,也并非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所以最好还是靠自己的力量解决此事!   又或者……   来个借力打力!   想到自己几日后的行程安排,焦顺心下便有了计较。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在百忙中抽出时间,撰写了一篇倡议书,只等着时机一到便凭风借力。   ……   时日匆匆,转眼到了这月二十三。   两部合议也到了第三天,鉴于工部大有一拍两散的架势,礼部官员终于也服了软,不再纠结名义的问题,而是开始讨论出巡期间的具体安排。   只可惜贾政期望中的场景始终没能出现。   显然上面也担心步子太大会鸡飞蛋打,所以并不打算给巡视组再增加额外的负担。   这些且都不提。   却说焦顺这日散衙极早,先例行在工地上转了一圈,向几个管事的了解了最新进展,确保一旦贾政问起能够言之有物,这才施施然回到了家中。   进门之后,就见香菱、玉钏儿、五儿并两个粗使妇人,正在东厢里捣弄些干果蜜饯、牛乳冰糖之类的东西。   他一面平伸了双臂,任由香菱、玉钏褪下大氅,一面奇道:“不年不节的,这又是弄什么花样?”   玉钏儿抢着答道:“二奶奶吩咐下来,说是要帮咱们家置备些冷饮——冷窖和人工都是府上出,咱们只要准备些辅料就成。”   城中冰室虽也提供冷饮,但多是中产之家过去尝鲜,真正的豪门大户更喜欢自己提前制备,最多也只是从冰室里买些消暑的白冰罢了。   却说焦顺听了这话,心中不由得一动。   自打那次撩拨的平儿动心之后,平儿便整日里躲着他,这十余日竟是一面都未曾得见。   如今有这由头,何不趁机找上门去续一续缘法?   不过转念又一想,明儿是个要紧的日子,还该再参详周密些才是,左右这偷香窃玉的事情也不用急在一时。   故此便收敛了心绪,命香菱备下笔墨纸砚,又沏了杯玫瑰丝杏仁茶,独自进到里间完善自己的计划。   却说外间五儿见焦顺回到家里,竟还有处置公务,不由奇道:“咱们大爷一贯都是这般忙碌么?”   “那当然!”   玉钏儿与有荣焉的吹嘘道:“大爷手底下管着十几万……”   说到半截,她突然警惕起来,忙岔开话题道:“大爷既然已经回来了,咱们也都散了吧,反正明儿再弄也不迟。”   五儿到底不曾见识过丫鬟之间的勾心斗角,非但没瞧出玉钏儿的排斥警惕,反欣喜能早些休息,于是忙不迭脆声应了,同玉钏儿约好了明儿吃过早饭再开工,便兴冲冲的跑出了东厢。   见她如此没心没肺,玉钏儿才稍稍松了口气,又想着明儿大爷要请假,还是改在堂屋里忙活才好,也免得一不留神就看对了眼。   恰在这时,就听外面有人尖声呵斥道:“你这小蹄子乱跑什么?险些撞我个跟头!”   玉钏儿忙挑了帘子往外看,却竟是大太太邢氏的丫鬟秋桐找上门来,差点和五儿撞个满怀。   五儿被她训的诚惶诚恐,垂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玉钏儿先是有些幸灾乐祸,随即又觉着秋桐在这里高声大嗓、耀武扬威的,分明是没把焦家放在眼里,于是跨过门槛不轻不重的顶了秋桐一句:“姐姐快小声些吧,我们大爷正在屋里批驳公文呢,可不敢胡乱搅扰!”   秋桐因是贾赦开过脸的,虽不曾得过什么宠爱,到底觉着与别人不同。   吃了玉钏儿这一通排头,她心下自是不喜,但想到太太如今也要求到焦顺头上,便不敢发作出来,强笑道:“劳烦妹妹通禀一声,就说我们太太有事托付。”   “姐姐跟我进来候着吧。”   玉钏儿说着,又冲五儿挥了挥手:“太太估摸着也快回来了,你还不赶紧准备准备。”   五儿如蒙大赦,感激不尽的冲玉钏儿福了一福,这才低着头回了堂屋。   打发了她,玉钏儿便领着秋桐进了客厅,又独自寻到里间向焦顺禀报。   “大太太有事托付?”   焦顺听了这话就直皱眉,上回邢氏召他过去,直闹的满城风雨,连贾母都给惊动了,这次却不知又要作什么妖。   究其本心,焦顺是不想与邢氏多做纠缠的。   可无奈她毕竟是这府上的大太太,总不好一点的面子也不给。   于是只得起身到了外间,问道:“却不知大太太有什么吩咐?”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那秋桐在焦顺面前自然不敢造次,规规矩矩的回道:“只是最近东跨院里不太安生,太太请人算了一卦,说是要用天雷地火趋吉辟邪——故此想托焦大爷在衙门里寻几挂十万响的上好鞭炮。”   说到这里,她频频拿眼斜楞一旁的玉钏儿、香菱,显是希望焦顺能支开这二人,好说上几句私密话。   焦顺却只当是没瞧见,正色道:“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我明儿有些事情要办——后日吧,后日我让人送二十挂过去。”   “这……”   秋桐支支吾吾的满面为难。   邢夫人买鞭炮驱邪,倒也确有其事——主要是贾赦一味瞒着她,不肯说身上的血是哪来的,邢氏难免疑神疑鬼胡思乱想。   但这鞭炮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何至于专门托到焦顺面前?   真正的目的,还是想避开府里众人的耳目,约焦顺私下里见一见,好把迎春这香饵抛出来。   偏焦顺这般不解风情,让她压根没机会道明来意。   犹豫半晌,秋桐又试探着问:“却不知焦大爷明儿要办什么事情?”   这刨根问底儿的!   焦顺不耐道:“冯紫英冯公子请我和薛大爷几个去城外打猎——怎么,我是不是先要跟姑娘报备一下才行?”   “不不不!”   秋桐忙把两手乱摇:“奴婢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既如此,我就去回太太了。”   说着,就躬身退了出去,匆匆回到东跨院里去见邢氏。   邢氏原正拉着迎春,和颜悦色的说要给她添几件头面首饰,听说秋桐隐晦的表示事情没办成,当下就又换了颜色,丢开迎春嫩白的小手,冷道:“姑娘先回去歇着吧!”   添首饰的事儿,竟就再不提半句。   等迎春唯唯诺诺的去了,邢氏又骂道:“你这没用的蹄子,却怎么传几句话的事情都办不好?!”   秋桐躬身道:“他屋里两个丫鬟都在身边,我使了几次颜色也不肯支开,实在是没有机会开口。”   顿了顿,又道:“不过奴婢倒是打听出来,明儿焦大爷和薛家表少爷,要和冯紫英冯公子一起去城外打猎。”   邢氏将帕子一甩,恼道:“你打听这些有什么用?!”   “太太容禀。”   秋桐往前凑了两步,赔笑道:“这府里人多嘴杂的,便太太再怎么小心谨慎,也难免传出些风言风语,又怎比的上那荒郊野地里便宜?”   “你是说……”   “咱们先打听好去处,明儿太太带着二姑娘去城外上香,届时半路巧遇一番,再唤他过来闲话几句,岂不是合情合理?”   这主意其实也是从戏里学来的。   蹩脚是蹩脚了些,但邢氏如今急着分一杯羹,好缓解家中的财政危机,便也顾不得许多了。   当下忙找来王保善夫妻,命他二人设法打探冯公子惯去何处打猎——这年头京城周边想寻几头野物可没那么容易,故此必是人工圈养的,所以地址也该是固定的才对。   随后又命人把贾迎春喊了回来,亲热的揽着她到了里间梳妆台前,把自个的妆奁铺散开,大方的表示任凭迎春挑拣。   迎春这些日子受惯了邢氏的冷落嫌弃,今儿突然变脸似的,更吓战战兢兢惶恐至极,却那敢按照邢氏的意思挑拣?   邢氏见状倒就急了,选了几个金贵的胡乱插在迎春头上,又取了胭脂水粉一通涂抹。   这还不算。   她端详半晌,觉着迎春虽是青春美貌,却到底太过稚嫩了些,怕未必迷了那焦顺的心窍。   便又命人寻来裹胸、束腰等物,硬生生挤出了两团白腻。   这也亏得迎春是个早熟的,若换成是黛玉那样柔弱纤细的,只怕勒断了肋骨也挤不出多少景致来。   只是……   这装扮大冬天里如何出的去门?   邢氏左思右想也不得要领,到最后只得强行要求迎春里面如此打扮,外面再套上宽松的遮掩。   想着若届时事有不协,说不得就只能祭出这杀手锏了!   就这般,入夜后迎春满头珠翠的回到了下处,钻进里间便埋头痛哭起来。   司棋虽近来与她不睦,却到底是自小伴着长大的,见她哭得如此伤心,便指示绣橘上前探问究竟,自己也在一旁支着耳朵细听分明。   迎春起初只是一味的哭个不停,后来听了绣橘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这才抽抽噎噎道:“原想着忍一时就罢了,不成想太太竟半点不顾惜体面,只将我当成是案板上的肉,恨不能掂斤论两的往外发卖!”   说着,又哭的泣不成声。   司棋见状忍耐不得,上前拉了她问道:“姑娘这话是从何说起?快别哭了,你说出来咱们商量个对策就是!”   三问五问的,迎春才将先前的事情说了。   又敞了襟摆,露出那一身紧束的小衣。   司棋个高,离得又近,当下竟就一览无余,不由惊道:“这、这如何能穿出去见人?”   迎春登时哭的更狠了。   司棋咬牙跺脚道:“这真是没天理了!堂堂国公府的千金小姐,岂容得她如此作践——依着我,干脆告到老太太面前,且看她这回怎么分说!”   说着,帮迎春掩了襟怀,便欲拉她去寻老太太告状。   迎春吓了一跳,却是拼命的往后缩,嘴里道:“你千万莫再害我了!若真跟太太撕破了脸,这家里如何还有我的立锥之地?!”   司棋宽慰她说,等拆穿了太太这些日子种种刁难,老太太自然会把姑娘接回去住,再不用受太太折辱欺凌。   迎春却仍是不肯出首,瞻前顾后东拉西扯。   最后与司棋吵了几句,她竟就自我催眠道:“她既要卖我,不管真心假意总要厚待几日,且若能早些卖出去,岂不也算是就此解脱了!”   司棋见迎春油盐不进,一跺脚也愤愤的到了外间。   但她终究是放心不下,遂打定了主意要和绣橘护住二姑娘周全,甭管是哪个登徒子要来窥探,都要让其铩羽而归!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临行   因赶上轮休。   焦顺把文稿准备好,又从先前收集的报纸邸抄上,裁减了许多能用到的片段。   一直忙到子夜时分,这才独自在北间里睡下。   第二天他睁开眼时,就见床前的小几上早摆满了各色的物事,有提神醒脑的苏合香丸、清新口气的鸡舌片,止血的药膏、驱虫的药烛……   琳琅满目不一而足。   焦顺支着胳膊坐起身来,打着哈欠问:“这些莫非都是给我准备的?爷不过就是去城外打个猎罢了,怎么搞得如此兴师动众?”   “要是比照国公府里外出踏青的规矩,这些还远远不够呢!”   玉钏儿说着,把那瓶瓶罐罐依次放进个百宝褡裢里,又道:“爷千万记得让栓柱背上这褡裢,多少有个应急的法子,甭管走到哪儿我们也能放心些。”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这上面既有文字也有图画,爷到时候仔细些,别用错了就好。”   “知道了。”   焦顺随口应了,撩开被子把两条毛腿搭在床边。   玉钏儿取了暖气上靠着的靴子、长袜,抢上前捧了焦顺的大脚往上套弄,同时扬声招呼道:“香菱、香菱,爷要起了,快进来伺候着!”   “就来、就来!”   香菱虽在外面答应了,却直到穿好了靴子,也不见她自外间进来。   这可不是她一贯的作风。   焦顺心下纳闷,便挑了帘子探头张望,却见香菱正手捧三支檀香,对着桌上的箭囊、猎弓连连作揖,口中还念念有词的嘟囔着什么。   那猎弓不过是焦顺让人置备的样子货罢了,显然不可能是什么通灵之物。   于是焦顺冲香菱一扬下巴,奇道:“这莫非也是国公府里的规矩惯例?”   玉钏儿也探头扫了一眼,随即不屑的嗤鼻道:“她不过是又发了痴症,说要提前祭奠箭下亡魂——爷别理她就是,那本来就是养来取乐的走兽,被射死也只当它们的寿数到了!”   听了这话,焦顺不觉莞尔。   果然是香菱会做的事情,她连花草都舍不得损伤,就更别说是活物了——不过她这回倒是多虑了,能死在焦顺箭下的亡魂,只怕现下都还没生出来呢。   “快别拜了!”   焦顺走出里间,冲香菱笑道:“爷又不会射箭,这玩意儿就是个摆设罢了。”   香菱闻言一愣,但在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把那三炷香插在了充当香炉的小瓷碗里。   焦顺好奇的问她为何如此,却听这小妮子认真道:“它既不得用武之地,便是张良善仁义之弓,拜一拜也是该当的。”   见这痴态,焦顺愈发笑得厉害。   旁边玉钏儿便有些捻酸,噘嘴道:“整日里伤春悲秋的,也不见你戒了荤腥!”   “说什么呢!”   焦顺呵斥了一声,又扯过香菱,护住她两团饱满的良心,嘿笑道:“我好容易养肥了些,可断不能给饿瘦了!”   正不管不顾的狎戏。   谁想五儿恰巧挑帘子自外面进来,见到这副情景,当即吓的尖叫一声,捂着眼睛掉头就跑。   不多时,又听她在外面‘哎呦’一声惊呼。   焦顺追出去一扫量,原来是她捂着眼睛慌不择路,被花圃边上的围砖绊了个跟头。   眼见她龇牙咧嘴的爬起来,焦顺在门前笑问:“瞧你这毛手毛脚的,身上摔坏了没?”   五儿压根不敢看他,低着头恨不得把下巴戳进胸脯里。   这时玉钏儿绕过焦顺出了门,没好气的呵斥道:“大爷问你摔伤了没,你倒是回句话啊!”   五儿下意识的点了点头,想想不对,又忙把头摇的拨浪鼓仿佛。   玉钏儿气的一笑道:“这到底是伤着没有?快过来让我瞧瞧!”   说着,拉过她上下端详了一番,见她身上穿的颇厚,手脚上也没有破损的地方,这才对焦顺道:“瞧着倒没什么大碍。”   随即又问五儿:“你招呼也不打就闯进屋里,莫不是有什么急事?”   “没、没什么急事。”   五儿偷眼看了看焦顺,又垂首道:“是太太走之前吩咐了,等大爷醒过来让我传个话,嘱托大爷在城外千万小心些,别跟着冯公子他们胡闹。”   听是徐氏有嘱托,焦顺忙正色应了。   看五儿在自己面前羞窘的无地自处,他便干脆又折回了里间,招呼香菱帮自己披挂穿戴。   不多时玉钏儿也跟了进来。   因是要外出会友,两人伺候植物人似的一番折腾,又颇费了些心血帮焦顺装扮。   等收拾齐整之后,焦顺拎着猎弓在那水银镜前亮了个相——会不会用且先不说,这瞧着就像是一员虎将!   唤来栓柱背上褡裢、提了箭囊,玉钏儿又忙塞了盒点心让他夹着。   啧~   看来不只是丫鬟婆子,这小厮随从也该再填一个了!   焦顺不好再给孩子增添负担,便自顾自拿着猎弓与一个牛皮纸袋,大步流星的出了家门。   外面马车早就套好了,焦顺先把弓和纸袋扔到车厢里,又踩着木阶自后面上了马车。   栓柱在外面收起木阶,又把褡裢、箭囊一股脑堆在角落里,正准备绕到前面和车夫坐在一处,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忙折回来,递上个‘护身符’道:“大爷,这是婆婆昨儿特地求来的,专管出入平安。”   焦顺接在手里,顺势塞了个手炉过去,吩咐道:“路上若是实在冷的紧,你就进来暖和暖和,大不了到了冯家再出来就是。”   非是焦顺苛待他,时下的风气,断没有下人和主子平起平坐的道理——仅限于小厮长随,丫鬟仆妇陪在身边反倒没什么避讳。   话说……   这朝中勋贵果然都是一群只想做人上人的虫豸,怪不得太祖一死新政就废弃了大半。   焦爵爷毫无自觉的腹诽着,全然忘了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   “不冷!”   栓柱拍了拍头顶的海獭皮帽子,得意道:“这玩意儿暖和的很,若不吹吹风,我还嫌热的慌呢!”   焦顺失笑着在他头上拍了拍,吩咐道:“那就甭耽搁了,咱们这就上路吧!”   栓柱答应一声,飞快绕到前面车辕上。   不多时那重型挽马踢踢踏踏迈开步子,不紧不慢的奔向荣府后门。   一路无话。   等到了冯紫英家,就见那大门外早聚了十几辆马车,还没来及凑上去,就听有人越众而出,亲热的招呼道:“焦兄弟、焦兄弟!往这边儿来、快往这边来!”   定睛细瞧,却不是薛蟠还能是哪个?   这厮在家一向懒散惯了,不想今儿倒积极的紧。   因今儿是武局,焦顺等马车奔到近前,略略收住了冲势,便撇下木阶利落的跳下了马车,冲着众人抱拳道:“焦某来迟一步,倒让诸位久侯了!”   认识不认识的,都乱哄哄的应了。   内中有笑脸相迎的,也有一眼看上去就透着疏离的。   不多时冯紫英也迎了出来,笑着招呼道:“原该请焦兄弟去家里坐坐,不过大家伙儿都已经凑齐了,也只能免了这些俗礼,还请焦兄弟不要见怪。”   “冯大哥客气了。”   焦顺看看不远处的将军府,一语双关的道:“日后少不得还要登门叨扰,倒也不急在这一时。”   “嗐!”   冯紫英似有所觉,正想问个究竟,薛蟠在旁边便跺脚催促道:“二位哥哥,闲话就甭说了,咱们赶紧上路吧!我可听说了,那园子里除了野猪,还养了几头老熊呢!”   冯紫英笑骂道:“就你薛大头猴急——老熊倒的确有几头,可早都躲起来猫冬了,等闲那里见得着?”   说着,又向焦顺解释道:“说是我做东,实则那园子王家也有份,这薛大头也算半个东道——你们两个熟惯了的,若有什么招待不周,焦兄弟只管跟他提就是了!”   一番寒暄之后,冯紫英又介绍了几个同行的公子哥儿,大多都是神武将军麾下将领的儿子,理所当然都是以冯紫英为主。   随着冯紫英一声令下,十几辆大车便次第进发。   两侧骑马的长随约有三四十人,瞧着都是精干利落的,又人人带了器械。   一眼望去,当真是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   就在一行人准备出城的同时,荣国府东跨院里也正乱做一团。   邢氏攥着帕子咬着牙,在堂屋里来回踱了也不知多少圈,好容易盼着秋桐打外面进来,忙迎上去问:“老爷人呢?是让咱们去前院汇合,还是……”   “别提了!”   秋桐苦着脸道:“我过去问过方姨娘才知道,东府大爷一早就找了老爷出门,说是有人办了个什么‘广交会’,打算前去瞧个稀罕儿。”   “广交会?”   邢氏脸上也是一垮,她为了请动贾赦出面,可是废了好大的口舌,又拿神佛报应虚言恫吓,这勉强以如愿以偿。   谁成想突然就冒出个什么‘广交会’,硬生生把贾赦给勾走了!   秋桐听她重复这三字,还以为是在发问,忙胡乱猜测道:“方姨娘没说是做什么的,约莫是两广那边儿新设的商号?”   顿了顿,见邢氏心神不宁的样子,又小心翼翼请示:“太太,那咱们今儿还去不去城外……”   “自是要去的!”   邢氏又将银牙一咬,恨声道:“老爷撇下这一大家子不管,我若再打了退堂鼓,难不成能叫你们全都去喝西北风不成?!”   同时她心下暗暗发誓,等攥住了这条财路,必要趁机将那些争宠浪的蹄子们狠狠收拾一番!   至于贾赦么……   邢氏便再怎么心怀怨愤,也不敢明着招惹他。   秋桐听了这话,忙道:“那奴婢去吩咐外面套车。”   “顺带再催一催二姑娘!”   邢氏迁怒道:“我虽许了她在家装扮,却也没让她磨蹭个没完没了!”   秋桐忙去了两处传话。   车夫如何张罗自不必提。   却说贾迎春原本还抱着一丝侥幸,所以未曾按照邢氏的吩咐装扮起来。   如今被秋桐疾言厉色的一催促,便抽抽噎噎的褪了常服,把那娼妇不如的裹胸、束腰往身上穿戴——因怕邢氏会亲自验看,还特地嘱咐绣橘在背后打了几个蝴蝶结。   她这里仔细将自己打了包。   外面司棋却将一把锃明瓦亮的剪刀,悄悄掩在袖筒里,想着那登徒子若真敢窥探迎春,便用这剪子将对方逼出去。   能不伤人自然最好,毕竟能被太太看重,逼着二姑娘出卖色相的人,身份必然非同一般。   真要伤了人,却怕是不好收拾。   可若实在不成……   司棋暗暗一咬银牙,暗道自己这辈子反正是不打算嫁人了,便为姑娘捐了这身子又如何?!   只盼自己以身抵罪之后,二姑娘能自此挺起胸膛,再不似这般任人摆布。   不多时,贾迎春领着绣橘自里面出来,身上虽套了件大衣裳,又插了满头的珠翠,瞧着甚是雍容大气,可步履间仍是透出些不适来,精致的五官也紧皱在一处,瞧着就像个受气包似的。   主仆几个各怀心思的到了堂屋里,不出意料的先吃了邢氏几句排头。   好在邢氏也顾不上刁难她,一听说外面已经备齐了,便火上房似的领着众人去了外仪门登车。   趁着绣橘服侍迎春等车的档口,司棋悄悄寻了相熟的仆妇打探消息,在付出二钱银子的代价之后,终于得到了一个尚算熟悉的名字:冯紫英。   据说太太昨儿专程打探了冯公子惯去何处打猎,结合先前得到的讯息,司棋便觉着这事儿八九不离十了。   要说这冯紫英倒也非是寻常纨绔。   本身是神武将军冯唐的独子,素日里也颇有几分武名,且人才品貌据说也都是中上之选。   若正经结了这门亲事,倒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甚至说是高门嫁女也不为过——荣国府自然比神武将军府门第要高,但冯紫英是嫡出独子,贾迎春却只是庶出的女儿。   也难怪邢氏会上赶着……   可似这般不知自爱的出卖色相,就算日后真明媒正娶的嫁过去,又如何能得到夫家的看重?   偏贾迎春那木讷的性子,又不是个会哄男人的。   与其让小姐日后受夫家的折辱冷落,还不如让自己先断了这门亲事!   司棋紧攥着剪刀上了马车,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势,却是豁出命来,也不肯让人玷污了小姐的清白!   至少……   在发现正主是谁之前,她确实是这么想的。 ###第一百五十四章 狩猎、论枪、‘贵人’   冯紫英口中的‘园子’,实则是京西一处不大不小的山谷。   谷中原本有个小小的村落,后来被几家将帅相中,村里三十五户百姓便‘心甘情愿’的卖了祖产,然后‘主动’迁离了故居。   如今里面半散养着二三百獐子黄羊、几十头野猪,三五只黑熊,又圈了百十只马鹿、梅花鹿,专往各府上供奉鹿茸、鹿鞭等补物。   却说众纨绔风尘仆仆赶到谷口,就见那路边停了辆蒙着毡布的板车,周遭足有十余人拱卫,便瞧见冯紫英下车走来,也不曾擅离职守。   等离得近了,为首的才迎了几步拱手道:“冯公子,家伙事都已经备好了,您看是现在就分发下去,还是……”   “发下去吧。”   冯紫英大手一挥,笑道:“到你们这荒郊野地里来,可不就是为了这一口么!”   那首领躬身应了,回头对手下人打了声招呼,几个披着羊皮袄的雄壮汉子立刻上前揭开了毡布,露出了车上的枪弹等物!   焦顺这才发现自己土鳖了。   如今已是大炮、火枪对轰的时代了,这些纨绔子弟们怎肯乖乖拿把破弓打猎?   虽说焦顺对于枪法也是一窍不通,但对火器的兴趣,却是远远大于弓箭。   正有心上前试试手,旁边薛蟠早两眼放光的扑了过去,嘴里嚷道:“打从来了这京城,我老薛就再没摸过枪了,这回可要过足了瘾才成!”   “薛兄弟、薛兄弟!”   冯紫英忙喊住了他,笑道:“你急什么,好东西都在后面呢。”   这时节,先是几个军中纨绔各自上前挑了柄顺手的,紧接着三分之一的亲随也都上前领了枪械、弹药。   等众人挑完了,那些看守板车的汉子们又从上面抬下个大木箱来,掀开了一瞧,却是三支用细绸子偎着的长枪。   都不用细瞧,只看那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枪身,就知道必然是巧匠打造的精品。   薛蟠老实不客气捞了一杆在手。   冯紫英也取了一杆,却是先递给了焦顺。   焦顺虽连忙接在手里,目光却反在那些寻常枪支上端详,口中问道:“这些枪看着都是制式的,怎么枪带却都换过了?”   那为首的看护闻言一翘大拇指:“这位爷倒是行家!那原配的枪带实在不好清洗,咱们这些粗人用用也就罢了,却不好污了贵人们的衣裳。”   焦顺听了这话不由的苦笑一声。   虽然刘长有等人语焉不详,但他私下里也早弄就明白了,如今的成品和太祖时的规制,究竟有什么差别。   现在用的制式枪带能不能用?   那当然是可以用的,应有的功能都可以满足,结实程度也并不比太祖时要求的规制差多少。   可除了基本功能之外,就只能说是一塌糊涂了。   易起球、易打结、易污染、难清洗,发下来时是鹅黄色的,用不了一年半载就油光锃亮乌漆嘛黑,拿胰子搓洗都洗不干净。   别说是军械司不满意,就连焦顺听了也直皱眉。   可问题是……   这东西是杂工所生产制造的,如今面对军械司的咄咄逼人,他这个所正也只能选择回护包庇。   毕竟屁股决定脑子嘛。   冯紫英见焦顺皱着眉头似有心事,但碍于众人兴头正浓,也不是细问究竟的时候,便先记在心底,笑着吆喝众人进谷狩猎。   虽说队伍里三分之一的人都背着枪,但真正可以随意开枪的,却只有为首的一众纨绔们。   亲随们背的枪,一是为了烘托气氛,二是为了随时和主人调换,免得主人还要装填弹药。   旁人只图射个畅快,都把装弹的事情交给亲随。   焦顺虽也得了冯家两个亲随服侍左右,却因好奇这枪械的具体结构,特意讨了两枚子弹,一会儿拆一会儿装的仔细把玩。   这时的子弹和焦顺后世见到的并不一样,但也不是那种古代的小铅球,具体形状约莫在锥形与半圆形之间,通体胖乎乎的,侧面中下部有几条螺旋线,尾部还塞了个木栓——顺带一提,这木栓也是杂工所生产的。   木栓正中能看到些晶亮的东西,约莫应该就是与撞针对应的底火装置了。   他这里正仔细端详着,就听不远处传出几声枪响,又听薛蟠吆喝着让追上去,大部队就撒了欢似的往前冲,除了两三个不喜此道又或是心思重的,余者全跟着薛大脑袋跑散了。   见众人散了个七七八八,冯紫英便趁机到了焦顺身边,笑道:“兄弟在工部为官,难道竟没摸过火枪么?”   “小弟这才刚去一个多月而已。”   焦顺苦笑道:“再说军械司里的管制,只怕比外面还要严了不少。”   顿了顿,又指着那枪带道:“这制式的枪带倒是我们杂工所产的,方才却被批的狗不理一样。”   冯紫英哈哈大笑,讨过一柄普通制式火枪,利落的摆弄了几下,又问焦顺:“贤弟对如今列装的火枪知道多少?”   “也就是纸面上一些数据罢了。”   焦顺直摇头:“说起来我今儿还是头一回摸着实物。”   冯紫英笑道:“本朝对火器管得极严,京城更是重中之重,监管街面的各衙门和巡城司用的都还是刀枪棍棒呢,常人想摸一摸自然没那么容易。”   说着,把手里的枪往上托了托:“这玩意儿大家都叫它火枪、长铳,实则官名儿叫做‘龙雀’,取大夏龙雀之意——枪身长三尺六寸【1.2米】,能装一尺二寸长的刺刀【0.4米】,自太祖朝定型至今少有改进,利在速射近搏,但射程上却反倒不如西夷的枪械。”   这倒是好理解,后膛枪最难解决的就是密闭性,初期因为工业水平不够,在射程和威力上反不如发展了几百年的前装枪。   焦顺想到这里不由得心中一动。   杂工所旁的比不过军械司,可单论提高密闭性,专司胶、漆、裱、糊的杂工所,说不定反而更有优势。   而解决了密闭性问题,可不仅仅只是能提升射程威力,更可以借此开发出弹匣,让火器正式进入连发时代速射时代。   正想些有的没的,又听冯紫英问:“焦兄弟少年得志、名动京城,方才却怎么长吁短叹郁郁寡欢的?莫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若真有什么难处,不妨先说来听听,且看哥哥帮不帮的上忙。”   “倒真让冯大哥说中了。”   焦顺忙定了定神,捧着枪拱手一礼,道:“小弟确实是遇到了难处,只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冯紫英为人最讲义气,何况先前焦顺还曾帮他保住了颜面,故此一听这话,便把枪抛给了身边的亲随,拍着胸脯道:“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但凡我能办的,绝无推托的道理!”   “那小弟就厚颜请托了。”   焦顺肃然道:“我想请冯大哥引见,当面拜会一下神武将军。”   “嗯?”   冯紫英一听这话,脸上却变了颜色,打量着焦顺迟疑道:“焦兄弟要见家父?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这个么……”   焦顺看看左右,冯紫英立刻一挥手,命众人退出十余步远。   焦顺这才将自己的谋划,一五一十的说了。   又道:“甭管事情成与不成,我都承尊府的情!”   冯紫英略一盘算,便笑道:“这事儿对家父有百利而无一害,实该是我父子承焦兄弟的情才是——既如此,等咱们回城之后,我便带焦兄弟面见家父!”   两下里敲定好了,焦顺登时宽下心来。   于是也混入众纨绔之中,过足了乱射的瘾。   就这般闹腾腾直到午后,众人这才抬着几只黄羊、獐子,一头半大不大的野猪,兴冲冲的到了临溪而建别院当中,由亲随们剥皮割肉,又撒了各色香料,插在上摇杆烘烤。   在这地界,又不是个人私产,自不好置备舞女歌姬——否则谁能用谁不能用的,倒容易闹出争风吃醋的事情来。   但那守车的汉子们擂鼓踏阵、刀盾搏击,却也别有一股雄壮之气。   连焦顺这等经过见过的主儿,也是连连鼓掌叫好。   又有纨绔凑趣,指挥着二十来杆火枪对空乱射,只听噼里啪啦爆豆也似,颇有后世非洲黑叔叔的风采。   席间各人都吃了个肠满肚肥,正是其乐融融的时候,偏那薛大脑袋又作起了妖,非嚷着下午要去猎一头黑熊回来,若寻不见,便在这里住下了。   焦顺还惦记着要见神武将军冯唐呢,怎肯陪这憨货留在谷里胡闹?   正要寻个理由忽悠他几句,不想外面突然来人禀报,说是谷外有贵人路过,因瞧见谷里起了炊烟,便派人询问可有现成的野味出售。   冯紫英听了便有七分不快,骂道:“什么贵人不贵人的!我们兄弟在这里取乐,须不是给他当猎户使的——你只管派人赶出去就是了!”   “这……”   那禀报的庄头支吾道:“我瞧那贵人似是荣国府的,偏公子府上和国公府乃是世交。”   “荣国府的?”   冯紫英登时站起身来,犹豫着看了看薛蟠,又转头看了看焦顺,便道:“也不知是哪位长辈出游,咱们兄弟只怕要去露上一面,才显得不失礼数。”   说着,又命人备了干净整洁的食物,用食盒装了放在马车上。   薛蟠听说是荣国府的长辈,当即就苦了脸,把个重油爆炒的獐子耳丢回盘子里,嘟囔道:“千万别是姨夫就好,每回见了我都要骂上几句。”   焦顺也自席间起身,笑道:“若真是政老爷,我替你挡着就是了——前几日宝玉挨骂,不也是我救的场?”   薛蟠这才磨磨蹭蹭跟在了最后。   三人在别苑门口上了马——焦顺做小管事时就学会了骑马——簇拥着装了食盒的马车,不疾不徐的奔到了山谷口。   就见七八辆大车横在路旁,居中倒支起了一个圆顶的大帐篷,看那帐篷前往来的尽是些妇人,就知道这所谓的贵人应该是个女子。   三人正欲上前问个究竟,早有一人快步迎了过来,笑着见礼道:“原来是冯公子、表少爷和焦大爷在此,这倒真是巧了!”   这倒竟是焦顺的‘熟人’。   却正是杨氏的丈夫秦显,因他哥哥秦翊被派去南边儿,他如今便顶了秦翊的缺,到了贾赦身边做亲随管事。   因见是他出来应酬,焦顺登时就觉察出,这只怕并不是凑巧,而是那位‘贵人’刻意寻过来的!   于是便抢先问道:“那帐篷里莫不是府上的大太太?”   “正是大太太。”   秦显赔笑解释道:“因家中近来有些不太平,太太专程去了雁岭栖霞庵进香——偏那庙里的斋菜不甚可口,太太回程时正觉空腹难行,又见这处起了炊烟,就想买些现成的野物充饥,不想倒撞上三位爷在此,您说这可不是巧了么?!”   呵呵~   巧个鬼!   焦顺心下冷笑一声,知道这邢夫人必是有所图谋,于是暗暗提高了警惕。   果然不出他所料,秦显差人去帐篷里禀报之后,不多时就见秋桐过来传话,说是太太舟车劳顿的实在没什么精神,索性就不请几位爷进去说话了,只单独让焦大爷送些野味过去就是。   薛蟠乐得不见长辈。   冯紫英因清楚焦顺的出身,也并不觉得邢氏专挑了焦顺使唤,有什么不对劲儿的。   故此焦顺便亲自提了食盒,跟着秋桐走向了那圆顶帐篷。   却说那圆顶帐篷内。   司棋紧攥着剪刀守在门口,心下却是乱成了一团麻。   先前邢氏在栖霞观走马观花了一番,就急惊风似的回赶,偏半路又在这山谷前安营扎寨,司棋便愈发笃定邢氏要将继女卖予那冯公子。   谁成想邢氏虽果然单独招了一人进来,却并不是她臆想中的冯紫英,而是与自己早有私情的焦顺!   这……   这却如何下得去狠手?   转念又想到,姑娘若真能许给焦顺,自己岂不也能陪着一起嫁过去……   如此一来,那手上便愈发少了力道。   “姐姐。”   绣橘瞧司棋神情不对,便轻轻桑了她一把,跃跃欲试的问:“咱们是出去拦下那焦顺,还是……”   话还未说完,就见司棋咬牙挑帘子,自顾自到了外面。   绣橘忙也撸胳膊挽袖子跟了出去,迎面见到焦顺拎着食盒走了过来,刚要叉腰喝止他上前,冷不防却被司棋一把扯到了旁边,让出了进门的通道。   绣橘先是一愣,却只当是司棋另有打算,忙压着嗓子问:“姐姐是准备先放他进去,然后再……”   “没什么然后了!”   却听司棋咬牙道:“凭他的出身,断不敢轻慢了姑娘,与其整日提心吊胆的,还不如干脆遂了他的意,总也好过嫁给个没顾忌的!”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一处情景百样心思   却说到了近前,焦顺先隐蔽的瞥了司棋一眼,见司棋虽面色古怪神情恍惚,却并没有要示警的意思。   他心下约略放宽了些,这才提着食盒走进了帐篷内。   这帐篷面积颇大,又毕竟是临时制备下的,所以显得颇为空旷简陋,只在正北主位上摆了椅子方几,又在下首放了个绣敦。   主位上坐的自是邢氏,那绣敦上的少女拘谨的低着头,露出满头珠翠却看不清相貌,但料来应该便是贾迎春了。   说起来……   焦顺虽然与她传过两次绯闻,却直到如今也没瞧见过这位二姑娘的真容,于是下意识的偷瞄了两眼,可惜实在瞧不真切。   而除了母女二人之外,右侧还侍立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焦顺依稀记得这正是司棋的外婆,邢氏的陪嫁心腹——王善保家的。   他一面打量着帐篷内的情景,一面将那食盒放在脚下,拱手见礼道:“见过大太太。”   “嗯。”   邢氏微微颔首,倒是一旁的王善保家的,笑着应道:“按说这等事情合该我们下面人跑一趟,但因为太太有些事情想要交代,所以才刻意点了焦大爷的将,还请焦大爷千万不要见怪。”   说着,上前替邢氏施了一礼。   这倒真是开门见山,摆明了是有事找自己。   焦顺忙还礼道:“岂敢,做晚辈的帮着太太跑跑腿儿,原也是应该的事情,哪就说得上见怪了?”   说着,他又试探道:“却不知大太太找我来,究竟是有什么要交代的?”   “这个么……”   王善保家的侧头看向邢氏,见她并没有开口的意思,这才继续道:“前后两回闹的府里风言风语,虽说都是些误会,可多少影响了二姑娘的清誉——旁人也还罢了,太太这做母亲的却不好冷眼旁观。”   焦顺听到这里,只当邢氏是要责问自己,趁机讨要些好处呢。   谁知王善保家的话锋一转,却道:“思来想去,倒觉着将错就错也未尝不可!”   啊?!   这邢氏竟是要把贾迎春许给自己?!   焦顺万没有想到,被贾母的当面责问之后,邢氏竟还敢主动提起这事儿来!   见焦顺吃惊之余,却没有半点表示,王善保家的又进一步提醒道:“虽则太太有意成全,可终究还是要老爷拍板拿主意,焦大爷若是有心,平日里不妨多孝敬孝敬老爷,届时太太再帮着吹吹风,事情哪还有不成的?”   焦顺听到这里恍然大悟,感情是提前触发了‘卖女儿的剧情’!   原书里,贾赦因欠了孙绍祖五千两银子,就把女儿嫁过去抵了债。   不过眼下这时节,他们夫妻两个应该还不至于穷困到如此地步吧?   因心里头满是狐疑,焦顺自然未能及时给出答复。   邢氏见状便有些不耐起来,她原想着以国公府千金的名头,只消随便露出些意思来,就足够哄的焦顺上钩了,谁成想这姓焦的小子如此沉得住气。   不由拿腔拿调的开口道:“我这女儿最是乖巧不过,日后嫁了人,指定爷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断不会闹的家宅不宁——错非是稀里糊涂与你扯上了干系,莫说是老爷,连我也未必舍得!”   邢氏作为贾迎春名义上的‘母亲’,话语权自然不是乳母能比的,她这一开口也由不得焦顺不信——主要是有‘卖女儿’的印象在,他哪里猜的到邢氏夫妇竟是想空手套白狼。   说实话,若非一直惦记着黛玉宝钗,焦顺只怕已经动心了。   毕竟迎春身段相貌不差,性子又最好拿捏,日后怕不又是一个加强版的邢氏——邢氏虽在家中不得看重,但伺候贾赦那可是尽心竭力,绝无半点违逆。   原书中,她甚至还主动帮着贾赦纳妾!   若是自己娶了贾迎春,岂不也能享受……   不行!   这邢氏可是害死了原主的帮凶之一,自己怎么能轻易上了她的钩!   焦顺勉力抛开心中旖念,拱手正色道:“不是焦顺不识抬举,实是怕府上……”   “你放心!”   邢氏断然道:“有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我和大老爷愿意,凭谁也坏不了这桩好事!”   “这……”   她说的如此直白,若断然拒绝必是要撕破脸才行,这却并非是焦顺的本意。   邢氏见焦顺竟还是满脸纠结犹豫,甚至大有要拒绝的意思,心下不由暗恨这狗奴才不识抬举。   好在自己还留了后手!   这般想着,邢氏就把目光转到了迎春身上。   她年轻时就是靠着过人的容貌身段,才做了贾赦的填房,此后又见惯了贾赦各种荒淫之举,所以心底早认定了英雄难过美人关。   此时见言语不能奏效,自然便起了以色诱人的念头!   尤其见迎春把头埋在胸前,竟是连姿容都不肯露出,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霍然起身来到了迎春背后,悄默声解开了那裙袄后背上的系带——这裙袄原是邢氏为了方便贾赦所制,不想如今却倒便宜了焦顺!   然后就听邢氏吩咐道:“姑娘且先起来,让他相看相看!”   这豪门大户家中,即便真要当面相看,又岂有直接挑破的道理?   也就是邢氏财迷心窍,又认定在场众人不敢外泄——即便要外泄,也要有人肯信下面那一幕才成——所以才这般的肆意妄为。   迎春闻言心下一颤,知道是躲不开了,只得闷头自绣敦上缓缓起身。   不想腰后两侧竟有拉力传来,险些又把她扯回绣敦上。   迎春不明就里,下意识的又添了些力道,谁成想邢夫人赏下的这件裙袄,竟就从肩头滑落了一大截,露出藕段似的白胳膊,以及那紧束又宽松的小衣!   “啊!”   贾迎春尖叫一声,就想抱胸蹲下掩住乍泄的春光。   怎奈背后那拉扯力道又强了几分,硬是制住了她的动作。   又听邢氏装模作样的叫道:“哎呀!你这丫头怎么如此不谨慎?!”   说着,抓起那裙子往迎春两肩上套,看似是要帮着遮掩,实则扯开了迎春的双臂,逼得她中门大开。   焦顺进门之前,何曾料到会有如此香艳的一幕?   方才邢夫人说让他相看时,他便老实不客气的看了过去,原本是想认清楚迎春的五官,谁知竟就生生剥出个婀娜凹凸的身段!   他一时看呆了。   真要论起来,迎春的姿色与香菱不过是伯仲之间,可国公府千金春色乍泄,又岂是等闲能见着的?   况且焦爵爷惯是个喜新厌旧的……   却说迎春眼见得前面那鲁男子,竟是丝毫不懂非礼勿视的道理,直勾勾的盯着自己打量,一时窘迫直欲昏死过去,低着头拼命忍耐,才强未曾当场落下泪来。   而邢氏见焦顺看直了眼,心下不由得暗暗得意,又等了片刻,这才真正帮迎春拢了衣襟,自夸自赞道:“瞧瞧、瞧瞧,我这女儿当真是再乖顺不过了,错非是我一力主张,只怕大老爷怕未必舍得她下嫁!”   王善保家的虽觉着太太如此对待二姑娘,委实有些过了,可想到即将到手的好处,就又顾不得旁的了,急吼吼的提醒道:“太太这一片真心,焦大爷可要懂得知恩图报才是。”   啧~   这几乎是明着讨要好处了!   若真能担任别院里的要紧管事,只怕五千两银子都打不住,也难怪这‘卖女儿’的剧情提前了。   要说邢氏下了这么大的本,也着实让焦顺有些动容。   而且她都如此施为了,自己若还是当面拒绝,却怕是要结下不小的仇怨——虽说焦顺眼下并不畏惧贾赦,可也没有要与其两败俱伤的想法。   问题是……   自己心心念念的是宝钗黛玉,并不打算娶贾迎春为妻,若为了注定得不到的事情,承担得罪王夫人、王熙凤姑侄的风险,实在有些不值得。   犹豫再三,他忽就想到了外面的秦显,暗道为旁人担责自是不值,可若是为了便宜儿子积累些家业,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妨先拿些甜头出来,日后再解释清楚不迟!   于是他便道:“太太的好意我自然感激不尽,只是府上有人对太太的人颇多排斥,我纵有心却也无能为力。”   邢氏登时变了脸色,正想大骂焦顺不识抬举。   却又听焦顺道:“不过若是关系稍远些的,倒还好操作——譬如外面的秦管事,大老爷要是舍得让他去工地上吃苦,我倒能帮着运作运作。”   秦家虽与王家是姻亲,可到秦显这儿却又隔了一层。   邢氏今儿虽带了秦显出门,实则却并未将其当成是自己的亲信。   但焦顺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   若一味强推自己的陪嫁心腹,王夫人、王熙凤那边儿只怕未必肯答应。   邢氏犹豫半晌,又目视王善保家的。   而王善保家的想着秦显素日里也还算恭顺,且为人软弱可欺,拿捏起来也不算难。   于是便冲邢氏点了点头。   得到了她的支持,邢氏这才下定决心,点头道:“那就这么定了,我回头与他说一声,只等着哥儿的好消息了!”   顿了顿,不忘继续忽悠:“只消让我和大老爷满意了,往后自少不了你的好处。”   这却是惦记着得寸进尺呢!   同时她心下得意的想到:这狗奴才又如何猜得到,自己竟会拿女儿的名节作饵诓骗他,等回去之后,还不心心念念的惦记着这香饵?   可她却哪里知道,焦顺不过是为了给便宜儿子谋福利,才做了这一锤子买卖,日后并不打算与她再有什么瓜葛。   而她更没想到的是。   贾迎春竟把这一番勾心斗角当成了真!   目送焦顺辞别出了帐篷,这二姑娘心下暗道:‘不想自己命中注定之人,竟真就是这粗鲁凶恶的焦顺——罢了,如今身子都被他瞧了去,日后不嫁他还能嫁哪个?’   又想着:‘连大太太都有求于他,足见他是个有能为的,日后自己也算是有了依仗。’   她本就是随遇而安的性子,虽不喜焦顺的出身相貌,可一番自我安慰之后,倒就芳心暗许起来,直把焦顺当成了自己未来的依靠。   却说邢氏既然达到了目的,自无心再吃什么野味,急吼吼的便要打道回府、得胜而归。   迎春来时与她同车,如今利用完了就觉得瞧着心烦,于是被她打发到了后面车上。   司棋和绣橘也因此得以陪伴左右。   耳听外面车轮滚滚,盖过了嘈杂的人声,司棋便往前凑了凑,悄声打探:“姑娘,事情可是定下了。”   迎春略一犹豫,便木着脸点了点头。   司棋一颗芳心登时落回了肚里,可瞧迎春面无表情的,又生出些不忍来,伸手握住她的柔荑,问道:“姑娘是心甘情愿,还是被逼不过才……”   迎春横了她一眼,淡然道:“这又有什么区别?左右都已经许了他,只盼着不是才出狼窝又入虎口就好。”   “姑娘放心!”   司棋十分笃定:“若真到了他家,他又怎敢苛待了姑娘?”   贾迎春此时也忍不住露出一丝希冀,认真道:“但愿如此吧。”   因这一番对话,主仆两个倒又重新亲近起来。   再加上绣橘插科打诨,一时竟是其乐融融。   然而等回到家中,刚将那羞人的衣裳换了,秋桐便风风火火找上门来,向迎春讨要先前赐下的头面首饰。   见她态度乖张,司棋不忿道:“姐姐莫不是在诳我们?自来赏下的东西,哪还有往回要的道理?!”   “妹妹这话说的。”   秋桐嗤笑一声:“太太先前是担心姑娘在外面落了府里的颜面,这才暂借了几件首饰——怎么,你们这是要扣下太太的体己不成?”   司棋怒极而笑:“我们哪敢克扣太太的东西,倒是来这边儿之后,姑娘的月例都被克扣了不少,连……”   “司棋!”   眼见司棋直斥邢氏之非,贾迎春急忙喝止她,又对秋桐道:“东西都在妆奁里,你自己挑出来就是了。”   秋桐得意斜了司棋一眼,因顾虑到王善保夫妻,倒没再跟她斗嘴,而是径自寻到了梳妆台前。   司棋见状恨的直咬牙,便搡了绣橘一把,阴阳怪气的嘲讽:“还不过去帮秋桐姐姐分辨分辨,省得咱们屋里短了东西,还要再去惊动她!”   “呦~”   秋桐拿腔拿调的往后退了半步,抄着手道:“那我可不敢碰了,免得再被谁当贼给拿了——你们自个找出来,我再带回去就是。”   绣橘恶狠狠瞪了她一眼,这才把东西都挑拣了出来。   秋桐又讨了个小木盒,将那些首饰全都装进去,得意洋洋的回了堂屋。   “呸~什么东西!”   绣橘追到门口冲她的背影啐了一口,回头气咻咻的道:“太太如今处处克扣咱们姑娘的月例,她身边这几个捧高踩低的就不说了,连那灶上也是狗眼看人低,饭菜的分量是越来越少,连点心也不见往屋里送了!”   司棋咬牙道:“当真是反了他们了——走,咱们先去灶上讲说讲说!”   原本因为和迎春闹了别扭,所以不曾理会这些,如今想着要和迎春一起嫁去焦家,自然少了隔阂同气连声。   “千万别去!”   迎春却半点不领情,拦在门前诉苦道:“错非是你一味的莽撞行事,咱们又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那依着姑娘又该如何?!”   司棋恼的直跺脚:“难道就任凭这些下贱东西,一个个骑到咱们头上去不成?!”   “快别吵了!”   眼见主仆两个又要争执起来,绣橘忙拦在中间,出主意道:“能不能让姑爷那边儿想想法子?”   “这就叫上姑爷了?”   司棋斜了绣橘一眼,心下倒也有些意动,于是道:“那等明儿我寻香菱传话试试。”   “这……”   贾迎春迟疑:“这私相授受的,若被人知道了……”   “姑娘不是说事情已经定了么?”   司棋不以为意:“何况这本就是太太的意思,便私相授受也是被她逼的!”   迎春其实也有心试一试,看焦顺会不会为自己出头,但却不放心司棋的火爆脾气,唯恐她再节外生枝。   于是沉吟道:“还是让绣橘走一遭吧,尽量不要惊动旁人。”   绣橘见自己的主意得了采纳,当家笑着应道:“姑娘放心,我一准儿让姑爷帮着拿个好主意!” ###第一百五十六章 釜底抽薪   返回头再说焦顺。   却说他自帐篷里出来,汇合了冯紫英、薛蟠两个,眼见着荣国府的人马拔营而走,三人便也策马返回了谷内别院。   冯紫英自然不会刨根问底,薛蟠却毫不避讳的追问,邢氏这次跑来城外进香,是不是因为大老爷最近招惹的人命官司。   这事儿焦顺却是头一回听说,忙拉着薛蟠细问究竟。   薛大脑袋却也只是听了些皮毛,只知道是死了个俏寡妇,具体怎么和贾赦扯上的干系,又到底有多大干系就闹不清楚了。   不过这些信息也足够焦顺脑补一番。   这天子脚下毕竟不是金陵可比,以荣国府的人脉权势,在金陵解决几桩人命官司,可说是易如反掌,但在京城内想要一手遮天,却怕是还差了些行市。   尤其这人命官司已经走露了风声!   既然权势不够,那就得靠真金白银补齐。   顺着这条线索推断,邢氏为了敛财不惜卖女儿的行为,也就能说得通了。   ……   却说这一桩插曲,并未影响一众纨绔狩猎的兴致,到临近傍晚回城时,除了薛蟠猎熊的心愿没有达成,旁人都称得上是兴尽而还。   等进城之后,焦顺因早就和冯紫英约好了,要去登门拜会神武将军冯唐,故此便婉拒了薛蟠同路而归的邀请,随着冯紫英回到了将军府里。   拱卫夏国京城的军事力量,主要由三营一卫构成。   这一卫不用说,自然指的是龙禁卫;三营则分别是五军营、巡防营、城防营——而神武将军冯唐正是巡防营的统帅,称得上是军中举足轻重的大佬。   冯唐此时也是刚刚从城外大营回来,一身戎装尚未褪去,就听管家进来禀报,说是公子带了朋友回来,言称有要事求见老爷。   冯唐闻言登时皱起眉头,不悦道:“他那些狐朋狗友能有什么要紧事?”   “老爷。”   管事忙解释道:“大爷带回来这位,貌似就是前些日子刚脱奴籍,就得了圣上青睐的焦顺。”   “是他?”   冯唐捋着胡须略一思量,这才点头道:“让大爷带他进来吧。”   说着,自顾自去里间换了常服。   等冯唐再出来的时候,冯紫英和焦顺已经在小客厅里等了一会儿。   “父亲。”   “将军。”   见他自里间出来,冯紫英和焦顺忙都上前见礼。   冯唐却并不急着回应,慢条斯理到了主座上,这才微微颔首道:“坐下说话吧——来人,上茶。”   虽然凭借着简在帝心的稀有属性,让冯唐对焦顺高看了一眼,但以他的地位自然不可能放下身段,对个区区七品小官儿曲意逢迎。   而焦顺之前曾打听过冯唐的品性,知道他素来不喜欢下面人打机锋,故此便没有多做铺垫,只等小厮们上了茶,就起身开门见山道:“将军,下官这次冒昧登门,实是有一事相托。”   听他自称下官,又用的相托而不是相求。   冯唐略有些诧异的打量了焦顺几眼,然后面无表情的问:“是公事?”   “是公事,也杂了些私情。”   焦顺说着,从袖筒里取出早就备好的牛皮纸袋,双手托举在胸前。   冯紫英立刻起身接过,恭恭敬敬的送到了父亲面前。   “这是什么?”   冯唐嘴里问着,却早撕开了袋子,从里面抖出一叠剪报和两张洒金笺。   书信他见多了,这剪报却倒有些新鲜。   于是他没有急着展开那洒金笺,发是把那些剪报挨个扫了一遍,却见上面都是与西南战事有关的消息。   这是个什么意思?   冯唐面露疑色,他身为军方大佬对前线战事的了解,只怕远远超出这些报道十倍百倍。   可这焦顺班门弄斧,却又是为了那般?   不过他并没有急着发问,而是又仔细把上面的内容过了一遍,发现除了最新的战事报道之外,更多的是一些英雄人物的报道,而且基本都是重伤不退、身残志坚的类别。   平常报道最多的以身殉国,反倒是没有几个。   冯唐心下略略有了揣测,抬头盯着焦顺问:“你莫不是想拿这些伤残将士,做些官样文章?”   “是,也不是。”   焦顺买了个关子,随即把军械司意欲派人入驻相关工坊,进行实际意义上的夺权一事,先简单节要的解说明白。   然后又道:“其实下官对官办工坊的效率也是大为不满,故此一上任就拟定了革除积弊的新政,还因此侥幸得了圣上的嘉奖——所以对于军械司派人进驻监督的想法,也并没有什么不满。”   “呵呵。”   冯唐听到这里呵呵一笑,抖着手里的剪报反问:“当真并无不满?”   焦顺微微拱了拱神,却并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顺着自己的节奏继续道:“下官只是觉得,这本就是工部的官办工坊,若再派了工部的人进驻监督,也不过是左手打右手罢了,恐怕未必能解决什么问题。”   冯唐听到这里,忽然挺直了腰背,瞪着眼睛看看手上的剪报,再看看站在那里的焦顺,脱口问:“你是想让这些伤残将士去监督工坊?!”   “正是如此!”   焦顺慨然道:“这些将士们都是为国尽忠,才落得一身伤残,如今既不能留在军中效力,自该稳妥安置才是,万不能让英雄好汉流血又流泪!”   “好一个‘流血又流泪’!”   冯唐拍案而起,炯炯有神的盯着焦顺道:“你继续往下说!”   只听焦顺又道:“若是旁的工坊,安排退伍将士入驻督查,恐怕是隔行隔山——但既是生产军械的相关工坊,又有什么人能比这些真刀真枪厮杀过的好汉们,更能分辨出好坏优劣的?!”   “军械司想派人入驻工坊督查,除了对相关工坊的积弊深恶痛绝,更是想要打造出让将士们满意的器械——既然如此,他们就不该、也不能反对工坊直接受军中监督的做法!”   听了这番话,冯唐愈发欣赏眼前这侃侃而谈的年轻人。   能想到让伤残军人入驻工坊倒也罢了,真正值得赞叹的,是他能在短时间内因势利导,充分利用这冠冕堂皇的理由,对自己的政敌进行釜底抽薪式的打击!   可想而知,一旦正为如何安置有功将士儿发愁的朝廷,选择用伤残将士替代工部官吏入驻工坊督查,受损失最大必然是军械司!   而且……   将此事上书朝廷,也有助于自己收买军心、增加威望,所以基本不用担心自己会拒绝此事。   难为他小小年纪,行事竟就如此老辣狠厉!   只是……   冯唐抖了抖手上的剪报,似笑非笑的问:“贤侄难道就不怕这吃里扒外的事情传出去,你今后在工部无法立足?”   这虽是语带威胁,称呼却反倒亲切了不少。   焦顺微一躬身,笑道:“冯伯伯若应下此事,明儿一早我就同军械司的人摊牌,只说是刚从冯伯伯这里得了消息,准备等冯伯伯首倡之后,便头一个上书支持此事!”   冯唐听了,不由得啧啧暗叹。   若只是自己上书倡议此事,工部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可若是焦顺主动表态支持,从内部先行打破堡垒,工部恐怕就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了。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工部乃至军械司的人,恐怕反要竭力安抚他,又怎敢在这时候排挤刁难?   而等这事儿闹个一年半载尘埃落定,凭这焦顺的心计本事,只怕早就在工部站稳脚跟了!   直到这时,冯唐才展开那洒金笺细瞧,见上面非但罗列了焦顺方才的说辞,还补充了许多细节。   “罢了。”   看罢多时,他将剪报和书信重新塞回了纸袋里,断然道:“贤侄都把话说道这份上,我这做长辈的若再推三阻四,反倒显得矫情了——这事儿我应下了,三五日里必然上书朝廷!”   焦顺来时就有八成把握,但事情进行的如此顺利,还是让他心头为之一松。   而冯唐这时也一改先前的冷淡,亲热的招呼焦顺用过晚饭再走,更主动表示要与他畅饮几杯。   焦顺虽然很想与冯唐拉拉关系,可因与人有约在前,也只能婉拒了冯唐的好意。   于是冯唐便命儿子将他送出了府门。   等冯紫英目送焦顺乘车而去,重新折回这小客厅里,却见冯唐又重新取出了那剪报、信纸细瞧。   “爹。”   他上前作揖禀报道:“焦兄弟已经走了。”   “嗯。”   冯唐头也不抬的应了,随口叮嘱道:“这人你要好生结交,但先不要急着交心,且看他日后行止如何。”   ……   焦顺驱车回到宁荣街,却并未转入荣国府后门,而是径自进到了宁国府里,一路长驱直入去寻贾珍。   岂料贾珍并不在家,说是和西府大老爷结伴外出,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回来。   不过焦顺也不是为了他来的。   当下退而求其次,找来被禁足的贾蓉作陪吃酒。   只三五杯下肚,他就说是不胜酒力,急命便宜儿子帮自己准备住处。   贾蓉直恨的牙痒痒,却也并不敢招惹焦顺。   只能捏着鼻子准备一间相对僻静,又离后院颇近的客房安歇。   于是入夜不久,焦顺便将尤氏银蝶主仆迎进了门,做了一场深入浅出的交流。   第二日天不亮,焦顺好容易从脂粉阵中拔出身子,原是打算和贾蓉道个别,谁知寻了管事的一扫听,这厮竟也着了风寒。   这必是贾珍的亲生儿子无疑!   既然他病倒了,焦顺也就没有再去逗弄他,径自回家换了官服,风尘仆仆的赶奔工部衙门。   因昨儿礼部的人就已经撤走了。   于是和焦顺预料的一样,他前脚刚在杂工所里升堂议事,后脚军械司的人就找了过来。   来的是军械的一个员外郎,进门既不曾通明道姓,也不管这是在百工司的地盘,倨傲的上前站在公案旁目视焦顺,摆明了是要喧宾夺主。   焦顺懒得与他争一时长短,直接笑着起身让了座。   那员外郎自以为得计,老实不客气的坐到了公案后面,又等焦顺绕到前面,这才扬声喝问:“焦所正,不知你准备如何给我军械司一个交代?”   不等焦顺开口,他又盛气凌人的道:“如今我军械司新立,朝野上下无不关注,却容不得你多做拖延!”   “这位大人请放心。”   焦顺好整以暇的拱了拱手,淡然道:“我昨儿去神武将军府上做客,席间偶然与冯将军说起此事,不想却意外得了个好法子,只等三五日便可着手推行!”   那员外郎闻言不由得一愣,暗暗疑惑这事儿与神武将军有什么相干?   可转念一想,即便焦顺搬出神武将军又如何,工部的事情还轮不到外人插手!   于是不以为意的问了句:“是什么好法子?”   他问这话的同时,就已经开始在心底编排言语,准备当场否定焦顺的办法了。   那曾想焦顺却道:“冯将军对军械工坊的弊病,也是深恶痛觉,恰巧如今西南战事已近尾声,朝廷正为如何安置有功将士——尤其是伤残不能从军的有功将士而发愁,冯将军便想着不妨来个一箭双雕,奏请朝廷将伤残功勋安置军械工坊内作为监督,如此一来……”   “什么?!”   那员外郎听到这里,已是惊的霍然起身,点指着焦顺气的浑身直抖:“你竟想让那些粗鄙军汉插手咱们工部的事情?这、这当真是岂有此理!”   “大人慎言。”   焦顺板起脸来,提醒道:“这都是为国尽忠的功臣,怎好用粗鄙二字来形容?”   不等那员外郎再开口,他又道:“其实下官正准备征询一下司里的意见,看等神武将军上书之后,要不要主动响应此事——毕竟我杂工所下辖的工坊,已经沉沦到让军械司无法忍受地步,也是时候做出一些改革了!”   “你、你……”   那员外郎直气话都说不全了。   军械司为了这事儿筹谋已久,又特地选了焦顺这个软柿子作为突破口,哪成想他竟然与外人勾结来了个釜底抽薪!   偏这法子还是脱胎于军械司制定的计划!   简直是杀人诛心啊!   “大人。”   焦顺毫不避让的与他对视着:“正如您方才所言,军械司新立,朝野上下无不关注,下官又怎敢推脱迁延?必是要一往无前,大刀阔斧的改革才成!”   “你、你、你!”   那员外郎癫痫似的乱抖,忽然一袖子将公案上的东西全都扫落在地,然后咬牙切齿愤愤而去!   焦顺目送他出了院门,施施然绕回公案后坐定,环视周遭呆若木鸡的赵彦、刘长有几个,屈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好了,咱们继续议事。”   ……   与此同时。   值了一夜班的秦显兴冲冲回到家中,进门见妻子正在奶孩子,于是激动的上前夺过孩子,吧唧吧唧的亲了几口,连道:“好儿子,果然是你爹命里的福星!”   杨氏匆匆掩了襟摆,不快道:“你这又是发什么疯?莫不是昨儿跟着太太进香,得了什么赏赐?”   “赏赐算什么?!”   秦显把胸脯一拔,得意道:“我马上就要换个肥缺了!”   随即又连声催促:“快去给我打些酒菜来,今儿我要喝个痛快!”   说着,抱着儿子坐在炕头,乐得直合不拢嘴。   杨氏坐月子时,他还能强忍着不使唤妻子,如今都出了满月,自然便又故态复萌颐指气使了。   杨氏暗暗撇了撇嘴,边对着梳妆台梳妆打扮,边好奇道:“到底是个什么肥缺,把你高兴成这样?再说了,你这才刚顶替大哥几天啊,怎么就又得了抬举?”   “还能是什么肥缺?自然是修别院的肥缺!”   秦显得意道:“谁让太太就相中了我呢,特意托请了焦大爷,要帮我在工地上谋个好差事。”   说着,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只可惜往后得了好处,先要上交给太太大半,余下的才是咱家的进项。”   听到‘焦大爷’三字,杨氏心下登时恍然。   依着大太太的心性,有好处自然先紧着陪房的心腹,又怎会便宜了自家?   这必是焦顺念着自己和孩子,才特意分润了些好处给他。   当下回头瞥了眼儿子,一语双关的道:“这没准儿真就是儿子给你带来的好运气。”   “可不!”   秦显不疑有他,仍旧得意道:“自从你怀上他,咱家就芝麻开花节节高——哈哈,这孩子必是我命里的福星!”   见他乐不可支。   杨氏也就没再说什么,径自推门到了外面,边往菜市口赶,边琢磨着要回馈焦顺一些甜头。 ###第一百五十七章 猴与蕉   这日下午。   因得了‘天行健’新总的账目,王熙凤默默盘算了自己能克扣的份额,一时直喜的眉开眼笑。   捧着那账目伏在榻上翘起两条腿儿,将一双嫩足儿纺锤似的晃动,竟难得的显出几分小儿女态来。   也难怪她会如此忘形。   因打着有功于西南战事的名头,后来运抵京城的充气轮胎,不出意料的又被抢购一空,且有近半是加价抢购的,但只是这一桩,她便能从中克扣近四千两银子。   再加上从别院里克扣的,这半个多月下来她竟攒了近万两银子!   若搁在以前,只怕一年都未必能有这么多进项呢。   正洋洋自得,就听外间门板响动,却是贾琏从巡视工地回来,大声吆喝着让平儿上茶。   王熙凤也不出迎,只侧转了身子摆出个观音卧莲,三分端正七分妖娆等着贾琏进来。   谁知左等右等,却听外面十句八句的胡聊。   她登时起了疑心,起身捉了鞋袜蹑手蹑脚的到了门前,等透过门缝见平儿离着贾琏十万八千里,这才放下心来。   就近往个春凳上坐了,挨个翘起纤纤玉笋,先用帕子拂去脚掌上的尘土,再将其套入桎梏当中,然后没事儿人似的到了外间,笑道:“呦~我早听你回来了,却怎么还黏在外间了?”   贾琏却没心情与她打趣,皱着眉头道:“你近来可曾听说,老爷招惹上了人命官司?”   “当真?”   王熙凤诧异的张开檀口。   “应该是真的。”   贾琏起身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嘟囔道:“我听说老爷为了摆平这事儿,着实放了不少血呢——怪不得他早上急匆匆的出了门,太太也上赶着去了城外进香。”   王熙凤听了这话,却愈发的不敢信了:“这倒真是奇了!平日里老爷太太没少打咱们的主意,只差把手伸进钱袋里明抢了——如今急着用银子,却怎么连个风声都没透露?”   顿了顿,又疑心道:“别不是又存了什么算计吧?”   “难说。”   贾琏摇了摇头,心下胡猜了一番贾赦夫妇的心思,偏又不得要领。   王熙凤如今天天都有大把进项,自不肯在这时候节外生枝。   故此两人一合计,不妨便给贾赦些甜头,也免得逼急了他,真就撕破了脸硬来。   拿定了主意,王熙凤却又未雨绸缪道:“咱们这口子一开,往后却怕拦不住他——不如让别人挑头出面,中间隔开一层也能有个转圜的余地。”   她这一说,贾琏登时心领神会:“你是说让顺哥儿出面?”   不过随即却又迟疑起来:“前几日才逼着他卖了扇子,如今又……”   “不妨事。”   王熙凤不以为意道:“等我寻他过来好生说一说就是,到底有往日的情分在,他还能驳了我的面子不成?”   顿了顿,又貌不经心的补了句:“对了,老爷惹上官司的事儿,你是从那儿听来的?”   贾琏脱口道:“这不是卫兄弟邀我去百花楼吃酒,我……”   说包半截,见面前千娇百媚个人儿,忽就化作了冷面罗刹,这才知道说漏了嘴。   “我、我去工地上瞧瞧!”   于是忙弹簧似的跳将起来,扯了外套飞也似的逃了。   王熙凤在后面赶了几步,咬牙啐了一口:“呸~没脸子的东西,每日里哄我说是忙着修别院,却原来是去外面喝花酒了!”   说着,又迁怒的横了平儿一眼,骂道:“捣鬼的小蹄子,在那里看什么热闹?还不快去焦家把顺哥儿给我喊来!”   平儿如今一听见焦顺的名字,心下就乱糟糟的,就更别说是主动见他了。   下意识拖延道:“离他从衙门里回来,也还有些功夫呢,我这会儿过去也只能是扑个空罢了。”   王熙凤一想也是,便又改口道:“那就先替我去太太屋里走一遭,问问庄子里的年节供奉,比往年可有什么变动——今年是来旺头一回承办,总要稳妥些才好。”   平儿暗暗松了口气,忙也批上外套出了门。   与此同时。   王夫人屏退了金钏、彩霞,却是独自一人在卧室里,整理着几件薄如蝉翼的小衣。   先前受薛姨妈怂恿,她借助此物与贾政缓和了关系,事后便又半推半就的拿了几件替换,只是这等老来俏的行径,她可不敢让旁人知道,故此从不假手于人。   然而……   想到先前听到的消息,她原本还有些晕红的面上,便只余下一脸铁青。   那赵姨娘竟也在张罗着,要寻几件薄丝的小衣的回来。   薛姨妈是决计不可能把这事儿透露给她的,那就只能是……   正郁郁难平,忽听说平儿奉命过来请示,王夫人忙把东西收敛起来,端庄肃穆的到了外间。   等问明了平儿的来意,王夫人不由笑道:“你们奶奶忒也仔细了,那来旺也是做老了差事的,办个年礼能出什么岔子?何况真就出了岔子,如今有顺哥儿在,谁又敢挑他老子的不是?”   平儿也笑:“奶奶也是想在太太这边儿打个埋伏,真把事情办砸了也好有人托着。”   两下里闲话了几句,平儿便从堂屋告辞出来。   不想刚出一门,就见贾宝玉正缠着彩霞讨胭脂吃,心下登时浮现起当日的景象,不由的暗暗啐了一口。   正想悄默声的避开,可看彩霞越是躲闪,宝玉便越是要捉她,直急的彩霞几乎要哭出来。   忍不住上前拦下宝玉,笑道:“袭人哪去儿了,却怎么放着哥儿在这边儿胡闹?”   彩霞趁机提着裙子飞也似的逃了。   宝玉看到这一幕,不禁吃惊道:“她、她莫不是恼了?”   宝玉素来与丫鬟们胡闹惯了,丫鬟们爱他品貌风流,又是当朝‘国舅’,自也都半推半就的骄纵着他,甚至恨不能真就闹出些什么来。   故此他方才虽见彩霞躲闪,却也只当她是逗弄自己,那曾想她竟真是真的不愿与自己亲近。   一时便就沮丧起来,那还顾得上回答平儿的问题?   平儿看他发痴,只得又把方才那话问了一遍。   宝玉这才无精打采的道:“先前她和晴雯被我连累,吃了老爷一通排头,还说要发卖了她们,所以这几日便不敢跟着过来了——今儿是秋纹陪着我过来的,方才我打发她去给林妹妹送东西了。”   平儿听了这话,又忍不住摇头。   没有对比还不显什么,如今多了知道上进的焦顺,倒显得宝玉愈发不堪了。   因就教训道:“你既连累她们吃了老爷排头,却怎么还敢在这院里放肆?往后千万收敛些才是。”   宝玉怏怏的应了。   斜下里金钏儿不知从那钻出来,酸道:“却不怕他放肆,只怕他分不清好歹!”   平儿看她唇上熠熠生辉的,却似是刚涂抹了胭脂的样子,不由暗叹果然是各有所好。   ……   酉时三刻。   再次威震杂工所的焦爵爷,散衙回到了荣国府里,先在那工地上照例巡视了一圈,不想却稀奇的撞上了贾琏。   下车与其闲话几句,这才告辞回到了家中。   刚进了东厢,那客座上就忙站起个人来。   “你是……”   焦顺仔细分辨了片刻,才有些不确定的问:“二姑娘屋里的绣橘?”   要说二姑娘屋里的司棋,他倒是从头到脚熟悉的紧。   这绣橘却只是远远的见过。   “姑……焦大爷好记性!”   绣橘说着,便盯着一旁的玉钏儿打量。   玉钏儿虽也好奇她突然找过来是为的什么,但还是识趣的找了个借口避到了南屋。   焦顺便好奇道:“姑娘在这里候着,莫不是找我有什么事情?”   “这个……”   绣橘来时想的简单,可真见了焦顺,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但她毕竟受司棋影响,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略一犹豫便决定来个开门见山:“大爷和我们姑娘的好事既然已经订下了,那就不是外人了,我也不瞒您说,我们姑娘自打到了东跨院里,便被太太刁难的厉害。”   说着,将贾迎春现在的窘境加油添醋的说了,又巴巴的盯着焦顺,期盼他能给出应对之策。   这……   焦顺原本是想敷衍一番的。   谁知道贾迎春竟也认可了这门婚事。   按理说他是应该把话挑明才对,只是这一来岂不是伤了迎春的心意?   再说了,他虽然惦记着宝钗黛玉,却也并无十足的把握。   倒不如……   先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当下他换了嘴脸,摇头慨叹道:“不想堂堂国公府千金,竟落得如此窘困——你且在这里稍候片刻。”   说着,他径自到里间取了四锭五十两的银子,以及一些金豆子银稞子,一股脑都塞给了绣橘。   “大爷这是什么意思?”   绣橘一时有些莫名其妙。   却听焦顺道:“我如今毕竟还是外人,却不好干涉大太太屋里的事情,你们且拿这银子上下疏通疏通,多少也能有些改善。”   “这、这如何使得?!”   绣橘登时烫了手似的,要把银子还回去。   她是来讨主意的,这若拿了焦顺的银子回去花,却算怎么一回事?   焦顺硬是捂住了她的小手,不容置疑道:“你都说我不是外人了,却怎么又要驳了我的心意?”   绣橘何曾与男人亲近过?   被他那大手捂住柔荑,当下便涨红了脸,有心用力抽回来,可想到眼前这人多半就是二姑娘的归宿,自然也便是自己的归宿,一时就软了。   娇羞垂首道:“姑爷莫恼,我、我替姑娘收下就是。”   能在这荣国府里伺候姑娘小姐的,姿色自然差不到哪去儿,刨去身段不论,这绣橘实比司棋生的还要可人些。   如今这含羞带俏又任凭予取予求的样子,自是惹得焦淫贼食指大动。   正要逗弄她两句,不想外面仆妇隔着门传话,说是二奶奶差人来请。   绣橘急忙把手挣开,逃也似的夺门而去。   这不凑巧的!   焦顺遗憾的捻着手上的香气,唤玉钏儿、香菱出来帮着换了常服,便匆匆赶奔王熙凤院里。   因为有前科在,平素他难得见到王熙凤一面,即便被找去了也多半是平儿出来传话。   不想今儿倒是畅通无阻的放了行。   进到那堂屋客厅里,就见王熙凤并未在正中的官帽椅上落座,而是有些不雅的歪在东北角的罗汉床上。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就将两只白生生的赤足搭在床沿上,轻轻摇曳出白瓷也似的肉光。   焦顺的视线在上面一扫而过,便忙又眼观鼻鼻观心的上前行礼道:“见过二奶奶。”   那目光虽是一闪而逝,但却被早有准备的王熙凤收入了眼底,心下登时浮现些许报复的快意。   虽是有求于焦顺,但她原本可没想过要出卖色相。   实是查出贾琏最近经常出入青楼,偏方才又命人传话说是要在外书房歇息,让把他的铺盖送过去。   王熙凤一时恼了,才做出这等行径来。   如今见焦顺果然上了钩儿,便刻意将那两只嫩菱儿伸展出床沿,扣紧了涂着豆蔻十趾,白生生红艳艳的招摇跌宕着,嘴里含着什么似的慵懒道:“你这猴儿最近也不说过来瞧瞧,莫非是跟我生分了?”   “奶奶说的哪里话。”   焦顺笑道:“我每天都要托我娘给您问安呢,许是她嫌我碎嘴子,也就懒得传达了。”   边说边忍不住又偷眼去瞧。   也不怪他收不住心。   实在是王熙凤平素一贯爽利泼辣,难得如此柔媚一回,自是显得格外诱人。   更何况那对足儿,也当真是钟灵地秀的一双恩物,便瞧了再瞧也寻不见半点瑕疵,看了再看也看不够!   “别耍嘴了。”   这时平儿突然插口道:“奶奶唤你来,是有事情要吩咐。”   王熙凤正逗弄的起劲,突然被平儿搅了兴致,不由白了平儿一眼,略略坐正了身形,将自己想托焦顺给贾赦邢氏一些好处的事情说了。   又道:“你放心,二老爷和太太那边儿,我和二爷自会帮你铺垫,你只需挑个头就是。”   这倒真是巧了!   自己刚答应了邢氏,王熙凤这边儿就递了枕头,这岂不是白赚了贾迎春的心意,又替便宜儿子攒下了基业。   这般想着,他面上却露出犹豫不决的样子。   王熙凤见了,原本想要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心下却忽然一动,又舒展了双足微微翘起、缓缓下落。   就见焦顺的脑袋也跟着从上到下微微点头。   王熙凤噗嗤一笑,掩嘴道:“你既然点头答应了,那就抓紧时间办吧——平儿,送送他。”   焦顺讪讪的收回了目光,便跟着平儿往外走,边暗骂这凤辣子忒会作妖。   “哼~”   到了门外,却听平儿冷哼一声:“果然是个猴儿!”   这是吃醋了?   焦顺涎着脸悄悄往前凑了凑,笑道:“好姐姐,这话怎讲?”   平儿却冷着脸不肯再搭话。   因四下里耳目众多,焦顺也不敢逼迫太甚。   等到了门外,看看左右无人,这才央求道:“姐姐再送我几步。”   平儿坚决不肯。   焦顺只得退而求其次:“那姐姐好歹也把方才的谜底告诉我。”   “什么谜底!”   平儿脸上浮起些红晕,悄声道:“我听说猴儿最爱吃蕉!”   说着,转头便回了院里。   焦顺目送她婀娜的身姿消失在门内,心下暗道:早晚剥了她的皮,把白生生的蕉儿吃干抹净! ###第一百五十八章 纷乱的夜【上】   却说绣橘捧着那银子回到家中,把这前因后果说了,果不其然便恼了迎春。   “你怎能如此孟浪?!”   就听迎春顿足埋怨:“如今毕竟名分未定,你讨他几句言语倒没什么,却怎么竟就收了他的银子?这若是传出去,我还怎么活?!”   绣橘嗫嚅道:“是姑爷……”   “什么姑爷?!”   “是焦大爷非要硬塞给我,我能有什么法子?”   “他给你,你就拿着了?”   “不然还能怎得?”   “你还他不就是了!”   “焦大爷如何肯要?”   “他不肯要,你却要得?”   迎春素来是个没脾气的,如今罕见的咄咄逼人起来,起初绣橘还有些怵头,但吵了几句火气也上来了。   暗想着自己也是为姑娘排忧解难,所以才不顾体统的找上门去,如今却倒落了她一通埋怨,这岂不是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   于是她把那些金银往梳妆台上‘哐’的一放,噘嘴反驳道:“这银子上也没写着名姓,咱们零散的花用了,只说是先前攒下的就是,还碍着谁肝疼了不成?!”   顿了顿,又质问:“姑娘不愿意撕破脸,又不肯用姑……焦大爷给的银子,难道就打算这么忍着?!”   谁知迎春竟点头道:“忍一忍也没什么不好。”   她派绣橘过去,实是为了探一探焦顺的心意,如今得了回馈,便只盼着能早日脱身,旁的再无所求。   说着,贾迎春伸手捧起了那些金银,递给绣橘道:“还是快把这银子退了吧。”   想了想,又交代道:“千万好生跟焦大爷说,别让他生出什么误会来。”   绣橘为难的看着那银子,正犹豫到底要不要接过来,司棋突然上前劈手夺过,断然道:“不用还了!姑娘既然不肯用,那就放着我来花用!往后闹出什么来,也只我一个人担着就是。”   说着,也没给迎春反驳的机会,径自拎着银子到了外间。   “你……”   迎春赶了两步,又指着外面对绣橘道:“她怎么敢……”   说到半截,忽又颓然的垂下了手臂,丧气道:“罢罢罢,她要拿去就拿去好了,我只当从来没见过这些腌臜物!”   这实则是默认了司棋的做法,且提前与她做了切割。   绣橘听的小嘴一扁,也默默跟了出去,用行动展示自己的态度。   这也就是贾迎春了,换成旁的小姐少爷,此时怕早嚷着‘反了、反了’,给她们两个狠狠立一立规矩了。   但迎春却懒得计较,自顾自翻出了太上感应篇,嘴里念着‘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脑袋里却全是焦顺的影像,一时竟就焦某人臆想成了自己未来的福报。   ……   “阿嚏!”   焦顺正掩着内子墙往家赶,忽就鼻头耸动打了大大的喷嚏。   他摸着鼻子琢磨了半天,也闹不清楚是谁在惦念自己,于是厚颜给自己冠了个‘大众情人’的名头,施施然回到了家中。   因是逢‘七’的日子,焦顺原想拉着香菱、玉钏儿早早洗漱安歇了。   谁曾想刚在床上拼了个‘川’字,就听远处铜锣声一阵响似一阵。   焦顺皱眉起身,侧耳倾听了片刻,分辨出这动静是从别院里传出来的,暗道莫非是别院里招了贼,又或是走了水?   前者也还罢了,若是后者……   这般想着他忙披衣而起,打算前去哨探哨探——当然,就只是远远的哨探一番,毕竟他可没有舍命保护荣国府财产的觉悟。   等到了外面,却见来旺夫妇早在院门口探头探脑。   “爹、娘。”   焦顺上前招呼一声,也踮着脚往内子墙内张望,见里面虽是映红了半边天,但瞧着倒不像是走了水,更像是燃起了许多火把。   果然是闹贼了!   焦顺心下有了定论,又回身和自家老子商量了一番。   考量到这事儿就算不惊动他焦大爷,也必然要通知来总管一声,与其在这里等着人来请,不如先绕到前院去打探消息,若没什么凶险再进别院不迟——若是有风险,自然就只能留在前院‘指挥若定’了。   来旺原是想自己去的。   但焦顺实在放心不下,便陪着他一起绕到了前院。   等寻到别院正门前,早有不少管事、长随守在这里,来旺唤了熟悉的仔细询问,这才闹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却原来里面并不是遭了外贼,而是有个叫什么‘木人张’的匠人,趁着夜色企图翻墙逃走,结果被巡夜的管事撞了个正着,因见他形迹可疑盘问了几句,谁知这木人张竟就动起了兵刃,当场捅伤了巡夜的管事。   听到这里,焦顺插口问道:“那木人张是土木组的?”   “是雕工组的。”   雕工组……   或许是偷了什么珍贵的木料,又或是在石料里发现了什么宝贝——荣国府里上了年头的石料,可有不少都是从滇南运来的,保不齐就咋了块翡翠原石呢。   既然只是个工贼,并非明火执仗的强盗,焦顺父子问清楚别院里还没有正经管事的在主理,便点选了几个膀大腰圆的,前呼后拥的进到了里面。   离着出事的工棚老远,就听有人带着哭腔骂道:“放开俺、你们快放开俺!俺要再不回去,俺婆姨就活不成了!”   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焦顺和自家老子交换了一下眼神,这才走进了那灯火通明的工棚。   因见屋内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左右随从里有脑瓜好使的,在后面扯着嗓子吆喝了一声:“焦大爷和来总管到了!”   众人闻声齐齐回头,见果然是焦顺父子到了,忙推搡着让开了一条通路。   方才那木人张虽被五花大绑,却兀自在地上蜷曲挣扎不休,可听说是焦大爷到了,却忽就安静起来,连头也不敢再抬一下。   焦顺见状愈发奇了,略略俯下身子问:“你方才喊着要去救你的婆姨,却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莫非你媳妇有重病在身,无人照管?若真有什么隐情,你只管说出来,本官自会为你做主!”   谁知那木人张听了焦顺的问话,反把头拼命往怀里扎。   旁边有熟悉他的匠人,戏谑的叫道:“大人,您别听这厮胡说,他光棍儿一个哪来的什么婆姨?我看多半是把木头疙瘩当成老婆了!”   众人一通哄笑,陆续又有人几人开口作证,证明这木人张光棍一个确实未曾娶妻。   这莫不是想老婆想疯了?   可真要是疯了,偏怎么听说自己来了,他就突然变得偃旗息鼓,又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   焦顺因心下狐疑,便点选了个口舌便给的,询问事情的由来始末。   却原来这木人张是三天前才被雇来修园子的,他原本已经签了契约,谁知听说吃住都要在荣国府里,竟就发了疯似的闹着要走。   问他家里到底有什么事情,他也不肯透露半点,只是一味的使蛮撒泼。   偏那管着雕工的贾芹也是个面善心黑的,眼见这木人张闹的厉害,当场便抽了他一通鞭子,又把他树立成了典型,说是只有众人都回去了,才轮得到他!   这木人张就此老实了两日,不想今儿晚上又闹了起来,还捅伤了巡夜的管事。   “今儿巡夜的是哪个?”   听这人提起被捅伤的管事,焦顺才想起要慰问一下伤员。   “是新来的吴管事。”   旁边立刻有人指着角落道:“原本轮不到他当值,偏今儿不知怎么给调换了,竟就赶上了这桩倒霉事。”   等哪个方向的家丁、匠人们散开了,就见有个形貌猥琐的男人,正抱着大腿在角落里哼哼唧唧。   焦顺正待上前探问几句,不想就听外面有女子哭喊道:“哥哥、哥哥,你在哪儿呢?!”   那猥琐男立刻来了精神,也忙扯着嗓子嚷道:“妹妹,我在这儿呢、在这儿呢!”   应声竟从外面闯进个女子,却竟是宝玉身边得宠的大丫鬟晴雯。   如此说来,这所谓的吴管事应该就是她那堂兄吴贵了。   可这吴贵不是在天行健的铺子里做伙计么?   “焦大爷、来总管。”   正疑惑不解,晴雯也看到了焦顺和来旺,匆匆行了礼便扑倒了吴贵身前,关切上下打量着:“哥哥,你可伤到哪里没?!”   吴贵险些落下泪来,抽噎道:“我、我腿上挨了他一刀。”   晴雯忙查看他腿上的伤口。   焦顺也凑过去打量了一下,见那伤口虽深创面却并不大,便又问一旁守着的家丁:“可曾派人去请大夫?”   “派了、派了,不过这大半夜的,怕还有一会儿功夫才能请来。”   “那就好。”   焦顺点了点头,正打算把吴贵丢给晴雯照顾,再去细问那木人张几句。   不想外面又风风火火闯进几个人来,打头的正是宝玉、袭人。   宝玉眼里只有晴雯,直到确认她好端端的,这才发现焦顺也在场,忙拱手见礼道:“焦大爷怎么也在?”   焦顺大义凌然的道:“我在家里刚躺下,就听这里面闹的厉害,自然是要过来瞧瞧的。”   宝玉闻言又把腰弯了几度,正要说些感激不尽的言辞,冷不防晴雯回头看向了木人张,咬牙切齿的喝道:“这等凶徒留着做什么?还不赶紧送去顺天府严办!”   “对对对!”   宝玉登时也顾不得其他了,连声附和道:“既然捅伤了人,是该送去顺天府严办!”   晴雯说了自然不算,可这府上的宝贝疙瘩一发话,立刻涌上五六个人,七手八脚的抬起那木人张向外便走。   “等等!”   焦顺忙喊住了他们,沉吟道:“他方才那反应,我总觉得不太对劲儿,你们不妨先押他回家一趟,看看他家中可又什么蹊跷之处。”   那几人偷眼看看宝玉,见他并没有反对的意思,这才参差不齐的应了。   等这一行人风风火火去了。   外面又有人回来禀报,原来是派去吴家报信的人吃了个闭门羹,几乎把他家的院门捶拦了也不见人回应,显然吴贵的媳妇多姑娘并不在家中。   晴雯听了这话,一时气的肺都快炸了。   尤其见周遭颇有幸灾乐祸面带嘲讽的,她更是觉得无地自容,于是起身跺脚道:“她这时候能跑到哪儿去?求二爷指派给我几个人,我便挖地三尺也要把她找来!”   宝玉素来偏爱她,何况吴贵既是因公负伤,早些把他媳妇寻来也是应有之义,故此就随便点选了几个家丁,又把跟来的仆妇一并交由晴雯统领。   晴雯嘱咐袭人帮她照看哥哥,便带着人杀气腾腾出了门。   看那架势,明显找人是假,捉奸才是真的!   这些烂事儿焦顺自不会管——只要被捉奸的不是他自己就成——简单的交代了一番,就拉着宝玉去寻贾政禀报了。   等到了贾政家中,又等他自赵姨娘床上爬将起来,焦顺这刚起了个话头,不想就听外面又闹了起来,似是有什么人赶过来报信儿。   喊进来一问,却是不知道因为什么,琏二爷竟和晴雯起了冲突。   贾政一听这名字,就想起了前几日曾见过的狐媚丫鬟,不由冷了脸道:“你调教的好丫鬟,倒跟主子叫起板来了!”   宝玉吓的鹌鹑也似,有心替晴雯辩解几句,说她不是这样的人——可想到她平日里也没少顶撞自己,这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贾政见他唯唯诺诺欲言又止的样子,登时愈发恼了,喊了金钏儿来吩咐道:“你去,把琏哥儿和那个叫什么晴雯,全都给我喊过来,我倒要看看这刁丫头如何的嚣张!”   说着,顺势又骂了宝玉几句,这才向焦顺细问究竟。   焦顺忙把方才听来的说辞,一五一十的讲给了贾政,末了又补充道:“小侄瞧那匠人实在可疑,又一味闹着要回家,便命人先押着他回去,看看他家中到底有什么蹊跷之处。”   “贤侄果然心细如发。”   贾政随口夸了焦顺一句,正待询问伤者的情况,不想又有人风风火火进来禀报,说是去木人张家里的人传了信回来,竟在他家地窖里找出个被五花大绑的女子!   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女子竟是水月庵里‘走失’的智能儿!   “什么?!”   宝玉一下惊呼起来,脱口道:“她怎么会在一个匠人家中?!”   眼见贾政不悦的目光扫来,宝玉忙又解释:“那智能儿小时候也常跟着她师傅来咱们家,因此和儿子并不陌生。”   说着,他竟就伤感起来,却不是为了智能儿,而是想起了病逝的秦钟——错非是当初智能儿找上门,气死了秦钟的父亲,秦钟也不至于会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贾政虽不知宝玉心里想些什么,但看着魂不守舍的架势,再看看旁边沉稳大气料事如神的焦顺,先前冒出的念头便又浮了上来。   自己离京前,果然应该把宝玉托给顺哥儿管教!   夜色渐深。   荣国府里却是越发热闹…… ###第一百五十九章 纷乱的夜【下】   时间倒回两刻钟前。   宁荣后巷内,吴家的门板被拍的山响,屋里却是静的针落可闻。   那传信的家丁又扯着嗓子喊了几声,见里面依旧没人回应,只得悻悻的去了。   来人这一走,堂屋里正裹着棉被捧着手炉的隆儿,立刻一骨碌爬了起来,摸黑钻进了里间,压着嗓子道:“二爷、二爷!外面那人好像已经走了,要不要把灯点起来。”   “先别急。”   贾琏和多姑娘裹在一床被子里,惊魂未定的道:“等他走远了再点灯不迟!”   随即又追问:“方才是什么人?我明明给那吴贵派了巡夜的差事,却怎么还有人半夜找上门来?!”   “好像是咱们府里的。”   隆儿努力回忆着方才听到的喊声:“说是吴贵巡夜撞见了贼人,结果挨了那贼人一刀。”   “什么?!”   多姑娘原本正倚在贾琏怀里撒娇,听到这话急忙坐正了身子,慌急的追问道:“吴贵伤的怎么样?!”   她虽是个惯爱肉身布施的活菩萨,却也晓得自己的根基在吴贵身上,真若是吴贵有个好歹,等自己年老色衰之时,怕就要无依无靠了。   因被夺了宠爱,隆儿对这多姑娘实有三分敌意,听她发问便把嘴一撇,鄙夷道:“那人就隔着门喊了几句,又怎会说的如此仔细?”   多姑娘闻言更是放心不下,顾不得还有两个男人在场,掀开被子取了衣服穿戴,嘴里道:“我要去工地上瞧瞧,二爷也赶紧起来收拾收拾吧!”   “怎就这么不凑巧?”   贾琏也嘟囔着自床上起身,又宽慰多姑娘道:“你也不用太过着急,既说是伤了,多半不会有性命之忧。”   多姑娘却顾不得理会他。   摸黑把衣裳穿戴整齐,又用火折子点亮了灯,对着镜子简单归置了归置,边提起灯笼往外走,边随口交代道:“我先走一步,二爷回家时记得把门锁上!”   贾琏嘴里应了,也坐到了那梳妆台前整理襟摆发髻,同时又命隆儿把明显的痕迹都清理了,免得那吴贵回家后看出什么来。   等归置好了,主仆两个这才吹熄了灯烛,摸黑出了宁荣后巷。   却说那多姑娘风风火火赶到西角门前,跟门子说清了夜里入府的缘由,这才被准许进到了府里。   谁知提着灯笼走出没多远,迎面就撞见一伙明火执仗的主儿,为首的却正是自家小姑晴雯。   这多姑娘心下本就有鬼,又见这杀气腾腾的架势,下意识便往后退了几步。   偏这时晴雯也一眼瞧见了她。   眼见多姑娘步步后退,直往路边的灌木丛里闪躲,晴雯当即叉腰喝道:“你躲什么?!有脸做出那些事情来,倒没脸见我不成?!”   她早看这嫂子不顺眼,如今更是打定主意要拆散二人的姻缘,故此也便没有避讳旁人。   多姑娘吃她这一喝,愈发的慌了手脚,只当是事情彻底败露了,于是来不及多想调头就跑。   后门晴雯见状,也是想也不想就带着人追了上去。   这一追一逃,很快就回到了西角门。   多姑娘一脚跨过门槛,不想却和进门的贾琏撞了个正着。   她这下可是见到了救星了,顺势扑入贾琏怀里,泣不成声道:“二爷、二爷!咱们的事情发了,求二爷快救救我吧!”   晴雯自后面赶到,见她扑进个男人怀里,便知必是奸夫无疑,气的跺脚道:“好个不知羞的奸夫淫妇!快、快给我绑了,同那贼人一并押到顺天府去!”   要说和贼人搏斗,那些家丁未必踊跃向前,但换成捉奸他们可就精神抖擞了!   一个个吆喝着围了上去,七手八脚就要将二人拿住。   连门房里几个当值的,听说是在捉奸夫淫妇,也都纷纷出来呼应助威。   贾琏原本自被多姑娘撞入怀里,便下意识低头想要掩饰身份,可这时候再不亮明身份也不行了。   当下他把脊梁一停,硬着头皮呵斥道:“都反了不成?还不赶紧给爷退下!”   众人这才发现那‘奸夫’竟是琏二爷,忙又慌不迭的退到了两旁。   家丁们这一退,晴雯便与琏二爷对了个正着。   “琏、琏二爷?!”   看清对面是谁,晴雯不由惊愕的睁大了美目,满脸的难以置信:“怎么会是你?!”   这时贾琏用力推开了多姑娘,色厉内荏的辩解道:“爷我外出回来,偏遇见你们追她——这妇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莫不是偷了府里的东西?”   他虽是极力撇清,且也勉强给出了一个貌似合理的借口。   然而方才两人相拥的那一幕,在场众人可都看的真真儿的!   一时家丁、门房、仆妇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是全都没了言语。   静了半晌,才听晴雯不敢相信的再次发问:“怎会是你?!”   她原以为自家嫂子勾引的,多半是府里的小管事之流。   谁成想奸夫竟是贾琏!   可二奶奶何等品貌出身,他却怎么放着家中的牡丹不要,偏去采那人尽可夫的狗尾巴花?!   “什么你你我我的!”   贾琏被问的恼羞成怒,咬牙骂道:“仗着有宝兄弟撑腰,就连尊卑都忘了不成?!”   晴雯虽不服不忿的,可到底不敢将贾琏如何。   而贾琏有心脱身,却又怕多姑娘把今晚的事情抖出来。   双方是麻杆打狼两头怕,竟就在门洞里僵持不下。   时间一久,自然便有人禀报到了贾政面前。   等金钏儿奉命赶到,传双方去贾政面前回话时,贾琏心下不由暗暗叫苦,十分后悔自己没有及时脱身。   可他毕竟不敢无视叔叔的传召。   只得悄悄交代隆儿看管好多姑娘,硬着头皮和晴雯一起去了贾政院里。   此时贾政也刚问完智能儿的事情。   这小尼姑当初被秦钟的父亲赶出家门,又冷又饿又是伤心,竟就在街头晕了过去。   结果被那木人张捡回家中,硬是逼着她做自己婆姨。   智能儿咬死了不肯答应,便被他锁在地窖不见天日。   就这般被折磨了月余,赶上荣国府上门招工,把木人张叫去了别院工地,又拘束着不让回家,竟是连食水都断了顿。   这三天两夜下来,智能儿几乎已经到了极限。   错非是焦顺多长了个心眼,叫人押着木人张回家搜索,只怕不等天亮她就要香消玉殒了。   而听完这前因后果,贾政便开始批判小尼姑不该‘思凡’,说她若肯在佛前清心明志,又怎会落到如此田地?   正数落着,贾琏和晴雯便鱼贯而入。   贾政见果然是那妖媚的丫鬟,心下先就存了三分不喜,于是冷着脸质问:“你这大胆的女子,却怎么敢当面顶撞主子爷们儿?!”   晴雯下意识瞥了眼宝玉,再看看一旁的贾琏,却是欲言又止的低下了头。   若只是多姑娘,她倒也没什么好顾忌的,左右这府里该知道早都知道了。   可牵扯上贾琏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一旦撕破了脸,自己被琏二爷恨上也还罢了,若再连累了宝玉……   “你说啊、你快说啊!”   贾宝玉却哪里知道她的心思,眼见父亲面色愈发阴沉,忙在边上催促道:“有什么你就说什么,老爷还能冤枉了你不成?!”   话音刚落,贾政就抬手指着他喝道:“来人,把这孽子给我叉出去!”   宝玉直吓的一缩脖子,讪讪的退到了旁边。   这时贾琏突然抢着开口道:“回叔叔的话,这不过是场误会罢了——我方才看他们在府里追着个女子乱跑,就想着拦下来问问,结果他们一时没认出我来,所以起了些冲突。”   贾政听了他这话,捋须问晴雯道:“果真如此?”   晴雯又扫了贾琏一眼,垂首咬牙道:“回老爷的话,确实是这么回事。”   “哼!”   贾政拂袖道:“虽说是不知者不罪,可你也太没规矩了——再有,那被你们追赶的又是什么人?”   “是……”   晴雯又迟疑起来,却是怕招出多姑娘后,又要被问起追她的原因。   见她仍是吞吞吐吐遮遮掩掩,本就不耐的贾政愈发恼了,将袖子往外一挥:“罢罢罢,在我面前还吞吞吐吐的,可见是个有心机的,我也不问你什么了,你打那儿来的回那儿去就是,我府上容不下这等刁钻古怪之人!”   听他这话,宝玉急的脱口叫道:“使不得、使不得!还请老爷开恩,不要把她……”   “嗯?”   贾政偏转了目光,质问道:“你这孽障怎么还在这里?!”   宝玉被他拿眼神一逼,登时又怂了,鹌鹑似的蜷缩着。   这时就见晴雯以头抢地,哭喊道:“求老爷开恩、求老爷开恩!我宁愿死在国公府里,也绝不生离!”   她本就生的娇俏风流,如今哀求起来更是我见犹怜。   “哼~”   但回应她的却是贾政的冷笑:“若下面人都学你这般动不动就以性命相逼,难道这府上倒该由下人说了算不成?!来啊,把她给我撵出去!”   眼见事情到了绝处,却把个宝玉急的什么一样。   又见外面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已经冲进了客厅里,他急中生智突然想起了上回的事情,忙悄默声凑到焦顺跟前,可怜巴巴的扯住焦顺的袖子,做声作色的哀求着。   焦顺依稀记得原书当中,这晴雯貌似被赶出去不久就死了。   虽说这剧情貌似提前了许多,但谁知会不会还是一样的结局?   如此标志的少女,若就这般丢了性命岂不可惜?   再者……   于情于理他也该卖宝玉一个面子。   故此扬声道:“且慢动手!”   等那几个家丁止步后,他上前冲贾政拱手道:“那因为拿贼而受伤的巡夜管事,正是晴雯的哥哥,这时候把他的妹妹赶了出去,似乎有些……”   顿了顿,又道:“正所谓不看功劳也要看苦劳,何况琏二爷也说是误会,不妨就饶了他这一回吧。”   宝玉听了这话,也忙敲起了边鼓:“是啊、是啊,看在她哥哥面上,老爷就饶了他这一回吧。”   贾政瞪了他一眼,再看看地上连连磕头的晴雯,长出了一口气道:“也罢,这回就饶了你,若再敢撒泼使性子的胡闹,便天王老子求情我也不答应!”   晴雯松了口气,忙又磕头如捣蒜:“多谢老爷、多谢老爷!”   “别谢我,你该谢顺哥儿才是!”   晴雯忙又调整角度,结结实实给焦顺磕了几个响头。   “起来吧。”   焦顺指着宝玉道:“事情也算是了了,赶紧陪着宝兄弟回去,伺候他安歇了吧。”   宝玉偷眼看看贾政,见父亲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如蒙大赦的领着晴雯匆匆逃了。   贾琏也推说要去别院里巡视巡视,喊了焦顺一起告罪出来。   出门后他长出了一口浊气,转头对焦顺交代道:“这一晚上闹的,我先回外书房洗漱洗漱,要再有什么事儿,你就派人去外书房寻我就是了。”   焦顺悄悄翻了个白眼,暗骂这厮还真会躲清闲!   “呦~”   这时东厢廊下却有人拿腔拿调的道:“这怕是不成!那外书房里连个人气儿都没有,哪里是咱们二爷待的地方?顺哥儿真要过去找您,岂不是要跟我一样扑个空?”   循声望去,却见王熙凤俏脸含煞的领着平儿自廊下步出,一双三角丹凤眼刀子似的往贾琏身上割。   更让贾琏胆寒的是,平儿身后两个小丫鬟挟持着个妇人,却不是多姑娘还能是哪个?   却原来府里闹出这么大动静,王熙凤这个管家奶奶如何能视若无睹?   早在小半个时辰前,就派了人去外书房寻找贾琏,想让他设法弄清楚别院里发生了什么。   谁知派去的人却被昭儿拦在了门外,说是有急事禀报都不肯放行。   王熙凤得了回禀,自然便起了疑心,于是亲自去外书房登门‘拜访’,结果自是毫无意外的扑了个空。   当时昭儿还狡辩,说是二爷已经去了别院。   结果他这话刚一出口,外面又有人禀报说是琏二爷从外面回来,不知为什么竟和晴雯闹了起来。   王熙凤命人拿下说谎的昭儿,又急往角门处赶,结果再次扑了个空,却把多姑娘和隆儿逮了个正着。   到如今她虽还未问出具体细节,却早推断出了七七八八!   故此才会带着人,将贾琏堵了个正着。   贾琏见这阵仗,心下不由暗暗叫苦,回头看看屋内,再看看一旁的焦顺,强笑道:“有什么话咱们回去再说。”   “回去做什么?”   王熙凤冷笑一声:“干脆进去,当着二老爷的面好生掰扯掰……”   “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贾琏一面软语相求,一面上前扯住王熙凤向外拖。   王熙凤虽然喝骂挣扎,却到底没能拗过他。   故此焦顺也没能亲眼看到,他夫妇二人究竟是如何掰扯的。   事后贾琏托病不出,在外书房窝了能有十来天,除了身边的小厮,竟是谁也不肯见;王熙凤虽然第二天就出来理事了,却戴上了个半透明的面纱,似是在遮掩什么。   据府里传闻,两人竟是互相动了手、撕破了脸面! ###第一百六十章 杂   处置完木人张的事情,就已是子夜时分。   回到家又遭玉钏儿、香菱夹道相迎,直闹到丑正二刻【凌晨两点半】才昏昏睡去。   次日虽好说歹说免了晨练,却还是有些萎靡不振。   故此到了衙门点过卯之后,他便命栓柱守在门前,堂而皇之的睡起了回笼觉。   他这里悠哉高卧,军械司内却吵成了一锅粥。   昨儿‘焦顺欲引大兵入关’的消息传回军械司,就惹得物议汹汹群情激奋,今儿掌司郎中胡志恒升堂议事,这痛斥之声更是连了营。   “我就说这奴才秧子必是个祸害,如今果然应验了吧?!”   “好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也不知得了那些吃兵血的多少好处!”   “必要报到部里,严惩不贷!”   “对,严惩不贷!”   当然,这人多嘴杂,自也不乏唱反调的。   “严惩?”   一个主事嗤鼻道:“诸位大人准备给他安个什么罪名?难道要告他与神武将军合谋,意图将扬威域外的功臣安置到官办工坊里?”   “那你说该怎么办?就任凭他和神武将军里应外合,往工坊里安插一群缺胳膊少腿的丘八大爷?”   “反正指着部里惩治他,肯定是没戏。”   “那……”   “好了!”   掌司郎中胡志恒在桌上重重一拍,沉着脸道:“有什么牢骚以后再发,且先议一议,若神武将军真要将此事上奏朝廷,咱们又该如何应付!”   方才还唾沫横飞的公堂上,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过了好半晌,才有人出列道:“若真如此,还是要提早禀报给部堂大人,由部里出面与他打对台,方能有几分胜算。”   话音未落,斜下里有人摇头道:“即便部里肯出面,只怕局势也不容乐观——兵部上下如今正为安置南征功臣而发愁,若依着他们的意思,只怕恨不能把一股脑都塞到咱们工部来。”   紧接着又有人盘算:“户部应该也会反对吧?毕竟这么些军汉养在工坊里,每年也要不少挑费呢。”   “不然。”   一个主事立刻否定:“这些伤残的养在工坊里,无非是多出些俸禄罢了,可若要就地遣散,只怕反要拿出不少银子才成——至于长此以往合不合算,户部那些蠹虫又怎会理会?只消自己任上花的少些,就足够当成政绩夸耀了!”   “那吏部……”   “几位阁老……”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很快便梳理出一个三七开的不利局面。   不由又都沉默起来,齐齐望向了胡志恒。   “唉~”   胡志恒长叹了一声,缓缓自公案后起身,道:“归根到底是本官小觑了那焦顺,原以为他在衙门里被视为异类,拿来开刀最合适不过了——却忘了他既是异类,顾忌自然也比旁人少些。”   说着,他对着众人作了个罗圈揖。   众人急忙还礼,纷纷表示谁也想不到焦顺竟敢引丘八入局,大人千万不必过多自责。   自承其错之后,胡志恒又吩咐:“一应的筹划先都停了吧,有什么都等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   至于过不了这一关如何,他不说众人也能猜得到。   顿了顿,胡志恒又道:“另外,那焦顺暂时是动不得了,否则若逼急了他,真给咱们来个里应外合,却怕是连一分胜算都没有了。”   说着,他苦笑起来:“说不得,还要主动配合部里好生安抚他一番,这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众人闻言都是郁愤难平,可也知道眼下不是意气之争的时候。   一个主事直好恨的顿足捶胸道:“自来多少朝廷大事,都毁在这些幸进小人手上——都说以史为鉴可知兴替,朝廷却怎么总是不知教训?!”   一番话说的众人心有戚戚,大有佞臣当道、志士蒙尘的悲怆,却全然忘了军械司是为了拓展权柄,才主动挑衅刁难焦顺的。   ……   焦顺一觉直睡到午后,又简单用过三荤两素的工作餐,这才喊来张诚、贾芸两个处理公务。   进入十一月以来,各地工坊已经陆续提交了隆源四年的计划书、请款单,但焦顺却一直压着未曾理会。   这眼见都要腊月了,张诚觉着总这么拖延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花了两日功夫把事情汇总了一下,今儿特地送到了焦顺跟前儿。   “东翁。”   他小心翼翼的提醒道:“按例,年前就要把各工坊请款的情况报到部里,再由部里汇通户部审议。”   “不急。”   焦顺随手翻了翻,淡然道:“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开春前我总得敲打敲打他们,免得影响了勤工助学的新政。”   “大人的意思是?”   “半个月前,我就托了几家巨贾汇总各地物价,想必月底就该有眉目了,届时两厢比对一番,若有实在不像样的,正好拿来杀鸡儆猴。”   说是几家巨贾,其实主要就是薛家。   焦顺自打和宝钗鸿雁传书以来,就琢磨着该怎么利用薛家在商业网,这帮忙收集各地物价不过是其中一项罢了。   “大人。”   张诚连忙提醒道:“官家收东西有溢价也是常例,大人初来乍到就打破常例,却只怕……”   “常例归常例,但总也要有个度。”   焦顺胸有成竹的道:“放心吧,这成千上百的工坊,少不得要出几个同僚都看不过眼的主儿,我届时只拿他们开刀就是。”   见焦顺早有规划,张诚便不再多言,又拿了常例开销的账目申报。   贾芸在旁边默默听着二人对答,又看焦顺运笔如飞一般,不多会儿功夫就把账目勾对了一遍,甚至还在上面添了几个细项、旁注,不由得暗自咋舌不已。   他上任也才几天而已,却是屡屡刷新认知。   张诚也还罢了,毕竟是久在官场上打滚儿的‘前辈’,可焦顺只比自己大了一岁,又是家奴出身,却竟也呈现出非同一般的老辣。   尤其是在盘账上,对面值房里那几个积年账房加起来,竟也不及他一人算的快准稳。   贾芸钦佩之余,却也禁不住有些丧气,觉得自己除了荣国府旁支的背景外,比起焦顺竟是一无是处。   好在他并非那种遭受打击就一蹶不振的主儿。   没过多会儿功夫,便又鼓舞起了斗志。   一下午学的愈发认真,直到散衙时,还拦着张诚问了几处疑难。   张诚倒是态度和蔼的一一解答了。   只是他那儿子张华在一旁,却是百般的不耐。   尤其是在角门外,眼瞧着贾芸上了辆奢华的马车,自家父子却只有一辆简陋骡车代步时,张华便愈发忿忿不平。   边扯着辔头让自家老子上车,边没口子的抱怨:“这小子整日缠着您,连散了衙也不让人清净,偏爹您还一味的惯着他,难道就不怕等这厮学会了本事,顶了咱们的差事?!”   张诚躬着身子站在车辕上,回头扫了儿子一眼,沉声道:“就你话多——焦大人身边只这两个得用的,等明年新政铺开了,往里面添人还嫌不够呢,又怎会免了为父的差事?”   说着,挑帘子钻进了车厢里。   张华却兀自心气难平。   提着鞭子上车,边赶着骡子开拔,边又向父亲抱怨道:“那焦大人也是,自个出身都不清白,偏一点油水都不肯漏……”   “住口!”   张诚挑帘子骂道:“你这该死的小畜生,焦大人的出身也是你能非议的?!”   张华自来就不是个尊老的,否则原书里也不会和父亲断了往来。   故此虽被父亲责骂,还是不服不忿的道:“我又没说错!自来给人做师爷的,有几个是指着月例银子过日子的?”   “好畜生!”   张诚听他越说也不像话,咬牙道:“你要是再敢这般狂言乱语的,往后也别再跟着我来衙门了,更不要再认我这个老子!”   张华听了这话,才闭上了嘴。   认不认老子也还罢了,焦顺给的月例银子,他却是万万舍不得的。   ……   返回头再说焦顺。   他散衙回到家中,先挥毫泼墨写了一封信,让香菱帮着誊录了送到薛家。   名义上是给薛蟠的,实则第一时间便到了宝钗手上。   这鸿雁传书了月余之久,宝钗对焦顺的信件是愈发看重了,也顾不得是在薛姨妈面前,急忙拆开信封从头至尾的看了一遍。   看完之后,她却有些失望。   盖因这封信并不是焦顺对于经商一道,又有了什么奇思妙想,而是联络了一番‘感情’,顺势问起了收集各地物价的请托。   “我的儿。”   薛姨妈等她看完了信,便忍不住好奇道:“你先前说要与他商量个什么法子出来,这都一个多月了,可有什么进展没有?”   “妈妈。”   宝钗把那信放回信封里,正色道:“在家里也还罢了,若在人前可千万咬死了,是哥哥在与他通信——不然先前非议二妹妹的那些风言风语,怕就要落在女儿头上了。”   郑重的叮咛完,她这才解释道:“先前要商量的早都已经说晚了,只是这焦大人对于经商一道,总能提出自己的独到见解,便想着向他多请教请教,日后也好让哥哥少走些弯路。”   顿了顿,又道:“其中一些便宜的法子,哥哥已经知会京津两地的商铺试行了,若果真见效,再推广到各地不迟。”   “阿弥陀佛。”   听完女儿这一番话,薛姨妈双掌合十念了声佛号:“果然一饮一啄皆由前定,当初我替他求情时,可没想到顺哥能有今日。”   说着又叹了口气:“可惜他出身太差了些,不然这身在官场又有经商的本事,倒也堪为良……”   “母亲!”   薛宝钗陡然提高了些音量。   薛姨妈虽不知女儿是羞是恼,还是连忙改口道:“好了、好了,我不说这些就是。”   且不提她母子两个。   却说香菱送完信之后,在西厢闲话了几句家常,便辞别莺儿出了薛家。   等回到家中,原是想寻焦顺交差,不想里外都不见大爷的踪影,问过玉钏儿才晓得,又是被贾政喊去吃酒了。   于是将莺儿给的络子,分了三成给玉钏儿,又挑拣出些来准备送给五儿。   玉钏儿忙拦着道:“我正好找她有事,帮你捎过去给她就是了。”   她原是对五儿百般提防,谁知阴差阳错之下,那丫头反倒对她颇为亲近。   玉钏儿渐渐便也改了想法,觉着有五儿这个‘自己人’在太太身边伺候着,对自己反倒更为有利。   抱着这等心思,她自然不愿让香菱与五儿亲近。   香菱却那里想得到这些弯弯绕?   乖乖把络子递给了玉钏儿,眼见玉钏儿就要出门,她忽又想起了什么,奇道:“既是政老爷相邀,大爷却怎么没带着你一起去?”   玉钏儿闻言皱眉回头,见香菱脸上只是好奇,并没有要取笑自己的意思,再想想她平日里的性子,这才释然道:“政老爷不知为何恼了太太,如今又搬到了外书房里,大爷自然不便让我跟去。”   ……   家中丫鬟勾心斗角,焦顺在外书房里与贾政倒是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就着吴贵受伤的由头,推举了秦显过去顶替,果然不出所料的得了贾政首肯。   既去了这块心病,焦顺自是加倍逢迎。   没多久贾政就有了酒意,嘴里对几位堂官抱怨连连,却是因为那三级监督制和岗位责任制,报到部里这许多天了,竟如泥牛入海一般全无音讯。   要知道他对这封联署的奏折,可是抱有极大的期待,想着即便不似焦顺那样换个爵位回来,起码也能得到朝廷的赏识赞许。   谁曾想竟连个水花都没得。   这酒入愁肠,醉起来自然便快。   焦顺原本还琢磨着,要不要趁机提一提贾兰外出求学的事儿,谁知贾政就伏在桌上鼾声四起。   看到这一幕,焦顺心下忽然浮起了熟悉感。   记得上次贾政也是在这里喝的烂醉如泥,自己和赵姨娘一起将他扶进了里间,然后……   脑中刚不自控的浮现起些不堪言的画面,赵姨娘便自里间挑帘子走了出来。   迎上焦顺异样的目光,赵姨娘心下也不由得慌乱起来,尖俏的脸上浮起两团沱红,显然也是想起了当初的事情。   她一时有心折回屋里躲避,但想到方才听到的那些,还是忍下了心中的窘迫,施施然上前道:“又要劳烦焦大爷帮把手了。”   这个‘又’字,着实让焦顺心头一跳。   两人一左一右搀起贾政,川字型的到了里间。   越是离着那拔步床近了,两颗心噗通噗通的动静便越是清晰可闻。   然而直到在床上躺平了,又盖好了被褥,贾政也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   焦顺心下正觉失望,忽听赵姨娘压着嗓子问:“焦大爷举荐大太太身边的人,就不怕恶了二奶奶?”   焦顺自不好明说,这本就是王熙凤的意思,于是正气凛然的道:“我举荐那秦显是出自公心,却不在乎会恶了哪个。”   赵姨娘却哪里肯信?   暗道这焦顺必是得了大太太的好处,所以才会莫名其妙的举荐大房的人。   受此鼓舞,她也顾不得许多了,作势要送焦顺出去,离开那拔步床之后,却又压着嗓子道:“我那哥哥近来身体不适,倒不方便跟着环儿整日跑东跑西的,若别院里有合适的差事,还请焦大爷帮着举荐举荐。”   焦顺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贾政,不解道:“姨娘天天守着政老爷,又何必舍近求远?”   “我自是一早就求过老爷了。”   赵姨娘幽怨道:“只是老爷不喜妇人多事,非但驳了我的情面,还训斥了我几句。”   焦顺迟疑:“既然政老爷不肯答应,我却怎好……”   “你放心!”   赵姨娘见他要拒绝,忙道:“这事儿若成了,绝少不了你的好处!”   焦顺因惦记上回的情景,本就是满脑袋虫儿,此时听她这么一说,登时便就想歪了。   一边提醒自己做人不能太没底线,一边忍不住往赵姨娘身上扫量。   赵姨娘迎上这火辣辣的目光,一时又是恼怒又是暗喜,恼的是这青头小子竟敢当着老爷的面无理,喜的是自己竟能引得这年轻小子动心。   她正欲暗示的明白些,不妨床上贾政突然嘶声道:“水、快拿水来!”   她忙回身取了温水喂给贾政,等忙完了再回头,焦顺却早已不知去向。 ###第一百六十一章 小年夜【上】   自打进入腊月以后,焦顺和贾政就都开始忙碌起来。   焦顺这边是忙着处理年前的报表、请款单;贾政则是因为正月底就要领着巡视组出京,所以需要紧锣密鼓的筹备出行计划。   然而贾政一辈子清闲惯了,何曾这般劳心劳力?   不到月中便病了一场,他自个倒还没觉得如何,依旧每日抱病去衙门里点卯议事,但几位堂官却都吓的够呛,生怕这贵妃生父有个好歹。   于是轮着番的旁敲侧击,询问他可要临时换将。   但贾政这人最好面子,若在当选前就病了,说不定早打了退堂鼓,可现如今却是骑虎难下,说什么也要咬牙硬撑着。   几位堂官见劝不动他,只得暗中又给贾政所在的巡视组,添了些得力人手,好尽量让他在巡视组里无需操劳。   至于焦顺这边儿,虽忙碌程度远胜于贾政,但一来有前世的历练打底,二来他这一身筋骨精神也不是贾政能比的。   一面严惩了几个虚报账目的胥吏——其中最清廉的那个,采购价都超过市价三倍以上——一面倒还能抽出时间,刷一刷宝钗和迎春的好感度。   宝钗那边儿依旧进展缓慢,或者说基本没什么进展。   但这贾迎春却明显是个好糊弄的主儿。   自打那次绣橘登门诉苦之后,焦顺便时不时的弄些零嘴儿、小玩意儿的,托香菱送给司棋,再由司棋转交给迎春。   三番五次的下来,迎春便专门回馈了一个亲手缝制的香囊——这对于一贯谨言慎行的迎春而言,已经是极为大胆的行为了。   不过她会有这等反应倒也不足为奇。   毕竟已经将焦顺视作了未来的依仗,且从小到大又是头一回感到受别人的‘关怀’——司棋绣橘不算在列——难免就触动了肺腑。   除此之外,尤氏那边儿他也没断了往来,甚至还抽空接待了杨氏一番。   虽得了些额外的甜头,可惜少了温室里的星空,总觉着有些美中不足。   而这杨氏登门除了替‘秦显’道谢,还惦记着等别院修好了,想在里面讨个肥缺。   焦顺听了她的诉求心下便是一动,杨氏本就是上夜的小管事,如今秦家兄弟又因自己这蝴蝶翅膀,先后在府里上位成功。   如此一来,等别院修好之后,暗中推举她做个巡夜妇人的总头目,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有了这层关系在,以后自己若有个什么偷香窃玉的事儿,岂不是方便的紧?   总之,这形势可说是一片大好!   但焦顺这贪心不足蛇吞象的龌龊行子,却总是生出得陇望蜀的心思。   三不五时的就要发愁,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与林妹妹搭上线——毕竟这钗黛少了一个,总是让人有些不得劲儿!   不过……   这思来想去的,竟是无处下手。   于是也只能将狼子野心继续压制在心底。   ……   时光匆匆。   眼见又到了腊月二十四小年。   原本焦家是要自行祭灶的,不过贾政极力邀约,再加上自家老子也要参与府上的集体祭灶,焦顺便又混入了荣国府祭祀队伍当中。   去年他在队伍里忝居末位、站如喽啰,今年却是大不相同,紧跟在贾赦、贾政二人身后,左边是贾琏右边是宝玉,妥妥的大佬定位。   说来,这还是那次捉奸闹剧之后,焦顺头一回见到贾琏。   他一面在队伍里等着奉上贡品,一面偷偷往琏二爷脸上扫量,果然在左脸上看到了几个浅浅的疤痕。   这王熙凤下手果然够狠!   荣国府祭灶的流程和去年相差仿佛,书中便不再赘言了。   但晚上的例行的灶戏,却因大花厅已经被拆了,不得不改在东府举行。   却说祭完了灶王爷,焦顺同宝玉商量好,约在申正【下午四点】一起赶奔西府,便自顾自回了家中。   虽说取消了郑重的仪式,烧灶王爷画像的事情,还是得他这个当家大爷亲自动手。   五儿、玉钏儿连同厨娘仆妇都有父母在堂,今儿特意给她们都放了假——仅限于白天——故此身边也只有焦大、香菱、胡婆婆祖孙陪伴。   眼见焦顺拿火点燃了画像,就要准备塞进灶膛里,焦大忙指着外面道:“今年你小子刚当上官儿,按规矩该拿竿子往屋顶上挑。”   这又是什么规矩?   但既是有这么个规矩,焦顺便到外面拿竹竿挑起燃烧的画像,搭到了屋顶的琉璃瓦上。   画像烧的差不多了,栓柱又拿了两挂五百响震天雷,用裤腰带栓住一头,遛狗似的在院子里绕着圈乱炸。   等铺了一地红纸,这小小的仪式才算是结束。   焦顺把干爹扶进里间——那宁府的老太太也回家团聚去了——帮他沏了杯浓茶暖身,又耍了几句贫嘴,这才折回了东厢房里。   褪去了大衣裳,拥着香菱好生怜爱了一番,她平日里没心没肺,可到了这种阖家团圆的日子,又怎能不五味杂陈?   焦顺直逗弄了香菱半日,任由她在肩头哭了一场,这才哄的开了怀。   眼见快到约定的时辰了,忙让香菱备下了四五个手炉、脚炉,拿个小布包袱裹了一并携到东府。   因早就和宝玉约好了,两人都没乘车,直接带着各自的丫鬟、小厮,穿过私巷进到了宁国府里。   路上望见锅炉房腾起的黑烟,焦顺一时只觉得恍如隔世。   话说……   焦顺最近虽和宝玉走的近了,却还是头一回见到茗烟。   瞧这小子畏畏缩缩藏在队伍末尾,显然之前是一直刻意躲着自己。   记得当初刚穿越到此方世界,焦顺曾百般设想,如何替原主报仇。   现在么……   他回头意味深长的打量了茗烟几眼,直瞧的这小子把头埋进了胸口,这才淡然的收回了目光。   仇是必须要报的,但已经没必要为这种小角色去冒险了。   往后日子长着呢,总能找到合适的机会。   等到了宁国府内仪门,贾蓉早领着管事们等候多时,见二人赶到,忙上前满口的‘叔叔’。   焦顺似笑非笑的道:“听说你那婚事已经停当了,年后就要成亲?到时候可一定别忘了给我下帖子。”   贾蓉笑容一僵,讪笑道:“自然少不得要请焦叔叔过来吃酒的。”   娶媳妇虽是好事儿,可要娶的媳妇先被亲爹预定了,却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   尤其那以新换旧的设想,又被这焦顺给破坏了。   “你、你又要成亲了?”   贾蓉正越想越气闷,却见一旁宝玉变了颜色,紧绷着小脸追问:“可卿……秦氏死了还没一年吧?”   “到今晚刚好整整一年了。”   贾蓉一面老实回答,一面偷眼打量宝玉的表情。   却听宝玉伤心道:“果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贾蓉听了心下愈发起疑,暗道:“分明是我死了老婆,却怎么他倒如此在意?莫非我这小叔叔,当初也曾分过一杯羹?”   三人心思各异的进到了内院大花厅。   这里格局与荣国府的一般无二,也是两侧里摆开桌椅,招待两府有头有脸的下人,正当中支起一座轻纱帐,供主子们饮宴取乐。   贾政此时还没到,只贾赦、贾珍站在一处高谈阔论。   就听贾珍道:“可惜蔷儿南下还没回来,否则就用不着从外面请人了——因闹出了王府争戏子的事情,这京城的班子竟都炙手可热起来,偏我张罗的又晚了些,险些都凑不齐人来唱这出堂会。”   “所以才要自个攒个班子。”   贾赦腆着肚子道:“这讨个趣儿还要腾别人的功夫,怎显得出咱家的门第?”   这时贾蓉领着二人上前见礼。   贾珍不敢托大,忙也对着二人还礼。   贾赦虽还是仰着脖子,态度却比先前好了不少,毕竟通过秦显输送过去的好处,倒有一多半落入了他的口袋。   不过……   对于焦顺只肯卖一柄扇骨的事儿,他仍是有些耿耿于怀。   不咸不淡的扯了几句,因宝玉素来不爱跟男人们凑热闹,便告罪去了尤氏、李纨、王熙凤那桌儿。   尤氏笑着招呼他落座,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却直往焦顺身上描画,焦顺毕竟人忙事多,虽不曾冷落她,却也有六七日不曾登门疏通。   如今赶上这灶戏摆在东府里,二人自要抓紧时间畅快一回。   因是得了贾珍首肯的,她掩饰的便不怎么用心,偏李纨先前就有些疑惑,难免留心她的一举一动,这下子登时就瞧出了些苗头。   只是李纨却有些不敢置信。   焦顺虽已经崭露头角,不能等闲视之,可说白了也不过是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且又生的称不上俊俏,论相貌出身远远比不上贾蓉、贾蔷。   尤氏整日守着两个俊俏后生,便贾珍论皮相也强出焦顺,却怎么偏就与他……   两人各有心思,连王熙凤也因为和贾琏起了嫌隙,无心逗弄宝玉,一时倒闹的他好生没趣。   正想折回去寻焦顺作伴,不想一个老妇引着两个青春貌美的女子进来,登时吸引了在座男人们的目光。   尤氏一见这三人,忙起身笑道:“母亲和妹妹们怎得这么晚才来?”   果然是尤二姐和尤三姐。   却说焦顺正试图分辨出,那个是姐姐那个是妹妹,忽然察觉到一道探究的目光,下意识转头望去,却竟是李纨投来的。   不过李纨见被她察觉之后,就又急忙偏转了目光。   李纨这是在怀疑焦顺和尤氏的关系,但焦顺一时却误会了,以为她是在催促自己兑现承诺,让贾兰得以去书院求学。   当下收束了心思,转而想着如何在贾政面前挑起话头。   与此同时。   尤氏也察觉到男人们赤裸裸的目光,下意识偷眼看向焦顺,见他正垂首若有所思的样子,与旁边的贾赦、贾珍、贾蓉,甚至是宝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心下不由又多了几分情丝,遂引着继母和从妹到了妇人桌上,又用轻纱遮住了男人们的视线。   当然,宝玉这个涎皮赖脸的,却是赶也赶不走的。   好在没多久黛玉、宝钗、三春相继赶到,莺莺燕燕汇聚一堂,他便也不好再往尤氏姐妹身边凑。   “姐姐。”   尤三姐捻了颗桂圆,趴在尤氏肩头道:“方才那呆呆愣愣的少年人,莫非就是荣国府的宝二爷?不都说他是个极聪明的么,却怎么……”   “嘘!”   尤氏忙掩住了她的嘴,呵斥道:“你浑说什么!那可是西府里的宝贝疙瘩,连你姐夫都只敢哄着他。”   顿了顿,又不放心的叮嘱道:“他旁的都好,就是最爱在漂亮姑娘面前发痴,若逗弄的狠了还要犯癔症呢,你可千万别招他!”   尤三姐小嘴一扁,不屑道:“瞧那一脸花痴相,他不招我就好,我又怎会上赶着招惹他?”   尤氏这才放下心来,一面招呼着女眷,一面期盼着早些夜深人静。   随着时间推移。   贾政、贾琏、薛蟠也都陆续赶到。   薛蟠本是要往焦顺身边凑的,但见他主动坐到了贾政身边,立刻打消了亲近的心思,恨不能躲出去十万八千里。   陪着贾政落座之后,焦顺原本正琢磨着,该如何起头说起贾兰的事儿。   不想贾政却先一步开口道:“贤侄也知道,过了年我就要外出公干了,家中旁的倒不打紧,只宝玉太过顽劣不知上进,实在是让我放心不下。”   “我再三思量,怕也只能偏劳贤侄了——我走之后,也不求贤侄日日教导,只需闲暇时帮着教他些仕途经济的道理就成。”   “这……”   焦顺不曾想还有这一出,嘬舌道:“我肚子里的墨水,怕是远远赶不上宝兄弟,如何能教得了他?这岂不是误人子弟?”   “不然。”   贾政摇头:“那些正经道理,学堂里实则日日都在宣讲,偏他却一句都听不进去,反是贤侄那些深入浅出的小故事,颇能引起他的兴趣。”   顿了顿又道:“何况还有芸哥儿的先例在,三不五时让他叔侄一起,跟着你学些衙门里的章程手段,往后即便不能大富大贵,总也能修身齐家。”   “这……”   焦顺略一犹豫,想到李纨的嘱托,以及伺机收拾茗烟的事儿,便点头应了下来:“既如此,小侄也只好勉为其难了——不过若做的不好,还请叔父不要见怪。”   没等贾政开口,他又叹道:“其实也不是宝兄弟不肯上进,实是府里那学堂太过不成样子。”   贾政眉头一皱:“此话怎讲?”   “自那瑞大爷死后,便越发没了规矩。”   焦顺夹带私货道:“叔父信重我,我也就妄言两句,依族学现下的情况,那些朽木不可雕的也还罢了,但凡有些资质的子弟,还是送去外面书院才是正途。”   “府上的族学,当真已经不堪到这等地步了?”   贾政兀自有些不信,毕竟他对族学也是投入颇多。   焦顺连连摇头:“只怕比我说的还要不堪些——世叔离京前最好早做打算,免得误了家中的才俊。”   顿了顿,又露骨的指点:“尤其是宝兄弟和兰哥儿这样的嫡出子弟,更是万万不能再耽搁了。”   贾政已经信了七八成,毕竟这方面焦顺也没必要扯谎,况且贾瑞死后,贾代儒的确像是被抽去了精气神。   只是……   “老太太怕是舍不得宝玉去书院吃苦。”   “那兰哥儿呢?”   “这……”   眼见贾政陷入思索当中,焦顺便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大半,剩下的就要看贾政如何考量了。   于是悄默声寻到了薛蟠身旁——论逗闷子和炒热气氛,还是这位薛大脑袋最为专业。 ###第一百六十二章 小年夜【下】   焦顺原是想在薛蟠身边躲躲清闲。   可等到开了席面,他还是被贾政叫到了跟前儿,聊起了近来朝中热议的‘军汉入工’话题。   而直到此时,贾政竟还不知道焦顺就是始作俑者。   倒不是焦顺要刻意瞒着他,实是贾政每日与人商议巡视组的事儿,就已经是殚精竭智精疲力尽了,如何还有闲工夫打听旁的?   直到最近年关将近,巡视组筹备工作也告一段落,他这才听说了这件牵扯到工、兵、户三部的大事。   因听他的屁股,明显是放在了工部这边儿。   焦顺一时倒不好说出实情,只讪笑道:“这事儿虽对工部不利,却倒解了小侄的燃眉之急——前些日子我宣称要上书支持神武将军的提议,那军械司便吓的偃旗息鼓,再不敢主动挑衅了。”   贾政闻言眉头微微一皱,略略摆正了身形,沉声道:“你这般做法分明犯了官场大忌,就算苏侍郎对你颇多赏识,此后只怕也会有所改观——相较之下,还不如忍一时风平浪静。”   焦顺苦笑着两手一摊:“小侄若是正经科举出身的,自然也愿意暂避锋芒,可陛下特旨超拔我到工部为官,却只怕未必期望我忍为高和为贵的。”   这便是焦顺与贾政在眼界上的区别。   贾政只看到了焦顺这般行事,大有吃里扒外的嫌疑,必然会得罪同僚上司。   但焦顺却清楚的认识到,自己的根基其实一直都锚定在皇帝身上。   无论是最初特旨超拔焦顺,放到工部恶心那些顽固派;还是在焦顺提出新政之后,对其进行大肆封赏,都表明了皇帝对焦顺‘搅局者’的定位与期盼。   顶着这样的圣意,却在工部搞什么忍为高和为贵……   先不说焦顺服软之后,那些将他视为异类的文臣们,会不会真心接受他的投效。   单只是辜负了皇帝的期待这一项,就妥妥的得不偿失了!   这也正是焦顺宁肯‘吃里扒外’,冒着得罪同僚上司的风险,也不愿意向军械司低头的最大原因。   正说着,外面忽然骚动起来,却原来是宫里贤德妃赐下了年节的礼物。   不多时礼单送到花厅内,贾赦、贾政二人展开了细瞧,头一个自是老太太,后面贾赦夫妻、贾政夫妻都有恩赏,但到了第三代这边儿,打头的既不是贾珍,也不是更为亲近的宝玉、贾琏,竟倒把焦顺排在了最前面!   旁人啧啧称奇,又不明所以。   而贾政想起方才焦顺那一番剖析,却立刻醒悟,这必是皇帝对焦顺打破工部旧有桎梏的肯定与支持!   由是,他愈发看重焦顺。   傍晚时。   贾母前呼后拥的赶到了宁国府内,那戏台上就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   能被宁国府请来唱堂会的,自然都是京城里的名角。   只可惜焦顺俗人一个,对这国粹实在是欣赏不来——倒是前些日子在宁国府吃酒时,那春衫单薄高抬腿的群舞颇对他胃口。   好容易熬到亥正【晚上十点】,贾母领着几个小的先行回了荣国府,焦顺也随便寻了个借口,悄默声的出了大花厅。   跟香菱讨了包裹,又推说还要和贾政等人吃酒,打发她和玉钏儿、五儿结伴回家。   然后焦顺就拎着那包裹,独自一人在大花厅外徘徊。   记得去年也是这么个时候,自己从大花厅里出来,先后撞见了金氏和杨氏,然后又先后……   正想入非非,就见尤氏送了王夫人、薛姨妈出来,焦顺忙避退到了一旁。   谁知王夫人却停住了脚,唤他过来询问先前的礼物,可有什么说法。   “这……”   焦顺谦笑道:“约莫是我在工部做的事情,传到宫里去了吧。”   王夫人暗道一声‘果然’,又和煦笑道:“这既是你自己的造化,也是咱们府上的喜事!如今因修别院的事情,家里实在是腾不出人手来,且等事情都妥当了,我跟凤丫头商量商量,也放了你老子娘出去,让他们好生享享清福。”   薛姨妈也在一旁笑着叮咛:“我和你母亲自小就在一处,你往后也多和文龙多亲近亲近,好歹别断了这母一辈子一辈的交情。”   焦顺自是千恩万谢的应了。   目送一行人前呼后拥的去了,他便又选了个略清净的所在。   不多时,就见尤氏引着银蝶到了近前,脚步不停,那秋水也似的眸子却是一眨不眨的盯着焦顺,又把那两片薄厚适中的樱唇,往后园的方向努了努。   这是两人早就约好了的。   一来今儿人多眼杂的,担心在家里被谁给撞见;二来焦顺素喜野趣,总觉得别有一番情调。   故此趁着小年夜工地上放假,二人便一前一后的进到了别院里。   而他们前脚刚跨过门槛,那后面就闪出个细高挑的身影,却正是一直留心二人的行迹的李纨。   眼瞧着焦顺沿内子墙往西去了。   李纨正犹豫要不要继续跟上去敲个究竟,不想身后忽然有人叫道:“谁在那儿?贼头贼脑的做什么呢?!”   李纨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回头望时,却见尤三姐正似笑非笑的站在身后不远处。   “呦~原来是西府的大奶奶。”   见李纨回头,尤三姐夸张的叫了一声,但瓜子脸上却没有半点惊讶的表情。   只见她微微一福,嘴里笑道:“虽说是我姐姐家,可小妹从前倒极少过来,一时竟找不到方便的所在——这可巧撞见大奶奶了,能不能劳烦您带我过去?”   李纨也是聪明人。   这又不是喝醉了胡闯,即便一时寻不到方便处,也断没有绕到如此偏僻所在的道理?   当下就猜到她多半是想帮姐姐遮掩一二。   略一沉吟,李纨就放弃了强行跟上去的念头,笑着点头道:“什么劳烦不劳烦的,妹妹随我来就是了。”   说着,便头前引路。   尤三姐却不急着跟上去,反而探头往别院里张望了一番,嘴里喃喃的念着几个名字。   她二人后面如何勾心斗角且不去提。   却说焦顺不知身后还有‘故事’,追着尤氏到了锅炉房左近,两下里这才并到一处。   焦顺将这主仆挨个揽过来,游山赶海似的搓揉出春情,正要举荐个熟悉的所在,不想尤氏抢先指着梨香院的方向道:“那梨香院如今正空着,不妨就去那边儿……”   “进去倒是不难。”   焦顺嬉笑着反对道:“不过这么一来,岂不是少了幕天席地的野趣?”   说着,又把手里包裹亮给两人:“我特意携了几个炭炉过来,只需寻个能遮风的地方就成。”   尤氏暗啐了一口,却并没有反对这个荒唐的主意。   事实上以贾珍那荒Y无道的性子,又怎会少了幕天席地的事情?   故此她略一思量,便再次提议道:“那附近的假山脚下有个山洞,倒颇为合适。”   焦顺原也正想推荐这处,不想又被她抢了先。   心下纳闷,他嘴上却装糊涂的问:“那假山我倒见过,却不知竟还有个山洞——对了,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尤氏恋奸情热,又不比焦顺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故此倒比焦顺还要急切些。   挽了他粗壮的胳膊,边牵引着他往那山洞行去,边娇声软语的把当初登高望远,又去洞里躲尘土的事情仔细说了。   等到了洞里,她还特地指着墙上道:“那上面还有写了两个正字,一个写全了,一个还缺了三笔,也不知是什么人刻上去的,又代表着什么意思。”   这事儿焦顺最是门儿清不过了!   不过他可不会跟尤氏解释什么,当下把包袱抖开,让尤氏和银蝶在四角点起炭炉。   他自己先把包袱皮摊开在地上,又脱下毛料大氅当褥子垫在上面,再一头一尾的放了两个手炉、脚炉上去,这才嘿嘿笑道:“管他是谁写的,且等咱们的正事儿了了,我给它补上几笔,凑个齐齐整整!”   说着,他脱掉靴子坐到大氅上,捞起尤氏打横放在怀里,两只脚又勾了银蝶过来夹缠。   不等那炭炉烤暖了山洞,三人早成了首尾相连的肉虫。   ……   第二日上午。   熬到四更【凌晨一点】才回上房休息的尤氏,同银蝶直睡到日上三竿才堪堪醒来。   一面起身洗漱,一面就听外面小丫鬟禀报,说是尤三姐早上已经来了两次,因听说太太还没醒才又回了客院。   因是异父异母的从妹,平时也算不得太亲近,听说三妹接连来了两次,尤氏便以为她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想要求助于自己这个长姐。   于是忙命人去客院传唤。   没多久,她这里还在梳妆,尤三姐就风风火火的赶了过来,进门又喧宾夺主的斥退了银蝶等人。   尤氏知道她素来是个大咧咧的性子,倒也并不觉得奇怪,一面对镜贴花黄,一面好奇的问:“你这急着找我,莫不是家里又出了什么岔子?”   “家里倒没什么。”   尤三姐嘻嘻一笑,伸手勾住尤氏的领子,一面往里窥探着,一面开门见山的反问:“倒是姐姐,昨儿晚上可是去会情郎了?”   尤氏吃了一惊,忙起身掩了领子,沉下来脸来喝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呗。”   见她起身,尤三姐便一屁股坐在了那绣敦上,将两根葱白指头伸进妆奁里拨弄着,嘴里啧啧有声:“果然是国公府的太太,姐姐这里随便挑几件首饰,怕都能凑齐我和二姐的嫁妆了。”   “你这丫头!”   尤氏在她肩上一搡,嗔道:“等你出嫁的时候,自有更好的等着你呢!快说,你方才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呦~”   尤三姐夸张的一侧歪身子,嬉笑道:“我昨儿帮姐姐免了一桩祸事,姐姐却对我这般又打又训的,这可真是好心没好报!”   说着,又拿起瓶指甲油,放在眼前仔细端详。   “我的好妹妹!”   尤氏劈手夺过,胡乱塞上瓶口,又硬塞给了尤三姐:“你瞧上什么只管拿回去就是了,就别跟姐姐再卖关子了!”   “哪我不成强盗了?”   尤三姐却把那指甲油放回了桌上,正色道:“姐姐既做出这等事情来,却怎么不知用心掩饰一二,竟叫西府的大奶奶瞧出了破绽,还尾随你们到了后花园门口——错非我及时拦下,只怕早就撞破你的好事了!”   “她、她昨儿跟过去了?!”   尤氏大惊失色,若只是尤三姐这边儿,毕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倒不怕她会在外面胡说什么——至于家里,这本就是贾珍首肯的事情,自然就更不用担心了。   但涉及到李纨,事情的性质可就变了。   一旦她在西府里捅破了这事儿,贾珍很有可能会选择弃车保帅——更何况如今在贾珍心中,她恐怕未必有‘车’的分量。   她这里慌的不成样子,只想着尽快寻焦顺拿个主意。   尤三姐却似乎并不清楚其中的凶险,笑吟吟的问:“姐姐那相好到底是谁,莫不是西府的琏二爷?”   尤氏一愣,诧异道:“为何说是贾琏?”   “那桌上论人才,便数这琏二爷为最。”   尤三姐掩嘴笑道:“姐姐背着姐夫偷人,总不会挑个比他还差的吧?”   “你这丫头真是……”   听她连‘偷人’的话都说出来了,偏又大大方方的没有半点羞怯鄙夷,尤氏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了,最后只能摇头否定:“不是贾琏。”   顿了顿,又补充道:“那贾琏虽生的英俊,可素日里畏妻如虎不说,更一味只在酒色上下功夫,这般年纪一事无成,如何称得上须眉男儿?”   尤三姐奇道:“那依着姐姐,如何才算是须眉男儿?”   尤氏不假思索的道:“至少要有建功立业出将入相的雄心,更要有与之相配的见识、手腕。”   “呀~!”   尤三姐闻言惊呼一声,掩着嘴不可思议问:“难不成和姐姐相好的,竟是西府的政老爷不成?!”   “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和政老爷有、有私情?!”   “哪到底是何人?难道昨天那席上除了政老爷之外,还有正经做官求上进的主儿?”   当时焦顺就坐在贾政身边,偏尤三姐一贯只以颜色取人,竟就将他视若无物一般,自然更想不到姐姐会与这样的莽汉有私情。   尤氏见说的这般‘清楚明白’,尤三姐兀自想不到焦顺身上,一时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不忿。   遂留她在屋里摆弄那些首饰,自去外面找到银蝶,托银蝶去向焦顺讨个应对之策。   ……   与此同时。   李纨犹豫了许久,还是寻到了别院里,掩着内子墙往东探寻——昨儿尤氏是从宁国府往西走,从荣国府这边儿子时要往东才是。   路过那假山时,李纨脑中莫名浮现起那两个没写完的正字,下意识领着素云寻了过去。   等到了洞中,却发现墙上两个正字已是完整无缺!   再看看四下里残留的痕迹,李纨哪还不知这‘正’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当下狠啐了几口,暗骂果然是无耻之‘尤’。   当日躲尘土时,她装的像是头回得见,自己偏偏一点都没瞧出蹊跷,还与她对着这两个‘正’字品头论足,如今想想真是又羞又恼。   不过李纨却并没有要揭穿此事的意思。   只想着劝尤氏悬崖勒马,免得步了秦可卿的后尘。   顺带再探究一下,尤氏为何放着那些俊俏哥儿不选,偏与焦顺这莽汉勾搭成奸。 ###第一百六十三章 葫芦娃救爷爷   焦顺也是睡到日上三竿,才从床上爬了起来。   玉钏儿一面自暖气架上捧了烘烤的新衣裳,一面询问焦顺是要先简单垫补些,还是干脆吩咐灶上把午饭提前。   “先简单垫补些吧。”   焦顺打着哈欠把手探出袖子,顺势称量了一下香菱的心尖,随口吩咐道:“前儿蒸的那一锅‘杨’乳枣饽饽,可还有剩下的?若有,让灶上腾两个拿来就是。”   “自是有的。”   玉钏儿一面把身子往焦顺手上迎送,一面扁嘴道:“也不知爷是从哪儿弄的羊乳,倒有股怪怪的腥气,除了您自个受用,阖家人就没一个爱吃的。”   “自是上好的‘杨’乳,最滋补的那种。”   焦顺嘿笑着也掐了她一把,又吩咐香菱把文房四宝备好,这年根儿底下总是要盘一盘账的,恰巧今儿又得闲,他便准备好生销对销对。   素日里的支出,早都让香菱记在了账上——虽然很多都没有注明用处——这盘点起来倒也不难。   他只花了小半个时辰,就把九月份以来的支出收入【九月以前是来旺掌家】,全都计算清楚了。   九月以前,焦家的总资产约在四千两出头【算上寄存在王熙凤那儿的三千两】,而现如今的浮财则堪堪突破了一万两。   表面上看,家中短短四个月里就有六千两的净收入,说是财源滚滚也不为过。   可细一盘算,这四个月里最大的收入,其实是赖家陆续偿还的五千两银子。   这笔银子显然不能算在常例里,且不具备可重复性。   如果再刨去皇帝赏赐的一千七百两【昨儿打着元春的名义,又赏了百十两】,以及卖扇子的七百两银子,整体上就变成入不敷出了。   主要是焦顺近来大手大脚惯了,将近三千两的开销里,倒有两千多两是他随手散出去的。   这刚过上奢靡日子,节流是肯定不能节流的!   那就只能想法子开源了。   焦顺首先想到的,就是当初贾琏曾提过的法子。   趁着嫔妃省亲的热潮,京城各处都在大兴土木,建筑材料是一涨再涨。   若借助杂工所在地方上的网络,从南边儿收一批好木料,避开沿途的盘剥运到京城发卖,绝对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当然了,在具体操作上,肯定不能像贾琏说的那样明目张胆急功近利,必须要想个稳妥的法子,哪怕少挣些银子,也要推个挡箭牌在前面盯着。   说起这挡箭牌来,倒也是现成的。   根据焦顺最近打探到的消息,乌西国的使者已经到了两广,朝廷也派了王子腾出面接触,明显是要和谈的架势。   等到双方正式停战之后,按规矩要选拔一批有功将士进京献捷,若能和这些人搭上线,请他们沿途护送自是最便宜不过了。   而牵线搭桥的门路也是现成的。   神武将军上书为伤残将士谋福利的事情,如今想必也已经传到南边了,通过他亮出自己‘发起人’的身份,那些丘八总也要给些面子。   何况自己也不是白用他们,届时拉上神武将军和这些丘八一起出资,由杂工所的属吏负责提供货源,再托薛家帮着往外发卖。   这产销一条龙,何愁不财源滚滚?!   焦顺得意洋洋的定下了调子,一时兴起便将香菱按在书桌上。   不想刚扯开腰间汗巾,外面玉钏儿就挑帘子进来,见此情景噘着嘴酸道:“大爷昨儿还说近来累的紧了!”   话到半截,早被焦顺扯到了近前。   “使不得!”   玉钏儿连忙挣扎着道:“东府珍大爷派了银蝶过来,说是有要紧事儿要和爷商量呢!”   贾珍派了银蝶过来?   焦顺一愣,随即便醒悟过来,这必是尤氏打了贾珍的名头。   当下只得整理好衣冠,又故作急色的嘱咐二女道:“都在这儿乖乖趴好了,等爷打发了她,再回来收拾你们两个小蹄子!”   到了外面,却见是五儿正在招待银蝶。   焦顺便吩咐道:“行了,这儿用不着你伺候,你去灶上催一催,让她们早点把午饭准备好。”   五儿忙恭声应了,垂头出了东厢。   “大爷!”   眼见屋里没了外人,银蝶几步凑上前,扯着焦顺的袖口慌张道:“可了不得了!昨儿那事儿竟被这府上的大奶奶撞破了,我们太太急的什么似的,催着我过来跟您讨主意呢!”   被李纨撞破了?!   焦顺吃了一惊,忙细问究竟。   当得知其中还杂了尤三姐一段故事,他愈发觉得头疼不已——他虽喜欢尤三姐的烈性直爽,却也怕她不知轻重漏了口风。   待得知尤三姐未曾确认‘奸夫’的身份,甚至压根就没往他身上想,焦顺这才松了一口气。   就不知李纨有没有确认自己的身份。   如果有的话……   焦顺头一个想法,就是叮嘱尤氏主仆抵死不认。   可转念又一想,若李纨已经猜到了自己头上,除非自己就此和尤氏断了往来,否则日后难免被她抓住把柄。   就此断了往来肯定是不成的。   即便焦顺愿意,尤氏也未必乐意;就算尤氏肯答应,贾珍也未必肯放自己脱身。   思来想去,焦顺一咬牙到里间写了封信,回来对银蝶道:“若珠大奶奶主动提起这事儿来,就让你们奶奶试探试探,看她究竟知道多少——如果真就撞破了咱们几个的事儿,不妨就跟她把事情摊开来说个清楚明白!”   “这、这如何使得?!”   银蝶吓了一跳,急道:“她如今未必有什么真凭实据,若让太太当面认下,岂不是不打自招?!”   “放心。”   焦顺抬手往下虚按了按,正色道:“虽是私相授受,可毕竟是贾珍主动促成的,何况她素来不是个多事的,若得知事情多半不会声张——且这时候把事情揭破,除了得罪咱们之外,对她又能有什么好处?”   顿了顿,又道:“我如今反倒担心她不肯把话挑明,届时两头互相猜忌着,保不齐就闹出什么事情来。”   说着,把信递给银蝶,叮嘱她若是到了晚上,李纨还没有登门,明儿一早就把这信给李纨送去。   跟着又交代道:“这信回去先让你们太太拆了过目,若是珠大奶奶主动登门,便把上面的事情说与她听。”   银蝶虽仍有些忐忑,却没有质疑焦顺的决定,珍而重之的收好了那封信,便辞别焦顺回了宁国府。   目送她出了院门,焦顺折回里间,却两个小丫头正乖巧的趴在桌上大眼瞪大眼,连腰间松脱的汗巾都未曾重新系上。   啧~   焦顺见状不由心生感慨:这也就是万恶又腐朽的旧社会,若搁在后世里,自己这些行径估计都够枪毙五分钟了。   虽然有些对不起先穿越的夏太祖。   但焦顺这寡廉鲜耻三观不正的货,却是越来越能体谅四王八公当年的选择了。   ……   宁国府。   尤氏听了银蝶的回禀,一时也有些难以接受。   她心心念念的都是怎么遮掩过去,谁成想焦顺竟让她当着李纨的面,把事情摊开挑明!   苦着脸暗骂了几声‘冤家’,尤氏又讨了那封信细瞧,却见上面完全没提两人的私情,反而说的是贾兰进学的事儿。   尤氏这才晓得,原来焦顺暗地里与李纨也有些瓜葛。   因知道李纨最看重的就是儿子的学业前程,有了这‘市恩’在前,她倒也略有了几分把握。   不过在尤氏看来,直接把这封信送到李纨面前,彼此心照不宣,岂不好过自己当面‘认罪’?   可焦顺毕竟有所交代,她近来对其百般依从信赖,自不敢胡乱更改焦顺做出的决定。   于是便求神拜佛的,期盼着李纨不要找来,自己明儿一早也好让银蝶把信送去做个暗示。   可这神佛多又怎肯偏帮奸夫Y妇?   刚到午后,尤氏就得了禀报,说是西府的珠大奶奶登门造访。   尤氏暗暗叫苦,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将李纨迎进了堂屋里间,又命银蝶守住了房门。   本来依着李纨的性子,这等事儿便撞个正着,也只会闷在心里,绝不会主动登门对质。   如今之所以会找上门来,其实是因为昨儿被尤三姐撞破了行踪,若不当面沟通一番,却怕那奸夫Y妇为图自保,反要谋算自家母子。   此时见了这私密的阵仗,李纨心知尤三姐必然已经把昨儿的事情告诉了尤氏,于是也就少了忌讳。   只寒暄了几句,就板起脸来道:“我的来意,嫂子想必也心知肚明——当初蓉哥儿媳妇的事儿,我虽不知道具体内情,但也多少听了些风言风语。”   “你既是她婆婆,又整日里守着,自然比我更清楚其中的因果,有了这前车之鉴,嫂子就该加倍的严守门户,却怎好再做那糊涂勾当?!”   尤氏听了这话,脸上的强笑登时退了潮,犹豫再三之后,还是按照焦顺的嘱托试探道:“妹妹知道他是哪个了?”   这句反问大出李纨的意料。   她原以为今儿必是要打一场机锋的——自己不敢撕破脸挑明,尤氏也绝不敢认下奸情。   故此来之前,她虽打了一肚子底稿,却偏偏没有如此直白的言语!   愣怔了半晌,李纨这才微微颔首,半真半假的支吾道:“我也是昨晚上才……先前万万想不到是他!”   虽然两人都未曾言明,但却都领会了对方口中的‘他’是谁。   尤氏心下咯噔一声,强忍着惊惧惶恐,苦笑道:“事到如今,我索性也不瞒着妹妹了——这事儿的起因,却是因为他捏住了家中一个要命的把柄,你珍大哥怕他胡乱说出去,竟就……”   说着,她拿帕子掩住大半长鹅蛋脸,悲声啜泣:“那狠心贼竟就拿我做了辔头,说是要拢住那焦顺的嘴,让他不敢再提那把柄。”   李纨听到这里,已是惊的瞠目结舌头晕目眩!   她因知道贾珍素来冷落尤氏,故此一直以为是尤氏不甘寂寞,所以才与焦顺勾搭成奸。   却如何想得到,其中竟还有如此荒唐的转折?!   随即她咬紧了银牙,盯着尤氏问:“如此说来,嫂子只是被逼无奈,其实与那人并无半分情谊?”   “这……”   若点头承认,自然能把自己摘干净些。   但尤氏正处在恋奸情热的时候,却不愿意将两人之间的关系,说成是一场被逼无奈的交易。   支吾半晌,掩面羞道:“虽是被逼无奈,但我与他却是情投意合——若不是怕连累他,只怕改嫁的心思都有了!”   后半句话,倒说的斩钉截铁。   李纨这才信了七成。   当时尤氏含情脉脉的样子,她可是瞧在眼里的,如果尤氏自称迫不得已,她反倒要怀疑尤氏是在诓骗自己了。   既然话赶话的说到这里,李纨便忍不住问出了自己心底的疑惑:“这却是为何?莫说与我们府上的琏兄弟、宝兄弟相比,便蔷哥儿、蓉……论品貌那个不强过他十倍百倍?”   尤氏闻言嗤笑一声,脱口道:“你也是经过见过的主儿,又不是那些待嫁闺中的小姑娘,却怎么还是以貌取人?这绣花枕头有什么好的,如何抵得过……”   说大半截,急忙住了嘴。   但李纨已然悟出了其中‘真意’,当下一张脸羞的红布也似,啐道:“你这些胡话我只当没听见,往后万不敢再说了!”   尤氏也是讪笑不已,又生怕她将自己当成一味贪欲的浪荡妇人,忙道:“我实是图他知道疼人,知冷知热的甚是体贴!”   说着,突然想起了那封信,忙取来当做证物递给李纨:“不说我,便你托付的事情,他也是尽心竭力的在办呢!”   李纨接过来一目十行的看罢,登时欣喜不已。   近来她每日里最惦念的就是此事,可又不好催促焦顺,眼见已经到了年底,李纨甚至都已经不报希望了,谁知焦顺却又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虽然贾政并没有当场应下此事。   但依照李纨对这公爹的了解,只要焦顺再继续劝说下去,此事便有九成把握!   瞧见李纨如此模样,尤氏心下稍安,但终究还是有些提心吊胆。   又瞧她一时喜的霞飞双频,心底忽就冒出念头来。   左右她也是没‘主儿’的,自己何不试着拉她下水,也好来个一劳永逸?   至于如何施为…… ###第一百六十四章 草蛇灰线   却说银蝶守在外面,初时还能隐约听到屋里窃窃私语,渐渐的经就没了响动。   她心下纳闷之余,也担心李纨不肯通融,和尤氏起了冲突。   于是便蹑手蹑脚的把耳朵贴在了门上,想要探听一下里面究竟如何了。   可还没等她细听分明,那房门却被人从里面猛地拉开。   银蝶一时站立不稳,险些扑倒那人怀里。   好容易稳住脚跟,抬眼就见李纨红头胀脸的捏着帕子,急惊风一般从自己身边掠过,飞也似的出门去了。   银蝶不知就里,慌张的探头问:“奶奶,珠大奶奶这是……莫非你们方才谈崩了?!”   尤氏摇了摇头,只说:“放心吧,她答应不会外传的。”   跟着又打发银蝶道:“你随便找个由头,再去焦家走一遭,告诉焦大爷事情已经暂时稳住了,等往后若有什么变故,咱们再知会他。”   方才尤氏刚将事情展开了说,李纨先是掩耳呵斥,继而干脆夺门而逃。   但正因为这么激烈的反应,尤氏反倒添了几分把握,遂打算等软磨硬泡有了成果,再向焦顺表功不迟。   银蝶听说事情暂时了了,心下也松了口气,合十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这才又领命去了焦家。   她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小丫鬟进来禀报,说是尤老娘准备带着了两个女儿回家去了,问是不是要备车相送。   尤氏忙吩咐备下车马,随即略一踌躇,又唤了管事娘子询问公账上的余额。   “回太太的话。”   那管家妇人忙回道:“因这几日祭灶实在花的狠了,账上就剩下不到五百两银子。”   也不怪贾珍一门心思,想要从荣国府那边儿捞好处。   这诺大个宁国府,只靠几百两银子如何能过的去年关?   若没有修别院的事情,只怕又得撂下不少饥荒!   但现在暗地里已经有了大进项,尤氏自然也就没将公账上的几百两银子放在眼里。   当下忙取了对牌递给那管家娘子,吩咐道:“快去支二百两银子,用匣子装了送到客院里去。”   等那妇人领命退下。   尤氏便前呼后拥的赶奔客院。   一进院门,就见母女三人早都打好了包袱,在堂屋客厅候着。   尤氏扬声笑道:“母亲和妹妹怎么去的这么急,我还说留你们在府上多住几日,咱们在一处热闹热闹呢!”   这态度放在真正的母女之间,其实也算不得太亲热。   但尤老娘改嫁过来没两年,尤氏便做了贾珍的填房,紧接着尤父又撒手人寰,再加上两个妹妹都是尤老娘和前夫生的,双方实则并无什么血脉关系。   甚至于最初一段时日,尤氏还曾暗恨尤老娘克死了父亲,一度与其断了往来。   后来随着年纪渐长、心气渐平,双方这才又重新走动起来,但也仍旧说不上有多亲近。   故此如今听尤氏说话比往日亲热了不少,尤老娘登时就有些受宠若惊,忙迎上前陪笑道:“这也不早了,家里虽然简陋,多少也要拾掇拾掇才好过年。”   尤氏又说了几句吉祥话,眼瞧着管事娘子托着匣子走了进来,这才道:“既如此,那我也不拦着你们了,这里多少有些心意,母亲拿去给妹妹们做几件衣裳吧。”   说着,示意管家娘子奉上了钱匣。   自打尤父去世之后,尤老娘独自领着两女儿过活,又不曾有什么正经营生,日子实是每况愈下。   这大年底下主动登门攀亲戚,图的还不就是这个实惠?   当下直喜的嘴都歪了,嘴里连说‘使不得’,两只手却已经迎向了那钱匣。   谁知尤三姐竟抢先夺过了那钱匣,一面侧身将其护在怀里,一面对尤氏嬉笑道:“姐姐家大业大的,我们就不跟你假客气了。”   “你这孩子!”   尤老娘直勾勾盯着那钱匣,嘴里呵斥道:“当真没半点规矩了,还不赶紧跟你姐姐赔不是!”   “自家姐妹,还论什么规矩?”   尤氏摆了摆手,掩嘴笑道:“我就喜欢小妹这活泼劲儿,往后有闲了就常来家里坐坐,多少也能陪我解解闷。”   “哎、哎,等过了年我就让她来!”   尤老娘连声替女儿应了,只恨不能让女儿常住府里。   尤三姐却把樱桃小嘴一扁,嗤道:“姐姐这话说的一点诚意也没有,我家连个马车都没有,又坐不起轿子,这天南地北的十多里路,等闲如何过的来?”   尤氏因被她捏了短处,如今只想哄着她守口如瓶,自然不会计较这些小节,顺着她的言语道:“那等得了闲,我就派车去接你过来耍几日,这总行了吧?”   尤三姐这才咯咯娇笑起来,连叫了几声‘好姐姐’。   彼此又寒暄了几句,尤氏便亲自将她母女送至角门。   期间尤老娘几次张嘴、伸手,想要把那钱匣讨了来,却都被尤三姐躲了过去。   于是等上了车,尤老娘立刻就拉下了脸来,呵斥道:“你方才胡闹个什么?得亏她今儿高兴,才没有同你计较,不然咱们还能讨的了好?!”   说着,又把手一摊:“快把那钱匣给我拿来,你这毛手毛脚的再给弄丢了!”   “母亲急什么。”   尤三姐嬉笑着自顾自打开钱匣,自里面摸出个沉甸甸的银锭,嘴里啧啧叹道:“这国公府的当家主母就是不一样,随便一张嘴就送了两百两银子。”   “两百两银子?!”   尤老娘一听这数目,两只眼睛都红了,劈手夺过那钱匣子,盯着里面三个大元宝直流口水,欢天喜地道:“这怎么话说的?往年好说歹说也不过三五十两,这回她却怎么如此大方?!”   说着,又想起了女儿手里还攥着一个,忙催促道:“快拿来,这也是你耍着玩儿的东西?”   “我偏不给!”   尤三姐又将樱桃小嘴一噘:“母亲也说了,往年至多不过五十两,如今我好容易讨了这许多银子来,自要从中分润一些。”   尤老娘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想起上午时,这小女儿的确曾三番五次去找尤氏。   不由奇道:“这又是怎么个意思?你上午都跟她说了些什么,怎就让她发了慈悲?”   “我自有我的法子,母亲也别问,说出来只怕就不灵了。”   尤三姐得意洋洋的说着,先将那银子掩进袖筒里,可沉甸甸实在不方便,于是又用帕子裹了,死死的捏在手心里。   尤老娘虽心下好奇的紧,却也知道这个女儿最是有主意,既说了不让问,就绝不肯轻易吐露事情。   于是又盯着那银子,哄道:“素日里也用不着你花钱,你拿了这么多钱有什么用?且拿来娘给你存着,到时候也好给你添些妆奁。”   “怎么没用?用处大了!”   尤三姐将个娇躯倚在车身上,懒洋洋道:“等过年守岁的时候,咱们也添一盆不走烟的银霜炭,放正当中红红火火的才有个年味儿呢!”   尤老娘一听这话立刻尖叫起来:“那死贵的东西,你买来……”   “嘘!”   尤三姐做个了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外面驾车的车夫。   尤老娘忙收了声,压低了嗓音道:“那东西贵的很,还不如多置备些煤饼,把炉子烧热些……”   “不听、不听!”   没等她把话说全,尤三姐把头摇的拨浪鼓仿佛:“我的银子,怎么花用自是我说了算!”   尤老娘好说歹说劝不住她,又不敢在宁国府的马车里发作起来,赌气抱着钱匣背过身去。   她没了言语,尤三姐却不肯作罢。   掂量着手里的银子,转头对二姐笑道:“明年我跟大姐商量商量,届时咱们搬的离宁国府近些,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尤二姐虽也贪慕宁国府的荣华富贵,却到底不似她这般心大,又不知她手中握有底牌,故而苦笑道:“你这丫头可莫要胡来,若真恼了她,只怕没咱们的好果子吃。”   尤老娘也忍不住回头道:“说是你姐姐,可毕竟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这蹬鼻子上脸的……”   “怕什么!”   尤三姐不以为意:“你们都放宽心,只等着过好日子就是!”   ……   且不提尤三姐如何贪心不足。   单说焦顺中午在那书桌前辱没了斯文,身心畅快之余,却也记挂着尤氏那边儿的情况。   由是坐立难安的,那财政计划自也难以为继。   约莫到了申时【下午三点】,忽听得外面有人言语,慢声细气的也听不真切。   焦顺只当是尤氏差了人过来禀报,忙挑帘子迎出查看。   谁知来的却是个齐耳短发的陌生女子。   “你是?”   这种短发造型在古代可不多见。   却见那陌生女子缓缓屈膝跪倒,小声细气的道:“智能儿见过焦大爷。”   “原来你就是智能儿。”   焦顺这才恍然,先前他无心插柳的救下了这小尼姑,屈指算来也有月余光景了,当下问道:“你这是大好了?”   智能儿抬起头,依旧是温吞水似的轻声道:“托大爷的福,我已经好多了。”   说着,又磕了两个头,道:“错非是大爷,我只怕早已魂归地府了,原想着早些过来谢恩,无奈这身子着实不争气。”   “能缓过来就好,往后好生养着总能恢复如初。”   焦顺这时也听出,她并非是刻意软语温言,实是伤了肺腑根基,说起话来气息不足所致。   示意玉钏儿、香菱将她扶起来,又把她让进了屋里。   焦顺一面命香菱上茶,一面随口问道:“却不知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就听智能儿苦笑道:“如今闹成这样,水月庵我是回不去了,万幸宝二爷体谅我的难处,许我日后在别院新修的家庙里修行。”   因贾母、王夫人都是崇佛之人,故此那别院里预计要修的家庙,竟是不止一处。   焦顺自打看过图纸之后,就一直琢磨到底哪个是妙玉的栊翠庵。   谁成想妙玉还没个苗头呢,倒先住进去个智能儿。   这……   她不会把妙玉给顶替了吧?   若是如此,倒真是极可惜的事情。   且不说双方颜值,以及原装正品和二手货的差别,单只是带发修行这一条,妙玉就强出这智能儿一大截——虽然也有好这一口的,但焦顺却实在欣赏不来光头造型。   想到这里,焦顺盯着她头上问:“你这莫不是要带发修行?”   智能儿摇头:“我愿是受过戒的,如何还能带发修行?只是想等入驻家庙时,行个重新遁入空门的仪式。”   焦顺闻言,兴致又减了三分,愈发担心智能儿会顶替掉妙玉,因此也就少了言语。   智能儿经这一场生死磨难,心性自然成熟了不少。   见焦顺不再挑起话头,又似有心事在怀,就主动起身告辞。   焦顺刚要让香菱送一送,却见她再次缓缓屈膝跪倒,一字一句的道:“大人救命之恩,智能儿没齿难忘,日后若有机会定当报还!”   只要你不把妙玉顶替掉,就已经算是报恩了。   焦顺心下腹诽着,嘴上却道:“快起来、快起来,你好端端的活着,就算是报偿了我的救命之恩了。”   说着,又吩咐玉钏儿取了十几两散碎银子,送给了这智能儿:“这寄人篱下说是衣食无忧,总也要留些防身的银子才好。”   智能儿再三谢过,这才感激不尽的告辞而去。   出了门她又暗暗发誓,想着日后若有机会报答焦大爷,不论好恶都要再所不辞。   却说送走了智能儿,香菱回来忍不住感慨道:“经这一劫,她也算是大彻大悟了,往后在空门之中未必不能修成正果。”   焦顺看香菱神神叨叨的,竟有些心向往之的意思,生怕这痴丫头被菩萨蛊惑了去,忙泼冷水道:“什么大彻大悟,她实是伤了身子,日后既做不了体力活,又不容易怀上孩子,基本断了还俗嫁人的可能——她若不重新遁入空门,只怕就没活路了。”   香菱被戳破了美好的臆想,就有些怏怏不乐。   正巧银蝶又匆匆寻了过来,焦顺便示意玉钏儿拉了香菱去南屋解劝,自己好独与银蝶说话。   等听了银蝶语焉不详的描述,焦顺一时也不得要领,总觉得尤氏似乎另有谋算,但银蝶一问三不知的,暂时也只能按捺住心下的好奇。   想着日后得了闲,再拿枪棒逼问不迟。 ###第一百六十五章 冬去春欲来   这年冬底。   因贾元春新封了贤德妃,各处的年节贡礼竟比往年多了近倍,一举超过了在东南沿海掌权的王家。   荣国府豪奴个顶个挺胸叠肚与有荣焉,府上众主子自也是喜气洋洋。   这一片烈火油烹也似的景象当中,唯独王夫人暗地里有些发愁。   盖因过完年她仔细一盘账,单只是年前两个多月里,二房这边儿竟就开销出去十余万两银子!   虽说有南边儿运回来的意外之财顶着,可如此流水似的往外花用,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于是到了正月初九,她趁着贾政兴致好,便旁敲侧击的提了几句,想着能不能略略消减些开销。   贾政一听这话却登时恼了,连骂她是妇人之见,光会算经济账不会算政治账——如今阖府上下加到一处,也不如陪侍君前的贵妃娘娘尊贵,只有保住她的体面,才有荣国府的风光。   至于开销太大云云。   府里不是还有轮胎生意在么?   只要咬牙挺过这道坎,总能靠新增的进项缓过来。   说到这里,他便想起了先前焦顺的建言,于是道:“这月而二十一我就要离京公干了,旁的倒还没什么,只是那逆子太过顽劣,总让我放心不下——且那族学近来也实在不成样子,所以我打算趁这几日疏通疏通,把宝玉和兰哥儿送去书院里就读。”   “这……”   王夫人一听这话,登时顾不得再算什么花用了,支吾道:“听说那书院都是要长久寄宿的,我这里倒还舍得,怕只怕老太太一时见不着他,难免日思夜想的,这万一要有什么……”   “哼~”   见她果然拿老太太说事儿,贾政不由得嗤鼻一声,又道:“你们若实在舍不得他,那我就把他托给顺哥儿照管!到时候三不五时的,就让他跟着顺哥儿去衙门里历练历练。”   王夫人依旧蹙眉:“他小小年纪去衙门里能做什么?”   贾政老脸一沉:“这也不行那也不肯的,难道你是要养废了他不成?我如今只这两个法子,再怎么也要选一条!”   顿了顿,又补充道:“三房里贾芸也在顺哥儿身边帮衬,有他在旁边看顾着,总不至于让你儿子出什么差池——我也不指望他能学些什么,只要能增长些见闻,改改他不合群的脾性,就是极好的!”   听贾政说到这份上,王夫人自不敢再说什么。   于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选择了后者。   至于贾兰如何安排,却又让她习惯性的忽略掉了。   夫妻两个达成一致意见之后,贾政第二日便和贾母提起此事,又唤来李纨、贾兰母子询问她们的意见。   李纨自是千肯万肯!   回到家就忙不迭的给儿子整理行装,又拉着贾兰耳提面授再三的叮咛。   正说着,就听外面素云禀报,说是尤氏登门造访。   李纨先就皱起了眉头。   却是这些日子里,那尤氏时不时便拉了她,说些没羞没臊的风言风语,闹的李纨近来都躲着她走。   谁知这竟又不依不饶的找上门来了。   错非没有合适的借口,李纨当真不想见她。   正心烦意乱间,尤氏已经笑盈盈的进了里间,见那床上桌上大包袱小包袱的都堆满了,不由掩嘴道:“哥儿这果然是要去外面求学了?啧,你这屋里原就冷清,哥儿这再一走,只怕越发没人气儿了呢。”   听她话里有话的,李纨忙打发走了贾兰、素云,板起脸来道:“嫂子来看我,我自是感激不尽,可要再说那些胡话,我却是要恼了!”   尤氏闻言噗嗤一笑,掩着嘴眉目含春的道:“我说什么了,妹妹就这么急赤白咧的使脸色?却不是你自己心里有鬼,反倒打一耙吧?”   “你!”   李纨脸上一红,她虽对尤氏那些话有九分厌烦,可到底是久旷之身,三番五次下来也不免受了些影响。   前日里梦到和贾珠在一处消遣,谁知那清秀的面孔突然化作了焦顺粗犷的五官。   偏她一时还未曾醒过来,竟半推半就……   此时被尤氏随口一说,她下意识想起那梦中的场景,不觉就馁了气势。   尤氏趁机欺到近前,硬是与李纨挨肩蹭臀的并排坐了,且又不安分的伸展着熟透了的身子,嬉笑道:“这大过年的,我们府里偏还张罗着给蓉哥儿续弦,里外里可把我累的不轻,得亏昨儿让他帮着按了按,又疏通了疏通,十分疲惫竟就减了七分。”   李纨听她果然是要说这些。   霍然起身道:“嫂子再这般,我可要送客了!”   尤氏见她说的坚决,只好赌咒发誓,说今儿再不说半句‘荤’的,至于往后如何,却是绝口不提。   一面聊些家长里短,一面打量着那些包裹暗暗盘算:李纨素日里一门心思全都扑在儿子身上,也还算有个寄托,可如今贾兰既要去外面寄宿求学,十天半月见不着一面,那心里岂不空落落的?   届时自然有机可趁。   自己早晚磋磨下去,必能撬开她的心扉,让焦顺趁机‘注’进去,彻底解掉自己的后顾之忧。   且不提她妯娌两个如何闲话。   却说荣国府忙的天翻地覆,焦顺这些日子反倒清闲起来,除了时不时外出赴宴,就是与丫鬟们胡天胡帝。   这日下午,他正抱着玉钏儿嘴对嘴的互喂果蔬,外面忽然禀报,说是贾赦差人来请。   那贾赦近来迷上了什么‘广交会’,十天倒有八天宿在外面,回来也是醉生梦死的,又怎会有时间理会旁人?   故此焦顺第一时间便猜到,这必是邢夫人假传圣旨。   想起上回在城外的遭遇,他忙命香菱把早就准备好的东西取来,仔细掩在袖筒里,这才施施然到了外面。   却见来传话的,并不是素日里常见的秋桐,而是个不认识的小丫鬟。   “秋桐姑娘呢?”   焦顺随口问了句:“往日都是她来传话,今儿怎么换了人?”   那小丫鬟忙到:“秋桐姐姐跟着老爷出去了几日,一时操劳的病倒了,所以就换了奴婢传话。”   焦顺本也就是随口一问,也未曾深究什么,就跟着那小丫鬟到了贾赦的东跨院里。   等到进入堂屋厅中,就见那一脸狐媚却佯装稳重的邢夫人端坐正中,旁边是她的陪嫁心腹王善保家的,除此之外,便再不见旁人了。   焦顺捏着秀囊里的东西颇有些失望,却还是笑着上前施礼道:“焦顺见过太太,却不知太太今日相召,可是又有什么要差遣的?”   因已经得了实在的好处,邢夫人今儿笑的亲切,指着下首道:“快坐、快坐。”   等焦顺的屁股刚挨在椅子上,她便又迫不及待的道:“听说年前宫里赐下的礼物,你和宝玉、琏哥儿竟都是一样的?这足见娘娘对你的看重,有这天大的由头在,往后我再帮着牵线搭桥,倒也就方便了——只是……”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摇头苦笑道:“老爷近来开销极大,昨儿因我一时拿不出银子,就发了好大的脾气,让我百般的言语却是半句也不敢多说。”   这贪心不足的婆娘!   那秦显虽是刚刚上任不久,可捞的银子却至少有三四千两,得了这无本万利的好买卖,她竟还是不肯知足,又腆着脸讨要好处。   焦顺心下暗骂,嘴上却顺着她的话道:“可不是么,这年关实在难过,别说大老爷了,便我家中也是困难的紧,又不好意思找人挪借,只能是咬牙硬挺着。”   邢氏原是想让他再帮着安插几个亲信,到那别院里大肆敛财,那曾想焦顺竟就哭起穷来了。   她下意识的脱口问道:“如今二老爷对你言听计从,随便从他指头缝里露出些来,难道还不够你花用的?”   “太太说笑了。”   焦顺正色道:“政老爷越是信重,我越是要避嫌——如今在别院里帮衬的,不是亲侄子就是堂侄儿,我一个外人如何比得了?若真有什么贪心不足的,只怕就离祸事不远了!”   邢氏隐约听出他似有敲打自己的意思,可又捏不住实证,于是微微沉下脸来,不悦道:“这话说的,倒好像我们自家人能有什么贪心似的,我还不是怕二房那边儿忙不过来,才想着帮衬帮衬?!”   “太太教训的是。”   焦顺起身拱了拱手,不卑不亢的道:“是我口不择言了。”   “那……”   邢氏又拿桃花眼斜着焦顺,拿腔拿调的道:“却不知我这一番好心,顺哥儿能不能帮着带到那边儿去?”   “太太说笑了。”   焦顺依旧古井无波的道:“且不说赦老爷政老爷本就是亲兄弟,用不着我这外人从中传话,现如今那秦显也已经在别院里站稳了脚跟儿,若真有需要帮衬的地方,让他向政老爷建言就是。”   此后任凭邢氏怎么明示、暗示,他却只是东拉西扯绝不应承什么。   邢氏一时也有些恼了,正要说几句重话,不想便有个仆妇急惊风似的闯了进来,嘴里叫道:“太太、太太,不好了,那秋……”   说到半截,她扫见焦顺在场,连忙闭上了嘴。   “出了什么事情,就这么冒冒失失的?!”   邢氏迁怒的瞪了那妇人一眼,见她急的鬓角都见汗了,这才示意她近前耳语。   等听完这妇人的禀报,邢氏面色数变,半晌跺脚发狠道:“晦气、晦气!偏选这大过年的时候……”   隐去后半句话,她冲焦顺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我家里要紧事需要处置,顺哥儿且请自便吧。”   见不用当面撕破脸了,焦顺暗暗松了口气,心下却也好奇究竟是出了什么意外,倒闹得邢氏连捞银子都顾不得了。   听那仆妇刚才的嘴上说了个‘秋’字,莫不是秋桐仗着贾赦宠爱,大过年的闹出什么事情来?   心下揣度着出了院门,刚要往角门的方向走,不想迎面却正撞上了迎春主仆。   “焦大爷。”   司棋和绣橘先福了一福,后面迎春也红着脸道了个万福,嘴里称呼:“焦大哥。”   说着,便羞答答的避退到了路旁。   这也不知是不是邢氏刻意安排的。   焦顺打量了一下左右,见除了她主仆三个并不见旁人,便忙把绣囊里的东西掏出来,嘴里笑道:“这倒真是赶巧了!”   说着,先把个金镯子递到了司棋面前。   司棋下意识想要推拒,却发现那镯子竟是先前焦顺送给自己,自己又还给了焦顺的那个,一时就愣怔住了。   焦顺趁机拉了她的手,麻利的套了进去,然后又摸出另一个稍小些的,看向了一旁的绣橘。   绣橘这些日子倒与他混熟了,又见司棋已经收了礼物,倒笑嘻嘻的抖了袖子,将个白生生的腕子亮在了焦顺眼前。   焦顺抬手捉那柔荑,捻着她青葱似的指头,也依样画葫芦的套了镯子,绣橘放在眼前端详了一番,这才羞喜的笑道:“这怎么使得,倒又叫姑爷破费了。”   这一声‘姑爷’,便不枉焦顺隔三差五送了好处过去。   再看迎春,就见这二小姐鹅蛋脸上涨的红布仿佛,嗫嚅着似要呵斥两句,却终究没有‘底气’开口。   焦顺便笑道:“二小姐身边全靠两位姑娘照管,我如今托大替她报偿报偿,你们可不兴驳我的面子。”   说着,又从袖筒里摸出两个小巧精致的棋盒,送到迎春面前:“听人说二小姐最喜欢下棋,可巧我在工部寻见一副棋子,是汉白玉和黑曜石做的,材料倒罢了,难得的是十分通透水润——二小姐且拿去试试,若不合心意,我再淘换好的。”   迎春偷眼看了看棋盒,又似烫了似的收回目光,垂着臻首十指缠在帕子上纠缠不休。   绣橘见状,便上前接过那棋盒,又硬塞到了迎春手上。   嘴里笑道:“亏大爷如此有心,姑娘就收着吧。”   迎春虽不曾作答,手上却死死攥住了那两个棋盒,头也愈发垂的低了,几乎要扎进那早熟的胸脯里。   焦顺见目的已经达到了,又怕耽搁久了被谁撞见,让这羞怯的二小姐下不来台。   于是便笑着拱手告辞。   迎春这时才鼓起勇气,往他脸上扫了一眼,嗫嚅道:“多、多谢焦、焦大哥。”   焦顺哈哈一笑,再次拱了拱手,转头洒然而去。   “嘻嘻……”   目送他远去之后,绣橘便凑上前端详着那棋盒道:“焦大爷如此有心,足见这回姑娘是因祸得福了。”   贾迎春横了她一眼,却是认真叮嘱道:“你们把那镯子藏好了,可不敢让人瞧见。”   “怕什么?”   绣橘不以为意:“这本就是太太的意思,姑娘也没必要太过避讳。”   因见司棋依旧在旁边抚摸着那金镯子出神,她又笑着打趣道:“姐姐,你这莫不是被勾了魂去?”   司棋这才晃过神来,掩去心中的五味杂陈,瞪眼道:“小蹄子,你说谁呢?方才也不知是那个,恨不能把身子也贴上去!”   说着,便挽了袖子去呵绣橘的痒。   二人打闹着。   一旁迎春捧着那冰凉的棋子,心下却是热腾腾的,满肺腑里都是焦顺的形貌。 ###第一百六十六章 因法会,迎春惊遇中山狼   转过天到了正月十一。   焦顺早上锻炼完,原本准备搂着香菱睡个回笼觉,等晨正【上午八点】再起来用饭。   谁成想刚脱去汗湿的衣裳,外面玉钏儿就隔着门禀报,说是贾琏特地差了庆儿过来传唤,请焦顺去牌局里试试手气。   正月里在家攒赌局也是常例,非只是大宅门里,那小门小户也要凑个三五十文耍一耍。   左右闲着也是闲着,这牌局总比瞧戏有趣些。   焦顺便换了衣裳出来,对在廊下候着的庆儿道:“你回去告诉琏二爷,等我用了饭就过去。”   “焦大爷直接过去就是。”   庆儿微弯着腰杆笑道:“我们二爷单设了小灶伺候牌局,主食糕点全都是现成的,想吃什么菜点什么菜——对了,还有三筐琉璃棚里种出来的新鲜水果呢!”   他既这么说了,焦顺便命玉钏儿取了一百两现银,四百两银票,让栓柱兜在褡裢里赶奔贾琏的外书房。   进了院门,就见两下游廊里或坐或站,足有三四十号人候着。   再往里走,那客厅里已然改了样式,正中摆下一个大方桌,上面铺着半寸厚的米色玻璃,八张官帽椅分列东西南北,两两之间又夹了个小小的茶几。   如今那桌旁已经围了七八个人,当中做东的却不是贾琏,而是比年前又胖了几斤的薛蟠。   这厮显然是赢了,正咧着重下巴得意的嚷着:“庄家长七蛾九,和对家杀两门,后边儿上道翻倍——卫兄弟、老李,别愣着了,赶紧拿银子啊!”   焦顺见贾蓉也在薛蟠身后旁观,便上前拿指头捅了捅他,问道:“琏二爷呢?”   贾蓉回头见焦顺,忙堆笑道:“二叔在里间和兴儿说话呢,似是有正经事要商量——焦叔叔不妨上桌推两手,先杀一杀薛大脑袋的威风!”   “过会儿再说吧,我这还饿着呢。”   焦顺说着,随便寻了个伺候牌局的小厮传话,让灶上赶紧煮两碗打卤面送来,先祭一祭五脏庙。   那小厮问清楚焦顺的喜好,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端来两份鹿筋香菇卤的大碗宽面。   那鹿蹄筋是早就熬好了的,外层入口即化,内里又筋道十足,配上切成薄片的香菇和一些绿叶菜码,吃起来香而不腻,着实令人胃口大开。   匀出大半碗给栓柱,余下的一碗多被焦顺风卷残云的吞下了肚。   刚放下筷子,又有小丫鬟奉上去油的清茶和一盘剥好的果子。   焦顺把那温度适中的清茶饮尽,端着果子走向牌局,原想着寻个大杀四方的风水宝地轮替上去,不想刚迈开腿,就见兴儿垂头丧气的从里间出来,瞧那架势,倒像是被谁抽了筋骨似的。   焦顺因时不时要过问天行健的生意,与兴儿也是熟惯了的,见状迎上去笑问:“这是怎么了?莫不是琏二爷瞧你最近太胖了,要帮你减减斤两?”   兴儿看看左右无人注意,这才冲焦顺摊手苦笑道:“若只是刮些油水倒还罢了,偏二爷和奶奶赌气,非要我把铺子里的进项拿给他,你说这……唉!”   “要不都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呢。”   焦顺在他肩头拍了拍:“该着你破财免灾,躲是躲不过去了,若不肯下本钱,等到开春儿以后,那铺子里怕又要换人掌舵了。”   兴儿闻言,又是一通长吁短叹。   这当口,就见个小管事风风火火的进了门,拉着小厮问清楚贾琏在屋里,便径自寻了过去。   不多时,刚和卫若兰搭伙占据了天门的焦顺,就听里间贾琏怒道:“不过是个丫鬟罢了,这大年下的却办什么法事?还要两三千两银子之多!”   客厅里略静了片刻,不过马上便又热闹嘈杂起来。   只是众人却都有心不在焉,总忍不住下意识的往里间扫量。   又过了片刻,就见披挂整齐的贾琏,黑着脸从屋里出来,见众人都看向自己,便强笑着作揖道:“老爷传召,我去去就来。”   众人七嘴八舌的应了。   等贾琏匆匆去了,便有人忍不住旁敲侧击的探问究竟。   能被贾琏请到家里做牌友的,自然都是有根底的主儿,内中更有贾蓉、薛蟠这样的亲戚子侄,众人各显神通,哪还有打听不出来的?   不多时就把事情拼凑出了大概。   却原来是邢夫人屋里的秋桐,因被贾赦带到广交会里‘耍’了几日,回来没多久就上吊自尽了。   这屡屡遇到命案,贾赦自觉流年不利,便不顾是在正月里,闹着要在东跨院里大肆操办水陆法会,明着是超度秋桐,实则是为了辟邪除晦。   偏他年前摆平官司花去不少,过年前后又散出去好些,一时银钱不凑手,竟就不顾体面派人向贾琏催索,打算来个父债子偿。   得知这前因后果,便有人道:“既是和那广交会有关,这便算不得稀奇了,各家被哄去的小妾丫鬟,因此上吊投井的也不是一两个了。”   焦顺这才知道,感情这所谓‘广交会’与两广全无瓜葛,实是各处有钱有势的主儿,拿家中小妾丫鬟广泛交流的所在。   即便后世一夫一妻的年代,这种事情也是有的,在一夫多妾的制度下闹出这等事来,其实也不算太奇葩。   但如此大张旗鼓的,还是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故此焦顺忍不住皱眉道:“既然都已经闹出人命了,难道官府就不管管?”   “管?”   卫若兰嗤鼻一声,晒道:“那里面非富即贵的,听说背后还有王爷撑着,顺天府有多大的胆子敢去招惹这广交会?”   冯紫英在旁直摇头:“真不知这是图个什么,偏要把身边的女人往那地方送——依着我,还不如花钱去八大胡同消遣快活呢。”   贾蓉托着瓣橙子,边嘬汁水,边嬉笑道:“这您就不明白了吧?就是这么互相淘换才有意思呢,要换成窑姐儿就不是那味儿了。”   “狗屁!”   卫若兰冷笑:“好些人家里的小妾本就是姐儿从良,都是积年老娼,那味儿冲着呢!”   众人闻言一通哄笑,又问他缘何知道的这般清楚。   唯独薛蟠与众不同,晃着大脑袋赞道:“如此说来,大老爷倒是个实诚人呢——我往后若去那广交会上,也只和大老爷这样的实诚人淘换!”   众人纷纷无语侧目,唯有贾蓉暗暗点头,显是存了一样的心思。   贾琏原说是去去就回,可直到晌午也不见踪影。   少了他这个东道主,众人都觉着有些不尽兴,故此聚在一处用了午饭,便都各自散去了。   等回到家中,玉钏儿、香菱等人也早得了传言。   玉钏儿一面帮五分醉的焦顺脱了靴子,将他两条腿往床上顺,一面便忍不住说起了秋桐之死:“我听说给她收殓的时候,那身上几乎没几处好地方——说是被老爷抵给了个军汉,将她不当人似的糟践了三天!”   说着,竟就兔死狐悲的落下泪来。   其实平日里她对这秋桐也是百般看不惯,但两人的出身处境却是相差仿佛,难免便有些感同身受。   焦顺见状,便用脚指头挑了她尖俏的下巴,佯怒道:“你这小蹄子作什么妖,让你这一哭,倒好似爷苛待你似的。”   玉钏儿忙抹了泪,赔笑道:“爷自是极好的,我是哭她没这好命,若是在爷身边此后,哪里就……”   “就她那性子,我未必能容得下!”   焦顺打断了她的话,叮嘱道:“若东跨院里派人来找我,你们只推说我醉的不省人事了。”   果然被他料中了。   因贾琏推三阻四的,到最后也只挤出来一千两银子,邢夫人果然又惦记上了焦顺,特地派了王善保家的过来相请。   结果自然是被玉钏儿挡了驾。   王善保家的回去一禀报,气的邢夫人大骂焦顺‘滑头’,亏得自己只是想哄骗他,否则真要把二姑娘嫁过去,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王善保家的听她这话实在是不成体统,有心要劝却又不敢,只能岔开话题道:“太太还是赶紧想想,老太太那边儿该如何交代吧——这大正月里为个丫鬟办法事,老太太知道了必是要过问的。”   邢夫人愈发没了好脸色,嘟囔道:“明明是老爷闯祸,偏每次都是我去……”   心下虽有些怨怼,但还是和王善保家的,想了许多替贾赦开脱的言语。   正商量着,外面又有小厮进来急着讨要银子。   邢夫人闻言直皱眉:“各处不都已经铺排好了么?怎么又要银子?”   “本来已经铺排好了。”   那小厮回道:“可老爷听珍大爷说,请的和尚道士虽多,却未必有几个真心祈祷的,还不如给玄真观里进献些香火,让敬老爷帮着消消灾劫——老爷觉着有理,便准备送五百两过去。”   “五百两?!”   邢夫人的嗓子登时尖利起来,恨声道:“他那家庙若真有用,蓉哥儿媳妇又怎会死的不明不白?!”   那小厮不敢搭茬,只鹌鹑似的垂着头。   邢夫人咒骂了几句,最后却还是咬着牙拿出三百多两银子,连整带零的给了那小厮,咬牙道:“只有这么多了,若再要往外拿,只怕元宵节阖家老小就只能喝东北风了!”   “嗯?”   话音刚落,却听门口有人不悦的开口道:“合辙老爷我还饿着你了不成?”   却是贾赦不知何时到了门外。   眼见他背着手走进来,邢夫人忙堆笑道:“老爷误会了,我不是那意思,实是……”   话刚说大半截,却见贾赦伸出手来,将一张银票托到她眼前:“聒噪什么?赶紧拿去入账!”   邢夫人打眼一瞧,禁不住失声惊呼道:“六千两?!这、这又是从哪儿来的?”   “那孙大刚给的。”   “孙大?”   邢夫人迟疑道:“就是秋桐生前曾……的那个?”   “可不就是他么。”   贾赦得意的道:“他自觉多少也有些责任,便送了一千两过来当做赔偿——余下的五千两,是想托咱家的门路,在军中补一个实缺。”   说着,又得意道:“我就说要办个法会吧?你瞧,这才刚摆下经坛,就有银子送上门了!”   邢氏闻言也喜的什么似的,先前还觉着秋桐死的有些冤枉,现下心里却只余下个‘值’字。   他夫妻两个,不约而同的将那五千两银子当做了囊中之物,想着家里还没出贵妃娘娘的时候,二房就能抬举贾雨村官复原职;如今多了位贵妃娘娘,再打着荣国府的牌子出去走动,弄个军中实职又能有什么难的?   眼见邢氏收了银票,贾赦又道:“昨儿我睡在屋里,总觉着阴冷,或许是秋桐那小蹄子魂魄未散——这几日咱们先住到外书房里去,等和尚道士们进来超度超度,再搬回来不迟。”   “这……”   邢氏闻言,故作迟疑道:“那迎春又该如何安置?”   贾赦大袖一甩,不以为意的道:“让她回老太太那边儿,也正好省下些挑费!”   他这嘴脸直似是打发了什么阿猫阿狗的玩物。   邢氏等的就是这话。   原本她把迎春拢在身边,是为了落二房的颜面,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平白无故多了些挑费,自然是怎么看迎春怎么碍眼,巴不得把她送回二房那边儿。   如今得了贾赦的准话,忙命王善保家的去操办。   打着怕和尚道士们冲撞了二姑娘的名头,竟连收拾行李的时间都不肯给。   虽则如此,迎春主仆几个却是欢喜的不行,恨不能插上翅膀直接飞出这火坑才好。   一时胡乱卷了行囊,迎春又单独捧了太上感应经和两个棋盒,在丫鬟婆子们的簇拥下出了东厢。   刚跨过院门,就见台阶下贾赦正和满脸络腮胡子的男子把臂言欢。   因司棋走在头里,恰与那男人眼里的凶光撞了个正着,她不服输的还想瞪回去,却被外婆王善保家的扯到了后面,做声作色的道:“你不要命了?!那厮便是虐死了秋桐的孙大,最是人面兽心的一个!”   迎春在旁边听见这话,也急忙移开了目光。   同时心下暗道:三清在上,也不知是那家不积德的女儿,要落在这等人家中为妇。 ###第一百六十七章 姐妹团聚、富贵闲人   听闻迎春要搬回二房,黛玉、探春、惜春早早就等在了院门前。   眼瞧着那多日不见的身影映入眼帘,探春头一个快步迎了上去,扯住迎春的袖子动情道:“二姐姐,你可算是回来了!”   论境遇出身年岁,姐妹两个可说是相差无几,故此探春也最能对迎春的处境感同身受。   说话间,看到二姐姐手里捧着的太上感应经,探春心下又是一叹。   大太太为母不慈,二姐姐又是个木讷寡言,不会讨好长辈的主儿,可不就只能靠这些哄人的玩意儿聊以慰藉?   不过共情归共情,探春可不会让自己陷入这般窘境。   一面拉着迎春嘘寒问暖,一面愈发坚定了亲近王夫人的念头。   这时林黛玉和惜春也迎了上来,嘴里笑道:“过年那几日,只当能见着姐姐,不想大舅母又说你身体不适。”   说着,上下打量了迎春一番,见她肌肤丰润红光满面的,不由掩嘴笑道:“本以为姐姐必是清减了,不想倒愈发富态,再怎么下去,倒要赛过宝姐姐了。”   “颦儿又说我什么呢?”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了薛宝钗的声音,就只见她快步赶了上来,挽住迎春的皓腕道:“天可怜见的,妹妹回来就好,也省得我们日日惦记!”   说着,又左右张望着奇道:“宝兄弟呢?先前他三番五次的提起二妹妹,如今二妹妹回来,却怎么不见他的人影?”   探春正要答话,林黛玉抢着道:“晌午时姐姐不才见过宝玉么,便日日惦记也不至于这么快就念叨他。”   听她尽是酸言酸语的,探春忙解释道:“老爷不是要离京公干吗?最近时常把哥哥叫去耳提面授,听说竟还要把哥哥交给那焦顺看管!”   黛玉闻言将略薄的唇瓣一呡,嗤道:“一个连学都没正经上过的人,却如何能教的好他?”   探春惯与宝钗亲近,但在这个问题上倒是难得的与黛玉不谋而合——盖因赵姨娘曾三番两次说起这焦顺,言语间甚至有拉郎配的倾向,反而让他对焦顺印象甚是不佳。   薛宝钗此时却认真道:“让宝兄弟增广一下见闻,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且那焦顺实是个不学有术的……”   正说着,林黛玉却早拉了迎春探问:“姐姐被拘束了这么些日子,今儿怎么就被放出来了?”   这个问题非只是她,探春惜春也都好奇的紧,于是都把目光投向了迎春。   薛宝钗见状,无奈的微微摇头,随即也笑着看向迎春。   做惯了透明人,难得被姐妹众星捧月,迎春略显的有些局促,支吾着避重就轻道:“家里要办法事,因和尚道士们要在内院里诵经祈福,连老爷太太都暂时搬到外书房去了,我自然也要避一避的。”   “法事?”   惜春奇道:“正月里做法事也还罢了,怎么还让出家人进了内院?”   探春也纳闷:“却不知是什么法事?若是为长辈祈福,可用咱们帮着抄录几篇经文,尽一尽心意?”   “这……”   迎春犹豫了一下,想着这事儿必是瞒不住的,便实话实说道:“是超度法事。”   “超度法事?”   众女闻言面面相觑,都有些莫名其妙。   这大老爷大太太好端端的,却怎么在住处办起了超度法事,难道就不嫌晦气吗?   再有……   既然阖家齐全未闻凶讯,这超度的又是哪个?   也不怪她们消息闭塞,这涉及家中长辈的腌臜事儿,外人哪好主动告诉几个姑娘家?   内中唯有宝钗面色如常,见迎春在众人的异样目光中愈发窘迫,便笑着圆场道:“咱们姐妹好容易团聚,合该好生庆祝庆祝才是,却怎么都说起法事来了?那些事情自有长辈们操心,也用不着咱们多管闲事。”   听她这么说,探春也便鼓掌笑道:“是极是极!宝哥哥既来迟了,咱们便罚他做个东道,都去他院里闹上一闹!”   于是姑娘们说说笑笑,一齐赶至宝玉房中。   趁着留守的晴雯几个上前款待,探春却悄默声把薛宝钗拉到了隔壁内书房里。   惜春吃了半盏杏仁茶,一转脸却不见二人的踪迹,便问起宝钗、探春的行踪。   林黛玉拿帕子掩了樱桃,嘻嘻笑道:“妹妹好不晓事,这素来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三妹妹一贯精明聪慧,自然和宝姐姐如胶似漆——似你这般的,便只能跟我们归拢在一处了。”   “哼~”   惜春小嘴一噘,揽着迎春的胳膊道:“姐姐又笑话人!你那心眼只怕比她们还多些,二姐姐和我才算是一挂的。”   林黛玉闻言一愣,却是不经意间被触动了心弦,于是黯然萧瑟的垂首道:“是了,你们都是成群结队的,偏我只孤零零一个……”   眼见她又伤春悲秋起来,迎春和惜春面面相觑,却不知该如何解劝,只能盼着宝玉赶紧回来。   隔壁。   探春听完薛宝钗‘删节版’的叙述之后,不由被贾赦的荒淫无道惊的目瞪口呆。   一面暗暗庆幸自己没有生在长房,一面忍不住担心起了二姐姐的未来——大老爷整日里与那些狐朋狗友为伍,相女婿的眼光多半也强不到哪去,二姐姐想着盼着从家里脱身,怕只怕才离虎穴又入狼窝。   听她隐喻透出些言语,薛宝钗也是长叹一声。   想起先前那些谣言,忍不住道:“若那焦顺不是奴籍出身,倒也称得上是二妹妹的良配,只可惜……”   探春闻言不由奇道:“宝姐姐怎么也说这话?”   “也?还有谁说过?”   “这……”   探春登时语塞,忙岔开话题道:“宝姐姐真觉得他堪为良配?可我听说他生的粗鲁,又不曾正经进过学……”   “先前我不是说了么,他是个不学有术的。”   薛宝钗正色道:“近来我哥哥多有向他讨教做买卖的窍门,那往来的信件我也瞧了,多有发人深省之处,正应了那句‘世事通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宝兄弟若能从他身上悟出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只怕要比死读书更为有用。”   探春素来信服宝钗的才情见识,听她对那焦顺竟也是如此推崇,不由暗道:莫非姨娘这回竟歪打正着了?   正说着,却见黛玉、迎春、惜春竟也带着丫鬟挤了进来,一时倒把个小小的内书房填的满满当当。   “这是怎么了?”   探春奇道:“你们不在客厅吃茶,却都跑来凑什么热闹?”   “嘘!”   却见林黛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着嗓子道:“我只当宝姐姐说不得,没想到还有人也是一说就到!”   惜春紧跟着补充:“那焦顺跟着宝哥哥一起回来了,我们只好来这边儿避一避。”   听是焦顺跟了来,探春下意识凑到了门前向外窥探,正瞧见个魁梧的青年与宝玉并肩进来,那粗豪的五官被宝玉清秀的面孔一衬,愈发显得气势夺人。   养在深闺里的女儿家,尤其是见惯了贾家那一群白面公子,多半看不得焦顺这样的须眉汉子。   但探春却与旁人不同,虽是养在闺阁之中,偏有一股过人的豪气,见焦顺顾盼自雄,倒忍不住赞道:“都说他生的粗鲁,如今一见倒有几分豪杰光景!”   众女大多不认同这话,唯独迎春暗暗点头。   只是看探春趴在门前瞧个不停,她心下却是不由自主的泛起酸来,破天荒的主动上前拉住探春,劝道:“小心被他瞧见失了体统。”   探春这才收了窥视,却仍是支着耳朵探听外面的动静。   却说焦顺这还是头一次来贾宝玉的住处,所见所闻精致奢靡自不必多说,更有一股脂粉香气在这屋里弥漫不散,与其说是男人的住处,倒更像是女子的闺房。   双方分宾主落座,宝玉便拱手笑道:“家父虽有交代,但还请焦大哥千万放我一马,等老爷回来查问时,只说我常跟你去衙门就是。”   “倒也不是不行。”   焦顺端起晴雯奉上的茶盏,吹着浮萍似的茶梗道:“只是政老爷若问起你在工部的见闻,不知你准备如何作答?”   “这……”   宝玉先前一心只想‘逃课’,却不曾想过这些细节,如今被焦顺点醒,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要做些预案。   他略一沉吟,又道:“一是请焦大哥多多提点,二来不妨让我奶兄李贵跟在芸哥儿左右,他回来跟我学一学,就只当是我的见闻了。”   听宝玉将这急智,全都用在了‘逃课’上,屋内众女倒有一多半怒其不争。   这时就听焦顺哈哈一笑,摇头道:“宝兄弟却不是把我们工部当成了洪水猛兽,竟连亲自走一遭都不愿意?岂不知我工部的巧匠,堪称集天下之大成,外间没听过没见过的好玩意儿数不胜数,你若有机会把玩一番,只怕要流连忘返乐不思蜀了!”   探春听到这里,忍不住俏声抱怨道:“这人好没道理!老爷请他管教哥哥,他却偏拿奇巧淫技引逗——自来哪有这样教人的?!”   迎春下意识想要帮焦顺解释解释,可她素来是个木讷寡言的,且又最受程朱理学影响,一时那里有合适的理由辩驳?   倒是宝钗在一旁开口道:“他多半也是为了让宝兄弟就范,才出此下策的。”   宝玉也是这么想的!   当下摇头苦笑道:“焦大哥莫要诓骗我,真要只是去那衙门里玩乐,你又如何向家父交代?且家父也在工部为官,若从旁人嘴里问出实情,只怕又要骂我玩物丧志了。”   “哈哈……”   焦顺又是一笑,盯着宝玉问:“却不知宝兄弟有什么志向?”   “这……”   贾宝玉本就是咸鱼心性,又素来鄙弃经济仕途,哪里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志向?   焦顺又问:“莫不是重振门楣,做个王侯将相?”   “焦大哥说笑了。”   宝玉立刻把手摇的拨浪鼓似的:“我这般不孝儿孙,能少给祖宗脸上摸黑,已经是贪天之幸了,如何还敢想什么王侯将相?”   顿了顿,又补了句:“况且我对此也实在没什么兴趣。”   “那就是想做个富贵闲人喽?”   “对对对!”   这四个字倒正中贾宝玉的心坎,当下小鸡啄米点头,又抚掌道:“富贵我倒不奢求,但凡能做个闲人,守着姐姐妹妹们逍遥自在一辈子,就最好不过了!”   听他一番肺腑之言,众女悲喜各不相同,却又都想知道,听了这烂泥糊不上墙的志向,那焦顺准备如何应对。   只听焦顺笑道:“兄弟既要做个闲人,又怎能错过这‘奇巧淫技’?说不定,兄弟这辈子的富贵荣华,也都在里面藏着呢!”   这话众女都是不信,宝玉自也是连连摇头:“焦大哥就别哄我了,只怕到了你那工部衙门,等着我的就不是奇巧淫技,而是经济仕途了。”   “兄弟若是不信……”   焦顺抬起手掌对准宝玉:“咱们不妨起个赌誓如何?”   “什么赌誓?”   “这大半年当中,我保证你在工部衙门里,只与那些奇巧淫技为伍,若有半句经济仕途方面的说教,兄弟就再也不用去了,政老爷事后问起来皆由我一力承担!”   这番话说出来,里间众女皆是愕然不已。   探春更是跺脚嗔道:“这人莫不是疯了?!”   宝玉自也是目瞪口呆,好半晌才试探着问:“焦大哥,你、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就不怕家父责备?”   焦顺摇头道:“正所谓时移世易,兄弟与政老爷虽是父子,却只怕未必尽知他的心思——如今府上最大依仗却不是祖上荣光,而是宫里的贤德妃,比起子弟们读书进学,帮贤德妃固宠才是头等大事!”   “而当今陛下痴迷匠造,欲重兴太祖朝时的工业革新,此事天下谁人不知?偏朝中重臣多有贬斥抵触,让陛下孤掌难鸣多有掣肘,所以我才能有这幸进为官的机会。”   听到这里,宝玉皱眉道:“焦大哥的意思,莫不是想让我学你一般,靠着匠人手段出仕为官?”   “不!”   焦顺摇头:“依宝兄弟如今的处境,若学我入朝为官反落了下乘——我若是宝兄弟,便绝不会去做什么臣子,而是要做个超然物外的知己!”   “知己?”   “正是知己!”   焦顺断然道:“以宝兄弟这样深厌经济仕途的脾性,也正适合做个知己!”   “宝兄弟若能在工部,吃透那些所谓奇巧淫技的原理,自可借贤德妃的门路直达天听——而预计中的嫔妃省亲,则恰好提供了更进一步的机会!”   “届时只要入了陛下法眼,兄弟自然就可以做个只论‘奇巧淫技’,不问世事朝政的富贵闲人!”   宝玉此时已经听的呆了。   嗫嚅半晌,他却又将贾政当成了挡箭牌:“可老爷那边儿,如何……”   “所以说宝兄弟并不能尽知令尊的心思。”   焦顺道:“他若不认同此事,又怎会指定让你去工部增广见闻?”   说着,又似笑非笑的道:“宝兄弟口口声声说是不喜仕途经济,只想做个闲人,却总不会这连奇巧淫技都不肯钻研吧?”   “这……”   宝玉心目中的‘闲人’,和焦顺嘴里的‘闲人’显然并不是一回事。   可话赶话说到这份上,却也由不得他拒绝,只好苦着脸道:“既如此,我、我便去试一试。” ###第一百六十八章 傲晴雯再埋祸根   院门外。   贾宝玉目送焦顺远去,一张椭圆脸庞登时垮了下来。   想着过了十八,就要跟着焦顺去衙门里‘玩物丧志’,他就忍不住长吁短叹。   他虽也喜欢那些精巧玩物,却并没想过要深究其中的道理,甚至赖此‘谋生’的想法,且一想到这些东西和‘志向’二字挂了钩,便觉着那些精巧玩物索然无味。   “二爷。”   正准备回转院内,茗烟却从墙角绕了出来,对着焦顺消失的方向狠啐了一口,刻意挑拨道:“这厮原本不过是李贵手下一个碎催,如今得了势,竟就爬到二爷头上去了!若是我……”   “是你怎得?!”   不等他把话说完,门内就传来了晴雯的声音:“焦大爷出身再差,还能差的过咱们?!”   说话间,她跨过门槛出来,先冷冷横了茗烟一眼,又对宝玉道:“先前有焦大爷在,倒没来得及告诉你,二姑娘已经搬回来了……”   “当真?!我这就找她去!”   宝玉闻言登时把烦恼抛在了九霄云外,撩起衣襟下摆就要往老太太那边儿跑。   “你急什么!”   晴雯忙拉住了他,指着里面道:“姑娘们早都过来了,一个不少都在咱们屋里呢。”   宝玉忙又调头跑进了院里。   等他这一走,茗烟那脸色登时阴沉下来,仰头瞪着台阶上的晴雯,阴阳怪气的道:“怎么?姐姐得了那焦顺一些鸡毛蒜皮的好处,就忘了自个的出身不成?我舅舅……”   “哼~”   晴雯将袖子一甩,嗤鼻道:“少拿大总管压我!大总管早放了话,赖二爷那是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又让咱们避着焦大爷些,千万莫要招惹他——凭你方才那些话,就算官司打到大总管面前,我也是不怕的!”   这几句夹枪带棒的,茗烟的气焰登时就馁了。   那赖大实是个能屈能伸的,既有谈笑杀人的手段,也有唾面自干的隐忍,自打焦顺入了皇帝的法眼,又成了贾政的座上宾忘年交,他就暂时熄了报复的心思,一门心思只在长子的功名仕途上。   茗烟因与焦顺有旧仇,还被他叫去专门叮咛了一番,勒令他不可招惹是非。   茗烟虽然不服不忿,却不敢违拗舅舅的吩咐。   方才也是见贾宝玉似对焦顺有些怨怼,才忍不住生出了挑拨离间的心思。   如今见晴雯半点不虚,他自己先就退缩了,赔笑道:“是我一时冲动了,姐姐饶了我这回,千万别告到舅舅面前!”   “哼~”   晴雯又是一声冷哼,昂着白玉杆儿似的脖子,道:“我才懒得理会你这些鸡零狗碎的心思,只是日后在二爷跟前仔细些,莫要一心把他往歪道上引!”   说着,甩袖子扬长而去。   “HE~TUI!”   眼见她走的远了,茗烟跨上台阶冲里面狠狠啐了一口,咬牙切齿道:“不知死的浪蹄子!大爷治不了那焦顺,还治不了你?!”   再说宝玉。   他急匆匆进门,见众女早占据了厅中各处,正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方才的事情。   宝玉不由笑道:“好啊,原来你们刚才都在听我的墙角!”   “呸~”   林黛玉噘嘴道:“不过在里屋避一避罢了,谁乐意听你受人调教?”   因见宝玉笑吟吟盯着自己,她又拿帕子遮了半边:“瞧我做什么,还不赶紧把姐姐妹妹们都记仔细些,等去了那衙门里,再想在一处顽可就难了。”   她嘴里说的是姐姐妹妹们,实则却是担心宝玉日后无暇陪伴自己,真就变成孤零零一个形单影只。   宝玉自然理会她的心思,登时也苦了脸,支吾道:“也不用日日都去的,且我便是不吃不睡,也万不能冷落了妹妹。”   说话间,他二人四目相对,一时就忘了旁人在场。   “宝兄弟。”   这时就听薛宝钗道:“你既不愿走是仕途经济,那焦顺所言也不失为一条立身之路,等去了工部且不可分心懈怠。”   探春也附和道:“他这虽不是什么正经路子,却也有些可取之处。”   迎春虽未开口,却也是连连点头。   眼见姐妹们都在规劝自己,贾宝玉愈发苦了脸,可这回是打着让他‘玩物’的名头,总不好再用那些‘读书人不过是些蠹虫’的言语搪塞。   林黛玉见他窘迫,忽就噗嗤一笑,掩嘴道:“你们忒也高看那焦顺了!依着我说,他也未必就有什么高明见识,不过是仗着祖祖辈辈的传承,惯会揣摩上意罢了。”   这所谓祖祖辈辈的传承,自是在嘲讽焦顺出身奴籍。   迎春闻言心下就有三分不喜,只是她寡言鲜语惯了,又不愿意与姐妹们生隙,便只偷偷拿眼去拧黛玉。   不想薛宝钗却直接上了手,两根青葱似的指头在那滑如凝脂的脸上作势一掐,笑着打趣道:“偏颦丫头这张嘴,真真不肯饶人!”   林黛玉吃她偷袭,面上显出些不虞,正要抖出些尖酸刻薄的,宝玉却急忙上前打圆场道:“不说这些劳什子,趁眼下还有闲,咱们今儿多吃几杯,好生乐一乐,也算是恭贺二姐姐乔迁之喜!”   姐妹们这才改了言语,说些风花雪月家长里短。   这时晴雯也到了门前,却不急着进屋,而是冷了脸看向廊下那侍弄花草的小丫鬟,呵斥道:“早不收拾晚不收拾,偏这时候弄给谁看?趁早去做些正经的,少在这里作妖!”   那小丫鬟被她呵斥的抬不起头,嘴里嘟囔着还想分辨几句,谁知晴雯却理也不理,挑帘子进到了屋里。   小丫鬟抿嘴盯着那摇曳的门帘,好半晌才错开了眼。   ……   返回头再说焦顺。   他施施然回到家中,就见香菱、玉钏儿、柳五儿三人,正围着一桌子灯笼品头论足。   “咱家怎么订了这么些。”   焦顺任凭玉钏儿褪去大衣裳,又顺手接过香菱递来的手炉,坐到桌前品着柳五儿奉上的香茗,奇道:“我刚才进门时瞧见,院里各处好像已经挂上七八盏了。”   “咱家就订了十二盏。”   玉钏儿发愁道:“偏二奶奶送了些,二太太又送了些,薛家也送了些,可不就积了这么多么——我们几个商量了半天,连茅厕都算上都还要不少余下的!”   “不妨事。”   焦顺摆手道:“这院里有一个算一个,都选两盏带回去就是。”   说着,又冲香菱招了招手,等她不明所以的走到近前,便一把捞到怀里,横放在腿上:“等元宵节的时候,我带你们去街上耍耍,省得总在这院里闷出毛病来。”   玉钏儿闻言喜不自禁,连声应‘好’。   柳五儿窥见焦顺那禄山之爪,直往香菱襟前攀爬,却是涨红了脸,闷头悄悄的退了出去。   偏香菱却竟有些闷闷不乐,一时发起呆来。   焦顺先是有些纳闷,想起她幼时的经历,这才恍然大悟。   香菱原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就因为上元节外出赏灯时被人拐了去,这才沦落到薛家卖身为奴。   如今焦顺说要带着她去赏灯,自是触动了她心弦。   于是愈发搂的紧了,又在她耳边道:“到时我只在你腰间系条红绳,任谁也偷不去、拐不走!”   “爷……”   直到玉钏儿吃足了醋,把那宫灯、走马灯翻弄的哗哗作响,二人这依依不舍的收了‘伸通’。   焦顺任由香菱脱身,又看着桌上的各式灯笼道:“咱们也不好短了礼数——等我明儿去衙门当值时,看看有什么合适的回礼,若没有合适的物件,就等十四去外面逛逛再说。”   顿了顿,又想起了什么,于是唤过香菱耳语了几句,却是交待她去询问迎春、司棋、绣橘的有什么想要的,等元宵节逛街的时候一并采买。   转过天到了正月十二。   因这两天焦顺要去衙门里排班当值,天不亮便冒着刚起的风雪出了家门。   香菱同玉钏儿把东厢收拾齐整了,又到堂屋里帮着五儿做了些家务,便寻到东间里,找正同伺候焦大的老妇闲话的胡婆婆告了假。   得到胡婆婆的首肯,她又回屋裹了件翻毛领的披风,这才打着纸伞出了家门。   迎春这次搬回来,仍是住在原来的小院。   其实这院子原是她与黛玉合住——探春、惜春也是合住一处——只是老太太宝爱黛玉,将林妹妹留在身边照管,故此迎春才得以独居。   绣橘正指挥两个小丫鬟扫雪,见是香菱来了,忙笑着迎了上去打趣:“姐姐这一身瞧着,真如仙子下凡似的,却不知来我们这儿凡俗所在有什么贵干?”   香菱灿然一笑,跟着她走到廊下收拢了纸伞,这才问道:“司棋姐姐不在吗?”   “跟我们姑娘去老太太那边儿了。”   绣橘说着,又回身呵斥两个小丫鬟:“这没眼力劲儿的,也不说给香菱姐姐端杯茶来——再有,把屋里的脚炉也取一个来。”   支走两个小丫鬟,她这才笑道:“若姑爷有什么要交代的,姐姐只管跟我说一声就是了。”   “我们爷也没什么要交代的。”   香菱认真道:“反让我问问这边都缺些什么,等元宵节逛灯会的时候,帮着买齐了送过来。”   “也就是姑爷惦记着我们。”   绣橘满眼感激,又忍不住抱怨:“昨儿说是什么‘迎春酒’,可除了宝姑娘问了两句,旁人哪管我们姑娘短了什么、缺了什么?”   跟着,又迟疑道:“不过猛一下子,我也不知道都缺些什么,这样吧,等姑娘和司棋姐姐刚回来,我仔细问清楚了,再去家里给姑爷回话、道谢。”   “这倒使得。”   香菱略一盘算,便点头道:“我们爷出门时说了,这正月里排班不比正经当值,约莫申时【下午三点】就能回来,妹妹到时候过来就成。”   二人计议得当,且不多提。   却说焦顺到了衙门里,原是想去杂工所的,不想负责点卯的小吏却表示,因原本要坐镇司务厅的主事临时告了假,上面安排焦顺过去当值。   这司务厅的主事,等同是工部的办公室主任,在主事里是独一份的位卑权重,相应的,要处置的琐碎事情也比旁人多出十倍不止。   听说是让自己去司务厅代班,焦顺不由皱眉道:“本官又不曾在司务厅历练过,却只怕误了公事。”   “大人多虑了。”   那点卯小吏忙解释道:“厅里自有老吏当班,等闲也烦不到大人面前——即便真有什么大事,只要大人及时上禀下达,也断没有您的不是。”   再三确认之后,焦顺这才领了临时签发小印,跟着那小吏赶到位于前衙的司务厅。   因这司务厅不但是内务总管,还负有接待外客的职责,非但占地面积不比各司小,装潢布置也更胜一筹。   只是……   这正中的大堂里,却着实有些脏乱。   果皮瓜子散了一地不说,那梁上竟还垂着半拉红肚兜,几个衙役正拿竿子往下挑,可不知是挂住了还是怎么的,竟死活拉扯不动。   负责指挥的小吏急的直跺脚,连声催促道:“快别废这牛劲了,赶紧去搬梯子来!”   那衙役们却表示杂库的管事还没到,现下库门都打不开,却到哪里寻梯子去?   点卯的吏员见状,皱眉重重一咳,等众人循声望来,又扬声道:“诸位先别忙乱,快来见过今日当班的上官——杂工所的焦所正。”   众人这才乱糟糟迎了上来,有职称功名的拱手见礼,那些白身的干脆就呼啦啦跪倒一片。   焦顺也不急着让他们起来,指着那挂在梁上的肚兜问:“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没一个开口回话的。   “怎么?”   焦顺面色一沉:“我这代班的说话不管用?”   若是等闲所正,这话还真未必能唬住司务厅的官吏,但焦顺被逼无奈之下,联合外人反戈一击,让军械司灰头土脸颜面全无的事情,可还在衙门里传的沸沸扬扬。   这等混不吝的狠茬儿,谁敢不拿他当一回事?   当下为首的绿袍小官儿,忙讪讪答道:“回大人的话,昨儿陈大人当值,因实在气闷,便寻了戏班子和几个……”   说到半截,回头看看那肚兜,露出一脸无奈之色。   不用问,肯定是屯田清吏司的陈永鹏!   这厮是齐国公后裔,也属幸进之臣,却和低调的贾政截然不同,素来最是散漫浪荡不过。   焦顺皱眉问:“为何夜里不及时清理掉?”   “这……”   那绿袍小官苦笑:“陈大人一心为公,昨晚上特意留宿在此,直到刚刚才离去。”   焦顺也不知说什么好了,遂甩袖道:“速速清理干净,本官先在里间值房……”   “大人。”   那小官却又哭丧着脸禀报:“里间更乱,且气味不大好闻。”   那姓陈的到底在衙门里干了些什么?   焦顺无奈,只得先去了东厢,随便寻了个八品司务的桌子暂时安身。   刚命人找来最近的邸报解闷,不想外面忽又嘈杂起来,就听有人醉醺醺的骂道:“爷那玉佩是祖上传下来的,太祖爷亲自开过光的宝贝,若找不着,便把你们卖了也赔不起!管事的呢?今儿管事儿的是哪个?!”   啧~   这可真是不让人清净。 ###第一百六十九章 反客为主   焦顺悄默声凑到门前,顺着门缝往外扫量。   就见雪地里十几个膀大腰圆的豪奴雁翅排开,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个趾高气昂的六品官员。   果然是那出身齐国府的陈永鹏!   一见这阵仗,焦顺就知道这厮必是冲着自己来的。   盖因这陈永鹏对待他的态度,就和贾政最初时几乎一般无二,认为与奴才出身的焦顺同衙为官、同为幸臣,实在是天大的耻辱。   且他又不似贾政那般低调,那种种贬损鄙弃的言语,早灌了焦顺满耳朵。   今儿忽然闹这一出,肯定早就算计好了的!   那突然告了病假的主事,多半也是同谋!   甚至于……   这司务厅里只怕也少不了他们的眼线!   至于算计自己的法子么……   听陈永鹏吵吵着要找什么玉佩,不难猜出多半是老掉牙的栽赃陷害戏码。   不过把戏虽老,可那陈永鹏人多势众,又有司务厅的人做内应,这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自己这边儿,真要让他使起蛮来,却只怕是难以抵挡。   为今之计,必须先声夺人!   一是打乱陈永鹏的节奏,二是震慑那些豪奴、内应,让他们不敢轻易对自己动手。   焦顺心思急转,将现有的讯息过了两遍,忽的眼前一亮,抬腿猛的踹开房门,震天似的吼了一声:“果真是丢了御赐之物?!”   那房门重重撞在两侧墙上,直震得檐上积雪簌簌而下,再加上焦顺那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当下吼的豪奴们队形都散乱了。   那陈永鹏也被唬了一跳,愣神好半晌,才闹明白焦顺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方才说什么玉佩曾让太祖开过光,当然是在胡吹大气,如今焦顺又更进一步说成是‘御赐之物’,陈永鹏心下虽觉得有些古怪,可又怎肯弱了声势?   当下将头一扬,用鼻孔对着焦顺道:“正是太祖爷御赐之物,今儿老爷就算挖地三尺,也要……”   “这如何了得?!”   陈永鹏正准备按照原定计划往下演,岂料焦顺又是一声大喝截住了他的话茬,紧接着大步流星到了近前,盯着那些摆造型的豪奴们问道:“陈大人,却不知你带来的这些随从当中,可有昨夜不曾在场的?”   “嗯?”   陈永鹏脸色一沉,恶狠狠的盯着焦顺反问:“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是怀疑我的人监守自盗、贼喊捉贼?”   瞧他那蓄势待发的架势,只怕焦顺一旦应下这话,就要招呼豪奴围攻过来了。   荣国府和齐国府关系说不上亲近,却也是祖一辈父一辈的交情,陈永鹏这次设计想要羞辱焦顺,除了受到某些人的利诱之外,也正是笃定荣国府不会为了焦顺和齐国府闹翻。   而那些豪奴们显然也都得了交代,一见主人做声作色,也都撸胳膊挽袖子的发狠。   焦顺却对这一切熟视无睹,微微拱手笑道:“陈大人说笑了,我若是有这等心思,就该问昨天都有谁在才对。”   陈永鹏闻言一愣,也觉着这话似乎有些道理。   不过想到自己这次是来仗势欺人的,却同这奴才秧子讲什么道理?   当下冷笑一声,就要口出挑衅之言。   不想焦顺却抢先道:“下官是想寻两个不相干的,赶紧去报官!”   “报、报官?”   陈永鹏刚积聚起来的气势,登时又化作了迷茫,脱口问:“你想做什么?”   “大人糊涂了不成?”   焦顺肃然向皇宫的方向一拱手,正色道:“太祖御赐的至宝在工部失窃,这天大的事情,自该赶紧去顺天府报案,让他们调派精干人手速来侦破此案!”   “去、去顺天府报案?”   陈永鹏愈发傻眼了,他原是想强行栽赃焦顺拿了自己的玉佩,当着众人耻笑这贪鄙奴才上不得台面。   谁成想一照面,焦顺竟就要把事情闹到顺天府去,还把那玉佩说成了什么‘太祖御赐至宝’。   有心解释一下吧。   可方才自己已经认下是御赐之物,却怎好再当众改口?   但若是不解释,任由焦顺把事情捅到顺天府,那顺天府又当真以为是‘御赐至宝’遭窃,全力侦查起来,这自导自演的把戏又该如何收场?   正骑虎难下,却听焦顺又扬声道:“司务厅上下人等,立刻到院子里聚齐,本官数到十,若有拖延不从的,便视作嫌犯交由陈主事处置!一、二、三、四……”   眼见司务厅的官吏、书办、杂役,都从四下乱糟糟涌出,陈永鹏愈发的头大,忙扯住焦顺问:“焦大人,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八、九、十!”   焦顺不慌不忙的报完数,然后假意压低嗓音,用周遭可以听见的音量道:“陈主事带着这么些人手,气势汹汹闯进衙门里,想来必是笃定贼人就在司务厅内,既如此,自要防着他们狗急跳墙,趁机掩藏甚至毁掉那御赐至宝,故此下官才要将他们集中起来看管。”   顿了顿,又十分认真的道:“等顺天府的人到了,再由他们将昨夜曾来过衙门的,也都全部押来审讯——为了防止贼人托亲友销赃,最好把今晨曾与他们接触过的亲朋好友,也一并拿来审问!”   “这、这也用不着如此兴师动众吧?”   陈永鹏方才气势汹汹找到司务厅里,巴不得闹的越大也好,最好工部上下都来围观自己羞辱焦顺。   但眼下……   他却反而担心事情闹大了无法收场,只能硬着头皮劝解焦顺道:“若真是衙门里人偷……藏了那玉佩,还是家丑不可外扬的好。”   他甚至都不敢说‘偷’字了,临时改成了‘藏’。   “这怎么成?!”   焦顺却是一脸的正气凛然:“御赐至宝,怎能等闲视之?!如今既是我在这司务厅里当值,那自焦某以下,必要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给陈大人、给齐国府、给太祖爷一个交代!”   什么至宝、什么交代!   那就是个普通的玉佩罢了!   陈永鹏一张脸涨的猪腰子仿佛,心下百般后悔不该夸大其词,以至被焦顺捏住了痛脚。   面对焦顺再三的催促,他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也、也未必就是遭了贼,或许是谁捡了去,又或是我不慎落在了偏僻处。”   现如今,陈永鹏已经不奢望再拿这事儿栽赃焦顺了,只想着赶紧结束这一场闹剧,免得真被焦顺告到顺天府去。   焦顺心下得意,面上却露出诧异之色:“陈主事的意思,是要先找一找?”   “对对对,先找找、先找找!”   陈永鹏满口迎着,同时朝身侧一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心领神会的微微点头,当下就要带着齐国府的人四处‘搜寻’玉佩。   “且慢。”   谁知焦顺却又拦下他们,吩咐道:“去灶上弄些细煤灰来——若不够细,就尽量砸碎些。”   说着,又向陈永鹏解释道:“为免贼人浑水摸鱼,偷偷把赃物抛出来脱罪,咱们先找几个被搜过身的,拿簸箕在各屋里把煤灰扬匀了,然后再派几个身上干净的去搜——若果真找到了,也千万不能直接拾起来,速来请我和陈大人过去验看,瞧那上面可有灰尘,周遭有没有异状!”   这狗奴才怎恁多的花样?!   陈永鹏原本紫涨的脸庞,一时又阴沉的锅底仿佛。   他方才就是想让手下随便选个偏僻处,谎称找到了玉佩,结束这一场虎头蛇尾的闹剧。   可按照焦顺这样的做法,这法子却如何用得?   他一咬牙,强笑道:“也用不着这么麻烦——我如今想来,倒没准儿是丢在家里了。”   “不会吧、不会吧?!”   焦顺闻言的夸张叫道:“难道陈主事竟未曾在家中翻找过,就直接带着人来衙门里兴师问罪?难不成在陈主事心中,这司务厅实是藏污纳垢的所在?”   “怎么会!”   陈永鹏忙又改口道:“我自是已经在家翻找过了,只是仓促间,也未必有那么仔细。”   “原来如此。”   焦顺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又喧宾夺主的道:“那也不用急着回去,来都来了,先将这司务厅搜一遍再说——你、你,还有你……”   说着,他抬手随便点选了几个豪奴,不容置疑的下令:“脱衣服!”   那几个豪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即倒有一半怒视焦顺。   “啧。”   焦顺见状,啧啧有声的摇头道:“都说主辱臣死,如今御赐至宝失窃……”   陈永鹏忙道:“未必就是被偷了!”   焦顺笑着横了他一眼,改口道:“如今御赐至宝失踪,正是表忠心的时候,尔等却怎么一个个推三阻四的?”   说着,他又认真对陈永鹏道:“陈主事,既然你府上的家丁都不愿意为主人分忧,要不咱们还是找顺天府的人来吧。”   陈永鹏与他四目相对,直恨的牙根痒痒,有心怒斥这刁奴几句,可又担心他打着‘御赐至宝’的名头去报案,最后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脱衣服!”   这一声令下,那些豪奴们便成了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的开始宽衣解带,不多时那雪地里就多了几个衣衫单薄、瑟瑟发抖的‘可怜之人’。   先前陈永鹏兴师动众的找上门时,司务厅的人都想着要看焦顺的笑话,却不曾想最后看到的却是这般奇景。   拼命忍耐,还是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几个豪奴羞恼的梗着脖子怒视,却很快又在寒风中冻的缩起了脖子。   焦顺让栓柱领着几个司务厅的书办,挨个搜查了一遍,确认他们身上并无什么玉佩,正好灶上也送了煤灰过来——簸箕不够,又临时拿了几个洗脸盆充数。   挨个派发好‘装备’,焦顺便下令道:“开始吧——都给我撒匀了,待会儿我派人进去监察,若是有偷奸耍滑的,就算本官肯饶你们,陈主事这苦主也断然不肯!”   陈永鹏听他到这时候,还拿自己当靶子消遣,愈发咬的牙齿咯咯作响。   那几个豪奴无奈之下,只能瑟瑟发抖的进到各处播撒煤灰。   这进去的时候都是白生生的,等再出来却个顶个变成了昆仑奴。   人群中禁不住又爆发出一通哄笑。   这回那些豪奴却是连瞪人的心气儿都没了。   陈永鹏见此情景,脸上也是火辣辣的难堪不已。   眼瞧着焦顺又要下令,让余下的豪奴们脱了衣服接受检查,陈永鹏跺脚咬牙道:“焦大人如此精明,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里都交给你就是,本官且先回去仔细找一找!”   说着,领着两个为首的管事,头也不回的去了。   被抛下的豪奴们面面相觑,却也只能任凭焦顺摆弄。   而焦顺给那些豪奴铺排好差事,就转眼看向了正交头接耳、谈笑风生的司务厅官吏杂役们。   你焦大爷的热闹,是那么好看的?   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唤过为首的两个八品司务,吩咐道:“等里面搜完了,别急着收拾,陈大人若是在家里找不见,说不定还要来亲自搜一遍呢。”   两个司务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小心翼翼的问:“大人,那咱们又该如何处置公务……”   “这有什么难的?去抬几张桌子出来,就在这两下廊上办公便是!”焦顺不容置疑的道:“这一边办公一边赏雪,岂不雅哉?”   说着,他又喊来几个刚套上衣服的‘黑奴’,吩咐道:“快去杂工所,把本官的逍遥椅抬来。”   转头又命栓柱备好了手炉、脚炉。   不多时,在两侧廊下瑟瑟发抖的司务厅官吏杂役们,就见焦大人寻了个背风的所在,摆开了逍遥椅、翘起了二郎腿,裹着毛料大氅、坐拥手炉脚炉,优哉游哉的看起了邸报。   两个司务见此情景,哪还不知焦顺是刻意敲打?   心下虽是暗骂不已,却摄于方才焦顺谈笑间,便令陈衙内折戟沉沙的手腕,非但不敢提出半句抗辩,反竭力安抚手下的官吏,生怕再给焦顺发飙的机会。   就这般直到正午时分,那陈永鹏才让差人送来消息,说是那‘御赐至宝’已经找到了。   两个司务如蒙大赦,忙请示焦顺可要收拾出屋子,好让众人搬进去办公。   却听焦顺打着哈欠道:“急什么?说不定陈大人还丢了别的呢——不过明儿就不是我在这边儿当值了,该怎么收拾都听……对了,今儿告假的是那位大人?”   一个司务苦着脸回道:“是都水清吏司的钱主事。”   “那就等钱主事明儿来了再说!”   焦顺说着,环视了一下周遭,扬声道:“若不让钱主事亲眼瞧一瞧这景致,他却如何知道本官今日顶班的艰辛?”   话音刚落,廊下咬牙切齿的动静就连成片,内中还杂了几声喷嚏。 ###第一百七十章 煤油灯与家长里短   本着打一巴掌给一甜枣的准则。   焦顺先让司务厅各色人等冻了一上午,到中午又特地使钱让灶上做了顿驱寒的酒菜热汤。   且还暗中指使几个帮厨,把上午那出大戏三言五语的剖析了,将众人一多半怒气引导到了司务厅内应和陈永鹏等人身上。   到了下午,又‘开恩’允许他们将两厢拾掇出来办公。   当场就有几个贱皮子对此感激涕零,心说这焦大人似乎并不像传闻中那样,行事粗鲁蛮横不讲道理,面对那陈主事不卑不亢也还罢了,就连迁怒人都懂得适可而止。   且不提这几个斯德哥尔摩患者。   却说午后【下午一点】,又添了条褥子的焦顺,正在廊下眯着眼假寐,忽就听有人大步流星直奔自己这边。   抬眼一扫量,却是刘长有带着徒弟赵九斤风风火火赶了过来。   “你今儿不是不用当班吗?”   焦顺不等他走到近前,便翻身坐起问道:“莫不是所里出了什么岔子?”   “大人放心,所里一切都好。”   刘长有急忙解释:“是南边儿送水……煤油的到了,这事儿一向是卑职在负责,于是下面人专程寻了我来——卑职方才领着九斤试了试,先前赶制出来的煤油灯倒还算堪用,就想着过来向大人禀报一声。”   说着,示意赵九斤奉上一大一小两只煤油灯。   大的那只雕琢的甚是精巧,漆金錾银的散着流光溢彩,小的那个就简单多了,用料能省则省,矮墩墩看着像个痰盂。   但焦顺的注意力,却还是落在了那小号油灯上,招手让赵九斤递给自己,先掂了掂分量,确认里面灌了大半壶煤油,然后又倒提在手里,用力抖了几抖。   仔细确认过煤油不曾溢出半滴,他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起身四下看了看,冲着院门旁边的倒座小厅道:“去那里面试试吧。”   说着,提着灯笼自廊下绕出,领着众人走进了其中一间倒座。   赵九斤指挥着两个学徒,将后窗前窗全都用布遮了。   刘长有则是双手奉上了火折子。   焦顺取下火帽吹燃了火舌,拧开玻璃罩子点燃那煤油灯的灯芯,眼瞧着火苗窜起半寸,他忙又将玻璃罩子放了回去。   或许是玻璃罩不够透明的缘故,那亮度陡然下降了些,先前差不多与家里用的牛油蜡烛齐平,如今却反倒要略逊一筹。   这让焦顺略有些不满,作为一名九零后,在他有限的印象当中,农村地区用这玩意儿照明,可是一直从民国持续到了八十年代初,按理说怎么也该比蜡烛强些吧?   “大人果然是明见万里!”   这时就听刘长有赞道:“此物比之旧式油灯,无论是安全性还是亮度都强出数倍不止,甚至比起蜡烛来也毫不逊色。”   他这里大拍马屁,赵九斤却忍不住泼起了冷水:“可那豆油灯用个破碗放根棉线就成,咱这又是铁架子又是玻璃罩子的,只怕要几十只新碗才能换一盏。”   “胡说什么!”   刘长有忙呵斥道:“此物与那旧油灯各有用处,岂能放在一起比……”   焦顺抬手止住他的话茬,和煦的对赵九斤道:“别听你师父的,如今这东西也还没定型,有什么优劣都说出来,咱们才好改进的实用些。”   赵九斤得了鼓励,又看师父没有拦着,这才板着指头道:“这东西的亮度如何,其实都看那灯芯长短,普通百姓家里如何敢用这么长的灯芯?若剪短了,其实也只比老油灯强些,比不得蜡烛亮堂。”   “再有就是那什么石油,我和徐大哥翻了各处风物志,发现此物甚少有大量产出的——太祖当年虽提过几处,可至今也不曾见着实物。”   “既是稀缺罕见的物件,成本必然也高,如此一来,售价和照亮的效果都不及蜡烛,只怕是……”   他虽耿直,到底也知道不能把话点透的道理,说到最后及时收住了话头。   焦顺听的连连点头,等他说完之后,立刻反问了一句:“若那石油敞开了供应,只计算析出灯油的成本,情况却又如何?”   “这……”   赵九斤挠了挠头,又屈指算了算,这才道:“眼下析出的灯油虽还不够清透,但依着这个路数推算,倒用不了太多的投入,比菜籽油、豆油好榨多了——且一次弄出的量也大的多。”   “这就对了!”   焦顺闻言登时笑了:“事到如今我也不瞒着你们,如今东南难事陷入僵局,朝廷又已经成功挽回了声望,想必过不多久就要开始和谈了。”   “西夷的尿性报纸上早都分析过了,这和谈除了探讨土地归属之外,必然也绕不过通商的事情——可我大夏物华天宝,实则并不怎么需要西夷的东西。”   “这对咱们虽是好事,可那西夷能眼睁睁看着口袋里的银子,被咱们掏个干干净净?届时为了保住钱袋子,必然要有一番明争暗斗!”   “咱们大夏虽不怕他们,可要重建铁甲海军毕竟也需要时日,总得先虚以委蛇稳住西夷才行,所以多多少少还是得买他些东西。”   “依我想来,与其买些华而不实的堆放在国库当中,自是采买些民生需用之物为上。”   说到这里,赵九斤显得越发迷茫,倒是刘长有恍然大悟,击掌赞叹道:“原来如此!我记得太祖语录上曾有记载,此物在西夷所掌之地并不罕见,若能令其大量供输我国,用以代替豆油、菜籽油用来照明,一来物美价廉能补充万家灯火,二来也能安抚西夷,给我大夏水师喘息发展的机会。”   说着,又对焦顺深施了一礼:“大人果然是忧国忧民、明见万里!”   这回却不是马屁,而是真心实意的钦佩。   焦顺将他扶起,正色道:“正因如此,这研制析油的方法,以及进一步改良油灯的事情,还要刘所丞多多用心,必要在于西夷和谈之前,做到尽善尽美。”   说着,又许诺道:“今上素来宽厚,此事若成,必然少不了升赏!”   刘长有也知道皇帝有心提拔匠官,且这涉外的事情最易显露功绩,当下直喜的嘴角咧到了耳根,口中却忙谦逊道:“卑职有什么功劳,不过是附大人骥尾罢了。”   他二人这里互夸互赞,赵九斤却又忍不住泼起了冷水:“大人、师父,照你们这么说,油价虽然降下去了,可这灯还是贵的很,只怕百姓家中未必用得起。”   “你这……”   刘长有这回是真的恼了,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正要喝骂两句,却被焦顺拦下,笑道:“所以才要继续改进,争取摊薄成本——只要能降到一定程度,朝廷再和西夷商量个补贴方案,自然也就能普惠民间了。”   “补贴方案?”   “就是由朝廷和西夷掏银子,低价将这油灯卖给贫民百姓——当然了,这银子最好是全部都由西夷来出,毕竟他们之前毁了咱们的水师,杀了咱们军民,如今战败求和又想卖东西给咱们,总要先掏银子赔偿咱们的损失吧?”   赵九斤这才释然,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对对,就应该让那些洋鬼子出这笔银子!最好是咱们杂工所来造,先高价卖给他们,再让他们便宜卖给百姓!”   “这怎么成!”   焦顺把眼一瞪:“钱虽是他们出,这给百姓送实惠的好事儿,还是要朝廷出面来做。”   三人面面相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   申时【下午三点】。   焦顺驱车离开衙门,却没急着回家,而是先沿街买了些新鲜的糕点、小吃。   临近正月十五,这街面上明显热闹起来,虽是大雪纷飞,两侧廊下依旧支着不少摊子,其中尤以各色小吃居多。   可惜穿了一身的官袍,否则焦顺还真想寻个中意的摊子,就着微甜的果酒欣赏一下这雪中街景。   如今么……   就只能打包带回家,左拥右抱口口相传了。   却说焦顺坐在车上,正捻了个蜜枣糯米团子想要尝尝鲜,不想马车却突然来了个急停,那团子便蹦蹦跳跳的滚到了车外。   “怎么了?”   焦顺挑帘子向外一瞧,却原来是倪二拦在了前面。   “焦大爷。”   那倪二踩着雪略有些狼狈的凑到近前,隔着车窗躬身禀报:“小人刚得着消息,那张华这几日又在坊间输了不少,欠下一屁股烂账,还请您多多留意,莫让这不知死的小人坏了大事!”   啧~   焦顺原本在衙门里积攒的好心情,登时化作了乌有。   那张诚他用的十分顺手,尤其是官场那些迎来送往的潜规则上,给了焦顺不小的帮助,若为了儿子的事辞掉他,短时间再想找人顶上来,却怕没那么容易——贾芸虽说是个聪慧的,但毕竟年轻识浅,一二年内指望他挑大梁绝无可能。   可若不辞,那张华真要被讨债的逼急了,他这做父亲的难道还能袖手旁观?   届时说不得就要生出些歪心思来……   左右为难了半晌,也只能一面寻找能顶替他的人,一面嘱托贾芸将这父子两个盯紧些——自己花钱请贾芸来,不就是为的这个么?   与此同时。   绣橘也依约到了焦家。   因香菱被莺儿喊去帮着打络子,这回出面接待的自然便成了玉钏儿。   绣橘与她不算熟悉,故此便谨言慎行以对。   但即便如此,玉钏儿也已经品出了些眉目。   毕竟都是在一处厮混,虽说焦顺每次吩咐香菱时,都刻意避开了他,却又如何能完全隔绝掉蛛丝马迹?   何况近来双方往来的,也过于频密了些。   对于迎春极有可能成为自家主母一事,玉钏儿心下是七分喜三分愁,喜的是迎春木讷胆怯,必然不是个强势的女主人。   愁的却是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司棋在荣国府一众大丫鬟里,可是出了名的不好招惹,连素来牙尖嘴利的晴雯都曾吃过她的亏,就更别说旁人了。   若正面较量,只怕把两个玉钏儿绑在一块,也不是她的对手!   好在还有‘先入为主’的优势在,自己整日和大爷如胶似漆耳鬓厮磨,难道还抵不过她一个后来的?   硬给自己打了针强心剂,将那三分愁减到了一分,玉钏儿正待抖擞精神和绣橘拉拉关系,不想外面脚步声起,紧接着焦顺就挑帘子走了进来。   “咦?”   看到绣橘在座,焦顺一面抬手去解颈间的丝绦,一面问道:“绣橘姑娘这时候,过来莫不是有什么要嘱咐的?”   说着,他自顾自脱了大氅甩给玉钏儿:“去,拿到里间烤一烤。”   玉钏儿知道大爷这是刻意支开自己,绷着脸将小嘴一扁,却还是乖乖抱着大氅,挂到了里间的暖气架前。   她这一走,绣橘立刻鲜活起来。   笑着迎上前道:“姑爷的好意,我们二小姐已经知道了,可姑娘家脸皮薄,死活不肯张嘴儿,司棋姐姐和我只好越俎代庖,拟了这张单子出来。”   说着,将个纸条双手奉上。   因也是熟惯了的,焦顺自是老实不客气的,捏着她的小手研究了起来。   绣橘面皮微红,却也并不挣扎,强装成没事人似的继续道:“这次搬回来,大太太非但没有添置行装,还明里暗里克扣了些,不然也不用麻烦姑爷帮衬。”   说话间,焦顺那爪子便顺杆爬到了胸前。   绣橘忙抽身退步,掩了心口羞道:“姑爷且放尊重些。”   焦顺嘿笑着收回了禄山之爪,暗道这手感倒也不能说是差,只是比起司棋来就……   这时忽见绣橘又捧出五十两银子来,焦顺不由奇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绣橘正色道:“虽说这银子本就是姑爷赏下的,再拿过来显得有些矫情,但司棋姐姐说了,总不能让您三番五次的往外拿钱,我们反倒把这银子藏着掖着吧?”   司棋除了脾气火爆些,做事倒是极底细的。   焦顺也没推让,直接收了那银子,顺口问道:“你那司棋姐姐总是托你传话,却怎么从不登门见我?”   “嘻嘻~”   绣橘掩嘴一笑,促狭道:“也亏得是我来,若换了司棋姐姐,似方才姑爷那般毛手毛脚的,怕是早撕吧起来了!”   “她敢!”   焦顺拿腔作势的一瞪眼:“你明儿让她来,看我怎么驯服她!” ###第一百七十一章 焦爵爷飘忽的道德底线   却说送走绣橘之后,焦顺便吩咐玉钏儿去了王夫人院里,探问贾政在不在家,又是否有暇见客。   那陈永鹏毕竟是齐国府嫡出,若刨宫里的贤德妃不算,论身份与贾政也是相差仿佛,今儿焦顺虽拿住他的话柄,兵不血刃的迫退了他,但日后如何却怕还不好分说。   故此有必要借助一下‘存周公’的影响力,以免这厮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   玉钏儿领了差遣,遂选了几件焦顺新买的糕点,又拿了从工部买来的鎏金琅珐鼻烟壶,风风火火的赶至王夫人处。   进门先让小丫鬟去知会姐姐,她自己轻车熟路进了倒座下处,将那糕点挨个在床上铺散开,拿腔作势的说是自家大爷刚买的,个个软软糯糯的,若摞在一起怕给压坏了。   她正拿那几盒点心,在几个小丫鬟面前拼‘花样’,金钏儿也自堂屋赶了过来,见那架势就知道她是在显摆——糕点倒还罢了,主要是显摆在焦家所受的宠爱。   毕竟当初这院里有不少人认为,玉钏儿被送去焦家与流放发配差不多。   所以玉钏儿在那边儿得势之后,一有机会就跑来炫耀。   金钏儿自然要给妹妹长脸撑腰,于是笑着上前道:“你来便来了,怎么又带了这么些东西。”   “大爷买的太多了,我瞧着也吃不完,就做主拿了些来。”玉钏儿一副云淡风轻的架势:“姐姐喜欢吃就克化些,若不喜欢,只赏给妹妹们就是了。”   说着,又托出那底部烤蓝、中间鎏金、顶部天青的琅珐鼻烟壶,郑重其事的送到姐姐面前:“上回娘去我那儿,说起咱爹的鼻子总不见通畅,我们大爷先是帮着买了些上好的鼻烟儿,又在工部匠造处买了这东西回来。”   “呦~”   金川儿见了,也不禁惊道:“这可不便宜吧?”   说着伸手欲接,不想玉钏儿却往后缩了缩,继续显摆道:“感情!外面精巧就不说了,里面还藏着机关,说是什么簧片——这也就是大爷在工部为官,外面想买都没处淘换去!”   连着吹嘘了一通,这才将东西递给了金钏儿。   不过金钏儿这时却没了兴致,她不反对妹妹在人前炫耀,可当这‘人’里面包括她自己的时候,却难免生出些不快与醋意来。   虽说宝玉也是个轻财货的,时常拿好东西赏赐下面人。   但似这般留心,专程从外面踅摸需用的物件,却不是等闲女子能获得的殊荣。   至少金钏儿就从未享受过这般待遇。   心不在焉的翻看了几眼那鼻烟壶,她淡笑着道:“果然是好东西——可你不送家里去,偏拿到我这儿做什么?”   “妈妈总来这边儿,到时候姐姐让她捎回去就是了,我们大爷那边儿离不得我,哪好就直接送到家里去?”   “那你这会儿……”   “是我们大爷让问问,看政老爷在没在家,有没有空待客。”   见妹妹终于说起了正事儿,金钏儿忙拉着她到了外面廊下,悄声道:“在家是在家,只是却没在后宅,又跟那赵姨娘搬去了外书房。”   “这回又怎得了?”   玉钏儿奇道:“先前老爷太太不是才刚和好么?”   “还不是因为王家大爷的事儿!”   金钏儿叹气道:“当初他借了咱们家的银子,年前好说歹说才还了一半,不想这正月里赌钱输急了眼,又跑到轮胎铺子里逼着账上拿银子,明抢也似的卷了大几千两——老爷不好说什么,却迁怒到太太头上,一赌气又搬回了外书房。”   “还有这等事?”   玉钏儿掩嘴惊呼:“这不成强盗了吗?我记得前几年不是都夸那王公子人才了得,怎么就……”   “呸~!什么人才,当初不过是舅老爷拘束的严,没显出他的本性罢了。”   金钏儿对这王衙内一百个瞧不上,连抖了他几桩荒唐事儿。   玉钏儿却对此没甚兴趣,耐着性子听她抱怨完,就想要回去复命。   “你急什么!”   金钏儿一把扯住了她,硬是拖到了西厢房里,看看左右无人,从箱子底下翻出个小包袱,塞给玉钏儿道:“拿回去改改,瞧你们家大爷好不好这一口。”   “这是什么?”   玉钏儿好奇的扒开一瞧,却见里面裹着几件半透的真丝睡裙,虽未曾展露全貌,但也能看出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   她当下略微涨红了双颊,啐道:“姐姐哪来的这种东西?忒也羞人……”   “哪是我的!是薛家姨太太送给太太的,先前太太和老爷和好,凭的就是这几件宝贝——昨儿因大吵了一架,太太赌气让我都拿去烧掉,我寻思怪可惜的,倒不如你拿回去改一改,穿给你们家大爷瞧瞧。”   “这贴身穿过的物件……”   玉钏儿一面撇嘴露出些嫌弃之色,一面却又紧攥着不肯撒手,拿腔拿调的道:“罢了,我回去好生洗一洗吧。”   说着,便告辞离开。   金钏儿忙追上去,叮咛她这事儿切不可外传,不然自己只怕就要吃挂落了。   玉钏儿道了声‘我理会的’,就抱着那包袱匆匆回了焦家。   一路无话。   却说焦顺听说贾政又搬去了外书房,便不由想起了前两次的遭遇。   虽说难免也有些心痒,可贾政也算是待他不薄,总不好三番五次的与赵姨娘私相授受。   故此就想着趁早把事情了了,免得到了晚上徒增尴尬。   他重新披上大氅,正要出门,不想却被玉钏儿拦了下来,媚眼如丝的道:“大爷晚上早些回来,我给您个惊喜……嘻嘻。”   说着,拧腰晃臀的去了。   却原来她半路上想到,今儿是自己的正日子,若错过今儿只怕要等到五日后——中间有个‘双’日子——才轮到自己独宠,又想着这衣裳指定是清洗过的,于是就等不及想要献宝。   焦顺虽不明所以,但听她言之凿凿的,心下自也多了期待。   笑骂一声‘好个小蹄子’,这才急匆匆的出了家门。   等在外书房见到贾政,焦顺把今儿上午发生的事情说了,贾政也是恼怒非常,那陈永鹏矮他一辈,素日里也还算恭敬,不想却闹出这等事情来。   现如今不比去年十月里,衙门里谁不知道焦顺是自己的‘爱将’?   陈永鹏这般肆无忌惮的想要陷害焦顺,明显是不给自己面子。   贾政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了几圈,咬牙道:“贤侄放心,我这一两日就去齐国府讨个说法,让陈世兄好生惩戒惩戒这厮!”   对他嘴里的‘惩戒’,焦顺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期盼。   贾政素来是兔子扛枪窝里横,在家中——尤其是儿子面前,显得威严满满说一不二,在外面却惯爱搞什么‘做人留一线’、‘得饶人处且饶人’。   别看他现在说的咬牙切齿,真到了齐国府里,怕就只剩下和风细雨了。   不过即便只是和风细雨,应该也能表明立场,让那陈永鹏短时间内不敢再生事。   两人随后又探讨了一番,巡视组这次南下要走的路线,以及需要格外主意的事项。   眼见时辰差不多了,焦顺就推说家中有事,想要尽早告辞离开。   贾政留他不得,便命赵姨娘取来一柄扇子,递给焦顺道:“这是我前几日偶然所得,虽不如你那柄扇骨精巧,却胜在自身齐整,又有前朝名家的题跋。”   不想他倒还记得那扇骨的事儿。   “这如何使得。”   焦顺忙推脱道:“那扇骨我是作价七百两卖给大老爷的,却怎好再拿您的好处?”   贾珍把脸一板:“啰嗦什么,岂不闻长者赐不敢辞的道理?”   焦顺只得收下了那扇子。   等出了外书房,心下倒颇有些羞愧。   贾政如此对待自己,自己却偏偏和他的宠妾眉来眼去私相授受的,实在是……   路上难得的自我检讨了一番,等回到家中却又想起了玉钏儿的明示,于是那本就松垮的道德底线,又不由自主滑向了下三路。   那赵姨娘碰不得,自己的丫鬟却无需避讳什么。   焦顺卜字型进了东厢,正要拉着玉钏儿去里间,让她解释解释什么叫惊喜,不想香菱却先一步迎上来道:“大爷,晴雯的哥哥吴贵过来道谢,如今还在堂屋客厅里候着呢。”   真是扫兴!   这乌龟早不来晚不来,偏这时候跑来作甚?   郁郁的转到厅内,就见那吴贵一脚高一脚低的起身,苦着脸强笑着见礼。   焦顺往他腿上扫了扫,随口道:“坐下说话吧——你这腿怎么还没好透,莫不是伤到筋骨了?”   说着,自顾自在主位上坐了。   吴贵却没敢坐下,躬着身子赔笑解释道:“其实已经大好了,就是一吃劲儿还有些疼,所以不太敢用力。”   说着,抬眼看看焦顺,又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半晌又抬头看看焦顺,然后再次低头看向自己的鞋子。   如此往复了三四次,焦顺倒先耐不住性子了。   若是个美貌女子欲语还休的,或许还有几分看头,这大老爷们吞吞吐吐的,却实在让人看不惯:“吴管事今儿过来,除了登门道谢之外,可还有别的什么事情?”   “这个……”   吴贵再次重复先前的动作,见焦顺脸上露出不耐之色,忙期期艾艾的道:“焦大爷,我先前那差事被秦显给顶了,听说、听说是您举荐的。”   焦顺这下登时猜出了他的心思,嗤鼻道:“怎么,你受伤没法理事,难道修别院的事情就要搁置了不成?”   “不不不!”   吴贵连忙摆手:“小人没那意思,只是、只是我如今也大好了,等过了十五是不是……呵呵,是不是该……”   说到半截,又一脸憨笑的搓起手来,那眼睛不由自主的往鞋上出溜儿,倒好似那上面有个地洞似的。   焦顺早猜出他是想谋个差事。   当下皱眉道:“这事儿你不该找我啊,先前就是琏二爷举荐的你,如今你也算是因公负伤,找琏二爷重新安排个差事,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么?”   “这……”   吴贵脸色愈发悲苦,支支吾吾半晌也没句整话。   焦顺实在不耐烦跟他浪费时间,于是作势起身道:“若是有什么顾虑,就回去想清楚了再说。”   “没、没顾虑!”   吴贵急道:“是我那婆娘,因妹妹逼着我休了她,她怀恨在心,就在琏二爷面前告了刁状,所以小人几次求见琏二爷,琏二爷都避而不见——就因为这,我那妹妹才让小人来求您开恩提携。”   晴雯让他过来的?   焦顺闻言眉头一挑,若是司棋或者杨氏指点他过来也还罢了,那晴雯又不曾舍了身子给自己,却怎么也好意思三番两次的求上门?   难道因为自己帮了她两回,她就将自己当成是救苦救难有求必应的活菩萨了?   若真是这样,那她可就打错算盘了!   “我妹妹说了!”   那吴贵见焦顺沉默不语,面色也原来越难看,忙又补充道:“她知道当初害您的是谁,您若肯帮小人谋个正经差事,她就替您拿住那人的把柄……”   “呵呵!”   这个条件倒也还使得,但焦顺却仍是冷笑:“依我如今的地位,报仇的事儿还用假手于人?”   “我妹妹还说了!”   吴贵忙又学舌:“那人最近一直躲着您,您想抓他的把柄怕是不易,若换成我那妹妹,他多半就没什么防备了。”   这倒是实话。   晴雯本就出身赖家,算是赖大布置在宝玉身边的钉子,与茗烟本就是一党,茗烟对她自然不会太过提防。   不过……   她这么吃里扒外,就只是为了给哥哥谋个差事?   该不会是赖家布置的圈套吧?   可就算是圈套,他们如今又能奈自己如何?   略一犹豫,焦顺甩袖道:“空口无凭,你回去让她准备个投名状再说!”   说着,不等吴贵再开口,就吩咐门外的仆妇送客。   思量着这事儿回到东厢,香菱又迎上来,指着里间道:“玉钏儿说在里面候着爷,神神秘秘的也不知要做什么。”   焦顺登时想起了玉钏儿所说的惊喜。   当下立刻把烦恼抛到了九霄云外,三步并作两步的进到了里间。   玉钏儿原本就在床上横陈,见焦顺自外面进来,忙又摆了个曲线玲珑的婀娜造型,极力衬出身上那一席鹅黄纱裙。   但见轻纱半掩、若隐若现,似一览无余却又看不真切,让人恨不能一头撞碎了那薄雾也似的轻纱,剥出个白羊也似的……   “这是哪来的?”   但焦顺却发起愣来,盖因这东西像极了后世的情趣N衣,而且……   还不太合身的样子。   见没能达到预期的效果,玉钏儿不觉有些气馁,将肩带略往下扯了扯,娇声道:“难道爷不喜欢吗?”   “喜欢是喜欢。”   焦顺迈步到了近前,一面居高临下的扫量,一面笑道:“就是有些不合身,显得肥大松垮了些。”   玉钏儿颓然的垂下头,讪讪道:“这是二太太的贴身衣物,我穿着自然不怎么合身,早知道就先改了再……哎呀!”   正说着,不想焦顺便如狼似虎的扑了上来。   只见这厮满眼禁忌的兴奋,早把先前对贾政的愧疚抛到了爪哇国!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为分赃夫妻斗法、听妄言平儿移情   翌日一早。   焦顺借着朦朦胧胧的亮光,打量着玉钏身上那件,被扯破前襟、撕开腰胯的真丝睡裙,心下不由得大为后悔。   其实真要论起来,王夫人毕竟上了年岁,论姿色尚不如其妹,更遑论年轻一辈儿的翘楚们。   唯其身份尊贵,又素以端庄示人,这骤然撞破其截然相反的内在,难免引得人心生亵渎之念。   既然是亵渎嘛……   难免手上就乱了分寸,忘了要长久可持续循环利用。   现如今撕扯这样子,只怕想修补都都没法修补了。   玉钏感觉到身边的动静,也从沉睡中醒来,只是身上酸痛绵软使不上力气,于是仍就仰躺着笑道:“爷放心,姐姐一共送了三件,除了这件还有两件呢。”   焦顺这才释然,嘿笑着在她脸上一掐:“你昨儿辛苦了,爷放你半天假,且在里间好生歇歇吧。”   说着,吊儿郎当的起身,自取了汗巾、亵裤遮住身体。   玉钏虽听他吩咐未曾起身,见状却忙扬声呼喊:“香菱、香菱,快来伺候大爷更衣!”   随即,又压了嗓子窃笑:“爷,您说剩下那两件我到底改是不改?”   没等得到答复,她就用被子蒙住面孔,直在里面笑的花枝乱颤。   被这小蹄子窥破了龌龊心思,焦顺倒也并不窘迫,左右不过是男人的劣根性而已,在丫鬟面前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当然,一般男人的劣根也不似他这般大就是了。   早上的琐事且不多论。   今儿焦顺仍是在衙门里值班,但却不用再去司务厅坐镇了,只需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即可。   这期间焦顺特意使人去司务厅哨探,发现那钱主事到了司务厅里,见一地的黑灰果然大发雷霆,但自始始终也没有往他身上攀扯,显然是做贼心虚色厉胆薄。   指望这等人主动送脸上门,肯定是没戏了。   故此焦顺就一心扑在了杂工所的内务上。   虽说年节时京城各衙门都放了假,但还是积聚了一些需要处理的公务。   而就在他处理这些公务时候,外面还闹出个小插曲——守门的衙役前来禀报,说有几个南方人在衙门口反复徘徊,一问却是杂工所下辖使库的差役,想要求见上官。   前面说过,杂工所主要负责制作半成品,以及收购一些边角材料,这所谓的‘使库’,正是杂工所设在各省的收购站点。   听是地方上来的差役在外面求见,焦顺忙命人将他们请进来,细问究竟。   却原来这几个人,正是从南方运来了天然煤油的差役。   原本昨儿交卸了差事,他们就该原路返回了,谁成想天降大雪封住了道路,这几人只得暂时逗留在京城。   结果只住了一晚上,就让他们苦不堪言——京城的物价本就昂贵,偏又赶上元宵节将近,各种开销更是翻着翻的往上涨。   短短一天一夜的功夫,几人竟就花掉了三分之一的盘缠。   照这速度,怕是不等离京就要弹尽粮绝了,于是他们几个一合计,就跑来工部求见上官,希望至少能报销食宿和回去的路费。   这大年下的他们跑一趟也不容易,何况又是自己亲自铺排下的差事。   于是焦顺问清楚原由之后,当即唤了书办想要照章支银子,当做赏赐发给他们,谁知这一走流程不要紧,倒查出昨儿已经赐下了三十两银子!   押送煤油抵京的一共有五人,这相当于一人领了六两银子,说多虽然不多,说少也却也足够他们熬过这几日了。   都不用再细查,焦顺就猜出这必是刘长有师徒的手笔。   焦顺心下略略有些失望,昨儿因刘长有师徒两个办事得力,自己才跟他们交了心,不想背地里就做出这等事情来。   不过转念一想,他这个做上官的都称不上清正廉明,手底下出几个贪官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再说了,真要有几个海瑞在麾下,他也未必能把握的住。   于是弄了份口供留档存证,焦顺也就没有再深究此事,而是自掏腰包又赏下三十两银子,并承诺会联络南下的官船,将他们从水陆捎回南方,避开路上的积雪。   当时那几个差役的谢恩声,直震的廊上积雪簌簌而下。   这事儿显然瞒不过刘长有,不过焦顺也没打算瞒着他,彼此心照不宣也就是了——前提是,这厮别再吃里扒外,帮着旁人算计他这个上官。   ……   自打那日与王熙凤撕破了脸,贾琏就又搬到了外书房里。   起初倒也自得其乐,又搭着从别院里源源不断的捞银子,肥了腰包壮了肝胆,竟就找回了当初在江南逍遥自在的影日。   可时日一长,王熙凤那边儿无声无息的,他心下倒渐渐不安起来。   他是最知道自家这位‘二奶奶’的,平日无理还要搅三分呢,何况这回又让她占了理,按理说早该闹出些动静才对,却怎么天聋地哑也似的,对自己不闻不问?   因心下犯了嘀咕,等过完年贾琏先是旁敲侧击的试探,然后又习惯性的开始讨好凤姐儿。   眼见十余日软磨硬泡,好容易王熙凤才‘开了恩’,这日下午专门让平儿请他过去说话。   贾琏大喜之余,还特意从贾珍那里讨了些丸药,免得近来过度纵欲的后果显露出来,搞得前功尽弃折戟沉沙。   却说等到了家中,就见左右并无旁个,只平儿俏生生侍立在侧,拱卫着一身春衫慵懒横陈的王熙凤。   先前被拘在王熙凤身边时,贾琏满心都是家花不如野花香,可如今月余不得亲近,又乍见王熙凤刻意摆出的撩人情态,心窝里就只剩下小别胜新欢了。   一面后悔来之前没有先服下丸药,一面涎着脸便往跟前凑。   “嗯?”   王熙凤自腔子里闷出声酥骨勾魂的动静,却是顺势把翘起一条笔直匀称的长腿,用脚尖点在了贾琏下巴上,阻止他继续靠近。   见虽套着绣鞋,那小巧秀气的足弓仍就绷出了新月也似的弧度,贾琏吞了吞口水,两手往那足踝上攀去,嘴里更是嬉笑道:“好娘子,可想死我了。”   “呸~”   王熙凤将腿往回一缩,恰只让他剥了绣鞋,偏头枕着粉拳啐道:“瞧二爷当日那要吃人的架势,怕不是想我死了才好吧?”   贾琏弯腰把那绣鞋放在脚踏上,顺势又往前欺了一步,盯着凤姐儿口舌生津的道:“我那不是一时下不来台,鬼迷心窍么——如今爷这心里眼里可只有你一人!”   这话倒不假。   他如今眼里确实只有王熙凤一个,然而等到得手之后,却只怕又是另一番情景。   “你这些花言巧语可骗不了我!”   眼见他就要往床上扑,王熙凤蹬脱了另一只绣鞋,顺势一滚躲到了拔步床内侧,又吩咐平儿道:“把那东西给二爷瞧瞧。”   贾琏闻言就是一激灵,暗道自己近日与那多姑娘厮混,明明都是选在青天白日府门之外,难不成竟还被她查到了端倪?   正忐忑不已,却见平儿奉上一本账册。   贾琏莫名其妙的翻了翻,脸色却陡然阴沉下来,盖因他近来克扣别院工程款的小动作,十之七八都在这账本上记着呢,就连具体数目也是大差不差。   他再顾不得什么旖旎,霍然起身瞪着平儿问:“这是哪来的?”   顿了顿,又笃定道:“是了,一定是那焦顺捣鬼!”   在他想来,素日和王熙凤关系亲近,又能查出自己这么多问题的,也就是仗着贾政青睐,可以随时查看账目的焦顺了。   平儿忍不住道:“二爷错怪顺哥儿了,他……”   “我还用得着他捣鬼?”   不等平儿分辩清楚,王熙凤就在床上冷笑:“就二爷那顾头不顾腚的做法,若不是我好心帮着遮掩,能瞒得过谁去?!我一心护着二爷,偏二爷就起了外心,将我当成吃人的老虎不说,反把那些脏的臭的骚的烂的,统统都当成了心肝宝贝!”   贾琏听了这话,脸上才缓和了些,侧身坐到床沿上,陪笑道:“好娘子,是我错怪你了,我改还不成么?往后娘子说什么是什么,我再不敢惹你生气了!”   说着,前倾着身子就要上床。   王熙凤却又用罗袜抵住了他的胸口,秀气小巧的脚趾在贾琏心窝上勾弄着,娇声道:“我可信不过你这张嘴,且先立个字据吧。”   贾琏只觉得百爪挠心,恨不能化作个馋嘴的猴儿,一面捉住王熙凤的嫩足,一面急道:“好娘子,等过后写个誓词出来就是!”   眼见他就要顺杆往上爬。   王熙凤忽的发力一蹬,险些将贾琏踹个仰倒,掩嘴笑道:“用不着这么麻烦,你且在这账本上按个手印就是了。”   “这……”   贾琏顿时色变。   王熙凤捏着帕子,用那俏里带煞的三角丹凤眼盯着他道:“往后你若再敢背着我窝三窝四的,我就把这账本交到二老爷和老太太面前,让他们看看什么叫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你!”   贾琏气的一骨碌下了床,指着王熙凤道:“你莫非是要害死我不成?!这些东西若让二老爷瞧见,只怕亲叔侄都做不成了!”   他一时都有心生吞了凤姐儿,两只拳头攥紧了又松,松了又攥紧,却终究还是没敢上手。   其实上回也是王熙凤先动的手,他实在被撕挠的狠了,才下意识还了两巴掌。   这时王熙凤也一骨碌爬起来,咬牙瞪着贾琏:“二爷要是好好的过日子,这东西不过是烂在我这里罢了——如今这拧眉瞪眼的,却不是还存了外心?!”   “我……”   贾琏的气势顿时馁了,有心拂袖而去,却又怕王熙凤转头就把账本交到叔叔婶婶手上。   那俊俏的脸蛋变了几变,终究还是挤出了笑容,重又坐回了床上,软语相求道:“好娘子,好二奶奶,你就饶了我这一遭吧。”   “只要你往后好好的,又有什么饶不饶的?”   王熙凤却仍是不假辞色,起身从平儿手里夺过那账本,居高临下的递到了贾琏面前。   平儿则是默不作声的,把个印泥盒子放到了贾琏身边。   贾琏一咬牙,把手往那盒子里沾了沾,又狠狠拍在了账册的扉页上,恨声道:“这总成了吧?!”   王熙凤这才咯咯娇笑起来,一面把那账本交由平儿,一面却仍是居高临下的对着贾琏道:“既然账目上没错,二爷总该把银子交一半出来,贴补补贴家里才是。”   “什么?!”   贾琏再次霍然起身,两眼至于喷火似的盯着王熙凤。   王熙凤却是怡然不惧,迎着贾琏的目光笑道:“平头百姓家都知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道理——何况我也不是要花用你的,只是想替二爷攒着,免得再被什么骚狐狸哄了去!”   说着,又故意对平儿道:“快把那东西收好了,免得传出去给二爷招祸。”   “你、你!”   贾琏气的拿手点指凤姐儿。   岂料王熙凤却忽然捉住了他的腕子,柔情蜜意眼波流转的道:“瞧二爷,这手上也不揩干净。”   言语间,拿帕子一下一下的在贾琏手心撩弄。   这软硬兼施,弄得贾琏一股郁气憋在心头,却不敢也不能发泄出来。   只得一面在心底暗暗发誓,等寻到机会必要把这醋坛子砸个稀烂,一面沉着脸揽住了王熙凤的纤腰,嘴里道:“拿了我的银子,今儿可不能再推三阻四——总是这也不成那也不成的,白白坏了爷的好兴致!”   王熙凤双颊泛红,却是忙吩咐平儿道:“你傻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二爷的铺盖搬回来!”   平儿知道她是刻意支开自己,于是应也不应闷头就往外走。   王熙凤忙又嘱咐道:“别急着回来,把十五家宴的帖子捎上两张,给来旺家的送过去!”   平儿这才答应了一声。   在外面翻找出给来旺、焦顺、焦大的请帖,就领着几个小丫鬟到了贾琏的外书房里。   这正指挥着小丫鬟们收拾铺盖,外面隆儿就闯了进来,礼也不顾不得行一个,急吼吼问:“平儿姐姐,二爷真要搬回后院了?”   平儿一听这话,就知道主仆两个这些日子里,必定没少弄那左右为男的勾当,恶心之余又恼他没半点规矩,于是冷道:“怎么,这还要先请示你不成?”   隆儿被顶了个烧鸡大窝脖,涨红了脸却不敢回嘴。   直到平儿领着小丫鬟们出了院门,他才狠狠在雪地里啐了一口了,骂道:“得意什么?!你伺候二爷的时候,只怕还不如我多呢!”   谁知这话偏就被平儿隔墙听了去。   她当下又羞又恼,咬着银牙愣怔了许久,这才打发走小丫鬟,拿着那帖子也不去寻徐氏,而是径自赶奔焦家。 ###第一百七十三章 定约、逛街   因知道焦顺这两日当班,平儿去焦家原也只是一时赌气,下意识的做出的选择。   偏巧焦顺今儿回来的比昨儿还早些,眼见着她送上门来,又怎肯轻易放过?   当下支开香菱,就准备与平儿再续前缘。   眼见焦顺一脸急色的模样,平儿下意识转头便走,却被焦顺手疾眼快一把扯住。   “你、你快放开。”   平儿被扯的踉跄半步,就要跌进焦顺怀里,忙用手撑住他的胸膛,羞窘道:“我自小瞧着你长大,只当你是亲弟弟一般……”   她即便算不得三贞九烈,也是洁身自好的良家女子,全因王熙凤经年累月防贼也似的,贾琏又接二连三的露出丑态,这才在焦顺的撩拨下失了矜持。   现如今唯一的障碍,却反倒是彼此自小的交情——说白了,就是‘太熟,不好下手’。   然而焦顺内里却早换了个人,何况他那无耻秉性,也绝没有这方面的避讳。   当下涎着脸笑道:“我也是整日里都想着亲姐姐呢!”   言语间,就努着嘴往那樱唇上倾盖。   这种事情素来只有一次和无数次的区别,先前既被他得了手,再加上受那隆儿言语所激,平儿先是半推半就,待到情浓意动时,竟就热烈迎送起来。   良久唇分,更是牵出一缕银丝,平儿羞红了脸垂下头来,不想焦顺这得寸进尺的,竟也把脑袋往她怀里埋。   平儿忙掩了不知何时松脱的襟领,颤声道:“我、我若再不回去,她就该起疑了。”   其实王熙凤为免被她撞见,丢了做主子的体面,故此特意交代她不要急着回去。   此时拿这话推托,却是怕焦顺不管不顾,竟就青天白日的闹将起来。   焦顺不知就里,也只得暂时收了侵袭,却又担心平儿这一去,再像先前那样刻意躲着自己。   于是拉着她软磨硬泡,非要约她十五当晚月下私会。   王熙凤让送来的请帖,正是老太太元宵节要大排筵宴,届时王熙凤忙里忙外的无暇分身,平儿寻个由头独自出来,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这……”   听了焦顺的怂恿,平儿半是心动半是羞怕,一时拿不定主意。   焦顺忙又趁热打铁:“姐姐若怕我胡来,咱们就选在外面见面,这天寒地冻的我还能怎得?不过是和姐姐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罢了!”   不待平儿答话,他又一口咬定道:“就这么定了,若姐姐不来,我就在外面等上一夜,就冻成个望姐石也绝不后悔!”   “呸~”   平儿羞的搡了他一把,啐道:“什么望姐石,你近来越发油嘴滑舌了!”   焦顺笑问:“姐姐是听出来的,还是品出来的?”   这话又惹得平儿面皮红涨,匆匆梳理了衣妆,逃也似的去了。   ……   当夜又是玉钏连庄。   也亏是香菱,素来不在意这些。   但也正因香菱不争不抢,玉钏洋洋自得之余,却总觉得差了些什么。   这日已是正月十四。   约好了要带二人出去游逛,临行前又添了个柳五儿。   焦顺想着若只有自己和栓柱在,男少女多又都是姿容出众的,万一撞上不开眼的地痞流氓,岂不是平白坏了心情?   故此就收了白龙鱼服锦衣夜行的念头,特意找了倪二等人护持左右。   要说元宵节的景致,实以午门外的千步廊为盛。   不过因要准备元宵节奉圣的烟火,千步廊惯例要到十五才会对外开放。   虽说焦顺凭着工部官员的身份,照样可以出入无碍,可这时里边儿除了忙碌赶工的匠人,暂时也没什么好瞧的。   故此一行人便就近去了东四牌楼,这边儿临近朝阳门,最受往来客商喜爱,南来北往的杂耍卖艺之人,首选也多在此处——当然,等熟悉京城行市之后,大多就都转去天桥摆摊撂地了。   驱车赶到东四牌楼左近,就见两侧车轿都连上营了,一时也找不见空处。   于是焦顺便领着香菱几个下了车,让车夫独自寻找车位——那车上专有个近丈高的竿子,等停好马车后,挑起一盏印有独特‘焦’字的气死风灯,大老远就能看个真切,所以倒不用担心失散。   倪二、栓柱各引了宫灯在前,焦顺带着三个美婢在后,又有六七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环绕左右,比之那纨绔恶少也只差了言谈举止。   过了牌楼,首先映入眼帘的除了摩肩擦踵的游人,就是一溜儿排开二十几个字谜摊子,奖品多是灯笼、风车等物。   焦顺腆着脸逛了一圈,字都没能认全,就更别说是猜出谜底了。   好在香菱还算长脸,期间颇有斩获。   焦顺凑趣买了十几盏河灯,又沿街买了些零嘴,拎着吃着笑闹着,这才引着众人寻至杂耍卖艺的所在。   什么舞叉爬竿耍大刀的,拉弓喷火抖空竹的,焦顺都是走马观花,仗着倪二等人开路,自是如入无人之境。   直到瞧见个一对儿卖艺的父女——主要是瞧见那姑娘——焦顺这才驻足细瞧,没几眼就撒了百十大子儿出去。   恰在这时,斜对面又挤进几个人来,为首的锦衣青年焦顺并不认得,但他旁边那‘小鸟依人’的公子哥儿,焦顺却是再熟悉不过了!   却不是贾宝玉还能是哪个?   瞧他那‘雌伏’之态,旁边那锦衣公子多半就是北静王了——打从去年春天出殡时撞上,宝玉就时常被北静王请去做客。   如今瞧着,这倒有半个主人的架势!   焦顺不由得暗道一声晦气,有心要避开对方,偏那卖艺的老汉见赏下这许多铜板,忙提着铜锣过来千恩万谢。   这一来自是避无可避。   眼见贾宝玉抬眼望来,焦顺也忙隔空拱手示意。   贾宝玉略一犹豫,对北静王耳语了几句,便领着两个小厮快步走了过来,笑着拱手道:“焦大哥倒是好兴致呢。”   “比不得宝兄弟有贵人为伴。”   焦顺哈哈一笑,下巴往对面挑了挑,询问:“那应该就是北静王爷吧?可要我前去拜见一二?”   “不了、不了!”   宝玉忙摆手道:“王爷本就是白龙鱼服,焦大哥若上前拜见,倒搅了王爷的兴致。”   “那就有劳宝兄弟替我问候一声了。”   其实焦顺压根也没想和这北静王照面,毕竟对方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显是没将自己这七品小吏放在心上,他又何苦拿热脸去贴冷屁股?   随口敷衍了事,又同宝玉说了些闲话。   本拟就此别过,谁知贾宝玉死性不改,又盯着五儿好奇道:“这穿绯衣的是谁?好标志的一姑娘,我竟从未见过!”   呸~   这见了女人就走不动道的货!   焦顺心下暗骂一声,却忘了自己方才驻足于此,又是为的什么。   搞完双标,他笑着介绍道:“这是在我母亲跟前伺候的柳五儿,因母亲开恩了准了她的假,所以也跟着出来逛逛。”   “五儿、五儿……”   宝玉蹙眉念了几声,摇头道:“实在是白白糟践了这品貌,焦大哥何不另取一个名字?”   说是让焦顺取名,实则他一脸的跃跃欲试。   焦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早听说他爱给别人改名字,不想竟改到自己家里来了。   他提醒道:“这是家母身边的人,却怕不好胡乱改名。”   宝玉这才知道唐突了,满脸遗憾的连声抱歉。   等宝玉回到北静王跟前儿,指着这边说些什么时,焦顺再次遥遥施了一礼,然后便带着人主动退出了圈外。   虽经这一场插曲,众人仍是兴致不减。   香菱和五儿在路边买了糖画、面人等物,焦顺也挑了一套极清脆的风铃,打算找机会送给便宜儿子。   只是这期间,玉钏却显得有些魂不守舍。   趁着香菱和五儿被舞狮和大头娃娃吸引了注意力,焦顺把她拉到身边问:“这又是怎么了,来之前不是数你最积极么?”   “爷。”   玉钏期期艾艾的反问:“您说宝二爷和那北静王爷是不是……”   说着,拿两根白生生的指头对戳。   焦顺也觉着这二人多半是‘志同道合、股肉相连’,却断不肯落人口实,只板着脸道:“浑说什么!王爷的私事也是你能议论的?这话若让外人听去,你还活不活了!”   玉钏被训的缩了脖子,却想着外人不能说,亲人总是要提醒一番的。   却说因买的东西越来越多,焦顺干脆买了一副扁担箩筐,交由倪二的人轮流挑着。   然后就这么随大流的出了朝阳门,来到运河岸边。   此处亦是热闹非凡,无数男女自上游放下河灯,五颜六色各型各状,竟是在河里汇聚成了一条彩带。   又有画舫往来穿梭,留下阵阵靡靡之音。   再衬上两岸素白的积雪,当真是处处可堪入画。   焦顺也带着人选了处平摊的所在,把先前买的河灯一一点了放入水中。   正和香菱几个笑闹着,忽听的周遭纷纷喝彩,举目望去,却见不远处一条画舫上,正有个白衣书生在船头舞剑,但见寒芒烁烁衣袂飘飘,月影烛光涛声雪岸,配上潘安宋玉一般的面庞,真恍似谪仙下凡。   这不是……   焦顺正感慨今儿净碰上故人了,岸边忽然噗通一声水花四溅,却是个女子看那人舞剑入了神,下意识想要凑近一些,结果一脚踏空栽进了河里。   她一面手足并用的挣扎一面拼命的呼救。   岸上却竟无人理睬,反发出哄堂大笑。   那女子气的破口大骂,脚下一发力竟就站了起来,却原来这处的河水也只有齐腰深而已。   只是水虽不深,却是寒冷彻骨,等她抓着路人伸出的竹竿爬上岸时,已经冻的脸色发情抖若筛糠。   这时那画舫也靠了过来,那舞剑的公子哥儿在船头拱手道:“我这里有几件旧衣裳,姑娘若是不嫌弃,且到船上更衣。”   那女子一见他出面相帮,脸上都红润了几分,哆哆嗦嗦的就要涉水上船。   那公子忙喊住了她,抓着绳索利落的跳到了岸边,寻了棵树固定住,又请艄公放下跳板,接引那女子登船。   见他如此仗义,两下又禁不住喝起彩来。   连倪二也大赞‘好汉子’,五儿、玉钏两个更是看的目不转睛——俊俏公子哥儿,她们倒是见得多了,但如此俊俏却又英气勃勃的,却堪称平生仅见。   焦顺见状心头醋起,忽的越众而出拱手笑道:“柳公子别来无恙。”   却原来那舞剑公子,正是曾与焦顺有一面之缘的柳湘莲。   但柳湘莲却并未认出焦顺,狐疑的上下打量着问:“敢问阁下是……”   “柳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   焦顺笑道:“去年夏天在那千里冰封,你我不是曾见过一面么?”   柳湘莲素是个恩怨分明的,当初莫名其妙的得了馈赠,也曾询问过冰室的掌柜伙计,可惜只问出焦顺是荣国府的管事,并未问出焦顺的名姓。   如今听焦顺说起冰室的事儿,又和当时的记忆一对照,忙郑重拱手道:“原来是故人当面,湘莲真是失礼了!”   随即又恳切的询问:“当日之事柳某早有心当面道谢,却一直不得其门——如今不期偶遇足见缘分,还请赐下尊名,也好有个称呼。”   焦顺瞥了眼玉钏和五儿,云淡风轻的道:“些许小事何劳挂心?”   等柳湘莲再三追问,他这才通名报姓。   柳湘莲听得‘焦顺’二字,忽的眼前一亮道:“莫不就是那脱籍为官,又在工部力压群雄,得了陛下赏爵赐金的焦大人?失敬、失敬!”   不想自己在外面,已经闯出这么大的名声了。   焦顺心下暗自得意,正待谦虚几句,那画舫上忽有个婆子出来招呼柳湘莲,柳湘莲面上有些尴尬,忙冲焦顺拱手道:“此处人多嘴杂,实在不是说话的所在,烦请焦兄赐下住址,改日我再登门道谢!”   “我仍在荣国府寄居,柳公子倒宁荣街一问便知。”   焦顺随口答了,就见那柳湘莲告一声罪,粉面含煞的上了船。   “大爷。”   柳五儿一直目送他消失在门内,忍不住探问:“这柳公子是做什么的?听他刚才那话,却曾得过您什么恩惠不成?”   焦顺随口道:“他原是富家公子,因父母早亡挥霍无度,一时囊中羞涩被我撞见,帮了他些小忙罢了。”   柳五儿听完若有所思的点着头。   一旁玉钏听说是个家道中落的,却顿时没了念想,暗道这破落户便再怎么英俊,又怎敌得过自家大爷前途无量? ###第一百七十四章 元宵节【上】   因昨儿晚上逛的累了。   第二天早上焦顺揽着香菱、玉钏两个,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来。   这边正洗漱着,柳五儿就寻了过来,禀称薛家大爷方才让送了只熊掌来,说是昨儿刚在城外猎到的,血淋淋的甚是新鲜。   上回去山谷打猎时,薛蟠就惦记着那几头老熊,不想还真就被他搜罗着了!   要说这厮也是不会做人的,那几头熊原是山谷猎场的噱头,若凑巧撞上也还罢了,都似他这般锲而不舍的去搜猎,只怕等不到开春就要绝种了。   即便是在国公府,新鲜的熊掌也不多见——盘子里做熟了的,倒是每年都有那么三五只。   故此焦顺用用茶漱完了口,就领着香菱两个过去瞧稀罕。   因是年后的过冬熊,那熊掌瞧着比想象中要小一些,约莫也就六七斤的分量,且骨节分明不显肥硕。   香菱见那熊掌腕口上血肉模糊的,当即不敢再看,低头连念阿弥陀佛。   “李嫂子【厨娘】怕是没整治过这东西吧?”   玉钏则是一面好奇的打量,一面忍不住发愁道:“要不送到府上,让掌勺的帮着料理料理?反正今儿老太太又是在东府大花厅里设宴,他们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这东西其实也就是图个新鲜,真要论起来未必有鹿肉好吃,若再随便弄一弄,那就彻底糟践了。   “还是算了吧。”   焦顺摇头道:“国公府里几个当家做主的,都和老太太一样爱吃那软糯寡淡的,这东西送过去也只是糟践了——还是拿去庆鸿楼吧,照着他家烤鸭子的法子,做成脆皮又入味的才好。”   说着,唤来在倒座门房里和车夫吹牛扯皮的栓柱,命他拿竹篓子背了送去奉公市。   顺带又塞给他五两碎银子,让他不用急着回来,且在街上逛逛耍耍——银子花了留着都成,只是别忘了给胡婆婆捎些礼物回来就好。   又因那帖子上也专程请了焦大,焦顺特意去堂屋东间探问了。   这一冬下来,老头精神愈发不济了,但听说是去东府那边儿赴宴,却是立刻梗着脖子骂道:“谁爱去谁去,焦大爷却懒得瞧那些乌龟忘八羔子!”   于是焦顺又去灶上吩咐,给他弄些喜庆又好克化的,让老头多少也感受一下年节气氛——只是酒要少上一些,万不敢再让他烂醉伤身。   眼见临近午时【十一点】,焦顺便领着香菱、玉钏出了家门,顺着那内子墙往荣府前院赶,这一路行来,竟是三五步就挂着个大灯笼,里面都是大红的牛油蜡烛。   怪不得都往自家送灯笼呢,感情竟置办了这么多,连内子墙这样偏僻所在,竟也都挂满了。   灯笼也还罢了,好歹收起来明年还能接着用,可这牛油蜡烛却是纯粹的消耗品,且价格颇贵,这无数的盏灯笼点起来,一天怕不就要烧去大几百两银子。   四五日下来就是两三千两!   这还只是灯烛钱,其它方面的开销只怕二十倍不止!   焦顺不由暗暗咋舌,去年正月里也还没这么奢靡,今年为了盖别院,府上本该节俭些才是,不想倒愈发穷奢极欲了。   等到穿堂过院到了宁国府里,气象倒略有些改观——当然了,大花厅左近仍是装扮的花团锦簇,毕竟是东西两府都要在这边设宴过节。   老太太虽是晚上请客,但正午时年轻一辈就都凑齐了。   焦顺先把香菱、玉钏打发去尤氏屋里,独自一人进到了花厅里。   此时那戏台上正演着垫场的猴戏,贾蓉正带着贾璜、贾芹等近支亲戚,正在大花厅里来回巡视。   见焦顺自外面进来,众人忙都上前见礼。   焦顺还了个罗圈揖,奇道:“珍大爷和琏二爷呢?”   “这……”   贾蓉讪笑道:“父亲和二叔听说家里来了名角儿,便特意去后面抬举他们了。”   这年头除了家养的班子会刻意选用女子,外面唱戏的角儿基本都是男人,一般不会出现豪绅强霸女戏子的事情。   但遇上贾珍、贾琏这样的主儿,连男伶也难逃劫难。   焦顺正觉着晦气,看台上那搔首弄姿的猴儿,都觉着GAY里GAY气的,恰巧宝玉、薛蟠领着贾芸赶了过来,两下里一聚越发显得热闹。   薛蟠不出意料的,凭着猎熊的经历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他比手画脚添油加醋的说完,才发现贾珍、贾琏二人不在,听说是在后台捧角儿,当下也摩拳擦掌的要去凑个热闹。   贾蓉忙拦住了他。   倒不是怕薛蟠去了看见什么不该看,而是担心他去了三人不够分赃的。   众人凑在一桌,山南海北的胡吣,朝堂市井的瞎聊,不知怎么就说起了王太尉在南边,奉命会见西夷使者的事儿。   “听报纸上说。”   贾蓉便向薛蟠打听:“您那舅舅还上了西夷的铁甲火轮船?”   “还有这事儿?!”   薛蟠闻言将牛眼一瞪,顿足扼腕的道:“早知道,我也去南边瞧个稀罕了!上回西洋人杀到津门府的时候,我就想去瞧瞧,偏我母亲一哭二闹的拦着不让去。”   他素日里只看些‘虫二杂文’,贾蓉寻他打听起这些事情来,却明显是问道于盲了。   “那真是可惜了的!”   贾芹在一旁比划着:“小侄听说那火轮船上面能喷火,下面还有两个大轮子,逆着风跑起来都比马车还快!”   “怪道朝廷的水师敌不过它,只凭它跑的恁快,用铁甲直接撞也撞沉了!”   贾璜也在一旁帮腔,倒是越吹越玄乎了。   “其实也没外间传的那么玄。”   焦顺笑道:“那所谓的上面喷火,其实不过是锅炉的烟囱在冒烟——就跟咱们取暖用的大同小异——那两个大轮子和龙舟划桨是一样的用处,只不过是换成了蒸汽机带动,远比人力持久罢了。”   薛蟠也瞪眼道:“要我说,再怎么着也只是在水上逞英雄,真要面对面的放对,那西洋人就不是咱的个儿了!”   他虽好奇那火轮船是什么模样,却见不得别人替西夷吹嘘,吹胡子瞪眼的,倒闹得贾璜、贾芹两个十分下不来台。   贾蓉只是看热闹,贾芸又不好插嘴。   焦顺忙打了个岔,问起那几只熊掌的去处,他这才又眉飞色舞的吹嘘起来。   男人在大花厅里谈天说地。   王熙凤也领着平儿寻到了尤氏院里,进门见尤氏和李纨肩并肩坐着,也不知咬着耳朵说了些什么,直逗弄的李纨红着脸娇嗔不已。   这寡居大嫂如此鲜活的样子,素日里却不多见。   且尤氏什么时候与她如此亲近了?   王熙凤心下提起几分警意,甩着帕子捻酸道:“呦,嫂子们这是说什么体己话呢?都在屋里还得咬耳朵——要不我先避一避,等你们说完再回来?”   尤氏嘴里能有什么新鲜的,左右不过是些男欢女爱而已。   李纨也早就听的疲了,又不好每回都作势欲走,今儿忍着多听了几句,不想就被王熙凤给撞上了。   她又是心虚又是羞窘,言语上自然也就尖利起来:“我们哪里背着人了,只是背着你罢了。”   “好啊!”   王熙凤两只粉拳倒叉在纤腰上,晃着一脑袋金钰翡翠笑骂:“听嫂子这话,果是被我撞破了丑事!快换我坐到上首去,好好审一审你们!”   见两人绵里藏针的,尤氏忙起来打圆场道:“你可算是来了,老太太什么时候动身可曾定下了?我这三番五次的派人去问也没个准信儿,就怕一时出了岔子!”   “慌什么。”   王熙凤不以为意:“老太太挑我也就罢了,还能挑你这侄孙媳妇的不是?也亏我们府上的大花厅拆了,不然我还得不着这几日闲呢。”   说着,又问起了贾兰:“听说兰哥儿过了十八就要去外面读书?他妹妹几日没见,正惦念着呢,不想这就要离家了。”   “每个月也有四五天假,又不是不回来了。”   李纨笑道:“再说离家前,总要去你那儿言语一声,到时我让他早些过去,陪妹妹耍耍——顺带也讨你几件好文具,给他撑一撑门面。”   “那我指定是要把箱子底儿掏出来的,等咱们兰哥儿中了状元,我再讨回来给儿孙备下!”   王熙凤说着,又回头对平儿道:“你可记下了,回头我若吃醉了忘个干净,就赶紧提醒我一声。”   平儿正要应下,王熙凤却瞥见门口有人探头探脑的,不由喝道:“哪个没规矩的,在门口装神弄鬼的?!”   李纨、尤氏也循声望去,却见玉钏讪讪的走了近来。   见是她,王熙凤脸色稍缓,笑骂道:“真是跟什么人学什么样,这才去焦家几天,就跟顺哥儿学的皮猴子也似的——说吧,可是有什么事情要禀?”   这虽是在东府,她却仍是喧宾夺主发号施令。   “回诸位奶奶。”   玉钏忙解释道:“我原是寻珍大奶奶想告个假,去我姐姐那儿送点东西,不想撞见奶奶们在一处说话,一时就没敢进来。”   “我道是什么事儿呢。”   怕又被凤姐儿抢了先,尤氏立刻道:“你去吧,若方便就替我请示一下二婶子,看这边儿还有什么要单独预备的没有。”   玉钏脆声应了,就倒退着出了客厅。   王熙凤笑着冲二人显摆:“前儿我们爷听二老爷说,顺哥儿在工部弄的那什么勤工助学,等推行开了多半还要升一升呢——我是自小看着他长起来的,却不想这皮猴子倒有诺大的本事。”   尤氏和李纨知道王熙凤是借此自夸,便纷纷捧哏说是她调教的好。   只是尤氏嘴里说着,却暗笑那焦顺一身的本事,只怕反是她这旧主知道的最少。   ……   西府。   玉钏匆匆寻至王氏院中,因赶上元宵节分外忙碌,只等到午后金钏才得了闲。   姐妹两个干脆在倒座里摆了几碟景致小菜,就着肉丝碧梗粥边吃边聊。   闲话了几句,玉钏就说起了昨儿的见闻。   她先绘声绘色的描述的了,宝玉在北静王身边小鸟依人的架势,又压着嗓子提醒道:“姐姐,宝二爷自幼长在女人堆儿里,举止少些男儿英气倒也还罢了,若真有这雌伏的事儿……”   “呸呸呸!”   金钏听到这里却恼了,连啐了几口,将汤匙往碗里一丢,板着脸呵斥道:“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倒跑来这院里胡说——若被太太听了去,只怕连我也吃挂落了!”   “哪里就风言风语了?”   玉钏久在焦家做主,也不早似当初那般对姐姐唯命是从,虽见姐姐恼了,仍是噘嘴反驳:“分明是我亲眼瞧见的,我们大爷还交代不让往外说——我是怕姐姐误了终身,这才想着要过来提醒一声!好心好意的,偏怎么就得罪姐姐了?!”   “焦大爷说的才是正理!”   金钏瞪着妹妹喝道:“俗话说眼见未必为真,何况你只是瞧见宝二爷和北静王逛街——王爷何等尊贵?宝二爷在他面前乖巧些也是常理,偏你平白起了这些龌龊念头……”   玉钏也恼了:“怎么是我龌龊?!先前他和那秦钟的事情,难道也是假的不成?!”   “自然是假的!秦家也是诗书之家,那秦公子最是乖巧知礼……”   “哈!他要是个乖巧知礼的,当初在学堂里……”   一个竭力为心上人辩解,一个看不惯姐姐护短,两姐妹你一句我一句的,竟就在倒座里吵了起来。   正闹得一声比一声高,忽听外面‘叩叩叩’有人敲门。   两人忙都住了嘴,金钏慌张的问:“谁啊?谁在外面?”   “是我,彩霞。”   就听外面道:“太太说收拾收拾,就要去老太太那边儿了。”   “我这就来!”   金钏答应一声,悄悄凑到门前,见彩霞毫不犹豫转头去了,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回头又埋怨玉钏:“瞧你这无事生非的,若真被她听了去……”   “听去了又怎得?!”   玉钏赌气道:“姐姐只管往我身上推就是了,太太难道还能越过我们爷,灭了我的口不成?!”   金钏恨的跺脚:“你说这话是想气死我不成?!一笔写不出两个姐妹,届时她奈何不了你,难道还奈何不了我?!”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这总成了吧?!”   玉钏说着,拔腿就往外走,嘴里仍是絮叨着:“既然姐姐不信我我说的,我以后再有什么也不同你说了。”   “你这小没良心的,倒……”   金钏赶了几步正要再骂,却见玉钏径自往堂屋走去。   唬的她连忙一把扯住玉钏的袖子,急问:“你要做什么去?!”   “珍大奶奶让我顺带问问,看那边儿还有什么要布置的。”玉钏说着,压低嗓音:“且不论那雌伏是真是假,姐姐日后就算趁了心意,难道还能越过袭人去?”   说着,不等金钏答话,甩开她径自进了堂屋。 ###第一百七十五章 元宵节【下】   临近傍晚。   两府的男丁连同各房近支亲戚都已到齐,熙熙攘攘的围了四五桌好不热闹。   那头面人物里,唯独只缺了大老爷贾赦。   盖因他大正月里,为个开脸丫鬟大兴法事的做法,已然传到了贾母耳朵里,昨儿老太太命人传他过去,他却推说是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母亲。   而今儿既是老太太设宴,他自然不会过来触这霉头。   也正因他不在场,年轻一辈便忍不住议论起了那‘广交会’的种种,以及主持举办这荒唐聚会的那位忠顺王爷。   这忠顺王是太上皇的胞弟,先前太上皇在位时,倒还算谨言慎行。   可自从太上皇因眼疾无法理事,提前禅位给今上之后,这忠顺王就渐渐变得乖张跋扈起来,先前为了与北静王水溶争一个戏子,甚至连砸了北静王府两处产业。   现下又搞出什么‘广交会’……   如今他风头一时无两,已然荣登京城祸害之首。   不过根据焦顺近来了解的情况,这忠顺王的所作所为,只怕更多是为了‘自保’。   先前皇帝为了超拔匠官一事,激化了与文官集团的矛盾,民间就有传言说新君无道,太上皇为了山汉永固要废子立弟——而就在不久之后,忠顺王就和北静王大打出手,紧接着又搞出个‘广交会’来,彻底坐实了荒唐王爷的名声。   正笑闹着,便有小厮禀报,说是二老爷陪着老祖宗到了。   焦顺忙随大流,迎出了大花厅。   不多时尤氏、李纨、王熙凤等人,也都到了门前迎候。   期间焦顺偷眼望去,却正与平儿投来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四目相对,平儿恍似被烫着了一般,忙不迭的垂下了头,两手捏着条鸳鸯锦帕,白净的手心上尽是细汗。   尤氏这时也悄悄迎上焦顺充满侵略性的目光。   不想这时李纨突然往后挪了半步,正好挡住了尤氏的视线。   尤氏一愣,下意识端详李纨的脸色,却见她淡淡的仿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尤氏不由暗暗撇嘴,心知李纨仍是存了要拆散这段孽缘的心思,却愈发期盼她被自己拖下水之后,又会是怎样一副嘴脸了。   这时老太太的肩舆终于到了,众人忙分亲疏远近的上前见礼。   “老太太这东道忒也好做!”   此时惯例又显出了凤辣子,就见她掩着樱桃打趣道:“地方东西都是现成的,等一切都妥当了您才来,只苦了珍大嫂忙里忙外的。”   贾母哈哈大笑:“这还不是便宜了你?有劳珍哥儿媳妇了,过两日我单在家里请你吃酒,咱们补上这个东道。”   尤氏连称不敢,又在贾母的示意下,上前同王氏一左一右扶着老太太下了轿,喜气盈盈的进了大花厅。   这当中,老太太招呼这个打趣那个的,却独独把邢氏冷落在旁,闹的她好不尴尬。   等分左右入了席,照例又用轻纱隔开了男宾女眷。   紧接着没过多久,那预备好的大戏也正式拉开了帷幕。   首先登场的是位唱小旦的名角,咿咿呀呀的倒真是好嗓子,只是脚步不知为何有些踉跄。   焦顺素来对这些不感兴趣,便拉着薛蟠说起了木材生意。   薛大脑袋对此原本不感兴趣,等听说是要和南征的功臣合伙做生意,这才陡然起了兴致,摩拳擦掌的想要见识一下扬威域外的英雄好汉。   “若能促成此事,他们只怕还要对薛兄弟你感恩戴德呢。”焦顺知道他最喜结交这些厮杀汉,刻意操着军汉口吻,一挑大拇指道:“薛公子,仁义!”   直哄的薛蟠合不拢嘴,反催着焦顺赶紧操办。   与这呆霸王初步达成了合作协议,焦顺便把力气都用在了吃喝上,准备养足了精神应付晚上的私会。   眼瞅着时辰差不多了,他又主动敬了旁人几杯,便假托是不胜酒力,要去外面松快松快。   薛蟠怕他醉到在雪地里,还好心想要陪着,被他好说歹说才算是拦下。   别说,这酒还真有些后劲儿。   焦顺原是装醉,但出了门被那西北风一顶,倒真有些醉意上涌。   他担心误了正事儿,忙抓了灌木丛上的积雪,往脸上胡乱抹了几抹振奋精神,然后寻香菱讨了需用的取暖之物,悄默声赶去洞中布置。   与此同时。   女眷第二桌上倒正热闹的紧。   却是王熙凤‘记恨’李纨先前的打趣,花样百出的给李纨灌酒。   起初尤氏作为地主还出面拦着,后来心下忽得冒出个念头来,便立刻转变了立场,反成了王熙凤的帮凶。   李纨虽是个有主意的,却如何抵得过她二人联手?   不多时竟就醉的昏昏沉沉起来。   尤氏就等着这一出呢,忙命素云、银蝶两个将她扶到了客院里安歇,然后又寻了由头打发素云回去照应贾兰。   却说李纨躺在里间迷迷糊糊就觉着胃里翻腾,她勉力从床上爬起来,摇摇晃晃的到了门前,正想喊素云把痰盂拿来,不想朦胧中却听尤氏和银蝶计议,说是要请了焦顺过来,趁着自己酒醉之际,把生米煮成熟饭!   李纨登时就是一个激灵清醒了大半。   她这才明白尤氏整日在自己耳边,宣扬那些男欢女爱的事情,究竟是为了什么。   当下直把银牙咬的咯咯作响,有心挑帘子出去揭穿尤氏的龌龊心思,却又担心她们主仆两个铤而走险,强行逼迫自己就范。   恰巧就在这时,有人寻过来禀报,说是大花厅那边儿出了些差池,请尤氏赶紧过去处置。   李纨心下一动,忙躺回床上装作沉睡不醒的样子。   不多时,尤氏和银蝶进来探视,见她醉的人事不省,遂决定先去处置了家务,再回来料理她不迟。   于是命个小丫鬟守住了大门,主仆二人便匆匆而去。   岂知她们前脚刚走,李纨就一骨碌下了地,不管不顾的冲出了院门。   可李纨毕竟醉的狠了,虽暂时强打起精神来,跨过门槛后还是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大奶奶小心啊!”   那守门的小丫鬟急忙上前搀扶,嘴里劝道:“您在里面歇着就是了,那边儿自有我们奶奶和二奶奶伺候着。”   李纨也不知这小丫鬟知不知情,本着不可轻信于人的想法,咬牙用力搡开了她,一面跌跌撞撞往前,一面呵斥道:“你、你别跟来!我自己回、回大花厅就是了!若再跟来,我、我就恼了!”   那小丫鬟跟了几步,见李纨咬牙切齿的架势,到底没敢再靠近她,讪讪的退回了院门口。   李纨甩开这小丫鬟,茫茫然也不辨南北,只一门心思要远离此处,顶着夜风闷头向前,一脚深一脚浅的意识又渐渐模糊起来。   也不知走出多远。   她正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就突然发现前面不远处,黑洞洞耸立着个熟悉的轮廓。   李纨努力辨别了一番,才猛地记起这时梨香院旁边那座假山,也是焦顺与尤氏野合的所在,更是自己近来梦中时常出现的场景。   梦中每每来到此地,那黑暗中便会迎出一名男子,这男子绝大多数时候顶着亡夫贾珠的面庞,但也偶尔会……   “好姐姐,你可算是来了!”   正想到这里,那山洞中果然迎出个人来,不由分说上来便要搂抱。   这回怎么又梦到那焦顺了?   李纨心下略有些羞臊,却也并没有挣扎的意思,反而乖乖倚在焦顺胸膛上,任凭他将自己半拖半抱的弄进了山洞里——毕竟是梦中嘛,挣扎又有什么用处?   只是这回的梦忒也真实了些。   拐进山洞深处,竟就被炭火刺到了眼睛。   李纨下意识的抬起袖子掩住面孔,恰巧焦顺回头看来,见此情景不由笑道:“好姐姐,这时候怎么还羞臊起来了?”   说着,自顾自解开了大氅,铺在早就备好的包袱皮上,将个熟透了的人儿裹缠进去。   这期间焦顺倒也隐约觉察出了些问题,只是他本也有三分醉意,这洞中又算不得亮堂,更何况软玉温香亲密无间的,哪还有空多去想旁的?   ……   彼处不敢赘言。   却说平儿左思右想,终究还是没忍心让焦顺空等一夜。   遂也推说身体不适,向王熙凤告了假,悄默声的退出了大花厅。   她点了灯笼避开耳目到了别院,又沿着内子墙一路寻到梨香院内。   眼瞧着假山近在眼前,脚下却是一步慢似一步。   先前虽已是芳心暗许,又对贾琏百般失望,可到底是头回做这出墙的红杏,难免心中忐忑。   眼见那黑暗里,依旧不见焦顺的身影,平儿心下不无埋怨,暗道那猴儿怎也不知迎我一迎,也省得我在这里徘徊悱恻。   然而就在此时!   平儿一时有些愣怔,暗道莫非竟有旁人占了这处隐秘所在?   可真要是这样,焦顺更应该在附近守着,好及时拦住自己了。   她狐疑的侧耳听了片刻,忽然一咬银牙,开口问道:“谁在里面?!”   里面登时一静。   平儿又问了一声,只听里面窸窸窣窣的,不多时有人捂着半张脸探出头来,看到自己在外面,忽然惊道:“平儿姐?!你、你怎么在外面?!”   见果是焦顺,平儿先是松了口气,继而上前一边扯住他的耳朵呵斥道:“我不在外面还能在哪儿?你、你在里面做什么呢?!”   “这……”   焦顺打了个突兀,想起方才那些不协调的所在,心知必是闹了乌龙,于是忙急中生智的惶恐道:“姐姐既在外面,那里面的又是人是鬼?!”   “什么是人是鬼?”   平儿略一迟疑,便推着焦顺回到了山洞里。   眼见那大氅里裹着蓬头散发的个女子,平儿忍不住狠狠掐了焦顺一把,咬牙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焦顺直挠头:“我也不知道啊。”   随即压着嗓子到:“我吃了几杯酒,推说不胜酒力出来,谁知路上被风一吹,就真有些迷糊了,好容易在山洞里布置齐整,就听外面有脚步声。”   说到这里,他又挠了挠头:“我迎出去叫她平儿姐,她非但没否认,还往我身上靠,我自然就以为是……”   平儿听到这里也是一阵无语,满肚子火气无处宣泄,只好咬牙示意焦顺过去查看这女子到底是谁。   焦顺也正好奇这女人的真正身份以及容貌呢——身材倒不用说,那是亲手丈量过的。   他伏地身子,小心翼翼的揭开了大氅一角,登时露出一张满满沱红的面孔。   “大、大奶奶?!”   看清这人是谁,两人都是吃惊不小。   随即平儿直急的跺脚道:“祸事了、祸事了!你招惹谁不好,偏怎么招惹上了大奶奶?!”   她说着,咬牙凑上前打量了李纨几眼,忽的断然道:“你快回去,这里交给我来处置!”   焦顺迟疑:“这……”   “她明显是醉的狠了,未必记得发生了什么!”   平儿急道:“我帮大奶奶整理整理,再把她送回东府里,只说是凑巧撞见的,必然不会有人怀疑什么!”   说着,一跺脚:“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回大花厅里应酬应酬,只当是没这桩事就好!”   “好姐姐。”   焦顺突然上前抱住了她,坚决道:“真要被她觉察出来,你千万别为了我硬扛着,届时只管说出实情就好!”   “你……”   平儿心头的怨气,登时去了七成,又想着他也是将李纨误认成自己,这才铸下大错,不由愈发坚定了要替他遮掩的信念。   等焦顺把东西收集起来,依依不舍的去了。   平儿便抓紧时间料理了一下后事,然后扶着李纨费力的回到了宁国府里。   此时尤氏也正焦急的派人寻找李纨,眼见平儿送了来,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千恩万谢之余,又拜托平儿千万不要把事情传出去,免得自己吃了挂落。   平儿也正乐得脱身,于是便将李纨交给了尤氏,大方的表示只当从未见过她就好。   两下里各得所需。   于是尤氏又将李纨带回了客院。   也不知过了多久。   李纨再次昏昏沉沉的醒来,她猛地翻身坐起,发现自己并不在什么山洞里,反是好端端躺在床上,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方才那梦忒也真实了些,竟比当年和亡夫……   正想着,忽听客厅里有人呵斥一声:“胡闹!”   听到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李纨一个激灵,突然想起了先前尤氏和银蝶密谋。   不好!   那焦顺果然来了!   当下忙爬了起来,从桌上抄起个烛台,大有要鱼死网破的架势。   谁知又听外面焦顺义正言辞的道:“你我本就是形势所逼,为此你也不知骂了那贾珍多少回,却怎么忍心再拖别人下水?!”   李纨这才放下心来。   暗道这焦顺虽与尤氏有染,却倒是个正人君子,不肯趁人之危。   她却那里晓得,焦顺是已经得了便宜,故而不肯再为了她冒风险。   这当口,那尤氏也不知是怎么认了错,竟就起了荒唐动静。   搁在以前,李纨多半要掩住耳朵。   但如今对焦顺愈发起了好感,借着酒意竟着了魔似的竖起了耳朵。   且听着听着,那山洞里的梦境竟也愈发真实起来…… ###第一百七十六章 人间四月芳菲尽   元宵夜一场阴差阳错。   平儿虽不曾怪罪焦顺,可到底存了些芥蒂,此后又开始对焦顺避而不见。   而李纨那边儿,因焦顺是半途而止,又有平儿帮着遮掩,自始至终都以为是一场大梦——至于梦境过于清晰真实的问题,她也只当是听多了尤氏的胡言乱语,梦中不由自主的套用了其中的情节。   却说自此之后,李纨原本有意疏远尤氏,但一来念着焦顺的恩情,不好明着与尤氏彻底翻脸;二来贾兰进学之后,她心底就恍似被剜去了一大块,空落落的十分难受,有尤氏三不五时的过来陪着说话,倒还勉强能填补些。   只是如此一来,免不得又要听些昏天胡地的勾当,以至那洞中的情景频频入梦,且亡夫贾珠出场的次数一减再减,彻底从主角沦落成了配角。   时光飞逝。   转眼已是四月芳菲。   初七这日一早,焦顺结束了晨炼,边示意香菱奉上毛巾擦汗,边对同样迎上来的玉钏道:“这里就先不用你伺候了,你去宝兄弟院里催一催,今儿是大日子,九九八十一难就差这一哆嗦,可千万别给耽误了。”   因具体事项昨儿就已经交代过了,玉钏忙把手上的托盘塞给香菱,急吼吼的赶至宝玉院中。   彼时宝玉尚在里间高卧,袭人梳弄着鬓角自里面迎出来,笑着招呼:“这一大早的,什么风把妹妹吹了来?莫不是焦大爷那边儿有什么交代?”   “怎么?”   玉钏闻言一愣:“宝二爷没跟你们说?”   “没啊,到底有什么事儿?”   袭人见他表情,也知道必然不是什么小事,忙拉着玉钏追问究竟。   玉钏便道:“半个月前不是乌西人的使者到了么?就那个阿什么国公。”   去年年底的时候,王子腾就奉命在两广与乌西人进行了接触,不过乌西国毕竟远在万里之外,彼时乌西本土才刚刚接到战报,在两广尝试与朝廷接触的,不过是乌西人派驻到地方上的总督,于这等军国大事压根就做不了主。   故此双方除了扯皮之外,一直也没什么进展可言,直到二月底乌西国王派来了特使——自己的亲弟弟阿道夫斯公爵——这才获准赴京与朝廷进行正式和谈。   这等大新闻报纸上自是连篇累牍。   听玉钏提起这事,袭人忙道:“这事儿我自然知道——乌西人进京当日,那柳公子在四方馆射落洋人旗帜的事儿,我们二爷也不知讲了多少回了!”   元宵节过后,那柳湘莲果然登门拜访焦顺,一来二去双方有了交情,遂又引荐了冯紫英、宝玉等人认识。   众人原只是爱他品貌,不料三月十七乌西使者进京当日,他竟做出好大事情来——那使团刚在四方馆内升起乌西旗帜,就被他在六十步外一箭射落!   当时闹得极其轰动,四九城的爷们提起柳湘莲来无不挑钦佩,连朝廷也只是明着通缉什么‘冷二郎’,暗地里却刻意放走了他。   他那等出挑的样貌,再加上坐下这等英雄事迹,便袭人这铁了心要陪伴宝玉左右的,提起来也禁不住心驰神遥。   定了定神,袭人才又奇道:“不过这和我们二爷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   玉钏解释:“我们爷早猜到洋鬼子重利,必要跟朝廷讨论做买卖的事儿,所以……”   在焦顺诱之以利的情况下,刘长有师徒费尽心思研究出了制取煤油的方法,又花了不少心血进行改良,大幅降低了的生产成本。   与此同时,两国和谈却渐渐陷入了僵局:   夏国要求乌西割地赔款、俯首称臣,并向大夏提供四艘铁甲舰进行拆解研究,以及承诺不再侵犯海疆,不再向大夏贩售Y片等等。   乌西人则是只肯承诺不再侵犯夏国海疆,并要求大夏军队必须撤离乌西人的殖民地,废除波及整个东亚地区的贸易禁令,开放更多的贸易港口,互设常驻使节等等。   经过半个月的番唇枪舌剑后,双方在军事及承诺以及领土分割方面,初步达成了一定程度的妥协,争论的焦点渐渐集中到了赔款和贸易通商上。   就如同焦顺预料的一样,乌西人急于打开夏国市场,避免对夏贸易赤字持续扩大,却苦于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商品——按照前朝某皇帝的话就是: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籍外夷货物以通有无。   眼见时机成熟,焦顺适时上书进献了灯、油二物,并提出了‘量友邦之财货,光耀我华夏子民’的倡议。   建议将赔偿与贸易挂钩,由乌西人出钱补贴夏国百姓购入煤油灯,然后朝廷将提取煤油的配方交给乌西人,再由乌西人从海外供输煤油。   这样一来利于民间普及照明设备,降低照明成本;二来也缓解乌西人对于贸易赤字的焦虑;三来也能给乌西人一个台阶下,淡化对夏国赔款造成的影响。   这和焦顺先前勤工助学的思路如出一辙,堪称是一举三得利国利民。   结果朝廷这边还没讨论出结果呢,乌西使团倒得了消息,于三日前突然提出要进行实地参观,考察这煤油的买卖究竟有没有前途。   朝廷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后,最终由隆源帝拍板,定于今日进行考察验证——非但是乌西人要考察这东西的前景,朝廷也要派出专人进行了解。   玉钏说到这里,洋洋自得板着指头道:“听我们爷说了,朝廷对这事儿很是看重,今儿非但是那乌西国的阿什么国公要来,还有礼部、户部、兵部、通政司、内务府……反正是一大堆人要来,连茜香国的使者都要来呢!”   究其根由,大夏与乌西之间的争端,实是源自乌西国入侵茜香国。   而且这次南征也是得到了茜香国的鼎力支持,议和的事情自然不好撇开他们独自进行——事实上,早在二月中旬,茜香国的使者就已经提前抵达京城,并且全程参与了和谈。   却说袭人耐着性子,听完玉钏这一番长篇大论,终于忍不住再次问道:“可这和我们二爷有什么干系?”   “怎么没关系!”   玉钏瞪眼道:“我们爷为了让宝二爷露脸,特意安排了他陪同解说,这事情早都报给上面了,宝二爷若去的迟了,岂不是耽误了的朝廷大事!”   “这你怎么不早说!”   袭人一听这话也急了,起身就要往里间叫醒宝玉。   恰巧这时晴雯自外面进来,忙交代道:“你来的正好,且在这里陪玉钏妹妹坐一会儿,我赶紧把二爷叫起来!”   说着又喊上了秋纹碧痕。   眼见她们三人或明白或糊涂的进了里间,晴雯不由奇道:“这是怎么了,昨儿才陪着姐妹们耍到半夜,这一大早又急惊风似的闹他?”   “宝二爷也真是……”   听说宝玉昨儿还闹到半夜,玉钏忍不住埋怨了一声,却懒得再多费唇舌,反压着嗓子问:“姐姐这边儿如何,可曾寻到那茗烟的不是?”   二月初的时候,吴贵再次托焦顺的门路,又调回了天行健的铺子里,在李掌柜手底下做了伙计管事。   晴雯一来感念焦顺的恩情,二来也是恼茗烟带坏宝玉,遂下定决心要帮焦顺惩治茗烟一番,最好能将其从宝玉身边撵走。   只是……   “我倒想寻他的短处!”   晴雯颇有些幽怨的道:“焦大爷三天两头的把宝二爷往衙门里领,但凡有空又要去侍奉太太、老太太,他既不得闲,那茗烟又怎会有机会犯错?”   “这还怪到我们头上来了?”   玉钏撇嘴:“明明是政老爷临行前交代下,让我们爷帮着管束宝二爷来着——总之,姐姐最好想些法子,免得让我们爷等急了。”   晴雯还待回话,却听里面宝玉嚷道:“我又不稀罕什么功劳、名声的!一个个偏哄了我去,莫非是要逼死我不成?!”   眼见着玉钏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晴雯忙讪笑着解释:“宝二爷什么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多半是睡糊涂了还没醒透呢。”   玉钏暗暗腹诽,这等人前显圣又无需担什么责任的好事儿,旁人打破头还抢不到呢,偏这宝玉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错非是想着自家还要寄人篱下,真恨不能赌气扬长而去。   忽的,她想起了什么,忙道:“你进去说一声,就说今儿率队的是北静王,王爷的颜面总还是要顾及的。”   晴雯虽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按照她的建议,进屋把这话说了。   不多时,就听宝玉又在屋里嚷道:“我前儿去北静王府穿的那身呢?快快寻来,别误了王爷的公事!”   嘁~   这烂泥扶不上墙的公子哥儿,果然和那北静王关系非同一般,偏只自家姐姐掩耳盗铃不肯相信!   玉钏想起至今还未缓和的姐妹关系,不由愈发看不惯贾宝玉的所作所为——要不说世事无常人心易变呢,直到去年九月被调去焦家之前,她心中最仰慕的其实就是宝玉。   故此等晴雯自里面出来,玉钏就直接起身告辞而去。   只是她离开没多久,就又被唤了回来。   却原来贾宝玉要人前显圣的消息,很快便在府里不胫而走,宝钗黛玉湘云三春等人听闻,纷纷找过来探问真假。   偏宝玉先前一心抗拒抵触,事先不曾在人前吐露分毫,袭人也只是一知半解的,于是只好又请了玉钏回来询问究竟。   待玉钏把知道的全都道了出来。   众女却是神情各异,欣喜忧虑者各占其半。   林黛玉头一个开口道:“怎么偏选了他去,这若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了洋相……”   “林姑娘放心!”   玉钏忙拍着胸脯保证道:“我们爷早两个月就让宝二爷参与其中,这半个月更是早早打了草稿,让宝二爷烂熟于胸——再加上有我们爷、芸公子从旁看顾,指定能得个好彩头!”   听说焦顺早有安排,众人的忧心登时去了七成。   探春忍不住打听道:“如此说来,这事儿并非适逢其会,而是你们爷早就算计好了的?他怎么就能提前两个月,料到洋鬼子会对这些感兴趣?”   “可不止两个月呢!”   玉钏忙又解释:“去年乌西人的铁甲火轮船闹海的时候,我们爷就猜到两下里必定还要打一场,因此得闲就钻研乌西国的事儿,到如今只怕四方馆里那些进士老爷,都未必有我们爷懂得多呢!”   先前因宝钗的言语,探春就对这焦顺改了观感,如今听他竟如此料事如神,提前几个月就针对乌西人做好了准备,倒愈发对其钦佩起来。   薛宝钗这时关注的却是另一方面,满脸欣慰的感慨着:“宝兄弟这回可真是长进了,若换了以前,这等事他只怕是有多远躲多远。”   “可也是呢。”   林黛玉接茬道:“他会这么乖乖听话,我却是不信的。”   言语间,仍是透着忧心。   “是极、是极。”   史湘云故作正经的点头道:“二哥哥往常只听林姐姐的,我们说什么都当是耳旁风。”   “你这饶舌的,看我不……”   因见林黛玉跺脚要恼,玉钏忙道:“我们爷自是花了不少心思,先前还特意请了太太出面,这才哄的宝二爷就范。”   “我说呢。”   林黛玉登时忘了湘云,愁眉不展道:“那乌西人听说红眉绿眼茹毛饮血,比山里的野人还粗俗些,若把他吓出个好歹,却如何是好?这等事情偏怎么就选了他……”   正说着,忽见王熙凤挑帘子进来,扬帕子点指着道:“好啊,我说怎么一个个不见人影,感情都在这儿藏着呢!走走走,都跟我去老太太哪儿——老太太听说宝兄弟的事儿,已经派林之孝带人去衙门里守着了,有什么好消息立刻就能传回来!”   说着,又专门对玉钏道:“你也来,老太太正愁问不出究竟呢!宝兄弟也是的,这么大的事情竟还瞒着家里边儿!”   经她这一打岔,黛玉自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同众姐妹一道赶奔老太太屋里。   就见非只是老太太,邢氏、王氏、李纨、尤氏等东西二府的体面妇人,也早都云集于此,一个个喜气洋洋的,竟不比宫里娘娘获封贵妃时差了多少。   这倒也难怪,荣宁二府年轻一代的男子,也着实缺一个能挑大梁的——虽说这回即便是露了脸,也未必真就能上达天听,可能有个不错的开端总是好事。   却说这一进门,王夫人就爱屋及乌上前拉住了玉钏,喜笑颜开的道:“你可算是来了,香菱那丫头一问三不知,偏我也只是听顺哥儿提过些皮毛,老太太方才问不明白,正冲我们发脾气呢。”   说着,亲自将其引到了老太太跟前,和早就被找来的香菱并肩而立。   原本因为焦家与赖家不睦,老太太最近对焦顺一直是不闻不问,但今儿却彻底改了颜色,和蔼可亲的拉着玉钏问长问短的。   看到这一幕,谁还不知道等过了今天之后,焦顺在府上的行情又要看涨?   于是倒有两个女子同时想到:他若真能把宝兄弟【宝哥哥】调教出息了,府上未尝舍不得嫁个庶女过去,进一步绑定双方的关系。   于是一个霞飞双颊、一个面显犹豫。   内中又有妇人暗道,他若能如此帮衬提点自家儿子,何愁哥儿以后的前程?   只是……   这世上总没有一直平白无故受人恩惠的道理,总要有来有往才是正理。   可自己又有什么能给他的?   妇人忽的想起些什么,一时心头突突乱跳,两条腿儿也几乎并不拢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破格   且不提荣国府里一众妇人如何翘首以待。   却说焦顺一早到了工部之后,就见那门前的衙役都比往日要精神了几分,雄赳赳气昂昂的,显是已经听说西夷贼酋要来工部考察,故此刻意要显出本国的威风。   其实以往各处番邦使者,在这千步廊街上并不罕见,也未见衙役们就高看那个一眼,说到底,还是因为西夷曾侵略海疆震动京师,被上上下下认作大敌才有了这等待遇。   可见平日再怎么把礼仪挂在嘴边儿,终归也还是畏威而不怀德的人更多。   焦顺在门岗值房里点了卯,施施然到了杂工所的小院。   比之冬天时,这院子变化不大,只是西南角墙根儿底下多了个新砌的小池子,用来存放原油之用。   因这原油气味儿难闻的紧,虽层层封闭仍有蔓延,原本下面书办杂役多有抱怨的,不过今儿再论起这池子,倒都是与有荣焉再无芥蒂。   毕竟今日这考察若成了,杂工所上下都少不了好处。   眼见焦顺到了,早就侯在院里的赵彦、刘长有几个,忙都一拥而上将他簇拥至大堂,又七嘴八舌的说了诸多接待事宜,以及先前所做的各种备案。   焦顺在那大堂上坐定,听罢他们各色言语,却并没有顺势铺排什么,反问起了京城左近勤工助学的最新进展。   为图早日验证成效,并尽快培养出一批得用的匠吏,这勤工的考核暂时一季为准,且招收的多是十几、二十岁的青工。   外地工坊都要等巡视组宣扬之后,才开始正式进行考评,但京城左近的工坊,却早在正月下旬就已经进入了考评阶段,这眼见再有半个月,‘助学’的首届匠人子弟,就要开始进学读书了。   这是先行的示范样板,也是焦顺等人少数能真正亲力亲为的地方,故此更要百般稳妥才是。   听焦顺问起进展,赵彦忙出列禀报:“回大人的话,下官已经和大兴宛平两县的学官儿商量过了,蒙学里馆舍都是现成的,老师也尽量选那擅长明算一途的儒生,除开蒙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主要教授一些基本算法。”   “各处选调的退休巧匠,也已经开始筛查了——只是礼部那边儿对此仍是有些杂音,不希望这些人进蒙学为师……”   “不用理会那些老顽固。”   焦顺不以为意的摆摆手,又叮咛道:“登记造册的事情千万给我盯牢了,若出了冒名顶替的事情,本官唯你是问!”   赵彦连忙躬身应喏。   紧接着焦顺又问起了巡视组的近况——其实是明知故问,有什么新鲜见闻不等朝廷知道,贾政就先遣人送了信来。   贾政大半辈子窝在京城,这回出去可算是开拓了眼界,瞧什么都觉着新鲜,又存了建功立业的心思,只恨不能见到公厕都上去踹两脚,看里面可藏了什么不平之事。   也亏得尚书侍郎们早有准备,特意给他安排了几个精干的属吏,这才没有闹出什么笑话。   却说等赵彦一一回话,外面宝玉也已经到了。   焦顺命人唤了他进来,这才开始正式铺排迎接事宜。   贾宝玉素来最不耐烦这些正事,坐在焦顺身旁就跟椅子上有颗钉子似的,片刻也不得安分。   但他却也知道,这是焦顺帮自己谋划已久的机会,自己若敢临阵脱逃,即便焦顺饶得过自己,父亲回来也要大发雷霆。   又想着此次率队之人是北静王,这才勉强耐着性子听完了整个晨会。   眼见过了辰时【九点】,苏侍郎、赵郎中又联袂而来,上上下下好一番检视,见处置的十分妥当,这才领了焦顺去衙门口恭候北静王大驾。   又过了两刻钟,就见街上呼呼啦啦的跑来两队二十四骑龙禁尉,各擎着队旗立马石似的守在工部大门两侧,紧接着又是百多个荷枪实弹的龙禁卫,簇拥着十几辆马车、官轿到了门前。   苏侍郎忙领着工部官员迎到了台阶下面,只等北静王和各部官员下了车轿,又齐齐上前参见。   北静王紧赶几步托起苏侍郎,又吩咐众人免礼平身,笑着问道:“哪位是焦顺焦大人?”   焦顺往前半步,恭声道:“下官焦顺在此。”   那北静王上下端详了焦顺几眼,口中赞道:“小王对焦大人闻名已久,今日一见果然是朝廷栋梁!”   呵呵~   焦顺闻言不由暗自冷笑,这鸟王爷但凡有半分用心,也绝说不出这话来!   要知道在正月十四当晚,两人就已经在街上见过了,且宝玉还专门对北静王介绍过自己的身份,现如今他却又说什么‘今日一见’云云,显是早把当初的事情忘了个干净。   心下腹诽着,焦顺面上却摆出副不胜荣幸的架势,再三的谦辞了几句。   这当口,后面马车上接连又下来两群异族。   当先的约莫五十来岁,秃脑门蓝眼睛身着戎装,多半就是那什么阿道夫斯公爵了。   后面的着装近似西南的少数民族,不用问,肯定是主要当事人兼和谈配角的茜香国使者。   茜香国的人撞见乌西国的使者,立刻当街怒目而视,偏那乌西国人眼中却只有夏国官员,那阿道夫斯公爵更是径自寻到了北静王身旁。   茜香国的使者见状,也忙跟了过去,一半脸儿对北静王媚笑不已,一半脸儿仍是对洋夷怒目而视。   那阿道夫斯公爵似是被持续多日的和谈磨去了耐性,只等北静王介绍完工部出面接待的主要官员,就直接切入正题,要求现场见证煤油的提取过程。   因除了用物理手段筛选残渣,还要用到一些药物、矿物作为辅助,故此倒也不怕他们看一遍就学了去。   故此北静王和工部略一沟通,就带着那阿道夫斯公爵和与会的官员们,直接赶奔杂工所。   因那小院狭窄,在门前又筛去几个不重要的随员。   饶是如此,也有三十余人涌入了杂工所内。   因原油味道刺鼻,焦顺早命人备下了侵染过薄荷水、柠檬汁的口罩,供北静王等人掩住口鼻。   而负责奉上此物的,正是贾宝玉和刘长有师徒。   北静王一见宝玉,那王公贵胄的架势登时弱了几分,趋前两步笑问:“宝兄弟怎么在此?”   宝玉也往前迎了半步,笑着作揖道:“听说是王爷要来,我便自告奋勇做了司仪。”   北静王与他私交甚密,虽知道这话不尽不实,却也断不会拆穿他,反将他引见给了身后的官员,又刻意顺着他脾性铺垫,引得他妙语连珠口若悬河。   那乌西、茜香的使者且不论,随行的各衙门官员,多被这豪门公子的风采所慑——即便有一两个例外的,听说是贵妃亲弟当面,也忙都隐了锋芒和光同尘。   这也正是焦顺将他推到前台的缘故。   若没有这么个‘祥瑞’在,以焦顺在士林里狼藉的名声,少不得要跳出一两个不合时宜的主儿。   那西夷对这次考察的重视程度,显然还在朝廷官员之上,命翻译操着生硬的官话细向宝玉问明工艺流程,又反复确认了成本,便催着匠人们赶紧演示。   经过一再的精简,这提取煤油的过程并不算复杂,只是沉淀的过程需要大半日的时间。   故此在进行到这一步之后,西夷留了两个人守着,免得夏国再动什么手脚,然后主要的首脑就随着阿道夫斯公爵和北静王,进到了大堂里,摆开了继续谈判的架势。   焦顺身为地主,又是首倡之人,自也敬陪末席,受命发表了些点题的言语。   单论明面上的风头,他倒还不如宝玉。   但谁不知道这件事就是焦顺起的头?   若真能就此打破双方谈判的僵局,这功劳名声谁也夺不去!   再加上那初见成效的勤工助学,在座众人哪还不知道,这贱奴出身的粗鄙之人,只怕是又要生发了?!   这扯皮的谈判一直持续到了下午。   眼见外面提进来一桶清澈煤油,那阿道夫斯公爵立刻喊了停,命人拿出夏国送的油灯,亲自倒了油料进去,就在这大堂上点燃。   眼瞧着那火苗顺着灯芯窜起老高,他脸上禁不住显出喜色。   此物论利润自比不得Y片等物,但胜在量大持久,殖民地的人工又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且这灯、油非只是能卖到夏国,欧美等地亦不愁销路。   里外里一盘算,这买卖倒确实干得过。   只是由乌西国出银子,贴补夏国百姓买煤油灯的事情,还是要据理力争一番的,最好只是象征性的出一些,全额补贴绝对不成!   于是此后数日,此事便成了双方角力的焦点。   虽仍是僵持不下,却好歹不似先前那般各说各话,而是彼此讨价还价——既肯还价,这买卖自然也就有的做。   ……   两国和谈是时下最重要的军国大事,消息自是直达天听。   当日在工部衙门里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很快就禀报到了隆源帝面前。   隆源帝看罢,当夜便摆驾元春宫中。   将那内务府送来的奏折,递到元春手上,开怀笑道:“好个焦顺!亏他能从大处着眼、以细处破局,既不曾僭越卑微本职,又能为朝廷大政分忧——朕当初不过是无心插柳,不想竟就歪打正着,选出这样的人才来!”   元春原本想着谨守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可架不住隆源帝三不五时的总要拿朝政烦她,一来二去的,也只能被迫少了顾忌。   何况先前还曾听闻,此事与自家胞弟有关,就愈发按捺不住好奇,接过那奏折仔细阅览了一遍。   见宝玉在期间果有露脸,且多得在场官员称赞,贾元春心下先暗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嘴里却道:“都是陛下慧眼识珠,那焦顺自幼在我们家里,荣国府上下也只是等闲视之,若非陛下超拔,只怕这辈子便要埋没了。”   “哈哈……”   听元春归功于自己,隆源帝哈哈一笑,伸手揽住她的纤腰,道:“你那弟弟也是极好的,我听说他最近时常跟在焦顺身边,学些格物致知的道理?”   “唉~”   贾元春情知是到了关键时刻,忙摆出一副发愁的模样,叹道:“他虽有些小聪明,却不肯用功苦读——父亲生怕她行差蹈错,这才把他交给顺哥儿帮着调理,想着若能学些实业兴邦的手段,多少也能做到经世济民。”   说到这里,她微微摇动一头珠翠,苦恼道:“只是……”   “只是怎得?”   “只是他虽喜欢这些,却多半只是兴趣使然,未必能有什么经世济民的心肠念头。”   “哈哈……”   隆源帝又是一笑,手上也揽的更紧了些,随即正色道:“我倒觉着他这样就很好,这世上也不是个个都得济世救民,似宝兄弟这般兴之所至别无所求,也未必不是一桩乐事。”   只这一句宝兄弟,就已经是极大的恩荣了!   贾元春心下暗暗欣喜,又想着这事儿多亏了焦顺帮衬,且一大家子人好容易出了这么个出头,往后倒要嘱托国公府里,凡事多听那焦顺的建言才是。   正想到这里,隆源帝也说起了焦顺:“那勤工助学的法子,后面虽还未见如何,但勤工的效果已是确认无疑了,只这两个月里,增产就足有四成上下——等那学业有成的做了官吏,成了榜样,说不得还能再增产些!”   “且他又自太祖语录中发掘出了煤油,既促进了两国和谈进程,又能普惠民间百姓,有这两桩破格的功劳在,倒又可以升赏一番了。”   “这……”   贾元春闻言不由担心起来:“他本就受各方所忌,且为官不过半年,若再破格升赏提拔,只怕愈发要引得四方非议了。”   “那又如何?我当初安排他在工部,正是要借他力排众议!”隆源帝不以为然:“若能藉此打破积弊,助力于朕完成革新工业之愿,他便是千夫所指身败名裂也值了!”   言谈间,却早忘了什么‘人才难得’,满心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成大事者何惜小节’。   圣意如此,贾元春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甚至都不敢暗中提醒焦顺不要锋芒太过。   思来想去,也只盼着焦顺能先将宝玉调教出来,然后再落个身败名裂不迟。 ###第一百七十八章 竟不足四千,看来还是要早些挤出来   自打进了四月中旬,一个消息就在工部衙门里传开了:刚赴任半年的焦顺焦大人,马上又要高升了!   按理说,这显然是不合规矩。   但考虑到焦顺本就是幸进之人,且又实打实的立下了功绩,这传言的可信度还是相当高的。   也正因如此,原本已经隐入暗处的非议,又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拿来说事的无非还是那老几样:出身奴籍、幸进超拔、吃里扒外。   但考量到焦顺这半年里表现出的心计手腕,以及苏侍郎不止一次表现出来的欣赏,这次的风波反倒不如他最初上任时那般激烈。   内中唯独一人,反应之激烈远超上回。   这人正是司务厅主事韩升。   原因很简单,焦顺本就是皇帝安插在工部的钉子,如今要超拔他,肯定不会让其尸餐素位,去做什么监察主事。   而在工部之中,实权最重的六品、从六品官职,统共也只有两个:一个是从六品都给事中,但这是极清贵的科道言官,比一般的文官更讲究出身,断然不可能让奴才出身的焦顺担任此职。   另外一个就是韩升担任的司务厅主事了。   这个职务相当于办公厅主任,堪称承上启下位卑权重,也最是便于全面推行新政。   故此稍微有些脑子的就不难猜出,焦顺要么干脆不升官,若提拔必然是要顶替他韩某人的!   当然,届时韩升多半也会更进一步。   可韩升对此却并不满足,甚至是愤愤不平。   要知道历任司务厅主事,积累了足够的功绩和资历之后,通常都可以越过员外郎,直升掌司郎中的。   而现如今他资历尚浅,也没什么过硬的功劳,直升掌司郎中绝无可能,甚至于……   还有平调的可能性!   这却让韩升如何能够接受的了?   他接连几日愤愤不已,挖空心思想着该如何破局,避免被那焦顺取而代之。   只是……   计将安出?   ……   与此同时,焦顺却是忙的不可开交。   一来公务上要全力准备匠人子弟入学的事情,二来私底下又有一桩大事要筹办——同样是在三月里,进京述职的南征功臣们,也带来了大批木料和无数的土特产。   木料无需多说,正是京城急需的好东西。   不过那些土特产就有些麻烦了,多是别人挑剩下的战利品,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偏有数目极大。   即便薛家勉力吃下了近半,余下的仍是难以处置。   可不处置又不成。   那些丘八也不是好相与的,一直扣着木料不肯交货,硬是要等战利品卖完了再说。   无奈之下,焦顺只得拉下脸来四处奔走,废了好大人情,又贴补了不少银子,这才把东西卖了个七七八八。   里外里一盘算,等把那些木料卖完了,落在他手上的银子充其量也就两三千两。   若将人情折了银子估算,只怕是赚是赔都未尝可知!   当然,他也不是全无收获。   至少那些丘八已经接纳了他这个好朋友,承诺后续还会有三四批木料送来,等到四月十八这日,又在庆鸿楼摆下宴席为焦顺酬功。   他这厢推杯换盏且不多说。   巧的是,这日贾赦竟也在庆鸿楼设宴解闷。   却原来正月里贾赦得了孙绍祖的银子,原想着靠荣国府的名头白嫖兵部一把,谁知恰赶上朝廷叙功,要从南边儿调一些军官入京任职。   这京营里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朝廷既已经许给了南征将士,又哪还有空出来闲职让贾赦白嫖?   若硬要从南征功臣手上虎口夺食,非但风险极大、兼且收益全无,傻子也不肯干这亏本买卖,故此就算贾赦搬出贵妃娘娘,也一样是撞了南墙。   按常理来说,这事情既然没办成,就该给人家退银子才时。   但那银子早被花的七七八八,退钱是肯定不能退钱了。   甚至于,贾赦反而又找到孙绍祖头上,要他再掏五千两银子出来!   这理由还是现成的。   如今被南蛮子搅了行市,你要官职已经不是原本的价码了,但你掏的银子还是原来的五千两,这样怎么能成事?   不得不说,在坑蒙拐骗以及挥霍无度上,这贾赦还真特娘是个人才!   但那孙绍祖却也不是个傻子。   听完这番话,当即表示,自己咬牙再拿出五千两银子也不是不行,但贾赦必须立个一个万两银子的欠条,免得自己这银子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双方扯皮了许久,最后只写下了五千两银子的欠条——这官场上的事儿,哪能没个火耗漂没?   贾赦对此极为不满,原想着拿了银子,就分出两千两帮孙绍祖疏通关系,如今则是只肯拿五百两出来做做样子——这区区数目肯定是不够的,但唯有办不成,才好继续向他讨银子嘛!   若能再哄出一两万银子,自己即便花去大半,剩下个四五千两帮他跑官,也绰绰有余了。   如果孙绍祖不肯再掏银子,那就只能怪他半途而废了,还钱是绝对不可能还钱的,有本事他就去贾雨村那儿告状,看届时谁输谁赢!   抱着这等赖账的心思,贾赦拿到银子之后,立刻就在庆鸿楼设下酒宴,又寻了一群粉头与几个篾片取乐。   正拥着粉头被吹捧的开怀大笑,不想隔壁的声浪一阵大过一阵,全是些操着蹩脚官话的粗汉在又嚷又叫。   贾赦当即便恼了,唤了上菜的伙计询问隔壁是什么人。   待听说是南边儿来的‘军爷’时,贾赦更是火冒三丈,若非这些丘八占了官职,他又怎会在兵部折了面子,又被逼给孙绍祖写了欠条。   “去个人!”   当下他拍案道:“让那些乡巴佬给老爷我安静些!”   桌上立刻就有那好事之徒,转到了隔壁包间传话。   不多时就听隔壁果然安静下来,贾赦自觉显出了体面威严,正捻须洋洋得意之际,却见那好事之徒引着个人走了进来。   那人进屋便笑着拱手见礼:“焦顺见过赦老爷。”   见是焦顺,贾赦不由眉头一皱,纳闷的问:“你怎么跑来了?”   “大老爷。”   那好事之徒忙抢着解释:“我去了隔壁屋里,才发现焦大爷也在席上呢。”   “嗯?”   贾赦狐疑道:“你在这里宴请那些贼配军?”   “赦老爷慎言。”   焦顺不卑不亢的道:“这都是南征的有功将士——何况也不是我宴请他们,而是他们设宴请我。”   “请你?”   贾赦愈发不信了,嗤鼻道:“你倒是好大的口气!谁不知这些南蛮子仗着立了功,那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等闲四五品的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你个区区工部七品小官儿?!”   那木料买卖虽没瞒着国公府,但焦顺也没有要仔细解释的意思,当下只是躬身一笑并不多言。   贾赦原就瞧他不甚顺眼,见他不肯吐露实情,便不耐烦的挥退了焦顺,又问在场众人可知这其中是什么道理。   还真就有人能答他:“听说让伤残将士去工部做监工的事情,就是这焦大爷暗中起的头,有这一桩事情在,那些丘八自然要知他的情。”   “不止,我听说那些丘八从南边儿弄回来一大堆破烂,多亏了焦大爷和薛大爷出面,才帮他们发卖了出去。”   “如此说来,他与那些人岂不是颇有些交情?”   贾赦两眼放光的捻着胡须,一时又冒出了些荒唐心思,暗想着若能焦顺出面,从南边儿那些杀才手里漏个空缺出来,自己岂不是愈发省了开销?   这草包一时兴起,也不管自己的想法靠不靠谱,回家就唤来邢氏,将这事儿铺排给了她,照例还是要拿迎春做饵。   邢氏一听又要来这套,当下直愁的什么似的,连道:“老爷,那焦顺如今可不比以前了,前些日子因他一番谋划,竟让那宝玉直达天听,如今非但是府里愈发看重,连宫里娘娘都是特意差了人来,让往后多听他的。”   说到这里,邢氏小心翼翼试探:“要不,咱们干脆就假戏真做?”   “什么假戏真做?!”   贾赦闻言立刻把眼一瞪,甩袖道:“让王家的家生子奴才高攀我的女儿?呸~亏你也有脸说的出来!”   见他恼了,邢氏自然不敢再多说什么。   只是心下叫苦不迭,这又要马儿跑又不让马吃草,到最后那焦顺还不把自己恨死?   先前她倒还不担心这些,可现如今那焦顺愈发得势,听说皇帝还要给他升官来着。   这才半年就又要升官儿,若七八年下来还能了得?   思来想去,邢氏干脆给南边儿修书一封,催着哥哥嫂子早日进京,也好拿娘家侄女做个备案——这也算是帮侄女觅一门好亲事,堪称是两全其美。   这远的是布置好了,可近在眼前的事情,又该如何是好?   那迎春如今也不在自己身边,何况先前能用的也用过了,那焦顺更不是个言听计从的主儿,一时间真就有些无计可施。 ###第一百七十九章 还是拖到这么晚……   这一场酒直闹了两个时辰方歇。   因胃里翻腾经不起颠簸,且这奉公市离家又不算远,焦顺便弃了车驾,领着栓柱徒步折返。   途径街口报亭时,焦顺想起近来忙的狠了,竟错过了最近几期的虫二杂文,于是吩咐栓柱前去采买齐备。   他自在街头站了一会儿,因眼前总是天旋地转的,遂寻了个摊子胡乱扯了马扎坐下。   那摊贩显是认出了他,非但不恼,反跑到不远处的茶摊上,买来两杯茶水供焦顺解酒。   焦顺稍稍压制了醉意,再看那摊贩时,才发现原来是补胎打气的所在,这买卖瞧着虽不起眼,却正儿八经打着荣国府的招牌,在这奉公市上堪称一等一的豪横,没少干欺行霸市的勾当。   当然,这豪横也要分跟谁。   焦顺一直对‘天行健’保持着相当程度的影响力,对于这补胎打气的摊子,更能够一言可决,也难怪对方如此小心恭敬。   他随口问道:“最近买卖如何?”   “自是极好的!”   那摊贩陪笑道:“这京里用咱这充气轮胎的越来越多,这买卖自也是越来越红火——我从府里调了两个人帮衬,每日里都还不得闲呢。”   这半年多下来,天行健单在京城就发卖了十几万条轮胎,估计离市场接近饱和也不远了,至少现在已经不像先前那般抢手了——反是补胎打气的买卖日益兴隆。   好在外面各地也已经陆续铺开,整体上来说,增产后的轮胎依旧是供不应求。   和这地摊‘掌柜’聊了几句,栓柱也买了报纸回来。   因攒了三四期的量,厚厚的卷了一摞,最外边还拿专供五谷轮回之用的商报裹了,一看就知道经验老道。   焦顺接过报纸,顺势瞪了栓柱一眼。   这小子如今也有十五了,见识比两年前高了不知多少,当初那些言语自然吓不住他——不过老对着报纸施法也不是个事儿,看来有必要帮他寻一门亲事了。   这年头高门大户结婚要晚一些,平民百姓则是普遍十五六岁就谈婚论嫁了。   今年给他定下,明年正好成亲。   想着些有的没的,焦顺再次摇摇晃晃的上路。   因实在不愿意绕路,故此走的是荣府前院角门,准备穿过拆掉的大花厅处,直接沿着内子墙回家。   不想到了角门内,却正撞见个提着药箱的老道士。   这老道焦顺倒也认得,正是坊间闻名的张一贴,于是好奇的拦下问了两句,打听是这府上哪个主子病了。   那老道尚不曾开口,引路的小厮先就抢着道:“还能是哪个,又是林姑娘病了——她天生身子弱,隔三差五总要病上一场。”   这小姑娘整日里闷在屋里也不动弹,身子骨能好的了才怪呢。   焦顺大略问明病情,也就没再言语,领着栓柱继续往家赶。   路上扶着内子墙吐了一遭,越发没了亮相。   进门忙喊玉钏去端醒酒汤,又仰躺在香菱腿上,让她按压突突乱跳的太阳穴。   那醒酒汤刚送来,就听院里有人高喊‘焦大哥’。   听动静就知道是薛蟠到了。   今儿那些西南军汉们,原本宴请的是他与薛蟠两个,但因王子腾临时召见——乌西人的使团就是王子腾亲自护送抵京的——薛大脑袋这才没能如约出席。   如今他特意找了来,估摸着是为了询问席间言语。   焦顺接过醒酒汤仰头灌下,这才吩咐道:“去把薛公子请进来吧。”   听得‘薛公子’三字,香菱忙道:“那我先去里间避一避吧。”   当初她险些做了薛蟠的屋里人,事情虽没成,却到底有些不好相见。   焦顺‘嗯’了一声,她就小心翼翼用枕头替换了自己的大腿,悄默声的躲进了里间。   几乎是与此同时,薛蟠也跟着玉钏走了进来。   见焦顺醉醺醺歪在罗汉床上,他也没怎么客套,径自寻了椅子重重坐了上去,唉声叹气欲言又止。   “你这是怎么了?”   焦顺见状,不由奇道:“即便错过了一场酒,也不用失落成这样吧?”   “唉~”   薛蟠重重叹了口气,颓唐道:“恐怕不止是这一回,往后都再没机会了!”   却原来薛蟠今儿被舅舅叫去,为的不是别的,正是西南来的那些军汉。   王子腾对他三令五申,严禁他再与西南军汉往来,最好对京营的将官也疏远些——总之,先前结交的也就算了,却不能再继续扩充军中朋友圈。   莫名其妙得了这番训斥,薛蟠自是怨气不小。   回到家忍不住和妹妹抱怨,说舅舅自个就在军中,偏说什么不让与军中结交,真要如此,索性把亲戚也断了岂不是更好?   薛宝钗细问了究竟,却是肃然提醒道:“哥哥以后不要再浑说这话!舅舅在东南多半要有大用,故此才不愿节外生枝。”   薛蟠不解:“什么大用?”   又听宝钗分析:“东南水师照着西夷的形制,重建成远洋水师之后,说不得还要下南洋以宣国威——这于国于民自然是好事,然剑有双刃,对外固然能固我大夏海疆、扬我大夏军威,可若这远洋水师被野心之辈所篡,便可挥师北上直抵京津,危害恐在诸军之上。”   说到这里,她摇头慨叹:“身处这嫌疑之地,也难怪舅舅一心避嫌。”   “他避嫌他的,偏怎么非要牵扯上我?”   薛蟠牢骚归牢骚,可也知道这事儿非同小可,更不敢违拗王子腾的吩咐,于是这才硬着头皮寻到了焦家。   将内中缘由简单说了,他苦着脸道:“这一批也就罢了,往后再从西南运来什么,我家就不好再参与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叫他们也少运那些烂货来,否则若砸在手里,可怪不得我老薛没关照他们。”   啧~   今儿已经确认过了,往后几批都只有木材,而木材的销路自是不用愁的。   但这‘避嫌’二字却提醒了焦顺,他也是出身王家的,这时候要不要也跟着避一避嫌?   可思来想去,却又舍不得那后续的好处。   正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今焦顺大手大脚惯了,自然愈发舍不得这奢靡的日子。   这回因要贴补那些破烂货,所以才只得了两三千两,下回没了这麻烦事儿,少说也能有五千两进项。   若再去了薛家这中间商……   一来二去,怕不得有两万两的进项!   焦家不比荣国府家大业大开销也大,两万两银子足够他挥霍上三五年了。   还是先拖一拖,看一看风向吧。   ……   也就在焦顺沉迷女色之余,又开始财迷心窍的同时。   宝玉三春并李纨得知林黛玉病了,忙都齐往探视。   因见林黛玉歪在床上,一副虚怯的可怜模样,贾宝玉登时也犯了癔症,捶胸顿足的叫道:“怪我、怪我!都怪我这几日忙的狠了,竟忘了早晚来妹妹这里探视,结果连妹妹病了都不知道!”   他捶胸还觉着不够,又攥着拳头准备往脑袋上砸。   李纨见状,忙拦住他劝道:“林丫头不过是受了些风寒罢了,你何苦把不是往自己头上揽——你若把自个弄出好歹来,到时候是林妹妹照顾你,还是你照顾林妹妹?”   宝玉这才收了躁郁,毫不避讳的坐到了床上,开始对林黛玉嘘寒问暖探究病情。   李纨见他二人两小无猜的架势,也不禁想起了刚嫁到荣国府时,丈夫贾珠对自己也是百般的呵护,不过很快又想起了近来的梦境,那追忆往昔登时化作了无地自容。   这时就听贾宝玉断然道:“等我和太太说一声,打明儿开始就不去那劳什子衙门了,我一不当官二不当差的,和他们凑什么热闹!”   说着,这厮又旁若无人的捧起黛玉的柔荑,认真道:“我只守在妹妹跟前儿,什么时候这病全好了,才能放心离开。”   黛玉心下感动,偏当着这么多人面又有些羞臊,于是忙把手缩回来,傲娇道:“这么说,等我好了之后,你就巴不得离我远远的?”   “不不不!”   宝玉忙赌咒发誓:“我从今儿起哪儿也不去了,只陪着妹妹,生在一处,死也在一处!”   “呸呸呸~”   这时门外忽然有人连啐了几声,紧接着挑帘子近来,半真半假的嗔怪道:“林妹妹正在病中,偏你就说什么生啊死啊的,就不怕犯了忌讳?”   却是薛宝钗闻讯赶了过来。   宝玉听她点醒,也觉着刚才那话不妥,忙打嘴道:“是了、是了,咱们往后只在一处,无病无灾的才好!”   薛宝钗又问起方才的言语,得知宝玉闹着不肯去衙门里,当下忙劝道:“好兄弟,宫里万岁爷和贵妃娘娘才夸了你,你若这时候打起退堂鼓,岂不违了圣意,更伤了娘娘的心?且若因此得了责罚,林妹妹只怕也于心不安。”   顿了顿,见贾宝玉仍是一脸的抵触,又改口道:“真要惦念林妹妹,不妨和焦家哥哥商量商量,每天只去半日,吃罢午饭就回来。”   宝玉依旧不情不愿。   直惹得李纨、探春也都纷纷劝说,最后连黛玉也依依不舍的道:“你去就是了,到时我晚些起,养足了精神再陪你说话。”   宝玉这才勉强应了。   因见黛玉精神还好,只是鼻腔不怎么通畅,说话有些闷声闷气的,众人就守着她闲谈起来。   也不知是谁问起焦顺,又好奇他是否真像传言中那样,又要升官了。   宝玉便道:“衙门里倒是都这么说,说他要升任什么司务厅主事,虽只是六品官儿,权柄实不下于掌司的郎中,且各处都能插手,正好督促各司弄那勤工助学的新政。”   听他如数家珍的,宝钗拿团扇遮了口鼻,笑道:“宝兄弟这几个月果真没有白历练,若搁在以前,却如何理会这些俗事?”   众人都笑,宝玉却是颇有些苦恼:“我倒不想理会呢,偏走到哪儿都有人念叨,紧箍咒似的往耳朵里钻!”   众人笑的愈发厉害。   半晌探春由衷感慨道:“那焦顺今年也才十八吧?先前还能说是赶巧了,这回可是全凭功劳换回来的,足见他不是等闲可比——只可惜少读了几年书,否则日后必是前途似锦。”   “怎么?”   林黛玉见她说的认真,忍不住插口调笑:“三妹妹这般夸人可不多见,莫非是对那焦顺动心了不成?”   说着,就忍不住咳嗽起来。   “呸呸呸!”   探春连啐了几声,恼道:“林姐姐都病了,却还要消遣人——且等你好些了,我再同你算账!”   众人又是一通哄笑。   内中唯独迎春有些郁郁寡欢。   这时贾宝玉忽的霍然起身,对林黛玉道:“让姐妹们陪着你,我先找焦大哥告两日假。”   薛宝钗下意识要拦:“方才不是说了……”   “不妨事。”   宝玉却是坚决的紧:“等林妹妹好些了,我再照着姐姐说的来!”   说着,又宽慰林黛玉两句,便风风火火的去了。   他这一走,屋里登时少了言语。   直到薛宝钗提起,再过十天就是宝玉的生日了,众人这才又热烈的议论起来。   探春趁势提议,要给宝玉好生操办操办。   “这也用不着咱们。”   李纨质疑:“这上上下下忘了谁的生日,也忘不了他的,届时府里指定是要好生操办的。”   “那又如何!”   探春不以为然:“府里是府里,我们是我们,姐妹们一起进些心意,岂不强过那些假大空的排场?”   有她挑头,众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商量着要弄个别出心裁的寿辰。   黛玉原是想独自给宝玉预备一份礼物,听众人都闹着要给宝玉过寿,倒又开始担心自己的礼物不够特殊。   李纨则是摇头笑道:“我可不跟你们几个小的一起掺和。”   “那怎么成?!”   探春忙上前抱住了她的胳膊,撒娇道:“就指着嫂子出面做主呢,嫂子可不能往后缩。”   宝钗、惜春也凑趣挤兑李纨。   “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心思!”   李纨笑道:“怕是惦记着让我掏银子吧?你们闹我有什么用,要闹也该闹那凤辣子去,她才是咱们府上的钱袋子呢。”   众人一听也是这么个理儿,便约定好等过两日湘云来了,就上门逼宫讨彩头。   正闹着。   王善保家的突然找了来,说是大太太请二姑娘过去说话。   去年底迎春被邢氏百般刁难的事情,这屋里谁不知道?   众人登时为之一静,迎春脸上更是没了血色,但还是咬着下唇,乖乖跟那妇人去了。   林黛玉见状,不由的叹息道:“也是苦了二姐姐。”   又在心下暗道我虽没有父母,但有个宝玉在身边,却又强过舅舅舅母不知多少。   正想着,宝玉便匆匆赶了回来。   众人不由奇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惦记着妹妹,来回都是跑着的。”   贾宝玉说着,都顾不得擦汗,就从袖筒里摸出个鼻烟壶来,献宝似的递给林黛玉道:“我在焦大哥那儿得了件洋落,是乌西人送的鼻烟,据说最是能通鼻窍,倒正对妹妹的病症。”   李纨忙拦着:“这可不敢乱用!”   “他也说不能乱用。”   宝玉笑道:“说是实在憋闷时,再试一试——不过这东西是外嗅的,倒不怕伤了肺腑。”   探春因方才被打趣过,这时刻意找茬道:“乌西人给他送东西做什么?这算不算里通外国?”   宝玉摆手道:“与会的官儿都有,也不是独他一个。”   这时林黛玉拿着那鼻烟壶把玩,因好奇拧开了塞子,不想一股刺激的味道冲出来,当下狠狠打了几个喷嚏,直闹的眼冒金星涕泪横流。   “了不得了、了不得了!”   她急道:“这、这东西忒也霸道,紫鹃、紫鹃,快拿帕子来!”   贾宝玉抢着递了自己帕子给她,又忍不住笑道:“妹妹真是个急性子,这东西是从壶嘴儿里倒一些出来就好,偏你就不声不响的拔了塞子。”   “阿嚏~!”   林黛玉又打了个喷嚏,忙拿帕子去揩鼻涕,同时背着身子羞道:“你莫看我,快出去!”   贾宝玉见状,想也不想拿起鼻烟壶重重嗅了嗅,然后也连打了几个喷嚏,吸溜着鼻涕叫道:“这洋玩意儿果然霸道的紧——咱们如今这模样都看不得了,妹妹要赶也是赶别人!”   旁人都笑他荒唐。   独黛玉又是感动又是心疼。   而薛宝钗瞧见这一幕,则不觉愣怔起来,此后情绪态度也不知为何寡淡了许多。 ###第一百八十章 焦爵爷初巡蒙学   转过天到了四月十九。   焦顺一早出了家门,却并未赶奔工部衙门,而是穿正阳门到了外城,又沿街直奔西南角的右安门而去。   京城左近里的工坊都是正月初九复工。   到四月初九整好三个月,又花了七八日统计造册,昨儿各工坊拢共六十余名工读生,就已经进驻了左安门附近的官办蒙学。   今儿,则是要正式开课了!   焦顺做为勤工助学的发起人,虽然因为礼部咬死了不肯让步,没能拿下蒙学的管理权,但出席一下开学典礼,还是很有必要的——尤其礼部那边儿,显然并不准备为这些工读生搞什么入学仪式。   京城有句俗话,叫做‘东富西贵,南贫北贱’,左安门蒙学位于外城西南角,这片儿虽也沾了个‘西’字,却和‘贵’字完全搭不上边儿,早二三百年就是有名的穷地方。   当初夏太祖设置官办蒙学的时候,因一应挑费都是朝廷出,这左安门蒙学反倒比别处规模更大,鼎盛时期足有近千学生在读。   不过随着朝廷的拨款越来越少,学费也从无到有、从少到多,这在贫民区开办的蒙学,自然也比别处更早的衰落了。   到如今,还在正常使用的就只余下两间教室,就这还时常招不满人。   这次将工读生们安排在此处,也算是废物利用了——那些旧教室经过简单翻修之后,一部分可以改成大通铺宿舍,老匠人们教学时要用的器械,也都有地方摆放。   却说焦顺驱车到了蒙学。   赵彦、刘长有二人领着几个差役,早已在门前恭候多时,但内中却并不见蒙学的院长、教谕等人。   见焦顺在人群中扫视,赵彦忙上前讪笑着解释道:“周院长偶感不适,所以、所以未曾到场。”   瞧他这一脸尴尬的,就知道肯定是另有隐情。   再者说,院长既然因病来不了,就该安排其它人出面接待才对,现下却只有杂工所的官吏在此,这周院长的态度不问自明。   不过这也正常。   如今的官办蒙学本就是落魄文人的集散地,愤世嫉俗的有之、自命清高的有之、更多的则是一些得过且过的混子。   能担任院长的,多半不会是后者。   而不管是愤世嫉俗还是自命清高,看不起奴籍出身幸进为官的焦顺,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等人因少在官场历练,倒比那些得了正经官身的还要古板守旧。   焦顺对此倒并不在意。   反正他这次来,主要是来看学生的,对于老师如何倒并不关心——主要是关心也没用,蒙学的人事管理权在礼部手上,焦顺最多也就能管一管来传授经验的老匠人们。   当下直入主题道:“那群工读生呢?”   ‘工读生’这个名词,自然是焦顺新造的。   “应该正在吃早饭吧?”   赵彦不太确定的答道,紧接着侧身往里一让:“大人,要不卑职先带您过去瞧瞧?”   焦顺微微颔首,赵彦和刘长有便在前面带路,拐进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小院当中。   一进门,就见东侧廊下或蹲或站的聚集着几十个人,一水儿的都是精壮汉子,年龄大多在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其中更有多一半都已经结婚生子了。   原本按照上面的决议,是准备先招收一批十几岁的青少年,一来少年人容易管理学东西也快,二来也不至于耽搁了工坊的生产任务。   焦顺最初也是这么想的。   但在进行了详细调研之后,他却力主拔高了前两批工读生的入学年龄。   原因很简单,工读生们在完成短期培训之后,肯定有不少人要走上基层管理岗位,但这年头工坊里最讲究论资排辈,想让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半大娃儿,去管理自己的叔伯兄长,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虽说靠着官方手段,也不是不能强力推行下去。   但焦顺要的是功绩,又不是激化内部矛盾。   所以他准备先招收三两批已经成家立业的青壮工人,进行为期一年的短期培训,等到证明制度的优越性,再招收青少年进行长期培训。   至于思维初步定型的青壮年,比少年人更难启蒙的问题……   他焦爵爷又不用在一线充当教书先生,甚至对这些教书先生都没有管辖权,当然是怎么对自己和工部有利,就怎么来。   闲话少提。   却说眼见这一群官吏走进院里,原本蹲在地上的工读生们也忙都站了起来,畏畏缩缩的在墙根儿底下排成了排。   作为各工坊选出的翘楚,他们的服从意识和纪律性还是相对比较强的。   但焦顺的目光却并未落在他们身上,而是看向了其中一间教室门前台阶。   因为那台阶上正倒扣着一只破碗,旁边还散落着两个窝头,以及一些汤汤水水。   打头的赵彦自然也瞧见了这一幕,心下不由得暗骂一声,先前他自己过来巡视时,这蒙学里明明布置的十分妥帖,却怎么上官亲来检视,就突然闹出这么多幺蛾子?   他紧走几步,环视着那些工读生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谁干的?!”   近处的工读生全都缩起了脖子,远处的反倒伸长了张望,内中却并无一人回应赵彦。   赵彦见状愈发恼了,正要声色俱厉的恐吓几句,那教室里忽然昂首走出一个身穿长袍的书生,斜藐着旁边的工读生道:“赵大人不用问了,这是我干的。”   “你?”   赵彦并不认识这书生,只依稀记得他是蒙学里的塾师,当下皱眉道:“你又是为何如此?”   “哼~”   那书生不屑的从鼻孔里喷出些浊气来,大声道:“自是因为这些人有辱斯文,竟跑到教室里用饭,且还大呼小叫举止粗鄙,故此我才将他们赶了出去,又将其中一人的饭菜打翻以儆效尤。”   这期间,有不少工读生都恶狠狠的瞪着他,显是方才曾受了这塾师的侮辱。   若在普通私塾,多半早就有人饱以老拳了,可这里毕竟是官办蒙学,学堂里的先生们吃的都是皇粮,学校里甚至还安排了四个顺天府的衙役,这架势谁敢胡乱造次?   “这……”   赵彦闻言登时为难起来,站在文人的角度,他觉得书生的做法并没有什么问题,但他却也知道焦顺对这些工读生的重视程度。   “你做的不错。”   这时焦顺也施施然到了近前,看看地上的饭菜,再看看依旧昂首示人的塾师,微微笑道:“这学堂里的规矩,是要立一立才好——不过也不好让他们一直在外面蹲着用饭。”   说到这里,他侧头对刘长有道:“刘所丞,你回头让人送些桌椅板凳来,把其中一间屋子布置成食堂。”   眼见那塾师仍旧拿鼻孔对着自己,焦顺又伸手一指他道:“以后这位先生,就专门负责维持食堂的秩序就好。”   那什么周院长称病不出,偏又安排了这么个愣头青出面,显然是想借他给焦顺一个下马威,焦顺又怎会让其如愿以偿?   那塾师先是一愣,继而勃然道:“君子远庖厨,学生是这蒙学的塾师,却不是工部的奴……”   总算他还没有彻底失去理智,把到了嘴边的‘奴才’收了回去,改口道:“却不是工部的匠人,岂能去管什么食堂?!”   焦顺笑了笑,指着地上反问:“你这不就管的挺好么?本官这也是人尽其用,才……”   “休得胡言!”   那塾师愤愤的一甩袖子:“张某宁愿辞去这塾师的差事,也绝不受辱于人!”   说着,也不向焦顺告退,一掌贴在腹前一掌背在腰后,就这么昂首而去。   “大人。”   赵彦在一旁见状,下意识劝道:“开学第一天就有先生挂印而去,这影响是不是不太好?”   焦顺瞥了他一眼,反问:“这酸秀才是你的人?”   “怎么会!”   赵彦急忙分辩:“下官和这蒙学……”   “既然不是你的人,那你想那么多干嘛?”   焦顺不等赵彦把话说完,就粗暴的打断了他:“这是礼部聘用的塾师,咱们压根也没有管辖权,他自要辞职,又关咱们什么事?”   赵彦登时有些傻眼,脱口道:“那方才您还说让他去食堂……”   焦顺两手一摊:“本官只是提议由他管理食堂,至于礼部和蒙学这边儿会不会采纳采纳我的意见,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赵彦登时就无语了,同时也为刚才傲气塾师默哀起来。   蒙学虽不景气,这里的塾师却也是领皇粮的正经差事,凭方才那人的脾性,以后再想找个差不多的差事,怕是没那么容易。   这时焦顺看看仍端着饭碗,在廊下傻站着的工读生们,随口吩咐差役取了一份饭菜过来。   他原是有心学人家搞同甘共苦那一套,可等饭菜端来之后,发现菜汤浑浊不说,窝头也不是后世吃的那种,又干又燥直割嗓子。   焦顺两辈子加起来,也没吃过这样的东西。   去特娘的,不装了!   爷是焦大人又不是焦同志,搞什么同甘共苦深入群众?   他把那饭菜还给差役,背着手走到那些工读生正中面对面的地方,扬声道:“诸位可能听说过本官,也可能没听说过,我便是去年冬天蒙陛下圣恩,从奴籍一跃成为七品京官儿的那个焦顺!”   虽然不少人早就猜到了焦顺的身份,但这话还是引起了一阵交头接耳的议论。   焦顺等他们稍稍安静了,这才又继续道:“我和你们一样是苦出身,而且也是靠着匠人手段起的家,按理说这时候就该啃几口窝头来一碗汤,装着跟大家伙亲近亲近——可我特娘的吃不下,也不乐意吃!”   这回倒是没人再议论,反而比方才还安静,只是一双双眼睛了大多都透着疑惑。   就听焦顺继续侃侃而谈:“昨儿和两个貌美如花的通房丫鬟耍到了半夜,我今儿一早起的晚了些,所以就没让灶上费心操办,随便吃了些糟鸭掌、卤蹄筋儿,油菜炒虾米,粉丝丸子汤,还有一碗榨菜肉丝面、两块儿裹了白糖杏仁葡萄干的糯米糕。”   这一长串说下来,对面就多了不少口舌生津的,再看那窝头菜汤也不香了。   当然,也有人在肖想那貌美如花的丫鬟,究竟是什么模样身段。   这时又听焦顺问道:“这样的日子,你们想不想过?”   众人仍是沉默,但那艳羡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说实话。”   焦顺背着手来回踱了两步,又点指着这些工读生道:“本官不敢保证你们人人都过上这样的日子,但十个人里出那么一两个,却并不难!”   说着,他又摊开了手掌:“五十年,五十年来从未有人匠人当上七品官儿,八品就已经是匠官中的翘楚了!然而本官年仅十七岁,就靠着匠人手段坐到了堂堂七品,掌着数以百计的工坊,管着数以万计的匠人!”   “这意味着什么?”   焦顺环视众人,断然道:“这意味着机会来了!一个你们父兄等了一辈子都没等到的机会,被你们走了狗屎运的给赶上了!”   他反手指了指:“本官是第一个抓住这机会,飞黄腾达的匠人!”   然后又指向对面:“而你们当中,或许就有第二个、第三个,乃至更多!”   工读生们这时禁不住哗然起来。   他们早就猜到,学成之后必然会有好处,却万万没敢往这上面想!   别说是七品京官,能有个九品乃至不入流,也足够这些普通匠人光宗耀祖了!   其实听到这话,许多人头一个反应就是不敢相信。   但焦顺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就站在众人眼前,由不得他们不信!   虽说‘豪奴’普遍都是横行霸道的主儿,但若只论身份的话,应该也比匠人强不到哪去吧?   他能成,自己为什么就不行?!   “实话不瞒你们,本官在衙门里是个异类。”   就在人心鼓荡之际,焦顺悄悄唤成了深沉的嗓音:“在一群文官里格格不入的异类!毕竟读书人有几个能瞧得上匠人、奴仆的?”   众人似被泼了一盆冰水,想到方才那倨傲的塾师,心下一头发冷一头又火烧火燎的,也说不清是野心还是不甘在燃烧。   “所以我才想出了这勤工助学的法子!”   焦顺再次提高嗓门:“让你们可以读书、明礼,积攒下一些可以读书人较量的本钱,以便有更多的机会,能像本官一样走上通天大道,也让本官不再是衙门里的异类!”   “本官不是这蒙学里的院长,更不是什么教书的塾师!但等你们从这蒙学里出去,都会被我焦某人视作门生弟子!”   “本官这个自命的师长,不敢保证你们回到工坊能事事顺畅,可但凡能给我长脸的,我就绝不会让人昧下他的功劳体面!”   “所以,都特娘的好好学吧,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个的富贵荣华似锦前程!” ###第一百八十一章 杂   焦顺这一番煽动性的演讲,无疑是相当成功的。   至于这种功利性十足的引导,会不会培养出一批贪官污吏……   焦顺表示就算是贪官污吏,至少也是自己门下的贪官污吏!   再说了,有一定工业知识的贪官污吏,总好过那些因循守旧食古不化的贪官污吏——引导第一次工业革命的主力,还不就是那些贪得无厌的资本家?   总之,在一众工读生的热切的注视下,焦顺挺胸叠肚的迈着‘和’字步,又寻到了那些老匠人的住处。   这里其实和方才教学的小院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是瞧着更冷清萧瑟些罢了。   第一批统共十二个老匠人,这时已经用过了早饭,也正聚在廊下唠闲嗑,眼见杂工所的官吏从外面进来,忙都佝偻着迎了上来。   焦顺打眼一瞧,内中倒有一多半身有残疾。   这年头手艺出众的匠人错非是年老力衰干不动了,否则收入都远远超过常人,又哪肯来做什么半吊子的匠师?   偏焦顺又不肯要那些老眼昏花的主儿,可不就只能捡这些病残之人?   好在这不是让他们干活儿而是传授知识,即便手脚残缺也并无大碍。   这些人都是看惯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对官老爷是又畏又敬,比之那些青壮工读生要谨慎十倍不止。   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是什么老实人。   能在伤残后还被推举到蒙学做‘匠师’的,不是背后有关系,就是八面玲珑的主儿。   焦顺这回倒没一上来就训话,和煦的招呼众人围成一圈,先嘘寒问暖的打听了他们缺什么少什么,让刘长有一一记录在案,这才开始提出具体指示。   按照他的计划,工读班里头半一月只教授文字、算术,匠师们也要进行旁听,以便学习塾师们是如何授课的,并照葫芦画瓢进行备课。   等到二月里,匠师们也只是试行开课,每人轮流尝试个两三节,平日依旧是以塾师们为主。   到了第三个月,匠师们才会正式开课。   说到这里,焦顺环视了一下众老匠,略略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本官知道,诸位多半存了敝帚自珍的心思,有些绝活宁愿带到棺材里也不肯传给外人。”   “但本官也把话挑明了,不教绝活可以,但基础必须打牢,等正式开课后,每个月学生们都要进行不记名投票,选一个最差的匠师出来!”   “要是有那位匠师连续两个月都被选中,或者一年当中超过三次被选中,那就对不起了,立即辞退永不录用!”   一番话,说的众人都是惶恐不已,有人心下甚至已经开始后悔来趟这摊浑水了。   毕竟若真被学生投票辞退,只怕也没脸再回工坊里厮混了。   不过紧接着焦顺就又递上了一个甜枣,表示等到正式开课的之后,杂工所会拨给每个匠师一定额度的教研经费,供匠师们采买工具、耗材。   这其实就巧立名目贴补他们。   礼部因怕蒙学的塾师有意见,规定匠师的薪酬必须比塾师低两成,但有了这这所谓的‘教研经费’,匠师们每月的薪酬反比塾师高了五成。   当然,若本身教学水平不够,又把所有教研经费都贪墨了,届时被学生们投票辞退掉,也就怪不得旁人了。   焦顺把规矩好处都讲清楚,留下刘长有同他们继续沟通细节,便又领着赵彦去巡视了伙房、宿舍。   简陋是必然的。   不过工读生们也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主儿,只是冬日里必须增补些取暖的设施。   具体是大通铺改火炕,还是单独烧个煤炉子,那就要等下面的吏员们研讨后决定了。   刚转完了这些,回到教书的前院,不想就突然下起雨来。   焦顺站在如丝细雨当中,听着两侧院里郎朗的读书声,不由想起那句‘风声雨声读书声’,只是工读生们的诵读明显参差不齐,远不如旧校舍里少年们齐整。   等这勤工助学的新政步入正轨,果然还是应该招收少年人入读。   原定中午的时候,是要和校方进行沟通交流的,但那周院长一直避而不见,学校里也没第二个够分量的。   焦顺索性就改成了工作聚餐。   除了杂工所的官吏,那十二个匠师也被带了去,诚惶诚恐的吃了顿席面。   等到酒足饭饱,焦顺这才率队返回了衙门里,开始进行闭门会议,总结今天的所见所闻,以及蒙学中存在的问题与不足。   这一趟下来,没少发现纰漏。   先前当着外人时,焦顺也没多说什么,回到衙门里却对赵彦的工作进行了批评,表示这些问题原本都是可以避免的,以后工作还是做的更扎实一些,免得重蹈覆辙。   至于他自己为何没有提前巡视……   那自然是为了避免日后扯皮,似现在这般,若有人挑起毛病来,首当其冲的也只会是赵彦这个奠基人。   至于会不会被人指责渎职……   呵呵~   这年头着急忙慌下基层,与老百姓打成一片的中层以上官员,才是大家眼中的异类呢!   等开完了会,焦顺又单独留下了刘长有,询问弹仓密闭性研发的进展。   这是煤油提取技术研发成功之后,焦顺交代给他的第二项任务,因先前煤油的事情果然见了成效,这回的研究又事关火器,刘长有师徒都表现的十分积极。   不过暂时却进展寥寥。   对于工部的巧匠而言,密闭性倒不难做到。   难的是在保持密闭性的同时,还要抵受住火药燃爆造成的膨胀压力。   如果一味死堆用料,倒也不是不能办到,可成本必然居高不下,而且还会影响枪支的重量和实用性。   好在这事儿不急。   至少短时间内,夏国在枪械方面还是处于领先地位的——长时间就难说了,乌西人的陆军吃了败仗,必然会开始研发后膛枪。   以他们的制造工艺,仿制出来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当然了,夏国这边也没闲着,一样在仿造铁甲蒸汽船。   就不知道等双方都革新了技术之后,是会互相保持威慑平衡,还是进行新一轮的试探交锋。   ……   这一整天实在忙的狠了。   焦顺回到家中就往罗汉床上一瘫,死猪也似的任凭香菱褪去鞋袜。   直到香菱又去外面打了热水回来,焦顺这才发现屋里少了人,于是奇道:“玉钏呢?这大晚上的又下着雨,她不在家里待着,却跑哪儿耍去了?”   “没出去,就在家呢。”   香菱用热毛巾给焦顺捂暖了脚,一面小心翼翼放入盆里,一面回道:“五儿上午淋了雨,到下午就发起热来,这会儿请了大夫过来,玉钏正陪着诊治呢。”   因脚下烫的熨帖,焦顺舒服的哼哼着,含糊不清的问:“她一贯身子弱,怎也不知避着些?这是在哪儿淋的雨?她平素也不用出外差,就算在国公府里玩耍,也不至于没个避雨的地方。”   “我问了,可她没说。”   香菱微微摇头,细心的搓洗着焦顺的趾缝,洗干净一只便用干毛巾裹弄了,搭在自己腿上。   焦顺闭着眼睛竖起脚指头,不安分的往上攀弄着,等好容易洗干净另一只时,早撩的香菱五蕴皆春,眉心的胭脂记更是仿似要嫡出血来。   她红着脸将焦顺两只脚放回脚踏上,正要端了脏水出去倒掉,却早被焦顺卷入怀中。   香菱嘤咛一声,便俯首帖耳任凭他施为。   但焦顺毕竟累的狠了,一时还没缓过劲来,故此只是拥着她上下求索,未曾更进一步。   香菱渐渐定了心神,便在焦顺怀里道:“绣橘下午来过,说是昨儿大太太把二姑娘叫了去,说什么过些日子娘家侄女要来,届时多半要住在二姑娘哪儿,让二姑娘早做准备。”   邢什么烟要来?   焦顺精神一震,还待再细问究竟,不想玉钏披着蓑衣自外面进来,见此情景不由酸道:“爷倒是高乐,可怜我这风里雨里的,偏还让人排头了几句。”   “谁排头你了?”   焦顺依旧拥着香菱,懒洋洋的问:“大夫送走了?”   “送走了。”   玉钏自顾自的褪去蓑衣,道:“说是染了风寒,不碍事的——这丫头也是不顶用,上午才淋了些雨,下午就病倒了,我方才说她几句,她倒尥起了蹶子!”   因知道她平素与五儿要好,焦顺又追问道:“她好端端的,怎么就淋了雨,还敢跟你尥蹶子?”   “嗐~”   玉钏快步到了床前,把绣鞋贴在盆上试了试,见水仍热着,便笑着褪了鞋袜,说是要沾沾大爷的福根儿。   等把两只嫩菱角泡进水里,这才继续道:“我正要跟爷说呢,上午因是听说柳公子到了,她就巴巴寻到了宝二爷院里,又不敢进去,只在外面傻站着,淋了雨也肯不离开,就盼着能见人家一面。”   “我方才再三问她,她都不肯说实话,若不是方才在院门口撞见了晴雯,只怕到现在还被她蒙在鼓里呢!方才也是因为我提到了那柳公子,她这才恼了。”   那五儿自从正月十四见了柳湘莲一面,就总也忘不了,后来柳湘莲射落乌西使馆国旗名震京城,她更是愈发添了痴症。   听是为了看柳湘莲所以病了,焦顺酸溜溜的暗道了声‘活该’,然后才纳闷道:“柳兄弟回京了?他那通缉令还没撤吧?”   玉钏一面用玉足撩着水花,一面把身子倚在焦顺腿上,瓮声道:“撤是没撤,但压根也没人找他,听说连贴在城门口的画像都乱画的,跟柳公子本人一点都不像——偏柳公子又是个爱热闹的,在城外实在闷得慌,干脆就回城了。”   “他没来咱们这儿?”   “说是等爷休沐时再来——晴雯就是专门过来说这事儿,才正巧跟我在院门口撞见。”   顿了顿,玉钏略略压低嗓音道:“她那边儿一直也没个进展,自然不好意思进来见爷。”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焦顺笑道:“我又没催她,你也别催的太紧,不然晴雯那气性,保不齐就闹出什么来呢。”   “就闹出什么来,也是宝二爷头疼!”   玉钏却一骨碌爬了起来,认真道:“也不是我非要催晴雯,明明是她自己应下了,又拖拖拉拉的始终没个准信——再说那茗烟当初险些害了爷的性命,总不能就这么轻饶了他!”   焦顺当初也曾一门心思想要报仇,甚至还为此发展了杨氏这个工具人。   可现在随着身份地位越来越高,对于报复茗烟一事,反倒没那么迫切了。   但见玉钏咬牙切齿的,念着要帮自己报仇雪恨,焦顺自也不会打击了她的积极性,只叮嘱她千万不要贪功,一切都由晴雯这个工具人出面去做。   等玉钏用毛巾擦干了双足,顺势滚入焦顺怀中,三人便在罗汉床上没羞没臊的闹了一阵。   直到仆妇们在门口报饭,焦顺这才放开了二女,又吩咐道:“五儿既然病了,就让她去西厢歇一歇,明儿一早你们两个替她伺候太太洗漱就是。”   香菱想了想,主动道:“要不我今儿就在堂屋客厅里值夜吧,太太如今也习惯五儿在身边伺候了,夜里没个人支应着只怕不成。”   这些麻烦事儿,她一向是抢着来的,若非如此也不会得了徐氏青睐。   焦顺自然没什么意见。   只让香菱传话给五儿,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若再因为犯花痴耽误了正事,甚至把病气过给了太太、老爷,也就别怪他不留情面了。   香菱领命去了。   玉钏自灶上传了饭菜近来,二人对坐小酌了几杯,又嚼用了些滋阴补肾的,便干柴烈火似的滚进了里间。   谁知刚剥去外套,香菱竟又折了回来。   却是东府那边儿使人送了请帖,邀焦顺明儿过去,帮着参详贾蓉的婚事布置。   这倒是奇了。   焦顺早在尤氏那里得了消息,贾蓉的婚事定在了下月初一——女方父亲是户部承运库的大使,论官职不过是九品的小吏,但身家不菲膝下又只有这一女。   可却从未听说这其中还有自己什么事情。   一时便猜测,莫非是连着几日没有登门,尤氏特意拿了这名头邀自己过去拨云见日。   可细想又觉得不对。   尤氏就算找由头,也该找个靠谱些的,偏拿这不着调的说辞,岂不是愈发引人怀疑?   罢了~   想这么多也是无用,等明儿去宁国府走一遭,自然就知道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搭救‘儿媳’   却说邢氏自从领了贾赦的吩咐,就整日里愁的什么似的,前儿寻了迎春来,一张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上回就已经用了色诱的法子,这回难道还能把她剥光了,打包送到焦顺面前不成?   邢氏倒是没什么意见,迎春八成也不敢有什么意见,可贾赦却偏偏交代了不能假戏真做。   这可真是愁煞人也!   第二天早上起来,白头发都多了几根。   邢氏对着梳妆镜小心翼翼拔下来,托在掌心上凝目良久,最后对着镜子幽幽一叹。   自己如今颜色日衰,又没有子女傍身,一身荣辱全都维系在大老爷的息怒上,若再这么犹犹豫豫下去,误了大老爷的要事,却哪还有什么未来可言?   罢了~   那焦顺即便怒而生怨也是许久之后的事,何况自己也已经布置下了备案——自家的侄女身份虽差了些,配个家奴出身的焦顺也足够了。   想到这里,邢氏终于下定了决心,准备等焦顺晚上回来,就把他叫到东跨院里试探一番,看要许下什么空口白话才能哄的焦顺出手相助。   哪知计划赶不上变化。   这日傍晚邢氏差人去请焦顺时,却倒扑了个空。   回来禀称:“大太太,那家里的丫鬟说焦大爷被东府请去了,昨儿晚上下的帖子。”   被东府请去了?   邢氏心下纳闷不已,不是说这焦顺和东府的珍哥儿有仇吗,却怎么三天两头就要寻焦顺过去?   ……   与此同时。   焦顺正与贾珍、贾蓉父子,围着一大桌山珍海味鼎足而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眼见贾珍仍是一味的劝酒,焦顺抬手护住了身前的酒杯,笑道:“我这人最没酒品,若再喝下去闹出什么来,过后我可不认。”   贾珍听到这话,只得讪讪的放下了酒壶,嘴里说道:“那咱们就先吃菜、吃菜。”   同时却给敬陪末座的贾蓉使了个眼色。   贾蓉忙起身给焦顺夹了块鹿唇,嬉笑道:“叔叔尝尝这个,杀了三只鹿才凑了这一盘子呢。”   等焦顺笑纳了,他又装作漫不经心的问:“听说因王太尉要避嫌,那木材买卖薛家已经退股了?”   薛蟠这嘴巴!   焦顺暗骂一声,心下明白贾珍、贾蓉父子,必是又惦记上了这桩好买卖。   这父子俩还真是贪得无厌,修别院的银子还一车车往家里拉呢,竟又惦记上了木材生意。   他也装作混不在意的样子,把筷子往半空一挑,随口胡扯道:“什么避嫌不避嫌的,薛兄弟只是嫌弃赚的太少,瞧不上这买卖罢了。”   同时焦顺心下也在暗暗盘算,到底要不要答应宁国府顶替薛家。   老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他这半年里三不五时就要来睡人家的老婆,虽说是你情我愿的事儿,可这一毛不拔的也有些说不过去。   再说了少了薛家的商业体系支持,单靠他出面洽谈生意,成不成的另说,为此所付出的时间成本,肯定会影响到衙门里的公务。   尤其这眼见就要升官了,这时候若真闹出什么纰漏来,岂不是因小失大?   不过……   好处虽有许多,坏处也一样不少。   首先宁国府加入进来,势必会摊薄焦顺的利润。   其次这两个贼心烂肠的东西,连自家亲戚都要上下其手,与他们合作少不了要闹出些狗屁倒灶的事情。   再就是,这好容易才和西南军方建立了初步的信任,这时候放贾珍父子进来摘桃子,焦顺怎么想都觉着亏得慌。   这时就见贾珍不轻不重的一拍桌子道:“若真是如此,这薛兄弟就太不应该了,少赚些银子算什么?怎好伤了兄弟情分?”   贾蓉也是义愤填膺:“是啊、是啊!若因此闹的生分了,岂是几两银子能弥补的?这事儿我先替薛叔叔给您赔个不是!”   说着,自顾自干了一杯。   然后又大义凛然的道:“您看这样成不,我们府上也有几处铺子,人脉更是不缺的,干脆就由我家顶了这亏空,既全了兄弟情分,也省得叔叔左右为难。”   “嗯。”   贾珍立刻捻须点头道:“这倒也是个办法,焦兄弟,你看是不是……”   呵呵~   这一唱一和的,日后他们父子俩若真落魄了,去天桥讲双簧说笑话也能活的滋润!   面对贾珍、贾蓉殷切期盼的目光,焦顺慢条斯理的夹了块老鸡汤煨出来的春笋,咯吱咯吱的咀嚼了半晌,这才点了点头:“珍大哥若能顶了薛大脑袋的缺,倒也是一桩好事——只是……”   贾珍实在等的心焦,顾不得再拿腔作势,急切的追问道:“只是怎得?!”   “只是这么大的事情,我总得找人商量商量吧?”   “对对对!”   贾珍以为他是要和来旺商量这事儿,于是一面点头一面寻思着,该怎么悄悄说服来旺松口。   谁知焦顺忽就问道:“大嫂可在家中?”   “呃……”   贾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脱口道:“你、你要找她商量?!”   焦顺两手一摊:“这府上的事儿除了你们父子,可不就大嫂知道的最清楚?”   这该死的狗奴才,倒真把老子的婆娘当成自己的使唤了!   贾珍心下暗骂一声,可想到自家仍处在亏空当中,尤氏作为当家主母,应该也会极力促成此事,于是对贾蓉使了个眼色:“蓉哥儿,去看看你母亲忙什么呢。”   贾蓉也不是头回做这龟公的差事了。   轻车熟路的从后宅请了尤氏过来。   因听说贾珍也在场,尤氏半路上还有些提心吊胆,倒不是怕他对自己不利,而是担心他斩断自己与焦顺的往来。   进门观察了一番双方的神色,尤氏这才松口气。   正要上前见过贾珍,焦顺忽就长身而起,笑道:“珍大哥稍候,容我暂借隔壁一用。”   说着,就示意尤氏跟自己转到隔壁。   尤氏略一迟疑,见贾珍并没有要阻拦的架势,便羞答答的垂下头,新媳妇似的跟在焦顺身后。   等到了隔壁屋内,焦顺几步到了正中,转头正要对尤氏讲述贾珍的企图,不想却见尤氏正在宽衣解带。   “你这是做什么?”   焦顺不由得愕然:“怎么突然就脱起衣服来了?”   “我还以为……”   尤氏这才知道闹了乌龙,当下一张脸更是涨的几乎要烧起来。   她还以为焦顺是要刻意做给那两只乌龟听呢。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毕竟早就有过先例了——当初贾珍父子可都在外面听过墙角。   焦顺也很快想到了这些,当下哈哈一笑,上前揽住尤氏耳语道:“不用着急,晚上还长着呢。”   随即,才将正事讲给了尤氏听。   又总结道:“这事儿有弊有利,总的来说还是利大于弊,不过被他们就这么轻松摘了桃子,我这心里实在有些不甘——你有没有什么想法,我待会帮你一并谈妥?”   尤氏这才知道他找自己来的用意。   当下心中一暖,正要推说自己别无所求,只盼着能与焦顺长相厮守才好。   但话到了嘴边,尤氏忽的想起一个心结,迟疑道:“什么事情都成?”   焦顺也不夸大,认真道:“能办、肯办的事情才成。”   “这……”   尤氏登时又没了主意,支吾道:“有个事儿,其实憋在我心里已经许久了,就是……就是蓉哥儿媳妇,你说当时我要是早些发现,断了这一场孽缘,蓉哥儿媳妇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秦可卿临死的时候,尤氏对她是恨极了的。   但随着时过境迁,秦可卿在世时的点点滴滴,时不时的浮现心头,倒冲淡了当初那刻骨铭心的恨意。   甚至于对秦可卿的遭遇,生出了怜悯之意。   焦顺惯是个会揣摩女人心思的,听她这吞吞吐吐的言语,再结合当下的形势,很快就恍然道:“你莫非是想要庇护那未过门的许氏?”   当初贾蓉欲图不轨时,曾说过‘以新换旧’的言语,再加上贾珍近来的一些行径,自然不难推测出,这无耻之徒是又惦记上了未过门的儿媳妇。   尤氏点了点头,随即忙又道:“若是为难就算了,这也只能怪她命不好。”   焦顺略一犹豫,断然道:“成不成的,我且去试试。”   说着,就要转回隔壁花厅。   尤氏见他答应了,心下反倒紧张起来,追了两步又劝道:“要不还是算了,咱们也没必要……”   “没事儿,我试试。”   焦顺回头冲她一笑,推门径自到了外面。   等回到小花厅落了座,贾珍就急不可待的追问:“怎么样了,这事儿……”   “丑话我得先说在头里!”   焦顺截住了他的话茬,正色道:“这买卖瞧着有赚头,实际上有相当一部分银子,是要分给那些云贵军汉的,到年底估计最多也就是两万两银子的进项,若非如此薛兄弟也不会主动撤股了。”   贾珍听了这话,却是嗤之以鼻:“那薛大脑袋能知道什么?你且放宽心,我前些日子得了消息,有人正准备囤积居奇,到时候这木料的价格必然还要再涨一大截,只要瞅准了机会出手,我估摸着这进项翻两番应该不成问题!”   那就是六万两银子了!   怪不得这厮如此上心。   焦顺解了心头的疑惑,同时也愈发有底气了——这消息无疑是贾珍准备的筹码之一,可也正因如此,他才更不会轻易放弃这块肥肉。   焦顺当下把身子往后一靠,懒洋洋的笑道:“那我今儿还就真来着了,这事儿果然干得过——不过我还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这个么……”   焦顺目光转向贾蓉,嘿嘿笑道:“我对蓉哥儿是愈发喜欢了,倒想收他做个干儿子。”   贾珍和贾蓉哪想到会是这样的要求。   先是都有些愣怔,随即贾珍的目光就开始变幻,眼瞧着就要向不利于贾蓉的方向发展,贾蓉忙提醒道:“老爷,这要是传出去……”   “哈哈哈!”   焦顺忽的大笑起来,摇头道:“开个玩笑罢了,怎么还当真了?咱们这关系也用不着什么义父的虚名!”   呸~   谁跟你有关系了!   贾蓉心下暗骂,同时也悄悄松了口气——若真大张旗鼓的认焦顺为义父,那他日后也没脸再在纨绔圈里混了。   不想焦顺忽又正色道:“可有一样,我既然把他当成了儿子,就容不得别人欺负他,更不能欺负我那未过门的儿媳妇——谁都不成!”   贾珍起初还没听明白,但见焦顺别有深意的盯着自己,登时恼羞成怒起来,收敛了假笑,咬牙质问:“我的家事,你当真要管?!”   焦顺没有回答,只是坚定的看着他。   “哼!”   贾珍冷哼一声,突然问道:“怎么分账?!”   这老东西竟也知道‘加钱、很润’的妙处?   “四六分账。”   焦顺指了指贾珍,又指了指自己:“你四,我六。”   “倒过来!”   贾珍立刻道:“不然我……”   刚把话起了个头,焦顺忽然长身而起,几步到了外面蹲在了花圃旁边。   贾珍正觉着莫名其妙,又见他折了回来,神神叨叨的把一捧土放在了自己面前,然后再次向外走去。   被搞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贾珍忍不住起身喝问道:“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焦顺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那灰尘你爱怎么扒就怎么扒,全当我刚才什么也没说。”   “你!”   贾珍勃然大怒,一把扫去那些泥土正要喝骂,却见焦顺已经出了客厅,拐向了隔壁。   他急忙追了上去,咬牙道:“你插手我家事,竟还不准我还价了?”   见焦顺不理不睬,推开了房门,他又忙到:“五成五总行了吧?我再让半成……”   碰~   房门紧闭。   焦顺在门内道:“良宵苦短,有什么明儿再说吧。”   屁的良宵苦短,那特么是我媳妇!   贾珍恨的咬牙切齿,但想到焦顺那确实挺长的良宵,忽就着了魔似的,一步一步挪到了窗户底下,熟能生巧的支起了耳朵。   谁知听了许久,也不见里面有什么‘正经’动静。   贾珍正狐疑间,窗户突然左右一分,随即兜头便泼下一盆洗脚水,直将贾珍焦了个透心凉!   这该死的狗奴才!   贾珍擦着脸在心里破口大骂,自己的屋子自己的婆娘,竟连听个墙角都不成?!   等他怒冲冲回屋换衣服,焦顺推开房门左右张望了几眼,这才回头笑道:“成了,老乌龟和小乌龟都不在了。”   “哼~”   尤氏抱膝坐在床上,鄙夷道:“听咱们的墙角,亏他们也干得出来!”   眼见焦顺走到近前,她顺势藤蔓似的裹缠了上去,嘴里却又交代道:“这几日你多过来走动走动,保管有你的好处!”   焦顺一听这话,就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   说实话,那半途而止的事儿,焦顺也是颇为遗憾的,可上回既然装了正人君子,又怎好自毁人设?   当下搂紧了尤氏,佯怒道:“怎么又说这个?这强扭的瓜……”   “我不跟你说还能跟谁说?这些日子我瞧她也有些松动了,这几日你也多走动走动,争取就把事情给办了。”   “啧,你这一边儿搭救儿媳妇,一边又把兄弟媳妇往火坑里推。”   “火坑又如何?她到时候说不得还要谢我呢!”   言语渐渐被喘息取代,等再有异响传出时,却已不是旁人能听的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双喜欲临门   因要与贾珍协商分成的事儿。   焦顺一早特地命人去衙门请了半日的假,准备等午后再去衙门理事。   其实也没什么好商量的,双方的心理底线都是五五分成,不过是一顿早饭的功夫,就达成了妥协。   焦顺也顺势打听出了,这要做局哄抬物价物价的庄家,正是那位为了自污而名震京城的忠顺王。   也只能是他了!   现今急需木料、石料的多半都是外戚勋贵,内中不乏手握实权的军政大佬,等闲人物哪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即便身份背景足够的,一般也做不出这犯众怒的蠢事。   唯独忠顺王身份尊贵,又巴不得成为众矢之的,才敢做这哄抬物价的庄家。   不过……   “这等机密,珍大哥是从哪儿听来的?”   “什么机密不机密的。”   贾珍嗤鼻道:“那广交会上早就传遍了,忠顺王仗着皇叔的身份,摆明车马要赚这烫手的银子,半点没有要隐瞒的意思。”   这忠顺王为了自污,还真是百无禁忌。   谈妥了买卖又用完了早饭,焦顺自然懒得和贾珍继续扯闲篇,于是便准备打道回府,好好洗去这一身的‘征’尘。   结果刚到了二门夹道,迎面就撞见了贾蓉、贾蔷两个。   这二人急忙上前口尊‘叔叔’。   贾蔷也还罢了,贾蓉这回倒真有几分亲近的意思,毕竟在不能‘以新换旧’的情况下,谁不希望自己的新媳妇是原装的?   焦顺笑问:“蔷哥儿这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贾蔷因领了南下采买的差事,自去年冬底就去了江南,故此焦顺才有此问。   “回叔叔的话。”   贾蔷陪笑道:“我到家也有七八天了,只是忙着安顿采买来的戏子,一时抽不出身来去拜见叔叔。”   他说话间,心下却是唏嘘不已。   半年前南下的时候,这焦顺明明还和府里相看两厌,谁成想短短半年功夫,就成了‘通家之好’。   贾蓉在一旁笑道:“那些小戏子都是自小教出来的,模样好嗓子更好——等我成亲的时候,她们还要登台献艺呢。”   焦顺又问:“有唱曲、跳舞的没?我一向不喜那咿咿呀呀的,还不如奏乐起舞有看头呢。”   “哈哈,有的、有的。”   贾蓉笑道:“就算本来没有,得了叔叔这话,也一定要有!”   三人寒暄几句,焦顺就在二人作揖恭送下,自顾自的出了二门夹道。   贾蓉收回目光,见身旁的贾蔷仍直勾勾盯着焦顺的背影,便拿臀尖撞了撞他,挤眉弄眼的促狭道:“怎么,你这莫不是瞧上他了?”   “呸呸呸!”   贾蔷闻言连啐了几声,骂道:“我看是你瞧上他了才对,方才那阿谀奉承的,都恨不能解了裤带!”   贾蓉哈哈一笑,与他挨挨蹭蹭好不亲热的往内宅行去。   且不提两个兔儿爷。   却说焦顺回到家中,一进大门就先嗅到了满院子的药味儿,循着味道往西廊下瞧,却是五儿的母亲柳嫂子,正在栏杆外面给女儿熬药。   那柳嫂子也瞧见了焦顺,见他用袖子掩住口鼻,不由得‘哎呦’一声,起身搓着手惶恐道:“不想大爷竟没去衙门,这气味可是熏着您了?要不我搬到别处……”   “不妨事。”   焦顺冲她摆了摆手,奇道:“大夫不是说没什么大碍吗,怎么都三天了也不见好转?”   “唉~谁说不是呢。”   柳嫂子笑的一脸苦涩,其实她已经瞧出来了,女儿这回迟迟好不了,实是心病作祟。   但这等事儿又怎好跟焦大爷提起?   眼瞧着焦顺自顾自进了东厢,柳嫂子拿着蒲扇略一犹豫,也转身到了西厢里间。   五儿正在床上半躺半坐,见母亲自外面进来,边咳嗽边随口问道:“娘,你方才在外面跟谁说话呢?”   “哼~”   柳嫂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骂道:“你管是谁呢,总归不会是那败家子就对了!”   “娘!”   五儿坐直了身子,恼道:“柳公子是吊民伐罪的英雄好汉,我不准你这么说他!”   “什么吊不吊的!”   柳嫂子咬牙道:“当初让你读书认字,就是想让你能落个好归宿,却不是拿来说你娘的!如今你放着焦大爷、宝二爷这样万里挑一的不亲近,偏惦记上那柳湘莲——他有什么好?!诺大家业败了个干净,如今又瞎逞能被官府通缉,那日里丢了性命也不奇……”   “娘!你要再编排柳……咳咳,编排柳公……咳咳咳、咳咳……”   五儿把被子一掀,激动之下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我的儿,你慢些说!”   柳嫂子手忙脚乱的到了杯水给她,抚着五儿的脊梁让她慢慢喝下去,眼见女儿的咳嗽终于止住了,这才又苦口婆心的道:“听娘一句劝,那柳公子实在不是过日子的料儿,你真跟了他未必能有什么好……呸!”   说到半截又觉着有些不吉利,柳嫂子忙狠狠啐了一声,改口道:“况且他那样的人,也未必能瞧得上咱们——这一没功名二没官爵三没家产的,你难道还要给她做小不成?”   五儿并未言语,可瞧那表情显然是千肯万肯。   柳嫂子见状心下一横,暗道原本还想着待价而沽,看看能不能高攀到宝二爷那边儿,如今看来只能请焦大爷早些收用了这丫头,也好断了她那些糊涂心思。   否则再这么下去,可就真要便宜那姓柳的败家子了!   打定了主意,她放缓语气哄道:“不说了、不说了,你就算有什么心思,总也要养好了身子才成,不然这病恹恹的哪个能相中?”   五儿想到过两日,柳相公说不定就要登门造访,届时若自己还在病中,岂不是错过了这天赐良机?   当下乖乖点头道:“娘,您放心,我一定好生养病。”   看她这样子,柳嫂子也愈发坚定了信念,心想着等女儿用了药汤,不妨先去焦大爷跟前儿提一提。   只是该如何开口,又不显得像是上赶着送女儿,却要好生盘算盘算才成。   ……   返回头再说尤氏。   因身心通畅,她服侍焦顺起来之后,又回自己屋里小憩了半个时辰,直到日上三竿这才重又醒来。   慵懒起身,见银蝶脸上隐有一丝幽怨,便伸手在她脸上掐了把,笑道:“急什么!我已经跟他约好了,借着蓉哥儿娶亲的名头,这几日让他常来常往,到时肉烂在锅里,总少不了你的份儿”   银蝶这才见了笑模样,喜滋滋的问:“太太,咱们是先去瞧那几个小戏子排练,还是核对府库里能用该用的物件?”   “都不是。”   尤氏一语双关的道:“这里外里忙的一团乱,我总要请个帮手才好。”   她说的这帮手,自然便是李纨。   只是珠大奶奶早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怎肯再去东府那边儿犯险。   得知尤氏的来意后,她立刻把头摇的拨浪鼓仿佛,连道:“不成、不成,我一个寡居之人怎好掺和这等喜事,嫂子还是另请高明的好!”   尤氏也早忘了这一节。   如今听她提起也觉得有些不合适。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硬着头皮劝道:“你只是过去帮帮忙罢了,又不是要你主持婚事,这谁还能挑你不成?如今大爷要盯着别院的进度,蓉哥儿又向来是个不顶事的,我一个人实在支应不来!”   但李纨却仍是一味的推脱。   尤氏就有些恼了,起身道:“罢罢罢,我也不同你多费唇舌,干脆直接去求二婶婶,看二婶婶发了话,你这做媳妇儿的听是不听!”   见她作势欲走,李纨也有些急了。   横身拦在了尤氏跟前,又斥退了银蝶和素云,板起脸来正色道:“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嫂子存了什么心思我一早就知道了,只是顾忌彼此的脸面才没拆穿,若再这么闹下去,可就顾不得许多了!”   尤氏这才知道自己露了马脚。   当下又是尴尬又是羞愧,却更怕李纨把事情捅出去,干脆破罐子破摔,将个愈发丰隆的臀儿重重往榻上一顿,叹气道:“你肯定以为我是要人拉下水,事到如今我也不否认这番心思,但我也是真心可怜你孤苦无依!”   “二婶子放着你这正牌子儿媳不用,偏请了那凤辣子出面治家,素日又对你们母子两个更是不闻不问,等到宝玉娶妻生子之后,只怕就更没你们母子的立足之地了。”   说到这里,偷眼打量李纨,见她古井无波似乎并未受到触动,忙又加油添醋道:“你别不信!就说那蔷哥儿,早先还不是我们府里的嫡枝正朔,只因我那大伯子死的早,竟就成了那父子两个的玩物!你就不怕兰哥儿日后……”   “胡说什么!”   李纨截住她的话茬,疾言厉色的道:“我们府上素来规矩,那似你们东府乱的一锅粥似的,全没了人伦体统!”   “素来规矩?”   尤氏自知没了退路,言语愈发激烈:“是大老爷规矩,还是宝兄弟规矩?!便那琏二兄弟,难道就称得上是规矩了?!”   这一句紧似一句,直说的李纨脸上少了颜色。   李纨先前只想着让儿子庄敬自强,日后得了功名,便不靠府里也一样能有大好的前程。   可考量到贾蔷的遭遇,随着儿子日渐长成,真就能不受这府上风气的影响?   她虽对儿子有信心,又觉着有贾政在上面盯着,断不会让长孙落到那步田地——可毕竟世事无绝对,即便只有一两成的可能,也足够让她细思恐极了。   尤氏眼见李纨露了破绽,忙再接再厉的劝道:“你便不为自己后半辈子着想,总也该给兰哥儿留个后手、寻个依仗。”   “实话不瞒你说,我自打……之后,那父子两个便再不敢随意逼迫,这日子倒比以往舒心了十倍不止,但凡遇到什么难处,也多了个主心骨。”   “不说旁的,就说蓉哥儿续弦这事儿,因我动了恻隐之心,想着最好能帮新媳妇逃过一劫,不要再步了秦氏的后尘——他听说之后二话不说,就拿了几万两银子的好处给那父子,就为了让那没人伦的收敛一二,全了我这一份善念!”   将昨儿的事情,略略删改了一一道出,尤氏半真半假的炫耀着:“这样重情重义的男人,你可曾见过第二个?!错非我和你投契,只怕还未必舍得分润呢!”   李纨原本神情变幻不定,听到这‘分润’二字,脑中登时浮现起山洞梦境,一时也不知是羞是恼的涨红了面庞,偏着头硬邦邦的道:“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早就下定决心要守着兰哥儿了此余生,除此别无所求!”   这话听着果决,但尤氏看她刻意避开自己的视线,哪还猜不出她内心的挣扎与犹豫?   当下忙又针锋相对:“就是为了兰哥儿,才更应该寻个依靠——旁的不说,错非是他筹谋已久,宝兄弟又如何能直达天听,得了陛下赞誉?”   “现下他靠着过人的功劳和皇帝的赏识,又要再次超拔了,似这般再过上七八年,只怕三四品的要职也不是问题!届时兰哥儿正好也大了,岂不正好能得个臂助?”   这话也正撞进了李纨心坎。   自从宝玉得了皇帝亲口称赞,李纨就时常想着,若换成兰哥儿上阵,只怕要比这纨绔叔叔还要强出一头呢!   偏这府上个个都只顾着宝玉,只将兰哥儿这嫡出长孙视若无物。   甚至于……   连外出求学的事情,都是仰赖焦顺帮忙才得以成行。   尤氏这时眼瞧着火候差不多了,忽又叹气道:“其实我也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跟他几次提起你来,他都执意不肯,说是敬重你贞洁——哼,难道独我是个骚浪的不成?”   说着,起身道:“干脆你也别为难了,这回只过去帮衬帮衬我,旁的咱们以后再论如何?”   这番话显是以退为进。   李纨自也瞧的明白,可思绪万千之余,那拒绝的话却是再难出口。   “那就这么定了。”   而尤氏也不肯给她仔细思考的机会,当下敲定到:“我这就去跟二婶婶说,借你过去帮衬几日!”   说着,径自向外行去。   “嫂子、嫂子!回来、你快回来!”   李纨抬手想要阻拦,然而脚下不自觉的慢了半步,虽然在后面追着喊了两声,却再没有拦下尤氏的力气与勇气。 ###第一百八十四章 议事   那柳嫂子左思右想,直拖到午后才去求见焦顺,谁知到了西厢一扫听,才知焦爵爷用过午饭之后,就已经去衙门当值了。   不提她如何后悔。   却说焦顺到了杂工所的小院,一进门就见几个黄头发绿眼睛的,正同刘长有师徒在煤油池边儿比手画脚。   自从那天见识过提炼煤油的手法,乌西使团隔三差五就要派人来杂工所,一是系统性的学习煤油的提炼流程,二是希望借助夏国的工匠,研讨解决一些与此有关的难题。   眼见焦顺自外面进来,本就被那些洋鬼子吵到头大的刘长有,急忙撇下徒弟迎上前见礼。   焦顺冲东厢微微一扬下巴:“去把赵大人请来,咱们接着昨儿的事情再议一议。”   刘长有立刻领命去了西厢。   等焦顺在大堂里坐定,赵彦、刘长有两个便联袂而来,分列公案两侧。   焦顺不慌不忙的捻开了折扇,轻摇着问:“昨儿咱们议到哪儿了?”   赵彦忙道:“昨儿说到了军械司要求增购猪鬃的事情,不过下官以为此事不用急在一时,眼下还是应该先议一议,那煤油灯的成本与定价问题。”   见焦顺没有反对的意思,刘长有接茬道:“卑职问过冶金所和皇城司琉璃局,因陛下拟在三年内增设十余家大型工厂,近期铁料愈发吃紧,恐怕绝无降价的可能——不过若能等到三年后新钢厂投产,这铁料的价格预计就会下降不少。”   焦顺闻言摇头:“这是惠民之举,更是朝廷振奋民心之举,断无推后的可能——再说了,西夷那边儿也还等着卖灯油呢,咱们这边儿得了补贴却迟迟没有进展,岂不有损朝廷声誉?”   顿了顿,又补了句:“虽然我一再要求降低成本,但咱们也不能只算经济账不算政治账。”   “大人教训的是。”   刘长有忙把脊梁又弯了几度,讪讪道:“其实铁料不足,也还有些替代的法子,譬如支架、把柄都可以换用木料甚至竹料——但这透明玻璃却是避无可避,即便选用薄脆有瑕疵的,成本也占了整体的半数以上。”   拜夏太祖所赐,无色透明玻璃已经实现了规模化产出,但夏太祖毕竟是英年早逝,这科技树也只点了半截,以致生产成本居高不下,还远不到普惠大众的程度。   偏这煤油灯最绕不开的,就是那无色透明玻璃罩。   焦顺最近也一直在思索,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事到如今却也略有些眉目了。   他合拢折扇,拿起桌上摆放的煤油灯样品,在那矮胖的玻璃罩上屈指一敲,道:“既如此,不妨把这玻璃罩再减去一半。”   “这……”   刘长有苦着脸支吾道:“卑职已经尽量削减了,若再细些会影响火势,且容易在玻璃罩上烧出颜色,若再矮些,又拢不住火苗,一则容易受风摇曳,二来又容易走水……”   “我说的不是消减高矮粗细。”   焦顺截住了他的话头,撮指在那灯罩上竖切了一下,解释:“从中间剖开,半边用玻璃罩,半边改成耐火的材料,譬如粗陶或是石板什么的,只让它朝着一个方向提供光亮即可——这部分最好做成平的,以便可以贴墙摆放,如此一来也能提升一定的安全性,免得被碰翻撞倒。”   其实这也是因为焦顺最初限定了煤油灯的形制,所以下面人才没敢往这方面想。   “这……”   刘长有闻言沉吟片刻,迟疑道:“如此一来,确实能降低不少成本,可单论照亮的范围,只怕反不如油灯实惠了。”   如今相处的久了,他也已经熟悉了焦顺的脾性,虽是个有手段有心计的,心胸却比前几任上官要宽了不少,对于有礼有节的当面辩驳,焦顺并不会介意,反是吞吞吐吐遮遮掩掩的,事后会遭到焦顺的斥责。   故此他并不讳言其中的弊端。   不过这一点焦顺也有考量,当下又道:“那就设法弄些便宜反光的涂料,抹在粗陶内壁,将光亮聚在一处,这样照明范围虽不如,但亮度胜过寻常蜡烛,日常所耗又少于油灯,应该足够支应百姓家中的日常照明需求。”   旧式油灯能照亮的范围也有限的紧,与这定向照明的煤油灯比起来,不过是胜在照明的角度更广罢了。   但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在消耗差距不大的情况下,用照明角度换取更多的亮度提升,其实是十分合算的。   听焦顺大略讲解完,刘长有又在心下仔细一盘算,立刻喜形于色的躬身作揖:“大人高见,卑职这就带人试做几个样品出来!”   “不急。”   眼见他急匆匆就要离开,焦顺忙喊住了他:“且等议完事再说——既然煤油灯的事情有了定论,那咱们就议一议增购猪鬃的事儿。”   这依旧是西夷闹海引发的后续影响。   朝廷在挥师西南扬威域外的同时,同样也派了专员去东南调研,复盘与西夷数次战斗的前后经过,总结出了许多经验教训。   其中有一条,就是火炮等器械保养不善。   乌西人的舰队初次入侵长江口的时候,定、镇两处布置的大炮毁于战火的不多,但在事后直接报废的却不在少数,究其原因就是长期以来缺少保养。   这也导致了乌西人第二次来犯时,朝廷明明已经增派了兵力,反击的火力却反而有所下降。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朝廷为此决意增购猪鬃【制作毛刷】、桐油。   桐油一向是冶炼所供输,而这采购猪鬃制作毛刷则是杂工所的差事。   这事儿说来不难,民间有不少猪鬃都是白白浪费掉的,只要扩大宣传、提高收购价格,增购指标很容易就能完成。   可事情难就难在上面并未增拨这部分的经费。   这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的,事情自然就变得难办起来。   却说三人正在大堂里绞尽脑汁,外面忽然就来了个书办,传话说是苏侍郎有请。   焦顺只得撇下赵、刘二人,跟着那书办赶奔苏侍郎办公的所在。   途径院内,就见徐大宝、赵九斤和那些高鼻梁的乌西人,正围着一只木桶和一个油篓品头论足。   看来今儿讨论的是容器问题。   等到了苏侍郎的值房里,就见这位胡须花白老者,正在一份公文上勾画圈点。   焦顺上前见礼时,他也不曾抬头,只是开口道:“今儿找你过来,一是为了了解蒙学的情况,二来后日里内阁牵头,六部、督察院、鸿胪寺、通政司、还有新成立的海关总署,准备针对赔款如何分配,开一个联席会议。”   “你虽不用列席,但要随时在外面备询,并遵照尚书大人的指示,与其它衙门的人进行联络商讨——前后大约要四五天,你记得提前铺排铺排,莫误了衙门里的公事。”   不用说,这次专门带自己过去,肯定是为了煤油和煤油灯的事儿。   而瞧这各部委合议的架势,朝廷和西夷对于战争赔款一事,也已经达成了初步共识。   其实在身毒被夏国打败,对于乌西人来说损失并不大,毕竟失去的也只是身毒东北部一隅。   但这件事情造成的连锁反应,却让西夷有些难以招架——泰西的宿敌趁机发难,身毒境内反叛势力也有抬头,再加上对东亚的贸易全面停摆,所造成的巨额经济损失,也由不得他们不向夏国低头。   当然了,焦顺提出的将战争赔偿化为补贴的办法,也是他们愿意就坡下驴的重要原因之一。   不过……   焦顺一面恭声领命,一面却忍不住有些纳闷。   这回各部委合议赔款的配额问题,旁的部门也还罢了,多多少少都与这事儿有些关系,可六部当中的刑部去凑什么热闹?   难道是要建立国际刑警组织?   这时苏侍郎挑眉瞥了焦顺一眼,似是瞧出了他心下的疑惑,又开口道:“你这回去了主要负责联络的,就是督察院和刑部,尽量同他们商量出一套稳妥办法,把这惠民之举落到实处,免得这补贴全都贴补进狗肚子里去!”   啧~   这就有点麻烦了,刑部那边儿倒还好说,督察院可是科道言官的大本营,对焦顺这种幸进之人最是抵触不过了,看来届时免不得又要有一番勾心斗角。   正暗暗叫苦,苏侍郎又问起了蒙学的情况。   焦顺捡着重要的一五一十的说了,苏侍郎初时仍在公文上勾画,后来渐渐停了笔,边听边捋着胡须沉吟不已。   等到焦顺的叙述告一段落,苏侍郎立刻颔首道:“工读生三字倒也贴切,不过这工读工读的,工在前读在后,首要还是多学些工坊里能用到的东西。”   顿了顿,他又补了句:“你自己理会就好,这话出了门老夫可不认!”   “卑职也是这么想的。”   焦顺陪笑道:“所以对那几个匠师的要求,反比学堂里的塾师还要高一些。”   “你这让学……让工读生投票,淘汰不合格匠师的做法,虽然有些不合礼数,倒也是避免尸餐素位的好法子。”苏侍郎说着,忍不住叹气道:“若能行的话,老夫倒想真想将其推行天下,只可惜……”   说到半截,他就大摇其头,显然也知道这事儿断无可能。   这匠师毕竟不是正经的塾师,用这法子还勉强说的过去,若用在正经的学堂之上,只怕那些老学究就要跳出来,誓死捍卫‘尊师重道’的传统了。   沉默半晌,他又示意道:“还有什么,继续说下去。”   其实已经禀报差不多了,但他既然让继续往下说,焦顺也好搜肠刮肚的找词。   “再就是……等这一批工读生毕业的时候,下官准备择优留下一些,由工部大匠们专门领着,负责改进相关的工艺流程。”   说到这里,焦顺忽又想起了旁的,忙道:“我听说西夷有什么专利法,由官府明文规定:自己发明的东西别人要用,都要交一部分钱出来,借此鼓励那些能工巧匠、才学智士尽心钻研。”   苏侍郎沉吟半晌,点头道:“这法子确有可取之处,不过万不能操之过急——你先拟个条陈呈上来,容部里议一议再说。”   这是该有流程,焦顺自然只能恭声应命。   他只盼着这事儿能早日落实,届时也不用再去寻什么财路了,同刘长有合作搞些发明出来,然后等着坐收渔利即可。   眼见焦顺再无别话,苏侍郎又嘱咐道:“你入职也有些日子了,不用总把眼界拘束在杂工所那一亩三分地上,衙门里各处的事物,都要熟悉一下才好。”   只这一句,焦顺就知道自己升任司务厅主事的事情妥了——苏侍郎这分明是拐弯抹角的,提醒自己提前熟悉工部的整体情况,免得升官后无所适从。   当下喜不自禁的应了,又在苏侍郎的示意下,躬身退出了值房。   而目送焦顺消失在门外后,苏侍郎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   当初他对焦顺入职工部意见最大,但这半年多下来,焦顺为官清廉洁身自好,既有大局观又能埋首实事,为朝廷分忧的同时,也盘活了杂工所下辖的工坊——已经推行‘勤工助学’的工坊,产量都或多或少的有所提升。   单论能力眼界,工部上下能与其比肩的,只怕不出五指之数!   也正因此,现今他反倒成了衙门里衙门里最支持焦顺的人。   可惜焦顺这出身……   依照时下的风气,只怕终究难登大雅之堂。 ###第一百八十五章 邢氏问计、众女议寿   那柳嫂子打定了主意,一心要将女儿推给焦顺。   中午扑了个空,又不死心的守到了入夜。   可左等右等不见焦顺回来,最后寻玉钏一扫听,才知道是半路被大老爷截了去,还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柳嫂子闻言登时泄了气,她今儿是单请了假的,明儿又要去伺候别院里那些大肚汉,只怕十天半月都不得闲。   可这一再的不凑巧,也只能往后推延了。   不提她如何失望而归。   却说焦顺明着是被大老爷请了去,实则到了东跨院里,出面见他的却又是邢夫人。   因邢氏先前也曾扑了个空,这回吃一堑长一智,早早命人堵在路口,借着贾赦的名头把焦顺请到了家中,旁敲侧击的探听,他与那些云贵将官究竟是什么关系。   焦顺起初还以为是这夫妇两个也惦记上了木材生意,正想着该如何婉拒呢,听着听着又觉着不太对劲儿。   “太太。”   见丫鬟都在门口候着,他就稍稍压低了嗓子,开门见山的问:“咱们自家人也无需客套,却不知您今儿找我过来,究竟是有什么要交代的?”   “这个么……”   邢氏闻言却反倒支吾起来。   毕竟这事儿听着就没道理,焦顺就算再怎么与那些云贵将官交好,也不可能让人家把到手前程拱手让人吧?   偏自家老爷异想天开,又容不得质疑,实在是愁煞人也!   焦顺久久不得回应,下意识偷眼望去,却见邢氏正低垂了头颈冥思苦想,那雪白的脖子上环着条半透明的轻纱吊带,瞧着竟是眼熟的紧。   细看花纹形貌,也与玉钏得自王夫人处的睡裙相差仿佛。   想想倒也不奇怪,当初赵姨娘大张旗鼓的使人采买,消息焉有不外泄的道理?   邢氏寻几件固宠,也在情理之中。   脑中正顺着那吊带往下延展,做些窥一斑而知全豹的联想,邢氏突的抬头道:“我这里有个事儿,倒想请你帮着参详参详。”   知是来了正题,焦顺忙收敛思绪,正色道:“还请太太示下。”   邢氏便将孙绍祖托府上帮着补缺,偏赶上朝廷封赏南征功臣,把京营里空缺的官职补了个七七八八的事情,七分真三分假的说了。   焦顺听完只觉得莫名其妙,脱口道:“虽说京营的缺大多让云贵人占了去,但仗着府上的人脉,只要多使些银子,总也能破例的。”   顿了顿,又补了句:“他若舍不得银子,这事儿也就怪不得咱们了。”   “这……”   邢氏好容易想了个旁敲侧击的法子,被他这一说又堵回去了。   支吾半晌,才又尬笑道:“毕竟是祖一辈父一辈的交情,总不好眼睁睁看着他倾家荡产——老爷和二老爷都说你足智多谋,不知可有什么法子能少些挑费?”   她终究还是说不出,让焦顺去劝云贵将官退避三舍的蠢话。   但焦顺听到这里,也已是恍然大悟。   贾赦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何曾这般为别人考量过?   必是收了人家的银子,又想着少花钱多办事,所以才找自己帮着拿主意。   他当下略一沉吟,便道:“若放弃京营的差事,改谋它处,倒是花不了多少银子,反而能落下许多实惠。”   邢氏一听花的少,还有得着实惠,忙追问:“什么意思?快把话说清楚些!”   焦顺道:“自云贵调了这么多有功的将官进京任职,南边儿指定落下不少空缺,不妨把他打发到云贵去,谋个大大的肥缺就是了。”   “这……”   邢氏登时又苦了脸:“他怕是未必愿意。”   京营和云贵边军那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即便是个大大的肥缺,只怕孙绍祖也不会心甘情愿。   焦顺等的就是这话,当即两手一摊:“他既不肯多掏银子,又不愿意去云贵为官,这左也不行右也不成的,小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焦顺这一撂挑子,邢氏愈发没了主意。   暗想着索性就这么回给贾赦,请他替那孙大自请去云贵为官——届时那孙大纵闹上几日,等远赴云南之后也就该消停了。   ……   与此同时。   贾探春刚陪着王夫人用了晚饭,就被生母赵姨娘差人寻了去。   自贾政离京之后,赵姨娘少了滋润,脾气是愈发的不济了,见了女儿先就骂道:“偏我使人请你,你就推三阻四的;太太连叫都没叫一声,你倒颠颠的去献殷勤!”   探春却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冷道:“女儿孝敬太太本是该当的,若还要太太三令五请的再去,岂不让人说我有违孝道?”   “你!”   赵姨娘气的一跳三尺高,斗鸡也似的瞪着探春,哺育了一双儿女的胸脯剧烈起伏着,好半晌才平复了些,硬邦邦的道:“好好好,你既是个孝顺的,如今你舅舅病倒了,我想回娘家探视探视,你且替我去跟太太告个假,然后再跟着走一遭,也算是全了你的孝道!”   “这怎么成?!”   探春闻言,却是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我听说他是染了时疫,若过了病气回家如何使得?且父亲既不在家中,姨娘怎好随意出府?”   前半句话倒还罢了,后半句话却彻底点炸了赵姨娘。   “怎么?!”   她叉腰将胸脯往前一腆,怒道:“我难道是那招蜂引蝶的放浪货不成?老爷还不曾疑我呢,你倒先提防上了?!这是要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还是嫌自己出身太清白?!”   贾探春自觉失言,原也想忍耐几句。   可听赵姨娘一声高过一声,还是忍不住呵斥道:“姨娘再这般嚷下去,真传出风言风语来可怪不得我!”   顿了顿,又道:“我那里还攒了几两银子,明儿我让侍书送来,姨娘托人给赵家捎去便是——这会儿你就算回了娘家,也只是给舅母她们裹乱,这心意到了比什么都强!”   赵姨娘闻言,脸上这才和缓了些,随即却又开始旧事重提:“你舅舅身子骨一直不好,跟着环儿东跑西颠的也不是个事儿,总要帮他寻个清闲有油水的差事,才好……”   探春最不耐烦这些请托,当下截断赵姨娘的话茬,冷道:“姨娘要是没别交代,我就先走了——姐妹们约好了在宝姐姐家里凑齐,天都这般时辰,女儿再不走怕是要落埋怨了。”   说着,便撇下赵姨娘,自顾自出了厢房。   “回来、你回来!”   赵姨娘追着喊了两声,见她脚下生风似的,直气跺脚骂道:“我怎么就生出这么个没良心的东西!”   对于母亲的叫骂,贾探春充耳不闻,一路风风火火赶到薛家,这才缓和了脸色,笑着进屋道:“我来迟一步,大伙儿可曾想好怎么给二哥哥过生日了?”   却原来,今儿这莺莺燕燕聚在一处,正是为了商量给宝玉过寿的事儿。   这人凑的极是齐整,连史湘云也特地被喊了来。   迎春、惜春上前帮探春解了披风。   林黛玉则是立刻接茬道:“宝姐姐原是大财主,这银子独她一个人掏了也没什么,不过既是姐妹们合起来给他过生日,总还是要能体现出大家的心意才好,从外面买来倒不稀罕了。”   她这番话的本意,虽是不肯让宝钗专美于前,却倒应了众姐妹的心思——在场的虽都是大家千金,可抛开那些首饰衣裳不论,身家只怕还赶不上几个大丫鬟呢。   四姑娘贾惜春提议道:“那就给二哥哥绣些什么……”   “不好、不好!”   不等她把话说完,探春就把头乱摇:“大家都会的,倒没意思了,不妨选一样大家都不拿手的,咱们这几日从头学起,才见心意。”   “是这么理儿!”   林黛玉自持是个心灵手巧的,倒不惧与人从零开始竞争,当下忙出声附和。   “我有主意了!”   史湘云这时突然拍手道:“不如咱们每人亲手做一道菜,给二哥哥贺寿如何?”   不等别人开口,她又兴冲冲道:“外间许多菜式,我早就想亲手试一试了——到时候先别说谁做了什么菜,且让二哥哥品评品评,看咱们谁能一举夺魁!”   见她跃跃欲试的,众女也不好扫了她的兴致。   内中林黛玉眼波流转落在宝钗身上,却是颇存了较劲儿的心思。   薛宝钗将之看在眼底,面上却假作不知,嘴里笑着补充道:“虽是咱们自己动手,却也要寻个懂行的把关才是,不然半生不熟的吃坏了肚子,可就要乐极生悲了。”   众姐妹闻言,登时又笑闹成了一团。 ###第一百八十六章 因寿诞紫鹃问计,施援手黛玉起疑   同众姐妹定下素手调羹的基调,林黛玉原以为得计——至少是没让宝钗专美于前。   然而回到家中实际操作起来,却发现事情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黛玉本人就不必说了,一贯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身边的紫鹃、雪雁虽是丫鬟,却也是自小娇养惯了的,从不曾操持过红案白案的事情,偶尔需要伺候灶上,也不过是为了烧水沏茶罢了。   故此主仆三人凑在一处,倒愁的什么似的。   紫鹃原本还宽慰她,说是咱们这边儿束手无策,别的姑娘们只怕也是一样的。   结果转过天就得了消息,说是二姑娘专门请了几个厨娘,轮流去家里手把手的教;三姑娘也拉着四姑娘一起,整日去灶上‘抛头露面’;云姑娘则是去了宝姑娘那边儿,显然不会缺少传授技艺的师父。   黛玉一时愈发急了。   先前那病不过才刚好些,这吃不下睡不着的,登时又反复起来。   直唬的紫鹃、雪雁六神无主,商量着要请宝玉再来看护,因黛玉执意不肯,说是不能为了些许小事误了宝玉的寿辰,二人这才无奈作罢。   但她们总不能瞧着黛玉就这么急火攻心,日渐萎靡下去。   遂开动脑筋仔细盘算起来。   三姑娘四姑娘的法子,林妹妹拉不下脸面去学;云姑娘的法子,黛玉又不屑于去学,目下似乎也只有迎春的法子,或有借鉴的可能。   于是二十三这日下午,紫鹃将黛玉托给雪雁照料,独自一人悄悄寻到了迎春院里。   她倒没敢惊动司棋,只寻了绣橘旁敲侧击的打探。   绣橘跟着逆来顺受事事不争的贾迎春,身边还有王嬷嬷婆媳这样贪得无厌的,原本也是拮据窘迫惯了的,莫说是跟紫鹃比,便比雪雁也颇有不如。   如今得了依仗,好容易跟着二姑娘在姐妹中间露了脸,自免不了要炫耀几句。   当下掰着指头道:“这等事儿还能有什么窍门,左右不过是多使钱呗!这些人最是见钱眼开,一天开三百个大钱,灶上都抢着要来呢!”   见紫鹃似有些动心。   绣橘紧接着又道:“不过这都是小头,真正的大头还是给姑娘练手用的材料,咱们可没占府里的便宜,都是托人从外面买来的,每日里足要用去一二两银子呢!”   这下紫鹃可就没了念想。   如此豪横的法子,自家姑娘只怕是学不成的。   不过二姑娘这边儿一向拮据,先前又曾被大太太狠狠克扣了一番,却哪来的这么大手笔?   好奇的探问了几句,绣橘却只是笑而不答。   紫鹃也只好转回了正题,问起了磨练厨艺需要做的准备。   结果越问她心下越是发凉,倒不是说绣橘说出了什么稀罕物件,恰恰相反,绣橘报出的东西,她平素里也都是见惯了的,甚至是林黛玉吃腻了的。   可这正是关节所在!   先前只想着亲手所的东西不值什么,却忘了这家中所用的一花一草一针一线,无不是百里挑一的金贵物件!   真要算起来,单凭黛玉平素攒下的那几两银子,只怕都未必能赶上老太太一顿晚膳的零头!   故此迎春虽用的是‘寻常材料’,挑费却是半点不少。   想通了这一点,紫鹃愈发头疼起来。   史湘云和薛宝钗在一起,肯定不用为此犯愁;三姑娘四姑娘明摆着是要蹭灶上的便宜,自然也不用为材料的事儿操心;偏自家姑娘这般高不成低不就,还满心惦念着一举夺魁的,却该如何是好?   越想越是替林黛玉为难,紫鹃自然也就没了谈兴。   敷衍几句辞别了秀娟,正无精打采的往院外走,不想后面忽就追出个人来。   “紫鹃、紫鹃,你等一下!”   紫鹃回头看去,却是司棋大步流星而来,还不等开口,就听她爽利道:“我们姑娘一个人在家学厨艺,也着实有些无趣,明儿我让绣橘请你们林姑娘来,姐妹两个也好有个伴,你看如何?”   紫鹃闻言,怎还不知她是刻意为之,想要帮衬自家姑娘一把?   当下对着司棋千恩万谢,这才喜气洋洋的去了。   司棋目送她远去,转身回到院里,却和廊下的迎春对了个正着。   就听迎春板着脸埋怨:“咱们的日子方好些,你却偏偏掺和这些做什么?亲近了这个招惹那个的,分明是自寻烦恼。”   因迎春是个忍气吞声不肯多事的,主仆两个早就乱了尊卑。   如今虽被其当面埋怨,司棋却是半点不惧:“自小在一块的,姑娘难道就眼睁睁看她遭瘪子?何况林姑娘怎么也比宝姑娘更亲近些,咱们如今既有余力,帮衬一二也是应该的!”   她这里气势汹汹,迎春不由自主就软了,欲言又止的往后退了半步,微微叹了口气,默默回屋取出‘太上感应篇’和焦顺所送之物,一时烦恼尽去,只余下满心的期许。   ……   那边厢紫鹃回到老太太院里。   刚要绕至林黛玉的下处,不想角落里却传来了雪雁的声音:“姐姐,我们在这儿呢!”   紫鹃转头望去,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正疑惑间,却见假山后面似有炊烟升起,这才忙提着裙角绕到了后面。   映入眼帘的,正是围着个红泥小火炉的黛玉、雪雁主仆。   “怎么偏选在这里?”   紫鹃一面好奇的询问,一面上前欲接过黛玉手上的吹管,不想却被黛玉缩手避开了。   “姐姐快劝劝姑娘吧!”   雪雁苦着脸道:“这中午小憩了片刻,好容易养出些精神,就闹着要来这背人的所在演练,说是起码先把这烧火的法子学会。”   紫鹃一瞧就知道,这必是又在赌气。   原本还想着瞒着黛玉,自己在二姑娘那边得了援手的事儿,免得让她觉着是有求于人。   现下却顾不得了,忙道:“这能练出什么来?我方才撞见司棋了,她正愁二姑娘一个人孤单呢,说是明儿要请姑娘过去一起学厨艺,姐妹之间也好有个伴儿。”   林黛玉正添柴的手一顿,微微挑眉横了紫鹃一眼,随即又垂目道:“二姐姐素来任事不理,却怎会……该不会是你主动找上门去央告的吧?”   见瞒不过黛玉,紫鹃只好将前因后果说了。   又赌誓道:“不敢欺瞒姑娘,我绝没有去主动求告什么,这话是司棋主动说的!”   林黛玉仍是纳闷:“听你这么说,倒愈发的奇了——二姐姐先前跟着大太太,明明被克扣了不少月例,却怎么反倒如此大手大脚起来了?”   “我也奇怪呢。”   紫鹃回忆着自己在那院里的见闻,下意识道:“我瞧那屋里还多了不少糕点,都是咱们府里少见的形制,估摸着是从外面买来的。”   说到这里,她忽然警醒过来,忙道:“姑娘去了可别乱打听!二姑娘毕竟是一番好意,咱们总不好做个恶客!”   林黛玉闻言虽是微微颔首,秋水也似的眸子里却满是探究之意。 ###第一百八十七章 素手调羹、海王难当   贾迎春住的院子不大。   同样是三正两厢的格局,却比位于宁荣后巷来家故居还要小上近半。   惟因如此,院内并无太多布置,只在西侧竖起一片湘妃竹,当中又拢了个小小的亭儿,那亭分六角,每个黄灿灿的琉璃瓦尖上,又挑了个薄透精巧的玉石铃铛。   当风越过高墙、穿过竹林、拂入亭中,那石铃便会发出并不清脆,却悠远空灵的声音,将这小小的院落衬托的愈发清幽静逸。   不过……   这日那清幽的竹林旁、静逸的凉亭内,一群仿似画中人物的娇俏少女,却偏偏做出了焚琴煮鹤的事情。   紧邻着被碎布蒙住的石桌石椅,两个红泥小火炉烧的正旺,炉上架着两只炒锅,里面放了浅浅一底的油,随着锅底温度的迅速攀升,那热油先是腾起泡沫,然后又快速的减少。   眼见那泡沫几近于无,一旁的厨娘忙道:“火候到了,姑娘们快把炝锅的葱姜蒜等物投进去!”   旁边的林黛玉和贾迎春急忙抄起身旁四尺长的铁铲——这原是做大锅饭的工具,素来只在巨锅里翻炒,如今上面却只放着个小小的调料包。   她们远远站在五尺开外,伸长了胳膊将那调料包小心翼翼的放进锅底。   这调料包看着是粗布裹成的,实际上却是用了遇热即溶的材料,放进锅底就听滋啦一声,迅速的化成了些乳白色汁液。   里面的各色调料散乱开,锅里顿时噼啪乱响。   “放茄夹、快放茄夹!”   二人刚伸长了脖子,费力的用铁铲搅动了几下调料,旁边的厨娘又急忙发号施令。   二女忙铁铲收回来,递给一旁的雪雁、绣橘。   司棋和紫鹃又忙奉上另外一张铁铲,就见里面整整齐齐摆了六个茄夹,铲面上还特地刷了一层羊油,以便黛玉、迎春可以将那茄夹轻松放进锅里。   滋啦~   随着茄夹落入锅中,那沸油愈发暴躁。   “准备用筷子翻面!”   此时厨娘第三次发出的指令,黛玉和迎春忙又撇下铲子,换成了三尺长的大筷子,在双层真丝手套的保护下,笨拙的翻转着锅里的茄夹。   她二人本就是初学者,用的又是这样不称手的工具,自然难免忙中出错。   不是茄夹被挑破,露出里面以牛里脊混獐尾肉为主,杂了十几样荤素调出的馅料;就是顾此失彼,炸的过火候。   “起锅、快起锅!”   眼见再这么下去,只怕又是一场灾难,厨娘嘴里嚷着,也不等旁人动手,先就冲上去把两只炒锅从灶上撤下,放在了一旁的大理石板上。   确认其中还有三分之一能够入口,那厨娘悄悄抹了把汗,暗道这必这可比自己做菜时心累多了,面上却笑着招呼二人用筷子再翻一翻,然后用浅子装了放在盆里控油。   再看林黛玉和贾迎春两个,这一通折腾下来,额上也见了香汗,尤其黛玉病才刚好些,一急之下又有些咳嗽。   “姑娘们。”   紫鹃忙劝道:“这既然都已经做好了,咱们就往后躲躲,别让烟气熏坏了嗓子。”   迎春点了点头,当先用帕子掩着口鼻出了凉亭,回头看时,却见林黛玉仍在亭子里,盯着那几个茄夹直皱眉。   厨娘瞧她不大满意,唯恐坏了这好差事,忙陪笑宽慰道:“姑娘们才做了两三回,能这样已经相当不错了,待会儿挑两块卖相好的,再拿辅料遮了糊处,瞧着也就不打眼了。”   黛玉闻言,就要拿那大筷子挑拣。   雪雁忙奉上一双象牙箸。   林妹妹翻来覆去挑了半天,好容易选出两块卖相尚可的,又用红红绿绿的配菜细细雕琢,再瞧上去,果然顺眼了许多。   那厨娘在一旁也是直个劲儿的夸。   这回她倒没有昧着良心说瞎话,林黛玉做菜的手艺不成,这巧手修饰的事情,却比那些缺乏艺术细胞的厨娘们做的要好。   林黛玉瞧着也有些自得。   只是等到她试吃了一口之后,那两弯笼烟眉登时又皱在了一处。   “姑娘。”   紫鹃见状,忙宽慰道:“这油炸的东西忒也考校火候经验,且又不便操作,咱们还是……”   林黛玉不等她把话说完,便微微摇头道:“宝玉上回说没胃口时,就只这茄夹多用了两筷子。”   紫鹃登时没了言语。   这时司棋笑着走进来道:“听姑娘这意思,是就选中这一桩了?若如此,我们姑娘就不跟你抢了,下午只选些旁的来配。”   虽是在一处学艺,但两人肯定不能做同样的东西。   故此司棋才有此问。   紫鹃听了欲言又止,见林黛玉笃定的点头,也只能暗暗叹了口气。   不想紧接着就听黛玉道:“把这铲子、筷子都撤了吧,咱们只用寻常尺寸的就好。”   “这如何使得?!”   紫鹃登时急了:“若烫着姑娘,便留下一丁点的疤,也非得把老太太和宝玉心疼死不可!”   “我戴上面纱就是了。”   林黛玉却是坚决的很:“若是耍着玩儿也还罢了,既是给他备的生辰贺礼,不说和平日灶上的相比,起码也要是我自己诚心实意做出来的才行。”   她素来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任凭紫鹃再三劝说也不肯改主意。   无奈之下,紫鹃只好向亭外的迎春求助。   但迎春沉默了许久,竟也唤过厨娘交代说,往后再做什么无需顾忌,一应流程都要照着平日里来。   “姑娘们怎么就……唉!”   紫鹃急的直跺脚,同时心下也禁不住有些感动。   能让姐妹如此情深意切的,只怕也就是宝玉了,要换了第二个人过寿,万没有这等福气!   ……   日头西斜。   焦顺一脸疲态的从车上下来,拧腰晃胯的活动了片刻,这才在香菱忧心的目光中,走近了东厢房里。   一进门,他就把自己扔到了罗汉床上,用脚把炕桌推到角落里,伸展着四肢骂道:“这帮督察院的真不是东西,前两天没寻着老子的错处,竟就把许多麻烦事一股脑推到了爷头上,今儿我忙的连如厕都得跑着去!”   原以为这几日在内阁,只是虽是备询而已。   谁知道了地方才知道,里面大佬们关起门来开会,外面这些小角色也甭想闲着,跑腿沟通、提供数据是最基本的。   一旦里面定下章程,相关的部门的就得赶紧开小会,争取在最快的时间整理出几套具体实施方案,供里面的大佬们参考讨论。   而这些方案有一大半都会被打回重做,甚至直接弃置不用。   即便是被暂时采纳的,也大多还要交由衙门里继续研讨,然后再进行扩大讨论,最终能留存下来的十不存一。   这也还罢了,最坑的是这次陪同尚书、侍郎们来内阁议事的,主要是军械司和司务厅,这两处与焦顺不说是死敌,起码也是仇怨颇深。   搞的他一边要应付外敌,一边还要处处提防背刺。   这劳心劳力的,真是一日足顶十日!   香菱听他抱怨,却不知该如何宽慰——况且在她心里,那督察院都是了不得的文人才子,断不能轻易亵渎。   于是只默默上前,帮焦顺褪掉官靴,轻车熟路的帮他按摩双腿。   “玉钏……呃,她娘过寿,请假回家了是吧?”   就焦顺一个人唾骂,自觉也没什么意思,正想找个捧哏的,忽然想起玉钏是请假回家了,登时也熄了骂人的亮相。   慵懒的躺在床上,任凭香菱施为。   恰在此时,他隐约嗅到了一股饭菜的香味,下意识抬头往正中桌上看去,就见上面果然正摆着个小巧的食盒。   “这是?”   灶上没这么快开饭,而且就算到了饭点儿,直接端盘子过来就好,弄个食盒岂不是脱了裤子……   呃~   这歇后语不太适合饭前用。   “啊!”   听焦顺提起,香菱忙道:“爷不说我差点给忘了,那是二姑娘让人送来的——因宝玉过寿,她和几位姑娘都闹着学厨艺,这不,做出来先紧着给爷送来一份,说是请爷帮着品鉴品鉴,若还使得,明儿还要接着送呢!”   焦顺闻言却是眉头一皱,追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听说前两天就开始了。”   香菱用指头戳着尖俏的下巴,努力回想道:“大约之前做的不太好,所以就没给咱们送来。”   啧~   前儿焦顺才和宝钗通了信,明明信上问起近况什么的,宝钗那边儿却是半点风声都没透露。   回馈的内容,除了讨论如何整顿工坊提升产量,就是一些公式化的言语。   自己这鸿雁传书的法子,是不是走歪了?   怎么感觉有点舔狗的意思?   要是舔到最后应有尽有还好,若是一无所得……   要不,且先推说事忙,冷落冷落宝钗?   可转念一想,又怕这好容易才搭上的线,就这么彻底断掉。   唉~   这海王也不好当啊。   一个不留神可能就沦为舔狗了!   焦顺换了拖鞋起身来到桌前,边打开食盒享用迎春竭尽全力烹制的饭菜,边琢磨着到底该怎么和宝钗更进一步。 ###第一百八十八章 议事,窝里反   翌日。   尽管香菱尽量小心的从焦顺怀里挣脱,却还是惊醒了他。   焦顺习惯性的伸出手,随便寻了处滑腻拢住,就觉着臂弯上汗津津的,掌心也有些发潮。   “什么鬼天气。”   他闭着眼睛嘟囔抱怨着:“这还不到五月,就闷热成这样,等三伏的时候还让不让人活了?”   香菱拥着薄被坐在床上,任凭他肆意狎戏了片刻,这才问道:“爷可要先洗漱洗漱再起?”   焦顺摆了摆手:“昨儿晚上才洗过,这大早上的就别兴师动众了,你拿湿毛巾帮我擦一擦就成。”   说着,自顾自把被子团了,只堪堪护住了要害,露出古铜色的胸膛和两条毛腿。   嘴里又半真半假的笑问:“可要爷帮你也擦一擦?”   若是玉钏在跟前伺候,说不得就趁机改了晨练的项目。   但香菱却是个老实的,一面从床头横架子上取了衣裤,将白生生的身子掩住,一面认真道:“哪敢劳动爷,等玉钏妹妹从家里回来,我们两个抽空打了水再洗一洗就好。”   啧~   这倒提醒了焦顺,鸳鸯戏水欲双飞的戏码,倒有一阵子不曾温习了。   昨儿因实在疲倦高挂了免战牌,今儿养一养精神……   还是算了,眼下整日里累成狗,那有闲功夫养足精神?   再说了,真有这功夫也该先去东府里转转,看尤氏给自己准备的惊喜,到底能不能成——至于这鸳鸯戏水,反正是家里的常规节目,等什么时候得闲了再弄不迟。   虽只是擦拭,因香菱服侍的用心,从头到脚趾缝不曾错过一处,等穿戴洗漱好了,却也误了晨练的时间。   这憨丫头一面嘟着嘴自责不已,一面却又记在了小本本上,准备监督焦顺把今天的训练量分批次补上。   那小模样直瞧的焦顺又爱又恨,揽着她的纤腰放在腿上,硬是在眉心胭脂记周遭,印了一圈浅浅的牙印儿。   去堂屋里吃罢早饭,又嘱托香菱从府库里调些消暑冰出来,以备晚上使用,焦顺这才驱车出了荣府后门。   因这几日是在内阁开会,故此过工部衙门而不入,径自转到了东华门外。   那门洞前照例品字形的摆开三张桌子,这是登记身份以及验看出入凭证的所在,分为左文右武,以及正当中的大佬专用窗口。   焦顺自是在左侧登记,因这场内阁扩大会议已经开到了第五天,他作为‘老代表’早已是驾轻就熟,被两个太监‘上下求索’时也能坦然面对。   不过手续虽然很快就办好了,但他这等品阶位份的,又不是奉旨入宫,自然不可能享受单独的专人引导服务。   故此他在完成入宫的登记检查之后,又在门洞里等了足足一刻钟,直到凑齐了五个与会官员,这才按品阶排成一字长龙,在持戟护卫的引领下进了宫门。   以前焦顺见的龙禁卫,基本都是荷枪实弹的近现代士兵,直到这几天入宫开会,才知道其中也有以冷兵器为主的。   这些人通常都是移动岗位,而且不少都是勋贵后裔——贾蓉如果补了实缺,约莫也是负责这样的移动岗位。   等到了文渊阁——也就是内阁平日办公的所在,就见那大门两侧一溜排开又摆了十余张几案,每张几案上有贴有‘户部’‘礼部’之类的白纸招牌。   焦顺寻到工部的办公桌前,当值的书办早备好了文件袋,不等他开口就递了过来,又指着西厢道:“大人请去北数第三间小厅,与户部、通政司、海关总署合议。”   啧~   这一大早就来活儿了。   焦顺冲那书办微微颔首,然后边往西厢走,边打开牛皮纸袋倒出了里面的文件,首页几个硕大的文字立刻映入眼帘:《运油木桶计价虚高,我朝应如何应对》。   这个问题似乎在那里听过的样子?   焦顺若有所思的走进了西厢第三间的议事厅,环视周遭,见里面几个蓝袍绿袍的都不是工部官员,心下倒先松了口气。   少了这些专爱背刺拖后腿的货,今儿这议事应该能清闲不少。   简单又矜持的寒暄了两句,各自亮明身份之后,不出所料的加深了隔阂,于是焦顺识趣的寻了个角落坐下,自顾自的翻看起了议题资料。   其实今儿的议题相当简单,乌西人在经过一定计算之后,认为煤油运输比较麻烦,而且需要准备专用的油桶,如果按照夏国朝廷的定价发卖,前中期利润很难达到预期。   估计只有等到煤油灯在全世界各地占据主流,原油的开采成本也进一步降低之后,才能达到令他们满意的利润。   但乌西人显然等不了那么久,也没信心长久独霸这一行业。   故此他们要求进行一定程度的提价,但不是提高煤油的价格,而是提高木桶的价格——到港后每只油桶的价格,相当于夏国的三至四倍。   夏国当然认为这要求不合理,但乌西人却坚称这些差价是基于运费计算出来的,已经无法再继续压缩了。   因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上面提供的资料也就相当有限。   但为了避免更多的尴尬,焦顺还是硬着头皮看了足足两刻钟,直到快把那几张纸瞧出花来,这才终于有人开口道:“大伙儿应该也都看的差不多了,不妨先议一议吧——焦大人,你怎么看?”   这站出来的是位户部主事,也是在座之中官阶最高的。   顺带一提,与会的一共五人,户部两人、工部一人,海关总署一人,通政司一人。   而焦顺在其中位列第二——虽然和海关总署的官员同级,但他是六部京官,而对方是新设的亲民官——所以理所当然的被户部主事点名,头一个进行发言。   心知对方多半存了考校挑剔的意思,焦顺自然不能刻意藏拙。   当即大方的捻开折扇,摆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架势道:“以焦某之见,此事决不能应允,这些乌西人向来是得寸进尺,若朝廷认可了他们的非分要求,只怕这些西夷愈发要试探朝廷的底线了。”   听到这话,敬陪末座的户部司务【从九品】立刻反对道:“话是这么说,可总不能因为这些细枝末节,影响了赔款谈判吧?”   通政司的人也随声附和:“是啊,大小报纸早都把这事儿传遍了,要因为这么点小事儿,使得赔款迟迟谈不下来,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只怕都交代不过去。”   又来了!   每次只要自己发言,总少不了唱对台的。   焦顺如今也早已经习惯了,当下嗤鼻道:“岂不闻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如今借着西南大胜的余威,朝廷尚且要顾全大局对西夷忍让,那等和谈达成之后,下面小吏面对西夷时,要不要继续忍让,乃至加倍忍让?”   “中枢尚且对其退避三舍,下面小吏难道还能挺直腰板?!届时西夷虽败犹荣,而我大夏明明是胜利者,麾下百姓反要受其鱼肉,岂不可笑至极?!”   主持会议的户部主事听到这里,微微蹙眉道:“焦大人是不是过于危言耸听了,我朝官吏怎会坐视百姓受西夷鱼肉?”   “李主事。”   焦顺半步不让的与其对视:“历朝历代,胥吏们因为怕事而纵容蛮夷为害百姓的事情,难道还少了?”   “荒谬!”   不等那李主事答话,通政司的就抢着冷笑道:“我朝威服四海,八方蛮夷无不宾服,历朝历代皆不能比!焦大人这话,只怕是小觑了我朝的官民!”   “若是如此。”   焦顺扫了他一眼,嗤鼻道:“那我堂堂天朝,就更不应该应允西夷的无理要求了——而且按照本官了解的情况,西夷以前甚至是半空状态入港,船上基本没什么货物,全指着把咱们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物,贩卖到欧罗巴赚取暴利。”   “现在有东西能运过来发卖,已经是天大的便宜了——若朝廷不肯照价收购木桶,他们难道还会空船前来不成?那岂不是亏的更多?”   这番话有理有据,户部和通政司的人自不好再胡搅蛮缠,而海关总署代表也趁机表达了赞同的意见。   眼见议题终于进入了正规,却听外面突然嘈杂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李主事示意户部司务出去查探究竟,不多时那小吏满面异色的折回厅中,禀称:“有加西亚、高兰基、克利斯等国,联名上奏鸿胪寺要求参与和谈,说是要确保乌西人不会出卖欧罗巴整体利益,进而影响两个大陆之间的友好关系。”   李主事闻言不由皱眉:“这些西夷什么意思,难道是要联合起来向我大夏施压不成?”   “我看未必。”   焦顺笑道:“只怕是窝里反了也说不定。”   那司务诧异的看了眼焦顺,点头道:“如同焦大人所料,那些西夷纷纷表示,如果朝廷能从中分润一部分好处,他们就可以帮咱们一起打压乌西人。”   李主事闻言也瞟了焦顺一眼,随即语带双关的冷哼了一声:“哼,果然是不知礼的蛮夷!” ###第一百八十九章 名侦探林怼怼   依旧是那清幽凉亭里。   眼瞅着迎春、黛玉各自摆好了拼盘,司棋忙捧了果盘上前,劝道:“姑娘们快歇一歇吧,若这厨艺还没学成,你们就先病倒了可怎么办?”   迎春其实还好,她方才做的是一道汤,放齐了主料辅料之后,也不用时时紧盯着。   林妹妹却是认准了那茄夹,反复在油锅里折腾,又热又忙不说,还遭了烟熏火燎,直把个钟灵毓秀蒙了凡尘,怏怏的愈发显出病容。   偏她是爱钻牛角尖儿的,下定了主意任谁也劝不动。   到如今紫鹃后悔的什么似的,直说若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姑娘继续在家遭瘪子呢。   却说林黛玉侧头瞧了瞧那些水果,见多是些性温好克化的,就觉由里到外的腻烦,微微摇头道:“我不饿,放在二姐姐跟前就是了。”   紫鹃待要继续劝说,就见绣橘挎着个精巧的食盒从外面进来,对着欲言又止的样子。   司棋忙告了声罪,将果盘交给紫鹃拿着,急匆匆迎了上去。   紫鹃一面劝说黛玉,一面却忍不住望向不远处的司棋、绣橘两个,就见绣橘满面得意说了几句什么,随即就掀开了食盒。   这食盒刚一打开,就从里面升腾出袅袅水雾,瞧着不似热气,倒像是寒气。   正欲再细看,司棋恰好转头望来,与紫鹃探究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紫鹃忙收回了目光,佯装继续劝说黛玉用几个果子。   不想司棋却提着那食盒走了过来,笑着招呼道:“这倒是巧了,姑娘们正没胃口呢,我家里就送了消暑的过来——瞧,足足一大海碗的酸梅杂果碎冰粥!”   见她大大方方的,把那一大海碗冷饮摆在了桌上,紫鹃心头也去了疑虑,暗道司棋的老子去了两广做监工,一年只怕有不少进项,家里骄纵些倒也分属寻常。   但黛玉瞧着那食盒,眼底的疑色却越发浓了。   “我家里好容易孝敬一回,林姑娘可千万给些面子。”   司棋又大咧咧的笑道:“只是这东西毕竟性凉,姑娘们且先歇一歇,用些茶水解去暑意再用不迟。”   黛玉这回倒未曾推托。   歇息一刻钟后,她用了小半盏冰粥,等腹中克化的差不多了,又饮了杯暖胃的米酒。   再瞧上去,倒略略恢复了些气色。   只是下午学厨时却有些心不在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总在迎春身上打量。   等到傍晚时分。   黛玉回到老太太屋里,强打着精神同宝玉斗了会儿闷子,等回到宿处就开始发起呆来。   “姑娘这是怎么了?”   紫鹃一面收拾后日要用妆奁,一面忧心忡忡的问:“莫非是累坏了不成?那明儿咱们就歇一日算了,左右也学的差不多了,只等后日做出来就是。”   林黛玉却不曾理她,只将手中的轻纱粉帕拧的麻花仿佛,显出由里到外的纠结。   “姑娘到底是怎么了?”   紫鹃见状停下手里的活计,上前半真半假的恼道:“姑娘素日里都说咱们是亲姐妹一般,却怎么有了心事就于我生分了?”   黛玉这才抬眼看她,呡着略薄的唇瓣沉吟半晌,方道:“那你得先起个誓,我才好告诉你。”   “哼~”   紫鹃闻言真有些恼了,赌气背过身去顿足道:“姑娘若信不过我就算了,也省得我这多嘴多舌的坏了您的好事!”   林黛玉见她如此,反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反手环住紫鹃的腰肢,把尖俏的下巴抵在她左肩,娇声道:“好姐姐,若是咱们的事情,我自不会瞒你,可事关别人的清白,就不得不再谨慎些了。”   “别人的清白?”   紫鹃虽不及黛玉聪慧,却也不是个蠢笨的,竟这一提醒立刻恍然道:“你是说二姑娘……”   “嘘~”   黛玉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紫鹃也从善如流的压低了嗓音,认真道:“我若把这事儿泄露出去,就天打雷劈不得好……”   见她竟的发起了毒誓,林黛玉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急道:“好姐姐,我信你就是了!”   随即又问:“上午那绣橘提来的食盒,你可瞧清楚了?”   “那食盒怎得了?”   紫鹃纳闷:“司棋不是说,那是她母亲差人送来的么?”   “姐姐想是瞧的不够仔细。”   林黛玉摇头:“那制式分明是咱们府里的,且看花色就是二姐姐常用的那个。”   “这……”   “若真是司棋的老子娘送东西进府,又怎会用二姐姐的食盒提来?再有,二姐姐上午时都再尝试新花样,偏到了下午就捡着熟悉的来,且先选了能久放或是能重新加热的东西,而越是临到傍晚,做的就都是些不耐久放的东西。”   经林黛玉这一剖析,紫鹃也觉察出不对来,回忆着当时的见闻,恍然道:“我说呢,绣橘起初那小模样,分明是在冲司棋显摆——若真是司棋家里送来的东西,又怎会如此?”   这又添了一桩旁证,黛玉也愈发不安起来。   种种迹象都表明,是二姐姐把自己亲手做的饭菜,送给了某人,然后某人才从外面买了冰粥回礼。   而推己及人,林妹妹也不相信迎春那般认真做出来的东西,是送给某个姐妹的——这必是个男子无疑!   再继续往深里想,二姐姐主仆突然变得阔绰起来,多半也和那男子脱不开干系。   然而待嫁闺中的姑娘家,又怎好与外男私相授受,甚至接受对方的重金馈赠?!   这若是被家里查出来……   饶是以黛玉的大胆,想到一旦事发的后果,仍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于是她霍然起身道:“不成,我得劝劝二姐姐,千万不能让她误入歧途、自误终身!”   说着,也不顾已经入夜,就要去寻迎春分说。   “姑娘、姑娘!”   紫鹃急忙拉住了她,劝道:“这大晚上的,你风风火火找上门去,只怕没事儿也变成有事了!还是等明儿,明儿一早咱们再找二姑娘分说不迟。”   黛玉闻言这才作罢。   怏怏坐回床上,又忍不住揣测起了那男子的身份。   是某个趁虚而入的奴仆?   还是和自己一样,寄居荣国府的薛蟠?   抑或是当初谣传中的……   ……   “嘶~”   焦顺自逍遥椅上翻身坐起,边吸凉气边抓挠后脑勺,慌的香菱、玉钏忙取了温茶和两块糕点。   焦顺冲她们摆摆手,龇牙咧嘴好半晌,却吐出一句“畅快”来,随即又取了汤匙又要用那冰粥。   香菱忙夺了去,嗔怪道:“大爷可不能再用这冰粥了,方才都快吓死我们了!”   “方才吃的太猛,我注意些也就是了。”   焦顺说着,见香菱不肯买账,便把汤匙递给她,自顾自又躺回了逍遥椅上:“要不你慢慢喂我,这总成了吧?”   说着,就张大了嘴。   香菱略一犹豫,这才舀了七分杂果三分碎冰,小心翼翼的往焦顺嘴里送。   玉钏也上前,帮焦顺按压起了头顶的穴道,嘴里好奇的问:“这几天难得见爷有好兴致,莫不是撞上什么喜事了?”   “咱们能有什么喜事,隔壁宁国府才有喜事。”   焦顺随口调笑了句,又伸着懒腰道:“爷在内阁辛苦了几日,今儿可算是解脱了。”   香菱诧异道:“爷昨儿不还说,那什么联席会要延长到下月初么?这么突然就……”   “鸿胪寺那边儿突然起了变故,上面许多事情都要推到了重来,这会自然开不下去了。”   焦顺含糊的解释了一句,顺势反手圈住玉钏的纤腰,嬉笑道:“明儿我正好补上休沐,咱们晚上好生松快松快。” ###第一百九十章 送女,仪门   昨儿明明是枕在玉钏怀里,想些有的没的,谁知莫名就‘断篇’了。   转过天到了四月二十七。   因要去东府里凑热闹,焦顺特意穿了一身喜庆的。   用过早饭正要出门呢,不想五儿的母亲柳嫂子就找上门来,扭扭捏捏欲言又止的。   焦顺一时到误会了,只当她因女儿刚来没多久就病了,故此起了辞工的心思,于是开门见山的道:“若是觉着五儿在这里不便养病,让她暂且回家歇息一段时间也行。”   这话却吓了柳嫂子一跳,还以为焦顺是要赶五儿出府,急忙端出了这几日想好的借口:“大爷误会了,她、她其实已经大好了!况且我前儿去卜了一挂,说是这丫头八字轻,必是要有官身的贵人托着才成!”   说着,两只手习惯性的衣襟前摆上来回蹭着,满面堆笑的道:“大爷要不嫌她粗鄙,往后我叫她多跟您亲近亲近,也好借您的官威消灾解难。”   焦顺初时竟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直到觉察出柳嫂子那笑容里颇有几分暧昧,这才猛地恍然大悟,知道她竟是有托付女儿的意思。   五儿论姿色实不在香菱之下,且那举止娇态又形似黛玉,要说焦顺一点都不动心,那绝对是谎话。   但是……   面对这主动送上门的肥肉,焦顺却把脸一板,断然拒绝:“嫂子说笑了,她是伺候家父家母的人,与我之间自该把握好分寸,说什么亲近不亲近的,若传出去倒平白惹人误会。”   理论上来说,徐氏身边的丫鬟,第一受益人应该是丈夫来旺,她可以主动把来旺没染指过的送给儿子,但焦顺却不能越过母亲和五儿亲近。   但这并不是焦顺拒绝柳嫂子真正理由。   五儿病倒实因心病的事情,焦顺也早已经从玉钏那里听说了,瞅那魂不守舍相思入骨的架势,万一自己这边儿刚把人收用了,转天这丫头就去跳井悬梁,甚或是直接羞愤而死,岂不晦气的紧?   如今他既不缺家花也不缺野味的,何苦非要去惹这一身骚?   即便真要收用,也得等五儿在柳湘莲面前碰壁之后再说。   那柳嫂子却怎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   被焦顺这一番义正言辞闹了个烧鸡大窝脖,她红头胀脸死扣着前襟,嗫嚅着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焦顺又随口交代了几句,诸如‘僧道妄言,不可尽信’之类的言语,便端茶送客打发了柳嫂子。   柳嫂子前脚刚出门,玉钏就挑帘子走了进来。   她边回头往外张望,边纳闷道:“爷,柳婶子跟您说什么了?”   “怎么了?”   “我瞧她出门时丢了魂似的。”   焦顺闻言也不解释,微微一笑岔开话题:“不说她,东府蓉哥儿过几日就要成亲了,今儿我得闲正好过去走走,晚上也未必能回来——若二姑娘再差人送东西过来,就便宜你们两个了。”   迎春手艺自然比不得焦家的厨娘。   但照着府里采买的材料,却要比焦家强出不少,里外里一平衡,倒也有七八成的水准。   却说焦顺虽不曾透露分毫,但这偷香窃玉的事情又怎么瞒得过身边人?   玉钏嘴里乖乖应了,心下却暗骂银蝶不知廉耻——她是从银蝶几次登门,焦顺又故意支开自己推断出来的,却万没想到绊住焦顺‘腿角’的实是尤氏。   一路无话。   焦顺穿私巷到了宁国府里,就见前院里早已张灯结彩披红挂绿,那临时搭建的露天戏台上,也传出了丝竹之声和咿咿呀呀的唱腔。   都说是‘穷讲究’。   可其实这豪门大户家中没意义的排场,才真是多如牛毛不可计数。   眼下虽说离着婚期还有四五日,这府上却已经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焦顺因是常客,又见几个迎宾的管事都在忙,问明贾珍的所在之后,便挥退了带路的小厮,自顾自的寻至内仪门左近。   不想刚到了内仪门前,就听得后面齐声叫嚷,说是西府二奶奶领着姑娘们到了,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焦顺虽不觉得自己是什么闲杂人等,但还是随大流避到了角落里。   不多时,就见二十几个丫鬟婆子,簇拥着六七顶轿子颤巍巍的到了仪门前,然后自王熙凤打头,‘卸下’一群莺莺燕燕的女子。   那一个个都是笑盈盈的,唯独黛玉心事重重的样子。   林妹妹瞧着孤僻,实则面冷心热,因这两日受了迎春的恩惠,故此不忍看她误入歧途,原想着今儿一早就把那私相授受的事情摊开了说清楚,好劝二姐姐回头是岸。   毕竟这不比她与宝玉,是自小长起来的姑舅兄妹,且彼此年纪尚幼,就有些逾礼也不打眼。   真被人拿住短处,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然而黛玉寻到迎春院里,还没等找到合适的机会,王熙凤就差人来请,说是要带妹妹们去东府里瞧瞧,看蓉哥儿的婚事筹备的如何了。   故此众女这才会齐聚东府内仪门前。   却说林妹妹正琢磨着,待会儿该找什么理由,将二姐姐引到偏僻处说话,打头的王熙凤突然止住了脚步,偏头看向了墙根底下。   “呦~”   就听她夸张笑道:“我道是谁在哪儿呢,你这猴儿见了我怎么连个礼数都没有?”   众女循声望去,只见焦顺满面堆笑迎了上来,深施一礼道:“二奶奶这可就冤枉我了,我是怕惊扰了姑娘们,才没敢贸然上前见礼。”   “这么说倒是我的错喽?”   王熙凤掩嘴一笑,半真半假的道:“我听宝兄弟说,你都被叫去内阁议事了?天可怜见的,有时候我自个都不敢相信,你这猴儿竟是我自小调教出来的。”   又来了!   自打焦顺声名渐起,王熙凤逮着机会就要凡尔赛几句,偏焦顺又不好否认,只能硬着头皮给她捧哏,所以刚刚才会随大流躲避。   如今躲是躲不开了,焦顺也只好再一次吹捧道:“奶奶说的哪里话?这府里谁不知道您是巾帼英雄,若换成男儿身只怕做个宰相都绰绰有余——我既是您这巾帼宰相调价出来的,去内阁参与议事还不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这话正拍到王熙凤痒处,一时笑的花枝乱颤波涛起伏。   林黛玉在她身后,却是紧盯着迎春不放,试图通过迎春的表情动作,确认自己昨晚的猜想。   谁知这时史湘云却突然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   “怎么了?”   林黛玉诧异的侧头看去,就见史湘云脸上一阵红一阵青的,随即竟就鼓了双腮,仓鼠似的冲着焦顺发起‘狠’来。   这可真是奇了。   黛玉原以为迎春和焦顺有所勾连,可眼下看史湘云的态度,竟似也与那焦顺有什么瓜葛! ###第一百九十一章 焦爵爷的日常休沐【上】   去年十月史湘云带着委屈夜奔到贾府,在兄弟姐妹面前强颜欢笑,背地里却又躲到假山上哭鼻子,结果恰被焦顺撞了个正着。   当时湘云虽也觉着尴尬,却也并未当成是什么大事儿。   毕竟那时双方的交际圈几乎没有重叠的地方,她并不怎么担心自己的‘窘态’,会传到兄弟姐妹们耳中。   然而现在情况却起了极大的变化。   焦顺在府里的影响力与日俱增也还罢了,偏他竟还拉了宝玉去衙门做帮手,每日里见面的机会比众姐妹还多,这就让史湘云有些患得患失了。   正想着他会不会把当初的事情告诉二哥哥,史湘云突然察觉焦顺的目光隐晦的投向了自己,而且还露出一脸凶恶的笑容。   不好!   他肯定是想起那天的事情了!   瞧他笑的这么吓人,该不会是想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吧?!   逐渐迪化的史湘云,下意识的紧紧抓住了什么,鼓着小脸努力对焦顺做出了‘威胁’的表情,同时心底却紧张的如同打鼓一般。   好在焦顺的目光,也只是在她身上略作停留,就又转回了王熙凤身上。   史湘云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方才随手捉住的,其实是林黛玉的胳膊,还因此正被她用异样的目光打量。   史湘云脸上一红,讪讪的松开了手,心下却是暗暗提高了警惕。   那件事情让二哥哥知道了,倒也还没什么打紧,可若是被这牙尖嘴利的林姐姐听了去,却怕是不知要被她取笑成什么样!   不成!   必须得像个法子警告那焦顺一番,让他帮自己严守秘密才行。   就在史湘云下定决心的同时,王熙凤也终于借焦顺完成炫耀之举,洋洋得意引着众人进了内仪门。   而焦顺眼瞧着这一众莺莺燕燕消失在门后,头一个念头就是想从记忆中,把薛宝钗单独摘出来品评品评。   然而……   竟就没能成功。   方才围在王熙凤身边的千金小姐们,倒确实有两个肌肤丰润的,但其中一个怯生生羞答答的,侧后方又站着司棋、绣橘,显然是正和自己明通款曲的贾迎春。   而另外一个焦顺起初没认出来,后来仔细打量了几眼,才确认是去年曾见过的史湘云——去年见她时还小小一团,不想这半年下来竟就窜了一头,瞧着比迎春都略高些。   难道薛宝钗竟然没来?   还是说……   她方才刻意避嫌躲到了人后?   焦顺琢磨了一会儿也不得要领,反是印象渐渐模糊起来——那小姐丫鬟聚在一处足有三四十人,错非前世常在会所里选妃,只怕方才他就已经看花眼了。   算了,往后总能见着的。   搁这儿冥思苦想的,倒愈发像只舔狗了。   暂时将这个问题抛在脑后,焦顺捻开手里的折扇,边摇边迈着官步进了内仪门。   每逢这等婚丧大事,男女之别就做不到平常那般严谨。   这内仪门里的境况便是如此。   正中的大厅里坐着有头有脸的尊长,东厢花厅里以青年男子为主,而西侧的小厅内外则聚了不少贾家的亲眷。   焦顺略一犹豫,就选了东厢花厅。   反正他的目的不过是虚晃一枪,然后再伺机与尤氏主仆搭上线。   既然如此,自要选个容易脱身的所在。   因离着正日子还远,这东厢里大多都是贾家的旁支,譬如贾璜、贾珩、贾芹之流,又或是香怜、玉爱之类的族亲。   总之都是些不大得势的主儿。   焦顺这一出现,就如同往油锅里泼了瓢冷水,当即就围上无数溜须拍马之辈,种种奉承之言不绝于耳。   有那挤不到近前的,又或是拉不下脸来的,则是在外圈悄声说些阴阳怪气的酸话,归类总结起来,不过就是拿焦顺的出身说事儿罢了。   与此同时。   那西侧小厅里,刚刚众星捧月一般,将王熙凤等人迎进去的女眷们,迫于空间的压力,不得不向两侧的耳室转移。   内中就有贾璜的妻子金氏。   她随大流到了门外,原本正想和几个相熟的转入北侧耳室,忽见东厢花厅门口正堵的水泄不通,包括丈夫贾璜在内,都在争先恐后的讨好那焦顺。   金氏心底立刻浮现出了,那馒头庵里被封印了许久的记忆。   一面对丈夫讨好奸夫的行为感到不适,一面又忍不住生出了些异样的心思。   当初她受焦顺的‘胁迫’,不得不冒险帮来家传讯,因觉得付出与收入不成正比,自此就和焦顺断了往来。   然而时移世易。   现下的焦顺可不比从前了,因设计让贾宝玉得了圣上青睐,连荣国府的老太太都对其赞誉有加,且焦顺手上还握着别院工程和天行健商铺的监察权,从指头缝里漏出些来,只怕就能抵自家那小店一年的收成!   想到这里,金氏心下不由大为后悔。   “怎么不走了?”   这时同行的妇人见她驻足眺望,不由奇道:“不是说到隔壁凑一桌么?”   “我、我突然觉得有些气闷。”   金氏慌忙敷衍道:“你们先耍着,我在外面透透气就来。”   打发走几个妇人,她也好不好一直盯着对面打量,于是便凑到栏杆旁,假装被花坛里的鲜花所吸引。   这时恰好焦顺应付完那些阿谀奉承之辈,又推拒了他们去主位上座的邀请,转头步出花厅望向了西厢这边。   金氏见状心中一动,忙低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对着东厢搔首弄姿起来。   不多时,她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这冤家果然还是忘不了我!   金氏心里沾沾自喜,若非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真恨不能就这么迎上去,扑入对方的怀抱。   “娘子。”   谁知来人站在两丈外,就扯着嗓子嚷了起来:“我方才输的狠了,你快拿几两银子出来,我好去翻翻本!”   金氏愕然抬头,就见站在院子当中的赫然是丈夫贾璜。   她一时也不知是羞是恼,红涨着脸啐道:“呸~赌赌赌,成日就知道耍钱!店里的生意也不见你去照应,如今倒好意思朝我要银子翻本!”   贾璜原本正冲她满面堆着笑,谁曾想当着众人的面,被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先是愣怔了一下,随即脸上青红交加怒容满面!   ……   焦顺正一边在东厢廊下漫无目的的徘徊,一边琢磨着该如何跟尤氏接上头。   不想这时西厢竟就叫骂起来,抬眼看时,恰巧瞧见贾璜将金氏从游廊里扯了出来,劈头盖脸的就是一巴掌。   金氏也不甘示弱,拼命的往贾璜脸上抓挠。   糟糕!   焦顺登时就打了个突兀,暗道莫非是当初的奸情败露了?   后来听贾璜大声喝骂,才知道是因为赌输了钱引发的家庭矛盾。   他心里松了口气,就觉着这倒是个好机会。   遂伸长了脖子往西厢里眺望,果不其然,没多会儿功夫尤氏就带着银蝶自里面出来,示意众人过去解劝。   焦顺忙也趋前几步,大声招呼贾芹几个:“快、快把你们叔叔拉回来,眼见就是蓉哥儿大喜的日子了,输上十几两银子值个什么,就这么不管不顾的闹起来了!”   等贾芹带着几个小辈,上前扯住贾璜,他却又趁机往屋后绕去。   如同焦顺预料的一样,旁人都被贾璜夫妻吸引了眼球,尤氏和银蝶却在他开腔之后,就把注意力锁定在了他身上,并及时察觉了他趁机脱身的动向。   不过……   除了尤氏主仆之外,那金氏也是眼睁睁看着他溜之大吉,忍不住暗骂了一声:好个丧良心的贼汉子!   且不提这夫妇二人如何收场。   单说焦顺绕到屋后僻静处,约莫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见银蝶蹑手蹑脚寻了过来。   二人贴饼似的好一番裹缠,直到彼此都快窒息了,这才气喘如牛的说起了正事儿。   就听银蝶埋怨道:“我们早请晚请的,偏爷怎么就专挑了今儿来?”   “我这几日不是在内阁议事,一时脱不开身么。”焦顺听这话里有话的,不由奇道:“怎么了?听你这意思,莫不是事情有了反复?”   “就怕真有反复呢!”   银蝶半是表功半是无奈的道:“太太跟我这几天都快把嘴皮子磨破了,好容易才让珠大奶奶起了外心,谁知左等您不来、右等您不来,偏赶上她今儿告假在家,您巴巴就来了!”   李纨告假没来?   焦顺诧异道:“她怎么了,难道是身体不舒服?”   “这不是书院放假了么。”   银蝶将两手一摊,苦恼道:“太太和我就怕她见了兰哥儿,这事情又起了反复。”   这还真是不凑巧。   可被苏侍郎带到内阁议事,也由不得焦顺随便请假。   这时银蝶又忍不住埋怨:“爷也是的,上回明明都箭在弦上了,偏就不肯……”   废话~   这心甘情愿和灌醉了那啥能一样吗?   焦某人虽不是什么好鸟,却也不至于没品到这种程度——先前在山洞里是认错了人——何况他是真的很大,压根儿做不到无痛针灸!   届时把人弄醒了,闹将起来可不是顽的。   为免重蹈覆辙,焦顺又特意交代道:“回去告诉你们太太,成不成的无所谓,但上回那样的事情可千万不能再有了,不然珠大奶奶若真恼了,把事情抖出来岂不是弄巧成拙。”   银蝶见他说的郑重,只好乖巧应下。   等约好了晚上主仆齐上阵,银蝶这才又原路折回。   目送银蝶消失在转角,焦顺略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既然错过了最好的时机,现如今他能做的,也就是祈祷李纨不要‘迷途知返’了。   “咦?”   就在这时,一个诧异的声音自转角传来:“银蝶姑娘,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我……”   随即又听银蝶有些慌乱的反问:“云姑娘来这边儿做什么?”   却原来她刚转过墙角,就与史湘云撞了正着。   听银蝶不答反问,史湘云显然也有些措手不及,支吾道:“我?我、我在屋里有些气闷,所以出来随便逛逛——怎么,难道不成么?”   最后那句反问,明显透着色厉内荏。   好在银蝶也正在慌乱之中,倒也没能分辨出来,只讪讪道:“姑娘要逛自然可以,只是最好带上翠缕一起,免得被哪个冲撞了。”   “我逛一下就回去了,你忙你的就是。”   “这……那我就先回去了。”   听到史湘云打发走银蝶,焦顺忙隐身在一丛灌木后面。   不多时,就见史湘云鬼鬼祟祟的寻到近处,一面狐疑的四下张望着,一面诧异的嘟囔着:“那焦顺明明是来这边儿了,怎么不见人影?”   找自己的?   焦顺心下十分好奇,她找自己究竟有什么事。   本来有意现身问个究竟,可转念一想,她若再问起银蝶来倒是个麻烦。   反正是她主动在找自己,换个时间地点再问也不迟。   故此焦顺便藏着没露头,任凭史湘云搜寻无果,皱着一张小脸原路折回。   然后又等了好一会儿,确认再没人寻过来,焦顺这才重又回到了东厢花厅里。 ###第一百九十二章 焦爵爷的日常休沐【中】   素云一手端放在小腹上,一手挑开门帘,快步走进贾兰的卧室,就见李纨正呆呆的坐在床头,身旁放着贾兰早就整理好的换季衣裳。   “奶奶。”   她轻声呼唤了一声,见李纨空洞的目光转过来,忙禀报道:“哥儿已经在温习功课了,我见他学的聚精会神,便让人都在外间候着,没有招呼不得进去打搅哥儿。”   这时李纨眼中才渐渐有了焦距,却仍是有些神思不属,等她说完好一会儿,这才点头道:“有你盯着我就放心了——记得到了时辰,让哥儿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奶奶放心吧。”   素云笑道:“哥儿自打去了云麓书院,非但功课上不用人操心,连这身子骨都打熬出来了——今儿一早都没等人去叫,就先起来晨练了一番。”   是啊,自打进了书院之后,这孩子是愈发的出息,也愈发的独立了。   按说这是好事,也是李纨之前苦心期盼的。   但此时李纨伸手在那换季衣裳上轻轻抚弄着,心底却没来由的有些失落。   儿子刚满百日的时候,丈夫贾珠就英年早逝撒手人寰,十年间她顶着婆婆的冷言冷语,含辛茹苦的将儿子带大,这期间她一门心思全在贾兰身上,贾兰对她这个母亲也是无比的依赖。   以至于在贾兰入学之前,李纨曾不止一次担忧,儿子离开自己会无所适从,甚至迟迟无法融入学院。   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   贾兰入学之后,靠着家世相貌以及谦卑有礼的态度,在云麓书院可说是如鱼得水,短短几个月就适应了书院的环境,不但在师长督促下学业大进,还结识到了一群志向相投的同窗好友。   最近放假回家的时候,贾兰总是滔滔不绝的提起学院里的一切,似乎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让他乐在其中。   但更多的时候,他则是会按照学院里规章,自觉的勤学不辍,生怕被辜负了师长的期待,又或是被同窗的好友抛在身后。   李纨对此自是十分欣慰,且乐见其成的。   但是……   儿子充实的学院生活,却也愈发衬托出了她这几个月的苍白空虚。   如果认真计算的话,自从贾兰入学之后,她起码有近半的时间,是在发呆走神以及毫无意义的针线活中度过的——更可怕的是,这样被空虚寂寞占据的时间,还在不断地与日俱增。   这样的日子,仿佛彻底失去了所有的颜色!   也只有儿子回家的时候,她才会短暂的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但每当儿子离开时,带来的却是更大更浓更让人无法忍受的寂寞与空虚!   这份寂寞与空虚,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李纨的心脏,让她仿佛置身于无底深渊当中,徒劳的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最能充当这根救命稻草的,无疑正是贾兰,但理智偏又让李纨无法对儿子袒露这一切,更不能允许自己影响到儿子未来的前途。   也正因如此。   李纨才逐渐认识到一个现实,真正离不开依靠的并不是贾兰,而是她这个做母亲的。   也正因如此。   李纨才会重新接纳了本该提防警惕的尤氏,毕竟那是她孤独的生活当中,极少数能提起精神应对的事情,更是这清幽院落里,为数不多的访客。   也正因如此。   李纨才会答应去宁国府帮办筹备贾蓉的婚事,才会对尤氏主仆那些Y词艳语,渐渐少了抵触与排斥。   甚至于……   连着几日没有见到焦顺的踪影,她首先感到的并不是轻松和安心,反而是浓浓的失落与渴望。   这渴望,与平日里想要见到儿子的那种期盼截然不同,夹杂了许多恐惧与排斥的情绪,让她多少次想要将其彻底驱散,偏又如附骨之疽一般铭刻心底。   “奶奶、奶奶?”   耳边传来素云的呼唤声,李纨这才发现自己又走神了,有心振奋精神,偏浑身懒洋洋的提不起半点兴致,于是将素手轻摇,有气无力的道:“你去伺候兰哥儿吧,我自己在这屋里坐一会儿。”   素云闻言有些担心的道:“奶奶莫不是这几日在东府里累着了?依我说,咱们不去也……”   “快去吧。”   李纨再次摆手,挥退了素云。   等素云知趣的退出门外,她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事实上和素云的认知相反,她这几日在东府里虽然疲惫,心底却反倒充实了许多,虽然还补不满心中的空洞,却要比在这孤寂的小院里发呆强出百倍。   显然,李纨骨子里还是存了对权利的向往与贪欲。   如果可以的话,这甚至能成为她稳定情绪的强大助力。   然而依照目前的局势,她几乎完全没有抢班夺权的可能。   除非……   王熙凤再生一场重病!   摇摇头,将这不切实际的念头抛在脑后,李纨叹了口气,有一搭无一搭的重新整理起了那些换季衣裳。   只是她动作仿佛灌了铅一般缓慢沉重,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就软软的放平了身子,迷迷糊糊的进入了梦乡。   依旧是那熟悉的山洞。   但这次的情景却有了极大的变化。   从山洞中走出的不再是男人,而是李纨自己!   就见她衣袂飘飘深情款款迎向了焦顺,半含幽怨半含娇羞的挽着他回到洞中。   此时洞中也不是那简陋的样子,而是换成了一间清幽的卧室——和现实中李纨的卧室一般无二。   在这熟悉的卧室里,她和焦顺毫不见外的说笑着,温柔又体贴的帮焦顺褪下了外套,你侬我侬的依偎缠绵,然后就像是真正的夫妻一样宽衣就寝……   “奶奶、奶奶?!”   素云有些焦急的呼唤,让李纨从不可描述的梦境中惊醒,她下意识坐起身来,又听素云关切道:“您怎么睡着了,小心着了凉!”   果然又是一场梦。   李纨先是怅然若失,随即才醒悟过来,自己这是在儿子床上。   她仿似被烫着了一般,猛地跳下了床,红头胀脸的就往门外走,只是走出几步,忽又停住了脚步,姿势别扭的回头吩咐道:“你让人把浴桶抬进来,我要洗个澡。”   这时候洗澡?   素云诧异的想要追问,李纨却早闷头冲了出去,她只好按捺住心下的好奇,按照大奶奶的吩咐准备了浴桶和一应需用之物。   直到整个人浸在温热的浴桶里,李纨羞愧到几乎要爆炸的情绪,才略略减轻了些。   她反复捧了水清洗着面孔,强迫自己重新冷静下来。   然后又对着水里倒影,发誓绝不再做出这样亵渎的事情。   但具体是以后不在儿子屋里发梦,还是强迫自己不再做那个荒诞离奇,偏又莫名真切的梦,李纨却是下意识的选择了逃避。   “奶奶。”   就在这时,门外再次传来了素云的呼唤。   依旧处在躁郁中的李纨,几乎是下意识的吼了一声:“这里不用你伺候,你看好哥儿就成!”   门外安静了片刻,又听素云道:“是银蝶来了,说要当面给您传话——我问她究竟有什么事,她也不肯说清楚。”   李纨原本已经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但听说是银蝶来了,心下又是一通慌乱,迟疑了许久,才吩咐道:“让她在外面等一会热,我这就出来。”   匆匆结束了这场沐浴。   李纨换上身新新衣服步出卧室,就见银蝶正同素云在客厅里说笑。   一见她露面,银蝶立刻使了个眼色,示意李纨先支开素云。   李纨心下还在犹疑,嘴上却不由自主的冒出句:“素云,你去伺候哥儿吧。”   素云连着几次被驱赶,不由噘着嘴生出了小性子。   但她毕竟不是司棋,李纨也不比迎春,只略略冷了脸瞥了一眼,她就不敢再继续逗留下去,悻悻的甩帘子去了内书房。   “说吧。”   李纨坐到主位上,有些心虚的避开了银蝶的目光,转头看着茶几上茶碗,硬邦邦道:“你们奶奶这又要耍什么花样?”   开口的同时,她心底就不可节制的腾起了那异样的渴望。   “我们奶奶请您过去呢。”   银蝶道:“本来哥儿放假,我们奶奶也不想打搅您,偏今儿去的人太多,其中又有……”   说到这里,她刻意卖起了关子。   李纨原本不想惯着她,但心中的渴望却逼得她脱口问道:“有谁去了?”   “有二奶奶和诸位姑娘!”   银蝶笑道:“我们奶奶不能不陪着,可又不好冷落了别个,当真是分身乏术,只好派我再请您过去帮衬帮衬。”   李纨一颗心恍似被摔倒了地上,精气神都摔散了,正要开口拒绝尤氏的请托,忽听银蝶又小声补了句:“对了,今儿焦大爷也去了——您是知道的,我们奶奶冷落了谁,也不能冷落他。”   却原来银蝶向尤氏回禀了焦顺的言语,尤氏察觉到那冤家虽口口声声说是不能用强,字里行间却又满是期盼。   故此才特意派了银蝶过来试探。   “我……”   李纨听到‘焦大爷’三字忍不住霍然起身,然后又缓缓的坐了回去,一贯清心寡欲的脸上显出挣扎之色,过了许久才颤声道:“我、我收拾收拾,这就过去。”   银蝶方才也有些提心吊胆,这时见事情妥了,登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用手反掩着小嘴,意味深长道:“那您可好生拾掇拾掇,毕竟还要见‘外客’呢。” ###第一百九十三章 焦爵爷的日常休沐【中二】   返回头再说宁国府里。   尤氏悄悄打发银蝶去请李纨之后,便又回到了西厢正中的小厅里,陪着王熙凤的等人闲话家常。   每每这种时候,王熙凤总会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今儿自然也不例外。   她先是几句俏皮话惹得炒热了场面,随即话锋一转,故意板着脸对尤氏道:“我来这儿可不是专给你们逗闷子的,说说吧,我们那边儿采买的小戏子,怎么就被你给昧下了?!”   “呸~”   尤氏虽不及她伶牙俐齿,但做了这么多年的主母,见招拆招的能力还是有的,当下笑着啐道:“亏你还是当婶子的呢,大喜的日子也没句好话!”   “你打量这家里哪个敢昧下你的人?不过是借着蓉哥儿娶亲的机会,帮你调教调教、排练排练,免得在太太、老太太面前漏了怯——你不感谢我就罢了,怎得倒还找上门来了?”   这几句连消带打,自也博得了满堂哄笑。   王熙凤也咯咯笑了起来,抬手指着尤氏对众人道:“瞧瞧、瞧瞧,分明是昧下了我的人,这一说却倒成了我的不是——咱们这位大嫂子最近也不知吃了什么灵丹妙药,那舌头是越发的好用了!”   众人笑的更欢了。   贾迎春自也凑趣的摆出了笑模样,但却比旁人迟了半步,且边笑边小心观察别人的动作,众人刚一收敛,她也急忙敛去了笑模样,恢复成眼观鼻鼻观心的状态,完美呼应了‘二木头’的绰号。   林黛玉在一旁偷眼观瞧,忍不住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二姐姐这样木讷胆怯,又过分在意别人眼光的老实人,真的有胆子和别人暗通款曲私相授受吗?   她惯是急性子,先前本来打定主意,准备等回了荣国府之后,再向迎春探问究竟,可如今这一心神动摇,倒愈发迫切想要寻求答案。   于是犹豫半晌,林黛玉忽的起身对贾迎春道:“二姐姐,你陪我去更衣吧。”   贾迎春先是一愣,继而迟疑着自椅子上起身,旋即便被林黛玉拉着向门外走去。   她急道:“总、总要跟姐妹们说一声……”   黛玉却只是不理,硬是将她拖了出去。   这拉拉扯扯的,自也惊动了王熙凤和尤氏。   尤氏因就笑问:“奇怪,这两个丫头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   “可说是呢。”   王熙凤也显出诧异之色,随即三角丹凤眼流转,落在了剩余的几位姑娘身上,狐疑道:“你们最近也都怪怪的,莫不是有什么瞒着我的?先说好了,既是瞒了我,若惹出什么麻烦来,可别指望我替你们扛着!”   听到这话,惜春登时紧张起来。   宝钗和探春虽不似她那般,却也只是笑着没有言语。   只史湘云大咧咧的笑道:“我们又不是二哥哥,哪来的许多麻烦可惹,嫂子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我们那事儿若成了,往后说不准还有你的好处呢!”   “哎呦~”   王熙凤夸张的道:“要这么说,那我可就擎等着你们孝敬了——不过我可是属灶王爷的,要是不给够了甜头,就别指望我上天言好事!”   “你快歇歇吧!”   话音刚落,门口就有人笑骂道:“这一大家子都不够你折腾的,你还想把天捅个窟窿不成?”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李纨适时赶到。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妯娌三个凑在一处,自又是好一番热闹。   旁人都被逗的哄笑不断,唯独平儿隐在王熙凤身后,时不时瞟一眼李纨,满脸满心的异样。   且不提厅内如何。   却说林黛玉扯着贾迎春到了外面,又刻意斥退了紧随其后的丫鬟们,然后寻到一处僻静的所在。   她板起瓷娃娃一般精致的小脸,背着手道:“二姐姐且站好了,我要审一审你!”   这没头没尾的,贾迎春一时不明就里,却习惯性的放低了身段,认罪似的垂低了头,嗫嚅道:“妹妹要审、审我什么?”   “审什么,姐姐自己知道。”   林黛玉原本打算疾言厉色,但瞧她受气包似的架势,还是略略放缓了语气:“咱们这两日做的饭菜都去哪了?那食盒是怎么回事?碎冰粥又是怎么回事?”   贾迎春这才知道是露了马脚,先是错愕的抬头看了一眼林黛玉,随即又把头埋的更深了。   见她鸵鸟也似的,林黛玉愈发怒其不争,攥紧了粉拳正色道:“按理说我不过是寄居在这府上,旁人如何都与我无关,也轮不到我这外人来管——可咱们既是姐妹一场,我断不能眼睁睁看着姐姐往火坑里跳!”   “姐姐是什么身份?舅舅、舅母又是什么脾性?!怎容得你与人私相授受暗通款……”   “我没有。”   贾迎春忍不住打断了林妹妹的话,不过说完这三个字,她的勇气就又消散了大半,再次恢复到了方才的鸵鸟状态。   “姐姐到这时候还不肯认?”   林黛玉有些生气了,以为她是信不过自己,于是赌咒道:“姐姐必是信不过我,那我发誓总成了吧?如果我向外人泄露姐姐的秘密,便天打雷……”   “别!”   贾迎春再次打断了林黛玉的话,躲避着她的目光支吾道:“我是说、是说,不是私相授受。”   不是私相授受?   黛玉起初有些莫名其妙,但很快想通了关节,脱口道:“难道说,这事情竟是舅舅、舅母认可了的?!”   贾迎春并未答话,但答案却已是昭然若揭。   这个答案虽然出乎林黛玉的预料,但细想起来却十分符合贾迎春的性格——若不是父母有命,她又怎敢与人暗通款曲?   “那人是谁?”   林黛玉紧接着又问出另一个关键问题:“莫不是宝姐姐的哥哥?”   既然是父母认可的人选,那么男仆趁虚而入的可能性,就基本不存在了,所以只余下另外两个可能。   “怎、怎么会!”   贾迎春吓了一跳,忙把头摇的拨浪鼓仿佛。   “那就是焦顺啰?”   虽是问句,但林黛玉却明显已经有了答案。   这也是她先前最为怀疑的人选。   而且和薛大脑袋相比,焦顺也勉强称得上是良配——当然,这个评价仅限于贾迎春的婚配对象,林妹妹自己是绝瞧不上这等粗人的。   虽说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答,但是林妹妹两条细眉却反而皱的更紧了。   她斟酌着问:“做出承诺的人,应该是大舅母没错吧?毕竟先前就已经有类似的谣言传出了。”   见贾迎春并未反驳,林黛玉竖起一根葱白似的指头,轻轻磕碰着粉嫩尖俏的下巴,质疑道:“既然如此,那为何大舅母还要急着把娘家侄女接到京城来?”   这话正中关键!   贾迎春头一次直面了她的目光,惊讶又诧异的分开了双唇,却迟迟没能吐出半个‘字’来。   是啊!   既然太太已经将自己许给了焦大哥,却怎么还急着要把娘家侄女接来京城?   再想想当初受老太太质问时,邢氏曾经说过的话,贾迎春脸上血色尽去,身形摇晃着几欲瘫倒在地。   林黛玉忙扶住了她。   同时她心下也有些诧异迎春的反应,暗道不过是一个出身低贱的粗汉罢了,却怎么竟就让二姐姐如此倾心?   不过纳闷归纳闷,她还是立刻宽慰道:“姐姐莫急,也许事情并非咱们想的那样——再说了,究竟娶谁为妻,也要看焦……焦大哥意思。”   贾迎春闻言,仿似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拼命的点着头,可脸上却仍是透着惴惴不安。   林黛玉见状,小心探问道:“姐姐和焦大哥之间,进展到那一步了?”   “这……”   贾迎春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林黛玉只得继续追问:“可曾有过私会?”   这回贾迎春却是想也没想,立刻摇起头来。   放在之前,林黛玉得知这个消息,说不定会大大的松一口气。   但现如今发现贾迎春对焦顺确有情愫,又似是受了大太太的欺骗,她对待此事的态度,也就不知不觉的转变了。   “这怎么成!”   黛玉毫不犹豫的怂恿道:“既然涉及姐姐的终身大事,总要当面锣对面鼓的讲清楚才好!”   她一贯是敢爱敢恨的性子,又与宝玉终日里见面,故此对于这‘私会’一事倒比别人看的轻巧。   “这、这怎么使得!”   然而迎春闻言,却唬的什么似的,嗫嚅道:“若太太当真并是在……那我再与焦大哥见面,岂不是、岂不是……”   她此时虽对焦顺生出了情愫,可让她主动反抗邢氏、贾赦,却是千难万难。   林黛玉此时早忘了最初的动机,见迎春竟打起了退堂鼓,登时怒气不争的道:“姐姐糊涂了?!等这婚事便宜了娘家的破落户,太太难道还会帮你寻一桩更好的不成?!到那时候,你只怕是才脱虎穴又入狼窝!”   这正是贾迎春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事情!   因此她将银牙一咬,终于下定了决心。   林黛玉又趁热打铁,催促她赶紧设法联系焦顺,约其私下里见上一面,并表示自己可以帮忙打掩护。   贾迎春此时六神无主,自是黛玉说什么就是什么。   当下就唤来了司棋、绣橘,由林妹妹把之前的分析复述了一遍,然后提出要联络焦顺出来私会。   司棋听完之后,也明白这事儿的严重性,当下忙道:“绣橘,这种事儿早一天是一天,你索性现在就去焦家,和香菱商量个时辰地点出来。”   顿了顿,又补了句:“届时我跟姑娘一起去见他!”   “你、你也要去?你去做什么?”   贾迎春闻言,有些诧异的反问。   “这……”   司棋略有些窘迫的解释道:“我听说焦大爷那人有些、有些急色,万一见面之后,他对姑娘有什么逾礼的举动,我也好从旁阻拦一二。” ###第一百九十四章 焦爵爷的日常休沐【下】   宁国府后院小厅。   贾兰无声的放下了筷子,旁边立刻有人奉上了帕子,等他认真擦过本就没什么油渍的嘴角,将那帕子放回丫鬟手上,漱口水就又被送到了嘴边儿。   他含了一口仰头‘咕噜’两声,低头吐进被小丫鬟半跪着托举在半空的痰盂里,然后又含了第二口水。   如是再三,贾兰又用新帕子再次擦了嘴,然后起身在铜盆里净了手,这才转头躬身道:“伯母,母亲,我已经用好了。”   李纨原本有意回家和儿子一起用饭之后,然后再回到宁国府‘帮衬’。   然而尤氏却唯恐她半路改了主意,故此先斩后奏将贾兰唤到了东府用餐。   却说李纨早在儿子开始擦嘴的时候,就已经停止了用餐,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这时又微微颔首道:“那就赶紧回去歇一歇,别误了下午要温习的功课。”   贾兰刚要躬身应诺,尤氏就在上首笑道:“急什么,他哥哥大喜的日子,孩子多玩一会儿能怎得?别听你母亲的,待会我让蔷哥儿领着你四处耍耍。”   “多谢伯母好意。”   贾兰举止得体的微微躬身,笑道:“侄儿才到书院求学,各方面多有不如人处,如今一心想着尽快追上同窗们的进度,便玩儿也玩儿不尽兴,还是等侄儿日后学业有成,再让哥哥们带我痛快耍一耍吧。”   这一番话只听得尤氏啧啧称奇:“瞧这孩子,小大人似的!他哥哥……不!就是他那些叔叔们,只怕都未必有这样的志气、定力!”   说着,又轻轻搡了李纨一下,诚心实意的艳羡道:“真不知你是怎么调教的!我要有这么个听话的儿子,下半辈子就再没有别的念……”   说到半截,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立场,于是慌忙踩了个急刹车。   李纨自然明白她为何没了下文,却也没有要拆穿的意思,只是避重就轻的笑道:“靠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何能成?主要是书院里的师长们调教的好。”   “是啊、是啊,这书院果然没白上!”   尤氏心虚的顺着她的话赞了一声,随即又和颜悦色的对贾兰道:“你母亲我留着还有大用,你既是要去温习功课,我也就不拦着了,让素云送你回去就是。”   她这半年的努力没有白费,至少贾兰把她当成了母亲的闺中好友,所以压根也没怀疑过这‘大用’是什么意思。   当下乖巧懂事的告辞而去。   而等贾兰离开后,尤氏、李纨也没了食欲,撤去饭菜偎在罗汉床上,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着,彼此却都有些心不在焉。   “太太。”   这时银蝶自外面走了进来,瞟了眼李纨,又改了称呼:“奶奶,迎亲需用的物件都备好了,您要不要过去验看验看?”   宁府里惯称尤氏为太太,但在西府面前,则又往往要主动降上一级,以避讳王夫人和邢夫人。   却说尤氏听到银蝶这话,登时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一骨碌自罗汉床上起身,转头对李纨道:“他婶子,趁着这会儿来的人不多,你跟我盘点盘点迎亲要用的东西,千万别漏了什么!”   她虽是竭力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还是不自觉的加重了尾音。   李纨本就是揣着明白当糊涂,见状那还不知道是图穷匕见的前兆?   脸上腾起两团异样的沱红,缓缓的坐直了身子,同时心下也再一次的挣扎起来。   虽说来之前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儿子前脚刚走没一会儿,自己这做母亲的就……   “怎么了?”   见她并未起身,尤氏心下略有些慌乱,上前扯住李纨的胳膊,催促道:“快起来,这要一耽搁,指不定又有什么事儿找上来呢。”   说话间发力一扯,却没能把李纨拉起来。   好在这时银蝶也上了手,主仆两个齐心协力,终于是把李纨拖下了床。   李纨神色晦暗难明,直到被尤氏半拖半拽着出了门,这才苦笑道:“嫂子,你何苦非要如此?”   “说什么呢?”   尤氏装作没听懂的样子,一语双关的强笑道:“这大喜的日子,多走几步路能怎得?”   说着,又故作亲密的挽住了李纨,不容她半路脱身。   后面银蝶也是亦步亦趋、严防死守。   三人就这么在后院七拐八绕,眼见到了一处僻静的客院前,李纨突的收住了脚,垂着一张说不清喜怒的俏脸,再不肯往前半步。   尤氏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拉动她,不由暗骂李纨‘矫情’,若当真不肯就范,又怎会巴巴跑来东府,又怎会半推半就着跟到此处?   如今只差这临门一脚,却装什么贞洁烈妇?!   不过这话她自然不可能宣之于口,只好抬手指着前面的院门道:“好妹妹,就这几步路了,咱们来都来了,你便陪我进去瞧瞧又能怎得?”   李纨抬头看看那乌漆院门,直似是瞧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心肝在腹中突突乱跳,口中毫无意义的反问了句:“嫂子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却是在指摘尤氏先前说过的‘只是帮衬,不论其它’。   但事到如今再翻这旧账还有什么意义?   尤氏干脆没有答话,而是冲后面的银蝶使了个眼色。   银蝶早等的不耐,见状立刻上前扯住李纨,使出吃奶的力气往院内拉扯。   不曾想阻力却比想象中小了不少。   一时用力过猛,连带着尤氏都被她拉的踉跄起来,三人肉串也似的跌跌撞撞跨过了门槛。   进门之后,主仆两个都松了一口气。   银蝶随即悄悄放开李纨,重又退到了二人身后。   尤氏则是指着屋内道,充满诱惑的道:“妹妹快看,那屋里是什么!”   李纨身子一颤,那臻首反而再胸前埋的更深了。   事到临头,羞愧、迷茫、惶恐,数不清的情绪在脑海里爆开,让她再次生出了夺路而逃的念头。   碰~   可就在这时,身后的院门突然重重关闭,然后是慌忙落锁的动静。   李纨愕然回头,却见这院里哪还有尤氏主仆的踪影?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她转身飞扑回了门前,先是‘哐当、哐当’推了几下,随即擂鼓似的乱捶:“开门、开门,快开门啊嫂子!”   然而回应她的,却是快速远去的脚步声。   李纨恍若未闻,捶的愈发激烈。   “大奶奶?”   直到身后传来一声熟悉,却又陌生的声呼唤,李纨这才停止了徒劳的举动。   高耸的胸肌急速起伏了几下,她一手掐着长裙的束腰,一手撩弄着耳边的碎发,僵硬的转回头去,明知故问的颤声道:“焦、焦兄弟怎会在此?”   “自是尤氏安排的。”   焦顺貌似坦承的摊手道:“本来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现下看到大奶奶,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顿了顿,他略略压低嗓音道:“自从被大奶奶撞破之后,她就一直提心吊胆的,几次提议要拉你下水,都被我给否了,那曾想竟就出此下策……”   依照李纨的才智见识,原本没那么容易相信他这一番话。   但因为当初曾亲耳听到焦顺拒绝尤氏,故此倒并未怀疑什么。   面色复杂的盯着焦顺打量了片刻,李纨又问:“那你能不能让她把门打开?”   “这……”   察觉到李纨眼中不乏情愫,焦顺故作为难的同时,也顺带改了称呼:“嫂子,她既是刻意而为,又怎会轻易把门打开?”   李纨对此并不意外,于是默默的垂下了头。   她不开口,焦顺却不能场面冷下来,当下又摆出一副掏心掏肺的架势道:“我知道嫂子您信不过我,毕竟……毕竟似嫂子这般人物,但凡男人有几个能不动心的?”   “你……”   李纨似被这话蛰了一下,急忙抬头道:“休要玩笑,我比你足足大了九岁,早已是人老珠黄了。”   “嫂子说的哪里话?!”   焦顺激动的往前两步,挥舞着胳膊道:“嫂子天仙下凡一般的品貌,便再过十年、二十年也依旧是风情不减,更何况如今风华正茂?!”   随即,又摆出一副颓唐架势:“我知道,大奶奶这话只是想打消我的非分之想,毕竟我这等出身卑微之人,即便是在心底肖想一番,对大奶奶也是天大的亵渎。”   李纨原本因焦顺向前逼近,已经把身子靠在了门板上,此时见他垂头丧气自轻自贱,下意识又把身子往前探了探,用出乎自己预料的轻柔声音道:“快别说这话了,现如今你……”   “不!”   但焦顺却又激动的打断了李纨的话,一面再次往前欺进,一边直勾勾的盯着她道:“我要说,我要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不然错过了今天,我、我只怕再不敢跟嫂子吐露心声了。”   “自从跟着父母到了这荣国府里,我就听说有个守寡的珠大奶奶,数年来又听了些风言风语,有称赞您守身如玉的、有称赞您教子有方的,也有说您……说您克死了相公的!”   “那时在我眼中,您就是一尊金漆的菩萨,让人心生敬佩有些畏惧。”   “直到那件事之后,尤氏在我面前时不时的提起你来,我才渐渐拼凑出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品貌过人满腹锦绣自立自爱心地善良,偏又少人怜爱无人欣赏的女人!”   “我对嫂子的敬佩有增无减,却不再有一丝畏惧,取而代之的是惋惜与不忿!”   “嫂子明明不曾做错什么,明明比那凤辣子更有资格,做那荣国府里的管家奶奶,却偏偏被太太无理苛待,受了十年冷落十年孤苦!”   “女人一生当中能有几个十年?何况还是风华正茂的时节!”   “故此我虽然万不敢亵渎嫂子,却打心里期望嫂子能得到自己的幸福,哪怕、哪怕是违背世俗礼法的幸福。”   嘴里说着万不敢亵渎,焦顺脚下却连迈了几步,与李纨面对面的站在了一起。   碰~   李纨下意识的往后退去,却撞在了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而这一声闷响也将她迷茫中惊醒,红着脸道:“你、你别再说了!”   “嫂子。”   焦顺却那肯住口?   当下又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我虽然不曾答应她,实则却不止一次梦到嫂子。”   他这话原是趁热打铁,谁成想却起了歪打正着的效果。   原本还拼命往后退缩的李纨,突然弹簧似的挺直了身子,脱口道:“你也梦……你梦到了什么?”   焦顺敏锐的注意到了那个‘也’字,心下登时一动,暗道这妇人莫非也曾梦到过自己?   想想尤氏这半年来持之以恒的PUA,她会梦到自己倒也并不奇怪。   那她梦到的又会是什么情景?   最有可能的,应该就是……   想着之前那半途而废的荒唐事,焦顺装出一副神思不属的架势,呢喃道:“我梦到和嫂子在梨香院旁的山洞里,梦里嫂子再不是高不可攀的样子,而是……”   “别说了!”   李纨又慌又羞的伸手捂住了焦顺的嘴。   彼此的梦境竟然重合了?!   这究竟是怎样的孽缘?!   难道自己命中注定与这焦顺……   脑袋里正乱成了一团麻,突然觉着掌心上有些温热,却是焦顺趁机在她手上轻轻吻了一下。   “啊!”   李纨恍似触电般,想要把手缩回来,却又被焦顺眼疾手快的捉住,然后顺势一把将李纨扯进怀里紧紧抱住!   “嫂子!”   李纨下意识的想要挣扎,却又听他迷乱的道:“好嫂子,梦里我也是这样抱着你的——是了、是了,这一定又是在做梦!也只有在梦里,才能和嫂子这般亲近!”   “你、你……”   李纨挣扎的力度登时弱了,一方面清楚知道这并非梦境而是现实,一方面却又忍不住想,为什么就不能把这当成是一场梦呢?   类似的梦境,不是已经有过很多次了么?!   只是男人雄壮结实的胸膛,却比以往更加真切,也更加让人眷恋。   是啊,这一定是梦,一场比之前还要真实清晰的……白日梦。   李纨不知不觉的停止了徒劳的挣扎,闭上美目,颤声呢喃着:“梦、梦醒之后,再无瓜葛!”   焦顺闻言大喜,当即打横抱起李纨,飞也似的冲进了屋里。 ###第一百九十五章 余韵   自熟睡中醒来,焦顺就觉着浑身黏腻潮湿,仿佛被浸泡在浆糊里似的。   同时大量汗液与荷尔蒙混杂的气息,也顺着鼻腔直往里灌,说不上十分刺鼻,却也绝称不上好闻。   他睁开眼睛,在化不开的浓郁黑暗中摸索着起身,抓起滑落到腿上薄被,随手扔到了一旁,坐在床头愣怔了好一会儿,这才渐渐适应了周围的黑暗。   扯过胡乱搭在床头的锦袍,在腰间胡乱缠了一圈,焦顺吊儿郎当的起身,走到门前推开了房门,迎着夜风仰望着满天星斗,精神登时为之一振。   四月底的夜,依旧有些冷。   但焦顺却不想回到屋里,也懒得穿好衣服,只把锦袍略略往上提了提,遮住两块腹肌和肚脐眼,然后赤着脚走到了栏杆旁,靠着廊柱一屁股坐了上去,又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浊气。   就这么靠着柱子想了半天,却还是记不起李纨是什么时候走的。   没办法,毕竟这一场酣战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也让他再一次体会到了精疲力尽的感觉。   这也是因为上回在山洞里,酩酊大醉的李纨全程都处于被动状态,给他留下了错误的印象,以至于大大低估了十年寡居所带来的幽怨。   而她跟司棋的情况还不太一样。   司棋就像是一头充满野性的牛犊,无所畏惧永不服输,只要骑士稍不注意,就会被她掀翻在地、反客为主,逼得你不得不使用浑身解数,去对抗、去驯服她的野性。   李纨则更像是一条美人蟒,看似柔弱无害,实则每一寸身体都是敲骨吸髓的利器,一旦缠上猎物就绝不会放开,誓要将其连皮带骨吞下肚才肯罢休。   偏整个过程又让人甘之如饴,使得你在不知不觉之中交出了主动权,直至被榨干掏空为止。   怪不得贾珠会英年早逝!   自己这千锤百炼的身子都差点扛不住,就更别说他一个文弱书生了。   先前听李纨说什么‘梦醒之后、再无瓜葛’,焦顺还暗笑这妇人太过天真,这种事情向来只有一和无数,哪有再无瓜葛的道理?   现在想来,那或许是她最后的‘善良’。   “吓!”   正想些有的没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却原来是银蝶不知何时寻了过来,走到近前猛地被衣衫不整的焦顺吓了一跳。   “爷也不怕着了凉!”   认出是焦顺后,她略略松了口气,轻拍着日益膨胀的胸肌道:“赶紧进屋,我伺候您把里衣穿上。”   焦顺起身跟着她进了屋里,因敞着门,里面的气息倒是淡了些。   银蝶进屋后先放下了手里拎着的东西,然后用火折子点燃了蜡烛,转头瞧见床上凌乱潮湿的景象,小脸登时红的桌布仿佛,酸溜溜的道:“爷这回可折腾的不轻,我瞧珠大奶奶回府时,走路都不利索了。”   这个消息倒让焦顺颇有些志得意满。   借着烛光,他发现银蝶带来的是一壶热水和一个朱漆食盒,登时想起自己还没用晚饭,便忙上前提起食盒,放在桌子上一层一层的往外拿。   等饭菜摆齐了,他就抄起筷子准备开始干饭。   银蝶这时却捧着个木盆到了近前,劝道:“爷还是先擦一擦身子,穿上衣服再吃吧,也省的着了凉。”   “这算什么,寒冬腊月爷都不怕。”   焦顺夹了块糖醋里脊,边咀嚼边不以为意的含糊道:“你擦你的,我吃我的,咱们两不耽搁。”   银蝶见劝不动他,只得在木盆里兑了温水,先紧着四肢后背擦抹,免得他胸腹着凉波及五脏。   焦顺边吃边问,这才知道李纨早在傍晚时就回西府歇息了,而如今已是三更过半【12点】,于是也熄了回家沐浴更衣的念头。   正想着让银蝶另寻套被褥过来,忽然身子打摆子似的一颤,忙伸手攥住银蝶的手腕,讪笑道:“明儿,等明儿再说吧!”   银蝶小嘴一扁,揶揄道:“爷先前不还自夸勇似赵子龙,能单枪匹马七进七出吗?”   问题是之前就已经……   焦顺把脸一板,没好气道:“你这小蹄子倒嚣张起来了,等明儿我瞧你讨不讨饶!”   说着,斟了杯酒送到银蝶嘴边儿,笑骂:“今儿先堵了你这张嘴,来来来,坐下陪爷吃几杯!”   银蝶娇笑着将那甜酒一饮而尽,却不肯在旁边就坐,而是起身道:“爷先吃着,我去寻套被褥过来。”   说着,自顾自摸黑去了。   焦顺如风卷残云般饱餐了一顿,又自顾自擦了胸腹要害,这才套上了里衣。   刚把那床上的‘战场’胡乱卷起来,银蝶便又捧了被褥回来。   而除了被褥之外,她怀里还有个不大不小的包袱。   “这是爷家里差人送来的官袍、官靴。”   银蝶将那包袱摆在床头,嘴里又道:“玉钏本来还想见您来着,我推说您喝醉了正在歇息,她这才托让我们传话给您,问明儿是直接把礼物送过去,还是等您回来了当面交给宝二爷。”   焦顺这才记起明儿是宝玉的生日。   到时候宝钗黛玉、湘云三春必是要去凑热闹的,再加上那些有名有姓的美婢……   想想都让人觉得羡慕嫉妒!   更让焦顺着恼的是,贾宝玉这小子果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明明靠着自己的谋划入了皇帝的法眼,偏半点不感激自己,反而耍起了小性子,怪自己彻底打破了他逍遥快活的日子。   这倒也不假。   宝玉以前虽迫于贾政的压力,不得不去工部衙门历练,但也不过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做做样子。   然而自打得了皇帝称赞之后,阖府上下都对他寄予众望,连老太太都整日督促他不要辜负圣恩,逼得这小子只能每日去衙门点卯,还不得不认真学习工业知识。   半个多月下来,就让这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吃尽了苦头,也因此恼上了焦顺。   可他却也不想想,若没有赖以存身的资本,逍遥快活的日子如何能够长久?   唉~   少年不知愁滋味,说什么也是白搭。   偏这府里也没人敢对他重拳出击的,只能等贾政回来之后,再用物理疗法帮他树立三观了。   想到这里,焦顺意兴阑珊的摆手道:“明儿让玉钏把礼物送去就成,最近衙门里忙的很,我就不露面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事不密反受其祸、出怨言兄妹起隙   转过天到了四月二十八。   焦顺自去上值不提,却说那荣国府里一早就热闹起来。   先是黛玉三春联袂赶到宝玉院里,紧接着宝钗湘云也都到了,乱纷纷环肥燕瘦,闹哄哄燕语莺啼。   贾宝玉身处其中,颓唐多日的精神登时为之一振,直喜的在脂粉阵中上蹿下跳,亲近几句这个、撩拨几句那个,好似少了毛的猴儿一般。   见此情景,林黛玉心下些泛酸,正要冷嘲热讽几句,不妨李纨也领着贾兰寻了过来。   贾兰自去给叔叔拜寿,李纨则是姐妹们拉扯到了上首。   探春凑的最近,隐约察觉到李纨眉目间不似往昔,细瞧竟似枯木逢春一般,非只是精神焕发,连肌肤都多了些细润的光泽。   她不由奇道:“嫂子这是遇见什么好事了?瞧着竟似突然年轻了几岁!”   经探春这一点破,众女也发现了李纨的异状,纷纷围上来打趣追问。   面对这等阵仗,李纨心下慌的什么似的,强笑着遮掩道:“我能有什么好事?不过是多日没见兰哥儿,这乍一见着心生欢喜罢了。”   众人都知道她一门心思都在贾兰身上,故此都是笃信不疑,倒让李纨轻松过了这一关。   说说笑笑之余,见姑娘们又把注意力转回了宝玉身上,李纨这才暗松了口气。   这时有小丫鬟进来,寻晴雯耳语了几句,晴雯便悄默声的出了堂屋。   到了外面,见玉钏正捧着礼盒侯在廊下,她又将下巴往角落里一偏,当先带路寻到了僻静处。   “回去告诉你们爷。”   看看四下无人,晴雯压着嗓子悄声道:“我昨儿在东府那边,凑巧发现了茗烟的丑事,且等再过几日,定叫他好看!”   玉钏闻言先是一喜,继而却就皱起眉头来:“这和咱们先前说好的不一样吧?不是说了等查出茗烟的把柄,就交给我们爷处置么?”   “左右是要教训他,我出手和你们焦大爷出手,又有什么区别?”晴雯顺势从玉钏手上接过了礼盒,不容置疑的道:“回去跟你们爷说,让他情等着瞧好就是了。”   说着,捧着礼物径自回了堂屋。   玉钏在后面气的直咬牙,暗骂这贱婢当真是得志便猖狂,先前还好些,这刚有眉目就把尾巴翘到了天上,怪道这屋里除了宝玉,就没几个念她好的!   狠啐了一口,玉钏也便悻悻的去了。   然而她二人却都没注意到,那旁边的灌木丛中竟还藏着个小丫鬟!   原来这小丫鬟名唤四儿,和宝玉一样也是四月二十八的生辰,因见宝玉的寿辰弄的热热闹闹,自己的生日却无人记得,心下忍不住自怜自伤,遂寻了僻静处哭鼻子,不想恰好就听到了晴雯和玉钏的密谋!   这四儿从灌木丛后绕出,犹疑的望着里间出了半晌神儿,想起前些日子无端受晴雯责骂的事情,猛一跺脚,悄默声出了门寻至前院,寻到众小厮们当值的所在。   见她在门口探头探脑,就又小厮迎出来问:“姐姐是来替二爷传话的,还是自个有什么差遣?”   四儿吞了口唾沫,仍旧探头往里面张望着道:“我是来找茗烟的,他……”   “找我的?”   话说到半截,茗烟也自里面走了出来,见是小丫鬟四儿,便嬉皮笑脸道:“姐姐这回是有体己要捎回家,还是短了脂粉要托我们采买?”   茗烟的年纪,实则要比四儿大一些,所谓‘姐姐’云云不过是尊称罢了。   “亏你还有心说笑!”   四儿板起脸说着,又瞥了那先出来的小厮一眼。   茗烟见状就推搡那小厮,嘴里骂道:“这没眼力劲儿的,还不回去歇着你的!”   等那小厮回了屋里,他又同四儿往外行出七八步远,这才奇道:“姐姐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   四儿冷笑:“你的祸事来了,却还不自知呢!”   茗烟吃了一惊,忙又追问:“好姐姐,是什么祸事?你快说清楚些!”   四儿这才把自己听来的言语复述了一遍,直听的茗烟又惊又怒。   焦顺想要报一箭之仇,茗烟倒是并不奇怪,但晴雯竟然伙同焦顺内外勾结,却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这该死的贱婢!   要不是我舅舅开恩,她焉能有如今的风光?!   如今得了那焦顺些许好处,竟就起了恩将仇报的心思,当真是不知死活!   茗烟强压着火气,冲四儿深施一礼:“好姐姐,这恩情我记下了,你回去且千万别露了马脚,我这里也好腾出功夫,想个万全之策!”   四儿等的就是这话,遂欢天喜地的去了。   而茗烟则是急急忙忙去寻赖大问计。   ……   返回头再说宝玉。   他正同姐妹们笑闹,冷不丁瞧见晴雯自外面捧了礼盒近来,就随口问了句:“这是谁送来的?”   “是焦大爷差人送来的。”   只这一句,宝玉脸上登时变了颜色,嘴里愤愤的嘟囔着:“多半又是工部私市上的东西,我如今日日都要去那劳什子杂工所,难道自己不会买?买不起?!”   听他话里怨气满满,周遭登时为之一静。   李纨本想开口劝说几句,可想到这事儿涉及焦顺,心下就难免有些发虚。   片刻后,还是薛宝钗跳出来打圆场:“宝兄弟可不好乱开玩笑,万一传出去闹了误会岂不尴尬。”   不等宝玉搭腔,史湘云也拍手笑道:“二哥哥才刚得了皇帝称赞,就打算兔死狗烹不成?”   她这话虽是调侃宝玉,实则贬损焦顺更甚。   不过站在一众豪门贵女的角度来看,倒也算不上是乱用典故。   这时林黛玉因见迎春脸上不快,又想起方才宝玉沾花惹草的情景,忍不住道:“他到底是为了你好,你即便不感谢他,也不该这般阴阳怪气的。”   不想宝玉一跳三尺高,梗着脖子嚷道:“这个也说是为了我好,那个也说是为了我好!他们问过我没有?!与其每日里去那蝇营狗苟的地方,我倒宁愿死在个清净所在,也算是一了百了!”   “呸呸呸!”   探春忙连啐了几声,劝道:“这大喜的日子,二哥哥说什么死啊活的?!”   其余姐妹们也纷纷上前,劝说宝玉不要动怒。   那边厢林黛玉吃他这一顿吼,当下就红了眼圈,背过身去叫道:“好好好,原来素日里我们为你好,都是在包藏祸心!既如此,往后我离你远些就是了!”   “你!”   贾宝玉刚被劝的坐下,这时又跳了起来,急道:“我说的他们,又没说你!你别听错了话赖人!”   两下说着又要闹起来。   李纨正要出面安抚,忽听外面有人夸张道:“哎呦呦~我还说叫你们去老太太那边儿听故事呢,不想这边儿故事更多!”   话音未落,就见王熙凤领着平儿走了进来,笑盈盈扯住宝玉,对众人道:“按说今年该给宝兄弟好生贺一贺才是,偏那大花厅拆了,买来的小戏子又让东府里截了胡儿,索性就攒到明年再说。”   “我专请了几个说书的妇人,场面虽比不得戏台子,故事倒新奇的紧——说的是国子监监生,漂洋过海去欧罗巴游历的奇闻!”   “咦?”   宝玉听了这话却是一愣。   “怎么了?”   “这倒是巧了。”   宝玉笑道:“朝廷也正与一众西夷商议通商、互派留学生的事儿呢,若定下来,还真就有一批监生要去欧罗巴游学。”   年纪最小的惜春闻言,不由奇道:“二哥哥,什么是留学生?”   “唐时,有些番邦小国遣使来朝,会特意留下一些学生,学习大唐的制度文化,他们在大唐滞留数年后,就可以回到故国出任要职——而这些人就被称为留学生。”   “好了、好了。”   贾宝玉刚讲解完,王熙凤就不耐烦的催促:“快别讲古了,赶紧跟我走吧,老太太早都等急了。”   众人这才三五成群的动身往贾母那边儿赶。   贾宝玉起初与王熙凤、李纨并肩走在最前面,出了院门忽听后面传来熟悉的咳嗽声,一时心下就软了。   胡乱找了个理由寻到后面,对着余怒未消的林黛玉深施了一礼:“好妹妹,方才是我错了,你就饶过我这一遭吧。”   说着,又嬉皮笑脸的解释:“你也知道我最烦那些仕途经济,偏被那焦……焦大哥逼的日日要去衙门受罪,一时恼起来乱了方寸,断没有和妹妹置气的意思。”   林黛玉抬头瞟了他一眼,心想今儿毕竟是他生日,也没必要为了个外人与他置气,这才冷哼一声:“哼,你当我愿意管这些闲事?只是再过两个月老爷就要回来了,若这些言语传到老爷耳朵里,难道还能有你的好果子吃?!”   贾宝玉想起自家老子来,先就打了个哆嗦。   再想到自家老子对焦顺的倚重,一肚子怨气也跟着降了六七成,忙陪笑道:“好妹妹,我就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哼~就只怕好心成了驴肝肺!”   林黛玉又是一声冷哼,随即扫了前面的迎春一眼,语带双关的道:“那焦顺不比外人,往后只怕更不是外人,往后可不好再当众说这些话了!”   贾宝玉虽觉得这话有些怪,可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名目,便只没诚意敷衍道:“今儿我过生日,咱们莫提他了——走走走,陪我听那新鲜故事去!” ###第一百九十七章 快12点了,想不出章节名   上午在衙门处理完积存的公务,下午焦顺就又马不停蹄的赶到了左安门蒙学视察。   比起即将离职的杂工所,这些工读生才是他未来的基本盘!   上回来,解决的主要是生活问题,这回来,则主要关切了工读生们,在学业方面遇到的难处。   总体来说,虽然左安门方面对这些工读生有所抵触,但正如焦顺先前所言,他们平日里的生源也都是良莠不齐——左安门这边倒没那么多豪奴子弟,但却有不少帮派背景出身的学生。   故而塾师们也只是教的敷衍了些,倒没有刻意刁难工读生们。   对此焦顺也没什么好办法,毕竟人心中的成见……   再说了,他对于那些‘之乎者也’的玩意儿也并没有多重视,只要工读生们能学会基础的常用字就好,真正需要他们掌握的,还是老匠人们代代相传的经验与技艺。   因领着几个学生代表下了馆子,焦顺回到家时早已入夜。   想着父母这时也该回来了,焦顺便先去了堂屋里,想给老三口问个安,然后再回东间洗漱安歇。   不想进门就见五儿手托香腮,一副魂不守舍的架势,并不见来旺夫妇的踪影。   他不由奇道:“老爷太太还没回来?今儿不是不当值么?”   柳五儿这才瞧见了他,急忙起身回道:“下午的时候,府上大老爷招惹了麻烦,被堵着门骂了半日,连老太太都惊动了,傍晚时特命老爷传大老爷过去问话,想是事情还没了,在老太太那边儿绊住了。”   贾赦招惹了麻烦?   莫非又睡了什么不该睡的?   还是又惹上了什么人命官司?   焦顺心下纳闷,问柳五儿,柳五儿却也语焉不详,只知道动静闹的极大。   焦顺一时不得要领,有心差玉钏去哨探哨探,可这大晚上的毕竟有些不便。   故此便熄了心思,转到东厢房里,准备等父母回家之后再细问究竟。   香菱、玉钏早被马蹄声惊动了,没等焦顺进门就自厢房里迎了出来,两个不约同的唤了声‘大爷’,又下意识的扫了眼对方,一时都有些愕然。   “有什么事儿一个个的说。”   焦顺说着就径自进了屋,坐在罗汉床上甩脱了鞋子,等玉钏倒好了茶,又一扬下巴:“去厨房打些热水来,爷要烫烫脚。”   “咱们屋里就有热水。”   玉钏不满的嘟囔着,却还是推门到了外面。   香菱侧坐在脚踏上,一面你帮焦顺褪去袜子,一面轻声道:“爷,二姑娘要见您呢。”   “那就见呗。”   焦顺随口应下,转念一向又觉着不对,忙问:“她怎么突然要见我?这半年来不都是你和绣橘来回传话吗?”   “绣橘没说。”   香菱摇头道:“只说是二姑娘想跟您见一见。”   顿了顿,她又担心的补了句:“爷,您说二姑娘这是不是又遇见什么难处了?”   焦顺闻言登时就想到了,那堵着贾赦家门骂了半日的人,难道贾迎春就是为了这事儿,才主动要求和自己私会的?   想到这里,焦顺倒是愈发好奇,贾赦究竟惹了什么麻烦。   “爷。”   这时香菱又提醒道:“二姑娘请您定下时间地点,到时她自会悄悄赴约。”   说到约会地点,焦顺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那座假山。   不过他马上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年节时匠人们都在放假,别院里到处都空荡荡的,自然不怕被谁撞见。   可眼下那园子里正加班加点昼夜赶工,若不小心被人瞧见,不大不小总是一桩麻烦。   思虑再三,他便道:“这府里多有不便,还是在东府里碰面吧,就蓉哥儿成亲那天,届时我自会安排好见面的地点。”   其实这话多少有些问题。   但香菱也不是爱刨根问底儿的人,当下乖巧的应了,准备等明天一早就把消息传回去。   “爷,我可进来了啊。”   两人刚说完话,门口就传来了玉钏的声音。   “进来吧。”   焦顺一面应着,一面目视香菱。   香菱立刻捡起那两只袜子,边往外走边对走进来的玉钏道:“我去给爷把袜子洗了晾上。”   玉钏却不曾理会香菱。   她原以为凭着自己百般讨好,位次应该在香菱前面才对,谁知却还是在这呆丫头之后,这让她如何服气?   但不服归不服,焦顺也不是没脾气的。   玉钏敢冲香菱甩脸色,却不敢如此对待焦顺。   端着铜盆乖巧跪倒在脚踏上,一面拿帕子浸湿了往焦顺脚上撩,一面禀报道:“爷,晴雯姐姐已经捉到了茗烟的马脚,只是她不肯明说,还要自己给茗烟一个教训。”   “嗯。”   焦顺往上勾了勾大脚趾,示意自己已经适应了温度,可以往盆里放了,闭着眼睛不以为意的道:“由她去吧,若是教训的不深,爷再出手也不迟。”   玉钏原本有心搬弄几句是非,在自家大爷面前给晴雯上些眼药。   但看焦顺正闭目养神,也就没多说什么。   正洗着,就听院子里又嘈杂起来,显是来旺夫妇回来了。   焦顺忙命玉钏擦干了双足,换上木屐匆匆的迎了出去。   来旺这近一年来非但当上了大管事,儿子又一而再再而三的给自己提气,志得意满之余,倒有些中年发福的迹象,整个人明显比以前圆润了一圈。   当然,气场也比以前足了不少。   见儿子匆匆迎出来,他登时猜出了焦顺的心思,不等焦顺发问就直接道:“那叫骂的是这府上一个世交子弟,姓孙双名绍祖。”   孙绍祖?   中山狼?   他堵着门骂贾赦做什么?   难道是卖女儿的剧情提前了?   不对啊,这不是已经卖给自己了吗?   焦顺满脑子浆糊,忙拉着自家老子细问究竟。   等来旺一五一十的说完,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天邢氏说的买官之人,就是这中山狼啊!   而他这回堵门叫骂,也正是焦顺间接所致。   上回焦顺给邢氏出了个损主意,说是既然京营里没缺,干脆把人打发到云贵边陲去,那边儿保准儿有缺,且天高地远的,也就不用怕对方找衅了。   结果邢氏转述给贾赦之后,贾赦还真就照办了!   然后这厮只用了短短几天,就给孙绍祖走通了手续。   当然,这么快肯定是有代价的。   原本孙绍祖是世袭三品爵,谋的是京营四品缺,按照潜规则来说,去云贵边陲至少也该涨一阶才对。   结果贾赦贪图便宜,楞给安排了个正四品的贵州参将。   这相当于打折之后再打骨折!   别说是花重金疏通关系了,只怕兵部倒找银子,都未必有人肯去!   那孙绍祖得了这消息险些气的吐血,只在门外叫骂而不是冲进去厮打,已经是相当给贾赦留情面了——主要是还是顾及贾家和贵妃娘娘的权势。   这事儿要搁在别人身上,焦顺说不定会同情一二。   但既是中山狼……   那就只能说是活该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王太尉带来的变化   这场堵门叫骂事件所造成的后续影响,显然比焦顺预料中的要大多了。   荣国府里众说纷纭也就罢了,第二天到了工部衙门,他又灌了满耳朵的议论。   而被披露出来的种种细节,也愈发的详实了。   说是那孙绍祖原本未必有胆子堵门叫骂,可无奈贾赦忒也不是个东西!   为了尽快把孙绍祖打发到云贵边陲,这厮竟拿孙绍祖死在茜香的胞弟做由头,说什么孙绍祖自请镇守边陲,一是为了报效朝廷;二来也是因为思念亡弟所致。   错非如此,孙绍祖又怎肯降爵屈尊去那蛮荒所在?   而如此忠义之举,任谁也没有阻拦的道理。   好嘛~   这坑人都坑出大义来了!   再说自古死者为大,偏这贾赦就拿了人家为国捐躯的胞弟做幌子,这种行径实在是不当人子。   原本因他在荣国府偏居一隅,颇有些守旧古板的为其打抱不平,可这事儿一出,却是再也没人同情他了。   随着消息迅速扩散,朝野市井都是骂声一片,单论骂名之盛,甚至暂时盖过了极力自污的忠顺王。   可见千夫所指这种事儿,也是有‘技巧’的。   总之,贾赦贾恩侯这块招牌,在京城算是彻底臭了。   而且非但是他的名声臭了,连荣国府,乃至于宁国府都受了牵连。   隆源四年四月本是小月,过了二十九就是初一。   故此这日原本有不少亲朋故旧,都说好了要亲自登门道贺的,结果因这事儿一搅和,有不少都改派了子侄辈出面,虽说年轻人聚在一处更显得热闹,排场体面却是大打折扣。   遭了这等无妄之灾,也就不怪贾珍一整日都阴沉着脸了——当然,这其中也有不少是因为无法染指新儿媳,所导致的闷闷不乐。   眼见临近傍晚,贾珍正陪着几个略有身份的宾客,在大厅里说些不咸不淡的屁话,不想赖升突然就大呼小叫的闯了进来。   贾珍的脸色愈发难看,拍案起身正要喝骂,却听赖升禀报道:“老爷、老爷!王太尉和保龄侯亲自登门贺喜,如今已经到了门外!”   “王太尉?”   贾珍脸上一僵,脱口问道:“莫不是九省都检点王太尉?!”   赖升急道:“可不就是他老人家嘛!”   “混账,你怎么不早报!”   贾珍登时也急了,一面喝骂一面撩起袍子,飞也似的迎了出去。   那保龄侯史鼎也还罢了——初代保龄侯夫人是世宗皇帝的乳母,所以史家破例得了世袭罔替的殊荣。   但在世宗之后,史家就日间衰颓,如今论影响力仅与薛家仿佛,论财力则是远远不如。   而王子腾眼下却是如日中天!   去年挽回了朝廷一丝颜面的宁波反击战,就是王子腾亲自统筹策划的,如今他又承担起了重建水师的重任,九省物力任其予取予求,堪称是权倾东南的无冕之王。   这等人物亲临道贺,说是蓬荜生辉也不为过,贾珍又怎敢怠慢?   却说他在众宾客讶异的目光中,一溜儿小跑着到了门外,见王子腾正与保龄侯史鼐在台阶下交谈,立刻边往台阶下走边笑着大声招呼道:“两位世叔大驾光临,怎不差人提前知会一声,小侄也好在街口倒履相迎。”   史鼐倒是个好脾气的,笑着摆手道:“都是自家人,弄这些虚的作甚?”   王子腾却没什么好脸色,直接吩咐道:“准备一个僻静的所在,待会我要借用借用。”   说着,自顾自的走上了台阶。   “这是……”   贾珍被他这架势弄的有些麻爪,暗道这到底是来贺喜,还是来吊丧的?   这时史鼐凑上前道:“王太尉是为了昨儿的事来的,难免带了些怨气——待会儿等那孙绍祖到了,你痛快让他进去就是。”   贾珍这才恍然。   怪道王子腾亲临,感情是借机给亲家擦屁股来了。   知道那怨气不是冲着自己,他心下登时松了口气,又忍不住好奇的问:“那侯爷您又是为什么来的?”   史鼐把胸膛一停,肃然道:“本侯特来作陪!”   贾珍自然不信,但也不好再追问什么,忙小心殷勤的把二人引进了大厅。   此时厅内原本的客人,早都在门口恭候多时,个顶个卯足了劲儿想要讨王子腾的欢心。   然而真等王子腾在上首坐定,大厅内的气氛却是陡然直降,再不复方才的高谈阔论——没办法,任谁面对王子腾那一身低气压,也会不自觉的谨言慎行。   即便有那头铁的,硬着头皮想要说几句场面话,眼见王子腾理都不理,也便纷纷败下阵来。   至于外面的年轻子弟们,有自持家世交情想要进来问安的,一多半被挡了驾,少数被准许放进来的,也是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其中还有大半言语,是史鼐替王子腾说的。   倒也不怪王子腾如此态度。   如今他看似在东南只手遮天,暗地里实则如履薄冰,生怕会引起中枢的猜忌。   谁成想他在东南事事谨慎,京城里却尽是些不省心的亲朋!   这次护送乌西国使者进京,王子腾原是想趁机巩固一下在朝中的老关系,谁知抵京之后就先挨了几闷棍。   儿子狂嫖滥赌也就罢了,女儿竟也因为贪银子逼死了长安守备的儿子。   紧接着又从贾雨村那边儿得知,亲家贾赦前些日子曾牵扯进了一桩人命官司里——更让人切齿的是,那死去妇人的相貌竟与自家女儿有七八分相似!   也正因此,听闻孙绍祖堵门痛骂的事情,王子腾满心只有‘活该’二字,并没有要出面帮衬的念头。   无奈今儿一早,王夫人和王熙凤就联袂回了娘家,一哭二闹的让人实在招架不得,王子腾这才不情不愿的来了宁国府,掺和这桩狗都不想理的破事儿。   如此一来,他能有好脸色才怪了。   眼见这大厅里一片死寂,与外面喧闹的情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贾珍在一旁也是如坐针毡,几次想要挑起话头,却始终没能如愿。   恰在此时,外面又有人扬声禀报:“兹有旧仆焦顺,求见太尉大人。”   听到‘旧仆焦顺’四字,王子腾脸上才终于有了些变化,扬声道:“让他进来说话。”   话音刚落,焦顺便大步流星的到了厅内,对着王子腾深施一礼:“焦顺见过太尉老爷。”   等焦顺又见过了史鼐,王子腾便端详着他道:“两年没见,不想你竟倒出息了——便我在南边儿时,也听说过那勤工助学的法子,且之前老夫面圣时,陛下还特意提起你呢。”   顿了顿,又叹道:“如今家中小辈多有不肖,天幸竟出了你这么个异数,往后得闲,与你父亲常去家中走走——我以后要久驻东南,京中诸事总不好都托给旁人。”   厅中战战兢兢的宾客们,见王子腾一改常态,对这年轻人颇有拉拢亲近之意,大都有些莫名其妙。   但晓得焦顺出身的人,却又觉得是理所应当。   焦顺祖上数代都在王家为仆,如今焦顺侥幸得了官身,天然就是王家的铁杆盟友,再加上其简在帝心的属性,会被王子腾看重再正常不过了。   “太尉老爷谬赞了。”   焦顺不卑不亢的拱了拱手,笑道:“大公子长我十岁,见识才学也胜我十倍不止,焦顺只能附之骥尾,又怎敢越俎代庖。”   他隐约记得,这王子腾貌似就是引发荣国府彻底衰落的诱因之一,虽然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却又哪敢往王子腾身边凑?   何况他眼下靠的也不是王家的帮衬,而是皇帝的赏识和自身的才干,与王家这样的封疆大吏走的太近,只怕并不是什么好事。   而王子腾见焦顺婉拒了自己的抬举,非但没有恼怒,反倒愈发提起了重视。   王子腾如今已是位极人臣,真正能决定他是荣宠不衰,还是晚节不保的,只有皇帝!   但王子腾真正熟悉的,其实是因眼疾禅位的太上皇,对于当今陛下并无多少了解。   而焦顺因近来的所作所为,恰被视为最能揣摩上意的幸臣。   若此事不假,倒正好可以弥补王子腾的短处。   想到这里,王子腾便有心欲考校一番,看焦顺的见识才干,究竟值不值得自己下本钱拉拢,却忽听外面传话,说是孙绍祖到了。   王子腾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长身而起,向一旁的贾珍问道:“可曾备好偏厅?”   贾珍也忙起身道:“备好了,早就备好了!小侄引世叔……”   “不必了。”   王子腾抬手止住了他的殷勤,淡然道:“你留在这里招待客人就好。”   说着,自顾自向外行去。   贾珍忙示意家丁前面引路。   焦顺避退到旁边,正觉得逃过了一劫,不想王子腾路过他身边时,又突然停住了脚,招呼道:“你也陪我去偏厅坐坐。”   得~   这还避不开了。   焦顺无奈,只得跟随王子腾去了早就准备好的僻静偏厅。   且不提偏厅里又发生了什么。   却说随着王子腾的离开,大厅里的宾客也散了近半,而方才的情景也随着这些客人,传遍了宁国府前院各处。   王熙凤早知道父亲要来,故此又领了府里的莺莺燕燕过来凑热闹,同时也是想在这些小姑子和未来妯娌面前,显一显王家的威风——贾家闯的祸自己解决不了,只能求王家出面解决,这岂不是说王家的权势还在贾家之上?   不想最先出风头的却是焦顺。   听了旁人转述的,王子腾对焦顺的评价,以及主动亲近拉拢的态度,王熙凤难以置信的同时,也禁不住生出一个念头:莫非,自己平日里倒小觑了那猴儿?   一旁的平儿更是大受震撼。   她也是从王家出来的,自然知道王太尉的脾气秉性,若是对其没有什么助益的人,别说是称赞了,只怕让他正眼瞧一下都难。   而按照这个逻辑推断,焦顺在太尉老爷眼里,岂不是相当重要的存在?   这……   她心下禁不住有些恍惚,只觉得这一切太过虚幻——倒回一年前,谁又能想得到这从小看惯的皮猴子,短短数月竟就成了让自己仰望的存在?   其余诸如湘云、探春、惜春几个,也都是吃惊非小。   虽然她们也知道焦顺在府里的地位与日俱增,但心里始终还是把他与赖大之流等同。   但现如今……   这个观念显然被现实撞出了裂痕。   至于迎春,自然也是喜不自禁。   林黛玉则不太在意这些,只是替二姐姐高兴罢了。   其中最受触动的实是薛宝钗!   她可不像姐妹们那般两耳不闻窗外事,心心所念的只有荣国府这一亩三分地。   作为实际操控了薛家生意的掌舵人,作为自小长在江南水乡的本地人,她对舅舅王子腾所拥有的权势,无疑有着相当清楚的认知。   正因如此,当王子腾主动对昔日的奴仆,表示出了拉拢亲近的态度,甚至在被婉拒之后,依旧要带上焦顺作陪时,她心中所受到的震撼,也就可想而知了。   先前她虽感佩于焦顺在工商一道的奇思妙想,但受限于出身论的影响,骨子里并不认为焦顺有什么光明的未来。   毕竟朝堂上是文人集团一家独大,便有一两个身居高位的幸进之臣,也都是出自外戚之家,且还难以掌握实权。   焦顺的出身之卑微就不用多说了,关键是他也没有什么貌美如花的姐妹能进宫邀宠,作为突破天花板的助力。   这样的人,纵使有些际遇,终究还是难成大器。   而焦顺偶尔在信里透露出,受到同僚冷遇排挤的情况,无疑也佐证了薛宝钗这一想法。   然而……   王子腾今天的态度,却让她心底根深蒂固的念头产生了动摇。   舅舅是何等人物?   能让他不顾尊卑去拉拢的人,又怎会是池中之物?   而这时薛宝钗又忍不住想起了宝玉近来的表现。   她以往总觉得宝兄弟为人聪慧,且身边又不乏助力,等以后懂事了,不说中兴荣国府,起码也能维系家名不坠。   可宝玉近来的表现,却让她颇有些失望。   明明焦顺已经帮他谋划好了通天大道,明明已经有了不错的进展,偏他自己非但半点不珍惜,还因此满怀怨气,说什么宁死也不愿与仕途经济扯上干系。   这般任性妄为,如何是中兴之兆?   若等年纪渐长之后,宝兄弟有所改变还好,若是一直如此的话……   或许,应该稍稍更改一下通信内容,日后也能有条退路。 ###第一百九十九章 考校、瓜葛   却说到了偏厅之内。   王子腾在主位上落了座,因想着过会儿孙绍祖就要到了,便对焦顺道:“你且先侍立在一旁,等我打发走那孙绍祖,咱们再论其它。”   焦顺还能如何?   自是恭声应了,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到了王子腾身侧不远处。   谁知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那孙绍祖的踪影。   王子腾心下暗恼的同时,注意力就转到了焦顺身上,略一沉吟,突然问道:“此事若依你,该如何解决?”   啧~   这算不算是报应?   当初给邢夫人出主意的时候,焦顺可没想过还要负责收尾。   但王子腾既然问了,他总不能不答。   当即一面开动脑筋,一面小心探问:“却不知赦老爷准备如何应对?”   既是王子腾当面考校,焦顺自然不可能反问王子腾准备如何应对,故此便问起了贾赦这‘苦主’。   当然了,他也知道贾赦绝不可能有什么解决的办法,问这话也只是为了拖延一些时间,好挤出些时间深思熟虑罢了。   “哼!”   王子腾轻哼一声,略带讥讽的道:“恩候兄素来心宽,自不会在意这些许冒犯,准备紧守门户以待‘其怪自败’。”   简单翻译一下,这话说的是:贾赦这厮没羞没臊,压根不在乎什么骂名,打算宅在家一段时间的当缩头乌龟,拖到孙绍祖不得不去云南赴任。   这法子果然很贾赦。   真正达到了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的程度。   可惜贾母等人还是要脸的,否则也不会专程求到王子腾头上。   现下王子腾当面约见孙绍祖,显然是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   而且这法子对他而言,必然不会太过为难,否则也没法在短短时间内就敲定下来。   按照这个思路,焦顺很快想到了突破口,然后先卖了个关子:“以顺看来,此事无解。”   “嗯?”   王子腾闻言眉头微皱,又听焦顺继续道:“但太尉大人既然出面,那此事便易如反掌了。”   听了这话,王子腾非但不喜,反而愈发皱紧了眉头,心下对焦顺的表现颇有些失望,他要的是能揣摩圣意的助力,却不是什么溜须拍马之辈。   不过这两句只是焦顺的铺垫罢了,他随即又正色道:“太尉大人受命重建水师以备夷人卷土重来,这等与西夷有仇的忠义之辈,岂不正是大人急需的将才?”   “东南之盛远非云贵可比,且有太尉大人看顾,建功立业易如反掌,料那孙绍祖必然不会拒绝,如此一来,他与赦老爷之间的误会自然也就消解了。”   这番话一出,王子腾登时又改了观感,甚至略有些震惊。   盖因焦顺这番谋划,恰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若是个久在官场积年老臣,在短时间里推断出这些,倒也还不算稀奇,偏这焦顺现今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进入官场也才半年……   怪道面圣时,皇帝曾称赞焦顺虽出身低微,却能跳出桎梏、放眼天下。   一时间,王子腾倒生出些悔意来。   若早知道焦顺有此能为,当初就不该让来家做陪房,留在家中辅佐妻儿,自己也就不用时时牵挂、放心不下了。   不过转念又一想,若来家父子不曾陪嫁到荣国府里,也未必就能在一众老仆中脱颖而出,说不定反而被蹉跎埋没了。   于是也就不再计较这些,只是坚定了要拉拢焦顺的念头——如果合适的话,甚至可以让其成为自己在京城的利益代言人。   但与此同时……   王子腾一面微微颔首,一面却道:“陛下果然慧眼如炬,好了,你自去忙你的就是——初五若有闲,不妨回家里坐坐。”   听了这话,焦顺一时有些莫名其妙,这把自己叫来作陪,却没等孙绍祖赶到,就又要把自己打发走,到底是什么意思?   “哈哈。”   见焦顺愕然,王子腾忽的哈哈一笑,捻须道:“老夫要与那孙绍祖说的,正与你方才所言一般无二,你若在场旁观,老夫岂如同是在鹦鹉学舌?届时只怕彼此都不自在,还不如先打发了你,再与他谈。”   焦顺这才恍然,忙讪笑着躬身告退。   等出了偏厅,他却禁不住有些发起愁来,说什么‘初五若是有闲’,自己就算是再咱么忙,难道还敢爽约不成?   瞧这意思,王太尉是笃定要拉拢自己了。   如此一来,以双方地位的差距,以及旧日的关系,想要按照先前设想的那样,尽量保持距离撇清关系,就没那么容易了。   而且若是恼了如日中天的王子腾,只怕也没什么以后可言了。   唉~   且行且看吧。   ……   另一边,女眷所在的西厢花厅内。   由黛玉、宝钗领衔的莺莺燕燕们,正将贾宝玉众星捧月一般迎入厅内。   王熙凤和李纨虽未出迎,却也都是起身等候。   眼见他满头是汗的样子,王熙凤一面忙命平儿奉茶,一面半真半假的埋怨道:“小祖宗,说不让你去你偏要去,去便去了,怎么闹到这么晚才回来!芹哥儿和芸哥儿呢?怎么也不说看顾着些!”   “不怪他们。”   贾宝玉一面用黛玉刚递过来的帕子擦汗,一面兴冲冲的道:“我是瞧他们贴的喜字忒也乱套,就费了些功夫在新娘子家门前,拼出了磨盘大的百年好合四字。”   按时下的婚俗,大婚的前一天,新郎家中要派人去娘家送催妆礼,并在沿途转角以及磨、碾、井沿等处张贴红底喜字。   等到了新娘家中,由老成持重长辈负责与新娘父母,复核成婚当日的流程,而年轻小子们则是一面继续张贴喜字,一面向新娘的家人讨要喜封。   贾宝玉因不耐烦在厅中久做,便讨了这催妆的差事。   到了新娘家中,别人都一窝蜂的闹着要喜封,他却足足花了大半个时辰,在新娘家门外一笔一划的,用数百张喜字拼出了偌大的百年好合。   这也就是他了,换成第二个人如此墨迹,累的大家枯坐久等,只怕早成了众矢之的。   听宝玉说出晚归的缘故,众人不觉都有些莞尔。   王熙凤笑骂道:“都说你长进了,谁知还是这么不管不顾的!”   林黛玉则是把一碟点心,推到了宝玉面前,嗔怪道:“都这般时候了,你也不怕把自己饿着。”   贾宝玉对她做了个鬼脸,砸吧着嘴回味道:“昨晚我遍尝珍馐,直到现在还余味绕梁呢,哪里就能饿着?”   林黛玉听了这话忍不住噗嗤一笑,随即忙用手背掩了,得意的偷眼去看宝钗。   昨儿东跨院里虽闹的沸沸扬扬,但众女给宝玉准备的寿宴,却并未受到什么影响。   最后经宝玉品鉴,黛玉、探春、湘云的厨艺分列前三,宝钗只落了个第四,堪堪压了迎春、惜春一头。   这一来,黛玉自是扬眉吐气。   只可惜贾迎春因不喜宝玉等人贬损焦顺,十成功力只用出了六分,否则,宝钗就要落个倒数第二的名次了。   而薛宝钗虽然察觉到了林黛玉的小动作,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其它盘子里拿起一块糕点,递给宝玉道:“就算不饿,宝兄弟也先垫补垫补吧——舅舅亲自登门贺喜,如今正在偏厅里会客,你这做外甥的总该前去问安才是。”   贾宝玉刚接过那点心,听说是王子腾来了,吓的手一抖差点把点心抛出去,随即窜起来慌张道:“舅、舅舅怎么来了?”   他虽不似薛蟠那样对王子腾畏之如虎,此刻却也是如临大敌一般。   “先吃你的吧!”   林黛玉绷着小脸,自他身前的果盘里取了块儿芙蓉糕,硬是塞进了贾宝玉嘴里,这才略缓和了颜色道:“你是去见舅舅,又不是去见老虎,难道他还能吃了你不成?”   宝玉虽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仍旧感觉到了她的怨气,忙用力咬了口芙蓉糕,一边咀嚼一边习惯性的露出了讨好的笑容。   只是这笑容里,仍是透着忐忑。   此后一段时间内,贾宝玉都有些坐立不安,直到听说王子腾见完了孙绍祖,就径自离开了宁国府,他这才算是松了口气,然后又口不应心的惋惜道:“舅舅怎么就这么走了?也不等我过去拜见……”   回应他的,却是林黛玉的白眼。   他嘿嘿讪笑两声,随即陡然‘活’了过来,吆喝要去外面看杂耍取乐。   外面早搭好了女眷雅座儿,众人便都随着他去了外面。   此时东西两个矮台上,一个歌舞升平一个杂耍惊奇,正南方的高台上又是连本的大戏,各自都到了精彩处,直看的人目不暇接顾此失彼。   贾宝玉在众姐妹的陪同下身处其中,自是喜的乐不思蜀。   直到三更时分,才在王熙凤的催促下,恋恋不舍的回了荣国府。   只是众人都准备动身的同时,李纨却不知为何面显犹豫。   “怎么了?”   王熙凤不由纳闷道:“你莫非还要再这里守夜不成?”   “我……”   李纨欲言又止,好半天才支吾道:“我去看看珍大嫂那边儿,可还要什么需要用、用到我的地方。”   见她吞吞吐吐的,王熙凤下意识就觉得有些古怪,但这时湘云、探春都在催促,也就没有多做计较,任凭李纨脱离了队伍,独自去寻尤氏。 ###第二百章 焦爵爷预料之外的日常   却说李纨到了尤氏理事的花厅门前,踌躇了许久才鼓起勇气进门。   “嫂子。”   离着尤氏还有丈许远,李纨就止住了脚步,垂首颤声道:“时辰不早了,我们且回那边儿歇着了。”   尤氏因劳累了一天,本来正闭着眼睛揉眉心,听到这话先是下意识‘嗯’了声,随即觉察出不对来,愕然的抬头望向了李纨。   都是过来人,见李纨是撇下旁人独自前来,又一副怀春少女般惴惴不安的样子,她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先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见李纨脸上霎时间红的桌布仿佛,她又拿手背掩着唇瓣打趣道:“先前我说是为了妹妹好,妹妹却对我防贼也似的,如今……”   “嫂子!”   只这一句,李纨被心底渴望催生出来的勇气,霎时间就退了潮,咬牙打断了尤氏的话,不由分说的道:“你忙你的,我也先回去了!”   说着,转头就要夺路而逃。   尤氏急忙起身追上去一把扯住了她,见她还要挣扎的样子,又改扯为抱,连声道:“你瞧你,怎么就急了?左右我今儿也是分身乏术,这好处不便宜你还能便宜那个?银蝶、银蝶!”   说着,又高声唤来了银蝶,吩咐银蝶将李纨带去先前那个小院。   银蝶骤听这话,也是惊愕不已。   但在尤氏的眼色之下,她急忙揣着明白装糊涂道:“大奶奶是要去歇息一下?那您跟着奴婢来就是了。”   她自取了灯笼前面带路。   尤氏试探着放开了李纨,见她神色变幻良久,终于还是低着头新媳妇见公婆似的跟着去了,不由望着她二人远去的背影,再次笑的前仰后合。   等好容易止住了笑,她忙又设法寻到了焦顺——好在这会儿宾客们陆续都走了,否则还真就未必有私相授受的机会。   等她当着焦顺的面,把李纨主动寻来的模样,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焦顺一时也是难以置信。   先前还说什么‘梦醒之后,再无瓜葛’呢,这怎么一转脸就要再续前缘了?   但仔细回忆那日里,李纨事前事中的强烈反差,焦顺便有些明白了——这是老房子着火,没救啊!   这理解归理解,想起自己当夜醒来时的窘状,焦顺就下意识的往腰眼上摸,脸上也显出迟疑之色。   “怎么?”   偏他这动作表情,尤氏也是熟悉的紧——以前在贾珍身上经常得见——当下惊诧道:“你这是……”   随即想起银蝶当初夸张的描述,忙又试探道:“那要不,我先劝她回去……”   “不用!”   焦顺立刻打断了她,摆出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只管前面带路!”   男人,怎么能说不行?!   这奸夫Y妇直奔小院,半路与银蝶撞在一处,焦顺就向她讨了灯笼,示意主仆两个回去歇着,自顾自寻到了老地方。   进了院门,发现里面竟是黑洞洞的。   有那么一瞬间,焦顺竟隐隐期盼,是尤氏主仆两个在戏弄自己,里面压根就没人候着。   可惜……   在挑着灯笼进到里间之后,他的期盼便落了空。   李纨正垂首坐在床上,明知道他走了进来,却也半点反应也没有,瞧那羞答答的架势,只差个红盖头,就能冒充新娘子了。   不过要是真正的新娘子也似她一般,估计明年这个时候,就差不多能给贾蓉那文弱小白脸上坟了。   焦顺心下吐着槽,把灯笼吹熄了,又点起了两盏蜡烛,瞧着那火苗把周围渲染成旖旎的暖色,他心中的忐忑也消减了不少,随之而来的是熊熊战意!   自打穿越过来,他焦爵爷还没有摆不平的!   上次是吃了先入为主的亏,这回难道还能再度折戟不成?   呸呸呸!   其实上回也没有折戟,只是后劲儿有点大而已。   焦顺做好了心理建设,转回头却发现李纨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身后六七尺的地方。   虽然还有一些距离,但她沉重的呼吸声,却似战鼓一般直接在焦顺耳边响起。   焦顺张了张嘴,有心要说些什么,但这时李纨恰好抬起了头,而对上她目光的那一刻,焦顺就知道说什么也是白费。   于是二人不约而同的迎上了对方,毫不犹豫的痴缠在了一处!   ……   两败俱伤!   事后的惨烈状况,只能用两败俱伤的来形容。   当然,焦顺强行单方面认定自己已经赢了,因为和上次正好相反,这回他才是先行离开的那个。   正所谓事后扶腰去,深藏功与名!   苍白着脸到了前院,他原想讨两杯茶水解解渴,就找个地方眯一会儿。   谁知迎亲的队伍竟早早就准备好了。   他这刚一露面,就被守夜的贾璜等人扯住,热情似火的邀请其过去吃酒。   他原本是想推辞的,可不经意间见,扫到璜大奶奶在暗处探头探脑,一副要截胡的架势,唬的忙躲进了男人堆儿里。   结果就这么一直闹到了卯时【早上五点】,又迷迷糊糊的被裹挟到了迎亲队伍里。   这一路在车上睡了个天昏地暗,等醒过来的时候,早又返回了宁国府里。   下车一扫听,都过了拜天地的吉时了。   焦顺有心就此脚底抹油,溜回家中睡个痛快,可想着这新娘子是自己罩的,作为物理意义上的长辈,怎么也该去露个面才对。   遂循着凑热闹的队伍,寻到了新房左近。   隔着门就见新娘正垂首坐在床上,除了那红彤彤的盖头之外,竟与昨儿李纨的姿势一般无二。   焦顺下意识就又扶住了自己的腰眼,脑子里全是昨儿的激烈战况。   “焦兄弟。”   这时身边突然有人在耳边低语道:“你若是有意,哥哥我就让蓉哥儿安排安排……”   侧头望去,却不是贾珍还能是哪个?   见他也正狼一般盯着新娘子,焦顺那还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当下把脸一板,肃然道:“就算这新妇是天仙下凡,焦某也绝不会动一丝歪心!”   如果在前面加上‘今天’二字作为限定,焦顺这话简直就比珍珠还真了。 ###第二百零一章 会迎春誓绝邢氏女   因精神萎靡不振,焦顺差点就忘了佳人有约。   也亏得香菱找过来提醒,这才没误了正事儿。   遂让银蝶帮着寻了个僻静处,又命香菱悄悄引了迎春来会。   贾迎春因左等右等,也不见焦顺有什么动静,正忐忑不已坐立难安,忽然得了司棋耳语,说是香菱过来引路,登时喜的什么似的。   也亏得林黛玉在一旁帮着遮掩,不然险些就在众姐妹面前露了行迹。   不过等到寻了借口脱身,跟着香菱寻到一处僻静小院门前,贾迎春却又有些情怯起来——虽是早已许了终身,但这回一见,事情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故此这临门一脚之际,她难免又生出些患得患失的想法。   “都到这里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身旁司棋看的不耐,率先推开了那院门,探头向里张望了一番,回头催促道:“焦……焦大爷就在里面候着呢,姑娘赶紧进来吧,别再被谁给瞧见了!”   说着,自顾自的跨过了门槛。   迎春这才想起,说是二人私会,司棋却是要在旁边保驾护航的。   她心下登时松了口气,遂与香菱鱼贯而入。   见迎春自外面进来,焦顺忙把目光从司棋身上移开——许久不见,这小蹄子愈发的丰腴了——将灼灼的望向了迎春,同时脚下紧往前欺了两步,嘴里道:“二小姐可算是来了!”   迎春感受到他‘由里而外’的热切,下意识退后半步慌张的垂下了臻首,只觉得心肝在肚子里扑通乱跳,恍似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般。   这时迎春忽觉身前一暗,却是司棋横身拦在了中间,冷言冷语的道:“焦大爷请自重,莫吓到我们姑娘。”   起初被她挡在身前,迎春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却就有些遗憾起来。   等听到司棋那隐有挑衅意味的言语,她却又被吓了一跳,忙在后面扯了扯司棋的衣角,示意司棋不可对焦大爷如此无理。   司棋却仍是恶狠狠的瞪着焦顺。   方才贾迎春没有察觉,但她可是把焦顺那番神情变化瞧的清清楚楚,所以越发肯定这厮并非真心喜欢二姑娘,而是贪图贾迎春豪门贵女的出身背景。   有心想要当面拆穿,可话到了嘴边,却又含含糊糊的黏在嗓子眼里吐不出来。   这半年来,贾迎春将焦顺当做了未来归宿,司棋又何尝不是想着顺理成章的陪嫁过去?   一旦闹僵了,姑娘若要调头倒还来得及,自己却如何……   “咳~”   这时焦顺干咳了一声,摆出正人君子的架势,肃然道:“却不知二姑娘让人传话说要见我,究竟是有何要事相商?”   哼~   这遭瘟的到底是当了官儿,假正经起来,竟与二老爷有几分相似。   司棋心中冷笑,脚下却是不由自主的横挪了两步,让出了身后的迎春。   迎春冷不丁又和焦顺对了个正脸,当下忙又垂低了头,捏着帕子期期艾艾的,许久也说不出句整话。   司棋见状,正要越俎代庖。   焦顺却抢先道:“可是不好当着旁人的面说?那烦请二小姐与焦某一起移步廊下如何?”   说着,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迎春迟疑片刻,便垂着头、盯着脚尖,一步步的挪到了堂屋廊下。   焦顺紧随其后,暗中又仔细端详迎春。   当初虽在帐篷里惊鸿一瞥,瞧的比现在还一览无遗,但那时毕竟不好死盯着细瞧。   如今缀在身侧,直见她论姿色与香菱仿佛,身段却比开发后的香菱更胜一筹,尤其是心尖处鼓囊囊的,明是羞的含胸而行,依旧是横岭侧峰。   也不知是头一次与‘陌生’男子独处,还是隐隐觉察到了焦顺的目光,到了廊下时,迎春的脸上的酡红都已经满眼到耳根了,臻首也深深埋在胸前,直似要戳破什么一般。   瞧她这架势,显然不可能主动开口。   焦顺便把方才的问话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柔声道:“正所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妹妹若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在我面前也无需避讳,只要咱们心往一处使,就绝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   原本因焦顺生的豪横,迎春心底不无畏惧之意,此时听他柔声劝解,不由诧异的抬起了头,迎上那充满关切的目光,这从未受过什么关爱的小姑娘,一时心都也要化了。   于是忍不住脱口道:“如果太太想让焦大哥娶的是邢家表妹,焦大哥准备、准备……”   说到半截,她却又怯场了。   焦顺闻言一愣,随即探问道:“妹妹何出此言,莫非是大太太和你说了些什么?”   转念一想,又觉着不对。   当初邢氏就差把迎春剥了‘皮’送给自己了,这要是再玩儿什么狸猫换太子,岂不是把自己当成傻子耍了?   不过再一想,贾赦可不就是把那孙绍祖当成了傻子?   错非是府里老太太等人还要脸,请托了王子腾出面平事儿,说不得拖上两三个月,孙绍祖还真就只能‘发配’云贵了。   正暗生警惕,又听迎春期期艾艾的道:“太太倒不曾说什么,只是、只是她前些日子特意派人去南边儿接表妹来京,又嘱咐我早些帮表妹准备好住处……”   原来也只是推断而已。   焦顺心下了然,但却并未就此放松警惕,而是暗暗把这事儿记在了心里。   同时他又对迎春郑重道:“如此说来,妹妹是担心太太会做出李代桃僵的事情来?这你大可放心,我焦顺在此对天发誓,此生绝不会娶邢……邢氏女为妻,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一时嘴快,差点把邢岫烟的本名说出来,好在焦顺当初读书时不认得那个‘岫【XIU】’字,故此才及时改了口。   迎春听到这话,下意识就想伸手捂住焦顺的嘴,不过手举到一半又忙缩了回去,红着脸激动到:“我、我也对天发誓、发誓……”   连道了两声‘发誓’之后,她却僵在了那里,盖因实在不知该用什么誓言回应。   发誓绝不辜负焦顺?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岂容她自己做主?   好在焦顺并未在意她临阵退缩,笑着道:“妹妹前几日送来的饭菜,我都一一仔细品尝了,味道自然极好的,却只恨不能亲见妹妹素手调羹的样子。”   见他善解人意的岔开了话题,迎春略略松了口气,说起这些琐事来,也渐渐能够对答如流。   到后来,竟就被焦顺用话术引导着,倒了许多苦水出来。   错非是司棋上前提醒,都不知时光飞逝。   分别时更是恋恋不舍。   等一步三回头的到了院外,她就忍不住对司棋道:“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焦大哥与我平日所想,竟是大不一样。”   司棋立刻反问:“那是比姑娘想的好了,还是差了?”   迎春并不答话,只是羞喜的垂下了头。   她素日里虽被人称作‘二木头’,可但凡是人——尤其是境遇堪忧的女人,又怎会没有满腹的牢骚?   只是一来无处诉说,二来也不敢乱说,只能闷在心里罢了。   如今在焦顺面前一吐为快,堪称是前所未有的畅快体验,而来之前那些忐忑犹疑,也全都一扫而空,如此这般,怎不让迎春喜出望外。   司棋瞧出她的小心思,忍不住半是泛酸酸半是认真的劝解道:“姑娘可不要全信了他那些哄人的言语!这人一贯油嘴滑舌,说的话最多只能信三分!”   说到‘油嘴滑舌’时,司棋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竟就悄悄涨红了脸。   好在迎春并未察觉,只是不喜的横了司棋一眼,快步朝着姐妹们聚齐的花厅行去。   等到了花厅,林黛玉早翘首以盼多时了。   不等贾迎春进门,她就急忙从里面迎了出来,扯着主仆两个到了转角处,连声催问:“姐姐怎么去了这么久?事情如何了,那焦顺……焦大哥怎么说的?!”   “这……”   迎春羞答答的还想遮掩,架不住林黛玉再三逼问,只得用帕子掩面道:“他当着我的面起誓,说此生绝不娶邢氏女为妻。”   林黛玉闻言先是替迎春欢喜,却又不满意她这只拿这一句搪塞,逼着迎春把当时的情况详细道来。   迎春只得把两人的对话重又学了一遍。   当然,她那些牢骚话自是删减了个七七八八。   饶是如此,听完之后她的复述之后,林黛玉也不由的咋舌惊叹道:“素日里见他生的粗豪,不想倒能这般体贴姐姐——看来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迎春闻言正与有荣焉,不想林黛玉忽又面色一变,脱口道:“不对!”   迎春被她唬了一跳,忙问:“是哪里不对?”   黛玉垂首沉吟片刻,这才正色道:“他只说不娶邢氏女为妻,可没说非姐姐不娶!”   “这……”   迎春不解道:“这有什么不同吗?”   “自然不同!”   黛玉急道:“若事情真和咱们猜测的一样,等到太太翻脸的时候,他直接推掉这门亲事,可比硬挺着要高攀姐姐容易的多!”   说着,又扯住迎春道:“姐姐赶紧再寻他讨句准话,免得到时候……”   “不!”   谁知迎春却打断了她,用力缩回了手臂,摇头道:“若真如此,也是我命里无福,怪不得焦大哥。”   林黛玉先是一愣,继而不解道:“他既然对姐姐有意,去讨句准话又能怎得?”   顿了顿,又咬着银牙补了句:“若他果然藏了些小聪明,我看这门婚事不提也罢!”   贾迎春却把头摇的拨浪鼓仿佛,被林黛玉催的狠了,这才又开口道:“我若再去逼问,岂不是显得信不过焦大哥?他若因此恼了,却又如何是好?”   这就是二人性格与三观的差异。   林黛玉期盼的是,彼此毫无保留且不含杂质的纯粹爱情;   但贾迎春最初的目的,却只是想找到一个安稳的避风港,即便后来态度有所转变,也并不敢奢求男人会全心全意为自己付出。   而见贾迎春死活不肯去向焦顺问个清楚明白,林黛玉一时起了性子,就闹着要替她出面。   迎春急忙将她拦住。   “怎么了这是?”   两人正拉扯间,恰巧李纨领着素云寻了过来,见状诧异道:“先前你们两个还好的一个人似的,这时候怎么又恼了?”   贾迎春冷不丁吓的脸都白了,支支吾吾哪还说的话来。   林黛玉忙陪笑道:“嫂子误会了,我跟二姐姐闹着玩儿呢——对了,听珍大嫂说嫂子昨儿跟着忙了一夜,受了些风寒,所以才错过了蓉哥儿和新媳妇拜堂,可我怎么瞧着嫂子倒比平时气色还好?”   她原是岔开话题,但说着说着,倒真有些纳闷起来。   “这……”   李纨下意识捂住了半边面孔,讪笑着敷衍道:“或许是因为我刚用了些提神的汤药吧——不说这些,快带我瞧瞧新娘子去!”   双方都是心里有鬼,自然也都没有深究。   等众人在宁国府闹腾腾用过了午饭,这才各自暂且回家歇息,以便养精蓄锐迎接夜里的喧闹。   旁人且先不提。   却说李纨回到家中,想起昨天自己着了魔似的举动,不由得又羞窘又悔恨。   当初明明决定梦醒之后再无瓜葛的,谁知那焦顺没有继续纠缠……   如今那焦顺和尤氏必然将自己当成了笑话!   想到这里,李纨只觉得羞愤欲死。   此后两日她在家吃斋念佛修身养性,立誓再一再二绝无再三!   ……   一晃已是端午当日。   这日天不亮焦顺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扯开窗帘回头看看正在沉睡的李纨,不由得意的咧开了嘴角。   要说这年轻人的身体就是顶!   志得意满的摸着黑打道回府,把煨了一晚上的大补汤灌了半盆下去,焦顺就又昂首挺胸的出了荣府后门,赶奔王子腾的府邸。   当初约好了要去登门拜访的,就是不知这王太尉让自己过去,究竟是有什么事情。 ###第二百零二章 畅卿、钦犯   荣国府与王家相隔甚远。   路上无趣,焦顺便挑了帘子打量路旁的街景。   天色虽早,但因恰逢端午,各处摊贩已是星罗棋布,其中最显眼的自然是那些支起大锅煮粽子的,几乎每个街头巷尾都有三五家在叫卖,从锅里升腾起的暖雾蔓延开来,将甜而不腻的清香铺满了大街小巷。   焦顺虽是刚灌了满肚子补汤,但还是被引诱的食指大动,于是选了家干净整洁的,让栓柱下车买了几个,就着车上常备的果酒尝了尝鲜。   说实话,比荣国府里做的差远了。   不过要的就是这节日气息。   古人——尤其是吃穿不愁的人家,对于各种节日都十分看重,焦【来】家发迹之后自然也没能免俗,故此一家人早都约定好了,等晚上要好生庆祝庆祝。   当然,具体是庆祝还是借酒消愁,还要看下午举行的龙舟赛争霸赛上,荣国府代表队的战绩如何。   去年参赛的时候,来旺因是仓促接手,稀里糊涂弄了个倒数第一,为此闷闷不乐了许久,今年鼓足了劲儿要一雪前耻,这几个月颇用了不少心思在上面,还立誓说如果进不了前三名,自己就退位让贤。   其实他就算不立誓,明年多半也得退位让贤。   毕竟王夫人已经承诺了,最迟到元妃省亲之后,就会给他夫妇二人脱籍。   之前父子两个曾仔细商量过,脱籍之后的事情。   按照来旺的意思,既然全家都已经脱籍了,焦顺在官场上又站稳了脚跟,不如干脆搬出自立门户。   但焦顺对此却是犹豫不决。   能自立门户,不再寄人篱下,当然是好事。   只是这样一来,他再想偷香窃玉,岂不是难上加难?   尤其眼下勾搭上了李纨,正可借她之手把杨氏推上大观园巡夜总负责人的位置——等大观园建成,便宜儿子也该断奶了,杨氏正好能回来复工,她本就是后宅上夜人的小管事,生完孩子再升官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这事儿若能成,自己往后进出大观园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又怎么忍心就这么搬出去?   正想些有的没的,马车忽就来了个急刹。   焦顺身子不由自主的一侧歪,手里的粽子掉在地上滚出老远,他不由扬声问道:“怎么回事?”   说着,他又挑起窗帘向外张望,却见七八个骑士正簇拥在左右,显然方才就是他们逼停了马车。   “是忠顺王府的护卫!”   栓柱回头挑开帘子,压着嗓子愤愤不平的道:“这些狗才好像在找什么人,非让咱们停车接受搜查。”   忠顺王府的护卫在找人?   焦顺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个叫什么官儿的戏子,不过那段剧情应该发生在元妃省亲之后吧?   这怎么突然就提前了?   正纳闷呢,逼停了马车的骑士分出两个下了坐骑,气势汹汹的上前把车帘甩到了挂钩上,然后探头往里张望,见里面一览无遗并无旁人,便又扬声道:“行了,没你们的事儿了,赶紧滚吧!”   这特娘可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忠顺王整日里胡作非为,这下面的狗腿子也是豪横非常。   “嘴里放干净些。”   焦顺没好气的回了句,无视那两个王府护卫愈发凶狠的目光,又好奇的追问道:“这大张旗鼓的,莫不是王府里走失了什么重要人物?”   “这也是你能问的?!”   其中一个瞪眼反问。   另一个则干脆扬鞭指着焦顺喝道:“小子,你问这做什么?莫不是想要包庇朝廷钦犯?!给我下来,老子要仔细搜一搜!”   包庇朝廷钦犯?   这大帽子扣的,再说朝廷钦犯什么时候需要王府护卫出面搜捕了?   焦顺心下愈发纳闷,同时屈指在车身上轻轻敲了敲:“看好了,这是宁国府的马车。”   那两个王府护卫一愣,举着马鞭的那个下意识缩了缩手,不过马上又举的更高了,晃着鞭子喝道:“宁国府又怎得?我们王爷怕过那个?”   焦顺看着那乱颤的鞭梢儿,又补了句:“本官今儿是应了九省都检点王太尉之邀,前去他府上拜会——你确定要拦下?”   王太尉的名头显然要比宁国府重不少,那护卫手上的马鞭不由自主的垂落,只是仍就嘴硬道:“王太尉又如何?我们王爷……”   不等他说完,旁边那护卫忙扯了他避退到一旁,讪笑着拱手道:“我们只是奉命搜捕朝廷钦犯,绝没有要刁难大人的意思,您请便、您请便。”   忠顺王固然无所顾忌,但他们这些王府护卫,又怎敢得罪当朝贵人?   焦顺示意栓柱放下车帘,紧接着马车就又重新上路。   要说这也算是装了回那啥,但焦顺心下却是一点‘打脸’的感觉都没有——方才终究是借了别人的势,且面对的还只是几个普普通通的护卫,想想就觉得好生气闷。   什么时候面对类似的情况,只靠自己的权势声望就能震慑住对方,恐怕才能算是真正的出人头地。   默默又在心中定下一个小目标。   焦顺这才琢磨起了,方才王府护卫最后的那句话。   按说都已经服软了,也没必要再强调‘朝廷钦犯’了吧?   莫非他们并不是随口胡说,而是真的在缉捕朝廷钦犯?   可忠顺王如今正极力自污,怎么会突然跑来缉捕要犯?   思来想去也不得要领。   焦顺只得暂时把这事儿抛诸脑后,专心致志的准备应对与王子腾的会面。   王家的奴仆显然早就到了叮咛,故此焦顺进门之后一路畅通无阻,直接就被带到了内宅的小厅里。   不过沿途却少不了被人围观了一番,毕竟‘他’自幼就是在这府里长起来的,如今非但做了朝廷命官,还成了太尉老爷的座上宾。   如此励志又离奇的经历,自然惹得王家上下为之侧目。   连负责奉茶的丫鬟,都忍不住偷眼打量了焦顺许久,直到王子腾赶到,这才急忙退了出去。   来之前,焦顺原本以为王子腾必是有什么‘高论’,谁知这太尉老爷却是满口的闲话家常,把来家祖孙数代在这府里的经历好一番回顾。   也亏得焦顺先前旁敲侧击的了解过这些旧事,否则只怕就要在王子腾面前漏了怯。   好容易把这一段忆苦思甜糊弄过去。   王子腾突然问道:“顺哥儿今年也有十七了吧,可曾起过表字?”   “这却不曾。”   “该起一个了。”   王子腾正色道:“身在官场若没个字号,与人交往起来总有些不便。”   问题是也没人跟我交往啊!   焦顺心下吐着槽,却知道王子腾这话肯定不是随口一说,而是在对他做出暗示。   于是他起身对着王子腾深施了一礼,恭声道:“小子斗胆,请太尉老爷赐字。”   “哈哈~”   王子腾哈哈一笑,捻着胡须故作思索的道:“顺者,畅通无阻之意也,如今你又身在官场,不妨便唤作‘畅卿’如何?”   这显然是早就想好了的。   不过寓意的确不错。   卿是官称,又是皇帝对臣子的爱称,畅卿二字既有仕途畅通无阻的蕴意,又暗含了圣眷不衰的隐喻。   焦顺将这两个字反复斟酌了几遍,便诚心实意的又深施了一礼。   此后,王子腾就再没说什么有用的。   其实也不用再说什么了,这表字基本都是亲近的长辈尊者所起,王子腾主动给焦顺起表字,一是意味着以后要视他为子侄,二来也算是更进一步的打下了他王太尉的烙印。   王子腾虽有留客的意思,但焦顺还是极力婉拒了,只说是早就答应了,要去什刹海看自家老子指挥【遥控】的龙舟参赛。   王子腾也知道四王八公历有举办龙舟赛的传统,故此也就没有再挽留焦顺,只是又一次叮咛他有空常来常往,不要拘束生分了。   却说自王子腾家中脱身后。   焦顺原想着回家带上香菱、玉钏两个,再去什刹海观看龙舟赛,谁成想马车刚行出没多远,竟又被人当街拦住。   他一时也有些恼了,正准备硬怼王府护卫一番,谁知门帘一挑,却钻进来个衣衫褴褛的俊俏青年。   “柳兄弟?”   焦顺看着来人诧异道:“你这是……”   不等柳湘莲答话,他忽得恍然大悟道:“忠顺王要搜捕的朝廷钦犯,莫非就是你?!”   听到忠顺王三字,柳湘莲脸上闪过浓浓恨意,不过很快又化作了无奈,叹气道:“也是小弟太过大意,万没想到那忠顺王竟会……”   顿了顿,他继续道:“我被王府的护卫偷袭拿住之后,被关在王府十余日,亏得有人暗中相助,这才侥幸逃了出来。”   先前柳湘莲射落了使馆的旗帜,被朝廷列为通缉要犯,但官府其实并没有认真缉捕的意思,只是做个样子给西夷看。   故此柳湘莲在城外躲了几日之后,便又大摇大摆的回到了城里,顶着英雄好汉的名头招摇过市。   谁成想旁人都将他奉为上宾,偏忠顺王早就听闻了他的‘美貌’,竟就动了歪心思,打着缉捕朝廷要犯的名头,将他劫掠到王府里,一心想要将其收为禁脔。   柳湘莲被关了十几天,原本都已经存了死志,想着宁原血溅十步也绝不肯屈从,不想今天一早却突然被人悄悄放了出来。   但随即忠顺王就派人满【内】城搜捕,害的他有家不敢回,只能在街上四处流窜,结果恰巧就撞上了焦顺的马车。   听完柳湘莲删减版的叙述,焦顺不由的有些无语,都说是红颜祸水,不想这蓝颜也一样能招灾。   “怪不得我左等右等,也不见你登门呢,却原来是身陷囹圄了。”   当初柳湘莲进城后曾拜访过贾宝玉,并让贾宝玉帮着传话,说是等到焦顺休沐的时候,再来登门拜访一番。   为此,那柳五儿都坐下病了,结果左等右等也不见柳湘莲露面。   见柳湘莲说完之后再次露出苦笑。   焦顺又问:“那你如今可有什么打算?”   乘车载他一程倒还罢了,但焦顺可没有要窝藏他的意思,更不想为了这小白脸得罪忠顺王。   “还能有什么打算,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柳湘莲苦笑着两手一摊:“实在不行,也只能试着闯出城去,远走高飞了——凭我的身手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那狗王爷总不能一手遮天吧?”   听他并没有要投奔自己的意思,焦顺心下暗暗松了口气。   不过这时候想要出城,只怕没那么容易。   而且……   他既然已经找上门来,自己如果坐视不管的话,日后传出去只怕会坏了名声——因射落使馆旗帜一事,现如今柳湘莲非但是在自己的朋友圈内名声鹊起,在整个京城也是颇有些声望。   但若是管这闲事,又怕会惹来麻烦。   最好是能找个顶在前面的主儿,替自己接下这烫手山芋,又不显得自己薄情寡义。   想到这里,焦顺脑中灵光一闪,立刻正色道:“你如果没处可去,我倒是能指给你一条明路。”   “当真?焦兄快快道来!”   柳湘莲闻言大喜,下意识攥住了焦顺的手腕。   啧~   这厮明明是练过武的,怎么手指掌心比女人还软。   焦顺不无嫉妒的想着,嘴上却一本正经:“如今京城内外,敢与忠顺王作对屈指可数,肯在这时候接纳你的更是寥寥无几,但我恰好知道有一个人,非但不惧忠顺王,还曾屡屡与其作对!”   柳湘莲也不是个蠢人,听焦顺这一说,登时恍然道:“莫非你说的是北静王?!我倒确实听说,他曾因一个戏子与忠顺王起过冲突。”   随即,他又皱起眉头:“只是我与那北静王素未谋面……”   “这倒没什么。”   焦顺胸有成竹的道:“我虽然也和北静王没什么交情,但荣国府的宝兄弟却与他相交颇深,如果宝兄弟肯出面的话,此事易如反掌!”   “这……”   柳湘莲迟疑道:“会不会连累到贾公子?”   焦顺故作惊讶:“怎么?你难道还会出卖他不成?”   柳湘莲立刻把头摇的拨浪鼓仿佛:“怎么会,且不说宝兄弟若真肯出面,便是我的恩人,单凭往日的交情,我也绝不会对不起朋友!”   这小子……   果然是重情义的。   焦顺心下对其的艳羡略略降低了些,又笑道:“哪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且先在附近寻个僻静的所在藏好,等我寻宝兄弟修书一封,让北静王亲自派人接你去府上暂避!” ###第二百零三章 遭陷害烈婢萌死志,巧施为焦顺收晴雯   焦顺原本盘算着,等把事情托付给贾宝玉,自己就可以置身事外了——即便事后消息外泄,惹来忠顺王的报复,首当其冲的也是北静王和大脸宝。   谁成想计划赶不上变化,回到荣国府里,寻二门外当值的小厮一扫听,却得知宝玉一早就出了家门,直到现在也还没回来。   焦顺不由暗叫失策。   自己早该想到这贪玩的小子,不可能乖乖留在家中过节,必是要去外面凑个热闹的。   怎么办?   若耽搁久了,那柳湘莲可未必还能躲过王府护卫的搜索。   虽说焦顺时常嫉妒人家生的英俊,可彼此多少也有些‘朋友’之谊,何况又已经承诺要帮忙传讯,总不好坐等他被忠顺王擒去爆菊。   于是又不死心的追问:“你可知道宝兄弟去了何处?”   “这小的们哪敢乱问?”   那当值小厮讪笑一声,随即又道:“焦大爷若是想知道宝二爷去了哪里,不妨寻茗烟问一问,或许他知道也说不定。”   “茗烟没有跟着宝兄弟出去?”   “没有,早上说是肚子疼,临时换了别人顶替。”   啧~   焦顺一时有些左右为难。   柳湘莲那边既已承诺了,总不好失信于人。   可若大张旗鼓的找他回来,以后出了事情就不好推脱了。   “这附近可有当值的护院?!”   恰在这时,从二门夹道里传出个急切的声音:“可了不得了,我们院里竟招了飞贼,赶紧派几个人过去,好生在附近搜上一搜!”   说话间,那人也风风火火的跨过了内仪门,这才发现那小厮身旁还站着个焦顺。   于是她忙又躬身见礼:“焦大爷。”   “原来是麝月姑娘。”   焦顺认出了来人,不由奇道:“你们院里遭贼了?这青天白日的,怎么会有贼人闯进内宅?”   “可说是呢!”   麝月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比手画脚的道:“我也觉着不可思议,但偏就有人鬼鬼祟祟的进了院里,又不小心被小丫鬟给撞见了,吓得慌忙翻墙逃了出去!”   荣国府的安保工作,原来这么差劲的吗?   青天白日就有人翻进翻出的!   不过这也倒是好由头,正可以借机把宝玉找回来。   “麝月、麝月!”   焦顺正打算顺水推舟,不想二门夹道又追出了秋纹,只见她几步冲到麝月身边,重重扯了麝月一把,刚要说些什么,突然瞧见焦顺在旁边,忙住了嘴讪笑着见礼。   然后秋纹看看焦顺,再看看麝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焦顺见状,忙道:“出了这等事,你们总要先知会宝兄弟一声,却不好稀里糊涂就闹的满城风雨。”   “对对对!”   秋纹听了这话,似乎暗暗松了口一起,边用力点头,边给麝月打眼色道:“是这个理儿没错,也或许是四儿看错了呢,咱们还是等二爷回来问清楚了再说吧。”   听着意思,其中怕是还有什么隐情。   不过这毕竟是旁人家事,焦顺也没有要深究的意思。   他只是趁机吩咐那小厮道:“甭管是误会还是什么的,请宝兄弟回来主持大局总不会有错——你去前院知会一声,就说宝兄弟屋里有事,让他们差人赶紧将宝兄弟找回来。”   顿了顿,又补了句:“若宝兄弟回来了,莫忘了使人知会我一声。”   焦顺虽不是这府上的正经主子,但他老子可是四大总管之一,何况事涉宝玉,那小厮自然不敢怠慢,忙恭声应了,匆匆去前院传话。   而他走之后,焦顺也与二女各自别过。   却说麝月满头雾水的,被秋纹拉着回到了内宅,看看左右无人,忍不住开口质疑道:“那飞贼是四儿是亲眼所见!何况地上有脚印,墙上也有痕迹,连瓦片都扒掉了几块,这明摆着是遭了贼,偏你怎么又说是看错了?”   秋纹面色一苦,无奈道:“遭贼不假,只是却未必是偷东西的贼。”   “什么意思?”   “你刚走没多久,就有人在墙外草丛里寻见一个木盒,里面装了只金钗……”   麝月听到这里,立刻插口道:“这不是更证明家里遭贼了么?”   “那金钗不是咱们屋里的,而且……”   “而且怎得?”   “而且那盒子里还有一首情诗!”   麝月吃了一惊,这才明白秋纹方才那话的意思,却原来竟是个偷人的!   可这就更不对了。   暗通款曲在什么地方不成,偏怎么竟就明目张胆的闯进了内宅?   秋纹点头道:“袭人姐姐也觉着古怪,所以才让我赶紧把你追回去。”   二人就这么一路议论着回到了家中。   还没进堂屋呢,就听见袭人和晴雯正在客厅里争执。   袭人觉着这事儿实在古怪,所以最好先压一压,等日后再慢慢调查不迟。   但晴雯却觉得正因古怪,才该尽快查清楚,免得大家胡乱猜测,反坏了一屋子的清白名声。   听两人争执不下,麝月忙挑帘子进屋道:“快别吵了!焦大爷也说,最好先不要声张,等宝二爷回来主持大局。”   听说是焦顺的意思,晴雯倒不好反驳。   袭人则是奇道:“怎么遇到焦大爷了?”   “可巧焦大爷就在二门跟人说话呢。”   麝月答道:“焦大爷已经差人去找咱们二爷了,就是不知二爷去了何处,只怕且要找一阵子呢。”   袭人听说已经差了人去寻宝玉,心下愈发有了主心骨,于是招呼麝月、秋纹,各自寻小丫鬟们叮嘱、宽慰,免得她们胡乱议论此事。   谁知这院里刚安定下来,冷不丁就听院门口有人嚷道:“太太到了,屋里管事的赶紧出来!”   听这一声嚷,小丫鬟们都是噤若寒蝉,袭人、晴雯、麝月、秋纹四个,则是急忙应了出去,在院门口左右垂首分列。   不多时,王夫人目不斜视的走进来,瞧也不瞧她们一眼,径自去了堂屋落座。   瞧这架势,袭人几个愈发惶惶不安。   有心寻金钏探听探听,不想又有仆妇扬声道:“太太让你们进来答话。”   等众女鱼贯而入,一字型在屋子正中排开。   捧着茶水的王夫人板着脸问:“听说你们院里遭贼了?却怎么不禀给二门外鹿顶内知道?”   四女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王夫人重重将茶碗往桌上一顿,冷道:“怎么都不说话?”   顿了顿,又点了袭人的名:“袭人!”   袭人一个激灵,刚要出列回话,不想却被晴雯抢先道:“回太太的话,确实是遭了贼不假,但事情却有些古怪。”   随即又把事情经过和几处疑点都一一说了。   王夫人听完之后也是眉头紧皱,半晌才道:“不管有什么古怪,既然出了这等事情,总是要彻查一番才是。”   随即她也不管袭人、晴雯等人如何反应,命吴兴家的和郑华家的【都是王夫人的陪房】,会同金钏、彩霞几个挨屋子搜检。   这一搜之下,就从小丫鬟们屋里发现了不少金贵玩意儿。   不过仔细一问,却都是宝玉赏下的,并非什么贼赃。   等搜到大丫鬟屋里,那好东西就更多了。   王夫人听了,面色愈发不快。   连他老子都不敢这般大手大脚的!   不过她虽对儿子这崽卖爷田的行径有些不满,但毕竟是宠溺惯了,故此也没有要深究的意思。   只是命人将其中的珍品登记造册,表示宝玉‘赏用归赏用’,却不可随意带出府去,更不能肆意将其变卖。   这刚变相的收回了所有权。   吴兴家的就突然扯着嗓子嚷了起来:“这是谁的东西?好个不知羞的小蹄子!”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她正发现新大陆似的,举着一封拆开的书信。   “怎么回事?”   听王夫人问了一声,吴兴家的忙献宝似的把那信双手奉上。   王夫人一目十行的看完,脸色便彻底阴沉下来,抖着那信问:“这是从谁那里搜出来的?”   吴兴家的立刻看向了袭人。   袭人急忙解释:“那不是我的包裹!”   “是晴雯的!”   秋纹则是在一旁惊呼道:“那是晴雯的包裹!”   众人的视线,登时又都集中到了晴雯头上。   晴雯那曾想到,她方才极力主张彻查,最后却竟查到了自己头上。   俏脸先是有些发白,随即又涨的通红。   “不是我!”   她咬牙切齿的分辩道:“这必是有人在陷害我!”   吴兴家的闻言冷笑:“姑娘这话说的,这信难道不是从你包裹里翻出来的?那上面还写了,要趁着过节给你送簪子来呢!”   “不是我!”   晴雯再次抗辩:“如果是我的话,我又怎会主张立刻彻查?!更别说明知道要搜查,还把东西继续留在自己包裹里了!”   “这……”   那吴兴家的登时词穷。   确实,晴雯一直是力主要彻查的,现在偏从她包裹里翻出了证据,这事儿怎么想都有些古怪。   见吴兴家的落了下风,郑华家的在一旁帮腔道:“也或许是贼喊捉贼也说不定。”   “呸!你才是贼!”   晴雯一口啐在她脸上。   正要再辩,王夫人却抬手阻止,盯着晴雯不耐烦的反问:“就算是有人陷害,为何不陷害旁人,偏就要害你?足见你平时也是个不省心的!”   这‘苍蝇不叮无缝蛋’的理论一出,晴雯登时百口莫辩。   又羞又愤之下,她竟抓起作为证据被摆在桌上的金钗,用力抵在了欲要一死以证清白!   因事发突然,一屋子人竟全都来不及阻拦。   “使不得、使不得!”   好在这时宝玉及时赶到,手舞足蹈的冲了过去,一把夺过了那金钗,不管不顾的抱住晴雯,颤声问:“这、这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就……”   见晴雯扑在宝玉怀里哭个不停。   袭人忙上前小声将事情经过复述了一遍,贾宝玉听完之后毫不犹豫的道:“这必是有人陷害,晴雯绝不可能做出这等事情来!”   说着,又对王夫人道:“太太明鉴,儿子可以对天发誓,她绝不是这样轻薄的女子!”   王夫人方才被吓了一跳,此时也还有些后怕。   但见儿子竟如此偏袒这狐媚丫鬟,且还摆出这等亲近姿态,当下忍不住再次反问:“且不论今日之事,我听说她时常有些刁难人的举动,你竟也主不主仆不仆的任她胡闹,是也不是?”   “这……”   宝玉的气势登时馁了,长着嘴支支吾吾难以应答。   “哼~”   王夫人冷哼一声:“这样无事生非的丫头,即便是清白,也断然留不得!还是尽早打发了……”   还不等王夫人把话说完,晴雯就止了哭声,挣开宝玉的怀抱,闷头朝墙上撞去。   “使不得!”   宝玉急忙扯住她,却被她拉的踉跄几步。   好在袭人几个这时也都一拥而上,这才拦住了晴雯。   眼见于此,王夫人一面心惊于晴雯的刚烈,一面却愈发恼恨她动不动就以死相逼。   “太太。”   正不知该如何处置,外面忽有仆妇进来禀报:“焦大爷在外面求见。”   “顺哥儿怎么来了?”   王夫人想起焦顺今儿去了王家,兴许带回了卖官事件的后续,于是忙道:“快把他请进来。”   不多时焦顺自外面进来,一面向王夫人见礼,一面偷眼打量这屋里的状况,边揣测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边对王夫人道:“小侄赶着过来搅扰,一是太尉老爷让我给您捎话问好,二是想找宝兄弟一起去什刹海看龙舟大赛。”   王夫人耐着性子,问起焦顺拜会王子腾的细节。   待得知王子腾给焦顺起了‘畅卿’的表字,不由感叹:“凡沾亲带故的子侄辈,就没一个能入他法眼的,如今独独相中了你,足见是你的缘法到了,日后可莫要辜负了这份期许。”   “焦顺谨遵太太教诲。”   焦顺深施了一礼,这才故作好奇的看向被众人控制住的晴雯:“晴雯姑娘这又是怎得了?”   恰巧此时晴雯也想起了,当初焦顺曾在贾政面前,为自己和袭人开脱的事情。   于是她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挣扎着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的哭诉:“我是被冤枉的,求焦大人明察秋毫!”   见王夫人没有阻止的意思,袭人忙又把事情经过叙述了一遍。   焦顺听完之后,也断定这必是有人陷害。   而且还他进一步推断出,这事儿多半与茗烟撇不开干系!   毕竟前几日,晴雯才声称自己查到了茗烟的把柄,这转脸就遭了陷害,很难不让人怀疑这其中有所关联。   再加上先前曾听说,茗烟今儿没有陪着宝玉出去闲逛……   不过眼下可没有什么实际证据,能作证他这一番推测。   而且……   这事儿对于焦顺来说,也未尝不是个好机会!   “这……”   略一沉吟,他故作为难的摊手道:“我又不是断案的官儿,让我明察秋毫只怕是……”   顿了顿,焦顺又话锋一转:“不过既然事情存疑,就这么把她撵出去,也的确有些不妥,不如折中一下如何?”   王夫人两次被晴雯以死相逼,也正犹豫该如何下台,听了这话忙问:“如何一个折中法?”   只听焦顺一本真经的道:“且不急着把她赶出去,先借予我家几日——我母亲屋里的五儿,近来总是病歪歪的,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   说着,他又转头对宝玉许诺:“等宝兄弟查明真相,若她果是清白的,再接回来也不迟。”   宝玉原本还有些迟疑,听了这话登时拿定了主意,当即也跪倒在母亲面前,大声道:“我实不忍心就这样撵她出去,求太太成全,允了焦大哥这折中的法子!” ###第二百零四章 谈婚论嫁   在门前送走了母亲,贾宝玉先是松了口气,随即想起正在收拾行李的晴雯,就又化作了苦瓜脸,对着身旁的焦顺欲言又止。   焦顺自然知道他是舍不得晴雯,但也并没有主动挑起这个话题的意思。   反而拉着贾宝玉到了一旁,悄声将柳湘莲的事情说了,又半真半假的发愁道:“如今柳公子有意投奔北静王,只是一向与王府没什么来往,怕会被王爷拒之门外。”   “怎么会!”   贾宝玉想起柳湘莲那盛世美颜,一下子倒把晴雯的事情抛在了脑后,激动道:“王爷义薄云天,若知道是柳公子来投,必然倒履相迎,又怎会将他拒之门外?!”   想了想,又跺脚道:“事急矣,我这就去王府走一遭,把事情告知王爷!”   说着,风风火火就往外闯。   不得不说,这小子虽有种种毛病,骨子里倒还是个热心肠的——当然,鉴于柳湘莲的颜值,以及这小子男上加男的嗜好,他的动力很可能是源自古道热肠。   约莫走出十几步远,贾宝玉猛地又想起了晴雯的事情,于是缓缓转身,冲着焦顺深施了一礼:“焦大哥,晴雯就拜托你了!”   焦顺什么也没说,只是躬身郑重还了一礼。   宝玉自以为得了承诺,心下登时为之一松,转身又急匆匆的往外奔去。   他走之后,焦顺也并没有在这院里久留——左右事情都已经定下了,也不怕晴雯不去焦家报道。   匆匆回到家中用了午饭,便带着香菱、玉钏两个赶到了什刹海左近,给荣国府的龙舟队伍站脚助威。   约莫午时过后【下午一点】,什刹海龙王庙附近锣鼓喧天锦旗招展,多达数万百姓将沿岸围得水泄不通,四王八公旗下的十二支队伍,在拦河彩绳被剪断的瞬间,立刻喊着号子奋力拼搏起来。   经过一番激烈的角逐,最终荣国府的队伍名列第五,虽然不算太靠前,但比之去年的倒数第一,已经称得上是大有进益了。   至少来旺对这个成绩十分满意。   除了府里早就定下的赏赐,他还额外自掏腰包犒赏了这些半专业队员一顿好酒好菜——当然,来旺也没忘记定下一桌规格更高的席面,让人专程送到了自家。   下午来旺提前交卸了差事,然后带着儿子回家又喊上了焦大,爷仨就着一桌子硬菜,先按规矩饮了杯雄黄酒。   随后来旺正准备来几句畅想未来的吉利话,冷不丁却见晴雯挎着大包袱小包袱,出现在了自家院里,又就被香菱、玉钏引到了西厢。   那架势,怎么看也不像来串门的。   “这怎么回事?”   他不由诧异道:“晴雯姑娘来咱家是……”   “我先前忘跟您说了,是这么回事。”   焦顺忙把之前自己适逢其会,提出折中之法,将晴雯暂时讨到了自家的事情,简单的复述了一遍。   来旺听完之后就皱起了眉头,如今自己势头正好,他可不希望闹出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来。   尤其这些日子里,他也早瞧出儿子在男女之事上,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说是临时借调过来的,可事后能不能把人全须全尾的还回去,可就难说了。   遂郑重警告道:“她毕竟是宝二爷的心头肉,你可千万不能胡来!”   来旺原本是想说几句重话,敲打敲打焦顺的,但如今儿子在家里的地位,也不是从前能比的,犹豫了一下,他还是选择给焦顺留了些面子。   被戳破了心思,焦顺连忙叫屈道:“爹,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不过是顺势给二太太一个台阶罢了,不然再要闹下去,只怕就要闹出人命了——再说了,她是在您和母亲身边伺候,我又哪敢胡来?”   这时徐氏恰好端了些新煮的粽子过来,闻言直翻白眼道:“可别!这宝二爷的心肝,娘可用不起,且让她住在西厢,当个祖宗供着吧。”   顿了顿,又补了句:“依着我和你爹的意思,等彻底脱了籍之后,咱们还是搬出去的好,也省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找上门。”   他们夫妇两个都想着搬出去,主要是担心脱籍之后,再整日和旧主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彼此难免有些尴尬。   但焦顺正惦念着要在大观园七进七出呢,哪肯就这么离开?   但这理由偏偏又不能明说。   正琢磨着该怎么敷衍过去,在一旁摆弄烟斗的焦大也开口了:“我也觉着该搬出去,以前只觉着东府里乱套,现今看来,这西府也特娘强不到哪去!”   老头一向是光棍眼里不揉沙子。   先前贾赦的那一番骚操作,显然恶心到了他——也亏得他不知道,这事儿其实是焦顺起的头。   这下形势可就成了一边倒。   焦顺也不好再硬挺着不答应,略一沉吟,便使出了拖字诀:“既然都说要搬出去,那就搬出去好了——不过最近这些日子,京城里的宅邸普遍涨了不少,想要找个合适又不贵的只怕没那么容易。”   “依着我的意思,咱们干脆寻个大杂院,或者联排的旧宅子,统统推平了重新翻开,也省得这不称心那不如意的。”   “这……”   来旺略一沉吟,质疑道:“这是不是太废功夫了?只怕没有个一两年住不进去。”   何止一两年,到时候刻意拖延拖延,总能混个两三年!   焦顺心下暗自得意,脸上却是一本正经:“要只咱们几个自然无所谓,可如今我也大了,现在不规划好,等往后添丁进口了再想倒腾,只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一拿出添丁进口的大杀器,焦大和徐氏果然都动心了。   尤其是焦大,他对住在什么地方其实没什么要求,之所以想要搬出去,也只是为了避开这宁荣二府的腌臜事儿罢了。   与之相比,显然是延续香火更为重要。   徐氏也是一样的想法,不过她在这方面却是个行动派。   “是该早做打算了!”   她拉了椅子挨着儿子坐下,目光灼灼的盯着焦顺道:“你如今也十七……”   “娘!”   一瞧这催婚的架势,焦顺就有些后悔方才不该贪便宜,拿出子孙后代的大杀器来,于是忙抢着道:“我眼见就要升官了,还是六品里数一数二的肥缺,照这势头,到二十岁说不得已经官居五品了,届时便高门贵女也能配得上!”   对一门心思想要改换家门的徐氏而言,高门贵女的吸引力自不用多说。   当下她又把椅子往近处挪了挪,压着嗓子问:“我的儿,听说近来二姑娘屋里的绣橘常来咱们家串门,莫非当初的传言……”   要在数日之前,母亲当面问起这事儿,焦顺说不得就如实交代了。   然而现下既然又有了反复,他担心会惹得母亲空欢喜一场,于是随口敷衍道:“娘,您怎么不说我和宝姑娘,也时常有书信往来呢?”   “嘁!”   徐氏一瞪眼:“这你不早说了么?信里全都是工坊里的事儿,压根就不涉及什么儿女私情——再说了,薛家虽然家产颇丰,可说到底不过是个皇商,哪有国公府家的小姐说出去提气?”   焦顺闻言倒有些诧异,他没想到在母亲眼里,薛宝钗竟还比不上迎春有分量。   但仔细一琢磨也就释然了。   自己因受书中剧情影响,故此始终惦记着钗黛二女,但徐氏自幼就在贾王两家为仆,若站在两家主人的角度上看,如今寄居在荣国府的薛家虽然财雄,却撑不起势大二字。   而在老京城人看来,势大显然是要高过财雄的。   按照这个标准,薛家自然算不得高门,薛宝钗也算不得贵女。   反是贾迎春,虽然只是个庶出的,但焦顺若能以家奴出身反聘主家千金为妻,说出去显然更有面子,也更有传奇色彩。   理清了这思路,焦顺只好又道:“那边儿或许真有这心思,但咱家毕竟是出自二奶奶门下,二奶奶偏又和老爷太太不睦,这事儿想成只怕没那么容易。”   “也是呢。”   徐氏想到这节,也忍不住点头道:“大老爷未必能瞧得上咱们家——再说真要和大老爷做了亲家,往后只怕要平添许多麻烦。”   焦顺听她打了退堂鼓,心下刚松了口气,不想徐氏又道:“那三姑娘如何?二老爷如今很是看重你,等三年后三姑娘也该谈婚论嫁了,届时说不定……”   说到这里,她又犹豫起来:“其实史大姑娘也不错,史家虽然已经落魄了,可毕竟是世袭罔替的侯爵,若能把她娶进门,咱们来家可真就……”   “咳!”   这时来旺突然干咳了一声。   徐氏这才想起是在焦大面前,而且儿子已经姓焦了。   她略有些尴尬的冲焦大笑了笑,焦大爷也对她挤出一丝笑容,但低头倒腾烟斗的动作却难掩忧心忡忡。   他最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比起以往自是舒心了许多。   但正因为得闲,想的也就多了。   偶尔就忍不住担心,万一等自己死后,焦家的香火又重归来家门下,自己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而今天徐氏的口误,显然愈发加重了他的忧虑,暗想着当初还不如不让焦顺改名,只让他日后选个儿子过继给焦家就好。   不过现在后悔也晚了。   只能想另外再想个稳妥的法子,确保自己死后不会断了香火。 ###第二百零五章 杂   男人往往都是冲动与理智的复合体,并且习惯从一个极端转向另一个极端。   这一点在焦顺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他临时起意讨了晴雯过来,原想着花些水磨工夫,不难哄的小姑娘喜新厌旧,谁成想却是屡屡碰壁——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展现出真实意图,就被晴雯甩了冷脸。   这让焦顺颇有些恼羞成怒。   自穿越以来,他在女色方面可说是顺风顺水,国公府的太太奶奶都睡了两个,偏区区一个丫鬟如此不知好歹!   此后每每殚精竭力,都会生出‘不值得’、‘随她去吧’的佛系念头。   可一旦养精蓄锐之后,又往往不甘心就此罢休,重新萌生将之彻底征服的野心。   如此反复月余……   累了,爱咋咋地!   若搁在前世,身边若有晴雯这般品貌,且还百分百原装的姑娘,莫说是月余功夫,舔一年能到手也是超值的。   然而现如今么……   焦顺整日里睡的都是国公府主母,又有香菱、玉钏在身边任劳任怨予取予求,再去舔个小小的丫鬟——哪怕是红楼原书当中最为出彩的丫鬟,也难免有些放不下身段。   何况随着五月底勤工助学的政策,逐渐在直隶地区推广开来,衙门里也愈发忙了。   这好容易挤出些时间,浪费在个丫鬟身上总感觉亏得慌——多和宝钗在信里聊些生活话题,它难道不香么?   当然了,最近焦顺对于钗黛二人的觊觎心,也产生了相当程度的动摇。   单论本身的品貌才学,红楼众女自是以这二人为最。   但若是考虑到家庭背景,身为孤儿的黛玉和年幼丧父的宝钗,对于正处于事业上升期的焦顺而言,却未必是适合联姻的对象。   甚至于连史湘云这个侯门嫡女都差强人意。   思来想去,当前阶段最合适的反而是三姑娘探春。   毕竟娶了她的话,勉强也能算是皇帝的连襟了——这个身份虽然上不得台面,但对于焦顺这样的‘幸进之臣’,无疑是相当有帮助的。   然而……   贾元春好像是没几年就要病死了。   这也是后来荣国府迅速衰败的诱因之一。   何况以焦顺的出身,错非是遇到邢氏、贾赦这样不顾脸面的,想要娶荣国府或者王家的女儿,只怕是难如登天——甚至于就连贾赦和邢氏,似乎也存了别的心思。   有时候焦顺也曾想过,要不干脆抛开红楼的姑娘们,在外面选一家有所裨益的结亲。   就譬如苏侍郎那样手握实权的大佬——说来苏侍郎家中倒有个闺女,只是好像已经定了亲事,而且以老苏那相貌,他的女儿只怕是……   唉~   色相我所欲也,权势亦我所欲也,惜乎难以兼得。   要不还是退而求其次,肖想一下史湘云?   虽然史家落魄了,咱官场上提供不了什么助力,但好歹也顶着侯府嫡女的名头。   对于日后的层级跃迁,还是有一定助益的。   嗯……   看来有时间要多去清虚观转转了,先设法把那只公麒麟弄到手,也好做个备案。   ……   时光冉冉,转眼已是六月下旬。   这日天不亮,焦顺难得陪着父母、干爹一起用了早饭。   临近三伏,京城里闷的蒸锅仿佛,虽说早餐除了鲜拌凉菜之外,就只有一碗八宝粥有些温度,但焦顺仍是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若在东厢里,他早喊香菱、玉钏把冰盆摆在脚下了。   不过焦大这等年纪,最是耐不得忽冷忽热,故此焦顺也只能退而求其次,让晴雯去厨房讨了碗冰镇酸梅汤,混着八宝粥和母亲的唠叨一起往下灌。   原本按照徐氏的意思,是想把晴雯先暂时供起来的。   但度过了最初几日的失魂落魄之后,晴雯就主动撑起了堂屋里的各项活计,反是柳五儿这正牌子丫鬟成了附庸。   当然,柳五儿对此并无任何意见,反而和晴雯结成了顾影自怜的对子。   两人没事儿的时候经常默然对坐,摆出两样情思一处闲愁的架势。   也只有宝玉偶尔过来探视时,两人才会显得鲜活起来——柳湘莲现下避居北静王府,贾宝玉每次都会带来他的消息,让柳五儿也能稍解相思之苦。   不过柳湘莲对于五儿这个本家,显然并不怎么在意,反是时不时会托宝玉给焦顺送来书信,探讨夏乌互派留学生的事情。   要说这厮也真是胆大妄为,明明因为射落了使馆旗帜,正在被朝廷乃至忠顺王通缉,竟还一门心思想去乌西国游历,替朝廷做些知己知彼的探查。   顺带一提,经过两个多月艰难磋商,夏乌之间的和谈也终于在日前,取得了阶段性的突破。   这主要是因为夏国远征军难以适应身毒的气候,自从进入五月以来,非战斗减员的情况日趋严重,让朝中一心开疆拓土的强硬派,也不得不在现实情况下低头。   而欧罗巴几个主要大国介入谈判,同样也给乌西人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于是在双方都做出了一定程度的让步的前提下,终于初步达成了停战协议——之所以说是初步达成,是因为这份停战协议还要传回乌西本土,由女王和内阁签署同意之后,才能正式生效。   根据协议内容,夏国将从身毒东北部分阶段撤军,只保留身毒与茜香国交界处,约一万三千平方公里【相当于0.8个现代燕京】的土地作为军事缓冲带。   另外夏国还承诺恢复与乌西人的贸易往来,并在沿海增设通商口岸,以及督促东亚各国重新对乌西商人敞开国门。   与此同时,乌西人则承诺将军事力量撤出东亚海域,放弃在茜香国的一切特权和领土要求,以及向夏国支付两百万两的商业补助,并无条件支持东亚各国的禁烟行动。   这什么商业补助其实就是战争赔款,只是乌西人为了避免刺激到内部激进势力,坚决不肯使用‘赔款’一词。   除此之外,双方还会在协议生效之后,互设常驻外交大使,以及组织官方层面的留学交流。   总的来说,隆源三年这一系列的争端,夏乌双方其实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对于夏国而言,两百万两的战争赔款和区区一万三千平方公里——且还孤悬海外的土地,并不能弥补两广水师的损失,以及组织远征军所消耗的物资。   而主动挑起纷争的乌西国,显然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故此双方对这次和谈的结果,隐隐都有些不满。   但夏国海疆受制于人,乌西国也难以承受丢掉身毒殖民地的损失——虽然夏国只是占领了东北部,但乌西人狼狈败退的窘况,却助长了身毒内部的抵抗情绪,导致乌西国在身毒的统治,呈现出内外交困的局面。   所以双方是麻杆打狼两头怕,只能暂时苟合。   一旦未来局势再有变化,说不准双方还要再斗上一场——鉴于朝廷正雄心勃勃想要组建远洋水师,届时多半就该夏国抢先动手了。 ###第二百零六章 论奸细牵出二尤【上】   转眼又是十余日。   眼见过了立秋,京城里却依旧闷热的厉害。   却说这日恰逢休沐,焦顺便又雷打不动的寻至清虚观。   不过这次他却没急着去探访什么金麒麟,而是去了到场口那家名唤迎客来的小店。   这家店是他几次探访的意外收获,论起煎炒烹炸来倒也平常,但冷拼凉菜却堪称一绝。   尤其一道酸辣笋干最是开胃,让人百吃不厌流连忘返。   不过今儿焦顺来这里,却并不是为了品尝美食,而是和人约好了在这里见面。   因离着饭点儿还远,店内半个客人都没有,只有两个街坊正趴在柜台上与店家逗闷子。   见来了买卖,那二人也忙都告辞而去。   “呦~”   那店家也早认出了焦顺这位熟客,忙堆笑自柜台后面迎出来道:“客爷今儿来的倒早,是按照老规矩四碟……”   “不急。”   焦顺径自往角落里坐了,吩咐道:“我今儿约了人见面,等人齐了再点也不迟。”   “得嘞,那先给您沏壶好茶,弄盘瓜子消磨消磨。”   那店家亲自拿抹布在桌子上囫囵了两遍,等伙计奉上了茶水瓜子,这才留下‘慢用’二字,重新回到了柜台后面。   因是约好了私下碰头,焦顺也就没让栓柱跟进来,如今独坐桌前无聊的嗑着瓜子,难免就琢磨起了来这清虚观的本意。   为了假托天命,他原本是想悄悄把那公麒麟弄到手,等时机成熟之后再抛出来,然而接连几次探寻之后,却发现事情远比自己想象的要麻烦许多。   倒不是说没有收获,而是收获太多了些。   他先后来了三趟,竟先后入手了五只金麒麟!   要么,是这些道士对麒麟雕像有什么特殊爱好,故此平时收集了许多;要么,就是那些道士听说他要找什么金麒麟,对外貌又语焉不详,于是特地从别处搜罗了几尊赝品。   而后者的可能性明显要大的多。   这群该死的二道贩子,亏他们也好意思说自己是出家人!   事到如今,焦顺也只能承认是自己大意莽撞了,应该先把那母麒麟的形貌了解清楚,再来搜寻与之相对应的公麒麟才对。   好在这事儿倒不难,只需着落在李纨身上即可。   二人近来交流频繁,早攒了几千日的恩情,只要比编个合适的理由,想来她应该不会拒绝。   至于与史湘云接触更多的迎春……   因为那邢岫烟近日就要抵京,迎春明显正处在患得患失当中,这时候若托她去探查史湘云的事情,无异于火上浇油。   正想着晚上牺牲一下色相,一个熟悉的身影就走进了店内。   “老刘,这边儿!”   不等他举目张望,焦顺便忙招呼了一声。   来人急忙快步到了近前,压着嗓子躬身道:“卑职来迟一步,倒累的大人久等了。”   这人却正是所丞刘长有。   “这又不是在衙门里,老刘你也别太拘束,坐坐坐。”   焦顺指着对面让刘长有落了座,又扬手示意掌柜的按老规矩奉上酒菜。   等就着笋干呡了两口果酒,他这才面色一肃道:“你今儿特意约我出来,却不知到底是有什么要紧事?”   “这……”   事到临头,刘长有却有些迟疑起来,半晌拿起酒盅一饮而尽,这才砸吧着嘴反问:“大人还记得那司务厅的韩主事么?”   “韩升?”   焦顺眉毛一挑:“他又找上你了?”   “这倒没有!”   刘长有连忙否认,然后又苦着脸道:“可正因如此,卑职才更觉着心里不踏实——大人可能对那韩主事不太熟悉,此人最爱使奸,且绝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照理早该有所动作了才对。”   结合刘长有自身的经历,他这‘使奸’二字显然是使用奸细的意思。   焦顺恍然道:“你的意思是,他既然没有再联络你,多半是已经找到了更合适的人选?”   其实打从得知自己要顶替韩升,出任司务厅主事一职之后,焦顺就对这韩升有所提防,毕竟这厮有过给自己埋雷的前科。   而且过年当值时,司务厅里那场贼喊捉贼的闹剧,与韩升也未必全无干系。   但是这两个月来却是风平浪静,似乎那韩升已经认命了似的。   如今看来这多半只是假象,那厮很可能早就在暗中布局,只是自己并未察觉罢了。   而如果是奸细的话……   焦顺想起数月前醉金刚倪二的提醒,头一个就怀疑上了张诚张华父子,更准确的说,是欠了一屁股赌债的张华。   一面琢磨着该如何彻查此事,他一面又故作好奇道:“老刘,我记得你那幺儿好像就是托韩升的关系,才进了云麓学院读书,如今你这么主动拆台,就不怕……”   “大人明鉴。”   刘长有心知自己接下来的回答,多半会影响到焦顺对自己的定位,于是忙肃然道:“犬子根本不是读书的材料,卑职原本托门路让他进入云麓书院,不过是想着改换改换门风,拓展一些人脉罢了,也没指着他能有什么出息。”   说到这里,他又冲焦顺一拱手:“但跟着大人,卑职却看到了光宗耀祖的希望!”   说白了,如果当爹的自己就能功成名就,岂不远胜那虚无缥缈的望子成龙?   焦顺哈哈一笑,摆手道:“主要还是圣上抬爱,你我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来,咱们遥敬陛下一杯!”   ……   与此同时。   张华正在家中坐立难安。   四月里他下一屁股烂债的事情,眼看就要遮掩不住了,结果突然跳出位‘散财童子’,承诺帮他偿还一切债务,要的却不过是杂工所里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   当时对方曾解释说,是想透过这些官方消息,推断出未来市价的涨跌变化,以便能够囤积居奇低买高卖。   张华信以为真,颇拿了些消息去换银子,后来为了获取更多的好处,甚至刻意搜罗了一些所谓的内部机密。   谁曾想前些日子那狗大户却突然露出了獠牙,逼着他搜罗焦顺贪赃枉法的证据。   其实对于出卖焦顺这件事儿,张华并没有任何心里障碍——他早对这奴才出身的下贱胚子,骑在自己头上颐指气使而怨愤不已。   可就算他想出卖,也得有实锤才成!   这跟着父亲在焦顺身边半年多了,张华愣是找不出焦顺一星半点损公肥私的把柄。   除了冰炭两敬之外,这奴才坯子竟是两袖清风!   而且焦顺还御下极严,对杂工所里的账目几乎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这也是张华对其不满的重要原因之一,自来千里做官为吃穿,哪有像这样铁面无私,拦着下面发财的道理?   越想越恼,他不禁萌生出了直接栽赃的念头。   只是……   想到一旦事迹败露,必然会招致焦顺猛烈的报复,张华就又有些打怵。   可若不这么做,那狗大户又怎肯罢休?   正左右为难之际,忽见父亲风风火火侧闯了进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忍不住嚷道:“找到了、找到了,终于找到那尤家母女了!”   面对父亲的亢奋,张华却是半点也提不起精神,他现下满脑子官司,那还有闲工夫去理会什么指腹为婚的破事儿?   而察觉到儿子不以为然的态度,张诚故作神秘的问道:“你可知尤家的近况如何?”   也不等儿子回答,他就又公布了答案:“那尤家如今可了不得了!你说巧不巧,她家大姑娘竟做了宁国府珍大爷的填房——也亏我近来几次出入国公府,竟是今日方才听说此事!”   尤家大姑娘做了珍大爷的填房?   张华板着指头一算计,立刻喜形于色的跳将起来:“如此说来,我岂不成了珍大老爷的连襟了?”   荣国府的奴才都能当上七品官,这成了宁国府的连襟,怎么不得弄个六品当当吧?   “可不敢这么说!”   张诚连忙摆手,但脸上的欢喜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嘴里催促道:“趁今儿咱们得闲,陪我过去走一遭,看那边儿什么章程,若方便的话,就尽快把事情定下来!” ###第二百零七章 论奸细牵出二尤【中】   前文【119章】就曾提及,这张诚与尤老娘的前夫乃是至交,故此张华与尤二姐自幼指腹为婚。   后来张家遭了难,成了饥一顿饱一顿的破落户。   而尤老娘死了丈夫之后,又带着两个女儿改嫁到了尤家,互相之间也就断了往来。   随着张华年纪渐大,张诚也曾打探过尤老娘母女的消息,结果得知尤家竟与宁国府结了亲。   若换个趋炎附势的,少不得就要去打打秋风。   但张诚毕竟还是要脸的,且又掂量着自家这光景,实在无力迎娶国公府家的姻亲,故此干脆熄了旧事重提的心思,甚至都没把这事儿告诉张华。   直到去年初冬,得了焦顺重金礼聘之后,张诚才又重新惦记起了这桩婚事。   不过他并没有急着找上门,而是攒了半年多的薪俸,凑了二百多两银子打底,这才悄悄打探出尤家母女的落脚处,准备带着儿子登门造访。   却说父子二人沿途买齐了四色重礼,风尘仆仆的赶到了仁寿坊西街,又沿街扫听着,寻至一处小小的院落门前。   张华眼见这院落的格局,虽比自家先前租住的强出一筹,却远不如夏天时新租的宅邸,不由皱眉道:“爹,您该不是被人给骗了吧?这破院子哪像是国公府亲眷住的地方。”   “莫要胡说!”   张诚横了儿子一眼,郑重叮咛道:“这十余年不曾见过,人家必是要相看相看的,你进去之后千万体面些,别给我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   说是这么说,但站在这低矮门扉前,张诚心下也是一则喜一则忧。   喜的是,尤家远不如想象中那般富贵,拿下这门亲事的成本,自然也会相应的降低;忧的是,那尤大姑娘似乎并不怎么看重继母与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如此一来这门姻亲能提供的助力,只怕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大。   但不管怎么说,既然来都来了,总要进去见一面的。   张诚暗暗吸了一口气,抬手叩响了门板。   “来了、来了。”   不多时就听里面传来了回应,紧接着就有人从门缝里向外窥探,同时疑惑的问道:“你们是?”   “嫂子。”   张诚略往后退了些,冲门内拱手道:“十数年不见,莫非认不得张诚了?”   “张……张诚?!”   那门板嘎吱一声左右分开,露出尤老娘惊讶的面容。   她盯着张诚打量许久,眼中的难以置信这才换成了对过往的怀恋,松开门板搓着手慨叹道:“果然是张兄弟,这十数年不见,你我可都老了。”   说着,又抬手往里让:“快进来、进来说话!”   张诚道了一声‘叨扰’,这才带着儿子走近了尤家的院门。   而尤老娘看到与张诚容貌有五六分相似的张华时,心下却陡然打了个突兀,原本他乡逢故知的笑容,也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娘。”   恰好这时,从屋里传出了尤三姐的声音:“是谁来了?”   尤老娘这才晃过神来,忙隔着窗户回道:“是你父亲生前的好友来访,没你们的事儿,且在屋里就是。”   而这话一出,前面张诚心下也是一沉。   虽说未出阁的女子避讳男人也是常理,但尤老娘特意叮嘱女儿不要出来,却明显透着戒备之意。   看来想要续上这门亲事,必须得使些手段才成。   “屋里坐、屋里坐。”   尤老娘这时又往里相让,张诚便若无其事的,领着儿子进到了客厅里。   说是客厅,实则乱糟糟的并不是什么会客的所在——往昔与尤家来往的都是妇人,故此都是盘腿坐在里间炕上闲扯。   却说尤老娘讪讪的归置出几个座位,请张家父子二人落座之后,正想着探问张家父子的近况。   不想张诚却抢先开口介绍道:“这是犬子张华,他小时候嫂子也是见过的。”   等儿子起身见礼之后,张诚又继续道:“他如今也有十七了,我记得你家大姐儿……”   “如今得说是二姐儿了。”   尤老娘有些局促的插口道。   “对对对,二姐儿。”   张诚从善如流的改成了称谓,接茬道:“我记得你家二姐儿比他小一岁,如今也有十六了吧?”   “这……张兄弟果然好记性。”   尤老娘脸上的笑容愈发牵强,如果张家没有衰败,又或者自家没有宁国府这么个阔亲戚,她对这桩婚事倒未必有什么意见。   可现如今……   却听张诚又道“当初我那哥哥还在世时,咱们两家好的跟一家似的,如今我那哥哥虽不在了,这祖一辈父一辈的交情却不能断!嫂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   尤老娘不过是个普通妇人,那抵挡的住他这一环套一环的?   虽明知道不妥,偏又被拿捏的说不出个‘不’字来,只能硬着头皮打岔道:“这十多年没见,不知张兄弟如今做什么营生?”   “惭愧。”   张诚摇头叹道:“自从丢了皇庄的差事,家中便跟着破落了,只能靠着打些零工度日——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仗着早年在官场有些积累,近来侥幸得了个幕友的差事。”   “幕友?”   尤老娘纳闷道:“什么是幕友?”   “就是师爷!”   张华趁机在一旁大吹法螺:“那些做官儿大多五谷不分,正经事儿都要仰仗身边的师爷,我爹虽不是官儿,可说话却比官老爷还管用呢!”   尤老娘闻言,心下倒略有些松动。   师爷虽比不得正经官身,但弄好了也是日进斗金的肥缺。   张诚眼见尤老娘面色稍缓,立刻趁热打铁道:“我如今也算是薄有家底,虽还称不起富贵,但也绝不会委屈了孩子们,只是我家中毕竟少了妇人,未必能料理的周详——嫂子若有闲的话,明儿不妨带着二姐儿过去走走,看看可还短了什么,又该如何添置。”   他虽直到此时也不曾正面提起婚事,却把事情拿捏的死死的,让尤老娘想要拒绝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时一旁的张华也不由恍然,怪不得一向节俭的父亲突然咬牙租了大宅,原来为的就是这桩婚事!   而尤老娘原就不是个有主意的,此时听张诚并未挑破婚事,只是邀请自家母女前去‘相看’家境,下意识就想要点头应下。   唰~   这时里间的门帘突然一挑,一个穿着葱绿长裙的少女走了出来,毫不避讳的盯着张诚问道:“张家叔叔,却不知您是在哪位尚书侍郎身边做师爷?”   张诚猝不及防被她问的愣在当场。   张华脸上的表情却是要丰富的多,他直愣愣盯着少女如诗如画的眉目,身子一点点的往上拔,等好容易挺直了脊梁,那嘴里也早蓄满了涎水。   他猛地淹了口唾沫,激动的冲着少女深施了一礼:“小生张华见过妹妹。”   说着半抬起头,又色与魂授的道:“咱们自小指腹为婚,天生就是一对儿鸳……”   “呸~”   却见那少女叉着蛮腰,横眉冷目的啐道:“那个和你指腹为婚了,也不先撒泡尿照一照!”   “三姐儿!”   尤老娘忙喊住了她,讪讪解释:“华哥儿却是认错了,这个实是我家三姐儿。”   “哼~”   尤三姐梗着白皙脖颈,对张华不屑的冷哼一声,随即又望向张诚:“莫非不是尚书侍郎?那就是将军喽!却不知是几等爵,比我姐夫那三等将军是高是低?”   张诚被她追问的有些狼狈,支吾道:“姑娘说笑了、说笑了。”   尤老娘也觉着不妥,忙拉了拉女儿,没甚底气的呵斥道:“你这丫头混说什么,还不快回屋……”   “妈妈!”   尤三姐不客气的打断了母亲的话,斜着张家父子道:“都说京城里的官儿,比那永定河里的什么还多,这僧多粥少的,好些个过的还不如咱家呢,更何况是身边的师爷!”   说着,她又直视张诚笑道:“不过以张叔叔的才学,十余年不出世,这一出山必是要辅佐那些有钱有势的,做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张叔叔,您说是不是?”   她话里着重点出‘十余年不出世’几字,显然是不相信张诚蹉跎了十几年,还能突然找到什么肥缺。   好个尖酸刻薄不留情面的丫头!   饶是张诚历经炎凉城府颇深,也不禁暗暗咬牙,但瞥了眼一旁正失魂落魄,无法接受老婆变小姨子的败家子,也只好强忍着怒气道:“姑娘说笑了,我那东翁你或许也曾听说过,正是出自荣国府的焦顺焦大人——他如今在工部虽只是七品,所辖匠人却多达数万,称得上是位卑权重。”   顿了顿,又补了句:“且焦大人不日即将升任六品主事——十八岁的六品京官,还是大权在握的实职,便王公子弟也多有不及,日后封侯拜将也未尝可知。”   其实张诚原本并不想道出焦顺的名姓,毕竟焦顺那家奴出身对上旁人倒还罢了,对上宁国府当家主母,总觉得凭空矮了半截。   但如今既然不得不说出来,自然要极力往焦顺脸上抹粉。   而听到‘焦顺’二字,尤三姐脸上先是显出些异样来,随即却就嗤鼻道:“我倒是谁呢,却原来竟是他!张叔叔怎偏去给他做了师爷?这不成了奴才的奴……”   说到半截,又假模假样的掩住了嘴。   虽没把话说全,可对面张诚的脸色却已经涨的猪肝仿佛。 ###第二百零八章 论奸细牵出二尤【下】   约莫一刻钟后,尤老娘尴尬的送走了张诚张华父子,回到里间见尤三姐竟没事儿人似的,正在梳妆台前涂脂抹粉,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丫头!”   她过去劈手夺过了胭脂盒,恼道:“好端端的偏又发什么疯?祖一辈父一辈的交情,偏让你弄的这般夹生!”   “交情?”   尤三姐拿了只银簪对着镜子往头上比划,嘴里不以为意的道:“莫非稀里糊涂把姐姐嫁过去,才算是全了两家的交情?刚刚您也瞧见了,那张华獐头鼠目的,分明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想起张华看到女儿之后,那孟浪无礼的举止言谈,尤老娘也知道女儿这话不假,可瞧尤三姐这没心没肺的架势,她心下却是愈发窝火。   愤愤把胭脂盒放回原处,尤老娘突然又想起了另一桩不妥之处,忙道:“你说张家父子也还罢了,却怎么连那焦大爷也一并贬损上了?我听说他在荣国府都是有一号的,连你姐夫都不敢怠慢,这话要传到他耳朵里……”   “那又怎得?”   尤三姐好整以暇插好了簪子,边整理散乱的鬓角,边意有所指的道:“姐夫不敢怠慢,姐姐却未必不敢!”   不等尤老娘有所反应,她就从梳妆台前起身,转头看向了魂不守舍的尤二姐:“姐,你要是想应下这门亲事,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可若是不愿意……”   尤二姐满眼不解的望向妹妹,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尤老娘则是急忙追问:“不愿意又如何?你可千万别胡来!”   尤三姐横了母亲一眼,对姐姐道:“若不愿意,这事儿就交给我了,我管教那张家父子主动退亲!”   尤老娘忙又呵斥她不可胡来。   而见妹妹不像是在开玩笑,尤二姐似存了希冀,又有些犹豫的垂首嗫嚅道:“退亲的事儿哪那么容易,若闹不好……”   “这事儿交给我了!”   不等她把话说完,尤三姐就一副了然的架势,径自拿出把遮阳的纸伞,对尤老娘交代道:“午饭别等我,我在大姐那边儿吃。”   说着,俏皮的挥舞着纸伞径夺门而出。   “你去你大姐家做什么?你给我站住、回来!”   尤老娘一路追到大门外,才见尤三姐回首笑道:“妈妈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这事儿我保准办的妥妥当当!”   说着,刷拉一下子撑开了遮阳伞。   “你……”   尤老娘见状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我也是管不住你,只是你千万别给人家添太多麻烦,咱们孤儿寡母可都指着她过活呢。”   ……   宁国府。   从清虚观回来之后,焦顺就径自到了宁国府里——虽说他和李纨都住在荣国府,可想要见面,却还是在宁国府里更为方便。   因贾珍不在家中,焦顺便让人唤来贾蓉做幌子——贾蓉得他庇护,免去了绿帽再临的厄运,故此倒也乐得帮他遮掩。   二人假托有要事相商支开了下人,焦顺这才又悄悄转入与尤氏私会的所在。   在小院里等了没多久,尤氏就领着银蝶匆匆赶至。   这妇人来时满面喜色,偏到了近前又板着脸拿乔道:“焦大爷今儿莫不是走错了院子?银蝶,快领焦大爷去那夹道客院里候着!”   得~   这醋坛子也似的,一时倒不好托她去请李纨了。   焦顺猿臂轻舒将揽入怀中,二话不说,直接将她吻的喘不过气来,这才笑骂道:“明明是你一心拉人下水,如今倒成了我的不是了!罢罢罢,从今儿起我与她断了往来,只独宠你们主仆如何?”   “呸~”   尤氏轻啐了一口,在焦顺怀里换了个舒坦的姿势,又把‘重心’压在焦顺胳膊上,腻声道:“我可不敢应下这话,不然真要把她‘饿’狠了,还不得把我给生撕了?”   “我瞧不是她饿狠了,实是你饿狠了才对。”   焦顺嘴里调笑着,又用眼神示意银蝶反锁了房门,正要拉着这主仆两个青天白日一番,不想外面却突然有人叫门。   焦顺和尤氏都是一愣,忙差了银蝶去外面打探,焦顺则是独自避到了里间。   不多时银蝶就又自外面折了回来,禀报道:“外面是蓉大爷,因三姑娘来了家里,所以特来知会太太一声。”   听说是什么三姑娘,焦顺起初还以为是贾探春来了,后来一扫听才知是尤三姐。   当下就有些扫兴,若是探春还好打发,既是尤三姐来了,却必是要用过午饭才走的。   尤氏也被坏了兴致,但又舍不得让焦顺就这么离开,于是拉过银蝶,往她额头一戳笑骂道:“便宜你这小蹄子了,好生陪着消遣消遣,等午时之后再去家里替了我来。”   银蝶已是许久没猫着与焦顺独处了,当下喜的什么似的,等尤氏一走就使出了浑身解数。   二人从外间滚到里间,又从里间闹到外间,直痴缠到未时二刻【下午1点半】,银蝶这才依依不舍的出了院门,一脚高一脚低,踩棉花似去了。   又过了一刻钟,才见尤氏提着食盒寻了过来。   不过她眼角眉梢却透着愁容,似是遇见了什么麻烦。   “怎么了这是?”   焦顺吊儿郎当的用三条腿虎踞圆凳,边用熟面饼裹了新切的驴肉,边好奇道:“莫不是你娘家出了什么岔子?”   “要只是家里出了岔子倒好了。”   尤氏提起酒壶,给焦顺斟了一杯用老山参嫩鹿茸泡过的陈酿,然后紧挨着焦顺坐下,依着他的肩膀将尤三姐的来意说了,又道:“因那张诚张华都在你身边做事,她就想请你出面,帮着把这桩婚事退掉。”   怪不得自己当初觉得这‘张华’二字有些耳熟呢,却原来他就是尤二姐的未婚夫!   焦顺正感叹无巧不成书,又听尤氏继续道:“原本这事儿我不该替你应下,可那丫头早就捕风捉影发现了咱们的关系,如今也只能……”   听她说到这里,焦顺突然打岔道:“你这不会是想故技重施吧,把她赚上山来吧?”   “呸!”   尤氏没好气的在他肩上捶了一记,骂道:“怕是你自己动了贼心才对——你们男人就是贪心不足,一个李纨还不够你忙的?”   “那必是不够的,怎么也要多你一个才成。”   焦顺反手环住她的腰肢,直把往自己怀里拉扯。   “别……”   尤氏弱气的抗拒着:“正事儿还没说完呢。”   焦顺瞧出她是半推半就,却也并没有急着将她如何,狠狠咬了两口薄饼,又灌了一杯药酒下肚,故作沉吟的道:“那张诚父子在我身边,实是顶梁柱一般的角色,若逼着他家退亲,往后离心离德的可就不敢再用了。”   这话显然是在胡扯。   贾芸历练了半年,如今隐隐已能顶替张诚大半的功用。   何况今儿早上他才把张家父子,当成了内奸的头号嫌疑人,本来也没打算继续重用。   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想创造困难,加倍市恩于尤家姐妹。   但尤氏却被他骗到了,只当这事儿果真为难,忙道:“若如此就算了,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尤字,何况她母女还指着我帮衬呢,即便求助不成,也未必就敢把咱们的事情抖出去。”   听她这般为自己着想,焦顺却生怕这事儿就此黄了。   于是急忙把她用力裹紧怀里,佯怒道:“说什么胡话!他父子再怎么得用,又怎么及得上咱们亲近?你把这些难处告诉三姐儿,让她心里先有个数,且容我徐徐图之!” ###第二百零九章 邢岫烟抵京   当初囫囵吞枣的看电视剧时,焦顺还蛮欣赏尤三姐那火炭脾气的。   但这种混不吝的性格,在现实中却并不讨喜。   明明说了要徐徐图之,她偏不依不饶的催促,还质疑焦顺是不是想敷衍了事,直恼的尤氏都恨不能干脆丢开了,不再管这破事儿。   也就是焦顺一贯的精虫上脑,惦念着要一床三好,再加上本来就想要调查张家父子,这才容忍了她的胡闹。   连着几日明察暗访下来,倒也查出了些蛛丝马迹,那张华近来确实得了笔横财,非但还清了赌账,素日里吃喝玩乐也十分阔绰。   不过……   单凭这些疑点,辞退他们父子二人倒还说的过去,若想凭此论罪又或是当成把柄,就远远不够了。   偏查来查去的,也不见张家父子在账目、公文上,曾经做过什么手脚。   看来必须得用点儿钓鱼执法的手段了。   这倒也不难,毕竟那张华是个赌棍,而焦顺手底下正好就有设局的行家,只消设套让他重新欠下一屁股赌债,然后再加倍的催促威逼,不怕他不铤而走险。   当然,这设套的事情也没法一蹴而就。   故此焦顺将事情托付给醉金刚倪二之后,就在衙门里摆出了外紧内松的架势,只等着愿者上钩。   转眼到了七月初四。   这日焦顺难得又在家睡了个懒觉,直到日上三竿方之后,才驱车出了荣府后门。   不过他并未去工部当值,而是兜兜转转绕到了荣宁街上。   他今儿倒不是休沐,而是专程请了一天假,盖因邢氏昨儿特意让人传话,说是想托焦顺去大通铺码头迎一迎自己的兄长。   原本这事儿合该派贾琏去才对,不过这几日贾琏并不在京中,而是伙同自家老子一起去巡秋了——每年立秋之后,荣宁二府都要派人去庄子里巡视一番,以预测当年的收成进项,并会同各地庄头祭天祈福,求老天爷保佑秋收前后风调雨顺。   故此改派焦顺这出身大房,又有官职在身的出面迎接,倒也说得过去。   可因为先前贾迎春那番话,焦顺却总觉着这番安排别有深意。   但事情尚未明朗,他自不会主动与邢氏撕破脸皮,故此不动声色的应了下来,这日上午又依约寻到了东跨院里。   马车刚停在门前,就见秦显自里面迎了出来,小跑着到了近前,斜肩谄媚的道:“焦大爷,太太吩咐了,说是让小的跟着您去城外走一遭,先把舅老爷接回来再说。”   焦顺是什么人,当下会意道:“那我就先不进去了,你收拾收拾,咱们尽快动身吧。”   “好咧!”   秦显应了一声,就待回院里把备好的马车赶出来。   “等等。”   这时焦顺心下忽然一动,觉得这倒是提前铺垫的好机会,于是招呼道:“路上无趣,咱们正好闲聊几句解闷,你跟我同乘一车就是。”   秦显忙又恭声应了。   等招呼出邢夫人派的马车,他小心翼翼上了焦顺的座驾,偏着屁股在焦顺对面坐了,满面堆笑的恭维道:“大爷这匹马着实威风,小人踮着脚刚能够着它的下巴。”   你家里那两匹也不错。   “威风是威风,可也比别的马废料呢。”   焦顺随口敷衍了句,随后主动说起了旧事:“当初我在后宅被你媳妇拿住,这一晃也快两年了吧?”   “这……”   正是因为有这旧怨,所以秦显每次见了焦顺,才会加倍的恭敬谨慎。   此时听焦顺主动提起这事儿来,他心中不由得七上八下忐忑不已,拧着身子起身,弯腰驼背的讪笑道:“都是贱内不识好歹,冲撞了……”   “坐下说话、坐下说话。”   焦顺截住他的话茬,示意他重新坐了回去,这才继续道:“我又没怪她,你这么慌里慌张的做什么?说实在的,当初若不经历这一劫,我只怕未必能遇到义父,更不会有如今的风光——这么算起来,你媳妇倒还是我命里的贵人呢。”   秦显这才松了一口气,却也并不敢应下这话,佝偻着身子道:“大爷说笑了,您这是有福之人不用忙,和她又有什么相干?”   “不然。”   焦顺把手一摇,神神叨叨的道:“我近来常去清虚观听那些道士讲道,说这种事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若真是我命里的贵人,我自也不能轻慢了她——这样吧,等那院子修好了,我替她谋个肥缺便是。”   “哎呦~”   秦显一听这话,脸上登时见了笑模样:“这怎么话说的,我……小的这里替她给您磕头了!”   说着,抢在焦顺身前碰碰连磕了几个响头。   等重新坐回去,秦显忍不住暗自揣摩起来。   先前自家百般不顺,他只落了个闲差不说,家里的婆娘更是屡次想要换岗,都求而不得。   然而这一年来,夫妻两个竟先后时来运转。   这……   必是儿子降生带来的好运!   看来这孩子命里大有不凡之处。   如此琢磨着,他此后愈发宝爱儿子。   这且不提。   却说到了午时前后,东便门外大通桥码头上,一艘不大不小的货船缓缓靠岸。   早将大包袱小包袱背在身上的邢忠,急不可待喊出了老婆孩子,就往内侧的甲板奔去。   邢家数年前就已经败落了,故此邢忠早就有心北上依附国公府,只是一来知道妹妹是个冷面冷心的,怕未必肯尽力周济自家;二来也实在没有北上的盘缠,所以才一直未能成行。   直到今年初夏得了邢夫人传信,主动邀请他们一家来京城定居,还表示已经为侄女相中了一门极好的亲事,邢忠这才下定了北上的决心。   不过因为邢夫人只是差人送信,却没有奉上川资路费,故此邢忠只能又花了两个月变卖家产,这才在六月中旬得以成行。   因路上盘缠不够,他甚至租不起一艘正经的客船,只能寄身在半空的货船上。   既是货船临时改的客舱,环境之差自然可想而知。   也难怪抵达目的地之后,他一刻也不愿意耽搁,急着想要下船了。   “他爹,你慢着点儿。”   邢妻见丈夫提着包袱,大步流星走上了跳板,急的忙在后面喊道:“就那么几件衣裳了,小心掉到水里头!”   邢岫烟则是乖巧的搀扶着母亲,一步步的挪到了码头上。   等母女二人下了船,见邢忠正在码头上左右眺望,邢妻忙道:“当家的,莫非姑太太没派人来接咱们?”   “应该有派人来吧?”   邢忠没什么底气的嘟囔道:“明明动身前,已经差人送了信来,咱们路上也不曾耽搁……”   正说着,邢岫烟扯了扯父亲的袖子,指着不远处一串盏灯笼道:“那上面写着荣国府三字,莫非就是来接咱们的?”   她这一说,邢忠也忙手搭凉棚望去。   这时那灯笼底下的人,也瞧见了这边的一家三口,当下就有个魁梧的汉子率众迎了过来,隔着丈许远拱手问道:“敢问可是邢老爷当面?”   邢忠见来人生的豪横,气度也不是寻常可比,一时闹不清楚对方究竟是什么身份,更不知该用什么礼数回应。   于是先讪讪的问了句:“正是邢某,敢问尊驾是?”   那人忙道:“小侄焦顺,迎接来迟还望见谅。”   “你就是焦顺?”   邢家人闻言都是一愣,邢岫烟更是下意识的低垂了臻首,却又忍不住偷眼打量焦顺的五官身段。   因见他生的豪横,并不是想象中的翩翩公子形象,邢岫烟心下略有些失望,但她毕竟不是以貌取人的肤浅性子,很快便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察言观色上,想要通过焦顺的举止言谈,略略对其了解一二。   而见邢家人都听说过自己,焦顺心下却是不由暗叹一声,看来还真就被贾迎春【林黛玉】猜中了,这邢氏果然存了别的心思。   当然,他面上仍是堆笑道:“说来也惭愧,到了码头我才晓得见过舅老爷的人,竟是一个都没跟来,没奈何只好临时弄了几盏灯笼,还好没有错过,不然我可就没法交差了。”   听焦顺说完这番话,邢忠却只是局促的讪笑着。   他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焦顺,按说这极有可能是自己未来的女婿,应该摆出长辈的姿态才对;可焦顺那一身气度却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正有官职在身,在这官威面前,他一个破落户如何硬气的起来。   好在焦顺看出了他的尴尬,忙又笑道:“怪我、怪我,舅老爷舟车劳顿,我却只顾在这里说些有的没的——快快快,伺候舅老爷和太太、姑娘上车,有什么都等打道回府再说!”   说着把手一招,丫鬟仆役们这才一拥而上,拿行李的拿行李、扶人的扶人,众星捧月似的将邢家三口,分别送到了两辆马车上。   但等他们上车之后,焦顺却并没有急着下令启程,而是命栓柱奉上半温的酸梅汤和清凉油等物,免得这大热天才下船又上车的,一路颠簸坏了胃口中了暑毒。   邢岫烟喝了半碗酸梅汤,又不着痕迹的打探出,这些东西与自家姑母无关,都是焦顺主动预备的,不由暗暗点头,心道这人生的粗豪,实则倒是个底细的。 ###第二百一十章 邢夫人欲乱鸳鸯谱【上】   等邢家人稍事休息之后,车队这才启程回返。   一路无话。   眼见到了荣宁街东口,车夫忽就放缓了马速,随即就听栓柱禀报,说是恰与宝二爷的车架碰了个对头。   焦顺探身向外观瞧时,宝玉也正好挑起了帘子,抓耳挠腮的冲这边讪讪笑着,颇有些逃课被抓的窘迫。   因晴雯、柳湘莲之事,二人之间的关系大为缓和,宝玉对每日去工部学习‘物理’也少了排斥。   不过指着他这样心性不定的主儿,像焦顺一样朝七晚五,那肯定是痴人说梦,迟到早退可说是家常便饭。   但这样大中午就逃学回家,却也还是有些罕见。   焦顺自马车上下来,迎向同样下了车的贾宝玉,嘴里笑道:“宝兄弟今儿这么早回来,莫不是听说邢家舅老爷今日抵京?”   一般人听了这话,约莫也就顺坡下驴了。   但宝玉却没有这样的想法,反笑着道:“这倒不是,实是听说府上采买的戏子,今儿就要入住梨香院了,所以特意赶回来瞧瞧。”   当初因贾蓉要成亲,所以暂借了荣国府采买的小戏子撑场面,大婚之后原本就该把人送到西府去的。   可王熙凤仔细一盘算,发现因拆了一部分后宅扩充别苑,府里的房舍不免有些紧张,故此就没急着把人接过来,而是加快了梨香院左近的整修进度。   如今梨香院附近的改造工程告一段落,自然是要请小戏子们归位的。   听贾宝玉直言是为了那唱戏的小姑娘回来的,焦顺不由的暗暗翻了个白眼。   好在这小子虽‘率性天真’,到底不是个蠢人,道明早退的缘故之后,又冲后面的马车道:“不过既然撞上了,总也要拜会拜会。”   说着,便请焦顺代为引荐。   而听说是荣国府嫡出的宝二爷,那邢忠也慌不迭下了车,不等宝玉上前见礼呢,他倒抢着恭维道:“早闻宝二爷的大名,如今一见果然是如宝似玉!”   他若摆出长辈的谱儿,宝玉说不得还会看重些,偏是这般自轻自贱的举止,反倒让熊孩子颇觉无趣,当即拱手道:“不敢当舅老爷谬赞,伯娘还在府里候着呢,却不好让她老人家久等——且等日后得闲,宝玉再登门拜会。”   说着,就避退到一旁,示意邢家人先行。   焦顺见状也没矫情,告了声罪正要上车,却又被宝玉喊住,悄声道:“湘莲兄欲往左安门蒙学一观,却不知焦大哥什么时候得闲?”   那互派留学生的事儿,朝廷虽还没和乌西人谈妥,但名额分配的事儿却已经有了眉目,大头自然从国子监里选拔,但在皇帝的极力坚持下,左安门蒙学的工读生们竟也得了几个指标。   当然,未必是这一期就是了。   这事儿在朝中引发了一些非议,却也阴差阳错扫平了焦顺超拔六品的障碍——工读生本就是他搞出来的,如今皇帝亲自下场帮着抢名额,足见这人这事圣眷正隆。   而柳湘莲得知此事后,倒萌生了去左安门蒙学工读,顺势混入留学生队伍的念头。   “他怎么说也有个秀才功名,偏要去趟这浑水作甚?”   焦顺微微摇头,但也没有拒绝,只道:“去转转倒没什么,只是千万小心忠顺王贼心不死。”   “放心,北静王爷也要同去!”   那就没问题了。   “后日吧,后日我正好要去蒙学巡视,届时咱们公私两济。”   打发了宝玉,车队重新上路。   等到了东跨院门前,焦顺示意车夫过门不入,让出通路给邢家三人乘坐的马车。   当然,他本人还是要在门前下车的,毕竟怎么也要进去交代一声。   等后面马车鱼贯而入,焦顺这才在秦显的带领下去了前厅,等候邢夫人的召见。   而邢家三人则是由婆子丫鬟,直接领到了后宅。   按说哥哥远道而来,邢氏合该在二门夹道左近迎一迎才对,偏知道三人进了后院花厅,也不见她的踪影。   这态度闹的邢忠心下有些忐忑。   邢妻却是被这富丽堂皇迷了心窍,瞧瞧这个、摸摸哪个的,啧啧称奇了好一会儿,又忍不住拉过女儿探问:“我的儿,你瞧那焦顺如何?”   不等邢岫烟答话,她又叹了口气:“可惜咱们家高攀不上,否则你与那宝二爷的品貌倒是登对。”   邢岫烟原本羞的满面通红,听了这句忙提醒道:“母亲可千万不敢乱说,若让人听了去,只怕还以为咱们有什么非分之想呢!”   顿了顿,又压低嗓音道:“那宝公子虽是王宫贵胄,观其接人待物举止言谈,倒不如焦大人稳重熟稔。”   邢妻闻言,忙问:“如此说来,你是相中他了?”   “母亲!”   邢岫烟羞的微微跺脚,却又肃然道:“世人皆有千面,岂有窥一斑而知全豹的道理?”   见母亲听了这话一副懵懂的样子,她无奈的叹了口气,又解释道:“女儿是说,今日不过是初见一面罢了,究竟如何犹未可知。”   “那你是没相中?”   邢妻却仍是莫名其妙。   邢岫烟哭笑不得,倒愈发怀念起了亦师亦友的妙玉,她如今应该也在京中,就不知能不能再见。   见母亲不依不饶,她只得无奈道:“姑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相中不相中又能如何?”   她没说父母之命,显然是提醒母亲,既然已经举家前来依附,这事儿实是邢夫人说了才算。   正说话间,忽听外面有人道:“哥哥可算是到了!”   说话间就见一个珠光宝气的妇人从外面走了进来,嘴里说着‘哥哥’,目光却直接落在了邢岫烟身上,上下端详了一番,啧啧叹道:“这就是岫烟侄女吧?果然出落的极标志,比这府里几位姑娘也是不差分毫。”   邢岫烟知道这必是自家姑母,有心想要表露亲近之意,可对方那赤裸裸的,恍似看货物一般的目光,却让她是打心底亲近不起来。   而这时邢夫人的注意力,却已经从她身上移开,环视了一下周遭之后,蹙眉道:“怎么不见顺哥儿?”   邢忠夫妇原本正堆着笑往前迎,听她这话却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邢岫烟见莫名冷了场,只得在后面提醒道:“焦大人好像是跟着管家去了前厅。”   “去前厅作甚?”   邢氏不满的扬声道:“来人啊,还不快去把焦大爷请过来!” ###第二百一十一章 邢夫人欲乱鸳鸯谱【下】   眼见邢氏毫不避讳的差人去传焦顺进来,全不顾男女大防,邢岫烟不由的暗叹,怪道父亲每每提起这位姑母都会欲言又止。   如今看来,这姑母果然与想象中的贵妇形象大相径庭。   有心要退避三舍,可看邢氏兴致勃勃的样子,多半未必肯应允。   故此邢岫烟也只能悄然起身,垂首站到了母亲身后。   不多时。   焦顺便随着仆妇走进花厅,见邢岫烟母女俱在,心中的猜忌登时又重了几分。   他不露心思的上前一礼,探询道:“太太唤我来,可是还有什么差遣?”   “说不上是什么差遣。”   邢氏笑盈盈的指着焦顺道:“哥哥、嫂子,这顺哥儿也不是外人,往后若有什么难处,一时又寻不见我,大可去找顺哥儿救急。”   略顿了顿,又向邢妻背后的邢岫烟招了招手:“烟儿,快过来见过你焦大哥——他痴长你两岁,你们往后兄妹相称就是。”   这明摆着拉郎配的姿态,登时闹的邢家三口十分尴尬。   邢岫烟身为当事人,自然更是羞愧难当。   不过考量到日后就要寄居在这府上,一家三口都要仰姑母鼻息,邢岫烟仍是落落大方的绕到了前面,冲焦顺道了个万福:“见过焦大哥。”   焦顺也是直到此时,才有机会端详邢岫烟的模样。   就见她约莫十五六的样子,五官生的精致淡雅,体态欣长肤如莹玉,头上只用一只乌木簪挽住了三千青丝,周身上下也不见有什么配饰。   那身上的春衫显然是洗了又洗,都已经有些褪色了,论料子更是远不及金钏、玉钏这样得宠的大丫鬟,但那大方端庄的气质,却又是大丫鬟们身上绝无仅有的。   仅以魂穿之后见过的一众女子而论,邢岫烟的衣着装扮堪称寒酸,但却又是最符合焦顺心目中‘大家闺秀’形象的一个。   他一面回忆着邢岫烟在原书中并不多的戏份【主要是没细看】,一面也忙拱手道:“妹妹不必多礼。”   二人见礼之后同时起身,邢岫烟低垂着眉眼,就要退回母亲身后。   熟料邢氏还不满足,继续作妖道:“头回见面,你这做兄长的怎能没有体己奉上?”   说着,又拦住邢岫烟笑道:“你这位焦大哥可是在工部为官,见惯了精巧物件,出手也最是阔绰不过!”   这妇人……   忒也不要脸了吧?!   虽然邢氏贪婪刻薄的嘴脸,早就沦为了阖府上下的笑柄,但焦顺属实没想到,她竟能做到这等地步!   而邢岫烟听了这番话之后,更是羞窘的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家中虽已经败落了,很多时候不得不抛头露面,可也从不曾被这般‘插标埋首’似的羞辱!   偏邢氏硬拉着侄女回到焦顺面前,心下却是得意非常。   以前拿贾迎春哄着焦顺,是为了能在别苑里分一杯羹,可如今大观园的工程已经到了尾声,连那不知道好歹的孙绍祖,都已经被打发去了江南。   邢氏自觉再无所求,自然也就‘无欲而刚’起来。   虽未曾直接把李代桃僵的事情挑明,却也急不可待的想让焦顺与邢岫烟交换信物、拉近关系。   三人在当中僵持了片刻。   焦顺眼见邢岫烟脸上哄的火炭一般,邢氏却仍是不依不饶,心下着恼之余,也禁不住发起愁来。   要说他身上的金贵东西倒是不缺,玉佩、怀表、金丝玛瑙香囊,象牙雕的二龙戏珠腰带扣,甚至连衣领上绳环都是团龙金边儿裹翡翠的珍品。   可这些大多都是私人贴身物件,象征意义很浓——若私下里勾搭邢岫烟,焦顺倒不会吝啬这些身外之物,但大庭广众的拿出来,却难免有授人口实之嫌。   “伯娘、伯娘!”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宝玉的声音,随即就见这厮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进门二话不说盯着邢岫烟上下打量了一番,口中啧啧称奇道:“听说府里又来了位天仙似的姐妹,如今一见果然不假!”   顿了顿,又道:“可惜这脂粉涂的重了些,两腮忒也红了。”   这厮方才只瞧见了唯唯诺诺的邢忠,故而没有多做理会,进府之后才知道还来了年轻女眷,而且生的颇为美貌,于是他想也没想就寻了过来。   他这咋咋呼呼的,又错把羞窘当成了脂粉,虽也难免让人尴尬,却总算是打破了方才的僵局。   焦顺、邢岫烟同时松了口气,不着痕迹各自退了半步。   而邢氏虽不满功亏一篑,却也不好对贾母的心头肉如何,只强笑着介绍道:“她比你还大两岁,理应叫一声姐姐——烟儿,这是……”   “邢姐姐!”   宝玉不等邢氏把话说完,就冲着邢岫烟深施了一礼,然后又急惊风似的道:“不成、不成!家里既来了新姐姐,我得把林妹妹她们叫来,咱们大家彼此见过才是!”   说着,转头就走。   这厮可真是……   不过他倒给焦顺提供了一个脱身的好借口,当下也忙施一礼道:“既然姑娘们都要来,小侄却不好在这里久留,先行告辞了。”   说着,不等邢氏再开口,他便追着宝玉夺门而出。   等到了外面,焦顺暗暗松了口气,又见宝玉连声催促仆妇们,分去各处摇人,不由上前打趣道:“你不是急着要去帮那小戏子搬家吗?这怎么一见了姐姐,就把她们抛之脑后了。”   “哎呀!”   宝玉重重在额头一拍,自责道:“我竟险些忘了这事儿!”   跟着,又在廊下来回踱了几圈,一副左右为难分身乏术的模样。   半晌,他一跺脚道:“罢了罢了,且等她们哪日唱堂会,我在去瞧个够也不迟。”   说着,又对焦顺笑道:“到时哥哥和我一起去瞧瞧如何?前在东府时,我就想去后台转转,只是碍于姐妹们都在,一时没好意思去瞧那稀罕。”   “这……”   焦顺冲他翻了个白眼:“我劝你最好熄了这念头。”   “为何?”   贾宝玉纳闷:“难道这还有什么避讳不成?”   “这大热天的,穿着厚厚的戏服就已经够受得了,若成是你,会不会在戏服里面再套几件大衣裳?”   贾宝玉这才恍然,虽觉着非礼勿视,可想着那古往今来的‘王侯将相’们,在自己面前纷纷宽衣解带,露出娇滴滴女儿身的情景,又不禁悠然神往起来。 ###第二百一十二章 暗争锋先林后秦   却说消息传到黛玉屋里时,林黛玉刚用完了补身子的汤药,正歪在床头比量几张剪纸。   听紫鹃说是大太太的侄女抵京,宝玉特地召集众姐妹过去认一认,黛玉当下便冷哼一声,将剪纸撇在针线簸箕里,嗤道:“偏哪里都有他——什么阿猫阿狗的也要我过去认!”   “姑娘悄声些!”   紫鹃唬的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小声提醒:“再怎么说也是大太太的侄女,这要让人听了去……”   说完,见林黛玉没什么反应,于是又试探着道:“那我去打发了传话的,就说姑娘吃完药刚睡下,暂时不便打扰?”   “不!”   林黛玉却蛮腰一挺,踩着绣鞋道:“既然特地差人来请,那咱们过去瞧瞧——左右这见不得人的又不是咱们!”   因为先入为主的关系,林黛玉对邢岫烟颇为排斥——尤其宝玉还莫名其妙掺和其中——但她又怕贾迎春孤掌难鸣,被大舅母和那什么邢姑娘联手欺辱。   故此还是带着紫鹃匆匆赶到了东跨院里。   彼时三春并宝钗也都到了,正聚在偏厅里说话。   林黛玉在丫鬟的指引下走进厅内,就见宝钗、探春、惜春连同宝玉一起,正众心捧月似的将邢岫烟围在当中,独独迎春孤零零站在圈外,垂目望着地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黛玉见状,既怒其不争又哀其不幸,趋前两步挽住她的胳膊,朗声道:“说是姐姐又多了位表妹,却怎么不见人影?”   贾迎春下意识往旁边瞥了眼,再看看明知故问的林黛玉,忍不住露出一脸的莫名其妙。   “妹妹怎么糊涂了?”   贾宝玉见是她来了,立刻舍了邢岫烟凑上来打趣道:“岫烟表姐不就在这儿么?”   “咦?”   林黛玉故作惊讶的看向邢岫烟:“原来这就是二姐姐的表妹啊!放着正牌子表姐孤零零的,偏却和你们凑在一处,又这般……”   说着,从头到脚将邢岫烟捋了一遍,掩嘴笑道:“却是我的不是了,竟将姐姐误认成了‘旁人’。”   这‘旁人’二字,配上她方才那表情动作,实与‘下人’‘丫鬟’等同。   故而话音刚落,偏厅里的气氛就为之一僵,宝玉扎着膀子不明白林妹妹为何如此针对邢岫烟;而邢岫烟自己更是尴尬的无以复加,又一脑门子的莫名其妙。   原本与这几个品貌出众,性格各异的兄弟姐妹在一处闲话,邢岫烟才刚平复了心头的忐忑,谁成想莫名其妙竟就又遭了针对!   即便素来是个聪慧的,她一时间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噗嗤~”   这时薛宝钗突然用笑声打破了沉默,指着林黛玉道:“好叫妹妹知道,这林丫头是府上第一等的牙尖嘴利,惯爱让人下不来台——等以后处久了你就知道了,她这不是刻意针对你,只是素日里跟姐妹们闹惯了。”   等她说完,探春立刻在旁边凑趣的哄笑起来。   惜春虽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但看宝姐姐和三姐姐都笑了,也忙笑的合不拢嘴。   宝玉略松了口气,却怕林黛玉因此恼了,又闹出什么不和谐来,忙拦在当中为二人做起了介绍。   邢岫烟虽对林黛玉的敌意与针对,只觉得莫名其妙又十分委屈,但毕竟初来乍到更兼寄人篱下,故此也就顺势上前见礼道:“原来是林妹妹,方才因一时见了这么多仙女下凡似的姐妹,我一时瞧的眼花缭乱,连身处何方都忘了,却不想竟就轻慢了二姐姐。”   说着,又对贾迎春微微一福:“小妹一时失态,还请二姐姐见谅。”   贾迎春略一犹豫,便也还礼道:“妹妹多礼了,是我自己在一旁发呆,如何能怪妹妹。”   这一句话,更显得林黛玉方才是在无理取闹。   莫名遭了队友的背刺,黛玉恨铁不成钢的瞪了贾迎春一眼,再看看身前落落大方的邢岫烟,心下又忍不住替贾迎春捏了把汗——若换了她是焦顺,只怕也不会选呆头鹅般的二姐姐。   而随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围着邢岫烟问东问西,这种担心也是愈发的深了。   林黛玉甚至从邢岫烟身上,看出了薛宝钗的影子!   倒不是相貌有什么相似之处,而是为人处世落落大方的态度。   但意外的是……   薛宝钗的举止言谈只会令她生厌,但对这邢岫烟,她心下的厌烦却反倒被一点点的消磨掉了。   不!   不能被她给迷惑了!   这邢姐姐便再怎么和蔼可亲,这次进京也是来横刀夺爱的,自己断不能让她毁了二姐姐的婚姻大事!   只是……   在林黛玉努力鼓起斗志的同时,旁边贾迎春却又再次发起呆来,丝毫看不出是什么态度。   众人正说说笑笑,就见司棋拎着两个粗布包袱从外面进来,冲着当中的邢岫烟扬手道:“邢姑娘,这些可是你的行李?”   邢岫烟点头应是。   司棋便又道:“太太让您住到我们院里,这包裹我们就先让人送过去了。”   不等邢岫烟再答应,她又刻意笑道:“我们二爷出游江南时,足足带了几十口大箱子,姑娘这千里迢迢的,却怎么只带了这两个包袱?可是还有旁的行李放在别处,姑娘不妨告诉我,我让人一并取了来。”   这哪是问行李?   分明就是取笑邢家穷困来投。   其实方才司棋就在外面偷听,林黛玉开头那一番冷嘲热讽,听的她心下十分畅快,不想后面二姑娘就拉了胯,眼见众人与那狐狸精越聊越投机,司棋便故意寻了个由头,要给邢岫烟添些下马威。   这前有黛玉后有司棋,一个个都当面揭短,便再好的脾性也要恼了。   但邢岫烟十根指甲掐进掌心七根,却还是竭力维持住了体面,再次点头道:“劳烦姑娘惦念了,我身边确实只有这些行李。”   司棋细瞧她的脸色,竟就没能瞧出什么起伏破绽,不由暗道这狐狸精好深的城府,足见果然是来者不善!   默默收回了目光,她冲众人微微一礼,这才又拎着包袱退了出去。   经这一打岔,偏厅里的气氛明显又冷了下来。   这回没等薛宝钗圆场,邢岫烟就主动笑问:“方才这姐姐好生高挑,我在南边儿可不曾见过,瞧她方才言语爽利,多半是姑母身边得力之人吧?”   众人都下意识看向了贾迎春。   贾迎春愣怔了片刻,这才温吞道:“是我身边的大丫鬟司棋。”   “原来如此。”   邢岫烟点点头,心下却大为警惕。   那林黛玉倒还罢了,司棋作为贾迎春的大丫鬟,相当程度上代表着她本人的态度,如此推算,岂不是说这日后要朝夕相处的表姐,竟对自己怀有敌意?   想到这里,邢岫烟不由得暗暗叫苦,姑姑是不顾颜面体统的,偏又摊上这么个莫名怀有敌意表姐,自己在这荣国府里只怕是万难安稳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焦家的常   邢岫烟如何安顿且不提。   却说焦顺沿着内子墙回了自家,就见车夫和栓柱正踩着凳子用温水给马刷毛,香菱则是在花圃前照料,今年春天从荣国府移栽来的那几株奇花异草。   当初还是香菱求焦顺出面,才把这些本该被铲掉的旧物保了下来,今年移栽之后,也是全赖她悉心照料,才活下来十之七八。   “爷回来啦!”   见焦顺大步流星进了门,香菱急忙迎上前来。   “嗯。”   焦顺卷了袖子,一边吩咐香菱备下冰盆、酸梅汤,一边径自进到了堂屋里。   不过没多会儿功夫,他又自里面走了出来,扬声问道:“香菱,老爷今儿不是轮休么,怎么屋里一个人都没有?连义父他老人家也不见踪影了?”   门帘一掀,却是玉钏走了出来,嘴里应道:“先前不是说要买栋宅子么,两位老爷约着出去看房子了。”   说着,又朝对面西厢努了努嘴,悄声道:“昨晚上又哭了。”   啧~   焦顺自然知道她说的是晴雯。   起先宝玉时常过来探望,但时间一长,晴雯那千篇一律的诉求,难免让人感到厌烦;再加上家里那么些莺莺燕燕都围着宝玉转,还有林黛玉这个需要哄的,实在是分身乏术。   故此探望的次数是越来越少,频率也越来越低。   最近更是七八日都不曾露面了,惹得晴雯暗地里哭了好几回。   “不管她。”   昨儿是‘双日子’,焦顺今天正是圣如佛的时候,那心肠自也和石雕铁塑的一般,不以为意的摆手道:“吃穿用度不缺就得了,她是哭是笑难道也要咱们管?”   说着,调头回了东厢。   “焦大爷。”   进门之后,迎面站起个女子来,却并不是先前进来的香菱,而是玉钏的姐姐金钏。   这姐妹先前因褒贬宝玉的事情闹翻了,但毕竟是姐妹连心,听说晴雯到了焦家,金钏担心妹妹的地位动摇,使人来打探了两回,姐妹两个就以此为契机和好如初了。   故而见到是金钏来做客,焦顺倒也并不奇怪。   抬手虚压了压,示意金钏不必多礼,然后就主动去了里间。   里间香菱早把东西预备好了,见焦顺进门,忙擦着手从冰盆上的浅子里端出了酸梅汤。   焦顺灌了大半碗下去,又让香菱把剩下的喝了,顺势往床上一滚,翘着二郎腿吩咐道:“你下午有空,把先前买来压箱底的金玉摆件儿,捡几个小巧精致的,放在我随身带的荷包里。”   那邢夫人素来是个贼心不死的,今儿虽侥幸被宝玉打了岔,往后却未必不会旧事重提,故此自是要提早做些准备,免得重蹈今日覆辙。   香菱也没问为什么,就点头应了下来。   把手里的空碗放在一旁,她自顾自取了两柄美人拳,错落有致的敲打着焦顺的双腿,时不时又抬眼偷瞄。   “怎么了?”   焦顺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道:“有话说就是了。”   “大爷此去,可曾见着那邢姑娘?”   “自是见到了。”   焦顺抬眼夹了她一下,又闭上眼睛问:“你问这作甚?”   “没……没什么。”   香菱吞吞吐吐道:“只是我见司棋姐姐她们如临大敌一般。”   顿了顿,又道:“其实也未必如她们所想那样,这事儿大太太不是已经允了么,总不会出尔反尔吧?”   随着双方你来我往,她与绣橘、司棋的关系也已愈发亲近了,故此这事儿二人也没有瞒着她。   “那有什么会不会的。”   焦顺嗤鼻道:“这夫妻两个若是一诺千金,前些日子又怎会惹得那孙绍祖堵门叫骂?”   瞧今儿那架势,那邢氏极有可能是要悔婚了——更准确的说,是想用邢岫烟顶替贾迎春。   说实话,论品貌二人相差仿佛,论性格把邢岫烟只怕要强出不止一筹。   可焦顺脱籍之前就曾立誓,要娶个豪门贵女为妻,如今眼见都要官升六品了,难道反而要大打折扣不成?   真要是撕破了脸,怕是就只能放弃这条退路,尽快在宝钗、湘云身上进行突破了。   说到湘云,那金麒麟……   “爷。”   正思绪飘飞,玉钏也从外面走了进来。   “你姐姐走了?”   焦顺头也不抬的问了句。   “嗯。”   玉钏上前分了柄小锤,陪着香菱一起帮焦顺捶腿,同时嘴里道:“二太太让她带话来,说是政老爷日前来信,多半月底或者下月初就能回京。”   贾政一走半年多,如今终于是要回来了。   只是回来的实在晚了些,如今贾宝玉主动服了软,倒不好再拱火让他们父慈子孝。   主仆三人有一搭无一搭闲扯着,也不知什么时候焦顺就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时分。   焦顺撩了薄被起身,在旁边打盹的香菱听见动静,忙打着哈欠起身伺候。   焦顺边整理衣冠,边问道:“两位老爷可曾回来了?”   “刚回来没多会儿,也没让摆饭,倒弄了文房四宝在屋里写写画画的。”   写写画画?   难道是已经有目标了?   焦顺原本还想拖一段时间呢,不曾想二老如此积极主动。   等寻到堂屋客厅一扫听,果不其然是有合适的目标了。   “今儿跟着中人走了几家,我和老哥哥一眼就相中了个大杂院。”来旺取过一张草图,指着上面几个简单的方块道:“南北十三丈挂零【约43米】,东西约有十一丈【约36米】。”   “我盘算着推平了,重新起个二进的宅子倒也合适——到时候六成当前院,四成做后院,后院再单独弄成两个小四合,我和老哥哥住东院,你小子自在西院。”   焦顺听他比划完,又问了地址,发现离着荣宁二府竟也不算太远,不由皱眉道:“爹,您这说的天花乱坠,可这么好一处地方,偏怎么到现在也不见有人买下来翻盖?”   “有官司呗!”   焦大不以为意的插嘴道:“几家人争产,人脑子打出了狗脑子,如今都咬定那房子是自己的,在顺天府也挂了号,想买下来就得把这事儿平掉。”   来旺紧跟着补充:“这地界最多也就盖个两进的宅子,能摆平的看不上,看得上的又摆不平,自然就便宜了咱家——只要托请贾府丞出面了了官司,再让倪二暗地里用些手段,不怕他们不乖乖就范!”   啧~   自家老子在豪奴里尚算是仁厚的,但搞起欺行霸市来,却也是半点顾忌都没有。   焦顺忙叮嘱道:“爹,你可千万让倪二悠着点儿,别再搞出什么事情来。”   “放心,爹还指着你光宗耀祖呢,哪回让他坏了你的前程。”   焦顺嘿嘿一笑:“光宗耀祖不好说,但过两年给我娘弄个诰命,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儿。”   父子二人说说笑笑,一旁焦大却没了言语。 ###第二百一十四章 杂   细雨如丝。   京城里的气温骤降了十几度。   左安门蒙学门前,栓柱高举纸伞护持着焦顺下了车,紧接着贾芸、赵彦二人便领着差役迎了上来。   “叔父。”   “大人。”   见礼之后,赵彦两手提着官袍下摆,禀报道:“按您的吩咐,并没有惊动他们。”   “嗯。”   焦顺微微颔首,又冲蒙学里一扬下巴道:“走吧,先去山长屋里歇息歇息。”   “这……”   赵彦脸上一僵,欲言又止。   “又托病了?”   焦顺登时了然,最近这两个多月里,他巡视左安门蒙学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但那位山长每次都是避而不见,也不知是真有傲骨,还是想借此扬名。   不过焦顺也懒得深究,甚至还乐得不与这等酸丁打交道。   冲赵彦一摆手道:“他在不在都是一样的,咱们不过是去歇歇脚,等一等迟来的客人罢了。”   “客人?”   赵彦奇道:“大人还邀了旁人?”   “宝兄弟的朋友想过来见识见识。”   听是贾宝玉的朋友要来,赵彦这才收了好奇心,带着众人去了山长的办公室避雨。   这位山长倒是颇有些闲情逸致,书房里养着些花鸟鱼虫,墙上又挂了十几卷字画,看笔记皆出自同一人之手,想来应该都是他自己描画的。   焦顺原本还想翻看一下桌上的教案,结果两个匆匆赶到的塾师给拦了下来——正所谓上行下效,这山长对焦顺不假辞色,下面的塾师们自也摆出了威武不能屈的架势。   这也是因为京城的蒙学都是礼部直辖,压根无需在意工部官员【底层】的看法。   当然,这其实是他们一厢情愿的想法,实际上维持蒙学运转,以及给他们发放工资的钱,大多都是各处工坊提供的助学金。   焦顺正琢磨着,要不要干脆拿这两个塾师立一立威,免得这些酸丁们不识大体,坏了自己‘固本培元’的大计。   恰在这时,外面轮岗的差役突然来禀,说是宝二爷已经带着友人到了门外。   焦顺顾不得旁的,急忙率领众人迎了出去。   这时贾宝玉、北静王等人已经进了院门,打头的不是别个,正是多日不见的柳湘莲。   这小子在王府显然过的十分舒心,行进间愈发显得丰神俊秀,连肌肤也添了些细润光采。   “焦兄!”   看到焦顺来迎,他忙紧举着伞赶几步,冲着焦顺深施了一礼道:“多日不见,想煞小弟了。”   而北静王和贾宝玉也忙缀在他身后,与其一同组成了娘炮阵型。   焦顺瞧的菊花一紧,不留神记的往回撤了半步。   随即又忍不住啧啧称奇。   以前这北静王不管是和谁走在一起,都是要站在C位的,如今却心甘情愿的跟随在柳湘莲左右,冒雨来到此地,足见其对柳湘莲的‘推崇、赏识’。   嘁~   两只颜狗!   焦顺都觉着诧异,那不知为何跟着迎出来的塾师,就更是惊骇莫名了。   北静王能踏足此处,已是他们不敢想象的殊荣,然而水溶却甘愿尾随与那柳公子身侧。   这……   难不成竟是圣上微服私访?!   若真是微服私访,山长带领大家对抗工部官员的事儿,岂不是要直达天听了?!   完了、全完了!   ……   与此同时。   荣国府后院里,邢岫烟也正隔窗看着那凄迷细雨。   这样的天气难免让她想起了江南旧景,再加上这几日一言难尽的经历,一时思乡情愁尽上心头。   正望不尽那烟雨,忽听得外间司棋呼唤。   邢岫烟忙抹去眼角湿润,又对镜略略遮掩了一番,这才堆起笑容走了出去。   来到外面客厅里,就见除了司棋之外,还有个三十上下的妇人。   而刚瞥到邢岫烟的身影,司棋就抓了把铜钱塞给了那妇人,矜持的笑道:“这下雨阴天的,倒劳烦嫂子跑这一遭。”   “呦~瞧姑娘这话说的,这还不都是我们应该的嘛。”   那妇人捧着铜钱直笑的合不拢嘴,再三的道谢之后,又冲邢岫烟躬身施了一礼,这才脚步轻快的去了。   默默看着这一幕,邢岫烟心下却充满了疑惑。   盖因这两天来,类似的场景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了,而司棋虽然每次事后都有各种理由,但邢岫烟却总觉得她招呼自己出来,就是为了目睹这一幕。   可让自己看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想用国公府小姐的阔绰,让自己相形见绌自惭形秽?   这……   也太幼稚了吧?   打发走那妇人,司棋转过身见邢岫烟除了微笑之外,终于露出一些异样的情绪,不由得意的翘起了嘴角。   随即她又故作严肃道:“邢姑娘也瞧见了,在这深宅大院里过日子可没那么容易,每日里少说也要百十文的开销,如今都是靠我们姑娘的积蓄顶着,可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依我看,邢姑娘最好能寻些进项,若我们姑娘一时照应不到,也不至让那些捧高踩低的欺辱了。”   “这……”   邢岫烟闻言愕然,暗道没费她竟是要向自己收钱不成?   按照时下兑换比例,三千文相当于四两银子左右,而她刚定下月例银子是每月二两,若按照司棋的算法,自己岂不是每月还要倒欠二两银子?   怪不得这几日,她总让自己瞧这些呢,原来竟是存了这等心思!   可自家要是能有这份进项,又何至于北上京城仰人鼻息?   邢岫烟略略定了定神,笑道:“姑娘多虑了,我比不得姐姐娇贵,也不求什么锦衣玉食,只按府上常例供给便是。”   “常例?”   司棋闻言嗤鼻一声,哂笑道:“姑娘想的太天真了,这府里的常例就是看人下菜碟,先前我们姑娘不使银子的时候,整日里被克扣不说,还常送些不能用的烂货过来呢。”   这……   在自己家里,反要贿赂下人才有正常饭菜、器具可用,这到底是谁是主谁是仆?   邢岫烟难以置信的问:“难道府里各处都是如此?”   司棋张了张嘴,有心说一声‘正是如此’,然而她终究还是不屑于说谎,遂冷笑道:“自然不是,所以才说是看人下菜碟——邢姑娘和我们姑娘毕竟不比旁人,二太太、二奶奶都不好随便插手。”   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在说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都是邢氏直接或间接造成的。   邢岫烟感受到了那浓浓的不满,暗道莫非自己是因为姑姑的缘故,所以才被她们恨屋及乌了?   正思量着,忽又听司棋问道:“听说舅老爷已经在宁荣巷安家落户了?”   邢岫烟略略一愣,终于明白她是在打什么主意了。   这分明是想连哄带吓的,将自己赶出荣国府!   说实话,如果可以自己做出选择,邢岫烟倒乐得离开这囚笼一般的所在。   然而……   想到姑母的嘴脸和态度,想到父母北上途中的期许,邢岫烟终究还是摇头道:“多承姐姐惦记,实在是人穷志短,他们送什么,岫烟用什么便是。”   说着,对司棋微微一福,转身回了西屋。   “呸~”   她刚回屋,绣橘就阴沉着脸从外面走了进来,冲西屋狠狠啐了一口,骂道:“好个不知羞的,这倒是赖定了咱们了?!”   骂完,又不解气提议道:“她既说送什么就用什么,干脆让灶上把当初那些法子,加倍的用到她身上,我看她能撑到几时!”   司棋却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胡说什么!咱们还能特地吩咐灶上,专给她送些馊的烂的不成?这要是传出去,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那姐姐准备怎么办?”   “不急!”   司棋咬牙道:“往后日子长着呢,我就不信拿捏不住她的短处!” ###第二百一十五章 局   是夜。   雨后的空气分外湿润清冷,偏张华怀里却似揣了团炭火似的,烧的他坐立难安心神不定。   数日前那句‘奴才的奴才’,着实戳了他的肺管子,这几日每每回想起来,仍觉着脸上火烧火燎的。   张华如今一恨那伶牙俐齿不留情面的尤三姐;二恨那明明是低贱家奴出身,偏爬到自家头上作威作福的焦顺——若细究,对焦顺的恨意还在前者之上。   其实起初得了焦顺的雇佣,他还是蛮开心的,毕竟当时家里都已经快揭不开锅了。   但这人心总是得陇望蜀,这半年来在杂工所里,守着数以万计的流水,偏被焦顺约束着不能闪动分毫。   若别处也是如此倒还罢了,然而根据张华这半年来的所见所闻,事情却绝非如此——真指着月例过日子的师爷,反而是少之又少。   这一来二去,他便开始心生怨怼,先前的感恩戴德也早都抛诸脑后了——毕竟在他看来,给的不够多,就相当于没有给,而没有给就相当于是在亏欠自己,里外里一合计,这姓焦的分明就是欠了自己上千两银子!   现如今更因这姓焦的,被未来小姨子当面鄙视贬损,张华又怎能不恨?   尤其是打探到,自己那未过门的媳妇,论相貌身段比小姨子也不差分毫,张华就愈发恨那姓焦的牵连了自己。   越想越气,他忽的起身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听到动静,张诚忙追出来问道:“华子,这么晚了你出去做什么?”   “没什么。”   张华头也不回的敷衍道:“我去二太爷家转转,也没准儿就宿在他家了。”   听到这糊弄事儿的敷衍,张诚老脸一沉,就想把儿子追回来呵斥几句,可想到儿子最近的心情,犹豫半晌终究还是放弃了。   却说张华出了家门,便踩着那湿滑石板路,深一脚浅一脚寻到处灯火通明的赌坊前。   摸摸钱袋里那二十几两碎银子,他脸上终于露出些许快意——这都是先前出卖杂工所内部消息换来的。   雄赳赳跨入赌坊,密集人潮所造成的热浪,以及各种味道糅杂在一起的气息,登时扑面而来。   这对普通人而言,绝对算不得什么美妙体验,但张华却是甘之如饴。   左右张望了几眼,瞧见几个半生不熟的赌友正在推牌九,他立刻大步流星的走了过去,扬声道:“快腾一门出来,张爷我大杀四方来了!”   众人嬉笑怒骂之余,倒真腾出了位置给他。   张华也不客气,大马金刀的坐了,抓了几块碎银子丢到了正中的铜称上。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情场失意的缘故,他今儿手气极佳,小半个时辰就竟就把五十两打底的庄家赢塌了锅,于是便顺势起了新庄。   起初输赢倒也不大,张华还因此嫌弃闲家下注太小,冷嘲热讽了几句。   谁知竟一下恼了三门,呼啦啦百十两银子拍在桌上,更在周遭一片‘大大小小’的呼喊声中,愣是开出了三家上道庄家通赔的场面!   张华原本还满心想着要通杀呢,这一亮牌面却是彻底傻眼了。   按规矩上道双倍,他这一局竟是输了小两百两银子!   当时脸上先红后白,缓缓起身又重重坐了回去,直愣愣的瞧着桌上,没多大功夫就出了一脑门子白毛汗。   “怎么着了这是?”   对门得意的挑衅道:“莫不是身上银子不够?张爷要是腿软走不动道,咱们哥几个扶着你回去那钱也成!”   “你……”   张华猛地抬头看向对门,随即又扫视四周,咬牙道:“你们合起伙来设套坑老子?!”   他毕竟不是傻子,三家同时上道本就少见,更何况对方还同时下了重注!   这若不是做局出千,他把桌子当场吃下去!   “什么意思?!”   旁边立刻攒起个人来,揪着张华衣领道:“张爷这是不想认账喽?方才你赢钱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对,赔钱,快赔钱!”   “你那只眼瞧见爷爷们出千了?!”   其余两门也起身鼓噪,再加上帮闲的拉偏架的,一时闹的鸡飞狗跳。   张华被围在当中却也没怂,反而跳脚嚷道:“特娘的,老子还不信没处说理了——赌坊的人呢?封台,老子要封台!”   这一声喊,赌坊的打手立刻潮水般围了上来。   又有领头主动提醒道:“道上规矩,封台查到老千,三刀六洞抽两成利;查不到出千的,加倍赔钱抽一成利!”   意思是一旦请赌坊的人出面封台,如果查到有人出千,就由出千的赔付赌坊总利润的两成;而如果查不到出千的人,提出进行封台的输家就要加倍赔付赌债,再由赌坊抽走一成的利润。   这所谓的两成利和一成利,其实数目是一样的。   而这个规矩既保证了赌坊的人不做白工,又考量到了双方的利益,更能有效防止赌客们胡乱要求封台查证。   张华是赌坊常客,自然知道这个规矩,但他一来是在气头上,二来也笃定对方必定是耍了老千,故此不等那领头的说完,就嚷道:“规矩老子都懂,赶紧把这几个孙子仔细查一查!”   顿了顿,又补充道:“旁边这些人的也不能放过!”   这话惹得那些看客纷纷叫骂,但最终却并没有抵触赌坊打手的搜身。   眼见这些人乖乖就范,张华一开始是咬牙切齿又得意洋洋,可随着那一个个都被证明是清白的,他的牙齿就再也合不紧了,上牙膛直磕下牙膛,发出了咯咯咯的寒颤声。   良久,他又软软瘫回了椅子上,恍然又绝望的指着那些打手道:“你们赌坊竟然、竟然……”   哚~!   为首的打手不等把话说全,突然将拔出牛耳尖刀,把一张白纸钉在了赌桌上,一脚踩着长凳,居高临下的威逼道:“张爷,规矩你懂,方才您输了一百八十六两,翻一番就是三百七十二两——眼下能赔出多少,余下的还欠多少,立个字据吧。”   “你们这分明沆瀣……”   张华看看那牛耳尖刀,再看看身前目露凶光打手,畏畏缩缩的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竭力挤出笑容道:“没、没必要这样吧?我前前后后在你们这儿,也输了不少银子,你们这么做不……怕是不大合适吧?”   “规矩就是规矩,有什么不合适的?”   那头领嗤鼻道:“张爷自己要封台,难道还怪我们不成?”   顿了顿,他又把脸往前凑了凑,冷笑道:“张爷要是想写血契,我倒也不是不能成全。”   说着,作势欲拔那牛耳尖刀。   “不不不!”   张华缩着身子,连连摆手道:“我不写血契、不写血契!”   那头领重重一拍桌子:“那特娘还不赶紧立字据!”   也不等张华作答,早有人把沾了墨的毛笔塞到了他手里。 ###第二百一十六章 暗斗明争【上】   却说在赌坊打手的威逼之下,张华将身上六十余两银子全都赔付了,又写了张三百二十两银子的借据,这才得以全身而退。   他浑浑噩噩的回到家中,拍开院门对着迎出来的父亲几次欲言又止,可直到张诚回屋睡下,也没敢对亲爹实言相告。   就算告诉父亲又能如何?   把家里的全部积蓄都填进去,也堵不上这个大窟窿!   事到如今,就只有……   张华默默回到自己屋里,在床上烙烧饼似的翻来覆去,直到天亮时终于下定了决心。   一早他推说身体不适,托父亲给告了假。   而等张诚赶着驴车去了衙门,他便径自去了那位‘豪商’家中,表示自己愿意冒些风险,只是必须先要拿五百两银子出来才成。   结果那位陈姓‘豪商’连个磕绊都没打,当场就拿出了五百两的兑票。   这让张华颇为后悔,早知道对方这么爽快,就该要八百两甚至一千两的!   同时……   他又忍不住暗暗怀疑,在赌坊给自己设套的,该不会就是这姓陈的所为吧?   毕竟怎么想,这事儿都像是要逼的自己走投无路,只能照着对方的意愿行事。   不过事到如今张华也不敢去深究。   小心翼翼把银票收好,他做贼似的悄声问:“陈员外,却不知咱们要怎么行事?那姓焦的可不是酸丁出身,账头极清楚,且每笔公账都至少要核验三遍以上,想要在上面做手脚只怕没那么容易。”   这正是他明知道别无他法,却仍旧犹豫了许久才下定决心的原因。   “这个么……”   那陈员外眯着眼睛轻笑道:“公账上没问题,那他私下里索贿的事儿呢?令尊既是他身边唯一的师爷,这些事情总该瞒不过令尊吧?”   张华闻言一愣,皱眉道:“陈员外,我先前不是说了么,这姓焦的胆小如鼠,除了冰敬炭敬,就再没有敢捞……”   叩叩叩~   陈员外屈指在茶几上敲了敲,截住了张华的话茬,又目光灼灼的盯着他问:“张爷,你确定果真没有索贿这事儿?”   “这……”   张华紧皱着眉头道:“您是想栽赃他私收贿赂?可这事儿咱们没证据啊,总不能空口白牙的胡说一气吧?”   “谁说没有?”   陈员外从袖筒里摸出张纸片,遥遥递给张华。   张华忙上前接过细瞧,却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履历,从相貌到职务到口癖都有详细描述,后面还缀了一连串或多或少的金额,以及相对应的时间地点。   这名单上有一多半都是京城、直隶的工坊管事,另外还有两个蒙学的匠师。   张华将那名单大致过了一遍,又在心下琢磨了一番,这才试探着问道:“您这是想让我出首告发他?”   不等陈员外回应,他又苦着脸抖了抖那名单:“不是我要推托,单凭这些想给那姓焦的定罪,只怕是……”   “成不成另说。”   陈员外再度打断了他的话,不容置疑的道:“但这名单既然到了你手上,你今儿回去就把它好生记牢了,总有用的着的时候。”   张华闻言,脸色登时难看起来。   虽然不知道对方准备如何‘用’他,但瞧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显然是没打算给他留下进退的余地!   张华沉默半晌,忽的咬牙道:“我父子在他门下,一年就四百多两的进项,为五百两砸了饭碗,不值!”   顿了顿,又道:“再说了,若是到最后没能定他的罪,我岂不是要落个诬告的罪名?!”   “你的意思是?”   “得加钱!”   张华咬牙说道:“再有,这事儿不能着落在我身上,得找个更有分量的人出首才行!”   加钱倒是没什么,但这后一句却让陈员外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不悦道:“若要别人出首,这银子给你作甚?!”   “因为只有我能逼他出首!”   张华本就生的獐头鼠目,此时愈发显得狰狞扭曲。   陈员外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心下突然打了个突兀,脱口道:“莫非你是想让令尊……啧!”   陈员外原本不怎么看的起张华,此时却忍不住暗叹这厮好狠的心!   而被陈员外挑明了心思,张华也懒得再遮掩了,沉声道:“你们什么时候想动手,我提前把那名单给老头子过目,只说是姓焦的暗地里贪了银子,偏逼着别人两袖清风。”   “以我对老头子的了解,他肯定会把这名单暗暗记在心里,准备等日后再做验证——这时候你们直接发难,我自会设法逼老头子认下这事儿!”   陈员外听完这番话,又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世间歹毒之人他见的多了,但这样明目张胆拿自己亲爹做挡箭牌的,却还是头回得见。   不过若能让张诚出首,效果肯定要比张华出面好的多。   故此略一思量,陈员外便同意了这个法子。   而且表示事不宜迟,最好回去之后就早做准备!   张华听的连连点头,却又直勾勾的盯着陈员外,一副望眼欲穿的架势。   陈员外自然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当下忙又命人再拿五百两银票出来。   “八百三十两!其中三百三十两要散票!”   ……   从陈员外府上出来,张华禁不住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他进门之前,想的都是如何出卖焦顺,那曾想最终需要要出卖的,竟还有自己的亲爹。   可这也不能怪自己不孝。   实在是官场太过凶险,逼得人不得不出此下策!   不过没关系,等得了手之后,他就带着父亲一起南下,届时再好生弥补弥补,让老爷子享享清福。   就这般,将一旦失败父亲所要遭受的反噬,全都抛诸脑后,张华心安理得的回到家中,把大半银票藏了起来,只带着三百三十两赶奔赌坊。   他之所以急着去还债也是有原因的。   赌坊的人和三个‘债主’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找上门来,若因此惹恼了老头子,坏了自己和陈员外的大事可不是顽的。   却说到了赌坊之后,听说他是来偿还赌债的,就有两个打手带着他去了赌坊后院,说是要等那三位债主凑齐之后,再一块把账给清了。   对此,张华心中暗暗腹诽不已,明明是蛇鼠一窝沆瀣一气,偏还要装的煞有介事似的。   不过让张华没想到的是,直等到午后【下午一点】,那三个债主仍是迟迟未到。   难道他们真不是一伙儿的?   张华心里都忍不住动摇了,忽听得侧门外脚步纷纷,一行七八人鱼贯而入,打头的正是那三个债主。   这几个忘八羔子可算是来了!   张华暗骂一声,急忙起身问道:“借据可都带过来……”   谁知问到半截,那三个债主忽然左右一分,露出个雄壮豪横又无比熟悉的身影!   “焦、焦焦焦……”   张华的口头霎时间就僵住了,紧接着脸上也没了血色,两股战战就往地上瘫软。   来人自然正是焦顺。   他看都不看张华一眼,径自走到张华方才坐的地方,大马金刀虎踞龙盘,然后才吩咐道:“搜一搜吧,看看咱们张爷身上有什么惊喜。”   倪二答应一声,又冲手下人使了个眼色,左右立刻扑上去几条大汉,将张华从头到脚搜了个遍。   而直到揣在了名单被翻出来,张华这才如梦初醒,拼命扑倒在地,磕头如捣蒜一般:“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我再不敢了,再不敢了!求大人……”   焦顺接过那名单大致扫了一遍,脸上不易察觉的浮现起愠怒之色,然后又侧转了身子,对以头抢地的张华道:“那姓陈的都跟你说什么了,来,给本官仔细学一遍。” ###第二百一十七章 暗斗明争【中】   张华来时,因担心赌坊见钱眼开节外生枝,所以特意把多余的银票放在了家中。   至于那份名单……   他又哪里会想得到,赌坊的人会对这玩意儿感兴趣?!   故此也没多想,就把名单带在了身边,而这也正是张华见到焦顺之后,霎时间亡魂大冒的主要原因。   如今人赃并获,又听焦顺点出了‘陈员外’,他知道想要蒙混过关是绝无可能,只好先将陈员外如何设计诓骗自己,自己又如何在无奈之下泥足深陷的事情,七分真三分假的说了。   然后才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先前与陈员外的密谋,仔仔细细的复述了一遍——当然,主动坑爹事情他可没敢说。   而焦顺听完之后,又仔细将那份名单过了几遍,然后便把注意力集中在了两个匠师身上。   这份凭空捏造的名单,如果最终查无实据的话,岂不是白白暴露了张华这个举足轻重的奸细?   所以这名单上等人,肯定有对方布置的暗子!   如果焦顺推测的没有错,只等上面追查时,这些暗子就会主动跳出来自承其罪,借机将他贪污受贿的事情做成铁案。   不过这种自承其罪的做法,很明显是伤敌一千自损一千,相当自杀式袭击,如果不是养了多年的死士,就得靠诱之以利或是用天大的把柄威胁,才能让对方甘心如此。   而这样的‘死士’,要说有那么一两个,倒还说的过去,但这名单上十几个都是如此,就有点……   尤其这上面罗列的工坊管事,基本上都是出自中大型‘国有企业’,敛财的机会多的是,更不会轻易受人胁迫。   故此想让他们集体自毁前程,需要付出的代价只怕是个天文数字。   且不说下这么大力气搞掉自己值不值,对方真要有这么大的财势和能力,也不用费劲搞什么栽赃陷害了,直接让下面串联起来罢工抗议,就能让自己难以招架!   故此焦顺认为,这名单多半是九假一真。   这一旦把卧底的范围缩小到一两个人或者两三个人的程度,那么两个匠师名列其上,就显得格外突兀了。   这两个老头都是退休反聘人员,论身份论地位和那些管事不说天差地别,至少也是云泥之别。   收买他们的成本无疑要低上很多。   而以他们的年纪,铤而走险为儿孙的可能性,也远高于那些大权在握的管事。   再加上他们‘匠师’的身份,正好可以借机抹黑‘勤工助学’新政,正可谓是一箭双雕!   唯一的问题就是,以师匠们的身份不太可能拿出太多银子贿赂焦顺,估计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会在名单上添加了这么多的工坊管事,借以增加焦顺的罪行。   毕竟世人多有先入为主、以点带面的想法,一旦确认焦顺确实受贿了,多半会认定那些没查出实证的,只是掩藏的更深而已。   更何况……   以时下的风气,要说那些工坊管事身上一点毛病都没有,焦顺是决计不信的。   正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若查出他们旁的罪证来,这一个贪污受贿的上司,一个贪污受贿的下属,虽然依旧没有真凭实据,可谁会相信他们之间没有利益往来?!   想到这里,焦顺眼中煞气更胜。   也亏得倪二和刘长有先后提醒,否则一旦这个计划执行起来,自己再想逆转局势,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抬头看了看正战战兢兢的张华,焦顺示意倪二道:“让他把方才说的,全都写下来画押存证。”   “好咧!”   倪二干脆的答应了一声,又忍不住提醒道:“大人,要不要我带人把那什么陈员外绑来,让他二人做个对证,顺便再问一问幕后主使?”   “不。”   焦顺摇头道:“这种时候就不要节外生枝了——等他录好了口供,就把他送回去吧。”   张华闻言先是大喜,随即却又忍不住疑惑起来。   他虽然避重就轻,把大多数责任都推到了那陈员外头上,可归根到底仍是做了背主小人。   无论怎么想,焦顺都不可能轻易放过自己。   “大人。”   他忍不住挺直了身子问道:“您、您这是要把小的送回哪儿去?!”   “放心吧。”   焦顺皮笑肉不笑的一咧嘴,起身道:“自然是要放你回家——出来这么久了,谁知道那姓陈的有没有派人监视你?你回家该吃吃该睡睡,总之别露出什么破绽就好。”   “等事情发了,我还指着你做个人证呢,而既然做了人证,往后该怎么定罪自是朝廷来判。”   张华闻言心下刚松了口气,却见焦顺走到近前,轻轻拍着自己的肩膀道:“当然,前提是事情发了,如果他们瞧出破绽,主动退缩了……呵呵。”   那巴掌轻轻落在肩上,就压的张华垮了半边,听到最后那声冷笑,更是吓的他肝胆俱裂,急忙又匍匐在地,头也不敢抬的颤声道:“大人放心,小的一定不会露出半点破绽!”   说完之后,却听焦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好了。”   又过了片刻,身前才传来倪二不耐烦的声音:“你特娘的别趴在地上装死,赶紧给老子把口供写出来!”   ……   不提张华如何。   却说焦顺离开赌坊之后,便命栓柱去衙门传话,让贾芸盯死了张诚的一举一动——虽然张华说这事儿与张诚无关,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尤其是这等关键时刻,最是马虎大意不得!   而他自己则是带着几个倪二的手下,悄默声赶到了左安门蒙学,借口询问最近的教学情况,将两个在名单上的匠师,单独叫到僻静处拿下讯问。   这种做法,其实也有打草惊蛇的可能。   但只凭张华的一番说辞,想要取信于人并不容易,焦顺迫切需要拿到‘卧底’的口供作为对证,故此也只能冒些风险了。   不出预料,在焦顺一番疾言厉色之下,两个师匠方寸大乱,很快就招认出,有人出大价钱让他们自称给焦顺送过重礼,所以才得了这塾师的肥缺。   而这所谓的重礼,正是前些日子焦顺从工部坊市里买的珍品。   而这也补足了匠人拿不出贿赂的漏洞——能工巧匠家里私藏着几件工艺珍品,难道不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吗?   焦顺听了也不禁生出些后怕来,不用问,自己当初买东西的凭证,肯定被人做了手脚,毕竟那内部坊市本就是司务厅所设。   果然,这小便宜贪不得啊!   不过……   这一来,也或许能根据这条线索,反查到司务厅主事韩升头上。   ……   拿到两个匠师和张华的口供之后,焦顺又坐立难安的等到了入夜,这才急匆匆赶奔苏侍郎府上,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一禀明。   当然,考量到存在苏侍郎与韩升也是一党的可能,焦顺还另外准备了一份口供,托宝玉送去了北静王府作为后手。   却说苏侍郎听说此事之后,当即也是面沉似水。   捋须沉吟了片刻,他盯着焦顺问道:“你待如何?”   焦顺迟疑道:“下官一是想自证清白,二是想查明幕……”   苏侍郎打断道:“我是问你打算怎么做!”   焦顺知道苏侍郎是雷厉风行的主儿,当下忙又道:“以下官看来,无非是两种做法,一是立刻拿下那陈员外和内坊的管事,全力追索幕后主使之人;二是先按兵不动,坐等那幕后之人主动跳出来。”   苏侍郎闻言摇头道:“主使之人和执行之人未必是同一人,何况若要推托总有办法。”   说着,起身断然道:“事不宜迟,老夫亲自陪你去顺天府走一遭,务必尽快将这姓陈的缉拿归案!”   焦顺虽然给出了两种办法,其实心里也倾向于直接拿下陈员外和内坊的管事,反正这年头各种酷刑多的是,三木之下不怕没人招供!   这苏侍郎果然是雷厉风行,当下命人取了官袍套上,便准备同焦顺一起赶奔顺天府。   谁知到了府门外,却见倪二正没头苍蝇似的,在台阶上来回打转。   焦顺心知不好,忙唤过他追问究竟。   “大人!”   就听倪二满头大汗的禀报道:“我按照您先前的吩咐,派人在陈家附近监视,结果刚入夜就见那府里跑出七八个人,沿街呼喊什么‘老爷’。”   “兄弟们觉得不对劲,上去拦下追问究竟,这才得知那姓陈的送走张华之后,就在堂屋里反锁了房门,说是要静一静,结果中午吃饭时叫他不应,晚上叫他仍是不应。”   “他的小妾担心出了什么意外,让人撞开门一看,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非但那姓陈的不见了踪影,连特娘的金银细软都不见了!”   “那小妾见状慌得不行,催着让四处寻找,这才让咱们发觉不对。”   “后来兄弟们再一细问,感情这特娘陈府是两个月前才弄出来,房子是租的,下人是新雇的,连小妾都是从窑子里找的!”   “更绝的是,那姓陈的狗东西,两个多月就发了一个月的工钱!”   听完倪二这番话,焦顺头一个念头就是走漏了风声,把那姓陈的吓跑了。   可转念一想,这姓陈的在张华走后就开始‘闭关’了,而自己是在午后才露的面,在加上他在府里的种种布局,显然是早就存了功成身退的心思。   把这番分析和苏侍郎说了,苏侍郎也认同了焦顺的看法。   “苏大人。”   见苏侍郎再次陷入沉吟,焦顺主动请示道:“您看咱们是先把内坊的人拿下,还是……”   “不妥。”   苏侍郎摆手道:“没了陈员外这个关键人物,你如何证明此事与内坊有关?如果咱们贸然动手,内坊的人却拿出票凭来,声称绝无此事,你又待如何?”   “这……”   如果焦顺能做主的话,肯定是直接严刑拷问内坊的人。   但看苏侍郎的意思,显然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绝不会这般滥用酷刑。   “那就先镇之以静。”   见焦顺默然不语,苏侍郎捋须冷笑:“老夫倒要看看,他们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这虽然并不是焦顺的本意,可既然意外走脱了陈员外,如今也只能选择守株待兔了。   但愿那幕后之人并未发现事情有变,继续按照原定计划跳出来作妖。   否则……   自己即便成功挫败了对方的阴谋,也依旧拿这些老阴比毫无办法。 ###第二百一十八章 暗斗明争【中二】   子夜。   焦顺拥着香菱,闭目许久都未曾睡去。   一来是忧心明天,那陈员外的同党会不会上钩;二来么,他总觉着对方这番谋划,怎么说呢……   表面看似精巧,实则漏洞频出。   总觉得就算是没有提前发现,自己也一样有翻盘的余地。   这是对方的能力不足呢,还是说其中有什么自己没想明白的地方?   翻来覆去的总也睡不着,焦顺干脆悄默声的起身,去外面放了水,又摸黑钻进了东厢南屋——香菱和玉钏的房间。   黑夜里渐就起了些不和谐的动静。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南屋内鼾声如雷。   ……   翌日一早。   到了衙门之后,焦顺假装在值房处理公务,实则竖着两只耳朵,随时随地聆听着外面的风吹草动。   倒也没让他久等,刚过辰时没多久,院里就呼啦啦涌进六七个人,为首正是杂工所监管主事侯云。   “侯大人这是?”   焦顺迎出来一看这来者不善的架势,就知道这必是对方出手了,心下略定的同时,也禁不住有些诧异。   他是真没想到,首先出面发难的竟会是侯云!   这位侯主事自他入职以来就是一团和气,从来不曾表现出半点排斥,在衙门里也是一向以闲云野鹤著称,堪称是工部数一数二的薪水小偷。   不过这时候,侯云脸上可没有半点和气可言。   他板着脸背负双手,硬邦邦的道:“焦所正,侯某职责所在,得罪了!来啊,把张诚张华父子带回司内,封存所内一切公文账目,没有本官的消息,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出!”   “侯大人!”   焦顺也沉下了脸,冷道:“你这是要软禁焦某不成?却不知这是司里的吩咐,还是部里的命令!”   同时他心里暗自嘀咕,这侯云一副要彻底撕破脸的架势,莫非真有百分百除掉自己的把握?   自己果然是漏了什么吗?   “焦所正误会了。”   侯云依旧板着脸解释道:“本官也是接到举报,称所内有贪腐弊案发生,本官身为杂工所检查主事,自然不能对此坐视不理——至于司里,本官随后自然会禀报!”   说着环视了一圈周遭,陆续聚集起来的书办、吏员们,再次扬声道:“尔等就在此地不要走动,等本官查清事情真伪,自然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眼见张诚张华父子,已经被自己的手下带了出来,侯云干脆利索的一甩袍袖:“走吧,回司里!”   呸~   橘里橘气的!   目送侯云带着张诚张华父子离开之后,焦顺忍不住暗啐了一口。   “大人。”   这时赵彦和刘长有围了上来,一脸忐忑的欲言又止。   “侯大人既然让咱们等着,咱们就等着好了,全当今儿是集体休沐。”   焦顺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又吩咐栓柱从里面搬了椅子出来,就在院子当中大马金刀的坐定,闭上眼睛养起神来。   当然,他心里可没表面上这么淡定,一直都在反复盘算着,自己有没有阴沟翻船的可能性。   根据昨天得到的反馈来看,苏侍郎那边儿应该是可靠的,何况自己还在北静王府存了档,他要真反了水,自己也可以请北静王水溶出面作证。   嗯~   不说是飞龙骑脸,起码也是立于不败之地了,到最后就算没法惩治幕后主使之人,也必然能免去这贪腐的污名。   ……   侯云带走张家父子之后,却并没有急着询问他们,而是暂时将这父子二人分开关了起来,表示要先向司里禀报之后,再行讯问。   他自去禀报不提。   却说张华被带到一个狭小的房间内,两个不知是帮闲还是差役的看守,吩咐他好生在里面候着,就自顾自走了出去。   而他们前脚刚走,后脚窗外就有人刻意嘶哑着嗓子呼唤道:“张公子、张公子!”   张华下意识走到窗前,正有意推开窗户查看,却听那人阻止道:“别开窗,我只传两句话就走!你只有两刻钟时间,若不能劝令尊应下这事儿……”   顿了顿,那人又道:“如今是什么形势,你心里应该也有数,那银子虽然给你了,但究竟有没有命花,还要看你的表现。”   张华自然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其实他先前对于陈员外,如此爽快就提前支付了报酬,甚至没强求自己主动出首的行径,也觉得有些古怪。   但在看到侯云的那一刻,这些疑惑就烟消云散了。   侯云是杂工所监察主事,无论焦顺出了什么问题,查案的时候必然绕不过他去,如此一来,自己也等同于是被他捏在手心里,自然不用担心自己会反水。   只可惜……   饶是他们百般算计,却怎奈焦顺早已经洞悉了一切。   张华暗暗叹了口气,回到原处坐下等待,有了片刻,果然那两个守卫去而复返,将他带到了张诚屋里。   父子两个面面相觑,一个目露狐疑,一个面显颓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诚首先开口问道:“侯主事说的检举信……”   “爹。”   张华打断了父亲的话,无精打采的道:“焦大人早有算计,咱们爷俩好生候着就是了。”   原先他还想让自家老子顶罪来着,可如今这局面,再说什么顶罪不顶罪的还有什么用处?   张诚闻言脸色稍霁,却仍是狐疑道:“焦大人早有谋算?连我都不知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爹。”   张华冲外面努嘴道:“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您就先别问了。”   张诚这才住口。   父子两个默然相对,心下各有思量,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   返回头再说那侯云。   这时他已经在百工司内堂里,当着掌司郎中和两位员外郎的面,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致说了一遍。   然后又取出了那封检举信,托举过头顶道:“因信里自称是焦顺的师爷,故此下官已将其带到了司里,只等司里批复之后,便立刻确认是否系其所为!”   有小吏上前接过书信,又恭恭敬敬放到了掌司郎中赵熠的公案上。   赵熠却是看都不看那信封一眼,依旧直勾勾的盯着侯云,半晌才玩味的道:“你既然都已经先暂后奏了,却怎么没有问清楚就来禀报?”   就听侯云不卑不亢答曰:“下官擅自封禁杂工所,带走那张家父子,是怕避免走漏风声,如今既然已经控制住了局势,自然要先禀报司里,再有司里责成调查。”   “原来如此。”   赵熠微微颔首,目光却转到了一旁的员外郎许辉身上。   作为多年的老搭档,许辉立刻心领神会的开口道:“若真有这等事,自然不能姑息轻纵!不过杂工所正在试行新政,焦所正更是其中的关键,兹事体大,我看还是应该报到部里,请部堂大人亲自定夺才是。”   “正该如此。”   赵熠立刻长身而起,招呼侯云道:“侯主事,你且随我去部堂大人那里,将前因后果仔细禀明。”   侯云似是早就料到,司里多半会把皮球踢到部里。   当下恭声应了,随在赵熠身后出了百工所。   等他们离开之后,两个员外郎齐齐送了口气,分管冶炼所、纺织所的柳南摇头道:“这好端端的何苦又要生事?光美兄【许辉字光美】,你说这焦顺贪污一事是真是假?”   “哼~”   许辉嗤鼻一声:“怀桔兄何必问我?这工部上上下下有多少人盯着他,真要有什么徇私舞弊贪污受贿的事情,还能轮到他的师爷出面检举?”   “哈哈。”   柳南哈哈一笑,随即正色道:“可这么简单的道理,那些人也应该明白才对,偏偏……难道他们真以为能在工部指鹿为马不成?”   许辉微微摇头:“我也正奇怪呢,此事莫非别有蹊跷不成?”   “管那么多呢。”   柳南伸了个懒腰:“虽他们闹去,反正有咱们赵大人在,这百工司就翻不了天!”   他这话明着是在推崇赵熠,细究却又存了怨念。 ###第二百一十九章 暗斗明争【中三】   工部内衙。   尚书陈礼接到百工司的禀报之后,立刻召集两位侍郎,摆出了三堂会审的架势。   两位侍郎的意见倒是相当统一,都赞成责令百工司立刻彻查此案。   不过右侍郎苏友霖在此之外,还要求掌司郎中赵熠亲临一线指挥,都给事中沈成卓协查督办。   而等到赵熠、侯云领命去了。   苏友霖立刻摈退左右,掏出了那几张供状,正色道:“尚书大人,馨浓兄,我这里有几份口供,还请大人和馨浓兄过目。”   将那口供转交过去,陈礼一目十行过了一遍,登时皱起了眉头,一面将口供转给左侍郎蒋承芳过目,一面转头目视苏友霖:“雨亭兄,这几份口供是……”   “是昨天傍晚时,焦顺亲自送到我家里的。”   苏友霖将事情复述了一遍,又道:“因走脱了那陈员外,我与焦顺只得按兵不动、守株待兔,天幸那些奸佞小人并无觉察,如今只要坐等内坊事发,就可以顺藤摸瓜查出幕后主事之人了!”   说到这里,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冽。   “原来如此。”   陈礼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心下却是暗暗松了口气。   焦顺毕竟是简在帝心的主儿,若真被以贪腐的罪名搞下去,本就对工部有所不满的皇帝,说不定会疑心是他主使的。   可若焦顺当真有贪腐的行径,他不做出严厉处罚,又难以服众。   好在事情是子虚乌有的不说,焦顺甚至还反客为主抓住了对方的把柄,如此一来,自己自然不用再左右为难。   对面的左侍郎蒋承芳也笑道:“既如此,咱们也都稳坐钓鱼台,只等着那些宵小之辈露出马脚就是了。”   三人便将此事暂且抛诸脑后,开始商议起了工部的政务。   然而……   “票据都在?!”   正午时分,得到最新进展的苏友霖大吃一惊,不敢置信的又问了一句:“你确定?”   “确实如此。”   赵熠见苏侍郎如此激动的反应,不由暗道,莫非他就是幕后主使之人?   果然是个老狐狸!   明明这几个月表现得比谁都器重焦顺来着。   心下腹诽着,赵熠又进一步补充道:“下官得到那两个匠师的口供之后,立刻查封了内坊,谁知一应票据账目都在,证明那些东西确实都是出自内坊,两个匠师多半是受人……”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改口道:“当然,也不能排除其他人确有贿赂焦顺的举动,下官已经命人快马加鞭前去传唤各处工坊管事了。”   他这自然是怕苏友霖没能达成目的,会迁怒到自己头上。   “不必了。”   苏友霖摆了摆手,又吩咐道:“查案的事情先都停了,去把焦顺找过来吧。”   “这……”   赵熠犹疑的看向陈尚书。   陈礼也摆手道:“去吧,就按苏侍郎的意思来。”   等赵熠满头雾水的离开之后,苏友霖愣怔的坐回了椅子上,半晌忽然转头望向了陈礼和蒋承芳,却发现陈礼和蒋承芳也正在打量着彼此。   那架势倒不像是在交流,而是在审视对方。   苏友霖见状张了张嘴,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既然那些意图陷害焦顺的人已经有所动作,按说内坊这边也应该准备好了才对,现如今却中途掉了链子。   这要么是对方突然智商掉线,搞出了乌龙事件;要么,就是有人在这期间走漏了风声,让内坊的人明白事不可为,急忙中止了计划。   前者显然不怎么靠谱。   而若是后者的话,那么泄密之人必然出在陈礼和蒋承芳之中!   这也是苏友霖方才想要挑明的事情。   不过……   紧凭推测就公开质疑一位尚书和一位侍郎,终究还是欠妥。   但总不能就这么虎头蛇尾的不了了之吧?   苏友霖忍不住道:“此事明显与内坊脱不开干系,那侯云行事更是不合其一贯所为,是否可以严查……”   “不妥。”   陈礼不等说完,就摇头道:“工部上下至今仍对焦顺多有抵触,若无真凭实据,就惩罚审问出面查案的侯云等人,只怕会惹来非议。”   蒋承芳也附和道:“侯云虽行事不似往日,可既是接到了检举,身为该管主事行事激烈些,也不是不能理解:而内坊贩卖的物件,虽与两个老匠人所言相符,可他们的口供里却并没有提到内坊,以此问罪,只怕是难以服众。”   其实苏友霖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   当下也没了言语。   不多时焦顺就被带了过来,同行的除了掌司郎中赵熠之外,还有都给事中沈成卓和主事侯云。   陈礼命他们三人暂且在外面等候,先单独将焦顺召进去,把当下的形势说了,又问:“焦所正,事已至此,你可有什么应对之策?”   焦顺正纳闷,到底是哪里走漏了风声,听陈礼这话,也只能苦笑道:“大人也说事已至此了,以卑职只见,还是尽快澄清此事,免得谣言四起让卑职百口莫辩。”   陈礼闻言彻底放下心来。   他就怕焦顺不依不饶,非要把事情闹大。   如今看来,这小子果然是个识大体的。   “你放心,老夫自会督促顺天府加紧追查那陈员外,绝不放过任何参与此事之人!”   随口宽慰了焦顺两句,陈礼又将赵熠三人请了进来,出示了张华等人的口供,并将苏友霖和焦顺定计守株待兔的事情,简单复述了。   赵熠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由大为后悔,方才稀里糊涂站错了队。   “部堂大人!”   这时侯云突然出列,将头上的鞘翅官帽取下,捧在怀里一脸愧疚的道:“卑职误中小人之计,一时莽撞行事,险些错害忠良,虽是出自公心,却也无颜继续留在司内,故此自请调离工部,即便贬官降职也在心甘情愿。”   这……   众人都是面面相觑,有些不明白他这唱的是哪一出。   毕竟虽然没有证据,但众人心里其实都已经认定,侯云必是幕后主使之一。   而焦顺听了这话,心下却突然打了个突兀,总觉得有什么更加出乎意料的事情要发生了。   “侯主事。”   陈礼蹙着眉,言不由衷的道:“你虽受奸人蒙蔽,但毕竟不曾……”   “部堂大人!”   侯云突然噗通一声,屈膝跪倒:“侯云心意已决,还请部堂大人成全!”   顿了顿,他又一个头磕在地上,郑重道:“另,卑职举荐由焦所正接替监察主事一职!”   来了来了!   果然特娘的还有后手! ###第二百二十章 暗斗明争【下】   侯云这番言语,表面上看来是羞惭于莽撞行事,故此自请外调之余,又主动举荐焦顺升官作为补偿。   可问题是谁不知道,为了接下来在工部全面铺开勤工助学的新政,焦顺即将升任司务厅主事?   虽然名义上都是六品主事,可侯云这个主事是务虚监察主事,司务厅主事却是大权在握,足能与各司郎中分庭抗礼的要职,两者之间可说是天差地别。   甚至于,监察主事的权利还不如所正呢。   这说是明升暗降也不为过。   焦顺能明白的事情,在座的几个老狐狸又如何不知?   当下脸上也都变了颜色,陈礼犹疑道:“这怕是……”   “部堂大人!”   都给事中沈成卓突然插口道:“下官坚决反对此事!焦所正入职不满一年,岂能轻易超拔至六品主事?!”   “不然!”   侯云回过头来据理力争:“焦所正入职虽不满一载,可这期间非但主持‘勤工助学’的新政,另辟蹊径促成了夏乌和谈,这两桩事情足以令我辈读书人汗颜,顶替我出任监察主事,又有何不可?”   “荒谬!他年方十八,乳臭未干……”   “迂腐!岂不闻太祖有云:少年强则我大夏强,少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面红耳赤。   但明眼人却都能看得出,这二人其实不过是在唱双簧罢了!   通过这番‘争吵’,他们成功的划定了一个框架,将焦顺的升职上限,暂时框定在了监察主事上。   如果答应侯云所请,焦顺自然只能出任监察主事,论实权不升反降;如果拒绝侯云所请,就等同于认可了沈成卓的意见,短时间里不应超拔焦顺,这一来焦顺更是亏大了。   眼见二人越演越上头,陈礼在公案后面也是头疼不已。   焦顺升任司务厅主事一职,虽然还未曾真正定下来,风声却早已经传出去了,如今临时变卦,非但焦顺会因此生怨,一直关注新政的皇帝,多半也会心生不满。   可问题是……   以焦顺的资历,升任监察主事却是已经算超拔了,而且还是本司擢升,又有旧员举荐,明显比调到司务厅更合乎惯例。   如果这时候有人提出,要将焦顺提拔到司务厅主事的位置上,沈成卓肯定会提出更为激烈的抗议。   如果一意孤行,更会引来言官们的群起攻之——给事中虽在六部任职,却属于言官之列,而言官们又是最看不惯焦顺这等幸进之人的。   这可和集体决议不一样,谁先提出来必然会遭到言官们集火。   然而若不提出此事,那就只能在侯云和沈成卓给出的框架里,做出二选一了。   陈礼越想越是头疼,不由将目光转向了身旁的两位侍郎,盼望着这时候有人跳出来帮自己顶缸。   “咳~”   结果还真就有人跳出来了。   左侍郎蒋承芳清了清嗓子,压下侯、沈二人的争执,开口道:“本官以为,确实该给焦所正一些补偿,他虽只是入职半年,但却完全称得上劳苦功高,咱们总不能寒了有功之人的心。”   话音未落,苏友霖锐利的目光,立刻落到了他身上,方才的怀疑,似乎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起初焦顺入职工部,反应最激烈的明明是自己,当时蒋承芳还劝自己不要太过偏激来着,可如今看来……   果然是知人知面难知心啊!   “馨浓兄。”   苏友霖沉声道:“那勤工助学的新政呢?若是司务厅不得其中要义,坏了推行新政的大事,却又该如何是好?”   “这有何难?”   蒋承芳毫不避讳的迎着他的目光道:“他还年轻,何况才在杂工所待了不到一年,就算是转调到司务厅,只怕一时半会也难以适应。”   “不如仍旧留在百工司,要用到他时,再临时调去司务厅帮办就是了——年轻人行事容易偏激,正需要有个老成持重的把舵。”   这一番话说出来,登时让苏友霖沉默了。   从工部整体利益角度考量,焦顺做个帮办主事,确实比直接统辖司务厅更容易让人接受。   而且以他的出身,年纪轻轻就超拔到六品主事,本就已经是让人咄咄称奇的事情了,再强求手握大权也确实容易引来非议。   陈礼见苏友霖没了言语,便重新看向了焦顺:“焦所正,你以为如何?”   特娘的!   焦顺还能如何?   也只能暗暗骂娘了。   不得不说,那韩升果然有些手段!   能不能致自己于死地,其实并不是韩升首先要考量的事情。   他真正在意的,是如何保住司务厅主事的位置。   故此前面那番动作不过是虚晃一枪,若能直接将自己斩落马下自然最好,如果不成的话,也正好能引出后面这记杀手锏!   如今连自己视为靠山的苏友霖,都已经默认了对方的谋划,凭自己一个区区七品孤掌难鸣,还能有什么好说的?   暗叹一声,焦顺躬身道:“卑职全凭……”   “有旨意~!”   就在这时,忽听外面传来个高亢尖利的嗓音。   紧接着一个身穿蟒袍的太监昂然而入。   内衙里自陈礼以下,急忙都按品阶排列恭迎圣旨。   就听那太监道:“陛下口谕:今有北静王奏称,有奸佞宵小之辈,妄图螳臂挡车阻挠新政,为此竟不惜栽赃朝廷命官,当真其心可诛、其行难恕!故,谕令龙禁卫指挥使戴权彻查此事,以儆效尤!”   焦顺闻言大喜,原来是北静王那边儿的后手,起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说完口谕,那老太监又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陈礼道:“陈尚书,涉案的都有哪些,查案的又有哪些,还请跟咱家去镇抚司走一遭!”   顿了顿,又补充道:“焦顺焦大人就不用去了,好生在工部办差就是,莫误了推广新政。”   说着,还冲焦顺和煦的笑了笑。   听到查案的也要去镇抚司报道,侯云当即瘫软在地,沈成卓也是面色难看。   工部自查,即便有证据也未必就敢拷问朝廷命官。   但对于龙禁卫镇抚司而言……   什么证据不证据的,只要莫须有三字就足够了!   而焦顺此时却是精神大振。   什么苏侍郎不苏侍郎的,咱爷们的靠山必须是皇帝,也只能是皇帝。   吾皇万岁!   心潮澎湃之余,焦顺直恨不能把‘忠君报国’四字刻在脸。   当然,他刻在心里的永远是‘有奶便是娘’。 ###第二百二十一章 贾政返京   这一场明争暗斗,最终虽然以焦顺大获全胜告终,却也让他再次感受到了官场险恶。   要说焦顺这次的应对,其实并没有什么问题,可仍是一度被对方逼到了墙角。   足见在这些阴谋诡计上,他比起那些官场老狐狸,终究还是差了些道行。   不过焦顺的优势也同样明显。   百余年的近代资讯,虽未必能在勾心斗角上提供太多助力,却足以让他在大局观、开创性等方面,超过了当世的大多数官员。   正因如此,他才能在短短半年间搞出勤工助学的新政,又间接促成了夏乌之间的和谈——至于搞出太祖语录云云,则纯属锦上添花之举。   而若没有这大半年的铺垫,皇帝又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区区七品小吏,开启降神模式?   当然了,降神模式指的是未知力量毫无预兆的突然降临,皇帝却早就对焦顺的所作所为赞赏有加,且又是被焦顺的后手备案引来的,是否符合降神一说,只怕还有待商榷。   ……   一晃到了八月初二。   自贾母以下,东西二府有头有脸的女子,齐聚在内仪门前,熙熙攘攘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随着一个小管事上前禀报,说是政老爷的车架已经过了东街口,老太太更是激动的拄着拐杖直往外迎。   王夫人慌忙劝阻,说是母亲在内仪门迎候都有些过了,若再往外迎,只怕要折了做儿子的福寿,贾母这才悻悻作罢,却仍是踮着脚的往外张望。   这婆媳二人并肩翘首以待,却惹得在一旁邢氏直泛酸,拿着条细绸帕子才上眉头却下心头的,来回撩弄个不停。   再往后,尤氏、李纨、王熙凤三人凑在一处,你一言我一语的,却是在商量明儿老太太过寿的事情——也正为了要给母亲过寿,贾政才会日夜兼程往家里赶。   而她们两侧,则是三春并钗黛、岫烟、湘云等人。   按理,邢岫烟应该站在迎春身侧,此时却偏偏远远隔开,只与同样不起眼的惜春为伴。   这些姑娘们无忧无虑的,议论的事情自然也就杂了。   “哎~”   史湘云最是心直口快,拿手肘碰了碰一旁的探春,好奇道:“大嫂子近来是不是遇见什么喜事了,瞧那脸上鲜亮的,人也活泼多了。”   “约莫是因为兰哥儿学业有成吧?”   探春心不在焉的回了句,却频频望向拉着贾环,站在侧旁的赵姨娘——这生母也不知怎么想的,顶着满头珠翠搔首弄姿,瞧着倒比太太还遮奢些。   当真是乱了尊卑!   有心提醒她注意自己的身份,却又不愿在太太面前与其过于亲近。   正左右为难,一旁薛宝钗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心事,笑着招贾环道:“环兄弟,这时候你跟我们凑什么热闹,赶紧去前院迎一迎啊。”   赵姨娘如梦方醒,忙就拉着儿子去了一旁,吩咐他赶紧去角门处恭迎,务必要让贾政下车后第一眼就瞧见。   等贾环不情不愿的去了,赵姨娘转身正要回到队伍里,却不想被探春拦住,劈头盖脸的一通呵斥。   赵姨娘当下也火了,她为了固宠好生打扮一番,难道还有错了不成?   何况她这也不全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一双儿女的未来,偏探春只顾着什么尊卑体统,全不曾有半点体谅。   母女两个越说越恼,却又都怕被人听了去,只好凑近了咬牙嘀咕,若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是母女情深呢。   却说因少了探春,史湘云倒与邢岫烟离得近了些,因两人也是初识——史湘云如今并不常驻荣国府,这两天过来也是为了贾母的寿辰——她便好奇的探问道:“邢姐姐,你明明是和二姐姐住在一处,偏怎么回回都和惜春妹妹凑在一起。”   还能是为了什么?   邢岫烟暗叹一声,经过这些日子的察言观色,以及各处听来的只言片语,她终于明白迎春主仆对自己的排斥,是从何而来了。   若依照她的本心,自不愿与迎春演什么二女争夫的戏码。   可无奈姑母那里一门心思想要撮合这桩婚事,近来因那焦顺升了官,更是恨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又如何容得她退缩半步?   至于和惜春凑在一处……   现如今黛玉迎春一拨,宝钗探春一拨,双方不说明争暗斗,起码也是泾渭分明,与之相比,出身东府又年纪尚幼的惜春身边,自然就成了唯一的净土。   当然,邢岫烟表面上肯定不能这么说。   她微微一笑道:“我儿时常在道观里嬉闹,受了女冠们不少熏陶,偏惜春妹妹也是个爱谈玄的,自然就投了脾气。”   这话半真半假,倒叫史湘云挑不出毛病来。   就在这时,哗啦啦涌进无数人来,打头的正是贾政。   原本在贾赦、贾宝玉、贾琏、贾珍等人的簇拥下,贾政正闲庭信步的说着什么,见母亲在仪门前恭候,他急忙几步抢到近前,屈膝跪倒口称罪过:   “罪过、罪过,怎敢劳母亲在此久侯?!”   贾母原本攒了一肚子的话,这时却只是拄着龙头拐杖,连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直到被贾政扶进了荣禧堂内,这才又蹦出了第二句话:“你这一去,可是清减了不少。”   “母亲放心。”   贾政扶着母亲在主位上坐了,嘴里笑道:“儿子少了赘肉,精神头倒比先前足了。”   原想着去右侧上首坐了——贾赦已经占了左首——结果却被老太太拉着不撒手,只好让丫鬟搬了椅子,就坐在了母亲身旁。   母子二人足聊了一刻钟,连侍立在侧的王熙凤都几乎插不上嘴。   直到贾母因激动过度有些精神不济,自去了后宅歇息,贾政这才得了闲,一面向贾赦问些家中的近况,一面环视两下里的子侄。   半晌,他忽然眉头一挑,问道:“顺哥儿何在?”   听他头一个问起焦顺来,众人都是神色各异。   贾宝玉急忙起身答道:“焦大哥因昨儿刚升了官儿,这两天忙的脚不沾地,实在是抽身不得,故此托儿子给您告一声罪,说是晚上回来再亲自登门。”   “升官儿?”   贾政诧异道:“他入职工部还不满一年吧?这就又升官了?却不知升任的什么职务?”   “好叫老爷知道。”   贾宝玉笑道:“焦大哥已经升任正六品司务厅主事了。”   “司务厅主事?!”   贾政闻言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在工部为官多年,岂能不知道这个位置的重要性?   想起自己蹉跎半生,也不过是个从五品闲职,一时倒有些五味杂陈,忍不住摇头道:“他毕竟年轻资历浅,上回特旨超拔就已经惹的上下非议,这次得了司务厅主事要职,却怕是福祸难料。”   “老爷多虑了。”   贾宝玉闻言,忙把近来发生的事情一一道出。   却说那案子一查就是半个多月,工部上下被大内总管戴公公查的人仰马翻,牵扯其中的官员一度多达二十余人,虽然最终证据确凿的只有韩升、侯云、沈成卓等七人,却也足令工部上下谈之色变。   故此月底时,陈礼商议由焦顺顶替刚刚落马的韩升时,各级官吏都是噤若寒蝉,连半句反对的声音都没有。   “沈大人竟也丢官罢职了?!”   旁人也还罢了,听说都给事中沈成卓竟也因此落马,贾政却是大为震惊。   曾几何时,这些科道言官可都是他心向往之的存在,当初几次主动示好都被人家无视了,谁成想竟就这么栽在了焦顺身上!   “何止!”   贾宝玉又道:“齐国府的陈世叔也吃了挂落,如今还在牢里不曾出来呢——如今老爷回来,陈家只怕就要登门求告了。”   嘶~   听说陈永鹏也因此入狱,贾政刚刚生出的那点嫉妒之情,立马就烟消云散了。   当下连忙吩咐置备酒宴,准备晚上亲自庆贺焦顺官运亨通。   又特意点了贾琏、宝玉二人作陪。   如此安排,倒令众人愈发侧目。   贾赦更是不屑道:“他便再怎么也是奴……”   “哥哥慎言!”   贾政急忙打断了他的话。   “哼~”   贾赦嗤鼻一声,略过焦顺的出身不提,继续道:“再怎么,他也不过就是个六品罢了,你这大惊小怪的成什么体统?!”   “兄长有所不知。”   贾政摇头道:“这政务厅的主事,可不是一般六品能比的,堪称是工部的大总管,论地位几与掌司郎中并驾齐驱,论权柄之广,甚至犹有过之!”   顿了顿,他又叹气道:“不过更令人艳羡的,还是圣上的荣宠。”   这话一出,贾赦倒不好再反驳了,毕竟荣国府眼下最大的依仗,正是陛下对贾元春的荣宠。 ###第二百二十二章 余波   说说笑笑眼见到了中午,男女各在东西两厢用罢了午饭,众人这才各归各处。   旁人都散了,王夫人却是单独喊住了王熙凤,领着她去了偏厅说话。   “凤丫头。”   一上来,王夫人便开门见山的道:“先前我就曾和你说过,何况方才你听老爷说了,顺哥儿如今不比往昔,咱们要是继续攥着来旺夫妇的身契,只怕再厚的情分也得变成仇家。”   “就算太太不说,我也正想着给他们脱籍呢。”   王熙凤先是一笑,随即又愁眉苦脸道:“只是少了来旺两口子帮衬,我身边是越发没人可用了。”   “这倒不怕。”   王夫人道:“如今南边的轮胎工坊也渐渐稳定了,用不着那么些人盯着,我寻思着,是不是把周瑞夫妇调回来,让他们在府里将功赎罪。”   周瑞夫妇当初也是受了儿子牵连,本身倒并无多少出格的地方,如今又在南边督产有功,回转府里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当然,他那倒霉儿子就只能留在两广了。   对于王熙凤而言,周瑞夫妇自比不得来旺夫妇亲近,可如今来旺夫妇留不得了,退而求其次选择这夫妇两个,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更何况这既是王夫人的意思,她自然不好拒绝。   “周姐姐若能回来帮我,自然再好不过了。”   王熙凤说着,又为难道:“可他们先前住的地方,如今已被焦家占去了,这……”   “终究是犯了错的,随便安置在外面就是。”王夫人不以为意的道:“再说了,顺哥儿近来也在四处看宅子,说不定周瑞回京的时候,他们就主动搬出去了。”   “只怕够呛。”   王熙凤摇头:“顺哥儿因常去那别苑里,等闲宅邸可瞧不上,说是要买个大杂院推平了重建呢,这一耽搁少说也得一年半载的。”   “那就更好了。”   王夫人笑道:“我倒巴不得他久在咱们家,与老爷哥儿们多多亲近呢。”   “说也是呢。”   王熙凤也掩嘴笑的花枝乱颤:“错非是他算计,万岁爷又怎知宝兄弟的好处,可见多与他亲近总是好的。”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眼见王夫人起身要走。王熙凤忽的想起了什么,凑上前悄声道:“有句话本不该我说,可对太太也没什么好瞒着的——瞧我们太太的意思,多半是想把侄女配给顺哥儿。”   “若是刚脱籍那会儿,两人倒也算是良配了,可如今顺哥儿不比以前了,蒙圣上恩宠,前途不可限量,再娶平民百姓家中的女子,似乎有些欠妥。”   “你的意思是……”   王夫人闻言若有所思。   “有我们太太顶在前面,我自不好说些什么,可喜顺哥儿与老爷太太亲近,您不帮他惦记着,还有谁能帮着惦记?”   被王熙凤这一说,王夫人果然动心了。   来旺夫妇脱籍之后,双方的羁绊显然又少了些,而给焦顺张罗一门亲事,无疑是拉近双方关系的好办法。   说实话,以王夫人看来,焦顺配迎春、探春都是极妥当的,可惜焦顺毕竟是出自王家,做主母的把庶出女儿嫁给娘家奴仆——即便焦顺早已就脱籍了,这事儿也一定会惹来非议,更会引起老太太的不满。   惜春和林黛玉也是同理。   错非如此,王夫人倒乐得把林黛玉许给焦顺。   至于宝钗么……   王夫人却是连想都没有想。   除此之外,身边的姑娘就是湘云了。   不过史家毕竟是世袭侯府,内里虽落魄了,却未必肯把嫡出的小姐嫁给焦顺。   何况老太太那边儿也是道槛儿。   思来想去,只怕还要在外面仔细寻访才是。   ……   却说邢氏因方才站了半天规矩,又见贾政夫妇众星捧月似的,连老爷都被盖过了风头,一时是身上燥心里也燥。   到家先把大衣裳脱掉,换了贾赦新进买来的大红直领半袖旗袍,慵懒的歪在榻上吩咐道:“去,把表小姐请过来。”   不多时邢岫烟匆匆赶到,进门就见姑母穿着件前后分叉的怪衣裳,露出两条充满肉感的浑圆长腿,红的耀眼、白的炫目,一时又惊又羞,忙借着垂首见礼的机会错开目光,再不敢抬头去看。   “嗯~”   邢氏似叹非叹的闷哼了声,将个狐儿媚的尖俏面容转向侄女,见邢岫烟鹌鹑似的缩着头,一副谨小慎微的架势,心下便有三分不喜。   遂板着脸问:“今儿你可瞧见了?”   这话没头没尾,让邢岫烟听的不明所以,只能再次躬身道:“岫烟愚钝,还请姑母示下。”   “你确实是笨了些!”   邢氏恨铁不成钢道:“方才府上的爷们儿,十句里倒有三句是说那焦顺,他那官儿更是让二老爷都艳羡不已,这等金龟婿,错非是有我的情面在,你只怕都未必能高攀的上——偏我让你试着去偶遇搭讪,你又一味的推脱,也不知到底是怎么想的!”   说着翻身坐起,目不转睛的盯着侄女。   邢岫烟见是老调重弹,忙恭声分辩道:“姑母明鉴,这府上人多眼杂的,若被谁瞧了去,侄女被人取笑倒也还罢了,却怕累的姑母颜面无光。”   “哼~你只顾颜面,却不想想时不我待的道理?”邢氏冷笑道:“他大半年就升到了六品官儿,再等个一两年还了得?只怕到时候就算有我的面子,你也高攀不上了!”   邢岫烟在得知迎春对焦顺有意之后,就彻底熄了高攀的心思,如今听了这话依旧是心如止水,没有半点波澜。   邢氏见状越发恼了。   咬牙道:“我知道你约莫存了别的心思,多半是惦记上了宝玉——可这府里就那么一个宝贝疙瘩,林丫头和薛丫头还惦记不过来呢,你又凭什么跟他们争?”   “姑母!”   邢岫烟见她竟扯到了宝玉身上,急忙分辨道:“岫烟绝无此意!”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邢氏以己度人,觉着邢岫烟必是瞧上了身份更为尊贵,相貌也远胜焦顺的贾宝玉,故此也懒得再多费唇舌。   围着邢岫烟来回转了几圈,转身在橱柜里翻出件款式相仿的白底青瓷色旗袍,递给邢岫烟道:“穿上试试。”   “这……”   邢岫烟吓的倒退了两步,慌急道:“姑母,这如何穿的?!”   “我不就穿上了么!”   邢氏桃花眼一瞪眼,没好气的道:“要不是你这头实在不中用,我还舍不得老爷亲手挑的衣裳呢!”   说着,她举着那旗袍,又往前逼近了两步。   “姑母。”   邢岫烟再退两步,颤声道:“我、我往后听您的就是,这衣裳还是免了吧。”   “当真?!”   邢氏两眼一亮,将那旗袍丢在榻上,不容分说的下令道:“那择日不如撞日,趁着晚上焦顺要去赴宴,你半路拦下他兜搭几句!”   “这……”   “什么这啊哪的,到时我让丫鬟陪着你去,说些什么做了什么都让她回来学一学,你要是糊弄我,也别怪我另想旁的法子!”   邢氏虎着脸道:“记得主动些,别学你姐姐那木愣愣的样子,若引得他乱了分寸,我就能帮你把这桩婚事定下来!”   顿了顿,她又略略放缓了语气:“姑母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眼下你或许心不甘情不愿,等以后大了,就全都明白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余波【续】   宁国府内宅一角。   尤三姐捧着册带插图的话本,翘脚坐在凉亭的朱漆栏杆上,两只小巧的鹅黄绣鞋悬在半空上下跌宕,撑的葱绿裙摆碧涛般起伏,透着由里而外的欢快惬意。   前些日子张诚出狱后,已经替儿子做了悔婚的承诺。   尤三姐因此在老娘和姐姐面前露足了脸,又自觉攥了尤氏的短处,近些时日便愈发来的勤了,出入不避的,几乎把自己当成了宁国府的半个主子。   也不知她是在书上瞧见了什么,两只小脚渐渐就定在半空,一双紧致的长腿也悄悄并拢,本就白里透红的脸蛋,更是凭空添了三分血色。   “三姨!”   这时候一个声音在身后突兀响起,唬的尤三姐差点摔个后仰。   她急忙扶着柱子稳住身形,嗔怪的瞪向来人骂道:“该死的蓉哥儿,好端端吓我一跳!看要是摔了,我饶不饶得了你!”   “是我的不是了。”   来人正是贾蓉,就见他赔笑将个托盘双手奉上:“我急着想让三姨尝尝这新出锅的瓜子,一时也就乱了分寸。”   “哼~”   尤三姐骄哼一声,因近来与他父子厮混熟了,半点不客气的抓了把瓜子,又随口问道:“五香的还是糖炒的?”   “灶上刚用冰糖炒的,也有五香的,不过我知道三姨喜欢甜的。”   贾蓉将手里的托盘放在一旁石桌上,探头探脑去看尤三姐手里的话本,被尤三姐一扬手躲开之后,又故作好奇道:“三姨这是看什么书呢?让我也瞧瞧呗。”   “哼~”   尤三姐又是一声骄横,却是劈手把那话本砸给了贾蓉,边捻了瓜子放进嘴里,边斜着美目冷笑道:“这就是在你媳妇屋里捡的,说的倒像是你没看过一样!”   贾蓉原是借机调笑一番,不想尤三姐竟是毫无避讳,倒弄得他一时有些愣怔。   不过贾蓉毕竟也是欢场老手,很快便没事儿人似的笑道:“这可是好书,一般人想淘换都没处淘换呢。”   “呸!”   话音未落,尤三姐便冲他啐了一口。   贾蓉不闪不避,径将两只手往身前一拍,随即满脸得意的亮出了掌心的瓜子皮。   尤三姐白了他一眼,又磕了瓜子往空处啐去。   贾蓉急忙去接,不想脚下却被尤三姐绊了个趔趄,踉跄几步好容易稳住身形,就听身后尤三姐笑的银铃仿佛。   贾蓉刚刚生出的恼意,听了这笑声先就减了七成,等转过身见尤三姐在栏杆上笑的花枝乱颤,剩下三成恼意登时也消弭无踪,只余下一肚子的心痒难耐。   他吞了口唾沫,腆着脸往前凑了凑,耸着鼻子陪笑道:“这瓜子闻着好香,三姨也赏我些尝尝吧。”   旁边明明就有一大托盘,他偏把手伸向了尤三姐掌心,眼见尤三姐笑吟吟的并未躲避,更是干脆一把裹住了尤三姐的小手……   “咳~”   贾蓉正要仔细体会那软玉也似的触感,身后忽就传来了一声干咳。   循声望去,却见李纨正领着两个丫鬟站在院门口,脸上虽不显什么,目光却是透着不善与冷冽。   贾蓉忙丢开尤三姐的小手,转身讪讪道:“婶婶怎么来了?可是来找我母亲的?”   尤三姐也忙跳下了栏杆,略有些尴尬的招呼道:“珠大奶奶。”   李纨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径自向贾蓉点头道:“你母亲没在家里,可知去了何处?”   “这……”   贾蓉略一思量,不确定的道:“或许是去佛堂了吧?太太前几日刚请了尊观音回来,近来时常去佛堂参拜。”   说起这尊观音,他脸上便止不住的显出异样来。   盖因那其实是一尊求子观音!   按说尤氏至今无所出,请一尊求子观音倒也没什么稀奇,可问题是她现如今早与贾珍断了夫妻之实,真要是求来了子嗣,也只会是姓焦的孽种。   李纨问清楚佛堂的位置,便目不斜视的离开了。   贾蓉刚松了口气,不想尤三姐便一把将瓜子掼在了地上,咬牙切齿的骂道:“不过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寡妇罢了,她有什么好得意的!”   “三姨慎言!”   贾蓉生怕被李纨听了去,忙伸手去捂尤三姐的嘴,却被尤三姐狠狠拍开,没好气的骂道:“滚一边去,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说着,又把石桌上的托盘扫落,踩着散了一地的瓜子悻悻而去。   “三姨、三姨!”   贾蓉见她莫名恼了,一面暗道可惜了这好机会,一面忙追上去嚷道:“你等等我、等等我,我让人备车送您去!”   且不提他二人如何。   却说李纨寻到佛堂里,见尤氏正虔诚的跪在供桌前,嘴里念念有词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她便没有打扰,而是径自跪在了旁边的蒲团上,双手合十默然参拜。   “噗嗤……”   谁知尤氏见状,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掩嘴道:“你这求的是什么?”   李纨莫名其妙横了她一眼,随即将方才所见道出,提醒道:“你可千万提防着些,莫又在你们府上闹出乱了纲常的事情来!”   “那疯丫头自己要作死,谁能拦得住?且由她作孽就是,看日后悔是不悔!”   尤氏愤愤的骂了一声,她倒不是推卸责任,实在是贾蓉和尤三姐都知道她与焦顺奸情,这上梁不正又怎好怪罪下梁歪?   而听了尤氏的苦衷,李纨脱口道:“这怎么一样?!你是被逼无奈,她却是自甘堕落!”   “你守了十年寡,也足对的起贾珠了。”尤氏苦笑:“可在世人眼里,咱们与她又能有什么区别?”   李纨默念无语。   再怎么给自己找理由,她与焦顺之间的关系,也一样为世人所不容。   而李纨也曾不止一次,想要斩断这种禁忌。   然而……   今天不过是多听了几句焦顺的事迹,还是老生常谈的旧事,她就情不自禁的寻了过来。   这时尤氏长身而起,嘴里道:“你也别想那么多了,事到如今,咱们姐妹只图个快活就好——对了,我知道你是个馋嘴的,只是这一两月内却要让我一让。”   前半段还算正经,后半段却就戏谑起来。   “呸~你这腔子里就没句好话!”   李纨红着脸啐了一口,静等着尤氏给出解释,若没有合适的理由……   “你瞧。”   尤氏抬手指了指那佛龛里的观音像:“这是我刚从栖霞庵请来的。”   栖霞庵?   李纨柳眉一挑,盯着那观音像打量半晌,随即面露惊诧之色:“你、你请了送子观音?!这……”   她难以置信的看向尤氏:“贾珍怎会答应这等事?!”   “原本是不答应的。”   尤氏不屑道:“可这不是被工部的事情吓到了么?他只当畅卿真能随时上达天听,调动那些镇抚司的贼杀才,所以生怕畅卿翻旧账,故此前几日特意叮嘱我,务必要哄好了畅卿。”   “我当时试探了几句,他只是略一犹豫就应下了,甚至还想着等孩子生下来,正好攥在手心里做个把柄。”   听到这样荒唐的事情,李纨一时惊骇的没了言语。   尤氏却笑盈盈挽住了她的胳膊,怂恿道:“正好你方才也拜过了,要不干脆咱们一起来?到时把孩子送到我们府上,就说是我生的……”   “呸,你是越发疯了!”   李纨吓的忙把尤氏搡开,又抓着她发誓,绝不撺掇焦顺胡来,这才放过了尤氏。 ###第二百二十四章 前奏   是日下午。   为了晚上那一场巧遇,邢岫烟正在屋内坐立难安,忽听外面绣橘惊呼道:“呀,婶子怎么来了?可巧司棋姐姐没在家,跟着姑娘去了老太太院里……”   “我不找司棋。”   有个粗声大嗓的妇人回道:“表小姐可在家呢?”   “表小姐?”   绣橘似乎有些错愕,停顿了一会儿才答道:“邢姑娘倒是在家,上午从太太哪儿回来就说是身子不舒服,所以并没有跟着去老太太院里。”   “那你忙的你就是,我去瞧瞧邢姑娘。”   说话间,来人径自进了堂屋,又寻到邢岫烟所在西间。   这是个年近四旬的中年妇人,生的颇有些富态,指头又粗短白皙,显是平时不怎么做活儿。   进门之后她先把手里的包袱放在桌上,这才笑盈盈的对着邢岫烟道了个万福:“姑娘,太太特意差我过来,帮着给您装扮装扮。”   说着,她左右扫视了一圈,诧异道:“这屋里怎么连块镜子都没有?”   “我都在二姐姐屋……”   邢岫烟刚要开口解释,那妇人却早扬声吩咐道:“绣橘、绣橘,快给邢姑娘找块梳妆镜送来!”   见这颐指气使的架势,邢岫烟心知必是姑母身边得势的主儿,忙躬身恭声道:“敢问婶子怎么称呼?”   那妇人大咧咧受了邢岫烟一礼,得意道:“倒也不怪姑娘不认得我,我实是邢家的老人儿,当初我跟着太太嫁到这府里时,还没姑娘呢——那时太太也才十五,这一晃十七八年就过去了。”   “那时候邢家可不是眼下这样子,太爷置下好几间旺铺,在城外还有个不大不小的庄子呢,谁知没几年就被舅老爷败了大半……”   “当初大爷要去南边做生意的时候,我就不看好来着,瞧瞧,这可不就让我给说准了?才去了没几年,就连老本都蚀了个干净!”   “当初要是留在京城,有太太帮忙照应着……”   她这碎碎念了半天,除了自己出身邢家,是邢夫人的陪嫁家人之外,姓名差事竟是一样也没说清楚。   这时绣橘捧了个碗口大的水银镜进来,那妇人劈手夺过,一面展开支架摆在桌上,一面嘴里还抱怨着:“偏怎么弄了这么小的来?”   “这是我和司棋姐姐用的,姑娘屋里那个倒还大些,可却是镶在梳妆台上的。”   “算了,去忙你的就是。”   妇人打发走了绣橘,转回头把包袱一层层解开,同时嘴里笑道:“姑娘别觉着委屈,眼前是眼前、往后是往后,等嫁进焦家之后,有你的好日子呢!”   “他家论家底儿是差了些,可焦大爷在工部掌着那么多挣钱的大买卖,随便从指头缝儿里露出些来,就够家里几辈子嚼用了!”   说着,她从包袱里翻出条鹅黄碎花长裙,先小心翼翼的放到了一旁,然后又捧出个刻着五福云纹的木盒子来,献宝似的推到邢岫烟面前,夸张道:“姑娘快瞧瞧,这也就是你了,便二姑娘相亲,太太都未必舍得!”   邢岫烟隐约猜到了什么,对那盒子颇有些排斥,但在妇人的催促下,还是只能故作惊奇打开了盒盖,果然不出所料,里面放着一套珠光宝气的头面首饰。   邢岫烟心下暗叹一声,嘴里却道:“这、这怎么使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但凡姑娘能有个好归宿,太太和我们这些出身邢家的老人儿也就放心了。”妇人前半句说的暖心,后半句却又话锋一转:“只是姑娘千万小心些,若弄坏了我拿回去可不好交差。”   邢岫烟早料到是暂借,故此倒也没有失落。   只听凭那妇人摆置,将金玉珠翠、锦绣长裙,挨个往身上装扮披挂。   期间环佩叮咚闻之悦耳,落在邢岫烟耳中却似枷锁合拢;那长裙因是邢夫人的旧物,穿在身上略显肥大宽松,偏邢岫烟却感觉像是被紧紧勒住了喉咙,连自由呼吸都难以办到。   等装扮的差不多了,那妇人前前后后端详着自己得意之作,连道姑娘这回必能‘旗开得胜’。   随即,她又交代道:“太太说了,让您等焦大爷晚归时再去截他,老话说酒为色媒,又说是酒壮怂人胆,这男人嘛,一旦灌多了猫尿,上面就管不住下面……”   “娘、娘!”   正说着,就听外间司棋嚷道:“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要和你说!”   却原来这妇人正是司棋的母亲王氏。   “这死丫头又做什么妖?”   王氏嘟囔一声,冲邢岫烟笑道:“姑娘先在这里候着,我出去和她说两句话就回来。”   不等邢岫烟同意,她早挑帘子到了外间。   刚要开口询问女儿有什么事,却又被司棋扯着出了门。   “娘!”   等到了东厢廊下,司棋才沉着脸道:“你老实跟我说,太太这回派你来做什么?”   “你这丫头,倒审起你娘来了?!”   王氏两眼一瞪,没好气的道:“娘做什么不用你管,太太的事儿更轮不到你管,你只管伺候好二小姐就是!”   说着,就要折回屋里。   “娘!”   司棋迈开长腿几步赶超,拦住了王氏的去路:“算我求你了,你这回就跟我说句实话吧!”   “这话说的,倒像是娘骗过你似的?”   王氏脸上显出些恼意,嘴里却依旧敷衍道:“太太吩咐的事情跟你没关系,你少打听就是了——难道娘还能害你不成?”   说着,就想绕过女儿。   “娘!”   司棋见状,愈发确定邢夫人是要什么大动作,又见母亲绝口不提的架势,一咬牙一跺脚,干脆趴在王氏耳边道:“我已经失身于那焦顺了。”   “什么?!”   王氏一跳三尺高,再顾不得什么邢岫烟,忙拉着女儿到了僻静处追问究竟。   “这有什么好说的。”   司棋梗着脖子,冷道:“太太先前当面许诺要把二小姐嫁给他,我时常往来传话,又早将他当姑爷看待,自然就……”   “你这丫头好生糊涂!”   王氏气急道:“这要是让人知道了,你往后还怎么活?!”   司棋理直气壮的道:“所以女儿只能跟着二姑娘一起嫁过去!娘,你老实告诉我,太太是不是想让表小姐做什么出格的事儿?!”   顿了顿,见王氏沉吟不语,又补了句:“这可关系到女儿的终身大事,你可千万不能再瞒着了!”   “是有这么回事……”   王氏一张胖脸起了褶皱,吞吞吐吐的刚要把邢夫人的谋算说出来,却忽然两眼放光的一拍大腿,欢喜的叫到:“有了!我求太太让你做邢姑娘的陪嫁不就成了?!”   “你既已经占了先,她一个破落户也好拿捏,往后到了焦家是谁说了算还说不定呢!”   越说越亢奋,王氏竟又夸起了女儿:“你这丫头论眼光倒比娘强些,竟不声不响攀了焦大爷这根高枝儿,也算是没白费这拔尖儿的身子!”   司棋早知道母亲是个势利的,可也没想到王氏前脚还骂自己糊涂,转脸又贪慕起了焦顺的前途富贵,大赞自己有先见之明。   一时倒闹的司棋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而王氏此时却是脑洞大开,竟由自家女儿和焦顺的关系,想到了秦显夫妇近来的殊遇,于是勃然变色道:“怪不得你二叔得了肥缺,连你婶婶都得了焦大爷抬举,说是要做什么别苑巡夜总管事,原来是偏了咱们家的好处!”   “你再见着焦大爷,千万跟他说清楚,有什么好差事都等你爹回来再说,莫都便宜了……”   “娘!”   司棋听她越说越不像话,急的跺脚道:“你胡扯些什么呢?!我们姑娘早问过焦大爷了,他说若是太太食言而肥,宁愿撕破脸也不会娶邢姑娘。”   想了想,她又补了句:“这话你可别传给太太知道,不然我这里就再没指望了!”   “这我自然晓得!”   正因是个贪婪的,王氏才更清楚什么表小姐、二小姐都是虚的,唯独女儿攀上高枝儿才是真的。   当下也不再隐瞒,将邢氏逼着邢岫烟‘巧遇’焦顺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又提醒道:“我瞧这意思,可未必是巧遇那么简单,说不得是要引诱那焦大爷酒后无德……”   “他便不喝酒,也未必有什么德!”   司棋嗤鼻一声,又对王氏道:“娘,这事儿千万使不得,要不你设法劝阻劝阻,让她知难而……”   “劝是劝不住的,何况我也不敢劝!”   王氏却立刻摇头道:“否则让太太知道了,还能有咱们家的好?何况我瞧表姑娘也是不情不愿,先前还曾几次阳奉阴违,所以太太才特意派了我来——不过她毕竟是寄人篱下,一家人吃穿用度都要仰仗太太,便再怎么也不敢违拗了太太的意思。”   司棋闻言来回踱了几步,断然道:“那干脆我去撞破了此事,这样表小姐也能有个交代!”   “不成!你不能去!”   王氏见女儿起了蛮劲儿,倒急中生智起来:“你要去了,肯定会牵连到二小姐,得找个不怕担责的出面才行!”   不怕担责任的?   司棋脑海中登时冒出个人来。 ###第二百二十五章 新官上任三把火   贾母院内,林黛玉居处。   “姐姐为什么不直接告诉焦大哥,让他设法避开邢姐姐?”   司棋刚道明了来意,黛玉当场就提出了疑问。   “这……”   司棋登时愕然,随即就羞惭的告辞道:“打扰姑娘了,我这就想办法给焦大爷传信去。”   她先前只想着设法阻止邢岫烟,这一叶障目之下,竟忘了通知焦顺才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   此时被林黛玉当面点破,一时只觉得分外窘迫,红头胀脸的就想告辞离开。   “姐姐莫急。”   林黛玉这时却唤住了司棋,清秀精致的瓜子脸上闪过些许犹豫,不过很快便又坚定起来,不容置疑的道:“这事儿就交给我了,等晚上我去和邢姐姐说个清楚。”   “这……”   面对林黛玉的大包大揽,司棋却反倒有些举棋不定,下意识的探问:“林姑娘准备怎么做?单独说服邢姑娘,只怕未必……”   “放心吧。”   林黛玉信心满满的道:“其实我早就有些想法,趁这个机会正好试上一试,也或许就能两全其美呢。”   两全其美?   这种事情怎么两全其美?   难不成是把焦顺切成两片平分?   是要横着劈,还是竖着劈?   司棋的思绪,不受控制的往解气的方向发散,有心再问清楚,但转念一想,届时自己大可悄悄跟过去,当面听一听她们说什么,故此也就没再多问。   向林黛玉道谢之后,径自折回了家中。   ……   焦顺在司务厅内接到贾政的请帖,头一个反应却是用手按住了突突乱跳的太阳穴。   原本预计是要入职满一年,也就是十月之后,自己才会升任司务厅主事的,结果这突然提前了两个月,说起来虽是好事,却也彻底打乱了焦顺的计划。   再加上张诚虽然没有涉案,但在唯一的儿子入狱之后,显然也不可能再担任师爷一职,仅凭贾芸这个半吊子的,萧规曹随还勉强能行,指望他在司务厅迅速打开局面,却无异于痴心妄想。   故此焦顺打从入职前,就开始忙的昼夜颠倒,已经好几日没睡个囫囵觉了。   就本心而言,在这种心力交瘁的情况下,他是一点都不想去贾政家里咬文嚼字、商业互吹——有这闲工夫,搂着贾政的儿媳妇睡一觉,它难道不香吗?   可这世上有几个人能秉持本心行事的?   更何况以焦顺对贾政的了解,这位资深键政除了憋着一肚子话,要在自己面前挥斥方遒之外,只怕多少也对自己在京城闹出的大动静有些艳羡嫉妒。   于情于理,他都要去安抚一番,免得后院起火。   呃~   把贾政形容成自己后院,总觉得有些怪怪的,但理就是这么个理儿。   拿定主意之后,焦顺便又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政务上。   如今工部各方,都以为他会在初步掌控司务厅之后,开始筹备新政在各司的全面推广事宜,毕竟勤工助学的好处,已经在京畿直隶等地得到了证实——助学的好处还未显现,但借此诱发工人积极性的设想,却已经得到了良好的反馈。   但实际上,焦顺却将新政推广列了为次要任务。   因为即便从现在开始推进,等达成初步协议怎么也要十月甚至十一月了,如此一来,派出推广巡视组无论如何也要等到明年开春。   至于初见成效……   考虑到这次的覆盖面远超之前,能在入冬之前得到正面反馈,就已经算是推广得力了。   总之,无论再怎么着急,短时间也不太可能出成绩,只要按部就班在年底之前完成就好。   虽然这样按部就班的推进,到最后也一样少不了功绩。   可焦顺岂是安于现状的人?   皇帝又怎会对一个不思进取的小吏,继续投注更多的精力?   所以和初入杂工所时一样,焦顺这次新官上任的首要目标,仍旧是搞出个大新闻!   而搞新闻需要的素材,恰好他也已经掌握在手中了。   思索再三,焦顺取了纸笔写下他升任司务厅主事之后,所做出的第一个倡议——司务厅主要是承上启下,既承接上面的政令,然后督促下面遵令行事。   而司务厅与各司并无统辖关系,即便有些什么事情也只能是提出倡议,不过鉴于司务厅种种实权,这些倡议往往也与政令无异——当然,如果这些倡议出了问题,各司推卸责任时也不会客气。   审核无误之后,焦顺便吩咐栓柱去请刘长有过来议事。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焦顺升任司务厅主事之后,刘长有也被调到了司务厅,充任四名司务【八品】之一,而他留下来的府丞【九品】之位,则由吏目徐大宝接任。   至于赵彦,因为他举人的文凭不够硬,又不是皇帝想要大力提拔的匠官,所以依旧是留任原职,未能代替焦顺接掌杂工所。   前文曾提过,匠官少有能升上八品的,更何况是司务厅的八品。   刘长有这也算是冲破了匠官的壁垒枷锁,故此最近就跟打了鸡血一样,非但赶过来的速度超快,连嗓门也比以前大了几分。   不过在看完焦顺递过来的倡议书之后,他那两道卧蚕眉登时就卷了起来,有些难以置信的道:“大人,这、这是不是太便宜军械司了?这军械司一向跋扈,屡屡和咱们杂工所为难,您反倒要把密闭构件的法子拱手相让,这也太……”   在开发出煤油合成工艺之后,焦顺就曾下令让刘长有尝试攻克后膛枪密闭性不足的难题,并提供了一些后世的讯息作为参考。   结果还真就被刘长有给搞出来了!   “什么杂工所!”   焦顺屈指在桌上敲了敲:“这里是司务厅,而你是司务厅的司务!”   顿了顿,他又道:“不要只顾着眼前的蝇头小利,这提高密闭性的法子咱们即便直接进献到上面,最后还不是要着落到军械司手上?”   刘长有闻言虽然不曾开口顶撞,可心下却仍是不情不愿。   毕竟这所谓的密闭构件,可是他在焦顺的‘启迪’下,耗费半年心血好容易才搞出来的,这还没捂热乎呢,就要以联合开发的名义分享给军械司,实在是……   虽然把东西进献到上面,最后也肯定绕不过军械司去,可好歹功劳总是自己的吧?   而且还能好好出一口恶气,让军械司里那些眼高于顶的家伙,晓得自己的本事。   “所以我才说,眼光要放长远些。”   看出刘长有心有不甘,焦顺进一步解释道:“这时候咱们拿出与军械有关的成果,除了打军械司的脸进之外,又能捞到多少好处?”   “还不如拿来做个缓和,一来显得咱们识大体,二来么,本官也想借此从军械司分一杯羹!”   “从军械司分一杯羹?”   “没错。”   焦顺双目灼灼的道:“军械司成立一年有余,除了吹毛求疵的提高了军械质量之外,无论是最受瞩目的铁甲舰制造,还是火炮射程略弱于西夷的问题,都没有太大的突破。”   “虽说朝廷也没指着这么快就能出成果,但军械司所承受的压力却是在与日俱增。”   “这时候咱们拿密闭构件做饵,提议在此基础上,由司务厅与军械司联合制造一种超越时代的连珠火枪,岂不远远强过把密闭构件单独献上去?”   刘长有闻言登时也有些激动,参与甚至是引导制作新式火枪的意义和功劳,自然是比单独献上什么密闭构件,强出十倍不止。   可问题是……   “军械司肯答应吗?这一年多里,他们需要用到什么秘法之类的,可都是直接向上面要求让渡的。”   “所以咱们才要主动提出将这方子‘拱手相让’,好占下个大义先手。”焦顺说到这里,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如果这样他们还是想硬抢的话,那就要看我焦某人是不是好欺负的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再而衰、三而竭   酉时一刻【下午5:15】。   袭人挑帘子进了里间,见秋纹麝月一个抱着大衣裳,一个捧着着金带囊佩等物,皆是满脸焦急又无奈的,看着贾宝玉在屋里来回踱步。   “我的小祖宗!”   袭人不由得的顿足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团团乱转?快、快把衣服换上,莫让老爷在家久等!”   说着,夺过秋纹怀里的大衣裳,就要给贾宝玉披挂。   而经她这一催促,贾宝玉终于止住了脚步,两手死死攥着柄扇子,咬牙切齿的赌咒道:“罢罢罢,死便死了!今儿我就算拼着一死,也要求老爷开恩放晴雯回来!”   这几个月他虽探望的少了,到底没忘了晴雯这心头肉,曾不止一次在王夫人跟前夹缠。   王夫人被儿子烦的紧了,干脆一股脑推到了丈夫身上,声称若是朝令夕改,只怕老爷回来会怪罪自己治家不严,故此错非是得了贾政首肯,断不能就这么让晴雯回来。   为此,贾宝玉这些日子攒了一肚子的说辞,甚至还寻了黛玉、宝钗帮着参详,只等着父亲回来把事情辩个清白。   可如今事到临头,宝玉却又忍不住怂了。   这鼓了一下午的劲儿,好容易才凑足了血气之勇,便忙催着丫鬟们披挂穿戴,然后又一鼓作气的赶奔父母家中。   与此同时。   王夫人在葡萄架下摆开藤几竹椅,正与薛姨妈手捧香茗隔桌对坐。   姐妹两个闲谈几句,薛姨妈忽然挥退了左右,将孤芳自赏的丰熟身子微微前倾,悄声问道:“这大好的日子,姐姐却怎么像是揣着心事似的。”   王夫人瞥了薛姨妈心口一眼,见那银灰底儿暗金锁边的衣领内紧外松,明明遮了大半,却偏又给人不设防之感,便没好气道:“我自然是在为你发愁!如此年纪又是寡居,偏要追什么时兴——也亏得宝钗不似你这般!”   感受到姐姐的目光,薛姨妈坐正了身子,亮出那一身修剪得体的留仙裙,掩嘴笑道:“我这一身既素且暗,又不曾有什么出格的地方,真要论起来,赵姨娘才称得起是争奇斗艳呢。”   说完,见王夫人脸上变色,她这才后知后觉的恍然道:“莫非姐姐是怕被她盖过……”   “呸~”   王夫人啐了一口截住薛姨妈的话茬,瞪眼道:“我这年纪还能奢求什么?至多不过是担心老爷的身子骨罢了。”   约莫是她自己也觉着这话太假,于是忙又岔开话题道:“赵姨娘也有意要把环哥儿送去学堂——这前有侄儿后有兄弟的,宝玉又如何逃得过?偏他最是不上进,断不肯乖乖入学,若因此恼了老爷,却如何是好?!”   “这……”   薛姨妈略一迟疑,便又笑道:“今时不同往日,宝玉跟着顺哥儿在工部历练了半年,连万岁爷都赞他人才难得,老爷又怎会苛责于他?”   “唉~但愿如此吧。”   王夫人嘴里叹气,脸上却不由自主的透出光彩来,显是被戳中了得意之处。   她先前溺爱宝玉,总被贾政说是慈母多败儿,可现如今得了皇帝亲口认证,丈夫总该无话可说了吧?   恰在这时,贾宝玉风风火火的从外面进来,闷头就往堂屋里闯。   “宝玉!”   王夫人见状连忙喊住了他,训斥道:“你这孩子急惊风似的乱闯什么,没看到你姨妈在此么?”   贾宝玉这才发现母亲和姨妈在院里,立刻调头上前拱手见礼。   “好孩子。”   薛姨妈笑着一指堂屋里:“咱们娘俩还论什么礼数?快去吧,你们老爷早在屋里等着呢!”   宝玉答应一声,提着一脚就又要往里闯。   “回来!”   可方才这一照面,王夫人却瞧出了不妥,再次喊住他问道:“往日老爷叫你,你恨不能三步两回头,今儿怎么反倒……”   说到半截,见贾宝玉不自觉的低下了头,她心下登时有了明悟,当下忙道:“老爷才刚回来,你可千万别犯糊涂!实在不成,明儿我亲自寻个好颜色的,顶了晴雯的缺就是。”   “不、不!我只要她!”   宝玉登时急了,不管不顾的嚷了起来:“我早同她赌了同心咒,这辈子生在一处死也在一处,万没有分隔……”   “是谁在外面聒噪?”   正说到激动处,忽然堂屋里传出贾政一声喝问。   宝玉登时如同被攥断了脖子的瘟鸡,张牙舞爪的僵在了原处。   又听有人禀报:“好像是宝二爷到了。”   “让他进来。”   听里面如此吩咐,王夫人忙起身拉着宝玉劝道:“我的儿,就方才那几句话若被老爷听了去,还不扒了你的皮?届时只怕晴雯那丫头也讨不了好!”   有心再把方才对薛姨妈说的那番话复述一遍,可堂屋里早有丫鬟出来催促。   王夫人也不敢耽搁太久,只得再三叮咛宝玉不要自误。   被这一哄二吓,宝玉早没了来时的决绝,就如同王夫人先前形容的那样,三步一回头,瞻前顾后的进了堂屋。   王夫人在院里提心吊胆等了一刻钟,正按捺不住,想要撇下薛姨妈进屋打探打探,就见宝玉又垂头丧气的走了出来。   她急忙迎了上去,才要发问,宝玉便讷讷道:“老爷说焦大哥也该到了,让我在院门口迎一迎。”   说着,又蔫头耷脑往外走。   王夫人见状,心知他肯定是没敢提晴雯的事儿,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遂重新回到葡萄架下,与薛姨妈谈笑起来。   又因宝玉是去迎接焦顺了,二人这回探讨的话题,也便自然而然的偏转到了焦顺身上。   王夫人想起王熙凤那番话,又素知薛姨妈与徐氏交好,便笑道:“说起来顺哥儿也不小了,等过些日子来旺夫妇脱了籍,少不得也该议一门亲事了。”   “他出自王家,如今又跟着凤丫头到了贾家,说来也是几辈子的缘法,咱们做长辈的总该帮衬帮衬才是——你有空问问来旺家的,看她在这上面可有什么章程,我得闲也好帮着他们参详参详。”   薛姨妈闻言正待答话,忽听婆子进来禀报,说是焦顺已经过了二门夹道,估计马上就到家门口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仗义疏财与雪中送炭   自正月里贾政离京,焦顺已经有数月未曾到过王夫人院中,如今故地重游,说不上是恍如隔世,却也别有一番感触。   远远瞧见两个丫鬟打着灯笼,将贾宝玉夹在当中,他忙紧赶了几步,笑着招呼道:“宝兄弟,你……”   刚起了个话头,突然发现贾宝玉一脸的如丧考妣,焦顺不由得一愣,随即下意识问道:“怎得了,莫不是世叔舟车劳顿,以致贵体有恙?”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若是贾政病了也不会急着宴请自己了。   “焦大哥!”   这时贾宝玉突然一躬到底,悲声道:“是我负了她,以后就让她忘了我吧!”   说话间,眼泪便吧嗒吧嗒往下落。   这没头没尾的一番话,焦顺倒还真听懂了,毕竟若是要和黛玉、宝钗绝交,也用不着他焦某人代为传话,故此这说的自然是身在焦家的晴雯。   当初晴雯被送到自家时,焦顺就不看好她还能回到宝玉身边,如今不过是印证了当初所想,焦顺自然半点不觉得意外。   但他还是故作惊讶的反问:“这说的可是晴雯?上回宝兄弟不还说等世叔回来,就……莫非世叔当面拒绝了?”   “这……”   贾宝玉一脸的悲伤登时杂了几分窘迫,他支吾半晌,忽的扑到右侧门板前,扶着门板一头撞在了上面。   砰~   闷响声中,就听他啜泣道:“都怪我、都怪我……”   说着作势又要往门上撞去。   “宝兄弟不可如此!”   焦顺急忙上前拦住,心下对宝玉这自残不算自残,做戏又不像做戏的矫情劲儿,满满的全是鄙夷,同时嘴里却道:“归根到底也怪她自己不谨慎,着了小人的算计,才落到如今这步田地——不过宝兄弟大可放心,既是在我那里,断不会让她吃什么苦头。”   “如今也只能拜托焦大哥了!”   贾宝玉泪眼八叉的深施一礼,焦顺伸手将他扶起,却见宝玉额头还沾染了些黑绿色的门漆,粗看竟似是个卦象,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兆头。   等贾宝玉擦干了眼泪,那两个泥胎木塑一样的小丫鬟,这才又重新鲜活起来,举着灯笼头前带路,将二人直接引到了堂屋门前。   见贾政正在门内迎候,焦顺忙隔着门深施了一礼,恭声道:“世叔功成返京,小侄却未能远迎,实在是罪过、罪过!”   “哎~”   贾政跨过门槛将他托起,摇头晃脑的道:“我辈食君之禄就该以公务为重,岂能因私情误了国事?”   说着,二人携手进了厅内。   等落座之后,贾政便迫不及待道:“顺哥儿,我听说你……”   “老爷。”   宝玉小声提醒道:“焦大哥已蒙舅舅授字,号为畅卿。”   “畅卿?”   贾政微微颔首:“果是大兄手笔——畅卿,你如今升任司务厅,想来是部堂大人有意要在各司推广新政,却不知其中可有用到老夫之处?”   他明着是问自己能帮什么忙,暗地里为的什么焦顺自然是一清二楚。   当下笑道:“自然有偏劳世叔之处,如果小侄所料不错的话,入冬前各司筹备好巡视组,正该由世叔这过来人传授经验,免得行差蹈错。”   顿了顿,又道:“等这件事情了了,世叔多半也该主掌一司了!”   听到‘主掌一司’几字,贾政捋须的手一颤,直接揪下几根胡子来,他却顾不得疼,连忙摆手道:“主掌一司谈何容易,贤侄不可……贤侄可是听了什么风声?”   原是想让焦顺不可妄言。   可他也怕这真是妄言,故此半路下意识改了口。   焦顺一笑:“小侄也是前些日子听戴公公说的,他乃是天子近臣,想来应是话出有因。”   听说是大明宫掌宫太监戴权说的,贾政脸上狂喜之色都遮掩不住了,偏还故作清高的道:“这等尚未可知的事情,再不可多言!再说官职高低也无甚相干,老夫只求一展胸中所长,能上报君恩下安黎民足矣。”   啧~   这场面话说的。   连一旁贾宝玉都忍俊不禁。   焦顺则是一面心下腹诽,一面举起酒杯道:“世叔高义,小侄远不如矣——敬世叔一杯!”   ……   这席间推杯换盏。   外面茫茫夜色当中,一众演员也都陆续粉墨登场。   邢岫烟因怕坏了妆容,自下午就水米未进,这大半夜饥肠辘辘的,又被那王氏催促着出了家门,将身形隐没在焦顺必经之路。   为求不惊动旁人,甚至连灯笼都不让打。   偏那王氏得了女儿暗示,又推说自己如若在场,只怕焦大爷未必能放的开手脚,借机脱身离去,只留邢岫烟独自在此。   邢岫烟虽不是胆怯之人,却也是一肚子的孤苦惶惑。   而邢氏既然是想让她以色诱人,所选衣物自然尽量往轻薄通透里选,再加上那不合身的肥大之处,论暴露虽不远及那高叉半袖旗袍,可也是四处漏风几无遮体之能。   秋风漫漫,直吹的邢岫烟佝偻了身条,缩肩抱腹两股战战。   也亏她虽生的纤细高瘦,偏揣了一副好‘胸甲’在怀,以脂体堪堪护住心窍,免去了风邪侵入肺腑之忧。   约莫过了一刻钟,她正在灌木丛中瑟瑟发抖,忽听得脚步声渐行渐近,隐隐又有烛光灯影在周遭晃动。   莫不是那焦顺到了?   邢岫烟四肢百骸登时一僵,由里而外的透着冷意,但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脸上偏又涨起两团明艳的沱红,呈冰火两重天之势。   虽听王氏说这条路除了焦顺,晚上极少有人经过,但邢岫烟毕竟不是个莽撞人,并未贸然现身,而是悄悄探出头去,想要先确认一下目标。   谁成想就在她探头的同时,那人也把手里的灯笼递到了灌木丛前,灯光下四目相对,邢岫烟先是一愣,继而便认出了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   “啊!”   她脱口惊呼了一声,随即忙压下心中惊诧与羞窘,强装镇定的起身道:“我一时情急在这里方便,不想倒叫林妹妹撞见了,当真是羞死人了。”   她这一招以羞掩羞,倒也算是应对得当。   可惜林黛玉早知其中根底,依旧眨也不眨看着她,直到邢岫烟不自觉的避开了她的目光,黛玉这才轻声道:“姐姐不用瞒我,你的事情我早已尽知。”   邢岫烟愕然抬头,见林黛玉那精致至极的小脸上满是认真,显然并非是在玩笑,不由慌急的支吾道:“林妹妹这话去却是、却是什么意思?”   林黛玉却是叹了口气,绷着小脸正色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因二姐姐的事儿,我原本对邢姐姐颇有敌意,直到这一个月相处下来,方知姐姐非是那等贪慕虚荣富贵的俗人,全因受家中所累,才不得不如此行事。”   说着,她又自顾自递上一个小包袱:“这是我父母生前留下的,多少也能值几百两银子,姐姐且拿去安身立命,就此离了这是非之地,岂不是两相便宜?”   “万万使不得!”   邢岫烟闻言急忙推拒:“既是尊父母所遗之物,我如何能收?!”   “姐姐拿着就是。”   林黛玉却执意要给:“这些东西便再多,也解不了我的忧、趁不了我的意,若能助姐姐脱离苦海,又免了二姐姐的难事,也算是替家父家母行善积德了。”   说着,又板起脸来激将道:“还是说我错看了人,邢姐姐真就贪图那虚荣富贵?!”   “我、这……”   邢岫烟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又是感动又是窘迫。   好半晌才长叹一声道:“若真能解掉这困局,我也就承妹妹这份恩情了,只是……我虽不曾迷了眼,无奈家中时刻不忘昔日富贵,就算得了妹妹这些无价之物,也多半填不满心中欲壑。”   这却是完全出乎了林黛玉的预料。   她原想着有这笔银子,足够邢岫烟一家在京城落脚了,却忘了邢家原本也是大户出身,非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平头百姓。   如今邢忠夫妻心心念念的,都是焦顺的官运亨通前途无量,岂肯为了区区几百两银子,就放弃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两人一时僵在当场,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听有人哈哈大笑:“往日里只听说薛姑娘如何仗义疏财,不想林姑娘才是那雪中送炭的巾帼!”   岫烟、黛玉齐齐循声望去,却见焦顺不知何时打着灯笼,到了黛玉身后不远处。   乍见了正主,又不知他方才听了多少,邢岫烟只觉得羞窘万分,恨不能一头埋进灌木丛里。   林黛玉也有慌乱,不过很快稳住阵脚,冲焦顺道了个万福:“见过焦家哥哥,仗义疏财云云,我们小女子可不敢当。”   仗义疏财明明说的是宝钗。   她到这时候也不忘暗贬情敌,对比方才那番大义凛然,倒不知让人说什么好了。   焦顺干脆打了个哈哈,重新起了话头:“近来我牵头张罗了一门生意,谁知偏又不巧升了官儿,衙门里忙的团团转,那还有闲功夫盯着买卖?正好令尊也是生意场上的老手,不如我托他做个中人帮着打理一番,也算是救了我的急,如何?”   两女闻言对视了一眼,心下却都有些纠结。   正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何况焦顺‘托请’邢忠帮着照看生意,也比林黛玉‘花钱赶人’的做法,更能照顾到邢家的颜面。   只是……   邢忠从焦顺这里尝到了好处,只怕愈发不肯放过这金龟婿了!   可想要拒绝,两女却又想不出更合适的法子,帮邢家摆脱眼下的窘境。   焦顺也没给她们开口的机会,紧接着又粗疏一礼道:“事情就这么定了,焦某有些不胜酒力,先行别过了——这夜黑风高,两位姑娘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说完,提着灯笼飒然而去。   两女默默目送她远去,好半晌,林黛玉忽然叹了口气,无奈道:“若没有二姐姐在先,这焦顺倒也堪为姐姐良配,只可惜……”   邢岫烟没说什么,只是依旧默默望向焦顺远去之处。 ###第二百二十八章 焦某人又不是什么魔鬼   却说焦顺大步流星向前,直到转过两个路口,这才渐渐放缓了脚步。   放才突然冒头搞什么授人以渔,虽大半是有感于林妹妹的义举,可也有一小部分是因为邢岫烟那身装扮。   可惜了的……   单论邢岫烟这身段人品绝对是良配。   然而焦顺如今满脑子门当户对,甚至比宝玉之类的土著还要封建现实。   偏邢岫烟这身份够不上门当户对,又不大可能安心给人做妾,当真是让遗憾的紧。   唯一能指望的,也就是等到荣国府衰败之后再捡便宜了。   而且前提还得是,邢岫烟不能像原著中那样,和薛蟠的堂弟结亲——他焦孟德倒不在意身份上的变化,可薛蟠的堂弟貌似是常住江南的,届时鞭长莫及如之奈何?   一路想些有的没的。   回到家里瞥见西厢的灯火,这才想起家里还有一桩公案未了。   于是到了东厢之后,他边在玉钏的侍奉下褪去外袍,边吩咐香菱去请晴雯过来。   这大半夜的突然得了召唤,晴雯又知道焦顺是刚从二老爷家里赴宴回来,自然猜出必是宝玉有消息要通传。   当下既忐忑又希冀的到了东厢里,进门就直勾勾的盯着焦顺,全然忘了什么礼数尊卑。   玉钏有些不快,但见自家大爷只是歪在榻上喝醒酒汤,未曾对晴雯的冒犯有什么反应,便也只是沉着脸漠然以对。   在晴雯热切又忐忑的注视下,焦顺不慌不忙喝完了醒酒汤,又略略坐正了身子,这才开口道:“宝兄弟让我传话给你,说是他今生负了你了,让你往后忘了他……”   “不可能!”   没等焦顺把话说完,晴雯便紧攥着粉拳,口沸目赤的激动道:“他、他怎么可能如此对我?宝玉绝不会如此对我的!”   前面是疑问句,后面就变成了肯定句。   随即她想也不想,丢下句‘我这就去当面问他’,便头也不回的夺门而出。   “呸~”   玉钏冲着尚在摆荡的门帘狠啐了一口,没好气的骂道:“没上没下的东西,怪不得二太太容不下她!”   焦顺扫了她一眼,吩咐道:“你跟上去瞧瞧吧,她做什么也别拦着,只要人没事儿就好。”   玉钏闻言小脸一垮,却不敢违拗焦顺的吩咐,只得提上灯笼碎碎念着出了门。   虽是夜里,但这深宅大院的也不怕走丢了,焦顺也懒得等她们回来,吩咐了给留门之后,便拉着香菱去里间宽衣解带,做些三天两日的勾当。   一夜无话。   转天到了八月初三,因是贾母过寿的正日子,焦顺又在宴请的宾朋之列,故此一早就请好了事假。   既不用去衙门点卯,他醒的自然也就比平日晚些,约莫到了卯正方才起身。   香菱听到动静进来,一面帮他穿戴一面禀报说是晴雯和玉钏回来了,如今都在外面厅里。   听这话里的意思,焦顺不由奇道:“刚回来的?”   “约莫回来有一个多时辰了。”   那就是天刚蒙蒙亮时回来的,这么说她们是在外面过了一夜,又或者……   是在贾宝玉院里过了一夜?   那小子该不会是一见晴雯,心下又生了反复吧?   他要是矢口否认的话,自己岂不成了搬弄是非的?   更重要的是……   这一来,刚煮熟的鸭子岂不是又要飞了?   这般琢磨着,焦顺也等不急穿戴整齐,直用外套虚裹住身子,便匆匆的到了外间。   不过等看到晴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心下登时就有淡定了——瞧这意思,显然宝玉那边儿并未反复,而是彻底表明了态度。   “大爷。”   果不其然,一旁哈欠连连的玉钏很快证明了焦顺的猜测。   她凑上了来悄声道:“她去了那院里当面一问,惹得宝二爷嚎啕大哭,哭的都吐出来了,捶胸顿足的说自己对不住她。”   却说晴雯当时见状,本就强撑着的心登时碎成了八瓣,丢了魂似的出了院门,然后就在后宅夹道里跌跌撞撞,玉钏问她,她也不答;拉她,她也不走;骂她,她也不恼。   这一夜,二人也不知来回游荡了多少遍。   直到天光渐亮,晴雯才终于恢复了一部分神志,被玉钏生拖硬拽的弄了回来。   “这一夜可真够受的!”   说到这里,玉钏捶着肩膀抱怨道:“又冷又饿又累,偏得了爷的吩咐,还得亦步亦趋的跟着。”   “知道你辛苦了。”   焦顺在她下巴上一挑,笑道:“晚上少不了找补——你先去灶上弄碗热粥,然后好生补一觉。”   玉钏小嘴一扁,嘟囔道:“爷说的好听,晚上保不齐就又宿在外面了。”   毕竟是朝夕以对的枕边人,焦顺在宁国府有相好的事情,她自然早就已经猜到了,不过她只当是银蝶之类的丫鬟,却万没想到自家大爷会与珍大奶奶有染。   当然,她更不会想到连这府里的珠大奶奶,也一样成了焦顺的‘老主顾’。   等玉钏去了灶上用饭,焦顺看看晴雯依旧是魂不守舍的样子,便自取了牙粉牙刷去外面洗漱。   本想着等拾掇停当了,再发落晴雯不迟,谁成想洗漱完回屋一瞧,那客厅里早不见了晴雯的踪影。   正纳闷呢,却见香菱指着里间道:“爷,她好像是去里面了。”   她去里面做什么?   焦顺狐疑的追进里间,进门就见地上胡乱丢着长裙、绣鞋等物,而晴雯正穿着里面月白的小衣,坐在梳妆台前拆解头上的发髻。   “你这是做什么?”   听到焦顺发问,晴雯呆滞的回头扫了他一眼,顺势把满头乌发披散开来,缓缓起身咧开嘴角,苍白又冷漠的一笑:“你先前无事献殷勤,为的还不就是这些!如今他既不要我了,再留着这身子还有什么用?!”   啧~   这是黑化自暴自弃了?   焦顺皱眉与她对视,却发现她的目光压根没有焦点,虽是看着焦顺,实则眼里心底全然没有焦顺的影子。   那感觉,就像是真正的晴雯早已经死了,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具没有灵魂的靓丽躯壳。   不过……   他焦某人又不是什么魔鬼,要这灵魂有什么用?   “香菱!”   当下毫不犹豫的吩咐道:“让人去老太太那边儿传话,就说我宿醉未醒,多半要下午才能赶过去贺寿。” ###第二百二十九章 贾母寿辰【上】   却说就在焦爵爷床上返场的同时。   邢岫烟也堪堪将昨儿的事情,删繁就简的禀给了姑母邢氏,又认真道:“虽因故不曾成事,但我瞧焦家哥哥的言谈举止,似是对此早有所觉,这回主动提出让爹爹帮衬生意,多半也是想让侄女知难而退。”   “糊涂!”   话音刚落,邢氏就厉声呵斥:“你爹会做什么生意?他若真有商贾手段,何至于在南边儿折了老本?!那焦顺肯帮衬你老子,一是看在我的面上,二来也必是对你有意!”   她这番话,倒也真猜出了焦顺几分心思。   邢岫烟闻言却是垂首不语,心下只盼着父母早日在京中立足,自己也好从这烂泥潭里脱身。   邢氏见状愈发的恼了,正要再呵斥几句,不想外面婆子扬声禀报,说是老太太已经起了,二奶奶让问太太什么时候过去。   “急什么!”   邢氏本就在气头上,又听是王熙凤在过问,立刻骂道:“近来我不曾计较,倒愈发到处显着她了,这催命也似的,究竟我是太太她是太太?!”   外面的妇人登时没了言语。   随即却有人搭腔道:“你也确实该管管了!”   说话间,来人便挑帘子走了进来。   邢氏急忙换了颜色,忙从罗汉床上一骨碌下来,满面堆笑的对着来人见礼:“老爷,您可算是回来了,老太太那边儿……”   “不急。”   贾赦摆摆手,自顾自在罗汉床上坐定,先是漫不经心的扫了邢岫烟一眼,随即带着黑眼圈的眸子就多了些亮色,又目光灼灼的将其从头到脚扫了几遍。   “岫烟见过姑父。”   邢岫烟见状急忙躬身了一礼,趁势避开了贾赦的视线。   她来京城后只见过这位姑父一面,还是跟着父母一起见的,当时倒不觉如何,可这半个多月听多了贾赦那些‘英雄事迹’,再被其用充满贪欲的目光打量,登时吓的汗毛倒竖心若擂鼓。   “哦~”   贾赦恍然中透着三分遗憾,对邢氏道:“月前跟着你哥嫂过来时,我还不曾细瞧,却原来是也是个极标致的姑娘。”   邢氏素知他荤素不忌,平日里也没少助纣为孽,可邢岫烟毕竟是自己的侄女,将其推入火坑倒也罢了,姑侄同席的事情若传出去,只怕贾母头一个就容不得自己。   故此她忙吩咐邢岫烟先行一步,去老太太院里和贾迎春汇合。   邢岫烟松了口气,忙逃也似的夺门而出。   谁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却听里面贾赦沉声问道:“我适才听人说,琏儿媳妇要给焦顺的娘老子脱籍,可有此事?”   听到‘焦顺’二字,又觉察出贾赦的态度有些古怪,邢岫烟下意识的止住了脚步,看看左右无人,便在门前假做整理头饰,竖起耳朵细听分明。   就听邢氏道:“确实有这么回事,那王氏和琏儿媳妇早有此意,如今那焦顺行情愈发看涨,她们想要锦上添花也不奇怪。”   这对邢氏而言也是一桩好事,毕竟把侄女嫁给女仆的儿子,说来总有些不大好听。   “蠢材!”   岂料贾赦却勃然大怒,拍桌子骂道:“这等事你怎么不提早禀报?!”   “这……”   邢氏的声音明显透着发虚和疑惑:“没告诉老爷的确是我的不是,可这也是什么大事儿……”   “不是什么大事?!”   贾赦怒声呵斥道:“你这妇人当真好不晓事!如今修院子的差事眼见就要到头了,咱们往后也不大用得着那焦顺,这时候不趁机敲上一笔,更待何时?!”   “这……”   “这什么这!”   贾赦又不容置疑的命令道:“你尽快把他娘老子的身契讨了来,再暗示让他拿银子赎买——这厮在工部做官也快一年了,本就是肥缺,如今又升了官儿,只怕四五万两家底都打不住,我也不多要他的,有个一两成足矣!”   四五万两银子的一两成,那岂不是要大几千两银子?!   非是外面邢岫烟惊愕不已,连邢氏都吓了一跳,支支吾吾的提醒道:“老爷,他如今毕竟是行情看涨,何苦非要为这个结仇?再说他日后若与我娘家结了亲,也能充作……”   “哼!”   贾赦冷哼一声打断了她的话茬,不屑道:“便结了仇,他又能如何?难道这刁奴还敢噬主不成?!就算他如今有些依仗,但这荣国府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就能招惹的!”   “就算他想拿修院子的事情拿捏咱们,那也纯属是想瞎了心——老爷我当初能杖杀邓好时,难道就杀不得秦显了?!”   顿了顿,他又道:“我方才仔细想过了,你那侄女是个好颜色的,又是咱家的正经亲戚,与其便宜那焦顺,不如另寻个识趣的商贾之家。”   说到这里,贾赦捻须嘿笑不已,却是暗自琢磨着要替邢岫烟寻个痴傻呆苶的,届时也好从中再分一杯‘肉羹’。   邢氏把侄女许给焦顺,固然是存了占便宜的心思,可毕竟也还是想给娘家攀一门好亲事。   但贾赦这番话的里意思,却明显是要帮着邢忠‘卖女儿’。   邢氏心下有意犹疑,可又不敢违拗贾赦的吩咐,再暗暗盘算了一番,想着若能从焦顺那里敲诈一笔,再把侄女卖个好价钱,这家里的经济危机自然也就消弭了。   没错。   贾赦和邢氏又遇上经济问题了!   要说这贾赦当真是败家的好手,拿到三千两就可着五千两糟蹋,得了七千两便照着一万两开销,只有不够花用的时候,万没有剩下的可能。   自开春起,他先后从孙绍祖和秦翊【轮胎工厂】、秦显【修院子】兄弟手里,陆续苛敛了五六万两银子,再加上公账上的分润,近八万两银子花的丁点不剩,竟还倒欠了几千两的亏空!   要知道往年间,整个荣国府外加金陵老宅的开销也不过是十数万两,他这大半年的花用,足抵得上阖府上下千余人了。   然而越是如此,他越是欲壑难填!   原本就是个横行无忌的主儿,如今更是变本加厉,为了能延续如今的奢侈挥霍,眼里只有银子,其它的全然不管不顾。   却说邢氏一番思量之后,就再次毫无原则的认可了贾赦的做法,只是她却担心事情不会如此顺利。   于是试探着问:“老爷,她、她要是不肯答应呢?”   “不肯答应?”   贾赦脸上溢出的Y笑一敛,咬牙冷笑道:“那就让他知道知道,给老爷我做奴才的‘好处’!”   “老爷误会了。”   邢氏忙解释:“我是说琏儿媳妇若是不肯交出身契,咱们该怎么办?”   提到王熙凤,贾赦脑中立刻浮现出一具被人割断喉咙,死不瞑目的女尸,当下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声音也不自觉的降了几度:“那你就跟她说,这事儿没你的首肯,断不能成——你毕竟是做婆婆的,她难道还敢为了这点事儿,跟你当面撕破脸不成?”   邢氏这才唯唯诺诺的应了,表示等去了老太太屋里,得空便找王熙凤商量此事。   而邢岫烟见里面再没有什么正经言语,也怕再偷听下去被贾赦夫妇发现,便悄默声的出了东跨院。   来至荣国府正院,回忆方才所闻,邢岫烟一时又惊又恼。   她原想着避开焦顺就成,谁成想姑父竟存了这般心思——她还不知道贾赦还有心要分一杯‘肉羹’,否则就不是恼而是恨了。   略一琢磨,邢岫烟就决定将此事告知焦顺。   一来是感念焦顺帮助自家的好意,不忍见恩人无辜遭难;二来么,她也有意借此和焦顺增进关系。   这倒不是还奢想着那桩婚事,而是担心贾赦日后仗势欺人乱点鸳鸯,故此想要为自家另寻一个稳妥的依靠。   拿定主意之后,邢岫烟忽又无奈一叹。   却不是叹自己命运多舛,而是为贾迎春惋惜——从贾赦方才的言辞来看,即便没有自己横插一杠子,二姐姐只怕也与焦大哥有缘无分。 ###第二百三十章 贾母寿辰【中】   虽然已经拿定了主意,但邢岫烟到了荣禧堂内,看着那眼花缭乱的格局布置,却又不禁犯了难。   昨儿是邢氏暗中布置,又是趁着夜深人静行事,故此她才有机会和焦顺私下会面。   但现下这青天白日的,她一未出阁的姑娘家,身边又连个能传话的丫鬟都没有,如何能与外男搭上话?   正为难间,林黛玉就引着贾迎春到了近前,悄声道:“邢姐姐不要太过为难,正所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咱们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不信想不出好法子!”   却原来她见邢岫烟愁眉不展,还以为邢岫烟依旧在为如何脱身而烦恼,故此干脆拉了贾迎春过来。   这一来是想宽慰邢岫烟,二来也是打算帮二人消除误会。   邢岫烟闻言,先看了眼表情淡淡,始终看不出喜怒的贾迎春一眼,随即也悄声道:“我这里有件要紧事,只怕要托给二姐姐去办。”   说着,示意二人跟随自己寻至了僻静处。   若只是邢岫烟和贾迎春,倒未必有人会注意到这一幕,但林黛玉在众姐妹当中,向来也是焦点之一,故此便有不少人投来诧异的目光,暗暗奇怪二姐姐和林妹妹两个,什么时候与邢姑娘如此相好了。   内中便有薛宝钗。   她轻摇着团扇笑的依旧和煦,眸子里却透出几分疑虑。   贾迎春对邢岫烟怀有敌意,她自然早就看出来了,甚至于林黛玉拉偏架的行径,她也是洞若观火。   可这怎么突然双方就和睦起来了?   难道是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且不提宝钗如何揣度。   却说邢岫烟带着二女寻到僻静处,就把先前听到的言语,原方不动的复述了出来,甚至连贾赦想把自己嫁给商贾之子的事情,也没有半点隐瞒。   林黛玉只听的美目圆睁、檀口微张,一副三观受到剧烈冲击的样子。   贾迎春这个当事人,却只是低垂了眉眼。   “大舅舅怎会如此不智?!”   而听完之后,也是林黛玉头一个发言:“这好端端的亲家,非要往仇家里逼,忒也昏头了!”   说着,她俏脸含煞的攥紧了一对粉拳。   贾迎春也悄悄攥紧了拳头,想到自己近来日思夜想的未来依仗,竟生生要被父母逼成仇家,她心下的凄苦与无助可见一斑。   然而……   当邢岫烟提出,由贾迎春设法知会焦顺此事的时候,贾迎春却又面露迟疑之色。   “毕竟是老爷的意思。”   被林黛玉再三催促,她才期期艾艾的道:“做女儿的怎好违拗父母的心意?若被老爷太太知道了,只怕我……还有表妹,都讨不了好。”   失去焦顺这个‘良配’,她固然心伤不已,但为此去反抗贾赦夫妻,她却万没有这般胆量。   “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黛玉闻言却登时恼了,甩开贾迎春的袖子,横眉立目的质问:“姐姐既已倾心相许,焦大哥又不曾负你,你们就该同舟共济才是,却怎么……”   说到半截,见迎春木头似的站在哪里,虽是眼圈泛红,却半点没有要行动的意思,黛玉愤愤一跺脚道:“罢了,姐姐既然不肯出面,我去知会他就是——只是以后姐姐的事情,我也都丢开不管了!”   说着,一甩袖子头也不回的去了。   邢岫烟目送她远去,再看看呆头鹅一般默默垂泪的贾迎春,遂幽幽一叹,然后也步履沉重的去了。   两人远去之后,贾迎春一点点的蹲下身,将头埋进双臂之间,发出了压抑又痛苦的呜咽声。   她不过是想过安生日子罢了,偏怎么总不能如意?!   ……   另一头,林黛玉怒冲冲回了西厢花厅,略略盘算之后,便唤过紫鹃询问宝玉的踪迹。   最初涉足这些事情,都是看在二姐姐的情分上,如今正主自己退缩了,但林黛玉却没有要抽身事外的想法——至少在粉碎大舅舅那些无耻谋划之前,她是绝不肯置身事外的。   不过她毕竟和焦顺不熟,想要直接联络焦顺师出无名,又容易惹人非议。   故此便打算拉着宝玉做个中人。   只是紫鹃也不知宝玉身在何处,甚至连袭人几个也不曾瞧见,于是迟疑道:“也或许是起晚了?又或是在哪里绊住了?”   黛玉闻言,先往席间扫量了一遭,见宝钗、湘云都在厅内,便道:“多半是起晚了——走,咱们过去找他,舅舅才刚刚回来就这般懒散,想来是掌心又痒痒了!”   主仆两个匆匆寻到了宝玉的院子。   谁知进门就见满院子丫鬟婆子,正急的热锅蚂蚁仿佛。   “林姑娘怎么来了?”   正不知发生了什么,袭人匆匆迎了上来,忐忑不安的强笑道:“可是老太太要请二爷过去?”   “老太太倒还没找他。”   林黛玉纳闷的往屋里扫量着:“这是怎么了,一个个乱了营似的。”   “这……嗐!”   袭人想到这事儿少不得还要林黛玉帮着遮掩,故此也就没有隐瞒,带着她主仆到了屋里,指着桌上几个空酒壶无奈道:“昨儿晴雯夜里找了来,两人抱头痛哭了一场,二爷整晚都没睡,早上又趁我们不注意,灌了好些果酒下去,如今醉的什么似的……唉~这可如何是好?!”   晴雯的事情,林黛玉自然也是知道的。   当下毫不避讳的挑帘子进了里间,对正歪在床上闭目垂泪的宝玉道:“宝玉,是不是舅舅不让晴雯回来?你先不要急,等我陪你去老太太那边儿求她老人家……”   不想这话还未说完,宝玉先就‘哇’一声哭了出来,两手攥拳直往脑袋上乱砸,嘴里嚎啕道:“都怪我没用,都怪我没用!竟不敢、不敢跟老爷提起半句,就这么……呜呜呜……就这么辜负了她!呜呜呜,都是我没用、我没用……”   林黛玉顿时愣怔当场。   若没有贾迎春的事情,她或许还不会联想太多。   但先有贾迎春知难而退,放任父母暗算情郎焦顺,如今又有贾宝玉畏缩不前,竟就这般毫无作为的放弃了心头肉晴雯。   这姐弟两个……   这荣国府上下……   难道都是这般不成?!   她忽觉有些眩晕,踉跄着倒退了两步,幸亏被袭人紫鹃及时扶住,这才没有跌倒。   “姑娘这是怎么了?”   袭人紧张的问道:“莫不是被二爷身上的酒臭熏到了?那您先出去歇歇,容我们开窗……”   “不必了。”   林黛玉摆了摆手,强行稳住心神道:“你们快给他喂些醒酒汤,老太太若是久不见他,必是要发脾气的。”   说着,闷头向外就走。   “林姑娘、林姑娘!”   袭人忙追上去,陪笑叮咛:“你千万帮着遮掩遮掩,就说他是昨儿因惦记老太太的寿辰,一时反倒睡得晚了。”   “放心,我理会的。”   林黛玉有气无力的应了,魂不守舍的回了那花厅里,默然想着心事,看上去竟和贾迎春成了一对儿呆雁。   “林妹妹。”   不知过了多久,邢岫烟凑上来歉声道:“此事本与妹妹无关,倒累的你……还是我去知会焦大哥吧。”   “不!”   林黛玉这才回过神来,执拗的摇头道:“既说了我来,就是我来!”   ……   焦顺原想着午后再去贺寿。   但晴雯毕竟是初次承欢,又搭着连月来茶不思饭不想的,这身子骨儿越发的娇弱。   刚开始仗着一股自暴自弃的狠劲儿,倒还有司棋三分雌威,可没等半个回合下来就兵败如山倒了。   焦顺不得尽兴,便也只好带着七分得意三分火气,匆匆赶到了荣禧堂内。   本来这种庆祝活动,多是在大花厅里举办,但因大花厅的梁柱被拆去盖大观园了,又不好总是宁国府里打搅,故此就改在了荣禧堂内。   荣禧堂因是当年国公爷议事的所在,布置的甚是肃杀庄严,为了冲淡这氛围,王熙凤特命人用几十匹明红素纱,做成绣球彩带悬在各处。   仅只这一项,就是近三千两银子的开销!   其余的奢靡之处,自然也无需多言。   不过焦顺也早看惯了这国公府的挥霍,身处其中也是怡然自得。   正准备寻贾珍、贾琏几个闲聚,不想却突然被紫鹃拦住,示意他去僻静处说话…… ###第二百三十一章 贾母寿辰【下】   焦顺并不知紫鹃姓甚名谁,但却知道她是林黛玉的贴身丫鬟,当下便觉有事出有异。   盖因他与林黛玉之间并无什么瓜葛,唯一能扯上干系的事情,就是两人都与贾迎春亲近,故此黛玉使人来寻,多半是为了迎春之事。   可问题是……   若事情和迎春有关,来的也不该是林黛玉的丫鬟。   绣橘和自家常来常往,司棋就更不必多说了,却怎么越过她二人,反差了林黛玉的丫鬟来?   难道是她们都不方便出面?   可方才明明瞧见司棋了——她在一众丫鬟妇人当中鹤立鸡群。   这满心的疑惑,等见到等在僻静处的林黛玉时,不由得又放大了几分。   焦顺定了定神,上前拱手一礼:“林姑娘。”   等了片刻,却见林黛玉恍似魂游物外,对自己的到来全无反应。   啧~   看来事情还不小。   焦顺一面愈发提高了警惕,一面偷眼打量的眼前的小姑娘。   那眉眼五官说是粉雕玉琢绝不为过,周身的弱质风流,偏又隐隐透着些不屈的倔强,论容貌论神韵,倒无愧于原书中两大女主之姿。   不过……   林黛玉先天就娇弱,如今更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心智倒是早熟,可这体态就……   虽说萝莉有三好,但他焦顺也不是没有底线的人——只是这底线很低,而且越来越低就是了。   正想些有的没的,林黛玉终于晃过神来,冲着焦顺微微挥了万福,正色道:“焦大哥,我这回是受邢姐姐所托,特来向你示警的!”   “示警?”   焦顺虽然早有所料,但还是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不知这警从何来?”   “适才邢姐姐偶然听到大舅舅和舅母密谋……”   林黛玉将邢岫烟的说辞复述了一遍,随即又引出了自己关注的重点:“却不知焦大哥准备如何应对?”   好个贾恩侯!   原本以为李代桃僵的做法就已经够无耻了,没想到还有更恶毒的在后面呢!   焦顺听完直气的牙痒痒,恨不能将这贾赦挫骨扬灰,方消心头之恨。   但如今毕竟不是无法无天的乱世,贾赦更不是没根脚的主儿,想要宰了这厮又不沾因果绝非易事,须得从长计议徐徐图之才行。   眼下最要紧的是坏了他的谋算……   “焦大哥。”   见焦顺沉吟不语,林黛玉忍不住进一步追问:“今后你与二姐姐之间,不知又准备如何相处?”   这小姑娘最关注的,果然还是感情问题。   依照林黛玉的人生经历来看,她欣赏的肯定是那种不离不弃、生死与共的痴情男子。   焦顺如果想要讨她欢心,就该顺水推舟营造一番痴情人设。   不过……   立下这等人设,以后再显出花心本质,岂不弄巧成拙?   而焦顺自忖,别的他或许还能隐藏一二,这好色的本性却如同黑夜的萤火虫,万难遮掩。   故此略一犹豫,他便直言不讳道:“事已如此,谈何相处?以后不过是桥归桥路归路罢了。”   “这……”   这已经是林黛玉今天遇到的第三个薄情之人了!   先前积攒的怨怒——尤其是宝玉身上积攒的怨怼,一时齐齐涌上了心头,不由激愤道:“二姐姐分明早已倾心与你,你难道就这般轻易辜负了她不成?!”   她虽知道,贾迎春比焦顺更早的辜负了这段感情,却仍是觉得焦顺身为男子,自然责任更大。   尤其推己及人的想到宝玉身上,忍不住鄙弃的仰视着焦顺嘲讽道:“你们这些男子,果然尽是些薄情寡性之人!”   这地图炮开的。   莫不是又和贾宝玉吵架了?   焦顺直视着林黛玉那一双婉转多情,偏又满含义愤的眸子,毫不避让的哂笑道:“那姑娘想让我如何?跪倒在令舅面前哭诉非他的女儿不娶,为此甘愿作奸犯科贪赃枉法,用民脂民膏供他挥霍?”   “你!”   林黛玉一张瓜子脸涨的通红,半晌才又挤出句:“你这分明是在胡搅蛮缠,明明还有别的法子可想!”   “为何总要我来想法子?”   焦顺嗤之以鼻:“既说是男子薄情、女子深情,自该是深情的来想法子才对。”   说完眼见林黛玉怒发冲冠,攥着拳头瞪着眼睛,好像是随时要一头顶过来似的,焦顺又道:“也罢,那我就再出个主意——二姑娘若肯学红拂夜奔,再当众表示非我不嫁,这桩因果我倒也不是不能扛下。”   “你!”   林黛玉气的直跳脚,愤然道:“亏我还以为你是个有担当的,不想竟然……若真如此,二姐姐的名声岂不是毁了?!”   “我承了这因果,不也要面对荣国府的打压报复?”   焦顺好容易才忍下冲动,没有伸手按住那起起伏伏的小脑袋,肃然正色道:“若肯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子自可稳坐家中等着男子求娶——如今既要随心所欲,又瞻前顾后的不肯付出,依旧等着别人劳心劳力……”   “须知这门亲事,乃是大太太主动许诺,非是我登门求娶,现如今大老爷夫妇出尔反尔,又意图讹诈勒索于我,结果我倒成了薄情寡性之人——如此颠倒黑白是非不分,林姑娘不觉得可笑吗?”   这一番话说出来,林黛玉登时哑口无言。   她虽性子有些偏激,却毕竟不是什么拳师,做不出倒因为果罔顾事实的事情。   而且焦顺这番话,对林黛玉隐隐也有些启迪。   既然单凭宝玉未必靠得住,那她是不是也能为了二人的未来,做些力所能及的努力?   可在这讲究三从四德、媒妁之言的时代,女儿家又能做些什么?   林黛玉一时有些迷茫,下意识想要询问焦顺——毕竟这事儿就是焦顺挑的头。   但焦顺这时却又拱手一礼:“邢姑娘、林姑娘今日的好意,焦某人必有后报!”   说着,退了两步,转身扬长而去。   林黛玉在后面几次欲言又止,终究也还是没有喊住他。   ……   临近正午。   大太太邢氏终于瞅准了机会,拦下了忙里忙外的王熙凤。   王熙凤一见是她,先就暗骂了声‘晦气’,面上却忙陪笑道:“太太若有什么吩咐,让人传个话,我们照着办就是了,怎么还劳动您的大驾。”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邢氏下意识冷笑一声:“怕只怕我三令五请的,某些人也只当做是耳旁风!”   说完之后,她却又有后悔了。   毕竟这回来是有事相求,而且讨要王熙凤的陪嫁家人身契,就等同于是谋夺对方的嫁妆一般,即便是顶着婆婆的名义,也绝占不了什么道理。   故此合该放低身段才是。   想到这里,邢氏僵硬的转成笑脸道:“不说这些,我找你,是琢磨着那焦顺毕竟不比从前了,继续扣着他娘老子做奴才,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王熙凤闻言就是一愣。   昨儿王夫人才刚跟她说了这事儿,打算给贾母过完寿辰就给来旺夫妇脱籍,谁曾想今儿邢氏竟也提起了此事。   不过想到邢氏当初说要把侄女许给焦顺,如今又特地把邢岫烟一家从南边请了来,王熙凤也只以为她是急着与焦家结亲,倒没多想什么。   故此一笑道:“不瞒您说,媳妇早就惦记这事儿呢,准备等过了老太太的好日子,就给来旺夫妇脱籍。”   邢氏闻言暗道好险,得亏自己及时下手,否则老爷那里只怕就不好交代。   她急忙道:“这等事总要讲个事出有因,不然外面还以为咱们捧高踩低呢——不如你把他们夫妻的身契给我,我自想个稳妥的由头,再给他们脱籍不迟。”   这下却终于引起了王熙凤的警惕。   盖因这阖府上下,谁不知道贾赦夫妇是最不讲体统的,偏怎么突然就顾及起荣国府的颜面风评了?   于是王熙凤笑着婉拒道:“我身边的人,又怎好劳太太劳心费力?您只管放心就是,媳妇一准儿安排的妥妥当当。”   邢氏倒也料到事情不会一帆风顺,又试探了两句,见王熙凤愈发坚决,咬死了不肯交出来旺夫妇的身契。   她便退而求其次道:“既如此,我就不多事了——不过等到她夫妻脱籍的时候,可一定要有我在场才成!”   这是邢氏和贾赦商量出来的法子,只要王熙凤应承下来,邢氏届时就可以硬拖着不肯露面,暗地里催逼焦顺拿银子赎身。   王熙凤不明就里,还以为她也是想市恩于焦顺。   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这毕竟没什么要紧,况且也不好因为些许小事扫了婆婆的颜面,故此她便应承道:“既然太太有意,媳妇自然……”   “二奶奶、二奶奶!”   这时平儿突然满脸焦急的寻了过来,似是要禀报什么,见到邢氏在旁,忙又临时改口道:“老太太让太太和二奶奶赶紧过去,好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婆媳二人见她神情有异,心下都有些纳闷。   邢氏不便探问,王熙凤却没有顾虑,当下忙将平儿拉到一旁,追问究竟。   “我也不知是怎么了。”   平儿悄声道:“老寿星方才突然就恼了,那脸阴的什么似的,吩咐让一家子人都去荣禧堂凑齐——待会儿奶奶可千万仔细些!”   这一说,王熙凤就更莫名其妙了。   大好的日子,又赶上贾政千里迢迢回来,方才老太太直乐的合不拢嘴,怎么突然就恼了?   莫非是宝兄弟……   想到方才一直不曾见到宝玉,王熙凤就以为是宝玉又闹出了什么乱子,不由的暗叹一声,随即打起精神就准备从中说合。   等到了荣禧堂内,见到一脸颓唐的宝玉,王熙凤就更是认定如此了。   她照着素日里爽朗一笑,正要上前卖乖,不想贾母却开口道:“且等人到齐了再说。”   王熙凤一愣,东西二府里的头面人物都已经到齐,这时候还要等谁?   正疑惑间,就见从外面走进两男一女。   打头的正是来旺,紧随其后的则是徐氏、焦顺母子二人。   眼见这一家三口上前见礼,老太太才终于挤出些笑模样,拄着拐杖起身,抬手虚扶道:“快起来、快起来。”   等来旺几个起身,她又继续道:“本想着等过两日再说,可又想着好事成双,就一块办了也省得再惦念——凤丫头,来旺夫妇的身契可还在你那里?”   怎么老太太也问身契?   王熙凤下意识瞥了邢氏一眼,上前笑道:“在呢、在呢,老太太要用,我让平儿去取了来。”   “去拿来吧。”   老太太微微一扬手,等平儿领命去了,又对来旺夫妇笑道:“自今往后,咱们就只当是亲戚处,只是千万也不能短了往来。”   只这一句,便断了主仆之契。   众人诧异之余,倒也并未觉得惊奇,毕竟以焦顺如今的势头,给来旺夫妇脱籍是迟早的事情。   内中唯独贾赦和邢氏面有异色。   来旺夫妇对视了一眼,按理说这时候就该演一出主仆情深,假装不愿脱籍离开,但儿子毕竟身份不同了,再这么演似乎又有些不妥。   正迟疑间,焦顺踏前一步跪倒道:“多谢老寿星恩典!”   “起来、起来!”   贾母亲自上前扶起了焦顺。   他又趁势笑道:“老太太既说是当亲戚处,那我们可不急着搬出去了,总也要拖个三五年,等新宅子成了老宅子再说。”   “哈哈……”   老太太哈哈一笑:“莫说三五年,便十年二十年也只管住着——往后若得闲,就和宝玉一起过来,这老了老了就越喜欢和少年人相处,尤其是你这般有出息的好孩子!”   这边和焦顺闲话几句,贾母便又重新坐回了原处,脸上的笑意也一点点的消失了。   众人见状,都是大气不敢喘一声。   半晌,她才又道:“我昨儿做了个梦,方才让人解了解,却是不祥之兆,需要有人为家中诚心祈福,方可消灾解惑。”   说到这里,老太太拄着拐杖环视周遭,最后目光落在了贾赦身上:“老大。”   贾赦一个激灵,忙上前躬身道:“母亲有何吩咐?”   贾母也不急着开口,盯着贾赦满眼的怒火。   她因夺爵一事,起初对焦顺也颇有几分不喜,但自从焦顺助力宝玉上达天听之后,这些许排斥也就烟消云散了。   更何况月前工部惊变,充分展现出了皇帝对焦顺的器重与欣赏,老太太为此也多了三分忌惮。   谁知这当口贾赦为了几千两银子,竟就要与其反目成仇!   用的还是拿捏来旺夫妇身契的蠢法子,这要是传到外面,荣国府只怕就要沦为笑柄了。   不!   早在那孙绍祖登门叫骂的时候,荣国府就已经沦为笑柄了。   偏那件事情也是这孽子招惹的!   想到这里,老太太长出了一口浊气,板着脸道:“你从今儿起搬到小佛堂里闭门祈福,每日抄写一篇《佛说轮转五道罪福报应经》,再大声诵读十遍,如此百转千回,方可功成身退!”   贾赦闻言脸都绿了。   先前因孙绍祖一事,他就曾被勒令在家紧闭月余,不过那毕竟是在家里,虽然出不了门,但在东西二府肆意取乐却是无碍的。   而这回却是要关进佛堂里三个多月,还要每日里抄经念诵,这岂不是要了他的老命?!   当下也顾不得是在老太太面前,急道:“母亲,这怕是……”   “怎么?你不愿意为家中祈福消灾?”   “儿子、儿子身体不适,不如还是让邢氏代为……”   “身体不适,才正该去佛堂里静养一段时日。”   眼见连推脱到邢氏身上都不成,贾赦愈发没了忌讳,索性挺直腰板质问道:“母亲素日里有什么好事,都先紧着老二,这祈福消灾为何不让他去,偏要我去?!”   “大哥!”   贾政见状也恼了,起身厉喝一声,随即跪倒在贾母面前:“儿子愿为家中祈福!”   贾母却不看他,依旧直勾勾盯着贾赦道:“你是长兄,他又有公务在身,自然只能你去——你若不去,老身便自去佛堂,拼着这把老骨头为你们消灾解祸!”   “母亲,使不得啊!”   “老太太万万不可!”   “叔父,你就应下吧。”   “老爷,可不敢将老太太气出个好歹来!”   这话一出,登时全场哗然,有劝老太太的有劝贾赦的,乱哄哄闹作一团。   贾赦见众怒难犯,再这么下去,只怕要落个忤逆的罪名,也只得不服不忿的翻身跪倒,闷声道:“母亲不要生气,儿子答应就是了。”   贾母将手中龙头拐杖一顿:“现在就去!”   贾赦恨的直咬牙,起身也不多话,转头就往外走。   邢氏见状,也忙告罪一声追了上去。   走出两步,贾赦忽得想起了什么,猛然回头望向了焦顺,却看到焦顺也正好不避讳的望着他,见他回头,更是挑衅似的扬了扬眉。   刁奴欺主、刁奴欺主啊!   这下贾赦哪还不知是走漏了风声?   不过他倒没猜到邢岫烟身上,只以为是邢氏不慎泄密,故此又瞪了邢氏一眼,胸膛擂鼓似的起伏着,咬牙切齿道:“坏了爷的好事,等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邢氏闻言打了个寒颤,再看贾赦那前所未有的怨毒模样,心下更是惶恐不已。   她可是知道,贾赦在那广交会上学了不少,让女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阴损法子,前些日子就曾有开脸丫鬟被其折磨的不成人形,这若是用在自己身上……   不成!   在老爷出关之前,必须想个法子找补找补! ###第二百三十二章 兼祧之议   贾母发落完儿子之后,就又重新开启了慈爱模式。   在场众人虽对方才发生的一切有些不明所以,但贾赦这厮在荣国府里实是人憎狗嫌,少了他列席,众人都只觉神清气爽,故此这寿宴的气氛非但没有被破坏,反而愈发和谐了。   而后随着总掌寿宴的赖大一声令下,临时搭建的三面戏台便各自操练起来——左右都是无声的杂耍,只当中锣鼓喧天唱腔悠扬,彼此倒也互不干扰。   这一场热闹,直从午时迁延到了傍晚。   焦顺因得了贾蓉传话,晚上又要去东府里高乐,故此先一步回了家中,一是给二老正式道喜,二来也是要捎两件换洗的衣裳。   到家直奔堂屋,进门就见桌上地上又摆了许多礼物,比前日里他升任司务厅主事时,收到的贺礼只多不少。   徐氏正在对着帖子盘点,见儿子进门打量这些礼物,便笑道:“都是府里各管事送的,说是恭贺我跟你爹脱籍,说穿了不过是看老太太的眼色下菜碟罢了。”   顿了顿,徐氏又故作神秘的问:“哥儿,你猜这回谁送的礼物最重?”   焦顺不假思索的道:“应该是赖大吧。”   “你怎么知道?”   “您这么煞有介事的,肯定是不该来的人送的,这府上不该来又能送重礼的,可不就是他家。”   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赖大向来唯贾母马首是瞻,而今儿老太太特意在人前抬举焦顺的父母,又反手镇压了贾赦,以赖大的精明,自然看得出风往那边儿吹。   正和母亲说话,就见自家老子从里间出来,径自往主位上坐了,脸上竟没多少笑模样。   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舍不得荣国府里的好处?   可也不对啊,他前几日还兴冲冲买下那大杂院,准备要给自家打下百年根基呢。   正疑惑间,就听来旺发问:“你把晴雯收用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   “这……嘿嘿。”   焦顺讪笑一声,得了便宜卖乖道:“不是儿子要收用她,实是宝兄弟明言不会召她回去,她断了念想又一时赌气,便主动献身孩儿……”   “就算宝三爷不要了,你也不该这般急着收拢!”   来旺打断了儿子的话,恼道:“这般急吼吼的,若他事后反悔,岂不又要恨上你了?”   “这怕什么。”   焦顺两手一摊,不以为意的道:“儿子如今也不比以前了,再说政老爷还要仰赖我在衙门里帮衬,宝玉纵是恼了又如何?”   “那也没必要如此急色!”   来旺在桌子上不轻不重的一拍,苦口婆心道:“年轻人最怕的就是贪杯好色,古往今来也不知多少人多少事,都坏在了这上面,你如今前途大好,正该……”   话里话外的,除了晴雯的事情,还特意点出了儿子总是夜宿东府的不妥之处,显然也是察觉出了什么。   这倒也并不奇怪,玉钏这样的小丫头都能看出些端倪,就更不用说老于世故的来旺了。   不过焦顺恭敬的听着自家老子数落,心下却是并未当成一回事。   他如何不知道酒色的妨害?   可从古至今又有几个能逃过这二者?   只要大处上不亏,这些事情也没必要避讳太多。   再说人生在世若没有点嗜好,便妄活百岁又有什么乐趣可言?   以焦顺这厮的脾性,莫说是穿越到了这红楼女儿国,便去到聊斋之类的鬼怪世界,在寻仙访道快意恩仇之余,多半也要伺机收拢几个狐狸精,见识见识艳鬼为何物。   当然,龙肝凤髓之类的珍馐,天地异变之类的奇景,也是不容错过的。   否则除了打打杀杀就是枯坐参禅,纵能长生久视,又与铁石傀儡何异?   正想些有的没的,突然东间门帘一挑,窜出个白发苍苍的焦大来,就听他吹胡子瞪眼的骂道:“屁话!年轻人好色怎得了?!老子年轻时的月例银子,一大半都给了各家娼妇,也就到老不中用了,才专一的开始贪酒吃!”   来旺被他这突然袭击,搞的一时有些莫名其妙。   忙起身陪笑道:“老哥哥豁达,旺不及也。”   “屁的豁达!”   焦大却依旧不给面子,愤愤往来旺对面坐了,瞪着来旺质问:“他要不收用女子,我焦家的香火怎么往下传?他生下的崽子跟你们姓来的没关系,所以你就不着急了是吧?!”   来旺听到这里,才终于明白了他的逻辑,心下哭笑不得,连忙解释道:“老哥哥误会了,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没什么误会。”   焦大把手一扬,不容置疑的道:“今儿咱们就把话说开了,老子知道你当初一时口快,让他直接改了焦姓,断了你们来家的香火,现在指定是后悔了!”   “我没有……”   “但现在让他改回来姓,也已经迟了。”   焦大压根不给来旺插嘴的机会,直接把自己这些日子想出的法子说了出来:“不如干脆让他兼祧两门,给来家娶个婆娘,再给我们焦家娶个婆娘,这样两家不就都有香火了?!”   来旺一时怔在当场。   他确实不曾后悔当初的选择,可若能在现在的基础之上,让来家也能后继有人,他自然也不会拒绝。   焦顺则是大喜过望。   他一直犹豫是娶宝钗、黛玉、又或是湘云,如今得了这兼祧两门的由头,岂不就能三选二了?   不过很快他就又冷静下来,虽说这兼祧一说古已有之,但正经人家谁肯让女儿和人共事一夫?   要么娶两个身份差些的,要么就是一高一低——而且是前面高后面低,因为非议肯定是要落在后者身上。   这么一算计……   约莫就只能是宝钗+邢岫烟、黛玉+尤三姐这样的组合了——至于邢岫烟+尤三姐这样的双低组合,总感觉有些亏的慌,所以并不在焦顺的考量之列。   当然,即便是这样,也肯定比只娶一个的选择面更大。   这边焦顺还在心下排列组合,那边来旺和焦大则是开始正经讨论,这个兼祧要怎么兼才合适。   依着焦大自然是怎么简单怎么来,最好是一起搞定,也好早娶早超生。   但来旺也认为这样做有些亏本,故此自愿晚中晚收,准备让儿子先娶焦家大妇,等待时机合适之后,再娶来家大妇过门不迟。   说着说着,两人又商量着,要在新宅院里单独弄个祠堂,把来、焦两家的列祖列宗都供奉进去。   且不提他们讨论的如何热烈。   焦顺看天色不早了,便向徐氏告了声罪,又拜托母亲帮忙看顾着,别让这俩爹晚上喝多了乱点鸳鸯谱。   然后悄悄离了堂屋,径到东厢去取替换的衣裳。   这时晴雯已经不在里间,多半是回了西厢,也不知如今是悲是恨是怨是悔,但焦顺也懒得理会。   在玉钏幽怨的目光中接过包袱,再次许诺明儿一定宠幸她,焦顺就待扬长而去。   不想到了院门前,却又被晴雯给喊住了。   她一步一蹙眉的凑到焦顺跟前,悄声道:“茗烟在东府里有个相好,时不时就会过去私会,我原想查清楚那人究竟是谁,再当面拿住这对奸夫淫妇,不想……”   她刚来焦家,焦顺就曾问过这事儿,她却一直瞒着没说——约莫是担心会波及到贾宝玉——直到此时才终于吐露实情。   “原来如此!”   焦顺顿时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按照记忆,悄悄查找茗烟的风流韵事无果呢,感情这事儿不是在荣国府里发生的,而是在宁国府。   这就好办了,等夜里和尤氏上上下下沟通沟通,自不难查出究竟是谁。 ###第二百三十三章 23333   焦顺赶奔东府的同时,那寿宴也终于到了尾声。   众人面上不显,回到家中却难免议论午间种种。   且不提旁人。   却说贾迎春和邢岫烟这对表姐妹回到家中,邢岫烟的情绪还好些,迎春却是躲进里间垂泪不已,任凭司棋和绣橘如何劝说,甚至拿出《太上感应经》也不济事。   司棋那火烈脾气,那受得了这般夹缠不清?   想到白日里的情景,当下一咬牙寻至西间邢岫烟屋里,夹枪带棒的逼问究竟。   可无论司棋怎么逼问,邢岫烟却是咬死了不肯说出实情。   她先前之所以把这事儿告知贾迎春,一是不忍她被瞒在鼓里,二来也是希望贾迎春能把消息传给焦顺,但却绝没有广而告之的想法。   否则这事儿若传到姑母耳中,只怕……   “邢姑娘、邢姑娘!”   正想到这里,外面突然就有人呼唤,邢岫烟出门一瞧,却正是邢氏差人来请。   邢岫烟脸上登时就少了血色,还以为是东窗事发了。   结果到了东跨院里,被邢氏揪住劈头盖脸骂了几句,才发现不过是迁怒而已。   除此之外……   “自今儿起,你给我离那焦顺远远的,万不能再跟他有任何来往!”邢氏咬牙切齿道:“先前我被这背主刁奴给骗了,如今才发现这厮不是个好东西!”   明明是意图坑人被反击了,亏她还好意思说的如此理直气壮。   如果放在以前,听到这番说辞邢岫烟说不得还会暗自庆幸,可现如今却知道姑母这番话,不过是因为贾赦想把自己作价‘卖’到商贾家中。   这凡事就怕比较。   有了焦顺这个参照物,肯花大价钱攀附贾赦的商贾之子,就显得上不得台面。   何况若是成器的年轻才俊,也无需这般攀附,需要花银子走门路的,多半是些……   想到这里,邢岫烟心下自然抵触,却又不敢在明面上表露出来,只好先模棱两可的应了。   正琢磨着究竟该如何脱身,却忽听管事过来禀报,说是忠顺王家的下人求见大老爷,闻听大老爷在佛堂里闭关,丢下一封书信就走了。   听是忠顺王差人前来,邢氏自然不敢怠慢,忙命人取了来,连同晚上的饭菜亲自送去了佛堂里。   进了佛堂,就见一地的墨迹、白纸,几个婆子正苦着脸擦拭,贾赦却是四脚朝天躺在佛像前,一只脚甚至翘到了莲台上,不住撩拨观音菩萨的小腿。   “大太太。”   为首的婆子见邢氏来送饭,忙起身招呼众人回避,同时向邢氏交代道:“老太太有吩咐,探视不能超过一刻钟,到了时辰老奴自会来知会您。”   说着就准备离开。   不过走出两步又想起了什么,回头悄声道:“对了,老太太还交代了,如果抄写诵念不足,便百日之后也不能离开此处,太太还是劝一劝,让大老爷好歹写一写、念一念吧。”   邢氏满口应了,等婆子们都离开之后,这才袅袅到了近前,把那食盒放在了书桌上。   蹭~   还不等邢氏开口,贾赦就窜将起来,张牙舞爪的骂道:“好个蠢妇,才刚告诉你,你就在人前露了底,老爷我冥思苦想出来的好法子,全都让你这蠢妇给毁了!”   说着,扯住邢氏半边衣领,抡起拳头就要往那狐儿媚的脸上捣去。   邢氏急忙以手掩面,嘴里慌急道:“老爷饶命、老爷饶命,这事儿和我无关啊!我刚和琏儿媳妇起了个头,老太太就召集一家子过去,哪里就来得及泄底?!”   “嗯?”   贾赦拳头一缓,狐疑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不是你,又会是谁走漏了风声?你这蠢妇莫不是想哄我?!”   说着,又狠狠一扯邢氏的衣领,撕出半边白腻。   “我怎么敢欺瞒老爷?!定是、定是……”   邢氏下意识想要推脱,可想起这事儿只有自己和贾赦知道,若要推诿岂不是只能往贾赦身上推?   当下忙讪讪的住了口。   贾赦盯着她看了一会,也觉着她不会有胆子欺瞒自己,于是恶狠狠将她丢开,没好气的道:“以后要查出是你泄了底,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说着,大马金刀的往书案前坐了,不耐烦的把桌上残存的文房四宝,一股脑都扫到了地上,呵斥道:“愣着干嘛,还不赶紧给爷布菜!”   邢氏如蒙大赦,忙打开食盒往外摆放,同时嘴里小心翼翼的道:“老爷千万消消气,莫气坏了身子——再有,那佛经您好歹抄……”   “抄什么抄?!”   贾赦不耐烦的吩咐道:“你找人按照老爷我的笔迹,抄录一百份每天送来就是!”   邢氏忙不迭答应了,随即忽然想起了正事,忙摸出那封书信送到了贾赦手上:“老爷,这是忠顺王刚刚差人送来的。”   “嘶~”   听到忠顺王的名字,贾赦脸上的桀骜登时烟消云散,猛吸了一口凉气,劈手夺过那信来撕开封皮扫了几眼,神色就变得阴晴不定起来。   “老爷。”   邢氏把饭菜布置好,见状忍不住小心探听道:“不知王爷找您有什么事儿?”   “哼!”   贾赦一把将那信掼在了桌上,咬牙道:“还能是什么事,自然是听说我被关了禁闭,特意来登门讨债的!”   “讨、讨债?”   邢氏先是一愣,随即想起自家积欠的外债,不由恍然道:“老爷那钱,竟是从忠顺王府借的?”   说着,脸上也浮现起惶恐之色。   忠顺王毕竟不比别人,那是真能当面撕破脸的主儿,他若是打着讨债的由头闹上门来……   邢氏打了个寒颤,忍不住脱口问道:“老爷何苦要借他的银子?”   “你懂什么?!”   贾赦没好气的瞪了邢氏一眼,其实他心下也是后悔不迭,暗道当初真应该缓一缓,等银子凑手了再说——可他那脾气,瞧见心头好又怎肯等待?   至于为何偏要借忠顺王的钱……   自从孙绍祖堵门叫骂之后,那还有别人敢借钱给他?   也就是忠顺王百无禁忌,又笃定他不敢赖账,这才在广交会上放了八千两银子给他。   约好了一个月九出十三归,这其实也还有半个月才到期呢,只是王府的账房听说贾赦被关了禁闭,生怕他到时候筹不够银子,所以才特地修书一封,让贾赦早做准备。   贾赦先前谋算焦顺,也正是为了补上这个窟窿。   可谁成想老太太竟会如此偏袒那焦顺,非但当众给来旺夫妇脱了籍,还把他关进了佛堂里!   如此一来,另想旁的法子筹钱也来不及了。   这若是惹得忠顺王翻脸……   想到这里,贾赦再顾不上用饭,起身焦躁的在佛堂里来回乱转。   过了会儿,突然问道:“到中秋家里能凑出多少银子来?”   “这……”   邢氏板着指头算道:“南边轮胎工坊的孝敬是一季一送,七月里刚收了一万两千两,下回再送要等到十月里,暂时肯定指望不上;公账上拨的银子老爷前日里刚……再加上老太太过寿,就没剩下多少。”   “啰嗦什么,我只问你能凑出多少来!”   “要是不留八月十五的银子,等秦显送来修院子的克扣,约莫能凑出六、七千两来。”   “不够!”   贾赦又暴躁的踱了几步,然后霍然转身,恶狠狠盯着邢氏道:“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到八月十五之前必要筹够一万零四百两银子,给忠顺王府送去!”   “这……”   邢氏苦着脸,哀求道:“老爷,奴一个妇道人家,哪里……”   “不管如何也要凑出这笔银子!”   贾赦不容置疑的咬牙道:“否则老爷我大祸临头,也绝饶不了你这蠢妇!”   “那、那我跟琏儿媳妇商量……”   “不成!”   邢氏刚提出要找王熙凤帮忙周转,就被贾赦给否了:“你这是嫌老太太罚的不够狠?这事儿若传到老太太耳朵里,老爷我还能有个好?!”   “哪……”   邢氏随即又想起了焦顺头上,毕竟她也认不得多少外人。   不过想到双方已经撕破了脸,她很快又否决了这个念头,转而想到了贾珍身上,这个族侄素来和老爷相好,又恰好靠着娶媳妇狠狠赚了一笔,大可找他能借个三四千两应急。 ###第二百三十四章 争   却说这日夜里,焦顺终于得偿所愿,不但把尤氏和李纨摆在了一处,更借尤氏之手,打破了李纨‘人狠话不多’的外壳,逼得这俏寡妇雌伏床笫、袒露心扉。   第二天一早起来,虽难免腰酸腿软,却也是意气风发。   等到了衙门,焦顺趁势就将先前拟定好的呈文,直接递到了尚书大人公案上,然后又命人去请军械司掌司郎中胡志恒,前来司务厅议事。   军械司与焦顺早有旧怨,先前韩升、侯云一案时,又有军械司官员牵涉其中。   新仇旧恨之下,那胡郎中自然晓得焦顺是来者不善。   故此得了司务厅的邀约之后,立刻召集心腹升堂议事,制定了种种应对之策。   自觉有了万全把握,这才珊珊赴约。   彼时已然临近傍晚。   焦顺亲自将胡志恒迎入值房,隔着茶几分宾主对坐之后,便开门见山的问道:“胡大人,现今工部诸司当中,尤以军械司最为要紧,内有部堂大人垂询,外有兵部、五军都督府瞩目,更因是陛下亲设,实负圣望在肩。”   “故此焦某自转任司务厅以来,便先调阅了军械司的旧档、新政,以期对军械司加深了解——然而虽所获颇丰,却有几处疑问始终不得解答,不得不请大人过来当面讨教一二。”   听到这明显是要挑刺的开头,胡志恒心下暗暗冷笑,面上也是一脸的倨傲:“我军械司虽是新设,却也比焦主事为官的时间要长些,焦主事有些疑问倒也不足为奇。”   司务厅主事的权柄不在掌司郎中之下,甚至于在很多事情上,还能对各司郎中有所辖制——焦顺身为六品官,却能名正言顺的邀请五品官前来议事,便足见一斑。   只是这军械司也不比别处,如今在工部独一份的豪横,胡志恒作为掌司郎中,也完全可以越过司务厅直达天听。   再加上双方早就摆明车马,言语间自然也就没什么忌讳。   而听出胡志恒嘲讽自己资历浅薄,焦顺倒也不恼,从茶几上拿起早就准备好的材料,装模作样的翻了翻,然后针锋相对的道:“焦某为官日浅,但多少也还算是有些作为,可我翻遍了公文,却不见军械司有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进展。”   说着,他又将手里的资料往桌上一抛,直勾勾的盯着胡志恒道:“既如此,朝廷新设军械司到底有什么用处?”   “你!”   胡志恒霍然起身,怒视焦顺。   他虽然早料到焦顺这回请自己来,多半是想拿军械司立威,可也么想到焦顺这通杀威棒,竟是直接否定了军械司存在的意义!   偏偏这话又不好反驳。   朝廷之所以单独成立军械司,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应对来自海上的侵袭,故此军械司自成立之后,就一直集中精力试图仿造出铁甲舰,以及提升舰载火炮的射程与威力。   可这两样事情又岂是轻易就能做到的?   故此胡志恒还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成果,来反驳焦顺的质疑。   不过他毕竟有所准备,在恼怒的瞪视了焦顺半晌之后,又缓缓坐了回去,沉声道:“朝廷设立军械司乃是为了铸造国之重器,既是重器,岂有一蹴而就的道理?再者,自我军械司设立以来,所产火器的品质、产量都有相当程度的提升,如何能说是毫无所成?!”   听到这话,焦顺登时笑了。   他摇头道:“胡大人总该知道南辕北辙的道理吧?若是方向错了,做的越多也就错的越多,非但于国无益,反而空耗国帑……”   “荒唐!”   胡志恒怒而拍案:“照你这么说,我军械司反倒是在坑害朝廷不成?!罢罢罢,你这黄口小儿也无需多言,咱们且到部堂面前论个短长!”   说着,再次起身怒视焦顺。   “胡大人有意,焦某自然奉陪。”   焦顺却是慢条斯理的翘起了二郎腿:“不过胡大人难道就不想听一听,焦某为何说军械司是在南辕北辙?”   胡志恒见焦顺泰然自若的样子,心下也有些迟疑起来,虽然他完全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可争议的,但还是强压着怒气冷笑道:“工部可不是市井之地,想靠虚言恫吓立威,焦主事只怕打错了主意!”   “呵呵。”   焦顺微微一笑:“以胡大人之见,西夷的前装枪和咱们的后膛枪有多大差距?西夷若要仿造的话,可有什么难处?”   胡志恒皱眉道:“西夷的火枪也颇为精巧,若要仿造咱们的后膛枪,应该……”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反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焦顺正色道:“你我都知道,以西夷现在的铸造工艺,仿制后膛枪几乎没有什么难度,我甚至怀疑西夷现在就已经仿制成功,甚至开始批量生产了。”   “最多三四年内,西夷的精锐就会全面换装后膛枪,而军械司可有把握在这期间,打造出一支足以匹敌西夷的铁甲舰队?”   “届时西夷水师依旧占据优势,我大夏却失了火枪之利,一旦战端再起……”   “哈!”   焦顺正说到关键处,胡志恒突然嗤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不屑道:“本官还以为你是有什么高论,却原来……”   他鄙夷的摇了摇头,又继续道:“这后膛枪自太祖时定案,数十年来也只是小有改动,你只知道那铁甲船难以仿造,却那知这枪械增益改进之难,甚至犹有过之!”   “毕竟那铁甲舰尤可参照,但这火枪却是我大夏独步天下,想要改进,谈何容易……”   “哈哈!”   焦顺以其之道还施彼身,也哈哈一笑打断了胡志恒的话:“仿制铁甲舰有什么难处,焦某自然不知,但说到这火枪改进么……我在杂工所时就有所涉猎,近日更是已有所得!”   胡志恒脸上终于变了颜色,脱口问道:“当真?!”   “这等事如何掺的了假。”   焦顺道:“后膛枪大体上优于前装枪,唯独在弹仓密闭上有些问题,致使射程、威力有所欠奉——而焦某针对这一问题,经过百般尝试,终于找到了一种足以抵受火药冲击,又足够廉价的胶物。”   “若依此为根基,研制一种新式枪械……”   “焦主事!”   胡志恒再次打断了焦顺的话,然后冲着焦顺深施了一礼,肃然道:“胡某代表军械司上下感念焦主事的付出,我这就去找部堂大人,为焦主事和杂工所请功。”   略顿了顿,他紧接着就图穷匕见:“事关重大,还请焦主事将配方和一应匠人转交到军械司,免得机密外泄危害社稷!”   就知道这厮肯定想捡便宜!   “转交就不必了吧。”   焦顺不为所动的道:“我司务厅所涉机密,只怕比军械司还多些,防范之法都是现成的,绝不会被那些金发碧眼的蛮夷钻了空子。”   “可新研枪械是我军械司的职责,这些东西早晚是要送到我军械司的!”   “军械司不是一心要造国之重器么?这新式枪械由我司务厅牵头,杂工所和军械司联合研制,这一来岂不省得胡大人分心?”   “不然!朝廷之所以新设军械司,就是为了一体统筹不受干扰,如今硬要让司务厅和杂工所涉及军械研制,岂不有违朝廷本意?!”   “荒谬!我司务厅的职责,就是协调各司并行不悖,若依着胡大人的意思,但凡军械司的事情就不容插手,却又将我司务厅置于何地?!”   “将一应匠人和配方调拨到我军械司,不正该是司务厅当前的要务吗?!”   两人一番唇枪舌剑,却是相争不下。   胡志恒自入主军械司以来,还不曾被这般针锋相对过,一时恼怒,忍不住愤然质问道:“如此说来,焦主事定是要扣下那配方和匠人了?却不知若因此耽误了军国大事,你担不担得起这个责任!”   焦顺却也是毫不避让的冷笑道:“胡大人可不要血口喷人,焦某上午久侯胡大人不至,就已经将此事具文呈送给了部堂,表示愿意将配方上交部里,并在此基础上督促军械司尽快研制新式枪械。”   胡志恒脸上再次变了颜色。   焦顺这么做,本质上依旧是想争夺主导权,可却披上了一层承上启下的外壳。   而这正是司务厅的本职。   如此一来,军械司若仍咬死了不容‘外人’插手,就从和司务厅扯皮,变成了对抗部里命令。   不成!   必须阻止部里正式行文,否则岂不让这刁奴占据了大义名分?   想到这里,胡志恒就待夺门而去。   然而他刚行出几步,就听焦顺在后面淡然道:“胡大人慢走,恕不远送。”   胡志恒的脚步就是一滞。   军械司横行工部,依仗的就是朝廷——尤其是皇帝的重视,但对上焦顺这个简在帝心的主儿,这效果只怕要大打折扣。   而焦顺主动献上配方,也算是在分润功劳给部堂大人,虽说部堂大人多半不会太在意这个,可对比想要独揽功劳的军械司,部堂大人会偏向哪一方,只怕不问自明。   如此一来……   胡志恒默然良久,忽然转头一字一句的道:“司务厅和杂工所只能是胁从,必须以我军械司为主!”   成了~   接下来就只剩下讨价还价的环节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为筹款邢氏举债、起贪心贾珍献策   此后两日,焦顺都在和军械司扯皮,进展虽然暂时乏善可陈,但大势已成,继续谈下去军械司早晚是要让步的。   说到底,焦顺主政司务厅的基础是‘勤工助学’,与军械司联合研制枪械,至多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但这对急于做出一番成果的军械司来说,却是关乎存废的生死大事。   所以继续僵持拖延下去,先撑不住肯定是军械司无疑。   而在此期间。   贾母寿诞前后所引发的暗流,也正在荣国府内持续发酵……   首先是邢氏。   受贾赦所迫,不得已病急乱投医的她,第二天上午就亲自前往宁国府,先拉着尤氏东拉西扯了好一通,然后才腆着脸提起了借钱的事儿。   尤氏倒也没拒绝她,只说自己当家不做主,这事儿必要禀明贾珍才好定夺。   邢氏也知道宁国府的实际情况,故此不再催促尤氏,只是放下身段连说了许多软话,又保证等秋后得了进项,一定会尽快还钱,这才忧心忡忡的去了。   等大太太走之后,尤氏便把借钱的事情禀给了贾珍,贾珍听完先是一口否决,直言大老爷是属貔貅的,便守着金山银山也断不可能还钱。   又表示若换成二老爷登门借钱,倒还可以商量商量。   尤氏闻言嗤鼻道:“人家政二叔守着薛家这大财主,还用得着管咱们借银子?”   她自从‘被迫’傍上焦顺以来,对贾珍就渐渐少了敬畏之心,若换成以前可不敢这般唱反调。   贾珍如今倒也已经习惯了,只是冷笑道:“还真让你说准了,只怕政二叔那边儿正琢磨着,该怎么向薛家开口呢。”   “真要借银子了?”   尤氏不由得大为诧异,指着南面道:“不是说去年从林家弄来不少银子么,怎么还要找薛家借钱?”   “那也经不住淌水似的往外泼银子!”贾珍捻着胡须继续冷笑:“政二叔大半年都不在家,各处还不狠命苛敛银子?偏又赶上老太太过寿和八月中秋,便守着金山银山也经不起这么挥霍!”   “我估计等修好了别苑,那边儿可就要过一段苦日子了——但再怎么苦,也得先把省亲的事儿撑下来!到时候不找薛家借银子还能找谁?”   尤氏听完贾珍这番分析,却不由的翻了个白眼,说起别人的事情头头是道,可当初秦可卿过世时,贾珍自己却也没少挥霍。   若不是为了弥补这个大窟窿,自己也未必会委身于焦顺。   不过眼下也不是翻旧账的时候,尤氏当下起身道:“那我去回了她,就说账上实在凑不出这么多……”   “别!”   贾珍急忙拦住:“那夫妻俩是什么人,老爷我还能不知道?都是一等一的滚刀肉,你要真这么说,她只怕就要打蛇顺杆爬,让咱们有多少借多少了。”   “那我该怎么回她?”   “你就说、就说……”   贾珍冥思苦想了半天也不得要领,不经意间扫到求子观音前的香炉,这才猛地一拍大腿道:“对了!就说是老太爷为了修道观,把家里的银子都苛敛走了,如今我也正在四处筹钱过节呢。”   “那我这就去回她。”   “等等!”   尤氏应了,正准备去东府里回话,不想贾珍突然又拦住了她,捋着嘴上两撇胡须,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显是没动什么好心眼。   “又怎么了?”   “还是我亲自走一趟吧,赦大叔遭了难,我这个做侄子的总该登门探问探问才是。”   尤氏猜到他肯定是别有所图,却也懒得多做理会,甚至乐得不用跟贾赦夫妻打交道。   这贾珍拿定了主意,又异样的瞥了眼那求子观音,这才匆匆赶到了荣府东跨院里。   邢氏听说贾珍亲自登门,忙满心期待的将他迎入后宅,哭天抹泪的道:“珍哥儿,你叔叔这回可是摊上事儿了,你自来与他亲近,可不能眼瞅着不管啊!”   贾珍也是顿足捶胸:“叔叔怎么如此不智,偏去借忠顺王家的印子钱?!他仗着是今上的亲叔叔,平常无事还要生非,这若是让他寻了由头,只怕连天都要捅个窟窿!”   邢氏哪知他早就打定主意不肯借钱,见贾珍如此激动的样子,只当自己找对了人,忙附和道:“可说是呢,好在缺的银子不多,再凑五……七千两足矣!”   她原想说五千两,可想到再怎么寒酸,家里总也要过中秋的,于是忙又添了两千两。   说完之后,便一脸希冀的望着贾珍。   可贾珍脸上的激动却渐渐退了潮,嘬着牙花子为难道:“要说这点银子也不算多,可眼下实在是不凑巧,我们老爷因打量着家里别苑改的极好,就动了心要翻修道观——我这做儿子哪里拦得住他?愣是被他把家里的银子苛敛了个干净!”   说着,两手一摊道,苦笑道:“现如今侄子也是满世界求告,想要借些银子过中秋呢,实在是爱莫能助。”   邢氏虽然时常做些混不吝的事情,可到底也不是个傻子。   心道哪有这么巧的事情,那敬大哥早不修道观晚不修道观,偏自家上门借银子的时候,正好就倾尽所有的修起了道观?   当下她脸色也难看起来,两手掐着帕子恼道:“感情珍哥儿这回来,是专门找我哭穷来了?!也亏你叔叔向来惦念你!”   惦念?   他怕是惦念我那几个没带去广交会的小妾吧!   贾珍暗自冷笑一声,脸上却装出受了委屈的样子:“婶婶这说的什么话,我家里若有银子,还能不帮着叔叔救急?实在是不凑巧的紧!”   顿了顿,他终于图穷匕见:“不过我这回来,也是给婶子出主意来了——家里银子虽不凑手,但我叔叔近来买的宝贝可不少,您捡几件不要紧的给我,我去替您发卖个好价钱,这银子可不就凑出来了吗?!”   “这……”   邢氏倒真没想到这一节,毕竟那些古玩珍宝都是贾赦的心头肉,她等闲哪敢随意处置?   但事已至此,这也未尝不是一个出路。   故此沉吟半晌之后,邢氏便道:“那你且在这里稍候片刻,我去佛堂里问一问你叔叔的意思。”   随即抛下贾珍,径自寻到了贾赦关禁闭的佛堂里。   这回地上倒还算干净,只是贾赦愈发恶形恶状,散乱着发髻满目的血丝,看上去像是要择人而噬似的。   “如何?!”   他一见邢氏自外面进来,便急忙上前扯住邢氏逼问:“那笔银子可曾凑够了?!”   邢氏先把自己找贾珍借银子,却被他哭穷婉拒的事情说了,当下直惹得贾赦破口大骂。   等贾赦的情绪稍稍缓和了些,邢氏这才又期期艾艾的,提起了变卖古玩珍宝的想法。   “你敢!!”   谁知刚起了个头,就又惹得贾赦勃然大怒,扯住邢氏的头发咆哮道:“那些东西但凡少了一件,老爷我非活剐了你不可!”   紧跟着又补了句:“便卖了你这蠢妇,我也断不会动那些物件!”   邢氏被唬的花容失色,忙推说这主意是贾珍出的,又赌咒发誓绝不动那些物件一根毫毛。   贾赦这才丢开了她,余怒未消的来回踱步,嘴里一会儿诅咒贾珍不得好死,一会儿又大骂焦顺刁奴欺主。   好半晌他才站住了脚,咬牙切齿的道:“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你去找那焦顺,告诉他只要肯奉上重聘,我便答应把女儿许他!”   他竟是宁肯卖女儿,也舍不得那些死物件。   “这……”   邢氏正梳拢着头发惊魂未定,听了这话脸上又是一苦,支吾道:“咱们先前已经那这话哄过他一回了,如今又撕破了脸,只怕他不会答应……”   “那是你哄他!”   贾赦不耐烦的截住她的话茬,恶声恶气的道:“如今既是老爷我发了话,这婚事自然是真的!你只管去说就是,我的女儿换他几千两银子,已经是大大便宜他了,他难道还敢有二话不成?!”   顿了顿,又咬牙道:“错非老爷我被关在这里,随便寻几个冤大头,也绝不止这个价!”   邢氏依旧觉得希望渺茫,可见丈夫如此笃定,却也不好再泼冷水,只能先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第二百三十六章 死宝贝、活宝贝   离开佛堂之后,邢氏心事重重的回到东跨院里,这才记起还有个贾珍在家里等着。   想到正是他的馊主意害自己遭了打骂,邢氏便板着脸到了厅内,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道:“珍哥儿,你也别在这里等着便宜了,那些宝贝你叔叔一件都舍不得动,更何况是拿出去让你贱卖!”   贾珍闻言大失所望。   他原想着趁机赚上一笔,谁成想这叔叔竟是舍命不舍财,比自己还要吝啬许多。   失望之余,贾珍本打算就此离开。   可不经意间瞥到邢氏青丝垂耳、俏面含煞的模样,心下忽然又是一动,脱口道:“叔叔舍不得死宝贝,那家中的活宝贝又如何?”   “什么活宝贝?”   邢氏先是有些莫名其妙,随即却一下子想岔了,暗道这禽兽莫非也惦念上了迎春不成?!   那可是他的堂妹,他怎么就敢……   不过想想贾珍扒灰的传闻,似乎惦念堂妹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邢氏正胡思乱想,不防贾珍却往前凑了两步,直勾勾盯着她道:“婶子难道就没听说过,好妻近地家中宝的说法?”   其实这话原是‘丑妻近地家中宝’。   不过邢氏当初就是凭借着美貌,才成了贾赦的续弦夫人,她入府时不过十五岁,如今十七年过去了,论姿容虽已不是最盛时节,但三十二岁的妇人,平素保养的又极好,怎么看也与‘丑’字搭不上边。   打量着邢氏那狐媚的面庞,肖想着衣服下成熟的身段,贾珍一时只觉喉头发干、心下瘙痒。   这容貌身段还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   儿媳他早已受用过了,这婶子却还不曾沾染!   而邢氏听了这话,先是一愣,继而那狐儿媚的面庞就涨成了猪肝色,对着凑上来的贾珍狠啐了一口,大骂道:“瞎了心狗杂种,连自家婶子都敢惦记,你怎么不去X你娘去!”   贾珍被她指着鼻子骂娘,又啐了一脸的唾沫,却也半点不恼,笑吟吟的抹了把脸,将手放在鼻尖用力嗅了嗅,嘴里嘿笑道:“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婶子怎么就恼了?要不,我找叔叔商量商量,也兴许他老人家开明,就……”   “就你娘了个X!”   邢氏已是气急,满嘴的市井粗口,指着门外道:“滚!你给我滚出去!”   贾珍冲她摊了摊手,这才不慌不忙离开。   邢氏追出去又啐了一口,回到屋里生了半日闷气,眼见着夜色将近,却又忍不住心生惶恐。   毕竟先前贾赦可是曾说过,宁肯卖了她也不能动那些物件。   这虽是气话,可看其为了还债不惜卖女儿的做法,真要是被贾珍当面引诱几句,也未必不会出此下策!   是夜。   邢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想着该如何才能逃过这一劫。   直到天亮时,她才终于下定了决心,打算拼尽全力从焦顺那里拿到银子,以免真被丈夫当成‘活宝贝’抵押给贾珍。   于是初五傍晚,苦等了一天的邢氏,便差人在荣府后门截住了焦顺。   见面之后,她把只要肯给聘礼就卖女儿的事情一说。   焦顺当即冷笑连连:“太太是把我当三岁小孩哄了?实话告诉你,赦老爷那些谋划我心知肚明,你如今就算说出花来,也休想再让我上当!”   “顺哥儿。”   邢氏一改先前高高在上的态度,苦口婆心的解释道:“先前是老爷的不是,可现如今他是真心要把二姑娘嫁给你,绝没有哄骗的意思——你若不信,我可以当着你的面对天发誓!”   但焦顺却是嗤之以鼻。   先前他也不过是想把贾迎春当个备胎养着,现如今闹成这样,如何还会选她做大妇?   “太太就算赌咒发誓又如何,这当家做主的可不是你!”   “那、那我带你去见老爷,让他当面……”   “不必了!”   焦顺想也不想就拒绝道:“事到如今,我与二姑娘已是注定无缘,为了二姑娘的清誉着想,往后这些话还是不要再提了!”   说着,冲邢氏粗粗一礼:“若没旁的事儿,且容我先行告退。”   丢下这话,转身就走。   “顺哥儿、顺哥儿,你先别走!”   邢氏哪敢丢开这救命稻草,忙提着裙角赶上去,不管不顾的扯住了焦顺的袖子,哀求道:“不提二姑娘了、不提二姑娘了!我只求你暂借五千两银子可好?三分利!且等十月里南边的银子到了,一准儿连本带利还你!”   “哈哈!”   焦顺哈哈一笑,边试图挣开邢氏的拉扯,边鄙夷道:“太太不妨出去扫听扫听,看京城里有谁敢把银子借给赦老爷?我的银子又不是大风刮来的,何苦平白担这风险。”   邢氏见焦顺要挣脱,索性一把抱住了焦顺的胳膊,急道:“我可以对天发誓……”   “空口无凭,便立誓又能如何?”   焦顺不屑嗤笑,随即却想到了当初被贾赦强买去的扇骨,临时改口道:“不过要是赦老爷肯拿些珍品玩物出来做抵押,这事儿倒也不是没得商量。”   邢氏闻言登时气苦。   这一个两个的都想着趁火打劫,可贾赦又怎肯舍得那些心肝宝贝?   而趁着这个档口,焦顺却是用力挣脱了她的束缚,逃也似的去了。   是夜。   邢氏再次失眠。   披散着头发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憔悴娇弱的容颜,心下是五味杂陈。   她自嫁入荣国府以来,便对贾赦唯命是从,从来不曾违逆丈夫的心意,谁成想百般逢迎,却仍是落到了这等窘境。   现如今焦顺咬死了,必须有足够的抵押才肯借钱;贾珍更是贪得无厌,意图趁机低买高卖赚取差价。   偏老爷又舍命不舍财,宁愿卖女儿也不让动那些死物件。   可问题是这女儿也卖不出去啊!   邢氏烦躁的打开梳妆盒,又用力扣上了盒盖,几根修长细嫩的指头在铜锁上来回摩挲着,却始终想不出破局的法子。   再这么下去,就真要失身于贾珍了!   这是邢氏三十多年来,从未设想过的局面,也是无论如何都不想面对的结局。   失掉贞洁也还罢了,那贾珍当初和儿媳秦可卿的事情,就曾闹的满城风雨,自己若真失身于他,又如何保证奸情不会泄露出去?   到那时可就不止是贞洁受损了,只怕荣国府大太太的位置也难以坐稳。   甚至于……   秦可卿的下场,就是自己的前车之鉴!   更何况贾赦是喜新厌旧之人,自己本就已经不得他宠爱,这再失身于贾珍,只怕日后愈发不被他看重了。   再往深里想,这凡事就怕起头,今儿能为了还债把自己抵给贾珍,明儿缺了银子未必不会把自己许给别家,真要是那样,只怕自己就是生不如死了!   邢氏打了个寒颤,愈发坚定了不能失身于贾珍的念头。   可要想避免这种下场,她就必须尽快筹到银子还债,让贾珍无机可乘才行。   偏焦顺却又担心自己口说无凭,非要拿出抵押才肯……   等等!   邢氏脑中突然跳出一个念头,虽然她自己也觉得荒诞至极,可却偏又萦绕在心中,始终挥之不去。   时间就这般又过去了两日。   到了八月初七这天中午,邢氏突然听说贾珍求见贾赦,却被守门的婆子拦在了门外,一时慌的什么似的,倒又因此下定了决心。   傍晚。   邢氏再次将焦顺请到家中,先抱着万一的希望问道:“顺哥儿,你当真对二姑娘无意?”   “焦顺不敢高攀!”   听到这斩钉截铁的回答,邢氏深吸了一口气,边手颤颤的解去外套,边声颤颤的道:“家中的死宝贝老爷不许动,只有一桩活宝贝我能做主,就不知、不知顺哥儿敢不敢要?”   说话间,任凭那外套滑落在地,露出一席白底青花的高开叉旗袍。   比起失身于贾珍所带来的种种恶果,她倒宁愿瞒着贾赦将自己抵押给焦顺! ###第二百三十七章 强出头   翌日。   唉~   正披星戴月奔驰的马车里,传出一声叹息。   但邢氏之所以如此施为,也是被逼到了墙角,焦顺要是再出尔反尔,彻底断了她的生路,很可能就是同归于尽的结果。   罢了。   只当是花钱买个教训吧。   EMMM……   既然已经花了钱,以后自当反复吸取教训、时时复盘教训,也好牢记这个教训。   说起昨晚上这个教训,倒也真是……   咦?   自己也没喝酒,为毛想要场景复现的时候就莫名断片了?   而且这种症状也不是头一回出现。   算了,等得闲再仔细回味吧。   一路无话。   这日焦顺又在衙门里,与军械司的人扯皮了大半天,期间他隐约察觉到,军械司的谈判代表只是在拖延时间,真正的功夫,恐怕都用在了说服高层上。   不过鉴于栽赃案刚过去不久,几位堂官对焦顺的事情都是慎之又慎,即便军械司再怎么努力,注定也只能是白忙一场——若非是顶着这个BUFF,焦顺也不会急吼吼挑事儿了。   却说这日傍晚,焦顺回到荣国府,刚到后门不出意料又被邢氏的人给拦住了。   焦顺知道她是担心什么。   故此登门之后就向邢氏保证,自己肯定会在中秋之前,把银子凑齐了给她送来。   其实压根不用凑,焦家也没什么要占用银子的地方,这小半年间靠着木材生意和衙门里的灰色进项,他足攒下了约莫一万七千两的浮财——要不说这权财二字,总是连在一块呢。   之所以故意拖延时间,只是不想让邢氏把这事儿看的太容易,以至再萌生出更多的贪念罢了。   而邢氏本来生怕他会拔X无情,得了这番应承总算是松了口气。   随即她竟就挂件似的缠了上来,摆足了小妇人情态,撒娇似的缠着焦顺,把近日里的忧愁烦恼,包括与贾赦、贾珍之间的事情,全都豪不隐瞒的道了出来。   张爱玲在《色戒》里说的那句‘通往心灵的路’,虽然有所偏颇,但放在邢氏身上却再真实不过了。   她一贯没什么大智慧,就认准了女人需要依附男人的硬道理,先前唯一的男人是贾赦,于是便对贾赦百般的屈从,如今多了个焦顺,竟也把那一套用在了焦顺身上。   有鉴于她和焦顺的事情,并不敢告知贾赦,这奸夫所享受的待遇,倒比亲夫还要略高一筹。   而体验过这一套之后,倒让焦顺有些后悔了。   也或许,娶个像邢氏这样的老婆,比娶钗黛那样聪明独立的更适合自己?   当然了,这个所谓的或许,也只有在颜值身份成等比的情况下,才算是成立。   好容易挣脱了依依不舍的邢氏。   焦顺正准备打道回府呢,不曾想在二门夹道又被人给拦住了,这回也是熟人——玉钏的姐姐金钏。   她是代表王夫人,请焦顺过去说话的。   这……   昨儿刚那啥了大太太,今儿二太太又主动找上门,有那么一瞬间,焦顺还真就想歪了。   不过想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跟着金钏往二房后宅走,一路上就见这丫头几次欲言又止,焦顺原想问她到底想说什么,可想到既是有难言之隐,回去托玉钏出面打探,无疑更为稳妥一些。   于是也便佯装不知。   等到了二房院里,焦顺照规矩先问了贾政行止。   按照王夫人的说法,贾政因要集中精神总结巡视推广新政的经验,所以暂时搬去了外书房住。   不过考虑到方才路过时,赵姨娘所在的西厢并无灯火,王夫人说这话时又透着几分不快,显然贾政这是又撇下家中黄脸婆,和小妾过二人世界去了。   得出了这个结论,焦顺自然识趣的岔开了话题,转而询问王夫人找自己来究竟有何吩咐。   “这……”   王夫人却也欲言又止起来,酝酿了好一会儿,这才唉声叹气道:“还不就是为了宝玉,这几日他茶饭不思,眼见就瘦了一圈,听说夜里还止不住的咳嗽呢。”   说着,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细纹。   啧~   还真让老爷子说准了!   听这话头,王夫人明显是看儿子痴病了几日,一时心软就想把晴雯要回去。   这送也是她,讨也是她,还真不嫌折腾!   焦顺心下腹诽着,面上却装出惊讶的样子:“怎么,宝兄弟病了?我竟不知到这事儿,因他几日没去工部,我还以为是政老爷的意思呢。”   “他……唉!”   王夫人又是哀叹一声:“还不就是因为晴雯的事儿,我本以为只要把那丫头送走,他渐渐也就抛在脑后了,谁成想……”   说着,她抬起头直视焦顺,满脸歉意的道:“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你看是不是把晴雯那丫头再……”   说到半截,王夫人忙又补充道:“我自然不能让你母亲身边没人伺候,是准备拿别的丫头换她,这屋里你瞧上哪个都成!”   话音未落,后面金钏就缩起了脖子。   焦顺不由得恍然大悟,原来这丫头一路上欲言又止,是怕自己把她挑走啊。   “这……”   焦顺脸上挤出几分尴尬来,避开了王夫人的目光,支吾道:“原本也是这府上的丫鬟,说不上什么换不换的,只是……唉!”   看他也学自己长吁短叹起来,王夫人就知道另有隐情,于是就忙追问:“顺哥儿,莫不是那刁丫头又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儿?”   “实话不瞒您说。”   焦顺一脸羞愧道:“初二晚上我酒醉归家,她恼恨宝兄弟绝情,竟摸黑爬上了我的床,因不曾仔细分辨,只当是开了脸的香菱、玉钏,所以……”   “阿弥陀佛!”   王夫人一声佛号打断了焦顺的话,红涨着脸道:“此事勿要再提了——这等放浪无行的小蹄子,莫说已经失身于你,便依旧完璧,也万不能让她带坏了宝玉!”   呵呵~   别的方面也还罢了,单论这男女之事,您那宝贝儿子还用别人带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连焦某人都没他经验丰富! ###第二百三十八章 中秋月圆,不见不散   却说送走了焦顺之后,旁人也还罢了,那金钏却是既惊又喜。   惊的自然是晴雯如此决绝,竟丝毫不留余地;喜的却是自己非但没被焦顺挑去,反还少了一个竞争对手。   她按捺住惊喜的情绪,等服侍着孤零零的王夫人早早睡了,这才悄默声的出了院门,赶奔贾宝玉的下处。   彼时宝玉正歪在床上郁郁寡欢,见是金钏登门,忙强撑着身子坐起来,笑道:“太太下午才差了姐姐来,这怎么大晚上又来了?咳、咳……”   “太太不差使,我难道就来不得了?”   金钏一向也是与宝玉熟惯了的,作势与他笑闹了几句,这才道明来意:“我因刚听了件事儿,觉着应该让你知道,所以才担了干系连夜过来。”   “不知是什么事?”   “傍晚时太太召见了焦大爷,原是有意要把晴雯讨回来……”   “当真!”   贾宝玉听到半截,猛然挺直了腰板,一掀被子起身攥住了金钏的手,满眼希冀的追问:“焦大哥可曾答应?!”   “这……”   金钏略一犹豫,还是决定断了他的念想:“那晚晴雯从你这里回去,一赌气就爬上了焦大爷的床,焦大爷当时吃多了酒,也不曾仔细分辨,就与她……”   贾宝玉听到这里,张着嘴瞪圆了眼睛,一身的精气神似乎都从窍穴里逸散了出来,刚挺起的脊梁也渐渐软了,踉跄着坐回床上。   就这么失魂落魄的,任凭金钏怎么呼唤也再没反应。   “怎么了?”   袭人听着里间动静不对,忙挑帘子走了进来,见贾宝玉这番模样登时慌了手脚,扑上去又是搓心口又是掐人中的。   好一会儿贾宝玉眼中才又多了丝人气儿,茫然的看看袭人,再看看金钏,然后张口呼唤道:“晴、晴……噗!”   一个‘雯’字尚不曾吐出,就先喷出口热血来,随即仰头往后便倒,自此人事不省!   “宝玉、宝玉!”   “二爷!”   这一下登时乱了营,鸡飞狗跳好一会儿,才有人想起去请大夫。   而这时金钏早唬的面无人色,带着哭腔扯住袭人道:“好姐姐,我可万没想到,会、会这般……”   袭人心下虽对金钏百般埋怨,可金钏毕竟是王夫人的贴身大丫鬟,又一贯心向宝玉,也不好就这般与她结怨。   故此只能强打着精神宽慰道:“不关你的事,都是晴雯她——唉!晴雯实在是太偏激了,若能等上几日何至如此?”   “对对对,都怪晴雯!”   金钏连忙附和,随即看向床上人事不省的宝玉,讪讪道:“那我、我先回去禀明太太?”   袭人瞧出她是在担心什么,便道:“我让个小丫鬟跟你一起回去,你只说是这边儿差她报信的就成。”   金钏这才松了口气,匆匆领了个小丫鬟回家,谎称是宝玉突然发病,特意差人过来禀报。   至于她自己连夜传讯的事情,却是悄悄瞒了下来。   王夫人得知宝玉病重,自也是大惊失色,急忙连夜请了名医上门诊治。   等到天明又惊动了老太太,一时闹的阖府震动,纷纷传说宝玉这回有性命之忧!   旁人也还罢了,那赵姨娘得了消息,却是喜的什么似的,暗地里求神拜佛期盼宝玉早日归天,自此将贾环扶了正。   而焦顺这日恰逢休沐,听闻宝玉突然病重,也忙带着玉钏登门探视,结果却被袭人拦在了门外。   袭人言语里虽没有透露半点风声,但焦顺却也猜出必是晴雯的事情发了,不由得暗道一声晦气。   这若真把贾宝玉给气死了,说不准王夫人就要恨屋及乌了!   故此,他倒是诚心实意的期盼宝玉早日康复。   偏这当口,平儿竟突然找上门来。   却原是有些旧日差事,一时吃不准该如何处置,奉王熙凤的吩咐特来寻徐氏解答。   焦顺一面支开了玉钏几个,一面独自将平儿迎进了堂屋客厅,这才开口道:“姐姐来的实在不巧,因家里新买了个院子,家父家母连同我那义父,都去察看该如何改建了。”   平儿听了这话,眉眼一垂,便要告辞离开。   “姐姐留步!”   焦顺那肯就这么放走了她?   要知道自从那日相约洞中,却稀里糊涂被李纨拔得头筹之后,平儿就开始刻意躲着他,这大半年来,还是头一回得着机会单独相处。   焦爵爷好容易得了这机会,自要竭力撩骚几句。   当下微微躬手道:“一向不得机会,我这里已经存了一肚子的体己,想跟姐姐倾诉倾诉呢。”   “我可受不起这话。”   平儿淡然的语气中,又透了遮不住的几分酸意:“焦大人如今官运亨通,自有那青春貌美的往床上爬,似我这般残花败柳之身……”   “姐姐!”   焦顺一脸激动的打断了她的言语:“她们算个什么,能比的过咱们自小的情谊?我只恨自己晚生了几年,却万万听不得姐姐自轻自贱!”   顿了顿,又苦着脸解释道:“何况那晴雯是趁我酒醉,不声不响的就……”   “我也是一时不察,才着了她的道,为了这事儿,我又恶了宝玉,连二太太也颇有埋怨,正不知该如何自处呢,偏姐姐还乱吃飞醋……”   说到这里,有心学宝玉顿足捶胸,嚷上几句‘终究错付了’,可到底还是放不开身段。   不过平儿的态度也已经软了下来,连道‘我不是那意思’,又忍不住埋怨香菱玉钏:“你屋里那两个也不晓事,但凡有人能帮着看顾看顾,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焦顺趁机握住她的柔荑,目光灼灼的道:“她们要能有姐姐十分之一的体贴稳妥,我也就知足了——只可惜我晚生了几年,错过了……”   当初平儿早已是身心皆许,只因目睹焦顺和李纨的意外,心下留了疙瘩,总也难以解开,这才一直避着焦顺。   如今重又听了他这些言语,本就不曾紧闭的门扉,登时又敞开了个口子,险些就把身子倾入焦顺怀中。   可想到这地界终归不是私密处,她忙竭力挣开焦顺的手,佯装镇定的岔开了话题:“太太近来时常寻你过去,却是为了什么?”   “这……”   焦顺略一迟疑,平儿便又道:“若是不方便说,就算了。”   说着,就要绕过焦顺趁机脱身。   焦顺忙又拦住了她,正色道:“旁人来问,我是打死也不肯说的,但既是姐姐问我,我怎能不说?”   说着,略略压低了嗓音:“大太太是想找我借银子,说大老爷欠了个厉害人物的印子钱,偏被关在佛堂里无处筹措,故此就想找我借几千两银子应急。”   “你答应了?”   “自然……”   焦顺刚想说是答应了,心下突然灵机一动,急忙改口道:“自然没答应,否则怎会三番五次的寻了我去?”   平儿闻言不由得松了口气,拍着心口的丰盈道:“没答应就好,那夫妇两个一向贪得无厌,只怕是好借难还。”   谁知焦顺却一本正经的道:“可我现在突然改了主意,偏要把银子借给她。”   “这是为何?!”   平儿诧异睁圆了美目。   “还能是为何?”   焦顺挺胸叠肚:“若能借此请她出面做媒,讨了二奶奶家中的活宝贝来,这几千两银子就算打了水漂,对我而言也是赚了!”   “呸~”   平儿哪知道,他这是想要一鱼两吃,还以为是在玩笑,当下啐道:“你这愈发没个正行了!”   “罢罢罢!”   焦顺闻言侧身让开去路,佯怒道:“姐姐只是不信我,这一两天内,就叫姐姐知道我的赤诚之心!”   平儿只觉得莫名其妙,却也怕再耽搁下去,王熙凤那边儿没法交代,于是千娇百媚的横了他一眼,匆匆回了倒座小厅复命。   因只当是随口玩笑,平儿也没把那话当一回事,反为焦顺与宝玉起了嫌隙而心忧不已。   谁曾想转过天,大太太竟差人请了她去,又屏退了左右,和颜悦色的道:“你如今也有些年齿了,总不好一直做个丫鬟,若有心,我就跟琏儿媳妇商量商量,让你另攀高枝儿做个姨娘可好?”   平儿登时惊的瞠目结舌。   这才知道焦顺竟不是空口白话,而是当真用几千两真金白银,托请大太太讨自己过门做妾!   她感动之余却又不禁担心起来,生怕邢氏真就这么找上门去,惹恼了二奶奶和琏二爷。   焦顺本就已经得罪了二太太和宝玉,这要是再……   想到这里,平儿急忙推拒道:“太太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毕竟是二奶奶的陪房,又、又开过脸……怎能另寻什么、什么高枝儿。”   说到后半截,倒有些自惭形秽起来。   心道自己这残花败柳之躯,那当得起焦顺如此心意。   “这怕什么。”   邢氏却不以为意:“莫说是开脸的丫鬟,就互赠小妾又是什么新鲜事?听说那广交会……”   说到半截,想起焦顺之前的叮嘱,忙又改口道:“不过我瞧顺哥儿倒是对你一片痴心,万不肯这般作践你的!”   这一语点破,平儿更是再无怀疑。   当下坚词拒绝了邢氏的‘好意’,转过头便寻到了焦家,谎称是王熙凤有话要问,将焦顺带到了内子墙下。   看看左右无人,她回头目若柔波的盯着焦顺,埋怨道:“你怎么如此莽撞,真就去寻了大太太出面——且不说白花这银子值不值得,若是因此惹恼了琏二爷,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虽是埋怨,却透着满腔的绵绵情意。   焦顺心知得计,当下一把将她涌入怀中,胡乱揉搓着激动道:“就恼了他又如何?!若能和姐姐长相厮守,他便杀了我,我也只当是赚了!”   “呸呸呸,浑说什么!”   平儿半点没有挣扎,伏在他怀里轻啐了几下,仰头道:“你想死,我却舍不得——我已经将这事儿推掉了,不过你千万小心,别被大太太攥了这把柄趁机拿捏。”   邢氏还差这一桩把柄?   焦顺心下哂笑,却抓住平儿的胳膊,将她从自己怀里推开,瞪圆了眼睛急道:“你怎么就推掉了?我好容易才想到这法子,若错过了,只怕后半辈子都……”   平儿抬手掩住他的嘴,柔声道:“你有这心意,我便是死也知足了,又怎能让你为我得罪他们夫妇?”   说着,又直视着焦顺的眼睛,认真道:“从今儿我只当是自己是你的人,也只是你的人,就算是有缘无份,我也认了。”   面对那满眼的坚定,焦顺心下却倒莫名有慌了。   “平儿姐!”   于是他忙又一把将平儿搂紧了怀里,借以掩饰自己心头的异样。   两人就在这内子墙下相拥了许久,这才恋恋不舍的分开。   平儿整了整衣衫鬓角,突然丢下一句:“中秋夜里,还是那老地方。”   说着,满面娇羞转头便跑。   不过奔出七八步远,她却又住了脚,折回来叮嘱道:“这回你千万别再喝酒了,不然……哼!”   焦顺讪讪一笑,刚要做出保证,忽听平儿又问:“那夜之后,大奶奶可曾、可曾……”   “这个……”   焦顺略一犹豫,想到这府里就差个能和李纨互相掩护的人,遂咬牙冒险道:“她事后还是察觉出了异样,还……”   “还怎得?!”   “还顺藤摸瓜找到了我头上!”   “怎么会!”   平儿慌急的一把扯住了焦顺,随即却又觉得不对劲儿,若大奶奶觉察到了事实真相,又怎会大半年来相安无事?   “你不会是在说笑吧?”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笑过?”   焦顺苦着脸道:“我当初倒也吓的够呛,想找姐姐商量商量对策,偏你又一直躲着我。”   这明是他自己造的孽,偏平儿此时情深意切,竟就自责起来,同时紧张的追问:“那她找到你之后呢?怎么一点风声都没传出来?!”   “这个么……嘿嘿!”   焦顺把头凑在平儿耳边,悄悄细语了几句。   平儿先是震惊随即是狐疑,不可思议的盯着焦顺道:“当真?大奶奶怎么会、怎么会……”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焦顺两手一摊:“你要是不信,得空我让你亲眼瞧一瞧……”   “呸,谁要看这长针眼的腌臜事!”   平儿不等他说完,狠啐了一口转头便走。   “平儿姐!”   焦顺忙追上去,紧张的问道:“你不会又不理我了吧?”   平儿脚步一顿,头也不回的道:“中秋月圆,不见不散!”   “中秋月圆,不见不散!”   焦顺也忙回了一句。   目送平儿远去,他脸上先是浮现出得意之色,随即慢慢浮现出几分惭愧。   半晌,焦顺忽然抬手打了自己一个不轻不重的耳光,羞愧的骂道:“精虫上脑的东西,真不是个玩意儿!”   不过羞愧归羞愧,他转头往回走了几步,就又开始期盼起了中秋月圆之约。 ###第二百三十九章 一波平一波起   转眼已是八月十三。   刚消停没两天的荣宁二府,又开始张灯结彩的操办起来,唯独东跨院里没什么动静,明着说是大老爷正在受罚,家中不好大操大办,实则却是囊中羞涩,一文钱恨不能掰成两半花。   旁人或许被瞒过了,贾珍却如何不知邢氏的窘迫?   当下又生出了狼心狗肺,巴巴的找上门来欲图大逆不道,谁成想却吃了闭门羹,闹的好没意趣。   悻悻的回到宁国府里,莫名又触动了心弦,对着尤氏院里暗骂不已,心说都是小门小户出来的继室,这婆娘的坚贞竟不如婶子半分,轻而易举从了那焦顺不说,如今更是一门心思要弄个小杂种出来!   虽说这些事情,都是贾珍自己首肯,乃至主动推进的,可如今见识了邢氏的坚贞不屈,总觉得尤氏当初变节太快,也太主动了些。   难道是因为自己的魅力比不上赦大叔?   完全不可能嘛!   所以,自然只能是尤氏的错!   再想到这奸夫Y妇竟还阻止自己对新儿媳下手,他就更觉着气不打一处来。   有心登门责骂几句,却又怕焦顺因此恼了,在贾政面前告发自己——修别院的事儿眼看就要结尾了,如今正是全身而退的关键时刻,他又怎敢节外生枝?   故此一咬牙一跺脚,便命人喊了贾蔷过来灭火。   与此同时。   后院客厅里,尤氏和银蝶主仆正听贾蓉悄声禀报。   “得了太太的吩咐,儿子便差人暗中摸查,果然查到针线房里的小丫鬟卍儿,和那茗烟有些不清不楚的勾当!”   “他二人多是在趁乱行事,上回还是西边儿老太太过寿时,那卍儿打着去瞧热闹的名头……”   “以儿子看来,八月节他二人只怕也少不了要勾连!”   听贾蓉说罢,尤氏放下手上的茶水,微微颔首道:“这回行辛苦你了。”   顿了顿,又问:“你宝叔叔最近身子可好些了?”   “这……”   听尤氏突然岔开了话题,贾蓉一时没反应过来,楞了片刻才道:“说是好些了,却还没有大好,我前儿去探视时,宝叔刚能勉强下地,可走不了几步就嘘嘘带喘的。”   “嗯。”   尤氏再次微微颔首,随即吩咐道:“你先下去忙吧,这眼见八月节快到了,领着赖升把各处都仔细巡视一遍,千万别再出什么纰漏。”   贾蓉连忙应了,却犹豫着没有告退。   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尤氏便问:“你还有什么事情要说?”   “这个……”   贾蓉略一迟疑,就主动请缨:“听说那茗烟得罪过焦叔叔,若是太太有意要给叔叔出气,只管交给儿子去办就是!”   “自是少不了要用你的。”   尤氏笑道:“你叔叔说了,你和蔷哥儿整人的本事,他是亲眼见过了的,届时少不得还要仰仗你——只是宝兄弟如今仍在病中,若因茗烟的事儿闹出什么来,却怕坏了一家人的和气,所以只能暂且押后再说。”   贾蓉这才恍然,忙道:“儿子莽撞了,还是叔叔考量的周到,既如此,儿子就暂且告退了。”   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等等。”   尤氏却又想起了什么,喊住贾蓉吩咐道:“等过了八月节,南边儿的木材又该到了,你叔叔打量着我忙不过来,便点名让你盯着这事儿。”   顿了顿,又着重提醒道:“这回的量只怕比前几回加起来差不多,你千万提前统筹好了,到时候卖了高价,一准儿短不了你的好处!”   贾蓉闻言大喜过望。   先前焦顺虽答应由宁国府接手分销木材,却是刻意交到了尤氏手上,虽不曾从中再苛敛什么,却间接让尤氏掌握了一笔不菲的财源。   这也正是尤氏直面贾珍的底气之一。   而贾蓉虽是府里的少爷,可自从秦可卿大丧之后,贾珍狠受了一阵子穷,对各处就看的愈发紧了,即便如今缓了过来,对他这个儿子也是抠抠搜搜的——反倒是贾蔷,因南下采买的差事攒了一笔浮财。   再加上许氏的陪嫁,又都落在了贾珍手上,半点也不曾给留给儿子、儿媳。   以至于贾蓉近来只能傍在贾琏身边,捡些‘残羹冷炙’过活。   如今听说这大把的油水落在头上,如何不让贾蓉喜出望外?   那亲爹不但惦记自己的媳妇,还百般苛待自己。   而这‘干爹’先帮自己保住了媳妇,又大喇喇的赏下这么些好处……   错非是彼此年岁差的太远,只怕贾蓉就该怀疑自己的生身父亲到底是谁了!   当下他急忙翻身跪倒,连连叩首:“多谢太太和叔叔抬爱,儿子一准儿把事情办的妥妥当当,也绝少不了太太该得的那份!”   尤氏满意的点点头,这才摆手道:“忙你的去吧。”   贾蓉起身要走,不想外面忽然禀报,说是尤老娘领着两个女儿登门,还随身捎带了不少行李,看样子是想在宁国府里住一段时日。   尤氏的脸色登时一沉,刚要命人去请尤老娘几个进来说话,忽又想起了什么,遂盯着贾蓉警告道:“旁的我不管,你往后离你两个小姨远些,不然若闹出什么来,别怪我不讲情面!”   贾蓉心下一凛,原本倒还罢了,不过是承了焦顺一些恩情,对他这样的人并无多少拘束效用,但这刚得的好处却万不能丢。   于是忙诚惶诚恐的分辩道:“儿子自然不敢造次,只是两位姨母一旦长住家中,老爷那边儿……”   这原是想祸水东引,提醒尤氏宁国府最大的家贼究竟是谁。   但尤氏不准贾蓉和尤三姐兜搭,只是担心再闹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坏了尤家的名声。   至于贾珍如何……   她眼下却懒得管束。   左右不过是姐夫和小姨子,便让他纳回家来做妾又能如何?   “你管好自己就成。”   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等贾蓉识趣的离开之后,这才吩咐婆子将尤老娘等人引了进来。   原本尤氏还想敲打尤三姐几句,免得她继续夹缠不清。   谁知进门后,尤三姐便一副失魂落魄的架子,尤氏几次起头点她,她也浑然不觉。   尤氏见状,不由对尤老娘奇道:“她今儿这是怎得了?”   “这……”   尤老娘看看左右并无旁人,这才苦着脸无奈道:“方才路过荣国府门口,撞见位极俊俏的公子哥儿,她见了那公子之后,便似是被勾了魂一般,错非是我和二姐拦着,险些就跟在那马车后面走了。”   尤氏听完越发诧异,忍不住又追问:“不知是哪家的公子,难道比琏兄弟和蔷哥儿还要俊俏?”   “非但俊了三分,还多了些英气呢!那眉毛眼睛鼻子耳朵嘴巴,全都……”   噗通~   尤老娘比手画脚正要形容一番,不想尤三姐突然屈膝跪倒在地,决然道:“还请姐姐帮我打听那位公子的身份家世,若是未娶,我非他不嫁!若是已有婚配,我也宁愿给他做妾!” ###第二百四十章 焦爵爷又一次日常   眼见尤三姐一个头磕在地上,甩出这样决然的言辞来,众人都有些傻眼。   尤氏更是恼她莽撞冒失,当着丫鬟、婆子就说出这样没羞没臊的言语来,不过毕竟被她捏了把柄在手,一时也不好发作。   遂咬牙喝令左右不得妄传此事,然后挥退这些闲杂人等。   等人都散了,她又吩咐银蝶道:“愣着做什么,快把三姑娘搀起来!”   谁知尤三姐仍死赖着不肯起身,一味的嚷些非其不嫁的疯言疯语,便尤老娘、尤二姐齐齐上阵也说不动她。   没奈何,尤氏只得派银蝶去西府里打探虚实。   约两刻钟后,银蝶匆匆回来禀报,说那公子名唤‘柳湘莲’,是宝二爷的知交好友,因听闻宝二爷病情见好,故此特意登门探视。   “原来是他!”   不等银蝶把话说完,旁边尤二姐先就惊诧莫名。   与此同时,一旁尤三姐脸上的红晕又深了几分,显出些病态的痴状,嘴里念叨着什么‘天注定’、‘可见缘分’之类的言语。   尤氏见状不由奇道:“你们认得这位柳公子?”   想想又觉得不对:“那为何方才不曾认出他来?”   “也算不得认识。”   见妹妹未开口曾答话,尤二姐便代为解释道:“三年前我们偶然撞见这柳公子客串了一回小声,当时她就五迷三道的,几次闹着要去寻人家。”   “可这不过是瞧了场戏,人家还画了装扮在脸上,相貌都不曾认全,单凭一个名字上哪找去?天长日久,渐渐也就忘了,谁知这回偏又撞了正着!”   尤氏这才恍然,怪道尤三姐念叨什么‘天注定’呢,却原来早有这一桩孽缘。   这时尤三姐才终于恍过神来,二话不说再次屈膝跪倒,磕头道:“求姐姐成全我与柳郎的缘分!”   “这……”   尤氏刚一犹豫,又听她坚决道:“若能与柳郎结缘,姐姐往后再有什么吩咐,我便豁出命来也绝无二话!”   银蝶也凑在尤氏耳边,小声提醒道:“焦大爷对这柳公子好像有些恩惠,不如晚上托他试试,若能成,早早把这三姑娘打发了,也免得总和咱么家缠不清。”   后面这句话着实打动了尤氏。   近段时间以来,她早被尤三姐得寸进尺喧宾夺主的态度惹恼了,只是碍于把柄不好发作,若能就此将尤三姐打发了,自然最好不过。   不过尤氏也没把话说死,只道:“且容我先打听打听吧,成不成的,咱们说了也不算,总要看那柳公子的态度。”   ……   却说这日焦顺原本准备好了五千两银子,准备给邢氏送过去呢,到了门口偏被宁国府的小厮拦下了,说是贾蓉有要事相请。   心知必是尤氏召唤,焦顺也没多想,便揣起银票先行赶奔东府。   等在素日高乐的偏院里,听了尤氏一番言语,焦顺不由得心下泛酸,暗道这小白脸果然吃香,走在路上都能有美女主动投怀送抱。   要说刚来这红楼世界时,焦顺因爱其贞烈,对尤三姐可说是垂涎三尺,甚至不惜为了她提前布局。   可自从勾搭上尤氏之后,听她时不时的诉苦,这才发现自己的记忆有多不靠谱,那尤三姐素日里的论言语行径,实是潘金莲一般的风流人物。   更兼性子偏激惯会得理不饶人,且又目光短浅,只为贪图眼前的享受,就把尤氏这唯一的靠山往仇人里压榨。   除了相貌之外,唯一符合焦顺原有印象的,约莫就是她那性烈如火的脾气了,但性烈如火和贞烈不屈,显然并不是一个概念。   故此焦顺如今对她是兴趣大减。   毕竟这等脾性的女子,做妻做妾只怕都不是良配,反是兜搭一番,来上几场露水姻缘更为合适——然而她偏偏又是只颜狗,似焦顺这样的想要沾边只怕是千难万难。   所以焦顺泛酸归泛酸,却也没有刻意拆散二人的意思。   不过……   就算焦顺不刻意拆散,只要不帮着隐瞒尤三姐的出身,那柳湘莲也断不会应下这桩婚事。   当下便道:“让我帮着试探柳公子的心意,倒是没什么,只是你妹妹素日里那些行径,我可不会帮着你们欺瞒柳公子。”   “这……”   尤氏讪讪道:“她素日里虽出格了些,终归也还没有——你便帮着遮掩遮掩,早些把她打发了,也省得整日在身边碍眼。”   焦顺这才知道她的用意,却仍是摇头道:“你不知道那柳公子的为人,他也是个烈性的,若知道咱们有所隐瞒,只怕好事就要变坏事了。”   尤氏见他咬死了不肯,也不敢再劝,只把风流身段砌进焦顺怀里起腻。   一旁银蝶见状忙将床铺好,又摆了一大两小三个枕头上去,然后默不作声的端了洗漱用具进来。   尤氏又特意叮嘱:“把那厚垫子备好,后半夜我要用呢……”   银蝶遂放下铜盆,翻出个印有桃型浅坑的厚坐垫来,嘴里道:“这东西用久了伤腰呢,等一两个时辰,我再帮太太撤掉吧。”   焦顺原打算这两日养精蓄锐,月圆之夜也要恣意一番,可见这架势,知道不留下什么怕是难以脱身,只得解了外套,让尤氏晾在绳上。   尤氏抖开了那外套晾上,自也褪了裙子,正要和焦顺夹缠着往床上滚,不曾想外面忽然有人呼唤银蝶。   两人俱是一怔,忙示意银蝶去外面查探究竟。   不多时银蝶回来禀报,说是西府里大太太差人来请焦顺,也不知是是什么急事,贾蓉糊弄了几句也不肯走,只闹着非要见焦顺不可。   贾蓉无奈,这才寻了过来。   “大太太这是闹什么?”   尤氏被扫了兴致,气的一脚跺在那铜盆上:“赦老爷还在佛堂里关着呢,她就大半夜差人满世界找你,真真不怕落人闲话!”   因自忖在尤氏面前,多少也还算是正面角色——不管是对她还是李纨,都是被动接受,非是主动谋算——故此焦顺也便没有吐露实情。   故作烦恼道:“正因为赦老爷在佛堂里关着,她才病急乱投医找我借银子——罢罢罢,再这么下去还不定闹出什么风言风语来,我咬牙挤出些银子借她便是。”   “若是不凑手,我这里……”   “不用,你好容易攒下的,日后留个我儿子就是——等我去去就回!”   焦顺说着,自顾自取了大氅到外面,见到邢氏派来的妇人,他沉着脸也不多话,只叫其头前带路。   到了东跨院里,邢氏早已是望眼欲穿。   可见焦顺面有不善,她挥退左右之后竟就不敢主动问询,小心翼翼的亲手奉上茶水,又拧着帕子侍立在侧噤若寒蝉。   焦顺大马金刀的坐在正中,没好气的喝问:“你这不管不顾的找了我来,莫不是怕我糊弄你,吃干抹净不认账?”   “这……”   邢氏心下虽是这么想的,却并不敢明言,期期艾艾道:“我自然信得过爷,只是这日子毕竟近了,他那边儿又天天催问……”   原本见惯了她高高在上蛮横无理的架势,如今这等小妇人的姿态,实是对比强烈。   不过这年头,失身后就对男人唯命是从的女子,倒也并不罕见。   “哼~”   焦顺冷哼一声,从怀里摸出那叠银票来,轻轻摆在了一旁的靠几上。   邢氏见状大喜,下意识想要凑过去点数,可刚迈出半步,又急忙止住了脚,怯生生的看向焦顺。   这情态,看的就让人想要欺辱一番。   只是时间地点都不适合,焦顺便也懒得多做纠缠,起身道:“把账早些还了,你预备预备,等过了中秋我给你介绍个‘姐妹’认识。”   那‘姐妹’二字,任谁听了也知道不是正经言语。   若换了尤氏、李纨,多半会心下不快,然后旁敲侧击一番。   但邢氏却半点没觉得不妥,反追上来问道:“敢问爷想要奴预备什么?是准备助兴的,还是要准备些见面礼?是要器物,还是内外衣着?我和那位姐妹可有什么称呼、论道?”   这连珠炮似的,竟是颇有经验的样子…… ###第二百四十一章 宝玉二托晴雯   夜色仍未消褪。   银蝶摸黑点上灯烛,这才招呼焦顺起身,半跪半坐的给他套好了裤子鞋袜。   焦顺踩实了下地,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淅淅沥沥的动静,便走到窗前推开半扇向外观瞧,果然是下雨了。   “呀~爷快关上吧!”   银蝶刚取了外套,回头见状忙上前把窗户掩了,嘴里埋怨道:“明儿就是八月节,您要是着了凉可怎么好?”   “我又不是宝玉。”   焦顺随口回了一句,乍着膀子让银蝶披衣,不经意间扫向烛台旁的佛龛,却见供桌上除了果盘香烛,还摆着个厚厚的坐枕。   烛火映照下,那枕头上鹅黄色的桃型浅坑里,正泛着异样的水光。   啧~   这玩意儿算不算求子用的法器?   银蝶给焦顺穿好了外套,抬眼见他打量那坐枕,便嬉笑道:“除了这,还有搭腿用的山字架呢,足有两尺多高——太太嫌那玩意儿倒吊的慌,就没让摆上。”   这倒也没什么,毕竟是讲究母凭子贵的世道,搞些助孕的东西出来不足为奇。   只是这东西却是从庙里淘来的,据说栖霞庵的大师们还专门给开了光。   出家人整日里钻研这些玩意儿……   怪道那古书话本里,和尚尼姑都是风月老手呢。   整理好仪容,焦顺自梳妆镜前起身,又自顾自摘了蓑衣斗笠,接过银蝶手上的,正要推门迈入风雨中,忽又回身问:“我带着雨具走了,你们主仆两个怎么离开?”   “爷只管放心去吧。”   银蝶指着里间道:“太太有件带兜帽的披风,若是雨一直不停,我披上它去取了伞来就是。”   焦顺这才推门而出,顺着院外偏僻的甬道,绕至西北角门处转入了大观园内。   雨幕中四下昏惨惨一片,但远处仍能望到几处光亮,显是工人们正加班加点的冒雨修筑——好在明天就放假了,不然焦顺也没法儿与平儿相约老地方。   焦顺为此专门绕路去那洞中转了转,见里面并没有渗水,这才放心的离开。   这一耽搁,天色倒渐渐亮了起来。   等从荣国府后门绕至家门口,远远就见那内子墙下站着四五个人,当中一人头上罩着纸伞,身上披着蓑衣斗笠,里面还裹着皮料子防风雨的大氅,细瞧却正是大病初愈的贾宝玉。   两下里袭人秋纹、麝月碧痕,都是一脸的忧愁忐忑欲言又止。   冷不丁瞧见焦顺从后门处走来,袭人也顾不得多想,忙迎上去道:“焦大爷这是打哪儿来?倒也巧了,快帮着劝一劝宝玉吧!他近两日才刚好些,这下雨天再受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我昨儿在东府里吃酒,就睡在那边儿了。”   焦顺边随口敷衍着,边越过她看向宝玉,却见这痴公子正呆愣愣的望着自家院门,一副魂不附体的架势,压根就没有发现有人到了跟前。   遂冲宝玉一扬下巴,问袭人道:“这又是怎么了?”   “嗐!”   袭人满脸苦涩:“还不就是为了晴雯,您也知道,那原是他的心头肉,今儿四更天起来就念念叨叨的,闹着非要过来,来了却也不让叫门,就在外面傻呆呆的站着!”   不等话音落下,秋纹又在一旁插嘴道:“也不是头一回了!越是雨雪大风天的,二爷就越是要作妖……”   袭人搡了她一把,她这才连忙收了言语,眼中脸上却仍是是幽怨不减。   晴雯旧日里仗着宝玉宠爱,可没少与秋纹等人争风吃醋,真要论起来,除了贾宝玉之外,满院子真盼着晴雯回去的,只怕是半个都没有。   焦顺听袭人话里的意思,倒像是在暗示自己主动把晴雯还回去。   可他焦爵爷收用过的雏儿,那肯再拱手送人?   当下只做不知,径自走到贾宝玉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拱手笑道:“多日不见,宝兄弟总算是大好了。”   贾宝玉这才如梦初醒,慌不迭还了一礼,讪讪道:“怎么还惊动焦大哥了,我、我也没见你们家开门啊?”   说着,他又忍不住去看焦家的大门,满眼的期盼之色。   “我是刚从外面回来。”   焦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道:“宝兄弟这回来,莫不是要给晴雯收尸的?”   “收、收收收尸?!”   贾宝玉登时吓的面无人色,若非一旁麝月及时扶住,险些就瘫倒在地,他挣扎着抬起胳膊,指着焦家道:“她她她……”   “她如今倒还好,估摸着这时候也该起来做事了。”   听了这话,贾宝玉颤抖的手登时僵在半空,张大了嘴一脸愕然的望着焦顺。   “二爷?二爷!”   袭人这时也忙绕到了贾宝玉身边,一面连声呼唤着,一面埋怨焦顺道:“焦大爷不帮着排解也还罢了,却怎么偏要戏弄他?!他是最爱较真儿的一个,就没事儿还要多想呢,听了您这几句话,只怕他回去又要钻牛角尖了!!”   贾宝玉这时也堪堪缓过劲来,推开麝月苦笑道:“焦大哥莫要玩笑,小弟、咳咳,小……咳咳!”   “这怎么又咳上了!快、快扶二爷回去把早上的汤药喝了!”   袭人愈发的慌了,说话就要拉着贾宝玉回家静养。   “且慢!”   焦顺却将他们拦了下来,正色道:“袭人姑娘说宝兄弟想得多,我却怕他想的少了——晴雯是个什么脾气心性,宝兄弟难道还不知道?”   “若知道因为自己一时赌气,竟就误了再续前缘的机会,你猜她会如何反应?实话不瞒你们,太太那日找我讨人的事儿,我压根就没敢跟她说,否则指不定早就打横往外抬人了!”   “谁知我好容易瞒下来,宝兄弟就不管不顾就找上来了,难道非要把她给逼死了,宝兄弟才会甘心?!”   “我、我……”   贾宝玉神色数变,口中支吾半晌,终于挤出一句:“我绝不嫌她!”   “哈!”   焦顺嗤笑一声:“先前她险些被赶出去,直恨不能一头撞死自证清白,我也是看宝兄弟的面子,才将她讨到母亲身边伺候。”   “后来你要讨她回去,我也别无二话,只等着你家里应允就把人送走,谁成想左等右等,只等来一句‘此生负了她’,因此才激的她含恨报复,趁我酒醉自荐枕席。”   “这一桩桩一件件,何曾有我焦某人的不是?!”   “偏我先前登门探视,竟就连宝兄弟的面见不着,倒好像是我对不起你似的!”   “如今巴巴找上门来,一句‘我不嫌她’就又要生事,却不知政老爷和二太太要是再给否了,她往后还活不活?!再有,我开过脸的女子,宝兄弟就这么肆意处置,我焦某人的颜面又置于何地?!”   “还是说,在宝兄弟眼中,焦顺依旧不过是个应声听吩咐的奴才?!合该任凭宝公子随意摆布?!”   “我、我……咳咳!”   听焦顺这连珠炮似的一通质问,宝玉愈发慌了手脚,连咳带喘的说不出话来。   袭人一边忙慌急的给他捶背,一边忙道:“焦大爷误会了,我们二爷不是这个意思!”   “最好不是这个意思!”   焦顺道:“宝兄弟若真为了她好,往后就干脆丢开了,我自然不会亏待了她,日后抬个姨娘得了体面,届时你们旧主仆再见面,不说是佳话,起码也算是一桩故事。”   袭人听了这话,忍不住侧头看向宝玉,显是颇为认同焦顺的想法。   贾宝玉变换着脸色又咳了几声,好半晌才挣脱了袭人几个的扶持,郑重的站直了身子,冲焦顺深施一礼道:“小弟受教了,以后、咳!以后晴雯就拜托焦大哥了。”   说到这里,想起自己先前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忙又补了句:“这回是真的,往后我再不过问半句!” ###第二百四十二章 荐师爷来旺请缨、欲还债司棋激将   宝玉虽说是没下回了,但真有下回焦顺也并不奇怪,毕竟这位宝二爷就是黏黏糊糊反反复复的性子,保不齐那天脑袋一抽,就又起了妄念。   所以焦顺也不过是姑妄听之罢了。   目送这男男女女打着伞渐行渐远,他这才转回了家中。   进了门,自又是好一番热闹。   等褪去蓑衣斗笠,焦顺正吩咐香菱去厨房里传饭,不想外面又有人高声叫门。   不多时把门的仆妇前来禀报,说是贾芸领人挑了两篓虾蟹来,如今已经送到厨房里去了。   贾芸来了?   “让芸哥儿进来说话吧。”   焦顺吩咐一声,转身坐到了主位上。   外面贾芸早脱去雨具候着呢,听里面传唤,立刻挑帘子走了进去,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就满面堆笑道:“大人,我原不该这么早登门打扰,可又怕这些海货放久了不新鲜,只好冒昧前来。”   “坐下说话。”   焦顺指了指下首的官帽椅,等贾芸笑着落座之后,又道:“你我之间闹这些虚礼做什么,还劳你专门冒雨走这一遭。”   听他说的亲近,贾芸忙顺杆爬的改了称呼:“正因叔叔不是外人,我才专门差人去津门淘换这些海货,谁成想所托非人,原定是昨儿下午送来,不曾想拖到了今天早上——小侄也是最近忙的狠了,没那闲工夫跟他理论,不然这会儿只怕还吵吵着呢!”   他嘴里说的是吵架,重点却在那句‘忙的狠了’上,一时为了表功,二来么……   “这新官上任,又赶上张家出了岔子,也确实是多亏了有你。”焦顺也是明眼人,当即瞧出了他表功的心思,不由笑道:“等秋后另聘了师爷,你也同他领一样的薪俸常例,只当是我给你酬功了。”   贾芸听这了这话,急忙起身拱手:“叔叔说笑了,小侄才疏学浅,怎敢与前辈尊长同例?”   顿了顿,又试探着问:“却不知,叔叔心下是否已有顶替张师爷的人选?”   “嗯?”   焦顺正要示意他坐回去,听出这话里有话,不由奇道:“莫非你准备举荐一二?”   “举荐谈不上。”   贾芸脸上愈发谦卑,微微弯着腰道:“只是小侄近来听闻,政老爷身边那几位清客经这一回历练,倒起了涉足官场的心思,叔叔若择优聘上一位做师爷,岂不妥当?”   啧~   感情是来做说客的。   先前焦顺在杂工所上任的时候,各处都不看好他的前程,觉得焦顺不过是一个凭运气上位的奴才秧子,又早早的犯了众怒,必然难以在工部久留,故此当时想寻个正经师爷都难。   但现下焦顺非但已经在工部站稳了脚,还仗着圣眷和功绩升任了司务厅主事,这一来前程境遇大不一样,他的师爷自然也便成了肥缺。   就不知是贾政身边那位清客动了心思。   但甭管是哪个,焦顺也不打算顺其心意,当下摇头道:“都是政老爷使惯了的人,我那好去挖他的墙角?”   给了这软钉子之后,他不等贾芸再说什么,便又扬声吩咐道:“给芸哥儿添副筷子——你来的巧了,咱们一起简单用些,再去衙门不迟。”   “不不不!”   贾芸那还看不出这是要堵自己的嘴,当下连忙摆手道:“小侄来时已经用过了,不敢打搅叔叔用饭,且先行告退了。”   “也罢,有什么等到了衙门再说——我送送你。”   “叔叔留步,小侄可生受不得!”   却说这只言片语打发走了贾芸,转脸就又有人挑帘子走了进来。   焦顺一开始还以为是灶上来人,不想进门的却是自家老子。   “爹。”   焦顺忙笑着招呼道:“如今又不用上差事,您怎么也不多睡会儿。”   “多少年的习惯了,一时那改的过来。”   来旺摆摆手,鸠占鹊巢的坐到了主位上,又示意儿子在下首落座,这才问道:“方才是廊上五嫂家的芸哥儿吧?他这一大早的来做什么?难道是衙门里……”   “送了两篓虾蟹来,顺带他也受人请托,打算举荐政老爷身边的清客给我做师爷。”   “你答应了?”   “自然没有。”   焦顺摇头:“这芸哥儿近来颇有长进,我肯定是要大用的,既用了他,再弄个政老爷的清客做师爷,往后若私下里勾连起来,只怕就不好辖制了。”   来旺闻言,不以为意的笑道:“这有什么,寻个亲近领衔,压住他们不就成了?”   “我倒是想呢,可上哪儿寻个能压制……”   焦顺说到半截,突然收住了话头,疑惑的望向了自家老子:“爹,您老莫不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要举荐?”   他本以为是有人请托到了自家老子头上,谁知来旺反手一指自己:“我是毛遂自荐。”   “您?!”   “怎么?”   来旺把脸一板:“你老子就算做不得文书,帮着管一管钱粮账目总是不成问题的。”   说着,又笑道:“老话管这叫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见他不像是在玩笑,焦顺不由认真起来:“您老的能力自然没的说,可当爹的给儿子做师爷,若传出去……”   “怕什么!”   来旺胸有成竹的道:“你如今姓焦,我姓来,只让几个知情的守口如瓶,谁知道咱们是父子?”   “那咱们在衙门里怎么称呼?”   “我称呼你的字,你尊我一声先生,也便是了。”   这对答如流的,显然是早就打好了草稿。   焦顺仔细一琢磨,自家老子真要肯屈尊,倒也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且往后有亲爹坐镇幕中,自不惧再有人暗中勾连。   尤其看这架势,自家老子也是盘算好了才主动请缨的。   于是他便拍板道:“您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做儿子的还能有二话?等过了八月节,您老就上任工部!”   ……   且不提焦顺如何冒着雨赶奔衙门。   却说经过这些日子的旁敲侧击,司棋也终于弄明白贾母寿辰当日,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   当得知贾迎春‘知难而退’,选择坐视父母算计焦顺不说,甚至都不敢差遣自己和绣橘去通风报信,反把这事儿推给了不相干的林姑娘——为此甚至连林姑娘也给得罪了!   司棋一时又气又恼,整晚都没能合眼。   到天明红肿着一双杏目,也不去伺候迎春起身,只默默翻出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小包袱,又自顾自从各处翻检了些玩物、饰品出来,一股脑都归拢成了堆儿。   因她这抄家也似的折腾,并不曾避开旁人耳目,绣橘服侍贾迎春洗漱完,便忍不住凑上来好奇道:“姐姐这是做什么?大包袱小包袱的,莫非打算请假回家里住两日?”   “哼~”   司棋冷哼一声,瞪着里间道:“你打量这些东西,有几件是我的!”   绣橘纳闷的低头翻看了一番,却发现里面不少东西都十分眼熟,大多都是二姑娘的东西,甚至于其中一些本就是属于她的器物。   而这些东西又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这大半年来焦顺陆续所赠!   再摸摸那小包袱,硬邦邦、哗啦啦的作响。   “这,这是存在姐姐那儿的银子?”   绣橘不自觉的张大了嘴,当初因迎春害怕坏了名声、沾了因果,焦顺给的银子都是由司棋收着。   如今这连银子带东西都苛敛在一处……   “姐姐,您这是打算?”   “自是要退给焦大爷!”   司棋毫不避讳的扬声道:“托了他的福,咱们好容易过了几天舒心日子,谁知升米恩斗米仇,竟就……既不想再沾惹上干系,人家的东西银子总要退回去才好!”   顿了顿,她又咬牙补了句:“若依着我,先前咱们花用的也都该还回去才是,哪怕是吃糠咽菜也要把这窟窿添上,否则又怎好心安理得的挺直腰板,说什么自此再无瓜葛?!”   “姐姐!”   绣橘吓的忙去捂她的嘴,又回头慌张的望着东间。   可过了良久,东间里依旧毫无反应。   绣橘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却忍不住蹑手蹑脚凑到了东间门前,把帘子揭开条细缝往里张望,就只见贾迎春稳稳靠墙坐着,手捧那本《太上感应经》念念有词。   绣橘暗暗叹了口气,转身对着司棋摇了摇头,也不知究竟是在‘否定’什么。   司棋嗤鼻一声,粗手粗脚的用包袱皮把那些东西全都卷了,稀里哗啦的又闹出好大动静。   然而东间里依旧是不见反应。   于是她一咬牙,跺脚道:“我这就把东西给焦家送去!”   说着,迈步就走。   刚跨过门槛,突听身后有人叫道:“且慢!”   司棋脸上闪过一丝喜色,还以为终于激起了贾迎春的斗志,转身道:“姑娘可算是……邢姑娘?!”   然而喊住她的却并不是贾迎春,而是寄居在西间的邢岫烟。   “姐姐先不要着急。”   邢岫烟无视司棋异样的神情,上前轻声劝道:“事情说不定还要转圜的余地,姐姐若急吼吼把东西送回去,岂不引得焦大人误会?”   “转圜的余地?”   司棋狐疑又警惕的问道:“却不知从何处转圜?”   她一直将邢岫烟当成是敌人,自不肯轻信她的言语。   不过……   想到先前也正是邢岫烟冒着风险,把这事儿告知了二姑娘,司棋的敌意却也是不自觉的降低了大半。   就见邢岫烟正色道:“我听说姑母近来正准备向焦大人借些银子救急,既是为了救急,也或许就要应承些什么。”   顿了顿,她又提醒:“不过姐姐最好也还是设法见一见焦大人,一来免得先前那事儿留下嫌隙,二来也表一表二姐姐的情义。”   司棋先是看着她愣怔半晌,然后目光又转向了东间,最后幽幽一叹道:“原来一直都是我在枉做小人。”   说着,将手上的东西丢给了一旁的绣橘,有气无力道:“罢罢罢,我不想管、也管不了了——说不定真要断了来往,对那焦顺反是一桩好事!”   说完,再不管旁人如何反应,两眼发直的回了厢房。   绣橘看着司棋的背影欲言又止,转回头又苦着脸看向邢岫烟,举着手里的包袱道:“邢姑娘,你看这……”   “先收起来吧。”   邢岫烟交代一声,也挑帘子进到了东间。   望着正诵读《太上感应经》的贾迎春,无奈道:“姐姐总也该……”   说到半截,忽然发现那经书上的文字,早都被眼泪打的模糊一片。 ###第二百四十三章 熹宗旧事、巡查蒙学   因临近中秋,焦顺冒雨赶到衙门之后,一面差人去催缴各司的呈文,一面召集司务厅上下人等,先发了衙门的成例,又赏下厅里的体己。   衙门的成例也还罢了,都是定数。   厅里的体己因焦顺不曾克扣,又专门寻了薛家的铺子采买,故此虽不曾多花银子,东西倒比往年多了近半,品质也略有提升。   故此一时各官吏书办都是喜气洋洋。   又搭着秋雨绵绵,无甚公务上门搅扰,自免不得三三两两成群,议论些朝政野闻、市井趣谈。   焦顺原也想着‘与民同乐’,但因先前扳倒韩升余威犹在,几个司务在他面前都是诚惶诚恐噤若寒蝉,硬要拉着谈笑,估计也只会坏了节前的喜庆。   故此他自在值房里,翻看对照往年的文书常例,以便尽快熟悉司务厅政务。   不想才刚翻了几页故纸,转任八品司务的刘长有就匆匆寻了过来,先紧张兮兮的反锁了房门,又指着北面悄声道:“禁中之事,大人可曾听闻?”   “禁中之事?”   焦顺放下手中文书,狐疑道:“禁中出了什么事,竟还传到咱们工部来了?”   “说是、说是陛下抱恙,不能理事。”   “陛下病重?”   “倒没说病重,只说是病了……”   焦顺闻言不由两眼一翻,见他这么神神叨叨的,还以为隆源帝命不久矣呢。   当下不以为意的道:“人吃五谷,孰能无病?禁中自有太医院照管,还轮不到咱们工部操心。”   说着,又要拿起文书翻看。   刘长有巴巴的来传消息,见焦顺并不在意,不由得有些气馁,欲要就此告退,却又心有不甘。   思量再三,还是再次开口道:“这中秋抱恙,毕竟不是吉兆——卑职还听人风言风语,说什么明时熹宗旧事。”   古人最重兆头,中秋虽比不得年底开春,可这年中突然抱恙,往往也会视为不祥之兆。   不过这熹宗旧事又是什么意思?   见焦顺一头雾水,刘长有颇有些无语,但想到这位焦大人虽聪慧干练,出身却比自己还要低些,对这些典故不大熟悉也很正常。   于是忙又解释道:“这明熹宗,就是那位传闻中木匠皇帝,因他自造的小船沉了,落水感染风寒,遂英年……”   这话毕竟犯了忌讳,虽是和焦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刘长有却也不敢说的太过仔细。   啧~   焦顺这才恍然,心下震惊于这些碎嘴子们胆大包天的同时,也不禁生出些忧心来。   这隆源皇帝不会真就命不久矣了吧?   若真如此,旁人倒也还罢了,他焦某人只怕是头一个倒霉的。   甭管是患了眼疾的太上皇复辟,还是另立新君,到时候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这个先皇超拔的‘幸进异类’,只怕又要成为众矢之的了。   届时少了皇帝遮拦,只怕……   但焦顺面上丝毫不显慌张,反冷笑道:“什么旧事新事的,不过是因为陛下一心超拔匠人,动了这些酸丁的好处罢了!这也亏得是本朝仁厚,要生在厂卫横行的大明,只怕他们抄家灭门就在当日!”   顿了顿,又吩咐道:“你领芸哥儿去各处巡视一番,让他们都检点些——别人风言风语我不管,司务厅里却容不得这般妄言!”   刘长有领命去了。   焦顺却无心再翻什么旧日公文,随手抛在一旁,将身子靠在椅背上怔怔出神。   “大人、大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大呼小叫的闯了进来,反手指着外面道:“苏侍郎突然起意要巡视左安门蒙学,如今已经在衙门口摆好了仪仗,只等着您前去汇合!”   焦顺一愣,随即霍然起身,急往外奔。   后面栓柱忙取了雨具追上前,踮着脚把斗笠往焦顺头上扣。   焦顺劈手夺过,又匆匆将蓑衣围好,见栓柱不曾携带自身的雨具,便留他在衙门里候着,自去寻了车夫转出角门,与苏侍郎的队伍汇合。   等到了衙门口,焦顺原本想上前与苏侍郎搭话,不想却被随行的吏员挡了驾,只催促立刻启程上路,除此勿要多言。   离开司务厅时,焦顺就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如今见了苏侍郎不同以往的态度,心下更是明镜仿佛——这必是因为自己与军械司夺权引起的!   倒不是说苏侍郎偏向军械司。   苏侍郎素来注重实务勇于任事,却最烦这些窝里反的内斗,看重焦顺,也是觉得他实心任事,可如今焦顺成功上位之后,就放着正经的新政不去理会,日日与军械司争执不休,自然便犯了苏侍郎的忌讳。   这节前不打招呼,突然要去视察左安门蒙学,又摆出这般态度,显然是想敲打敲打焦顺。   但焦顺却并不慌张,反而暗暗松了口气。   别处还不好说,这左安门蒙学却被他视作根本,即便是忙着与军械司斗法,也不曾忽视蒙学里的风吹草动。   故此苏侍郎选择左安门蒙学当突破口,反倒是正中了焦顺的下怀。   路上无话。   车队赶到左安门蒙学,苏侍郎也不让人通禀迎接,自顾自下了车,等焦顺过来汇齐之后,便冷着脸微微一扬下巴:“前面带路。”   焦顺见状,也不多话,只默默在前引路。   因蒙学里也要放假过节,又搭上恰逢秋雨绵绵,各处师生都是人心浮动,那山长更是压根就没来学校。   故此这沿着教舍一路行来,倒听了不少放纵笑闹,撞见几个追逐打闹的顽童。   反倒是临近工读生们的教室,静悄悄的全无声息。   但这并不是说,工读生就比蒙学童子更遵守课堂纪,事实上焦顺领着苏侍郎到了那教室里,就见里面空荡荡,压根没有半个人影。   这一来,苏侍郎脸上便有些阴沉,随行的吏员更有几个露出幸灾乐祸之色。   但焦顺却并不慌张,坦然对苏侍郎道:“这工读生不比寻常学子,有些课业在教室里多有不便,故此下官专门差人又整理了几间实验室,兴许是在那里教学也说不定。”   苏侍郎横了他一眼,简短的吐出两个字:“引路。”   焦顺便又引着他转到了后面一处屋舍前。   就见门前上书‘格物致知’四个大字,屋内也不见桌椅板凳文房四宝,只当中有一圆形的小高台,上面摆着台不知用处的机器,里外拆的散乱零碎,露出锈迹斑斑的内部结构。   此时十几个工读生正聚在高台四周,围观一名匠师打磨零件。   这匠师身上尽是污渍,两手穿花蝴蝶似的反复演示,嘴里却是惜墨如金,偶尔开口也是笨嘴拙舌不得要领。   苏侍郎隔门窥视了半晌,直到屋里有人发现这群官老爷,诚惶诚恐的迎出来时,他这才向焦顺提出了疑问:“传授技艺,自然以实物演示为佳,然这些塾……这些匠师既是要授业解惑,总该选些口舌便给的才是。”   焦顺无奈道:“大人有所不知,工匠里手艺好又擅言辞的,几乎全都是各工坊的头面管事,纵然年老体弱,也多半已经攒够了家底,如何肯来做什么匠师?”   “倒也不是没有例外的,但……”   焦顺说着,苦笑摇头:“先前就有个匠师仗着口舌便给,从不肯用实物演示,只把朝廷发的助学金全都纳入囊中,结果头一次考评就得了末位。”   “其实他教的也不算太差,中上水平总还是有的,但工读生们恼他贪婪吝啬,隐去名姓暗中投票时,还是大多给了差评。”   “结果他被唬的失了方寸,竟拿出教学补助贿赂相熟的学生,结果又被人揭发出来,还不等第二次考评就丢了差事。”   “不过下官也已经盘算好了,只等这头一批工读生肄业,就从里面选些口舌便给技艺精熟的做匠师、助教。”   苏侍郎早知道焦顺搞出的这一套末尾淘汰制,原本觉得有违尊师重道之礼,但又想着工读生和匠师毕竟不是正经士人学子,也就没有多做置评。   如今听说已有匠师因此丢了差事,苏侍郎一时倒起了兴致,先向焦顺追问了其中细节,又寻了几个匠师、工读生旁敲侧击,打探他们对此事的看法,以及后续的影响。   问完之后,他沉默了许久,这才摇头叹道:“可惜、可惜。”   他虽看出了这末尾淘汰制的好处,但碍于各方掣肘,却无法将其推广开来,故此只能感叹。   焦顺大致猜出他心下所想,却也并没有点破的意思。   此后他又领着苏侍郎,在工读生的陈列室、宿舍等处巡视了一遍,最后更在苏侍郎的要求下,在食堂里与工读生们共用了午餐。   这领导不搞特殊化自然为了体现亲民的态度,可问题是焦顺以前来的时候,总会带上匠师们和十来个表现出挑的工读生,去附近酒楼胡吃海塞一通。   众人眼见这回又来了大领导,还以为席面肯定要升上一两个档次呢。   结果……   就这?   虽然不敢明着表现出来,但不少人都大失所望。   但苏侍郎亲民归亲民,注意力却不曾放在这些人身上,将饭菜挨个品尝了一遍,微微颔首,随即放下了筷子,正色道:“那实验室、陈列室布置的都极好,也难为你短短数月间,从无到有的整治出这般气象,不错、不错……”   顿了顿,又道:“等过完中秋,联合研制火枪的事情,也抓紧了办吧。”   焦顺闻言登时大喜,这话虽说的不甚清楚,但却是隐有要支持自己主导项目的意思。   而有了苏侍郎的首肯,这事也就再无波折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前奏【上】   临近中午。   三间倒座小厅内。   刚处置完家务的王熙凤,自软塌上起身来回踱了几圈,略略舒活了筋骨,便又向一旁侍立的平儿问道:“太太那边儿可曾有什么动静?”   谁知平儿竟全无反应,依旧垂首站在床前,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平儿、平儿?!”   直到凤姐儿又提高音量叫了两声,平儿这才晃过神来,忙陪笑道:“奶奶有什么吩咐?”   王熙凤狐疑的打量着她,道:“你最近是怎么了,一天天的丢了魂儿似的?”   还能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因为明天晚上的洞中之约。   但这事儿肯定不能明说,于是平儿略有些慌乱的遮掩道:“这先是老太太过寿,紧接着又到了八月节,我跟着奶奶里里外外忙的狠了,一时有些精神不济罢了。”   “当真?”   王熙凤依旧不曾释疑,蹙眉道:“你该不会又帮着二爷,瞒了我什么吧?”   “奶奶这可真是冤死我了!”   见她想岔了,平儿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忙不迭叫屈道:“二爷跟咱们闹别扭,又不是近来才有的事儿,偏怎么就能怪到了我头上?何况二爷是在外面耍,便有什么也传不到我耳朵里,更别说是帮他瞒着您了!”   都说钱是英雄胆。   贾琏虽远称不上英雄,但自打得了监修别院的肥缺,这胆气却也是一日胜似一日。   又因多姑娘的事情,不敢再吃窝边草了,便时常借着工程的名头,在外面花天酒地夜不归宿。   这一来王熙凤就有些难办了。   家里的事情她有百般手段,外面却是鞭长莫及——可总不能硬拦着贾琏不让他出门交际吧?   尤其元春晋封贵妃之后,各处世交新朋时常登门邀约,于情于理也没有全部拒绝的道理。   寻常女子遇到这等事情,还能向公婆哭诉一番。   但贾赦和邢氏……   只怕不添乱就是好的!   至于贾母那边儿,说得轻了,老太太只会和稀泥;说的重了,又怕严查起来,会牵连出夫妻二人贪墨工程款的事儿。   这左右为难之下,王熙凤心下自是窝了一肚子的火,看什么都觉得不顺眼。   方才疑心平儿捣鬼,不过就是迁怒罢了。   经平儿这一分辩,再想到贾琏夜不归宿对平儿也没半点好处,王熙凤也便揭过这茬不提,重又问道:“太太那边儿可有什么动静?”   “上午我听说宝玉的病情有所反复,太太多半是去了……”   “我是问咱们太太!”   平儿这才明白,她说的是大太太邢夫人,于是仔细回想了一番,禀报道:“应该是在家吧?自打老爷被关进佛堂里,太太也就极少出门,只隔三差五去佛堂里探视一番。”   “隔三差五?”   王熙凤只听说邢氏会去佛堂里探视贾赦,却不知道频率竟这么低,闻言不由诧异道:“这倒奇了,她竟没有日日登门探望?”   平儿想到大太太一贯的行事作风,心下也有些纳闷,遂提议道:“那边儿是林之孝家的照管,要不找了她来……”   王熙凤微微颔首,平儿遂差小丫头去二门鹿顶内传话。   不多时,林之孝的妻子刘氏就匆匆赶了过来,进门先大礼参拜口称干娘,那喜庆亲热的架势,直惹得王熙凤咯咯娇笑不已。   等刘氏起身,平儿就在一旁问道:“听说佛堂那边儿是姐姐照管?可是老太太有什么吩咐,怎得太太竟也不能时常探视?”   “这……”   刘氏略一迟疑,想到自己也有求于凤姐儿,于是便也没有隐瞒:“老太太虽规定了时辰,却没说不让天天探视,至于大太太没有时常探视——听说大老爷每回见面就逼着太太筹钱还债,约莫是筹不够银子,不好去见大老爷吧。”   “又欠了债?”   王熙凤眉头一皱,暗道这夫妻两个当真是不消停,随即又纳闷道:“我和二爷怎么没听说过这事儿?”   上回欠了债,贾赦可是头一个就找上了贾琏,上演了父慈子孝的戏码。   “好像是大老爷怕惊动了老太太,来个罪上加罪,特意吩咐不要惊动家里。”   “哼~”   王熙凤闻言不由嗤鼻一声,心道大老爷这分明就是掩耳盗铃,府里处处透风,哪有藏得住的秘密?   她却哪里知道,贾赦要隐瞒的并非欠债本身,而是担心府里知道他借了忠顺王的银子——如今这满朝文武,谁敢和忠顺王扯上干系?   “知道了。”   问明究竟之后,她冲刘氏摆了摆手:“你下去忙你的吧。”   “这……”   刘氏却欲言又止起来。   “怎么,还有别的事儿?”   “是我那丫头。”   刘氏搓着手讪笑道:“晴雯如今转到焦家也有好几个月了,宝二爷屋里大丫鬟的名额始终空着,您看、您看是不是……”   “我说呢,这一进来就给我磕头。”   王熙凤恍然大悟,捏着帕子拿乔的问:“你那姑娘叫什么来着?”   “原叫红玉,因碍了宝二爷的名讳,如今改叫小红了。”   “小红,我记下了。”   王熙凤又道:“宝兄弟如今还没大好,这事儿也急不得,且等几日得空,我和宝兄弟商量商量——当然,也得看你那姑娘调教的如何,若入不了宝兄弟的眼,可就怪不得我了。”   “多谢干娘抬举、多谢干娘抬举!”   刘氏大喜,忙又跪下磕了个头谢恩。   临出门,又特意塞给平儿二十两体己,这才满怀憧憬的去了。   平儿回到屋里,却见王熙凤又在屋里来回踱步,脸上神色忽明忽暗。   “奶奶这是怎么了?若林家的事情难办,方才何必……”   “不是那事儿!”   王熙凤打断了平儿的话,咬牙道:“我道先前太太为何问起来旺夫妇的身契,老太太又为何突然发落老爷——却原来竟是打算从顺哥儿头上敲一笔银子还债!”   说着,狠狠一跺脚骂道:“这两个顾头不顾腚的,为了些许银子竟就不惜和顺哥儿反目成仇,也亏得老太太明察秋毫,否则只怕连我也要被卷进去了!”   先前她其实也曾起过勒索焦顺的心思,不过眼下时过境迁,焦顺非但被皇帝看重,更得了王子腾抬举,情况自又大不相同了。   平儿诧异道:“不会吧?我听说太太近来常把顺哥儿喊去,有意要撮合他与表姑娘结缘——若是刚结了仇,又怎么敢……”   “也兴许顺哥儿还被蒙在鼓里呢!”   王熙凤冷笑连连:“太太也是刚找我讨要身契,事情就被老太太拦下了,他未必就知道这其中的缘故——什么结缘不见结缘的,只怕是要卖侄女、卖女儿呢!”   顿了顿,又道:“这样,你明儿找个机会悄悄提点顺哥儿几句,省得他被太太哄了去,落个鸡飞蛋打!”   这却是正中平儿下怀。   她正愁明儿找不着借口脱身呢,结果王熙凤就给了个正大光明的理由!   而不自觉送出助攻的王熙凤,很快就又把这事儿抛在了脑后,吩咐道:“你让人知会二爷和二姑娘,让他们去东跨院里凑齐,就说是有要紧事!”   平儿隐约猜到了什么,也没再多话,便让人分头知会贾琏和贾迎春兄妹。   王熙凤则是直接坐着轿子,转到了东跨院里。   没多会儿贾迎春就领着司棋赶了过来,姑嫂二人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话着,又等了将近两刻钟,才见贾琏姗姗来迟。   见到王熙凤之后,贾琏一边用帕子擦着汗,一边没口子的抱怨道:“我这正给那些泥腿子发工钱呢,你急吼吼的喊了我来,到底是有什么事儿?”   “自是正经事!”   王熙凤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明儿就是八月节了,老爷还在佛堂里关着呢,旁人也还罢了,咱们做儿子、媳妇的,难道还能一直装聋作哑视而不见?”   说着,手掐兰花指了指里面:“等会儿进去见了太太,你就说要带头请老祖宗开恩,好歹放老爷出来过节。”   贾琏原本也不是想不到这一节,只是打心里不想放贾赦出来,所以下意识排斥了这些念头。   如今听王熙凤点破,他这才惊觉不妥。   于是一拍脑门道:“是了、是了,错非是你提醒的及时,咱们险些就失了孝道——走走走,咱们请太太出面牵头,再好生求一求老太太!”   王熙凤说是让他挑头出面,他却想也不想的推到邢氏头上,可见除了在老婆面前逐渐挺直腰板,旁的事情上依旧没什么担当。   而有兄嫂打头,后面贾迎春自是无可无不可,随波逐流的跟了进去。   只是她却不曾留意,身旁司棋咬牙攥拳,似是做出了某种决断。 ###第二百四十五章 前奏【中】   邢氏最近的确是在躲着贾赦,除了银子还未到手之外,更多的却是因为筹银子的‘过程’。   而昨晚上银子到手之后,她倒愈发犯起愁来了,生怕贾赦追问起来龙去脉。   可借到银子的事儿,总得去知会贾赦一声。   况且到底该怎么还债,也还需要贾赦提点。   却说邢氏正坐在屋里给自己鼓劲儿呢,冷不丁就得了禀报,说是贾琏、王熙凤、贾迎春联袂而来。   这三人凑一起可不常见!   当即就把邢氏唬的满头冷汗,只当是奸情暴露了。   热锅蚂蚁似的团团乱转了许久,才在王善保家的提醒下,想起要传她们进来说话。   坐立不安之余,自然无心再摆太太的谱儿,不等众人上前见礼,就两腮突突乱跳的强笑道:“这、这倒奇了,你们几个来我这儿凑齐,莫莫莫……莫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儿?”   她两手拢在袖子里乱颤,舌头更是不听使唤的乱打卷。   莫说贾琏王熙凤两口子,便贾迎春都瞧出不对来了。   “太太这是怎么了?”   王熙凤不由奇道:“昨儿在老太太屋里还好好的,莫不是夜里受了风寒?”   “没、没什么。”   邢氏暗暗吞了口唾沫,硬着头皮转移话题道:“你们这成群结队的,到底是、是有什么事儿?”   虽然都觉得古怪,可她毕竟是长辈,既然不肯明说,众人也不好多问。   于是王熙凤给贾琏使了个眼色,贾琏便上前半步正色道:“回太太话,老爷被关进佛堂里也有段日子了,虽说时辰未到,可这八月节阖家团圆的日子,总不好让老爷独守在佛堂里吧?”   邢氏听到这儿,千斤重担登时落了地。   这骤然一松懈之下,倒觉得头上发晕四肢酸软,错非是本就坐在榻上,只怕就要摊在瘫软在地了。   她倚着炕几,下意识问道:“依着你的意思?”   显见她这时候已经彻底懵了,连这么浅显的言语都没弄明白。   这妇人到底是怎么了?   贾琏心下满是狐疑,嘴里却恭声道:“依着儿子的意思,咱们不妨再去求一求老太太,至少也把老爷放出来过完节再说。”   邢氏这会儿终于才晃过神来,当下忙扶着炕几起身道:“是这么个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咱们早该去求老太太了!走走走,趁老太太这会儿还没午睡,赶紧过去把这事儿了了!”   王熙凤忙上前搀扶,贾琏、贾迎春紧随左右,一家四口‘众志成城’的赶奔贾母院中。   ……   要说这贾母虽然不待见贾赦,更恨他丢尽了荣国府的脸面,可中秋节毕竟是阖府团圆的日子,她这做母亲也不好太过苛刻,于是答应放贾赦出来两天,等到八月十七再让他回佛堂里‘祈福’。   说实话,这事儿虽是邢氏、贾琏等人主动求来的,可听说贾赦八月十七就又要被关回佛堂里,他们心下却都是齐齐松了口气,暗暗庆幸不已。   可见这口口声声为了你好的人,也未必就是真心盼着你好。   期间种种且不细表。   却说一行人折回东跨院里,贾琏、王熙凤就准备告辞离开各忙各事。   贾迎春守着邢夫人就浑身不自在,便也打算跟兄嫂一同离开。   谁知刚到门外就被司棋给拦下了。   “劳姑娘稍候片刻,我有几句话想禀明太太。”   贾迎春还想问她要禀报什么,可见司棋咬牙发狠的样子,愣是没敢开口。   只眼睁睁看着她托请外婆王善保家的通传,独自一人进到了堂屋客厅里。   邢氏受了先前那一场惊吓,这时候正有些精神不济,打算回里间休息休息,听说司棋有话要禀,这才强打精神留在了客厅。   等司棋进门之后,邢氏也没抬头,揉着眉心问道:“听说你有事情要禀?”   却听司棋鼓足了勇气,一字一句的道:“奴婢斗胆请太太示下,姑娘和焦大人之间,究竟、究竟……”   “什么意思?”   没等她把话说全,邢氏霍然抬头,狐疑的望着司棋:“是二姑娘让你来问的?”   “和二姑娘无关!”   司棋扑通跪倒在地,却挺直了脊梁道:“这些事情本轮不到奴婢过问,但焦大人就在荣国府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若没个章程实在不知该如何相处!所以奴婢才斗胆想请太太示下!”   因王保善家夫妻的关系,邢氏实是将司棋当做了自己人,心下虽不喜这丫鬟多管闲事,但略一犹豫,还是沉声道:“我自然乐见其成——只是老爷先前说什么犬子的,不愿意应承此事;而如今焦顺也恼了,绝口不提这桩婚事。”   顿了顿,又道:“往后让二姑娘全当没有这事儿就是——左右我和老爷都惦念着呢,指定给她说一桩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司棋听到这里心下又苦又恼,忍不住质疑道:“老爷既然没这意思,为何先前太太领了二姑娘去城外,硬是让姑娘家的清白之躯暴露在……”   “大胆!”   邢氏这下当真恼了,原本还指着让司棋安抚贾迎春一番,谁成想这小丫鬟竟如此嚣张!   她一拍桌子起身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我跟老爷如何行事,轮得到你一个丫鬟来置评?!”   司棋这时也豁出去了,昂着头针锋相对的道:“奴婢自然没资格置评,可太太要是拿姑娘的贞洁名声,全自己的私心,那也要看老太太答不答应!”   “好啊、好啊!”   邢氏气的直跳脚:“你竟然还敢拿老太太来威胁我?这当真是反了、反了!”   随即扬声呼喊道:“快来人、来人!把这刁奴给我拖出去杖打四十,然后把她给我、给我撵出府去!”   外面应声进来几个婆子、妇人,为首的却正是王保善家的。   见是外孙女司棋要受罚,她一张老脸吓的没了血色,忙连滚带爬的扑倒近前,连连磕头哀求道:“太太息怒、太太息怒!这丫头脾气不济,若冲撞了太太,太太打她骂她都好,您瞧我的老脸,千万别把她撵出去!否则我和她爷娘老子,只怕都没脸留在这府里了!”   邢氏虽怒不可遏,但王善保夫妻是自己的亲信,秦翊监管的轮胎厂,又是自家最重要的进项来源之一。   左思右想,终究还是没把事情做绝,只咬牙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且拖出去杖打二十,然后把她关进柴房里,让这小蹄子好生反省反省!”   王保善家的闻言松了口气,自己千恩万谢不算,又按着司棋强行服了软,这才示意左右把司棋拖出去,由自己亲自监刑。   这行刑的妇人哪个不看王家的面子?   自然都是高抬轻放。   可就这样也把贾迎春吓的不轻,连因为什么都没敢问,就慌不迭逃回了家中。   绣橘正守着那一包袱金银玩物发愁呢,眼见贾迎春面色苍白的跑回来,身边又少了司棋,心知必是出了意外。   于是忙迎上前问道:“姑娘回来了?这又是怎么了这是?司棋姐姐呢?她没跟您一起回来?”   她这连珠炮似的一通问,贾迎春却是坐在软塌上愣怔了许久,这才摇头道:“我也不知是为什么,司棋闹着要见太太,结果又不知怎么惹恼了太太,就受了一顿毒打,听说还要关进柴房里反省。”   “这、这是怎么话说的?!”   绣橘闻言登时慌了,想想又问:“那姑娘您就没替司棋姐姐求个情?”   贾迎春横了绣橘一眼,恼道:“她去之前又没跟我商量,得了这般下场也是她自找的——况且太太又被她气的大发雷霆,我何苦还要去触这霉头?”   “这……”   绣橘一跺脚,赌气道:“她平白怎敢得罪太太,这必是为了姑娘的事儿!姑娘不救他也还罢了,却怎么说她是自找的?”   见贾迎春不为所动,她又咬牙道:“罢罢罢,我们都是自找的!姑娘既然不管,我自去帮她找条活路去!”   说着,撇下迎春怒冲冲的出了远门。   只是到了外面,绣橘却又茫然起来。   她不过是个二等丫鬟,平素唯司棋马首是瞻,甚少与外面有什么瓜葛,一时半刻哪有门路从邢氏手里救人?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后面忽然追出了邢岫烟。   “绣橘姑娘。”   邢岫烟见绣橘还没跑远,忙赶上来悄声道:“姑母既是在气头上,你去了恐怕也只会被牵连……”   绣橘怒道:“那我总不能像二姑娘那样,对司棋姐姐不闻不问吧?!”   “我不是这意思。”   邢岫烟见她误会了,急忙解释:“我是说,姑娘何不找焦大人出面,姑母既然想从他手上借银子,自然要卖他的面子。”   绣橘这才恍然大悟,忙向邢岫烟道了谢,然后自顾自寻到荣府后门,静等着焦顺散衙回家,也好拦下来央告一番。 ###第二百四十六章 前奏【下】   且先不提绣橘如何在后门左近徘徊。   却说王熙凤和平儿主仆回到家中,议论起邢氏种种异状,都觉得这其中必有猫腻。   但她们再怎么脑洞大开,也断不想到因为贾赦、贾珍内外逼迫,邢氏竟就为了几千两银子把自己抵给了焦顺。   只揣摩着,又是贾赦在外面做下了伤天害理的勾当。   当然,这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却说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又杂着处置了几桩家务事,眼见外面天色渐暗,王熙凤的脸色也逐渐阴沉下来。   等到灶上来人,询问二奶奶可要用膳时,她更是忍不住把茶碗往桌上重重一顿:“这没良心的东西,一准儿又去外面鬼混了!”   平儿在一旁不以为意的笑道:“这大节下的,备不住就有哪家世交贵戚来请,二爷不在家吃饭也正常——奶奶昨儿不还说,没了他在家,咱们反而更清净么?”   “哼~”   听平儿戏谑,王熙凤两只丹凤眼一瞪,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忽听外面来人禀报,说是贾蓉登门来访。   因是节前,又定了在东府大花厅里设宴,王熙凤也没多想就让人将贾蓉领了进来。   “侄儿见过婶子。”   贾蓉进门满面堆笑的深施了一礼,目光四下了扫了扫,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问道:“这阖家团圆的好日子,叔叔怎得又不在家?”   王熙凤眉毛一挑,笑骂道:“你是来给我添堵的不成?仔细我让人把你扣下,让你媳妇在家独守空闺!”   这‘空闺’二字刻意点出,显是话里有话。   但贾蓉也并不在乎这个,何况有焦顺和邢氏拦着,那许氏也不曾被自家老子沾染。   当下嘿嘿一笑,又施了一礼:“我可不敢给婶子添堵,这回来,是母亲差我过来借东西的——这几日外面风大,那大花厅又免不得进进出出的,旁人也还罢了,就怕宝叔病体初愈,受不得风寒,所以我们太太打算把帷幔换成屏风。”   “可这一盘点,我们府上的好屏风实在不够,又不好拿那些烂货污了老太太、太太们的眼,所以差我来这边借个七八件回去,也好充一充场面。”   “七八件?”   王熙凤拿乔道:“我们府里头钱紧,你们家这排场倒是越来越大了!”   她本就不痛快,贾蓉偏又触了她的霉头,自然是句句带刺儿。   “婶子说笑了。”   贾蓉陪笑道:“这一家子上下论起排场来,谁能比的过大老爷和琏二叔?上回我跟着二叔去……”   说到半截,他故意收住了话头,摆出一副不慎失言的架势。   王熙凤虽然看破了,却还是忍不住催问:“你跟他出去见着什么了?倒是说出来,让我长长见识!”   贾蓉讪讪道:“这……婶子快别问了,要让二叔知道是我卖了他,只怕非打死我不可!”   “哈!”   王熙凤冷笑一声,捏着帕子咬牙道:“听你这一说,他瞒着我的事情还不小呢!”   贾蓉抬手轻扇了自己一巴掌,做声作色的继续拱火:“婶子素来疼我,我原不敢瞒着婶子,只是叔叔怪罪下来,我可受不住——唉,二叔也是的,家里有婶子这么一个,足抵得上外面千百个,何苦就……”   说到这里,再次住了口,重又提起了正事儿:“还请婶子疼疼侄子,就把拿东西借给我把,不然我回去可没法交差呢。”   “这大晚上的急什么,明儿我让人开了库给你送过去就是。”   “那感情好!”   贾蓉顿时喜笑颜开:“我就知道婶子疼我,往后有什么要差遣的,婶子也都指派给我就是,侄儿便舍了这身子,也一准儿给您办的妥妥当当!”   听他这一语双关的,王熙凤也不答话,只轻轻的冲外摆了摆手,贾蓉见没便宜可占,也便告辞而去。   他刚出门,平儿便追着啐了一口,压着嗓子冷笑:“这分明又是个贾瑞!”   王熙凤也不屑道:“他父子俩乌龟忘八一条藤,能是什么好货?珍大哥惦记他屋里的,他自然也惦记别人屋里的。”   若换在平时,王熙凤少不得还要骂上几句初期,但眼下却没这闲工夫。   捻着青花瓷的茶碗,口中喃喃道:“家里一个,外面百个……哼!这分明是说,那死鬼在外面养了相好的!”   说着,她狠狠一把将茶碗掷在地上,咬牙道:“好好好,他倒是愈发出息了!全把我当成是瞎子、聋子不成?!”   贾琏在在外面眠花宿柳,就已经让她满腹醋火了,若真养了外室,却让她如何容得下?   要知道这外室与娼妇不同,是能给男人传宗接代的!   偏她又一直没能生个儿子出来……   略一沉吟,王熙凤咬牙对平儿道:“你明儿见了顺哥儿,嘱托他在外面好生查一查——与二爷常来常往的那几位,如今也都与顺哥儿相识,他查起来应该不难!”   ……   却说焦顺因陪着苏侍郎在外面用了饭,回到家已是满天星斗。   他叫开荣府后门,照例又让栓柱把捎来的酒菜送给了守门的李沧,那老沧头急忙双手捧住,咧着嘴斜肩谄媚的连声道:“这怎么好意思的,隔三差五就劳您惦念小人……”   “我天天打你这过,总也不能短了往来。”   焦顺笑着打趣道:“只是酒要少吃,若为了我这壶酒误了差事,回头我可不认。”   “大人放心,别苑里那么些泥腿子,咱们哪敢马虎大意,最多吃两杯暖暖身子罢了。”   一说一笑的功夫,马车就进了府里。   那李沧又目送了一段,正要转身回到门房里,不想却瞧见一个丫鬟拦住了马车,几句话之后,更是麻利的爬上了车。   那好像是二姑娘身边的丫鬟吧?   这大晚上的……   李沧不由想起了去年的谣言。   若搁别人身上,多半就要当做谈资了,但他看看手上的酒菜,便摇摇头,全当是没瞧见一般回了门房。   这拦住马车的,自然正是绣橘。   她上车后慌不迭把司棋的事情说了,又央告焦顺出面说情,好歹把司棋从柴房里救出来。   焦顺听完之后不由的暗叹,这司棋忒也烈性,做事竟是全然不顾后果。   这事儿搁在先前,只怕有些难办。   但现在他只随口说上一声,轻而易举就能让邢氏既往不咎。   不过这却不好让旁人瞧出来。   于是焦顺故作为难道:“若早一日也还罢了,偏我昨儿刚把银子借出去,大太太夫妻两个又都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主儿,只怕盛怒之下未必肯依。”   “这、这可如何是好?!”   “唉~也罢,我和你们姑娘的事情虽然没了指望,但好歹也算有些香火情,明儿我尽力试一试吧。”   “多谢大爷、多谢大爷!”   绣橘这才破涕为笑,半是感叹半是埋怨的道:“我们姑娘要是您半分担当,也万不至于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说起担当来,她忍不住又补了句:“倒是邢姑娘人美心善,关键时候也能拿出主意来。”   她这也是被贾迎春伤透了心,这才想着帮邢岫烟牵线搭桥。   而听了绣橘几句言语,倒真勾的焦顺起了心思。   先前他琢磨着,邢岫烟虽然品貌俱佳,做正妻不够格,做妾又多半不肯,故此才熄了念想。   然而现在邢氏成了自己人,凭她那对男人千依百顺,又素来不顾亲情的行事作风,哄她把侄女给自己做妾,又算得了什么难事?   事情若真的成了,自己屋里也就有个平儿、鸳鸯一般能治家的了,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第二百四十七章 中秋【晨】   却说绣橘虽然到得了焦顺的允诺,但回到家中仍是吃不下睡不香。   到了八月十五这日,她天不亮就起来恹恹的洗漱,不想刚在手上涂了皂粉,就听外面有人叫门,好奇的探头一瞧,却是平儿摸黑寻了过来。   于是绣橘急忙净了手,迎出去打探道:“平儿姐姐怎么这时候就来了,莫不是二奶奶有什么差遣?”   “这回不是二奶奶差遣,是二爷有吩咐。”   平儿笑道:“大老爷今日出关,后日就又要闭关,这又赶上八月节,做子女的总该去迎一迎,问一问安才见孝道——故此特意让我来知会二姑娘还有邢姑娘一声,让她们早些去东跨院里凑齐。”   听是这事儿,绣橘连忙应了。   却又忍不住奇道:“姐姐单说是二爷有请,莫非二奶奶不打算跟去?”   “这不说是为省亲的是做个预习么,今儿这场面颇大,我们奶奶怕珍大奶奶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准备早些过去,帮着巡视巡视,免得出了差池。”   “原来是这么回事……”   绣橘恍然,又和平儿拉呱了几句,这才在院门前目送她远去。   两人这一番言谈虽不曾粗声大嗓,却已经惊动了堂屋里的贾迎春和邢岫烟。   先是迎春唤了绣橘过去问话,等伺候着她穿戴整齐,外间邢岫烟也在询问究竟出了何事。   绣橘挑帘子出来,先把要去东跨院里凑齐的事儿说了,紧接着话锋一转,又对邢岫烟千恩万谢道:“昨儿亏得表小姐指点迷津,等司棋姐姐脱了困,我再让她好生谢一谢您!”   “快起来、快起来!”   邢岫烟连忙将她扶起,顺势问道:“听你这意思,焦家哥哥果然应下了?”   “焦大爷说是尽力而为。”   说到这里,绣橘就忍不住压着嗓子叹气道:“枉我们跟了二姑娘这么些年,不想真遇上事儿,反倒不如外人知冷知热!”   这话邢岫烟却不好接茬,只能催促着赶紧去东跨院里凑齐,免得让表哥久等。   于是表姐妹便带着丫鬟婆子,匆匆与贾琏、邢夫人汇合,又转到了单为贾母所建的小佛堂内。   一家子兴师动众将贾赦迎出来,嘴里脸上都是欢欢喜喜,却并不见那个真的上前亲近。   旁人倒还罢了,邢氏也跟着如此生分,且又透着强颜欢笑的架势,分明是事有蹊跷。   贾赦自也瞧出些不对来,忙把邢氏叫到一旁追问:“那银子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怎么会!”   邢氏听到银子愈发心头乱跳,强笑着道:“那银子昨儿下午我就让人送去王府了。”   “那你这愁眉苦脸的又是为了什么?”   “这……”   邢氏避开贾赦的目光,又紧张吞了口唾沫,这才按照焦顺的指点答道:“老爷手书的借据,已然被那焦顺讨了去。”   贾赦听的一头雾水,诧异道:“什么借据?我几时给他写过借……等等!”   说到半截,他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扯住邢氏的手臂,急道:“你是说我写给忠顺王的借据,被那焦顺拿去了?!”   见邢氏点头,他登时破口大骂:“好你个蠢妇,那上面清清楚楚写了缘由,落在那刁奴手上岂不成了把柄?!若让府里知道,我曾借过忠顺王的印子钱,老太太如何肯依?!”   “我、我……”   邢氏起初被吓了一跳,后来见贾赦虽恼怒,但当着众人的面到底不敢把事情闹大,这才鼓足勇气分辩道:“我若不把那借据许给焦顺,他又如何肯借钱给咱们?日后他来追讨,总比被忠顺王府堵门讨债要好!”   贾赦一想也确实是这么理儿,遂愤愤推开邢氏,冷笑道:“说的也是,便有把柄在手又如何?他一个奴才秧子,难道还敢翻了天不成?!”   说着,将袍袖一甩,黑着脸道:“走,先跟老爷回家沐浴更衣!”   他好容易得脱自由,自不耐烦在这佛堂久留,故此大步流星在前,反把邢氏等人甩在了后面。   行进间,不巧正与一个双丫髻的少女撞了对脸。   虽然那小丫头慌忙垂下头颈,避退到了路旁,却还是让贾赦瞧清了她的眉目,当即脚下一慢,等邢夫人从后面赶上拿来,便捻须Y笑道:“这是哪里的丫鬟?虽小了些,却也颇有几分稚趣。”   邢氏一听这话自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下意识便要唤过那丫鬟细问根底,也好随了贾赦的念想。   不想绣橘却识得这丫鬟,生怕她被贾赦缠上,忙上前提醒:“太太,那是宝玉屋里的小红。”   听是宝玉屋里的丫鬟,邢氏登时又熄了心思,为难的看向贾赦。   “哼~又是宝玉!”   贾赦暗一咬牙,到底是没敢招惹贾母的心头肉,足下生风的奔着角门去了。   那小红虽避在一旁,却也将方才对答听的清楚明白,眼见这一行人前呼后拥的去了,自也不敢在此久留,也急急赶到了二门外鹿顶内的值房里。   林之孝的妻子刘氏早在里面候着,见女儿到了,立刻屏退左右,就待道出昨日之事。   小红却不等她开口,就抢着道:“妈妈这急着喊我来做什么?方才路上不小心撞上大老爷,可把我吓的够呛呢!”   刘氏不知其中凶险,便也只是抬手在女儿滑若凝脂的脸上掐了一把,笑道:“我的儿,娘喊你来自然是有好事儿!昨儿我跟二奶奶说了,等过了节,就提议让你顶了晴雯的缺。”   “当真?!”   小红闻言大喜,却有些不敢相信。   “自然是真的,只是还需宝玉亲自相看过才成。”   刘氏端详着眼前虽愈发出挑的女儿,满面得意道:“不过我的儿如此出挑,哪有相不中的道理?”   听她这么说,小红羞喜了一阵子,脸上却渐渐又起了忧愁之色,捏着袖口叹气道:“即便相中了又如何?似晴雯那般得宠,不过因为得罪了人,就被她们栽赃撵了出去,我若冷不丁顶上这缺,只怕也少不得要遭人嫉恨呢。”   “这……”   刘氏也收了笑容,不过转脸又宽慰女儿道:“咱家又不是那没根底的,便在太太跟前儿,我和你爹也有一两分薄面,何至于步了晴雯的后尘?”   小红闻言苦笑:“宝二爷屋里那几个一门心思邀宠,却哪管什么根基深浅、眉眼高低?!”   这下刘氏也有些苦恼起来,犹豫着道:“我的儿,若依着你,难道就生生放过这个难得机会不成?”   “自也不能白白错过。”   小红略一沉吟,便对母亲道:“这样吧,且等我这几日试上一试,若能成自然不必多说,若她们果然容不得我,咱们再做计较。”   母女两个又仔细商议了一番,小红这才回转宝玉院里。   话分两头。   再说那贾赦回到家中,撇下贾琏几个在外面,自去里间命人抬来香汤沐浴。   往日里这等差事,邢氏必是要争先的,更何况又分别了十余日之久?   然而她偏偏就推给了两个年轻的侍妾。   若是个底细的,只怕就要起疑了。   但贾赦惯是个喜新厌旧的,十几年下来早对邢氏没了兴致,只是碍于正妻的名头,才没有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计较。   如今换了两个青春妖娆的服侍,他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压根懒得计较邢氏为何如此——在贾赦看来,邢氏这蠢妇只要乖乖听话就是,难道还指着贾大老爷给她排忧解难不成?   而邢氏见他始终不曾发现什么,心下松了口气的同时,却也隐隐有些失落。   毕竟是十数年的夫妻,若贾赦身上什么异状,她只怕第一时间就会觉察出异样来。   自此,那失节的忐忑不安,便又消弭了许多。 ###第二百四十八章 中秋【上】   因昨夜陪着亲爹干爹吃了几杯,焦顺起的平日里晚了不少。   梳洗完毕之后,趁着香菱、玉钏往桌上布菜的当口,他便去了堂屋里给父母问安。   来旺早已经用过饭了,这时候正在里间翻看焦顺带回来的账目、公文,时不时还要提笔在小册子上勾勾画画,那聚精会神的,竟就没发现儿子进门。   侍立在旁的徐氏见状,放下手里的墨锭给儿子使了个眼色,母子二人便悄默声到了外间客厅。   “红袖添香虽好。”   焦顺笑嘻嘻的打趣道:“可母亲也不要太过操劳,有什么只管吩咐晴雯和五儿就是了。”   “当我乐意守着你爹不成?”   徐氏白了儿子一眼,没好气道:“那一个个病恹恹丢了魂似的——以前也还罢了,左右我和你爹也不常在家,可现如今既脱了籍,整日面对这么两个哼哈二将,实在是碍眼的紧!”   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   焦顺忙给她倒了杯茶,看看晴雯、五儿都不在,便压着嗓子道:“晴雯我已经收用过了,自不好再赶出去,那五儿母亲若是看着不喜,支两个月例钱打发她回家就是了。”   “哪那么简单。”   徐氏无奈道:“她爷娘老子平日也没少短了人情往来,就这么把人赶走也不大合适——况且我和你爹刚脱了籍,这就拿府里的‘老人儿’发落,传出去只怕好说不少听呢。”   顿了顿,又微微叹了口气:“算了吧,先这么凑合着,大不了等咱们搬出去时,再另雇两个喜庆的来。”   “都依您的。”   见徐氏拿定了主意,焦顺也就略过这节不提,问起了正事来:“娘,您和我爹当真不去凑这热闹了?”   “不去了。”   徐氏摇头道:“陪着老太太和太太说话,我和你爹只怕浑身不自在;若依旧和下面人坐一处,又怕伤了你的体面,还是不去的好。”   “那……”   焦顺闻言就有些为难,按说这时候就该表示会早些回来,陪父母共享天伦之乐,可他却早就人约黄昏后了,又岂能随便爽约?   徐氏见他为难,便笑着往他肩上轻轻一搡:“左右放假三日,明儿咱们一家子再好生高乐就是了——再说你爹这废寝忘食的,连八月节都不顾了,只怕更没功夫理会你,自去忙你的就是!”   焦顺这才顺势告辞出来,回东间匆匆用完早膳,然后又独自往贾政院里行去。   与此同时。   贾政正在后院里考校贾兰的功课,结果发现这孙儿半年来非但大有进益,还养出一股昂扬意态,全不似宝玉、贾环那般畏畏缩缩毫无生气。   惊喜之余,他忍不住动了心思,想着干脆把宝玉和贾环也送到学院里磨砺磨砺。   只是这想法刚一起头,就被王夫人给拦了下来。   就听她劝道:“老爷,宝玉这些日子身子多又不适,况且老太太片刻也离不得他,先前每天只去工部半日,还整天念叨着,若真让宝玉在学院里一住半月,只怕老太太……”   “哼~”   贾政不悦的截住了她的话茬:“你少拿老太太说事儿!我听说他这回病倒,是因为一个叫做什么晴雯的狐媚子——那孽障才多大?竟就起了这样的心思,足见你平日里管教不善!”   王夫人正要分辩,却听外面禀报,说是焦顺到了。   贾政面色稍霁,随口解释道:“我约了顺哥儿,一道去东府里过节——让他进来吧。”   王夫人忙趁机领着李纨退到了隔壁。   贾政见贾兰孤零零站在当中,便对他和煦的摆了摆手:“替我去催一催你叔叔们,怎么到这时候还不见过来。”   贾兰领命出门,却不想正与焦顺撞了个正着。   他急忙侧让开两步,躬身道:“兰儿见过焦叔叔。”   见是贾兰,焦顺脸上登时浮起笑容,顺势从袖筒里翻出个犀角扳指来,硬塞到贾兰手上:“我听说你们在学院里,还要学习骑马射箭,前几日特意寻了这扳指——材料也还罢了,主要是内藏机关,能调节松紧粗细,最适合你们这些长身体的半大小子用。”   说着,飒然一笑,也不等贾兰反应就挑帘子走了进去。   贾兰目送他进门,再看看手里的犀角扳指,不由得暗道怪不得这焦家叔叔出身卑微,却能在短短时日里平步青云——也真难为他,百忙之中竟还惦记着自己的学业。   不过……   他身上的味道,却怎么总觉得有些熟悉?   且不提贾兰如何疑惑。   却说焦顺进门后,刚与贾政寒暄了两句,就见贾政肃然道:“前两日我去衙门里述职,却怎么听说你又和军械司起了冲突?你虽是少年得志简在帝心,但那军械司新设,身负军国重任为朝野所瞩目,却只怕不是个好相与的,你又何必非要……”   “世叔放心。”   焦顺忙拦住他的话茬,陪笑道:“事情差不多已经定下来了,那军械司再怎么强横,却也大不过一个理字——况且不先压服这强龙,小侄在司务厅里只怕也坐不安稳。”   “定下来了?”   贾政闻言一愣,心下有些难以置信,毕竟军械司在工部的霸道,他也是看在眼里的,怎会轻易在一个毛头小子面前服软?   半晌之后,他才想起要细问究竟。   焦顺把前因后果说了,又提起昨儿陪着苏侍郎巡视蒙学的见闻。   贾政这才知道他竟早在半年前,就已经开始筹谋此事,如今更是一举捏住了军械司的七寸,生生虎口夺食,分润了对方的权柄功劳。   于是越发感念其人才难得、远见非凡,遂动了进一步笼络的心思。   正琢磨着该如何笼络,冷不丁就听外面有人大呼小叫:“二兄、二兄,祸事了、祸事了!”   贾政吓的一个机灵,霍然起身正要喝问究竟,就见保龄侯史鼐挑帘子闯将进来,满头是汗的叫道:“二兄救我、二兄救我啊!”   听他呼救,贾政心下倒略略松了口气,敛去惊容追问道:“贤弟莫急,这大节下的赶过来,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情?”   “唉~”   那史鼐顿足捶胸的哭诉道:“也是小弟命里无福,原是因为家中困顿,特意托春城【王子腾】兄帮着谋个实缺,却不曾想竟就被朝廷相中,要派我去欧罗巴做什么公使!”   却原来当初他追着王子腾去宁国府贺喜,就是为了想要谋一个外任的肥缺。   王子腾被缠的烦了,只得答应帮他疏通疏通。   可谁成想阴差阳错,正赶上两国议和,约定要互派常驻公使。   本来按照朝廷的意思,是准备从中级官员里挑选精明强干的出使西夷,怎奈乌西人不识大夏官体,向来只以爵位为尊,明言至少也该委派一位侯爵出使,才能显出各自的诚意。   然而自世宗朝滥发爵位之后,朝廷就甚少派发公候一级的爵位,如今有侯爵在身的,不是外戚之首,就是柱石重臣,怎好遣往万里重洋之外?   正为难间,偏巧保龄侯史鼐主动钻营求官,这差事却舍他其谁?!   于是就准备任命其为驻欧罗巴公使,然后再另派能吏为副使,暗地里总揽一应事务。   却听史鼐继续哭诉道:“我家虽在世宗朝得了世袭罔替的殊恩,可此后几朝处处遭人排挤打压,何曾得过什么好处?!这倒好,好事轮不上我家,偏这流放几万里的祸事,就硬栽在我头上来了!”   说着,他冲贾政深施了一礼,央告道:“还请二兄念在两家情分上,千万替我免了这一遭劫难!”   “这……”   贾政听到这里,下意识斜了焦顺一眼,有心让焦顺暂且退出去,可又担心焦顺多想,于是含糊道:“此等军国大事,愚兄一个小小的从五品员外郎,如何能够……”   “表兄!”   史鼐却是不管不顾,听贾政似有推脱的意思,立刻挺直脊梁道:“我那大侄女儿在宫中正得势,她若肯出面帮着缓颊一二……”   “胡闹!”   贾政当即沉了脸,甩袖道:“后宫焉能干政?”   “事涉亲人,怎算是干政?!”   史鼐据理力争:“那乌西国远隔万里重洋,小弟若真被发配到彼处,又如何能适应的来?表兄难道就忍心让我客死他乡,做个孤魂野鬼不成?!”   贾政登时没了言语。   他既不能眼看着史鼐被发配海外,又断不肯让女儿为此出面干预政事,一时左右为难。   “侯爷多虑了。”   这时焦顺在一旁插话道:“那欧罗巴其实也并非荒蛮之地,许多地方只怕不比咱们……”   “哼!”   史鼐不等他把话说完,便恼怒的瞪眼道:“你一黄口小儿,怎知道乌西国的风土人情,偏在这里虚言大话的诳我?!”   被他狠狠瞪着,焦顺却只是不卑不亢的笑道:“侯爷有所不知,当日代表工部与乌西使者洽谈商贸的正是小子,故此我对乌西国颇有些了解——近些年这乌西国大掠海外,论奢富虽不及我天朝,却也堪称四夷之最。”   “况其国内更有许多新奇事物,颇能补我大夏之不足,当今圣上陛下最重农工百姓,若有利国利民的,侯爷只管收集了送回来,必然龙心大悦,待三五年后回京述职,只怕保龄侯府就又是一番气象了。”   “是极是极!”   贾政见他说的头头是道,也忙在旁边帮腔道:“顺哥儿所言极是,自从去岁西夷入寇之后,举国皆以乌西国为心腹大患,贤弟此去欧罗巴,正是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的好机会!”   说着说着,倒竟起了艳羡的心思。   史鼐听他二人都这般言语,一时倒也有些动摇,不过片刻之后,却还是板着脸拱手道:“既然兹事体大,又有这许多功劳,弟甘愿让贤!”   这没囊气的!   贾政大失所望,无奈道:“罢了,我且托人帮你打探打探,若有法子转圜自然最好,若不成……唉,你也早做些准备吧。”   史鼐又缠着他闹了许久,这才不情不愿的离开。   而史鼐前脚刚走,后脚宝玉就差人过来禀报,说是老太太已经把小一辈的都喊了去,只等着太太、老爷们到了,就直接去宁国府里过节。   贾政原是想借着贾兰的长进,给两个儿子立一立规矩,谁成想母亲先一步把人喊了去,无奈之下也只能暗叹慈母多败儿【孙】。   正要喊了王夫人出来,一起赶奔老太太院里。   王氏却先一步把他请进了里间。   “老爷。”   一进门,王氏便急不可待的追问:“我方才隐约听史家表弟提起了元春,莫不是宫里……”   “不是宫里。”   贾政烦躁的摆了摆手,将史鼐的事情大致说了,无奈道:“也亏得有顺哥儿在,及时把话给岔开了,不然被他逼着去托请娘娘,只怕……”   “万万不可!”   王夫人急道:“自明时起,后宫便不得干政,何况如今大姐儿虽得宠,宫里毕竟也还有太后、皇后在,素日里谨小慎微都怕被人拿了把柄呢,又怎敢往这枪口上撞?!”   “我岂会不明白这些道理。”   贾政宽慰道:“你放心吧,我不过先帮着打探打探,若事不可为,也就管不得那么多了。”   见王氏不放心的还要再叮咛,他忙岔开话题道:“要说这顺哥儿当真是越发了不得了,刚升任司务厅主事才半月不到,竟就力压军械司,要牵头研发什么连珠火枪——等这事儿办成了,只怕他出掌一司也够格了!”   王夫人也被带偏了思路,忍不住感叹道:“可说是呢,他今年也才十八,偏就里外通透又入了当今的法眼,要一直这么下去,只怕三四品的要职也有指望呢。”   她虽然看好焦顺,却也不相信对方真能做到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这等一二品的大员,故此限定在了三四品的要职上。   不过这也已经是大多数进士终身难以触及的高位了!   贾政顺势道:“既然你也看好他的前程,不如干脆再进一步,与他来个亲上加亲?”   听出贾政话的意思,王夫人微一蹙眉,迟疑道:“老爷是说三丫头?可她如今才不过十二,议亲只怕是早了些——二姑娘论年岁倒合适,却轮不到咱们做主,况且……”   虽没有明说,但贾政也明白她是担心大哥大嫂胡来,到时候结亲不成反成仇。   不过他原本指的也不是迎春、探春姐妹,于是摇头道:“毕竟曾做过主仆,咱们家的只怕都不合适——却不知薛家的宝丫头,近来可曾许了人家?”   王夫人这才明白,他竟是想给宝钗做媒。   当下变了颜色,闷声道:“咱们家不合适,宝丫头难道就合适了?那是我妹妹嫡亲的骨肉,她宝爱的什么似的,只怕未必舍得!”   说是未必,语气却是笃定的很。   见妻子如此作态,贾政又不能越过她做薛家的主,只好无奈叹道:“也罢,你既然另有心思,只当我没说过这话就是——只是老太太那边儿,却也未必肯遂你的愿。” ###第二百四十九章 中秋【中】   一刻钟后,贾母院内。   焦顺原本跟在贾政身后,准备一同进去拜见老太太的,结果刚到门口就听贾母在里面训话,虽听不清楚究竟是在呵斥些什么,但他一外人又怎会去触这霉头?   当即脚步一缓,站在廊下目送贾政、王夫人入内。   “焦大哥。”   结果还不等收回目光呢,东侧廊下就转出了贾宝玉。   而宝玉身后的偏厅里影影绰绰,似乎正有人隔窗向外窥探,料想多半应是钗黛三春诸女。   这位宝二爷看上去愈发清减了,椭圆的脸庞几乎快要变成锥形,但瞧着精气神倒是比昨儿强了不少,看来确实是放下了心头的执念。   却说贾宝玉凑到焦顺面前,一面忍不住往堂屋大厅里张望,一面又担心的询问道:“我听说史家表舅方才来了,还嚷什么‘祸事’来着,莫不是那府里出了什么状况?”   如今交往久了,焦顺自然明白他真正担心的是什么,当下笑道:“宝兄弟只管放心,不过是保龄侯在仕途上遇到了些坎坷,波及不到湘云姑娘。”   贾宝玉闻言果然松了口气,随即又觉着不妥,再怎么说也是自家表舅,怎好听说表妹没事儿,就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于是忙讪讪的亡羊补牢:“既是仕途上的事情,那就不是小弟能帮上忙的了,还是留给老爷去烦恼吧”   焦顺又是一笑,悄悄指了指里面,好奇道:“老太太是怎得了,这大过节的突然又发了无名火?”   “这……”   贾宝玉苦笑一声:“还不是因为大伯。”   却原来贾赦一早回到家中,原是要洗漱更衣然后过来凑齐的,然而这厮素了将近半月,冷不丁被两个小妾一撩拨,如何还能按捺的住?   当下胡天胡帝一场,泄去了满腔的精气神。   如今躺在床上连动都懒得动,干脆推说自己连日为家中祈福伤了身子,只让邢氏领着贾琏几个来此侍奉左右。   其实他不来,大家反倒乐得自在。   但这‘祈福伤身’的说辞,却着实把老太太气的不轻。   足在屋里训了邢氏好半天,这才下令‘摆驾’宁国府。   贾政和王氏一左一右搀着贾母出来,李纨也引着一众莺莺燕燕赶来汇合。   贾宝玉见状,却是想也不想的撇下焦顺,挤到林黛玉身旁小意殷勤——因为最近的事情,林妹妹也着实恼了他,如今得知史湘云无恙,他自要加紧弥补关系。   而他这一抽身,焦顺身为外男,自然更不好跟的太紧,于是仍旧驻足廊下,想着等妇人们都走的差不多了,再尾随其后出门。   不过焦顺现在毕竟不是当初的小透明了。   见他独自缀在后面,原本混在队伍里的贾琏便也放慢了脚步,笑着招呼道:“顺哥儿,咱们一起……太太?”   只是说到半截,却见大太太邢氏沉着脸折了回来,看也不看贾琏一眼,冷声道:“老爷让我交代顺哥儿几句话,你忙你的去吧。”   贾琏也知道父亲近来正找焦顺借银子周转,唯恐被卷入这债务陷阱,当下忙不迭的躬身告退。   等他离开之后,邢氏示意左右留在原地,这才引着焦顺到了西南一处假山后面。   刚一避开众人视线,这妇人脸上紧绷的神态登时垮了下来,抬手轻拍着丰挺的心口,悄声道:“早上可吓死我了!得亏老爷……得亏他一味和两个骚蹄子厮混,倒没有瞧出什么蹊跷来!”   焦顺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山石旁边的小路,嘴里嘿嘿笑道:“他便要瞧,又哪里有我瞧的仔细?”   听这一语双关的,邢氏狐儿媚的瓜子脸上登时浮起三分绯红,那桃花眼里更是几乎漾出实质一般的春情来,略显单薄却足够水润的双唇微启,虽未言语,却又恍似发出了某种邀请。   要说她虽也是好颜色的,但在方才那一群莺莺燕燕里,却也算不得出挑。   可对比方才在贾琏身边的冷若冰霜、高高在上的太太嘴脸,如今这副风情就显得分外诱人了,直引得焦顺食指大动。   错非时间、地点都不对,两个狗男女险些就要不约而同的融到一处。   “咳~”   焦顺担心再继续这么撩骚,一会儿出去身上会横生枝节,忙主动岔开话题道:“对了,听说你把司棋关在柴房了?回去找个由头,就尽快把她放了吧。”   “咦?”   邢氏闻言不由奇道:“你不是说对二姑娘没兴趣么,却怎么又……”   “跟二姑娘无关。”   焦顺琢磨着,这事儿也没什么好瞒她的,于是开门见山的道:“那司棋早就是我的人了,不然你以为她为何极力想促成我与二姑娘的好事?”   邢氏这才恍然,手掐兰花遮住半边唇瓣,娇笑道:“如此说来,我岂不是还要称她一声姐姐了?”   焦顺眼见她那涂满豆蔻的葱指,在唇瓣上轻轻滑弄,就涌出一股想要用什么堵住那小嘴儿的冲突。   可惜时间地点都有问题,也只能留待来日方长了。   邢氏也知道这不是久留之地,撩拨完之后,便又正色道:“对了,早上我听他那意思,即便有忠顺王的借据在,只怕也未必肯乖乖还款。”   “无妨。”   焦顺冷道:“我早料到如此了,之所以要那借据也不是为了逼他还账,而是让他不敢把主动把事情闹大——若是过了年他敢赖账不还,就叫他晓得我的手段!”   说着,又笑着一挑邢氏尖俏的下巴:“再说了,这不还有你帮着敲边鼓么?”   邢氏非但不躲,反而顺势低头想要将焦顺的指头噙在口中。   焦顺生怕起了火,连忙抽手避开,嘴里道:“时候也不早了,咱们赶紧跟上去,别让人起了疑。”   邢氏乖巧的应了,二人就要自假山后面转出。   但这时焦顺忽又想起了先前的妄念,脚步一顿,脱口道:“若让你那侄女给我做妾,可使得?”   “这……”   邢氏也停住了脚,有些为难的道:“那丫头是个有主见的,这种事情上只怕未必肯听我的。”   焦顺以为她是在拒绝,当下心气一泄就准备离开。   不想邢氏紧接着又道:“你要是真想收用她,咱们不妨小小算计一番我那兄嫂,让他们欠些外债,又或是惹上什么官司……”   嘶~   焦顺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可是你亲哥哥!”   怪道都说最毒妇人心,为了讨好情郎让侄女做妾就已经够无耻了,谁知她为达目的竟还主动要求算计自己的兄嫂!   邢氏小嘴一扁,娇声道:“明明是爷要收用她,我不过是帮着想法子罢了,又不是真要将兄嫂如何。”   焦顺虽不是什么好人,但和人家无冤无仇,不过是贪恋人家女儿的美色,就主动陷害算计邢忠夫妻的事情,终究还是做不出来。   当下摇头道:“算了,你只当我没说过这话吧。”   说着,主动绕出假山,又躬身请邢氏先行。   然而焦顺不知道,他虽暂时将这事儿抛在了脑后,邢氏却当真上了心。   她一贯对男人曲意逢迎,先前对贾赦如此,现今傍上了焦顺,也是一心想要邀宠献媚。   如今见焦顺表露色心,自然要千方百计的帮他达成心愿。   至于侄女的未来幸福云云,则压根就不在她的考量范围之内。   只是……   虽然已经下定决心要促成此事,可究竟该如何去做,她一时却不得眉目,毕竟她本就不是个聪慧的,以往做些什么阴损勾当,也不过是被贾赦指使罢了。   真轮到她自己想法子作妖,邢氏一时就没了主意,于是只能将这事儿记在心底,准备徐徐图之。 ###第二百五十章 中秋【中二】   却说贾宝玉紧随着林黛玉出了角门,眼见姐妹们都上了车,这才想起还有个焦顺在,当下急忙回头张望,谁知后面却不见焦顺的踪影。   正疑惑间,林黛玉挑起车窗嗔道:“你这又瞧谁呢,在门前傻头傻脑的,仔细被外人瞧了去,又传出怪话来。”   贾宝玉挠头讪笑:“是焦大哥,方才我光顾着妹妹,倒把他给丢在后面了。”   听到‘焦大哥’三字,林黛玉不由得罥烟眉微蹙,樱唇似张非张欲言又止。   只这一皱眉的功夫,宝玉登时又把焦顺抛在了九霄云外,也不命人重新摆上木阶,猴儿似的扒着车身攀了上去。   “你这是做什么?”   林黛玉一面给他让出了空位,一面口是心非的道:“外面不是已经牵了马来?”   “外面风大,还是车上暖和。”   贾宝玉嘿笑着,老实不客气守着黛玉坐好,一面冲对面的紫鹃挤眉弄眼,一面道:“妹妹最近对焦大哥的事儿,似乎颇为关心?”   “哪有!”   林黛玉横了他一眼,伸手拿起旁边的点心盒,但想到他大病初愈,便又放了回去,只叮咛道:“过会儿她们要起哄,你只管推脱就是,可不能多吃那酒,连饭菜最好也选好克化的来。”   “有妹妹守着我,我便不吃不喝都成!”   贾宝玉嬉笑着,突然伏在她耳边道:“你关心焦大哥,可是为了二姐姐?”   林黛玉吃了一惊:“你、你怎么……”   贾宝玉见猜对了他的心思,登时得意起来,歪着身子翘起腿,半边晃荡半边瘫软的道:“我自然知道!这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哪一样瞒的了我?”   这‘恶形恶状’的,直惹得林黛玉噗嗤一笑,忙用帕子掩了,戏谑道:“是了、是了,你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的高人,往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可不敢再跟你亲近了。”   贾宝玉笑容一僵,尴尬道:“其实是茗烟告诉我的,他说……”   说到半截,看了眼紫鹃,又附耳过去继续道:“他说二姐姐身边的绣橘,时常去焦家走动,只怕是有些瓜葛。”   听了这话,林黛玉的笑容却也敛了去,她隐约曾听人说过,焦顺和茗烟有些旧仇,茗烟暗中打探焦家的事情,如今又把这事儿捅到宝玉跟前儿,却只怕未必是怀着什么好意。   有心提点几句,又怕宝玉偏袒茗烟,闹将起来传到外面去。   便暂时按下这话不提,准备等节后得了空再说。   与此同时。   前面车上薛姨妈和薛宝钗母女也正说起焦顺。   “阿弥陀佛。”   只听薛姨妈侧着身子,冲女儿双掌合十道:“你从顺哥儿处学来的法子,果然见效的紧,自六月里各处工坊、商铺都有增益,这眼见着都快赶上你爹在世的时候了。”   她原就生的慈眉善目,最是和气一个人了,如今满面春风口诵佛号,那白里透红的脸上几乎要放出光来,真恍似观音大士临凡一般。   偏双臂微拢,托的身前横岭侧峰;拧腰侧身,又在身后绷起只蜜桃来,直让男人恨不能将这临凡改作堕凡。   薛宝钗与她是一脉相承,都是丰腴撩人的体态,只是少了妇人的熟韵,多了几分青春活泼。   不过这只是皮相上。   若论内里,薛宝钗的心智之成熟,反而比人到中年依旧天真烂漫的母亲,还要强出数倍不止。   眼见母亲喜形于色,薛宝钗脸上却只是淡淡的,摇头道:“若父亲仍在,只怕这效果还强出数筹——咱们孤儿寡母的,到底不好辖制下面。”   听女儿这般说,薛姨妈脸上的笑容也似潮水般褪去,无奈叹息道:“都怪你哥哥他……唉,我的儿,这些日子也是苦了你了。”   顿了顿,她心头忽就冒出一个念头来,忍不住旁敲侧击道:“顺哥儿做买卖的本事,只怕不比你父亲差,如今又在工部掌事,若能帮咱们撑起家业……”   说到这里,犹豫又希冀的看向女儿。   薛宝钗心思灵通,自然明白母亲是动了什么念头,若不论出身的话,焦顺倒的确适合自家。   但前提是不和宝玉比对!   有出身国公府,相貌俊俏又有贵妃姐姐扶持的贾宝玉在跟前,焦顺便再怎么优秀,也只能算是备选。   故此她只淡淡道:“母亲放心,以后让哥哥时常登门讨教,总能把这做买卖的本事学来。”   薛姨妈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女儿话里的意思,不由摇头:“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你们往后过的称心如意就好。”   ……   西边儿老太太刚一动身,宁国府里就得了消息。   贾珍、贾蓉、贾蔷几个忙都迎到了大门口,尤氏、许氏、王熙凤也都在内仪门外恭候。   这蓉哥儿的续弦许氏是个闷葫芦,守着两个长辈更是没有半句言语,只在一旁静听着尤氏和王熙凤卖嘴。   而尤氏和王熙凤自天不亮巡视到现在,也早把一肚子闲话说了个七七八八,又不好在这门前干站着,于是没话找话的打趣平儿道:“素日里不见你装扮,今儿倒新鲜了,我看着竟是要压过你们奶奶呢!”   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   平儿虽知道不能漏了痕迹,可早上起来还是忍不住仔细装扮了一番,如今被尤氏当面点破,她心下不由一通肉跳,生怕二奶奶起疑,急忙道:“珍大奶奶这话说的,大过节的还不兴我们新鲜新鲜?况守在两位奶奶身边,我若再不打扮打扮,只怕连绿叶都做不得了!”   听她暗捧王熙凤和自己才是鲜花,尤氏不由的噗嗤一笑,用帕子掩嘴道:“好个伶俐丫头,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你们奶奶,就历练出一张巧嘴来。”   王熙凤也是一笑,却忍不住打量身旁的平儿。   就见平儿今儿穿了一身嫩黄的长裙,当中用红绦裹住纤腰,也不知怎么缠弄的,竟就比往日多了凹凸,生生自端庄中掐出一段儿妖娆。   那脂粉也比平素涂抹的精细了不少,愈发衬的唇红齿白容光焕发。   连那乌黑的头发,也比往日多盘了些花活儿。   主仆两个相处多年,这般情态却是头回得见!   王熙凤不由也心生诧异,却倒没怀疑是同焦顺如何,而是怀疑平儿与贾琏之间,又有什么暗地里的勾连。   又想到贾琏养了外室那事儿,竟是从贾蓉嘴里知道的,事先竟半点不曾听闻,莫非是有人帮着隔绝内外……   这一想,疑心就愈发重了。   忍不住就将平儿扯到一旁,似笑非笑的问:“你冷不丁扮成这模样,却不是准备要抬姨娘了?且快说出个准日子来,我也好贺一贺你们哪!”   平儿见这凤辣子又吃起了飞醋,心下反倒踏实了,暗道亏得奶奶把二爷宝贝的什么一样,只当别人也都爱的不行,全然没想到自己会起外心。   “奶奶可冤死我了!”   同时她嘴里叫屈道:“昨儿您一句一句刀子也似的,我便再不长眼再不走心,也不敢这时候往二爷身边凑啊!”   王熙凤一听这话也觉得的有理,平儿就算有心要勾连,总也不该直接往枪口上撞。   当下收了一脸冷笑,却仍旧有些狐疑:“那你今儿这是?”   若换成邢氏那样只会撩汉的妇人,这时候只怕想破头也没个正经借口,平儿却是心思电转,立刻低垂了眼帘涩声道:“我也是听说二爷有了外室,想着是不是年老色驰了,一早上就稀里糊涂的装扮起来了。”   这话登时触动了王熙凤的心弦,她下意识抬手轻抚着脸颊,半晌才叹道:“他如今心野了,你就算再怎么好颜色,又如何拢得住他?”   顿了顿,又补了句:“今儿你只陪着我,让他看得吃不得,馋死他!”   说是馋死贾琏,实则还是怕平儿得了宠幸。   平儿心下明镜也似的,若放在以前,只怕暗地里又要顾影自怜一番,但现如今却巴不得离贾琏远些,故此忙不迭的点头应了。   等主仆两个折回原处,西府里的车轿也已经到了跟前。   妯娌两个忙上前将老太太迎入后宅,一路寻至那大花厅正中央,由十几面屏风围起来的雅室里落座。   女眷以贾母为首,男人桌上自是贾政为尊。   去年中秋焦顺还只能在两侧仆人堆儿里厮混,如今却被贾政按坐在了右手边,仅次于贾珍、贾琏位列第四。   虽未到午时,但贾母一声吩咐下来的,登时鼓乐齐鸣、珍馐如雨,台上出将入相咿咿呀呀,台下众人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待到正午,众人吃了七八成饱,外面又用银盘子托来百十个刚出炉的冰皮月饼。   焦顺凑趣拿了一个尝鲜,却并不是常见的五仁、瑰丝、枣泥之类,薄薄的皮裹着似荤似素的馅儿,略一咀嚼竟就化作了汁水,满嘴的鲜香却半点不腻。   他正好奇这究竟是什么馅的,想要问问身旁的贾蓉,不想外面突然就乱了营。   紧接着就见赖大提着袍子,飞也似的奔了过来,离着还有老远便嚷道:“二老爷、二老爷!宫里有旨意,让咱们宝二爷进宫陪王伴驾呢!”   厅内冷不丁的一静,紧接着又开了锅似的沸腾起来。   各人七嘴八舌的,有恭贺有艳羡有凑热闹的,偏宝玉似是被施展了定身法,任凭旁人说什么也没半点反应。   直到被贾蔷推搡了几下,他这才冷不丁还了魂儿,跳起来连连摆手:“不成、不成!我、我哪里会陪王伴驾?!真要见了皇上,我只怕、只怕连话都不会说了!我不去、我不能去!”   见此情景,旁边桌上钗黛、探春全都忍不住站起身来,关切望向这边。   贾政却是老脸一沉,啪的一拍桌子喝骂道:“你这无知的孽障,难道竟还敢抗旨不成?!快、快给他更衣洗漱,然后速速送入宫内见驾!”   顿了顿,他又忍不住走到宝玉身前,小声叮咛道:“你此去务必小心谨慎,宁可在君前露怯,也万不敢妄言半句!”   贾宝玉这时那还听的进去,直愣愣盯着自家老子,好半晌才在旁人的提醒下,浑浑噩噩躬身应了,又牵线木偶似的被丫鬟婆子送回了家中。   焦顺在桌上冷眼旁观,先是纳闷皇帝不是龙体抱恙吗,却怎么这时候宣宝玉进宫见驾?   不过很快他就想通了这一节。   皇帝这时候召宝玉进宫,只怕就是为了‘辟谣’,借此粉碎外间有皇帝病重的传闻。   当然……   也有可能是为了欲盖弥彰。   希望是前者吧。   焦顺对皇帝的病情虽也颇为关切,但他可不会傻到明目张胆的去窥探这种机密。   却说宝玉走后,厅内虽是丝竹依旧,众人却都没了亮相。   被皇帝召入宫中过节,自然是天大的殊荣。   然而伴君如伴虎,谁能保证这殊荣不会变成灭顶之灾?   尤其被召入宫内的,还是贾宝玉这样熊名昭著的半大孩子,真要是不过脑子惹出什么祸事来,只怕全家都要跟着遭殃!   故此连老太太在内,众人都是忧心忡忡。   但内中却也不乏例外。   譬如说王熙凤,宝玉入宫的事情虽然兹事体大,但她现下最关心的,还是贾琏到底有没有外室!   混迹在女眷群中,时不时偷眼打量贾琏,心下却是攒了满腹的妒火。   好容易瞧见焦顺告罪离席,似是要出去方便,她忙冲平儿使了个眼色,催促平儿赶紧跟上去,也好把事情托给焦顺去查问。   平儿原是想晚上再去赴约,但既被王熙凤催促,自也不能无动于衷,于是同焦顺一先一后的出了大花厅。   等出了花厅,见外面还有不少仆役,焦顺身边也有两个逢迎的小厮,平儿就没往他跟前凑,只随便选了个相熟的招呼了两声,然后调头往僻静处行去。   焦顺本是受不住里面气闷,所以想出来躲躲清净,这突然听到平儿的声音,又用眼角余光扫见她的去处,心下登时了然。   仗着在宁国府里时常出入,他并没有跟在平儿后面,而是选了相反的方向,然后才七拐八绕的寻了过去。   等到了一处转角,果见平儿正俏立在菊花丛前腼腆轻笑。   焦顺大步流星欺到近前,她下意识退了半步,将十根葱绿指头交叠在平摊的小腹上,软绵绵的道:“奶奶让我传话,说是大老爷夫妇包藏祸心,让你不要被他们蒙骗了。”   她一贯是个爽利人,此时却禁不住露出了小儿女的羞态来。   “姐姐放心,我自有算计。”   焦顺直勾勾的往她身上扫荡,那目光又似会拐弯儿一样见缝就钻。   平儿被他瞧的不自在,羞羞的侧了身子,不想那贼眼睛又钉在了前凸后翘上,只好低垂了头颈愈发软糯的道:“奶奶还吩咐,让你帮着再外面访查访查,看二爷是不是置办了外室。”   焦顺闻言却是一愣,暗道莫非贾琏这时候,就已经和尤二姐勾搭上了?   可也没听尤氏说过啊?   正纳闷呢,平儿却将纤腰一扭,口不应心的道:“话都带到了,我、我去回禀报二奶奶了。”   “姐姐别走啊!”   焦顺急忙拦住,嘿笑道:“我早已经打探过了,梨香院的小戏子们都在这边儿,那屋里已经落了锁,别院里也都遣散了,咱们这时候去,倒比晚上还方便些呢。”   “你……”   平儿听了这话,直唬的腹中心肝乱跳,急忙了掩了胸口,羞道:“你浑说什么,这大白天的,怎就敢……”   焦顺立刻打岔:“就是青天白日,才不至认错了人呢!”   说着,深施了一礼:“我这就去那洞里等着,姐姐一日不到,我就等上一日;若一月不到,我死在里面,那魂儿也要候着姐姐!若一年也不到,我就化作那望妻石……”   “呸~”   平儿羞道:“你只会哄人!”   焦顺嘿嘿笑着,丢下句‘反正我只等着姐姐’,躬身倒退两步,转身扬长而去。   平儿目送他远去,又咬着银牙在花坛前徘徊半晌,终究一跺脚奔着梨香院去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中秋【下】   晃眼间已是日头西斜。   山石间悄默声闪出一个春风满面的蓬头妇人,她脚步虚浮的到了林边路旁,看看左右无人,正要快步离去。   好容易止住肚肠里的翻腾,妇人回身幽怨娇羞的往那洞内剜了一眼,拿帕子掩住被蹭掉了胭脂的双唇,这才婷婷袅袅的去了。   她走之后,那洞中先是铿铿作响,不多时又有男子昂藏而出,只余下山壁上新刻的一横一竖。   这男子自是得偿所愿的焦顺。   却说他施施然回到宁国府里,原编了一肚子的谎话,想要敷衍搪塞众人,谁知到了大花厅,却见里面早乱了营,压根就顾不上理会自己。   那正当中的屏风前,贾政、贾珍、贾琏三人山字排座,正都面色阴沉的打量跪在身前的一男一女。   那女的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看装扮应该是宁国府里的丫鬟;那男子却是个熟人,正是和焦顺有仇的茗烟!   焦顺见状,心知必是先前的筹谋起了效果,当下悄默声的挤到贾蓉身旁,装模作样的询问缘由。   “这小子也是背运。”   贾蓉满脸幸灾乐祸的道:“他与我们府上的丫鬟私通,不想竟被三姨撞了正着——三姨那性子叔叔也是知道的,一嗓子就嚷的阖府皆知,闹的想押后处置都不成了!”   原本焦顺和尤氏议定要在宁国府捉奸之后,就一直拿不定主意该由谁出面去捉——贾蓉虽乖巧听话,可他作为堂侄,即便拿住贾宝玉的身边人,只怕也不好大张旗鼓的闹起来。   后来恰逢尤三姐想要托请媒人,这事儿便着落在了她头上。   她不是荣宁二府的,自然不认得茗烟是谁,况且最近出入不避的,凑巧撞破奸情也合情合理。   且又是出身小门小户见识少,不知帮着遮掩也不奇怪。   却见贾蓉又用下巴点了点自家亲爹:“偏巧我们老爷也不知动了什么无名火,直接让下面把人拿到了这边儿。”   其实这倒不是什么无名火,而是贾珍触景生情,暗恨这西府的狗奴才又偷到自家来了,故此不由分说,就让人将茗烟卍儿拿到大花厅里审问——他治不了姓焦的,难道还治不得一个茗烟?!   说白了,茗烟这回非但遭了焦顺算计,还凭空吃了他的挂落。   如今面对这两府三堂会审,饶是他素来胆大包天,一时也吓的抖若筛糠,还不等贾政喝问,就主动将奸情抖落了出来。   听说这二人早有勾连,贾政的脸色越发难看,因是在宁国府里,那卍儿尤氏这府里的丫鬟,贾政便侧头询问贾珍:“珍哥儿,你看此事该如何处置?”   贾珍急忙起身,故作慌张的道:“侄儿原以为是这府上的丫鬟小厮苟且,一时恼恨才把他们拿了来,不想……既是宝兄弟的亲信,我却不好发落。”   “有什么不好发落的!”   不提宝玉还罢,提起宝玉来贾政愈发恼了,这先有个什么晴雯与外男勾连,又无耻放荡的爬上了焦顺的床;如今又出了个茗烟,大节下的明目张胆与人私通,还偏就被亲戚给撞破了!   这究竟是他屋里藏污纳垢,还是病根就出在他自己身上?!   当下咬牙切齿道:“你家的丫鬟我且不管,这茗烟却是断然留不得了!来啊,给我拉下去重打四十,送交顺天府法办!”   两下里早有健仆候着,当下上前拖起茗烟就往外走。   茗烟也不过是个半大少年,纵然竭力挣扎又如何能抵受的住?   眼见就要被拖出门外,他突然扫见个人,于是忙冲那人嘶声哭喊:“二舅、二舅,救我啊二舅!”   两下里见状,也都把视线投了过去,却不等看清那人是谁,就见对方一个健步上前,抬手就是两个大耳帖子,嘴里高声喝骂道:“你这小畜生,瞒着家里做出这等丑事来,如今坏了府里的名声,又坏了老爷太太们的兴致,便死一万回也不够赎的,如何还敢呼救?!”   众人细瞧,却正是这宁国府的大管家赖升。   茗烟一时被打懵了,愣愣的被拖出门外,才又呼喊起来:“舅舅、舅舅,我可是您亲外甥,你怎能……”   “呸!”   赖升追到门前狠啐了一口:“似你这般下贱行子,就算老爷太太肯饶,我也饶不过你!”   说着,又转回身几步抢到贾珍跟前,哭天喊地的要求贾珍将自己一体拿问。   却说原本因宝玉入宫,这家宴就有些没滋没味儿,如今又闹了这么一出,众人愈发没了过节的兴致。   故此老太太主动道了声乏,各处也便都散了。   旁人不提。   单说两处各有故事。   其一是王熙凤回到家中,见平儿换了一身衣裳,竟还洗过澡的样子,不由纳闷道:“我在东府里久不见你回来,却怎么竟是跑回家洗漱更衣了?”   却听平儿不慌不忙的答道:“早上不过打扮的光鲜些,结果就平白惹得奶奶疑我,我自要回家换了它才敢见人。”   “那也用不了这许多时辰!”   得了由头,王熙凤又随口抱怨一句,却不等平儿再分说,就着急催问:“你可见过顺哥儿了?他怎么说?!”   “若不是为了找他,又怎会耽搁到这时候。”   平儿还是强行解释了一句,这才答道:“他已应下帮咱们查问,只是近来衙门里事忙,怕还需些时日才能有个眉目。”   “什么事忙不事忙的!”   王熙凤登时恼了,恨道:“连我的事情他都不肯上心,可见我白养了他们家这些年!”   说着,气咻咻来回踱了几步,又回头道:“你这两日再去催一催,让他尽快查清楚来报!”   平儿原本想要帮焦顺美言几句,听了这声吩咐,却忙把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与此同时。   邢氏也自顾自回到了东跨院里,却见贾赦把里里外外翻的乱七八糟,正坐在梳妆台前看账本呢。   “老爷这是?”   她小心翼翼的上前问了句。   贾赦抬头夹了她一眼,没好气骂道:“你这蠢妇怎也不知节俭些,又或是多管那姓焦的小子借些银子?如今账面上只这仨瓜俩枣,怕是连家里的耗子都要给饿死了!”   就这五千两还是拿身子抵的呢!   邢氏心下腹诽,面上却只能堆笑道:“等老爷从那佛堂里正经出来,各处的银子也就该送来了。”   啪~   贾赦把账本往梳妆台上一拍,毫不避讳的冷笑道:“老爷我在外面养了人,多了不说,一个月三五百两银子总还要给的!若短了她的,被人传扬出去,老爷我这脸面往那儿搁?你尽快再凑五百两出来,差人给她送过去!”   邢氏闻言心下更恼。   她倒不在意贾赦另有外室,但这当口还想着从自己身上苛敛银子,给外面的野女人送去,就实在有些欺人太甚了。   若放在以前,再怎么不忿,也只能是忍着,然后渐渐就淡忘了。   但现在她可不是只有一个男人可以依靠。   越是在贾赦这里受了委屈,就越是偏向焦顺那边。   而贾赦见她苦着脸没了言语,倒也并不恼怒,反而阴笑着提议道:“上回你不是说,你那哥哥得了焦顺看重,替他出面打理买卖么?何不让你哥哥就中谋些好处,再分润分润。”   邢氏下意识有些为难:“这……”   “这什么这!”   贾赦不容置疑的道:“他能摊上这差事,还不是仗着咱们的体面?有了好处,难道还敢撇下咱们不成?事情就这么定了,我只等着你的银子!”   说着,起身就走。   邢氏目送他去了厢房,心下先是发愁该如何向焦顺交代,转念一想,却忽的福灵心至。   这不正是帮焦顺如愿以偿的好机会么! ###第二百五十二章 小国舅名动京城,恶姑母计赚主仆   却说这日傍晚宝玉回到家中,当即便也被贾母、贾政、王夫人来了个三堂会审。   贾宝玉脸上微醺,显是在宫里喝过酒,因此面对贾政倒不似往日一般拘束,憨笑着吹嘘道:“劳祖母和老爷挂记,我在宫里一切都好,陛下和蔼可亲的紧,只问了些格物的道理——那些东西日子我在在工部听的起了茧子,自然是对答如流。”   “后来陛下又问起蒙学的事情,我因跟着焦大哥去过几回,对那左安门蒙学也不陌生,陛下为此还专门赐下几个字呢。”   说着,转身去外面取了个卷轴来,当着众人展开一瞧,却是‘格物致知’四字。   贾政接在手里,直激动的两手颤颤眉心乱跳,要说宫里的赏赐他也曾得过不少,但这却是皇帝当面写给儿子的,寓意自然是大大不同。   好一会儿,他才缓过劲来,转身对老太太道:“母亲,儿子想把陛下的墨宝,先供到祠堂里去。”   “好好好,是该让列祖列宗早些知道!”   他这严父都是如此模样,一贯溺爱宝玉的贾母,自然更是老怀大慰,将宝玉唤到身边抱上就不撒手,嘴里笑道:“我家宝玉果然是个有出息的,看你老子日后还骂不骂了!”   这天大的喜事,荣国府自然没有瞒着的道理,何况皇帝本就是想借此破除谣言,即便想瞒也瞒不住。   于是此后短短数日之内,贤德妃亲弟入了圣上法眼的消息,就传遍了四九城。   而也不知是内中细节并未披露出来,还是掌管舆论风向的文臣们,不喜皇帝与人讨论匠人俗务,故此那传闻只一味盛赞贾宝玉才情过人,并未提及格物、蒙学等事。   于是宝玉素日里流传在外的那些酸诗陈词,竟就被吹捧成了不逊唐宋。   到后来,连青楼里的姐儿也开始传唱起了贾词。   然则宝玉小小年纪,就算才情再高又能攒下几首正经诗词?   为了招揽顾客,坊间少不得弄出一些伪作,虽大多不过平平,但仗着‘荣国府小国舅’的名头,照样能博个满堂彩。   如此时日一长,竟真有两三首出彩的挂到了贾宝玉名下,由是愈发助长了他的才名。   对于这天上掉下来的虚名,贾宝玉原本窃喜不已,谁知不几日竟就惹来好些个保媒提亲的,都是京城里有名有姓的大家闺秀,一时也不知惹出林妹妹多少眼泪。   宝玉私下里也不知赔了多少小意殷勤,却也没能和林黛玉重归就好,直急的他悔不当初,恨不能大张旗鼓的去外面辟谣。   与之相比。   焦顺这些日子才真是有滋有味。   衙门里,在得到高层助力之后,联合造枪的事情上了正规;再加上有亲爹出面坐镇,又少了无数案牍劳苦。   家里自不用多说,香菱、玉钏百依百顺,连晴雯也半推半就,又被他趁机梳拢了一回。   至于墙外。   焦顺原想着让邢氏与李纨坦诚相见,往后也好‘精’诚团结互相掩护。   然而李纨抵死不从,没奈何只好换成了尤氏。   不想这一来却是歪打正着。   邢氏本就恼怒贾珍无耻,如今见他竟也做了乌龟,登时去了心中块垒,也对焦顺愈发钦服。   她本就是个放得开的,这一起了兴致,又存了报复贾珍的心思,自然也就忘了辈分、乱了人伦。   连焦顺这自诩经过见过的,也被邢氏排演的小剧场给惊艳到了——可见他前世也不过就是月卡玩家级别,离氪金党还差了些层次。   ……   转眼到了八月二十七。   这日上午邢氏正捧着账目,计算下个月的开支进项。   节前节后,家里又欠下了近千两亏空,大多都用来采买生活必需品了,虽然对方不敢上门催债,可再不把积欠补上,人家就不肯继续赊卖了。   不过也亏得八月节没有铺张大办,贾赦又被拘束在佛堂里没法出去挥霍,这里外一盘算,等下月用利钱补了窟窿,竟还能剩下不少盈余。   算到这里,邢氏对贾赦的怨怼更甚。   以前一门心思逢迎贾赦时,她倒还不觉得如何,如今拿来和焦顺对比,却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官面上的进项且不提,焦顺私下里与云贵边军的生意,也在几次投石问路之后迎来了高峰——这次非但运来了大批京城急需的高档木料,还捎带从身毒、茜香等地搜罗了上几千斤香料。   只这一遭,就足能分润四五万两的纯利!   甚至连带着尤氏也落了不少好处。   反观自己这边儿……   邢氏一时都起了潘金莲的心思!   正咬牙呢,外边儿突然禀报说是舅爷求见。   邢氏心下一动,忙差人把邢忠请了进来,劈头盖脸的问:“哥哥,那事儿可是有眉目了?!”   就见邢忠从袖筒里取出一叠银票来,先战战兢兢往前递了半尺,又依依不舍的往回缩了四寸,苦着脸道:“一头是凶神恶煞的军汉,一头又连着宁国府,这银子拿的我是心惊肉跳,若真让焦大人知道了……”   邢氏上前劈手夺过,略一点数,见是七百两银子,知道自己筹谋已经成了大半,不由得暗暗得意。   “哥哥当我愿意让你冒险不成?”   她强压着欣喜,正色道:“实是老爷急等着用钱,才这般催逼——可话又说回来,若不是老爷的面子,这差事又怎会落在你头上?”   邢忠虽然不明真相,但类似的话这些日子也早听烦了,于是忍不住抱怨道:“可这事儿若传出去,你侄女的终身大事……”   “便没有这事儿,也不成了!”   邢氏斩钉截铁的道:“他如今刚升了官,正是少年得志的时候,一门心思想要娶个大家闺秀过门,只怕是瞧不上岫烟了。”   邢忠闻言,脸色愈发苦闷。   邢氏却懒得宽慰他,摆摆手道:“我急着给老爷把银子送去,就不留哥哥久坐了。”   这收了钱就直接送客的做派,愈发让邢忠暗恨不已,可碍于是寄人篱下,他也只能忍着气道:“我想去见见岫烟,这八月节都没能说上几句话,你嫂子特意让我给她带了些东西来。”   邢氏心情正好,随口就要应下。   但想了想,又提醒道:“这事儿就别跟她说了,她毕竟年纪小不知轻重,万一不小心传出去,岂不是自寻烦恼?”   这却是怕事到临头再节外生枝。   邢忠点头应了,见妹妹再没旁的言语,遂自行离开去了二姑娘院里。   而等他走后。   邢氏洋洋得意之余,就想尽快找焦顺表功,顺带再和焦顺商量一下,该如何把这事儿揭露出来,好逼迫邢岫烟肉偿抵债。   只是焦顺如今还在衙门里当值,远水毕竟解不得近渴,于是她只好退而求其次,先寻到宁国府里向尤氏炫耀。   两人这半个月赤诚相见了几次,彼此自没什么好隐瞒的。   屏退左右之后,邢氏就把将自己将计就计坑害哥哥,以便借机将侄女推给焦顺做妾的事情,全都添油加醋的说了出来。   尤氏直听的咋舌不已。   原以为自己设计拉李纨下水,就已经够荒唐卑鄙的了,却不想强中还有强中手!   不过尤氏略一思量之后,就指出了这条毒计的瑕疵。   逼着邢忠克扣银子的是邢氏,后面逼着邢岫烟肉偿的还是邢氏。   真要这么弄,且不说是否会被看出破绽,和邢忠父女结下深仇大恨却是免不了的!   若是一锤子买卖也还罢了,偏邢岫烟是要给焦顺做妾的,往后天长日久亲疏有别,邢氏这始作俑者却只怕会弄巧成拙。   邢氏一听这话,登时惊出了冷汗,枕头风的威力她又如何不知?   当下急忙向尤氏问计。   尤氏便斟酌道:“若能找个你信得过,又与邢姑娘亲近的人,代替你怂恿邢姑娘托身焦家,你再从中唱几句白脸,自然便可留些余地。”   “这……”   听尤氏这一说,邢氏还真就想起个人来。   这人不是别个,正是迎春身边的大丫鬟司棋。   司棋既曾被焦顺收用过,应该也算是自己人了,而她自从对贾迎春死了心,又知道是邢岫烟出主意搭救,近些日子便与邢岫烟走动的颇为亲近。   只是……   那丫头毕竟被自己责打过,又是个执拗的性子,却怕未必肯乖乖听话。   “这有何难?!”   尤氏听了她的描述,不由笑道:“她既是一心想陪嫁到焦家,这事情反倒简单了。”   于是附耳过去,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通。   邢氏闻言大喜,当即匆匆回到东跨院里,又命人寻来司棋,开门见山的吩咐道:“你从今儿起,就专门在表小姐身边伺候吧,等明儿我把你的身契也一并转给她。”   司棋闻言虽有些莫名其妙,但她如今也早对贾迎春死了心,巴不得从她身边离开。   于是也没多想便应允了下来。   然后回转家中,将此事告知邢岫烟。   邢岫烟对此倒并不奇怪,因为邢忠方才虽然没有明说,但听话里话外的意思,约莫是父亲帮着姑父姑母做了些事情,所以姑姑才主动提高了自己的待遇。   而看姑姑如此大方,直接把司棋送给自己做丫鬟,这事儿只怕还不小。   自己的待遇提高了当然是好事,可邢岫烟心下却莫名有些忐忑,总觉得这未必是什么吉兆…… ###第二百五十三章 拒婚事起意渡重洋、解心结醋海又生波   是日傍晚。   因同柳湘莲有约,处置完衙门里的公务,焦顺就提早半个时辰出了工部。   刚在角门前上了车,就见十几个高鼻梁深眼窝的骑士,正簇拥着一辆欧式四轮马车在千步廊街上招摇过市,直惹得两下里行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栓柱侧坐在车辕上,向日葵似的转着脑袋,目送那些哥萨克骑兵消失在街角,这才咋舌道:“这乌西国的洋鬼子,打哪弄来这么些好马?”   “那不是乌西国的,是北边罗刹国的哥萨克骑兵。”   焦顺随口解释了一句。   自从六月里夏乌两国达成和谈之后,这京城里的外国使臣不减反增,除了欧陆的西夷,还有不少来自南洋的土著。   前者是随大流跑来建交做买卖的,后者则大多是为了抱大腿,希望借助夏朝的威势抵御西夷侵袭。   罗刹国无疑是前者,但他们除了建交和做买卖之外,还正式提出希望能采购一批夏国的制式军火。   对此,朝中争议颇大。   大多数官员都觉得这等军国利器,断不可轻易予人——尤其这罗刹国与欧罗巴诸国不同,乃是大夏的陆上邻国。   但也有少部分人认为,夏乌战争期间,我朝火器早已流入乌西国,三两年间必然会被其大规模仿制。   所以不妨趁此期间换些实惠,同时再要求罗刹人只能将这些武器布置在欧罗巴境内,用来与欧陆诸国争雄,好来个祸水西引。   而这些少数派,有不少都知道工部正在研制新枪。   不过因为这事儿不好随意外泄,终究还是反对的意见占了上风。   当然了,眼下这些事情和焦顺关系不大,只有采买的事情确定下来,才会由他代表工部出面洽谈具体事宜。   一路无话。   约莫两刻钟后,马车就停在了清虚观门外。   焦顺与柳湘莲就约在离此不远的迎客来,一是贪恋那店里的小菜爽口,二来也是例行到这清虚观里,搜罗那原著中的金麒麟,以便留作后手。   当初因未曾细想,险些被道士们当成冤大头,买了好些个无用的麒麟回家。   后来焦顺就学乖了,让李纨悄悄画下那金麒麟的形貌,只说是要寻找祖上遗落的信物,在清虚观里标出高价,每月来上一两次验看真伪。   可惜至今也无甚收获。   而这回也照样是白跑了一趟。   好在焦顺也早习惯了,倒并没怎么失落。   出了清虚观,便转到了迎客来。   向店家一扫听,柳湘莲半刻钟前就已经到了,如今正在雅间里候着。   焦顺当下点了几个特色菜,又捎上从荣国府淘换来的好酒,施施然寻到了那包间雅座。   彼此寒暄落座,那柳湘莲也不是个磨叽的,当下开门见山的打探道:“哥哥这新官上任,百忙之中找我出来,莫不是有什么要吩咐的?素日里多承哥哥照应,但凡能帮得上忙,小弟我绝无二话!”   焦顺其实早该约他出来。   但一来确实公务繁忙,二来么,则是始终拿不定主意,究竟要不要从中作梗,坏了他与尤三姐的天命姻缘。   如今刚一进门,就听他两肋插刀的表白,再想想自己那些龌龊心思,焦顺不由得心下羞惭,于是再不纠结,笑道:“我找贤弟来,自然是有好事。”   说着,便将尤三姐的出身、巧遇、心意,都原原本本的说了。   最后又特意强调道:“这尤姑娘虽年纪尚幼,却是个绝色美人坯子,料来一二年间就能长成,偏她又对贤弟一见倾心,这岂不正应了贤弟平生所求?”   柳湘莲听完眉毛微蹙,迟疑道:“如此说来,她是宁国府的亲眷?可我听说那府里的风评……”   这正是焦顺可以从中作梗的地方。   但他如今既拿定了主意,自不会刻意褒贬尤三姐的为人。   当下笑道:“她确实有些活泼外向,但却是个烈性的,这一两年间如果无人引导,少不得就耽误了,可只要有贤弟帮着看顾调教,必不至沾染宁国府那些乱七八糟的勾当。”   “这……”   听焦顺这边说,柳湘莲显然是有些动心了。   但沉吟片刻之后,他却还是摇头道:“我如今尚被朝廷通缉,况且……”   “况且怎得?”   “况且我有意去那欧罗巴走一遭,至少也要三四年才能回转,且山高水远的,说不准这百十斤就断送在外面了,如何还敢耽搁人家姑娘的前程?”   “你要去欧罗巴游历?”   焦顺闻言不由纳闷道:“当初不正是因为你一箭射落了乌西国的旗帜,才被朝廷张榜通缉的吗?这怎么又……”   柳湘莲颇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我在北静王府闲得发慌,便托王爷搜罗了西夷的译本解闷,这才知道那些蛮子竟也颇有些歪才,难怪当初险些打到京城来。”   “后来我就想着,左右是被朝廷通缉,没办法在国内随意走动,何不趁此机会去欧罗巴逛逛,来个知己知彼,日后若再有战事,也能帮朝廷出一份力。”   说着,又郑重冲焦顺一礼:“请焦大哥替我谢过这位尤姑娘的错爱,只可惜小弟无行无德,实在无福生受。”   啧~   难得想做回好人,不曾想竟又闹了这一出。   焦顺又试探着劝了几句,见柳湘莲心意甚坚,满脑子都是以身许国的壮志,也只好作罢。   此后两人再不提尤三姐的事情,只借着店家送来的特色小菜,信马由缰的聊些野趣奇闻,直到入夜之后才酒酣宴散。   ……   却说焦顺带着三分酒意回到家中,因见堂屋厅中灯火通明的,就准备过去给父母道一声平安,不想却正撞见晴雯从里面出来。   晴雯因嗅到他一身的酒气,忙用手背掩了口鼻,嫌弃道:“家里有客人呢,爷快回去换一身来,小心别腌臜了人家。”   先前焦顺借着茗烟被顺天府收监的由头,拉她到屋里吃酒,半推半就的又畅快了一晚,晴雯自此也解了些心结,虽不似在宝玉身边那般风流灵巧,但再见着焦顺时,好歹多了几分鲜活。   焦顺倒退了半步,好奇道:“屋里是哪个?”   “还能是哪个,自然又是平姐姐来了。”   晴雯说着,冲他扬了扬手里茶壶:“太太让我续一壶茶来,我赶着回屋伺候呢,就不和爷多说了。”   说着,就待绕过焦顺,往小厨房行去。   焦顺却又侧身将她拦了下来,笑道:“正该好生伺候着!五儿是个不中用的,太太面前你多担待些,等咱家的新宅子翻盖成了,爷少不了你的好处。”   “谁稀罕似的!”   晴雯横了焦顺一眼,随即脸上又闪过些失落,闷头绕过焦顺径自去了。   看来这心结还没能彻底解开,尚需日久天长的开捣才成。   焦顺低笑一声,转身回了东厢里间,招呼香菱、玉钏帮着更衣洗漱。   趁着香菱出去打水的当口,玉钏酸溜溜的打探道:“爷方才在外面,是跟晴雯姐姐说话呢?”   她原本打量着晴雯是个过客,故此先前相处的也还算和睦。   但眼见焦顺收用了晴雯,不由便觉得大受威胁。   香菱是个不争的,那晴雯在屋里却是出了名的爱作妖,况她身段相貌都在自己之上……   焦顺如何不知她的心思?   当下将其打横抱起,往床上狠狠一丢。   “呀!”   玉钏娇呼一声,嘴里道:“平儿姐姐还在堂屋候着呢。”   身子却诚实的摊开来,摆出个请君入瓮的架势。   焦顺二话不说,上前掀开她的裙角,剥低了罗袜,将个冷飕飕的东西,拴在了她嫩白的脚踝上。   “什么东西?”   玉钏忙起身去看,却见竟是个缀着红玛瑙系扣的细金链子,被烛光一照,兔儿眼似的温润可心。   她惊喜的抬头,正要问来历,却被焦顺捂住了嘴:“只你得了这独一份,切莫声张出去。”   玉钏用力点着头,心里得意非常,便把那醋意暂时抛在了脑后。   起身掩了脚踝,倍加柔情的伺候焦顺换了外套,又为他略略洗漱了一番。   焦顺这才去了堂屋里见客。   因平儿隔三差五就要来催促,连徐氏也早知道她的来意了,故此焦顺也用不着顾忌,直接对平儿道:“劳姐姐回去告诉二奶奶,琏二爷最近的确打算给一个清倌人赎身,不过因为一时还没寻到安置的所在,所以还不曾真个把人赎出来。”   “若依着我,且请二奶奶不要着急,咱们放长线钓大鱼,总要等事情坐实了才好动手。” ###第二百五十四章 二斗贾琏   既得了焦顺的准话,平儿自不好继续久留。   辞别徐氏出来,自挑着灯笼回到家中,进门见王熙凤正在洗脚,便默默上前替下了小丫鬟。   王熙凤抬眼看了看平儿,冲那小丫鬟挥了挥手:“下去吧。”   等小丫鬟躬身退出门外,平儿这才一边搓洗那白里透红的嫩菱角,一边将焦顺的言语复述给王熙凤听。   待得知贾琏是要给什么清倌人赎身,再当成外室夫人安置起来,王熙凤登时气的肺都炸了。   咣~   她一脚踢翻盛满温水的铜盆,也不管那地上因此变的泥泞,赤足起身骂道:“什么清倌人浊倌人的,不过是拿些裱糊过的小娼妇,去哄骗那群臭男人罢了!亏他就被迷了心窍,金山银山的往那黑窟窿里填!”   平儿也被溅了一身洗脚水,却顾不上收拾,急忙寻来木屐给王熙凤换上,嘴里连声劝道:“奶奶恼便恼了,何苦糟践自己的身子?!”   “我……”   王熙凤还要再骂,不想贾琏便醉醺醺的闯了进来,将身子倚在门框上,摇头晃脑的呼喝道:“平、平儿,快去给爷端一碗醒酒汤来!”   王熙凤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咬牙切齿的抬手指着外面吼道:“去,给他弄二斤砒霜来,我今儿就药死他了事!”   贾琏闻言一个激灵,倒因此清醒了不少,挺直腰板满脸不快的抱怨着:“你这又撒什么泼?难得梅翰林做东,与会的又都是当朝才俊,还不兴爷乘兴多吃几杯?!”   “吃吃吃,吃死你才好!”   王熙凤捏着帕子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贾琏,簪花茶壶似的喝问:“我且问你,有人说你要给个小娼妇赎身,瞒着我养在外面取乐,可有此事?!”   贾琏又是浑身一颤,连头颈的酒糟红都消去不少,干巴巴的强笑道:“你那里听来的疯话,绝无此事、绝无此事!”   嘴里说着‘绝无此事’,但看他的表情神态,却分明已经坐实了王熙凤的质问。   “好啊,都这时候了你还想瞒着我!”   王熙凤眼圈一红,险些把唇瓣咬出血来,随即二话不说闷头就往外闯。   贾琏见势不妙,忙乍着膀子将她拦了下来,颤声问道:“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别拦着我!”   王熙凤在他胸口重重一推,哭喊道:“我这就去禀明太太、老太太,说你贪了修别院的银子,全都贴给外面的烂婊【防那啥】子了!”   说着,对着贾琏又挠又踢。   “你疯了?!”   贾琏大惊失色,也将王熙凤当胸一搡,厉声喝道:“你只说我,难道你自己贪的难道少了不成?!事情真要在老爷太太面前抖落开,咱们只怕都活不成了!”   “你还敢动手?!”   王熙凤踉跄几步,被平儿及时扶住,这才没有跌倒在泥水里,当下愈发怒不可遏:“我素日里是短了你的、还是缺了你的?先前脏的臭的全往家里弄,我都不曾说什么,如今倒好,为了个小娼妇,竟就打起老婆来了!”   说着,将提起胸膛,将减震肉甲对准贾琏,跳脚跌宕着挑衅道:“你打、你打!我早不想活儿了,有本事你就打死我!不然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在,就要在老太太面前拼个鱼死网破!”   “你!”   贾琏见她撒泼,下意识抬手作势,王熙凤却反而欺的更近了。   想起她素日里的积威,贾琏登时怯了,倒退了半步,讪笑着拱手作揖道:“好夫人、好娘子、好二奶奶,我不过是逢场作戏哄那娼妇几句罢了,你这听风就是雨的,怎么倒给当真了?”   “哼~”   见他软了,王熙凤得理不饶人又往前逼了半步,一边撮起玉指狠戳贾琏的肋条,一边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想哄我?!”   贾琏苦着脸摊手道:“天地良心,事情本就如此,不信明儿我给你找人当面作证!”   “你那些狐朋狗友,自然都向着你说话!”   “那究竟要如何,你才肯信我?”   “除非……”   王熙凤泪眼婆娑的眸子,突然就灵动起来,戳肋条的指头顺势一番,将掌心摊在贾琏面前道:“除非你把贪墨来的银子,全都放到我这里来!”   “这……”   贾琏脸上一僵,一百个不情愿的支吾着:“我先前开销太大,如今也没剩多少了,这迎来送往的哪里短的了银子?”   “哼~”   王熙凤又一翻手,再次狠戳着贾琏的心窝道:“你果然还是想把钱贴给那骚狐狸!”   说着,猛地揪住贾琏的衣领,作势就往外拖:“走走走,咱们到老祖宗跟前把话说明白!”   贾琏猝不及防被他扯的踉跄几步,登时吓的魂都飞了,急忙告饶道:“我依你、依你,都依你的,这总成了吧!”   说着,忙不迭把身上的银票和金豆子银稞子,一股脑都翻出来捧到了王熙凤面前,陪笑道:“身上就这么多了,剩下的我明儿再给你送来,这总成了吧?”   连着两句‘这总成了吧’,王熙凤终于不再拉扯,虽仍是阴沉着脸,却示意平儿将那银子全都收了起来。   贾琏见状暗暗松了口气,随即想到这次的损失,又只觉肉疼的紧,忍不住探问道:“这究竟是哪个多嘴的,在你面前饶舌、上眼药?”   “怎么?”   王熙凤将三角丹凤眼一瞪:“你还想闭塞我的耳目?”   贾琏顿时又怂了,山笑道:“怎么会,我不过是随便问问罢了。”   王熙凤继续瞪着他,一字一句的道:“你千万记得,再一再二没再三!若还有这样的事情,我断不饶你!”   “不敢了、往后万万不敢了!”   贾琏嘴里应着,又腆着脸伸手去搂王熙凤的肩膀,想要来个床头打架床尾和,看看能不能趁机再瞒下些银子。   谁知王熙凤一溜肩膀躲了过去,指着客厅里的软塌道:“你这些日子就在外面睡,不得我的吩咐,那里都不能去!”   说着,板起俏脸带着平儿回了里间。   贾琏脸上的媚笑登时垮了,无声的冲屋里狠啐了一口,气鼓鼓的坐到了榻上,咬牙骂道:“要让我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老子非……”   正说着,里间门帘一挑,吓的他急忙挤出笑容起身相迎。   谁知来人却是抱着被子的平儿。   贾琏的笑容登时又垮了,重重坐回软塌,看着平儿上前铺好被褥,正犹豫要不要向她打探打探,忽听里间王熙凤招呼道:“平儿,怎么去这么久?快进来守着我睡,外面脏的很,备不住就有什么花柳病呢!”   这一语双关,登时又把贾琏气成了猪肝色。   目送平儿回到里间后,他狠狠在被褥上捶了一拳,咬牙切齿的发誓道:“总有一天,爷要把醋坛子给砸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同人不同命   却说贾宝玉自从被皇帝召见,当面问了些格物致知的道理,便被贾政逼着在四书五经之外,兼修《天工开物》、《农政全书》、《方圆阐幽》之类的杂艺。   前两者倒还罢了,虽然看不大明白,可好歹能死记硬背下来,但后面那本近来新出的算学论著,对宝玉而言却如同天书一般,就算把书里的公式背到滚瓜烂熟,不会解题还是不会解题。   也亏得贾政乃至身旁的清客们,本身对这数算一道也都是七窍只通了六窍,想要考校他都无从下手,这才让宝玉暂且逃过了一劫。   但按照朝野传闻来看,皇帝对此却十分精通,若是下回再召见时考校起数算来……   他这假宝玉在君前露怯也还罢了,回家后老爷如何肯饶?   “唉~”   想到这里,贾宝玉苦着脸长叹一声,赌气把那本《方圆阐幽》丢在地上,又余怒未消的踩了两脚。   紧接着他移步窗前,对着廊下悬挂的鸟笼一边招手一边打了两声唿哨,听那黄莺叽叽喳喳的欢快呼应,整个人登时像吃了人参果一般浑身爽利。   这时听见池塘里似有噗通之声,贾宝玉便又琢磨着,干脆携了鱼竿去寻林妹妹钓鱼解闷。   想到林妹妹,就又忍不住回想起前日有个什么侍郎托人提亲时,老爷太太那异样的神态举止。   唉~   贾宝玉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刚提起来的精气神也散去大半。   恰在这时,一个清脆爽利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二爷,您方才是在唤我么?”   贾宝玉闻言一愣,转身循声望去,却见个娇俏又陌生的小丫鬟,正捧着一束波斯菊冲自己轻笑。   宝玉不由奇道:“你是从哪来的?倒吓了我一跳。”   “我方才刚领了花回来。”   那丫鬟举了举手中的波斯菊,笑道:“正从这廊下过呢,就听二爷隔窗招手打唿哨,还以为二爷是有什么吩咐——听二爷这话,倒是我误会了。”   宝玉不错眼的盯着那俏丫鬟,继续好奇的打探:“你叫什么名字?”   “小红。”   “你也是我屋里的人?”   “嗯。”   宝玉见她点头认下,倒愈发奇怪了:“既是我屋里的人,我怎么不认识你呢?”   “二爷不认识的人也多了,岂止我一个?”   那小红俏皮的将臻首一晃,喜兴又伶俐的道:“平时用不着我在屋里伺候,能见着二爷的事情一点也不做,您又怎么会认识呢?”   正说着,忽听外面传来秋纹、碧痕的笑闹声。   小红立刻低垂了头颈,掩去眸子里闪烁的亮彩,轻声道:“既是我听错了,那就不打扰二爷了。”   说着,转身往外便走。   宝玉在她背后虚抬了抬手,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阻拦。   这小红自书房里出来,见秋纹、碧痕两个正对着抱怨,这个说“你湿了我的裙子”,那个又说“你踹了我的鞋”,一时倒并未发现自己。   若按素日里的做派,小红就该贴墙根儿缩到角落里,设法避开二人才是,但这回她偏偏不闪不避的迎了上去,笑着招呼道:“姐姐们,放着我来吧。”   秋纹碧痕见她是从书房里出来的,便有三分起疑,等找了一圈,发现只有宝玉独自在里面,心中更时警铃大作。   要知道宝玉屋里身份最高的就是袭人、晴雯,余者都要略逊她们一筹,如今晴雯人走茶凉,惦记那一等丫鬟空缺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若换了一般的小丫鬟也还罢了,但这小红却是林之孝的女儿,当初会落到普通小丫鬟里纯属意外,如今得了机会,也未必就不能一举爬到众人头上!   故此秋纹碧痕见她私下里接触宝玉,心里头如何能够不紧张?   当下也没多想,二人就追到了院里指着小红逼问道:“你方才在里面作什么了?!”   “没做什么啊。”   小红坦然道:“二爷方才隔着窗户招手,我恰巧从窗户底下过,还以为二爷是让我进去,结果却是个误会,我就赶紧又退出来了。”   秋纹闻言,兜脸就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方才叫你去催水去,你非说有差事要忙,倒叫我们去,原来竟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呢!你也不拿镜子照照,看配让二爷隔窗唤你不!”   碧痕也在一旁冷笑:“明儿我说给她们,凡是二爷在书房里要茶要水送东送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她去便是了。”   秋纹又咬牙切齿:“要这么说,还不如我们都散了,单让她在这屋里伺候呢!”   正说着,袭人捧了新领的纸墨打外面回来,见二人正骡子咬架似的围攻小红,忙上前问明了缘由。   待问明了因果之后,袭人不由笑道:“不过是闹了个误会,让小红以后注意着别再坏了规矩就是,值得你们这样呜嗷喊叫的?”   这话明着是帮小红转圜,暗地里却也认定是小红先坏了规矩。   随即她往院门外一努嘴:“你既然闲着,正好去前院问一问,看这月还有什么要领的没。”   小红乖巧的答应一声,转身便匆匆出了院门,又在门外悄默声站住了脚。   隔着门槛,依旧能听到里面秋纹碧痕在指桑骂槐,却并不见袭人开口阻止。   于是她原本还算淡定的小脸,就彻底垮了下来,秋纹碧痕这两个竞争者也还罢了,不想袭人竟也明显对自己十分排斥。   要知道就算小红顶了晴雯的缺,也万万越不过袭人去。   可即便如此,袭人却还是……   小红用帕子揩了揩眼角,闷头向二门外行去。   这一路行来,她人离宝玉越来越远,心里头也跟着萌生了退意。   晴雯那样受宝玉宠爱的大丫鬟,都能被排挤走,自己这一上任就把人全得罪了,即便真能得偿所愿,又如何能长久的了?   还不如另寻别处,甚或是找个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哪怕是小门小户的,总也好过这般寄人篱下不得自主。   “这可真是巧了,小红姐、小红姐!”   正想着呢,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呼喊,抬头看去,却是跟着宝玉某个小厮,正满脸堆笑的快步迎上前来。   自从茗烟被解送顺天府之后,这些小厮明显都乖顺多了,到跟前竟还先郑重的行了个礼,然后才笑道:“等了这半天,也没个人儿出来,好姐姐,烦请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的二爷来了。”   “什么廊上廊下的。”   这时就见个身着宝蓝色文士袍,头上缀着猫眼、腰间环着玉带的英俊青年从屋里出来,气宇轩昂的道:“你见了宝叔,只说是芸儿求见就是了。”   小红这才知道是本家的芸二爷。   因听说这位芸哥儿非但入了焦大爷的法眼,连宝二爷也曾赞他办事踏实又知道上进,她不由死盯着狠看了几眼,心下也是不由自主的活泛起来。   同时,她嘴里道:“依我说,二爷先请回家去罢,有什么事都等明儿再来,今晚上得空儿我先回了里面,好给您铺垫铺垫。”   贾芸闻言不解:“这是为何?”   小红解释道:“我们爷今儿也没睡中觉,晚饭自然吃得早,晚上他又不见外客,难道让二爷在这里等着挨饿不成?不如先家去,明儿再来才是正经。”   说着取出帕子擦了擦脸,等掖回腰间却似是手滑了,直接让那帕子落在了地上。   这也是戏里常见的桥段,什么帕子、锦囊的,都如同月老的红线头一般,但凡被男人捡去就要缘定三生。   贾芸是个激灵的,见小红落下帕子之后,又偷眼打量自己,就猜出了这俏丫鬟七八分的心思,当下却是不动声色的笑道:“那我就不叨扰宝叔了,这几本书是我新进搜罗的,看宝叔合不合用,若是不成,我再另外想辙淘换。”   说着,从袖子里摸出几本书,递到了小红面前。   小红急忙接在手里,二人四目相对,小红娇羞一低头,转身便又往回走。   贾芸目送她远去,又把那小厮打发了,看着地上的手帕,却是不由犯起难来。   若在以前,能被这么个俏丫鬟相中,他只怕早欢天喜地的把帕子拾起来了。   然而……   贾芸现在却早不是那个除了姓氏煊赫之外,几乎一无所有的穷小子了。   这近一年来跟在焦大爷身边,非但吃喝不愁家有余财,还在衙门里开拓了眼界见识——更重要的是,焦大爷还许诺只要自己实心办差,等到陛下抬举匠官的时候,就帮着自己弄个官身。   若真有了官身,再娶个丫鬟做正室,显然就不合适了。   让她做妾,她又未必肯答应。   思来想去,贾芸最后留恋的看了眼那帕子,一咬牙也转身扬长而去,只留下那红彤彤的帕子在风中徒劳的卷动。 ###第二百五十六章 焦爵爷总会有的日常   却说这日傍晚,焦顺回家换下官袍,就打算去宁国府里传达柳湘莲的心意,顺带和尤氏排个班次,免得李纨和邢氏撞在一处。   因别院里的工程正在最后冲刺,抄近路反而有些麻烦,故此他先沿着内子墙绕到了荣府前院,准备经仪门穿私巷从对角门进入东府。   路过垂花门时,冷不丁瞥见地上有个红帕子,正在风中缓缓卷动。   他上前捡了,看看左右并不见失主的踪影,略一沉吟,便寻至二门鹿顶内,将东西交给了当值的仆妇,只说是在路上捡到的,让管事妇人拿去寻一寻失主。   那仆妇替失主千恩万谢的送了焦顺出门,回到屋里便禀给了林之孝家的。   而林之孝家的见了那帕子就是一怔,随即不动声色的打发了那仆妇,忙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细瞧,越看越像是自家女儿贴身之物。   她心下纳闷一向底细的女儿,为何会把帕子落在外面,便想着等吃完饭交接了差事,就过去细问究竟。   这且不提。   却说焦顺进了宁国府之后,独自寻到西北角偏僻处,看看左右无人,拿钥匙捅开一道不起眼的窄门,绕过一块荒芜却茂密的花圃,又通过另外一道暗门,便到了那狭长巷道尽头的独门小院屋后。   这是趁着八月节前后,悄悄打通的密道。   虽说这奸情是得了贾珍首肯的,贾蓉更成了焦顺御用的遮羞布、传声筒,但毕竟是见不得人的勾当,能隐秘稳妥些自然最好。   更何况除了尤氏之外,李纨、邢氏也隔三差五要来这边儿‘借宿’。   绕到屋前,银蝶早已经在门前恭候多时,当下忙把焦顺迎进了屋里。   进门就见桌上点了一盏山字形烛台,四周又摆满了热雾升腾的酒菜,尤氏拎起酒壶斟满了两只酒盅,笑颜如花的招呼道:“我估摸着你要来,才刚让银蝶烫好了酒、热好了菜,快趁热过来吃些。”   焦顺嘴里应了声‘好’,上前却将尤氏揽在怀里,将那胭脂红唇噙住,啧啧有声好半天才松开,看着嘘嘘带喘的尤氏笑道:“已有三分饱了。”   尤氏咯咯直笑,顺势坐进他怀里,先夹了菜喂给焦顺,又低头呡了热酒,自做皮杯儿渡送。   就这般你侬我侬的调笑了一会儿,尤氏这才说起了正经事:“昨儿大太太……我那邢妹妹过来,说是要给保一桩大媒呢,连聘礼都帮你送去女方家里了。”   焦顺闻言一愣,心知这说的必是邢岫烟,却又纳闷邢氏如今哪来的聘礼可送?   “她如今精穷,自然就只能借花献佛喽。”   尤氏笑着将邢氏和自己的谋算一一道出,说到后来,却又忍不住摇头道:“我早知道她是薄情寡义的狠心人,却不想对自家亲哥哥亲侄女,也能下的去毒手。”   顿了顿,又提醒道:“你可也千万提防着些!”   焦顺哈哈一笑,在她脸上啄了一口,道:“所以我让她叫你姐姐,正所谓长姐如母,日后还要你替我多多管教才是。”   “呸~”   尤氏啐道:“论辈分她是婶婶,论年纪她也大了我几岁呢,亏你好意思说,她又好意思应!”   说是这么说,但想到做婶婶的反要在自己这个侄儿媳妇面前伏低做小,她脸上还是禁不住浮起笑意来。   过了片刻,尤氏拿豆腐皮裹了快酱爆鹿舌,一面送进焦顺嘴里,一面顺势又问:“她让我问你,看什么时候发作合适,她到时候也好配合行事。”   焦顺用力咀嚼着,含糊道:“先前她提起这事儿就被我了否了,谁成想竟也自作主张……你们这一个个的给我下套,我早晚非栽在这上面不可。”   “这么说,你是不乐意喽?”   尤氏笑盈盈的盯着他,故意反问:“那我明儿回了她,让她兹当是没这事儿,以后也不要再提了?”   “这个……”   焦顺咽下嘴里豆皮鹿肉,一本正经的道:“那我的银子,难道就被他们白昧下了不成?这若不处置,只怕往后吃我的用我的,还要再笑我是个睁眼瞎冤大头了。”   听他口不应心,尤氏噗嗤一笑:“就知道你舍不得这喂到嘴边的肥肉。”   焦顺却是恬不知耻:“还不都是你们偏着我纵着我?”   尤氏撮指在他心窝上一戳:“我不偏你偏谁?何况日后头疼的是你媳妇,又不是我们这些外人。”   “什么外人?!”   焦顺一瞪眼,顺势将她大横抱起,几步抛到床上,嘿笑道:“你如今就是我的好内人!”   说着,也扑上去笑闹着滚作一团。   等银蝶把桌上的饭菜收拾好,那床上早已是两条肉虫了。   眼见情浓,尤氏横臂掩着心口坐起来,抬手正要解下帷幔,暖一暖这芙蓉春帐,不想银蝶又慌不迭的跑进来道:“太太,外面传消息说,三姑娘正在后院闹着要见您呢!”   顿了顿,又补了句:“她约莫是猜到焦大爷来了,所以……”   “这死捣鬼的小蹄子!”   尤氏气的在床沿上狠狠一锤,咬牙道:“昨儿才让她不要急,这就又……真是一刻也不让人消停!”   说着,就要披衣起身。   这时却听焦顺懒洋洋的道:“去领了她来吧,昨儿我已经见过柳兄弟了,今儿来就是为了说这事儿。”   他边说,边夺过尤氏的小衣,随手团了团丢到桌上:“把帘子解下来就是,左右她早知道你背后有人,只是不知道是谁罢了。”   尤氏拗不过他,便只好从命。   约莫一刻钟后。   尤三姐匆匆进到屋里,见那帷幔低垂,桌上又摆着件杏黄色的小衣,不由得红头胀脸愣怔当场。   她虽然猜到这是尤氏与人偷情的所在,却没料到对方竟摆下这样的阵仗——而她平素里再怎么轻佻,毕竟也还是纯阴之身,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昨儿我已经见过柳公子了。”   这时就听那帷幔里传出个男人的声音:“他如今正受朝廷通缉,又有意要远渡重洋,为朝廷探一探那乌西国的底细,说是三五年间都未必能回来,故此只能托我谢过姑娘的美意,却实在无福消受这天降的好姻缘。”   尤三姐刚适应了些,听到这话登时如同五雷轰顶。   “他、他要去乌西国?!”   她软软瘫在圆凳上,手肘压住了那小衣都恍然未觉,口中来回念叨着:“他要去乌西国,他要去乌西国……”   好半晌,尤三姐突又起身,咬着银牙瞪圆美目道:“我怎知你不是在诓骗我?!”   “尤姑娘若是不信,大可设法验证。”   就听男人不慌不忙道:“若不得便利,柳公子最迟明年夏天就要动身,到时候是真是假自然不问可知。”   顿了顿,又补了句:“难道尤姑娘认定柳公子,断然做不出这等为国捐身的壮举?”   “怎么会!”   尤三姐立刻摇头,随即心下也涌出些自豪来,是了,柳公子非但温润如玉俊俏无双,还志存高远心怀天下,不愧是自己一见钟情的奇男子!   越想越是激动,她忍不住趋前两步,大声道:“我要当面见一见柳公子!”   “有这个必要吗?”   或许是离得近了,能听出男人的气息不是太稳。   却听尤三姐大义凛然道:“柳郎一心报国,我自不会拖累他,先定下名分,我自等柳郎回来迎娶就是!”   啧~   这是在立FLAG你知道不?   焦顺心下暗暗吐槽,嘴里却冷笑:“这等事,只怕姑娘做不了主吧?不妨回去先请示了令堂再说。”   依尤老娘那性子,如何肯让女儿冒这望门寡的贬值风险?   “好!”   但尤三姐却是一口应下:“那等我娘同意了,你就要带我去见柳公子!不过在这之前……”   说着,猛地抢前几步,伸手去撩那帷幔:“我要先看看你到底……啊!”   下一刻,她便又失声尖叫起来。 ###第二百五十七章 事发   别说焦顺,连尤氏也没想到尤三姐会这么虎。   当下大义灭亲的念头都有了,直恨不能让焦顺捅她个透心凉!   可她毕竟不是王熙凤那样心狠手黑的主儿,当面只是羞恼的斥退了尤三姐。   事后又找尤三姐掰扯。   原是想骂她一通出气,谁知这刁丫头实是个混不吝的,开始还耐着性子听,没几句就开始反唇相讥,仗着捏了尤氏的短处,竟就与尤氏大吵了一架。   姐妹两个自此赌气断了往来。   这且不提。   却说那邢忠自打贪了焦顺的银子之后,整日里惶恐不安,唯恐追查下来露了行藏。   可一晃六七天过去了,也不见有什么风吹草动,邢忠提到嗓子眼的心,也就渐渐落了下去。   而且不止是落了下去,还活泛起来了。   他当时克扣的银子其实是整数,除了交给邢氏的七百两之外,邢忠私下里还昧了三百两在手——再加上焦顺平日里赏下的,一共凑了四百两有余。   先前因胆怯,邢忠没敢妄动这笔银子,但如今心思活泛了,便打算拿来置办些产业,日后也好在京城里长久立足。   他最初打算盘个铺子细水长流,可一打听京城里的行情,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于是退而求其次,开始求田问舍。   京城周遭人口繁密,又多有王宫贵胄置产,田地早都瓜分一空了。   至于宅子……   他走访了几日,还真就找到个合适的,说是外任的官员急等着脱手,两进的宅子只作价四百两。   若搁在平时,这样的宅子起码五百两起步!   邢忠见赶上便宜了,略略访查了一番,就急吼吼的过了户,想着即便自己不住,过些日子再倒一手也能有近百两的利润。   初六这日拿到了房契,他夫妻两个正高兴的什么似的,不想焦顺却突然差人来请。   邢忠心下就有些打鼓,等战战兢兢去了焦家,分宾主落座之后,焦顺就推过来两百两银子,笑盈盈的道:“听说两下里都已经交接好了?赶上我衙门里事忙,这一个月当真是多亏了有邢舅爷帮着照看,这二百两算是给您道一声辛苦,您千万莫要推托。”   邢忠见钱眼开,正要千恩万谢。   却见焦顺又推过来五十两银子:“至于这五十两,则是想托邢先生再张罗张罗,帮我置备一桌席面,再约请云贵军将、东府的蓉哥儿、蔷哥儿,一则庆祝咱们这买卖顺风顺水好收成,二来也商量商量接下来的章程。”   邢忠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住了。   这从中上下其手的,最怕的就是上家下家当面沟通。   可焦顺做东请客议事,也是和合情合理的事儿,他一时间哪想的出主意推辞?   当下又惶惶不安魂不守舍,连自己怎么从焦家出来的都忘了。   但等出了焦家被夜风一吹,他连打了两个寒颤,晃过神来之后头一个念头,却是去寻妹妹邢氏做主。   然而他却哪里知道,这事儿邢氏就是始作俑者,如今巴不得把事情尽快捅出去,那肯给他出什么正经主意?   就只见邢氏底气十足的怂恿道:“他到底是我们府里出身,难道为了这点银子,还敢跟我们老爷翻脸不成?你只管去,还得是上座,万不能丢了老爷和我的颜面!”   邢忠虽觉不妥,但看妹妹如此笃定,心里到底踏实了几分,又想着既是饮宴,也未必就会涉及账目。   于是忙在狱神庙附近的望江楼里,订了一大桌上等宴席,又专门请了个唱曲的小班子烘托气氛,这才知会来自云贵的军将和贾蓉、贾蔷两个下家,十月初八晚上赴宴。   ……   一晃眼到了初八这日。   等众人凑齐之后,倒果真给足了邢舅爷颜面,推他坐在焦顺身侧,牌面还略高于贾蓉、贾蔷两个。   席间推杯换盏其乐融融,眼见事情都商量的差不多了,邢忠心里也渐渐松懈下来。   谁知就在这时,贾蔷带着三分酒气自席间起身,打了个罗圈揖道:“诸位、诸位!我是头回经手这么大的买卖,全仗着诸位体谅,才好容易撑了下来——我再敬大家伙儿一杯!”   众人轰然应诺,邢忠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可还不等他把酒杯放下,却又听贾蔷道:“只是我这心里毕竟还有些不踏实,所以想借出货单据核对核对,免得闹出什么纰漏来,在我那叔叔面前不好交代。”   邢忠好悬没把酒杯摔在地上。   眼见专任京营的军汉们就要拍着胸脯应下,他急中生智抢先道:“这有什么难的,凡是我经手的货物都有记录在册,等明天我给哥儿送去就是了。”   他这一开口,那些军汉们果然也就没再言语。   然而又不等邢忠松一口气,焦顺就笑着接茬道:“是极是极,要比对就三家一起比对,这样才好做到一目了然绝无疏漏。”   他在军汉那边占了股,又掌着工部的渠道和中人的差事,这一说那些军汉自然也别无二话。   此后众人依旧是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偏只邢忠如坐针毡,一肚子酒水都顺着毛孔化作了冷汗。   等到酒酣宴散,偏焦顺还特意把他留了下来,这就更让邢忠胆战心惊了。   “邢先生。”   看看左右无人,焦顺颇为严肃的改了称呼:“你方才也太不谨慎了,那蔷哥儿说要核对单据,没准儿就是信不过咱们这中人,咱们问心无愧,让他查去就是!”   “偏你抢着出来截胡,这不是上赶着让他们起疑吗?这一来,只怕又要查上许久才能分账,白白耽误我好些事情!”   邢忠这才惊觉不妥。   可除了这横插一缸子,他当时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抬眼看看焦顺,邢忠用力吞了口唾沫,支吾道:“是我的不是,可、可……”   焦顺这时候,好像才觉察出了什么,盯着他狐疑道:“邢先生,你该不会真就……”   噗通~   还不等焦顺把话说明白,邢忠已然一个头磕在了地上,慌急求告:“还请焦大爷高抬贵手,饶了我这一回吧!我、我也是被我那妹妹和大老爷逼得实在没法子了,这才……”   “你果真贪了银子?!”   焦顺摆出一脸的震惊:“可这又跟大老爷有什么干系?!”   “大老爷急等着用钱,又听说我揽了您的差事,所以就……”   砰~   焦顺一巴掌拍的桌面翘起半边,咬牙切齿愤恨无比:“我才借了他五千两应急,他不感激也还罢了,怎么还敢如此算计我?!”   说着,拂袖就往外走,嘴里道:“罢罢罢,这回我必要到老太太跟前告上一状,不然他往后只怕越发要蹬鼻子上脸了!”   “别、千万别!”   邢忠原还指着贾赦能有些震慑力,将这事儿大事化小小事化呢,谁成想这一提起贾赦来,却惹得焦顺愈发恼了。   而直到如今他才知道,焦顺竟早就借了五千两给贾赦应急,这么些真金白银拿出来,反手又被算计了,搁谁身上能过得去?   邢忠一面在心中暗骂妹妹妹夫无耻,一面飞身扑过去抱住焦顺的大腿,连声哀求道:“焦大爷、焦大爷,求您高抬贵手,千万饶了我这一遭吧,我往后再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说着说着,竟就涕泪横流起来。   焦顺挣了几下没能脱身,又似是看他实在可怜,无奈的叹了口气道:“这样吧,你先跟我去大太太那边儿当面对质,若果然都是他们贪了去,我也不治你的罪,只当咱们从来没打过交道就是。”   邢忠闻言大喜,可转念一想,又期期艾艾的道:“我、我那里也有三百两——您放心,我一定把这银子还回去!”   “应该是六百两才对!那些辛苦钱你还想昧下不成?!”   “是是是,是六百两!”   邢忠慌不迭的改了价码,心中却盘算着若能拖些日子,把那宅子卖个高价,自己好歹也还能落下百十两银子,总算是没白忙活一场。   因天色已晚,二人便约定第二天早上去和邢氏当面对质。   这一夜无话。   第二天天不亮,焦顺从邢氏床上爬起来——两人宿在了东府偏院里——回家换了身衣服,又跟着邢忠寻到了邢氏面前。   邢忠昨儿显是一夜未睡,如今瞧着愈发的颓唐,看都不敢看红光满面的邢氏一眼,垂着头嗫嚅将已经事发的情况说了,又哀求邢氏把那七百两银子吐出来了事。   谁知邢氏竟翻脸不认人,当着他的面否认道:“什么七百两、八百两的,哥哥昨儿莫不是喝糊涂了?”   “你!”   邢忠霍然抬头,盯着邢氏颤声道:“你、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事儿分明就是你和大老爷……”   “哥哥!”   邢氏截断了他的话茬,正色道:“大老爷在佛堂里祈福呢,几曾见过你?又什么时候拿过你的银子?!”   “是、是是是是……似你替特说的!”   邢忠惊慌之下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却急忙把舌头上的血水吮去,竭力指证道:“银子是我二十七送来的,也是你当面点收的!”   邢氏板着脸反问:“哥哥说这话可又凭证?可有人证?可有借据?”   一连三个问题,直问的邢忠大汗淋漓哑口无言。   正忍不住要吐出几句粗鄙之语,却冷不防被焦顺一把薅住了脖领子,用力将他掼到了地上,指桑骂槐的道:“我实是看着往日情分,才发了这样的善心,却不想竟就撞见你们这等狼性狗肺的东西!”   说着,他沉着脸威胁道:“旁的我也懒得再问,这月十五之前,你拿一千三百两银子出来,把这亏空补上还则罢了,若是少了一文钱,咱们便去顺天府辩个是非曲直!”   邢忠刚鼓起些勇气,这登时就又颓了。   一味的向焦顺讨饶,又哀求邢氏。   然而邢氏半句不认,只说是与自己全无相干,甚至喊来了仆妇,摆出关门送客的架势。   邢忠失魂落魄的离了后宅,待要再跟焦顺分辩几句,不想这焦大爷冷哼一声,头也不回的去了。   邢忠呆呆望着他的背影,好久才行尸走肉一般,拖着脚步回到了家中。   把事情跟妻子一说,邢妻登时也慌了手脚,直埋怨当初就不该错信姑奶奶,甚至压根就不该来京城!   邢忠被说了几句,也有些恼了,遂瞪眼反驳:“先前拿钱买宅子的时候,你不是还嫌贪的少了,不好踅摸么?”   说起这宅子来,邢忠突然一跳三尺高,二话不说就往外跑。   邢妻被唬了一跳,还以为他是得了失心疯,急忙追出去拦下,又喊着请左邻右舍帮着请大夫。   “你拦我做什么?!”   邢忠却急了,骂道:“我是要去请中人,赶紧把那宅子挂牌发卖,好歹咱们先凑个五六百两出来,还上一部分才好请人家宽限时日!”   邢妻一听这话,当下也不拦着了,紧跟着邢忠去了专司买卖宅邸的牙行。   那曾想他们领着牙行的人,寻到自家新买的宅院,准备实地勘探一番时,却见那大门上竟贴了官府的封条。   邢忠当时都傻了,还是邢妻催促着,才又跑去县衙追问究竟,足花了五两银子疏通,这才晓得那宅子竟涉及一场争产的官司。   那攥着房契的事主因觉得胜算不大,竟谎称是要去外地做官,又买通了左右邻居帮着哄骗,把这宅子卖给了邢忠。   如今事情发了,他两个兄弟告到县衙里,所以才有差人登门贴了封条。   那门吏还宽慰邢忠,说这样的事儿只要肯使银子走关系,三五个月这宅子就能判下来,里外里也亏不了多少。   邢忠听了这话,却彻底的傻了眼。   他哪里还有什么银子可使,又哪里有三五个月时间可等?!   如今宅子轻易动不得,手上只剩下焦顺刚给的两百多两银子——可他总不能拿人家刚给的银子当诚意,求人家焦大爷宽限一二吧?   真要是这样,只怕非被啐出来不可!   邢忠一时仿似被抽去了筋骨,全靠妻子拖死狗似的拉扯,才好容易回到家中。   他夫妇两个枯坐家中,几乎一夜愁白了头。   却不知这件事情,竟也在一夜之间传到了荣国府里,乃至传到了邢岫烟耳中…… ###第二百五十八章 贪焦顺恶施连环计   邢岫烟原是寄人篱下,在荣国府里无甚人脉,又和贾迎春一样深居简出,原本就算走漏了消息,也不至于立刻传到她耳中。   可因为先前的闹剧,林黛玉虽疏远了贾迎春,却与邢岫烟成了手帕交。   故此从宝玉口中得了消息,黛玉便忙不迭登门示警。   邢岫烟虽是个早慧的,但骤然听说家里出了这等事儿,还是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呆愣良久才想起要谢过黛玉。   “好姐姐!”   林黛玉急的直拧帕子,连声催促道:“这时候你还跟我客套什么,若有什么需要用到我的只管张口——我手上虽没什么积蓄,宝玉那边儿倒还能拿出二三百两银子救急!”   邢岫烟强笑一声,拉着林黛玉恳切道:“我这次来京城诸事不顺,唯有结交了妹妹这一桩,却堪称贪天之幸。”   “姐姐……”   “这事儿妹妹先别管了。”   邢岫烟将四根葱指掩在黛玉唇边,不容置疑的道:“我自然有我的道理,若真有用到妹妹和宝二爷的地方,事关生死存亡,真要用到你们时,我自也不会跟你们客套。”   林黛玉虽然仍是担心不已,可看邢岫烟似有所持,于是再三叮咛她千万不要见外之后,也只能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而黛玉这一去,邢岫烟的脸色却登时垮了下来,两眼发黑几乎站不住脚。   司棋见状忙把她扶回屋里,嘴里劝道:“姑娘也不必太过焦急,林姑娘既这么说了,真要逼急了,把宝二爷屋里那些零碎攒一攒,未必就凑不出一千两银子堵这窟窿。”   邢岫烟却是微微摇头,苦笑道:“林妹妹虽比我强些,到底也是寄人篱下,若真把宝玉的家底拿来帮我还债,二太太碍着大太太倒未必会为难我,却必然会迁怒林妹妹——她和宝兄弟之间本就忐忑,若因为我的事情……”   说着,她再次坚决的摇了摇头。   司棋闻言也不好再劝,若只是涉及金银倒还罢了,却又怎好因此坏了林姑娘的终身大事?   见她没了言语,邢岫烟垂目斟酌半晌,这才开口道:“劳姐姐去焦家走一遭,若是焦大人在家,就替我约他出来见一面;若焦大人不在家,咱们就去后门守着。”   “应该是在家的,我先前听人说二老爷中午要设宴请他呢。”   司棋说着,就要外外走。   但刚奔出几步,她忽又折了回来,开口劝道:“姑娘,这时候就别避讳什么男女大防了,咱们一起过去见他,也好显出些诚意来。”   “我不是避讳。”   邢岫烟苦笑一声:“实是不知他家人的好恶,担心人多嘴杂节外生枝罢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焦大人我也见过一回,倒是个热心肠的,单只是他,或许还能有转圜的机会。”   这却是怕涉及上千两银子,即便焦顺肯高抬贵手,家中父母也未必肯通融。   司棋这才恍然,于是匆匆去到焦家传信。   她毕竟是和焦顺有过肌肤之亲的,当面也不曾隐瞒什么,将邢岫烟所思所想一五一十说了,又帮腔劝道:“大爷如今不比从前了,这一千两银子对你也值不得什么,何不高抬贵手留些情分?”   “事情没那么简单,你又哪知这其中的牵扯。”   焦顺微微摇头,却并不解释什么,只和邢岫烟约在大花厅旧址见面。   司棋见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无奈叹息一声又折回了家中通传。   约莫两刻钟后。   早早等在残垣断壁前的邢岫烟,见焦顺独自一人匆匆赶来,也忙摆手示意司棋暂且回避,只留她一人在原地恭候。   “邢姑娘……”   焦顺到了近前,刚对着邢岫烟拱手见礼,就见面前身量高挑的清秀女子身形一矮,却是屈膝跪在了自家面前,垂着首臻首道:“千错万错都是家父的错,小女子如今只求大人能宽限些时日,我一家日后当牛做马,也定会补上这笔亏空!”   “使不得、使不得,邢姑娘快请起来!”   焦顺嘴里劝着,又虚扶了两下,见她执意不肯起身,这才吐了口浊气,无奈道:“真不是我焦某人心狠,实在是没他们这么办事儿的!”   这事儿虽不是出自他的本意,但既然弓在弦上不得不发,焦顺扮起反派奸角来,却也是驾【ben】轻【se】就【yan】熟【chu】。   就见他两手一摊:“我原是好意,不忍见姑娘家中困顿窘迫,这才让令尊帮着照看买卖,期间断无半点委屈令尊的地方,可偏偏……”   邢岫烟知道自家理屈,精致的五官上显出羞惭难堪之色,郑重的一个头磕在地上,顶着枯草沙尘道:“此事错在家父,岫烟也不敢替他强辩,只是为人子女毕竟不能坐视——还请大人看在姑母面上……”   “你不提大太太还好!”   焦顺见其为了父亲哀哀求告,心下倒也有那么几分恻隐,但同时将其赚入家中的念头也愈发重了,两下里一抵消,仍是硬着心肠道:“这事儿就是大老爷和大太太起的头!你父亲贪墨的一千两银子,倒有七百两给他们夫妇填窟窿了!”   “昨儿我原答应你父亲,只要大太太肯把那笔银子吐出来,他再将自己截留的那部分还了,焦某就只当没这回事——谁知你那姑母竟矢口否认,还要你父亲拿出证据来!”   焦顺说到这里,冷笑连连:“我先前才借了五千两银子给大老爷救急,他们夫妻就这般谋算我,实在是欺人太甚!我若就这么忍下来,日后这府里的老爷、哥儿,只怕越发要骑我头上去了!”   “何况这一桩我给免了,先前借出去的那五千两银子还怎么讨要?这里外里六七千两银子,可不是什么小数目,便是我家也要伤筋动骨呢!”   最后,他郑重躬身一礼:“我实也有我的难处,万望姑娘体谅——姑娘不妨先去求一求大太太,只要她应下此事,我日后只同她理论,令尊自然也就能摘出去了。”   听闻此事既涉及六七千两巨款,又事关焦顺在这府里的威信地位,邢岫烟也知道自己所求实在强人所难。   再说焦顺指点的也是正理,眼下邢氏的态度才是最关键的。   想到这姑母一直以来的嘴脸,这回更是绝情至此,便邢岫烟这样豁达的性子,一时也不禁怒发冲冠!   辞别了焦顺,她咬牙直奔东跨院里。   也不等仆妇丫鬟通传,就直接闯进了邢氏的闺房。   彼时邢氏正坐在梳妆台前,翻弄装盒里的金玉首饰,见邢岫烟板着脸从外面进来,便放下手里东西道:“我就知道你该找过来了。”   说着,轻轻挥退跟进来的仆妇。   随后不等邢岫烟开口,便又苦笑一声:“你道我是那没血没肉的不成?你爹是我亲哥哥,若不是老爷再三逼迫,我又怎会故意坑害他?”   事到如今,邢岫烟那还肯信她?   当下银牙一咬,冷道:“姑母若真……”   不想刚起了个头,就见邢氏自顾自宽衣解带,指着心口苦笑道:“我前儿去寻老爷说情,想着好歹把你父亲摘出去,谁知百般手段都使了,可一说到拿银子……”   邢岫烟见她左右皆有青肿指印,不自禁的微张了檀口,原本要说的一时也忘了个干净。   邢氏掩了衣襟,又拿帕子沾了沾眼角,啜泣道:“我不过是续弦,又没有娘家依仗,暗地里的愁苦岂是你们能知道的?平素但凡有一点不顺遂,老爷非打即骂,便差点丢了性命的时候,也早不是一回两回了!”   她悄悄打量了一下邢岫烟的表情,见其面有惭色显是信了几分,忙又趁热打铁:“不过你爹毕竟是我亲哥哥,就算冒着性命危险,我也不能眼看着他下狱!”   说到这里,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首饰盒,打开盖子露出里面金灿灿的首饰,推到了邢岫烟面前:“我这套头面首饰,当初花了小三千两银子打的,你偷偷拿出去当了救急——只是可千万别让这府里知道,不然……”   她打了个寒颤,面露惧色。   这一番唱念做打,却是出自焦顺的耳提面授。   他的心计自不是两个妇人能比,且还掌握着特殊的‘人脉’,故此前儿在东府里偷情时,就把后续的‘戏码’重又编排了一遍。   “姑母!”   邢岫烟毕竟年轻识浅,不曾见过多少尔虞我诈,先被她身上的痕迹唬住,如今又见了这真金白银,且回想当初偷听到的言语,也确实是贾赦在包藏祸心,心下登时就信了九成。   当下也红了眼睛,屈身下跪动情道:“是我误会了姑母,如今才知姑母的苦心!”   “我的儿,快起来、快起来!”   邢氏忙将她搀扶起来,谆谆叮咛:“让你爹把这银子还上,往后就离这边远些,只在外面打了我的名头就是——倘若日后你嫁了好人家,还能记得我这姑母,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姑母……”   邢岫烟愈发觉得自己往日错怪了她,姑母即便身不由己,心下到底还是念着娘家人的。   ……   千恩万谢的辞别邢氏。   邢岫烟带着司棋匆匆回到家中,将那妆奁里展示给父母,又复述了邢氏的一番言语。   邢忠夫妻哪想到还有这般转折?   原本将邢氏恨之入骨,此时却又把这妹妹捧到了天上。   欢喜之余,邢忠就急急忙忙想把东西当掉,也好尽快把银子还给焦顺。   邢岫烟生怕父亲再出纰漏,也自告奋勇要跟随左右。   于是一家三口连同司棋,便又匆匆出了家门,赶奔东市——奉公市里就有当铺,但邢岫烟担心这事儿传出去,会连累到邢氏头上,所以一力主张寻个远处发卖。   一路无话。   等寻到一处规模颇大的当铺里,邢忠趾高气昂的展示了那些精美首饰,立刻就被掌柜的请到了里间详谈。   那掌柜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用竹镊子小心夹起饰品,拿着单片眼镜仔仔细细检视了许久,口中啧啧有声道:“好料子,好精巧的手艺,这样的款式,满京城只怕就那么三五家能做。”   听了这番品评,邢忠底气愈发足了,心道瞧这意思,自己非但能还清亏空,说不准还能剩下些银子,届时拿去疏通关系,那二进的宅子自然也还是自己的。   正想的美呢,邢妻在一旁忍不住催问:“掌柜的,却不知这些东西值多少银子?”   那掌柜的微微一笑,抬手竖起两根指头。   “两、两千两?!”   邢忠一时呼吸都粗重,若能当两千两银子,那他岂不是落下七百两,这比自己先前全部家当都多了!   邢妻也是喜形于色,下意识抓着丈夫的肩膀,嘴里翻来覆去的念叨:“两千两、两千两、两千……”   邢岫烟松了口气,心下却是愈发感念姑母恩重。   谁知这时那掌柜的摇了摇头,吐出四个字来:“是两百两。”   “两百、两百两?!”   邢忠如遭雷击,先是摊在了椅子上,随即跳将起来面红耳赤的嚷道:“你这是黑店不成?!这套首饰可是花了小三千两银子打的,便不值两千两,一千五百两总是有的!”   那掌柜哈哈一笑:“若真是尊驾的东西,一千五百两倒也不贵——可这明明是诰命妇人订制的,上面还打着荣国府的款呢!”   说着,屈指在那首饰盒上敲了敲,打趣道:“您这东西的来路,只怕是……呵呵。”   邢忠这才明白,他竟是把自己当成贼了!   当下怒不可遏,霍然起身喝到:“你胡说什么,这些东西清清白白,是我妹妹……”   “爹!”   邢岫烟见邢忠要道出实情,急忙出声拦住了他。   然而这一幕落在那掌柜眼里,却让其愈发有了底气,当下冷笑道:“要不这么着,我让人拿这东西跟姑娘一起登门去荣国府问问,若果然是清清白白,我就做主给你一千五百两!”   邢忠闻言欲言又止,几乎就要应承下来。   但邢岫烟却知道这事儿绝对做不得,于是忙附耳提醒道:“若真去问了,姑母只怕未必敢认,届时岂不又要闹出桩盗案来?”   邢忠登时颓了。   妹妹若敢明着违拗贾赦,昨儿就该认下那笔银子了,又怎会闹到如今这等地步。   那掌柜的见状,又冷笑:“我们店里既冒了风险,自然就得折价。”   邢忠闻言,一赌气卷起那些首饰,咬牙道:“我就不信别处也是这般!”   那掌柜却并不在意,依旧稳如泰山的坐着没动:“您满京城转一圈,也就是这价了——何况若不是我们东家有些背景,这东西都未必敢要,倘若碰上心黑的,只怕抢了你这东西,你都没处喊冤去!”   听了这话,邢忠脚步就是一顿,随即身形摇摇欲坠。   邢妻更是忍不住当场嚎啕起来。   邢岫烟心下也凉了大半,却强忍着和司棋一人一个,将父母扶出了当铺。   四人来至街上,茫茫然无所适从。   也亏得有个司棋在,这才安安稳稳把他们领回了家中。   见这一家子都面如死灰,司棋有心宽慰几句,可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只好说些‘车到山前必有路’、‘活人总不至于被尿憋死’之类的片汤话。   邢岫烟到底比父母坚强些,勉强擦了眼泪道:“倒连累姐姐跟着我们受累了——这天也不早了,劳烦姐姐回府知会一声,就说我……唉,等明儿再说吧。”   司棋虽不放心,可留在这里也于事无补,何况确实也该回府知会一声。   于是又帮着买了些吃的,便独自折回荣国府里。   刚在二门鹿顶内报备完,出来没几步却撞见了婶婶杨氏。   “我正找姑娘呢!”   杨氏将司棋拉到角落里,一脸担心的问:“我听说你近来跟了邢姑娘?连身契也是她收着呢?”   见司棋点头应了,她便急的直跺脚:“这怎么说的!如今邢家大难临头,可不能让她连累了咱们,我这就回去跟你娘、你叔叔说一声,让他们想法子把你调回二姑娘身边!”   司棋急忙将她拦下,强笑道:“婶婶多虑了,也未必就波及到我身上。”   “你这孩子,到时候可就晚了!”   杨氏连吓带哄,可司棋偏是牛拉不回头的,又素来仗义,断不肯在这时候改换门庭。   “罢罢罢,我知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不肯这时候舍了邢姑娘。”于是杨氏话锋一转:“其实要我说,这事儿说难办难办,说好办也好办。”   司棋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忙挽住婶婶的胳膊,急道:“婶婶有法子帮她?快、快告诉我!”   “这时候知道我的好了?”   杨氏拿乔两句,这才道:“这邢姑娘进京不就是想说一门亲事吗?凭她那身段相貌,又背靠着荣国府,在外面随便找个土财主嫁了,多讨些彩礼不就什么都有了?”   听了这主意,司棋的脸色却登时垮了,没好气的甩开杨氏,冷道:“这时候肯登门求娶的,肯定是趋炎附势之徒,多半还有求于荣国府,以后能如愿以偿倒还罢了,若事情办不成,岂不等同于把邢姑娘往火坑里推?”   “嗐!”   杨氏一甩手:“老话说‘顾头就顾不了腚’,再说她家要是不把眼前的事儿了了,却哪还有什么以后?”   司棋依旧摇头。   杨氏干脆一赌气道:“那要不干脆拿邢姑娘抵账得了,左右这焦大爷也不求大太太什么,反是大太太要求着他呢,用不找担心他日后翻脸!”   司棋仍是摇头:“那焦顺一门心思要娶个千金小姐,怕未必肯娶邢姑娘过……”   “娶她?你想什么呢!”   杨氏嗤鼻:“若拿二姑娘去抵债,做个正室倒也使得,邢姑娘这样的,自然只能做小!”   说着,竖起涂着豆蔻的小拇指在司棋面前晃了晃。   司棋脸色一沉:“你想让邢姑娘给焦顺做妾?!”   “我就随口一说。”   杨氏混不在意的道:“这左也不成右也不成的,可不就只能……对了,若那邢姑娘真要去做妾,你可要早点脱身,不然就只能做陪嫁丫鬟了。”   这后一句,倒真让司棋有‘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   她原本已经绝了念想,打算要孤老一生呢,谁知这阴差阳错,竟又走上了陪嫁丫鬟的老路。   虽说这样做,是大大委屈了邢姑娘,可事到如今…… ###第二百五十九章 连环计【续】   因杨氏那番言语,司棋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第二天她顶着黑眼圈寻到邢家,进门见邢岫烟正在院里烧火做饭,忙撸胳膊挽袖子上前想要替下邢岫烟:“姑娘,放着我来吧。”   邢岫烟微微摇头,对她道:“这些事情我在南边也是做惯了的,劳烦姐姐去屋里拿几个碗来。”   司棋答应了,转头进到屋里,发现邢忠夫妻虽已起床,却并未梳洗,正蓬头垢面的盘坐在炕上,一副死气沉沉黯然神伤的样子。   这可真是造孽啊!   司棋暗叹一声,捧着碗出来,悄声问道:“姑娘,昨儿可曾想出什么主意?”   邢岫烟苦笑摇头,顺势接过一只碗来,用勺子盛满了红薯粥。   司棋在一旁犹豫再三,还是没把杨氏那法子说出来,反而提醒道:“要不,您再去求一求大太太?她既惦念着娘家,说不定还有旁的法子。”   出于从一而终的想法,她自然是想陪嫁到焦家的,但本着侠义心肠,又不愿意眼睁睁看着邢岫烟给焦顺做妾。   邢岫烟闻言略略颔首:“也只有如此了。”   只是嘴里虽这么说,邢岫烟心下却并不抱太大希望。   姑母昨儿已是冒了极大风险,况且她的体己私房,也早被大老爷苛敛的七七八八,如今只有两副头面首饰充门面,昨儿已经赐下一套了,总不能把剩下那套也拿给娘家贱卖掉吧?   再说就算把两套都卖了,也还是不够补窟窿的。   因司棋来时就已经用过饭了。   邢岫烟呼唤父母不应,便独自就着小菜喝了半碗红薯粥,然后简单交代了一下,就在父母希冀的目光中,匆匆出了家门。   一路无话。   等到了东跨院后宅,还不等让人通禀呢,邢氏已经匆匆迎了出来,一把攥住邢岫烟的皓腕,急切道:“如何?事情可办成了?!”   这一脸焦急的情绪,却不是演出来的,而是担心哥哥真就把自己那套首饰,当成贼赃给贱卖掉。   邢岫烟黛眉低垂,欲言又止。   邢氏这才发觉此地不是说话的所在,于是忙将她迎进了堂屋里间,屏退左右之后,这才拉着她细问究竟。   待得知那套首饰不曾卖出,邢氏心下悄悄松了口气,一面强自压下欣喜的情绪,一面用帕子掩了半边面庞道:“这可如何是好?若只肯给这样的黑心价钱,便把我一应家私全都算上,只怕也堵不上这窟窿!”   “姑母。”   邢岫烟半是羞窘半是希冀的问:“您能不能、能不能想法子让这东西过了明路,然后再……”   “不成的、不成的!”   不等她把话说完,邢氏登时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先前因欠了印子钱,老爷就曾催着我卖了最后的首饰救急,我因担心伤了体面,好容易才拦下,如今却为了娘家……”   说到这里,邢氏又连连摇头:“不成的、决计不成的!若让老爷知道了,只怕我就活不成了!”   邢岫烟闻言,精气神都散了大半,低垂着眉眼,那泪珠只在眶里来回打转。   邢氏半宽慰半叮咛道:“你也先别着急,容我再想想旁的法子——这两日你在家守着你爹,千万别让他钻了牛角尖。”   说到这里,又假模假样的叹了口气:“可惜那焦顺官儿升的太快,早瞧不上咱们家这门第了,不然你若能嫁去他家,这些事情又算的了什么?”   邢岫烟只能黯然以对。   见邢氏恹恹的没了言语,她便也起身告辞而去。   刚一出门,司棋就急忙迎了上来,满怀希冀的探问:“怎么样,大太太这回怎么说的?”   邢岫烟只是摇头,随即黯然垂首向前。   司棋愣怔了片刻,一咬牙追上去,吞吞吐吐道:“姑娘,昨儿、昨儿有人给出了个损主意……”   邢岫烟脚步一缓,竖起耳朵想要听听到底是什么主意,不想司棋却迟迟没了下文。   转头见她满面纠结的样子,心知这主意多半大有问题,可事到如今,就算再怎么不靠谱的法子,总也比没有办法要强。   于是邢岫烟停住脚步,对司棋郑重道:“不管是什么主意,姐姐只管说来听听,用不用在我,有什么后果也都在我身上。”   “姑娘。”   司棋见她事到如今仍这般有担当,再想想旧主迎春那怯懦的性格,心下莫名就有些五味杂陈。   稳了稳心神,她这才道:“那人先是说,姑娘如今既已及笄,凭你的相貌身段,又背靠着荣国府这棵大树,若肯寻个商贾嫁了,自然不愁没银子还债。”   邢岫烟恍然。   随即却想起了贾赦的言语,当初这狠心的姑父,不正是想把自己卖做商人妇么?   不想还没等他下手,自己就要被迫走上这条歪路了。   她是个心思通透的,自然知道这时候与人谈婚论嫁坐地招亲,又一味的向男方索要财货,只怕日后九成九要误了终身。   然而……   为了生身父母,她又何惜此身?   正涌出决绝的心思,却又听司棋道:“我驳了她这话,她又说、又说……”   “又说什么?”   邢岫烟没想到竟还有另一条门路,禁不住急切的催问:“她还说什么了?”   “她说……”   司棋下意识避开了邢岫烟的目光,嗫嚅道:“她说姑娘要是担心盲婚哑嫁遇人不淑,不如干脆去给、给焦大人做小,拿身子抵债。”   她越说声音越小,落在邢岫烟耳中,却又似是一声炸雷。   北上京城之前,因姑母曾在信中提及,她也曾一度将焦顺当做未来的依靠。   但抵京之后,她就很快认清了现实,再没有想过会和焦顺扯上干系。   谁知如今阴差阳错……   按理说,妻妾之间云泥之别,但凡有些志气的女子,断不肯自轻自贱去给人做妾。   然而被逼无奈坐地招亲,说是娶嫁,实则也与卖身无异。   且引来的多半是趋炎附势之徒,相貌年龄脾性也难定论,若撞见个耄耋老翁,又或是贾赦那样的……   想到这里,邢岫烟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   与之相比,若托身焦家,虽是给人做妾,但焦顺再怎么说也是前途无量的年轻才俊。   况他如今尚未娶妻,进门若能诞下长子,境遇未必就会差到那里去。   这一番斟酌,邢岫烟心中不自觉的就偏向了后者。   然而但这等事情,却不是立刻就能拿定主意的,更不是她一个女儿家就能做主的。   当下收束了心神,匆匆领着司棋回到家中。   结果刚进院门,就被团团乱转的父母左右围住。   面对父母希冀的目光,邢岫烟无奈的叹了口气:“姑母不曾想出法子,我在路上倒得了个主意。”   “是什么主意?!”   一句话闹的邢忠心下大起大落,急忙催问:“你倒是快说啊!”   等邢岫烟把司棋的话复述了一遍,邢忠夫妻四目相对,一时却都没了言语。   若非是逼急了,这两个办法他们一个都不想选!   不管是嫁做商人妇,还是去给焦顺做妾,无疑都是在拿女儿后半生的幸福抵债。   沉默良久之后。   邢妻主动拉着丈夫进了屋里,压着嗓子问:“当家的,你怎么看?”   “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   邢忠叹息一声,忖量着道:“虽时间紧迫了些,但咱们只要用心,也未必就寻不到一个合适的人家。”   说是这么说,他却显然没多少底气。   不过很明显的是,他偏向于将女儿嫁给商贾的,毕竟再这么说那毕竟也是正妻,论起来不至于太丢脸。   “这急切间,上哪寻合适的去?”   然而邢妻却不这么看,还立刻指出了丈夫话里的破绽:“再说了,真就有个年龄相貌都配得上岫烟的,又肯出这么些银子,他上那寻不见一桩好姻缘?这偏偏选中了咱家,背地里还不知图些什么呢!”   邢忠一瞪眼,没好气道:“那按照你的意思,难道真要让岫烟去给焦顺做妾不成?!”   随即又咬牙道:“我妹妹是荣国府的太太,我女儿却给个奴才出身的小子做妾,这说出去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往后咱们家还怎么在京城里厮混?!”   他越说越恼,却是忘了要压住嗓音。   外面邢岫烟听了,禁不住心生凄苦,自己一心替父亲弥补,谁知父亲最在乎的却是颜面问题。   “你嚷个什么。”   屋里邢妻忙示意丈夫收声,冷着脸质问:“老爷只顾颜面,却不想想事后怎么收场?”   “什么怎么收场?”   “对方急着跟咱们家结亲,多半是冲着荣国府来的,等成亲后人家自是要回本的——可你那妹夫又岂是好相与的?只怕他不谋算咱们就是老天爷保佑了!”   “到时候亲家非但得不着好处,保不齐还要吃些苦头,到时候必要迁怒到岫烟头上,你难道就忍心看女儿落得如此下场?”   邢忠听妻子这一番剖析,也觉着女儿真要坐地招亲,多半只会悲剧收场。   可让女儿给人做妾——尤其还是给焦顺做妾,他又实在心有不甘。   越想越心烦,邢忠干脆起身挑帘子出来,直接问起了女儿的心意:“丫头,你素来是个有主意的,这事儿你怎么看?”   司棋紧张的扯了扯邢岫烟的衣角,示意她千万想好了再说。   然而邢岫烟略一迟疑,却还是不想让父亲为难,只乖巧道:“女儿都使得,您和母亲做主就是。”   邢忠脸色一苦,看看身旁的妻子,心下依旧是拿不定主意。   最后他一咬牙一跺脚,干脆道:“走,咱们去问一问你姑母,看她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办!”   他虽是一家之主,却反倒是这家里最没主见的,如今既不想听妻子的,又没能从女儿嘴里获得答案,于是干脆把决定权交到了妹妹手上。   而听他这么说,邢岫烟母女却都有些黯然。   邢忠在乎自己的颜面,邢氏难道就不在乎了?   且毕竟隔了一层,只怕更……   ……   “断不能把她嫁给别有用心之徒!”   结果却大大出乎母女二人意料,邢忠刚把事情说清楚,邢氏便毫不犹豫的道:“脸面固然重要,可哥哥膝下就只这一个女儿,死要面子给谁看?!”   别说是母女两个,连邢忠也没想到妹妹会这么说——他提出让妹妹拿主意,其实也是认定了邢氏会顾忌颜面,谁成想竟是这般结果。   见哥哥一家三口都楞在当场,邢氏心下暗笑,嘴里却叹气道:“也是你们来的晚了些,没瞧见那姓孙的当初是如何堵门骂街的。”   说着把孙绍祖主动登门,又是帮着给丫鬟出殡,又是花大价钱托请贾赦说项,结果反被贾赦坑害的事情,添油加醋的道了出来。   最后总结道:“老爷贪了那孙绍祖的好处,非但不肯帮他办事,反倒想把他的贬到云南去,也亏姓孙的烈性,堵门闹了起来,否则就只能吃个哑巴亏了。”   “一旦闹到这等地步,若岫烟的婆家是个烈性的,只怕咱们家更要没脸;若他家是个怯懦的,自然只能迁怒到岫烟头上——这十成里倒有九成九要坏事,哥哥若只顾着眼前,往后只怕面子里子都要丢了!”   听了这番言语,邢忠也不禁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自认已经看破了贾赦的嘴脸,却那曾想到这恩候老爷压根没有底线,连这等恩将仇报的事情都能做出来。   可真要让女儿给焦顺做妾……   邢忠犹疑着道:“咱们到时仔细甄别甄别,也未必就没有好人家了。”   邢氏见他竟还不肯乖乖就范,一时倒恼了,冷笑道:“哥哥只道是妻妾有别,却不知同样是做小,那有权有势人家里的妾,却比商贾家的大妇还要尊贵些!”   “就说我们府上吧,那赵姨娘的哥哥虽是个不成器的,可在外面谁不尊他一声舅爷?莫说是寻常商人,便六品知县也要礼让他三分!”   “那焦顺生财的手段你是亲眼见了的,在工部又屡屡立功得了圣眷,满京城都未必有几个比他升官快的!再过十年,你个商人妇若没有旁的背景,想求见他的小妾,只怕都要层层打典才行!”   说到这里,邢氏干脆一锤定音:“事情就这么定了,焦顺那边儿我自让人去说合,你们只安心在家候着就是!”   听她说的决绝,邢忠苦着脸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敢反驳。 ###第二百六十章 纳妾【上】   九月十四,午后。   四辆马车缓缓转入宁荣街西口,那头辆马车上,周瑞探出半截身子,眺望着不远处那无比熟悉的荣国府,只觉恍若隔世。   回来了,终于是回来了!   他正心潮澎湃之际,马车却突然在宁荣前巷的一条胡同口停了下来,车夫扬鞭指着胡同里道:“周管家,这怕是有些不方便,您看咱们是绕行,还是……”   周瑞顺着他的指点望去,却见胡同里第二户人家门外,足停了六七辆马车,不说是堵的水泄不通,却也只余下了一条羊肠小道。   太太给自家安排的新住处,好像就在这胡同里。   难道说,是府里各处的小管事,特来恭贺自己王者归来?   周瑞心下刚涌出些洋洋得意,小管事钱启就从后面车上下来,快步上前道:“周总管,府里给你分派的院子,就在这家隔壁,若要绕路只怕要两刻钟才行——不如让马车自去绕路,咱们走几步,先看看该怎么卸车?”   这钱启亦是王夫人的亲信,只是能力地位都远不如周瑞,平时只负责陪着贾宝玉出行,兼或做些迎来送往的差事——这次周瑞奉调回京,王夫人便派了他去城外迎接。   原来是自作多情了。   周瑞心下略有些尴尬,但好在也没人知道他方才想些什么,于是也麻利的下了车,笑道:“使得,让你嫂子押车,咱们兄弟先过去瞧瞧。”   二人并肩往胡同里走,等离得近了,周瑞就发现那些马车正不停的往下卸东西,或是上等的绸缎布匹、或是精装的胭脂水粉,甚至还有捧着首饰盒子往里走的。   周瑞不由奇道:“这是谁家?当真好大的排场。”   钱启伸长脖子往里面扫了一眼,神情有些怪异的道:“是大太太的亲哥哥,今年入秋后才从南边儿来的。”   周瑞登时了然,大太太有个哥哥在江南,这事儿他早就知道,不过邢氏素以刻薄闻名,却不想对娘家兄长竟如此大方。   因都是二房的人,他也没避讳什么,当下感叹果然这骨肉天伦非是旁人可比。   “哪儿啊!”   然而钱启听了这话,却是嗤之以鼻,一面领着周瑞走进隔壁院子,一面压着嗓子解释:“这事儿跟大太太没半点干系——不对,这事儿就是大老爷大太太挑的头!”   听他说到半截突然改了口,周瑞不由得愈发好奇,连声催促钱启详细道来。   钱启便把这几天听来的言语,又杂了三分艺术加工,绘声绘色的讲了一遍。   虽然其中颇有离奇夸张之处,但整体故事脉络却并无大错。   “这焦大爷听说邢家要拿女儿做妾抵债,先是惊的下巴都都掉了,再三确认之后,又欢喜的什么似的——这不,金山银山的直往邢家堆,说是纳妾,跟娶媳妇也差不了多少!”   听钱启说到这里,周瑞才突然醒悟过来,脱口问道:“你说的焦大爷,莫不是来旺的儿子来顺?!”   “去年就改叫焦顺了。”   钱启说着,往荣国府那边儿拱了拱手,三分酸涩七分艳羡的道:“如今咱们都得叫焦大爷、焦大人或是焦爵爷才行。”   “这、这……”   周瑞不可思议的指着隔壁道:“大太太的亲侄女,给来旺的儿子做小?!这、这也太荒唐了吧?!”   “您可别小瞧这位焦大爷!”   钱启冷笑道:“自打去年他不知为何入了皇帝的法眼,先是做了什么所正,没一年功夫又升了官儿,成了工部的大总管,听说除了尚书侍郎,就顶他说话管用了!”   “连咱们老爷,如今都指着他分润些功劳,好在官场上更进一步呢!”   “五月里太尉老爷回京,还特意给他取了个‘畅卿’的表字,说是日后只当叔侄相处。”   这一番话说出来,听的周瑞几疑是在梦中。   自己不过是离京年余,怎么这来顺就成了焦大爷、焦大人、焦爵爷,甚至还成了政老爷和王太尉跟前的红人?!   见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钱启缓缓收了笑意,郑重的提醒:“不满您说,这回也是因为来旺一家子都脱了籍,才得了机会差人替换你们回来——我知道您和他家有些过节,可事到如今可万不敢招惹他家!”   顿了顿,又补充道:“那赖大如何?亲儿子被焦大爷当面打断了腿,如今还不是巴巴的捧着人家,八月里焦大爷升官,赖家专门送去七八百两银子的重礼,就怕人家还记着当初那事儿!”   嘶~   说别人,周瑞或许还觉着不真切,可听说了赖大的经历之后,他却情不自禁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赖大可说是荣国府家奴中的标杆,论权柄人脉地位,都是周瑞可望而不可即的,他的亲儿子被焦顺当面打断了腿,非但不敢报复,竟还巴巴的给仇人送厚礼赔罪。   这也太……   周瑞忍不住质疑道:“赖家背靠老太太,连老爷太太都要给他夫妇几分薄面,这焦顺即便再怎么生发,总不至于越过老爷太太去吧?”   “嗐!”   钱启无奈道:“这不是老太太也对焦大爷另眼相看嘛!他也不知道怎么谋算的,竟让咱们宝二爷入了陛下的法眼,八月节召见了一回,昨儿竟又召见了一回,把老太太乐的什么似的,直说这焦大爷是咱们宝二爷命里的福星呢!”   说着,他两手一摊反问周瑞:“这老太太看重的人,赖大又岂敢得罪?”   周瑞默然了。   不久之后,车队绕到了门前,钱启帮着把东西卸下来,便匆匆告辞而去。   周瑞将他送到门外,转回家里又沉默了半晌,突然喊过正在盘点行李的妻子,吩咐道:“你赶紧备一份厚礼,咱们也去隔壁贺一贺。”   周瑞家的虽不明所以,却知道丈夫绝不会无的放矢。   于是急忙从早就准备好的礼物当中,挑选了一些贵重的,亲自捧了跟着丈夫去了隔壁。   谁知到了那院里,却见刚刚告辞的钱启,也正混迹在宾客当中。   ……   与此同时,荣国府后宅。   玉钏寻到丫鬟值房里,取出一个鼓囊囊的荷包塞给姐姐金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道:“我们那边儿最近忙得很,怕有一阵子没法回家了,这些钱你抽空替我捎给家里吧。”   金钏掂了掂那荷包,听声音里面银子多过铜钱,不由笑道:“这是你们家大爷刚发的喜钱吧?倒真是好大的手笔!”   玉钏狠狠剜了姐姐一眼,转头就走。   “回来!”   金钏忙喊住了她,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可凭邢姑娘的出身,即便事出有因也属屈才。”   “哼!”   玉钏没有反驳,却是冷哼一声,打腔子里喷出好大酸气。   “你这丫头!”   金钏抬手往她太阳穴上重重一戳,正色道:“你没见焦大爷高兴的什么似的?只怕往后再往里抬人,也没哪个能越过邢姑娘去——若再生下儿子,连大妇都要让她三分!”   “外面抬来的都比不得,何况咱们这样出身的?既然左右争不过人家,你这赌气给谁瞧?是给邢姑娘脸色,还是给你们焦大爷脸色?!”   玉钏也知道姐姐说的不假,可她心心念念为之奋斗位置,却被人莫名其妙的占了先,就算明知道争不过,却又怎能不恼、怎能不酸?   “你呀你!”   见她还是不开窍,金钏把那荷包往她怀里一丢,不容置疑道:“若依着我的意思,还不如尽量讨个喜庆、留些情分,这往后你想要抬妾,说不定还要指着人家呢!”   玉钏下意识捧住那荷包,三分意动七分不解的反问:“这是什么意思?”   金钏恨铁不成钢的骂道:“蠢材!你把这钱拿回去,再召集焦大爷屋里几个凑一凑,给新姨娘添上一份妆奁,如此岂不显出你的大度来?届时莫说邢姑娘感念你的好意,只怕焦大爷也要多疼你些!”   玉钏顺着她的思路一琢磨,顿时转嗔为喜,兴高采烈的道:“我这就回去跟她们商量,若是有眼皮子浅的,我就自己出大头!”   说着,把那荷包拢在袖子里,转身飞也似的去了。   ……   距离荣国府几条街外,某个小小的院落里。   尤三姐坐在板凳上,正一边摘菜一边生闷气,忽见母亲兴冲冲的从外面回来,看那满脸八卦的样子,就知道必是又听了什么大新闻。   果不其然,这尤老娘先倒了半盏茶,略略润了润喉咙,然后就对着两个女儿比手画脚道:“我方才回来的时候,看到前几天因为兄弟争产,被官府贴了封条那座宅子,已经把封条给撕了,正大张旗鼓的翻新呢!”   “那家伙,连家具都是现打现漆,都是从南边运来的好料子,看着是木头打的,其实是生生用钱堆出来的!”   说到这里,她故作神秘的问:“你们可知道,那宅子是被谁买了去?”   尤三姐抬眼看了看,又低头冷笑道:“反正不是咱们家。”   尤老娘被她噎的直翻白眼。   好在还有个乖巧又好奇的尤二姐,十分配合的捧哏道:“可是街口那栋二进的宅子?妈妈快说,到底是被谁买去了?”   “说来这人你们也都见过。”   尤老娘这才又抖擞精神,继续往外抖包袱:“就是寄居在荣国府的那位焦大爷!不过这宅子可不是他买来自己住的,你猜他把这宅子给了谁?”   “给了谁?”   “给了荣府大太太的亲哥哥!你可知道他这又图的是什么?”   “妈妈快说啊!”   “为的是纳这位邢舅爷的独生女做妾!”   “这怎么可能?!”   尤三姐听到这里,又忍不住插话了:“那可是大太太的亲侄女!焦顺如今虽然生发了,可邢家也犯不上把女儿给他做妾吧?”   “可说是呢!”   尤老娘一拍大腿道:“我一开始也不信,可架不住街上都这么说!”   顿了顿,她又啧啧有声赞叹:“不过这焦大爷委实大方,听说非但给邢家安了家,还准备给邢家置办一间修车铺子——就是专管补胎、换胎的那个!”   “这可是稳赚不赔的独门买卖,被那琏二奶奶手上捂的水泼不进,听说连大太太当初都碰了一鼻子灰,也亏这焦大爷有面子,生生就拔了铁公鸡的毛儿!”   尤三姐下意识道:“这倒并不奇怪,那轮胎买卖本就是焦顺一手操办起来的,旁人不好插手,他总还是能说上话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   尤老娘顿时恍然。   不过尤二姐却有些纳闷,疑惑的捅了捅妹妹的胳膊肘,好奇道:“你怎么对这焦大爷的事如此熟悉?”   “我、我在大姐那里听来的呗!”   尤三姐低头避开母亲和姐姐的目光。   其实是那次撞破焦顺和尤氏白日宣Y之后,她才悄悄打探了焦顺的底细。   被姐姐这一追问,她脑海中不由浮起些羞人画面,当下忍不住又连啐了两声。   随即冷着脸解释道:“我嘴里进了小虫子。”   尤老娘和尤二姐交换了一下眼神,却都认为她这两声啐是冲着尤氏去的。   略一犹豫,尤老娘忍不住探问:“说起你大姐,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跟她闹翻了?连重阳节你都不肯过去,不如先给娘透个底,我去了宁国府也好帮着说合说合。”   “有什么好说合的?!”   尤三姐把摘了一半的菜丢在地上,愤愤道:“她平白恶心人还有理了?你们想去就去,用不着理会我!”   说着,背转过身朝墙坐着,任凭母亲姐姐怎么说,也没半点反应。   尤老娘见状,无奈丢下句‘我去跟你姐姐分说分说’,然后就领着尤二姐出了家门,顺着大街往宁国府赶。   路过街口那家时,尤二姐好奇的探头打量,果见里面一派富贵气象,虽远比不得荣宁二府,却也比自家强出十倍不止。   等到了宁国府里,又正好撞见家丁们抬出了一顶四杠大花轿,上面精细的雕工足能让人晃花了眼。   尤老娘好奇的上前打探,才知道是五月里许氏过门时的万工轿,打算借给焦顺纳妾用,因不是正妻用不得大红,所以要提前丈量好尺寸,重新换上粉红的轿衣。   母女两个啧啧称奇,都道这说是纳妾,却比寻常人家娶妻还大手笔。   尤二姐更是不错眼的打量那花轿,暗想着自己出嫁时若也能有这般风光,便是给人做妾也未尝不可…… ###第二百六十一章 纳妾【中】   宁国府后宅。   尤氏和继母、妹妹闲话几句,听她们小心翼翼问起自己为何与尤三姐争吵,不由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没好气的道:“还不是因为那柳公子闹的!”   “柳公子?什么柳公子?”   尤老娘诧异的反问,见尤氏不说话,反而目视一旁的尤二姐,她便忙也转头追问究竟。   等尤二姐期期艾艾道出妹妹的心结,尤氏这才继续冷笑道:“因她三番五次央告,我好心托人打探了一下,谁知那柳公子竟是立志要去乌西国游历,就算路上无惊无险,三五年都未必能回来。”   “人家柳公子都说不愿意耽误她,不想她竟又闹着让我安排她与柳公子私定终身!这等事我怎敢做主?说让她先问过母亲,结果她反倒恼了,拿些捕风捉影的事儿污我清白!”   将这七分真三分假的言语说完,尤氏又咬牙切齿的质问:“难道我这做姐姐的坏了名声,与她还有什么好处不成?!”   那尤老娘见这继女恼怒非常,又听说女儿竟要瞒着家里与人私定终身,一时急的跳脚道:“好个丧良心的小蹄子,姑娘也莫恼了,等我回去好生收拾收拾她,绑了来给你磕头赔不是!”   尤氏知道她只一张嘴厉害些,说出的话能打个三折就算好的,故此也没指着她真能把尤三姐绑来认错。   当下又冷笑道:“磕头赔不是就免了,她是要做贞洁烈妇立牌坊的人,我可高攀不起。”   尤老娘闻言愈发窘迫,连尤二姐在一旁也是讪讪不已。   这时候外面突然有仆妇禀报,说是那大红轿衣已经拆下来了,尺寸图样也都齐备,问是把东西送到焦家,让他们比量着制备;还是家里直接给订了样式,再当成贺礼送过去。   尤氏略一沉吟,便道:“咱们订的不一定称心,还是把轿衣和图样送过去,让他们自己比量着弄个新的吧。”   那仆妇答应一声就待离开。   斜下里却抢出个银蝶,躬身道:“太太,还是我走一遭吧,正好把珠大奶奶要的鞋样子捎去。”   尤氏知道她是想去焦顺跟前讨喜,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   当下银蝶便领着两个仆妇,把东西送到了焦家。   因还不到正经筹备的时候,焦家反倒不似邢家那样热闹,只几个丫鬟聚在廊下,正叽叽喳喳的闹着什么。   见是银蝶送了东西来,香菱忙主动迎了上来,陪笑道:“劳姐姐跑这一遭,只是不巧的紧,我们爷跟着老爷太太去看吉时了——请姐姐先把东西放下,我回头在禀给我们爷。”   听说焦顺不在,银蝶难免有些失望,挥手示意两个仆妇把东西送进东厢。   因见玉钏几个仍在争执,她又忍不住好奇的拉着香菱,冲廊下努嘴道:“这是吵什么呢?”   香菱无奈道:“玉钏提议我们凑些钱出来,给邢姑娘置一份见面礼——只是她说的数额有些大,五儿有些不凑手,便提议打些络子什么的送去,结果两人就闹起来了,晴雯原想劝架,被玉钏顶了几句,便也……”   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银蝶闻言又仔细打量了玉钏半晌,她早得了尤氏允诺,时机一到就要转到焦家,这玉钏如此心机手段,只怕正是日后竞争上岗【抬妾】的最大对手!   自焦家出来,银蝶又心事重重的转到了李纨屋里。   不想李纨也正忧心忡忡。   见是银蝶来了,她忙拉到里间悄声道:“邢姑娘这事儿,听说我们太太不大高兴,约莫是觉着焦顺寄居在这府里,偏又大张旗鼓纳大太太的侄女做妾,传出去难免让人笑话。”   细一想,也确实是这么个理儿。   若焦顺住在外面也还罢了,偏在荣国府里如此行事,一旦传到外面去,贾政王夫人这两个当家的难免受人非议。   李纨又嘱咐道:“我这里与他联络不便,你回去设法传个消息给他,让他千万设法消弭消弭,别最后肥肉没吃上反碰一鼻子灰。”   银蝶连连点头,回家就把这事儿禀给了尤氏。   尤氏却半点不慌,笑盈盈的道:“回回说起畅卿来,她都是一脸嫌弃,偏这一有风吹草动就显出偏向了。”   银蝶忍不住提醒道:“太太,这事儿总该早些知会大爷才是!”   “用不着。”   尤氏摆摆手:“二太太再怎么着,难道还能越过政老爷去?你焦大爷早在那边儿打了埋伏,我料二太太到时候必然偃旗息鼓,绝不敢坏了他的好事!”   倒真让尤氏料准了。   荣禧堂里。   王夫人正与丈夫说起这事儿来。   “旁的也还罢了,他在咱们府里纳大嫂的侄女做妾,这传出去只怕……”   王氏说到这里,又往回收了收:“我也不是要拦着他纳妾,只是他不该这般敲锣打鼓的闹腾,要么悄默声把邢丫头纳了,要么等搬出去之后再张罗,好歹也能给咱们留些颜面。”   贾政听完这一番抱怨,却是答非所问的捋须道:“司务厅拟了一份草案,建议由巡视组和杂工所一起,先总结出先前推广新政的经验,然后再以此为基准,将各司相关人员召集起来培训三个月,以便在年后全面推广新政。”   “顺哥儿特意向部里推荐由我主持此事,若顺遂的话,明年各司但凡有开缺,我凭这份功劳必然能补上去——唉,在工部蹉跎了大半辈子,如今也终于能一展所长了。”   王夫人闻言面色数变,随即就改了立场:“其实这也是他家咎由自取,连大哥大嫂既然都不曾出面阻止,咱们又怎好节外生枝?”   “是这么个道理。”   贾政微微颔首,顺势岔开了话题:“宝玉呢?莫不是又在和姐妹们纠缠?”   “怎么会!”   王夫人忙道:“宝玉昨儿在宫里遇了些挫折,又被老爷训斥了一通,今儿一早起来就在书房里闭门苦读呢。”   贾政再次微微捋须颔首,虽未开口,却显然很满意这个答案。   “老爷”。   王氏却反倒忐忑起来:“这回宝玉被陛下当面难住,会不会、会不会……”   她一时也说不出会发生什么,但就是提心吊胆疑神疑鬼。   “无妨。”   贾政摆摆手道:“顺哥儿昨儿细问了经过,说陛下多有提点之意,只要那孽障肯塌下心来学,让陛下看到他的进益,说不得反而是桩好事呢。”   说白了,这隆源帝有些好为人师,偏他自持身份,不愿意把那些太监宫女当徒弟;而周围身份足够的,又大多对这些奇巧淫技不感兴趣。   如今逮到这么个小舅子,当真是天雷勾动了地火。   不过……   贾政又板起脸来道:“正所谓福兮祸所伏,若这孽障仍是一味的贪玩懈怠,一而再再而三的被陛下问住,只怕这好事就要变成祸事了!”   说着,横了妻子一眼:“你有空就多跟老太太说一说这其中的道理。”   王氏知道这也是在敲打自己,让自己千万不要因为溺爱,误了宝玉的大好前程。   以前看不清前路,舍不得宝玉吃苦也还罢了,如今却是万万要紧的时候,故此王夫人忙不迭点头应了,表示一定会做通老太太的工作,绝不会耽搁了博取圣眷的大事。   同时忍不住叹道:“亏的是顺哥儿通透,能悟出陛下的深意来。”   她先前只是迫于形势,不得不放弃插手焦顺纳妾的一事,如今听说焦顺又帮着宝玉揣摩出了圣意,却是彻底将这事儿抛到了九霄云外。   荣国府的面子虽要紧,却大不过丈夫的前程,比起儿子的未来更是不值一提!   而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后,王夫人忍不住满眼放光的问:“照顺哥儿的意思,咱们家宝玉这一来二去的,岂不就和陛下有了半师之宜?”   贾政脸上也浮现起按捺不住的得意,正要交代妻子不要在外面胡说,却又听王氏话锋一转:“怪道今儿一早,连镇国公府都托了人来,拐弯抹角的打听宝玉的生辰八字。”   贾政闻言吃了一惊,脱口道:“你确定是镇国公府?”   昔年八公皆以荣宁二府为首,但近年来镇国公府却是后来居上,毕竟当今陛下的生母牛太后,就是出身镇国公府——镇国府的当家人勇毅伯牛继宗,则正是太后的胞弟。   “应该不会有错。”   王夫人先是点头,随即却又满面纠结:“只是我打听着,勇毅伯膝下并无嫡出的女儿,只有个侄女与宝玉年龄相当。”   若真是勇毅伯的嫡出女儿,她也就不用犹豫了,偏这又隔了一层。   虽也是太后的亲侄女,当今陛下的表妹,但……   贾政瞧出了她的心思,不由嗤鼻道:“怎么,你动心了?却不知许了镇国府,薛家那边儿你又打算如何交代?”   王夫人讪讪道:“瞧老爷说的,这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儿,怎么就说起什么交代来了。”   说是这么说。   但她扪心自问,若非隔了一层,而是勇毅伯的滴亲女儿,她只怕就不是心动而是行动了。   诚然,宝钗这丫头的品貌心性,都让她十分满意,可比起太后侄女、皇帝表妹所能带来的助力,却又是远远不如了。   几乎没怎么犹豫,她心下就开始认真考量,如果真有类似的亲事找上门来,宝钗那边儿究竟该如何安排了。   ……   与此同时。   被亲姨母蒙在鼓里的薛宝钗,却正与一众姐妹议论着邢岫烟的姻缘。   与此事牵扯最深的贾迎春,依旧是在角落里泥胎木塑一般,但只要有人靠近观察她的脸色,就不难从那木讷中读出黯然神伤四字。   而与邢岫烟关系最为亲近林黛玉,对此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干脆也收敛了伶牙俐齿,暂且坐壁旁观起来。   于是场上最活跃的,反是和邢岫烟没见过几面的,又适逢其会来到荣国府的史湘云。   这时她正愤愤的打抱不平:“听你们这么说,邢姐姐的人品才貌,便配那状元榜眼都使得,偏怎么就给……呀!”   湘云突的一声惊呼,却是身旁的薛宝钗暗暗掐了她一把,顺势接茬道:“自来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命里如此,又岂是能强求的?”   旁边惜春闻言,喃喃重复道:“是啊,若命该如此,又何必强求。”   迎春在角落里虽不曾言语,面上却又添了三分落寞。   姐妹当中,迎春参道,惜春礼佛,都是信命的。   只是迎春参道是为余生祈福,惜春礼佛却大有厌世的心思。   史湘云被宝钗拦了话头,又听这缘法、命理的,心下只觉好大的没趣,可又素来亲近信服宝钗,也不好当面驳她。   正郁闷着呢,忽见林黛玉以手托腮目光迷离,竟罕见的不曾参与姐妹们的议论,湘云不由捅了捅一旁的探春,好奇道:“林姐姐这是怎么了?”   “嘘!”   探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道:“好容易这回没掐起来,你就别再招她了。”   史湘云再次讨了个没趣,嘟着嘴咕噜噜转动着大眼睛,半晌突然提议道:“对了,咱们是不是该去邢姐姐家贺一贺?”   “这……”   探春犹疑道:“若是成亲,自然要贺,可如今却……”   惜春在一旁也是连连摇头:“却怕咱们姐妹去了,反让她脸上更挂不住呢!”   史湘云不依不饶的质问:“毕竟是姐妹一场,又沾亲带故的,她如今既要出阁,大家伙儿总不能不闻不问吧?”   众人相持不下,于是都把目光投向了宝钗。   薛宝钗微微一笑,正要开口说话,冷不丁却被林黛玉抢了先:“旁人也罢了,二姐姐总是要走一遭的!”   众人登时又把目光转到了迎春身上,直瞧的浑身不自在,欲要垂首避开,又担心被人瞧出什么,一时周身愈发僵硬。   “二姐姐确实要走一遭。”   薛宝钗见状,上前挽住迎春的胳膊,笑道:“姐姐不妨问问邢姑娘的意思,她若是乐意姐妹们去,咱们便过去贺一贺;若有不便之处,咱们各自凑些钱,送一份贺礼也就算是全了心意。”   众人闻言纷纷附和。   贾迎春这时候压根不想见到邢岫烟,可又不好拒绝姐妹们的拜托,只得闷声点头应了。   这时林黛玉竟又主动请缨:“我陪二姐姐走一遭吧。” ###第二百六十二章 纳妾【中二】   自从定下要拿女儿抵债之后,邢忠夫妇这几天活的分外纠结。   一方面他们对焦顺大张旗鼓的做法倍感屈辱,只觉得把邢家的老脸都丢尽了;一方面却又因为焦家接连不断的大手笔,萌生出继续继续不要停的贪心。   而这种痛并快乐着的情绪,在早上县衙主动派人退还了,先前被当做证物收缴的房契,又有百十位匠人同时入驻开工,并保证今年冬底就能拎包入住之后,达到了顶点。   以至于当几家闻名京城的铺子,主动送货上门供邢家挑选的时候,夫妻二人甚至都有些麻木了。   直到林黛玉和贾迎春联袂而来,他们才从机械应对中晃过神来。   “见过舅舅舅母。”   “快请起、快请起!”   面对两个名义上沾亲,实则并无半点血缘关系的娇小姐,夫妻二人都十分的不自在,在进行了惯例的开场白之后,邢忠吭吭哧哧欲言又止,最后微微叹息一声,便蔫头耷脑的低下了头。   他原本面对贾迎春这等公府千金时,就自觉低人一等,如今自己的女儿给人做了小,就更不知该如何面对了。   邢妻见丈夫闷葫芦似的没半句言语,只好强笑道:“岫烟就在西屋里,你们姐妹进去说话吧,茶水点心我过会儿让人给你们送进去。”   贾迎春默默点头,却也和邢忠一样,全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眼见气氛愈发的尴尬,林黛玉只得替她客套道:“舅妈不用管我们,您忙您的,我们和邢姐姐说会儿子话就走。”   黛玉在姐妹当中原是特立独行的一个,如今却不得不乖巧懂事起来,眼瞧着迎春二话不说转头就往里间走,心下更是大感无奈。   要说贾迎春素日里虽然木讷,却并非不知礼的人,恰恰相反,因为谨小慎微的性子,她向来是姐妹们当中最讲礼数的那个。   只是因这连月来的波折,早使得二小姐身心俱疲,再加上面对的又是即将和焦顺结亲的邢家,迎春实在提不起精神支应这些俗礼。   却说邢岫烟也早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只是因为羞于见人,所以才不曾主动迎出去。   如今见贾迎春和林黛玉走进来,她也忙迎上前招呼道:“二姐姐、林妹妹,你们怎么来了?”   贾迎春却盯着她怔怔出神,目光迷离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林黛玉只好再次越俎代庖:“姐姐的好事近了,我们自该过来瞧瞧的——原本姐妹们都闹着要来,却又怕姐姐这里不方便,这才让二姐姐和我先来探问探问。”   邢岫烟苦笑一声,摇头道:“多承姐妹们好意,只是如今家里乱的很,若慢待了姐妹们反而不美。”   言外之意,显是在婉拒姐妹们过来探视。   这倒也并不出乎黛玉所料,她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即忽然羞惭自责道:“当初我若是能坚决一些,帮着姐姐把这银子还上,又何至于闹到这步田地。”   听了这话,邢岫烟脸上泛出了真诚的笑意,拉着林黛玉恳切道:“妹妹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如今这结局对我而言,也未必就是什么坏事。”   见黛玉一脸的不认可,她继续补充道:“我毕竟没有兄弟姐妹,不至于因此连累了谁的姻缘前程,只要能换父母一世安稳富贵,也算是进到了为人子女的孝道。”   “何况我虽是做妾,好歹是跟了位年轻有为的丈夫,又比主母早进门,日后只需安守本分,也未必就差过那些盲婚哑嫁的。”   这话听着有些道理,但林黛玉却知道她是在宽慰自己,故此心下反倒愈发后悔起来。   当初她就曾想过,干脆提点邢岫烟求助于薛宝钗。   不同于其它姐妹兄弟,薛宝钗实掌着家中的生意,挪借千余两银子对她而言并非难事,若有宝玉从旁说合,此事倒有七八分把握。   只是林黛玉素来与薛宝钗不睦,更不想她充当邢家的救世主,在宝玉面前大出风头,于是犹豫再三,也未曾提起这个法子。   谁成想短短几天,事情就又起了这么大的变故!   如今焦顺大张旗鼓的操办,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莫说薛家还肯不肯掺和进来,就算肯借银子给邢家,只怕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后悔之余,林黛玉忍不住反手挽住邢岫烟的胳膊,咬牙道:“谁说姐姐没有姐妹兄弟了?若在焦家受了气,只管跟我……还有二姐姐说,我们指定饶不了他!”   “林妹妹。”   邢岫烟知道她这话虽有些天真,却是出自一片至纯,不由也动了感情。   两人手挽着手四目相对,倒显得贾迎春这正牌子表姐成了局外人。   这时候突然门帘一挑,却是司棋送了茶水点心进来。   但她的脸色却透着几分异样。   “姑娘。”   把茶水点心放下,司棋转身指着外面悄声道:“焦顺……焦大爷来了。”   邢岫烟和林黛玉闻言,不由异口同声的问:“他怎么来了?”   “应该是来商定日子的。”   司棋解释道:“听说是专门去清虚观问过的,就定在这月二十七过门。”   顿了顿,又补充道:“这虽比不得对月贴正式,但比起寻常纳妾的流程可要隆重多了,足见焦家还是很看重姑娘的。”   这自然是极好的消息,但‘妾’的身份却又让二女高兴不起来。   “岫烟、岫烟。”   就在这时,忽听邢妻在外面隔门呼唤。   邢岫烟疑惑上前,挑帘子就见母亲一脸的纠结,紧蹙着眉头悄声道:“焦大爷要见你呢。”   邢岫烟闻言一呆,首先想到的是婚前不能相见的规矩,但转念一想,这纳妾本就不是娶妻,自然不用守什么婚前俗礼。   这让她不禁生出些小小的失落来,但很快就又收敛了情绪,温声道:“母亲若想让我见,女儿就去见一见。”   “唉~”   邢妻叹了口气,黯然垂首道:“那就出来见一见吧。”   邢岫烟回头跟林黛玉、贾迎春告了声罪,这才跟着母亲到了外面厅里,却见厅内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   “我去请他进来。”   邢妻吩咐一声,五味杂陈的出了厅门,对着廊下正和焦顺大眼瞪小眼的邢忠微微颔首。   邢忠沉着脸侧身让开通路,硬邦邦的挤出三个字:“进去吧。”   焦顺则是笑盈盈的冲夫妻两个拱了拱手,这才不慌不忙的进到了客厅里。   见独他一人进来,并不见父母陪同在侧,邢岫烟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却还是忍不住慌张的低下了头。   不过她马上就克服了紧张的情绪,顺势矮身冲焦顺道了个万福:“岫烟见过焦大人。”   “往后用不着客套。”   焦顺边说边走到主位上落座,又指着一旁的高背椅道:“你也坐吧,有些事情我觉得该提前交代清楚,也免得你胡思乱想担惊受怕。”   邢岫烟上前给焦顺斟了杯茶,体贴的放在了他右手边上,这才按照他的吩咐坐到了一旁,但却并没有坐实,而是斜签着搭了半边臀部上去,将身子正对着焦顺。   这身形虽是斜的,态度却绝对端正。   焦顺心下暗暗点头,越发觉得这顺水推舟的买卖十分值得,自己身边正缺这么一个聪慧早熟、态度端正、又出身不俗的人来主持家务。   否则再这么继续收拢下去,单只是丫鬟们争风吃醋就够自己忙的了。   当下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咱们家里的情况,你应该也有所了解,我母亲操劳了半辈子,若论治家自然是手到擒来,可做儿子的总该让她享享清福,过几天顺心的太太日子。”   “所以我早就踅摸着,想找个合适的女子把家里这一摊子照管起来——原本倒没敢惦念到姑娘头上,却不想就有这阴差阳错的缘分。”   “对姑娘而言或许是孽缘,但在我倒是大喜过望,不然也不会急急忙忙把事情定下。”   “等过了门,家中的一应所有我都准备交到你手上,论体面虽比不得大妇,但我保证家里也没哪个能小觑、欺辱你!”   “至于你父母,这几天你已经瞧见了,日后我肯定也短不了贴补,更不会拦着你进孝。”   这一番话说出来,若是个贪恋权势有野心的,说不得就要大喜过望,进而萌生出架空大妇,甚至取而代之的心思来。   但邢岫烟却是柳眉微蹙,略一沉吟之后,更是坦然婉拒道:“妾是小门小户出身,也不曾学过这些,何况往后自有太太奶奶做主,如何轮得到我来越俎代庖?”   真要按照焦顺的说辞,日后一应家务都落在自己这姨娘身上,长此以往那当家主母又怎肯答应,只怕必是要有一场龙争虎斗。   然而邢岫烟并无夺嫡篡位的野心,更不想因此和未来主母产生冲突。   听她婉拒了提议,焦顺心下对她的评价反倒又高了半分,当下手肘往当中的茶几上一撑,半个身子隔空探到邢岫烟身侧,压着嗓子道:“过几日你就是我的人了,有些事情我也不瞒着你。”   邢岫烟原本下意识想要闪避,可见他极力压低嗓音,又一副神神秘秘的架势,心下也不禁有些好奇,稍一犹豫,便僵着身子没动。   焦顺见状,立刻得寸进尺的往前欺了欺,在邢岫烟耳旁细语道:“我继承了义父的爵位,自然要留下焦家的香火,可来家也只我这一根独苗,难道就眼瞧着绝灭无人了不成?”   邢岫烟感觉到他不住把热气往自己耳朵上吹,一时半边脸庞都涨红了,正欲羞怯退缩,冷不丁听到这话,不由得为之一愣,讶然道:“大人的意思难道是说……”   “不是我的意思。”   焦顺几乎咬在那银元宝似的耳朵上,表面却一本正经的撇清:“是我爹和义父的主意,打算让兼祧两门——届时这主母却有两个,让谁做主掌家都不大合适,届时自然就显出你来了。”   “我虽与姑娘接触不多,却知道你是个公正大气的,等过门后跟着太太历练历练,尽量做到一碗水端平就好——到时候她们占着名分你掌着实权,明面上是两门兼祧,实则在家里三足鼎立。”   这一番话说出来,却是让邢岫烟心下无比的复杂。   得了焦顺的许诺,她少了无数忐忑,更去了好些个心病;可真要是如此,也就意味着她往后必然要与两个主母勾心斗角,这样的生活,却又绝不是她所思所求的。   正百味杂陈之际,邢岫烟忽然间就觉得手腕上一凉,低头看去,却是焦顺不知何时已经捉住了她的小手,正将一个极通透的翡翠镯子往腕上套弄。   邢岫烟下意识的一缩手,脱口道:“这、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   焦顺却那里肯放,硬把那镯子到她皓腕上,又揉搓着那滑如凝脂的小手,故意板着脸道:“这就算是你我的定情信物,你若摘下来我可就要恼了。”   邢岫烟挣扎的动作一顿,随即红着脸提醒:“二姐姐和黛玉妹妹都在里间呢,大人且、且放尊重些。”   焦顺本想再沾些便宜,听她这话,又拿眼角余光往里间扫量,果见那帘子后面隐约站着两个身影。   他生怕给林妹妹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急忙坐回了原处,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叮咛道:“方才所说,是咱们家里的私事,便我屋里的香菱、玉钏都不知道,你记得千万不要传出去,否则若影响了老爷太太的谋划,却不是闹着玩的。”   想要兼祧,去骗去偷袭肯定是不行的,婚前必然要跟女方沟通清楚。   但让女方知道是一回事,闹的沸沸扬扬让大家全都知道,却又是另一回事,真要是传扬开了,女方碍于面子,本来能答应的只怕也要打退堂鼓了。   邢岫烟自然也明白这些道理,当下忙起身郑重的应了。   焦顺把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也起身道:“时辰不早了,该说的也都说了,你就踏踏实实等着二十七过门吧。”   说完,再不犹豫径自扬长而去。   邢岫烟目送他消失在门外,又情不自禁的低头抚弄腕上的镯子,心下虽乱糟糟的不知是喜是悲,但对这桩婚事的排斥抵触,却在无形中消弭了大半。 ###第二百六十三章 纳妾【下】   岁月匆匆时光冉冉,一晃眼已是九月二十七。   邢家自天不亮就开始热闹起来,中午单只是酒席就摆了二十几桌,不过来的宾客多是左邻右舍,以及宁荣二府的管事奴仆,正经的主子几乎一个都不曾露面。   唯独林黛玉和贾宝玉全无顾忌,踩着点特意赶来送邢岫烟出嫁。   眼见到了申正【下午四点】吉时,贾宝玉躲在邢家堂屋里间,隔着窗户目送那八抬大轿缓缓出了巷子,不知为何竟就突然大放悲声。   眼见他涕泪横流又拿袖子乱抹,林妹妹急忙把帕子递了过去,纳闷道:“你这又是怎么了?今儿是邢姐姐出嫁,她老子娘还不曾哭呢,你倒先掉起了金豆子。”   贾宝玉接过帕子抹了把脸,又狠狠揉了揉红眼圈,这才哽咽道:“刚才看着那轿子出门,突然想到姐妹们终也有这么一日,我就觉得心里发闷,像是有人拿钝刀子剜我的肉一样!”   林黛玉闻言一怔,口中也喃喃道:“是啊,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终也难逃这么一日的。”   不想话音未落,贾宝玉就一把攥住了她的腕子,急道:“旁人也还罢了,你却万万走不得,必要一辈子……不!是要生生世世守着我才好!不然我宁肯立刻就死了,也不愿意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活着!”   林黛玉听他这话,心中羞喜交加五味杂陈,一时也险些落下泪来,急忙背转过身跺脚道:“我究竟是犯了多少天条,竟要生生世世受你的气!”   宝玉不忿反问:“我、我那里给你气受了?你倒是说出来听听!”   “哼!”   林妹妹娇哼一声,回头质问:“邢姐姐大喜的日子,你偏说什么死啊活的,这难道还不气人?”   “这……”   贾宝玉登时语塞。   林黛玉则是得理不饶人:“再者说了,你如今虽这么想,备不住那天看我不顺眼了,就闹着要赶我走呢。”   “你、你你你!”   贾宝玉气的浑身直抖,抬手指着林黛玉道:“你说这话是要气死我不成?还是要我把心剖出来给你瞧?!”   林黛玉将巴掌大的小脸一扬:“你那心肝我瞧不见,这隔三差五登门提亲的,我却是亲眼瞧见了。”   “那是她们、她们……罢罢罢!”   贾宝玉说一声‘罢’字,就狠狠跺一下脚,三次之后愤愤道:“下回再去宫里,我故意把皇上惹恼了,让那些趋炎附势也都厌了我,这总成了吧?!”   “说什么胡话!”   林黛玉转身去捂宝玉的嘴,急道:“你难道不知道……咳咳、不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若万岁爷当真恼了,只怕阖府上下都……咳咳,都要不得安生!”   “好妹妹,你别急、别急啊!”   宝玉见状登时把什么都忘了,转身慌急的抓起茶壶,丁铃当啷泼了半碗斟了半碗,捧给林黛玉道:“快、你快喝些水,往下顺顺气就不咳了!”   等林妹妹接过茶水,他又一边轻拍着黛玉的粉背,一边指天誓日的道:“如今也没旁人,我实话跟妹妹说,只要咱们能长久,府里一时不得安生又算得了什么?”   “听你胡说!”   黛玉眼波流转万般的柔情,偏嘴里依旧没半句软话:“你自己要闹天宫,偏拿我做由头,难不成等五行大山压下来,也要拉我去垫底?”   “我怎么舍得妹妹跟我一起吃苦?!”   贾宝玉登时叫起了撞天屈:“真要有那么一天,我只在那五指山下等着盼着,等你做了一品诰命,跟着宰相丈夫告老还乡时,能指着那山下说一声‘那猢狲原是我哥哥’,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林黛玉一颗芳心几乎都酥了,红头胀脸的啐道:“呸,偏你就有这么多疯话、胡话拿来哄人!”   “我若是哄你,就……”   宝玉还要赌咒发誓,外面袭人挑帘子近来,连声的催促道:“小祖宗,说好了送邢姑娘上轿咱们就回去,这怎么半天也没个动静——快回去吧,不然老爷太太该问了!”   兄妹二人只好收了言语,在一众丫鬟仆妇前呼后拥之下出了邢家。   眼见就要各自上车,黛玉突然扬声对紫鹃道:“只要有人陪着,我实是不怕吃苦的。”   贾宝玉听了,登时欢喜的什么似的,上车时还手舞足蹈,险些一头从车上摔个倒栽葱。   ……   话分两头。   却说粉红花轿出了巷子,先从西口转入宁荣街,又自宁荣街东口拐进长宁里,然后顺着宁荣后街一路向西,几乎是绕着宁荣二府转了大半圈,这才进了荣府后门。   这也是时下约定成俗的规矩,若是两家离得远也还罢了,只消沿途招摇过市即可;若两家近在咫尺,就要先南辕北辙,然后再兜个大圈子绕回来。   这么做的目的,自然是为了炫耀陪嫁的排场。   也亏得纳妾一切从简,所以只绕了两三条街,若换成娶妻的话,只怕迎亲的队伍先要游遍小半个内城。   “花轿到了、花轿到了!”   栓柱早在后门守着,见花轿进了荣府进了大门,忙大呼小叫的往家跑。   焦家门前贾芸听了呼唤,立刻一声令下,什么窜天猴满地红的,噼里啪啦震耳欲聋。   鞭炮声刚停,又有几十个孩子围上来讨喜钱,司棋足撒出去两簸箕用红线裹着的铜钱——怕砸伤孩子——这才得了条通路。   等进了院门,还有好些个繁文缛节候着。   好在因为纳妾不是娶妻,焦顺倒是老神在在的堂屋待客,并不用跟着一起受罪。   期间细节暂不赘述。   却说等儿女双全的妇人抑扬顿挫的念完了吉利话,扶着邢岫烟坐到铺满干果的床上时,外面天色都已经暗了下来。   陪着走完所有流程的司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又问过邢岫烟是否渴、饿,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后,便自顾自的坐到了桌前,与蒙着盖头的邢岫烟相对无言。   这洞房里一时静悄悄的,与外面的喧嚣恍似两个世界。   也不知过了多久。   外面的宾客渐渐散了,少了那烦人的嘈杂,司棋却突然有些不适应起来。   看着对面蒙着粉色盖头的邢岫烟,再看看这满屋子红烛喜字,一时总觉得是在梦中。   明明月初的时候,她还以为这辈子与焦顺有缘无份了,谁曾想稀里糊涂阴差阳错,竟又跟着邢姑娘陪嫁了来。   愣怔了半晌,想到焦顺多半也该过来了,司棋心里愈发不安稳,于是起身先剪了烛花,又把挑盖头的秤杆摆在了最显眼的地方。   随后茫然四顾,正琢磨还能做些什么,忽见有人抱着被褥推门走了进来,冲邢岫烟笑道:“姨娘,这是我们几个凑钱置办的,大爷因体谅着好歹是片心意,也不嫌东西简陋,说是今晚上就用这一套了,您看……”   “是玉钏姑娘吧?”   邢岫烟虽顶着盖头看不真切,但还是准确的认出了来人,微微颔首道:“你们有心了。”   玉钏忙道:“都是应该的,姨娘一来我们也算是有了主心骨——这时辰不早了,我先帮姨娘铺起来吧。”   说话间,抱着那龙凤呈祥的被褥就要上前铺床。   不想刚到床前,就被司棋横身拦了下来,昂头俯视居高临下的道:“妹妹今儿跟着辛苦了,这些事情放着我来吧。”   玉钏脸上的笑容一僵,待要推拒,可见司棋人高马大的,又素知她是个豪横的,终究没胆子正面硬刚。   于是只好任由着司棋半抢半要的夺走被褥,自顾自抖落开了,一面往床上铺一面吩咐道:“晚上来了这么多客人,大爷多半吃了不少酒,劳妹妹去灶上讨一碗醒酒汤备着,省得耽误了吉时。”   见她一再再而三的喧宾夺主,玉钏心下恨的什么似的,可无奈形势比人强,最终也只能强笑着对邢岫烟说了句:“姑娘若有什么要求,只管吩咐我一声。”   然后便悻悻的转身离去。   “哼!”   等玉钏走后,司棋冲门外嗤鼻一声,不屑道:“她姐姐金钏一肚子花花肠子,这做妹妹的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姑娘往后可千万提防着些,莫让这些小蹄子得了意!”   顿了顿,又补了句:“好在那香菱倒是个纯良的,在这府里出了名的憨厚,若我不在姨娘身边时,您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她就是。”   邢岫烟听完沉默了片刻,这才开口道:“规矩如此,从明儿起我就不能叫你姐姐了,索性趁着现在,先跟姐姐说几句心里话。”   “姐姐方才自然是为了我好,可咱们既到了这里,又不曾有谁给咱们脸色,大家就该一团和气,尽量不给大爷添麻烦才是。”   “纵是大妇过门,也没有下轿就立威的道理,何况我不过是妾室罢了,更没有刚来就得罪人的道理。”   司棋听到这里,手上的动作不由僵住了。   她久在贾迎春身边,素来与二姑娘分庭抗礼惯了,甚至大多数时候都能当面压制住迎春。   如今被邢岫烟当面点出不是,一时那里习惯的来?   正满心的委屈,却又听邢岫烟嗓音一肃,继续道:“不过若是有谁无端欺辱咱们,我也是决计不依的,该讲规矩讲规矩,该论道理论道理,总要辩个是非清白出来!”   这一番话,登时又让司棋的心情缓和了不少。   旁的不说,只邢岫烟这份不依不饶的气势,就比逆来顺受的二姑娘强出十倍不止。   而她就是因为对二姑娘怒其不争,才甘愿转到邢姑娘跟前,如今既指望主子振作自强,又怎好如同先前一般越俎代庖?   想通了这一节,司棋便恭声道:“姑……姨娘说的是,我以后再不敢自作主张了。”   可她到底还是有几分不服,紧跟着又忍不住补了句:“她们若敢动歪心思,姑娘只管派我去打头阵,就有什么错也是我一人担着,绝不会连累姑娘!”   不想邢岫烟闻言,抬手挑起半边盖头目视司棋,板着脸道:“姐姐先前算不得有错,只这一句却是大错特错!”   说着,她伸手拉住司棋的手,郑重其事道:“咱们姐妹从此便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出了事岂有让你一人担着的道理?!”   这一番话,让司棋心下的不满彻底烟消云散。   她反手抓住邢岫烟的腕子,正要说几句动情的言语,不想焦顺突然推门走了进来,见到这一幕,诧异道:“怎么不等我来,就把盖头给掀了?”   邢岫烟脸上一红,忙垂下了盖头。   司棋也有些尴尬,讪讪起身道:“姨娘是要吃茶润润嗓子,不想大爷正好进来。”   正说着,就见玉钏捧着醒酒汤走了进来,看似乖巧的双手捧给焦顺。   这耍心机的小蹄子,不早不晚,专等着大爷进门才送醒酒汤来!   司棋忍不住横了玉钏一眼,不过想到邢岫烟方才言语,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焦顺接过那醒酒汤一饮而尽,随手抛还给玉钏,又挽袖子抓起那秤杆,依旧醉醺醺的道:“这时候还吃什么茶,等咱们吃完交杯酒,有你滋润的时候!”   屋里两个丫鬟都是经过见过的,闻言一个红晕满面掩嘴偷笑,一个拉下脸来暗骂无耻,倒只有邢岫烟不解其意,以为是要拿交杯酒滋润嗓子呢。   这时焦顺晃晃悠悠上前,挑起那粉色盖头,连秤杆一并丢给司棋,挥手示意:“都下去吧。”   顿了顿,又补了句:“司棋,你记得准备好热水毛巾,在外间候着。”   司棋不咸不淡的应了。   玉钏在一旁却是酸的不行,这差事素来是她和香菱轮换,不想司棋刚一来就抢了去。   虽说司棋是陪嫁丫鬟,伺候这事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她心下还是老大的不痛快。   暗自琢磨着,邢姨娘肯定是比不得了,却决不能让这司棋爬到自己头上去!   然而……   她看看司棋那高大丰壮的身形,再想想她名震荣国府的火炭脾气,又止不住的发憷。   这时玉钏突然就后悔起来,若早知道司棋也要陪嫁过来,先前就不该和晴雯起冲突——众所周知,晴雯和司棋是有旧仇的,本来自己正好可以利用这一点,结果却反倒先与晴雯闹翻了。   不提玉钏如何悔不当初。   却说等她二人离开之后,焦顺便拉着邢岫烟来到桌前喝了交杯酒。   期间邢岫烟被他拉着小手,乃至环住纤腰,却只是羞答答的垂着头一味的顺从。   直到喝完了酒,焦顺将她打横放到床上,就待扑将上来,邢岫烟才终于喊了一声‘停’。   只见她顶着焦顺灼灼的目光中,含羞忍辱的取出一方素帕,郑重的摆在拔步床中间,然后颤声道:“爷,且把蜡烛吹……呀!”   焦顺却那里肯依,早熊罴也似的压了上去。 ###第二百六十四章 游园   邢岫烟年纪虽小,但秉性温厚、处事公正,又不乏治家的才干、奖惩的手段,故此过门短短月余光景,一应丫鬟仆妇无不宾服,连来旺夫妇和焦大也都对她交口称赞。   不过丫鬟们之间的冲突,却也并未就此彻底消弭。   司棋仗着前缘早定,并不把旁人放在眼里;玉钏自觉是‘潜邸’旧人,理当高人一等;晴雯惯是个争强好胜的,虽对焦顺无感,却断不容两个仇人骑到自己头上来。   几个人一天天明争暗斗的,真恍似三国争雄。   对此,焦顺却只是稳坐钓鱼台,对她们竞相献媚的举动照单全收,但凡有什么争端龃龉,便一概推给邢岫烟处置。   如此一来,他这日子倒比先前还滋润逍遥些。   却说这日傍晚,焦顺散衙回来用过晚饭之后,正拉着邢岫烟在一个盆里洗脚,肆意的欺凌那两只嫩足,间或撩拨一下香菱、司棋。   这时玉钏忽然自外面进来,禀报说是贾政差了人来,请焦顺后日里去别院游园观景,顺带提写匾额对联。   焦顺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这大观园竟已修建完成了。   “今儿是十一月初四。”   他掰着指头算道:“我记得这园子是去年十一月十三开始修的,这么说前后才用了不到一年——啧,若是工部督办的那几处工程也能有这样的速度,我就不用整日里发愁了。”   说着,抬脚往那最巍峨处一搭。   司棋顺势拿毛巾裹住心口大脚,一面细细擦拭,一面忍不住哂道:“那可是金山银山堆出来的,朝廷若也舍得三五倍的开销,自然也能加快进度。”   焦顺微微摇头:“何止是三五倍的开销。”   因见邢岫烟提起双足,寻香菱讨了毛巾要自行擦拭,他忙叫了声‘放着我来’,劈手夺过毛巾,将那暖雾升腾的嫩菱揽在腿上把玩。   邢岫烟羞窘的想要抽回双足,又怎敌得过他铁钳似的熊掌,没奈何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问:“大爷后日可要去赴约?用不用家里备下礼物?”   玉钏也适时提醒道:“我姐姐还在外间等爷的答复。”   “唉~”   焦顺无奈的叹息一声,顺势后仰躺平,嘴里嘟囔道:“我又不会吟诗作对,凑这热闹有什么意思?”   众女闻言,都以为他是要婉拒。   不想焦顺随即却懒洋洋的吩咐道:“去告诉你姐姐,就说我后日一准儿到场。”   众人都有些诧异,却也只当是他是抹不开情面,并未多做计较。   唯独邢岫烟将他先前的言语记在心里,转过天等焦顺再次散衙回家时,便拿出十来页文字说是请大爷斧正。   焦顺接过来摊开一瞧,却正是别院里应景的匾额对联,不但详写了典故出处,还配了简笔素描的图画,以防自己用错了地方。   看完之后,他不由抬眼问:“你今儿特意去别院里逛过了?”   “约了林姑娘一起去的,有几处也是受了她的提点。”   话音未落,早被焦顺一个熊抱裹进怀里,胡啃了几下嘿笑道:“好个秀外慧中的小娘子,正合给俺这老粗做个压寨夫人。”   笑闹了一阵,却又把那叠纸稿还给了邢岫烟,在她讶异的目光洒脱道:“我这出身,跟着凑什么热闹?不过咱们这才华也不能埋没了,明儿请林姑娘牵头弄个芙蓉诗社,也让她们见识见识我的眼光!”   见他自嘲出身不愿作弊,邢岫烟也不好强劝,只好把纸稿交给司棋收起来。   不想香菱抢上来,小心又热切接在手里,满脸希冀的央告:“姨娘,我帮您收着吧!”   随即她又羞窘的解释道:“我先前跟着姨娘逛园子,瞧了那么些景色,也憋了满肚子念头,偏到了嘴边却一句也吐不出来,所以想看看姨娘都是怎么写的。”   这种感觉焦顺倒是颇为熟悉,总结起来就是:奈何本人没文化,一句卧草走天下。   ……   到了初六上午。   焦顺赶到外书房与贾政等人汇合,却意外的没瞧见贾宝玉的踪影,一时不觉大为诧异。   他依稀记得原书当中,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这一段,堪称贾宝玉平生罕见的高光时刻,可现今宝玉竟然不曾到场,难道是因为自己的蝴蝶翅膀……   正想着呢,冷不防就在别院的大门外,撞见了意图开溜的贾宝玉。   好吧,看来这段儿剧情并没有被改变。   接下来的剧情发展,在红楼梦第十七回里记述的十分详尽,贾宝玉当着贾政等人的面大展文才,几乎包揽了所有匾额对联,却也因此得意忘形,险些被贾政命人‘叉出去’。   却说行到半途,众人在一处凉亭里歇脚,贾政若有所思的问道:“以你们看来,这别院可还有什么不足之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是该褒还是该贬。   贾政见状,干脆点将道:“顺哥儿,你在工部也有些时日了,近来又常去各处巡视,眼界见识都不是旁人能比的,你且来说说,这别院有何不足之处。”   他这倒并不是考校,而是觉得方才冷落了焦顺,所以特意让他显一显才干。   焦顺略一思量,便笑道:“这省亲别院堪称诸景齐备,也亏得上下用命才能在短短时日竣工,然则景虽好,却少了些颜色——不过这是天时所致,非人力能及,故此也称不上是什么不足之处。”   冬日里草木枯败,少了绿植装点,自然就欠缺了些颜色。   而焦顺指出这个缺点,既认真回答了贾政的问题,偏又半点不得罪主持修建的贾珍、贾琏,堪称深得官场三味。   贾珍立刻接茬道:“确实如此,别院里多有奇花异草,可惜这隆冬时节显不出来,平白少了三分景色!”   贾琏也在一旁建言:“这倒也没什么,咱们不妨等上两三个月,等到明年春暖花开之际,再奏请娘娘回家省亲就是了。”   听琏二爷这么说,清客里也有两个随声附和的。   贾政捻着胡须沉默片刻,再次点了焦顺的名儿:“顺哥儿,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   贾琏格局小了呗!   焦顺心下腹诽,脸上正色道:“府上昼夜赶工,就是为了迎请娘娘凤驾回府,好略偿思乡之情,如今却为了些许景色迁延日久,岂不成了买椟还珠之举?”   顿了顿,又补充道:“小侄说句不大恭敬的,倘若别家外戚抢在这时候奏请,娘娘却只能坐视妃嫔们出宫省亲,恐怕不等春暖,心倒先要凉了。”   说白了,荣国府这么不惜工本的赶工,还不就是为了抢个先手出出风头?   “正是这个道理!”   贾政当下连连点头,然后拍板定案,吩咐贾琏立刻派人向礼部报备,奏请娘娘回家省亲。   等贾琏应了,他又问道:“至于这色衰的问题,大家可有略作弥补的办法?”   贾政说这话时目视焦顺,显然是希望焦顺能出个主意。   “这有什么难的?”   然而贾宝玉刚刚出足了风头,正是意气飞扬的时候,忍不住又跳出来抢答道:“贺秘监曾有诗云曰:‘不知细叶谁裁出’,咱们索性拿人力替了春风,裁出布叶绢花绑在树上,远远看过去自然难辨真假——至于近处,都换成松柏一类四季常青的就是了。”   这主意好不好另说,却是一杆子支出三五万两的开销!   贾琏、贾珍交换了下眼色,都是欲言又止。   贾政也是眉头微蹙,但很快便沉声吩咐道:“珍哥儿,琏儿,你二人下去把这法子再完善完善,然后拟个条陈报给我。”   呃……   只能说是有其子必有其父。   贾宝玉还能说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贾政却是明知道家中窘困,却依旧选择了打肿脸充胖子。   不过自此之后,贾政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刚到正午就遣散了众人,独独将焦顺请到了家中,说是有事情需要他帮着参详一二。 ###第二百六十五章 塑料良缘   上回说到贾政遣散了众人之后,便领着焦顺径自回了后宅。   因荣国府十月中旬就已经开始供暖了,刚进花厅便觉着燥热难当,故此二人各自褪了外套这才分宾主落座。   等金钏奉上香茗,焦顺微侧着身子面向主位,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却不想贾政几次话到了嘴边,又莫名其妙的咽了回去。   如此再三,贾政幽幽一叹,低头拿起茶碗的盖子,在茶碗边缘轻轻的刮动着,发出上等瓷器所特有清脆叮当脆响。   焦顺正看的不明所以,忽见里间门帘一挑,王夫人身摇肩不晃的款款走出,先对起身恭迎的焦顺微一颔首,然后转向贾政道:“老爷,顺哥儿也不是外人,跟他还有什么好避讳的。”   贾政挑眉扫了她一眼,又低下头不咸不淡的道:“既是你的主意,你自和顺哥儿解释清楚吧。”   王夫人脸上显出些幽怨,不过一瞬间就又收敛了,将长裙后摆捋成熟桃状,优雅端庄的在贾政身旁落座,又冲焦顺抬手虚压了两下:“坐下说话、坐下说话。”   等焦顺也落了座,她脸上和煦的笑容才转成了淡淡忧愁,叹气道:“顺哥儿应该已经听说了,也怪当初算计不到,竟没料到这一年来京中物价飞涨,修院子的开销原本还打了富裕,结果却处处超支,到如今更是累的家中一时难以周转。”   “若放在往年,我和老爷带头领着家里节俭度日也便罢了,可省亲这样的天恩大事近在眼前,总不好让外面瞧了娘娘的笑话吧?”   若非知道有薛家这大财主托底,焦顺听了王夫人这番言语,只怕就要怀疑对方是想找自己借钱了。   可不找自己借钱,这巴巴的哭穷又是为了什么?   焦顺一头雾水,忍不住主动探问道:“可是有要用到小侄的地方?婶婶不妨明言,小侄一定竭尽全力。”   王夫人展颜一笑:“是这么回事,我和老……”   “咳!”   贾政干咳一声截住了话茬。   王夫人无奈只得改口道:“我和管事们商量了一下,为今之计,怕也只能把府里的产业拿去抵押,暂借些银子以解燃眉之急。”   听到‘产业、抵押’几个字,焦顺心下一动,脱口道:“太太说的是那轮胎买卖?”   这倒并不难猜,荣国府名下的产业不少,但和焦顺沾边的却也只有轮胎工坊、铺子。   抵押产业的事情,在古板的贾政看来无疑是败家行径,也难他方才欲言又止,最后干脆推给了王夫人。   “贤侄果然一点就透。”   王夫人郑重道:“这买卖本就是你打下的根基,素日里行事也都照着你订下的章程,每月的收支,往后的前景,你都是熟悉的,所以我想请你帮着给估算估算,看咱们府上占的干股,大概能抵押多少银子。”   原来是找自己估价。   焦顺恍然,随即却又忍不住质疑:“既如此,太太为何不请琏二奶奶主持?铺子里一应巨细她都烂熟于胸,岂不强过我这挂着虚名的甩手掌柜?”   “这……”   却听王夫人讪笑着敷衍道:“她前阵子受了风寒,这才好些又忙的脚不沾地,我实不忍心把担子都压到她肩上——再说这外面的买卖,内宅妇人管起来总有不便,到底不如你们男人当面瞧的真切。”   这个理由倒也说的过去,但焦顺总觉得内里没那么简单。   不过这也不是深究的时候,他将这估价的事情在心里过了一遍,随即微微摇头道:“非是小侄有意推脱,只是这其中却怕有些麻烦。”   “这是为何?”   王夫人一听这话登时有些急了,将身子往前探,鼓着胸膛质问:“那轮胎工坊和铺子都是炙手可热的买卖,自夏日里虽有几家偷偷仿造,可外面大多只认咱们家的,若真有心要卖,怕是都能抢破头呢!”   “太太莫急。”   见她说的又急又快,一时嘘嘘带喘巍峨乱颤,焦顺不好乱看,忙做垂首躬身状解释道:“这买卖自然是极好的,若真要出手,只怕连内务府都要来争一争——可这毕竟是合伙的买卖,三家又是累世姻亲,按理不管是抵是卖,总要王薛两家首肯才好。”   说到这里,他两手一摊:“偏咱们府上又是大股东,真要倒了手,铺子工坊就得是外人说了算,这……只怕王薛两家未必乐意。”   说是王薛两家,其实是单指的王家,薛家如今寄人篱下,本身占股又最少,自然不会为了些许利益与贾家反目。   但王太尉如今权倾东南,论威势实不在荣国府之下,未必肯让这下蛋金鸡操于外人之手——更何况先前因为孙绍祖的事情,贾家还欠了王家一个大大的人情,面对王家只怕没那么硬气。   王夫人闻言,又忙道:“若不是抵给外人,而是抵给薛家呢?”   抵给薛家?   焦顺闻言先是有些莫名其妙,薛家如今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王夫人但凡张一张嘴儿,薛家哪有不应的道理?   偏怎么还画蛇添足弄什么抵押?   难道荣国府赖账不还,凭薛家还真敢把工坊铺子抢去不成?   不过转念一想,焦顺忽就恍然大悟,随即暗自窃喜不已,心道什么金玉良缘,分明就是塑料姐妹!   生怕这事儿再有反复,忙起身正色道:“若是抵给薛家,倒省去了许多麻烦,世叔和婶婶若是信得过我,且容我几日功夫,好生估算估算。”   王夫人闻言也忙起身还礼:“那就有劳贤侄了。”   ……   焦顺答应要帮着估算之后,匆匆又是两天。   却说这日下午,薛姨妈裹的严严实实从外面回来,边让丫鬟一层层往下扒,边吩咐去请宝钗过来说话。   等薛宝钗闻讯赶到,她早剥出个娇生惯养的身子,正由着丫鬟们拿帕子四下里揩汗。   见女儿近来,薛姨妈略掩了心口,无奈抱怨:“原只当两三年就该习惯了,谁成想这身子愈发不成样,一进一出活像是冰坨子过蒸笼,身上又湿又黏竟无一处受用。”   因是听惯了的,宝钗只是一笑了之,随即询问母亲急着喊自己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薛姨妈这才想起正事,忙示意左右都先出去,她自裹了一身冰蚕丝的睡袍,将半边身子偎在暖气上,这才懒洋洋的道:“倒让你说准了,你姨母方才透了口风,说是要拿轮胎买卖的干股抵给咱家救急。”   宝钗闻言秀眉一蹙,喃喃道:“凭两家的关系,借就借了,却说什么抵押?”   随即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登时冷了,连连摇头道:“姨母竟不知过犹不及,树大招风的道理。”   薛姨妈一时没听清楚,正要追问她到底说了些什么,不想宝钗又道:“等过了年,不如就搬出去住吧,咱们独门独户也能自在些。”   薛姨妈不由得一愣,下意识支吾道:“就怕你哥哥没了拘束,日后愈发的不成器了。”   说到这里,看了看女儿,又道:“再说你和宝玉……”   她虽拿儿女说事儿,但其实就算没有这些理由,她一辈子不是靠家里就是靠丈夫,真要是独立出去,这心里着实有些够不着底儿。   “妈妈。”   听母亲又拿这些借口出来,宝钗无奈道:“若依着两家素日里的情分,又何必拿什么干股来抵?如今既拿这干股来抵,只怕已经存了疏远的心思。”   “这……”   薛姨妈愕然的坐正了身子,却是一脸的难以置信:“会不会是你想多了?你姨妈素来跟我亲近,素日里咱们家有什么事情,也都仰仗这府上帮衬,平白无故的,又怎么会……”   见母亲只是不信,薛宝钗暗叹一声,岔开话题道:“先前为了推行那勤工助学的法子,家里颇投了不少银子,如今虽然见了成效,可想要回本总还要两三年,一时拿出这许多银子现银,只怕就要周转不开了。”   “那怎么办?”   薛姨妈一听这话,登时忘了先前那些,急道:“你姨妈这么多年头一回朝我张嘴,且又不是空口白牙的硬借,特意拿了铺子干股做抵押,我却怎好驳她的情面?!”   说着,赤着两只嫩足就要下地。   “妈妈莫急。”   宝钗见状忙宽慰她道:“容我跟姨妈商量商量,看怎么筹措才能两相便宜。”   以薛家的老底,现下拿出这二十万两银子虽有些麻烦,却也并不像宝钗表现出来的那样为难。   她这么说,实是想当面锣对面鼓的,探一探王夫人的心意。 ###第二百六十六章 引   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王熙凤得知二太太有意拿干股做抵押,找薛家借银子的消息,也就比宝钗晚了半个时辰。   她初时倒没太在意,只差人打探其中的细节,看自己能不能从中分一杯羹。   可等到第二天,后续细节陆续传到耳中——尤其是王夫人专程托了焦顺帮着估价的细节,王熙凤就开始不淡定了。   在家团团胡思乱想了半天,突然柳眉倒竖的催人去寻贾琏。   却说贾琏自打被王熙凤抄了小金库,初时仗着先前结交的狐朋狗友,也还能沾点儿腥臊,但总这么有来没往的,时间一久难免遭人非议。   琏二爷是个自持身份的,如何受的了这等奚落?   赌气窝在家里闭门谢客,只三不五时的拿几个小厮出火。   昨儿他又在外书房里,和一个唤作喜儿的贴了半夜烧饼,这刚从床上爬起来,正洗漱呢,就连来了两三个丫鬟传唤催促。   琏二爷还以为是事情发了,直吓的两股战战,生怕那凤辣子恼起来,干脆新账旧账一起算。   不想到了家中,王熙凤却劈头盖脸的质问:“你是不是背着我,又在别院里多贪了银子?!”   贾琏先是愕然,随即却是勃然大怒,斗鸡似的跳脚道:“你里里外外派了那么些眼线,便少一个大子儿都要记在账上,我有没有多贪银子,你还能不知道?!”   顿了顿,又不屑道:“倒是你派去的那几个,只怕手上未必干净!”   王熙凤兀自不信:“你果真没有反复苛敛?那油锅里的银子你还要捞了去花呢,真就能管得住手?”   在她看来,姑母之所以绕过自己请焦顺帮着估价,必是丈夫在别院工程上吃相难看,才因此恼了贾政夫妇,以至连累到自己头上。   而贾琏难得遭了冤枉,自是竭力辩驳。   待得知前因后果后,他更是冷笑连连:“这分明是因为你紧攥着那铺子不放权,独断专行欺上瞒下中饱私囊,引的太太心生反感,所以才找了顺哥儿帮忙估价,如今偏还想把这屎盆子扣到我头上来,当真可笑至极!”   夫妻二人各执己见,都认定是对方的责任,直闹到午后,这才在一地狼藉当中达成了共识:先找焦顺探探底,再做计较不迟。   又因为焦顺的出身,这事儿自然就落到了王熙凤头上。   ……   与此同时。   邢夫人也正日益焦躁。   因为贾赦是八月初三被关进佛堂的,刨去中间过节的两天不算,再有五六日就满一百天了。   她既怕贾赦回家发现蛛丝马迹,又舍不得焦顺那魁梧精壮的身子,左思右想,只好再次求到了尤氏头上,想让她帮着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毕竟在她看来,尤氏敢在家中专设偷情场所,必是靠着什么高明手段,瞒过了丈夫贾珍的耳目。   不想到了宁国府里,却发现尤氏正面色苍白的歪在床上,让大夫隔着帘子把脉问诊。   毕竟是一起扛过枪的交情,邢氏忙不迭上前探问:“好端端怎么就病了?”   尤氏还不曾开口,那帘子外面的大夫却先笑了:“太太这不是病了,是害喜了!”   “你、你有身孕了?!”   邢氏讶然的张大了嘴。   尤氏有些虚弱的冲她露齿一笑,刚想说些什么,就突然扶着心口干呕起来。   银蝶忙上前帮她拍打后背,嘴里叽叽喳喳的欢快解释着:“回大太太,我们奶奶先前还不显什么,今儿一早就恶心的厉害,懂行的妇人都说这么闹腾,必是个淘气的小子呢!”   邢氏听着,眼前就有些恍惚。   她和尤氏的境遇其实相差仿佛,都是小门小户出身,凭着姿色做了大户人家的续弦,但随着年岁渐长,既失了丈夫宠幸,又苦于膝下无子,说是同病相怜也不为过。   而这正是她们坦诚相见之后,能迅速沆瀣一气的重要原因。   然而……   谁能想到尤氏突然就有了身孕?   这若真生个儿子出来,日后的境遇岂不强出自己十倍?   想到这里,邢氏半点没有祝福‘战友’的念头,心下满满的都是嫉妒。   不过……   年轻受宠时都没能怀上,这怎么不声不响突然就怀上了?   想到近来与尤氏交往的细节,邢氏突的心头一跳,忙示意尤氏屏退左右,劈头盖脸的问道:“这孩子到底是谁的?!”   “还能是谁的?”   尤氏摸着毫无变化的小腹,脸上洋溢着浓郁的母爱,毫不避讳的答道:“自然是我和顺哥儿的骨血。”   邢氏没想到她竟如此坦承,愣了一下,才霍然起身道:“那你就不怕被珍哥儿知道,生生扒了你的皮?!”   “呵呵~”   尤氏嗤笑一声,反问道:“姐姐可知我是怎么和焦顺勾连上的?”   不等邢氏搭茬,就把当初贾珍被焦顺拿住把柄,又担心焦顺阻碍他贪墨修别院的银子,遂将自己推给焦顺的事情,原原本本的道了出来。   邢氏这才明白她的底气所在,不由得又羡又妒,暗自琢磨着自己能否如法炮制,也似尤氏这般反客为主。   最好……   她下意识学着尤氏的动作,抬手轻抚自己平坦的小腹。   ……   前院某个小花厅里。   听了丫鬟登门报喜,贾珍一张脸就拉的老长,不过这事儿早在预料当中,他虽然满心不快,却也不至于因此和尤氏闹翻。   只是暗暗打定主意,甭管尤氏生男生女,都别想从自己这里分的一丁点的家产。   反过来,自己还要拿这孩子当把柄,多从焦顺那里讨些便宜!   这么一想,贾珍心下就通畅多了。   随即他又纳闷的问贾蓉:“大太太又来了?这倒真是奇了,前阵子你珠大婶子时常来府里走动,如今她因天冷出来的少了,这大太太又三不五时的登门——你母亲什么时候人缘这么好了?”   贾蓉最近得了焦顺不少甜头,就算瞧出问题也只当是没有问题,何况他是真没觉得这事儿有什么古怪。   当下两手一摊,不以为意道:“太太如今手里头宽裕,舍得花钱又不贪小便宜,这路自然越走越宽,远不是从前可比。”   “倒也是。”   贾珍先是点头认同,随即又觉得这话似是在映射什么,大大挫伤了自己的男性自尊,虽没有确凿的证据,却还是找借口痛骂了儿子一顿。 ###第二百六十七章 熙凤起疑约焦顺   依旧是这日午后。   就在邢氏赶奔东府的同时,薛姨妈也寻到了王夫人平素小憩的暖阁里。   她姐妹两个素来不拘礼数,薛姨妈又是烂漫随性的,进门先剥了满身累赘歪在榻上,等受那无处不在的暖气一蒸,索性连鞋袜也扒了,吩咐丫鬟打来盆热水,又倒了些花精进去,将两只微丰的白嫩赤足往里一泡,直浸润的肉软骨素,连鼻息都粗重了。   见她这般不成样子,王夫人在一旁连连摇头:“亏的宝钗是个好的,不然早被你教坏了!”   说着,急命金钏给薛姨妈取条毯子遮身。   薛姨妈不以为意的笑着,特地让选了条透气单薄的,虚搭在胸腹间,又自顾自调换了个舒坦姿势,这才开门见山的道:“昨儿那事儿,我回去跟宝钗提了,她说……”   “不急。”   王夫人却不想这话被人呢听了去,忙拦下她的话头道:“等泡完了脚再说不迟。”   金钏闻弦知意,立刻主动上前帮薛姨妈仔细搓洗了一番,又用毛巾小心裹干。   手捧着那一弯凌波新月,她不由心下暗赞,都说宝姑娘可比杨妃,可毕竟年岁尚小少了风情,反是薛姨妈这娇生惯养的身子,足堪比杨妃之娇态。   等擦拭完,金钏不等王夫人吩咐,便招呼着左右一同退了出去,独留王夫人、薛姨妈姐妹在内。   等到了外面,她又驱散旁人紧守门户。   看似一副忠心护主的架势,实则满心想的都是如何转到宝玉身边,好顶了晴雯留下的空缺。   她近来为此也曾暗示过几回,无奈那冤家动手动脚都使得,就是不敢在太太跟前张嘴,直把人气也气死了。   这眼见晴雯的缺,已经空了小半年,年前总也该有个定数,金钏心下也是愈发的焦躁,想着不如干脆下足了本钱,却又怕宝玉吃干抹净不认账。   正左右为难,周瑞家的就寻了来。   “听说东府里珍大奶奶有喜了!”   因见金钏守在门外,知道里面多半是有什么背人的言语,于是也就没敢擅闯,只对金钏道:“大太太已经去探视过,劳姑娘进去禀报一声,看太太是个什么章程。”   若没有‘大太太已经去探视过’的前提,这事儿大可往后推一推。   可既然大太太都已经去过了,王夫人这边自不能没个反应。   金钏略一迟疑,便转身敲响了房门。   片刻后屋里回了声‘进来’,金钏这才推门而入,把事情禀明了王夫人。   说来倒也巧了,王夫人听说薛家有些周转不开,故此宝钗想要当面商量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心下就犯起了嘀咕,担心这素来聪慧的外甥女,会当面戳破自己的小心思。   正犹豫该如何答复,恰巧就得了金钏禀报。   王夫人暗松了一口气,趁机暂时略过这茬不提,起身道:“既然大嫂已经去探视过了,咱们也不好落在后面——去把凤丫头和珠儿媳妇叫来,一道过去探视探视。”   薛姨妈闻言,也忙一骨碌从罗汉床上起身,说是要跟去瞧瞧。   “你快消停了吧!”   王夫人手疾眼快的按住了她,没好气的劝道:“你这怕冷怯热的身子,在我这儿还好说,到底没人挑你什么,若在孩子们跟前儿,难道也这般不成体统?还是干脆少受些罪,明儿让宝丫头走一遭吧。”   薛姨妈想到要披着外裙在‘蒸笼’里煎熬,心下一怯也就从善如流了。   安抚好她,王夫人自换了厅堂等着李纨、王熙凤前来汇合。   却说消息传到王熙凤家中时,王熙凤正拉着平儿商量,是要半路截下焦顺当面说话,还是差人暗中与他联络。   毕竟这次是要打探王夫人的心思动向,总不好大张旗鼓的登门——旁人也还罢了,至少总要避开玉钏的耳目。   “依着我。”   拟了几个法子都不合适,平儿忍不住埋怨道:“奶奶就不该把这差事接下来,他们男人在外面走动联络方便的很,用得着咱们在家想东想西?”   “浑说什么!”   王熙凤凤目一瞪:“他是我屋里出去的奴才,再怎么出息也该是我手掌心里的人,若推在二爷头上,岂不显得我辖制不住他了?!”   顿了顿,她又咬牙愤恨道:“要说这猴崽子当真忘恩负义,这回太太让他给铺子估价,他竟半点风声都不曾漏给咱们,足见他仗着得了势,早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平儿忙替焦顺开脱:“这多半是太太的意思,若不是太太再三嘱咐,顺哥儿也没有瞒着咱们的道理。”   王熙凤一想也是这个理儿,遂愈发焦躁不安起来。   她能在荣国府里一手遮天,最大的依仗就是王夫人这亲姑母,若一旦王夫人有所不满,现成的就有个李纨能名正言顺的顶上。   届时若只是分权也还罢了,若把夫妻两个打发回东跨院里,去受贾赦邢氏辖制……   王熙凤打了个寒颤,头一回对自己的未来生出了恐惧。   就在这时,王夫人突然差人来请。   王熙凤自不敢打怠慢,一面让平儿伺候着披挂,一面忙问太太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待听说是尤氏害喜,特意召集众人过去探视,她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打发走那婆子,王熙凤一咬牙对平儿道:“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你想法子知会焦顺,明儿约在园子里见一面!”   ……   虽是满心的忐忑,但王熙凤见了王夫人却笑的依旧春风满面,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开始表忠心:“这么大的事儿我们太太也不说知会一声,也亏是太太记挂着我,不然珍大嫂子又要说我的不是了。”   “她还敢说你?”   先来一步的李纨闻言,立刻打趣道:“你不数落她,她就烧香拜佛喽。”   王熙凤原本就对李纨心存忌惮,如今因王夫人的转变,愈发添了敌意,见她比自己来的早,心下就犯起了嘀咕,暗道这婆媳两个莫非私底下谋划了什么?   不过她嘴上依旧笑盈盈的:“说起这烧香拜佛,我听说珍大嫂子,近来请了个送子观音在家,却不知是哪里求来的?竟这般的灵验非常,等明儿我也请一个去。”   有道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想到那送子观音的真面目,李纨脸上便不觉显出些异样来,生怕被人瞧出不对,忙垂首避开了王熙凤的视线。   然而王熙凤因心下疑神疑鬼,正不错眼的观察婆媳两个的神情,恰巧就将李纨的异常收入了眼底,一时愈发误会的深了,心下忐忑之余,连言语也少去好些。   这时候外面车轿都已经齐备,王夫人正要领着儿媳侄媳摆驾宁国府,不想外面忽又来了圣谕,说是请贾宝玉进宫面圣。   这已是八月以来第五次召见了,王夫人也已经习以为常,不再像先前那般提心吊胆。   可再怎么习以为常,该准备、该交代的,总要再重复一遍才能安心。   于是王夫人指派李纨王熙凤代为探视,自己则匆匆赶奔宝玉院里。   而少了她这长辈随行,王熙凤和李纨出入宁国府反倒更为方便。   一路无话。   等见了尤氏寒暄已毕,王熙凤就半真半假的调侃:“你最近交游广阔,偏只冷落了我一个,若放在以前,这事儿就该是我头一个听说才对!”   李纨立刻指着王熙凤笑道:“瞧她这话说的,活像是个没人疼的弃妇,可东西两府那个不知道,这一大家子独她相夫有方,听说前儿一声令下,琏兄弟就足足两个月没敢出门呢!”   “说是呢!”   尤氏也不甘人后:“她说我冷落她,我倒要怪你冷落了我——这一个多月都不见你上门,知道的是我有了身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在家孵蛋呢。”   妯娌三人好一通笑闹,看似一团和气,但王熙凤却隐隐觉察出,李纨和尤氏的关系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紧密默契许多,她甚至隐隐感觉到了一些排斥感。   这让王熙凤心下大为警惕,尤氏绝不是什么蠢人,如今放着一贯交好的当家奶奶不笼络,却偏偏去烧李纨的冷灶,莫非是听了什么风声,看出了什么兆头?   想到这里,她对明天的会面愈发急迫。   除了想从焦顺嘴里,打探出王夫人的心思,更想让他帮着指出症结所在,又该如何去弥补——一来旁观者清,二来焦顺近来多有奇思妙想,甚至都能帮着宝玉揣摩圣意了,自己这点儿事情又有什么难的?   三人各怀心思的消磨了半日光景。眼见得外面日头斜斜,王熙凤和李纨便推拒了尤氏的挽留,准备告辞返回荣国府。   尤氏挺着平坦的肚子,一直将她们送到了院门外,这才对李纨语带双关的道:“如今我有了身孕,肯定要闭门修养一段时日,说来倒也遂了你的意,省得总被我拉来胡闹。”   却原来李纨因担心被邢氏撞破,近来干脆主动疏远了焦顺,屈指算来,竟是有一个多月不曾去那小院胡天胡地了。   说也怪。   原本主动疏远焦顺还不觉怎样,如今听尤氏说要闭门谢客,李纨回去就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那小院里的日日夜夜。   第二天更是茶不思饭不想,白日里莫名的燥热难当,夜里又孤独寂寞冷,一闭上眼就全是焦顺那精壮的身影,直似是出现了某种戒断反应。   这是后话,且先不提。   却说傍晚时分,焦顺从衙门里回来,一进家门就见香菱正缠着邢岫烟碎碎念,不由好笑道:“怎么,她又央着你起诗社了?”   邢岫烟忙上前帮他褪去大氅、官袍,嘴里半真半假的埋怨道:“爷随口一提,我都没当真,不想这痴丫头倒当了真,这八字没一撇呢,就非磨着要去诗社里端茶递水。”   焦顺哈哈一笑,褪去袖子的同时,顺势从里面带出几张身契,随手塞给邢岫烟道:“起个诗社解闷不也挺好——我又没让你去挑头,但凡跟林姑娘说一声,她指定举双手赞成,到时咱们赞助诗社一笔银子,谁还能挑咱们不成?”   旁边香菱也是满眼期盼的连连点头。   邢岫烟却并不搭茬,低头挨个看了那身契,见是两个丫鬟和一对中年夫妇,不由纳闷道:“咱们家这是又要添人?可这院子已经住不下了吧?”   自打邢岫烟过门,东厢北间成了两人的专属寝室,南间却特意空了出来作为书房——原本住在里面的香菱、玉钏,则是和司棋一起搬到了西厢北间,只每日轮流去东厢值夜。   算上住在西厢南间的晴雯、五儿,以及住在倒座里的仆妇、厨娘,这院子里不说拥挤,却也是满满当当。   甚至就连来家的旧宅,也住着胡婆婆祖孙和焦家的车夫。   这一下子再添四个人,却如何腾挪的开?   “不是咱们家,是你们家要添人了。”   焦顺示意玉钏取了便服换上,一面扎着膀子让她系扣子,一面对邢岫烟解释道:“等冬底你父母搬去新宅子住,身边总要有几个使唤人——这是我托人相看好了的,如今先定下来,到时候也好让她们提前过去布置布置。”   过门之前也还罢了,如今自己已经到了焦家,焦顺还能惦记着自己的父母,怎不让邢岫烟感动非常?   一时眼圈都红了,恨不能立刻扑入焦顺怀里,只是当着丫鬟们不好表现出来。   半晌,她悄声道:“爷要真想牵头起这诗社,我便厚着脸皮去求林妹妹,只是……只是到时候宝公子多半也要进社的。”   焦顺这才恍然,原来她是避讳这个,所以才一直不曾回应这事儿。   “我难道还信不过你?”   他当即嘿嘿一笑:“我让你起诗社,只是不想让你整日在家闷着,又不是图些什么,若在诗社里受了气,任是谁,你当场甩脸子顶回去就是,千万别弱了咱焦家的风骨!”   邢岫烟闻言,这才松了口气,遂决定转天便去寻林黛玉牵头起诗社。   这时焦顺重又披上了大氅,对邢岫烟交代道:“政老爷邀我过去吃酒,你们也早些用饭吧。”   说是吃酒,其实是估价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要去当面交代一番。   却说他被邢岫烟几个送出门外,不想迎面就撞见了母亲徐氏。   徐氏不由分说将儿子拉到角落里,悄声道:“平儿刚找了我,说是约你明儿去别院里见一面,还特意叮嘱你千万瞒了屋里的丫鬟们——这到底是有什么事儿,怎还要背着人去?”   平儿邀约自己,还特意叮咛不让丫鬟们知道?   焦顺先是一愣,随即心下就有了猜想,笑着宽慰道:“您就放心吧,平儿姐姐难道还能害我不成?” ###第二百六十八章 悔金玉乱点焦薛   荣府后宅。   眼见日落西山,王夫人渐渐有些不安起来,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儿子这时候也该从宫里回来了,却怎么……   她紧攥着帕子来回踱了几圈,正有心派人去东华门外哨探哨探,外面金钏便大呼小叫的进来禀报:“太太、太太,宫里才刚差了人传话,皇上留咱们二爷宿在宫里了,说是兴致正浓,晚上要和二爷秉烛夜谈呢!”   被皇帝留宿宫中了?!   王夫人闻言满脸放光,眼角的细纹都浅了些,又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这才如释重负的坐回了榻上。   屈指算来,八月十五第一次召见,九月底第二次召见,第三次在十月中旬,第四次是十一月初三,今天【十一月初十】则是第五次召见。   很明显,两次召见之间的间隔越来越短,如今甚至还被皇帝留宿宫中,这意味着什么?宝玉圣眷日隆啊!   那焦顺的圣眷传了一年多,也没听说皇帝三番五次的召见,更别说是秉烛夜谈了!   这一番琢磨,王夫人的心气愈发足了。   原本还犹豫要不要彻底断了薛家的念想,如今看来压根就没什么好犹豫的。   宝玉圣眷如此,什么样的门楣配不上?   日后便尚主做个驸马,也未尝不可!   只是……   姐妹两个素来相善,如今为了迎奉女儿省亲也还有求于薛家,万不能因为这等事情闹的两家不睦。   最好是能给薛家一些补偿,略作安抚。   而既是断了姻缘,自然也该在姻缘上面找补,恰巧这找补的对象还是现成的——顺哥儿虽比不得宝玉天钟地秀,但凭着未来前景和在工部的影响力,也足堪为薛家良配了。   想到这里,王夫人就禁不住后悔起来,若早知宝玉有这样的洪福,先前丈夫提出要撮合焦薛两家联姻时,自己就不该断然拒绝。   当时哪怕开玩笑似的随口提上一两句,如今再操作起来也会便宜许多。   现在么……   即便说的再怎么委婉,薛家也会认定是因为宝玉得了圣眷,所以贾家‘嫌贫爱富’看不上宝钗,想要撇下薛家另攀高枝儿了。   考虑到先前金玉良缘的说法传播颇广,只怕阖府上下都会如此揣测。   这一来自家面子上有些难堪,二来也难免影响宝玉的名声。   除非是薛家先与旁人定下婚约盟誓,主动放弃这所谓的金玉良缘,到那时,一切非议自然也就落不到贾家头上了。   王夫人越想越觉得这才是万全的法子,遂准备去寻贾政商量个章程出来,于是起身问道:“顺哥儿可曾到了?”   “还不曾,老爷正在厅里候着呢。”   听了金钏答复,王夫人再不犹豫,急匆匆披上外套出了暖阁,转奔正中的堂屋客厅。   贾政正手捧书卷皱眉苦读,见妻子突然自外面进来,眉头皱的愈发深了,将书放在一边问:“又怎么了?宝玉那边儿不用操心,明儿一早就该回来了。”   那书的封面看着十分熟悉,好像就是儿子前些日子进宫时,皇帝特意赐下的《新撰百工图志》。   要知道,这么多年贾政除了四书五经之外,连诗词歌赋都斥为旁门小道,如今却耐着性子苦读这等奇巧淫技……   看来宝玉圣眷日隆的同时,自家老爷也一样在砥砺前行!   父子齐心,何愁家中不兴不旺?   王夫人心中又添几分底气,而贾政注意到她的目光落在书上,却忍不住长叹一声道:“果然各人天分不同,顺哥儿不曾读过四书五经,对诗词歌赋更是一窍不通,偏这些匠人技艺就能举一反三融会贯通。”   “原本军械司不忿被他压了一头,特意拿了许多繁杂的方案出来,想要给他一个下马威,谁知顺哥儿竟似早有腹案,非但删繁就简给出了答案,还提出了好些改进……”   “老爷。”   见贾政又开始日常吹捧焦顺,王夫人忙打断了他的话,笑盈盈道:“如此说来,顺哥儿日后果然不可限量,若如此,倒也堪为良配。”   贾政闻言眉毛一挑,冷笑道:“你说的不会是堪为薛家良配吧?”   见丈夫毫不避讳的点破了自己的心思,王夫人略略有些尴尬,但想到事关儿子的未来前途,这点小小的尴尬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当下她也开门见山的道:“因还有用到薛家之处,为了宝玉和咱们府里的名声,总不好直接把话挑明,所以我寻思着,是不是让顺哥儿和薛家多走动走动,若能成就一桩好姻缘,自然……”   “哼~”   贾政冷哼一声,拂袖道:“当初我一提起此事,你就百般的阻挠,现如今又摆出这副嘴脸,真当顺哥儿和薛家是好糊弄的?”   “这……”   王夫人讪笑道:“当初是妾身思虑不周,可宝钗与顺哥儿确是良配,顺哥儿如何就不说了,宝钗更是咱们自小瞧着长起来的,人品才学甚至是治家的手段,那都是一等一的出挑——这样的女子,外面打着灯笼都难找,咱们肯出面撮合这桩婚事,顺哥儿又哪有不愿意的道理?”   “正话反话全都让你说了,既然你这般能说会道,这事儿何必要我出面?”贾政说着,抬手指着外面道:“等顺哥儿来了,你自与他商量就是!”   其实王夫人倒巴不得越过贾政,直接和焦顺当面商量这事儿,不过世俗的规矩如此,她又是出了名的方正人,自不好学大太太邢氏那样,为了还债就不顾体统的私会外男。   当下忙陪笑道:“总要老爷铺垫铺垫,我才好跟顺哥儿张嘴。”   贾政不置可否的冷笑一声,恰好这时外面禀报,说是焦顺前来赴约,他便将袍袖一甩:“你先退下吧。”   王夫人微一矮身,嘴里顺势敲定:“那我在暖阁里,等老爷传召。”   见贾政没有反驳的意思,她这才倒退两步,转身出了客厅。   等回到暖阁里,王夫人先打了个腹稿,又反复斟酌着修改了几遍,自觉没什么疏漏之处,便跃跃欲试的准备随时出场。   谁知左等右等,也不见贾政差人来请。   眼见月上中梢,她实在是等的不耐烦了,于是屏退了左右,独自寻至客厅门前窥探,却发现屋内杯盘狼藉,桌上足摆了好几个空酒壶,贾政红头胀脸的直往桌子底下出溜,连焦顺也是两眼发直。   王夫人见状不由气的跺脚,一咬牙干脆也不等传唤了,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见妻子自外面进来,醉态可掬的贾政眼底登时显出清明之色,晃晃悠悠的起身,明知故问道:“夫人、夫人怎么来了?我、我……”   说到半截,他突然就跌坐回椅子上,顺势往桌上一趴,顷刻间鼾声如雷。   夫妻本为一体,虽说近些年少了亲近,但王夫人如何看不出贾政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平生最好面子,断不肯在晚辈面前露出‘嫌贫爱富’的嘴脸,所以干脆装成是不胜酒力,等着自己出面把事情定下,事后也好装作并不知情。   王夫人心下暗恨不已,可为了儿子的前程,她总不能学贾政这般掩耳盗铃。   正想着该如何开口,焦顺这时也好像才瞧见了她,忙起身递过来一本薄薄的账本,大着舌头道:“婶婶来的正好,今儿也不知是有什么喜事,我还不曾把估算的账目呈给世叔,世叔就先醉倒了。”   见他虽口齿不清,但条理还算分明,王夫人心下松了口气,接过那账本翻了翻,顺水推舟道:“这买卖上的事情,我和老爷实在是一窍不通,偏薛家说要仔细核对核对——贤侄若是有暇,能否帮着再参详参详?”   不等焦顺开口,她又特意补充:“届时薛家也是由宝丫头主导,你们年轻人面对面说清楚,也省得我们这些老糊涂瞎掺和了。”   焦顺闻言大摇其头:“世叔和婶婶都是春秋正盛,哪里就老了,更何谈糊涂二字。”   随即又迟疑道:“我和薛姑娘当面……这怕是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   王夫人忙道:“你母亲与她母亲不是姐妹胜似姐妹,本就是通家之好,何况我们两个长辈都在,任谁也挑不出不是来。”   说到这里,她的言语便略略露骨了些:“你如今也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了,有些机会总要好好把握才是。”   不等焦顺开口,王夫人又斩钉截铁的道:“事情先就这么定了,且腾你的功夫,等休沐时再议不迟!” ###第二百六十九章 宫里宫外   “不敢劳婶婶远送,小侄自、自去便是。”   眼见焦顺歪歪斜斜施了一礼,扶着院门摇摇晃晃的跨过门槛,王夫人那里放心的下?   忙吩咐左右道:“彩霞,你领人送顺哥儿回去,这前两天下的雪才刚化开,仔细路上湿滑。”   有个细高挑的丫鬟恭声应了,把手里的灯笼交给一旁的小丫鬟,亲自上前扶住了焦顺。   真要论起来,这位才是原书中来顺的妻子。   但时移世易,焦顺如今压根不曾将这彩霞放在眼里,即便顺势把半边膀子抵在她身上,心下也没多少旖念,满脑子都是王夫人方才那些言语。   前几日发现王夫人有意疏远薛家时,他就觉着自己的机会到了,却万没想到幸福来的如此突然。   听王夫人话的意思,分明是要出面撮合自己和宝钗——有她这做姑母的助攻,再少了贾宝玉这个最大的干扰项,事情哪还有不成的?   想到自己明里暗里惦念了许久的宝钗,竟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落入股掌之中,焦顺原本只是装出来的醉意,一时倒真有些熏熏然了。   一路无话。   等到了焦家门前,彩霞早累的香汗淋漓,打灯的丫鬟上前叫了几声,没多会儿就见门板左右分开,邢岫烟打头从里面迎出来,见焦顺半个身子都歪在人家肩头,忙命丫鬟们上前替下了彩霞。   因司棋和玉钏一左一右抢在前面,邢岫烟便干脆留在台阶前,替他再三的谢过了彩霞几个。   与此同时,堂屋里徐氏也被惊动了,迎出来数落道:“怎么又喝成这副德行?”   “政世叔高兴,就拉着我多喝了两盅。”   焦顺随口敷衍着,但这‘世叔’二字落在徐氏耳中,却让她不由的愣怔了一下。   自家竟也能称得上是荣国府的世交了?   满心感慨的跟着儿子到了屋里,眼瞧着邢岫烟催促丫鬟们去端醒酒汤来,徐氏这才突然想起了正事,忙压着嗓子问:“明儿你什么时候去,总也要给那边儿一个准信儿。”   焦顺这才恍惚记起,自己明天还要与平儿私会。   因刚和王夫人定下,等休沐时就与薛家母女碰面,临时请假调休肯定不合适,干脆下午早退算了,正好也赶上月中,顺路再去清虚观走一遭。   徐氏得了儿子答复,又见邢岫烟处处安排的妥当,便自顾自回了堂屋里安歇。   母亲一走,焦顺愈发没了正形,由着邢岫烟和丫鬟们伺候洗漱,懒洋洋侧歪在床上,闭着眼睛随便揽过了个当抱枕,一边盲人摸象的分辩是谁,一边琢磨着接下来该如何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王夫人的心思不问可知,必是想拿自己滥竽充数,好让薛家熄了金玉良缘的妄念。   这固然正中自己下怀,可老话说上赶着不是买卖。   如今急于成事的是王夫人,形势不如人的是薛家,自己夹在当中大可因势利导,设法让两家都承自己的情。   于薛家,自是为了日后兼祧做铺垫。   于贾家,如今贾宝玉圣眷日隆,再加上宫里还有个贤德妃,市恩于王夫人自然大有好处。   话说……   原著中荣国府是怎么衰败的?   焦顺依稀就记得,电视剧最后几集这一家子老惨了,又是抄家又是下狱的,死的死散的散,可到底是因为什么被抄家下狱,却又记不真切了。   而如今贾宝玉得了圣眷,荣国府还会不会像原著那样家破人亡?   想着想着酒意上涌,渐渐就这么迷糊了过去。   ……   大内,景仁宫玉韵苑。   贤德妃贾元春因受容妃所请,去西苑吃了几杯青梅酒,直到入夜后回了寝宫,这才知道胞弟贾宝玉被留宿宫中。   得知这个消息,她原本淡然的脸上登时浮现出一缕忧色。   领班的宫女抱琴,因是自小跟着她在荣国府里长起来的,主仆之间也没多少避讳,见状便笑着打趣道:“宝二爷能得陛下圣眷,分明是天大的好事,娘娘难道还怕被亲兄弟分了宠不成?”   元春却只是微微摇头,默不作声走到梳妆台前。   抱琴忙跟过去,揭开梳妆台右侧的布幔,露出一个诺大的落地镜来。   因太祖年间的工业革新,水银镜早不是什么稀罕物了,但这般一人多高浑然天成的落地镜,满天下却也没有几面,足见皇帝对其宠爱之深。   不过那艳冠六宫的眉目间满含的忧愁苦闷,却并未因这价值千金的宝物减轻半点,反而在镜面上映照的分毫毕现,使得这一贯雍容的贵妃娘娘,竟隐隐显出些许怨妇之像。   抱琴见状不由的暗暗纳罕,难道说娘娘当真担心宝二爷分宠不成?   “唉~”   看出了抱琴心下所想,元春不由得幽幽一叹:“岂不闻树大招风的道理?何况自古留宿禁中的天子近臣,有几个能留下好名声的、落个好下场的?”   “怎么没有!”   抱琴立刻反驳道:“关帝老爷和那莽张飞,不就常与昭烈皇帝同塌而眠么?也没听谁说关帝老爷名声不好的!”   元春忍不住横了她一眼,无奈摇头:“真要是刘关张那样恩若兄弟倒还罢了,怕只怕……”   若放在以前,元春倒不担心什么,自潜邸开始做了七八年夫妻,枕边人是直是弯她再清楚不过了。   然而今时却不同往日。   七月里隆源帝亲手试制什么船用蒸汽机时,不慎伤到了龙体,足将养了月余才见好,可自此精气神却大不如前,脾性也又不小的转变。   尤其是男女一道上,皇帝一改当初夜夜笙歌的习惯,数月来一直在乾清宫独眠,即便偶尔让嫔妃侍寝,也都是相敬如宾。   平素相处时,元春能清晰的感觉到皇帝的提防和排斥,好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生怕被嫔妃们撞破。   贤德妃在镜前暗暗祈祷,荣国府虽远不如世宗年间,可到底是累世簪缨名重天下,若嫡出的子孙沦落至此,又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第二百七十章 联席会议   翌日。   焦顺抱着早退的心思赶到衙门,先处理了半个时辰的紧急公文,眼见天色不早了,便从值房转到了司务厅大堂。   今儿早上,他还有个联席会议要主持。   说来这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当初焦顺为了反制军械司,怂恿神武将军冯唐上书,提议将有功的残障军官安置在兵工厂里,作为军方代表严把军械品质。   军械司也确实为此头疼了许久。   谁知风水轮流转,现如今朝廷已经正式通过了这项提案,而具体细节的落实研讨工作,恰巧就落到了司务厅头上。   这回可就轮到焦顺头疼了,正因为这事儿是他挑起来的,所以他更要加倍表现出坚定捍卫工部利益的态度,甚至达成超出部里预期的成果,才能不落人口实。   然而代表军方利益参与联席会议的除了兵部之外,还有勋贵们把持的五军都督府。   这五军都督府并无多少实权,更没有调动军队的权利,主要负责的就是协调征召、退役、抚恤一类的事情,大致类似于后世的武装部。   可也正因苦于没有实权,一旦遇到能拓展权利的机会,五军都督府肯定会据理力争毫不退让。   想在这方面讨价还价,只怕很难有什么进展。   所以就只能另辟蹊径了。   却说焦顺皱着眉头掀开加厚的棉门帘,就见大堂里面早都布置好了,正北的公案已经被挪到了角落里,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大大的黑板,当中十几张椅子用茶几隔开,约略围出了一个n型。   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人还没到,厅内只有几个书办正在进行最后的会前确认。   “大人。”   “主事大人。”   焦顺没有理会纷纷躬身行礼的书办们,径自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一笔一划的写下了‘功绩、权利、责任’几个大字。   说来惭愧,他毛笔字写的差倒还罢了,连板书也是不堪入目。   不过与会的都知道他的出身,也没人会专门挑剔这个,只要足够醒目就好。   正犹豫是再补个小标题,诠释一下这几个字的具体意思,还是留些悬念等兵部、五军都督府的人来了之后,再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刘长有就领着司库小吏走了进来。   在刘长有的示意下,那司库小吏上前禀报道:“大人,一应需用之物都已准备妥当,如今就在隔壁偏厅里放着,只是……”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嗓音请示:“今儿是文会还是武会,还请老爷示下。”   焦顺先前在杂工所时,还不曾主持过什么外联会议,也是到了这司务厅之后才渐渐多了这方面的经验。   所谓的文会武会,指的是要不要在会议当中布置些小手段,惹得与会人士心烦意燥,以便更容易达到谈判目的。   这些手段大多因地因时制宜,譬如冷、热、闷、尘之类的。   “什么文会武会!”   焦顺板起脸来呵斥道:“一应供给都上足了,真要惹恼了五军都督府的人,给咱们演起全武行来,是你顶着还是我顶着?”   等那司库小吏诺诺而去,焦顺便转头问刘长有:“这厮是脑袋不灵光,还是想给本官使绊子?上手段都不看看对象是谁。”   不等正揣摩黑板上标题含义的刘长有回答,他又无所谓的摆手道:“算了,管他是怎么一回事,过两天找个由头发落了吧。”   刘长有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   这样的小人物也没必要辩什么忠奸,趁早打发了就是。   抛开这事儿不提,焦顺正要和刘长有讨论一下会议流程,以及自己下午要早退的事儿,不想外面又有小吏送了紧急公文来。   接过来一目十行的看了大概,却原来是内务府发函要求工部提供战舰外观图纸,以便内府匠人在西苑跑马场附近,雕出十分之一大小的冰雕模型。   至于用途么……   貌似是要当做年节时燃放烟花的平台。   啧~   不用问,肯定又是皇帝的奇思妙想。   这位隆源帝大力发展工业的想法,的确很符合后人对明君的臆想。   但这并不能掩盖他好大喜功的缺点。   譬如远征东南亚,帮茜香国夺回失地,却并没有趁机捞取什么实惠,只落了个女王倾慕的虚名就洋洋自得;再譬如命令各家外戚必须新盖华丽别院,才能恭迎嫔妃回家省亲;还有他不惜工本在宫内打造的实验室,只因七月里一场工伤事故,就就勒令内务府直接拆掉,择地重建。   相比之下,这次弄个铁甲舰冰雕放烟花,已经算是相当经济实惠了。   在上面圈了个‘已阅’,又盖好他焦畅卿的私印,焦顺便命人将这份公函转给军械司过目。   同时他特意交代道:“设计建造铁甲舰是部里一等一的大事,即便是外观也是机密,军械司若要出借图纸,手续一定要交接好,事后决不能让人挑出毛病来。”   处置完了这事儿,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人也终于到了。   兵部派来的代表也是个六品主事,五军都督府来的则是一位姓仇的轻车都尉,论爵是正三品,实际的职务却并没有说明,不过看谈吐就是个老于世故的。   等三方分宾主文武落座,焦顺作为会议主持,先是几句寒暄,随即指着身后遭众人瞩目的标题道:“诸位,今天咱们要磋商的是选任残障将士,作为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的代表,入驻兵工厂的一应事宜。”   “此事朝廷已有定论,大方向上自没什么好置评的,不过具体细节,焦某这里还有一些小小的疑问。”   “这功绩与权利自不用多说,将士们为国尽忠落的一身伤残,自然有权享受朝廷的荣养,但他们来工部却不能只是为了养老,更不该只是为了养老。”   “焦主事。”   焦顺话音未落,那仇都尉便提出了异议:“这些有功的将士去工坊,是代表五军都督府和大夏百万官兵,严把军械的质量问题,你怎么能说是去养老的?”   “仇都尉。”   焦顺微微一笑:“这些低品军将对军械的熟悉程度,难道还能比得上专司此道的匠人、匠官不成?以焦某看来,真要想将此事落到实处,还应该扬长避短,发挥这些将士们的专长……”   “哈!”   那仇都尉嗤笑一声,不屑道:“真正要用这些兵器搏命的,还不是我们这些厮杀汉?堪不堪用自然我们说了才算!至于焦大人所谓的扬长避短——难道说焦大人还想让这些军官,在工厂里练兵不成?”   “是,也不是!”   焦顺说着,目光转向了对面的兵部主事:“五军都督府或许并不知情,但兵部应该已经察觉到了吧?自从我大夏扬威域外,挫败了乌西人野心之后,来自欧罗巴乃至南洋各国的窥探就日盛一日。”   那兵部主事原想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如今突然被焦顺点名问到,略一犹豫,还是选择了点头符合:“确有此事,自今年以来,江浙两广云贵等地就频频奏报,说是有洋夷土著或明或暗的窥探军情。”   “不错!”   他刚说完,焦顺立刻接茬道:“因咱们的火枪力压乌西洋夷,各地兵工厂遭到的窥探,恐怕比沿海驻军只多不少,长此以往难免百密一疏。”   “偏军械司新立,正要赶制几件军国利器出来,若被洋夷提前侦知窃取,只怕……”   听完这番话,那仇都尉脸上先是浮起些亢奋之色,但随即却就又皱起了眉头。   焦顺话里的意思很明显,是想把兵工厂的安保职责,也一并交由军方代表兼任。   这对五军都督府而言,自然是更进一步扩充权利的好机会。   然则有利就有弊,揽下这桩差事就要承担相应的义务和风险,而又因为事涉军国利器,这事儿可比协查军械质量要麻烦多了。   工部看似抛出了香饵,实则大有甩锅之嫌。   就本心而言,仇都尉并不想掺和此事。   但想到来之前几位都督的嘱托,他又很难开口拒绝焦顺的提议,思量再三,只好试探道:“焦大人准备如何确保兵工厂的安全?是从军队里抽调人手,还是……”   果然上钩了!   焦顺眼前一亮,断然道:“以焦某的意思,不妨从工人当中选些年轻精干的,成立一支内部纠察队,平时由军方代表负责训练。”   仇都尉立刻追问:“如何统属?”   “双重统属。”   焦顺毫不迟疑:“平时仍归兵工厂统辖,若有泄密事件发生,则由军方代表临时接管,对泄密事件展开彻查。”   这个答案显然并不能让仇都尉满意。   在他看来,这所谓的临时统属权就如同鸡肋一般。   但五军都督府里那些如饥似渴的老货,却未必会这么看,即便只是名义上掌控一支武装力量,也足够他们自我满足了——反正就算真闹出什么军机外泄的事情,顶缸的也绝不会是那些老货。   而这位奴籍出身的焦主事,显然早已看穿了这一点。   看着正当中似笑非笑的焦顺,他无奈的苦笑道:“兹事体大,仇某要奏请上官定夺。”   “自该如此。”   焦顺不为己甚的点点头,从善如流的道:“那咱们就先议一议,先期要安置的人数,以及试行范围……” ###第二百七十一章 将错就错   一上午扯皮扯的口干舌燥。   等带着会议纪要,向苏侍郎禀报完最新的进展,早已经过了中午饭点儿,再加上下午还与平儿有约,索性也就不在衙门吃了。   托词说是要巡视各处工程——京中凡宫室、官衙、义舍等处修缮翻盖,都由营缮清吏司承包、司务厅监理——焦顺便带着刘长有离了衙门。   在迎客来小酌了几杯,二人便各分东西。   刘长有作为司务厅代表,去各处工地巡查;焦顺则是就近去了清虚观淘货。   这也是老黄历了,自从去年初冬开始,每到月中焦顺总要抽空来清虚观转转,却又每每失望而归。   这回他原也没抱太大希望,谁知竟就收到了一件神似的——他毕竟不曾亲见过史湘云的金麒麟,只是托李纨大致描画了一番,故此只能说是神似,具体如何还要再设法验证。   等带着那金麒麟出了清虚观,焦顺不由得心生恍惚。   原本日思夜盼也没个进展,不成想这一下子就双喜临门了!   不过史家毕竟是侯府,却怕未必肯答应这娥皇女英之事。   再说史湘云虽好,毕竟钗黛双收才是红楼顶配。   当然,能三收就更好了。   话说除了干爹之外,自己会不会还有个早夭的叔伯需要传宗接代?   ……   就在‘蕉’顺满脑子欲壑难填得陇望蜀的同时。   王熙凤已然带着平儿,悄默声的赶到了省亲别院里。   跟着平儿七拐八绕,眼见前面群‘山’环伺当中露出半边凉亭,她下意识紧了紧身上孔雀翎的披风,没好气的抱怨道:“数九寒冬的,他不约在暖阁也还罢了,怎么偏选在这跑风漏气的山顶上?”   平儿目光止不住的山后瞟了瞟,心下明镜仿佛,嘴里却装模作样的解释着:“那些馆阁都上着锁呢,就有那没上锁的也都有人守着,奶奶不是交代说要避着人么?他选在这里也是应了您的意思。”   王熙凤不过随口抱怨两句,听平儿这般解释也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那吊梢柳叶眉皱的越发紧了。   眼见到了山下,平儿就止住了脚步,迎着王熙凤不解的目光道:“我先在下面守着,若有不相干的也好趁早打发了,免得冲撞了奶奶。”   王熙凤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嘴里却碎碎念道:“这在自己家里,倒像是做贼似的!”   说着,亦步亦趋的上了山顶,就觉四下里少了屏障,果然是寒风彻骨,于是她忙戴好兜帽揣起袖子,搂紧了怀里的手炉。   焦顺如今毕竟不是从前了,王熙凤来时就在路上盘算好了,等见着焦顺先打一打旧日主仆的感情牌,然后再旁敲侧击……   可被这山风一吹,心下突就委屈的不行。   但凡二爷能在仕途经济上有几分成就,不指着从这府里苛敛好处,自己又何至于要对旧日家奴低声下气。   再想到姑母之所以见疑,就是因为贾琏贪得无厌——贾琏虽然一直矢口否认,但王熙凤自认手腕高明,问题断不会出在自己身上,既不是她,自然只能是贾琏的锅。   且不提她在山上如何幽怨。   平儿守在下面,明说是怕外人冲撞了王熙凤,实则是托徐氏传话时心存避讳,刻意的语焉不详,担心焦顺会有所误会。   只是她左等右等,还没等到焦顺赴约,先就迎面来了个宝玉!   平儿心道不好,待要躲闪却早被贾宝玉远远望见。   “平儿姐姐、平儿姐姐!”   就见他提着前襟大呼小叫的奔到近前,簪缨乱颤的笑道:“难得见姐姐来园子里,却怎么逛到了这处来了?”   旁人倒好打发,偏怎么被这牛皮糖黏上了?   平儿心下叫苦,嘴里不答反问:“宝三爷又是怎么逛到这处来的?”   “我刚去梨香院听她们练嗓子了。”   贾宝玉回头指着身后道:“因那几个小戏子不唱了,我就想去别处逛逛——姐姐是来做什么的?”   见他不依不饶再次追问,平儿只好随口敷衍道:“这不是家里太过素净,我听说园子里梅花开的正好,就想折两支回去妆点妆点……”   “这个好、这个好!”   话音未落,贾宝玉已经一挑三尺高,连声道:“林妹妹屋里也素的紧,况她怕冷见不得风,近来屋里憋闷的紧,正缺些花花草草点缀。”   说着,又朝西南方抬手一指:“要说这园子里的梅花,必是以栊翠庵为最,我领姐姐过去吧!”   不等平儿答话,他就侧着身子准备前面带路,见平儿没跟上来,更是连声的催促,丝毫不给平儿拒绝的机会。   平儿苦恼的咬着下唇,深悔自己找错了理由,若早说是来这园子里盘账的,宝玉只怕已经捂着耳朵转头逃了。   如今想要改口也已经晚了,只好硬着头皮应道:“那就有劳三爷了。”   顿了顿,又扬声道:“咱们快去快回,等会儿我还有事要禀报奶奶呢。”   这话自是说给王熙凤听的。   王熙凤在山顶侧着耳朵,听宝玉满口显摆,说什么昨儿和皇帝一起设计烟花,自己还出主意让弄个冰船放在水上,届时天水冰船共一色,才不负这刹那芳华。   渐渐那声音就远了,她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愁,只好在心里又把贾琏埋怨了一百遍。   恰在这当口。   焦顺也鬼鬼祟祟寻到了山下,看看左右无人,他径直绕到山后摸到洞里,不成想却扑了个空。   挠头一琢磨登时恍然,这青天白日的,平儿自不好直奔主题。   遂蹑手蹑足的上到了山顶,过见那亭子里正侧坐着个妇人,于是想也不想上前就抱,嘴里笑道:“姐姐等久……”   不想那两只胳膊刚搭在肩膀上,正要往心口裹缠,那妇人就霍然回头,露出了兜帽下含俏带煞的瓜子脸。   王熙凤?!   焦顺一时间僵在当场,乍着两条膀子瘟鸡似的忘了收回来。   王熙凤对上他这副嘴脸也是一愣,随即警惕的倒退了两步,狐疑道:“顺哥儿,你、你这是想做什么?”   “咳……咳!”   焦顺这才尴尬收回爪子,清了清嗓子想要找个理由,可一时又实在没有合适的借口,咽了口唾沫,忍不住又咳了一声。   王熙凤脸上疑色愈发浓了,不着痕迹绕着焦顺挪了几步,先找好了夺路而逃的角度,这才开门见山的问:“太太这次撇下我,专门找你去给铺子估价,却是为了什么?”   她虽没什么长远智慧,眼巴前儿的算计却堪称人精。   心知这时候若硬要刨根问底,一旦逼急了焦顺,只会让自己陷入更大的危机当中。   故此干脆按下不表,直接问起了自己最关心的事情,等焦顺答了,她也好及早脱身。   至于方才那一幕……   等脱身之后再做计较不迟。   而焦顺见她主动岔开话题,心下也略略松了口气,一面想着到底该怎么遮掩过去,一面随口答道:“这事儿原不好乱说,但既是二奶奶问了,我也不好瞒着,婶……太太似是有意撮合我与薛姑娘,所以才特意让我参与此事。”   王熙凤闻言不由愕然,丹凤眼上下端详着焦顺,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虽然她也知道焦顺非是从前可比,却也没想到姑母竟会主动撮合他与宝钗!   不过转念一想,便又恍然大悟。   是了,这必是因为宝玉入了皇帝法眼,姑母嫌贫爱富瞧不上薛家,所以才找了焦顺滥竽充数。   又定了定神,王熙凤这才微微颔首:“原来是这么回事。”   若依焦顺这话,她夫妻两个倒是杞人忧天了。   既得了这定心丸,又忌惮方才焦顺那番无礼举动,她便抿嘴笑道:“那我倒要预祝你心想事成了——天冷,我实在有些受不住,今儿且就这么散了吧。”   说着,迈步就要往山下走。   不想刚刚还和颜悦色恭恭敬敬的焦顺,这时突然闪身横臂拦住了去路,低吼了一声:“且慢!”   他一时想不出理由,又担心这么不明不白的放走王熙凤,会连累到平儿头上——方才那前倨后恭的态度,任谁事后回想起来也会觉得是认错了人。   思来想去,索性将错就错学一学贾瑞!   那厮虽是个作死的反面典型,但对后人却也不无启迪——至少从当时的情形来看,王熙凤遇到这样的事情,也只会暗中筹谋报复,并不会撕破脸亮在明处。   而焦顺一怕她嚷出来,二怕会牵连到平儿。   至于暗地里的报复……   他又不是贾瑞那样的废柴,左右不过是见招拆招罢了。   当下一脸暧昧的本色演出道:“非是我唐突,琏二爷近来实在是不像话,家里的仆妇都不够他祸害的,连小厮也不肯放过,听说时常在外书房和小厮家丁们大被同眠……”   这些消息,自是从平儿嘴里听来的。   说话间,他两只贼眼睛直顺着王熙凤的领口往里滑,吞着唾沫继续道:“他这般污浊不堪,生生玷污了奶奶天仙也似的品貌,旁人不知如何,我瞧在眼里却是一百个心疼呢!”   说着,就要伸手去捉王熙凤的柔荑。   王熙凤闪身避开,心下已是气急。   一是恼怒贾琏的腌臜事儿;二是愤恨焦顺竟敢对自己生出非分之想。   两厢一对比,后者反还强过前者。   毕竟贾琏的腌臜事儿她听多了,何况如今这年头,男男之事也算不得出奇。   反是这焦顺!   一个家生子出身的奴才秧子,竟也敢对旧主欲图不轨,甚至当面……   以奴欺主,当真是辱人太甚!   王熙凤直恨不能一头将他撞到山下去,当场摔个肝脑涂地!   可看焦顺那雄壮的身量,真要动起手来,她一个妇人家只怕是以卵击石,还是徐徐图之方是上策。   想起贾瑞旧事,王熙凤强压住心下的羞愤,对着焦顺噗嗤一笑,掩嘴娇媚道:“都说你近来腰板子硬了,不想硬的不只是腰板——二爷那些事情,我也早恨的不行,有机会咱们倒不妨好生说道说道。”   见这凤辣子满脸的春情荡漾百媚俱生,好似巴不得与自己私相授受,焦顺不由暗赞这妇人果真好演技,怪不得把贾瑞哄的神魂颠倒枉送了性命。   同时,他又往前欺了欺,居高临下的盯着王熙凤道:“正所谓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何不……”   “奶奶,顺哥儿可到了?”   正说着,山道上突然传来了平儿的声音。   王熙凤如蒙大赦,却装作惊慌的样子示意焦顺道:“千万别被她瞧出什么来,不然我可活不成了!”   说着,绕过焦顺往山下走去,半途竟还不忘回头抛了个媚眼。   焦顺虽然知道她这不过是逢场作戏,但细想那一颦一笑却又忍不住骨头发酥。   这女人……   当真是个天生的妖精! ###第二百七十二章 熙凤起意托侄儿,贾蓉权衡卖婶婶   因见平儿手上捧着枝腊梅,焦顺从那假山上下来,并没有急着回家,而是自顾自寻到了栊翠庵里。   先是选那骨朵茂密的折了好大一枝梅花,看看左右无人,又翻墙进去在佛堂前放肆的开闸放水,心道:大观园既成,那清高自傲的妙玉也该来了,自己这就算是提前送她一份见面礼,免得她这里少了人味儿。   做完腌臜事儿,他这才扛着红梅施施然打道回府。   他焦某人毕竟与贾瑞不同,便贪图王熙凤的美色,也不至彻底迷了心窍,落到便宜没占着反丢了卿卿性命的地步。   而王熙凤除了用美色诱惑,如今也没并没有什么能拿捏住他的地方——这府里毕竟是贾政夫妇做主,如今贾政指着焦顺在衙门里帮衬,王夫人也指着焦顺帮宝玉顶缸,自不会由着王熙凤胡来。   故此对于王熙凤的事后报复云云,焦顺压根没太往心里去。   等到了家中,就见玉钏和晴雯两个正在院子里,冷着脸各扫堂屋和东厢门前的落叶。   前阵子因司棋强势,玉钏原想着和晴雯重修旧好结盟自保。   可晴雯一来对焦顺无欲无求,二来又听说金钏上窜下跳,誓要补自己在宝玉身边的缺,难免有些恨屋及乌。   故此非但不接玉钏的橄榄枝,反趁机对其冷嘲热讽了一番,双方直闹的势如水火形同陌路。   “爷回来啦!”   眼见焦顺从外面回来,玉钏忙撇下扫帚,擦着手满面堆笑的将焦顺迎进了东厢,临进门,还挑衅的回头瞪了晴雯一眼,不想晴雯却早折回了堂屋里。   “呸~”   玉钏不由骂道:“这装腔作势的骚蹄子!”   又暗想着,等自家姐姐顶了缺,有你这小蹄子哭的时候!   而焦顺原想借花献佛,谁想里外转了一圈,却不见邢岫烟的踪影,甚至连司棋和香菱都不在家中。   “爷不用找了。”   玉钏倒了杯茶,笑道:“姨娘一早约了林姑娘,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焦顺这才恍然,心知邢岫烟必是按照自己的吩咐,去怂恿林黛玉筹建诗社了。   当下好生没趣的把梅花交由玉钏处置,又取出那新得的金麒麟把玩。   原本他已经打定主意,要趁着王夫人这股春风,聘娶薛宝钗做为妻。   可偏偏这节骨眼上就得了金麒麟……   以史湘云侯府千金的身份,无疑更难接受兼祧,先钗后云多半不成。   可要先走史湘云线,又怕错过了宝钗。   正左右为难,忽觉身前香风扑面,抬头却是邢岫烟三人回来了。   邢岫烟先上前施了一礼,又解了披风让司棋收起来,这才好奇道:“世人多好龙凤,爷为何独爱这麒麟?书房里当镇纸的就有两个,柜子里还收着好些。”   这一年多雷打不动,每月必要去清虚观走一遭,焦顺总不好一直光看不买,偶尔也便选那卖相好价钱实惠的收了,前前后后也攒了七八个,故此邢岫烟才有此问。   焦顺不好直抒胸臆,便推说是喜欢麒麟威武又是瑞兽,两三句略过这话不提,装作好奇的打探道:“听说你一早就去找林姑娘了,逗留到这时候才回来,想必是已有所得了吧?”   “起诗社,林姑娘自是赞成的。”   见焦顺懒洋洋的翘起腿来,邢岫烟一面上前替他脱去靴子,用毯子裹住双足,一面答道:“不过我们商量了一下,如今荣国府上下都在筹备娘娘省亲的事儿,这时候挑头立社,倒显得姑娘们不合群了,所以打算等到娘娘省亲之后再说。”   说着,又拿起了美人锤。   焦顺却闭着眼睛,一把将她揽进了怀里,邢岫烟轻轻挣了挣,见挣不脱,只好把美人锤又递给了司棋。   司棋便也顺势坐到了榻上,将焦顺两只大脚扳到自己腿上,从两侧开始捶打。   焦顺哼哼着侧卷了身子,水濑似的环住邢岫烟后臀,两只手待要顺势从腰身往上搜敛,却被邢岫烟死死压住,连声讨饶:“爷,这青天白日的,又是在外间……”   见她羞急,焦顺也不好强来,便又翘着脚去撩拨司棋,结果被司棋暗中狠捶了两下,直疼的龇牙咧嘴,这才暂时老实了。   遂正经道:“这是你提出来的吧?林姑娘那性子,可未必理会这些有的没的——往后有什么跟爷直说就是了,难道爷还怕在你面前丢了面子不成?”   “我也是见了林妹妹,才突然想起来的。”   邢岫烟笑道:“再说爷在衙门里多少军国大事惦记着,这些杂七杂八的琐碎本就该我们挂心才对。”   听焦顺哼哼着回了个鼻音,她便岔开话题禀起了家务事。   徐氏如今一门心思都在新宅子上,来旺则是一心扑在衙门里,家里上上下下都是邢岫烟在打理,连各处迎来送往也都是她掌着。   也难为她小小年纪,就能处置的头头是道条理分明。   除了晴雯和玉钏之间的明争暗斗无力平息,连司棋的暴脾气都被邢岫烟压制了下去——当然,焦顺也帮着狠狠压了司棋几回,消解了火气,发掘了水性。   听她轻声软语的禀事,焦顺心下越发的满意,家中果然就得有这么个识大体的镇着。   恰好尤氏刚有了身孕,暂时不能开门迎客,索性就独宠她一段时日好了。   想是这么想。   第二天傍晚刚从衙门回来,却突然得了贾蓉的帖子,邀焦顺过府饮宴。   尤氏现下肯定是不能行房的,那就是李纨和邢氏了。   而李纨这两个月不知是为了躲着邢氏,还是为此闹了情绪,一直躲着不曾与焦顺私会。   所以邢氏的概率应该更大一些。   尤其贾赦也该出关了,凭她那藤蔓也似的秉性,必是要寻自己这主心骨拿主意的。   想到这里,焦顺还专门替邢氏琢磨了些对策。   谁知等赶到宁国府之后,却发现贾蓉这次下帖子请客,还真就是为了请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贾蓉又突然来了句:“叔叔最近可是得罪了二婶婶?”   原来他这次宴请焦顺,为的竟是王熙凤的事情。   ……   这事儿还要从假山上说起。   却说王熙凤逃也似的离了那假山,一路是越想越恼。   她虽出入不避男丁,内里却比尤氏、邢氏等人都要坚贞保守,何况又最在意尊卑身份,平素里常以国公府主母自矜,如今却被旧日家奴当面调戏,心中的屈辱感远胜当初遭逢贾瑞。   等到了家中,几乎就要将满口银牙咬碎。   在客厅心浮气躁的褪去孔雀羽的袍子,不等平儿伸手接过,她就气咻咻抛在了地上。   不想进了里间竟就迎面遭了一阵寒风,却是收拾屋子的丫鬟正开着窗户通风,因主人回来的太快,没能及时把窗户关好。   若搁在平时,王熙凤也不过就呵斥两声。   如今正在气头上,却是想也不想劈头盖脸就是一记耳光,嘴里骂道:“丧良心的狗奴才,大冬天的开着窗户,是想冻死你主子不成?!”   那丫鬟一时被打的懵了,捂着脸委屈道:“是奶奶先前说屋里气浊,我才……”   “好啊,你这刁奴还敢还嘴!”   王熙凤见她还意图分辩,气的扯住她的头发反正又是两个耳光。   平儿见那丫鬟嘴角都破了,忙上将她搡开,佯怒道:“没眼力劲儿的东西,还不赶紧把窗户关了滚出去!”   然后又回身赔笑劝道:“奶奶息怒、奶奶息怒,何苦为这小蹄子气坏了身子。”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王熙凤怒视平儿,心道这小蹄子与焦家常来往,想必是安排照顾更周祥,若要报复焦顺,却要瞒着她行事才成。   只是……   那焦顺毕竟不是贾瑞,且又曾亲眼目睹贾瑞的下场,想要如法炮制只怕是千难万难——何况那狗奴才生的雄壮非常,就算连着冻上几夜也未必就病了。   尤其焦顺如今非但在贾政夫妇跟前吃香,连老太太也另眼相看,若没有个天大的由头也难以辖制的住。   越想越觉得憋屈,加上方才被诱出了心火,一时用力过猛,王熙凤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只觉从头燥热到脚,遂用力把两只绣鞋甩飞到了南墙上,重重的在床头坐下,又扯脱了罗袜剥出两只莹玉也似的天足。   她将袜子往平儿怀里一甩,正要迁怒平儿几句,不想贾琏就挑帘子从外面走了进来。   贾琏这时候回家,自是想听听王熙凤从焦顺那儿得了什么消息,结果刚进门就撞见边哭边往外走的小丫鬟,进屋又见王熙凤拿东西砸平儿。   再加上两只绣鞋,一个上了梳妆台一个倒扣在屋子正中,贾琏不由得心下一沉,急道:“怎么了这是?莫非婶婶那边儿真有什么不妥?!”   王熙凤虽在气头上,可见他误会了什么,却还是立刻顺水推舟,把罪责都推到了贾琏头上,恨声道:“你还好意思说!若非你在别院里肆意苛敛,太太又怎会牵连到我头上?!”   “这、这……”   贾琏原本笃定不是自己的问题,可眼见王熙凤眼圈都红了,显是动了真情实感,便不由得疑神疑鬼起来。   再想到自己那些骚操作,也确实很多不妥当的地方,虽然有赖大等人帮着遮掩,可万一被人捅出来……   最后他只能硬着头皮,弱弱的辩解道:“我这两个月当真没有多贪,否则但凡手里有些银子,又怎会一直闷在家里?”   王熙凤听他说‘闷在家里’,登时想起了焦顺方才的言语,不由冷笑:“二爷是在家里吗?这每日里披星戴月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二爷有多忙呢!”   “这、这不是盯着别院收尾嘛。”   贾琏讪笑着,给平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暂且回避,然后腆着脸贴到了床上。   贾琏以为王熙凤是在借题发挥,埋怨自己最近早出晚归冷落了她,于是装作垂涎欲滴的样子,低头打量王熙凤那一对新月似的赤足,嘴里啧啧有声道:“你用的什么蔻丹,这般鲜艳惹人……”   说着,便欲探手去捉。   冷不防却被王熙凤一脚踹到了床下,满眼嫌弃的呵斥着:“离我远点!”   贾琏摔的十分狼狈,手肘更是磕的生疼,他也是自小被人捧大的,何曾受过这个?   当下脸上也生出了戾色。   “你……”   撑着地抬头咬牙怒视,结果对上王熙凤那清冷凌厉的眸子,却又似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忙掩了愠怒,顺势坐到脚踏上强笑道:“好人儿,你这是怎么……”   “呸!”   王熙凤狠啐了一口,作势要再踹,却被贾琏连滚带爬的躲过,于是咬牙骂道:“你这些恶心人的话,只管跟那些脏的臭的去说,少拿来膈应我!”   贾琏一骨碌爬起来,狼狈的站直了身子,心下也有些恼了,愤愤的质问:“你、你怎么还拿这说事儿?我近来明明已经改了!”   他直到此时,仍以为王熙凤是在翻旧账。   “改了?你是改了!”   王熙凤越发齿冷:“以前总在女人堆儿里厮混,如今只要是有几分颜色,就连公母都顾不得了!没个尊卑丧了人伦的,亏你也做的出来!”   “你、你听谁胡说?”   贾琏吓了一跳,欲盖弥彰的跳脚反问:“是不是平儿说的?!好好好,做主子的满口阴损,这做奴才的竟也编排起我来了!瞧我不去撕烂她的嘴!”   说着,就要追出去。   “不是她!”   王熙凤嗤鼻:“你急个什么,贼喊捉贼么?”   “我、我!”   贾琏急惊风似的又走了几步,一时想不出该如何解释,最后恼羞成怒的指着外面喝问:“你一贯防我像防贼似的,我和女人略近些,就要疑神疑鬼,这回更是连男人的醋都吃上了!偏你不论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从无避讳,难道就不怕我吃醋了?!”   王熙凤刚刚力拒焦顺的不轨企图,谁知转眼就被贾琏质疑德行贞洁,一时委屈的肝肠寸断,咬牙道:“好啊、好啊!这倒成了我的不是了,走走走,咱们去老太太跟前把话说清楚,看到底是我水性杨花,还是你风流成性!”   贾琏一屁股烂账,哪敢去对质?   反正已经把心里话说出来了,索性破罐子破摔的一梗脖子:“男人风流些又怎得了?各家的爷们,那个没养几房小妾外室?你爱怎么在老太太跟前搬弄是非,就怎么搬弄是非好了,我只懒得理会你这醋缸!”   顿了顿,又补充道:“那银子如今都在手上,你要是把事情捅出来,我也只说是被你逼的!”   说完,甩袖子夺门而出。   王熙凤郁愤的望着贾琏的背影,想要赤着脚追出去拦下他,却一口气没喘上来,捂着起伏不定的良心摊在床上,煞白着俏脸险些背过气去。   幸亏平儿听里面动静不对,进门唬了一跳,忙倒了杯茶,又取了两丸保心顺气丹,扶着王熙凤和水吞了,又前心后背的好一阵揉搓,王熙凤脸上这才恢复了些鲜活。   平儿原本猜着是焦顺做了些什么,可这时却拿不稳了,于是等王熙凤缓过气来,便忍不住探问:“奶奶这是怎么了?难道、难道二太太那边,真就要撕破脸不成?”   “跟太太有什么干系!”   王熙凤搡开平儿,余怒未消的咬牙道:“是二爷拿我当成了潘金莲,要大义灭亲呢!”   平儿见不是嘴脸,也没敢再问。   王熙凤原本还想着等贾琏回来,再继续掰扯个清楚明白,结果左等右等也不见贾琏回家,一人独守空房是越想越气,越想越为自己不值。   遂揉着心口暗下决意,他既认定自己水性杨花,自己索性就来个名副其实!   只是王熙凤虽赌气动了给贾琏戴帽子的心思,首选却并不是焦顺,而是常来卖乖献媚的贾蓉。   若论才干前程,焦顺自然远远强出贾蓉。   但她是最重尊卑身份的,又怎容一个从小看大的家奴骑到自己身上?   况且妇人爱俏,贾蓉论颜色也远非焦顺能比。   这凤辣子一贯雷厉风行。   第二天就找了贾蓉来,屏退左右交代道:“我知道你近来和焦顺多有来往,不妨暗中抓他些把柄,再悄悄告诉我,届时我少不了你的好处。”   说着,那惊心装扮的瓜子脸上,就露出了勾心夺舍的媚态。   她虽然时常与人笑闹,但大多不脱爽利二字,何曾对小叔子大侄子摆出这般姿态?   贾蓉一时色与魂授,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但回家之后却又起了犹豫,焦顺如今风头正盛,又攥着自家的把柄,而自己能‘独霸’妻子,也全凭他从旁制衡那扒灰的老东西……   这都还罢了,主要是自己近来得了焦顺不少好处——这野爹比起亲爹来,可当真是大方多了!   反观王熙凤……   说是事后必有重谢,但自己惦记她也不是一两年了,期间也不知被她使唤了多少回,每次都说是有好处,事后却连半个指头都沾不上,顶多是给些鸡毛蒜皮的好处。   为了那看得见摸不着的好处,当真值得跟焦顺翻脸吗?   衡量再三之后,贾蓉遂命人下帖子请焦顺过府饮宴,当面把这事儿一五一十的说了。 ###第二百七十三章 弄口舌金钏取祸   却说酒席宴上,贾蓉先把王熙凤卖了个干净,最后又半真半假的抱怨这婶婶总是‘口惠而实不至’,全然把自己当成是冤大头耍弄。   约莫是出于同类的本能,焦顺早就察觉到这厮对王熙凤心存不轨,更明白他这话是在暗示自己来点儿实惠的。   想到尤氏刚怀了自己的孩子,正是要依仗贾蓉的时候,焦顺也不好拒绝,只自矜的笑道:“相要实惠还不好说,等我在司务厅里站稳了脚跟儿,随便透露些风声就够你赚一笔的。”   因与焦顺打交道多了,贾蓉也知道这司务厅是上通下达的要害,工部六司有什么大动作绝瞒不过他这个主事,而慷朝廷之慨的许诺,也明显比王熙凤空口白牙的好处更容易实现。   最重要的是,这事儿还能细水长流!   他一时喜不自禁,忙举杯道:“多谢叔叔照应、多谢叔叔照应,小侄先干为敬!”   等焦顺也跟着饮尽杯中酒,贾蓉又殷勤道:“却不知叔叔准备怎么应对那凤辣子?若有用到小侄的地方,小侄绝无二话!”   焦顺微微摇头:“这我暂时还没想好——不过日后若要用你,我自也不会跟你客套。”   说是这么说,但他其实压根就信不过贾蓉。   尤氏的事儿,因是宁国府的家丑,贾蓉就算传扬出去也只会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对其全无半点好处,所以自然无需避讳这厮。   但王熙凤……   他恨的是王熙凤口惠而实不至,若那凤辣子肯赏些甜头,甚至于以身相许,贾蓉只怕立刻就要倒戈相向了!   故此敷衍两句,焦顺就顺势岔开了话题:“对了,这大冷的天儿,珍大哥怎么又不在府里?”   他边说边暗自琢磨着,自己要不要先把贾蓉给卖了,也好断掉贾蓉左右横跳的后路。   贾蓉却哪知道他满脑子都是‘恩将仇报’的念头?   夹了一段儿红烧鹿尾,放在嘴里咀嚼着道:“四方馆新来了一起子半掩门的洋婆子,老爷得了消息,就带人去扬我国威了。”   焦顺:“……”   就贾珍那小体格,还扬我国威?   怕不是给大夏丢脸去了吧?   他虽没明说,可脸上的表情却也没有刻意遮掩。   贾蓉瞧出焦顺脸上的不屑,便又笑着解释:“老爷带足了春风玉露丸,何况他也没打算单枪匹马的硬来,特意邀了好几家爷们助拳打排枪,说是要给那洋婆子摆个鸳鸯阵瞧瞧。”   焦顺闻言再次无语。   好好的鸳鸯阵被他们这么糟践,戚继光的棺材板都快压不住了!   贾蓉见焦顺一直没有言语,还以为他也惦记上了那洋婆子,便怂恿道:“叔叔,咱们改日不妨也去尝尝鲜,顺带也让那洋婆子见识一下,真正的大夏雄风是什么样的。”   “这有什么好新鲜的。”   焦顺翻了白眼,一脸的敬谢不敏。   他对洋妞没有偏见,不过这年头肯跑来夏国淘金的,质量肯定好不到哪去。   “怎么?”   贾蓉好奇道:“叔叔竟连那黄头发绿眼睛的洋婆子,都曾见识过不成?”   说起这个,焦顺倒来了谈兴,拿筷子轻轻敲着酒杯品评道:“这西洋的女子早熟、易老、花期短;味大、肤糙、体毛重,若不是娇生富养难出碧玉,可富贵人家的女子怎会操持这样的营生?就算有几颗沧海遗珠,在其国内也肯定是众星捧月一般,又岂能万里迢迢的跑来咱们大夏为娼?”   贾蓉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也不由信了七八分,于是皱眉:“以叔叔这话,那这洋婆子岂不是没搞头了?”   “也不尽然。”   焦顺嘿笑道:“听说保龄侯就要去欧罗巴做公使了,届时托他寻访几个家道中落的,接到大夏让咱们就近资助资助,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个话题显然对了贾蓉的胃口,此后酒桌上尽是些礼崩乐坏的言语,令正道之人不忍猝读。   ……   与此同时。   不知在哪吃了几杯的贾宝玉,蹑手蹑脚的摸进了林妹妹的闺房。   眼见林黛玉正在书桌前提笔沉吟,宝玉原想凑近了唬她一跳,冷不丁却见桌上摊开十来张稿纸,纸上洋洋洒洒写了许多诗词联句。   “咦?”   宝玉不由奇道:“妹妹这是突然来了诗性?快让我瞧瞧都有什么佳句!”   说着就要去拿桌上的诗稿。   “呀!”   林黛玉先是一惊,随即忙将稿纸拢在怀里,回头嗔怪道:“你又弄鬼吓我,哼~再也不理你了!”   说着,小心把稿纸整理好,锁进了一旁的书匣里。   期间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眉眼带笑如浴春风。   贾宝玉愈发好奇,连声催问:“妹妹这是遇见什么好事了?快跟我说说!”   林黛玉翘起兰指,在滑如凝脂的桃腮轻轻戳点,斜着宝玉道:“倒真有一桩好事,只不过……”   “只不过怎得?”   “只不过越是好事,越怕被你搅黄了。”   “好啊,你戏弄我!”   贾宝玉不依的上前嬉闹,林黛玉连躲带逃的在屋里抛下一串银铃。   外间正在熬汤的紫鹃,探头窥视着这一幕,不由露出姨妈般的笑容。   好一阵子,林黛玉被宝玉捉住呵痒,只好连声讨饶:“好了、好了,我告诉你就是了,只是你千万守口如瓶,若传出去我和邢姐姐就难做了。”   “和邢姐姐有关?”   贾宝玉闻言就是一愣,手上不由又紧了几分:“自从她嫁到焦家之后,就不曾再见过了,却不知她如今过的可好?”   “极好!”   黛玉甩开他的辖制,正对着宝玉那关切的嘴脸,泛酸道:“那焦大哥出身虽差些,却是个知冷知热的,不像某些人……哼,你还听不听那喜事了?”   贾宝玉听说邢岫烟没受委屈,登时放下心来,举手做投降状:“听听听,妹妹快说、快说!”   林黛玉这才把诗社的事情娓娓道来。   宝玉一听登时喜的抓耳挠腮,连连拍手道:“这个好、这个好,既能切磋诗文又能抒发性情,要我说这才是正经事呢!”   说着,他便热锅蚂蚁似的,在屋里团团乱转:“我恨不能明儿……不!今晚上就把这诗社立起来!”   “我就说不能告诉你吧。”   林黛玉冷笑一声,正色道:“邢姐姐说了,如今阖府上下都在筹备娘娘省亲的事儿,若这时候咱们闹着起什么诗社,难免会有嚼舌根子的——她倒不怕,大不了躲在焦家就是,我却如何避的开讥谤?”   “妹妹莫恼,是我想岔了!”   贾宝玉闻言急忙赔了不是,然后垂头丧气的抱怨着:“家里这般兴师动众的,只怕彼此都不自在,还不如直接进宫探视姐姐来的便宜。”   不自觉的凡尔赛了一回,他又忍不住叹道:“邢姐姐如此人品才情,却偏偏做了焦大哥的侧室,当真是明珠蒙尘——犹记得当初咱们以格物为题时,她那首《咏蒲扇》足称得上大道至简:世间物性初无定,百炼刚成绕指柔。何以萑蒲经织后,能将九夏变三秋。”   事到如今,贾宝玉也不得不承认焦顺是个有才干有前程的,但却始终认为这样粗鄙不文又热衷名利的男子,配不上家中那些才貌双全的奇女子。   不想等摇头晃脑的念完了邢岫烟的诗,却才发现林妹妹变了脸色,正杏眼含煞的瞪着自己。   贾宝玉心下打了个突兀,讪讪的探问:“妹妹这又是怎么了?”   “怎么了?”   林黛玉没好气的道:“你这般贬损焦大哥,若让邢姐姐听了去,只怕我和她连姐妹都做不得了!”   说着,一跺脚背对了宝玉,拧着帕子紧抿着樱唇。   “好妹妹,我不是故意的!”   贾宝玉见状,忙绕到她身前讨饶,却被她再次转头避开。   如是再三之后,贾宝玉也恼了,忍不住顿足捶胸的哭诉:“我明明不是故意的,偏怎么你就不懂我的心!”   “我自然不懂你的心。”   想到那群隔三差五登门的媒人,林黛玉忍不住又冷笑道:“你今儿惦记这个,明儿惦记那个的,但凡不趁你的意就说什么明珠暗投,难道这天下的好女子,都要被你一个占了方才甘心?!”   “我万万没这个意思!”   隐隐被戳穿了心思,宝玉一时慌不择言:“好妹妹,我对天发誓,以后再也不说这话了,别说是邢姐姐,就算是你以后嫁了好人家,我也只祝你们夫妻白头偕老富贵延年!”   林黛玉原本还只是使性子,听了这话却像是心头挨了一锤,踉跄着倒退了半步,七情上脸的激动道:“你、你说这话是非要气死我不成?!”   话音未落,就压着嗓子狠狠咳嗽起来。   贾宝玉见状登时慌了神,连道:“是我的说错了,妹妹千万不要生气!我给妹妹赔不是、作揖……”   正闹着,外间紫鹃突然领着袭人走了进来。   紫鹃上前扶住了黛玉,袭人则是直奔贾宝玉,拉着他往外就走:“太太差了金钏姐姐传话,如今人就在家里等着呢,你快跟我回去吧。”   “林妹妹……”   “快走吧!迟了不定又闹出什么呢。”   贾宝玉还要说些什么,却硬是被袭人半拖半拽的扯了出去。   紫鹃见状颇有些不快,暗道又不是太太亲至,值得这般急惊风似的撇下自家姑娘不管?   可眼下也不是着恼的时候,她拍着黛玉的粉背劝慰道:“这好端端的怎么又闹起来了?如今不比以前了,姑娘也该收敛着性子……”   “什么不比以前了?!”   林黛玉明知故问,却咳嗽的更厉害了。   紫鹃忙去外间小心翼翼捧进个小砂锅来,献宝似的放在林妹妹面前,催促道:“这我才刚熬好的,姑娘快喝些润润嗓子,也就不咳了。”   林黛玉下意识接过汤匙,在那小砂锅里搅了搅,见都是枇杷川贝燕窝一类止咳补肺的好东西,不由诧异道:“这些东西都是哪来的?”   “昨儿邢姑娘给的。”   紫鹃道:“因知道咱们这里没有小灶可用,今儿又特意让司棋姐姐送了个小火炉来,让我每日给姑娘熬一碗喝。”   林黛玉默然半晌,幽幽叹道:“我原担心她在焦家受了委屈,不想倒得了她的接济……”   紫鹃忙又趁机接茬道:“邢姑娘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情世故上又比咱们通透,姑娘往后多听她才好。”   林黛玉对此不置可否,隔窗望着贾宝玉远去的方向,蹙起眉头怔怔出神,眼中似有希冀,却又透着茫然无措。   返回头再说那贾宝玉。   被袭人拉扯催促着,一路闷闷不乐的回到家中,就见金钏正与麝月秋纹‘尬聊’,他不由拂袖道:“到底什么事儿,这大晚上急惊风似的!”   金钏见到他来,堆出来的假笑才转为真诚,谁知却热脸贴了冷屁股,一时心下有些委屈。   不过她早知宝玉脾性,很快就又调整好情绪,依旧灿笑道:“太太差我送了些糕点来,还有……还有几句话要交代。”   说着,目视一旁的袭人几个。   袭人忙招呼不情不愿的麝月秋纹退了出去,独留金钏和宝玉在屋里。   宝玉依旧气不顺,自然不会给金钏好脸色,重重往圆凳上一坐,硬邦邦的质问:“太太有什么吩咐,你只管说就是了,偏怎么还要背着人?”   “你这冤家。”   少了袭人几个,金钏登时没了顾忌,上前从背后环住了宝玉的脖子,嬉笑道:“才沾了我的身子,就这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当真好狠的心。”   宝玉感受着她压上来的丰腴,一时虚火上亢气就短了,讪讪道:“我没有,就有,也不是冲姐姐去的。”   金钏咯咯一笑:“实说了吧,不是太太有什么要交代的,是我偶然得了个消息,想要告诉你知道。”   “什么消息?”   “说出来你可别往外传。”   “我对天发誓!”   “其实……”   金钏低头噙着宝玉半边耳朵,窸窸窣窣的说了两句什么,宝玉先是面色骤变,随即转身一把攥住了她的腕子,急道:“姐姐这话可当真?!”   “自然是真的。”   金钏道:“我知道你的心从不曾在她身上,如今太太既然改了心思,倒也正好遂了你的意。”   说完,却见宝玉犯了癔症一般,圆瞪着双眼却没有焦距,嘴里翻来覆去的嘟囔着什么。   “你说什么呢?”   金钏好奇的低头去听,废了好大功夫才听出他反复说的是:“太太要把宝姐姐许给焦顺、太太要把宝姐姐许给焦顺、太太要把宝姐姐……”   金钏这才觉得不对。   她因刚刚委身于宝玉,生怕这小冤家吃干抹净不认账,所以得了王夫人另点鸳鸯谱的消息,就想着先一步过来卖好,谁知摆明单恋林姑娘的贾宝玉,听完之后竟会是这样的反应!   “二爷、二爷?”   金钏心下突突乱跳,轻轻搡了宝玉一把,不想宝玉就弹簧丝的跳了起来,大声道:“不成!宝姐姐天仙也似的品貌,怎能如此糟践?!我这就去跟太太说,让她老人家断了这念想!”   说着,他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二爷、二爷,您快回来啊!”   金钏慢了半步,追到门外又不小心被绊了个跟头,趴在地上仰头看着贾宝玉飞快远去的背影,满眼绝望声嘶力竭的喊道:“二爷、二爷,你快回来啊!这要让太太知道,我、我可就没法活了!”   然而不等她喊完,宝玉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夜色当中。 ###第二百七十四章 慧宝钗凭文判焦顺   说来这日也是巧了,薛宝钗因在探春惜春院里逗留,也是入夜之后才回到了家中。   进门就见母亲罕见的衣衫齐整,正盘腿坐在榻上七情上脸,五味杂陈的瞧着也不知是喜是悲。   “妈妈这是怎么了?”   宝钗解了披风,上前偎在母亲肩头,好奇道:“是不是姨妈今儿又跟您说什么了?”   “我的儿。”   薛姨妈顺势揽住了女儿的肩膀,无奈道:“倒没说别的,只说后日谈那抵押一事时,除了咱们几个,顺哥儿也会列席——说是这轮胎买卖就数他最清楚。”   薛宝钗闻言脸上先是一黯,随即便就释然了,毕竟早就猜到姨母要另攀高枝儿,如今不过是彻底应验了。   她拿出帕子给母亲擦拭着额头的细汗,嘴里笑道:“也没必要这么兴师动众的,咱们家受姨妈庇护了这么些年,便再怎么吃紧,总也要凑出这笔银子来。”   顿了顿,又旧事重提:“倒是咱家搬去紫金街老宅的事儿,可以趁机向姨妈提上一提。”   “这……”   薛姨妈虽是个没心机的,却也知道姐姐让焦顺列席是为了什么,此时听女儿话里透着拒绝的意思,忍不住劝道:“你姨妈的意思,想必你也是瞧出来了,要我说,这顺哥儿便比不得宝玉,也足称的上是良配了。”   先前这话薛姨妈也曾说过,宝钗当时也并未反驳。   但这回她却微微摇头:“宝兄弟自有他的福分,与咱们有什么相干?可这焦大人……”   略一迟疑,她坐直身子正色道:“妈妈也知道,我借哥哥的名头,与焦大人通信已有年余,近来将那些信件反复推敲,颇有所得。”   原本和焦顺通信时,她关注的仅是上面所载的经营之道,最多也就是感叹焦顺能发前人所未想。   但自从发现王夫人的态度有所变化,她潜意识里的对焦顺的重视程度,也在无形中上升了一个层级。   近来闲暇时,便常把以前的信件拿出来翻阅,注意力也从所谓的经营之道,转而从细枝末节当中了解焦顺的心性品格。   薛宝钗本就是个聪慧通透的,又惯能察言观色见微知著,这一用心揣摩之下,便发现了许多先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就听她娓娓道:“若以文观之,焦顺此人貌忠实猾,外莽而内狡,看似和光同尘八面玲珑,却多有离经叛道的叵测心思,偏他又是家奴出身以幸臣入仕,不为士人所容……”   “这等人日后或大起或骤落,却绝难循规蹈矩安守本分,引为奥援尚可,若结为姻亲至交只怕是福祸难料。”   “若哥哥能争气些也还罢了,有什么祸事也只我一人领受,可依着哥哥如今的心性,若真结了亲,咱们家多半就要沦为焦家的附庸,陪着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届时他若赌赢了还好,若万一赌输了……”   说到这里,她再次摇动臻首,脸上眼里似有不忍言之事。   宝钗这番剖析,碍于时代局限自然多有偏颇之处,可大体却还是刻画出了,焦顺骨子里那独属于穿越者的‘桀骜不逊’与‘贪心不足’。   薛姨妈听的呆若木鸡,好半晌才干巴巴道:“这、这不能吧?不都说顺哥儿得了圣眷前途似锦吗,怎么就……”   说着,她难以置信的摇了摇头,又盯着女儿问:“当真有你说的这般凶险?”   薛宝钗无奈苦笑:“我虽没有十足的把握,可这等事但凡有三分可能,咱们也没有拿身家性命往里填的道理。”   薛姨妈再次默然。   她对女儿的判断仍是半信半疑,可这种事情本就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沉吟良久,她终于点头道:“罢罢罢,听你的尽早搬出去就是,左右这京城里也不缺青年才俊,咱们慢慢挑总能寻个般配的。”   “妈妈!”   宝钗心下松了口气,缠上来不依的娇嗔着。   母女两个闹了一阵子,薛姨妈愈发香汗淋漓,便剥了娇生惯养的身子出来,用毯子虚裹住胸腹,舒展着拢在烟纱里的软玉长腿,发愁道:“虽则如此,你姨妈的好意又该如何回绝?难道把你方才那番话……”   “万万不可!”   薛宝钗连忙反对:“这等人怎敢胡乱得罪,倘若他日后一朝得了势,咱们却该如何是好?”   想了想,她又道:“其实女儿如今尚是待选之身,本就不该妄论婚配。”   “我的儿!”   这回薛姨妈却急了,捉住女儿雪雕似的腕子,连道:“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我可舍不得让你……”   宝钗无奈的再次打断道:“妈妈,这不过是托词罢了,您怎么倒当真了。”   “不是真的就好、不是真的就好。”   薛姨妈这才松了口气,拍着沉甸甸胸口道:“连你姨妈要进宫探视一次都不容易,你要真进了宫,我只怕哭瞎了眼也难再见你一回了。”   宝钗莞尔一笑,愈发腻在母亲身上。   温存了片刻,她才又提议道:“最好明儿一早咱们就过去,既不想接这茬,就该早早把态度摆出来,真等见了面再说反而不美。”   薛姨妈自是满口应承。   一夜无话。   转天母女两个用罢早饭,便结伴赶奔王夫人家中。   原想着先用待选的由头,提出要搬去紫金街老宅居住,然后再表示经过这几日筹措,已凑了一笔银子出来,让王夫人无需担心此事。   王夫人也是聪明的,应该不难明白这其中的意味,届时乱点鸳鸯谱的事情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可不曾想进门就发现院里的气氛十分诡异,丫鬟们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连那有体面的老嬷嬷也是噤若寒蝉。   别说是宝钗,连向来后知后觉的薛姨妈也瞧出不对来,忍不住脚下一缓,看向了身旁的女儿。   宝钗立刻小声提点道:“来都来了,总要进去瞧瞧,只是妈妈先不要急着开口,若这府里果真出了什么大事,咱们总不好再跟着添乱。”   薛姨妈颔首应了,母女两个这才进到了堂屋里。   这王夫人见了她母女两个,脸上就显出些尴尬,招呼她二人坐了,欲言又止长吁短叹的,连眼角浅显的细纹都显出愁容来。   宝钗进门前那番话,也是在提点母亲不要多事。   可薛姨妈见姐姐如此忧愁,到底还是没能按捺住关切之情,探问道:“姐姐,家里莫非是出了什么岔子?”   说着她又想到了什么,忙把身子往前压了压,将玉山也似的一对良心抵在炕桌上,紧张道:“莫不是大姐儿省亲的事情,又出了变故?”   要论荣国府当前的大事,自然以此为最。   王夫人原以为她母女一早突然登门,必是听了什么风吹草动,如今见薛姨妈胡乱揣测,脸上登时缓和了不少。   她微微摇头,苦笑道:“省亲的事儿还没批下来,不过应该也快了——我实是为了宝玉的事情闹心,他昨儿多吃了两杯,夜里又跑来胡闹,大晚上的竟连老爷都给惊动了。”   正说着,一个仆妇慌里慌张的就闯了进来,张嘴刚要禀报什么,扫见薛姨妈母女在列,就又攥着帕子支吾起来。   薛宝钗见状,正要找个由头和母亲一起避出去,不想外面又跌跌撞撞闯进来个小丫鬟,她约莫是一路跑的急了,进门佝偻着腰扶住膝盖,满头大汗嘘嘘带喘的说不出话来。   王夫人见状登时恼了,拍着桌子厉声呵斥:“我平时不与你们计较,你们倒愈发如了意了,这一个个还有没有规矩?!”   那丫鬟吓了个激灵,下意识嘶声叫道:“太太,金、金钏姐姐她、她跳井自尽了!”   “什么?!”   王夫人先一挺身站起来,随即又两腿发软的跌坐了回去,脸上的血色消了个干净,两手颤颤的数着佛珠,嘴里不住的念着‘罪过’二字。   薛姨妈闻言也是吃了一惊,忍不住追问:“是这屋里的金钏?她好端端怎么会去投井自……”   “姨妈。”   薛宝钗想到方才王夫人说宝玉夜里闹事,再想想近来金钏一门心思想去宝玉身边,心下隐约就有些揣测,忙截住母亲的话茬道:“丫鬟们一贯淘气的很,也未必就是要故意跳井,兴许就是在井边儿玩闹时,不慎失足掉进去的。”   说着,又板起脸呵斥那一大一小:“这等事情怎能捕风捉影以讹传讹,也难怪太太说你们没规矩!若闹得府里都这般胡说,岂不凭空惹出是非来?”   王夫人一听这话,也登时明白过来,知道这时候最要紧的封锁舆论,于是忙撑着炕桌起身道:“不错,你们这就传下话去,让各处不可妄议!”   顿了顿,又吩咐道:“让周瑞媳妇过去瞧瞧,毕竟是伺候过我的人,该怎么操办就怎么操办,切不可慢待了她的身后事。”   等那两个丫鬟仆妇领命退出去。   王夫人走到宝钗身边,拉着她的手没口子的赞道:“宝钗,方才也亏得你果决又明事理,若真由着她们乱传,坏了府里名声还则罢了,若影响到省亲的大事,我在老太太和老爷面前可就不知该如何交代了。”   说着,又摇头慨叹:“昨儿因她拿我的话在外面乱嚼舌根,我一时生气打了她几下,撵了出去,心想着过两天再接她回来,却没想到……”   说到这里,也不知是真情流露还是惺惺作态的红了眼眶。   “姨妈是个慈善人,故此才这么想。”薛宝钗见状,忙又宽慰道:“她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岂有这样大气性的道理!纵然真有这么大气性投了井,也不过证明她是个胡涂人罢了,算不得可惜。”   王夫人点头叹道:“这话虽然如此说,到底我于心不安。”   宝钗不以为意的笑道:“姨妈用不着念念于兹,不过多赏下几两银子发送她,也就算是尽了主仆之情了。”   王夫人微微点头:“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原本因突然听说金钏跳井死了,她一时心乱如麻慌了手脚,如今得了薛宝钗几句开解,也就渐渐镇定了下来。   想起昨天宝玉急吼吼找过来,闹着让自己不能把宝姐姐许给焦顺,再想想方才宝钗临危不乱,三言两语既帮消弭了是非,又不曾有什么逾矩的地方……   最后再看看宝钗现下乖巧贴心的样子,王夫人原本已经下定的决心,突然就又动摇了。   先前王夫人之所以想另攀高枝儿,最主要的原因自然是宝玉行情大涨。   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王夫人隐隐察觉到,宝玉对这桩金玉良缘十分排斥,所以干脆顺水推舟。   可昨天宝玉那急切的样子,却又打破了这一印象。   而方才宝钗的表现,虽还不能完全抵消‘攀高枝儿’的诱惑,却也在王夫人心里平添了不少砝码。   正心生犹疑之际,外面周瑞家的又匆匆寻了过来,却不急着进屋,只在门外拿着帕子一面故作姿态的抹汗,一面拿眼往薛家母女身上瞟。   “你这老货!”   王夫人这时自不会再避讳妹妹外甥女,当下转回罗汉床上,对外面喝道:“有什么事还不快进来禀报!”   周瑞家的心领神会,这才快过门槛小心翼翼的禀报道:“金钏家里已经把人带回去了,该嘱咐我都已经嘱咐过了,她爹娘知道是一时失足坠井,也只说这丫头命浅福薄,怪不得旁人。”   “阿弥陀佛。”   王夫人念了一声佛号,抹着眼泪道:“虽是她顽劣所致,到底是自小在我身边养大的,你支五十两银子给她家里送去,再看姑娘们谁新作了衣裳,拿两套给她裹妆下葬。”   “这……”   周瑞家的略一迟疑,为难道:“今年的冬装十月里就都发下去了,只老太太瞧林姑娘身子单薄,前儿才吩咐又给添了两件,如今倒还没来得及穿用……您看?”   王夫人双眉一蹙,摇头道:“林丫头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她原也三灾八难的,这衣裳又是老太太亲口赏下的,若拿去给人妆裹,只怕老太太不喜,她自己也忌讳。”   顿了顿,又忍不住幽幽叹道:“要是别的丫头,赏她几两银子也就完了,只是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如今只得让裁缝赶着做两件了。”   她口里说着,不觉又流下泪来。   宝钗忙道:“我前儿倒做了两套,拿来给她岂不省事。况且她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都是大差不差的。”   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   宝钗笑道:“姨妈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的。”   一面说,一面起身往外就走。   王夫人忙叫了两个人跟宝姑娘去,又亲自送出了门,眼见着薛宝钗消失在院外,她心下天平已成了四【宝钗】六【高枝】开。   等返回屋里和薛姨妈有一搭无一搭说了几句,突然想起她们母女这一早过来,还不知是为了什么。   于是便问薛姨妈的来意。   薛姨妈本就不是个有心计的,又少了宝钗这个主心骨,勉强支应了几句,到底还是泄了底。   听妹妹说银子已经筹措好了,又表示要搬去紫金街待选。   王夫人心下好不是滋味儿,又是羞惭又是泛酸。   若没有前面那些事情铺垫,她多半也就顺势应下了,可如今这番言语却起到了以退为进的效果。   想到宝钗自此就要另觅良缘,她素日里的那些好处就加倍浮现在王夫人心底。   越想越是不舍,她忍不住拉着薛姨妈劝道:“这节骨眼搬出去做什么,难道你就不想见一见大姐儿?”   顿了顿,又道:“再说这天寒地冻的,真要搬也等来年开春之后再做计较。”   王夫人到底还是没能放下攀高枝儿念想,于是特意留出了余地,好腾出功夫仔细斟酌衡量。   只是这一来……   焦顺那边儿却有些不好交代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玉钏奔丧怨难平,黛玉生疑风波起【上】   昨儿因和贾蓉聊的尽兴,焦顺陪着他多吃了几杯,便拉了银蝶在那偏院里胡天胡帝的快活。   作为尤氏的挂件附庸,银蝶难得被焦大爷独宠一回,自然恣意的逢迎,吹拉弹尝十八般手段俱都用上了,直闹到后半夜方才消停。   第二日起的本就晚了,偏尤氏又挺着毫无变化的肚子,跑来帮邢氏问计。   这一耽搁自然就赶不上点卯了。   焦顺索性又旷了半日工,拉着尤氏从长计议了一番,又托她带话给邢氏,让邢氏帮着留意王熙凤的动静——虽然还没想好该怎么以牙还牙,但若要对付王熙凤,邢夫人这个现成的帮手自是少不得的。   商量完正事儿之后,焦顺又搂着尤氏温存了一会儿,这才施施然回到了家中,准备等用了午饭再去衙门当值。   不想他褪去外裳,刚在客厅里躺平了,打算个先睡个回笼觉,外面突然就来了报丧的,说是金钏失足坠井死了!   焦顺登时一骨碌从罗汉床上爬起来,脑海中头浮现的一个念头却是:原来就是她!   他依稀记得原著中有个丫鬟,因为和宝玉不清不楚,最后跳了井,却不记得那跳井丫鬟的名字。   到如今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人就是玉钏的姐姐。   那边厢玉钏得了姐姐意外身亡的消息,更是当场就懵住了,直到被司棋轻轻搡了一把,她这才晃过神来,扯着那报丧的仆妇连声追问:“你莫不是听错了?!我姐姐好端端的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不可能的!”   那仆妇叹道:“这也是谁都想不到的事儿,难怪姑娘不信呢——可金钏姑娘确实是没了,如今尸首都已经送到你们家去了,姑娘若要奔丧,直接去宁荣巷就是。”   玉钏这才终于信了,失魂落魄的松开那仆妇,茫然的看着四周,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邢岫烟见状,先拿了半吊钱,出面把那报丧的仆妇给打发了,又吩咐让外面备下马车,一会儿好送玉钏回家奔丧。   然后她领着司棋、香菱两个,把玉钏近来常穿常用的东西都整理出来,准备放到车上让玉钏一并带回去。   因要停灵七天七夜才能发丧,又赶上这天寒地冻的,若不提前备下保暖、换洗的衣服,届时难免要吃些苦头。   见邢岫烟几个分头忙活,焦顺便上前将玉钏拉进怀里,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只这一下,就像是触动了什么消息机关,玉钏立刻埋首在焦顺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焦顺等她哭够了,这才翻出帕子帮她仔细擦干净涕泪,宽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咱们总要先顾活人,你爷娘老子这时候还不知伤心成什么样呢,你如今更要打起精神来,等回去好生劝慰劝慰,好歹别让二老坐下病来,如此你姐姐在九泉之下才能心安啊。”   玉钏啜泣着点头应了。   这时邢岫烟自里间出来,将一个荷包和两个小瓷瓶递给了玉钏,叮嘱道:“多的我也不说什么了,这荷包里是醒神丸,除晦提神用的;白瓶里是外涂的防冻霜,蓝瓶里是内服的保心丹,这几日谁也替不了你,你自己照顾好自己,缺什么就差人言语一声。”   见邢岫烟想的周全、说的情切,玉钏不由感激涕零,当下屈膝跪倒要给焦顺和邢岫烟磕头。   邢岫烟忙拉住了她,见司棋、香菱已经把行李收拾好了,便请示一旁的焦顺:“大爷,您看还有什么要示下的。”   焦顺一仰下巴:“取五十两银子,让她一并带回家去。”   “这……”   邢岫烟却没立刻应下,反道:“家里边儿不是散碎银子,就是整百整千的银票,倒没有现成的银锭,等我去钱庄淘换了,再让人连同贡仪一并送去吧。”   这分明是在说谎,家里五十两一百两的银锭从来不缺,连金条都备着好几根。   但邢岫烟这样说,肯定有她的道理,焦顺当面也就没有计较,只等把玉钏送上了车,这才追问究竟。   “凡红白喜事,都是给旁人看的。”邢岫烟悄声解释道:“她自己带回家也不好声张,单独差人送过去,才算全了她的体面。”   焦顺登时恍然。   玉钏最是个好面子的,带着这么些银子回去,多半忍不住要显摆,这一来倒显得浅薄了。   另差人单独送一趟,既全了她的面子,也免得她人前露怯。   其实这些事情焦顺也不是想不到,只是他没将太多心思放在丫鬟们身上罢了。   也正因此,才更需要有邢岫烟这样的贤内助帮衬。   ……   却说玉钏哭奔家中,亲朋故旧左邻右舍已来了不少,父母和嫂子都在外面应酬,独不见哥哥的踪影。   这玉钏娘家姓白。   白父白母见小女儿回来奔丧,忙引着她到了客厅灵前。   玉钏见北墙下两条长凳架着一块门板,姐姐的尸体就这么湿漉漉的躺在上面,忍不住大放悲声。   白母也和女儿抱头痛哭了一阵子,好容易才在三姑六婆的劝说下止了眼泪。   玉钏一边拿帕子抹眼角,一边忍不住问道:“我哥哥去哪儿了?姐姐到底是怎么死的?棺材可让人去准备了?”   听她发问,白母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白父则是阴沉着脸避重就轻道:“你哥哥就是出去订棺材了。”   得知哥哥的去向,玉钏微微点头,又问:“好端端的,姐姐怎么就失足掉进井里了?”   说着,又忍不住落下泪来,啜泣道:“我前儿才见过她,她高兴的什么似的,我问她是什么喜事,她还想瞒着我……”   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却迟迟不见父母搭茬。   玉钏不禁纳闷起来,擦干净眼泪狐疑的望向父母,见他们脸色有异,心下忽然打了个突兀,脱口问道:“爹、娘,我姐姐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   白父白母对视了一眼,正要搪塞几句敷衍过去,外面忽然就乱了营。   紧接着白家大嫂小跑进来,压不住喜色的指着外面道:“爹、娘,快出去迎一迎吧,周婶子替太太送抚恤银子来了,足足赏下五十两呢!”   她一边说,还忍不住亮出五根指头乱晃。   直到发现屋里三人都怒目而视,这白大嫂才发现自己犯了众怒,忙装模作样的拿帕子抹泪道:“这也算是丫鬟里独一份的体面,我那可怜的妹妹泉下有知,也该心满意足了,呜呜呜。”   白父白母连同玉钏,都懒得多看她一眼,就板着脸去迎周瑞媳妇。   周瑞家的当面说了些节哀顺变的套话,便奉上了五十两的银锭和两套新衣裳,道:“这是宝姑娘新做的,还不曾穿用过,也亏是她大度不忌讳,才有了金钏姑娘这等体面。”   听说是薛宝钗的衣裳,白氏夫妇脸上都有些古怪,看着那银子衣裳竟就没有上前接过。   只玉钏因在焦家听了些言语,猜到宝钗多半就是未来的当家主母,如今又不避不嫌送了衣裳来,遂感激涕零上前接过,对着周瑞家的千恩万谢,让她一定转给宝钗知道。   等周瑞家的走了,她捧着那衣裳折回屋里,还忍不住感慨连连:“这也就是宝姑娘了,若换成是……”   谁知正说着,白父突然上前劈手夺过那衣裳,狠狠一把惯在地上,发了疯似的乱踩。   “爹,你、你这是做什么?!”   玉钏冷不防被吓的倒退了两步,见父亲红着眼睛发狠,她也不敢上前阻拦,只好求助的望向了一旁的母亲。   不想又听白母抹泪道:“你姐姐昨儿晚上被撵出来,就是因为跑去多嘴,跟宝二爷说了薛姑娘的婚事!”   玉钏吃了一惊,忙又拉着母亲追问究竟。   既然已经开了口,白母也没什么好瞒着的,当下一五一十说了。   却原来金钏是听到王夫人和薛姨妈的对话,猜出王夫人想将宝钗许给焦顺,于是就跑去贾宝玉处卖嘴。   却不曾想一贯偏向林妹妹的贾宝玉,听说此事之后,竟迷了心窍一样,跑去王夫人面前反对这桩婚事。   后来王夫人查出是金钏走漏了消息,连夜将金钏赶了出来,最终导致金钏投井自尽香消玉殒。   “宝二爷怎能如此行事?!”   白玉钏听完之后,忍不住愤然道:“此事与薛家有什么相干,我姐姐分明就是被宝二爷害死的!”   她这一嗓子捅破了底,原本正咬牙切齿怒发冲冠的白父,却被吓得缩了脖子,全没有方才迁怒宝钗的劲头,咽着唾沫讪讪道:“也、也不好这么说吧。”   白母更是急的上前去捂玉钏的嘴,做声作色的呵斥道:“你这丫头疯了不成,这话也是能浑说的?若传到府里让太太知道,你还活不活了?!”   玉钏退后半步避开母亲的手,梗着脖子不忿道:“他能做的出来,我倒说不得了?再说他家纵有杀人灭口的手段,总也要看我们家大爷答不答应!”   若仍在王夫人身边,这话她是决计不敢说的。   可如今既然身在焦家,对荣国府的敬畏自然就少了许多。   白父听了,连连顿足:“你这丫头好不晓事,焦大爷能护得了你,还护得住我和你娘、你哥哥不成?你再这么嚷嚷,只怕一家老小都要被你害死了!”   玉钏闻言,也只得不情不愿的闭上了嘴。   白母见女儿消停了,后怕的隔着窗户往外瞧了瞧,见院里的亲朋故交都在忙活,并没有注意到这屋里的动静,这才松了口气。   她捡起了地上散落的新衣裳。一面拍打着上面的尘土,一面道:“总也是薛姑娘一片好意,我拿去洗干净给金钏换上吧。”   说着,就要往外走。   玉钏忙上前拦下,提醒道:“外面叔伯婶婶都在,若让谁瞧见这衣裳上的脚印岂不麻烦,还是我去打了水来,在屋里洗干净再拿出去晾晒吧。”   白母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却担心女儿心下郁愤难平,出门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于是硬着心肠主动替宝玉开脱道:“要说这事儿也怪你姐姐没个轻重,太太的私事听了便听了,偏要去跟宝二爷说,若不然又怎会惹出这样的祸事来?”   白父也在旁边长吁一声:“你姐姐一向精明,偏这回就做了糊涂鬼。”   玉钏听了这话,心下却突的恍然大悟。   旁人不知道金钏为何突然这莽撞胡来,她却隐隐猜出,姐姐前几日已经把身子给了宝玉。   大概也正因如此,金钏自觉与宝玉的关系不比从前,再加上因恋奸情热,便失了分寸忘了尊卑,一味的只顾在宝玉面前卖好。   想通了这节,玉钏不由得悲从中来,她这姐姐一门心思要给宝玉做小,整日里想的念的全是宝玉。   却不想刚舍了身子予他,又因他枉送了性命。   想想当真替姐姐不值!   原书中玉钏一直在王夫人身边,所思所想受姐姐熏陶,心下实也惦记着要做宝玉的枕边人。   故此姐姐死后她虽然伤心,实则对这魂牵梦绕的翩翩公子,却并没有那么恼恨,所以被宝玉哄了两回竟就把姐姐抛在了脑后。   然而现在玉钏的身心早都被焦顺填满了,自然不会如原著那般‘大度’,她守着姐姐的棺椁灵位,心下的怨愤始终难平。   可看父母的态度,又显然不愿为姐姐伸张——甚至于连她自己,一想到要对上荣国府,也不由得心生退意。   但这口恶气不出,又实在让人心有不甘!   ……   与此同时。   贾母院中的林黛玉,也听说了金钏投井的消息,不过这件事带给她的震撼,很快就又被宝玉突然病倒的消息给盖过了。   她带着紫鹃和雪雁,匆匆赶到了宝玉院里,还没进门就听宝玉在里间嚎啕痛哭。   林妹妹紧赶了几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便忍不住关切道:“这又是怎么了?昨儿还好好的,今儿怎么就……”   “林妹妹、林妹妹!”   不等她把话说完,贾宝玉就一骨碌从床上滚了下来,衣衫不整赤着双脚就往外迎。   见到黛玉,他两手抓住林妹妹的纤细的双臂乱摇,泪流满面的哭诉道:“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啊!”   林黛玉虽被晃的眼花,这话又没头没尾,可还是结合先前听到的消息,迅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瓜子脸上也禁不住变了颜色,反抓着宝玉的胳膊追问:“金钏的死和你有关?这到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端端的,她怎么就掉进井里淹死了?!”   “这……”   刚刚贾宝玉见到最亲近的林妹妹,没有多想就扑上来哭诉,可被林黛玉这一连串的发问,却陡然想起了昨天晚上,自己连夜去见母亲的用意。   当下他就犹豫起来,心道林妹妹一向就爱疑神疑鬼,无端都要吃宝姐姐的飞醋,这等事情若说出来,岂不更要惹得她大发雷霆?   若只是发怒也还罢了,这天干物燥的,若一时急的又咳起来,却如何是好?   这心虚当中又杂了关切,于是他避开了黛玉的目光,支吾道:“她、她昨儿跟我说了些胡话,我一时信以为真,就去找太太分说,不想那话是她偷听来的……”   林黛玉听的一头雾水,纳闷的继续追问:“到底是什么胡话,值得你去太太面前分说?何况既是她偷听来的,却怎么也不拦着些,由着你去和太太当面对质?”   “我、这……”   宝玉被问的张口结舌,一咬牙,撒开黛玉挥拳在自己头上乱砸,嘴里哭喊道:“是我害了她,都是我害了她啊!”   那一拳拳乒乓乱响,林黛玉瞧的心疼至极,一时那还顾得上再追问,忙拉住他的腕子不让再砸。   恰巧袭人捧了药汤进来,见状跌足道:“小祖宗,你这才坐下病,这大冷的天又光着脚下地,莫不是想拉着我们一起给金钏陪葬不成?!”   遂上前好说歹说,和林妹妹一起将宝玉扶回屋里躺下。   林黛玉哄着宝玉喝了汤药,又坐在床前守着宝玉说话。   直到他眼角带泪的睡着了,这才依依不舍的起身,拉着袭人到外间悄声问:“昨儿到底怎么了,竟就生生闹出了人命来?”   袭人抬手拢了拢鬓角,顺势避开林黛玉的目光,一面取了茶水给林黛玉道上,一面敷衍道:“昨儿晚上金钏过来,说是太太又话要吩咐,独自拉着宝玉在屋里说小话,我们想着有她在二爷跟前,就都去了厢房里闲话,后来到底怎么回事,我们也不大清楚。”   见她推说不知,顺带连旁人也都捎上了,林黛玉无奈之下,只得又折回屋里继续守着宝玉。   这会儿的功夫,各处姐妹们也都陆续得了消息,前来探视宝玉,一个接一个络绎不绝的,即便宝玉后来清醒过来,林黛玉也没机会再追问究竟。   而等到了傍晚,宝玉突然又发起烧来,满口的胡话说个不停,林妹妹心疼还心疼不过来呢,自也就把探究真相的念头抛在了脑后。   眼见月上三竿,哄着宝玉再次服了药沉沉睡去,林黛玉也不好继续逗留,只得失魂落魄的回了贾母院里。   这一夜翻来覆去不曾睡踏实。   好容易捱到天亮,林黛玉匆匆用过早饭之后,又拿脂粉略略掩饰住脸上的倦容,连紫鹃雪雁都没带,就独自出了家门,准备再去探视宝玉。   不想路过一处偏僻所在,忽听后面有人高声叫道:“林姑娘留步、林姑娘留步啊!”   林黛玉闻声回头望去,看清来人的面相先就是一愣,暗道她这时候来找自己做什么?   也不怪林黛玉纳闷,后面那人穿着一身素白的孝服,却正是金钏的妹妹玉钏。 ###第二百七十六章 玉钏奔丧怨难平,黛玉生疑风波起【中】   要问玉钏缘何在此,事情还得从昨天说起。   因得了王夫人的赏,送走周瑞家的之后,白父白母竟就商量着要去府里给太太磕头谢恩,白家大嫂更是极尽阿谀之能事,只把玉钏的气的够呛。   可她毕竟人微言轻,再怎么反对也无济于事。   下午她和父兄守着灵堂,坐在守哀的草席上越想越气、越想越是心凉。   姐姐因在府里颇有些体面,一向最得父母宠爱,玉钏还曾因此心生嫉妒,觉得只有姐姐才是父母的心头肉,谁知到如今,却也难逃人走茶凉的境遇。   若有一日自己也这般不明不白的去了……   正满心的凄苦之际,司棋、香菱香菱就奉命送了奠仪来。   约莫是知道王夫人先前赏下了五十两银子,她二人捎来的奠仪只有三十两现银,余下的则折成了白绢六匹、猪羊肉各五十斤。   满院子亲朋故旧见了,都说这姐儿俩好大的排场,不过一个是死后殊荣,一个是生前体面,前者显然又不如后者多矣。   玉钏当众接了奠仪,听着周遭议这些议论,心下登时熨帖的不行,再不复方才的心寒凄苦。   暗道父兄兄嫂全都靠不住,自己后半辈子果然还要指着焦大爷!   这般想着,她索性也打了谢恩的名头,跟着司棋、香菱两个回了焦家,在东厢恋栈逗留到入夜,只等着焦顺回来一诉衷肠。   而焦顺散了衙之后,满脑子都是明儿和薛宝钗会面的事儿,莫说是什么金钏玉钏,连王熙凤的事情都抛在了脑后。   直到进门瞧见一身孝服的玉钏,泪盈盈俏生生的拜倒在脚下,他这才想起早上还死了个人。   伸手将玉钏扶起来,瞧着她白衣素裹的样子,‘蕉’顺不觉食指大动,满心都是‘人不能、至少不该……’、‘趁热……’的人性挣扎。   恰在这时,外面禀报说是王夫人差了人来。   焦顺这才稍熄了骄奢淫逸的念头,示意玉钏先到南屋里回避,然后召见了前来传话的仆妇。   原以为这是要通知他,明儿什么时间在什么地点碰头来着。   不曾想那仆妇进门之后,却表示太太因金钏的死伤心过度,所以取消了明天的磋商事宜。   这也是人之常情,焦顺起初也并未怀疑什么,只随口问了句要推迟到什么时候。   那仆妇摇头说是不知。   焦顺也就没有再问,准备等过两日再做计较。   但玉钏在隔壁听了,却知道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等那仆妇一走,她就把金钏传信、宝玉夜奔的事情跟大爷说了。   焦顺这才知道事情有变。   当下把个焦顺恨成什么似的,气咻咻在屋里来回踱了几圈,一咬牙愤然道:“好个宝二爷,亏我一贯还礼让着他!既然他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平白坏了我的好事,那就不怪我砸了他的铁饭碗!”   遂将玉钏留在家中过夜,一早又让她守在林黛玉的必经之路上,只等着林妹妹露面,便行那釜底抽薪之计!   ……   却说林黛玉见是玉钏拦路,纳闷之余也忙上前宽慰道:“你姐姐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好端端的,谁成想就有这样的意外……”   话还没说完,玉钏突然屈膝跪以头抢地,哭喊道:“姑娘,我姐姐实在死的冤枉啊!”   林黛玉吓了一跳,想起昨儿宝玉的表现,心知这其中必有隐情。   然而她虽然好奇,却也知道这摊浑水轻易趟不得。   何况那金钏是王夫人心腹,和自己一向不怎么亲近,甚至隐隐怀有敌意,若为了给她打抱不平,反给自己乃至宝玉招来麻烦,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当下林妹妹后退半步,冷了俏脸道:“姑娘这是把我当成青天大老爷了?真要有什么冤要诉,这府里有老爷太太,外面有顺天府衙门,哪里伸张不得?何苦来为难我一个弱女子?还是快快起来,各自留些体面的好。”   林黛玉说着,作势就要抽身而去。   但玉钏接下来一句话,却又把她定在了当场。   只听玉钏哭诉道:“我找姑娘不是为了喊冤,只是怕姑娘和我姐姐一样,到死也还被人蒙在鼓里!”   林黛玉转回身狐疑的端详了玉钏两眼,小心试探道:“这是什么意思,你把话说……”   没等她把话说完,玉钏就自顾自起身,压着嗓子神神秘秘的道:“这里不方便,姑娘且随我寻个僻静处说话。”   也不等林妹妹反应,她自顾自就钻进了不远处的竹林当中。   林黛玉略一犹豫,终究还是没忍住跟了上去,板着脸道:“你要是敢戏弄我,瞧我不让邢姐姐治你!”   “我哪敢戏弄姑娘?实是昨儿……”   玉钏见她已入彀中,也便没再卖官司,直接将焦顺删加工过的事‘实’经过娓娓道出。   大体上倒没多少改动,只是突出了金钏的一往情深,又将她专门过去卖嘴的事情,说成是催促宝玉讨人之余,不小心说漏了嘴。   “谁成想宝二爷听说太太要把宝姑娘许给我们家大爷,当下像是犯了失心疯一样,就要去找太太当面反对这桩婚事。”   “任我姐姐百般哀求,宝二爷都不管不顾……”   “后来我姐姐被太太赶了出去,又让尽快配了人家——可我姐姐刚刚失身于宝二爷,真要是许了旁人,日后如何向夫家自证清白?”   “没奈何,只得去求宝二爷千万给自己一条活路,谁知、谁知她竟就一去不复返了!”   “府里说什么失足落水,可我姐姐明明是去找宝二爷的,宝二爷何等金贵,难道会在那井边上等她不成?”   种种细节都突出了贾宝玉的无情,最后更是映射他有杀人的嫌疑!   林黛玉自然不相信宝玉会亲手杀人,但是……   想到昨儿宝玉哭喊是自己害死了金钏,金钏的死显然和他脱不开干系。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宝玉竟是为了反对宝钗和焦顺的婚事,才生生害死了一片痴心的金钏!   怪不得他昨儿支支吾吾,始终不肯告诉自己实情!   怪不得袭人几个明明神情有异,偏又都推说不知就里!   怪不得玉钏说是怕自己和她姐姐一样,死到临头都还被人蒙在鼓里!   却原来……   他心里果然惦记着那金玉良缘!   平素所言所行,不过是哄骗自己罢了!   林黛玉一时只觉得万念俱灰,胸膛里仿佛被塞进了一把烧红了的铁钳,死死钳住了自己的心脏,似要把那七窍玲珑心剪成段、压成粉、再烧成灰!   她檀口微张想要说些什么,却喉咙发甜,噗的一声喷出满口血雾,烂木头似的仰头便倒!   “林姑娘!”   玉钏吓了一跳,急忙伸手扶住了她,却见林妹妹紧闭着双眼,早已经人事不省。   这下子玉钏可真慌了,暗道林姑娘不会就这么一命呜呼了吧?   有心喊人把她抬回去侦知,却又怕担上害死林黛玉的罪名,最后一咬牙,干脆抛下林妹妹在竹林里,自己慌里慌张的回了焦家报信儿。   焦顺得了禀报,登时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派玉钏去找林黛玉,一是想报复贾宝玉坏了自己的姻缘,二来也是想试试能不能趁机撬贾宝玉的墙角。   谁成想林黛玉竟就当场昏死了过去……   这大冬天的,她一个身娇体弱的女子,本就急怒攻心伤了肺腑,若再染上风寒,只怕当场就死了也未可知!   有心前去搭救,却也担心因此沾上因果。   好在他毕竟不是玉钏,另有手腕人脉可用。   当下修书一封,让香菱送去了宁国府。   不多时,就听说尤氏派银蝶过府探视贾宝玉,不想半路上撞见晕厥在地的林妹妹,于是喊人将她送回家中诊治的消息。   焦顺这才稍稍放心下来,遂又安排邢岫烟前去探视。   傍晚时分,两眼通红的邢岫烟才回转家中,说林妹妹虽然已经醒了过来,却如同泥胎木塑似的不言不语不吃不喝。   这先病了个宝玉,又倒下一个黛玉,直如伤了贾母两块心头肉,连带这老太太也病倒了。   如今阖府上下都乱的不成样子。   焦顺得了这消息,心里虽觉畅快,却也担心黛玉就此香消玉殒,于是让邢岫烟找出南边送的补品药材,选那对症又珍贵的,一股脑全都送了去。   邢岫烟原就有些疑惑,这一来终于按捺不住了,拐弯抹角的提醒道:“明儿您还要与薛家商谈抵押借款的事儿,如今……”   “这事儿休要再提。”   焦顺把手一扬,烦躁道:“我跟薛姑娘的姻缘,早被贾宝玉给搅黄了!”   他知道以邢岫烟的才智,若一味欺瞒只会起到反效果,故此便把删改般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的讲给了邢岫烟,又道:“玉钏恨他害死了姐姐,反复求我帮着报仇,我正好也被他坏了姻缘,所以顺水推舟……”   说到这里,无奈摇头:“却不想竟险些害了林姑娘的性命。”   邢岫烟这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那金钏莫名其妙就死了,贾宝玉又稀里糊涂的病了。   不过随即她又产生了一个疑问,于是小心翼翼的试探道:“这么说,爷只是因为于心不安,所以才想着尽力弥补?”   “这个么……”   焦顺看了看邢岫烟的神色,知道她多半是猜出了些什么,干脆直说道:“弥补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也是想着,他贾宝玉既然惦记着薛姑娘,自没有再耽误林姑娘的道理。”   说着,又正色道:“我实喜林妹妹恩怨分明,又敢作敢为的脾性,更怜她孤苦无依所托非人。”   虽然早就有所揣测,可焦顺这互换偷家的做法,还是让邢岫烟檀口微张,一时不知如何以对。   至于焦顺说是喜欢黛玉云云,她也只信了一半,且并不怎么看好此事。   犹豫再三,忍不住再次提醒道:“林姑娘和宝二爷自小便在一块吃住,这青梅竹马的情分……”   “正因是青梅竹马,才伤的更深!”焦顺打断了她的话,义正言辞的道:“我这其实是在救林姑娘的性命,否则这回饶过了宝玉,下回只怕更要加倍伤她的心了!”   邢岫烟闻言,面色却禁不住有些古怪,讪讪提醒道:“爷,您、您日后不是还要兼祧么?”   宝玉纵然花心,自家这位大爷又能好到哪去?说是半斤八两也不为过!   “这不一样。”   谁知焦顺理直气壮道:“林姑娘对宝玉痴心一片,对我却未必如此深情——都说是情深不寿,既然感情没那么深,伤的自然也没这么重。”   邢岫烟听的一时无语。   但这话虽是歪理邪说,可细想倒也不无道理。   焦顺看出她有所松动,忙趁热打铁道:“咱们处了这些日子,爷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真要是嫁过来,我自然不会苛待了她!”   “老爷太太更是慈善人,凭她是官宦之后,正经的千金小姐,就绝不会为难她。”   “再加上还有你这好姐姐掌家,这上上下下一团和气的,岂不强过荣国府里那些勾心斗角?!”   这一番话,邢岫烟倒不是不能反驳,可她即便再怎么善良,再怎么怜惜林黛玉,屁股也只能坐在焦顺身上,又怎好一而再再而三的质疑他?   何况这事儿也确实是贾宝玉挑起来的,焦顺以牙还牙、玉钏有仇报仇,也都是人之常情。   于是邢岫烟微微一叹,无奈道:“爷跟我说这么多,可是要妾身从中做些什么?”   焦顺嘿嘿一笑,上前将邢岫烟揽在怀里,耳鬓厮磨着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你近来多去看顾她些,等她承了情,再暗中漏些口风——这事儿不妨让司棋来,她一贯口直心快,失口说出我的心思也不为奇。”   “林姑娘一开始多半未必能接受的了,但至少先给她提供除宝玉外的另一个选择,然后咱们再潜移默化……”   “再有就是紫鹃、雪雁,她两个是林姑娘的心腹,若能说的她们倒戈自然如虎添翼——恰好金钏这事儿,丫鬟们最能感同身受。”   “可以让玉钏时常在她们耳旁埋怨宝玉情薄,再适时拿晴雯举例……”   “若这法子有成效的话,爷再从司棋、香菱、玉钏当中选一个,抬举做姨娘——当然,肯定越不过你去——正所谓千金买马骨,届时看她们动不动心!”   “这些都不用急于一时,毕竟林姑娘年纪尚小,咱家那院子也还有一两年才能盖好。”   听自家大爷这一番长篇大论,显然是早就拿定了主意,邢岫烟心下暗暗苦笑不已,知道这事儿是容不得自己推脱了。   既如此,也就只能尽力而为,争取让林妹妹心甘情愿的嫁到焦家——若能如此,对林妹妹来说,或许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 ###第二百七十七章 玉钏奔丧怨难平,黛玉生疑风波起【中二】   宝玉和黛玉都还好说,十一月十三下午贾母这一病,荣国府里却当真乱成了一锅粥。   到了第二天一早,贾政、贾珍、贾琏、王夫人、尤氏、李纨、王熙凤等人,便都齐聚在她床前进孝。   至于几个小的,则多去了宝玉屋里聚齐。   却说这贾母虽在病中,却还一心惦念着宝贝孙子,用过早饭就连声叮嘱众人道:“林丫头也病倒了的事儿,可千万别让宝玉知道,不然这小祖宗又不知要闹出什么来了。”   王熙凤上前替她掖了掖被角,宽慰道:“老祖宗放心,我们都知道轻重的,哪敢让宝兄弟知道这事儿?只是……”   “只是怎得?”   “只是他们俩打小就亲近,一两日还瞒得住,天长日久的不见林妹妹过去,宝玉恐怕就要起疑了。”   她这却是提前打好预防针,免得真闹出什么来要担责任。   “这……”   虽有推脱的意思,但王熙凤的话也确实在理,贾母恹恹的点了点头,无奈叹道:“唉~能瞒一日算一日吧,总也先等他养好了身子再说。”   说完,她就忍不住又迁怒起了儿子、儿媳,没好气的数落着:“一走就是大半年,我还指着你回来就能享享清福呢,不想没几日就稀里糊涂死了个金钏,生生吓病了宝玉、黛玉——你们守着我作什么,我一时还死不了,去!该做法做法,该驱邪驱,看到底是……”   “老祖宗!”   听她说起了鬼神邪祟,王熙凤急忙截住这话茬,道:“不过是天干物燥受了风寒罢了,哪里就扯上什么神神鬼鬼了?再说就真有不妥,等娘娘省亲的事情定准了,这天赐洪福紫气东来,还有什么遮不过去的?”   贾母听了这话,登时醒悟自己方才的言语十分不妥,如今正是敦请省亲的要紧关头,若传出荣国府出了邪祟的风声,岂不坏了大事?   她连忙颔首:“是我越老越糊涂了,小孩子们哪年入冬不得病上一两回,至多十天半月也就该好了。”   王熙凤松了口气,嬉笑道:“呦~您可不老,这惦记的事儿比我们还多呢。”   一说一笑,也就把方才那茬给略过去了。   王夫人投给凤姐儿一个欣赏的眼神,随即岔开话题道:“算算日子,你公公今儿也该出关了,怎么没和你婆婆一起过去接他?”   这明显是存了祸水东引的心思。   “可说呢。”   王熙凤叹了口气,无奈道:“这事情都赶到一块去了,我们太太昨儿也闹毛病呢,原本强撑着要来探望老太太,被我好容易给拦下了——今儿说是先等用了药,再过来探视了老太太,然后就近接老爷回家。”   说曹操曹操就到,王熙凤话音未落,一脸病容的邢氏就挑帘子进了里间,恹恹的上前见过了老太太。   她这病自是装出来的,原是焦顺和尤氏给出的主意,让她借机避开这‘小别胜新欢’的档口,以贾赦喜新厌旧的性子,等在家耍腻了,憋不住跑出去撒野的时候,自然也就不会对她多做关注了。   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邢氏这边刚在东跨院里称病不出,转头贾母就跟着病倒了——这婆婆既然病了,做儿媳的再怎么都要打起精神过来探视才成,自然也就没理由不去迎接贾赦了。   且不提邢氏心下如何郁闷。   却说见了这大儿媳,贾母心下本就有三分不喜,待想到她还要去接贾赦这混世魔王出关,三分不喜便立刻涨到了十分。   都不等邢氏把一应套话说完,老太太就板着脸道:“接上老大之后,你们夫妻也不用过来见我了,直接回家歇着去吧——但凡他日后能收敛些,就比什么都强!”   【这里为书友的疑问插入解释一句,原著里写到回自己的院子时,很多地方都用了‘家’字,可见府和家并不完全等同,存在大家小家之别。】   在老太太跟前讨了没趣,邢氏讪讪分辩了两句,见压根也没人在听,便悻悻的偃旗息鼓,示意贾琏夫妇跟着自己去接丈夫出关。   路上邢氏想起焦顺的嘱托,斜眼扫量着王熙凤,心下暗暗发狠不已。   这小娼妇每每对自己阳奉阴违,碍于老太太和弟妹王氏护着,总也奈何不得她,如今有畅卿牵头谋划,又有珍哥儿媳妇引为奥援,必要叫这浪蹄子好看!   王熙凤自然感觉到了邢氏目光里的异样,但她左思右想,也没想出自己近来有哪里得罪了婆婆。   难道是……   凤姐儿的目光不自觉飘向了贾琏。   如今两夫妻是几近反目,有什么坏事她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贾琏。   一路各怀心思。   等到了小佛堂前,就听贾赦在里面踹门怒骂,喝问为何还不放自己出去。   守门的婆子正缩着脖子装鹌鹑,见到邢氏等人如蒙大赦,慌不迭拿钥匙开了门锁。   贾赦沉着脸从里面出来,刚要呵斥邢氏等人来的太晚,王熙凤便抢着道:“老爷,老太太犯了痰症,如今正在床上静养,可不敢惊动了她老人家。”   听说老太太病了,贾赦先就是一愣,随即脸上竟就露出惊喜之色,他忙用袖子掩了,闷声道:“怎会如此?足见这诵经祈福,全没半点狗屁效用!”   同时心下却暗暗嘀咕,自己这些天的诅咒竟然见效了,看来鬼神之说未必就是假的。   任谁也想不到,就因为这一回误打误撞,贾赦日后竟就笃信了巫蛊。   ……   话分两头。   邢岫烟也是一早就到了黛玉屋里。   现今病倒的三人当中,实属林黛玉的病情最重,却也属她这里最为冷清。   毕竟另外两人,一个是荣国府的实际掌舵人,另一个则被视为荣国府的光明未来。   似林妹妹这样无父无母寄人篱下,又一贯嘴不饶人的主儿,被选择性忽视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故此紫鹃雪雁对邢岫烟尤为感激,几乎把她当成了主心骨看待。   邢岫烟原就与黛玉相善,又因焦顺图谋不轨心存歉疚,自也是加倍的悉心照料。   然而直到这日下午,也不见林黛玉真正清醒过来。   紫鹃愁的肝肠寸断,又见老太太屋里各路大夫往来不断,林妹妹这边儿却只上午来问诊过一回,便咬牙欲去老太太屋里讨个‘说法’。   邢岫烟、雪雁好容易拦住,她又想到以往黛玉病了,都是宝玉在催医问药,遂又打算去宝玉处搬请救兵。   若依着焦顺的筹划,这时候万不能让黛玉再和宝玉扯上干系,但邢岫烟见林妹妹病情始终不见好转,略一迟疑,还是没有出面阻拦。   只是还不等紫鹃出门,院子里就开了锅似的喧闹起来。   三人竖着耳朵听了几句,却竟是太医院院使亲自前登门问诊。   原来上午的时候,隆源帝差人送了个八音盒来,还捎上了图纸和心得体会,准备让宝玉照着仿作一个,结果却听说宝玉和贾母都有恙在身,于是点名让太医院院使亲来诊治。   而贾母到底还是记挂着黛玉的,自己领了医嘱,便又恳请那秦院使为黛玉诊治。   这秦院使也不愧为太医院的魁首,一手金针度穴施展下来,便让黛玉咳出血痰悠悠醒转。   等秦院使留下药方,在贾政等人的陪同下转去前厅吃茶,王夫人、李纨等人宽慰几句,也纷纷离开之后。   林黛玉的目光就死死锁定在邢岫烟脸上,涩声问道:“我听说,太太有意要把宝姐姐说给焦大人,不知可有此事?”   “这……”   邢岫烟抿紧了双唇,若按照焦顺昨晚的交代,自该直言不讳,以便加深林妹妹对宝玉的恶感,只是如今林妹妹尚在病中,最忌情绪剧烈波动,邢岫烟又怎忍心当面戳破她最后的希望。   可即便邢岫烟不曾开口,林妹妹也已经从她的犹豫当中得到了答案,甚至还从中猜出了更多。   “原来……咳咳、原来……咳咳咳……”   黛玉张嘴想说些什么,可刚起了个头就剧烈的咳嗽起来,满脸痛苦的侧转着身子,柔弱的身条在被子里面弓成了小小一团。   紫鹃忙上前又是拍背,又是灌银耳燕窝汤,好容易等黛玉止住了咳嗽,便回头替黛玉哀求道:“邢姑娘,我们姑娘病刚好些,有什么事情您就别瞒着她了,您说完,我们保证不往外传就是!”   她不明就里,听说王夫人要将薛宝钗说给焦顺为妻,心下就喜不自禁,只道姑娘多年来的心病,总算是要除根了!   后来林黛玉突然犯病咳嗽,紫鹃也只当是因为这天大的喜讯,迟迟得不到邢岫烟确认所致。   故此林黛玉刚好些,她就忍不住催问起来。   迎着紫鹃满含希冀的目光,邢岫烟暗叹一声,无奈的点头道:“确有此事。”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紫鹃喜笑颜开,顺势跪在脚踏上连道了几声‘佛祖保佑’,又转向黛玉道:“姑娘,这回可算……”   说到半截,这才发现林黛玉神情不对,脸上竟是半点没有欣喜的意思,甚至看上去颇有些黯然神伤。   紫鹃不由诧异道:“姑娘,您这是怎么了?宝姑娘许了……有了好归宿,咱们应该替她高兴才对!”   林黛玉的目光却直接越过了她,盯着后面的邢岫烟认真道:“原来姐姐什么都知道了。”   邢岫烟苦笑道“昨晚上回去之后,大爷让我把应景的补品药材一股脑都送过来,我觉得事情有异,这才问出了实情——至于我们爷,则是因为玉钏见妹妹晕厥在地……”   焦顺虽然信任邢岫烟,却也并没有将真相和盘托出,而是选择了倒因为果——即,玉钏见林姑娘昏死过去,慌急之下回家求助,故此焦顺才得知了真相,并设法暗中引导,让人救下了黛玉。   听完这番话,黛玉还不曾如何,紫鹃却登时恼了,愤然道:“她怎能就这么抛下我们姑娘跑了?!若是救治及时,或许……”   “紫鹃!”   林黛玉喝止住紫鹃,目光坚定的望着邢岫烟道:“大致上的事情,我都已经听玉钏说了,只是还有些细处不甚明了,望姐姐能为我解惑。”   “这……”   “我宁死也不做金钏那样的糊涂鬼!”   邢岫烟刚一犹豫,黛玉便掀开被子,撑着床柱咬牙起身道:“姐姐若不肯说,我现在就去找宝玉、找焦大人、找玉钏当面问个清楚!”   “你、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见她态度坚决,邢岫烟也只得妥协。   林黛玉这才转向紫鹃道:“紫鹃,你先出去吧,我和邢姐姐有些私事要说。”   紫鹃虽不情不愿,却也只能乖乖退出了门外。   正在外面熬药的雪雁见她出来,忙起身问道:“姐姐,姑娘可好些了?”   紫鹃点了点头,吩咐道:“你去老太太屋里走一遭,就说姑娘已经大好了,让老太太千万放宽心。”   等雪雁领命去了,紫鹃便代替了她,心不在焉的守在那小火炉前。   正满脑子琢磨屋里二人在说些什么,忽听身后有人招呼道:“紫鹃姐姐,林姑娘可是已经醒了?”   “醒了,正在屋里……”   紫鹃嘴里答着,抬头看向来人,却发现来的竟是玉钏!   却原来玉钏听说林黛玉醒了,便按照焦顺之前的交代,特意赶过来‘谢罪’。   “好啊!”   见是始作俑者到了,紫鹃登时一跳三尺高,指着玉钏的鼻子骂道:“我们姑娘都差点给你害死了,你竟还有脸来……”   “姐姐小声些!”   玉钏先是双章合十做了乞求状,见紫鹃不依不饶,干脆压着嗓子呛声道:“我亦是苦主,宝二爷才是罪魁祸首,紫鹃姐姐不分青红皂白苦苦相逼,难道是想卖了林姑娘,好去宝二爷屋里不成?却怕我姐姐便是你的前车之鉴!”   这一番话倒把紫鹃给说蒙了。   她张了张嘴,还想继续追问究竟,却早被玉钏连推带搡的弄进了屋里。   进屋后,玉钏又指着里间问道:“林姑娘是在里面吧?”   不等紫鹃回答,她就自顾自往里闯。   “你给我站住!”   紫鹃急忙扯住了她,声色俱厉的威胁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先说清楚,不然别想去见我们姑娘!”   “怎么回事?”   玉钏冷冷一笑:“还能是怎么回事?二太太要把宝姑娘说给我们大爷,结果我姐姐不慎露了口风,惹得二爷连夜大闹了一场,就把这事儿给搅黄了!”   说着,她狠狠挣开紫鹃的拉扯,先指着外面道:“我姐姐也因此枉送了性命!”   然后又指了指里间:“林姑娘得了消息,也气的当场人事不省。”   最后再次对紫鹃冷笑道:“如今姐姐也清楚前因后果了,却不知敢不敢像这样冲宝二爷发狠!”   说完,挑帘子就进了里间,只留紫鹃虚抬着胳膊僵在原地,满脸的难以置信。 ###第二百七十八章 玉钏奔丧怨难平,黛玉生疑风波起【中三】   玉钏怼了紫鹃几句,趾高气昂的进到了里间,谁成想进门就先与邢岫烟打了个照面。   她不由得一愣,气势也萎了三分。   但事到临头也容不得玉钏退缩,何况焦顺还许诺了,只要她在这件事情上表现的足够好,就抬她做姨娘——这可是玉钏等着盼着的头等大事,为此什么避讳都顾不上了!   于是她一咬牙,抢前两步屈膝跪倒,磕头道:“都是我胆小怕事,才险些害了姑娘的性命,姑娘如今要打要杀都使得——但我当时对姑娘说的那些话,绝没有半句虚言!”   前面那些赔礼谢罪都是虚的,把昨儿那番话彻底敲死了,才是玉钏此行的真正目的!   林黛玉原本恹恹的歪在床上,见玉钏这般惺惺作态,便撑着身子想要起来,可到底是病中,身上少了力道,试了两次都没能起身,便向一旁的邢岫烟道:“邢姐姐,你快帮我扶她起来。”   等邢岫烟上前去搀扶,她又对玉钏道:“事不平则鸣,我再怎么是非不分,也没有怨怼苦主的道理——何况若不是你,我如今只怕还被蒙在鼓里,纵死了,也只是个糊涂鬼。”   邢岫烟刚扶起玉钏,听她这话忍不住劝道:“好妹妹,你才几岁就死啊活的浑说,日子往后还长着呢,如今瞧着重如泰山,过几年的再想起来,兴许就一笑了之了。”   “可说是呢!”   玉钏立刻接茬道:“要照我说,这府上也非独您一人为情所困,我们家大爷心下也委屈着呢!”   说着,她扳起指头数落:“先有个二姑娘,如今又有个宝姑娘,这一大家子净拿我们爷耍着玩儿了!我们爷如今圣眷正隆大权在握,搁外边多少人上赶着还攀不上呢,偏一而再的受这窝囊气,我都替我们爷不值呢!”   这番话很明显是出自焦顺的指点,否则玉钏也不敢拿自家大爷举例说事儿。   而林黛玉听了这话,不出意料的又被触动了心结,垂目低语道:“是啊,似我们这样的,也不过就是养在家里,由着他们解闷罢了……”   邢岫烟怕她伤了心神,忙宽慰道:“妹妹切勿自轻,至少老太太就对妹妹十分挂念,不然也不会央求秦院使施救了。”   一边说着,又一边示意玉钏点到为止,不要再继续刺激林妹妹。   而玉钏听到‘我们’二字,其实就已经达成了第二个目的——触发共情心理——即便邢岫烟不出面,她也准备功成身退了。   毕竟真要闹的林黛玉再次昏死过去,可不是好耍的。   恰在这时,终于整理好心绪的紫鹃也追了进来,先狠狠剜了玉钏一眼,然后上前对林黛玉道:“姑娘如今可好些了,药还得熬好一阵子呢,您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这话明是问林黛玉,暗里却有闭门谢客的意思。   邢岫烟生怕玉钏再说出什么来,便也忙顺势起身道:“妹妹先好生休息吧,我明儿再来瞧你。”   林黛玉忙命紫鹃去送。   紫鹃将邢岫烟送到了院门外,正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去解劝自家姑娘,不想却又被邢岫烟叫住了。   “这些钱姐姐先收着。”   就见邢岫烟摸出个荷包来,塞到紫鹃手里悄声道:“老太太如今也在病中,有什么到不到的地方,也不好总去麻烦她老人家。”   “这……”   紫鹃有心拒绝,可邢岫烟着实说的在理,瞧今儿这冰火两重天的区别,就知道阖府上下的心思,都在贾母和宝玉身上,自家这边儿只怕未必能照顾周全。   而这时候总不好因为些许小事,就闹到正在养病的老太太面前。   于是略一犹豫,她收了荷包郑重施礼:“姑娘也不是外人,我这里先替我们姑娘谢过您了。”   邢岫烟这才告辞而去,与尚需守孝的玉钏各奔东西。   却说紫鹃回到屋里,见林黛玉正愣愣的望着窗幔发呆,忍不住上前道:“姑娘,玉钏那些话也未必就是真的——您想想,宝二爷这些年何曾轻慢……”   “是不是真的,等我日后问过他就知道了。”   林黛玉打断了她的话,古井无波的语气里却透着言不由衷。   且不说昨儿宝玉言谈举止就有些不对,玉钏作为妹妹,又怎会拿横死姐姐的清白玩笑?!   再加上邢岫烟方才也已经告知了,王夫人意欲做媒的前后始末,故此她心中实已信了九成九。   而紫鹃被截住话茬之后,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了。   理智上,她也觉得玉钏说的那些事情,的确像是宝二爷能干出来的:但出于某种小心思,她又本能的排斥宝二爷会为了薛姑娘,而移情别恋的可能性。   于是主仆两个一个心如死灰,一个心乱如麻,竟就在屋里对坐发起呆来。   ……   邢岫烟回到焦家之后,原本想要向焦顺当面禀报黛玉的情况,顺带再委婉劝说一二,免得玉钏过度刺激到林妹妹。   谁知正在休沐的焦顺却不在家中,听司棋说是去别苑里闲逛解闷了。   当然了,这闲逛解闷是假,暗中私会平儿是真。   这回依旧是平儿主动邀约,毕竟前两日王熙凤从假山上下来之后,情绪态度明显不怎么对劲儿,偏又咬死了不肯透露半句。   吸取了上回的教训,焦顺这次上到山顶,先认准了是平儿之后,才没皮没脸的贴了上去。   二人这阵子正恋奸情热,故此平儿嘴上推脱几句,也就由着他搜胡闹,情到浓处,又半推半就一先一后的钻了山洞。   两刻钟后,焦顺堪堪停了疾风骤雨,拥着她,这才终于提起了正事儿。   “你也不说清楚些。”   焦顺恶人先告状道:“我到了那山上只当是你,险些把她抱个满怀,又怕她疑心到你头上,只好将错就错装成是图谋不轨,生生得罪了她。”   “那凤辣子当面还给我抛媚眼,转头就下起了绊子,错非我也有些手段,如今只怕就要步那贾瑞的后尘了。”   “原来如此。”   平儿这才恍然大悟,边用焦顺早就备下的毛巾擦拭小腹上的污浊,边道:“她却不曾对我提起这事儿,多半是担心我走漏风声。”   随即手上稍停,发愁道:“这可如何是好?她那些手段你是知道的,最是睚眦必报心狠手辣的一个人,偏她对我又有了提防……”   焦顺在她肩头亲了一下,嘿笑道:“姐姐不用刻意打探,我另有法子治她,你只小心别被她胡乱迁怒了就好。”   怕平儿不信,便把贾蓉受王熙凤唆使,却主动将她出卖给自己的事情说了。   又得意道:“我这一年多可不只是官场得意,在这东西两府里也多有经营呢。”   平儿听说他已经悄默声的,坏了王熙凤的谋算,心下这才稍安,重又恢复了擦拭的动作,半含酸的道:“上回你就认错人,这回又认错了人,也不知是真认错了,还是假认错了!”   这话可不好接。   焦顺嘿嘿一笑,打岔道:“说起来,我原本还想让你和大奶奶‘姐妹’相认,不想她近来倒一味躲着我,前后都有月余未曾见过了。”   “呸,什么姐妹相认,亏你好意思说!”   平儿嗔怪的在他腿上捶了一记,又正色道:“大奶奶是个谨小慎微的,为了儿子恨不能把贞节牌坊背在身上,便一时不查失身于你,又怎会一错到底?”   说着,倒有些失落起来:“也就是我这样不检点的,才会着了你的魔。”   “好姐姐,你这是弃暗投明……嘶!”   焦顺还想插科打诨,结果又被她在大腿上掐了一把,直疼的倒吸凉气。   平儿掐完之后,又往他怀里缩了缩,幽幽道:“她既要脱身,你以后就不要再去纠缠了,只当是没有这事儿好不好?”   “这话说的,你当我是什么人了?”   焦顺身子一挺,大义凛然的道:“她既然有意断绝往来,我难道还会死缠烂打不成?”   这话倒是出自真心。   毕竟那样的榨汁机,就算是威猛如他焦某人,也有些难以招架。   二人在洞中又温存了一会儿,这才分头回了各自家中。   焦顺如何听邢岫烟回禀,又如何身体力行的帮她坚定信念,且不细表。   日沉星起月高悬。   眼见到了三更时分,各处都已是寂静无声,贾宝玉院里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因为宝玉尚在病中,守夜的丫鬟从一个增加到了三个罢了。   “林妹妹、林妹妹!”   突然之间,正在沉睡的贾宝玉一骨碌爬起来,嘴里大呼小叫着跳下了床,赤着脚就往外跑。   等袭人几个反应过来,他已然夺门而出。   袭人秋纹麝月也顾不上穿衣服,忙都连喊带叫的冲了出去。   万幸,宝玉跑到院子里就硌疼了脚,失足跌坐在地,一脸茫然的望着周遭,显然还没能从梦里彻底清醒过来。   “快把衣服和鞋子给二爷拿来。”   袭人吩咐秋纹一声,和麝月上前一左一右的扶起宝玉,连声道:“二爷这是怎么了,三更半夜光着脚就往外跑,这病还没好……”   “林妹妹!”   宝玉却突然反手攥住了她的腕子,激动道:“林妹妹出事了!”   袭人一惊,恰好秋纹送了衣服鞋袜过来,她便接过来胡乱给宝玉披挂好,同时敷衍道:“二爷又说胡话,林姑娘好着呢,你怎么就说她出事了?”   “这……”   宝玉也有些发蒙,刚才他好像是做了个和林妹妹有关的梦,但这时候却记不得具体的内容了。   他心不在焉的随着袭人回了屋里,眼见就要重新趟到床上,却忽又一跳三尺高,激动道:“不对!林妹妹要是好好的,今儿怎么没来瞧我?!她昨儿足足守了我一整天呢,今儿……”   “还说呢。”   不等他把话说完,麝月在一旁数落道:“老太太因为担心你,也跟着犯了痰症,老太太平时最疼林姑娘了,林姑娘自要先守着她老人家进孝。”   “这……”   这个理由倒也说的过去,但贾宝玉却总觉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犹豫再三还是起身道:“不行,我得过去瞧瞧!”   “我的好二爷!”   袭人忙把他拉回了床边,板着脸道:“这深更半夜的,林姑娘早睡下了,二爷兴师动众的找过去,再吓她个好歹。”   见宝玉已然不肯就范,她干脆使出了杀手锏:“二爷难道忘了金钏的事情不成?若不是二爷听风就是雨的胡闹,她又怎会生生丢了性命?!”   宝玉登时僵在当场,半晌跌坐回床上,讷讷道:“我听姐姐的就是了。”   随后又补了句:“明儿一早,我再去瞧林妹妹!”   他如今已经退了烧,论起来反是三人当中病情最轻的,何况看着架势也不可能再妥协了。   袭人没奈何,也只得先答应了下来,哄着宝玉重新睡下之后,又暗中使人报给了王夫人知道。   因林黛玉一贯体弱,王夫人倒没想到,她是因为得知真相才病倒的,只是听说儿子闹着要见林妹妹,心下就不由的犯起了迷糊。   这宝贝疙瘩先是为了宝钗大闹一场,如今又一门心思惦记黛玉,到底是属意哪个?   倒是贾政一语道破了宝玉的心思:“这孽障自小在脂粉阵里打滚,怕是巴不得都留在身边才好!”   不过贾政并不关心儿子的真爱到底是谁,反而顺势提起了焦顺的事情:“焦顺和宝丫头那事儿,你当真又改了主意?先前大哥大嫂就曾以二丫头的名头哄骗畅卿,如今你又要食言而肥,他心下还不知会怎么想呢。”   提起这事儿来,王夫人也是一脸的为难,无奈道:“都已经答应了宝玉,况他如今又病了——还请老爷帮着解劝解劝顺哥儿,只说我日后必定帮他寻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   “哼!”   贾政嗤鼻一声,拂袖道:“你当这婚姻大事是闹着玩儿的?你自己闯下的祸,休想甩到我头上!”   顿了顿,却又指着王夫人催促道:“总之你尽快安抚好畅卿,我如今在衙门里可还指着他帮衬呢!”   王夫人无奈,只得答应明儿等焦顺散衙之后,就请他过来当面把事情说清楚。 ###第二百七十九章 玉钏奔丧怨难平,黛玉生疑风波起【下】   贾宝玉很多事情都优柔寡断,偏在任性妄为上堪称雷厉风行。   第二天天不亮,他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无论袭人几个如何劝阻,都执意要去探视黛玉——当然,把林妹妹请过来探视他也行。   眼见贾宝玉闹到要自残的程度,再考量到林黛玉如今也已经清醒过来了,即便让他二人见面,应该也不至于太过刺激到他,远程遥控的王夫人终于还是松了口。   不过为了万全,她一面命人联络贾母院里的大夫,让随时关注宝玉的状况;一面又指示袭人先行做些铺垫,免得宝玉见到黛玉时毫无准备。   即,表示林妹妹虽因担心宝玉确实是病倒了,可也只是偶感微恙而已,先前拦着宝玉是怕他大题小做,一惊一乍的反而会吓到黛玉,加重她的病情。   如今要去探视也不是不行,但必须先约法三章,去了之后千万要克制情绪,免得惊扰了林妹妹。   对此,宝玉自是拍着胸脯保证,说是:“你们放心就是,等见了林妹妹,我肯定轻声慢语,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声!”   袭人这才让扯了重围,亲自陪着宝玉前去探视。   一路无话。   等到了黛玉屋里,紫鹃俏脸一沉刚要追问究竟,宝玉却急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高抬腿轻落足,蹑手蹑脚做贼似的进了里间。   就只见林黛玉正仰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窗幔怔怔出神。   因担心这么凑过去会惊吓到她,贾宝玉便先攥拳掩着嘴轻咳了一声。   等林黛玉听到声音,下意识侧目看过来,他又忙在苍白的圆脸上,堆出了灿烂的和煦笑容,柔声道:“好妹妹,我来瞧你了。”   四目相对,因见黛玉倦容满面,原就清瘦的小脸愈发形销骨立,宝玉忍不住就红了眼眶,下意识往前凑了两步,哽咽道:“都是我不好,自己如何倒都罢了,偏累的妹妹也病了。”   一面对着黛玉真情流露,一面忍不住想去握她的柔荑。   林黛玉见他如此情真意切,原本冷漠的小脸上也禁不住有些恍惚,直到两手相触,才又猛的回过神来。   于是忙把手缩回了被子里,板着脸呵斥道:“你放尊重些,我可不想惹得宝姐姐误会!”   贾宝玉闻言一愣,下意识反问:“宝姐姐?这和宝姐姐有什么关系?”   “哼~”   见他直到这时还在装傻充愣,林黛玉的神情愈发冷了,背转过身闷声道:“我这草木之人自和宝姐姐扯不上干系,只是不想耽搁了二爷的金玉良缘罢了。”   贾宝玉听她说起‘金玉良缘’来,一时倒忘了自己先前做过什么,只觉得满腔情义竟全都错付了。   当下他羞恼的一甩袖子,嗓音也不受控制的大了起来:“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念头,就天诛地灭、万世不得投胎做人!”   往日里听他如此起誓,黛玉多半也就信了,可如今却只觉荒诞可笑,闭上眼睛理也不理。   宝玉见状愈发急了,跳脚道:“事到如今,我的心意你难道还不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还有第五个人,我当场应誓不得好死!”   这回黛玉终于有了回应,转回身一字一句的道:“你也不用发誓,我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等见了姐姐,就又把妹妹给忘了。”   宝玉急道:“那是你多心,我怎会如此?!”   黛玉冷笑:“你为了搅黄宝姐姐的婚事,不惜赔上了金钏姐姐的性命,事到如今,竟还敢说心里头没有她?!”   “这……”   宝玉闻言如遭雷击。   他方才倒不是刻意装傻,而是情绪上头,习惯性的自我感动起来,下意识就将对自己不利的讯息全都给屏蔽了。   如今被黛玉当面拆穿,才想起自己前几天的所作所为,一时涨的面红脖子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黛玉见他哑口无言,越发的心若死灰,再次转头闷声道:“你走吧,日后只当我死了,再不要见面才好。”   “妹妹!”   贾宝玉一听这话登时涕泪横流,屈膝跪在脚踏上,扶着床沿叫道:“天可怜见的,我万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焦大哥粗鲁不文,配不上宝姐姐的品貌,所以才……”   说到这里,他又指天誓日起来:“妹妹若是不信,我大可再起个誓,若方才这话口不应心,就让我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听他语带哽咽,林黛玉心下原本有些不忍,可这张口就来的誓言,却又起到了反作用。   就听她叹息一声,无奈道:“二爷赌咒发誓,竟比吃饭喝水还容易,想必在旁的姐妹面前也是如此,却叫我如何信得过你?”   “这、我……”   贾宝玉有心否认,可细一琢磨,自己这赌咒发誓的习惯,家里就有不少人都曾见识过,岂是能够轻易否认的。   旁的不说,那金钏不正是被那些赌咒发誓的许诺,哄的晕头转向才枉送了性命?   支吾半晌,贾宝玉只得又打起了感情牌:“当初姑娘来了,那回不是我陪着玩笑?凭我再怎么心爱的东西,姑娘若想要,只管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   “咱们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就替丫头们想到了。”   “我心里想着:咱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旁人都好。”   “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小,倒事事计较上了,我不过是怕宝姐姐所托非人,何曾想过什么金啊玉的?”   “她虽比不得咱们亲近,到底是一处长起来的,难道你就忍心看着她落到个粗鄙不文的糙汉手上,后半生枉自蹉跎?”   “但凡换成是个品貌才学都能匹配的,我莫说是出面阻拦了,只怕还巴不得宝姐姐早结良缘呢!”   这一番忆苦思甜、情深意切的剖白,果然说的林黛玉有所动摇,不自觉的转回头,望着宝玉星眸闪烁。   宝玉见状心下暗喜,正待再接再厉。   不想门帘一挑,有人在外面愤然控诉道:“说我们爷粗鄙,那宝二爷先是恩将仇报无端坏了我们爷的姻缘,又在林姑娘面前肆意诋毁,难道就是什么君子所为了?!”   宝玉愕然回头,看清来人的模样,他不由羞窘至极,避开对方鄙夷的目光,讪讪道:“邢姐姐怎么来了?”   却原来邢岫烟因担心黛玉的病情,也是一早就赶了过来,几乎是与贾宝玉前后脚到的。   知道宝玉在里面,她便避嫌没有进来,只在外面和紫鹃、袭人说话。   后来宝玉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声音也不受控制的拔高,那一言一词自然都落到了邢岫烟耳中。   那些忆苦思甜邢岫烟无从干涉,但贾宝玉口口声声贬损焦顺,她又岂能坐视不理?   于是挑帘子进了里间,当面锣对面鼓的质问起了宝玉。   见宝玉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邢岫烟便又朗声问:“我们爷虽不是科举出身,但袭爵入仕亦是正途,这一点宝二爷也不能否认吧?”   这等话进士文人们能质疑,宝玉却哪敢否认?   毕竟打从他爷爷起,荣国府走的就是靠袭爵荫庇入仕的路子!   “此后我们爷只用了短短一年,就积功升任司务厅主事,这在进士官里恐怕也称得上是殊荣了吧?”   “近来薛家仿效工部革新,也多有仰赖我们爷的指点——而我们爷入仕前,亲手筹建天行健商号,如今对尊府也堪称是中流砥柱一般。”   “论仕途、论经济、乃至论年岁,敢问我们爷到底有那点配不上薛姑娘?竟就惹得宝二爷义愤填膺,坏了他的姻缘还不肯罢休,又跑来林妹妹面前这般诋毁他?!”   “这、我……”   宝玉无言以对,他虽看不起经济仕途,却也知道这在旁人眼里才是正道,总不好反驳说是因为焦顺长得不够‘俊俏’,又不会琴棋书画吟诗作对,所以才不配娶个商家女为妻吧?   邢岫烟又道:“我们爷因出身荣国府,这一年殚精竭智为政老爷、宝二爷的仕途前程谋划,便不说是有功,总不为过吧?”   “宝二爷如今但凡说的出我们爷一桩不是,先前那些诋毁也算事出有因。”   “这……”   宝玉再次语塞。   焦顺虽然暗地里做了不少‘好事’,可单从表面上看,对荣国府绝对是有功无过,而他宝二爷近来的做法,则无疑有恩将仇报两面三刀的嫌疑!   邢岫烟见宝玉无言以对,便又继续道:“我们爷与宝姑娘原就般配,更何况是二太太有意保媒,正应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偏宝二爷无故阻挠,又说是不涉及儿女私情,所作所为当真让人捉摸不透,想必应该是另有深意吧。”   说到这里,邢岫烟对张口结舌的贾宝玉微微一福:“这等事情我自然没资格过问,不过等我们爷得了消息,必是要找二太太讨个说法的,希望到时候二爷能有个确切的答复!”   随后她又对林黛玉颔首道:“妹妹好生将养,我明儿再来瞧你。”   说完也不等二人回话,径自转身扬长而去。   贾宝玉下意识向外追了两步,又回头看看床上的黛玉,嘴巴蠕动了几下,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黛玉则是再次避开了他的目光,板着脸淡然道:“我乏了,二爷也快回去歇着吧。”   听她话里透着疏离,贾宝玉就觉胸口发闷,恍似挨了记重锤一般踉跄了半步,随即跺脚赌气道:“罢罢罢,我这就去找太太,让她把宝姐姐尽快许给焦大哥,这总成了吧?!”   说着,便也不管不顾的冲了出去。   “你、你……”   林黛玉下意识撑起身子,抬手想要唤住宝玉。   可转念一想,宝玉若真敢在太太面前据理力争,重又让这桩婚事死灰复燃,一则弥补了对焦顺恩将仇报的亏欠,二来也足以证明他对宝钗并无私情——至少私情不深。   于是到了嘴边的呼唤,最终又咽了回去。   而外面袭人意欲阻拦,却又被紫鹃、雪雁联手拉住,只能眼睁睁瞧着宝玉跑了出去。   直急的她跺脚道:“快放开我,若二爷在外面有个闪失,你们林姑娘就能讨到好不成?!”   想到宝玉是在病中,紫鹃也有些担心起来,下意识放开了袭人,嘴上却依旧不饶人:“我们姑娘如今这样,还不是被二爷气的?就算要问罪,也该先论二爷的不是!”   袭人顾不得和她拌嘴,趁势挣脱雪雁的拉扯,提着裙角飞也似的追了出去。   可只这一耽搁的功夫,宝玉也早跑的没影了。   且不提袭人在后面如何苦追。   却说贾宝玉一路风风火火到了王夫人院里,人还没进门就冲屋里嚷道:“太太、太太!前几日都是我胡说八道,焦大哥人才难得,和宝……”   一边嚷着,他一边挑帘子闯了进去。   然而等看清楚屋里的格局,宝玉却登时傻眼了。   就见那罗汉床上,王夫人和薛姨妈隔着炕桌相对而坐,因听外面吵嚷,四只眼睛正齐刷刷向门口望过来,直把宝玉后半截话生生堵回了喉咙里。   屋里为之一静。   王夫人面沉似水的看着儿子,显然已经猜出了些什么。   薛姨妈却不明就里,见宝玉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便笑着招呼道:“你这是打哪来?不是说病了么,看跑的这一头大汗的,快过来我给你擦擦。”   说着,摸出帕子冲宝玉连连招手。   宝玉下意识朝她走了两步,才猛然想起自己的来意,不由窘迫的站住了脚。   薛姨妈不由纳闷起来,转头问姐姐:“他这是怎么了?”   王夫人避重就轻的道:“因金钏的事儿受了惊吓,不碍事的。”   随即又吩咐彩霞:“快,带他去屋里躺下歇一歇。”   当着薛姨妈的面,宝玉也实在提不起勇气出尔反尔,只好不情不愿一步三回头的,跟着彩霞去了里间。   但他此时又怎能躺得安稳?   一面热锅蚂蚁似的团团乱转,一面连声催促彩霞去请母亲过来。   彩霞虽不肯从命,但好在王夫人让人把宝玉带到里间,本就是想避开薛姨妈的耳目。   因此没多会儿功夫,王夫人便带着随后赶到的袭人跟了进来。   宝玉见状急忙迎上去,迫不及待的道:“太太,我……”   王夫人却断了他的话,反问道:“你是从林丫头那儿来的?”   宝玉一愣,下意识的点头,又道:“太太,我上回是胡说八道,焦大哥和宝姐姐最是般配不过了,您还是……”   结果又是刚起了个头,王夫人就再次反问:“是林丫头让你来的?!”   “这……”   贾宝玉再次愣住,随即连忙摇头否认:“怎么会,这都是我自己的意思,与林妹妹何干?!”   “哼~”   王夫人早已经先入为主,认定是林黛玉在背后怂恿,自然怎么看都觉得这是在欲盖弥彰,当下冷笑道:“那前几日你大半夜胡闹,说是万不能把宝丫头许给顺哥儿,却又是谁的意思?”   “这、这……也是我的意思。”   宝玉尴尬的吞了口唾沫,强辩道:“我那时没想清楚,一时犯了糊涂,才……”   “孽障!我看你现在才真是糊涂了!”王夫人恨铁不成钢的骂道:“家里刚因为你得罪了顺哥儿,如今还不知该怎么弥补呢,你就又受了旁人挑唆出尔反尔,真当这婚姻大事是玩笑不成?!”   贾宝玉被骂的一缩脖子,但仗着母亲素日里的骄纵,仍就强辩道:“您再把宝姐姐许焦大哥,不就用不着弥补了?”   “你!”   王夫人一时直气的肝疼,捂住良心咬牙道:“林丫头都知道了,你当那晚的事儿能瞒过谁去?!何况我才刚对你姨妈暗示,说不会再提这桩婚事,你让我、让我……”   说着,一口气喘不上来,直憋的面红耳赤。   宝玉吓的够呛,慌忙上前去扶母亲。   王夫人用力甩开他,咬牙道:“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你再反复了!你以后和林丫头避讳着些,切不要误了姐姐的终身,又坏了妹妹的清誉!”   贾宝玉听了这话,一时骇的魂飞魄散,再顾不得是母亲面前,扯着嗓子叫道:“不、不!除了林妹妹我谁也不要,我只要林……”   “住口!”   殊不知这话反倒让王夫人下定了决心,疾言厉色的喝令道:“袭人,你带他回去好生看管,没我的吩咐不得放他出门半步,更不能让他去打扰林丫头养病!否则,我先打断你们的狗腿,再把他交给老爷严惩!”   宝玉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早被袭人彩霞半拖半抱的弄了出去。   一直到了院子外面,宝玉才终于挣脱了桎梏,狠命搡开袭人骂道:“好端端的,太太怎会认定是林妹妹唆使我来的,必是你跟太太说了什么!”   “我也是刚过来,怎么就……二爷真是冤死人了。”   袭人心虚避开了他的目光,嘴里翻来覆去的诡辩着。   宝玉只是冷笑以对。   彩霞见了,忍不住直言快语的反问:“若不是二爷那天夜里跑来胡闹,又怎会惹出这么些事情来?如今金钏因您枉送了性命,林姑娘也被您气病了,二爷怎么反倒责怪起我们来了!”   贾宝玉被质问哑口无言,瘦弱胸脯风箱式的起伏,最后赌气道:“我不和你们掰扯,自去找林妹妹说清楚就是!”   袭人闻言急忙要拦,彩霞却扯开了她,冷眼打量着宝玉道:“若没有那一晚,不用说也清楚的很;既有了那一晚,只怕二爷说破天去也清楚不了!”   “我、我……”   贾宝玉不由自主的停住了脚步。   是啊,这事儿要真能说清楚,他又何须跑来太太面前自证清白?   彩霞见状,又道:“那晚的事儿既然传出去了,外面只怕什么样的风言风语都有,事涉女儿家的名声,二爷纵闹到老太太面前,没理也只是没理!”   “二爷若要在林姑娘面前许诺什么,也最好先想想能不能兑现,否则最后只会是害人害己!”   “我、我……”   听了彩霞这几句硬邦邦的言语,贾宝玉更觉得心乱如麻。   他去找林妹妹倾诉衷肠,自然是要指天誓日许诺承诺的,可彩霞说的对,因为那一晚的冲动行为,即便是闹到贾母面前,自己只怕也得不到什么支持。   既如此,那些空口白牙的许诺,除了能让林妹妹空欢喜一场之外,还有什么意义可言?   想着想着,贾宝玉便失魂落魄起来。   “二爷、二爷?”   袭人小声呼唤了两声,见宝玉没有丝毫反应,遂嗔怪的横了彩霞一眼,甩开他上前拉起宝玉的手,小心翼翼的道:“二爷,咱们还是先回去,再从长计议吧。”   贾宝玉没有半点反应,却在袭人手上发力拉扯的时候,迷迷糊糊跟着迈开了双腿。   ……   这一日,林黛玉从上午等到下午,从白天等到晚上,又从夜里等到第二天晨光大亮,却始终也没能等到贾宝玉的消息。 ###第二百八十章 时间不够想章名了   等贾宝玉回过神来,鼓起勇气去找黛玉时,已经是三天后的中午了。   结果任他怎么在门前苦苦哀求,也还是吃了个闭门羹。   他自然不会就此罢休,此后三天两头的跑来纠缠,甚至不惜求老太太出面解劝,最后见倒是见着了,可林黛玉始终板着脸不苟言笑,任凭他怎么装疯卖傻的兜搭,也不过是两句硬邦邦的场面话。   直把个贾宝玉急的五内俱焚七窍生烟,曾不止一次当面闹着要与黛玉绝交,可没两日又忍不住巴巴的跑去软语相求。   可不管他如何软硬兼施,黛玉也只是淡淡的不去理会,连带着和三春钗云都少了往来,只与邢岫烟愈发的亲厚了。   司棋、玉钏也常跟着过去坐坐。   因时机未到,倒还不曾挑明焦顺的心思,只常常在紫鹃、雪雁面前,揭露宝玉看似多情实则无情,貌似宽厚实则凉薄的‘真面目’。   效果因人而异。   那紫鹃平时处处为主人着想,乃是林妹妹最倚重的丫鬟,原著中更曾主动帮黛玉试探宝玉的心意,唬的宝玉疯了好一阵子。   可她毕竟是老太太调教出来的家生子,对宝玉又存了难以言表的情愫,故此对玉钏指摘宝玉的话很是排斥,每每都要与其争辩几句。   对于玉钏给出的小恩小惠,她更是保持着足够的警惕。   至于雪雁,原是林家派在黛玉身边的嫡系,这些年因不得黛玉信重,在荣国府里六亲不靠,所受到的排挤比什么‘风刀霜剑’不知严重多少倍,心下难免怀有怨愤。   故此她对玉钏的言论几乎没有多少抵触,在得了些小恩小惠之后,更是迅速发展到了举一反三的程度,倒给玉钏和隐藏在背后的焦顺,提供了不少的弹药。   时间就在这一场场闹剧中飞快的流失着,不知不觉间就进了隆源四年的腊月。   年节气象肉眼可见的往上涨,各大衙门也开始了紧锣密鼓的收官盘点工作,而焦顺作为工部大总管,自然更是忙的脚不沾地。   腊月初七。   焦顺一早到了衙门里,先是根据各司的呈报申请,以及部里定下的准额成例,拟好了年前福利的分发计划,命人抄录后贴在点卯处公示,又专设了意见箱供官吏们进行反馈。   毕竟是新官上任,他不敢说做到最好,至少也得让下面挑不出太大的毛病。   这事儿刚铺排好,转脸又在司务厅的大堂里,接见了几个伤残退伍军官优秀代表,商量年后派他们去左安门蒙学,担任军训教官的事儿。   等亲自送走了退伍军官,京城几家国营大厂的提举、大使,又被刘长有领了进来,汇报‘厂内文艺汇演’的筹备进展。   这也是焦顺升任司务厅主事之后,大力推行的新政之一。   当着几个似懂非懂的官吏,他表示节目内容一定要体现出工坊特色,要能代表最广大工人群体的所思所想所求所愿。   最好能营造出一种以厂为家、以厂为荣的气氛。   看一众官吏愈发的懵了,焦顺不由笑道:“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已经让蒙学的工读生们排演了一出小戏,等明儿你们过去瞧瞧,就什么都明白了。”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毕竟都是管着数千人的亲民官,即便没能力创新,比着葫芦画瓢总还是不成问题的。   打发走这些大厂领导,军械司又差人来催,让去验收新造出来的弹仓簧片——这是先前楞充先知造成的后遗症,以至于军械司有什么新进展,都要请他过去帮着掌掌眼。   还没等从军械司的试验工坊出来,通政司又转来急报,说是湖南矿工聚众造反,让工部和兵部协调磋商,拟一个平叛的大方针出来。   这事儿就不是焦顺能做主的了,忙把消息禀给了尚书、侍郎们,又奉命召集相关部门商量对策,结果直吵到入夜,也没能拿定主意。   最后只能先选出和兵部协商的代表,届时再见招拆招的甩锅。   好容易捱到散衙的时候,焦顺脑子里几乎乱成了一锅粥。   回到家里直接躺平,连晚饭都是邢岫烟跪坐在脚踏上,一勺一筷子喂给他的。   就这般萎靡不振到二更左右,焦顺这才重又打起精神来,于是询问王夫人给出的补偿,如今可曾落实到位。   王夫人原想着等日后另说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当做是给焦顺的补偿,可无奈贾政为了前途一再催促,焦顺的态度又比想象中的强硬不少。   可这现成的亲事,又岂是好踅摸的?   她倒是巴不得拿林黛玉顶缸,可老太太那关却不是好过的。   至于探春……   先前就被贾政给否了,王夫人自不好旧事重提。   思来想去,也只好拿出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作为先期补偿——至于后期补偿,仍是承诺会帮焦顺保媒。   而她所谓的好处,便是将天行健半成的干股,作价三万两银子卖给焦顺。   这半成干股一年约莫能分七千两红利,即便日后略有下降,五年也足够回本了——相对于抵押给薛家时,每成干股作价十一万五千两的定价,说是半卖半送也不为过。   当然,这只是旁人的看法。   焦顺因知道原著里荣国府没几年好风光了,就没想过要长期持有天行健的股份,只打算借机给王熙凤使些绊子,然后再转售出去换些现成的好处。   却说邢岫烟听他问起此事,便不由得蹙起了秀眉,无奈道:“我使人问过几次,二奶奶都不理睬,今儿太太亲自走了一遭,也只见到了平儿姑娘——听平儿姑娘的意思,分红好说,咱们想要派人跟着盘账却怕是……”   这也在焦顺的意料之中,王熙凤一手把持着轮胎生意,从中也不知贪墨了多少好处,这年底盘账的关键时刻,又怎容旁人插手过问?   更何况因为当初的误会,王熙凤早就恼了焦顺。   “以后不要再惊动太太了。”   只听焦顺吩咐道:“你继续每日差人去问,等过几天火候到了,我自会让政老爷夫妇出面施压,届时由不得她不答应。”   邢岫烟乖巧应了,又犹疑的禀报了林黛玉的近况。   “这几日宝二爷天天都要在门前站一会儿,各种物件更是从来没断过,林妹妹虽不曾理会,可我能看得出,她心下其实已经有些动摇了。”   这回轮到焦顺皱眉了。   相比于王熙凤那边的进展,林黛玉这边显然更让他觉得棘手。   先前只想着互换偷家釜底抽薪,可真等实际操作起来,才发现双方竞争优势压根就不在一个层面上。   那宝玉仗着身份每日上门苦缠,自己却只能靠邢岫烟旁敲侧击,这隔了一层,纵有百般的手段也难以施展。   有时候焦顺甚至想着干脆放弃得了,反正林黛玉美则美矣,论身段却并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   可被宝玉无端坏了姻缘,若不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焦顺这心头的恶气又该如何宣泄?   他沉吟半晌,命人取来笔墨纸砚,修书一封递给了香菱:“明儿一早你把这请帖送去薛家,就说我在左安门蒙学恭候薛兄弟大驾。”   焦顺原本担心那晚的消息泄露出去,会促使‘金玉良缘’一语成谶——虽然婚事被贾宝玉搅黄了,但他依旧对宝钗存着觊觎之心。   可看现在这架势,若继续顾东顾西的,只怕就真要鸡飞蛋打两头够不着了!   ……   话分两头。   却说这日下午徐氏走后,一直躲在里间不肯露面的王熙凤,便把平儿喊到跟前儿,板着脸问:“来旺媳妇方才都跟你说什么了,你一五一十的学给我听!”   这话里话外就透着不信任。   不过平儿近来也已经习惯了,再说王熙凤疑心她暗通焦家,其实也算不上冤枉。   故此也只当没听出这话里的异样,规规矩矩的回道:“来旺婶儿倒也没说旁的,只问奶奶什么时候在家,近来在忙些什么。”   “哼~”   王熙凤冷哼一声,阴阳怪气的道:“果真是我调教出来的好奴才,知道不乱叫的狗才更容易咬人。”   平儿默然片刻,忍不住劝道:“奶奶,这么多年情分,有什么话不能敞开了说,何苦非要……”   “你倒会做好人!”   王熙凤不屑的打断了她的话,俏脸含煞的冷笑着:“他都要骑到我头上来了,还要我求着他说话不成?!”   说着,拂袖道:“行了,你先去老太太那边儿候着吧,我这里忙完了就过去!”   等平儿领命去了,王熙凤独自在屋里愈发的焦躁不安。   她一贯将这轮胎生意视为私产,不说是予取予求,至少也是大权独揽。   王夫人先前提出要质押两成干股给薛家,她心下就老大的不痛快。   后来得知薛家虽成了大股东,却甘愿让荣国府继续掌舵,且又主动让出了头三年的分红,并定下五年内可以随时原价赎回干股的约定,王熙凤这才熄了暗中作梗的心思。   哪成想一转眼的功夫,王夫人竟又贱卖了半成干股给焦顺,而且非但没有什么额外条件,反还答应焦顺可以随时派人盘账。   这可当真戳了王熙凤的肺管子!   要知道近一年来,从天行健苛敛的银子,足足占了她暗地里收入的六成以上!   再加上当日山顶受辱的经历,王熙凤只恨不能把这欺主刁奴挫骨扬灰。   话说……   这算算也已经半个多月了,贾蓉那边儿却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几次使人催问,也只是一味的敷衍。   莫非是没能领悟自己那日的暗示?   王熙凤略一犹豫,便决定再加些筹码,反正左右是要许他的,早一日晚一日也没什么打紧。   于是特意换了身宽松明艳的,暗中使人去唤贾蓉。   却说贾蓉得了凤姐儿传唤,当下就愁的直嘬牙花子,有心推脱拒绝吧,又不敢正面得罪王熙凤。   最后只好硬着头皮到了荣国府里,打算随便找些理由敷衍过去。   可等一进门,他眼睛先就直了!   就见王熙凤似是刚刚沐浴过,身上裹着件镂花肉色长裙,要紧处半点不透,偏又惹人无限遐思,满头青丝半挽半披散,透着年轻妇人特有的慵懒与妩媚。   两只毫无瑕疵的赤足半翘在空中,荧光致致的摇曳着,每一次跌宕都像是踩在贾蓉心坎上,勾的他口干舌燥手足乱颤,满脑子都是扑上去的冲动。   “蓉哥儿,我先前吩咐你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直到王熙凤开口之后,贾蓉才陡然恢复了些神志,心道这婶子虽是个勾人魂魄的尤物,可真要是着了她的道,自己只怕就得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为了这看得见吃不着的好处,就想让自己……   “唉~”   这时王熙凤突然幽幽一叹,反手轻捶着肩膀嗲声道:“最近也不知怎么了,这肩膀酸的厉害,平儿到底欠了些力道,想让你叔叔帮着捏捏吧,他又一味的搪塞我——蓉哥儿,要不你来试试?”   瞧着因她那动作,越发呼之欲出的襟摆,贾蓉用力吞着唾沫,一时把什么衡量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不由自主的向王熙凤走去,隔着丈许远就下意识的抬起了双臂,目标却舍了双肩直取核心。   瞧他这丢了魂似的,王熙凤心中暗暗得意,又颇存了报复贾琏的快慰,非但不曾躲闪,反而挑衅的挺起了胸膛。   得了这进一步的鼓励,贾蓉抢前两步就要下手。   “奶奶。”   偏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平儿的声音:“老太太让您早些过去,说是有事情要跟您商量。”   王熙凤吃了一惊,忙扯过毯子裹在身上,又把两只嫩足蜷缩起来。   贾蓉则是蹬蹬蹬倒退了五六步,心惊肉跳的垂下头,再不敢看王熙凤一眼。   王熙凤定了定神,这才扬声道:“知道了,你去回老太太,我这就过去。”   不想平儿沉默半晌,却回道:“既耽搁不了多久,我等奶奶一起过去就是。”   听了这话,王熙凤那还不知她是刻意来坏自己好事的?   当下恨的牙都痒痒了,一面示意贾蓉离开,一面愤然道:“那你就进来说话吧!”   这一进一出,二人便在门前撞了个正着。   贾蓉还想强作镇定和平儿打招呼,平儿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径自跨过门槛,又重重的关闭了房门。   且不提贾蓉如何提心吊胆的回转家中。   却说屋内主仆两个四目相对。   王熙凤眼里直似要喷出火来一样,突然间她将毯子甩到了地上,露出颠倒众生的身条,咬牙切齿的质问道:“怎么,你也学会反咬一口了?!是不是想去二爷跟前卖了主子,也好踩着我的肩膀往上爬?!”   说着,她啪的一拍桌子,愤然起身道:“做你的春秋大梦!我就是死,也万不会让你小娼妇如愿以……”   正说着,平儿突然屈膝跪倒在了她面前。   王熙凤见状一愣,下意识住了口。   就听平儿道:“我知道奶奶因被二爷伤的狠了,才起了这自轻自贱的心思,并不敢一味的阻挠,只是不忍见奶奶所托非人罢了!事到如今如今我也不瞒着您,蓉哥儿那天回去就把您卖给顺哥儿了,还自告奋勇要帮着顺哥儿对付您呢!”   王熙凤面色大变,忍不住矢口否认:“你胡说什么,蓉哥儿为什么要出卖……就凭他一个奴才秧子,蓉哥儿难道是疯了不成?!”   “奶奶一贯小觑顺哥儿,却哪知道他如今的手段?”   平儿无奈道:“当初因夺爵的事儿,他就捏了宁国府的短处,后来更凭借木材生意恩威并施,连珍大爷都怵他三分,就更别说是蓉哥儿了。”   “何况珍大爷素来苛待蓉哥儿,又存了没人伦的心思,若非是顺哥儿帮衬,只怕新娶的许氏也要步秦氏后尘了,更别说顺哥儿还单许了他一份好处。”   “凡此种种,蓉哥儿又怎敢跟着奶奶算计顺哥儿?!”   “怎么会……”   王熙凤重重的坐回了罗汉床上,满眼的难以置信,她原以为焦顺能借着在工部共事的机会,笼络住贾政和王夫人,就已经是了不得的事情了。   哪想到他在宁国府的影响力,竟还胜过荣国府!   平儿看她神色变幻,心下突就冒出个念头来,于是满含深意的道:“其实这还只是一鳞半爪,顺哥儿暗地里的手段,只怕奶奶想都想不到呢。” ###第二百八十一章 样板戏   听平儿夸耀焦顺的手段,王熙凤愣怔了好半晌,才掩嘴笑道:“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声不响的,竟连珍大哥父子都要仰他鼻息,怪道这主意都打到我身上来了!”   一面说着,一面暗暗观察平儿的表情,见平儿并未露出意外之色,便猜出这小蹄子应是早就知道,焦顺曾在假山上对自己欲图不轨的事儿。   再往深里想,那无法无天的焦顺都敢冲自己伸爪子了,对平儿难道就没半点想法?   偏这一年多里,平儿这小蹄子又与贾琏日渐疏远……   怪道她要替焦顺吹嘘呢,这两个刁奴分明就是Y妇忘八一条藤,合起伙来要以下犯上反客为主!   王熙凤心下暗恨不已,面上却故作无奈的叹道:“罢了、罢了!这府里有老爷太太看顾着,东府那一家子又被他给辖制了,偏你二爷还是个指望不上的,我一个妇道人家拿什么跟他斗?”   说着,赤着脚上前挽住平儿,语带央求的道:“你帮我传话给他,念在往日主仆情分上,不妨两下里就这么丢开了,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好?”   瞧她笑颜如花,一对儿丹凤眼里却仿佛藏着杀人的刀子,平儿低垂了眉眼暗叹一声,情知这二奶奶嘴上虽然服软,内里实则仍旧包藏祸心。   如今这番言语,不过是意图借自己之口,好让顺哥儿放松警惕罢了。   “我明儿就去跟他说。”   平儿嘴里乖巧答应了,然后又信誓旦旦的补了句:“奶奶放心,方才那事儿我指定不会告诉二爷的。”   王熙凤俏脸一沉,暗骂这小蹄子果然不是个好东西,她自己在外面偷汉子,偏还敢拿这事儿威胁主子!   原本风姐儿也正琢磨着,要不要先借贾琏之手除掉这卧榻旁的隐患,可如今却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念头。   主仆二人貌合神离,自然再没什么谈兴。   于是简单洗漱之后,便各怀心思的早早睡下了。   ……   转过天到了腊八。   焦顺上午陪着冶炼所几位主官,与兵部来人打了半日嘴仗。   等中午用过午饭,他把衙门里的一应琐事交由刘长有代管,便摆开仪仗赶奔左安门蒙学。   那些个大厂官吏连同蒙学山长,自然早就在门前恭候多时了。   连薛蟠也比焦顺到的早,因和谁都不熟,他又瞧不上人家那八九品的微末官身,便干脆偎在车里不曾露面。   直到听说焦顺到了,他才挑帘子跳下车三并做两步的迎了上来,对着焦顺把身上的熊皮大氅左撩右掀,得意洋洋道:“焦大哥瞧瞧这料子怎么样,这可是我前些日子亲手打的!”   不等焦顺回话,这薛大脑袋又抱怨道:“哥哥自做了这什么鸟主事,就愈发的不合群了,兄弟们三番五次的都请你不动。”   焦顺知道他是个口没遮脸的,对这些抱怨也只是一笑而过,抬下巴往蒙学里一点,道:“我这回找你来,不就是为了赔罪么?走,我领你去瞧个稀罕儿!”   听说有稀罕瞧,薛蟠便什么都忘了,也不管那些官吏们还在等着拜见上官,兴冲冲拉着焦顺就往里走,嘴里道:“哥哥一贯有些奇思妙想,这稀罕也必是别处瞧不见的,可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不够稀罕,兄弟我可不依!”   见此情景,在门前迎候的众人也忙紧随在其后,众星捧月一般跟着焦顺进了蒙学。   等熙熙攘攘的到了蒙学正中的操场上,就见靠近东墙处,已经起了一座三尺高、一丈五宽、三丈六长的舞台,台上堆着好些花花绿绿的木板,台下则是十来张方桌几十条长凳。   薛蟠见了这格局,心下登时先凉了半截,扁着嘴连声抱怨:“我道是什么呢,哥哥要听戏看杂耍,京城里有的是好地方,偏跑这鸟不拉屎的蒙学里作甚?这里难道还能有什么好角儿不成?”   “你急什么。”   焦顺拉着他在前排坐下,笑道:“既是稀罕,自然和你以前听过看过的不同。”   说着,又招呼同样一头雾水的大厂官吏们落座。   几个工读生奉上茶水,随后又有人带着锣鼓二胡横笛竖箫等乐器,出现在了舞台两侧,这些人一看就是从戏班里请的,而且看衣着打扮多半还是个草台班子。   薛蟠越发觉得没了盼头,嘴里絮絮叨叨的嘀咕着,先罗列出一大堆京城名角,又拿荣国府里养的小戏子说事儿。   焦顺只当是没听见,等‘锵’的一声好戏开锣,才指着台上道:“有什么,都等看完了再说。”   薛大脑袋这才又支着脑袋往台上看。   就见几个工读生抬来一张公案,紧接着又把几块花花绿绿的木板连起来,扇面似的摆在了公案后面,简单拼出了个衙门公堂的模样。   紧接着又从后台走出一个文绉绉的六品官,在那公案后大马金刀的坐定,然后两下里又涌出几个八九品的小吏,在公案前雁翅排开。   这一幕和普通戏剧也没多少区别,唯一不同的是,这些人身上穿的官袍似乎都是正品货,脸上干干净净就的也不见有什么装扮。   只听那六品官扬声念白:“乌西洋夷侵我属国、犯我海疆,如今朝廷欲兴兵讨逆远征茜香,正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我工部与户部奉命筹备粮草器械,咱们司务厅又奉命为各司查缺补漏,如今十日已过,不知各司可曾遇到什么难处?”   话音刚落,左侧就闪出个八品官拱手想要回禀。   只是还不等这‘八品官’开口,薛蟠先就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正中那六品官问焦顺:“这又是工部又是司务厅的,焦大哥,这厮扮得难道是你不成?!”   焦顺嘿嘿一笑道:“前年朝廷出兵的时候,司务厅的主事可不是我。”   说是这么说,但台下众人却都把那演员当成了焦顺的替身——至于当时在任的韩主事,一个阶下囚能有什么资格代表司务厅?   薛蟠又好奇的问:“这说的是前年打仗的事儿?”   “嘘~”   焦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着台上道:“兄弟看完就知道了。”   说着,又给台上不知所措的临时演员们,打了个继续演下去的手势。   那八品官这才又念起了台词:“启禀主事大人,各司查问过茜香国的天文地理风土人情,都道彼处险阻极多,需要早做筹谋才不至耽搁了战事。”   紧接着几个小吏你一言我一语,把远征茜香国的难题挨个道出。   譬如潮湿多雨、多疫难行;譬如山深林密、易守难攻;譬如蛇虫密布、毒瘴延绵……   台词都是反复修改过的,言简意赅又直白明了,听的薛蟠连连咋舌,惊呼道:“都说是天兵一到摧枯拉朽,不想原来竟有这么多凶险!”   紧接着场景转换,先前那几个小吏各领了课题,深入工厂一线召集能工巧匠们展开了攻坚。   经过一番简练又切实的讨论,二十几个工读生连推带拉,弄来许多半真半假的工具器械,刀斧凿锯、墨尺漆胶无所不包,咋咋呼呼的操练起来,瞧着热火朝天好不热闹。   不过这对于薛蟠而言,却是自小就在家中工坊里见惯了的,远不如方才那番讨论精彩。   他转头正要询问焦顺,这到底算是个什么戏目,忽听那台上山呼海啸的吼唱起来:   “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发动了机器轰隆隆响,举起了铁锤响叮当,造成了犁锄好耕种哟,造成了枪炮送前方……”   薛蟠为之一愣,重又把目光挪回了台上,嘴里嘀咕着:“这唱词好怪,听着倒像是在喊号子。”   这自然是焦顺在剽窃的基础上,删减改编出来的——那些工人要解放世界的词儿,可不敢唱给封建官僚们听。   他穿越的第一天,就想过要做过文抄公,却不想直到如今才得了施展的机会。   当然,这首歌即便流传开,多半也不会有文人雅士认可他的才华,说不定反会成为他粗鲁不文的铁证。   后面的剧情,自然是工部造出了各种器械用具,又千里迢迢转运到了云贵前线,助朝廷大军克服了种种艰难险阻——天行健的充气轮胎也在当中露了一脸,被后勤军官称赞说是至少涨了三成运力、减了两成损耗。   紧接着场景再次转换,官兵们用匠人们精心打造的装备奋勇杀敌,直打的粘了胡子抹上面粉的‘洋夷’狼狈逃窜。   再然后,丢盔弃甲的洋夷军官就向上级抱怨,表示非但手里的火枪不如夏人的好用,吃穿用度方面更是远远不及。   几个被放回来传话的俘虏,甚至靠着远征军士兵好心施舍的补给品,成了败军之中受人艳羡的明星。   最后一幕,则是以工人们读完前线捷报之后,又兴高采烈唱起了那首《咱们工人有力量》作为收尾。   随着剧情逐步推进,薛蟠从最开始的不以为意,越看越是啧啧称奇,越看越是亢奋无比。   尤其是出现战斗场面的时候,他更是跳着脚加油助威,直恨不能扒了身上的熊皮大氅,冲上台去和那些‘洋夷’打成一团。   等到曲终人散,他嗓子都喊哑了,犹自连声对焦顺称赞道:“哥哥这稀罕果然有趣,虽没什么好听的唱段儿,可这号子喊的着实够劲儿!打仗的那几段也解气的很,比什么孙猴子闹天宫都畅快!”   最后他看着台上收拾道具的工读生们,抓耳挠腮的打听:“哥哥,就只这么一出么?怎没让他们多排演几场,咱们也好过足了瘾!”   “你当这戏是好排演的?”   焦顺笑着解释道:“我管这叫‘样板戏’,让他们回去比照着排演几出类似的小戏,等年底放假前演给工人们瞧——这忙了一整年,节前总得让工人们乐呵乐呵,顺带也给他们鼓鼓劲儿。”   “这个好、这个好!”   薛蟠激动的直拍大腿,嚷道:“这样板戏比旁的都好看,要是那打仗的事情再仔细些、激烈些,就更好了!要我说,最好弄几杆真枪,噼里啪啦的那才叫过瘾!”   这货真是……   焦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嘴里却捧场道:“真枪是够呛了,弄些炮仗烘托气氛倒还容易——薛兄弟是此中高手,南北腔调都听惯了的,不妨帮着指点指点。”   顿了顿,又指着后面两个正交头接耳的大厂官吏道:“旁的地方不好说,兵工厂排戏时多弄些战斗场面,倒也恰如其分。”   “这、这如何使得?!”   薛蟠大喜过望,嘴里刚说‘使不得’,转脸又拍着胸脯保证道:“哥哥只管把事情交给我,到时我请几个名角儿去镇场子,保准儿不会给哥哥丢人!”   说完,他又遗憾的挠头道:“就是这时间太短了些,拢共也才半个多月。”   焦顺随口宽慰道:“不妨事,咱们今年先打个样儿出来,若效果好明年再往大了办。”   其实这是他刻意安排的。   司务厅里那么多事情,也容不得焦顺在这上面投入太多的精力,若给足了时间,让各国营大厂群策群力精雕细琢,搞出的模仿之作盖过了他的原创,那他还怎么人前显圣鳌里夺尊?   等把薛蟠介绍给那两个兵工厂的大使之后,焦顺便让他去山长屋里稍候,独自召集那些大厂领导,简单的又开了动员会。   有了这一出横空出世的《咱们工人有力量》,那些官吏们多少也有了努力的方向。   尤其听焦顺表示,那个厂的演出反响最好,就安排那个厂小年夜的时候,在工部为尚书侍郎们登台献艺,他们的动力就更足了。   打发走了这些人,焦顺施施然到了山长屋里,先自顾自斟了茶水,又递了一杯给薛蟠,正色道:“其实我今儿找薛兄弟来,还有一些事情想跟你打听打听。”   “哥哥只管说!”   薛蟠还处在亢奋当中,听了这话就把胸脯捶的山响:“但凡知道我一定知无不言,不知道的,我给哥哥打听去!”   焦顺当下便将十一月十一当晚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的讲给了薛蟠听。   听说是贾宝玉为了自家妹妹不惜夜闹荣国府,甚至连贾政都被惊动了,薛蟠一时喜的拍案叫好。   高兴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是在焦顺面前,忙解释道:“焦大哥不要误会,我、我……”   可起了个头之后,他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直憋的脸红脖子粗。   “这事儿我早看开了。”   焦顺故作洒脱的摆了摆手:“人家毕竟是荣国府的公子,皇贵妃的亲弟弟,与薛姑娘又是亲上加亲,我何德何能与他相争?只是……”   “只是怎得?”   “只是这宝二爷既为令妹大闹了一场,偏怎么又天天跑去林姑娘面前卖好,半点也不曾避讳……”   焦顺说到这里,故意留白给薛蟠去想。   谁成想这薛大脑袋听完之后,却是不以为意的咧嘴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咱们爷们谁不是见一个爱一个,吃着碗里瞧着锅里?”   焦顺一时竟无言以对。   正常人这时候,应该为自己的妹妹打抱不平才对吧?   满肚子煽风点火的言语,生生被这薛大脑袋堵了回去,焦顺犹豫再三,也只好作罢——指望从薛蟠这里找突破口,纯属是想瞎了心,只要他能把消息带回家,此行的目的也就算是勉强达到了。 ###第二百八十二章 堂堂之师   薛家当然知道宝玉和黛玉最近闹了矛盾,更知道宝玉在变着花样的讨好林妹妹。   可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那对儿欢喜冤家隔三差五就要闹上一场,闹完又必定会上演宝玉哄黛玉的戏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几时消停过?   最多也就是这回闹腾的时间比较长罢了。   但薛家却并不知道,宝玉曾为了宝钗大闹荣国府,生生搅黄了王夫人的保媒计划。   即便当初察觉到王夫人的神情有异,薛宝钗也只以为是宝玉和金钏的苟且之情败露,导致了金钏被赶出荣国府,最终羞愤自尽。   至于王夫人后来主动放弃了乱点鸳鸯谱,也理所当然的被薛家当成是,她对宝钗高情商应对的欣赏与反馈。   直到今天听了薛蟠带的转述,母女二人这才恍然大悟。   那这消息对薛家有什么用处?   要知道所谓的金玉良缘,仅仅只是王夫人和薛姨妈不言自明的默契,彼此虽都了然于胸,却从未摆在明面上谈论。   而薛家作为女方,又是寄人篱下的状态,如果主动挑破此事,便难逃攀附之嫌。   且一旦事有不协,就成了自取其辱。   所以薛家一直都只能被动等待,等待占据强势地位的荣国府做出最终抉择。   也正因如此,在王夫人有意撕毁默契,准备让焦顺李代桃僵的时候,薛家纵然心有不甘,却也无法当面指摘什么,只能选择一走了之——毕竟那所谓的金玉良缘,本就没有实际意义上的约束力。   但贾宝玉光棍节的一场大闹,以及后续的种种行径,却给了薛家破局的契机!   逻辑如下:   王夫人先是明确表现出了,要撮合焦顺与宝钗的意图,却又在金钏死后不久回心转意,重新拾起了金玉良缘的默契。   现在又已知,这当中真正的诱因,其实是贾宝玉大闹光棍节,撒泼耍赖的坏了焦顺的好事。   而这种行径一旦传扬出去,无疑会对宝钗的清誉造成影响,毕竟正常人听说之后,多半都会联想到男女私情上——否则贾宝玉又何苦恩将仇报,去得罪焦顺这个得力臂助?   凭此,又可以合情合理的推导出,贾宝玉是支持——至少是不反对金玉良缘,否则他又何必恩将仇报,生生搅黄了焦顺的好事?   偏贾宝玉在用实际行动挽回了‘金玉良缘’之后,却又展开了对林黛玉死缠烂打的迷惑操作。   这一来,薛家便有足够的理由提出质疑:在做出足以影响宝钗清誉的行径之后,偏又跑去与黛玉纠缠不休,贾宝玉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王夫人这个做母亲的,又是如何看待此事的?   当然了。   理由仅只是理由,究竟要不要借此向王夫人提出质疑,那就是另外一番考量了。   至少在理顺了这个逻辑之后,薛宝钗头一个念头并不是去质问姨妈,而是开始揣测焦顺主动透露真相给自家,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报复呗!”   对此,薛蟠毫不犹豫的给出了答案:“换成是我,有人抢了我的女人,然后丢在一旁不管不顾,转头又跑去撩拨别的美人儿,我肯定会觉得他是在刻意羞辱我!这谁能忍?再怎么也要想方设法的报复!”   不得不说,抛开智商上的差距不提,这呆霸王和焦顺的思维方式,颇有些不谋而合之处。   薛宝钗斟酌了一下子之后,先是点头认可了哥哥的说法,随后又蹙起了翠眉:“既如此,若咱们家不肯就范,那焦顺只怕还会兴风作浪。”   “这倒也怪不得他。”   薛姨妈叹道:“宝玉这般行事,搁谁身上怕也要恼。”   她一向对这外甥印象极佳,要不然也不会和王夫人达成‘金玉良缘’的默契。   可如今得知宝玉在光棍节的所作所为,再瞧他与林黛玉夹缠不清的样子,薛姨妈也是满心的不痛快。   正所谓‘不娶何撩’,薛蟠那套‘男人都是见一个爱一个’的理论,在薛姨妈面前可说不过去!   于是她提议道:“要不,我明儿去问问你姨妈,看这事儿到底是真是假?”   “妈妈先不要急。”   薛宝钗忙劝住了母亲,沉吟道:“我只当宝兄弟一心惦念着林妹妹,不想却……”   说到这里,她失望的摇了摇头,随后略过这话继续道:“纵然能逼的姨妈表态,宝兄弟仗着老太太宠溺,也未必会乖乖就范,届时真要闹的尽人皆知,咱们岂不成了自取其辱?”   “何况娘娘省亲的日子刚定下,这时候怎好节外生枝?即便要点破这事儿,最好也等娘娘省亲之后再说。”   顿了顿,宝钗再次认真提议道:“不过若依着我,等娘娘省亲之后,咱们还是尽早离了这是非之地才是道理。”   “妹妹怎么又说这话?!”   薛姨妈还没回话,薛蟠倒先烦了,没口子的抱怨道:“什么这不是良配那不是良配的,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依我看焦大哥就很好,宝兄弟更是极好!”   宝钗素来温婉,但对这一贯混不吝的哥哥,却向来不假辞色,当即美目圆睁道:“哥哥这是嫌我了?若急着打发我走,我索性把这烦恼丝剃了,去庙里做个姑子可好?”   “我的儿!”   薛姨妈急道:“你哥哥断不是那意思!”   说着,又催促薛蟠赶紧赔不是。   薛蟠只得起身冲宝钗作揖:“妹妹千万不要误会,咱们家如何离得了你?真要走,也该是我……”   说到半截,他突然就跳将起来,激动道:“对对对,我这就去收拾行李!”   说着,不管不顾就往外跑。   薛姨妈和女儿莫名其妙的对视了一眼,忙追出去询问因由。   却听薛蟠嘿嘿笑道:“我在焦大哥那里揽了差事,要去工坊里给匠人们排戏,那处离着荣国府颇远,来回多有不便,我想着索性搬去住上十几日,等事办妥了再回来。”   知是为此,母女两个才松了口气,苦劝了几句见拦不住他,也就只好由着这厮去了。   等回到屋里旧事重提,薛姨妈终究还是舍不得那‘金玉良缘’,未曾理会宝钗早早脱身的提议,只答应暂时按兵不动,等到元春省亲之后再做计较。   ……   却说焦顺傍晚离了衙门,归途之中想起下午和薛蟠的会面,心下也是好不郁闷。   原本他还指望着薛蟠能成为爆点,毕竟这厮一向就是个混不吝的,可谁成想呆霸王在男女之事上,竟‘豁达’到了六亲不认的程度……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焦顺的筹谋彻底失败了。   他这次最核心的目的,就是在薛家心头扎一根刺,若是薛家忍不住把这刺儿挑出来,自然最好不过。   若是薛家不肯乖乖就范,那就设法把这刺儿再往深里扎,直到他们忍无可忍,或者无法再忍为止。   总之,焦顺准备先暗中观察一段时日,看薛家的反应再决定接下来要怎么做。   一路无话。   到家之后,焦顺就得了消息,迁延了一个多月的省亲日期,终于还是定下来了,而且不出意料的定在了隆源五年的正月十五。   其实焦顺对于省亲的事儿并不怎么关心,毕竟以他外男的身份,压根没有一睹元春真容的可能。   既然连见都见不到,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故此随口议论了几句,他也便把这事儿抛在了脑后。   等用罢了晚饭,焦顺正与邢岫烟在屋里闲话家常,外边儿忽就禀报说是平儿来了,点名要见焦大爷。   打从有了私情,两人之间反倒添了避讳,平儿这般指名道姓的要见焦顺,却还是自那之后的头一回。   焦顺心知这必是有什么要紧事,于是忙设法支开了众人——话说这院子如今着实有些拥挤,想要不动声色的把人支开都成了难题。   等邢岫烟和丫鬟们,或了然于胸或茫然不解的离开之后,焦顺才将平儿请进了客厅,询问她连夜来访究竟是为了什么。   平儿板着俏脸,先把王熙凤和贾蓉私会的事情说了,随后叹道:“因二爷伤了她的心,她如今颇有自暴自弃的意思,我原也没资格说什么,可又实在不忍见她所托非人。”   焦顺听闻此事,刻在DNA里的贪欲登时冒了出来,急忙连声附和:“是极是极!那贾蓉连自己的结发妻子都保不住,倘若二奶奶和他有染,又被那贾珍瞧出破绽,岂不要和那秦可卿一样,沦为这父子二人的玩物了?!二奶奶纵要红杏出墙,也该选个重情重义有担当的才是!”   说着,便把胸脯拔的老高,大有舍我其谁的架势。   “呸~”   平儿见状不由狠啐了一口,娇嗔道:“你那日还说是认错了人,如今我瞧着倒像是认准了的!”   言语里,却并没有多少恼意。   盖因她昨儿和王熙凤对峙时,也曾想过与其便宜贾蓉这等浊物,倒还不如遂了自家情郎的意,届时主仆两个也能重归于好。   而焦顺方才,也正是因为听出了平儿的言外之意,所以才敢如此不加掩饰。   既然彼此已经有了默契,平儿便也开门见山的道出了心中所想:王熙凤虽也在意男子的容貌,可真正横亘在她与焦顺中间的障碍,却并不是这个,而是她心底根深蒂固尊卑之分。   即便焦顺已经在官场上,展现出了足以令人侧目的能力,甚至借此获得了贾政的认可和重视,可在王熙凤心底,却始终留存着焦顺做家奴时的卑微模样。   偏这凤辣子又是个畏威而不怀德的,若不能彻底打碎她的固有印象,让她产生绝难力敌的想法,莫说是想要顶替贾蓉,成为她报复贾琏的出轨对象,不被这睚眦必报的二奶奶,一而再再而三的谋算,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外面如何,于她而言终究隔了一层。”   平儿道:“你不是说在这东西两府多有布局么?不妨设法显一显手段,即便不能让二奶奶俯首称臣,起码也要让她不敢再算计咱们。”   她边说边意味深长的看着焦顺,直瞧的焦顺心虚不已,情知必是上回大言不惭时,被平儿窥出了些端倪。   他正打算顺势坦白一部分,却又被平儿抬手拦了下来,认真道:“我早看明白了,你们男人一朝得势就难免风流——你背地里那些勾当,我不管也管不着,只是你千万记得,不要沾惹那龙阳断袖的恶心事儿,不然……我全当是白认得你了!”   当初也正是因为贾琏和小厮鬼混,才惹得平儿生了外心,至于在外花心云云,自有王熙凤同他计较,也轮不到平儿这通房丫头介怀。   听是这等要求,焦顺完全没有半点心理负担,连忙举手发誓道:“姐姐放心,我见了女人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绝不肯做那古道热肠的勾当!”   “呸~”   平儿啐道:“好好的词儿,偏被你说的脏了!还有,这话是不是宝玉说过的?他在外间那些勾当,你当是能瞒过我不成?”   焦顺这才发现,自己一时不察抢了宝玉的台词,忙又指天誓日的表示,话虽是一样的,但自己绝不会和贾宝玉同流合污。   随后平儿果然也没追问,焦顺准备如何显露自己的手段,只唤来邢岫烟亲热了一番,便自顾自的告辞离开。   焦顺亲自将她送出远门,转回头就开始认真盘算起来。   原本他是想纠集后宫之力,暗中给王熙凤一个狠的,叫她知难而退。   但既然知道这二奶奶起了红杏出墙的念头……   这东西二府的年轻主母,他都已经拿下了一多半了,又岂能留下三缺一的遗憾?!   可听平儿这意思,若不能率堂堂之‘师’正面碾压这凤辣子,就得不到她的心,更得不到她的人。   然而要摆出堂堂之阵,就难免会泄露出一些根底,倘若没能降服这凤辣子,反被她借机咬上一口,却不是闹着玩儿的。   届时自己大不了和荣国府反目成仇,可似邢氏、李纨等人却如何脱身?   届时只怕连性命都无法保全!   焦顺虽是个无可争议的渣男,却也还没渣到这等不管不顾害人害己的程度。   可就这么放弃,他又实在不甘不愿。   所以最好能想个什么法子,在展露影响力的同时,还能降低暴露的风险…… ###第二百八十三章 因麒麟伏白首   焦顺一时还没盘算好,该如何压服王熙凤。   恰巧这年根儿底下,又得了省亲的准日子,王熙凤近来也是忙的很,暂时没空算计焦顺。   于是两下里不约而同的偃旗息鼓,倒真好像是抛开了恩怨一般。   匆匆又是几日。   因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翻盖大杂院的工程也不得不停了下来。   徐氏闷在家里闲极无聊,这天上午,先是亲手熬了一大锅的猪皮冻,又在客厅里铺开一卷丈许长的红纸,领着丫鬟们剪起了窗花。   因是为了解闷,她也不在乎丫鬟们剪的如何,更不会催促进度,只图这一屋子说说笑笑的喜庆劲儿——当然,若能再有个大胖孙子膝下承欢,那就十全十美了。   这当中,倒属晴雯的手艺最为出彩。   不过她那脾气和心思实在不合群,纵然一眼就能分出优劣,得到众人交口称赞的却依旧是邢岫烟。   邢岫烟拿了件成品,往玻璃窗上比了比,便掩嘴笑道:“你们这分明是想让我出丑——晴雯姐姐,你得空先帮我改改,别等大爷回来笑掉了门牙。”   晴雯原正不忿,听了这话心气儿才平和了,故作骄傲的上前接了邢岫烟的窗花,边打量边随口问道:“大爷今儿不是休沐么,怎么一早上起来就不见人影了?”   玉钏抢着答道:“大爷说是要去别院里瞧雪景,临出门拿盒子装了四个手炉、七八斤的银霜炭,估摸着至少要逗留到中午才能回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司棋扫了香菱一眼,脸上泛出些酸意,又隐隐藏了些羞臊。   “唉~”   徐氏叹道:“那园子好是好,就是太过铺张了些,我听说最近还裁了不少丝绦绢花,准备给那枯枝上妆点起来——要老这么折腾,只怕金山银山也扛不住呢。”   “可说是呢,这府里压根不拿银子当银子了!”   五儿举着剪刀在一旁搭腔道:“上回听我娘说,宝二爷在北静王府吃了碗什么龙筋面,回来隔三差五的让灶上给做——说是面,其实是七八条鹿筋炖的烂软之后,再剖开了往里填药膳,用浓汤文火煨上一个时辰,然后再把那些上好的补药尽数剔除,再用清汤煮成阳春面的素样子。”   “啧啧~”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咋舌道:“小小一碗,不算人工都得三四十两银子,要我说这哪是吃‘面’,分明就是把金子银子化成水往肚里吞!”   都说是屁股决定脑袋。   五儿原本也是一心想往宝玉跟前凑,可自打见了柳湘莲这本家,再瞧宝玉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这说起宝玉来,自然少不了玉钏,就听她冷笑道:“这也就罢了,偏咱们这位宝二爷,还一本正经说是喜它简便素净,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有这两个起头,司棋也跟着数落了两句。   晴雯倒是对宝玉余情未了,可面对这一屋子同仇敌忾的,却不敢跳出来为宝玉出头,只能低垂了眉眼冲那些红纸撒气。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焦顺的声音。   众人只当是他提前回来了,可等司棋、玉钏在院里和东厢找了一圈,也没见着他的踪影。   还是灶上的厨娘见她们奇怪,出来解释道:“大爷刚才确实回来了一趟,可进屋不知是拿了件什么东西,就又风风火火的走了。”   众人闻言纳闷不已,猜了几件事情都不得要领,便只好等着焦顺中午回来解释。   ……   焦顺这一早跑去大观园里,自然不可能是为了什么雪景。   事实上,他早和杨氏约好了要在大观园里私会。   考量到那山洞已经见证了太多苟且,荣宁二府里知道这地界的,更是差不多有两位数了。   所以焦顺这次特地选在了怡红院里——当然,现下这里还被叫做‘红香绿玉’。   这也是托了杨氏的福,她如今已经升任大观园巡夜总管,弄一把空院子的钥匙再简单不过了。   却说两人反锁了院门,在贾宝玉未来的卧室里好一番赤诚相见。   事毕,二人肉虫似的相拥在毛料大氅里,杨氏边体会着许久未有的悸动,边忍不住探询道:“大爷偏怎么非要我做这园子里的上夜总管事?”   这差事对她而言清闲倒是清闲,权利也是更进一步,却苦于各处空荡荡的,比之前院无形中少了许多进项。   “你且放心。”   焦顺这次约她来,也正是想要先打个预防针儿,当下搂着那愈发熟透了的身子,嘿嘿笑道:“这掏空了家底才建起来的神仙所在,难道还能一直空着不成?我料定,等贵妃娘娘省亲之后,这府上的哥儿姑娘们就该搬进来住了,到时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说到这里他略顿了顿,这才又对喜笑颜开的杨氏道:“实话不瞒你说,我在丫鬟当中也有几个红颜知己,到时候还指着你大开方便之门呢。”   听了这半真半假的言语,杨氏脸上的笑容就是一僵,苦着脸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没敢拒绝焦顺的要求,只苦着脸央告道:“大爷要进来,我自然不能拦着,只是到时候千万小心谨慎,不然若被人撞破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焦顺自然是满口应了,又身体力行的与她沟通了一番,险些把个久旷的妇人揉散撞碎,心肝肉的满嘴乱抛,那刚生出来的芥蒂与幽怨,便也都烟消云散了。   再次事毕。   眼见天色已经不早了,焦顺留下杨氏独自善后,悄默声出了怡红快绿,原想着顺势去东府里探望一下尤氏,不想刚走出么多远,远远就瞧见了一对主仆。   焦顺刚想要上前打个招呼,可转念一想就又止住了脚步,趁着对方还没有发现自己,穿林绕院的避开了她们,风风火火的回到家中,取了先前从清虚观收来的金麒麟,又急惊风似的折回了大观园里。   那对主仆不用说,自然正是史湘云和丫鬟翠缕。   焦顺得到那金麒麟也有月余光景了,却一直不知该如何利用,如今好容易撞见史湘云,自然不能错过这个好机会。   其实即便触发了‘因麒麟伏白首’的剧情,他暂时对史湘云也是鞭长莫及——但焦某人生就一副贪得无厌的心肠,也没怎么多想,就决定有枣没枣先打三竿再说。   且不提他拿了金麒麟如何布局。   却说这史湘云一贯是个好热闹的,没的带着丫鬟跑来别院里,自然并非事出无因。   前阵子因保龄侯史鼐被内定为欧罗巴公使,一家子都闹的不安生,史湘云也没得着机会来荣国府走亲。   昨儿好容易贾母想起了她,特意差人接她来府上解闷,湘云高兴的什么似的,带上亲手给兄弟姐妹们准备的礼物,便兴高采烈的寻到了荣国府里。   姐妹们见面自是一番亲热,可素来与她亲近的贾宝玉,却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面貌,只在一开始露了个面,随后便不见了踪影。   后来史湘云一打听,才知道是皇帝给布置了任务,让宝玉设法仿造个什么八音盒,如今工序已经到了尾声,他自然无暇分神。   姑娘们当中,也只史湘云对这些奇巧淫技最感兴趣,何况又是宝玉亲手【亲自指挥工匠】打造出来的,故此得了消息之后,她今儿一早便迫不及待的寻了过去,想要瞧个稀罕。   说来也巧了,宝玉的八音盒昨晚上了漆,今儿一早就算是彻底完工了。   史湘云见因这东西精巧可人,一眼就爱上了,央着爱哥哥想要把玩几日,不想却被宝玉坚辞拒绝。   史湘云只以为这是皇帝布置下的东西,所以贾宝玉也不敢擅自处置,故此并未与他计较。   可谁成想一转脸,贾宝玉就献宝似的把那八音盒送给了林黛玉!   这就让史湘云有些不痛快了。   而更让她气恼的是,在林黛玉毫不犹豫的拒绝之后,贾宝玉转头又示意她拿去随便把玩。   这一下,便是史湘云再怎么豁达也恼了。   当下甩脸子和宝玉吵了一架,事后又心里头郁结,这才独自来别院里散心。   翠缕全程见证了贾宝玉的所做作为,又见姑娘如此着恼,忍不住打抱不平道:“都是自小在一块的,凭什么宝二爷处处偏着她?”   “说这些有什么用?”   史湘云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亲兄弟之间还有个亲疏远近呢,何况是我们几个——这话你千万别对旁人说起,没的倒显得咱们也小性了。”   翠缕乖巧点头应了,随即又好奇道:“姑娘,您说这回他们又是为了什么闹起来的,听说都已经闹了一个多月了。”   史湘云微微摇头:“这我哪知道,不过……”   “不过怎的?”   “我瞧宝姐姐也有些怪怪的。”   史湘云说到这里,又摆手道:“不管了,咱们家里还一大堆官司呢,那里顾得上这边儿?”   翠缕还要说些什么,却突然‘咦’了一声,紧走几步弯腰从地上拾起个物件来,惊奇道:“姑娘快看,这东西和你身上戴的,怎么竟是一模一样?!”   史湘云听她这么说,也好奇的凑上去观瞧,却见她掌心里正托着个巴掌大小的金麒麟。   “还真是!”   仔细打量了一番之后,史湘云也不由的惊诧起来,下意识解开了最上面的扣子,从衣襟里扯出个稍小一号的作为对比,发现除了大小有区别之外,竟就如同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翠缕看看湘云手里那个,再掂量掂量自己手上这个,新奇道:“这一大一小,莫不是父母兄弟?”   史湘云则是奇怪这东西究竟是哪来的?   抬头看看左右,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也不像是什么地方的装饰……   “前面可是史姑娘?”   这时忽听身后有人高声招呼。   史湘云回头一打量,却是焦顺正满头大汗的向这边走过来。   见他全无避讳,史湘云微微蹙眉,背转身把自己的金麒麟揣回怀里,同时示意翠缕上前挡驾。   “焦大爷好。”   翠缕立刻上前两步,挡在了焦顺与史湘云中间。   焦顺却越过她,急切的对史湘云道:“不知你们可曾在这里见到一个金麒麟?”   翠缕闻言脱口叫道:“原来这金麒麟是大爷丢的!”   说着,她冲焦顺摊开了手,就想要把那麒麟还给焦顺。   可想到这麒麟和姑娘身上的一模一样,她又下意识的往回缩了缩。   焦顺像是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欣喜的拱手道:“谢天谢地!原来竟是姑娘捡去了,方才左找右找不见踪影,可真是吓了我一跳呢!”   说着,一面伸手向翠缕讨要,一面又解释道:“这是我义父所赐,说什么原本有一公一母,是他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定情信物,结果义父的生母因战乱失散,那母麒麟也跟着不知所踪。”   “这是我义父一辈子的心结,如今年纪大了便只好托付给我,我虽觉着这天下未必就有这么巧的事儿,可毕竟义父的心愿……”   说到这里,他似乎终于察觉到了异样,看着傻愣愣半天没有动作的翠缕,纳闷道:“姑娘这是怎么了,难道不相信这东西是我丢的?”   “不、当然不是!”   翠缕连忙摇头,随即下意识看向了身后的史湘云。   史湘云也正不知所措,见她看向自己,忙定了定神,催促道:“还不赶紧把焦大爷东西给他!”   翠缕这才恍然,烫手似的把金麒麟塞给了焦顺。   焦顺小心翼翼接在手里,拿出断掉的红绳,小心翼翼系在脖颈上,这才如释重负的道谢:“先不叨扰姑娘了,等明儿我让岫烟过去,替我好生谢谢您!”   说着,倒退两步,转身竟就扬长而去。   史湘云主仆楞在原地,好半天那翠缕才犹疑的看向史湘云胸前,支吾道:“姑娘,他、他刚才说那金麒麟是一公一母,还是什么定情信……”   “胡说什么!”   史湘云打断了她的话,沉着脸叮嘱道:“这事儿你千万不要传出去,不然可说不清楚了!”   见翠缕乖巧的点头,史湘云这才松了口气,可焦顺方才那些话,却止不住的在心底回想。   公母……   定情信物……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儿? ###第二百八十四章 湘云绿玉   等绕过一处山石,估摸着后面史湘云看不见了,焦顺就把方才视若珍宝的金麒麟,胡乱塞进了怀里,顺势又把夹袄的扣子解了两个,任凭寒风往襟摆里灌。   方才他那满头大汗的焦急样子,可不全都是装出来的。   因怕耽误了难得的机会,这一路风风火火的往返不说,头回丢下那金麒麟作饵,竟还被史湘云主仆给错过了,没奈何,焦顺只好重新捡起来,又狼奔猪突的绕到前面扔了一回。   这一番折腾下来,浑身上下都起了潮,黏腻腻的别提多难受了。   他敞开领子甩开步子,正要赶紧回家更衣洗漱,不想迎面却又撞见个熟人。   这回却不是焦顺要躲了,而是那人远远见着焦顺,就尴尬的掩面而走。   焦顺见状,也忙大步流星的追了上去,嘴里喊道:“宝兄弟留步!”   却原来贾宝玉被袭人哄了几句,重又振作起来之后,才惊觉自己方才得罪了云妹妹,于是一路寻了过来,想要当面给史湘云赔个不是。   谁知刚追到别院里,迎头就遇到了焦顺。   自从搅黄了焦顺的婚姻大事,贾宝玉心知理亏,这一个多月都刻意躲着焦顺,如今骤然撞见,下意识就要抱头鼠窜。   被焦顺赶上来呼喊,他这才不得不停下脚步,回头讪讪的见礼道:“焦大哥,你、你也逛园子啊。”   边说着,眼神就飘忽不定的四下乱瞄,看天看地看山看树,唯独不敢正眼去看焦顺。   亏这厮也知道理屈词穷!   焦顺心下直恨不能生撕了他,可这到底不是杀人如草芥的乱世,国公府的公子哥儿更不是任人宰割之辈。   遂强压着怒气,故作豪爽的笑道:“宝兄弟近来怎么与我生分了?哥哥我虽称不上君子,却也有成人之美的心胸,等你跟薛姑娘百年好合的时候,记得请我吃一杯喜酒就是了。”   “这、我……宝姐姐……我们……”   见焦顺如此大度,贾宝玉一时又羞又愧;而听焦顺也误会自己和宝姐姐是一对,他心下更是后悔不迭。   暗道这焦大哥虽是个不通诗文的须眉浊物,可心胸才智都是上品,把宝姐姐许给他,其实勉强也算般配。   偏自己那天夜里一时冲动之下,竟就坏了他的姻缘,又平白惹来这许多麻烦!   当然,他主要还是后悔惹上了麻烦。   见贾宝玉五味杂陈七情上脸,焦顺居高临下的正色道:“兄弟莫做这小儿女的样子!薛姑娘虽是天仙下凡一般,但大丈夫又何患无妻?错过了也就错过了——只是有一桩,你既是从我手上抢的人,往后若三心二意的辜负了人家,我可不依!”   说着,半真半假的目露凶光,又在宝玉肩头重重拍了拍。   “不说了,我家里还有些事情,兄弟自己逛去吧。”   不等贾宝玉做出反应,焦顺便头也不回的去了——主要是怕再这么相处下去,焦顺忍不住就要一拳砸在这小白脸鼻梁上,捣他个万朵桃花开了!   目送焦顺魁梧的身影渐行渐远,贾宝玉心下的羞愧也跟着消退了不少,剩下的就都是后悔了。   当初不过是‘打抱不平’罢了,却怎么上到林妹妹下到焦大哥,全都认定自己是为了儿女私情?   想着想着,那后悔里就又添了沮丧,气闷悲苦顺着心肝直往上泛,一时都恨不能把这烦恼的鬓毛剃了,再不理会尘世间的纷纷扰扰。   “爱哥哥!”   就在这时,却听身后有人嗔怪道:“人家不理你,你就在雪地里糟践自己?听说你上个月才病了一场,这大年下的要是再病了,岂不是给大家找麻烦?”   听这独有的称呼,自然是史湘云到了。   她原是想在这别院里闲逛解闷,不曾想反被那金麒麟弄的心神难安,一时也就没了逛园子的兴头。   折返途中,恰又撞见了宝玉在雪地里发呆。   贾宝玉回头见是湘云,忙堆了笑道:“妹妹来逛园子,怎也不叫上我,这里面有什么好玩儿的,我是最清楚不过了!”   “你方才魂儿都不在腔子里,我哪里叫的动?”   史湘云白了他一眼,又摇头道:“再说这冰天雪地的,我可不敢拉着你胡逛,倘若又病……呀!”   说到半截,她下意识伸手去摸颈间的麒麟,不想竟摸了个空。   史湘云惊呼一声,忙背过身仔细检查了一番,发现那红绳不知何时竟已经松脱了,正松垮垮虚搭在颈间,上面全不见金麒麟的踪影。   “怎么了?”   贾宝玉见她的动作,大致也才猜出了些缘故,忙问:“是不是丢了什么贴身的物件?”   “姑娘的金麒麟丢了?!”   翠缕这时候也反应了过来,直急的团团乱转:“必是姑娘方才一路心不在焉的把玩,不小心就给扯脱了!可别被哪个给捡了去,咱们快回去找找吧!”   史湘云先是点头,可脚步轻抬却又收了回来,略带点儿婴儿肥的小脸上满是犹疑之色。   “姑娘?”   翠缕纳闷的招呼了一声。   史湘云竟坚决的摇起头来:“不找了,咱们不找了。”   “不找了?这……”   “这或许便是天意吧。”   史湘云说着,身心都松快了不少,竟还有闲工夫开起了玩笑:“也说不定谁捡了去,就是一桩天定缘分呢。”   翠缕懵懵懂懂,隐约猜出姑娘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因为那‘公母麒麟’、‘定情信物’的说辞,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劝。   “妹妹说笑了!”   偏贾宝玉在一旁不明就里,却反倒替湘云急了,跺脚道:“这是你自小带在身上的,就如同我身上的通灵宝玉一般,怎能说丢就丢了?何况真要被个须眉浊物捡了去,你难道……”   说到半截,他满脸嫌弃的住了嘴,又断然道:“我帮着你找,要是找不到,我再把袭人她们叫来一起找!”   见他如此坚决,史湘云也不好拒绝。   三人遂顺着来路,仔细的搜寻起来。   约莫也就搜出三四十步远,就在个雪窝里找到了那小巧的金麒麟。   贾宝玉欢天喜地的捡起来,不由分说的塞给了湘云,随口胡扯道:“妹妹快收好了,这天定的缘分是你的只是你的,旁人可夺不走。”   他这话只是顺着史湘云方才的言语随口胡诌。   却不想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史湘云苦了小脸,嘴里念念有词:“难道真是天定的缘分?可怎么偏就是他,又偏不是他……”   说到后半句时,忍不住偷眼去瞧宝玉。   见宝玉正满脸得意,冲翠缕吹嘘自己的眼力,史湘云暗地里又是一叹。   不过她毕竟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何况到如今,早年间朝夕相处萌生的情愫也淡去了不少,对贾宝玉更多只是兄妹之情,所以很快也便释然了。   一面把那金麒麟用红线重新串起来戴好,一面笑道:“什么天定不天定的,快别说了,若让人听了去,还以为是什么巫婆神汉在做法呢。”   “那就不说了。”   贾宝玉原也没太当回事儿,听湘云这话便怂恿道:“这边儿离红香绿玉不远,我带你过去瞧瞧——那院子极精致,门前绕水,又毗邻一片桃林,若等到春暖花开,必是美不胜收!”   听他说的言之凿凿,史湘云也来了兴致,于是一行三人便奔着红香绿玉去了。   只是到了大门前,看着门环上的铁将军,贾宝玉却犯起难来,挠头到:“上回我来这边儿,明明是开着门的……”   想了想,他交代湘云道:“妹妹在这里等一会儿,我找守门的婆子讨钥匙去!”   说着拔腿就走。   “你回来!”   史湘云忙叫住了他,指着周遭道:“该瞧的景儿都瞧了,这空屋子还有什么好瞧的?咱们何不学一学古人,也来个‘乘兴而来兴尽而归’。”   贾宝玉听了,也觉得在理,于是拍手大笑:“果然还是妹妹洒脱,我不如也!”   说着,却又恋栈的探头往院子里张望,嘴里道:“不过这院子确实修的精巧,比我那里强多了。”   见他如此,史湘云忍不住噗嗤一笑,用手背掩了道:“你要真喜欢,干脆禀明太太,搬来这院子里住。”   贾宝玉连连点头:“我倒巴不得如此,届时大家只叫我绿玉公子,岂不比什么宝玉好听十倍百倍?”   史湘云却有些不解了,纳闷道:“这绿字哪里就强过宝字了?何况如今有才学的,都嫌‘冰玉晶银彩光明素’八字华而不实、堆砌字眼,要换也该先换掉玉字才对。”   贾宝玉原只是随口一说,听她说‘宝’字比‘玉’字好,却不禁触动了心事,当下一张脸涨的猪肝仿佛,咬牙切齿的道:“谁说宝比玉好?我偏不喜这个宝字!”   说着,又拉下脸道:“我乏了,咱们回去吧。”   不等史湘云搭话,便气咻咻的径自去了。   “这是怎么了?”   翠缕一头的雾水:“怎么好端端的,二爷就又恼了?”   史湘云望着贾宝玉的背影,随口答道:“还能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宝和玉。”   “宝和玉?宝玉?二爷难道真想改名不成?”   翠缕愈发的不明所以,史湘云却也懒得解释,拉了她一把道:“快走吧,咱们找宝姐姐去,她那院里一向最是暖和。”   ……   返回头再说焦顺。   他自大观园里出来,顺着内子墙回到家中,见母亲徐氏正指挥着丫鬟们贴窗花,不由笑道:“离着三十还有半个多月呢,娘今年怎么这么心急?”   “这不是没事儿闲的么。”   徐氏迎出来,见儿子敞着怀,忙上前把扣子系好,没好气的道:“你又不是那没笼头的马,好容易休沐不在家里待着,偏要去那园子里挨冷受冻,也不知图什么!”   焦顺也笑:“我这身子娘还不知道,就再冷些也不怕的。”   “你就会吹嘘,前年冬天不就冻出病来了?”   徐氏随口数落着,一旁正往高处贴窗花的司棋,却突然涨的面红耳赤,险些从桌子上摔下来。   焦顺瞧着司棋直乐,直到被她狠剜了两眼,这才叫过正捧着窗花,给徐氏打下手的邢岫烟,吩咐道:“这衣服不透气,生生捂了一身汗出来,沤的浑身不自在,你赶紧让灶上送些热水过来,我好洗个澡换上干净衣裳。”   邢岫烟撇下窗花,从袖子里伸手摸了摸他的胳膊,见果然又潮又黏,忙招呼香菱、玉钏,打水的打水、准备浴桶的准备浴桶。   因怕着了凉,又特地在屋里点了两盆银霜炭,这才服侍着焦顺宽衣解带。   虽不是老夫老妻,但几个月下来也已经伺候惯了,自然没有什么好避讳的。   但等赤诚相见,邢岫烟却有些愣怔,给焦顺搓洗时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见此情景,焦顺这才想起自己设饵钓湘云之前,还同杨氏在那怡红院里肉搏了两场,当时的痕迹只怕还未彻底褪去,难免被邢岫烟瞧出了破绽。   他不觉就有些忐忑。   一开始设计纳邢岫烟为妾,除了贪恋美色之外,也只是图她的心性能力,可以帮着自己料理家务。   但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倒真有些日久生情的意思。   甚至隐隐都有些后悔,当初不该芥于门第,而是该娶她做正妻才是。   这既然因爱生愧,对她自然就不像面对香菱、玉钏几人时,那般随心所欲无所顾忌了。   当下正犹豫要不要透露些口风,然后再哄一哄她,却忽听邢岫烟道:“爷今儿受了风,晚上我和司棋去南屋里,让爷好生歇一歇吧。”   说着,扬声招呼司棋拿毛巾和换洗的衣服来,自己则默默避到了南屋里。   啧~   这是惩罚,还是不相信他焦某人的体力?   焦顺跨出浴桶,一面任凭司棋从头到脚的擦拭,一面嘱咐道:“你等姨娘在南屋睡下,就来我屋里睡。”   司棋手上一僵,半跪在地上抬眼看向吊儿郎当的焦顺,红着脸龇着牙,像是要咬下什么似的。   这时却又听焦顺道:“到时我再偷偷去南屋陪她。”   司棋手上又是一僵,这回却当真恼了,狠狠在焦顺大腿上搓了几下,生生扯下两三根腿毛来。 ###第二百八十五章 李纨当头棒喝,焦顺喜得贵子   却说史湘云主仆这日下午,果然去了薛家做客。   先是和迎出门的薛宝钗亲昵了一番,接着又去堂屋里见过了薛姨妈,两姐妹便在东厢说起了私房话。   “对了。”   史湘云因想起方才发生的事情,忍不住道:“先前在园子里撞见宝哥哥,他指着那红香绿玉的牌匾,说以后要叫什么‘绿玉公子’。”   “我因纳闷‘冰玉晶银彩光明素’几字最俗,问他怎么不先去了玉字?谁知他听完竟就恼了,说了些没头没脑的言语,一赌气竟就走了。”   说着,她信手捉住宝钗珠圆玉润的皓腕,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问:“宝姐姐,前阵子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我瞧你们一个个都不大对,尤其是宝哥哥和林姐姐,以往虽也时常吵嘴,可三五日也就该重归于好了。”   “偏这回一个多月都不见好,还生生把气撒到咱们头上了——好姐姐,你说他们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薛宝钗闻言,灿若星辰的眸子里闪过羞恼与凝重,不过很快便都收敛了,没事儿人似的摇头道:“宝兄弟和林妹妹哪个月不闹上几回?硬要问缘由,只怕是一笔糊涂烂账,莫说咱们了,他们自个都未必能捋的清。”   说着,也反手攥住了史湘云的柔荑,笑着岔开了话题:“妹妹难得过来,何必管这糊涂事?正好外面刚送来两筐琉璃棚的鲜菜,大年下的倒也算难得,晚上咱们弄一桌全素宴,把酒赋诗岂不快活?”   这话正中史湘云下怀,当即顾不得再探究什么因由,连喊了几声‘好’,又提议各自下厨烧一道菜出来——当初为给宝玉过寿学的手艺,总不能就这么荒废了。   见哄的史湘云转移了注意力,薛宝钗暗暗松了口气,但心下的紧迫感却丝毫未减。   林黛玉始终不肯原谅宝玉,时间长了,似湘云这般起疑的人必不在少数。   若都像史湘云这样提出质疑,倒还好糊弄过去,怕就怕他们没胆子当面探究,只在私底下捕风捉影胡乱掰扯。   届时若有人趁机把‘真相’散播出去,自家再想装聋作哑可就不成了。   而最有可能充当这个‘有人’的,自然非那焦顺莫属!   ……   焦顺也的确是这么盘算的!   他耐着性子等到了腊月十七,眼见十日已过,薛家那边儿却始终没有反应,便琢磨着把早就炮制好的流言蜚语放出去,借以向薛家施压。   因盘算着从东府那边儿传出来,事后更容易推脱,再加上上回休沐时本想去探视尤氏,却因为意外撞见史湘云未能成行,这回也该补上才对。   故此这日一大早,焦顺便打着找贾蓉吃酒的名头,寻到了宁国府里。   蓉大爷卖母早已是轻车熟路,前后也就一刻钟的功夫,焦顺就在那小院里,见到了挺着肚子的尤氏。   瞧那衣服下面已经显了怀,焦顺便想把爪子伸进去摸摸,看到底是圆是尖。   结果却被尤氏狠狠一巴掌拍开,护着肚子呵斥道:“别动手动脚的,这屋里冷得很,小心孩子着了凉!”   啧~   隔着肚皮哪里就能冻着它?   这年头女人对子嗣的重视程度,远不是后世能比的。   尤其像尤氏这样年近三旬才怀上头胎的,更是谨小慎微到了夸张的程度。   前些日子,焦顺盘算着已经过了危险期,想趁机体会一下带球撞人的感觉,结果险些被她给打出去,下手那叫一个狠,全然不顾往昔的情分。   焦顺心下腹诽,嘴上却笑道:“我这不是想沾沾你的孕气嘛,早点让邢氏怀上,也省得我娘成日里念叨。”   徐氏对邢岫烟是一百个满意,故此这些日子总催着他尽快布种——对比她先前谨慎的态度,玉钏暗地里很是幽怨了一阵子。   尤氏听了,便掩嘴笑的白狐狸仿佛,促狭的问:“却不知你说的是哪个邢氏?”   焦顺冲她翻了白眼,顺势看看左右,岔开话题道:“银蝶呢,今儿怎么没跟来?”   自上回焦顺提出‘非分之想’后,尤氏有一阵子都不敢与他独处了,必要拉上银蝶这个垫背的才敢露面。   偏这回却不见银蝶的踪影。   “哼~”   尤氏没好气的冷哼道:“你心里除了那事儿,难道就没旁的了?!”   “这话说的,我找她是有正经事要商量。”   焦顺摆出一副义正言辞的嘴脸,心下却暗叹:这回看来又吃不上肉了。   “也不知是真有事,还是假有事!”   尤氏又捧着肚子剜了他一眼,这才解释道:“你今儿来的倒巧,我因实在气闷,特意找了珠哥儿媳妇来……”   “大奶奶也在?”   “在是在。”   尤氏嘻嘻一笑:“可人家听说你来了,就闹着要走呢。”   啧~   原本焦顺因这珠大奶奶难以招架,还巴不得就这么断了往来。   可如今听说李纨对自己这般厌烦,他心里反倒不是滋味了。   见焦顺拉下脸来,尤氏噗嗤一乐,抬手抵着他的胸口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她!放心吧,人我给你留下了——不过究竟能留多久,可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说着,自顾自打开了房门,拿着帕子冲外面招了招。   不多时,银蝶便领着李纨走了进来。   自从得了贾赦家里的‘活宝贝’,李纨就开始千方百计的躲着焦顺,掐指一算,两人竟有四个多月未曾见过了。   都说是小别胜新欢,焦顺起初见了她,也是满眼的热切,似要把人生吞活剥了似的。   可李纨越发清秀的面庞,却似是挂了寒霜一般,两只眸子更是冷的一点温度都没有,冰剑霜刀一样兜头刺上来,生生把焦顺到了嘴边的甜言蜜语堵了回去。   再想想先前平儿的劝诫,焦顺觉得既然已经仔细品尝过了,也没必要非把李纨绑在身边。   遂飒然一笑:“俗话说好聚好散,大奶奶也用不着刻意躲着我吧?你既有了取舍,我日后也不会多做纠缠,咱们只当是……嗯,只当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就好。”   他自觉是宽怀大度为爱放手,却不知李纨听了这话,一肚子无名火早已经冲到了天灵盖!   李纨其人,无论身心都是外冷内热。   原本守寡十余载,混似坚冰裹了团萤火,结果被焦顺软硬兼施,硬是把那星星之火搞成了燎原之势。   李纨虽知千不该万不能,却也渐渐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直到听说焦顺竟又与邢氏勾搭成奸,这才触发了李纨心底的警钟,她生怕事有不秘,会牵连到儿子头上,故此咬牙斩断了与焦顺的关系。   可这老房子着火,岂是想扑灭就能扑灭的?   这几个月里,李纨不知多少次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到了近来,甚至发展到手里捧着给儿子新做的衣裳,眼前浮现的却全是少儿不宜的画面。   即便拼命在心底揭露焦顺的丑恶面目,提醒自己若继续这样下去,早晚要赔上名节和儿子的前程,也依旧按捺不住日益高涨的冲动。   若非如此,也不会尤氏一提出邀约,她就巴巴的跑了来。   方才和焦顺四目相对,她表面上看起来冷若冰霜,对焦顺丝毫不假辞色,实则不过是强撑着一层薄薄的冰皮,莫说是捅一下就破,便吹口热气儿都能将其彻底融化。   偏焦顺一时不察,喷出来的非但不是热气,反而兜头泼了盆冷水过来。   这下子登时起到了火上浇油的效果,李纨满腔火气四肢百骸的乱窜,偏又被那一层薄冰裹着,难以吐露心思,遂一股脑都化作了怨愤。   “好聚好散?”   就见她横眉冷笑:“我倒是孤陋寡闻了,竟不知这样威逼利诱之下的奸情,也能算是好聚!”   呃~   焦顺一下子被她说的哑口无言。   即便不算山洞里的误打误撞,后面尤氏拉皮条的手段,也着实称不上什么‘好聚’。   见他讷讷的没了言语,李纨又乘胜追击冷笑连连:“我当初一时不察着了你的道,又听珍大嫂自承其过,还真以为你也是身不由己。”   “可到底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果然没多久你就露了原形,糟践了我和珍大嫂还不算,竟连大太太那样的人也收入怀中!”   “听说你家中的丫鬟,也是无一不被纳入房中?”   “正所谓管中窥豹,似你这般贪得无厌的好色之徒,只怕除了这些之外,背地里还不知藏了多少苟且!”   说到这里,李纨狠啐了一口,骂道:“凭你是什么出身,也敢学那篡汉的曹阿瞒?难道就不怕善恶到头终有报吗?!”   这一连串毫不留情的怒斥,当真是把焦顺骂的体无完肤。   偏这其中十之七八还都被她给说准了!   眼见焦顺铁青了脸直咬牙,尤氏生怕闹出什么来,忙示意银蝶拦在当中,自己捂着肚子小心翼翼的退到角落里,远远的劝道:“这好端端的,怎么就……”   “你别护着他!”   李纨却犹自不肯罢休,怒火中烧的瞪着焦顺道:“我们都是那没囊气的,也只能由着你逞威,可似你这般贪得无厌,只怕终有一日要坏在这上面。”   “届时还不知要牵连多少人!”   “我自甘下贱死不足惜,可你要敢坏了我兰儿的前程,我便是化作厉鬼也饶不了你!”   说完,李纨懒得再看焦顺一眼,拂袖转身夺门而去!   屋里焦顺尤氏银蝶三人面面相觑,一时也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好半晌之后,尤氏才捂着肚子凑上前,想要宽慰焦顺几句。   然而焦顺脑子里正乱成一锅粥,实在无心与她说话,于是抬手止住,闷声道:“容我先静一静,有时间再来瞧你们吧。”   说着,也沉着脸从后面离了这小院,绕到前厅和贾蓉打了个招呼,径自徒步回转家中。   一路上他是满心的茫然。   打从知道穿越到了红楼梦的世界里,他就对原书中那些钟灵毓秀的女子萌生了执念。   初时还讲究个你情我愿,后来官场情场两得意,逐渐就少了顾忌、没了底线,到如今更是无所不用其极。   为了压服王熙凤,甚至不惜冒上暴露奸情的风险……   现下被李纨一通当头棒喝,反思起来确实是有些过了,甚至大有J虫上脑的之嫌——呃,好吧,不是什么嫌疑,这就是J虫上脑本脑!   不过……   虽然是有了明悟,但真让焦顺就此放弃红楼世界的莺莺燕燕,他却又实在是心有不甘。   就这么满心挣扎的回到了家中。   正要去东厢卧室里单独冷静冷静,不妨母亲徐氏从里面迎了出来,喜形于色的呵斥道:“你这又去哪里野了?!快跟我进去!”   这又笑又骂的,把本就迷茫的焦顺给弄懵了。   浑浑噩噩被母亲拉进了东厢,就见非但丫鬟们都在屋里,连近来足不出户的焦大和一直在家养老的胡婆婆,也正笑出满脸褶子的守在邢岫烟身边。   这是……   “恭喜大爷、贺喜大爷!”   这时香菱头一个迎上前,喜笑颜开的道了个万福。   后面司棋、玉钏、晴雯、五儿几个,也都面色各异的上前恭贺。   焦顺见状,隐隐猜出了什么,忙也满怀希冀的望向了邢岫烟。   邢岫烟被他瞧的羞臊,微微低垂了头颈,却也难掩满面欢喜。   这时徐氏迫不及待的揭开了答案:“谢天谢地,岫烟可算是怀上了!咱们来家终于有后了!”   说着,就开始感谢满天神佛。   旁人倒没什么,焦大本就有些精神不济,听了这话脸色就更差了,捂着嘴狠命的咳嗽起来。   徐氏听他咳嗽,这才惊觉说错了话,忙陪笑道:“老哥哥莫怪,我一时说错话了,这孩子生出来指定是要姓焦的!”   焦大没有言语,却是下定了决心,必要再熬几年看着焦顺兼祧两门,才好撒手人寰——他把拿命换来的爵位给焦顺,可不是区区一个庶长子就能满足的。   焦顺懒得理会长辈们的小心思,上前拉着邢岫烟的小手喜笑颜开。   虽然尤氏也有了身孕,杨氏更是给他生了个大胖儿子,可那毕竟是不能公开的私生子,日后长大了也未必能认祖归宗。   邢岫烟肚子里这个,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长子/长女!   隔着衣裳轻抚邢岫烟平坦的小腹,他仿佛真切的感受到了血脉的呼应,以及由此而来的责任。   同时他心里也终于拿定了主意。   罢了~   全当是给儿子/女儿积积德吧!   他倒不是想要就此放弃钗黛湘云,而是打算收敛了那些过激手段,转而走潜移默化润物细无声的法子。   可惜邢岫烟旁的都好,就是品性太过纯良了些,好些个煽风点火的法子,都指望不上她——不过话又说回来,要真弄个蛇蝎心肠的在身边,焦顺自己就先该睡不踏实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忧思成疾   是夜。   焦顺好说歹说,才劝住邢岫烟未曾分房。   他难得收心养性,想要陪邢岫烟谈天说地,偏一时不知该从何处说起,遂好奇道:“你闲时都在家做些什么?”   “原本有暇,常去林妹妹屋里坐坐,除了说些家长里短,就是一起做针织女红、或者妄议几句诗词歌赋——对了,偶尔也会下棋。”   这些……   除了家长里短之外,焦顺是一样都不会。   虽然闲扯也算是陪伴了,可整日里家长里短的嚼舌根儿,总觉得拉低了他焦主事的格调。   至于麻将牌九什么的,他和邢岫烟都不感兴趣。   思来想去,焦顺便想到了上辈子玩过的桌游,于是便道:“这些事儿我只怕不成,不过我知道有几桩游戏,最适合大家凑在一起解闷,等明儿让人弄出来试试,大年底下的咱们也热闹热闹。”   邢岫烟倒不在乎什么游戏——焦顺有这心,就足够她心怀感激了。   她愈发抱紧了焦顺的胳膊,柔声道:“大年下的,衙门里事忙,爷且莫因为我们误了正事儿,真要弄,等过完年得闲再弄也是一样的。”   “不妨事。”   焦顺笑道:“上半月忙些,如今各处的文书都已经呈上去了,若没有查缺补漏的差事,三五日也就该封库了——再说我只需抽空铺排下去,自然就有人办妥了,也废不了什么事。”   听他如此说,邢岫烟自然也就没再劝。   两人相拥着,先是说些日常琐事,渐渐天南地北无所不论,也不知谁先犯了瞌睡,双口不知不觉变成了单口,随即声音声音渐低,最后化作了微不可闻的鼾声。   ……   转过天。   焦顺上午轻车熟路的处理完公务,趁中午吃饭的时候,在狼人杀和三国杀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狼人杀制作起来虽然简单,但勾心斗角的成分太重,不大适合孕妇闲暇娱乐。   再说焦顺对三国杀也更熟悉些,二十郎当岁的时候颇凑了几个牌友,三不五时的约在一起耍耍。   可惜没几年的功夫,牌友们一个个成家立业上老下小,即便能勉强凑齐一桌人,不是直奔酒局KTV,就是整些简单刺激的,再也找不回当初的影日了。   总之,焦顺花了一下午时间,照着记忆把三国杀的牌面文案,全都整理了出来。   然后找来了刘长有,将制作要求简单描述了一遍。   制作这些东西,对刘长有而言自然不是什么问题,毕竟那英雄立绘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叶子牌上就经常画有水浒人物。   甚至连游戏规则,他都能理解个七七八八。   而察觉到是这是一套玩物后,刘长有也愈发认真的起来——毕竟能为上官处理私事的,才称得上是心腹。   他恭敬的接过那文案,郑重请示道:“大人,不知您想用什么样的画风,是婉约还是豪放?是宫样还是苏样?用什么材料板式?人物形象是照着演义来,还是……”   听刘长有一连串说出许多花样,焦顺只觉的脑仁疼,他不过是想要陪邢岫烟和丫鬟们解闷罢了,何曾想的这么仔细?   有心照着后世里的形象给刘长有打个样,可又实在没这手艺。   最后只好模棱两可的道:“你办事我放心,别的我一概不问,只要精致耐用就好。”   想了想,怕刘长有真就精工细雕起来,忙又补了句:“不过是件玩物,年节时拿来耍耍,差不多就成,也用不着太过劳心费力。”   刘长躬身头应了,顺势就拍起了马屁:“大人果然是匠心独运,先前那样板戏闻者无不交口称赞,这、这……”   “三国杀。”   “这三国杀一经问世,必能风行天下!”   焦顺连忙摆手:“我弄来在家解闷,什么问世不问世的。”   刘长有虽是在拍马屁,但交口称赞一说却并不为过。   因那文艺汇演给出的筹备时间实在太短,各厂即便是想照葫芦画瓢,都未必能赶得及。   于是就有人打起了‘蒙学话剧团’的主意,想方设法的请他们去做技术指导,顺带登台演出以便就近观摩。   这七八天几乎是一天一场,把几家国有工坊都转遍了,主要演员喊的声嘶力竭之余,也引发了不小的影响。   绝大多数观众都对‘样板戏’大加称赞,甚至坚定认为这比什么劳什子的京剧、越剧、黄梅戏,强出不知多少倍。   不过这倒也并不奇怪,毕竟观众一多半都是匠人出身,见了这等讴歌工人阶级的舞台剧,自然是感同身受与有荣焉。   少数文化素养比较高的官吏,虽然未必赞成通篇大白话的样板戏,在艺术水平能高过各种戏剧。   但那些戏剧唱段再好,说的也是别人的故事,这样板戏却是在竭力鼓吹工部官僚的功劳——但凡有志于仕途的,谁又不想将自己的功绩广而告之?   一时各种言论喧嚣尘上,愣是把焦顺这外行人弄出来的四不像,抬到了一览众山小的高度。   对此,焦顺也是颇为自得。   勤工助学等新政,相当于是支撑他在工部立足的根基躯干,这样板戏则等同于向四方延展的枝叶——光靠根基躯干可长不成参天大树,唯有开枝散叶才能显出木秀于林!   等到散衙之后。   焦顺抽空又去了一趟宁国府,却是交代尤氏传话给邢氏,让她暂且偃旗息鼓,以免打草惊蛇。   尤氏如今一心只在胎儿身上,对这朝令夕改自然没什么所谓。   邢氏第二天得了消息,却是气闷的不行。   她为了能给王熙凤一记狠狠的教训,甚至不惜冒着要直面贾赦的风险,假装病情渐渐好转。   谁成想刚演到康复的节骨眼上,焦顺就又下令让她继续潜伏了。   对此,她自是一百个不乐意,可对于奸夫的要求却又不敢违拗。   只好拿小木人刻上王熙凤的生辰八字,针扎火燎的宣泄——顺带一提,这小木人是现成的,贾赦近来买买了不少,还时常有巫婆神汉出入家中。   这日下午,她正拿锥子往木人心坎上戳,外面丫鬟突然进来禀报,说是珠大奶奶病了,二奶奶让请示太太,看要不要过去探视探视。   邢氏闻言蹙眉道:“好端端的,她怎么就病了?病的重吗?”   “也没说是怎么病的。”   那丫鬟努力回想着方才听来的:“只说珠大奶奶烧的厉害,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的,多半是有些凶险。”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是朋友,王夫人是邢氏的眼中钉、王熙凤是邢氏的肉中刺,而被她们合力冷落排挤的李纨,在邢氏眼中自然就显得和蔼可亲起来。   略一犹豫,邢氏便决定要登门探视。   于是第二天上午,她汇合了王熙凤,在二十多个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浩浩荡荡的来到了李纨的小院。   进门一瞧,阖家有名有姓的几乎都到齐了,连老太太也派了鸳鸯过来。   邢氏这才知道,李纨竟是病的十分凶险。   于是急忙入内探视,就见李纨病恹恹的躺在床上,星眸似睁似闭,干裂的樱唇紧闭,双颊火炭似的红,余处却又白惨惨的全无半点血色。   这瞧着,就像是被人整个抽走了精气神一般!   邢氏忍不住凑到王夫人身边,好奇的打探道:“好端端的,珠哥儿媳妇怎么就病成这样了?”   王夫人无奈道:“说是忧思成疾,积郁久了一朝被风寒引发出来,难免就有些凶险。”   “说也是呢。”   王熙凤忙跟着找补道:“她一心都在兰哥儿身上,十来年不曾离过左右,如今去了书院苦读,一个月也未必能见着两回,大嫂子又怎能不忧思成疾呢?”   说着,又叹了口气:“唉,也是她一直藏着掖着,不然我说什么也要开导开导她的。”   呸~   邢氏暗啐了一口,心道你们姑侄俩,只怕巴不得她早死呢!   说什么为了儿子忧思成疾,依邢氏看来,分明就是被这姑侄排挤打压出来的!   而王熙凤方才急着找补,也正是怕旁人这么想。   但看婆婆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再怎么解释,她多半也不会相信。   于是王熙凤干脆撇下邢氏不理,向王夫人建言道:“太太,您看是不是把兰哥儿叫回来,兴许见了儿子,她一高兴这病就好了呢。”   这是高情商的说辞,换成低情商就是:她如今病成这样,也该让贾兰回来准备准备后事了。   王夫人自然听出了她话里的‘两手准备’,想想也确实有这个必要,于是点头道:“那就派人去书院……”   “别、别去!”   原本像是魂游物外的李纨,这时突然涩声打断了王夫人的指派,顺势强撑着支起半边身子,虚弱的道:“兰哥儿半道出家,为了能跟上这学业,也不知、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如今眼见就要年底大考了,若在这时候让他临阵退缩,岂不白费了心血?!”   林黛玉见状,忙上前扶住了李纨。   这两个娇弱的女子凑在一处,看着越发惹人怜惜。   王熙凤挑眉道:“你这是何苦来哉?那大考又不是春闱秋闱,错过了有什么打紧的?依我看,还是让他回家进孝更为要紧。”   王夫人也是这么想的。   甚至觉得春就算误了闱秋闱也没什么要紧,反正荣国府想要中兴,也不是一个进士举人就能做到的——她眼中真正能指望的,一是宫里的女儿肚皮争气,二是宝玉能圣眷长隆。   李纨却是扶着林黛玉,勉力坐了起来,微微带喘的摇头道:“我这病不碍事的,养几日也就好了,怎能为此误了、误了兰哥儿的学业?”   说着,她一口气没喘上来,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人也软软瘫回床上,脸上脖子上同时泛起些异样的红潮。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死死抓着林黛玉的袖子,连声道:“莫惊动他,千万莫惊动他!”   众人见状,自也不好强求。   无奈叹息着聚在一起议论纷纷,几个小的这才得了机会上前探视李纨。   不过旁人都泪眼八叉的看着李纨,偏贾宝玉一边抹眼泪一边却忍不住偷眼打量林黛玉,心下暗想着若我也这般病重,必是要请林妹妹守着我、看着我,直到魂飞魄散为止。   林黛玉避开了他的目光,轻声对李纨道:“嫂子真要为兰哥儿好,就千万保重好自己的身子,否则他若知道是因为自己进学,你才……”   顿了顿,又道:“这书,他却还如何读的下去?”   说着起身,招呼众人道:“让大嫂子好生歇歇吧,咱们总围在这里,气都浊了。”   姐妹们都点头应了。   众人一起向外行去,只薛宝钗悄悄缓了半步,却是唤过素云吩咐道:“林姑娘方才那话,你时不时就讲给你们奶奶听,正所谓为母则刚,便只为了兰哥儿,大嫂子也必定能趟过这道槛。”   素云自是连声的道谢。   薛宝钗这才追着众姐妹到了外面。   刚在院子里汇合,恰巧就听惜春提议道:“咱们要不要去家庙里给大嫂子祈福?这阵子府里也着实邪性,二哥哥、林姐姐、大太太、老太太、珠大嫂子,竟是连着闹毛病。”   “不过是天干物燥罢了。”   薛宝钗急忙道:“妹妹可不敢胡说!”   见惜春懵懂不解,她又上前耳语道:“眼见得大姐姐就要回家省亲了,你这时候说什么邪性,万一传出去还了得?”   惜春这才知道害怕,忙讪讪的收了言语。   又听史湘云捋着鬓角的细辫,叹道:“我听说兰哥儿在学堂里如鱼得水一般,好几回都得了师长称赞,大嫂子合该高兴才好,却怎么就忧思成疾了?”   那心思重的,听了这话就想到了王夫人和王熙凤身上,自然不好随口置评;至于那愚钝的,则是压根就想不出答案。   于是一时间竟就冷了场。   薛宝钗见状,忙道:“这天寒地冻的,咱们也别在外面嚼舌头了,选个暖和的地方再说话不迟。”   正说着,外面就风风火火来了一伙人,打头的正是有孕在身的尤氏。   众女见是她来了,忙都上前见礼。   尤氏却顾不得闲话,急吼吼的扯着宝钗问:“珠哥儿媳妇到底是怎么了,听说竟有性命之忧?!”   “说是忧思成疾……”   “忧思成疾?”   尤氏一愣,随即竟就松了口气,喃喃道:“原来是心病,那倒好说了……”   “好说了?”   旁人没听清楚,薛宝钗却是听的真切,不由狐疑道:“珍大嫂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没什么!”   尤氏敷衍的摆摆手,指着里面道:“我先瞧瞧她去。”   说着,就挺着肚子往里闯。   薛宝钗总觉得她方才话里有话,可这时也不是探究的时候,听史湘云催促,也便随着姐妹们去了。 ###第二百八十七章 心里话   却说尤氏目送姑娘们出了院门,转身正要进屋,不想却和王熙凤碰了个对头。   王熙凤先是一愣,随即诧异道:“你这抱窝的竟也舍得来?”   尤氏捧着肚子笑道:“这不是听说你嫂子犯了心病么,想着别的咱们治不了,开导几句总还能成。”   “呦~”   听说她是专门来开导李纨的,王熙凤当下就泛起了酸,掩嘴笑道:“倒也是,你们素日里就亲近,别人说不通的,备不住你一来就疏通了。”   这话里实有暗讽二人磨镜的意思。   但对尤氏而言却是歪打正着,她噗嗤一声乐了,盯着王熙凤意味深长的道:“你哪日要是不通了,我也有法子帮你疏通呢。”   说着,便径自进了屋里。   王夫人和邢夫人也刚从卧室里出来,正在客厅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话,见了尤氏,都怪她不该挺着肚子过来,若磕了碰了不好交代。   尤氏陪着她们说了几句场面话,便指着里面道:“婶子们稍坐,我进去瞧瞧珠哥儿媳妇。”   “去吧。”   王夫人点头道:“你和她亲厚,也正好帮着解劝解劝。”   尤氏这才挑帘子进门,只见素云正跪坐在脚踏上暗暗垂泪,李纨则是躺在床上双目紧闭。   尤氏忙放轻了脚步,悄声问素云道:“这是睡下了?”   素云回头见是珍大奶奶,忙抹了眼泪起身见礼,只是还不等她开口,李纨先就把眼皮掀开了条细缝,恹恹的问:“你怎么来了?”   素云回头看了眼自家奶奶,对尤氏解释道:“奶奶自从前儿病了,就不曾睡踏实过,说是脑袋里乱糟糟的,五脏六腑也不受用……”   说着说着,她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尤氏挽住素云的手,用帕子替她抹了眼泪,又向外面指了指道:“好丫头,先去外面伺候着吧,我守着你们奶奶说几句心里话。”   素云乖巧点头退了出去。   尤氏便直接坐到了床尾,看着憔悴不堪的李纨,笑问道:“这倒真是奇了怪了,明明是你把他骂的狗血淋头,偏怎么自己倒病倒了。”   李纨却只是恹恹的看着她,完全没有要搭茬的意思。   尤氏又道:“说也巧,他被你骂了一顿,回去正好邢妹妹就有了身孕,里外里的竟就大彻大悟,准备修身养性谨慎行事——这一来,你往后也不用再担心受牵连了。”   “若如此,倒真……”   李纨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嘘嘘带喘的道:“倒真是谢天谢地了。”   听了这话,尤氏忍不住冲她翻了个白眼,无奈叹道:“你呀你,都这样了还要口是心非,却又是何苦来哉?”   被点破口是心非,李纨细长的睫毛颤了几颤,微张的双目反倒阖上了。   尤氏知道她这是在装睡,又没好气的数落着:“他哪知道你的心思?你先是躲着他,见了面又凶神恶煞的,他要是再不管不顾苦苦相逼,倒成什么人了?”   “我什么心思?”   李纨终于有了反应,再次睁开眼睛有气无力的反驳:“他难道又是什么好人不成?”   尤氏冷笑:“他虽不是好人,但你的心思却也瞒不过我!”   李纨勉力摇头:“嫂子这话,我倒糊涂了。”   “糊涂?你是难得糊涂!”   尤氏知道破鼓需用重锤,也懒得再打什么机锋,直接挑明了李纨的心思:“放不下牌坊、受不得讥谤、又耐不住孤苦,生生把自己弄成了陀螺,捧着、哄着都没个反应,非要用鞭子抽,才撒了欢的转起来!”   “他抽的越狠,你转的越凶,偏事后说起来,又都是被逼无奈、身不由己。”   “为了能这样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下回见了依旧是不假辞色、坚贞不屈,只等着那鞭子再次落下来——他越是蛮不讲理,你越是心安理得!”   这一番剖析,却当真把李纨揭露的体无完肤!   而李纨脸上一直恹恹的神情,也登时起了波澜。   她先是惊讶于尤氏对自己的了解,继而又生出了莫大的羞耻感,下意识探手去住尤氏的衣角,嘴里急道:“你若把这些胡话告诉他,我、我便死了也……也不安生!”   “要不说你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呢!”   尤氏见她直到此时,头一个想到的依旧颜面问题,不由得再次无奈叹息。   把她伸出来的手塞回被子里,顺势又掖了掖被角,这才没好气道:“我不说就是了,你先把身子养好,咱们再盘算盘算,看怎么让他兽性大发——不对,是让他只对你一个人兽性大发!”   李纨愈发的羞窘难当,竟剧烈的咳嗽起来,直咳的在被子里佝偻成了一团。   尤氏忙给她拍背,又端了白开水小心喂给她。   李纨稍稍缓过劲来,便颤声抱怨:“我、我眼见就不成了,你还这般、这般……”   “莫说这不吉利的。”   尤氏打断了她的话,却又忍不住继续调侃道:“说来那冤家本是个胆大包天的,谁成想床上床下竟都被你给唬住了。”   “你、你还说……”   “不说笑了、不说笑了。”   尤氏把水杯放回原处,认真道:“你既不曾将他当成良人,又如何指着他能明了你的心思?闹了误会也是自找的!不过各人有各人念想,我也懒得劝你什么,等养好了病,是依旧照着老黄历来,还是干脆把话挑明了,试着当良人来处,都依你就是。”   李纨听了沉默良久,好半天才微微点了点头。   尤氏也就没在屋里久留,唤来素云守着她,自顾自到了外面厅里。   结果一出门,又迎面撞上了王熙凤。   不等尤氏开口,王熙凤就急忙催问:“里面怎么样了?我听方才咳的厉害呢!”   “不妨事。”   尤氏笑道:“瞧那意思,倒有些松动了。”   “呦~”   王熙凤听了这话,故作震惊的掩嘴道:“这都是妯娌,我差了你们什么?偏我解劝一百句也不顶用,你说上两句就比那灵丹妙药还好使!”   尤氏想到焦顺暂时放下的计划,便对王熙凤意味深长的道:“你别说,眼下还真差了些什么。”   王熙凤原本只是打趣,听了这话倒有些较真了:“差了什么,你把话说清楚,不然我可不让你走了。”   尤氏却不怕她撒泼,大方的道:“不走就不走呗,我也享受享受二奶奶的排场。”   “呸~”   王熙凤啐道:“我在家不过是顶小的一个,那比得上你们家山高皇帝远,能撒着欢儿作威作福?”   说着,又连声催促:“你快说到底差了什么!”   “你自己不都说出来了么?”   尤氏一本正经的道:“你比我们都小,自然是差了年岁。”   说着,抬手在王熙凤脸上掐了一把,戏谑道:“瞧这油光水滑的,跟我们这些黄脸婆如何说到一处去?”   “好啊,你戏弄我!”   王熙凤待要反击,可张牙舞爪比划了几下,却又顾忌她身怀六甲,最后只得跺脚发狠道:“你等着,等明年卸了这肚子里的护身符,看我怎么摆置你!”   说着,她妙目一转又想到了什么,于是笑道:“说到年纪,我们巧姐儿可比你肚里的大着几岁呢,这么论起来你反要叫我一声前辈才是——快叫来听听,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呸,没听说这也有什么前辈后辈的!”   一个催着让叫,一个偏不肯依,二人正说说闹闹,冷不防邢氏突然从书房里冒了出来,阴阳怪气的道:“她肚子尖尖的,多半怀的是个哥儿,这院里怕只有你二婶子,才称得上是她的前辈。”   这分明是挖苦王熙凤只生了个女儿,一时把个凤辣子气的七窍生烟!   可婆婆嫌弃儿媳没能诞下子嗣,也算是这年头的政Z正确,何况邢氏这话里还有自黑的意思,王熙凤再怎么气急攻心,一时却也发作不得。   反而只能只能默默低头做羞惭状,暗暗咬碎了一嘴的银牙。   “珍哥儿媳妇。”   难得压了王熙凤一头,邢氏心情大好,遂又招呼用帕子掩住口鼻,却生生憋出了月牙眼的尤氏,道:“我顺道送你回去吧,你如今是双身子,可千万马虎不得。”   尤氏问清楚王夫人已经走了,便顺水推舟答应了邢氏的邀约。   王熙凤眼瞧着二人并肩出了院门,心下是又恼怒又诧异。   这尤氏不知怎么的,近来竟愈发的八面玲珑了,就连自家婆婆这样刁钻古怪的,如今也与她过往甚密。   甚至就连婆婆邢氏,比之从前似乎也有转变。   不过要问具体都有什么变化,王熙凤一时却又说不出来。   思来想去也不得要领,王熙凤便干脆把这事儿抛在了脑后。   她如今又要忙着处置年节前的俗务,又有小心提防着焦顺和平儿暗中捣鬼,那还又闲工夫理会尤氏和大太太之间的猫腻?   ……   妇人们的纷纷扰扰暂且告一段落,返回头再说这府上的姑娘们。   从李纨院里出来,众人都商量着该去何处,有说去老太太院里的,有提议去薛家那边儿的,贾宝玉则极力表示,自己屋里才最是无拘无束。   独林黛玉拉住了贾迎春,问她知不知道邢岫烟有了身孕,要不要一起过去探视。   史湘云耳朵最尖,不等贾迎春把这事儿消化了,就抢先在一旁惊呼道:“邢姐姐这么快就有喜了?”   随即又拍手笑道:“惜春妹妹还说什么邪性,这珍大嫂、邢姐姐先后有孕,再加上大姐姐省亲的事儿,岂不也是喜上加喜?两下里一冲,必是上上大吉!”   “云妹妹说的是!”   宝玉原也正惊诧邢岫烟这么快就有了身孕,听到湘云后面这话,忙盯着林黛玉一语双关的道:“便有千般不是,总也有三五桩好处,两下里一冲,不敢说功过相抵,总也要给个赎罪的机会才是。”   他这话埋伏打的极浅,可见林黛玉转过头不肯接茬,众人也就全当是没听明白。   宝玉略有些气馁,但他在林妹妹这里碰壁,也不是一回两回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很快就又百折不挠的倡议道:“既然林妹妹提起来了,咱们又不曾定下要做些什么,干脆一起去探视探视邢姐姐算了!”   “你去做什么?”   林黛玉横了他一眼,意有所指的道:“何况别人未必想去呢,你倒先做起主来了。”   林妹妹这‘别人’虽是泛指,但贾宝玉却自动代入到了宝钗身上。   当下他忙用起了混淆视听的法子:“都是亲戚,我如何就去不得了?何况晴雯是出自我屋里的,香菱原是宝姐姐身边的,玉钏是太太赐下的,司棋更是二姐姐的大丫鬟,也没什么好生分的。”   “哼~”   不想宝玉这话却又被林黛玉挑出了毛病,嗤鼻道:“亏你也好意思提起晴雯。”   这回贾宝玉终于破防了,垂头丧气黯然神伤。   史湘云见状,生怕他又犯了痴症,忙跳出来打圆场道:“左右不过是几步路,过去瞧瞧有什么打紧的——宝姐姐,你说是不是?”   毕竟差点就谈婚论嫁,宝钗原本正有意要回避,可见史湘云投来求援的目光,却不好扫了大家的兴致,遂点头笑道:“既然大家都说要去,那过去瞧瞧也好。”   见有人附和自己,贾宝玉登时又抖擞起了精神:“对对对,都去、都去,咱们做什么都该在一处才好!”   说着,又期期艾艾的往林黛玉身边凑。   因是在人前,又见他一副卑微小意的样子,林黛玉终究还是没忍心让他继续难堪,只装作是没发现他的小动作,拉过贾迎春做起了挡箭牌。   这虽是极小的进步,却也让贾宝玉喜形于色信心大振。   于是一路上他摩拳擦掌,满心都是趁热打铁,彻底挽回林妹妹的芳心。   却不想这番嘴脸落在有心人眼中,却是又好笑又好气。 ###第二百八十八章 以和为贵、夫唯不争   既然拿定了主意,姐妹几个连同十多名丫鬟,一行浩浩荡荡的赶奔荣府后门。   等她们到时,焦家早已经得了通禀。   因徐氏既不好在这些哥儿小姐面前充长辈,又不好太过殷勤弱了儿子的威风,故此干脆躲了出去,只留邢岫烟带着丫鬟们迎侯。   若是普通小妾自然担不起这等重任,可邢岫烟与众人也算是沾亲带故,倒也不用担心有人当面挑出礼来。   却说在大门前彼此见过,她这里正不卑不亢的把人往东厢领,焦顺就让栓柱送了只木盒回来,说是新做的牌戏妥了,让姨娘领着丫鬟们先熟悉熟悉,晚上玩起来也好尽兴。   旁人倒也还罢了,史湘云听说是新做的牌戏,便好奇的探问了几句,待听说这牌戏与古今以往的都不相同,就越发来了兴致。   于是她拍着手怂恿道:“早听说这焦家哥哥颇有些奇思妙想,不想连牌戏都能推陈出新,偏巧还让咱们给赶上了,不如大家一起见识见识?”   邢岫烟虽与黛玉相善,可也颇为欣赏率性开朗的湘云,何况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因这些小事驳她的情面。   当下邢岫烟也温婉笑道:“我这正愁没什么好招待呢,既然湘云妹妹对这‘三国杀’感兴趣,咱们不妨就试着耍耍——这牌戏毕竟是刚做出来的,若有什么不通之处,大家指出来,我们爷也好设法增补改进。”   一主一客都开了口,众人自然也不会扫兴。   于是邢岫烟一面命人摆下圆桌,一面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了盒子,就见最上面是十二张桌布,形制与后世相差仿佛,文字图形却都是上等的绣工活儿。   再下面近两百张纸牌分门别类的摆放,史湘云好奇的拿起几张,发现入手细腻光滑,似是用胶脂之类的东西专门裱糊过,再看上面的图形文字,精巧细腻之余,一张张竟是风格迥异。   或豪放、或婉约、或工整、或飞扬……   内中又多有几种风格混搭出来的,连翻了许久也不见重复,史湘云不由震惊道:“这是动用了多少画师?瞧这一用笔着色,虽称不上是大家,却也是行家里手了。”   “妹妹今儿怎么傻了。”   薛宝钗笑道:“焦主事见在工部为官,调动一二百画师又有什么难的?”   还真让宝钗说准了,这副三国杀能在短短两三天内做出来,正是因为刘长有调动百余位画师、匠人,昼夜赶工的结果。   因这话有暗指焦顺以权谋私的意思,邢岫烟忙又解释道:“工坊里苦闷,匠人又时常不得自由,每每就有聚赌生事的,故此我们爷才弄出了这三国杀,冀望能顶替掉那些赌局,倒不是纯为自家取乐。”   这话其实经不住推敲,三国杀的规则对于匠人们来说委实有些繁琐,何况上面还有这许多文字说明。   好在姑娘们也不在乎焦顺有没有以权谋私,就连薛宝钗暗藏机锋,也是为了当众展示疏远焦家的态度,并没有要继续深究的意思。   于是众人也便略过这些不提,围在邢岫烟左右,仔细听他讲解了这三国杀的基本规则。   “这东西竟比旁的都要繁杂!”   史湘云听的咋舌,又拿起武将卡查看那些技能:“亏这上面的‘技能’竟都有典故,这个好、这个好,咱们快玩一把试试!”   三春钗黛湘云再加上宝玉和邢岫烟,正好是八个人,众人遂围着圆桌摆开了架势,又请身高腿长的司棋做了发牌的荷官,香菱玉钏充当讲解司仪。   头一局是迎春做主公,稀里糊涂就丢了性命。   第二局恰是史湘云做主公,她兴致勃勃选了曹操,结果却不小心误杀了忠臣,导致探春这个内奸笑到了最后。   虽则是输了,但期间种种乐趣却是让史湘云笑的前仰后合,照规矩念出阵亡台词,就连声催着司棋洗牌。   另外一个兴致勃勃的,自然便是探春了。   除她二人之外,旁人虽不至于痴迷其中,大部分心思也都放在了牌局里。   但等第三局林黛玉抽到主公身份之后,情况却起了变化,贾宝玉眼见林妹妹被反贼围攻,一时就把规矩都忘了个干净,拼命的左支右挡忠心护主。   然而等到史湘云和邢岫烟两个反贼,竭力将贾宝玉干掉之后,这厮讷讷的翻开身份牌一瞧,却原来也是个反贼。   史湘云登时就恼了,当下把牌往桌上一摔,没好气道:“宝哥哥这是做什么?!素日里偏着她还不够,打个牌也这般乱七八糟,没的败了大家兴致!”   贾宝玉自知理亏,忙讪着狡辩道:“妹妹莫恼,我这不是瞧主公一直不曾赢过,总让贼人得了手,就想着不能黑白颠倒……”   “爱哥哥这话说的!”   听他竟拿出了正邪之说,史湘云愈发的不快:“那要是咱们下棋,是不是执黑子的就不该赢白子的?”   “这……”   贾宝玉见正邪之说糊弄不过去,只好又指鹿为马另辟蹊径:“这打打杀杀皆是粗人所为,似咱们这样的人,还是以和为贵的好。”   这话显然也难以服众。   不过薛宝钗见他窘迫,便习惯性的做起了和事佬:“宝兄弟说的倒也不为错,道德经里也说‘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可见总要和和睦睦的才好——只是这游戏若不认真些,反倒没意思了。”   因宝钗出面,史湘云也不好继续声讨宝玉,却说什么都不肯让宝玉再参与牌局,指着他的鼻子道:“你不中用,赶紧换了别人来,省得又坏了我们的兴致!”   贾宝玉讪讪起身,正想找香菱代打,谁知对面的林黛玉也站起身来,冷着脸道:“我乏了,你们玩儿,我先回去了——邢姐姐,我改日再来瞧你。”   众人皆以为她是在替贾宝玉打抱不平,一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该如何收场。   唯独贾宝玉喜从中来,凑上前嬉皮笑脸的道:“妹妹莫恼,难得大家有兴致,我瞧着你们玩儿也是一样的。”   不想却被林黛玉狠狠剜了一眼,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道:“我恼不恼,跟你有什么干系?”   说着,扭头便出了东厢。   邢岫烟身为地主,却因怀有身孕不好妄动,忙吩咐玉钏去送一送。   “不用了。”   贾宝玉却道:“你们玩儿你们的,我去问问林妹妹到底是怎么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快步追了出去。   到了外面,见廊下站满了丫鬟婆子,他倒不急着跟林黛玉说话了,示意麝月秋纹拦下紫鹃雪雁,然后就这么亦步亦趋的跟了出去。   行出约有四五十步远,看看左右无人,贾宝玉这才满面堆笑的拦住了林黛玉,放低身段道:“妹妹这又是怎么了?”   说着,伸手欲拉林妹妹柔荑。   林黛玉闪身避开,继而又用冷冽目光逼退了他,然后才冷笑道:“没怎么,便怎么,也跟你没关系!”   说着,绕开贾宝玉又闷头前行。   “林妹妹、林妹妹!”   贾宝玉追着喊了几声,见林黛玉充耳不闻,脚下反倒愈发快了,一时便也恼羞成怒,跺脚顿足的嚷道:“你且站住,我知你不愿理我,我只再说一句话,从今以后咱们就撂开手!”   林黛玉待要不理他,听他说‘只说一句话,从此撂开手’,少不得站住冷道:“就一句话,你快说吧。”   贾宝玉急忙从后面赶上,红着眼眶对林黛玉道:“咱们自小何曾生分过?偏你如今只把什么外四路的邢姐姐放在心坎上,倒对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   说到这里,他只觉得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尽是委屈,于是扯着自己的头发,撒泼似的控诉:“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是独出,只以为同我的心是一样的,谁知我竟是白操了这个心,直弄得有冤无处诉了!”   林黛玉原以为他是有什么高论,不想又是这般肆意的宣泄情绪。   头一回听时,黛玉确实曾动摇过,可这法子一而再再而三的用,自然也就功效大减。   尤其贾宝玉直到这时,竟还不知道方才自己是因为什么恼的,就更让黛玉无法忍受了。   当下就见她板着俏脸冷漠道:“你到底要说什么?若只是这些伤春悲秋的,那也不用再说了。”   “你、你、你!”   贾宝玉见自己掏心窝子的话,竟换来如此冷漠的言语,直躁郁的五内俱焚,猴儿似的上蹿下跳了一番,又从怀里扯出那通灵宝玉,狠狠掼在了地上:“我先砸了这劳什子!”   见他摔这命根子,林黛玉下意识想要捡起来,可很快就又止住了,不理不睬的再次绕过贾宝玉,闷头前行。   “妹妹当真如此绝情?!”   贾宝玉见这绝技竟也失了效果,干脆飞起一脚把通灵宝玉踢到了灌木丛里,然后再次追上去挡住了黛玉的去路,义愤填膺的质问着:“我便有什么错处,你或是教导我,让我戒了下次;或是骂我两句、打我两下,我都不灰心!”   “谁知你总不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样才是,就便死了,也是个屈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如何做法,也不能超度,必须是你申明了缘故,我才能托生呢!”   他原就是少年心性,素日里又总被人捧着,如今满心的委屈,便自以为是占了什么道德高地,反把林黛玉当成了罪魁祸首。   “你真不明白缘故?”   林黛玉听他贼喊捉贼的叫屈,才刚有点软化的心肠,登时又冷硬起来,瞪着宝玉反问:“那日我等了你一天一夜,你为何不来?”   “我、我……”   这一旧事重提,登时击中了贾宝玉的软肋,自我感动出来的情绪也湮灭了五六分,再不敢撕心裂肺的嚎叫,只苦着脸哀求:“我为此也赔过无数的不是,妹妹就饶过我这一遭吧,我往后再不敢了。”   林黛玉却只是冷笑:“谁要你赔不是了?我只问你‘为何’不来!”   这话重点突出‘为何’二字,盖因林黛玉要的压根不是什么赔礼道歉,而是贾宝玉能够言出必行!   “这……”   贾宝玉一时语塞,见林妹妹又要绕行,又忍不住委屈的嚷了起来:“难道妹妹以为我是在哄骗你不成?!那天我确实找过太太,直言这辈子不要旁人,往后就只和妹妹好!甚至还央求太太再把宝姐姐说给焦大哥!”   虽然早已经猜到了结局,但听了这话,林黛玉还是下意识的站住了脚,一双剪水瞳仁满怀希冀的望向宝玉,颤声问:“那舅母是怎么说的?”   “太、太太说……”   问到关键处,贾宝玉的声音登时弱了下来,支支吾吾眼神闪烁。   眼见他又要顾左右而言他,林黛玉忍不住连声催促:“你倒是快说啊!非要急死人不成?!”   此时贾宝玉的精气神,已经肉眼可见的萎靡下来,垂头丧气的嗫嚅道:“太太说,让我、让我不要坏了姐姐的清誉,再误了妹妹的终身。”   “那你又是如何答复的?”   “我、太太她……”   贾宝玉讪讪的避开了林黛玉的目光,但心下除了羞愧之外,也不乏恼怒郁愤的情绪。   心想着:我都不惜去和太太闹了,妹妹还要我如何?   林黛玉何等聪慧,又是何等的了解他,当下便瞧出了他心中所想,于是最后一丝希望也化作了失望,幽幽叹道:“是了,若再闹下去,舅母必是要恼的,说不定连舅舅和老太太都要惊动,这事儿论根由原就是你的错,真要闹大了,还能有个什么好?”   “对对对!”   见林妹妹终于开始体贴自己了,贾宝玉直把头点的小鸡啄米仿佛,喜形于色的道:“妹妹果然知道我的心!”   “我自然是知道你的。”   林黛玉冷笑:“以和为贵嘛,一家人总是要和和睦睦的才好,又有什么好争的?”   贾宝玉还要点头,却突然察觉出不对来,随即这才明白刚才林黛玉为何突然愤而离席。   当下他急忙改口道:“不不不不!我必是要争的,必是要争的!如今只是从长计议徐徐图之,妹妹且等一等,等这事儿过去了,我再……”   “我本就在等,一直都在等!”   林黛玉轻咬着下唇,凄楚又郑重的道:“我只是个小女子,看不了那么长远,更不懂什么叫徐徐图之,二哥哥若真有这样的深谋远略,也不用跟我解释什么,待到有了结果再来见我不迟。”   说着,她冲贾宝玉道了个万福,决绝道:“而在此之前,咱们就依二哥哥方才之言,且先撂开手吧。”   “林、林……”   贾宝玉在后面赶了几步,却又不知追上去之后,还能对黛玉说些什么,最终只能失魂落魄的目送林妹妹的身影,消失在内子墙转角处。   他又在原地愣怔了许久,突然一跺脚愤然道:“罢罢罢,我去争给你瞧就是了!”   说着,怒冲冲直奔王夫人院内。 ###第二百八十九章 只争朝夕   这贾宝玉努着劲儿,一路风风火火的赶到了王夫人院里,不想却竟扑了个空。   问起丫鬟,说是一早就去探视大奶奶了,直到这时候也不曾回来。   贾宝玉这才想起母亲曾提过,等探视完李纨,还要去向老太太跟前回禀,这会儿多半就在史太君屋里呢。   他原就是虎头蛇尾三分钟热度,如今未能一鼓作气,心下便起了犹疑,在廊下来回徘徊举棋不定,一忽儿想着干脆把事情捅到老太太面前,一会儿又觉得还是等王夫人回来再说,才更为妥帖些。   正拿不准主意,袭人便不知从哪儿寻了来。   “我的小祖宗!”   见他一头汗的在廊下受风,袭人急忙上前拿帕子揩拭,嘴里半是心疼半是埋怨:“这大冷的天你急个什么?瞧跑的这一脑门子汗,麝月秋纹也不说你!”   贾宝玉偏头避开了帕子,硬邦邦的道:“是我急着要找太太,跟她们有什么干系?!”   说着,先是烦躁的往院门口走了几步,又回头问亦步亦趋的袭人:“太太这会儿,是在老太太院里吧?”   袭人如何知道王夫人的动向?   他这话明是在问袭人,实则是心里没底的体现。   袭人对宝玉知根知底,自然瞧出的他情绪不大对头,想起金钏的下场,哪敢由着他去找王夫人?   当下忙上前扯住,半哄半劝的道:“你这一身汗,哪敢再满世界跑?先跟我回去换了里面的衣裳,再……”   “你别拦着我!”   偏她不拦还好,这一拦,原本还在犹疑的贾宝玉,登时就闹起了人来疯,一面摇头晃尾的挣扎,一面亢声道:“我今儿非要跟太太把话说清楚不可,谁拦着也没用!”   听这话不是味道,袭人就更不敢放开他了。   结果两下里一撕扯,袭人突然又惊呼起来:“呀!二爷,你、你那玉呢?!”   贾宝玉愣怔了一下,抬手又在脖子上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先前‘空大’之后,赌气把那通灵宝玉给踢飞了。   他先是有些后悔,可看袭人恍似天塌了一般,却反倒破罐子破摔起来,梗着脖子道:“丢便丢了,值什么?要我说永远找不见了才好呢,也省得总有人说什么金啊玉的!”   “小祖宗!”   听他这时候还摆出混不吝的架势,袭人愈发害怕步了金钏的后尘,直急的顿足捶胸:“这些话你跟我们说说倒罢了,难道见了太太、老太太,也敢这般胡说八道?!”   “便说了又能如何?!”   贾宝玉原就存了要抗争的念头,听袭人拿太太和老太太吓唬自己,本能的就激起了逆反心理,当下暴跳如雷的叫嚷着:“为了林妹妹,我如今什么都顾不得了!太太要打要罚,我都受着,只是从此再不能提那遭瘟的金玉良缘!”   见他大马猴似的上窜下跳,全不顾世家公子的体面。   袭人又惊又怕,唯恐被人听了去,传到王夫人耳中牵连到自己,急的伸手去捂贾宝玉的嘴,满口哀劝,苦求他不要再撒泼胡闹。   但贾宝玉如何肯听?   反倒是越劝越亢奋,越拦越暴躁,避开袭人的柔荑,嚷着什么木石前盟,连挣带蹿的就要冲出院门。   眼见拦不住他,袭人急中生智,忙也拿林黛玉当起了由头,劝道:“二爷,你既是为了妹妹,就更不该这般莽撞了——不然若让太太知道,你为了妹妹连那通灵宝玉都不要,她岂不连林姑娘也要恼上了?”   “这……”   听到这话,贾宝玉才终于冷静了些。   母亲本来就不怎么待见林妹妹,倘若再因通灵宝玉的事情,让她彻底恼了黛玉,这木石前盟还怎么如愿以偿?   一旁袭人见这招果然有效,忙又趁热打铁:“何况老太太因你们两个,才病了一场,这刚大好,你就又拿那命根子赌气,难道就不怕……”   “我……”   这话正中贾宝玉软肋,且不说有‘孝道’二字压着,就本心而言老太太也是他最亲近的人,若因为一时任性害的老太太大年下病倒了,他又于心何忍?   “再说了!”   袭人又上赶着来个三连:“阖府上下,谁不知老太太是最疼林姑娘的,得罪太太也还罢了,若连老太太都因此恼了,你这什么前盟的,又怎能长久的了?”   贾宝玉的气势愈发萎了。   只是先前闹的那么厉害,如今想要反悔,一时却有些下不来台,于是支吾道:“可是我……”   “别可是了!”   袭人主动拉着他出了院门,嘴里埋怨道:“好二爷,算我求您了,这一个金钏还不够,难道非要连累了大家伙才干休?走吧,咱们先把玉找回来,然后再求见太太不迟!”   得了过后再见王夫人的台阶,贾宝玉这才半推半就,带着袭人寻到了内子墙左近。   只是他当时胡乱撒泼,并不曾留意那玉飞到了何处,偏前些日子的积雪将融未融,花丛中虚敷着层薄冰,轻轻一碰便会陷进去。   以至于两人来回踅摸了两圈,竟是一无所获。   这时贾宝玉也慌了,忙喊了麝月秋纹等人来,连同焦家的司棋、香菱、玉钏、五儿也全都惊动了——只晴雯闷在焦家不肯露头。   闹哄哄直找了一个多时辰,好容易才在软泥里翻出那块玉来。   袭人顾不得手脚冰冷,用帕子狠狠揩干净,喜形于色的捧给了宝玉,连道:“可算是找着了!快把这命根子收好,下回可不敢再拿它撒气了。”   贾宝玉初时也跟着找了一气,后来就不耐烦了,捧着暖炉袖手旁观不说,还说了好些个丧气话。   此时见着通灵宝玉,他心下暗暗松了口气,嘴上却仍是通篇抱怨:“我都说别找了,这劳什子有什么打紧的,吃不得喝不得用不得,带在身边最是累赘不过,偏还非要我收着!”   “二爷。”   麝月搓着手上前,劝道:“您快少说几句吧,依着我,咱们赶紧回去暖和缓和才是正理。”   丫鬟们也都巴不得赶紧回屋取暖。   只是贾宝玉还惦记着袭人先前的说辞,犹犹豫豫的道:“太太那边儿……”   “我的爷!”   因怕他在众人面前,又扯什么木石前盟、金玉良缘的,袭人忙截住了他的话茬,劝道:“您可怜可怜我们,咱们且先回家暖和暖和,然后再从长计议可好?”   若只是前半句,贾宝玉只怕就顺水推舟的应了。   偏这‘从长计议’四字,恰巧触发了贾宝玉的痛点,他回想起林黛玉最后的决绝,不由又是一跳三尺高,怒道:“什么从长计议,我偏要只争朝夕!”   说着,不等袭人几个反应过来,便发足朝后宅狂奔,任凭一众丫鬟婆子在后面如何呼喊,也不曾减慢半分。   直到……   “孽障,你跑什么?!”   二门夹道里一声断喝,恍似是施了定身法,硬是让贾宝玉止住脚步,又条件反射的摆出了垂首低眉状,再不见先前那痴狂骄态。   能有这般威慑力的,自然非贾政莫属。   他倒背着手走出夹道,看看诚惶诚恐的宝玉,再看看后面那些上气不接下气的丫鬟婆子,脸上原有的温度一下褪了个干净,呵斥道:“你这是打哪来?不好生在家读书,又去那里闲逛了?!”   “没、没去哪儿。”   贾宝玉的脊梁愈发佝偻,讪讪的诡辩道:“因大嫂子病了,我就去探视了探视。”   这话倒也不假,只不过差了两三个时辰而已。   “哼~”   贾政自然看出他言不由衷,但因人逢喜事精神爽,倒也懒得与儿子多做计较,于是先对袭人几个挥了挥袍袖,示意她们各自散去,然后才对宝玉道:“晚上我要宴请畅卿,你也来作陪,顺带好生跟畅卿赔个不是!”   听说又要给焦顺赔不是,贾宝玉鼻子眼睛几乎皱到了一处,嗫嚅道:“老爷,我已经跟焦大哥赔过不是了,前些日子在园子里撞见,他也说不会怪我……”   “那就再赔一次不是!”   贾政狠狠一眼,把宝玉的牢骚堵回嗓子里,瞧他那唯唯诺诺的样子,再想想方才他领着一大群丫鬟婆子行止无状的样子,满心都是怒其不争:“你若能有畅卿三分精明干练,我这辈子也就知足了。”   这话也是有感而发。   一来焦顺最近因那‘样板戏’,在工部再次名声大噪;二来近来部里有风声,说是等明年各司工作组派出去,就该论功行赏了,届时他存周公少不得要出掌一司大展宏图。   两下里一叠加,自然对焦顺倍加推崇。   原本听父亲抬高焦顺贬低自己,贾宝玉心下老大的自在,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恰是个机会,于是忙小心翼翼的道:“焦大哥确实有才干,与宝姐姐般配的紧!先前是儿子胡闹,如今老爷不妨做主……”   “住口!”   贾政听到这里,却登时面色一沉,顿足道:“无知的孽障!此事你母亲早跟畅卿说开了,还拿了天行健的干股做补偿,如今难道要你母亲出尔反尔不成?!”   贾宝玉刚刚也是好容易才鼓起的勇气,如今被贾政这一呵斥,肝胆就散了十之七八,人也显得愈发佝偻萎靡起来。   而贾政发泄了火气,就待把他轰回去读书。   可转念一想,这孽子毕竟不比从前,随时都有可能上达天听,若让他在圣上面前说起这些胡话来,却如何是好?   略一犹豫,便把贾宝玉带回了家中,难得的推心置腹起来:“你如今也大了,有些事情我也不瞒着你,为修那省亲别院,家里几乎掏空了家底,眼瞅着无力迎奉,全凭薛家仗义疏财,才解了这燃眉之急。”   “这时候你若胡言乱语坏了人家的清誉,却将你母亲置于何地?倘若一旦事情传到外面,咱们荣国府的脸面又往那里放?!届时只怕连你姐姐在宫里,都要跟着吃挂落呢!”   贾宝玉听的瞠目结舌,他虽曾听人说过,家里要把铺子的干股抵给薛家,却也不曾想过,家里竟会窘迫到了这步田地!   对了!   那银子是抵押来的!   他突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反问道:“老爷,不说那银子是用铺子干股换来的吗?这也算不得是欠了姨妈家的……”   “薛家没要,说两家守望相助原是应该的,若拿什么干股抵押,反倒生分了。”贾政说到这里,又忍不住瞪了儿子一眼,警告道:“她们孤儿寡母尚且如此深明大义,你这孽障若再敢有什么混账话,别说是你母亲,只怕连我也要羞死了!”   顿了顿,贾政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脸上显出些羞惭纠结来,几番欲言又止,却终究还是没再说些什么。   不过贾宝玉压根没注意到这一点。   方才那一番话,就已经彻底抽掉了他的精气神儿。   倘若只是母亲反对,他或许还能争上一争,可如今整个荣国府都亏欠了薛家的,大势如此,他又拿什么去争?   一时万念俱灰,都不知是怎么辞别的贾政。   跌跌撞撞浑浑噩噩,良久听到有人惊呼了一声:“二爷怎么来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又来到了林妹妹门前。   而那惊呼之人不是别个,正是黛玉的大丫鬟紫鹃。   眼见紫鹃有些迟疑的迎出来,贾宝玉不由得悲从心起,捧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二爷,你这是……”   紫鹃一时慌了手脚,回头看看屋里,悄声劝道:“那事儿确实是二爷的不是,可也不是不能弥补,你……”   “不是那事,不是哪事了……呜呜呜!”   贾宝玉用力摇头,哭的更厉害了。   紫鹃不由纳闷:“不是那事?那又是为了什么?”   “咱们家欠、欠了薛家的银子!”   贾宝玉那袖子擦着眼泪鼻涕,闷声道:“连老爷都、都说……呜呜呜,我倒是去争了,可又怎么争的过?!”   “这……”   后半句话紫鹃没听明白,但前半句却听的真切,略一犹豫,便反问道:“独薛家有银子,难道林家就是什么破落户不成?!”   贾宝玉满头雾水,正要追问这话是什么意思,里面雪雁突然叫道:“紫鹃姐姐,姑娘叫你呢!”   紫鹃心知必是雪雁打了报告,也只得抛下宝玉折回屋里。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回头补了句:“林姑爷生前,可是巡盐御史呢!”   贾宝玉又是一愣,待要问清楚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紫鹃却早被雪雁扯了进去。   紧接着袭人又找了来,说是贾政催着让他过去作陪,贾宝玉也来不及多想,只能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屋内。   紫鹃当着林妹妹的面,把贾宝玉方才的言语学了一遍,又道:“我已经点醒了二爷,等他想清楚前因后果,闹到太太老爷面前,看是薛家有理还是咱们占先!”   林黛玉脸上却半点喜色都没有,摇头道:“这不过是你私下里揣度的,几曾有什么凭证?他要真为这闹起来,只怕都要疑心是咱们怂恿的,届时当面锣对面鼓的对质起来,是你有法子自证,还是我有法子自证?”   说着,叹了口气:“真要到了那时,这荣国府只怕再没有咱们的立足之地了。”   “这、这……”   紫鹃急的团团乱转,跺脚道:“这难道就没处说理了不成?!”   “姐姐怎么糊涂了?”   雪雁在一旁冷笑:“为了谋夺万贯家财,亲戚朋友间杀人越货的屡见不鲜,冤都无处诉,何况是理?”   紫鹃听的一激灵,跺脚道:“不行!我这就去跟二爷说清楚,让他千万不要胡来!”   雪雁忙拦住了她,道:“二爷已经去老爷院里作陪吃酒了,姐姐难道要当着老爷的面说这些不成?”   “那这……”   “听说这回又是宴请焦大爷,姐姐不妨去托他试试!”   “我这就去……”   “何必呢。”   林黛玉淡然插口道:“索性就闹开了,是死是活我都认。”   “姑娘说什么胡话!”   紫鹃跺脚道:“事情是我捅出去的,若因这害了姑娘,我岂成不罪魁了?雪雁,你老实守着姑娘,我这就去托焦大爷带话给宝玉!” ###第二百九十章 灶戏   却说这日下午,焦顺直到入夜后才离了衙门。   盖因他刚让栓柱把三国杀送回家,就得了尚书陈礼的召见。   说来他如今虽是工部的大管家,走马上任也有两三个月了,但却还是头一回得到陈尚书的亲自召见——以往有什么事情,都是苏侍郎耳提面命。   因不知是为了什么,焦顺自然不敢怠慢。   路上把最近的大事小情仔细捋了一遍,做到烂熟于胸之后,这才毕恭毕敬的到了陈尚书面前。   陈尚书正在批阅公文,见焦顺自外面进来躬身见礼,便把毛笔往山字架上一搭,抬手指着左侧招呼道:“坐下说话。”   见他态度和蔼,焦顺心下先踏实了一半。   小心翼翼的侧坐了,又拱手请示:“尚书大人,不知您召下官来此,有何吩咐?”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陈尚书笑吟吟望着焦顺,问:“我听说你最近在蒙学里,排演了一出什么……是叫什么来着?”   “样板戏?”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陈尚书屈指在太阳穴上敲了敲,自嘲道:“老了,遇见新鲜物事便记不真切。”   焦顺忙起身拱手:“大人日理万机,这些琐碎杂事自然难入法耳。”   “哈哈。”   陈尚书哈哈一笑,似是对焦顺的马屁十分受用,抬手虚压了两下,示意焦顺重新坐下之后,又道:“你也不太过谦逊,我可听说,你那样板戏已是名动京城了。”   “下官只是误打误撞之下,得了些谬赞罢了。”   焦顺又谦虚了一句,见陈尚书不曾搭茬,只是满眼鼓励的盯着自己,便把当初跟苏侍郎说的那一套,又删繁就简的复述了一遍:   “卑职一贯认为,御下之道纯以利诱,恐非长久之计,先前提出勤工助学的法子,而不是直接赏赐匠人们,也是希望这些知书达理的工读生,日后能成为匠人们的表率。”   “但能成为工读生的毕竟是少数,时间一长,那些普通庸碌之辈看不到希望,多半也就懈怠了。”   “故此卑职便琢磨着,能否采用更简单快捷的法子,让更多的工人知荣知耻——以勤工报国为荣,以消极怠工为耻。”   “匠人大字不识,又未必耐得下性子听那些大道理,唯有耳濡目染寓教于乐,才能潜移默化——而这次的样板戏,就是卑职做出的尝试。”   “戏中通篇都是用大白话,以咱们工部上下一心竭尽全力,保障朝廷大军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则必胜为主题,宣扬咱们工部、工坊、工人的重要性,进而增进工人们的荣誉感。”   “好个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则必胜!”   听完这一番言语,陈尚书不轻不重的拍了下桌子,捋须赞道:“都说焦主事是不学有术,如今看来非但有术,这学问也未必就小了。”   “大人抬爱,下官愧不敢当。”   焦顺急忙又起身谦辞。   陈尚书再次示意他落座,又好奇的问:“听说你还想准备让他们来衙门登台献艺?”   “这……”   这事儿苏侍郎还没批下来,说是先看看各工坊能拿出什么节目,再做定论。   按理说既然没有定论,焦顺就不该越级上报,可如今陈尚书都已经点破了,他总不好再掖着藏着。   于是便道:“这只是下官一点不成熟的想法罢了,也不单是样板戏,下官准备等正月里开衙的时候,把各工坊排演的精华集中起来,请诸位同僚当面斧正一番,看都有哪些地方需要改进。”   斧正云云自然是扯淡,真正的目的实是在众人面前夸功。   陈尚书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又问:“听说你这样板戏还删了一段?”   竟连这都知道?   焦顺顿觉方才的唾沫星子全都白费了。   心下腹诽着,他面上仍是毕恭毕敬:“开头原本有一段,是描述乌西人犯我海疆,毁我水师、劫掠百姓的,不过排演的时候引起了一些争议,有个参演的塾师认为有辱国体,于是就给删掉了。”   “欲扬先抑也是常理。”   陈尚书摇头道:“何况这也不是编出来的,你回去把这段添上,等小年那日当灶戏演一场瞧瞧。”   如今已是腊月二十,离着小年祭灶只有四天。   仓促是仓促了些,但露脸的事儿自然是宜早不宜迟。   焦顺正待满口应下,却又听陈尚书慢条斯理的道:“你下去好生筹备,届时或有极尊贵的人要来。”   极尊贵的人?   能被一部尚书称为极尊贵的,除了皇帝也就是太上皇了。   而太上皇对样板戏多半不会有什么兴趣——再说他本就是因眼疾退位的,就算有兴趣也看不了啊。   所以必是皇帝亲临!   得了这几乎等同于明示的暗示,焦顺又怎敢怠慢?   回了司务厅就亲力亲为的操办起来,还专门派了官吏,挨个给演员们做礼仪训练兼心理辅导,免得他们关键时刻掉链子。   这一番折腾下来,散衙回家自然就比平日晚了不少。   等到了家,他刚脱去大氅,正要询问晚饭都有些什么,邢岫烟就递上了贾政的请帖。   啧~   这在衙门里忙碌就算了,回了家还得跟同僚应酬。   他虽不情不愿,却也不好推脱,便吩咐道:“把便服取来,等我暖和暖和就动身。”   司棋回道:“这还能等爷吩咐?姨娘早让烤在暖气上了,过一刻钟就翻个面,烙烧饼都没这么尽心的。”   焦顺满意的直点头,嘴里却道:“既有了身子,往后就少操些心。”   邢岫烟笑而不答,上前给焦顺斟了杯杏仁茶,又往里面撒了些白糖枸杞花生仁,拿小汤匙搅拌均匀。   焦顺接在手里,一面吹着热气,一面随口问道:“对了,我上午让送回来的那套三国杀,你们试着玩了没,要是觉着没意思,爷再另想别的给你解闷。”   邢岫烟笑道:“恰巧林妹妹带着姐妹们过来探望我,干脆就一起耍了阵子,大家都说亏是爷匠心独运,才弄出这样有趣的牌戏来。”   “当真?”   焦顺听说府上的姑娘们夸奖自己,登时就来了兴致,忙催问道:“除了这话,还说没说旁的?”   “爷快别提了。”   不等邢岫烟搭茬,司棋先就抱怨道:“就为这牌戏,那宝二爷和史姑娘差点吵起来,结果稀里糊涂就又恼了个林姑娘——后来林姑娘赌气走了,宝二爷急急忙忙追出去,也不知怎么闹的,又丢了那通灵宝玉,害的我们跟着找了半天。”   “找着了么?”   “自然是找着了。”   玉钏也扁着小嘴,抢着告起了刁状:“为了不给咱们家惹麻烦,连我都咬牙出去找了,偏有人老神在在的,动都不动一下!”   她手掐兰花往西厢一指,虽没有道出名姓,可焦顺也知道必是晴雯无疑。   香菱这时正巧捧了那常服出来,下意识帮晴雯辩解道:“晴雯平素极勤快的,只是怕照了面尴尬……”   “哼~”   玉钏瞪她:“偏你会做好人!”   这正闹着,外面紫鹃就到了。   她挑帘子闯进来,见焦顺正要换上常服出门,也顾不得避讳什么,直接开门见山的道:“焦大爷……邢姨娘,我们姑娘差我给您二位带几句话。”   说着,顾盼左右。   她其实想单独跟焦顺说的,可这样委实有些突兀,传出只怕不妥,故此临时加了个邢岫烟。   焦顺一抬手,司棋三人也便避到了南屋里。   紫鹃这才压着嗓子道:“其实和我们姑娘没关系,是我方才一时口不择言,在宝二爷面前说了些糊涂话,偏还不等解释清楚,他就被老爷叫去作陪了。”   “奴婢听说是要宴请焦大爷,这才厚颜找了过来,求大爷看在我们姑娘和邢姨娘亲近的份上,替奴婢叮嘱宝二爷一声,让他千万别把那些胡话传出去!”   紫鹃一边说着,一边暗暗祈祷:宝玉千万不要冒冒失失,把这话转给旁人听——因大脸宝素来厌烦经济仕途,倒不担心他能这么快领悟其中的含义。   焦顺很是好奇她究竟说错了什么,竟急的片刻都等不得,跑来求自己代为传话。   不过看紫鹃遮遮掩掩的,多半不肯如实相告,他干脆也就没多问,反正待会儿自有嘴松的。   “我当是什么事儿呢。”   焦顺起身披上外套,边系扣子边大包大揽道:“等见了宝兄弟,我悄悄跟他说一声也就是了。”   紫鹃自然是千恩万谢,殷勤的将焦顺送出了院门。   一路无话。   等到了王夫人院门前,就见贾宝玉正垂头丧气的在门前恭候。   因左右还有旁人在场,焦顺倒也不急着诘问,没事儿似的与他把臂跨过门槛,进了那灯火通明的堂屋客厅。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见贾政起身相迎,他忙甩下宝玉进门拱手道:“小侄因在衙门临时得了差遣,故此来迟一步,还请叔父见谅。”   贾政哈哈一笑,摆手道:“贤侄近来公务繁忙,我在衙门里也多有耳闻,既是为了国事,又何错之有?坐、快坐!”   焦顺和宝玉推辞了一番,这才在上首坐了,又接着方才的话茬道:“说起来,这差遣道倒颇有些不同寻常呢。”   贾政如今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对政务的关注度堪称空前绝后,闻言登时来了兴趣,好奇道:“怎么个不同寻常法?”   焦顺把陈尚书吩咐,拿样板戏祭灶的事情说了,又道:“尚书大人还特意叮嘱,说有一位极尊贵的人要来,您想啊,能让尚书大人说是极尊贵的,只怕阁老都不够格儿呢。”   听焦顺提示,贾政又琢磨了片刻,这才恍然大悟,忍不住艳羡道:“贤侄本就简在帝心,这回只怕是愈发前程似锦了!”   虽然宝玉和皇帝的亲密程度,似乎还在焦顺之上,但在贾政眼里,明显凭本事博得圣眷才是正途——当然,若能金榜题名当殿传胪,就更是正途中的正途了。   “叔父说笑了。”   焦顺苦着脸道:“若在贵客面前出了什么岔子,可也不是闹着玩儿的。”   说着,他起身施了一礼:“为此,我倒有些事情,想单独向宝兄弟讨教讨教。”   因前面的铺垫,贾政只当他是想跟宝玉打听一下,皇帝都有什么喜好,自然不会拦着——甚至他还打定主意,等焦顺问完之后,自己也要问上一问做到有备无患。   然而焦顺带着贾宝玉到了侧室当中,二话不说一把就薅住了宝玉的脖领子,凶神恶煞的喝问:“先前在园子里,我明明已经警告过你了,偏怎么你当着宝姑娘,就敢和林姑娘拉拉扯扯不清不楚的?!”   原本贾宝玉或许还有勇气,直言自己钟情的是黛玉,而不是宝钗。   可现如今,他一时冲动惹出的风波,还不知该怎么平息呢,家里就又欠了薛家几十万两银子。   义理人情都亏了薛家的,却拿什么斩断这金玉良缘?!   一时连惊带吓、羞愤郁结的,偏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直憋的他涨红了脸攥紧了拳。   焦顺刚以为他是反击,正准备顺势给他两下又狠又不留痕迹的,连打什么地方用什么姿势都想好了,不想这厮鼓足了劲儿,竟就嘤嘤嘤的哭出声来!   这招……   还真让焦顺一时有些麻爪儿。   眼见那鼻涕眼泪就要落到自己手上,焦顺忙丢开了他,嫌弃的往后退了半步,冷道:“你倒先哭上了!我不妨再说清楚些,因听说你们是什么金玉良缘,我焦某人才甘心退让的——可你要是拿哥哥我耍弄着玩儿,我便是拼命也要讨个说法的!”   宝玉依旧是哭天抹泪,也不知听没听清楚。   一种植物!   焦顺暗骂一声,可这小子眼下也才十三岁,说是个半大孩子也不为过,他若一味怂包哭鼻子,自己纵有百般手段也难以施展。   无奈,只好道:“罢了,你毕竟年纪小不知道男女大防,以后仔细些也说就是了——对了,紫鹃先前跟你说什么了,巴巴的跑来说什么一时糊涂,求我帮着解劝解劝。”   贾宝玉闻言一愣,泪眼婆娑可怜巴巴的抬头望向焦顺:“紫鹃去找哥哥了?她、她也没说什么啊?”   “你再想想!瞧她那意思,必是要命的大事!”   听焦顺说的严重,贾宝玉也顾不上哭了,拿帕子揩了眼泪鼻涕,仔细回想起来。 ###第二百九十一章 木石缘悭   却说宝玉挠头想了好一会,才迟疑道:“她好像说,林姑父生前是巡盐御史。”   这事儿谁不知道?   值得紫鹃诚惶诚恐的跑去求自己带话?   焦顺狐疑的盯了宝玉半晌,确认他不是在说谎之后,便又循循善诱的道:“事情总有个头尾,兄弟不妨把当时的情况仔细学一学,咱们才好分析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   想到焦顺曾经参与过,拿铺子干股做抵押向薛家借钱的事儿,贾宝玉也就没再瞒着,把自己朝紫鹃哭诉,紫鹃又莫名其妙提起‘巡盐御史’的事情,从头到尾的复述了一遍。   这一结合上下文,焦顺登时恍然大悟。   感情林黛玉主仆,也在怀疑荣国府昧了自家的遗产!   他不由暗暗欣喜,心道这现成的把柄落到自己手上,拆散木石前盟指日可待!   但既然已经定下了要走稳健路线,就不能再贪功冒进将自己置于险地。   于是略一沉吟,焦顺便装出大义凛然的样子,声讨起了紫鹃:“这紫鹃姑娘,没凭没据的也敢胡说!亏我问的及时,不然这些话要是从你嘴里传出去,还不知闹出什么误会呢!”   “她、她也没说什么啊?”   贾宝玉依旧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倒不是智商问题,而是他自小就厌烦经济仕途,一来欠缺这方面的常识,二来又不愿意往深里想,故此才显得十分迟钝。   “没说什么?”   焦顺哈哈一笑,摇头道:“那宝兄弟就当她什么都没说好了,走走走,咱们出去吃酒。”   说着,作势就要往外走。   这欲擒故纵的举动,愈发引起宝玉的好奇,于是忙侧身拦住焦顺的去路,不依不饶的央着他替自己解惑。   “这事儿原不是我该议论的。”   焦顺先是连连推拒,等火候差不多了,才又正色道:“何况这会儿跟你说了,你冲动起来只怕又要坏事——若非要问,也等吃完了酒再论不迟。”   贾宝玉还要纠缠,可见焦顺态度坚决,又想起他方才凶神恶煞的样子,一时心生怯懦,也就不敢再胡闹了。   于是二人回到厅中重新落座。   贾宝玉心事重重魂不守舍,焦顺却是没事人一般,同贾政高谈阔论起来。   席间,他们先是剖析了工部各司的利弊,又隐晦讨论了掌司郎中们的去留问题。   这些事情对贾宝玉来说,就更是如同煎熬一般。   好容易捱到酒酣宴散,他便迫不及待打着送客的名头,缠着焦顺追问先前的疑惑。   焦顺遂将三分醉意装成七分,口齿不清的道:“宝兄弟可知道这巡盐御史是个什么官儿?”   “不是管盐政的盐课老爷么。”   贾宝玉理所当然的答道,却完全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蹊跷。   焦顺只好一挑大拇哥,继续往下面引导:“这盐官可是天下一等一的肥缺!都说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盐课老爷只怕……对了,林大人做了几年巡盐御史?”   “好像是……未满两任?”   “嘶~”   焦顺故作惊骇的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睛眉毛嘴巴鼻子似乎都拼成了一个‘钱’字。   贾宝玉这才后知后觉,低头思索了片刻,突然顿足道:“我明白了,紫鹃的意思,是让我找林妹妹借银子,顶掉薛家的人情!”   焦顺:“……”   这特娘还真是个机灵鬼!   焦顺有心纠正,可转念一想,真要照着这样发展下去,多半也是殊途同归的结果,于是又把到了嘴边的解释重新咽了回去。   而贾宝玉自以为顿悟了天机,亢奋的团团乱转的几圈,突然对焦顺深施一礼,道:“焦大哥慢走,恕我少陪了!”   说着,就兴冲冲直奔贾母院中。   一路发足急奔,等到了老太太院里,那院门自然早就落了锁,不过这对于贾宝玉而言却不是什么问题,两声呼喊就有婆子急急忙忙下了门闩。   宝玉也不理会那婆子的陪笑询问,径自推门进到了林黛玉屋内,更不管林妹妹是不是睡下了,闯进里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没头没尾的赌咒发誓起来:“求妹妹把那银子借我,等事情了了,我就算当牛做马,也必定把这亏空给你补上!”   林黛玉倒没睡下,正坐在床头拿着些旧物事发呆,见他突然闯进来先就吃了一惊,随即又见他翻身跪倒,莫名其妙说要找自己借银子,就更是一头的雾水了。   蹙眉打量着情绪亢奋的宝玉,林妹妹狐疑道:“不是说就此撂开么,你怎么又跑来说些疯话怪话?”   “妹妹!”   见黛玉这时候还说些‘从此撂开’的话,贾宝玉登时急了,从地上蹿将起来,抢上前虾米似的躬着身子与黛玉对视,愤愤然质问着:“都什么时候了,妹妹却怎么还吝惜这些许身外之财?!”   随即,又顿足决然道:“若换了是我,莫说是二三十万两银子,便百万两、千万两的家产,但凡能换得长相厮守,我也绝不会吝啬!”   他这百万两、千万两的,闹的林黛玉愈发的糊涂了。   林妹妹倒是隐约猜出,这话或许和紫鹃先前的言语有关,可问题是双方的思路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而这一时茫然,落在贾宝玉眼中,却成了她惜财的铁证了。   “好好好,我竟是看错了你!”   当下目眦欲裂挺直了腰杆,咬牙切齿的就往外走。   这一番沉浸在自我情绪当中的操作,着实把林黛玉气的不轻,起身指着他道:“你看错了我,我实也错看了你,从今……咳咳咳!”   情急之下,林妹妹又犯了咳症。   这却比什么言语都管用,直似施了定身法一般,让贾宝玉不自觉的收住了脚步。   他下意识的摸出帕子,回头看向林黛玉,却又迟迟没有递过去。   “好二爷!”   这时紫鹃上前拉住了宝玉,哭笑不得道:“你让我们姑娘上哪给你踅摸银子去?这还一借就是二三十万两!”   贾宝玉瞪了她一眼,顺势把帕子塞到她手里,又示意她过去给林黛玉掩嘴拍背。   然后才质问道“不是你特意提起,林姑父做过巡盐御史么——我方才跟焦大哥打听过了,这巡盐御史是一等一的肥缺,几年下来,三五十万两银子总是不缺的!”   说到这里,他略略放缓了语气,望着黛玉恳切道:“我绝不是要谋算妹妹的家产,你若信得过我,咱们拿这银子先应了急,后半辈子我当牛做马的还你!”   听了这番话,林黛玉才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借茶水压下了咳嗽,无奈的摇头道:“这银子莫须有,可我却从未见过——我每月吃穿用度,都指着那几两常例,这些难道你还不知道?”   “这……”   贾宝玉听了这话,也终于觉察出了问题。   林黛玉日常用度在姐妹们当中,虽然不是最差的那一档,可也绝称不上富裕,甚至因为赏赐下面过于大方,时不时还要自己暗中接济才能度日。   倘若她真有什么万贯家财傍身,又何至于这般拮据窘迫?   可林姑父做了好几年盐课老爷,怎么想也不可能一点家产都没有攒下吧?   林家又只黛玉一个独生女,这家产不留给她还能留给谁?   左思右想,贾宝玉突然灵光一闪,欢喜道:“我明白了,这必是因为妹妹年纪小,老太太或者老爷太太先帮你收着呢!”   说着,他重又上前两步,盯着黛玉认真道:“好妹妹,咱们去找老太太问问,若果然如此,就拿这银子先抵了薛家的积欠,往后我再当牛做马的还你,你可愿意?”   他先前恼怒之下,迸出的眼泪尚在眼角挂着,如今又泪眼婆娑满是希冀。   四目相对,林黛玉明显感受到了他的诚心实意,一时又是欣慰又是凄苦。   欣慰的是他虽见色忘义首鼠两端,可到底还是对自己有真感情的;凄苦的是,他竟如此懵懂天真,全不知此事一旦揭开,可能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不过……   林黛玉只怕他临阵退缩,却从不害怕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于是飒然一笑,颔首道:“好,我陪你去就是了。”   贾宝玉大喜,伸手就要去握黛玉的柔荑。   “二爷!”   难得林黛玉这回没有躲闪,眼见他就要如愿,旁边紫鹃却突然屈膝跪倒,扯住贾宝玉的袍子道:“都是我糊涂,才乱扯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你若真为了我们姑娘好,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吧!”   说着,砰砰砰的以头抢地。   贾宝玉被她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低头看着叩拜不止的紫鹃,莫名其妙的问:“你、你这是做什么?”   随即就恼怒起来,恨声道:“我与林妹妹如今也只有这一线生机了,何况事情原就是你挑起来的,偏你如今又要拦着,也不知到底安了什么心!”   就见紫鹃膝行上前,再次扯住了他衣角,泣血哀求道:“二爷,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求你……”   “起开!”   贾宝玉狠狠甩脱了紫鹃,下意识就要抬脚踹过去,可想到这是林妹妹的丫鬟,又咬牙忍了下来,转而顿足捶胸的质问:“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是非要逼死我不成?!”   “奴婢是……”   “好了。”   紫鹃还要再劝,林黛玉开口打断了她,毅然决然的道:“宝玉说的不错,如今也只有这一线生机了,我宁死,都要去争一争!”   “这……”   紫鹃瞧出她眼底的决绝,再想到那所谓的‘一线生机’,也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一时便不知是该继续阻拦,还是任由他们去拼死一搏。   半晌干脆又缓缓拜倒,将脸死死贴在地上,闷声呜咽起来。   原本听林黛玉这话,贾宝玉转嗔为喜,抬手又要去握林妹妹的柔荑,结果见紫鹃这副模样,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狐疑道:“她今儿到底是怎么了?”   “不用管她。”   林黛玉主动把手伸出来,催促道:“老太太也快睡下了,咱们赶紧过去吧。”   贾宝玉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可一时又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对,迟疑着点了点头,便第三次去牵林妹妹的手。   “宝二爷。”   这时一直没吭声的雪雁,突然开口问道:“若没有你说的这笔银子了,又该如何?”   “这……”   贾宝玉手上的动作一滞,皱眉转头望向了雪雁,反问:“林姑父在盐课任上总有五六年吧?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盐课……”   “二爷。”   雪雁拦住他的话头,再次问道:“我的意思是,若这银子本来有,现下已经没了呢?”   “现下没了?什么现下没了?”   贾宝玉听的一头的雾水,只觉得今天这两个丫鬟,全都神神叨叨的。   “比方说这笔银子,已经被你们府上给悄悄用掉了。”   “怎么可能!”   贾宝玉登时勃然,指着雪雁怒道:“老太太怎么会、怎么会……老太太最疼姑姑和林妹妹了,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这话简直震碎了贾宝玉的三观,这样的事情莫说做了,他简直连想都不敢去想!   “老太太也未必事事都知道。”   面对贾宝玉的雷霆之怒,雪雁却是怡然不惧,依旧不卑不亢的道:“老太太也未必事事都能知道,倘若老爷太太,已经瞒着老太太把那些银子花光了,二爷觉得,现下咱们追问起来,老爷太太认是不认?”   “这、这怎么可能!”   贾宝玉断然否认:“老爷太太都是体面人,怎么可能……”   “我也只是打个比方罢了。”   雪雁则是再次打断了他,不闪不避的直视着宝玉道:“这银子大约是有的,既不在我们姑娘手里,多半就该是这府里代为收着——可家里就有现成的银子,却怎么还要找薛家去借?”   “这……”   宝玉先是迟疑,继而又坚决起来:“这肯定是老爷太太,不想擅动林妹妹的家产!”   “若是这样自然最好,可若不是呢?”   雪雁两手一摊:“银子已经花了,我们又死无对证,若有人认下还好,若不肯认,届时两下里撕破了脸,我们在这府里还能有容身之处?”   这回贾宝玉再也坚决不起来了,犹疑着转头看了看黛玉,再看看依旧跪在地上的紫鹃,随即挪开目光,支吾道:“也或许、有可能……确实就没这笔银子。”   他一张银盆似的脸,此时都扭曲出了褶皱,可见情绪冲突之激烈。   就在此时,一只盈盈如玉的小手,缓缓伸到了眼前,紧接着是林黛玉冷静而坚定的声音:“是真是假,问一问便知。”   “这……”   先前三次想牵都没牵到的柔荑,此时在贾宝玉眼中竟似成了洪水猛兽,非但没有抬手迎合,反倒踉跄着倒退了半步,颤声道:“万一若是……”   林黛玉跟着往前半步,再次将素手平摊在宝玉面前:“你也说只有这一线生机了,是生是死,都要试一试才知道。”   “可、可是……”   贾宝玉又退了两步,他之所以退缩,固然是担心会害了林妹妹,但更多的却是没有勇气,去面对雪雁所描述的残酷真相。   他平生最大的缺点,就是少了担当,小事尚且如此,何况是这样震碎三观,一旦揭穿之后,很可能让他无法再面对父母的事情。   眼见林黛玉似乎还要向前催逼,贾宝玉突然转身夺门而出,飞也似的融进了黑暗当中!   而这一走,直到次年正月十五,也再没来过。 ###第二百九十二章 探黛玉丫鬟斗法、访妙玉物是人非   转眼到了二十四小年。   本着趁虚而入的道理,焦顺新进又搜罗了些润肺止咳的滋补品,原是想打着邢岫烟的名头,让司棋、玉钏给送过去。   但邢岫烟自那天起,也有好几日不曾见过黛玉了,且在家养了这些时日,孕吐的情况也渐渐缓和,遂起了出门走一走的心思。   于是这日一早,向徐氏请示之后,她便带着司棋、香菱两个,赶奔林妹妹家中。   因司棋香菱手上大包小包的提着补品,紫鹃雪雁都以为她是知道黛玉先前病了,所以才特意登门探视的。   故此一面往里迎,一面就解释道:“劳您跑这一趟,我们姑娘其实已经大好了,用的还是上回那位太医院院使开的药。”   邢岫烟这才知道,黛玉不声不响竟又病了几日——焦顺怕她知道多了反而露相,所以瞒着没说。   不由又是心疼又是埋怨,怪黛玉不该瞒着自己。   林妹妹气色倒还好,且瞧着性子也比往日平和了些,拉着邢岫烟的手笑道:“姐姐如今是双身子,焦家上下宝贝的什么似的,我哪里敢随便招惹?何况痛痛快快病这一回,也就再没有下回了。”   听她话里似有恩断义绝的意思。   邢岫烟愣怔了一下,这才宽慰道:“妹妹想通了就好,两小无猜终成眷属的事情,都在那戏里、诗里,就因为世间少见,才有人专门写出来赞它颂它呢。”   说着,伸手理了理林黛玉额头的乱发,见林妹妹脸上虽是笑着,眼角眉梢却难免透出萧瑟失意来,禁不住心生怜惜,便干脆勾住她的肩膀,将她拢进了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粉背。   林黛玉怕压着她的肚子,特意调换了姿势,把那巴掌大的小脸搭在了邢岫烟肩头,幽幽道:“姐姐,我原以为必是心灰若死,不想先头病了几日,后面倒竟有些淡淡的,甚至像是去了块垒一般。”   顿了顿,她又自答自问:“也或许是因为,我心里头早就不抱什么希望了吧。”   邢岫烟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便轻声叮咛道:“往后再有什么,你千万不要闷在心里,或是跟我说,或是告诉紫鹃雪雁,便帮不上什么,总也能排解排解。”   二人在屋里说话。   外间雪雁因还要照看炖汤的炉子,只紫鹃陪着司棋、香菱说话。   司棋爽利、香菱纯真,紫鹃夹在当中倒也投契。   只是正说说笑笑,外面忽然又进来两个人。   司棋抬眼望去,不由纳闷道:“你们怎么也来了?”   却原来进门的竟是玉钏、晴雯。   玉钏指着外面道:“姐姐出去瞧瞧,这天气说变就变,太太怕万一下了雪,你们两个伺候不周全,就把我们也派了来。”   说着,她搓着手挤到紫鹃身旁坐下,故作好奇的打听着:“今儿宝二爷怎么没来找林姑娘?”   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   紫鹃横了玉钏一眼,有心哄骗她两句,但想到这事儿也瞒不住,便避重就轻道:“前阵子又闹了一回,好几日不曾登门了。”   “怎么又闹起来?”   玉钏想要做个诧异的表情,但那幸灾乐祸的心思,却压根掩藏不住。   紫鹃原就为此烦恼,见她这般心下愈发不快,索性起身指桑骂槐道:“你们先坐着说话,我去瞧瞧雪雁那蹄子怎么回事,炖一碗燕窝汤而已,竟似是淹死在砂锅里了!”   说着,一阵风似的到了外面。   她顺着游廊绕到背风的红泥小火炉处,劈手夺过雪雁手里的扇子,冲那火炉狠命的摇。   雪雁见状,不由诧异道:“姐姐这又是跟谁置气?不在里面作陪,偏跑来我这儿挨冷受冻的。”   “还能是哪个?”   紫鹃冷笑:“邢姨娘身边这几个都还好,偏只一个玉钏阴阳怪气的,我实在看不得她那幸灾乐祸的嘴脸——倒像是姑娘和二爷闹了不快,她就能落下什么好处似的!”   雪雁却不顺着她,摇头道:“她好端端的死了姐姐,心下若不记恨宝二爷,反倒奇怪了。”   话赶话说到这里,雪雁略一迟疑,忽又咬着下唇道:“依着我,索性就这么断了才好,凭姑娘的出身品貌,又何苦栓死在那一棵树上!”   紫鹃手上的扇子一滞,回头瞪着雪雁呵斥道:“这时候你还裹乱!那日要不是你,姑娘和二爷也未必就会落到这步田地!”   雪雁平素在她面前伏低做小,如今却是不闪不避,直视着紫鹃道:“我知道姐姐自小长在这府里,眼里心里也只一个宝二爷,可难道你就忍心把姑娘往死路上引?!”   原著当中,戏份大多都在紫鹃身上,甚至还单独占了一个《慧紫鹃情辞试忙玉》的章节名。   与之相比,年纪较小,又出身林家的雪雁,就没多少出彩的地方了,似乎只是林黛玉身边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普通龙套。   然而书中某些不起眼的细节,却体现出她其实也是个聪慧早熟的。   譬如‘雪雁婉拒赵姨娘借衣’一节,她事后对紫鹃道:【我想他们一般也有两件子,往这地方去恐怕弄坏了,自己的不舍得穿,故此借别人的。   借我的弄坏了也是小事,只是我们,他素日里有什么好处到咱们跟前,所以我说:‘我的衣服簪环都是姑娘叫紫鹃姐姐收着呢。如今先得去告诉他,还得回姑娘,费多少事呢。误了你老人家出门,不如再转借吧。’】   这一段儿话借力打力,通篇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更体现出她心里实有亲疏远近、趋利避害的盘算。   先前因林黛玉的未来归宿,眼见是要落在荣国府里,她一来争不过紫鹃这样的地头蛇,二来双方的基本利益也并无冲突,故此便处处以紫鹃马首是瞻。   可如今眼见得木石前盟成了明日黄花,雪雁的心思已经开始活动,紫鹃却依旧死抱着不放,故此两人明里暗里也就起了隔阂。   上回在宝玉面前,雪雁算是‘初试身手’,这回则是干脆直接跳了反!   紫鹃冷不防被她当面顶撞,一时恨不能把扇子砸到雪雁脸上去,霍的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怒视她道:“你说什么呢?再说一遍试试!”   雪雁也缓缓起身,虽矮了紫鹃半个头,却也是怡然不惧与其对视:“我当姐姐是自己人,说的自然也都是苦口婆心的实在话!”   “你……”   紫鹃狠狠摔了扇子,正要与雪雁论个短长,忽又见一个眼熟的丫鬟,探头探脑的往屋里张望。   她略一回忆,突然指着那丫鬟问:“这是不是宝姑娘屋里的?”   雪雁因挤不进大丫鬟圈里,对这些小丫鬟更为熟悉,当下便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二人再顾不得争吵,忙如临大敌的迎了上去。   照例是紫鹃开口发问:“你是宝姑娘屋里的吧,来我这儿有何贵干?”   “是我们姑娘让我来请林姑娘的。”   那丫鬟笑道:“园子里新来了个什么带发修行的尼姑,法号叫妙玉来着,因她一来就占了栊翠庵,又说是个极有才学的,姑娘们相约要去找她坐而论道呢。”   紫鹃听了,回头看了看雪雁,又道:“那你等一会儿,我进去问问。”   临进门,又示意雪雁盯紧了那丫鬟。   若放在以前,雪雁多半也会防贼似的,可如今既然不想姑娘再争什么宝玉,对薛家自也就改了态度,反而热情的与那丫鬟攀谈起来。   却说紫鹃进门把那丫鬟的话学了一遍。   林黛玉不由冷笑:“亏宝姐姐还惦记着我!”   在她看来,这分明是胜利者的示威。   以林妹妹的脾气,如何肯受这等奚落?   以前有个宝玉抻着,不得不去宣誓主权,如今连这个由头也没了,就更懒得理会这些虚情假意的应酬了。   当下正要拒绝,不想邢岫烟突然站起身来,激动道:“妙玉?你方才说是妙玉?!”   主仆二人都是一愣,林黛玉也起身拉着邢岫烟的手,好奇道:“姐姐这是怎么了?莫非你认得这个什么妙玉不成?”   邢岫烟用力点了点头,目光迷离的追忆道:“她自幼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贫寒微薄,赁的是她庙里的房子,前后足做了十年的邻居,没事儿就常到她庙里去玩儿。”   “我所认的字都是承她所授,彼此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后来我们搬了家,又听说她跟着师父云游去了,原以为这辈子再没有相见之日,却不想天缘巧合,竟又在这里撞见了!”   说着,作势就要往外走。   迈出两步,被林黛玉的小手扯住身形,她才又回过神来,遂失笑道:“瞧我,听风就是雨的,也或许是同名同姓的呢。”   说是这么说,眼里的期盼却是一点都没有少。   林黛玉见状,一是不愿扫她的兴,二来也好奇邢岫烟的老师,会是何等的奇女子,便笑道:“是真是假,咱们去了便知——紫鹃,取新做的斗篷来,再给邢姐姐的手炉添满银霜炭。”   紫鹃领命出去忙活,顺带抽空又回了那小丫鬟。   足忙了半刻钟的功夫,两人才领着六个丫鬟出了院门,直往栊翠庵行去。   彼时天上已经飘起了雪花。   邢岫烟一路患得患失,亏得司棋几个围的铜墙铁壁仿佛,才不至于有个好歹。   林黛玉忍不住打趣道:“姐姐一贯稳重,偏听了妙玉二字就六神无主,错非知道是个尼姑,我都要疑心是姐姐的……嘻嘻。”   邢岫烟也掩嘴一笑,随即想到了什么,忙叮嘱道:“她那性子实有些偏激,妹妹瞧着我的,千万别与她计较就是。”   黛玉拍手道:“听姐姐一说,倒越发不是俗人了,这我倒真要去见识见识。”   二人沿途说说笑笑。   等到了栊翠庵门前,就见众姐妹连同宝玉,正隔着院墙那雪中红梅指指点点。   见林黛玉来了,贾宝玉先是习惯性的迎了两步,随即想起前几日的事情,脚下先是一僵,然后又心虚的避开了林黛玉的目光。   林黛玉却不看他,笑着招呼道:“你们不是说要坐而论道吗,却怎么都在外面站着?”   “哼~”   史湘云冲贾宝玉努了努嘴,没好气的道:“人家说是闭门谢客——我原说谁是主谁是客,还要论一论才知道,偏宝哥哥非要拦着不让。”   林黛玉掩嘴笑道:“你们打狼似的来了这许多人,又气势汹汹的堵在外面,换成是我,只怕也不敢开门呢。”   “好啊,让你这一说,我们倒真成了恶客了!”   史湘云说笑着就要上前打闹。   邢岫烟却耐不住激动,快步走到门前高声道:“故人邢岫烟来访,里面可是妙玉姐姐?”   众人都有些诧异,却见清雅脱俗衣袂飘飘的女子,从佛堂里走了出来,满眼惊喜却又强自按捺着合十道:“阿弥陀佛,不想我佛慈悲,竟降下这般的缘法!”   说着,快步上前开了院门,伸着手迎向邢岫烟。   邢岫烟也是激动不已的迎向了她。   眼见两人就要撞在一处,那妙玉突然止住了脚步,狐疑的打量着邢岫烟的发髻,道:“你……你已经嫁人了?可怎么这瞧着又不大对?”   时下正室和小妾在装扮——尤其是发髻造型上,有着明显的区别。   故此妙玉才一眼看出了不对来。   邢岫烟也是脚步一顿,先是有些羞惭,但很快又释然了,笑道:“我如今在工部主事焦老爷府上做妾……”   “你、你!”   不等邢岫烟说完,妙玉下意识退了半步,难以置信的瞪圆了美目:“你怎会如此自甘堕落?!”   随即沉了脸,毫不留情的道:“你们家到底还是误了你——往后不要再说是我为你启的蒙,我当日教的是自尊自爱,可不是自轻自贱!”   她先前还感叹佛祖赐下的缘法,见邢岫烟给人做妾,便又毫不掩饰的冷嘲热讽,直把众人看的是目瞪口呆。   林黛玉头一个反应过来,不忿的上前冷笑:“你岂不知……”   邢岫烟却忙横臂拦下了她,摇头示意林妹妹不要争辩。   “哼~”   林黛玉只得狠狠剜了妙玉一眼,冷着脸偏转了视线。   这时妙玉将众人的相貌装扮扫了一遍,又沉吟了片刻,这才对邢岫烟道:“外面冷,进来说话吧。”   说着,也不等人答复,转身又自顾自回了佛堂。 ###第二百九十三章 杂   却说邢岫烟前去探视黛玉的同时。   焦顺也正陪着尚书侍郎、各司郎中,在工部门外翘首以待。   虽然皇帝要亲临工部的消息,衙门里该知道的基本上都知道了,但直到今日辰时【七点】才算过了明路。   这六部衙门就坐落在皇城脚下,离着午门约莫只有大半条街的距离,普通人抬腿就到,但圣驾出巡自然没那么简单。   焦顺在门前才站了小半个时辰,前前后后足来了十几拨人,事无巨细都有专人负责,听那有经验的同僚议论,说因是在千步廊,这流程都已经简化了不少——若沿途要穿过民居,甚至还要提前让收夜香的挨家挨户吆喝,免得有无知百姓把秽物泼在街上,腌臜了皇上。   这本就是数九寒冬,过了晨正二刻【八点半】,又天色突变细雪飘零,一众养尊处优的官员们直冻的揣手跺脚,不敢对皇帝口出怨言,便都把矛头指向了焦顺。   毕竟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这回皇帝说是要巡视工部,实则就是为那什么‘样板戏’来的。   他焦某人得了彩头,偏连累大家伙儿在这儿挨冷受冻……   其实这也是常例,自古就道‘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只不过因为焦顺的出身,惹来的非议又比旁人多了不少——类似的事情,搁在文臣身上那叫‘君臣相得’,搁他焦某人身上就是‘小人得志’了。   眼见已经过了‘巳时’,那长街尽头才终于转出了鸣锣伞盖。   众官员急忙整理冠带,按官职高低排好阵型,只等着队伍最前面骑着高头大马的太监高呼一声,便呼啦啦跪伏于地——而彼时,这队伍的腰身也才刚出午门。   足足又跪等了一刻钟左右,才见十六抬的龙撵缓缓停在三丈开外,那黄绸面的棉帘子晃了晃,附耳倾听的太监便又高呼了一声:“免礼平身!”   众人起身之后,仍是乖乖留在原地,只有陈尚书和两位侍郎,得以在阉人的引领下,靠近皇帝轿子接受第一手讯息。   焦顺混在一众郎中身侧,正回忆自己去年这时候,到底是跟谁在一处过的,不想又有太监过来尖声问道:“司务厅主事焦顺何在?”   焦顺忙在众同僚嫉妒的目光中,趋前两步拱手道:“臣在。”   那太监冲龙撵一甩拂尘:“陛下让焦大人近前答话。”   焦顺忙提着袍子,快步到了那龙撵前躬身见礼。   先前面对陈尚书时,都不曾打开过的车帘,这回终于缓缓卷起,随即里面传来一个有些气短的嗓音:“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焦顺这才趁机得见天颜。   这位隆源皇帝的仪表气度,瞧着也就中人之姿,且也不知是脸上涂的粉太厚,还是因为别的缘故,瞧着气色不是很好的样子。   皇帝倒是对焦顺的容貌十分满意,微微颔首道:“焦爱卿果然如朕所料一般,生的老成稳重。”   呃~   这应该算是好话吧?   焦顺心下正微妙着,那帘子就又垂了下来,随即太监们扛起龙撵,前呼后拥的进了工部正门。   这就完事儿了?   焦顺满以为皇帝见了自己,不说是子期遇伯牙,怎么也该促膝长谈一番才对,谁知道相面似的品评了一句,竟然就没下文了。   或许是想进了衙门再详谈?   焦顺虽然这么自我宽慰着,可直到那样板戏在正式开演,他也没能等到皇帝的单独召见。   没奈何,也只好混在同僚当中,满腹的牢骚怨念。   因陈尚书的叮嘱,开幕一段换成了洋夷逞凶,结果不出意料的,又引来了一片非议之声,倒不是认为剧情不合理,而是觉得这批‘戏子’的基本功太差,唱念做打没一个合格的,台词也过于浅白粗俗。   后面司务厅主事登场,更是迎来了一大波鄙弃。   但随着剧情深入,批评渐渐就少了,毕竟当初备战西南的事情,在场的官员们大多都曾亲身参与过,对于讴歌‘自己’的剧情,就算再挑剔的人也会变得宽容起来。   何况这部样板戏越到后半段,就越无节操的突出一个‘爽’字,甚至借洋夷之口大搔工部上下的痒处,只瞧的众人血气上涌胸胆开张,早把什么门户之见抛在了脑后。   到末尾那首《咱们工人有力量》第二次响起时,台下甚至响起了微不可闻的合唱声。   焦顺将这些反应尽收眼底,心下不由得暗暗得意。   不过他眼下更关心的,还是皇帝的态度。   于是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向正当中用厚帆布团团围住的贵宾席望去,却恰巧影影绰绰的看到,陈尚书恭恭敬敬的送了什么人出去。   皇帝这就要走了?   难道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不应该啊,这戏虽然通篇都是以工部为主,可拐弯抹角拍皇帝马屁的地方是一抓一大把,隆源帝总不会连这都瞧不出来吧?   焦顺下意识的起身,想要看的再仔细些,肩膀上就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回头看去,才发现苏侍郎不知何时已经绕到了身后,正笑吟吟的打量着自己。   焦顺忙转身见礼。   却被苏侍郎拦了下来,指着那帷幔道:“陛下临走前,特意留下了两个字给你。”   “什么字?”   “大善。”   焦顺心下松了一口气,却又觉着意犹未尽。   皇帝的态度虽然很明显了,可既不曾专门召见自己,又这么惜字如金的,瞧着总有种虎头蛇尾之嫌。   正满心失望,忽又见一个眼熟的太监出现在了戏台上,抑扬顿挫的道:“有旨意,奉圣上口谕,工部官吏本月薪俸一律增发三成,司务厅主事焦顺加赐纹银三百两、飞鱼服一件,参演的塾师、匠师、工读生一律赐银五两。”   众官员尚未消退的情绪,登时又被这道口谕所激发,一时山呼万岁之声响彻云霄。   对于工部的官吏们而言,这增发的三成薪水倒还在其次,主要是大年根儿底下得了这等殊荣,等年节时见了亲朋好友,可就大有谈资了。   等年后复工时,遇见六部五寺的京官们,腰杆都能硬上几分。   而到了这时,众人再瞧那样板戏,种种瑕疵也就都不翼而飞了,甚至连带看焦顺这个异类,都起了爱屋及乌的心思。   ……   返回头再说那栊翠庵里。   众人虽看不惯妙玉对邢岫烟的冷嘲热讽,但等到宾主落座一番闲谈之后,却又无不钦服她的谈吐学识。   尤其是史湘云,几次试探被妙玉连消带打,反吃了些闷亏,偏她是个大度的,非但不恼,反欣喜这荣国府里又多了个高人雅士。   不过虽则如此,因妙玉始终清冷自若,甚至连茶水都不曾奉上,除了邢岫烟这个早知她性情的,旁人不免又都有些局促难安。   这其中,唯独贾宝玉是个例外。   他来时倒是满怀期待的想要见识一下妙玉其人,可自打在庙门前遇到了林黛玉,这心里就再容下别的了。   几次有意要主动搭讪,目光刚与黛玉交织,便又惶恐的败下阵来,就仿佛林妹妹成了天堂与地狱的综合体,让他时时仰望,却又生怕坠入其中。   这般明显的态度变化,自然引得众人心下都狐疑不已。   要知道以往林黛玉再怎么闹别扭,贾宝玉都会像是一条百折不挠的舔狗,摇着尾巴撒着欢儿的往她跟前扑。   偏这回竟就真的生分了!   作为万花丛中的一点绿,妙玉也注意到了贾宝玉的异状。   守着这一群天仙似的女子,若换成是个浊物俗人,只怕早就孔雀开屏似的夸夸其谈起来,偏这红粉公子忧郁深沉、不假辞色,恰似一脚踩在世事繁华之内,一脚又游离在凡尘喧嚣之外。   她不知就里,竟就以为是遇到了同类,明着虽不显山不露水,暗里却偷眼打量了几回。   这些小动作骗的过旁人,却如何瞒得过邢岫烟?   邢岫烟不由得暗叹,亏她一贯目无余尘,竟也在这贾宝玉身上迷了眼。   当着众人不好明言,邢岫烟心下却打定主意,等日后得了空,必要把这位宝二爷的英雄事迹学给妙玉听。   不多时妙玉主动谢客,一视同仁的将众人请出了栊翠庵,连邢岫烟这旧友故交也不曾例外,全没有先前迎出来时的激动模样。   等出了院门,史湘云先就长出了口气,摇头道:“这位妙玉姑娘可真是让人想亲近,偏又不敢亲近呢。”   众人也都有同感,只林黛玉依旧记着妙玉对邢姐姐的态度,于是冷笑道:“她便有些才学又如何?似这般目无余子恃才自傲的,早已失了佛法普度众生的本意!”   然而听她说出‘目无余子恃才自傲’几个字,姐妹们却都忍禁不住的看了过来。   史湘云噗嗤一笑,回头对宝钗、宝玉道:“你们快瞧,这大约就是同类相斥了!”   贾宝玉忙拉了她一把,有心帮着转圜几句,可目光扫到林黛玉,却又急忙把头一缩,再说不出半句言语。   “哼~”   林黛玉娇哼着白了湘云一眼,拉起邢岫烟就准备跟众人分道扬镳。   这时薛宝钗见宝玉不肯出头,便主动做起了和事佬,轻轻在史湘云肩头搡了一下,佯嗔道:“你这口不应心的丫头,先前还想着怂恿你林姐姐,去焦家借了那牌戏来玩儿,如今见了正主儿,不软语相求也就罢了,偏又说这些玩笑话。”   说着,又对林黛玉道:“她倒真是你的欢喜冤家,先前见了面就吵,近来见的少了,又整日的念叨你,听的人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宝姐姐!”   史湘云被戳穿了心思,不依的赖在宝钗身上撒娇。   林黛玉也是诧异的扫了眼湘云,仿佛直到今日才认识她似的。   邢岫烟见状,便道:“这有什么,正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既然湘云妹妹喜欢,或差人去我家里取、或干脆到我家里玩儿都使得。”   “哪姐姐现在就让人去……”   史湘云闻言一喜,就想让邢岫烟差人取来。   “你这糊涂鬼!”   薛宝钗连忙拦住,指着邢岫烟的肚子道:“眼下这天道,若渐渐积起雪来,你我倒没什么,邢妹妹滑上一跤却如何使得?”   说着,又问邢岫烟:“不知妹妹家中可还方便?”   “方便、方便的!”   邢岫烟忙道:“老爷和我们爷都要晚上才能回来。”   众人遂决议,要去焦家做客打牌,也省得邢岫烟再奔波。   史湘云因瞧贾宝玉失魂落魄的,又单拎了他出来,说宝哥哥是败兴的,需由袭人、麝月替他才是。   贾宝玉倒也不争辩,仍是时不时偷眼去看黛玉,对上目光之后,又似烫了眼睛一样慌张避开。   一路无话。   等到了焦家之后,湘云探春两个就张罗着铺开牌局,八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围成一桌,虽心思各异,但在她二人的引领下,也都渐渐放开了襟怀。   一时玩儿的兴起,连午饭都是在焦家吃的。   因焦家灶上伺候不过来,还专门去宁荣街点了一大两小三桌席面。   眼见酒足饭饱,探春又催促着继续开局,不想玉钏突然欢天喜地的寻了来,指着外面道:“大喜啊姨娘,今儿皇上巡视工部,单赏了咱们爷一件飞鱼服,爷差人来问尺寸,说是要趁早报到礼部,领了对牌也好在年前赶工出来!”   若换了旁人,想要五六日里赶出一件飞鱼服来,只怕是难如登天,可焦顺这个工部大总管来说,却又算不得什么难事。   却说听了这番话,焦家人自都是大喜过望。   余者的反应却是各有不同,林黛玉替邢岫烟高兴;宝钗、湘云、惜春事不关己;探春一面艳羡,一面忍不住侧头去看宝玉;迎春则是低垂了眉眼,一脸的黯然神伤。   “你让栓柱等一会儿,我去写下来给他。”   邢岫烟说着,又吩咐香菱:“快去堂屋禀告太太,傍晚祭灶时也要再添些贡品才是。”   等玉钏、香菱各自领命,她急从里间取了文房四宝,当众写下了焦顺的尺码,正要让人给栓柱送过去,忽听有人诧异道:“咦,这个麒麟镇纸怎么瞧着有些眼熟的样子,好像曾在谁身上见过?”   回头看时,却见林黛玉正捧着一只金麒麟,在那里冥思苦想。   看清楚那金麒麟的模样,宝钗眼泛异色,探春也是若有所思,偏两人又都心照不宣的保持了沉默。   只贾宝玉愣神片刻,脱口叫道:“这不是湘云妹妹贴身带着的那只么,却怎么到了焦大哥手上?!” ###第二百九十四章 起流言多头并进   被排除在牌局之外,贾宝玉原就有些魂不守舍心不在焉,此时见到林黛玉手上的麒麟,立刻记起了前些日子雪中寻访的旧事,一时也没多想便脱口而出。   只是这一语道破天机之后,旁人如何且不论,他自己心下先就有些不舒服了——先是二姐姐,再是宝姐姐,如今又来个云妹妹,为什么身边的姐妹总要和焦顺扯上干系?   尤其想到先前寻这金麒麟时,自己还曾打趣说什么天定的缘分,心里头就更不自在了。   “爱哥哥胡说什么!”   他不自在,史湘云就更不自在了,白里透红的鹅蛋脸儿两下里一鼓,羞怒道:“这哪里是我的东西,你也不瞧清楚了就在这里乱说一气!”   听史湘云矢口否认,贾宝玉心头登时一松,随即忙堆了笑道:“那就是我记错了——说也是呢,妹妹随身戴着的物件,哪能轻易送给外人?”   原本说到这里,也就足够了。   偏他又画蛇添足的补了句:“妹妹快把身上那个拿给她们瞧瞧,两下里一比对就知道真伪了。”   若那麒麟果真就在湘云身上,这话倒也还没什么。   可自从捡到了焦顺的麒麟,又听他说是什么祖传的定情信物,史湘云心里对这金麒麟就存了芥蒂,遂把自己那只压在了箱底隐秘处。   现下被贾宝玉催着让拿出来自证清白,她却上哪儿踅摸去?   总不能为了这等事情,专门回史家一趟吧?   一时史湘云真就恼了,将两只素白小手往蛮腰上一掐,梗着玉柱也似的脖子,愤然质问道:“哥哥莫非忘了不成?上回在院子里差点丢了,还是你帮着找的——因怕再丢了,自那回起我就没敢随身戴着,偏这会儿你又让我上哪儿找去?!”   贾宝玉这才知道闹了乌龙,讪讪的连忙作揖赔不是。   偏这时候有人酸言冷语道:“是了,妹妹那个自然在家里放着,眼前这个不过是一模一样的仿品罢了。”   只这一句,倒叫众人皆是诧异不已。   盖因说话之人不是别个,竟是素来木讷寡言的贾迎春!   而这话又颇有含沙射影的味道,既说是‘仿品’,必然就要有正品做参照,否则又怎能一模一样呢?   照此推论,即便眼前这个不是史湘云那只,也必然与史湘云的金麒麟脱不开干系。   若换了个人如此指桑骂槐,以史湘云的直率脾气,必是要当面辩个清浊的,可回头见这罪魁竟是贾迎春,她一时倒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二姐姐怎会说这种话?   不对!   二姐姐这时候怎么会开口说话?   旋即想到当初的谣言,湘云这才约略恍然过来,暗道莫非二姐姐果真对焦大哥有意,故此吃起醋来了?   因多想了这一道导致反应慢了两拍,旁人瞧着就像是‘百口莫辩’似的,本来不信湘云和焦顺有什么瓜葛的,此时也都开始疑神疑鬼了。   薛宝钗见状,忙道:“我瞧这个比云妹妹的那个大些,两个都是有年头的古物,或许几百年前系出同门也未可知。”   邢岫烟听宝钗说的笃定,心下也才踏实了些——放才她没敢急着开口,也是担心这上面真有什么牵扯,毕竟焦顺惦记钗黛湘云的事情,从来就不曾瞒着她。   于是也忙道:“这确实是我们爷的东西,跟湘云妹妹那个多半只是形似罢了。”   若一开始两人就出面,这话自然不会有人怀疑。   可如今既然已经起了疑心,再听起来,就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   尤其薛宝钗与史湘云一贯交好,又是出面打圆场的专业户,众人表面上做恍然色,心底的猜疑反而更重了几分。   这姑娘们自矜身份,再加上与史湘云都是有交情的,倒还能忍着不议论,可屋里伺候的牌局的丫鬟却也不在少数,难免就有那一知半解又爱嚼舌根儿的。   于是临近过年这几日,继焦顺和二姑娘的谣言之后,焦某人和史大姑娘的小道消息,又迅速在荣国府蔓延开来。   文雅些的,说是两只麒麟一公一母,内蕴着三生三世的姻缘,非得是有情人才能拥有;粗俗些的,就一口咬定史湘云把贴身的物件送给了焦顺;再低俗的,干脆就直奔下三路去了。   偏不管哪一种,竟都是绘声绘色如同亲见一般!   这其中自然少不了焦某人的煽风点火推波助澜。   虽说他现下主要推进的是黛玉线,可这送上门的好机会又岂能错过?   再说想要达成真·后宫结局,双线乃至多头并进,本就是不可避免的基操,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等到年后,这消息就又传到了贾母耳中。   但不同于上回的勃然大怒,老太太问清楚缘故之后,沉默了足有半日光景,这才摇头道:“这捕风捉影的事情,家里若真当个事儿似的查问,别人反倒要当真了,且由它去吧。”   说是这么说,可她之前沉默了良久,显然并不是懒得理会这事儿,而是另有一番思量。   说穿了倒也简单。   一来焦顺的行市又大涨了不少,非是当初和贾迎春传绯闻时可比;二来史家最近流年不利,顶梁柱似的保龄侯史鼐,本想谋个肥缺来着,谁成想竟阴差阳错要被派去极西之地。   这显见五六年都未必能回得来,家里面正缺个能顶事的臂助。   两下里一攀一折,倒也勉强算是般配。   三来么……   这毕竟是史家和焦顺的事儿,她虽是史家的老姑太太,却到底不好越俎代庖。   当然了,这都是后话,且先不去提它。   却说二十四这日下午。   贾兰也终于从书院回返家中。   因成绩在同侪当中名列前茅,他原是兴高采烈的回家报喜,谁知到了府里才知道母亲已经病倒多时了。   当下唬的连书本都丢了,撒丫子奔回家中,扑到李纨床前便泪眼八叉的嘘寒问暖。   却说自从被尤氏点破心思之后,李纨的病情就渐渐开始好转了,高烧退了,身子也渐渐有了力气,只是心下那股虚火一时还不得宣泄,晚上翻来覆去魂牵梦绕的,白日里就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如今见儿子扑到床前哭喊,她不觉又是心虚又是羞惭,忙表示自己的病已经好了大半,只是昨儿睡的不好,所以歪在床上补觉。   贾兰再三确认之后,这才破涕为笑。   等倒了晚上,这兰哥儿一面亲自侍奉汤药,一面埋怨道:“我知道您是怕耽误了儿子的学业,可学院里除了学业之外,也极重个人操行,若让人知道母亲病倒在床,儿子却悠游在外,日后却让我如何在学院里立足?”   “是是是,我下回再不敢瞒你了。”   见他小大人似的,李纨心下熨帖之余,想到这些天自己日思夜想的全是那些腌臜事儿,竟极少想到儿子,那羞愧的心思便愈发重了。   一时又起了和焦顺彻底了断的心思。   只是……   这心思被那虚火托着,总也落不到实处。   若是能不愧对儿子,又能……就最好不过了!   正发愁世间安得双全法,贾兰就小心翼翼的探问道:“听说母亲这回是因为心病,才……”   “我这病不是因为你!”   李纨生怕他因此耽搁了学业,忙道:“你进了学有了长进,娘只会为你高兴,且咱们又不是远隔万水千山,我时常差人打探你在学院的境况,知道你在里面一切都好,又怎会因此忧思成疾?”   “那母亲是因为什么得了心病?”   “这……”   李纨一时被问的哑口无言,她总不好说这心病其实是生理需求引发的吧?   正想着该如何敷衍过去,贾兰却恍似已经得了答案,怒形于色的道:“莫不是受了那凤辣子的欺辱?若真是这般,孩儿……”   “住口!”   听他怀疑到王熙凤头上,李纨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忙又呵斥道:“你岂敢这般非议长辈?若让人听了去,可如何是好?!”   见她这谨小慎微的架势,贾兰愈发笃定自己的猜测,于是咬牙切齿道:“在自家尚且不能说几句心里话,依我看这个家不要也罢,且等儿子过几年考取了功名,就接母亲出去过舒心日子,再不受这些糊涂妇人排挤!”   这所谓的糊涂妇人,除了指明面上的王熙凤之外,显然还映射了王夫人。   贾兰这也是积怨已久了,他是个早慧的孩子,又生性敏感——原文二十二回,众人都说他是‘牛心古怪’——自然早就看出王夫人对自家母子的不喜,以及王熙凤明里暗里的提防打压。   由此而来的冷遇,自然就更不用说了!   故此李纨一说不是因为自己,他立刻就疑心到了王熙凤和王夫人身上。   而李纨听他这话,在欣慰儿子孝顺有志气的同时,想到自己的贾兰本是长子长孙,荣国府的家业原该是他来继承才对,如今却一门心思想着要另起炉灶,又不禁满心复杂。   “母亲不信?”   贾兰看母亲的脸色,还以为她是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当下挺胸叠肚的道:“那家奴出身的焦顺,大字也不识几个,都能在工部风生水起,儿子出身贵胄之家,又是自幼饱读诗书,难道还比不上他?!”   听儿子突然提起焦顺来,李纨心下就有几分不自在。   本来想要岔开话题的,但听他话里似有小觑焦顺的意思,便又忍不住提醒道:“你千万不要轻视那焦顺,他虽不曾正经读过书,胸中却实有丘壑,那勤工助学的法子,能切中两处时弊痼疾已是难得,偏还占了劝学的大义,使得一众侧目之人无从挑剔。”   “母亲忒也小觑我了!”   贾兰抱屈道:“我也只在家中说说而已,在外面岂会妄加议论?因祖父大人看重他,近来有人提起时,我都是以叔父尊称呢!”   其实……   这个‘叔’字也可以去掉的。   “对了。”   贾兰又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摇头唏嘘道:“我听说他最近排演了一出什么‘样板戏’,竟就又得了皇帝的青睐,上午特意去工部捧场不说,还当众赏下一件飞鱼服呢!”   “塾师们因此都说是世风日下、乾坤倒悬,正直之士满腹才学不得伸张,反让幸进小人仗着奇巧淫技窃据了大雅之堂。”   听他话里依旧有轻视焦顺的意思,且对那些腐儒的抱怨颇为认同,李纨不由得坐正了身形,板起脸来认真道:“我让你读书是为了明理,却不是要把自己框起来,做别人的提线木偶应声虫——须知便是师长,有些话也不能偏听偏信!”   “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可早年间太祖爷起势时,身边有几个正经读书人?便咱们家祖上,都在工坊里做过小管事,论出身未必就强过那焦顺!”   “建国之初,就连六部尚书之流,都有一多半不是正经读书人出身,也没见太祖一朝就纲常沦丧天下大乱。”   “现如今读书人把持了朝堂,对焦顺这样的人百般打压,又贬斥他是凭借奇巧淫技媚上邀宠,明着说是提防奸佞幸进,暗地里还不是怕一旦开了这个口子,让匠官们分润了权柄?”   “那些冠冕堂皇的言语,你在学堂里附和几句也还罢了,却万不能把这些全都信以为真,更不能一味墨守成规丢了变通之道!”   听母亲说的郑重,贾兰也不敢再玩笑,忙起身恭恭敬敬的应了,又赔笑解释道:“母亲放心,我自小也见惯了那些表面上冠冕堂皇,暗地里蝇营狗苟的人,断不会受了蒙骗。”   顿了顿,又刻意缓和道:“再者说了,那焦顺眼见着平步青云,日后等儿子入仕的时候,说不定还要指着他提携呢,如何就敢小觑了他?”   这话本是玩笑,他其实并不觉得自己堂堂国公府长孙,会需要焦顺来提携。   但无意之间,却让李纨找回了‘初心’。   是了,自己最早和焦顺接触时,想的就是给儿子铺路,后来忍辱负重也不无这方面的原因。   如今既然连儿子也存了这方面的心思,自己又怎好半途而废?   原就已经十分松动的心坎,又得了这牵强的借口,夜里便又不出意外的梦到了宁府小院,还有那个真切又陌生的山洞…… ###第二百九十五章 君有诤臣,不亡其国;父有诤子,不亡其家   自从那日被平儿坏了好事,贾蓉回到家里是越想越心痒难耐,认定王熙凤确实有意要委身于己。   若错过了这等人间美事儿,只怕是要天打雷劈的!   遂把先前和焦顺的约定忘到了爪哇国,三不五时的找上门去,欲要和王熙凤再续前缘。   谁知时机总也不‘凑巧’,竟再没有独处的机会。   便偶尔见了面,王熙凤也是冷言冷语的,不曾显出半点亲热来——偏她越是这般高冷难攀,贾蓉心底的征服欲望就越是热切。   眼见过了隆源五年正月初六,年节的气息渐渐淡了,元妃省亲的事情却又近了,荣府上下为此忙的一塌糊涂,连东府这边也各领了差遣。   其中尤以贾蓉最是积极,为的自是能伺机与王熙凤亲近。   结果到了正月十一这日下午,还真就让他得了个好机会!   因王熙凤近来刻意疏远平儿,旁的丫鬟又多有不中用的地方,一时恼了便挨个骂的狗血淋头,然后连老带小全撵了出去。   正没好气的歪在抱厦小厅里闭目养神,那贾蓉就闻着味儿、顺着缝儿钻了来。   进门之后他两眼放光的,盯着那起伏不定的横岭侧峰,十根指头曲成了禄山之爪,腿上没了骨头似的往前蹭,隔着丈许远就恨不能伸长了胳膊挠上去。   王熙凤初时以为是有婆子丫鬟进来禀报,也懒得睁眼去瞧,可左等右等也不见来人开口,反而有磨磨蹭蹭的声音越来越近。   她狐疑的睁眼一瞧,却正对上贾蓉那垂涎欲滴的眼神。   “怎么是你?!”   王熙凤一骨碌爬起来,三分惊讶七分厌弃的瞪着贾蓉喝问:“你怎么来的?!”   顿了顿,又问:“你来做什么?!”   “我自是来找婶子的。”   贾蓉见她俏脸含煞的,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势,倒愈发期待将这凤辣子打横了摆置时,她究竟会露出怎样的媚态。   一时情热,忍不住趋前两步把手伸了过去,欲要去托王熙凤的下巴,嘴里更是拿腔拿调的调戏:“瞧婶子忙的,这都瘦了,我是瞧在眼里疼在心里……”   啪~   话音未落,王熙凤就一把拍开了他的爪子,又照着他脸上狠啐了一口,呵斥道:“做什么,给我放尊重些!”   贾蓉虽手上吃疼,却以为王熙凤又在欲擒故纵,于是非但不恼,反雪花膏似的在脸上抹匀了,涎皮赖脸的笑道:“婶子赏下的东西,都是这般香……”   “滚!”   王熙凤见他这副嘴脸,愈发的恼了,抓起枕头狠狠砸了过去,咬牙切齿道:“你在焦顺跟前卖了我,竟还敢过来哄骗我!莫非是想学那贾瑞不成?!”   贾蓉这才知道自己露了底,心下又惊又俱,生怕这凤辣子真要害了自己的性命,于是急忙仓惶的逃了出去。   不想刚跑到院门口,迎面险些就与贾琏撞了个正着!   “二、二叔。”   贾蓉忙堆笑招呼。   贾琏倒背着手也不答话,只是上上下下的审视着他。   贾蓉到底是心虚,下意识的避开了贾琏的目光,就想着脚底抹油:“叔叔若没什么吩咐,我就先去忙了。”   “慢着。”   贾琏这才开了口,冷笑道:“我听说你最近天天来找你婶子,只怕对老子娘都没这么孝敬过吧?!”   “二叔说笑了,我不过是看婶婶近来忙的狠了,想着能帮衬就多帮衬些。”   说起孝敬来,贾蓉倒不心虚。   继母私会姘头时,哪次不是他帮着拉皮条?至于父亲那边儿,更是连原配夫人都献祭了!   似这般,谁敢说咱蓉大爷不孝敬?   “哼!”   贾琏重重哼了一声,虚瞄着贾蓉道:“往后再有什么事情,记得先跟我说,你婶子忙的一塌糊涂,只怕未必照管的过来。”   “是是是。”   贾蓉连声应了,见这叔叔并没有紧咬不放的意思,再想想自己也确实没占着什么便宜,腰杆子不觉就硬了,刻意的显摆道:“叔叔几时得空,就来家里,好酒好菜管够,我新买了几个会跳舞唱曲儿的丫头,环肥燕瘦养人的紧——咱们叔侄一块高乐,岂不强过叔叔整日闷在家里无处排解?”   这分明是在嘲讽贾琏被夺了财权,再不能过那歌舞升平的快活日子。   贾琏听的脸色一沉,待要再和贾蓉分辩两句,这厮却早一拱手飞也似的去了。   贾琏只好愤愤的一甩袍袖,进门去寻王熙凤这罪魁分说。   却说这贾蓉溜出抱厦小厅,看看左右无人,便狠狠啐一口,骂道:“也不知是哪个小人坏了爷的好事!”   说是不知,其实心下早有了揣测,毕竟这事儿除了某人之外,也再没有第二个……   “你骂谁?”   恰在这时,转角处突然就冒出个人来,同样是倒背着手上下审视贾蓉。   “焦、焦叔叔怎么在这里?”   见来人正是焦顺,贾蓉心下了打个突兀,忙上前赔笑见礼。   就听焦顺又问:“你刚才骂谁呢?”   “没骂谁。”   见焦顺不错眼的盯着自己,贾蓉心里头发虚,忙侧身往来的方向一指:“是琏二叔,他方才没来由训了我几句,当真是莫名其妙的紧。”   焦顺冷笑:“没来由?我看未见得吧。”   “这……”   听是话里有话,贾蓉身形又矮了三分,讪讪打探道:“侄儿实在听的糊涂,还请叔叔示下。”   “你琏二叔就是我找来的。”   焦顺居高临下的盯着贾蓉:“拿了我的好处还想首尾两端,莫非真以为我治不了你?”   他是打算稳扎稳打,却不是要忍气吞声,而是想既要韬光养晦又要有所作为——故此虽放缓了对王熙凤的攻势,却绝不会眼瞧着贾蓉出卖自己,而毫无动作。   果然是他!   贾蓉证明了先前的揣测,想着到了嘴边的肥肉,愣是被焦顺给弄飞了,心下满是怨愤,嘴里却讪讪道:“叔叔可冤死我了,我哪里就敢……”   说到半截,就见焦顺的脸色目光越发阴冷。   贾蓉打了个哆嗦,便没敢再狡辩下去。   心里盘算着,这大半年过去了,许氏对自己而言早没了新鲜劲儿,便真被父亲扒了去,倒也没什么打紧的。   只是自己近来过的潇洒滋润,全凭焦顺分润的好处,若真恼了他,断掉这些进项……   “干爹!”   想到这里,贾蓉果断选择认怂,深施一礼道:“是儿子错了!求您老看在我平素伺候的还算周全,就高抬贵手饶了儿子这一回吧!”   焦顺:“……”   这父子俩还真是不要脸的祖宗!   想到自己在宁国府的‘外宅’,还需要他做个幌子顶在前面,焦顺又盯着贾蓉半晌,直到他额头沁出细汗来,这才冷声道:“看在你母亲面上,这回我就饶了你,若再敢有下回,南边儿的买卖你就不要沾手了!”   “是是是,儿子再不敢有下回,再不敢有下回了!”   贾蓉一面庆幸自己软的及时,一面却又暗恨不已。   这该死的,果然是要拿这事儿威胁自己!   自己堂堂宁国府的继承人,难道就任凭他个家奴搓圆捏扁不成?   贾蓉连吃了三次排头,一时竟冒出了奋发图强的念头。   可左思右想,他也没想出该怎么奋发、怎么图强,最后只能盼着亲爹早死早托生,自己也好尽快继承家业了。   ……   返回头再说贾琏。   他气冲冲进了抱厦小厅,见王熙凤独自在屋里,却也是面沉似水的样子,心下先就松了口气——他固然风流惯了,却绝不想自己头上也沾染颜色。   眼见王熙凤抬眼望来,他立刻先发制人:“那蓉哥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原想着王熙凤或是遮掩狡辩,或是顾左右而言他,自己再当面将其拆穿。   谁想王熙凤毫不示弱的冷笑道:“二爷能惦记外面的,旁人自然就能惦记家里的,只是我学不来二爷的放荡风流,连让他吃了几回闭门羹不说,今儿实在躲不过去,也只两句话就打发了!”   听她旧事重提,贾琏又羞又恼,仍然强行指责:“我早说这些猴崽子多半不安好心,你总不以为意,偏还怪我多心!瞧瞧,这到底是召了狼来……”   “我自然比不得二爷!”   不等贾琏把话说完,王熙凤再次冷嘲热讽:“二爷都不等外面惦记,自己就争着抢着去做那些腌臜事儿了!”   “你!”   贾琏被她顶撞的暴跳如雷,有心要摔几样东西,可又怕像先前那样彻底闹翻——贾蓉的事情让他有了危机感,这才看似是兴师问罪,其实却是为了重修旧好来的。   于是深吸了口气,放缓语气道:“就算是跟我置气,这些日子总也该消停了,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   “哼~”   王熙凤将两只勾魂夺魄的丹凤眼往上一翻:“明是二爷找上门来,指着贞节牌坊说人不干净,偏怎么又是我在置气?”   先后几次伤怀,她实则已经对贾琏没了夫妻之情,否则也不会起意要便宜贾蓉。   但想到自己既要整治焦顺,又要提防平儿这小蹄子,少不得要借贾琏的力,于是便稍稍缓和语气,给了贾琏一个台阶:“二爷成天不着家,却怎么竟也知道蓉哥儿的事儿?”   但凡贾琏随便找个理由,她也就借坡下驴了。   谁成想贾琏却是洋洋得意的道:“也亏得是焦顺提醒,否则……哼!”   说到半截,想起方才两人是孤男寡女,虽不大相信他们敢白日宣Y,贾琏心底仍是有些不痛快。   “焦顺?”   王熙凤却是大吃一惊:“怎会是他?!”   而见王熙凤震惊不已,贾琏却只以为她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奴才竟会吃里扒外。   一时不由得意起来,没口子的赞道:“我一贯不大瞧的上他,不想他倒是个识大体的,从徐氏哪里听了些风声,就急急忙忙禀给了我。”   说到这里,又忍不住横了王熙凤一眼:“不想就被我逮了个正着!”   这回王熙凤却顾不上反唇相讥了。   她愣怔着坐回了床上,好半晌才咬牙切齿道:“好个焦顺,真真是好算计!”   王熙凤原提防着焦顺借平儿之手算计自己,谁成想他竟反其道行之,选择了从最出人意料的地方破局!   因双方冲突的起源,就是焦顺包藏不轨之心,甚至当面调戏自己。   从常例推论,这事儿‘利益’受损最大的就是贾琏,焦顺避开贾琏还唯恐不及呢,故此王熙凤万没想到,焦顺竟敢主动联络贾琏辖制自己!   可难道他就不怕自己一时恼了,干脆把当日的事情抖搂出来?   一面分析和盘托出此事,对自己究竟利弊如何;王熙凤一面又试探着道:“这猴崽子倒会两头卖好!你可知道,当初你在外面想要安置外室的事儿,就是他查出来禀给我的。”   “我自然知道。”   谁想贾琏非但不恼,反而得意洋洋的道:“他压根就没瞒着我,说是自小受咱们的恩典,只盼着咱们夫妻家和万事兴!故此当初我起了外心,他查出来就禀给你;你起了外……咳,你被人惦记上,他听说了自然也要禀给我知道!”   说着,又摇头晃脑的品评:“都说是‘君有诤臣,不亡其国;父有诤子,不亡其家’,我先前还不解其意,如今看来,说的就是这焦顺啊!”   铮臣、铮子?   王熙凤听了这话险些把鼻子给气歪,若焦顺都算的上是铮臣、铮子,只怕这朝堂上、这荣国府里,就再没有人可称奸佞了!   偏这时贾琏又腆着脸道:“他尚且知道家和万事兴的道理,咱们又何苦为了些小事,闹的……”   “滚!”   听他还拿焦顺说事儿,王熙凤终于按捺不住,起身大作河东狮吼!   她现下终于明白,焦顺这一手目的何在了。   辖制贾蓉倒还在其次,主要是为了釜底抽薪,断掉王熙凤和贾琏携手同心对付他的可能。   瞧贾琏如今这态度,王熙凤即便把当日的事情和盘托出,多半也会被贾琏当成是恼恨焦顺检举揭发,故意要诬赖焦顺。   想清楚这些,王熙凤心下恼恨的不行,自来只有她算计人的份儿,还从没有被人这般算计过。   遂又赌咒发誓,日后但凡得了机会,必要叫这猴崽子好看! ###第二百九十六章 游船惊梦   设计警告了贾蓉一番之后,焦顺回家用罢午饭,原想在床上软玉温香的小憩片刻。   不想贾政就差了人来,说是下午准备在院子里彩排彩排,特请焦顺这个工部能吏一同前往,看还有什么可以增删修改的地方。   焦顺也正想瞧瞧,这府里都准备了什么节目——他毕竟是外男,迎驾当日自是应当回避的,所以也只能拿这彩排过过瘾了。   等跟着那小厮到了别院里,就见除了任事不理的贾赦之外,东西两府的头面人物几乎都已经聚齐了。   焦顺上前见过贾政,又和贾珍、贾琏、贾宝玉几个打了招呼,贾蓉贾蔷则是连忙上前尊称叔叔。   彼此一番寒暄过后。   众人就开始沿着既定的路线前进,就只见沿途两侧都改成了常青树种,稍远些的则是用绸缎绢布等物,裁剪出了各式各样的花朵枝叶,再搭配上无处不在的彩灯,看上去当真是争奇斗艳繁花似锦。   却说用这绸缎绢布裁出假花假叶,原本是贾宝玉给出的主意,可如今他自己却怎么瞧怎么别扭,总忍不住去想,置办这些东西的银子,到底是出自薛家还是林家。   如果修这院子时,没有这般铺张浪费极尽奢华,自己和林妹妹之间,还会不会落到现今的窘境?   他越想越是情绪低落,越想越是不合群。   旁人倒都是兴高采烈说说笑笑,尤其是薛蟠,这厮旁的不成,烘托气氛倒是一把好手。   一路上连不苟言笑的贾政,都几次被他逗的窃笑不止。   在山石园林间七拐八绕,眼见到了一处小小的码头,岸边早有一艘游船等候多时,众人踩着踏板上了船,三名船夫便各用撑杆点着岸上、水里,让那游船飘飘荡荡顺河而下。   这寒冬腊月的,寻常溪流河水早都冻住了,但荣国府为了让省亲的队伍欣赏沿河景致,自初六起每日都让人凿开河面,又把挖出来的冰块堆在两岸,再以此为根基竖起了百十座大小不一的冰雕。   等游船顺水撑出一段距离,两岸又次第放起了烟花,虽是白日焰火欠了些味道,但有那晶莹玉透的冰雕做陪衬,倒更应了火树银花一词。   却说众人正纷纷往两岸张望,忽听的得前面不远处传来银铃也似的笑声。   循声望去,原来是听说河岸边要放烟火,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几个,也领着姑娘们过来瞧热闹了。   眼见那一个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聚在一起欢声笑语不断,分明是在岸边又添了一处奇景,甚至连盛放的白日焰火都被盖了过去。   旁人也还罢了,早就不耐烦跟男人厮混的贾宝玉,却是恨不能肋插双翅,好飞过去和姐妹们团聚。   “大爷小心啊!”   他正望眼欲穿,忽听身旁传来一声惊呼,贾宝玉侧头看去,却正瞧见薛蟠从船上一步迈空,竟就直接扑进了河里,噗通一声砸的水花四溅!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岸上船上的人全都傻了眼。   还没等反应过来,那薛蟠竟又从水里冒了出来,眨眼间就露出了大半个头。   众人只当他是会水,刚松了一口气,不想又见这厮双手胡乱扑腾着,仰头喊道:“救……”   第二个字都没来得及出口,他就又咕嘟嘟的沉了底儿。   却原来这河道是人工开凿的,水深还不足七尺【约两米】,而这呆霸王身高就接近六尺,差不多刚沉下去就踩实了,于是又发力从水底下蹿了出来。   很快他又第二次从水里冒了头,再次喊道:“……命!”   喊全了‘救命’二字,他又咕嘟嘟的沉了底儿,瞧那气泡又多又密,足见这厮在水底也不曾闭嘴。   只这两次冒头,他离游船就有一丈多远,再几次起伏,更是彻底被抛在了后面——这倒不是他在水里移动了,而是游船依旧在向前行进。   这时船上众人才终于反应过来,忙都挤到了船尾,指着薛蟠七嘴八舌的乱叫,催促会水的赶紧下去救人。   岸上的妇人们也不遑多让,其中最激动的,自非薛姨妈和宝钗莫属。   这时贾珍急中生智,举着双手大叫:“快、快快!下水救人的一律赏银百两!”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话音未落,三个船夫便噗通噗通接连的跳了下去。   水性最好的一马当先,几乎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近前,只是他刚要伸手去扯薛蟠的后颈,那薛大傻子仗着身高臂长,竟抢先扯住了他的肩膀,然后就像是个八爪鱼似的缠了上去,死活不肯撒手。   这当先的船夫虽然水性精熟,却生的矮小瘦弱,入仕被身高力不亏的呆霸王拼命缠住,一时却如何挣的脱?   生生被薛蟠拉着在水里起起伏伏,连勒带呛的,眼见就翻起了白眼,看样子竟是要死在薛蟠前头。   后面两个船夫见状登时都犯了难,他二人虽有些水性,可下来的时候过于匆忙,未曾褪下厚重的冬衣,如今身上如同灌了铅似的,在这冰冷的河水中游动就已然竭尽全力,再想同时救下两个抱在一起的人谈何容易?   两人下意识的对上了眼,其中一个实诚的还想商量个法子出来,不想同伴突然哎呀惊叫:“不好,我、我抽筋了!”   当下也在原地浮浮沉沉起来。   剩下那人是彻底傻了眼,下水时明明是三打一的局面,这怎么眨眼的功夫就变成自己一挑三了?   他有心照葫芦画瓢,然而虽然这大冷的天冒然下水,肌肉痉挛是常有的事儿,可也没有两个人同时抽筋的道理。   偏他自己就算想救人,也是有心无力。   一时直急的围着薛蟠团团打转。   船上众人见状更是心急如焚,贾宝玉、贾蓉、贾蔷上蹿下跳,贾政、贾珍、贾琏则是催着赶紧再下去几个帮忙。   可有了船夫们的前车之鉴,余者水性又都比不得他们,面对这等凶险局面,都是眼睛朝前、身子往后,来了个望而却步。   而眼见船上众人束手无策,岸边姑娘们的尖叫声也是此起彼伏,薛姨妈更是哭喊挣扎着要往水里跳。   “都站稳了!”   就在这紧要关头,忽听得船上一声暴喝,紧接着船身猛地一震,先是止住了顺水漂流之势,紧接着竟逆行向上。   众人慌张的稳住了身形,这才发现是焦顺拿了撑杆,正在奋力的催使着游船往薛蟠处靠拢。   大家这才如梦初醒,惊觉比起直接下水捞人,把船靠过去显然才是上策!   按说就算旁人一时情急反应不过来,船夫们迟早也能想到这个法子,偏偏贾珍那句‘下水救人的赏银百两’迷了几个船夫的耳目心窍,让他们全都争着抢着跳进了水里。   想明白这些,贾政没好气的瞪了贾珍一眼,又催促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帮焦大爷撑船!”   众豪奴闻言,自觉得了将功赎罪的机会,忙潮水似的往焦顺跟前凑。   “都给我站住!”   焦顺却是没好气的呵斥道:“这东西得使巧劲儿,外行人只会裹乱。”   豪奴们只好失望的停住了脚步,不过也有那聪明伶俐的,悄悄凑到了船沿,只等游船靠近之后就拉人上船。   这时岸上的女人们也终于镇定下来,一个个屏住呼吸伸长了脖子,等着盼着游船破浪前行。   彼时两岸的焰火尤未消散,就在那火树银花之下,只见身形魁梧的焦顺在船头巍然不动,两臂一较劲似有千斤的力道,独自催使着游船逆流而上。   当中是七八个陪衬似的豪奴,船尾则是欢呼雀跃趾高气昂,却从头到尾百无一用的贾家众人。   这强烈的对比画面,也不知被多少女子纳入眼帘,又印在了脑海心底。   眼见游船到了近前,豪奴们七手八脚的捞起了薛蟠,就见这厮早喝的肚儿滚圆直翻白眼。   “快、快让他把水吐出来!”   “掐人中、掐人中!”   “抠嘴、抠嘴!”   “让他趴着、趴着吐!”   贾政等人虽不曾上手,但围在旁边比手画脚的,却比真正施救的人还忙活。   豪奴们按照主人的吩咐,乱七八糟的施救,一时却不见有什么起色。   贾政直急的边跺脚便冲岸上喊道:“快,快去找些粪水备用!”   妇人们闻言却是面面相觑,为防腌臜了贵人,这别院的厕所打从腊月里就禁止使用了,如今清理的比老百姓家里还干净,那有什么粪水可用?   前院倒是有,可大老远跑个来回只怕薛蟠未必能等得及。   “起开!”   这时又是焦顺站了出来,没好气的把那些豪奴轰到一边,在薛蟠身边单膝跪倒,让他趴在自己腿上,用膝盖顶住他的小腹,然后双手在他背上用力按压。   “哇!呃……哇!”   不多时薛蟠便翻着眼开始大口大口的往外喷水。   “好了、好了,薛大爷吐出来了!”   “亏是焦大爷在,不然……”   众人都松了口气,这才有豪奴如法炮制,去救被薛蟠牵累的船夫。   至于另外两个船夫,早都不声不响爬上了船,正卖力把船往妇人所在的岸边划去。   不多时游船靠岸,刚搭好跳板,薛姨妈便跌跌撞撞四肢并用的冲到近前,一把抱住薛蟠嚎啕大哭:“我的儿、我的儿,刚才你可吓死我了!”   薛宝钗紧随其后,眼眶也是红彤彤的,却还保持着一贯的镇定,郑重对焦顺深施了一礼:“焦大哥对我哥哥恩同再造,这大恩大德我们薛家上下没齿难忘!”   焦顺却还是头一回与宝钗靠的如此之近。   明明只比邢岫烟大了几个月,但眼前这女子的身段体态,却明显要丰熟许多,五官眉眼也是一等一的出挑,但最吸引焦顺的,却是那身娇嫩水润的肌肤,天然通透白里泛红,便再怎么盯着也挑不出瑕疵来!   真是可惜……   这事儿出的太晚了,不然凭这一波好感度,再怎么也不至于让贾宝玉给搅黄了。   焦顺盯着薛宝钗心下满是遗憾,比起病西施一般的林妹妹,这丰怯好似杨妃的宝姐姐,显然更对他的胃口——至于湘云,瞧身段日后应在两者之间。   约莫是感受到了焦顺目光里的炽热,宝钗低垂了眉眼,转头劝道:“妈妈,还是赶紧让哥哥下船,再请大夫瞧瞧有无损伤吧。”   薛姨妈这才恍过神来,忙起身用帕子擦了眼泪,示意左右把薛蟠弄下船。   她原想亦步亦趋的跟上去,但随即想起自己还没谢过焦顺的救命之恩,忙上前毫不避讳的抓住了焦顺的手,连摇带晃的道:“顺哥儿,这回多亏了有你在,不然、不然我可就活不成了!”   这薛姨妈的丰怯还在女儿之上,且肌肤也是一脉相承的细嫩,不敢说和宝钗比肩,却也强出同是寡居多年的李纨一筹。   没能和宝姐姐亲密接触的遗憾,焦顺暗暗在薛姨妈手上找补了些,嘴里却义正言辞道:“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您待我母亲如同亲姐妹一般,我岂能对薛兄弟见死不救?”   “好孩子、好孩子,不枉我当初……”   薛姨妈激动的拉着焦顺,还要再说些什么,王夫人却在岸上招呼道:“且先下来吧,有什么话要对畅卿说,也等过后不迟!”   薛姨妈遂又交待,让焦顺事后务必要去家里坐坐,这才追着薛蟠下了船。   这时贾政等人才又围了上来,先是七嘴八舌的称赞焦顺临危不乱,然后又簇拥着他下了游船。   因方才的事情,焦顺下船时自是万众瞩目。   内中更有几道额外热切的目光,焦顺偷眼打量,却是邢氏、尤氏、还有李纨。   前两个十分正常,可这李纨却怎么比她们还热切?   瞧着竟似是要把自己生吞活剥了似的。   焦顺有些莫名其妙,她先前不是闹着要和自己一刀两断吗?   当初还恁般的毒舌,当面将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   也或许……   是自己理会错了意思,这目光其实不是热切,而是恨之入骨的意思?   焦顺心下狐疑,却不知李纨强撑着站在那里,却是两股战战的直起腻,原还想着等省亲之后,再让尤氏拉一回皮条,如今竟就片刻都不想等了。   恨不能立刻就寻个背人的所在,轰轰烈烈的与这冤家一诉衷肠! ###第二百九十七章 夜不能寐   都说‘傻子抗冻’,这话在薛蟠身上倒是不假。   先后下水的四个人里,被薛蟠缠住的船夫如今出气儿多进气儿少,能不能保住性命还两说呢。   另外两个‘划水’的船夫,此时也都病恹恹的。   唯独这呆霸王,虽也是浑身直打寒颤,精神却倒亢奋的紧,骂骂咧咧把众人给的手炉揣入怀里,又用焦顺的大氅团团裹住身子,便比手画脚的讲起了‘水底见闻’。   听那言语,若不是几个船夫非要碍事儿,他早从水里直接蹦到岸上了——顺带着,还能捞上来那么大那么大的一条活鱼!   王夫人见他这时候还敢胡说八道,忍不住呵斥道:“你这孩子浑说什么!方才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的生生就往水里头跳,莫不是被……”   因薛蟠落水前的举止实在古怪,她原是怀疑到了神神鬼鬼头上,可想着再过几天元春就要回家省亲了,忙又把后边的言语吞了回去。   “这……”   薛蟠听姨妈问起缘由,那机关枪似的大嘴登时卡了壳,先是讪讪的避开了王夫人的目光,随即又用眼角余光往姑娘们那边儿扫量。   薛姨妈见状也急了,生怕儿子是被什么给迷了,顿足催促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快说啊!”   旁边薛宝钗却瞧出了些端倪,悄悄顺着哥哥的目光在人群中锁定了目标,随后又打起了圆场:“想是哥哥光顾着看烟火,一时没注意脚下吧?”   “对对对,就是这么回事!”   薛蟠如蒙大赦,忙把头点的拨浪鼓似的,一时也不知牵动了哪里,又连打了几个喷嚏。   “你这孩子,平素也还罢了,怎么在船上也没个定性?!”   王夫人倒也没多想,连声吩咐道:“快把他送到家里换一身干净衣服,喝上两碗热汤,再请个大夫好生瞧瞧!”   她既发了话,立刻就有仆妇小厮上前扶起了薛蟠。   薛姨妈和宝钗又对焦顺千恩万谢了一番,母女二人这才簇拥着薛蟠去了。   王夫人也是满口的感激不尽,可除了感激之外,隐隐又存了些焦躁不安的心思。   如今离她出尔反尔,也不过才月余光景,今天焦顺当众救了薛蟠一命,薛家必是感恩戴德涌泉相报。   旁的也还罢了,若因此影响了那金玉良缘……   正暗暗发愁之际,忽然得了林之孝家的禀报,说是史家差人送了湘云姑娘来,随行的管家娘子也不知为了什么,见过老太太之后,又要求见太太。   听是史家来人求见,王夫人先与贾政告了声罪,又把姑娘们交由李纨看顾,便自去前院见客。   ……   却说薛家众人回到家中。   那薛蟠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虽嚷着自己一切都好,还是被母亲妹妹勒令在床上休养。   贴身服侍薛蟠的丫鬟,因见那大氅不是自家的东西,便捧了来问薛姨妈该如何处置。   “这是顺哥儿的衣裳。”   提到焦顺,薛姨妈先双手合十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今儿亏是有他在,不然你们大爷只怕就……快把这衣裳好生洗干净,等明儿我亲自给他送家去!”   薛宝钗在旁边听了,却觉得有些不妥。   贾迎春的旧案且先不提,史湘云和焦顺之间,因金麒麟一事惹起的风言风语可还没消停呢,她如何肯往这个坑里跳?   当下忙劝说道:“妈妈不是说让他来咱们家么?到时当面把这衣裳给他就是了,何必再两头跑,反闹得彼此不方便。”   因怕薛姨妈不答应,又顺势岔开了话题:“对了,哥哥先前到底是因为什么掉进水里的?”   薛姨妈一听这话,登时把别的都忘了,做到床沿上拉着儿子的手,惶恐道:“说也是呢,我眼瞧着你就往水里跳,莫不是被什么脏东西给缠上了吧?”   “才不是什么脏东西!”   见没了外人,薛蟠也没瞒着,当下一骨碌做起来,拥着被子激动道:“是林妹妹!两年多不曾照面,不想她竟就出落的恁般水灵,我见了她一时连骨头都酥了,满心就想着要与她亲近亲近,结果不留神一头扎进了水里。”   说着,他反手扯住母亲的袖子,央求道:“我只道妹妹就是天仙下凡,不想还有个林妹妹——怪道宝兄弟总缠着她,如今我的魂儿都跟她走了,若不把她娶回家,只怕三五天就要死了!”   “妈妈快去跟姨妈说说,好歹让姨妈把她给了我,到时候我只在家里守着她,再不出去胡闹了!”   宝钗听了哥哥这些‘肺腑之言’,心下也不由得有些意动。   林黛玉虽一向与她不睦,但论才学品貌都是一等一的,做薛家的少奶奶绝对是绰绰有余。   倘若哥哥真能就此痛改前非,也不失为……   “这事儿决计不成!”   然而薛姨妈却断然拒绝,连连摇头道:“林丫头身子骨弱,咱们家又只你这一根独苗,怎么也该寻个好生养的才是道理。”   见儿子沮丧,她又举例道:“不单是咱们家如此,你姨妈不喜林丫头,也有这方面的缘故——他们荣国府选女主人,一贯都是挑好生养的,你姨妈、凤丫头、珠哥儿媳妇,甚至连先前没了的大太太也是如此。”   薛蟠哪管这个?   当下赌气又挺起了尸,嚷着说是得不到黛玉,自己这就要死了。   他这一撒泼,薛姨妈的立场就有些动摇起来。   但宝钗却被母亲的话说服了,板起脸呵斥道:“林妹妹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哥哥素来没个好名声,咱们真要上门提亲,只怕是自取其辱!”   薛蟠闻言又一骨碌爬了起来,愤愤的质问道:“我虽失手打死过人,却也不曾做过烧杀劫掠的勾当,怎么就名声不好了?”   母女两个一时竟无言以对。   ……   却说经这一场插曲,彩排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等薛家众人离开之后,男女双方也便分道扬镳,各寻下处。   贾政命人在稻香村摆下酒宴,因焦顺方才的壮举,自然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少不得争着抢着要敬了他一盏。   而趁着众人推杯换盏其乐融融,贾宝玉便脱身出来,一路扫听着寻到了藕香榭里。   进门就见李纨领着姑娘们散坐在厅中,正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方才的事情,期间自然也少不得对焦顺的溢美之词。   贾宝玉方才在席间就已经灌了两耳朵,自不耐烦再听这些,又见多日未见的史湘云也在厅中,不由欣喜道:“云妹妹什么时候来的?方才我在岸边儿怎么没瞧见你?!”   史湘云是腊月二十六,才被接回家过年的,一晃半月未来荣府,她和姐妹们都亲近的紧,唯独见了宝玉娇哼一声,偏过头对其不理不睬。   贾宝玉碰了个钉子,挠头看看众人,见众人也都不解其意,便讪笑着凑到近前,又是鞠躬又是作揖的道:“妹妹这是怎么了?这在家过了个年,难道就与我生分了不成?”   “亏你也好意思说!”   史湘云本就是个绷不住的,当下叉着腰起身,将嫩葱似的指头往贾宝玉胸口上一戳,愤愤道:“都是你那日胡说,闹的外面也跟着乱说一气,到如今,竟连我们家里都问起这事儿了!”   说着,把个金麒麟拍在正中方桌上,环视众人道:“我说是放在家里了,你们偏不信,如今一个个都过来瞧好了,往后再冤枉我,我可不依!”   众人这才知道,那些谣言竟传到了保龄侯府,怪不得今儿她一见宝玉就要兴师问罪。   贾宝玉自知理亏,忙不住的作揖赔不是:“好妹妹,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只求你饶了我这一遭,往后谁要再敢冤枉妹妹,我就先和她急!”   “哼~”   史湘云冷哼一声:“我不听你说什么,只瞧你日后怎么做!”   说着,一转脸却又笑嘻嘻的提议道:“今儿好容易凑这么齐,咱们总该耍些什么才好,何不让人去邢姐姐哪儿,借了那三国杀的牌戏来玩儿?”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探春绕到湘云身后,环住史湘云的脖子笑道:“上回就因为这牌戏起的头,你怎么还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   史湘云不以为的翻了个白眼,昂起略带婴儿肥的小脸认真道:“听他们几句风言风语,难道就要当个绝情灭性的姑子不成?再说若为这些就和邢姐姐闹生分,我倒成什么人了?”   见她如此爽利大度,众姐妹或是钦佩或是不以为意。   李纨起身笑道:“是了,是了,咱们云丫头身正不怕影子斜——只不过你们既要玩儿那费心费力的牌戏,可千万别拉着我,我精神不济,先回去歇着了。”   史湘云忙挣开探春的环抱,起身关切道:“都这么久了,嫂子的病难道还没好透?”   “已经大好了,只是虚火难消,晚上盗汗多睡不踏实,这白日里自然容易精神不济——你们耍你们的,不用管我。”   李纨说着,便带着素云和两个小丫鬟出了藕香榭。   而在园子里七拐八绕之后,她又表示心里实在浮躁的慌,要独自发散发散,将素云等人全都给打发了。   等左右无人,李纨这才悄默声的寻到了稻香村左近。   她如今是一刻也等不得,满心躁郁的几乎发狂,故此也管不得许多,只想着守株待兔等焦顺落单,便拉他去那山洞里一慰相思之苦。   然而天不作美,她左等右等,好容易等到酒酣宴散,焦顺却是和醉醺醺的贾政并肩出来的。   李纨一直尾随着他们出了别院的大门,也没能猫着机会与焦顺独处,最后只得窝着一肚子邪火回了家,连着两晚上都没能合眼。   焦顺对此却是一无所知,辞别贾政回到家中,就揽着玉钏睡的昏天黑地。   贾政原也想去赵姨娘处老夫聊发少年狂,不成想却被王夫人半路截住,只得跟着她一起回了堂屋上房。   王夫人亲自倒了杯茶给他解酒,见他无精打采闷闷不乐的,想到先前偶然翻出来的虎狼之药,心下直觉好没意趣,可到了她这年岁,总不好再为此争风吃醋。   于是板起脸道:“老爷,史家今儿差人送云丫头来时,还特意跟我打听了畅卿的事儿。”   “嗯?”   贾政因有三分酒意,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纳闷道:“史家打听畅卿做什么?”   “这……”   王夫人先把金麒麟的事情说了,又道:“谁能想到就这么巧,云丫头自小戴在身上的东西,偏畅卿手上也有个一模一样的,结果被宝玉失口点破,如今在外面传的沸沸扬扬。”   “又是这小畜生作孽!”   贾政重重一拍桌子,没好气道:“可是史家听了风声,过来兴师问罪的?若是如此,我就绑了这小畜生去史家负荆请罪!”   “老爷先不要动怒。”   王夫人劝了一句,又道:“先前宝钗的事儿,到底是留了芥蒂,若能把云丫头说给畅卿……”   “这史家怎肯答应!”   贾政把头摇的拨浪鼓仿佛:“若论前程、论才干,二人倒也算般配,可史家即便再怎么落魄,也是正经八百的侯府,云丫头虽是孤苦伶仃,却也是正经八百的高门贵女,这门不当户不对的……”   王夫人忙道:“我原本也觉得不合适,但今儿瞧史家的意思,倒像是并不反对这门亲事似的,甚至还专门问了畅卿的脾性呢。”   “竟有这等事?!”   贾政皱着眉头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捋须道:“既如此,等省亲之事了了,我就去保龄侯府打探打探,看那边儿到底是什么章程。”   顿了顿,又犹豫道:“是不是该先问一问老太太?”   “老太太早知道金麒麟的事儿了,却不曾像先前二丫头时闹起来,这态度不问可知。”   贾政微微颔首,认可了妻子的说法:“其实抛开门第之见,若有畅卿这么个能做事的女婿,对史家也不无好处。”   又忍不住叹道:“唉,也是表兄运气太差,原本掏空了家底想要谋个肥缺,偏就撞上朝廷要派驻欧罗巴公使,那边儿又最讲究爵位门第……”   说着,摇头不已。   王夫人却懒得理会史家如何,只想着这事儿若能成,宝钗那边儿也就稳妥了。   二人又闲话了几句,便各自洗漱进了里间卧室。   王夫人因惦记着那些虎狼之药,心下难免有些异样心思,又想着是不是该劝丈夫爱惜身子。   谁知贾政却是沾床就睡,片刻功夫就起了鼾声。   在赵姨娘屋里,却不见他这般!   王夫人幽怨不已,在床上辗转反侧多时,冷不丁想起让金钏丢掉的丝衣丝袜,不由暗悔当初不该为了面子丢了里子,现今再想向妹妹讨要,却又如何拉的下脸来? ###第二百九十八章 工人纠察队、尽在不言中   转天到了正月十二。   因赶上要去衙门里轮值,焦顺天不亮就得爬起来晨练。   玉钏没精打采的伺候着他披挂整齐了,又目送他出了门,这才开始收拾床上、身上的残局。   先是用床单卷了替换下来的内衣,然后又小心褪下了身上丝袜,一股脑都丢进柏木盆里——金钏死后,玉钏原本想把这东西付之一炬的,可转念又一想,穿着王夫人贴身的物件做那腌臜事,岂不就如同糟践她本人一般?   故此非但没有毁掉,反而当成了‘战袍’使用,又能解恨又能助兴。   只瞧上面的痕迹,就知道昨儿必是尽兴的。   可玉钏却半点高兴不起来,初时她未经人事,总以为男女只要睡在一起就能怀上孩子,后来自己迟迟没能怀上,反是邢姨娘入门不久就有了身孕,这才渐渐起了疑虑。   经过旁敲侧击的打听,最近她终于弄明白,原来大爷和丫鬟们在一起时,都采取了避孕措施,所以想要靠子嗣直接上位,短时间内是没什么指望了。   目前看来最有可能的捷径,就是焦顺许下的香饵——即,在林黛玉那边儿取得突破性的进展。   可问题是邢岫烟自从有孕,就不敢再随意外出了,即便玉钏铆足了劲儿,想要在林姑娘主仆面前推销自家大爷,也得先有这个机会才成。   上进之路暂时无望,偏昨儿又听说,王夫人从贾宝玉屋里提拔了一个什么小红,顶替了金钏留下的位置,这一来玉钏心下就更是不痛快了。   闷闷不乐的收拾完残局,她又在卧室里发了一会儿呆,估摸着焦顺快要晨练完了,这才施施然到了客厅里。   结果就见香菱正拄着墩布,在那里皱着小脸愁眉不展,似是有什么天大的心事一般。   玉钏不由得大为纳闷,这香菱一贯是个没心没肺,却怎么莫名其妙就发起愁来了?   难道也是因为……   正以为香菱终于开了窍,却听这痴丫头喃喃念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骚人嗟不见、汉道盛于斯。”   “什么意思?”   玉钏听的一头雾水,上前探问道:“你一个在这儿嘀咕什么呢?”   香菱却是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玉钏愈发的好奇,再三的逼问,又威胁要呵她的痒,香菱这才如实道来:“我是瞧林姑娘和宝二爷愈发疏远了,只怕日后……”   “日后怎得?”   玉钏不等她说完,就冷笑起来:“你难道还盼着他们破镜重圆不成?好啊、好啊,亏大爷平日里这么疼你,却原来你竟是个吃里扒外的!”   “你胡说什么!”   便香菱这憨丫头,也知道此事决不能认下,急忙解释道:“我是说他们两个日渐疏远,节后起诗社的事儿岂不是要黄了?”   玉钏听的直翻白眼,这么多正经事儿——比如怎么才能抬姨娘——这憨丫头不去发愁,偏惦记这劳什子的诗社,那不顶饥不管饱的酸诗到底有什么好的?   “他们是他们,诗社是诗社。”   玉钏正要冷嘲热讽,焦顺就挑门帘走了进来,接茬道:“你们姨娘如今有了身孕,正该寻些消遣才是——何况她这一肚子锦绣文章,也该朝外显摆显摆。”   香菱登时两眼放光,急忙追问:“老爷的意思是,这诗社还是要办?”   “自然要办,还要办的红火,等节后从家里支五百两银子,请林姑娘、史姑娘出面牵头起社,务必要办的热热闹闹才好!”   香菱自然是大喜过望,玉钏初时不以为意,后来也跟着高兴起来——诗社她不感兴趣,但既然要举办诗社,自然就有机会接触林黛玉主仆了。   皆大欢喜的用罢早饭,又去堂屋汇合了来旺,父子两个便一起驱车赶奔工部衙门。   按照朝廷规定,各衙门其实打从初五就该开始正式办公了,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除了正经年假之外,官衙里还有‘封印’一说。   自有宋以来,每年打从腊月二十开始,衙门里的官印就会封存起来,直到第二年正月二十才会开箱解封——戏班里的封箱,就是跟这儿学的。   这期间虽然也有官员轮流当值,可除非是通天的大事儿,否则都一概押后处理。   听说太祖朝时,类似的劣习顽疾原本都已经被废弃了,只是夏太祖身死道消之后,这些前朝旧制就又被勋贵、文官们捡了起来。   当然了,对于如今的焦顺来说,衙门里多放假肯定强过少放假,除非是他日后造反当了皇帝,否则肯定不会对这些制度有什么意见,甚至还要举双手拥护呢。   闲话少提。   却说等到衙门里,焦顺先把积压的政务大致浏览了一遍,以便日后处理起来能有个先后难易之分。   旁的琐事且不提,有两桩事情倒是引起了焦顺的重视,其一是皇帝越过内阁批示,让工部争取尽快把那样板戏推广到民间。   这和焦顺的后续计划不谋而合。   可问题是皇帝大年下的亲自督办,就显得有些大题小做了,只怕是过犹不及,反要引来文官集团的警惕与反扑。   啧~   皇帝虽有些见识,知道工业革新才是大势所趋,可总这么操之过急的,却怕未必是什么好事。   先尽量拖一拖吧。   第二件事,则是京城左近各家国营工厂,遵照年前的指示,向部里提交了筹建匠人纠察队的草案。   按照工厂的大小,以及是否有保密需要等条件,纠察队多的能有百十人,少的不过七八人罢了,林林总总加在一处,差不多有一千六七百的规模。   考虑到真正批复下去之后,各厂肯定还要想方设法的往里面塞些关系户,最后定额应在两千人上下。   这两千人虽不是完全脱产,可接受的军事训练也不会比正式军队差了多少——尤其是那几个军工厂,筹措起器械来比军队还容易。   要能攥在手里,不大不小也算是支军事力量了。   虽然比起三营一卫合共十万之众,这两千人的规模不值一提,可工人本就是优质兵员,关键时刻这两千人振臂一呼,拉起几万人的乌合之众也并非不可能。   焦顺最初提出军方代表制度,不过是想给军械司添些麻烦,省得他们紧咬着自己不放。   后来提出要组建纠察队,则是想顺水推舟替工部减轻负担。   可现如今拿着这些草拟的章程,却让他陡然生出了些异样心思,甚至脑补出了城头变幻大王旗的画面。   不过这也就是想想罢了,现如今又不是什么乱世,天下承平已久百姓安居乐业,何况朝廷刚刚扬威域外,正是民族自豪感最强的时候。   他焦某人真要想逆天而行,别说振臂一呼拉起数万叛军了,只怕刚暴露出野心,纠察队就先要把他绑了交给朝廷处置。   不过……   虽然明知道没啥鸟用,但焦顺还是忍不住生出了,想要把这支新生力量掌握在手里的贪念。   当然了,肯定不能明晃晃的硬来,最好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思来想去,他决定把筹建工人纠察队的事儿,也先往后压一压再说。   理由是现成的:不管是文官还是匠官,这方面都是外行,还是等军方代表到任之后,熟悉了厂里各方面的基本情况,再主持筹建纠察队不迟。   而军方代表进驻之后,首要的任务也不是筹建纠察队,而是狠抓产品质量。   这一来二去,拖上三五个月并非难事。   到时候第一批工读生也就该毕业了,这些人在蒙学里也接受了小半年的军事训练,对工厂而言又是自己人,让他们作为军方代表的助手参与筹建纠察队,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毕竟这纠察队本就是要接受双重领导的。   而焦顺一直都把这些工读生,当成是未来的班底根基在拉拢,这小半年再努努力,借他们之手掌握纠察队一部分实权,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想到自己不久后就能掌握一支军事力量,焦顺无行中就觉得又添了些底气,或者说是胆气。   同时他暗暗又悔恨没能重生在乱世、末世,不然凭着这一群工农兵,未必不能弄个皇——呸,弄个主席当当。   ……   却说这日傍晚,焦顺回到家中就接了薛家的帖子,除了请他明儿过府饮宴之外,还请了徐氏一同前往。   这倒也正常,毕竟徐氏本就是薛姨妈的大丫鬟出身,两人自小情同姐妹一般,如今身份有了变化,感情却一直不错,时常会聚在一起闲话家常。   焦顺明知道不太可能,但去的时候还是带了期盼。   可惜席间只有薛姨妈一人作陪——薛蟠到底还是病倒了——更自始至终不曾提起宝钗半句。   虽然没有把女儿再许给焦顺的意思,但薛姨妈对焦顺还是十分亲热的,千恩万谢不说,席间又频频给他夹菜劝酒,什么糟鸭掌、烧鹿尾、炒鸡舌的,直在餐盘里堆了老高。   焦顺的酒量毕竟不是妇人能比的,他才有三分醉意,薛姨妈和徐氏就已经撑不住了。   焦顺原想扶母亲回去歇息,却被薛姨妈强行留了客,只说是等徐氏晚间醒了再回去不迟——若是醒不了酒,留她住上一晚也不打紧。   焦顺便只好独自告辞离开。   披着件大氅,提着件大氅——借给薛蟠那件——乘着酒兴正迈步向前,就觉着身后似乎有人跟着。   回头望去,却又不见人影。   这深宅大院的,总不会有人敢来打他焦大爷的闷棍吧?   焦顺暗中提高了警惕,又悄悄把那包着大氅的包袱拴在了小臂上,准备一旦敌人亮出凶器,就拿这东西当盾牌使。   同时他还改变了行进的方向,不再顺着内子墙往家走,而是去往那人烟稠密处——既是跟踪暗算,总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吧。   “你站住!”   谁知这刚一转向,后面突然就穿出了一声娇喝。   回头看时,却见路旁竟就闪出一条熟悉的倩影,高挑的个头葫芦身段,满头秀发挽成古朴禁欲系的风格,端正的五官清冷自若,一双眸子却仿佛要喷出火来似的。   焦顺不由诧异道:“李……大奶奶?怎么是你?”   来人正是李纨,她双手交叠在小腹前,迈开长腿拂柳随风的趋前几步,目光隔着丈许有如实质一般,死死钉在焦顺脸上,似是恨不能把他生吞活剥了一样。   啧~   她怎么找上门来了?   难道是近来守着儿子,愈发对当初的事情追悔莫及,所以跑来找旧账的?   也不怪焦顺会这般想。   都说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可焦顺与她做了七八回夫妻,却几乎没有任何言语交流,事后她又总是冷着一张俏脸,焦顺自然拿不准这到底是恩是仇。   再考虑到当初被她骂的狗血淋头,自然就觉得应该是仇恨大过恩爱。   因误以为李纨是在秋后算账的,焦顺心下不由得暗暗叫苦,倒不是怕这李纨真能伤了她,而是怕撕破脸闹起来,导致奸情败露。   当下不等李纨开口,便忙陪笑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大奶奶若有什么要吩咐的,咱们……”   说着,抬手指向内子墙上的一处侧门:“咱们且去园子里说话如何?我先行一步,大奶奶随后跟上来就好。”   也不等李纨开口,便忙风风火火的穿过了那侧门。   进门之后,焦顺就松了口气,这门内是处偏僻所在,离着小戏子们的梨香院不远,但小戏子们最近都在正殿里彩排,倒不用担心被人撞破。   正想到这里,忽觉身后一阵香风袭来。   焦顺吃了一惊,急忙闪身躲避,却发现李纨虽是一头撞了上来,却并没动用什么凶器,而是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子。   “大奶奶,你这是……”   焦顺正要询问究竟,不想李纨就拼命扯着他往不远处的假山行去。   焦顺一时不察,踉跄了两步才站稳脚跟,狐疑道:“你到底要做什么,总也该给句话吧?”   李纨却仍是沉默不语,咬紧了银牙继续拉扯。   焦顺略一犹豫,还是顺着她的力道走向了假山,然后又绕到了后面的山洞里。   再然后……   一切就尽在不言中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贾元春归省庆元宵   好家伙,自来都是他焦大爷拉良家下水,不想今日竟遭此劫!   而这一遭,李纨也终于袒露了心迹。   事后二人用两条披风裹住,这俏寡妇身子酥的什么仿佛,连言语也透着酥酥麻麻的后劲儿,直咬着焦顺的耳朵,把这些日子所思所梦所欲所想,全都一股脑道了出来。   焦顺这才真正见识了什么叫面是心非。   因见她死心塌地,焦顺也略略交代了些心事。   直到临近傍晚,两人约好了日后继续在东府里私会,这才依依不舍的分开。   却说焦顺拖着掏空了的身子,无欲无求的回到家中,原想着草草用了晚饭,就早早睡下补足精神。   谁知贾政又下帖子来请。   他只好重又打起精神,跑去和贾政推杯换盏了一番,席间还得了个意外的差事——省亲当日的外院总管事。   按贾政的说辞,设立这外院总管事,一是免得主人都在别院里侍驾,外面的奴才无人统辖乱为王;二来随行的内府官吏、龙禁将校都会留在前院,届时总要有个能撑场子的负责接待。   原著当中,这应是贾琏或者贾蓉的差事,但如今既有了焦顺在,这二人自然也都去了别院里伴驾。   焦顺原本没想着掺和这事儿,所以当面推脱了两回,但贾政觉着能参与接驾是无上的荣光,且更能体现出双方的亲近关系,所以再三的邀约。   焦顺推脱不过,也只好答应了下来。   一晃又是两日。   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整个荣国府天不亮就开始严阵以待。   焦顺因记得原著当中,元春是入夜后才回家的——他能记得这一幕,主要是事情太过古怪——故此倒不像旁人那般,如同惊弓之鸟一样,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就要去大门外探头探脑。   甚至上午,他还抽空去别院里逛了一圈。   这回和彩排时又有不同,多了数不清的琉璃盏、水晶灯,各处又黏了无数花花绿绿的鸟羽、玳瑁之类的东西;水里还用贝壳什么的,拼出了各色花鸟鱼虫的样式——先前彩排时没放进去,多半是怕给冻坏了。   虽早知道这次省亲是极尽奢华,但焦顺看完之后还是挢舌不下。   这弄的,大白天就透着光怪陆离,晚上还不跟东海水晶宫似的?   闲话少提。   眼见到了傍晚时分,先是一对小太监打着净街响板头前引路,后面宫女、宦官、禁卫,打伞的、敲锣的、吹喇叭的,持杖的、拿戟的、扛着金瓜的……   林林总总足有几百人,浩浩荡荡而来。   再加上荣国府在外面迎候的人马,差不多能有一千五挂零,半条街都被堵的严严实实。   因按规矩是要在门前跪迎的,焦顺就没去凑这热闹,只在墙上搭了梯子往外窥探。   等元春的凤撵进了正门,他这才不慌不忙下了梯子,吩咐把早就炖烂了的羊汤,全都装进保温的大桶里,配上大饼馒头抬到门岗上,请随行护卫的龙禁卫们轮流享用。   他自己则是去了荣禧堂左近的偏厅,静候内府官员和龙禁校尉们。   因还要装模作样的布置防务,所以他足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见林之孝引着人进来。   照例是文在前、武在后——官职品阶却是反着的。   焦顺往前迎了两步,林之孝忙介绍道:“这位是工部司务厅主事焦大人,我们老爷视若子侄一般,把外面的事情全都托付给了他。”   内府的官员因常要和工部打交道,倒都对焦顺有所了解,知道这位是圣眷正隆的新贵,自然都不敢怠慢。   龙禁卫的将校听说做主的不是贾家人,却多少有些意外。   内中领头的一名副千户,听手下交头接耳的议论,便回头大声呵斥道:“瞧你们一个个孤陋寡闻的,伤残将士入工部为官的事儿,就是这位焦大人牵的头!”   说着,抢前两步单膝跪倒:“焦大人此举,实是免了我们这些厮杀汉的后顾之忧,韩某不才,斗胆替军中袍泽拜谢大人!”   见他如此,后面几个百户也忙都跟着行了单膝军礼。   焦顺一时大有颜面,忙上前扶起了那韩千户,笑道:“韩大人何须如此,焦某只是不忍见勇士蒙尘,提了些微不足道的建议罢了,归根到底还是陛下天恩、朝廷体恤。”   那韩千户顺势起身,又陪笑道:“大人想是不记得韩帮了,当初在四方街时,帮就知道大人必非池中之物,只是万没想到,短短两年您就已经名满京城了。”   四方街?   两年前?   焦顺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记起眼前是谁——当初跟着薛蟠去四方街时,这韩千户本想给薛蟠卖好,谁知却是媚眼抛给了瞎子。   他不由笑道:“韩大人不也是平步青云?当初见面时还是百户,如今已经升任千户了。”   “比不得大人、比不得大人。”   韩帮的态度极其谦卑,且不说文贵武贱,单只是焦顺短短两年时间,就从一阶奴仆蹿升到工部总管的壮举,就足够他惊为天人了。   何况他还听说,这位焦大人其实是出身王太尉家,连‘字’都是王太尉亲自给起的,若能通过他间接抱上王太尉的粗腿……   双方又寒暄了几句,这才分宾主落座。   虽因为公务在身,不敢给他们上酒,只摆下一大桌琳琅满目的山珍海味。   那韩帮有心亲近,自是刻意的找焦顺感兴趣的话题,三绕五绕的竟就说到了孙绍祖身上。   “要说这孙参将还真是个有运道的,先是托王太尉洪福,从云贵转到了东南为官,如今朝廷准备在天津增设一支水师,以便从海上拱卫京畿。”   “年前特命从南边儿选调人手,因他在东南水师为官,偏又是个北人,竟就兵部列在了备选的三甲之列——正印官虽然指不上,一个副将却怕是跑不了了。”   焦顺听了这话,也不由啧啧称奇。   原以为那孙绍祖既去了东南,短也要三五年才能回来,不想才半年功夫,竟就又要调到天津去了。   韩帮主动提起这个,多半是要借自己的嘴,给荣国府——尤其是贾赦提个醒,毕竟当初孙绍祖堵门痛骂的事儿,京城里几乎是人尽皆知。   不过焦顺只恨那贾赦不死,又怎会去给他通风报信?   只暗暗把这事儿记在心底,等着日后再看贾赦的笑话。   ……   外间其乐融融。   里面贾元春经过一番游览,也终于到了那大观园正殿。   先是老太太领着女眷上前拜见,不多时贾政又领着男丁们进来,隔着帘子跪拜。   父女两个文言古朴的,对答了几句‘穷人家还能见着,偏咱们骨肉分离’,‘咱们家出个贵妃不易,你别惦记爹妈,哄好了皇帝才是正理’的言语。   按规制贾政等人就要退到外面去,但贾元春扫量着众人,却突然问道:“哪个是焦顺?”   众人都是一愣,贾母忙道:“无谕,外男不敢擅入。”   顿了顿,又补充道:“顺哥儿如今正在前院掌事。”   贾元春面露犹豫之色,不过终究还是没有再提这茬,只起身目送贾政等人退了出去。   等这都拜见完了,她才从那凤鸾宝座上下来,拉着祖母、父亲,并嫂子妹妹垂泪不已。   旁人也还罢了,唯独见到李纨时,她颇有些讶异:“几年不见,嫂子却怎么愈发的神采奕奕了?”   旁边尤氏忙抢着解释:“这一是兰哥儿最近学业上十分争气,二来又能得见大妹妹,她自然人逢喜事精神爽。”   贾元春微微颔首略过这话不提,等和各人打完招呼,便问起了贾宝玉。   紧接着自是姐弟见面,感怀不已的剧情。   因知道年节后,皇帝又召见了宝玉一回,贾元春还特意叮嘱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弟弟切不可恃宠而骄,日后还是读书上进方为正道。”   这实是在劝宝玉,不要走幸进的‘老路’。   贾宝玉面上乖乖应了,心下却颇不耐烦。   因修院子疑似用了林家的银子,他对亲姐姐都有些恨屋及乌,何况说的又是这些劝学的片汤话。   贾元春也是察言观色的好手,见这弟弟不以为意,有心再点明白些,可左右毕竟还有外人在场,也只得把话闷在心里,命小一辈作诗题词,显一显才学。   却说林黛玉冷眼旁观,见宝钗因帮宝玉改了一句诗,便被他称作‘一字师’,彼此说说笑笑好不亲热,心下愈发觉得无趣。   一时也懒得讨元春欢心,只胡乱写了首诗敷衍交差。   故此贾元春一番品评,却是薛宝钗独占鳌头——史湘云小住了两日,就又被接走了,显见做客只是由头,趁机打听麒麟姻缘才是目的。   众人见状都是诧异不已,忍不住目视黛玉。   林妹妹愈发不耐,趁着贾元春与老太太说话,起身独自到了殿门外。   正望着外面无数灯火发愣,忽觉身上一暖,却是李纨追出来给她裹了件披风。   黛玉忙颔首道谢:“多谢嫂子挂念我。”   李纨一笑,与她并肩而立,好奇的打听道:“妹妹今儿怎么失了水准?”   黛玉微微摇头:“这里人多气浊,一时蒙了心窍也是有的。”   这话显然是在敷衍,正殿里的人虽不少,可面积也足够大,再怎么也不至于气息浑浊。   李纨又是一笑,继续往下探究:“瞧妹妹这意思,难道往后真要与宝兄弟生分了?”   林黛玉闻言低垂了眼帘,冷着小脸道:“嫂子近来果真是大好了,竟有余暇来管我的闲事。”   “你这丫头!”   李纨侧身轻轻撞了林黛玉一下,正色道:“你们自小就在一处,知根知底就不说了,他又是在这府里乱为王的,有多少人都是瞧着他的面子才……”   略顿了顿,又道:“真要是从今往后彼此冷落了,往后你在这府里只怕愈发坎坷。”   林黛玉默然,脸上却透着不以为意。   在她看来,自己在荣国府里本就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便再差又能差到那里去?   况她又不是那贪恋富贵的人,怕的是苦其心志——如今心都死了,却还有什么好怕的?   李纨瞧出她不以为然,心下不由暗叹这林丫头到底还是年轻识浅,未曾见过世事险恶。   若换在平时,她多半也就点到为止了,可今儿跑来解劝林妹妹,却还存着别的心思,于是又循循善诱道:“你若真要和宝兄弟生分,这一二年倒不妨在外面另寻个依凭——但凡是个有名有姓有根脚的,为日后考量,这边儿也不敢太过苛待了你。”   听出这是劝自己另觅高枝儿,林黛玉本能的就觉着反感,将娇躯背转过去,硬邦邦反问:“嫂子说的好听,自己却怎么不在外面另寻依凭?”   要是没找依凭,何至于来跟你说这个?   李纨半是心虚半是恼怒的一跺脚:“罢了,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也算是我白操了这份心。”   说着,自顾自就回了正殿。   林黛玉见她恼了,也觉得自己方才那话有些过分,有心追上去道歉,却又抹不开面子,干脆自暴自弃的想着:我从今往后孤零零一个就好,又何苦去与人亲近?   “姑娘。”   恰在这时,就见紫鹃和雪雁捧来两个小巧精致的食盒。   “这是?”   “御寒养胃的热汤,邢姑娘让送来的,说是二姑娘和姑娘一人一份。”   听是邢姐姐的好意,林黛玉心下暖洋洋的,方才那‘从此孤零零一个’念头登时烟消云散,接过两个食盒回到正殿,先把其中一个给了迎春,然后又专程去找李纨赔了不是。   紫鹃雪雁在殿门口,伸长了脖子往里张望了几眼,见隔了帘子看不着真切,这才悻悻的退到了台阶下面。   紫鹃抄着手,有感而发:“也亏是邢姑娘惦记着咱们姑娘,只可惜她受了家里连累,不然若做了焦家主母,姑娘日后也算有个依凭了。”   谁知雪雁却摇头:“依着我,现在这样说不定更好些。”   “什么意思?”   紫鹃听的莫名其妙,暗想着莫非这丫头和邢姑娘,还有什么冤仇不成?   却听雪雁顾左右而言他:“我听说方才娘娘还主动问起焦大爷呢,可见他如今的名头之大,便娶个书香门第的大家千金也不为过。”   紫鹃登时悟了,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你、你莫不是疯了?!那焦大爷粗人一个,如何配得上咱们姑娘?!”   雪雁一本正经的反问:“姐姐这话说的,难道邢姑娘就差了姑娘不成?论起她的诗文才情,连姑娘都是赞不绝口,如今给焦大爷做了姨娘,除了身份之外,有哪一点委屈过她?何况咱们姑娘若是过去,还能在身份上委屈了?”   紫鹃一时竟被她说的哑口无言,半晌仍是拿出了方才的言语:“可他、他毕竟是个粗人……”   “是了。”   雪雁冷笑:“非是宝二爷那样的,才算趁了姐姐的意!”   “我、我没这么说!”   紫鹃待要再与她争辩,雪雁却抄着手,自顾自去寻绣橘说话了。 ###第三百章 焦不如庆   正月十六荣宁二府休整了一日。   十七这日,贾珍便代表贾政在宁国府里大排宴宴,庆祝贵妃娘娘省亲功德圆满,直从旭日东升闹到了月上中天。   焦顺也没闲着,打着赴宴的名头另在小院里做东道,上午抖擞精神‘款待’了李纨,下午又宜将剩勇将邢氏斩落马下,期间竟还抽空摆置了银蝶一回。   虽他这一‘桌’从头到尾就只有两三个人参与,论烈度却实不下于外间百余人觥筹交错。   待到傍晚时分,焦顺辞别了依依不舍的大太太,原想着去寻贾珍告一声罪,就此回家修身养性。   不想绕至二门夹道左近,却正与尤氏姐妹撞了正着。   焦顺遥遥一礼,就待退避三舍。   不想尤三姐看到他眼前就是一亮,跟姐姐匆匆交代了句什么,便径直走到了焦顺面前,毫不避讳的邀请道:“我有些事情想跟焦大人请教,还请借一步说话。”   啧~   焦顺瞧她这样子,就知道必是和柳湘莲有关,有心拒绝,却又怕这混不吝的丫头撒泼,于是只好装出欣然从命的样子,准备随口敷衍一番。   就这般跟着尤三姐到了附近一处凉亭里,她果不其然问起了柳湘莲的近况,紧接着又追问柳湘莲准备什么时候出海?从哪里出海?做什么船?走什么路线?   这一连串的问题……   怕不是已经憋在心里许久了吧?   说来她与柳湘莲也不过就是有个一面之缘,偏就这般牵肠挂肚朝思暮想的——人长得帅果然是不一样。   焦顺心下腹诽,嘴上却故作为难道:“这我哪里知道,他因还有通缉在身,等闲也不敢在外抛头露面……”   “那就请姐夫再帮我打探打探!”   尤三姐截断他的话茬,将个窈窕玲珑又不失丰腴的身子,挨挨蹭蹭的挂在了焦顺胳膊上,鼓荡着襟怀娇声道:“好姐夫,妹妹后半辈子的如何,可就全指着你了。”   边说着,边还踮着脚,刻意往焦顺耳朵里吐气如兰。   这要换在平时,焦顺说不定就动摇了,可今儿他久经沙场考验,早已达到色即是空的境界,非但不曾尤三姐所惑,反而愈发提高了警惕。   暗想着若单只是为了去送一送柳湘莲,甚或再当面表一表决心,她也不至于问的这般仔细繁琐。   难道是……   “你该不会是想跟他一起去乌西国吧?!”   焦顺颇为惊奇的看着尤三姐,要知道这可不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进步女青年争相投奔西方世界的时候,如今在夏国人眼中,乌西国无疑等同于蛮荒险恶之地。   更何况路上又有万水千山阻隔,别说娇滴滴的女子,便男子也未必有几个敢去愿意去的。   偏这尤三姐为了这一面之缘,竟就萌生了跟随柳湘莲远赴万里的心思。   被焦顺一语道破天机,尤三姐初时矢口否认,后来见抵赖不过,干脆又威胁起了焦顺:“是又如何?!要做什么是我的事儿,跟你一个外人有什么干系!”   好嘛~   方才一口一个‘姐夫’的,这一转脸竟就又成了‘外人’。   说实话,焦顺压根懒得理会这些破事儿。   毕竟因为先前尤三姐的放浪形骸刁钻古怪,他也早放弃了对尤三姐的幻想。   只是若一口拒绝她,这小蹄子失望之下还不知会闹出什么来。   于是略一犹豫,焦顺便道:“我可以帮你打探打探,不过可不敢保证,一定能问出来——毕竟这事儿连他自己都未必定准了。”   尤三姐虽不满意这个回答,但也不好催逼太甚,只得约定好让大姐尤氏做中人传讯,然后放走了焦顺。   目送焦顺远去之后,她自己也正要返回垂花门和尤二姐汇合,不想刚走出没多远,斜下里突然就跳出个贾蓉来。   “三姨。”   贾蓉也瞧着焦顺远去的方向,嘴里酸溜溜的道:“你可千万小心些,这焦顺心狠手辣最不是个东西!”   方才远远的瞧着,虽不知道二人在凉亭里说了些什么,但尤三姐抱住焦顺的胳膊撒娇,他可是看的真真儿的——先前王熙凤的事情,他都还没忘怀呢,哪知道焦顺竟又跑来啃他的窝边草。   这谁能忍得了?!   见尤三姐不以为然,贾蓉登时急了,手舞足蹈的比划着:“当初这焦顺刚得了官职,就亲手把得罪过他的小管事砸断了腿,我可是亲眼瞧见的,拿着板凳一下一下的砸,直砸的碎骨头都冒出来了,那血肉横飞的……”   他一边描述一边从脑海中翻出了当时的情景,说着说着突然就卡了壳,甚至生出了悔意,反思自己最近是不是跳的太欢了?   真要是被那焦顺盯上……   “这有什么。”   尤三姐听了他的描述,却依旧不以为意:“若谁敢得罪我,等往后得了势,我也要有仇报仇,狠狠打断他几根贱骨头!”   说着,撮起葱白玉指在贾蓉胳膊上虚砍了一记,嘴里还配音道:“咔嚓~”   贾蓉本就在后怕,冷不丁被她这一吓,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揉着胳膊讪讪道:“三姨又、又跟小侄玩笑。”   “呸~”   尤三姐却叉着杨柳蛮腰啐道:“那个跟你玩笑了?先前说了让你往后离我远些,你偏涎皮赖脸的往我跟前凑,还好意思说别个不是好人!”   她虽是咬着牙发狠,可依旧脱不开风流妖娆的本质,何况贾蓉又是见惯了王熙凤的,如何会把这话当真?   反而巴巴的往前凑了一步,两眼只在尤三姐鼓囊囊的前襟里打转,舔着嘴唇道:“那厮想的是姐妹双收,我心里可只有三姨一个,自然要比他纯善的多。”   “这么说,倒是我错怪你了?”   尤三姐见他不退反进,先是柳眉一挑,继而五官就舒展开来,摆出笑颜如花放浪形骸的架势,一手摸向自己的发髻,一手翘着兰花指,缓缓的拉低了襟领。   就在贾蓉色授魂与,恨不能把一双贼眼睛抠出来,顺着那衣领塞进去的当口,尤三姐突然拔下头上的簪子,照着贾蓉的左眼就刺了上去!   “啊!”   贾蓉猝不及防直吓的魂飞魄散,压根也来不及躲闪,只下意识闭紧了双眼,心下暗道吾命休矣。   谁知想象中的剧痛却迟迟为至,贾蓉战战兢兢睁开眼,才发现那银簪堪堪停在眼前,并未真个刺上来。   他忙踉跄后退和尤三姐拉开了距离,直到屁股顶在了墙上,这才两股颤颤的道:“三姨,这、这……你……”   尤三姐冷笑连连:“你什么你?!往后再敢跟姑奶奶放肆,我可不会留手了!”   说着,不慌不忙的把簪子插回头上,扶风摆柳的去了。   贾蓉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墙角,这才后知后觉的狠啐了一口,骂道:“瞧那德行,真以为自己是金镶玉雕的不成?!哼~以后我心里只有二姨一个!!”   他是再不敢招惹这疯疯癫癫的三姨了,还是性子绵软的二姨好欺负些。   然而贾蓉却没想到,尤三姐转脸就在姐姐面前,给他父子两个上起了眼药。   也是尤二姐看妹妹气咻咻的,所以问起了缘故。   尤三姐看看左右无人,便不屑道:“方才见着蓉哥儿了,依旧是涎皮赖脸没大没小的,我作势拿簪子吓唬他,不想他竟就尿了一裤子,当真腌臜死了!”   尤二姐听的美目圆睁,诧异道:“怎么会,他、他平时瞧着胆大的紧,怎么就……”   “怕也只是在姐姐面前色胆包天!”   见姐姐不信,尤三姐担心她真被这父子两个哄了去,遂冷笑道:“他们父子都是一挂的,做老子的眼睁睁瞧着妻子被人强占,做儿子的还恬不知耻给人家做龟公,背地里酸话怪话一大堆,当着那焦顺的面连个屁都不敢放!”   说着,便把自己所知的事情,约略的讲了一遍。   尤二姐只听的瞠目结舌,她原被这宁国府的富贵权势迷了心窍,却不想贾珍父子表面风光,暗地里竟被焦顺鸠占鹊巢,甚至还不敢反抗。   可不是说那焦顺是家奴出什么?   到如今也才做官一年有余,怎么就能辖制住宁国府的主人?   见姐姐依旧将信将疑,尤三姐又丢出了最后的重磅炸弹:“你只怕万万想不到,大姐肚里的孩子实是那焦顺的孽种——偏那两个没种的父子不敢揭破,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下来!”   这下尤二姐是彻底懵了。   恍惚着跟妹妹一起出了宁国府,又坐着马车回到家中,这才大梦初醒的攥紧了妹妹的手,急道:“你方才那些话可万万不敢说出去,不然、不然……”   “放心吧,若不是怕姐姐被他们哄了去,我连你都要瞒着!”   听尤三姐做出保证,尤二姐这才踏实了些,随即却忍不住好奇起来:“你说,那焦大人到底是怎么弄的,竟就把姐夫搓圆捏扁了欺辱?”   “这我如何知道?”   尤三姐两手一摊,随即却嘻嘻笑道:“我连到底那个是咱们亲姐夫,都还闹不清楚呢。”   “呸~姐夫还有什么亲的后的!”   尤二姐红着脸啐了一口,自此对焦顺却是另眼相看。   ……   返回头再说焦顺。   他疲不能兴的回到家中,强打着精神和邢岫烟说了会儿话,便面条似的趴在床上,嚷着让司棋给推拿。   邢岫烟因见他实在是无精打采,便起身道:“我去给爷沏一壶参茶来,再叮嘱厨房弄些开胃又滋补的。”   焦顺哼哼着应了,又示意司棋多往腰上揉搓。   司棋瞧大爷这德行,又隐约嗅到些许女儿香,就知道他多半又是去做什么偷香窃玉的勾当了,不由酸道:“瞧这样子,只怕在外面又没干什么好事儿吧?哼~守着这一屋子还不够你祸害的!”   焦顺闭着眼睛,一面反手向后摸着,一面懒洋洋的道:“莫急,明儿我就祸害你。”   “呸!”   感受到身后遭袭,司棋脸色一红,啐道:“你如今都做了大官儿,怎还这么没个正形!”   “要正经也是在衙门里正经,若回了家还一本正经的,只怕你们又要‘近之不逊远则怨’了。”   听他这些歪理,司棋也知道辩不过他,气的手上加了三分力道,听焦顺‘哎呀’两声,又赶忙放轻了手脚。   而焦顺一面享受着司棋力道恰好的推拿,一面又盘点起了今儿在小院里得到的消息。   事后温存时,那邢氏没口子的抱怨贾赦,说他在佛堂里关了一百天,出来越发的变本加厉,年前好容易收了一万多两银子,还没出正月就糟蹋完了,如今又迷这门子的要找忠顺王借印子钱。   这还不算,他除了吃喝嫖赌之外,竟又迷信起了巫蛊术士,三不五时把些巫婆神汉往家里领,暗地里弄些祭祀诅咒的事情。   再怎么下去,早晚要出大事!   邢氏虽没明说,但焦顺暗暗揣度着,她竟是动了潘金莲的心思!   不得不说,这变了心的妇人还真就是翻脸无情。   但焦顺可不想落得和西门庆一样的下场,何况当初与邢氏勾搭成奸,也不过是顺水推舟报复贾赦罢了,哪里就肯把自己搭进去?   故此当着银蝶的面,拐弯抹角好一番劝阻,起没起效果不说,至少出了事儿能借此把自己摘出去——单从对待情人的态度而言,说一句‘焦不如庆’并不为过。   至于李纨则是初战不利,没能把‘外援理论’安利给林妹妹,不过从林妹妹事后主动赔礼道歉来看,倒也并未因此着恼,往后多旁敲侧击几次,总能种下因果。   话说,这元春省亲之后,李纨就该和姑娘们一起搬到院子里去了。   届时她就是那园子里的内务总管,再加上杨氏这个‘侍卫统领’,自己进出大观园不说是如入无人之境,至少也是探囊取物一般。   只是进出虽方便,却不好贸然接触姑娘们,否则只会起到反效果。   啧~   偷香窃玉果然也是一门博大精深的手艺啊!   正想些有的没的,邢岫烟端了参茶进来,一面把茶杯放在床前的方几上,一面柔声禀报道:“宝兄弟差了麝月姑娘来,爷是要见一见,还是……”   “麝月?”   焦顺琢磨着,宝玉若是有什么要紧事儿,多半就该派袭人来了,何况也没说一定要见自己,索性就摆手道:“你问问什么事儿,若没什么要紧的,就打发了吧。”   邢岫烟应了,重又去了外面。   不多时再次转回里间,表示已经打发麝月走了,又复述道:“宝兄弟想让爷帮着问问,看工部可有什么罕见,又不难仿造的物件——说是也不拘有没有用,只消瞧着有趣就成。”   听这要求就知道,必是皇帝给宝玉布置的‘功课’。   唉~   纵有经世之才也敌不过裙带关系,想想实在令人心有不甘。   不过照这么发展下去,即便贾元春依旧如原著里那般暴毙,也还有贾宝玉和皇帝的关系撑着,届时荣国府到底还会不会迅速衰败呢? ###第三百零一章 风刀霜剑、麒麟白首   却说就在宁国府里觥筹交错、盘肠大战之际,荣国府里也出了一桩大事——贾琏和王熙凤的独生女巧姐儿,当天下午突然起了痘疹。   谚语有云‘生娃只一半,出花才算全’,足见这痘疹的凶险,饶是王熙凤一贯刚强,这时候也不禁慌了手脚,一面差人去请大夫,一面差人去寻贾琏。   她寻贾琏,原是病急乱投医想找个依靠,偏贾琏近来憋闷了许久,好容易猫着放浪形骸一回,不等人劝就先灌了满肚子黄汤,等到仆妇寻到宁国府时,他早已酩酊大醉人事不省。   同席的贾珍等人听说是巧姐儿起了痘疹,自也不敢怠慢,忙命健仆连背带抬的把贾琏送回了家。   却说王熙凤正心烦意燥的,哄着高烧不退哭喊不停的女儿,忽听外面鼾声如雷,她抱着孩子挑帘子出来一看,就见贾琏衣衫不整四仰八叉的躺在罗汉床上,那呼噜打的震天响,直似要与女儿的哭喊声分个高低一般。   王熙凤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在贾琏大腿上狠掐了几下,只见贾琏吭吭哧哧的换了个姿势,就又睡的如同死猪一样。   王熙凤一时恨急,当场喝令让把贾琏抬出去,扔到雪地里清醒清醒,若还醒不过来,就干脆冻死拉到!   说是这么说,可下人们哪敢听从?   只把贾琏抬到了外书房安歇。   第二日天不亮,贾琏终于恢复了三分神志,跌跌撞撞的寻过来,原想探视一下女儿的病情,可王熙凤仍在气头上,非但拦着不让见,还对他冷嘲热讽了一番。   贾琏也是宿醉未醒的当口,虽自知理亏,却又如何肯向王熙凤示弱,一来二去两人又大吵了一架,自此几乎再无转圜的余地。   却说骂走了贾琏,王熙凤自在外间生了一阵子闷气,直到丫鬟禀报说是药汤熬好了,这才亲自捧着到了里间。   进门就见平儿正盘腿坐在床上,抱着巧姐儿轻轻拍打摇晃,因她昨儿守了一夜没睡,此时上下眼皮直打架,脑袋也是一点一点的,但手上的动作却从未停过。   怀中的巧姐儿小脸红扑扑的,两眼紧闭双手却是死死抓着平儿的前襟,显然也对其十分的依赖亲近。   王熙凤望着这一大一小默然无语,眼前这一幕说是患难见真情也不为过,偏偏平儿这蹄子又实实在在的起了外心,让她一时真不知该如何对待平儿。   好半晌,她才端着药汤轻手轻脚的凑到了床前。   平儿嗅到浓重的药味儿,下意识睁开了眼睛,见是王熙凤捧了药来,就想要叫醒怀里的巧姐儿吃药。   “先不急。”   王熙凤忙道:“这药还烫着呢,何况她好容易才睡下,还是让她多睡一会儿。”   平儿默默点头,主仆两个一在床尾一在床头,面面相觑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半晌还是王熙凤主动挑起了话头:“昨儿太太传话,说二十一薛妹妹生日,让咱们帮着好生操办操办,这事儿你怎么看?”   平儿闻言眉头一皱,诧异道:“以往薛姑娘生辰,都是关起门来自得其乐,最多叫上几位姑娘和宝二爷,这回却怎么改了规矩?”   顿了顿,她又道:“要不就比照着林姑娘的来?”   “我当时也是这么说。”   王熙凤叹了口气,无奈道:“可太太说去年薛妹妹及笄,偏咱们府上忙的一塌糊涂,连这样的大事儿都给错过了,今年合该补办才是,既是补办及笄之礼,怎么也要隆重些才好。”   “这……”   平儿眉头越发紧锁,迟疑道:“那事儿莫不是真要定下了?那林姑娘怎么办?”   往昔薛家关起门来自得自乐,再怎么奢靡热闹也不打紧,可这回是荣国府出面给薛宝钗过寿,若是大大超过林黛玉的规制,却让林妹妹心里怎么想?   偏她又是个爱较真儿的……   “就没这事儿,林丫头多半也没指望了。”   王熙凤叹道:“她是个没福气的,自小没了母亲,前两年父亲也去了,孤苦伶仃在咱们府里,原还指着有个宝玉惦念,如今偏又闹翻了,现在见了面彼此连话都不说呢。”   说着,她伸手摸了摸女儿滚烫的小脸,神色逐渐坚决起来:“再说我可怜她,又有谁可怜我们娘儿俩?罢了,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就照着太太的意思,尽量往热闹里办吧。”   平儿虽然怜惜黛玉孤苦无依,对此却也是无计可施,只能默默祈祷林妹妹日后能有个好归宿。   二人再次相顾无言,就在这时林之孝家的找上门来,说是政老爷让开库房,把那艘纯金的独桅帆船取出来,要当做礼物给史家送去,预祝保龄侯一帆风顺。   这东西是年前才备下的,原说是等史鼐出海前送去,不想贾政临时又改了主意。   王熙凤忙把钥匙、对牌拿给了林之孝家的,因是要紧物件,又单批了张条子做凭证。   一番折腾之后,那独桅的金帆船就被摆在了贾政面前,又被他携去了史家。   临近傍晚时,贾政这才带着三分酒意回转家中,而与他同行的还有史湘云。   先不提史湘云见了姐妹们,如何叽叽喳喳追问省亲当日的奇景,又如何怂恿迎春去借了那三国杀回来,闹到大半夜过足了牌瘾。   却说贾政回到后宅,更衣洗漱又连饮了两盏醒酒茶,这才在王夫人期盼的目光中,慢条斯理的道:“果然让你给料中了,史家的确有意要把云丫头许给畅卿,只是顾忌到他的出身,现下还有些拿不定主意。”   顿了顿,又补充道:“对了,表兄还托我问一问母亲的意思。”   王夫人闻言喜不自禁,她如今认定了焦顺是自家的福星,自不愿为这些事情和焦顺起隔阂,如今既然史家有意要‘攀’这门亲事,她肯定要从中出些力气。   于是忙不迭的大包大揽:“那我明儿一早就去请老太太示下——要我说,既然史家有这意思,老太太也不会硬拦着。”   贾政对此不置可否,低头又喝了半盏茶,才长吁一口气道:“其实我看表兄那意思,真正属意的还是宝玉。”   “这……”   王夫人讪讪道:“宝玉一贯将她当成亲妹妹,并没有那方面的心思。”   这自然是托词,若一切都按照宝玉的心思来,又怎会有金玉良缘一说?   真正阻碍这门亲事的,是史家有名无实虚有其表的现状——这名爵倒也不是全无用处,可荣国府如今也是名大于实,和史家结合起来只会受其拖累,基本不会有什么正面收益。   何况在王夫人眼里,也还有亲疏远近之别。   对此,贾政心里明镜似的,却也懒得深究什么。   毕竟在口是心非上,他自己也不遑多让——交代完正经事,贾政就表示要去外书房草拟一份公文,结果仅仅一刻钟后,他就出现在了赵姨娘屋里。   一夜无话。   第二天王夫人提早了一刻钟去给老太太问安,她也不说史家那边儿还有顾虑,只说是担心荣国府这边有什么不方便的,故此史家想先请示过贾母这个亲姑姑再做定夺。   贾母听完之后沉默了许久,这才不置可否的摇头道:“我老了,本就不如你们看的真切,何况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怎好再替娘家拿主意?只要他们自己想清楚了,日后不后悔,便随他们的意吧。”   虽然老太太没有明确同意,但这话只要略改一改,就能当成是‘首肯’了。   王夫人一面暗暗盘算着,该怎么篡改老太太这话才不会穿帮,一面又陪着老太太说了些家常闲话,做足了好媳妇的姿态。   直到邢夫人过来,妯娌两个一起布好了饭菜,这才从老太太屋里告辞出来。   因见邢氏神采奕奕肌肤红润,一扫连日来的郁郁之色,王夫人忍不住好奇的打探了几句,不想邢氏却是顾左右而言它,且脸上的红潮更胜。   这一来王夫人登时想歪了,只以为是贾赦的功劳,暗道这大老爷比弟弟大着好几岁,如今已是奔六十的人了,不想还有这般龙马精神。   反观贾政……   便有些用药催发出来的龙马精神,也都用在赵姨娘身上去了,何曾惦念过自己这个结发妻子?   王夫人一时心下酸溜溜的,更看不得邢氏那样子,于是还在院子里,就随便找了个理由与邢氏分道扬镳。   恰好邢氏被她问的心慌,也巴不得离这弟妹远远的,得空便飞也似的去了。   原本王夫人想着,尽快回去向贾政报信来着,可如今却没了心情,在院子里踱了几步,突然想起史湘云现在应该正睡在侧室里,便径自寻了过去。   谁想到了侧室外间,除了湘云的丫鬟翠缕之外,秋纹竟也在场。   “太太!”   眼见二人急忙起身招呼,王夫人却是眉头一皱,冲着里间微微一扬下巴:“宝玉也在里面?”   “二爷也是、也是刚刚才进去的。”   秋纹见太太面露不虞之色,一时吓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哼~”   王夫人冷哼一声,径自挑帘子进了里间。   却见贾宝玉正站在床前,低头打量海棠春睡的湘云,偏这湘云昨儿闹到半夜,晚上睡觉也不消停,如今侧卧在床上,一头青丝飞瀑似的从枕头上垂落,锦被堪堪只遮住胸口,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皓腕上又带着两个金镯子。   莫说是男子,便王夫人自己见了都觉得娇俏可人。   因此见贾宝玉口中念念有词的把手伸向了湘云,王夫人便急忙上前一把扯住了他,附耳呵斥道:“小畜生,你这是要做什么?!还不快跟我出去!”   “啊!”   宝玉被吓得低呼了一声,身不由己的踉跄了两步,这才反应过来母亲是误会了什么,忙道:“太太误会了,我方才是要给云妹妹盖好被子。”   王夫人闻言脚下一顿,却还是拉扯着他到了外间,又随口把秋纹、翠缕给打发了。   回头见宝玉撅着嘴满脸的委屈不忿,她忍不住叹气道:“我也知道你是好心,可你们如今毕竟都大了,便再怎么亲近,也要有个分寸礼节,哪有不管黑家白日一味浑闹的道理?!”   贾宝玉听了这话,一时却似被戳了肺管子,也不管是在母亲跟前儿,跳脚嚷道:“全因家里的缘故,才逼的我和林妹妹生分了,如今难道还要跟云妹妹也生分了不成?!若都要这般闹,儿子干脆去剃度出家算了,到时什么姐妹父母全都成了生人,如此也算是一了百了!”   “你这孩子!”   王夫人下意识看了眼里间的方向,有心拉着宝玉去个背人的地方剖析分明,可转念一想,这未尝不是个一举两得的好机会。   遂又无奈叹气道:“若换在以前,我知道你们兄妹实比亲生的还亲,自然不会拦着你们彼此亲近,可如今史家有意把湘云许给畅卿,偏你先前又……”   她顿了顿,才又继续道:“如今若你再跟云丫头没个避讳,却让畅卿心里怎么想?难道非要生生把他逼成仇人,你才肯善罢甘休不成?!”   “史家要把云妹妹许给他?!”   贾宝玉一时仿佛丢了魂似的,嘴里喃喃念道:“怪不得、怪不得那麒麟……原来真是天定的缘分……”   王夫人生怕他又犯了痴症,忙上前拉住儿子的手,柔声宽慰道:“我也不是让你从此跟云丫头生分了,只是私下里避讳着些就是,譬如方才,妹妹都还没起来呢,你就不管不顾的闯进去,这要传出去却如何是好?”   贾宝玉抬头看看母亲,有心想要说些什么,可想到当初自己一时冲动所导致的局面,到底还是没有勇气重蹈覆辙,最后只好一声不吭的垂下了头,沮丧的无以复加。   王夫人见状,便拉着他向门外行去,嘴里道:“你要的东西,畅卿昨儿晚上就差人送了来,如今在老爷屋里搁着呢,你跟我去瞧瞧看合不合用。”   贾宝玉像是牵线木偶一般,亦步亦趋的跟在母亲身后,直到临出门前,才恍似回光返照一般,转头看向了史湘云的卧室,结果竟隐约瞧见那帘子后面有个人影,于是脚下不由得一顿。   “怎么了?”   王夫人诧异的回头,见儿子直勾勾的盯着那帘子,心下也猜出了几分,连忙做好了当头棒喝的准备,以防儿子鬼迷心窍又撒起泼来。   不过贾宝玉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愣怔半晌之后,就默默转回头,默然跟在母亲身后出了门。   此后厅内又寂静良久,那帘子才终于缓缓掀开,露出史湘云不知悲喜的模样,显是早在里面听了个真切。 ###第三百零二章 虎口夺食   却说十九这日上午。   贾迎春独自在屋里捧着那本《太上感应篇》,心神却全然没在书上,目光止不住的往外间瞟,两只银元宝似的耳朵也是一颤一颤的,直恨不能长出千里眼顺风耳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见门帘一挑,绣橘手捧着帕子从外间走了进来。   贾迎春连忙装作正沉浸在书中的样子,看都不去看绣橘一眼。   绣橘径自上前将那帕子摊开在茶几上,却见里面裹的原是个二十两的银锭,只听她嘴里道:“上回遇见司棋姐姐,我随口抱怨了几句新来的妈妈刻薄,不想司棋姐姐就上了心,回去和邢姑娘说了——这不,邢姑娘就打发她送了二十两银子来,让我拿去打典一番。”   说着,把那银子往迎春面前推了推,又补充道:“邢姑娘特意交代了,往后再有什么事情都别瞒着她,免得姑娘有冤无处诉。”   却原来方才外间,是司棋在和绣橘说话。   迎春的目光从书上转移到银锭上,想起当初自己对邢岫烟的态度,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妹,当真是个大度宽仁的。   可这依旧消弭不了她心头的郁结!   焦家如今愈发兴旺,连邢岫烟一个姨娘都有这般排场,且听说因她有了身孕,上上下下都视若珍宝,焦顺为了陪她解闷取乐,还专门弄了一副牌戏……   这些原该都是自己的!   越是听绣橘对邢岫烟交口称赞、满腹艳羡,迎春心里就越是堵得慌,偏以她忍气吞声的性子,又不敢也无处宣泄出来,只能在心底持续郁积着。   “二姐姐、二姐姐!”   这时外面突然又跑进个人来,却竟是在府里人憎狗嫌的贾环,就见他举着一吊钱兴奋道:“二嫂子给了一吊钱,让我来姐姐这里消遣消遣——骰子呢?快把骰子拿出来,咱们……咦,这是哪来的银子?”   见贾环盯着桌上的银子,绣橘忙捡起来拢在袖子里,同时嗤鼻道:“净胡说!二奶奶好端端的,怎么会拿钱给你赌骰子?”   迎春虽未开口,却也是皱着眉头打量贾环。   贾环原不想说,可看这主仆两个都不信,也只好掐头去尾的说明了缘故。   却原来这厮先前在宝钗屋里和莺儿耍钱,连输了一二百文就急了,睁着眼睛把三点说成是六点,为此和莺儿闹了起来,又被恰好赶到的贾宝玉赶回了家。   赵姨娘因见他一脸沮丧的样子,就知道又是在外面受了‘欺负’,便扭着他的耳朵追问究竟,他却说是莺儿耍赖,宝玉又偏心赶了自己出来。   赵姨娘便啐道:“谁叫你上高台攀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哪里玩不得,谁叫你跑去薛家自讨没趣的?!”   正说着,可巧凤姐在窗外过,把赵姨娘这些话都听在耳内,于是隔窗呵斥:“大正月里闹什么?环兄弟小孩子家,即便是错了,你只管教导他就是了,偏说这些浑话作什么?!他是主子,不学好横竖有人教导他,与你有什么相干!环兄弟快出来,跟我玩去。”   贾环素日怕凤姐比怕王夫人更甚,听见是凤姐叫他,忙唯唯诺诺的出来,赵姨娘在里面也不敢做声。   因昨儿和贾琏又闹了一场,王熙凤原就憋了一肚子闷气,偏赵姨娘撞到了枪口上,于是堵着门好一通指桑骂槐:“你也是个没气性的!我时常说给你:爱同哪一个姐姐、妹妹、哥哥、嫂子玩,就同哪个玩——谁知你不听我的话,反叫某些人教得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明明是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里走,安着一肚子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   随后她问清楚贾环输了多少,便让拿一吊钱把他送到了迎春院里。   这贾环也是个没心肝的,兴冲冲的拿了钱就把母亲抛在脑后。   只余下赵姨娘在屋里恨的五内俱焚,一时发泄不出来,便扯松了领子一鼓一鼓的生闷气。   恰在这时贾政从外面进来,问道:“我昨儿放你屋里的那几件玩意儿呢?快找出来,我……你这是怎么了?”   说到半截,贾政这才发现她正敞着怀,露出衣襟里好生养的坡度,不由为之愕然。   赵姨娘忙笑着掩了衣襟,妩媚道:“老爷昨儿忒也勇猛,我正琢磨要不要用些膏药,免得留了痕迹。”   贾政老脸一红,心下颇为得意,忍不住就想要吹嘘一番。   只是白日里到底不好调笑,便板着脸略过这话:“快把那几件玩意儿找出来,我好让人给宝玉送去。”   赵姨娘原本已经起身去翻找了,但听说是给宝玉的,手上的动作就慢了下来,没话找话的问:“我昨儿也忘问了,那东西是老爷从史家捎回来的,史家什么时候开始摆弄这些了?”   “跟史家没关系,那是畅卿在工部搜罗的。”   贾政做到炕沿上,随口道:“我去史家另有要事。”   “什么要紧事儿?”   因是话赶话,贾政也没觉着有什么需要瞒着赵姨娘的,遂把史家有意将湘云许给焦顺的事儿说了。   赵姨娘听了,手上又是一滞,半晌娇声埋怨道:“现成的三丫头就在跟前儿,老爷何必便宜了外人?”   贾政摇头道:“他毕竟是出身咱们家,先前二丫头的事情老太太就恼了,如今我怎好再提三丫头?便史家的事情,也是那边儿先开的口。”   赵姨娘却愈发觉得不忿,史家嫡出的女儿都能嫁给焦顺,偏怎么自家女儿就不成了?   老太太这分明是偏心眼,有好的就给娘家留着,等到探春出嫁时,还指不定摊上什么歪瓜裂枣呢!   想到这里,她心里突然就有了主意,忙道:“老爷不好提起,那他要是自个中意三丫头,主动让人登门提亲,又该怎么说?”   “哪会有这等事?”   “万一呢?”   因赵姨娘再三的追问,贾政只好答道:“他真要主动提亲,我自不好驳他的面子——不过这没影儿的事儿,你又何必多问?”   赵姨娘没有应声,只是飞快的翻出了那几件稀罕物,将贾政给打发了。   等贾政离开之后,她自己又反复盘算了一番,便急急忙忙差人请了探春来。   见了女儿,赵姨娘原本满面堆笑,想要把心里的算计和盘托出,谁知贾探春一句话就让她变了脸:“我也正要找母亲呢,快把你和你环哥儿的旧衣裳给我两件,如今巧姐儿出了痘疹,咱们旁的忙也帮不上,我打算做件百家衣给她纳福。”   赵姨娘正恨王熙凤不死,听了这话立刻叉腰啐道:“呸~我的衣裳就是烧了扔了,也不给她们用!她明是大房的人,偏在咱们这里腆着脸楞充主子,一天家吆五喝六的……”   “姨娘!”   贾探春听她越说越不像话,当即冷着脸改了称呼:“这大正月又闹什么?二嫂子毕竟是主子,便得罪你了,也不该这般……”   “呦,合辙她把我当奴才看,连你也把我当奴才了?”   赵姨娘将胸脯一挺,斜着肩膀嗤鼻道:“别忘了,你到底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不是太太的种!”   贾探春正因是庶出才处处要强,故此最忌讳这些言语,当下蹿将起来,转头就往外走。   赵姨娘这时才想起自己的目的,忙抢上前拦住了女儿的去路,急道:“你跑什么,如今有一件顶要紧的事情,咱们需得好生谋划谋划!”   贾探春虽站住了脚,却对母亲的话不以为然:“姨娘能有什么顶要紧的事?”   好在赵姨娘也早就习惯了女儿的态度,当下拉着她重新坐回床上,把方才的事情复述了一遍,又道:“先是太太有意要把宝姑娘许他,如今连史家也动了心,足见他如今的行市——要依着我,这宝货万不能便宜了外人!”   贾探春听出母亲话里的意思,不由得沉默起来。   当初焦顺刚被特旨超拔到工部为官时,赵姨娘其实就动过这个心思。   但那时探春只当焦顺是个走了狗屎运的普通人,即便侥幸做了官儿,也不过是滥竽充数罢了。   何况依照当时的舆论,焦顺配迎春都被当成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探春自觉品貌才学都在二姐姐之上,又怎肯自跌身价去俯就那焦顺?   故此她当时对赵姨娘的提议完全不屑一顾。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眼下焦顺非但在工部站稳了脚跟,甚至还大放异彩,短短一年时间就凭借过人的功绩升任要职,成了京城里有名的能吏。   而原本配迎春都高攀不上的行情,到如今竟能堂而皇之的和宝姐姐,乃至于云妹妹摆在一起谈论婚嫁!   这两个论身份论品貌论才情,也并不在自家之下……   荣府三春若论品貌见识,贾探春绝对是上上之选,可与此同时,她的好胜心和功利心也是三人当中最强烈的一个。   权衡利弊之后,她含糊道:“母亲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他都未必知道我是哪个,又怎会主动上门提亲?”   “所以说啊!”   赵姨娘又凑近了些,兴冲冲的道:“在咱们府里,你是最出挑的一个,他又不知史家已经动了结亲的心思,且寻个由头与他亲近亲近,把你的美貌才学显一显,还怕他不动心?”   “姨娘说的这是什么话!”   不想贾探春就变了脸色,她原以为母亲有什么妙计,谁知竟是让她去出卖色相!   这等事情她如何肯做?   当下甩脸子道:“让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去和外男亲近,也亏姨娘想的出来!”   “你这丫头!”   赵姨娘见她不肯,登时也急了:“那焦顺如今就已经了不得了,日后还不知能做出什么来,况老爷如今正倚重他,他若肯拉扯你兄弟……”   “呸!”   贾探春起身狠啐了一口,怒道:“说一千道一万,姨娘原来还是为了环哥儿!要去姨娘自己去,我断做不出这等没皮没脸的事情!”   说着,也不管母亲如何阻拦,径自夺门而出。   赵姨娘追着喊了几句,见她不理不睬的消失在院门外,只得跺脚回了家中继续生闷气。   想到自己这明明也是为了女儿的未来着想,偏就她说成是没皮没脸,一时忍不住哭天抹泪。   偏这时打外面又进来一人,却是贾政打发彩霞来取外出的衣裳,见赵姨娘正在屋里哭鼻子,忙上前追问缘由。   这彩霞虽是王夫人的丫鬟,暗地里实则受到赵姨娘拉拢,只等着日后做贾环的姨娘,故此赵姨娘也没瞒着她,把自己苦心筹谋想为女儿、儿子谋个前程臂助,谁知探春非但不领情,反辱骂自己的事情说了。   “姨娘不必伤心。”   彩霞听完之后,就劝道:“姑娘后来虽恼了,可先前那话里的意思,却明显并不反对这门亲事。”   “这死丫头,跟我还藏着掖着的!”   赵姨娘经她一提醒,也终于醒悟过来,于是又没口子的埋怨探春口是心非。   彩霞听她半天没句正经的,只得又提醒道:“依我看,这事儿必须要快,若不然等史家把事情挑破,只怕就来不及了。”   “对对对!”   赵姨娘一听又着了急,忙拉着彩霞道:“好姑娘,我知道你一向是个有主见的,快给我出个主意吧!”   因事关贾环,彩霞倒也没推辞,沉吟半晌方道:“姑娘方才那话虽然难听,可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后日薛姑娘要在园子里过生日,我听说那呆霸王专程使人请了焦大爷,要当面拜谢他的救命之恩。”   “咱们不妨趁机当面试探试探,问他可想和这府里结亲——这是多少人上赶着的事儿,何况咱们三姑娘品貌又出挑,我就不信他不动心!”   赵姨娘闻言大喜,忙翻出十几两散碎银子,一股脑塞给了彩霞,连道:“我就知道自己没看错人!这事儿我可就仰仗你了,该怎么安排,当面说些什么,你说了我照做就是!”   彩霞却不肯接,毅然道:“姨娘这是做什么,我为的不可不是这些。”   赵姨娘忙道“是了是了,往后环哥儿要对你不好,我先揭了他的皮!”   彩霞这才羞喜的笑了,二人又好生计议了一番,只等着宝钗生日当天就要来个虎口夺食! ###第三百零三章 听曲文十动然拒   转眼到了隆源五年正月二十一。   林黛玉近来虽看淡了一切,可发觉薛宝钗的寿宴规格,竟远超自己以往的旧例之后,心下还是忍不住羞恼郁愤。   若不是老太太非要带上她,她甚至都懒得参与其中,想要直接称病告假。   荣府的大花厅虽不曾重建,但好在有别院里的设施可用,倒也无需再去宁国府借场地。   众人簇拥着贾母熙熙攘攘到了园子里,分宾主落座之后,王熙凤便催着让宝钗点戏。   薛宝钗先是再三推辞,推辞不过之后,又刻意选了一出老太太爱听的《醉打山门》。   贾母对此自然十分的满意,偏贾宝玉虽已认命,可看林黛玉刻意离得远远的,连史湘云也不复先前那般亲近,忍不住就将一肚子邪火,宣泄到了薛宝钗这个寿星头上。   他歪头盯着宝钗,一脸嫌弃道:“鲁智深?你就爱这些戏,有什么意思?”   宝钗笑着解释:“这出戏呀,排场好、辞藻更妙。”   听到排场二字,宝玉登时又鄙弃的把头一撇:“我就讨厌这些热闹戏!”   若是林妹妹听了这些话,多半就要恼了,宝钗却仍是温言软语的解释:“说是一出热闹戏,你就不懂令了,这是一套《点绛唇》,铿镪顿挫,韵律之妙就不用说了,只是那辞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这你可知道?”   贾宝玉一拳打在棉花上,又听薛宝钗说的有趣,登时忘了烦恼,忍不住伸手搭在薛宝钗小臂上,央告道:“好姐姐,你快念给我听听!”   薛宝钗不着痕迹的抬手避开,略一沉吟,便念道:“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这样脱俗出世的唱词,直喜得拍膝顿足鼓掌叫好,又大赞宝钗无书不知、无书不晓,旁边探春也紧跟着捧场,一时姐妹们都笑闹起来,倒愈发衬的黛玉形单影只。   这宝玉听薛宝钗念诵时,那唇红齿白口音绵软的,也还不觉得如何,等真听到台上戏子抑扬顿挫的唱出来,一时却触发了心事,举着酒杯泥胎木塑似的发起呆来。   这情景被东侧席上一人瞧见,忍不住狠狠把酒杯顿在桌上,暗骂宝玉实在是不中用,守着这群天仙似的女子,偏只顾着发呆,若换了自己……   想到自己,他就更恼怒了。   明明是亲妹妹过寿,偏只有宝玉能与其同席,自己这亲哥哥反倒只能在下首遥遥敬贺。   这人自然正是薛蟠。   他平时虽处处捧着宝玉,实则对其颇为嫉妒,尤其前几日瞧见林黛玉真容,这妒火就更胜了。   跟别人不好发泄,但想到一旁的焦顺也才被坏了姻缘,便忍不住拱火道:“焦大哥,要依着我,唯有你这样的好汉子才与我妹妹般配,可惜我在家说了不算,否则……”   说着,又大摇其头。   焦顺虽然也是暗恨宝玉坏事,可又怎会受这样肤浅的撩拨?   当下笑着冲薛蟠举杯道:“这大喜的日子浑说什么?你身子才好可不能烂饮,咱们干了这一杯就换上醪糟吧。”   薛蟠也是打着宴请焦顺的名头,才好容易得了饮酒的准许,如今听焦顺说要换成低度微甜的醪糟,一张脸登时垮了下来,连连向焦顺讨饶。   席间除了他们之外,还有贾琏、贾蓉、贾蔷三人。   这几块料凑在一处,还能说些什么?左右不过是奔着下三路去的。   贾蓉有父亲和堂爷爷贾赦这两个老司机带着,消息自然最为灵通,说是京中新进又来了不少洋货,竟是五颜六色什么色儿的都有。   他自己只敢选那颜色浅的,贾珍和贾赦却是百无禁忌,大赞那昆仑奴虽生的丑怪,肌肤却细腻,灭了灯体验极佳。   众人听他描述,大都是敬谢不敏,唯独薛蟠扼腕叹息,深悔自己因为落水生病,竟误了这样的新奇情趣。   正说着,一出戏唱罢,小戏子们下台领赏,王熙凤因瞧着其中一个小戏子生的十分眼熟,便将其拉到近前,促狭道:“你们瞧她长得像谁?”   “像林姐姐的模样!”   旁人虽看出来却都没开口,偏史湘云是个口无遮拦的,当场点破了关节,一时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史湘云笑了一会儿才发觉不妥,偏头看向了黛玉,不想林妹妹竟离席起身,头也不回的去了。   史湘云讨了个没趣,赌气也跟着走了。   贾宝玉见状起身欲追,却又被王夫人一个眼神拦了下来。   旁边老太太看他又郁郁的坐回了宝钗身边,无奈的叹了口气,指着王熙凤笑骂道:“祸是你惹出来的,你快去把这两个丫头给我哄好了,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凤姐一面连连喊冤,一面却又立下军令状,打包票说是必要她们两个和好如初。   这一下子少了她们三个,席上渐渐也就散了。   焦顺因懒得听薛蟠和贾蓉的‘灯下黑’计划,便早早找了个理由与他们分道扬镳。   他自顾自用帕子托着几块点心,一路赏玩儿着这园子里的景致,眼见绕过一块山石,却突然被个慌里慌张的小妇人拦住了去路。   这妇人自然正是赵姨娘。   她原也是个胆大妄为的,否则日后也不会暗中谋害宝玉,还巴巴跑去老太太面前说什么:哥儿已经不中用了,还是早早准备后事吧。   若按照计划,有彩霞负责站岗放哨,赵姨娘也未必会如此慌张。   可偏偏计划赶不上变化,王夫人临时派了彩霞差事,就剩下赵姨娘自己,偏又箭在弦上又不得不发,也只能硬着头皮赶鸭子上架。   这慌急之下,一时脚下没个准量,跌跌撞撞险些扑进焦顺怀里,等她好容易止住身形,距离焦顺也就两三尺远。   赵姨娘原打算先拉开些距离,不想她刚要动作,焦顺就先往后退避起来。   赵姨娘一时急了,忙扯住焦顺的袖子道:“焦大人慢走,我这里有天大的喜事要说给你听!”   焦顺脚步一顿,狐疑的望向身前这小妇人,心道她莫不是从贾政嘴里,听了什么和自己有关的消息?   赵姨娘见焦顺止步,这才松开了焦顺的袖子,仰着头满面堆笑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我们老爷惦记着要跟您结亲呢!”   这话一出,焦顺登时知道她的来意了——原来是丈母娘相女婿来了!   赵姨娘又道:“只是因为当初二丫头的事儿,老爷怕主动提起来老太太会不高兴,不过如若焦大人主动求亲,事情必然能成!”   原来不止是相看,还想让自己主动出击。   这一刻焦顺真切的感受到了,自己身份地位上涨所带来的红利。   只是……   事到如今,他与贾政之间的关系,已经从最开始的附庸变成了互惠互利,维持这样的关系就已经足够了,没必要非绑死在荣国府这条船上——毕竟荣国府的下场如何,也还没个定论呢。   故此三春早已不在他的考量范围之内。   当然了,荣国府如今正是烈火油烹的时候,焦顺也不好直接拒绝,伤了贾政的颜面。   忙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嘴脸道:“小侄受荣府大恩,又怎忍为一己之私,惹得老太太不高兴?此事休得再提、休得再提!”   虽然焦顺自觉荣国府对自己没多少恩情,反而是自己前期为了站稳脚跟,很是给贾政父子发了些福利——当然了,基本也都从李纨那儿找补回来了。   可无奈世间的事儿,并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在外人看来,焦顺出身荣国府、爵位得自宁国府、封官说不定还沾了贤德妃的光,这恩情堪称是一辈子都还不完,他要是嘴上不承认,多半会被人指着鼻子骂忘恩负义。   且以荣国府现今春秋鼎盛的势头,他要真跳了反,只怕那些人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还要怀疑他是不是得了失心疯。   却说赵姨娘满以为自己借着贾政的名头提起这事儿,焦顺就该欣喜若狂纳头便拜才是,谁成想他竟‘愚忠’至此,甚至还摆出了要抽身离去的架势。   赵姨娘又气又恼,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挺着胸膛直往上撞,嘴里连珠炮似的质问:“你这人怎么死心眼啊!外面多少人蹦着高还攀不上呢,为了这天大的好事,让老太太发落几句又能怎得?!”   “何况老太太即便要恼,也恼不到你头上,到时候自有老爷在前面顶着,你安安生生等着做荣国府的女婿就是了,有什么好矫情的?!”   “我们三丫头要论相貌见识,那在姐妹当中也是一等一的,若不是瞧你这人还算知道上进,我……我们老爷都未必舍得给你呢!”   她每说一句,便往前进逼半步,等几句话说完,几乎就把一对良心顶到焦顺眼皮底下了。   凭她这身段相貌,焦顺那贼心烂肠的,又怎忍得住不偷眼打量?   何况也不用偷眼,只要低下头就能一览无遗了。   赵姨娘察觉到他的视线止不住的往下滑,先是一惊,继而倒像是找到了突破口,叉着水蛇腰摆出了以色侍人的嘴脸:“她如今还小,等我好生调教两年,嫁过去保准儿是一身内媚,若施展开,连我们老爷那样方正的都把持不住呢!”   嘶~   这是何等虎狼之词,拿女儿说事儿也还罢了,竟还用贾政这个做父亲的举例!   焦顺只听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目光下意识又滑了坡,偏那赵姨娘不闪不避的反把胸脯一拔,大有要为未来女婿演示一下技艺的意思。   嘶~   焦顺又吸了一口凉气,然后果断十动然拒:“三姑娘自是天人一般,只是焦某出身卑微,若硬要高攀只会惹人非议,若损了三姑娘的清白名声,倒是焦某的罪过了。”   这一手虽正中焦顺的‘长’处,可论相貌赵姨娘越不过李纨,论内媚她也未必是邢夫人对手,焦顺坐拥这两大尊贵妇人,又岂肯再为了赵姨娘自甘堕落?   “清白名声有个屁用!”   赵姨娘气的又要带球撞人,却被焦顺眼疾手快的先行避开,只得跺脚骂道:“你怕个什么?!自我到老爷身边,这脏的臭的泼过来多少,我还不是安安稳稳的给老爷生下了一儿一女?如今老爷一个月里倒有二十几天在我屋里,太太空担着正妻的虚名却干瞪眼没奈何,可见什么名声都是虚的,捞到嘴里的才是实惠呢!”   这些话倒也不无歪理。   只是焦顺心里的盘算却比她还‘实惠’,是名也要好处也要,两手抓两手都得硬!   当下连连摇头,义正言辞的道:“姨娘慎言,这些话我可不敢再听了。”   说着,竟转头飞也似的逃了。   “你、你……”   赵姨娘在后面赶了几步,有心要喊住焦顺,可到底害怕惊扰了别人,并不敢高声叫嚷,最好只好捶胸顿足的咒骂了一通,然后悻悻的回转家中。   然而等他二人离开之后,不远处竟又转出了王熙凤。   原来风姐三言两语解劝好黛玉湘云,本想着回别院向老太太复命,半路却撞见赵姨娘鬼鬼祟祟的,于是暗中跟在她身后,把方才那番对答全都听在了耳中。   她压根没想到赵姨娘这般鬼鬼祟祟的,竟是要把探春许给焦顺——这虽未必是贾政的主意,但赵姨娘既然敢来保媒拉纤,必然就有把握让贾政同意这桩婚事。   更没想到的是,这等天赐良机摆在眼前,焦顺竟还断然拒绝了!   焦顺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话,王熙凤自是一句都不信,在她看来这厮会拒绝这桩婚事,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还有更好的选择。   但这个判断,又让凤姐一时难以置信。   前年传出迎春和焦顺的谣言时,她还曾骂焦顺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谁知这才短短一年光景,比迎春更出挑的探春竟就被他弃如敝履!   原本在王熙凤看来,焦顺能辖制贾蓉,是因为拿到了宁国府的把柄;拉拢平儿反叛,是因为自小在一处的感情。   而直到这一刻,凤姐才终于真切的感受到了,焦顺身份地位飞速上涨的事实。   怪道他有胆子调戏自己呢! ###第三百零四章 三条道路与‘金锄头’   宝钗过寿之后,转眼又是十余日。   这天上午焦顺又去了蒙学视察,事后照例宴请了所有匠师,以及一部分名列前茅的工读生,但和以往不同的是,他这次还特地点选了几个军训表现优异的。   前文曾提到过,年前焦顺就已经和几个优秀伤退军官,定下了蒙学的军训课程表,所以工读生们打从正月里开学之后,就已经开始正式军训了。   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焦顺放下筷子轻咳了一声,席上立刻人传人的逐渐安静了下来。   等到鸦雀无声之后,焦顺这才环视着周遭,扬声道:“正所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们入学是在去年四月十九,期以一年结业,如今距离结业已不满百日,也是时候该考量一下结业后的前程了。”   他在席间致辞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但这回的发言无疑引起了空前的关注。   事关前途命运,众工读生都不约而同的竖起了耳朵,一双双眼睛或热切、或惶恐、或迷茫的望着焦顺。   焦顺则是略顿了顿,又不慌不忙的道:“咱们都不是正经读书人,本官与你们之间也没有传道受业解惑之谊,但这勤工助学却是我一手操办起来,且平时再忙再累,也不曾间断过往来巡视,这大半年下来早把尔等视作了弟子门生一般。”   “咱们虽还不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地步,可本官却是打心里期望尔等个个都能前程似锦光耀门楣,所以能帮该帮的地方,本官一定会不遗余力!”   这番话说的众人都是激动不已,有那冲动‘上进’的,甚至大着胆子喊起了‘恩师’。   毕竟他们此前大多不过是普通人家出身,家里的资本关系一概等同于无,按正常来说一辈子能混个工头已是天幸。   如今却被一位朝廷大员视为门下弟子,并承诺要不遗余力的帮他们谋前程,怎不叫众人喜出望外感激涕零?!   不过这时焦顺却又泼起了冷水:“按照常例而言,工坊里的官吏都有定额,即便是本官也无权增添,所以等你们结业回到工坊之后,多半只能从有实无名的‘监、令’做起。”   这所谓‘监、令’其实就类似后世的班组长,也就是那种本身并不脱产,但又负责监工、派活儿的小工头。   对于普通工人而言,能在二十岁之前出任这样的小工头,已经足称得上是人生赢家了。   可想要彻底摆脱桎梏,真正跻身于官吏阶层,却又隐隐隔着一道天堑。   通常而言,想要跨过这道天堑,不但需要熬资历、积累功绩,还需要打通上层关系,才有可能从同侪中脱颖而出。   而这显然会是一场漫长的竞赛,许多人甚至穷极一生都未必能够达成。   这样的未来,如果是开门见山的直接说出来,工读生们或许还会欣然接受,可有了焦顺方才的铺垫,他们却都忍不住生出了更多更大的期盼。   明明都被位高权重的焦大人视为门生子弟了,如果还是要在那些不入流的小吏手下蝇营狗苟,那这门生子弟岂不是白当了?!   这时就见焦顺竖起三根手指,再次扬声道:“因此本官费尽心思,为尔等另寻了三条出路!其一,技艺上有足够天分,能在工读生中脱颖而出的,可以进入工部内坊跟着大匠们继续学习深造,日后学有所成,上者足以留在工部为官,中者亦能转入工坊为吏。”   至于差生的下场自然就不用多说了,肯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是继续做学徒打杂,就是干脆被赶出内坊。   不过有天分进入内坊的,又岂会认为自己是差生?   因此那几个最有天分的,此事都是摩拳擦掌两眼放光,只想着日后凭本事当了官,在亲朋好友面前会是何等的风光。   焦顺弯下其中一根指头,又继续道:“其二,等到了四月初一蒙学就会放假,以便准备接收下一批工读生——而你们所有人,则会暂时进入工部观政实习,也就是跟着工部的书办、官吏们,学习如何处理政务。”   “届时表现优异的可以留任工部听用,熬上几年资历之后,上者亦可为官、中者则有机会转入工坊为吏。”   比起前者,焦顺在这一条路上所用的措辞,明显打了些折扣,对此他又做了补充说明:虽然表面看起来,在官员们身边做帮办、书办,更容易得到领导的垂青看重,然后平步青云。   可问题是这些事情,大多都是底层文人在做,而有资格让他们平步青云的官员,也基本都是科举出身。   匠人出身的工读生在这些进士官儿眼里,本就有些不伦不类,即便有焦顺这个‘恩师’照应,最后能脱颖而出也只会是其中一小部分。   相反,从内坊大匠里选任匠官,本就是朝廷既有的方针,加上皇帝明显的倾向性,以及焦顺的推波助澜,凭此为官的概率自然远远大于后者。   当然了,即便只能在工部做书办,对普通工人而言也算是达成了层级跃迁,并不比在国营工厂里做小吏差上多少。   就在工读生们暗暗考量,这两条路到底那条更适合自己的时候,焦顺再次曲起一根手指,举着仅剩的食指道:“这两条路,前者需要天分、后者占了‘人和’,至于第三条路么,则是勤能补拙。”   “你们结业后返回工坊,按常理而言自然难以顶替原有的官吏,但年前经本官奏请朝廷,各工坊都要组建自己的纠察队,负责纠正察访厂内的不正之风,并隔绝外部的干扰。”   “负责筹建纠察队的,自然是伤残退伍的有功将士——本官将其命名为军方代表,这些军方代表虽精于行伍,对工坊到底不甚了了,何况这支纠察队也还要接受咱们工部的统辖指挥。”   “故此,接下来的两个月里,你们当中军训成绩最好的,在得到几位军训教官推荐之后,将会成为军方代表的副官,辅佐他们筹建纠察队。”   “届时只要表现得良好,这纠察队的队长一职自然非你们莫属——这个职务的品级眼下还没定下来,但本官可以保证会是入流入品的,大概不是九品就是从九品!”   这话一出,席上登时哗然。   这九品、从九品看起来不过是微末小吏,但一般国营工坊里有品级的官员不出五指之数——即便是大厂,也很少超过十指之数。   再加上纠察队长手握实权,又肩负协调厂方和军方的功能,基本等同于一步登天直接进入了核心管理层啊!   这说是勤能补拙的法子,可在工读生们看来,这第三条路分明才是真正正正的通天大道!   因此在焦顺说完这三条道路之后,几乎所有人都把纠察队长当成了目标,反正到时候竞争不过别人,也还有另外两条作为退路可以尝试。   而这也正是焦顺的目的。   只有在工读生里优中选优,选出足以挑起重担的人才,这样才能保证他日后间接掌控纠察队,而不至于让纠察队彻底沦为军方或者厂方的私有物。   而在给工读生们指引了道路之后,焦顺又给在座的匠师们画了张大饼,表示他目前正牵头与礼部磋商,准备在蒙学里增添一个专管工读生的副山长,届时这个职务自然会从匠师们当中遴选。   匠师们有了盼头,自然也都是喜不自禁。   总之,就是宾主尽欢、各得其所。   等从酒楼离开之后,焦顺独自上了马车,眼瞧着那车帘落下,忍不住自嘲的一笑。   估计任谁也想不到,他一个工部主事会挖空心思想要掌握军事力量,甚至还曾因为这一支小小的、尚未真正成型的纠察队,就起了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妄想。   不过但凡是人,谁心底又没点儿妄念呢?   只要藏好了,别被人瞧出来就成。   平复了一下心境,焦顺检视了下午的行程安排,发现头一件要紧事就是陪同内务府的人,去检视皇帝过几天要用的‘金锄头’。   在后世时,他也听过那个老农幻想皇帝用金锄头的段子。   当时只觉得可悲又可笑,如今做了工部大总管之后,他才发现皇帝虽然不用金锄头,但也确实准备了一套专属的农具,以备在每年二月亥日参加祭农耕耤活动。   也就是俗称的‘亲耕’。   这事儿说白了,就是皇帝带着内阁大佬们,要在先农坛的一亩三分地里作秀。   虽然听起来就知道是形式主义。   但古人讲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既然是涉及到祭祀,自然不能等闲视之。   此事由户部、礼部、内务府、工部、太仆寺等部门通力协作,排名不……不可能不分先后。   基本上是户部主理、礼部主持、内务府协调、工部、太仆寺协助。   具体来说,工部负责拿出一套耕地的农具,并在皇帝亲耕当日将其装在牛身上——而选出一头合适的耕牛,就是太仆寺的重要职责了。   这套工具别人也不敢用,放旧了再给皇帝用也不合适,所以基本上就是个一次性用品,再加上是由工部大匠们精雕细琢出来的,若论长期成本,说是皇帝的‘金锄头’也不为过。   其实这玩意儿内务府自己就能造,但官场上的事儿往往‘重在参与’,内务府要是大包大揽,只怕就要得罪工部上下了。   一路无话。   说是头一件要紧事,但直到焦顺在司务厅处置了几件公务,内务府的人才姗姗来迟,而来人除了内府的官吏之外,还有一个教养嬷嬷和五个十二三岁的小宫女。   这几个小宫女论长相倒未必有多出挑,但一个个都是细皮嫩肉体态微丰,打眼一瞧就满是胶原蛋白。   至于她们跟过来的用处……   “开始吧。”   到了工部内坊里,那内务府官员一声令下,五个小宫女立刻就在教养嬷嬷的监督下,开始对那犁耙上下其手,抛开最下面的锋刃不算,从上到小都要反复盘上十几遍才肯罢休。   尤其是最重要的扶手部分,小宫女们甚至把肉嘟嘟的脸蛋贴在上面,用肉裹着木头来回蹭了好几遍。   这自然不是为了包浆,而是要保证皇帝要用的工具,绝无半点剌手的地方。   当然了,太滑也是不行的,要的是那种、那种……   EMMM~   大概类似于后世高档手机壳那种,所谓爽而不腻的亲肤感。   焦顺一面勉力想着形容词儿,一面和内务府的官员谈笑风生,因他颇得圣眷的缘故,向来眼高于顶的内务府官员们,在他面前大多都显得谦逊有理,甚至有刻意卖好的意思。   毕竟最在乎皇帝喜好的,除了后宫里那群人之外,也就是这些内务府的官员了。   多半也正因为这等心理,等到宫女们完成了任务,焦顺将他们礼送出工部的时候,那位内务府官员特地压低声音,向焦顺透露了一个消息。   说是贾宝玉前几日被召进宫里,竟是闷闷不乐心不在焉的,听说在皇帝面前也是驴唇不对马嘴的——内府官员的原话当然要更文雅一些,毕竟他们也不敢拿驴马来指代皇帝。   也亏他是贤德妃的弟弟、荣国府的哥儿,素日里又颇得皇帝宠爱,不然单凭这君前失仪,就是桩不大不小的罪过。   显然在这内务府官员眼里,焦顺和荣府是一荣俱荣的关系,所以悄悄透露这个消息,自然是想要卖好给他,同时顺带也向荣国府卖好。   焦顺原本懒得理会这事儿。   可想到这厮嘴碎,也未必只告诉自己一个人,若有别人把话传到荣国府里,又佐证出自己对此无动于衷,岂不平白露了敌意?   遂决定等晚上回到家里,就抽空把这事儿告知贾政,至于贾政如何处理宝玉的情绪问题,那就不归他管了。   谁知等到散衙之后,他还没来得及去找贾政,贾政就先下了帖子请他,且那传话的丫鬟还神神秘秘的,说是有天大的好事。   这说辞……   却怎么和邢夫人、赵姨娘说的一模一样?   难道是看自己这边油盐不进,完全没有要登门提亲的意思,贾政干脆准备主动将女儿许给自己?   啧~   那自己还要不要拒绝?又该怎么拒绝才好? ###第三百零五章 定   原本的世界线里,贾宝玉听曲悟禅机之后,没两天就得了林黛玉、薛宝钗的开解。   可如今他所受‘情殇’更胜数筹,闷头钻牛角尖儿的情况,自然也比原著当中严重了许多。   偏林黛玉与他几近恩断义绝,肯定不会再主动登门解惑;薛宝钗又因为金玉良缘过了明路,也刻意避嫌不再去找他;至于史湘云就更不用说了,先前王夫人把话说的那么明白,她自然不好再与宝哥哥往来过密。   剩下三春当中,迎春木讷寡言、惜春崇佛尚道,也唯有一个贾探春有解劝宝玉的能力,偏她这几日又因为赵姨娘出师不利,自觉受了羞辱不愿见人。   至于宝玉身边的丫鬟们,虽也有几个识字的,但要让她们分辨出宝玉平常发痴所做的诗词,和这次参禅所做的诗词,究竟有什么不同,那就实在太为难她们了。   于是贾宝玉在家连悟了七八日的禅机,外界竟是毫无所察。   直到前两日皇帝传召,他仍是那副浑浑噩噩的样子,甚至嘟囔着什么‘我非俗世人,何拘俗世礼’,大有要抗旨不遵的意思。   袭人几个这才慌了手脚,急忙把他的异状禀报给了王夫人。   王夫人好说歹说,才哄着他去了宫里陪王伴驾。   因放心不下,回来仔细盘问了一番,结果被儿子君前失礼的事情吓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想要念两声佛号,感谢佛祖保佑。   可想到这事儿就是因参禅引起的,当下忙又把佛号吞了回去,拉着儿子苦口婆心的解劝。   连着两三日不见成效,这天傍晚她又专门找了薛姨妈来,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跟妹妹说了。   薛姨妈这才知道当日一出《醉打山门》,竟惹出了这样的风波,当下忙代宝钗自责道:“也怪宝钗,点什么《醉打山门》倒还罢了,偏又说起什么寄生草来,结果引得宝玉……”   王夫人找薛姨妈来,并非是想兴师问罪,闻言摇头道:“这和宝钗无关,是宝玉这孩子自己犯糊涂——唉,类似的事情也不是头一回了。”   薛姨妈这才放心了些,又道:“也不怪宝玉,我们老爷还在世的时候,就常说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小孩子家本就心性未定,一旦陷进去如何把持的住?”   王夫人听到这里,立刻攥住了薛姨妈丰润白皙的手腕,正色道:“所以才要有人从旁引导!如今林丫头与她生分了,云丫头又要避嫌,宝钗若再躲着他,他一个人形单影只的,可不就容易想东想西么?”   薛姨妈这才知道,姐姐找自己来是为了什么。   让女儿和宝玉亲近,她自然没什么意见,于是忙道:“她姑娘家家的,难免脸皮薄,缓些时日就好了。”   随后又忍不住好奇:“林姑娘倒罢了,这云丫头是因什么要避嫌?”   王夫人便把金麒麟的事情,以及史家后续的反应简单说了一遍,最后又道:“这不,今儿史家才传了准信儿来,托我们老爷把话点明了,好让焦家择日登门提亲呢。”   薛姨妈听说因为一场误会,焦顺竟又得了史家的青睐,不由得啧啧称奇:“这当真是巧了,云丫头自小带在身边的那只金麒麟我也是见过的,谁成想偏就与顺哥儿的凑成了一对儿!”   “听说是焦大给他的,说是什么祖上传下来的信物。”   姐妹两个正说着,外面就有人禀报,说是焦大爷已经到了,偏老爷正在出恭,故此想请太太示下,是先让焦大爷在偏厅里候着,还是请进来见见。   王夫人听说贾政在上厕所,脸上先就透出三分不虞来,嘴里却道:“畅卿也不是外人,等我这里准备准备,就把他领进来说话吧。”   说着,她自己先端正了身形,又催促薛姨妈整理仪容。   薛姨妈一面掩好襟怀,一面奇道:“姐夫一时不便,让顺哥儿在偏厅候着就是,这怎么还要来问姐姐?”   “这……”   王夫人面露迟疑之色,可想到妹妹毕竟不是外人,何况她也早想倒一倒这苦水了,便叹道:“你有所不知,老爷先前也不知从哪儿弄了些虎狼之药,初时还不觉什么,近来竟就伤了胃肠,每每如厕都要小半个时辰,下面人多半也是怕冷落了畅卿,所以才禀到了我这里。”   薛姨妈没想到无意间,竟打听出了这样的大瓜。   当下掩住双唇,美目笑的月牙仿佛,促狭道:“怎么说也是上了年纪,姐姐总要体谅姐夫一些,莫要他太过‘操劳’才是。”   “你胡说什么!”   王夫人在桌子上轻轻一拍,恼道:“他分明是在赵姨娘屋里操劳成疾,如今却偏要我来善后!”   薛姨妈这才知道误会了,讪讪一笑道:“是药三分毒,这等事总要发乎于情才是正理,姐姐正好借此管束管束,免得那小蹄子坏了姐夫的身子。”   说着,又故作神秘道:“我那里倒有几件新做的亵衣,都是外边罕见的样式,等明儿拿来给姐姐试试。”   王夫人其实早就惦记上她那些东西了,只是不好意思开口罢了,如今薛姨妈主动奉上,倒正应了王夫人的心思。   偏她面上还一脸嫌弃的样子,义正言辞的数落道:“我知道你自小就爱这些奇装艳服,只是如今身份毕竟不同,多少也该收敛些,不然若让外面知道了,那些赃心烂肺的小人们还不知怎么编排你呢!”   薛姨妈自是满口应承,至于改不改,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却说就在她们姐妹边整理妆容,边说些私房话的时候,焦顺也正跟一个小丫鬟,在廊下有一搭无一搭的闲扯。   这小丫鬟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生的唇红齿白面容姣好,更有一种特殊的明媚爽利感,让人瞧着就觉得她是个落落大方的。   因里面一直也没叫‘进去’,焦顺便随口兜搭道:“你叫什么名字,我瞧你有些眼熟,却又好像不是在这院里见过你。”   “大爷真是好记性!”   那小丫鬟笑道:“我叫小红,原是宝二爷屋里的粗使丫鬟,因这边儿少了人,才临时被调了过来。”   “原来如此。”   焦顺恍然点头,又顺势打探道:“方才传话那人说是有什么天大的喜事,你可知道究竟是什么喜事?”   “这我如何知道。”   却听这小红脆声道:“不过既是天大的喜事儿,也没有掖着藏着的道理,等您见了老爷太太自然就知道了。”   焦顺随后又与她闲扯了几句,难为她一个小姑娘竟是对答如流,言语间不乏讨好的意思,却又不会让人觉得是在趋炎附势。   不得不说,这贾宝玉院里还真是盛产人精。   “请焦大爷进来吧。”   这时里面有人扬声传唤,然后门帘左右高高挑起,焦顺忙抖擞精神进了堂屋。   就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他才突然想起身后这个小红,大概就是原著当中主动丢下帕子还是香囊什么的,借机勾引贾芸的那个俏丫鬟。   如今她莫名其妙的到了王夫人院里,这桩事情也不知还会不会发生。   一面想些有的没的,焦顺一面上前见过了王夫人、薛姨妈姐妹,然后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摆出一副恭恭敬敬目不斜视的样子。   王夫人也还罢了,宽衣大袖的瞧不出什么来,那薛姨妈纵然整理了仪容,但盘腿坐在床上,一手拄着炕桌身子微微前倾,依旧凸显出了巍峨乱颤呼之欲出壮观景色。   偏焦顺生的又魁梧高大——这两年多又长了两寸有余,将近一米八五的样子——这居高临下的一抬眼,实在是想不失礼都难。   王夫人隐约也觉察到了这一点,不由偏头瞪了妹妹一眼。   但薛姨妈自小和徐氏在一处,直把焦顺当成是后生晚辈,并不觉得有什么好避讳的。   见姐姐不开口,她便先笑着问了句:“你母亲最近可好,怎么也不见她去我那里?莫不是……就要跟我生分了?”   那中间隐去的部分,自然是担心徐氏是因为两家的亲事没成,所以恼了薛家。   其实这话当着王夫人的面说有些不大合适,不过薛姨妈一贯没那么多心眼,想到什么也就直接说出来了。   “姨太太误会了。”   焦顺下意识的抬了下眼,然后忙又垂低了,赔笑道:“我母亲是又跑去紫金街那边儿监工了,她老人家盼自己的房子盼了半辈子,如今想起一出是一出,连工部的大匠听了都头疼不已,我父亲又实在劝不住,就只能由着她了。”   听他说的有趣,王夫人和薛姨妈都笑了起来,尤其是薛姨妈笑的是花枝乱颤跌宕起伏,惹的焦顺差点又忍不住抬眼偷看。   他一面毕恭毕敬的,一面却暗自琢磨着,晚上必要让玉钏穿上那几件出自薛家的王夫人旧物,好生去一去心头邪火。   这时忽听王夫人道:“其实这回找你来,是有件天大的喜事。”   又是这话。   焦顺在心底打好了腹稿,只等王夫人提起探春的事情,就婉转的推拒掉。   不想王夫人却道:“也算是错有错招,先前因那一对儿金麒麟的事情,惹得外面议论纷纷,我和老爷原还想着去保龄侯府解释解释,不想史家祖上竟曾用这金麒麟定下一桩姻缘,后来因起了战乱,彼此就失散了,不想如今隔了数世又应在了你和云丫头身上!”   “这是天作之合,再加上史家也有意了去祖上遗愿,故此特意找了你的生辰八字请高人批卦,不想竟又是一等一的般配!”   “现如今保龄侯府有意结亲,只等着你们家托人登门做媒,这岂不是一桩天大的喜事?”   这一番话说出来,焦顺先是愣怔当场。   继而又觉得无比的熟悉,后来仔细一想,这不正是当初在别院里,自己随口编来哄骗史湘云的嘛?   到底是碰巧了让自己一语成谶,还是史家本就有意结亲,故意拿自己的谎话做由头?   不过无所谓了,能迎娶史湘云这位侯府千金,对他而言无疑是一桩喜事——虽然有些对不起正在攻略的林妹妹,不过活泼健康的史湘云,论出身相貌显然都更符合焦顺的胃口。   当下忙装作欣喜若狂的样子道:“这、这、我……小侄一切听凭世叔和婶婶吩咐!”   见他一时都有些语无伦次了,王夫人满意的笑了起来,自觉先前对焦顺的亏欠,终于算是有了弥补。   当下又道:“能帮的我和老爷自然会帮你,可这登门提亲的事儿,我们却不便出面——最好能找个与史家相熟,身份也足够的中人。”   说白了,荣国府还是怕担上‘家奴尚主’的名头。   焦顺略一沉吟,立刻就有了人选,于是请示道:“不知请神武将军冯唐冯大人出面,合不合适?”   这冯唐就是冯紫英的老子,当初焦顺为了对付军械司,特意向冯唐献上了‘军方代表’的妙计,使得冯唐狠狠赚了一笔云贵官兵的好感度。   现如今那些骄兵悍将迁转京营,对别人一概不服不忿,偏只冯唐能够辖制他们。   正因这份缘法,冯唐对焦顺一直都是另眼相看,还叮嘱冯紫英主动交好焦顺。   如今托冯唐出面做媒,他肯定会欣然接受。   “冯将军。”   王夫人略一思量,缓缓点头道:“他家与史家也是世交,虽不如我们亲近,倒也是个极妥当的人选。”   “那我明儿就去冯将军府上请托!”   焦顺迫不及待的敲定了这事儿,正要再次谢过王夫人传讯,忽听外面有人惊慌大叫:“不好了,老爷便血了!”   焦顺:“……”   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第三百零六章 齐【ye】聚【tan】大观园   因那小厮一声大喊,直惹得荣府后宅鸡飞狗跳。   后来经大夫诊治,说是体虚火旺干涩不通,大的问题没有,只是需要好生调养一段时日,众人这才齐齐松了口气。   因那大夫临走前,还特意叮嘱贾政暂时不要同房,贾政只觉得一张老脸都在焦顺面前丢尽了,干脆赖在床上闭着眼睛装聋作哑。   他摆出这副样子,焦顺自不好再拿话刺激他,于是特意将王夫人请到外间,把听自内府官员的消息转述了一遍。   这事儿王夫人其实早就知道,只是瞒着贾政罢了。   可如今既然传开了,再瞒着就不合适了,于是王夫人谢过焦顺,又表示等老爷的病略好些,自己就把这事儿告诉他。   随后她亲自将焦顺送到院门口,又托焦顺帮着在衙门里给贾政请了五天病假。   焦顺应承之后,便告辞回到了家中。   等把这些事情跟来旺、徐氏说了,两夫妻都是大喜过望。   他们给人做了三十几年奴仆,如今虽也富贵了,可面对这些豪门贵胄仍是存了自卑的心思,冷不丁听说儿子能娶侯爷家的嫡出小姐为妻,一时都有些忘乎所以,连说只要能攀上这门亲事,便倾家荡产也再所不惜!   若非焦顺死命拦着,徐氏甚至打算连夜准备上门提亲的礼物。   连邢岫烟听说史家有意嫁女,心下也是大松了一口气,暗道以后总算能坦然面对林妹妹了——焦顺就算是想要兼祧,总也要先等史湘云嫁过来再说。   这一家子喜庆,唯独焦大不怎么高兴。   他自觉身体越来越差,就盼着焦顺赶紧把媳妇娶进门,好给焦家生个嫡出的大胖小子。   偏史湘云如今尚幼,便及笄之后立刻谈婚论嫁,也还要等上两年,算上十月怀胎起码要三年后才能见到成果。   与之相比,焦大倒更中意大了三岁又一副好生养身段的宝钗,不过他也知道这事儿怪不得焦顺,于是两壶黄汤下肚就骂了宝玉一晚上。   转过天,焦顺就提前备好了礼物,准备下午直接翘班,好去神武将军府上请托。   这且不论。   却说这日上午,林黛玉在贾母屋里和宝玉打了个照面,虽见他恹恹的似有不妥,却也没有过度关注的意思,陪着老太太说了会儿话,就自顾自回了屋里。   紫鹃是跟着一起去的,回来却晚了足足两刻钟。   进门也是魂不守舍的,她好半天凑到黛玉跟前,期期艾艾的道:“姑娘只怕还不知道吧,宝二爷近来竟起了避世的念头,整日里写些什么‘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的,听说……”   她说到这里卖了个关子,原是想引的林黛玉追问,不想自家姑娘竟只是淡淡的听着,全然没有一丝半点的激动。   紫鹃心下失望,忙又继续道:“听说前几日去宫里见皇上,他竟都心不在焉的,可把袭人她们几个给吓坏了,后来太太亲自劝了几日都不见效果,想是须有一个他肯听、愿意听的人……”   “你多虑了。”   林黛玉突然打断了紫鹃的话,云淡风轻的道:“他这人优柔寡断,非得是山穷水尽方能大彻大悟,似眼下这般偶有所思,都用不着劝,只要和姐姐妹妹们顽笑起来,自然而然的也就抛在脑后了。”   她原就对宝玉心知肚明,如今又去掉了情侣滤镜,自然愈发的洞若观火。   紫鹃闻言大为沮丧,暗道姑娘如今宝二爷竟绝情至此,日后难道真要如了雪雁的意,落到焦顺手里不成?   一想到届时自己也要陪嫁过去,她就满心的不甘。   这时恰巧雪雁端了川贝枇杷燕窝羹进来,紫鹃忍不住横了她一眼,悻悻的去了外间。   雪雁有些莫名其妙,却也懒得理会,径自招呼黛玉道:“姑娘,这是我刚熬好的汤,您趁热吃两盅吧。”   林黛玉微微摇头,示意她先暂且放在桌上,随后起身走到书桌前,提笔写下‘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八个娟秀小字,凝视半晌,忽又用力团了丢进了纸篓里。   雪雁不明就里,却见缝插针的笑道:“瞧见姑娘写诗,我倒想起一件事情来,上回去探望邢姑娘,我见香菱姐姐几次欲言又止,多半是想提诗社的事儿。”   林黛玉莞尔一笑:“自来我只道云丫头专爱寻章摘句,如今才知世上竟还有人比云丫头更痴迷的。”   “可不是嘛!”   雪雁也笑:“上回香菱姐姐给姑娘倒茶,因听你们谈诗入了迷,茶水溢出来淌了一地才发觉——也亏是邢姑娘和焦大爷宽容大度,非但不怪罪她,反当是件雅事,还从外面搜罗了一大堆诗集辞典给她呢。”   前面说的还是邢岫烟,后半段却拐弯抹角的夸起了焦顺。   “你们若能像香菱一般,我指定也能这般大度,只可惜你们从不给我这机会。”   林黛玉随口打趣了雪雁一句,继而却陷入了深思。   因与宝玉彻底闹翻了,她便把起诗社的事儿忘在了脑后,如今想来,邢姐姐应该也是顾虑到自己的心情,所以再未提起此事。   邢姐姐也是爱诗之人,要不然先前也不会主动提出要起社了,她既对自己关爱有加,处处体谅自己的心情,自己却怎能因为一己之私,就坏了她苦心筹谋的诗社?   黛玉心下拿定了主意,当下吃了两盏燕窝羹,便领着紫鹃、雪雁寻到焦家。   见了邢岫烟之后,她刚要道明来意,不想就听堂屋里有个苍老的声音在咒骂着,虽听不大真切,但话里话外总离不开‘孩子’二字。   林黛玉登时就想岔了,只以为是在说有孕在身的邢岫烟,两弯罥烟眉往上一挑,小脸也迅速冷了下来。   邢岫烟知道她是误会了,忙解释道:“说来我们家里,正有一桩天大的喜事呢——保龄侯府打算把云姑娘许给我们爷!”   她先前也都是称呼云妹妹,如今得知史湘云要嫁过来,自然而然的就改了称呼。   林黛玉先是吃了一惊,随后恍然道:“怪道她这几日也蔫蔫的,多半是早就知道了。”   说着,又冲外面努了努嘴儿,狐疑道:“这莫不是冲着云妹妹来的?”   “这……”   邢岫烟苦笑道:“云姑娘毕竟还小,总要两三年后才能完婚,老人家担心自己看不见焦家嫡子出生,难免说些醉话胡话,妹妹千万莫往心里去——我们老爷太太,知道这事儿可都是高兴的不得了呢。”   “原来如此。”   林黛玉微微颔首,心说这老人家忒也不会看个眉眼高低,怪不得以他过往的功绩,还会在宁国府里落得人憎狗嫌。   这时一旁的紫鹃雪雁两个,心下却也颇不平静。   雪雁就不比说了,近来正努力促成姑娘和焦大爷呢,不想竟遭了这当头一棒,心里自然郁闷的紧。   至于紫鹃。   按说她得了这消息,应该十分欢喜才对,可实际上她听说史家垂青焦顺,要把云姑娘嫁给他之后,心里头就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什么要紧的物件。   ……   焦家托神武将军向保龄侯府提亲的消息,不几日便传遍了荣国府,因先前就有流言蜚语,下人们倒并不觉得诧异,反纷纷得意自己有先见之明。   姑娘们惊诧之余,又都向史湘云贺喜,嚷着要吃她的喜酒。   唯独迎春失魂落魄黯然神伤。   这天她正在家捧着《太上感应篇》发愣,忽然就得了消息,说是林黛玉和史湘云联名请大家过去,有顶要紧的事情要宣布。   迎春不明所以,忙领着绣橘匆匆赶到了老太太院里。   进门就见连同贾宝玉和邢岫烟在内,众姐妹正兴高采烈的议论着要起什么红梅诗社。   贾宝玉直激动的上蹿下跳,连说这才是正经事情,一时早把什么禅机忘了个干净。   因众人为了谁来做社长争辩不休,邢岫烟便表示:这诗社里总该有个德高稳重的镇着才成。   林黛玉立刻就提出要请李纨来做总裁官,旁人纷纷叫好,偏贾宝玉另有人选,极力向众人推荐妙玉入社,又大赞她的文才极好,诗中杂了一股出尘之气,使人解忧忘愁心向往之。   史湘云不由诧异道:“你什么时候又和她好上了?上回咱们去了栊翠庵里,她明明冷冰冰的,倒好似咱们高攀了她似的!”   贾宝玉连忙解释:“她只是心性高洁,不喜热闹罢了,内里实是个热心肠,前两日我在栊翠庵附近凑巧撞见她,她因见我满脸苦闷,便随口开解了我一番——其中有些道理,我竟是闻所未闻,当时便觉得茅塞顿开。”   说着,这呆子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道理,竟又发起痴来。   薛宝钗因想起姨妈的托付,生怕他又陷在这里面,忙佯怒道:“你这话是什么道理,难道独她品行高洁,我们就都是俗人了不成?”   史湘云也跟着叉腰质问。   唬的贾宝玉连连摆手,表示自己绝没有这个意思,偏他一转头又躬身冲邢岫烟笑道:“这事儿只怕要还着落在邢姐姐头上,毕竟你和她是故交好友,彼此……”   “宝兄弟高看我了。”   邢岫烟有些冷淡的打断了他的话,摇头道:“她因嫌我自轻自贱,几次登门都冷嘲热讽的,倒是宝兄弟偶然闲逛,竟就能蒙她放下身段指点迷津,足见彼此投缘。”   但只是碰钉子也还罢了,主要是邢岫烟明明已经把宝玉过往的事迹——尤其是莽撞糊涂害死金钏的事情,全都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妙玉,妙玉却仍是对其另眼相看。   而自己迫于无奈给焦顺做妾,在妙玉眼中就成了自甘堕落之举。   十年贫寒相知相守,宁不如荣国府的红粉公子一面之缘,偏她还满口的众生平等无贵贱之分,便邢岫烟再怎么宽容大度,也禁不住心生寒意。   贾宝玉没想到会在邢岫烟这里碰壁,一时正尴尬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众人却突然得了贾政传召。   他还以为偷偷起诗社的事情‘发了’,当场吓的魂不附体抖若筛糠。   结果到了贾政屋里,才知道是元春怕大观园就此封存荒废了,特意下旨让宝玉和众姐妹搬到院子里去住。   宝玉登时又浊气下沉喜上眉梢,贾政见他忍俊不禁的样子,板起脸来就要呵斥,旁边王夫人忙轻咳了一声。   贾政这才想起宝玉近来闷在家里,小小年纪竟起了避世的心思,自己若再催促他读书,只怕愈发惹得他起了逆反心理。   若放在往日,打上几顿就好了。   可如今他三不五时就要进宫面圣,若还不等纠正好三观,就先在皇帝面前闹起来,却如何是好?   当下忙放缓了语气,强笑道:“你如今年纪也大了,寻师访友的事情也该学着做,不要整日里闷在家中死读书——只是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少去,那一起子混朋狗友更要少交!”   贾宝玉一时只以为听岔了,直到贾政又冷哼了一声,这才急忙恭声应了。   瞧他这浑浑噩噩的,贾政愈发放心不下,等打发走众人之后,又专门找来宝玉的奶哥哥李贵,叮嘱他把宝玉每天的行止报给自己。   而另一边儿,王夫人也专门把李纨找了来,表示大观园里若没个正经管事儿的,她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因此想让李纨也住进大观园里,替自己管束着宝玉和这几个妹妹们。   说完之后,王夫人想了想,又刻意叮嘱道:“姑娘们如今也大了,往后有些事情也要提防,不好再像从前一般没个忌讳——先前这府上就闹出不少乱七八糟的闲话,你们别院里可万不能再这般了!”   李纨自是满口应了,宣称必要让大观园海晏河清!   结果搬进大观园的第二天,李纨便与焦顺在红香圃里大战了三百回合。   事后,她也好奇焦顺是怎么摸进院子里的。   焦顺却不肯吐露杨氏的存在,只说是山人自有妙计,又试探李纨身边可有‘银蝶’一般的人物,免得日后联络起来百般麻烦。   于是没几日功夫,焦顺又在藕香榭里,半推半就的收用了素云。   自此,外有杨氏为援,内有素云接应,焦顺夜入大观园竟似探囊取物一般。 ###第三百零七章 宴尽、缘散   自大观园开门迎客始,匆匆又过了七八日,一晃到了二月十六。   这日赶上焦顺休沐,原想去史家商量商量‘下聘’的事儿,谁知一早冯紫英就下了帖子请他和宝玉、薛蟠吃酒。   因先前托了神武将军冯唐做媒,欠下了冯家的人情,这场酒自然不好推辞。   于是三人花了些功夫在荣府凑齐,风风火火的赶奔冯紫英家中。   等到了冯府,就见冯紫英、卫若兰还有半生不熟的公子哥儿,正伴着莺歌燕舞在厅里说笑谈天。   薛蟠见状好生羡慕,连道还是神武将军开明,任凭冯紫英在家弄这么些粉头也不说什么。   “你这憨货!”   冯紫英闻言笑骂:“原是取乐的事儿,听你这一说倒像是我家坏了门风似的——我平时也不敢如此,这不是焦兄弟和宝兄弟来了么,我也是沾了他们的光才敢放肆一回。”   焦顺也笑:“原是该我做东的,不想倒被冯兄抢了先,偏还选在你们府上设宴,我就是想抢着会钞,也没处找收钱的所在。”   众人闻言都笑。   这时卫若兰将三杯酒摆在桌上,招呼道:“兄弟们能聚在一处乐呵就好,管是谁的东道?不过你们来得迟了,必要罚酒三杯才能入席!”   旁边两个公子哥也跟着起哄。   焦顺还没说什么,薛蟠却先不干了,他倒不怕吃酒,就是觉得这酒吃的冤枉。   当下忙分辩道:“这可怪不得我和焦大哥,是宝兄弟他……”   正说着,贾宝玉竟二话不说自斟自饮的连干了三杯。   冯紫英等人不明所以,见状齐声喝彩,都道宝兄弟这才叫爽利呢,不似薛大脑袋斤斤计较。   唯独焦顺知道他这是在借酒浇愁。   盖因刚搬进大观园后没多久,就正赶上林黛玉生日【二月十二】。   因内外隔绝少了拘束,加之贾政、王夫人有意放纵,这贾宝玉在大观园里呼吸了两天自由香甜的空气,一时又有些忘乎所以起来,竟大着胆子想要和林妹妹破镜重圆。   可林妹妹想要的是一个确定的未来,至少是一个能看到希望的未来,贾宝玉却只想着在别院里蒙起头来得过且过。   结果不用说,他自然又碰了一鼻子灰。   不管是因为什么,贾宝玉抢先自罚三杯,焦顺和薛蟠自然也只能跟着照做。   好在是低度甜酒,倒也不至于难以下咽。   焦顺把酒杯放回桌上,环视着周遭纳闷道:“我以为你肯定请了柳兄弟呢,原本还想着打听打听,看他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去欧罗巴游历——怎么,难道北静王不肯放人?”   冯紫英摇头道:“他那性子,怎肯受王爷拘束?”   随后又含含糊糊的表示,因有些别的缘故,今儿就没打算请柳湘莲来。   因听出其中似有什么隐晦之处,焦顺也便识趣的没再问,和薛蟠彼此推让着入了席——至于宝玉,因他一脸幽怨阴沉的,连刚才喝彩喊好的卫若兰等人也都瞧出了不对,自然没人敢去招惹他。   桌上刚闲话几句,门帘忽然又是一挑,从外面走进个面如冠玉身形娇小的俊俏公子,只见他紧走几步冲桌上打了个罗圈揖,满脸歉意的道:“蒋玉菡来迟一步,还请诸位勿要怪罪。”   “蒋老板不必多礼。”   冯紫英笑着摆摆手,又为席间众人一一介绍,只说这红粉公子名唤蒋玉菡,是最近名噪京城的红角儿。   焦顺登时恍然,心道怪不得没请柳湘莲,原来是忠顺王的‘私宠’要来做客。   他对戏子没什么兴趣,更不想沾染上忠顺王这个粪坑,故此冷着脸,刻意摆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   但薛蟠和宝玉就不一样了,两人四只眼睛几乎就钉在了蒋玉菡脸上——不得不说,这表兄弟两个的审美观是出奇的一致。   因蒋玉菡补上了最后一块拼图,连带的贾宝玉也暂时忘了忧愁,席间自然是歌舞升平谈笑尽欢。   又因这席间几人一多半都是将门出身,话题不知不觉就扯到了最近疯传的,朝廷有意从茜香国正式撤军的事情上。   前年战后,朝廷其实就已经撤回了一大半的远征军,但仍有近两万官兵驻扎在茜香、身毒边境以防异动。   因时日渐久,官兵们思乡情重,负责提供后勤补给的茜香国,也有些不堪负重,朝中便有人提议,趁着两国互派大使的机会,不如将远征军全数撤出茜香国,以示我方永久和睦的诚意。   这种主动示弱的行事风格,自然不得军二代们待见,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对此是口诛笔伐大加指责。   他们说的上头,宝玉却听的无趣,干脆找了个机会,表示要去方便方便,路过蒋玉菡时又偷偷使了个眼色。   蒋玉菡心领神会,忙也起身跟了出去。   卫若兰瞧见这一幕,原是有心提醒宝玉,这忠顺王的禁脔万万招惹不得,可却被薛蟠胡搅蛮缠的拦了下来。   却说那二人在外面对答几句,竟是相见恨晚,宝玉扯了扇坠相赠,那蒋玉菡则是扒下内衣上的汗巾系带作为还礼。   错非是有小厮路过,惊动了这一对儿‘野鸳鸳’,只怕四只眼睛都要钉死在对方身上,再也拔不出来了。   等两人心照不宣的回到席上,却发现方才的话题还没说完,不过方才是冯紫英等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如今却都乖乖伸长了脖子,看焦顺拿筷子在桌上比划。   这一年多里,焦顺差不多通过木材、药品、香料的生意,差不多赚了能有七八万两银子。   为了保持这条财路始终畅通,自然免不了要和云贵将官们联络感情,听他们说的多了,再加上工部自有的消息渠道,以及从后世得来的皮毛,所知所得自然远不是几个纨绔能比的。   他一开始也不说撤军是对是错,直接拿筷子夹了各色凉菜,在桌上简单摆出了茜香国山川地形图,又如数家珍的指点着各处的险要,将何处该架桥、何处要应驻兵、何处需有驿站,分析的头头是道。   说的差不多了,他这才点题:“若依着我的意思,因茜香国境内补给不畅,撤军是必须要撤的,但没必要全撤,更没必要直接撤回云贵。”   说着,他指了指‘地图’上其中几处:“不妨先把队伍撤到这几处,减轻茜香国后勤压力的同时,驱使战俘【乌西人只赎回了本国军人,却对被俘的身毒仆从军不闻不问】在两国之间修桥铺路。”   “这样一来可以拉拢茜香国的民心,弥补因供输前线引起的民怨;二来只要疏通了这几处咽喉要道,再设置少部分驻军作为保障,日后不管是乌西人卷土重来,还是茜香国内部不稳,朝廷大军都能直指腹地!”   听他一番讲解,冯紫英沉默半晌,忍不住摇头叹道:“先前父亲骂我不该妄议朝政,我心里还颇不服气,如今听畅卿兄的高见,才知道自己是坐井观天夜郎自大。”   卫若兰等人也纷纷感慨,怪道焦顺与众人年纪相仿,就能凭一己之力名动京城,而自己等人仗着家中荫庇,却也只能做个庸庸碌碌米虫。   因都是将门出身,能和冯紫英凑在一处的,多半也是胸怀壮志的——虽然眼高手低的居多——自然明白山川地理的重要性,虽不觉得日后会去东南边陲打仗,却还是下意识细问彼处详情。   然而贾宝玉却听不下去了,笑着打岔道:“我家中近来喊‘杀’之声不绝于耳,如今好容易到了外面,可不想再听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了,咱们还是行个酒令吧。”   “你哄哪个?”   卫若兰先就不乐意了,质问道:“我们早听薛大头说你住进了省亲别院里,举目尽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偌大个园子唯你一人独雄,却哪来的什么喊杀之声?”   话音未落,旁边就有人闹着要罚宝玉的酒。   “我哪敢哄骗诸位兄长。”   贾宝玉苦着脸一指焦顺:“全因焦大哥最近做了一副名唤‘三国杀’的牌戏,姐妹们闲时常拿来解闷,那牌戏里面最多的就是‘杀、闪’二字。”   众人闻言忙细问究竟,等听说了大致的规则,不由都起了兴致,恰巧酒宴也差不多了,冯紫英干脆提议去荣国府里打牌取乐,登时引得一呼百诺。   宝玉因想着能和蒋玉菡多接触接触,自也是欣然从命。   于是众人分乘了七八辆大车,又浩浩荡荡回到了荣国府里。   ……   与此同时。   贾芸正一脸晦气的走在奉公市里,眼见到了东市口,他站住脚正犹豫该往何处去,就见两三辆大车在身前不远处停了下来,上面有人招呼道:“这不是芸兄弟么?怎么今儿如此得闲,有空来这奉公市里逍遥?”   说话间,那人跳下马车笑盈盈的走向了贾芸。   这人却是贾芸的同族兄弟贾芹,因不知怎么走通了王熙凤的门路,得了管家庙的肥缺,在小一辈儿旁支里分外猖狂。   不过他在贾芸面前,却不敢摆出猖狂嘴脸。   毕竟贾芸如今是焦顺身边的红人,连政老爷都对他另眼相看,等三五年历练出来,捐了官补上缺,没准儿又是一个贾雨村、焦畅卿!   故此他到了贾芸面前,便连称择日不如撞日,既然碰巧在这奉公市里遇见了,兄弟两个必要好生喝几盅才成。   贾芸素知他的为人,自然不肯与他多做纠缠,忙推拒道:“我刚在舅舅哪儿吃过饭了,改日吧,改日有机会我做东请哥哥吃酒。”   因提起舅舅,他又不自禁的皱起了眉头。   那贾芹惯会察言观色,再加上近来听了不少风声,当下便猜到了他心事,不由笑道:“兄弟若遇到难处,去求尊长做主也就是了,何苦自寻烦恼去钻这牛角尖儿?”   “尊长?”   贾芸重复着这两个字似有所悟。   却原来他有个舅舅名唤卜世仁,当真是人如其名,人事儿半点不干。   因先前贾芸家里落魄,两家几乎断了往来,偶尔见了面这舅舅舅妈还要对贾芸母子冷嘲热讽。   但自从贾芸跟了焦顺,又得了贾政的青睐之后,这舅舅的态度就一天一个样,最近更是一门心思要把女儿银姐儿嫁给贾芸,好来个亲上加亲。   若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也还罢了,偏这卜世仁甜言蜜语哄的贾芸母亲动了心,这做儿子又不敢违抗母命——尤其他还是母亲独立拉扯大的——近来直愁的头都大了。   如今得了贾芹指点,他略一迟疑,便干脆寻到了焦家,想求焦顺给指一门亲事——焦顺既是他的恩主,名义上又是长辈,说是尊长并不为过。   既是尊长出面帮自己保媒,母亲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不想等他到了焦家却扑了个空,说是和宝二爷、薛大爷出去吃酒了。   贾芸正欲失望而归,就见李贵一阵风似的跑了来,说是宝二爷、焦大爷领着客人回来,催着让把那劳什子的‘三国杀’拿去。   仆妇忙去东厢拿了牌戏盒子,刚要交给李贵,却被贾芸截了胡。   “好哥哥。”   他冲李贵笑道:“我正有事要求焦叔叔,这个巧宗你就让给我吧,等明儿我请你吃酒道谢。”   李贵因是宝玉的奶兄,在荣府里也算颇有些体面,但也不好得罪贾芸这样出挑的旁支子弟,忙笑道:“哥儿说哪里话,我还乐得能清闲呢。”   贾芸遂捧着牌戏,按照李贵的指引,寻到了内仪门左近的花厅门前。   他正要进门,不想对面突然走来个提着食盒的小丫鬟,瞧形貌正是当日故意丢帕子的小红。   “这不是芸大爷吗?”   贾芸一时有些尴尬,真不知该如何面对,那小红却像是没事人似的打了个招呼,又举着食盒道:“太太让送了醒酒汤过来,我先进去了。”   说着,自顾自的进了厅里,不多时又退了出来。   贾芸目送她远去之后,这才满面堆笑的送了牌戏进门。   趁着宝玉口沫横飞,为众人讲解规矩的时候,贾芸把自己近来的烦恼,一五一十的跟焦顺说了。   焦顺听完不由心生感慨,他自己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还只是个懵懵懂懂的家生子下人,谁能想到这才两年半,就聘了侯爷家的千金,甚至连国公府的旁支都跑来找自己做主指婚了。   当下问道:“你可有什么条件?”   贾芸听这意思,就知道焦顺是应允了,忙喜不自禁的道:“旁的也没什么,只消门当户对,家里是正经过日子的就好!”   顿了顿,又补充道:“再就是身体康建些,能给家里开枝散叶。”   啧~   听这要求,他与那小红基本就绝缘了——身份高低且不论,那小红生的娇俏玲珑,和好生养三字可半点不搭边儿。 ###第三百零八章 下聘   因在冯紫英家中和蒋玉菡一见如故,贾宝玉仿佛焕发了第三春【算上秦钟】,一扫连日来的颓唐,几乎日日都兴高采烈的往外跑。   偏贾政和王夫人近来又刻意放纵,于是他愈发成了脱缰的野马,十天里倒有八天在外面飘着,大有‘三扁不如意,散发弄圆舟’的意思。   不过三月初九这日,他倒是乖乖的留在了家里。   盖因在荣国府逗留了半个多月的史湘云,终于是要回转家中了。   这天一早,众姐妹簇拥着史湘云出了大观园,边往二门夹道去,边听她板着指头算日子:“等十三、最晚十四我就回来,反正肯定误不了十五的诗会!”   她说到这里,拿指头挨个点了一遍,板起脸道:“我不在的这几日,你们可千万不能偷懒!上回咱们准备的就仓促,又赶上宝哥哥和林姐姐闹了一场,说是诗会,大半文字竟还比不上寻常所得,当真可惜了同德堂的洒金笺!”   听她提起自己和宝玉的冲突,林黛玉没好气的横了湘云一眼,调侃道:“这还没过门呢,先就心疼上了?”   说着,对一旁的李纨道:“亏是这月十二下聘,要是搁在上个月,邢姐姐那五百张洒金笺,只怕都要被她换成桑皮纸了。”   众人闻言都笑的花枝乱颤,也纷纷跟着打趣。   这个道:“都要许人了,还这么着三不着两的,仔细别让你婆婆听了去!”   那个说:“你快放心的去吧,就算你不回来,我们也要殚精竭智的写几首好诗出来,到时好给你压在箱底当嫁妆使!”   却原来史湘云这次回家,就是去候着焦顺正式登门下聘礼。   被姐妹们你一句我一句的打趣,又搂搂抱抱的笑成了一团,史湘云不禁红涨了小脸,跺脚啐道:“呸,你们都不是好人,说的好像谁没有这一日似的——等你们定亲时,瞧我怎么笑话你们!”   众人见她羞恼,反笑的更厉害了。   直到临近二门夹道入口处的垂花门,姐妹们才收敛了些,挨个在那门前与史湘云送别。   说来彼此也不是头回离别,何况史湘云也说三五日就能回来,但因她这回一去,日后就是有了归宿的人了,众人莫名总有些异样感,送别起来自然也就更加依依不舍。   好容易众姐妹都互诉完衷肠,一直缀在后面的贾宝玉也终于到了史湘云面前,看着自小熟悉的容颜,他张了张嘴,眼泪却先不争气的淌了下来。   “宝兄弟这又是闹什么?”   李纨见状,忙压着嗓子呵斥道:“快把那猫尿擦了,大喜的事情,让人瞧见像什么?!”   贾宝玉抬手拿袖子去擦,眼泪反倒越擦越多,嘴里也挂了哭腔。   眼看再这么下去,还不知要闹出什么来,薛宝钗上前递给他一张帕子,笑道:“宝兄弟莫不是糊涂了,别说眼下不过是定亲,就真成了亲也断不了往来——尤其焦大哥是个大度的,连邢姐姐都不曾拘束,云妹妹过了门就更不用说了。”   探春也跟着劝,两人好容易哄好了贾宝玉,这才簇拥着史湘云上了轿子,颤巍巍的出了垂花门。   这时贾宝玉才收了悲声,幽幽叹道:“小时候整日盼着她来,只以为大了就能自己做主了,谁成想……唉!”   “哼~”   林黛玉闻言冷笑:“说的倒是情真意切,可二爷近来天天在外面飘着,也不知究竟做些什么,明明云丫头才是客,倒成了她整日盼着你回来!”   贾宝玉脸色一僵,讪讪的没了言语。   他自不好意思说,自己最近整日在外面就是为了避开黛玉、湘云,更不好意思说自己到底在外面做些什么。   “妹妹慎言!”   李纨却忙拉住了林黛玉,冲着史湘云远去的方向努了努嘴:“云妹妹眼见就要定亲了,日后可不好拿这些话来说笑。”   说着,又招呼众人道:“都回去吧,个人好生想想有什么题目,等十五诗会的时候每个人都要出一题才成。”   原本贾宝玉还想着让妙玉来做这‘红梅诗社’的总裁官,不过因为李纨入驻大观园成了监管人,这总裁官自然非她莫属。   如今见她发了话,众姐妹们便又说说笑笑的,转回了大观园里。   ……   一晃到了三月十二。   天刚蒙蒙亮,焦顺骑着高头大马,前面鸣锣开道,后面跟着三十六抬的彩礼,浩浩荡荡的赶到了保龄侯府。   几个本家宾相将焦顺迎入府门,其中三十二抬摆在院子当中,另有单独四抬按照他的意思,先行送到了史湘云面前,随后又有管事的捧了礼单,飞也似的呈给保龄侯史鼐过目。   期间那些冠冕堂皇的俗礼且不细表。   却说焦顺终于被领到大厅里之后,就有个十一二岁的圆脸少年悄默声凑到近前,扒着门缝探头往里窥探。   待看清楚焦顺的身量相貌,他不由纳闷道:“这个便是姐夫?不说是个文官么,怎么生的如此魁梧?”   这少年正是史鼐的次子史腾。   听他这般说,跟在后面的丫鬟也好奇的偷瞄了一眼,随后不以为意的道:“给姑爷保媒的是神武将军,想必是文武双全呗——二爷可别忘了,咱们前阵子瞧的那出‘工戏’里,打仗用的火枪火炮全是姑爷管着造呢!”   听到火枪火炮四个字,史腾圆圆的小脸上登时写满了亢奋,激动道:“那我去跟大姐姐说一声,让姐夫给我弄两杆好枪,要能猎熊的那种!”   说着,撒丫子就往后宅跑。   这时史湘云也接到了那四抬礼物,好奇的拆开来打量,发现其中一抬是各色精巧玩物,一抬是市面上少见珍品诗集,还有一抬是同德堂出品的文房四宝,最后一抬,却是两百柄小巧精致的团扇。   旁的也还罢了,弄这么些团扇做什么?   史湘云好奇的拿起几柄细瞧,却发现那团扇中间留白,两侧边缘和底部绣着山水花鸟日暮月夜等各色景致,角落里又用梅花花瓣拼成的‘红梅诗社’四字。   这下史湘云登时恍然,原来是专门为诗社准备的!   想到姐妹们若有好诗,正好可以提拓在应景的团扇上,又雅致精巧又方便展示,史湘云不觉便嘴角微翘,暗道亏他如此用心,竟专程给自己准备了这些东西。   先前她对于自己要嫁给焦顺,也说不上是喜是悲,不过是抱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心思罢了——而现如今感受到焦顺对自己的体贴重视,却是隐隐对这桩婚事多了一丝丝的认同感。   “什么东西,让我瞧瞧!”   正捧着扇子出神儿,斜下里忽然有人劈手夺过,翻来覆去的打量——却正是方才在大厅门口偷窥的史腾。   “做什么?快还给我!”   见是素日里专爱捣乱的堂弟,史湘云柳眉倒竖,又劈手夺了回来,仔细小心的放回了礼盒里。   “嘁,不过是几把扇子,有什么好宝贝的?”   史腾吐了吐舌头,眼珠一转,忽然刮着脸道:“我知道了,大姐姐方才呆愣愣的,必是在想男人!羞羞羞,姐姐想男人了!”   “你、你瞧我不撕了你的嘴!”   史湘云羞怒,扑上去就要教训堂弟,史腾却一矮身躲过,满屋子乱窜乱嚷。   “咳,腾儿、湘云。”   姐弟两个正闹的不可开交,忽听门口有人干咳了一声。   两人齐齐望去,却见来人正是史鼐的元配夫人吴氏,史腾登时如同猫见了老鼠一般彻底蔫了;史湘云虽好些,却也急忙敛去了表情,恭恭敬敬的叫了声‘婶婶’。   这吴氏先让丫鬟领走了儿子,一转脸却是对史湘云笑的合不拢嘴,顺手摸出帕子给史湘云擦了擦鬓角,嘴里埋怨道:“瞧你,倒春寒还闹了一头的汗,这要是着了风可怎么得了?”   她说的亲热,史湘云却僵在了当场。   前年就因为史湘云教训史腾时,被她拦下拉偏架又冷嘲热讽的,婶侄两个大闹了一场,史湘云愤而出走荣国府。   当时史鼐夫妇被老太太叫去呵斥了一通,明面上看是吴氏输了一阵,可孤苦伶仃的小姑娘,又如何斗的过当家做主的妇人?   这两年明里暗里,湘云没少受她的挤兑,两人甚至连貌合神离都算不上。   如今她突然一改先前的嘴脸,摆出这么亲热的架势,着实让史湘云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史湘云到底也是个聪慧的,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这个时候能让她改变态度的,恐怕也就只有焦顺了。   更确切的说,是焦顺的送来的聘礼!   事情也果然不出湘云所料,吴氏先是拉着她扯东扯西了一大堆,又是忆苦思甜又是拐弯抹角道歉的,最后才终于道明了来意:“我原当他那三十二抬有些微薄,不想你这未来夫婿当真豪奢大气,竟把‘天行健’的半成干股转到了你名下!”   说到这里,她满眼放光的抬起双手,比出七根指头来:“听说一年光是分红,就足有这个数!”   史湘云只知道‘天行健’是焦顺牵头,帮荣国府弄起来一家铺子,而且似乎很赚钱的样子。   可半成干股又能分到多少?   于是猜测道:“七百两?”   “那够什么的?!”   吴氏眉毛一挑,夸张的道:“是足足七千两银子!”   说到这里,她欢喜的嘴都合不拢了。   倒也不能怪吴氏如此见钱眼开,史家本就是驴粪蛋表面光,偏前阵子史鼐为了谋一个肥缺,倾尽家财四处疏通,甚至外为此欠了不少人情、亏空。   原想着以他的爵位,只要补了缺,必然是一省的要员,届时都不用等赴任,本省士绅放在京城会馆里的心腹耳目,自然就把白花花的银子送上门了。   可谁成想他莫名其妙成了什么驻欧罗巴大使,那鸟不拉屎的去处哪有什么士绅,又何来什么驻京会馆?   这一注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错非是前阵子得了贾政的接济,险些连盘缠都凑不出来。   然而史鼐倒是有盘缠上路了,可等他远赴重洋之后,失去了顶梁柱的一大家子老弱妇孺又该靠什么生活?   为此,夫妻两个是整日整日愁的睡不着觉,眼睛的都给熬红了,瞧谁都像是该宰的肥羊!   之所以会顺水推舟把侄女下嫁给焦顺,也是存了有枣没枣打三竿子的心思,想着对方出身低微,要高攀侯府,自然只能多给聘礼、少要陪嫁。   可也万没想到,焦顺竟就祭出了这样的大手笔!   一年七千两银子的分红,这比保龄侯府所有进项加起来都多了!   若能拿下这笔银子——甚至有一半都成,夫妻两个也就再不用发愁生计了!   不过……   这银子却不是给保龄侯府,而是专门放在史湘云名下的。   故此也难怪吴氏会放低身段,对一向被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侄女卑躬屈膝了。   好话说尽之后,她也终于图穷匕见:“家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这些银子我和你叔叔肯定不会昧下你的,只是暂时拿来应应急,等你叔叔从乌西国回来,自然会把积欠你的给你补上。”   听她果然在打这银子的主意,史湘云一时也有些慌了手脚。   她可比不得贾宝玉那般富贵闲人,对银子多寡几乎全无概念。   她清清楚楚的知道,这七千两银子对自己、对现在的保龄侯府意味着什么!   可正因如此,她一时才不知该如何处置。   若这府里只有吴氏,她估计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可这府里还有自己的兄长弟妹,还有自小跟在身边的丫鬟、奶妈,父母留下的旧仆……   偏她又是重情重义的。   犹豫再三,只得道:“论理我的银子就全贴补给家里,也是应当的,可这毕竟……婶婶且等上几日,等我回了荣国府托邢姐姐问问那边儿,看他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不然稀里糊涂的处置了,人家问起来可如何是好?”   这话吴氏也挑不出毛病来。   她固然恨不能直接吞了这笔银子,但焦顺如今也不是吃素的,何况还碍着贾政和神武将军冯唐的面子。   于是只得强笑道:“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顿了顿,又狐疑道:“你说的这邢姐姐又是个什么人?”   等湘云介绍了邢岫烟的身份之后,吴氏却又陡然起了警惕,连道:“她若生了儿子,日后怎肯和咱们一条心?你千万防着些,最好能与顺哥儿面谈!” ###第三百零九章 凤姐见财起意、湘云力承因果   匆匆又是几日,转眼到了三月十四。   因下月工读生们就要来工部实习了,焦顺这几日都在铺垫此事,明面上逐一获得了各司郎中的首肯,暗地里则和各处匠官达成了攻守同盟。   前者只能是他亲力亲为,后者则由刘长有师徒穿针引线。   焦顺倒也不指望着匠官们刻意优待工读生,但实习期间吃苦受累,乃至被排挤打压都成,就是不能坐视工读生受人折辱!   因为工读生们吃苦受累被打压,对焦顺并无什么实质的影响,甚至还能斩断他们向读书人靠拢的妄念,进而促使工读生们紧密的团结在他焦大人麾下。   而任由工读生们受人折辱,却会伤到焦顺的颜面,更不利于他抬高匠人地位的初衷。   这个要求并不为过,何况要对上的也只是书吏、帮办,故此匠官们都是踊跃争先,抢着保证一定会看顾好主事大人的‘门下’。   说起来,最初工部的那些匠官们,对焦顺的认同度其实并不怎么高。   虽然焦顺得到皇帝超拔进入工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搞出了充气轮胎,可在匠官们看来,他身上最鲜明的标签仍然是出身豪奴,而不是什么手艺人。   这也是一开始刘长有师徒,非但没有主动向焦顺投效靠拢,反倒给前任司务厅主事通风报信的根源所在。   但经过这一年多来,焦顺一方面展露出在工业上的独到见解,一面身体力行不遗余力的抬高工匠地位,匠官们对其的认同程度,自然也就与日俱增。   而年前推出样板戏——外面通常将其称呼为‘工戏’——更是将匠官们对其的认同程度,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趁此东风,焦顺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种基于认同感的情绪巩固下来,在工部组成一个以他为核心的利益共同体。   当然了,现阶段即便所有匠官都能够凝聚共识,团结在他焦某人的大旗之下,想要借此抗衡根深蒂固的文臣集团——哪怕只是工部的文官集团,也完全是痴人说梦。   好在焦顺如今还年轻,未来也还有无限的可能。   总之,这天上午焦顺和刘长有仔细的核对了一番,新进制定下来的实习章程,先是总结了出几条不足缺憾,然后逐一研讨出了相应的解决方案。   到了下午,他又应军械司之邀,出席了新式火枪的阶段性研讨会。   在焦顺‘高瞻远瞩’的引导下,经过将近半年立项、研发,基于杂工所的密闭弹仓技术,所研发的连发式步枪已经初步定型,甚至试制出了几件样品。   但目前还只是内坊大匠们精工细作的产物,距离真正的量产还有好一段路要走。   傍晚散衙之后,焦顺又转去顺天府附近的鼎香楼,赴了贾雨村的约。   贾雨村如今是顺天府同知,正四品的官阶,但论实权反不如焦顺这工部大总管,况他一贯又放的下身段,所以打起交道来倒比贾政轻松惬意不少。   只是焦顺隐约记得这人是个两面三刀的,面上虽也亲热,实则却对其暗藏警惕,从不肯与他有什么实际上的瓜葛,真论起来,两人也不过是酒肉朋友罢了。   酒酣宴散。   焦顺回到家中,把官袍、靴子分别甩给玉钏、司棋,又吩咐香菱端了醒酒汤来,便歪在床上枕着邢岫烟的大腿,把耳朵贴在她隆起的肚皮上听胎心。   偶尔感觉到孩子踢腿伸胳膊的,他便要大惊小怪一番,直逗的邢岫烟捧着肚子咯咯直笑。   等焦顺喝了半碗醒酒汤,瞧着又清醒了些,邢岫烟这才道:“今儿中午史姑娘来了,说是来借那三国杀的,可这当口她原该避讳着,何况我瞧她吞吞吐吐的,似是有什么话想说又不好意思开口。”   焦顺对此倒并不奇怪,一面把已经捂热了手,顺着邢岫烟隆起的肚子往上攀爬,一面懒洋洋的考校:“那你觉着,她是遇见了什么为难事儿?”   “这……”   邢岫烟其实早有猜测,但还是假装冥思苦想了半天,这才迟疑道:“才刚下了聘,这当口若说有什么难处,还跟咱们家有关,多半应该是为了那半成干股吧?”   一面说着,一面又红头胀脸的护住了心口,羞道:“爷,使不得。”   “都五个月大了,只要小心些就不打紧。”   焦顺试图劝说她就范,可惜却一如既往的没能得逞,只好悻悻的收回了手,把目光转向了司棋、香菱、玉钏三人,想着是抛色子决定,还是让她们互相猜拳。   同时嘴里又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且先不用急,她若不提咱们就装糊涂,若提起来就照着先前商量的搪塞几句,吊一吊保龄侯府的胃口。”   别人都以为史家这回是吃了闷亏,但在焦顺看来,这欧罗巴公使大有可为。   如今夏国与欧罗巴之间的海运贸易,其实已经相当发达了,但基本上是来而不往——夏国商人大多都是不出海的坐商,只在国内收集货物,等着西洋商人万里迢迢过来采买。   这种模式有弊有利。   因鞭长莫及,焦顺原本也懒得去管,但既然做了史家的姻亲,倒不妨趁机从中捞些好处,顺便也做个人情,继续刷一刷史湘云的好感度。   ……   却说中午史湘云从焦家出来,忍不住就自怨自艾起来。   吴氏虽提醒她,要小心已经怀有身孕,又颇受焦顺宠爱的邢岫烟,但史湘云却并不觉得邢岫烟会是那等背地里了算计人的毒妇。   所以打定了主意,仍是要通过邢岫烟传话。   只是事到临头,她却不免有些羞怯起来,编排了一肚子的言语,竟是半句也说不出口。   好在湘云生性豁达,生了一路闷气,等见着众姐妹很快就又开朗起来,边摆开牌局,边畅想着明天诗会的盛况,一时笑闹之声不绝于耳。   正在兴头上,忽听外面一阵银铃似的笑,众人都知道必是王熙凤来了,便忙起身去迎她。   “坐坐坐,跟我还客套什么?”   王熙凤进门先就双手虚压,然后又把打头的宝玉、宝钗按坐回原处,嬉笑道:“亏得知道你们是在打牌,若不知道的,听里边杀来杀去的,只怕还以为是进了强盗窝呢!”   李纨笑骂道:“也不知这屋里那个最像土匪!真要是强盗窝,你指定是那挑头的匪首!”   众人都笑,纷纷跟着打趣。   王熙凤举手做投降状,连道:“了不得了、了不得了,嫂子这一呼百应的我可招架不住,亏我素日里惦念着你们,如今竟没一个向着我的。”   说笑了几句,她冲着史湘云打了个手势,又对一旁的翠缕道:“替你们姑娘盯一会儿,我跟她有几句话要说。”   “呦!”   李纨仍不肯放过她,又追着调侃道:“你这是要替娘家人说话,还是要替婆家人说话?要是偏了你屋里调教出来的人,我们可不依!”   “就你话多,快玩儿你的牌去吧!”   王熙凤抓起桌上的武将卡,顺手塞进了李纨的衣领里,不等李纨反应过来,咯咯笑着拉起史湘云就逃到了外间。   到了外间之后,她才后知后觉的起疑,这大嫂子一贯穿的素净,方才怎么瞧着衣襟里竟是……   “嫂子找我是为了什么?”   史湘云见王熙凤拉着自己出来,却偏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不由催促道:“有什么你只管说就是了,可别误了我们商量明儿的诗会。”   “都许了人家了,怎么还一心想着玩儿?”   王熙凤打趣了她一句,随即正色道:“我听说前几天顺哥儿下聘时,把那半成干股也转给了你?不知你什么时候跟我去铺子里巡视巡视,咱们也好把账理交接清楚了。”   自从王夫人做主,把半成干股贱卖给了焦顺之后,王熙凤就一直在提防他借机生事,即便焦顺借平儿的口,表达和平共处的倾向,也不曾放下心头的警惕。   如今听说焦顺把这干股,转到了史湘云名下,王熙凤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现下主动提起交接账目,则不过是想要先发制人罢了。   史湘云虽不怎么关注仕途经济,可却知道王熙凤的秉性,当下忙道:“我哪看的懂什么账本?何况有嫂子管着,难道还能出差池?”   不想王熙凤立刻顺杆往上爬:“既这么说,那分红我也先给你存着,等你嫁人的时候再原原本本的给你,省的你那婶子动歪心。”   去年因修院子外加天行健的红利,她贪的盆满钵满,却也愈发大手大脚起来。   如今修别院的事情了了,渐渐就有些入不敷出。   这显然不是长久之计。   但要让她弃了排场节俭度日,王熙凤却又是万万不肯的,故此最近又重操旧业放起了印子钱。   如今说是要帮史湘云存着分红,实则打着借鸡生蛋的心思。   “这……”   史湘云登时为难起来,支吾道:“婶婶前几日就跟我说了,想要借来贴补家用,我也答应要跟焦家商量这事儿。”   王熙凤听了一挑眉,沉下脸来教训道:“你这丫头,平素精明的紧,偏怎么在这上面就糊涂了?!焦家也才起势没多久,纵然得了肥缺,这两三万银子对他家可不是小数目!”   “顺哥儿如今肯拿出来,是爱惜你的家世人品,特意给你做脸撑门面使,反正等过两年迎娶时,这银子和干股就又当嫁妆收回来了,也不会便宜了外人——可你要是大喇喇的把这银子贴补给娘家,却让你未来的公公婆婆怎么看你?”   “都说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你倒好,这还没进门呢,就先要当家做主了?”   史湘云原本并没有想的这么复杂,如今听王熙凤剖析的不无道理,一时倒就迷茫踌躇起来。   王熙凤见状,忙又趁热打铁道:“还是依着我的意思,先把这银子寄存着——她要问起来,你就说是顺哥儿的意思,难道她还能当面质问顺哥儿不成?”   史湘云总觉得这法子不甚妥当,故此迟迟没有应允。   王熙凤见状,也怕催逼的紧了她起了逆反心,便故作不耐道:“算了,你自个先好好想想吧,这也就是你会比你,若换了旁人,我才懒得掺和这些糟烂事儿呢!”   跟着又道:“我也不进去了,你跟她们说一声,我明儿让灶上好生预备一桌助兴的酒菜,算是给你们这诗会添个好彩头!”   说完,她便自顾自的去了,只留下史湘云一人苦恼不已。   “这又是怎么了?”   正心烦意乱,身后忽然传来了薛宝钗的声音,就听她笑吟吟问道:“瞧这眼睛眉毛都要挤到一处了,莫不是凤丫头给你出了什么难题?”   湘云想到姐妹当中,唯独薛宝钗对这些事情最为熟稔,况又素来佩服她的情商,索性也就没瞒着,拉着宝姐姐把事情从头到尾的讲了一遍。   宝钗听完之后,也不禁皱起了眉头:“妹妹这回从根儿上就错了,这事儿你压根就不该揽下的!”   史湘云待要分说,宝钗轻轻摆手道:“我不是怪你不该贴补家里,可你也说自己做不了主,为何不让你叔叔婶婶和焦家协商,偏要自己出面?”   “这……”   史湘云回想当时的情景,也不由的后悔起来,她当时其实是抱着尽力促成此事的心思,却没想到里面还夹杂了这许许多多的弯弯绕。   薛宝钗见她为难,略一沉吟便指点道:“等你回去不妨推说,焦大哥是擅自做主把干股给了你,家中父母对此很是不满,你因怕进一步恶了未来公婆,所以没办法开这个口——后面凤姐姐扣着银子不放,他们自然以为是焦家的意思,想来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个主意倒比王熙凤的更为稳妥,也更不容易拆穿——来顺夫妇就真有这个心思,也断不会向史家透露,故此史家压根没法求证真伪。   然而史湘云沉吟半晌,却还是郑重摇头道:“明明是我自己不谨慎,却怎好把恶名栽到人家头上?何况若没这笔银子周转,家中只怕就要节衣缩食遣散家仆了——届时我父母留下的那些旧仆,只怕头一个就要遭殃了。”   说着,冲薛宝钗道了个万福:“多谢姐姐替我费心谋划,只是我既托生在史家,又怎好一点因果都不沾?便真就惹来什么恶果,我也只自作自受了。”   薛宝钗忙扶她起来,无奈道:“我知道你是个有担当的,可这……唉,你不妨先和邢姐姐透个底儿,好歹也能有个转圜的余地。”   史湘云做出决定,便又恢复了爽利的性子,飒然笑道:“我原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先前一时没好意思张嘴,等明儿诗会时,我就跟邢姐姐说清楚。” ###第三百一十章 红梅诗会【上】   转天到了十五。   早上小红和两个小丫鬟扫完了院子,两个小丫鬟凑在一处笑闹,小红则是拄着扫帚发起呆来。   原以为托父母使力调到王夫人屋里,很快就能补上金钏的位置,谁成想正赶上贾政放纵过度伤了身子,王夫人一时矫枉过正,防着赵姨娘这罪魁不说,竟还把身边有些颜色的全都排斥在外。   阴差阳错之下,小红竟又落入了粗使丫鬟的境地。   如此倒霉的遭遇,换成是谁也要心怀不满,何况小红又最是个求上进的。   却说她这里正拄着扫帚自怨自艾,堂屋里彩霞挑帘子出来,一眼瞧见了她,便招手道:“小红,你过来一下。”   小红忙换上笑脸,提着扫帚上前热情道:“姐姐可是有什么吩咐?”   彩霞也不与她客气,直接开门见山的道:“太太正找手抄的金刚经呢,我记得宝二爷屋里有一本,你原是二爷屋里出来的,正好替我跑这一遭。”   小红听说是去宝玉那边儿,心下就有几分抗拒,毕竟她原想着等在这边立稳了脚跟,就来个衣锦还乡,好生出一出心里的闷气。   可现如今……   只是彩霞也不给她拒绝的机会,交代完后又风风火火的回了堂屋。   小红无奈,只好撇下扫帚,匆匆赶奔怡红院里。   眼见到了大观园正门外,迎面就见几个仆妇簇拥着一个年轻妇人打从里面出来,小红原想避开,等她们走了再进门不迟。   谁知那妇人远远瞧见小红,就扬声招呼道:“呦,这不是红玉吗!”   红玉正是小红的大名,她见避不开,忙也堆笑迎了上去见礼:“秦家婶子好,您这是?”   说着,看向妇人身后左右的仆妇们。   “嗐~”   那妇人洋洋自得的一甩帕子,炫耀道:“谁让我揽了这门禁巡夜的差事呢,还不就得隔三差五巡视巡视,哥儿姑娘们才能放心?”   原来这妇人不是别个,正是焦顺的老情人儿杨氏。   杨氏先前为了能换差事,曾刻意与林之孝家的交好,故此和小红也是熟惯了的。   不过她今儿主动叫住林红玉,为的可不是叙旧。   杨氏一面炫耀着,一面冲身后摆了摆手,示意仆妇们各自散去,然后又拉着小红到了旁边偏僻处,笑道:“昨儿才和你母亲提起你呢——我们刚搬了地方,你得空去家里认认门。”   也难怪杨氏春风得意,她平生三大憾事,一是嫁过来没能生下儿女;二是差事上不如意,黑白颠倒也没个人疼;三是和妯娌蜗居在小院里,每每都要看对方的眼色。   如今因焦顺帮衬,这三大憾事竟都功德圆满了,也难怪她如今对焦顺死心塌地,心甘情愿的冒险帮焦顺和大奶奶偷情。   听她一再的炫耀,小红心下不耐,面上却满是喜庆,巧笑嫣然道:“那我可要恭贺婶子乔迁之喜了。”   杨氏顺势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掩嘴笑道:“这丫头,怪道我前儿听贵人念叨你呢,果然是出落的如花似玉了。”   听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又似乎是话里有话的样子,小红心下一动,假装不明所以的问:“不知是园子里那位姑娘,怎么竟就说起我来了?”   杨氏拿腔拿调的摇头:“这可不是位姑娘。”   “那就是宝二爷了?我才从他院里调出来没几天,兴许是因为这个说起我来了?”   “宝二爷如今可顾不上你。”   杨氏不加掩饰的撇了撇嘴,压着嗓子道:“听说他最近迷上了个戏子,整日里流连在外的,别说是你了,若不是有个什么劳什子诗会勾着,只怕连姑娘们都顾不得喽。”   小红对此也有些耳闻,前面那话不过是铺垫罢了。   她顺势抱住杨氏愈发丰腴的身子,不依的撒娇道:“这也不是、那也不对,婶子非急死人不成?这到底是哪位贵人,您快告诉我吧!”   杨氏一笑,指着西北角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贵人正是后门内的……”   她不曾把话说全,小红却也已经明白说的是谁了。   想想先前在堂屋门口,自己与焦顺对答时的情景,倒没察觉出焦大人对自己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可秦家婶婶也不会无的放矢……   是了,焦大人那样的官老爷,自然不会和宝玉一样,把什么心思都显露在外面。   难道说焦大人当真对自己……   小红只觉得心头噗通乱跳,下意识掩住了胸口。   她在宝玉那边儿受挫之后,原本盯上了年轻有为的贾芸,谁成想用来传情的信物,却被人家弃如敝履一般。   为此,小红颇伤心了好一阵子,同时也愈发认清了自己的身份。   虽说林家在荣国府里有些牌面,可到底也只是个奴才而已,和赖家这样的都没法比,就更遑论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焦顺了。   似这样的高不成低不就的出身,最好的前程就是给爷们做姨娘,又或是像平儿那样,受主母倚重的开脸大丫鬟。   这也是她先前,一门心思想往宝玉屋里钻的原因。   焦大人论尊贵自然还比不得宝玉,却也是她攀得上的人当中,数二数三的存在了。   况焦大人这二年才刚起势,屋里头拢共也不过四五个人伺候,要出头自然比宝玉屋里容易的多,且还听说他的丫鬟个个都开了脸……   想到些有的没的,她不由暗暗涨红了面皮。   杨氏将这些看在眼里,暗道那冤家如今果然不一样了,单凭一句‘惦记’,竟就闹的小姑娘牵魂挂肚的。   她也是忙了一夜的,如今既达成了目的,也就没和小红多说什么,随便找了个理由径自去了。   小红又在大门前出了一阵子神儿,好半天才想起还有正事要做,忙收拾好心情匆匆赶到了怡红院里。   因宝玉带着袭人麝月去藕香榭参加诗会,家里暂时是秋纹做主。   偏秋纹对小红最是看不惯,又听说她在王夫人身边也不得志,自然更没好脸色给她。   小红心下着恼,干脆刻意不提缘由,只说是彩霞差自己来拿金刚经的。   秋纹听是彩霞的差遣,态度愈发不耐起来——彩霞对这边儿态度一贯冷淡,如今两个厌物勾搭到了一处,自然是让她加倍的厌烦。   当下冷言冷语道:“你来的不巧,二爷如今不在家,他书房里的东西我们谁敢乱动?若少了什么、坏了什么,吃挂落的可是我们!”   林红玉听了这话,立刻作势欲走,嘴里道:“那我这就回去,把姐姐这话原原本本的告诉太太——太太正急着找呢,可耽搁不得。”   “等等!”   秋纹剜了小红一眼,没好气道:“既是太太要的,你怎么不早说?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翻翻看有没有!”   目送秋纹沉着脸进了书房,小红心下略有些解气,可转念一想自己也不过是借着由头才压过秋纹,真论境遇反还不如她多矣。   这般想着,她就又琢磨到了焦顺头上……   等秋纹把金刚经找来,小红出了怡红院沿着大道往外走,路过藕香榭时,远远就见一大堆人守在门外,其中最显眼的就是高大丰满的司棋,以及她身边笑盈盈的袭人。   此时司棋正不知颐指气使的说些什么,丫鬟们都众星捧月的围着她笑闹,一时连袭人这个出头,竟都被她盖过了风采。   小红远远望着这一幕,心下愈发的杂念丛生。   早先司棋在二姑娘身边,虽也蛮横,却只是穷横,如今跟了焦大爷,才真正豪横起来。   若是自己也能……   发了一会儿子呆,她这才捧着金刚经回了王夫人院里。   不想一进门,就见丫鬟仆妇们三三两两,在游廊里欢笑议论着什么,竟也不见有人呵斥阻止。   王夫人素喜清净,最不耐这般嘈杂景象,如今却怎么……   小红满心的疑惑,把书交给彩霞的时候顺嘴儿问了句,这才知道原来是衙门里刚刚传回消息,贾政高升屯田清吏司郎中!   怪道外面热闹成那样,也不见王夫人阻止呢。   不过这和小红没什么相干,她满腹心事的从堂屋里出来,却见赵姨娘打扮的花枝招展,正也满脸喜庆的往这边赶。   赵姨娘最近也过的颇为不顺。   先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想把女儿嫁给焦顺,结果却碰了个软钉子,紧接着贾政的身体又因为放纵过度出了问题。   连小红这样不相干的,都因此遭了无妄之灾,何况是她这个始作俑者?   王夫人几乎是见天排挤打压!   这也还罢了,贾政因遵医嘱不敢亲近女色,一时也跟她疏远了,而以色侍人可是赵姨娘赖以存身的根本,这些日子不得施展,心里难免七上八下没着没落的。   今儿听说贾政高升了,她也跟着欢喜的什么似的。   倒不是为了旁的,而是贾政一般遇到好事儿,总要缠着她弄些花活儿。   故此赵姨娘才急急忙忙打扮起来,准备趁着这大好的机会固宠。   王夫人原也十分高兴,可瞧见赵姨娘花枝招展的样子,一时却像是兜头泼了盆冷水。   贾政遵医嘱禁欲了一个多月,近来倒大多睡在她屋里,而她因怕坏了老爷的身子,从来都是相敬如宾,谁知刚养的差不多了,这狐媚子就又不消停!   她当下把脸一板,把赵姨娘叫到近前道:“老爷也是有年纪的人了,何况先前又伤了身子,如今才刚好些,可经不起再折腾了——我这里有几本佛经,你拿回去闭门抄录,也跟着学一学修身养性的道理。”   赵姨娘闻言,恰好似当头挨了一闷棍。   偏先前引逗着贾政用那虎狼之药,也确实是她的不是,如今被王夫人借机敲打,赵姨娘也实在挑不出什么来。   只能闷闷不乐的应了,心不甘情不愿的回了自己屋里,赌咒发誓的愤恨不已。   而王夫人打发走了赵姨娘,先在厅里出了一会儿神,然后便独自回了里间卧室,从箱子底下翻出个小包袱来,把手伸进里面摩挲着,脸上渐渐就浮现起羞喜的红晕来。   当初薛姨妈许诺之后,没几日就把东西送了来,也不知她是怎么搜罗来的,当真是瞧一眼就让人心惊肉跳。   可惜恰逢贾政伤了身子,这些东西自然无从施展,只能压在箱子底下放着,渐渐也就被王夫人抛在了脑后。   直到方才被赵姨娘那身装扮一提醒,王夫人这才想起自己还藏着‘杀招’。   其实贾政的身子合该再养养的,可眼下就算自己肯体恤他,最后也只会便宜了那狐媚子。   与其如此,还不如把这戒破在自己身上——自己好歹还知道节制,那狐媚子却只会一味引逗着贾政蛮干!   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彻底拿定主意之后,王夫人才想起还有件正事儿要叮咛,于是忙喊了彩霞进来,吩咐道:“快去给焦家下帖子,就说老爷晚上要设宴款待!”   贾政在工部蹉跎十几年,这回能够高升郎中,焦顺绝对是头功,故此传回消息的同时,就吩咐让摆下酒宴,等晚上要和焦顺一醉方休。   彩霞领命出来,翻找出现成的请客帖子,正准备亲自给焦顺送过去,一出门却又撞见了小红。   小红下意识问了句:“姐姐这是?”   “去焦家下帖子。”   彩霞随口答了,却不想小红一下子就上了心。   她本就是个主动进取的性子,如今既听闻焦顺有可能惦念上了自己,又动了趁机攀高枝儿的心思,自然要设法去验证验证。   于是忙假做提醒的试探道:“我听说邢姨娘如今正在别院里跟姑娘们做诗呢,姐姐要下帖子不妨直接去别院里,也省得扑个空。”   彩霞不知就里,又随口道:“不碍事的,焦大人今儿休沐,这时候应该在家。”   小红听了这话心头突突直跳,强自按捺心绪,讨好的笑道:“既是要庆祝老爷高升,这院里少不得还要准备准备,姐姐一时哪好走开?还是我替姐姐跑一遭吧!”   彩霞略一迟疑,想起方才吃了排头的赵姨娘,想着自己正好可以趁机去宽慰一番,于是便顺水推舟的应了。   小红得了帖子,捧宝贝一般出了院门,看看左右无人,又摸出个小镜子仔细梳理打扮了一番,这才拂柳随风一般往焦家去了。 ###第三百一十一章 红梅诗会【下】   林红玉赶至焦家道明来意,迎出来的玉钏就要接下帖子,她却把手一缩,假传圣旨道:“太太有些话,让我一定当面说给焦大爷听。”   玉钏不疑有他,便引着小红进了东厢房里。   彼时焦顺正捧着一份乌西人的万国图,和工部新做的地球仪对照,抬眼见小红跟着玉钏进来,心下便是一动,顺手把那地图放在桌上,吩咐道:“去把这东西好生收起来,再备下文房四宝等着我,过会儿我还有一份公文要抄录呢。”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但久在他身边侍奉的玉钏,还是听出了些异样来。   当下回头仔细端详了小红一番,见这丫头巧笑嫣然的,果又是个美人坯子,便愈发笃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当下把小嘴儿一噘,用地图卷了地球仪酸溜溜的进了里间。   眼见如此,林红玉也品出了些味道,忙羞答答的垂下了头,胸脯却反倒拔的更高了。   这时焦顺直勾勾的盯着她笑问:“婶婶究竟是有什么话,要专门让姑娘带给我听?”   “这……”   林红玉原也在路上编了一套应景的谎话,可如今面对焦顺不加掩饰的态度,心想与其遮遮掩掩,反不如直接把话点透,于是便故作好奇道:“我素日也不曾与大爷打过几回交道,大爷怎么倒在人前提起我来了?”   焦顺原也不过是在李纨、杨氏面前,随口提过一两句,倒也没有认真谋算过什么。   如今虽不知到底是谁暗中助攻,可看林红玉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存了双向奔赴的心思。   当下起身走到小红面前,轻佻的笑道:“虽没见过几面,但我瞧你伶俐可人,回家后一直牵肠挂肚的放不下——这回世叔高升,我也略尽了些微薄之力,且拿这功劳跟婶婶换了你来,不知你可愿意?”   说着,用两根指头托起小红尖俏的下巴,几乎脸贴脸的与其四目相对。   面对着焦顺那近在咫尺,且又充满了侵略性的目光,林红玉一时心头突突直跳。   原先不管是在贾宝玉屋里,还是在王夫人院里,她都是主动进取的哪一个,却不想今日竟被如此调戏。   她下意识想要躲开,但想到这或许是自己离成功上位最近的一次,硬是又止住了脚步,忽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颤声道:“请大爷放、放尊重些,我如今毕竟还是太太的人。”   见她不曾挣扎,又用了‘如今毕竟’四个字,焦顺便知道她心下是一百个愿意——原本只是想调笑几句,可难得遇见这逆来顺受的乖巧妮子,他如何还收束的住?   索性得寸进尺的揽住了小红的纤腰,咬着她红润小巧的耳垂道:“那今晚上我就向婶婶讨了你来!我从不哄人,若沾了手的,断不肯放走,当初宝玉要讨晴雯回去,我都断然拒绝了他。”   骤然被焦顺裹进怀里,小红先是浑身僵硬的如同木头一样,等把焦顺这话在心里过了几遍,再想想平素听过见过的种种,那娇俏的身子渐渐就软了,嘤咛着把头埋在焦顺怀里,鸵鸟似的任其上下沾染。   ……   返回头再说彩霞。   她目送小红去的远了,便兜兜转转绕到赵姨娘屋里。   进门就见赵姨娘正拿着把剪子,对那些经书赌气发狠,彩霞忙上前把经书捧起来,悄声劝到:“姨娘且莫如此,你与太太赌气和这些经书有什么瓜葛,若无端恼了神佛却怎么好?”   “便不恼祂,也不见有什么灵验的!”   赵姨娘愤愤的把剪刀丢进针线簸箕里,冲彩霞诉苦道:“你说这屋里我们娘几个比得上谁?太太欺辱我,凤丫头也欺辱我,就连那奴才秧子出身的焦顺,竟也敢瞧不起三丫头!”   听她越说越大声,彩霞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今儿是老爷大喜的日子,姨娘便再怎么也不好在这时候闹起来!”   随即又解劝道:“老爷终究还是宝爱姨娘,这阵子虽和太太同床共枕,以我观察,竟不曾同房过一日——如今老爷的身子骨也渐渐大好了,姨娘再熬几日也就该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赵姨娘听了这几句,气也渐渐平了,无奈道:“不这样又能怎得?左右我也熬了半辈子了,不差这一时半刻的——只是近来忒也不顺,焦顺的事情就不说了,那药大老爷和东府里珍大爷、蓉哥儿都是常用的,也没听说谁跟咱们老爷似的。”   想了想,她狐疑道:“你说是不是修别院改了风水,闹的我流年不利?”   彩霞一时有些难以理解赵姨娘这脑回路,何况就算真是因为修别院妨害了她,她难道还能把别院拆改了不成?   正不知该说什么好,赵姨娘又自问自答道:“等下回马道婆再来家里,我可得拉着她好生问一问。”   这马道婆彩霞倒是认得,是附近街面上有名的‘仙家’,最善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不过……   彩霞迟疑道:“她毕竟是宝玉的寄名干娘,若把姨娘的话传给太太知道,却怕是……”   “这你大可放心。”   赵姨娘却不以为意:“这马道婆原本还想借着宝玉弄些银子,不想因生的丑鬼被宝玉厌弃,这几年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偶尔见了也没什么好言语,心里早恨上这干儿子了!况我平素也没少与她结交,比这还不好外传的话,都不知说过多少了。”   彩霞这才放下心来,又与赵姨娘闲话几句,便转回了堂屋里伺候。   ……   这两处各有了伏笔,且先不论。   却说那红梅诗会里,众人踌躇满志各显其能,最终却是探春占了先,以一首七言绝句拔得头筹。   贾宝玉连赞这诗雄浑大气锐不可当,全不似寻常女儿家能做出来的。   林黛玉和薛宝钗却纷纷狐疑,觉得这诗大有抒发郁愤的意思,暗道三妹妹这是遇上什么事儿了?   她二人各自旁敲侧击的试探,史湘云则趁机把邢岫烟拉到一旁,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讲了一遍,最后羞惭道:“论理我不该,也没脸张这个嘴,可史家如今着实有些困顿,我若全无办法也还罢了,可如今既有现成的银子傍身,又怎忍眼睁睁瞧着家人旧仆受苦?”   因她说的恳切,邢岫烟不觉便动了恻隐之心,又想着她日后终究是自家主母,若一味按照先前商量的法子敷衍过去,彼此难免落下芥蒂。   故此略一犹豫之后,邢岫烟便小声道:“姑娘既说到这份上,我也不好再瞒着你,这事儿我们爷其实早有预料,原想着等你们府上开了口,再商量出个两全之策,却不想姑娘竟主动揽下了这事儿……”   “两全之策?”   史湘云沉吟半晌,才终于后知后觉的恍然道:“这么说,焦大哥实已有了两全的法子,能解去我家的燃眉之急?那先前何不……”   说到半截,她又急忙收住了言语。   虽对商贾的事情不甚了了,可史湘云也知道上赶着不是买卖的道理。   焦顺既说是两全的法子,又刻意等着史鼐主动登门求助,肯定是有需要史家去办——甚或是只有史家能办到的事情,如今待价而沽,正是为了以后能够占据主动。   想清楚了这其中的因果之后,史湘云沉吟了半晌,这才重又认真问道:“姐姐能否保证,这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邢岫烟迟疑道:“他倒是跟我提过几句,可我也听不太明白,但大体上并没有什么行凶犯险的事情,于国于民也都有益无害。”   史湘云闻言,毫不犹豫道:“既如此,今儿是我莽撞了,姐姐只当我没跟你提过这事儿,等回去了我就敦请叔叔出面来谈。”   说着,就要拉邢岫烟重新回到席间落座。   她是想帮娘家没错,可既然焦顺有两全其美的法子,能够解决史家如今的困局,史湘云却也不会傻到为了偏帮娘家,而恶了未来夫家。   见史湘云如此,邢岫烟忙拉住了她,劝道:“姑娘别急,往后咱们也不是外人了,有什么都该商量着来才是——不妨先等我回去找爷讨个说辞,若能两相便宜,也省得姑娘空手而归不好交代。”   听她处处为自己考量,史湘云心下不由得大是感动,同时也有种自此有了依靠的感觉。   老太太虽也体贴疼爱,可到底与史鼐夫妇关系更近,许多事情也不过是和稀泥罢了。   而宝姐姐虽是个热心肠的,却也不会主动牵扯进史家的内斗当中。   只怕也唯有焦顺这个未来夫婿,在面对史家上下时,才会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着眼。   经这一番交心,两人之间的关系也越发亲近。   等落座时,史湘云倒顶了林黛玉的缺,赖在邢岫烟身边说说笑笑。   林黛玉因知道史湘云日后要做邢岫烟的主母,对此倒也乐见其成,自顾自另寻了去处琢磨诗词——旁的无所谓,只是专门避开了宝玉。   就在这时,外面袭人突然欢天喜地的闯了进来,扬声道:“天大的喜事,老爷高升屯田清吏司郎中,不日就要走马上任了!”   众人闻言,也都或真心或假意的热议起了此事,探春更是提议干脆改了题目,写几首应景的诗来恭贺老爷高升。   内中有几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可也不好明着提出来——而这其中的典型,自然非贾宝玉莫属。   他刚才还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如今听说要给贾政歌功颂德,登时就萎靡不振起来。   眼见旁人都开始挥毫泼墨,他这亲儿子总不好特立独行,只能硬着皮拿起了狼毫笔。   可他论诗才本就只是中上之姿,距离钗黛湘云多有不及,比邢岫烟探春也差着一筹,何况又最厌烦这样的文章诗词,勉强写了两首,自己瞧着都反胃,也没脸让姐妹们品评,自己胡乱团了丢进纸篓里,丢下狼毫郁郁寡欢。   这期间陆续有人写好了诗词,请李纨和姐妹们品评。   旁人也还罢了,薛宝钗的一首《临江仙·咏絮》却是得到了众姐妹的交口称赞。   史湘云更是爱不释手,逐句大声诵读了一遍:“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然后摇头晃脑的点评道:“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偏姐姐有这巧心思,反把它说的极好极妙,不落俗套。”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唯有宝玉大摇其头:“姐姐这首诗原本立意新颖,然而偏沾染上了什么仕途经济,平白污了咏絮之才,当真是可惜的紧!”   众人听了尽皆无语。   这本就是为了恭贺贾政高升,怎么可能与仕途无关?   李纨当即呵斥道:“你又胡说什么,这要传到老爷耳朵里,你瞧老爷不揭了你的皮!”   正说着,又有仆妇进来禀报,说是兴隆街的大爷登门贺喜,因老爷不在家,太太便想让宝二爷出去应酬应酬。   史湘云听了忍不住好奇:“你们家哪儿又多了个兴隆街的大爷?”   不想贾宝玉却气恼道:“还不就是曾教过林妹妹的贾雨村!他如今到了京城为官,时常来家里拜见老爷,来便来了,偏回回都要见我!”   湘云又道:“自然是因为你如今长进了,能会宾接客了,老爷太太才叫你出去呢。”   宝玉一听,更是恼的跺脚:“那里是老爷太太,都是他自己要请我去见的!”   湘云便笑:“主雅客来勤,必是因为你有你的好处,他才回回都想见你呢。”   这原是吹捧的好话,但宝玉却仍是冷言冷语:“罢、罢,我可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   见话赶话说到这里,薛宝钗也忍不住劝到:“你还是这个情性改不了——如今都大了,你就算不愿去考举人进士,也该多见见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学一学那些仕途经济,等日后顶家立业时,才不至被人蒙蔽诓骗了去。”   这是诚心实意的劝说,但宝玉却听的彻底冷了脸,讥笑道:“姐姐这些话,日后还是留给别人听吧,莫让我这俗人脏了你那些仕途经济的好学问!”   这话一出,饶是薛宝钗城府颇深,一时也禁不住七情上脸、红了眼圈。   如今‘金玉良缘’已经过了明路,宝玉这番话大可解读成让宝钗另聘别人,照时下的风序良俗,对女方无疑是大大的折辱。   史湘云几个都气愤不已,纷纷指斥宝玉不该如此。   甚至连林黛玉都忍不住替宝钗打抱不平。   诗会就此不欢而散,宝玉只觉在家百般不顺,此后便一味与那蒋玉菡在外厮混。 ###第三百一十二章 断送了夫妻情分   诗会不欢而散之后。   邢岫烟便在司棋、香菱的护持下回转家中。   屏退左右,她先把诗会上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的禀给了焦顺知道,然后又为自作主张的事儿向焦顺请罪。   焦顺原想着引保龄侯史鼐主动登门央告,再趁机订个城下之盟——他这倒不是为了占便宜,而是因为这些豪门大户的贪婪无度,近来实在已经领教了不少,若不提前准备好束缚的法子,只怕两全其美就要变成为他人做嫁衣了。   不过这说到底也不过就是赚多赚少的问题,相比于焦顺时下最看重的权势与美色,说是无足轻重也不为过。   当然了,这也是因为他最近家资日丰,若换在还没彻底发迹之前,权财二字不说并驾齐驱,起码也能维持个六四开的局面。   故此焦顺略一沉吟,便道:“我对钱没有兴……咳,我是说既然已经把话说开了,咱们索性把这人情做足——你再见了她,就说我过几日亲自送她回保龄侯府,和侯爷当面锣对面鼓的把话说清楚。”   等邢岫烟应了,他又吩咐让备下了一份厚礼。   书不赘言。   等到了傍晚时候,打听着贾政已经散衙回家,焦顺便携了礼物前去登门道贺。   等到了后宅,守门的仆妇正要迎上前,斜下里就闪出了林红玉的身影,她自然而然的上前接过礼物,巧笑嫣然的招呼道:“大爷快里边请,兴隆街那位午后就到了,如今正陪着老爷在花厅吃酒呢。”   听说贾雨村也在,而且是中午就来了,焦顺不由暗赞这厮果是个逢迎拍马的好手。   悄悄递给林红玉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他便也轻车熟路的进了花厅。   贾政在人前一向假道学,今儿却难得不是素场子,专门叫了几个小戏子取乐。   比起台上的唱念做打,这近距离的‘私密表演’又另是一套路数,通常是演绎古今中外下三路的奇趣,唱些什么‘姐要偷来妹也要偷,三个人人做一头,好像虎面子上眼睛两个孔,衔猪鬃皮匠两边抽’的污言秽曲。   当然了,贾政毕竟不是下里巴人,曲子也要文雅了许多,但骨子里头却是一样的,且这看似阳春白雪的玩意儿,里面隐喻的花活儿比那些粗俗的只多不少。   这些且不敢多论。   因多年夙愿一朝得偿,贾政自然兴致颇高,频频举杯叫酒,不到半个时辰就喝的酩酊大醉。   那边厢王夫人又早在闺房里等的心痒难耐,得了消息便忙过来拆台,一面托请焦顺代送雨村,一面让彩霞扶着贾政回堂屋。   不想贾政醉醺醺出了花厅,那脚下却像是装导航似的,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就奔着赵姨娘屋里去了。   王夫人见状气恼不已,当即喝令彩云几个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贾政弄进了堂屋。   她兀自余怒未消的往赵姨娘屋里剜了一眼。回头正要跟进堂屋,却发现焦顺送走贾雨村之后,不知为何又折了回来,此时正站在不远处的花圃旁。   被晚辈目睹了自己和小妾争风吃醋的场景,王夫人一时尴尬的无以复加,忙讪讪的问:“畅卿回来,莫不是落下了什么?”   焦顺装作没事儿一般,拱手道:“小侄实有一事相求,还望婶婶能够成全。”   “什么事?”   王夫人正要堵他的嘴,闻言自是大包大揽:“凡我能做主的,你只管开口就是了。”   就听焦顺道:“这院里有个粗使丫鬟名唤小红,我上回来因瞧她十分伶俐可人,操持这些扫撒的差事忒也浪费,所以斗胆想向婶婶讨了她去和玉钏作伴儿。”   “小红?”   王夫人觉得有些耳熟,一时却想不起究竟是那个,恰好这时候彩云出来,禀称已经服侍老爷洗漱完了,她便叫过来打探道:“咱们这院里可有个叫小红的?”   “是有个小红,才从宝二爷那边儿调过来没多久。”   听说是从宝玉屋里调来的,王夫人这才记起小红的身份背景,当下对焦顺道:“论理这等小事儿我不该驳你的面子,不过她实是林之孝的女儿,我总要先问过他夫妻两个才好处置。”   “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焦顺谢过王夫人成全,这才真正告辞离开。   等他走后,王夫人又向彩云细问了小红的近况,待得知她是受便血事件波及,最近才被贬为粗使丫鬟的,不由摇头道:“才受了几日冷落,竟就千方百计的攀上了焦家,显见是个会钻营的小蹄子——罢了,这样的人我也不敢留,明儿问过她老子娘,还是早点打发了吧。”   说罢,自顾自进了回了堂屋卧室。   这时贾政刚喝了醒酒汤,正拥着被子在床上愣怔出神儿,王夫人因想起方才的事情,板起脸来就要怪他不知爱惜自身。   可转念记起自己今儿的筹谋,又生生咽下了这口气,红着脸屏退了左右,抬手解了红罗帐,背身坐到床头款款褪去襦裙,剥出件‘只衬妖娆不遮羞’的亵衣,曼妙折腰回首顾盼,却正对上贾政直勾勾的目光。   因见他两眼直往外凸、喉头涌动,一副大受震撼的模样,王夫人羞臊之余也不有大为得意,羞喜的低垂了头颈,软糯道:“老爷,夜已经深了,咱们安……”   “哇~!”   还不等她把‘安歇’二字说全,贾政突然张嘴喷出一道秽泉,兜头盖帘直灌了王夫人满襟满怀!   “啊~!!!”   王夫人放声尖叫,引来丫鬟们之后,又忙拿外套往身上裹缠遮掩,一时直闹的屋里鸡飞狗跳。   满腔春情换来这么一场闹剧,王夫人羞极、恨急,自此好一阵子都没再亲近贾政,却又拘着他不让去赵姨娘屋里。   直到十余日后,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王夫人莫名就觉得身上燥热,连饮了许多冷茶都压不住心头的邪火,她这才又迷迷糊糊想起了先前的筹划。   一时按捺不住的装扮起来,想等晚上贾政回来重修旧好,谁成想却闹了个祸不单行,落得身败名裂,彻底断送了夫妻情分。 ###第三百一十三章 魇魔法姑侄遇心蛊【上】   因小红提前传话给家里,林之孝夫妇自然不会阻拦女儿另攀高枝儿——且论起来,他们与来旺夫妇有十来年的交情,彼此熟稔的很,倒也不怕女儿在焦家吃了亏。   转眼到了这月二十一,打听着焦顺休沐在家,王夫人便一面命人送去了身契,一面又命小红收拾好行李,等着焦家派人过来交接。   没多久玉钏香菱就到了,原是要陪着小红去拜别王夫人的,不想贾宝玉的干娘马道婆突然登门来访。   王夫人忙着接待马道婆,一时也就顾不上这边儿了,只让彩云拿了两吊钱给小红,传话说让她到了焦家,一定要尽心竭力的伺候。   小红捧着铜钱在堂屋门前磕头谢了恩,这才跟着香菱玉钏去了。   因她的东西并不多,香菱又主动分担了一半,玉钏就随便拿了件东西装样子,一路上絮絮叨叨,给小红说些半真半假的规矩。   小红何等的精明,自然听出她话里话外排挤打压的心思,不由得心下暗叹,果然到哪里都少不得这些拈酸吃醋的事情。   好在焦家人少地狭,自己又是焦大爷亲自讨来的,总不至被隔绝在外,连主人家的面都见不着。   一路无话。   等到了焦家东厢房内,就见焦顺和邢岫烟一左一右,都在那罗汉床上坐着,两下里又各站着司棋、晴雯。   玉钏和香菱不由都有些诧异,司棋姐姐也还罢了,这晴雯说到底是徐氏身边的人,却怎么也在这边儿立规矩?   这时就听焦顺吩咐道:“你们两个也先站过来。”   玉钏和香菱便忙都凑到了司棋下首。   小红独自站在正中,承受着众人情绪各异的目光,一时心下也有些忐忑。   她稳了稳心神,大大方方主动上前两步,屈膝跪倒在罗汉床前,脆生道:“奴婢小红给大爷、姨娘请安了。”   焦顺也不急着搭茬,慢条斯理喝了两口茶,这才道:“我这里用不着避讳那个‘玉’字,你还用本名红玉就好。”   “红玉知道了。”   “再有……”   焦顺环视着两侧众人,顺手把茶杯往桌上一顿,沉声道:“先前你们那些欺生怕熟、争风吃醋的事儿,爷我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只是这些事情总归有姨娘管着,我懒得理会罢了。”   “如今姨娘这身子一天重似一天,爷我捧在手心里哄还哄不过来呢,万万由不得她跟你们置气!”   “若再有什么闲言碎语传到我和姨娘耳朵里,管是什么新人旧人的,我一概都轻饶不得!”   “你们可都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   作为邢岫烟的心腹,司棋头一个应了,随即林红玉也忙着跟着磕头道:“奴婢明白。”   余下三人晚了半步,这才齐声应了——内中晴雯倒不是反应不过来,而是压根没心思在这屋里争宠。   焦顺依旧没让红玉起身,反而自顾自站起来,对邢岫烟道:“有什么要吩咐的,你自和她们说清楚就好,东府那边儿下帖子请我,中午不用给我留饭了。”   说着,又亲自给邢岫烟斟了杯茶,这才施施然去了。   他一走,邢岫烟忙让红玉起身。   红玉又恭恭敬敬又磕了个头,这才自地上爬起来。   方才那一幕是为了什么,她心里明镜似的。   焦大爷看似一碗水端平,实则还是在替她这新人撑腰背书。   但与此同时,却又着重申明了邢姨娘的核心地位,以免她这新人恃宠生娇以下犯上。   红玉对此并没有什么芥蒂,毕竟她本也不认为自己能越过邢岫烟去。   如今能够和司棋几个平等竞技,对她而言已经是相当理想的开局了——自持聪慧伶俐,坚信自己绝对能在公平竞争中脱颖而出。   哪怕是在丫鬟们当中最为豪横的司棋,她也是丝毫不惧!   然而……   当天晚上林红玉就隔着门板,领略到了司棋在另一处竞技平台上的‘风采’,并因那激烈到近乎惨烈的动静,产生了强烈的自我怀疑与敬畏。   ……   返回头再说那马道婆,她这回来原是想哄王夫人供一盏长明灯。   不想王夫人却表示家庙里刚添置了香油钱,也说是要起一盏长明灯来着,因不知其中有没有犯冲的地方,故此想等问过琏儿媳妇再做答复。   又道:“若两下里没冲突,我自是要为宝玉点一盏的。”   马道婆听这话头,便知道是推托之词——那琏二奶奶素来不敬鬼神,这些事儿落在她手上,还能有什么好结果?   她心下不快,又东家长西家短的说了两句有的没的,便从王夫人屋里告辞出来,轻车熟路的转去了赵姨娘房中。   赵姨娘见是马道婆来了,直喜的眉开眼笑,一面把人往里屋领,一面命小丫头倒了茶来与她吃。   马道婆因见炕上堆着些零碎绸缎湾角,便道:“可巧儿我正没有鞋面子使呢,赵奶奶,你有零碎的缎子,不拘是什么颜色的,随便弄一双给我吧。”   赵姨娘闻言,叹了口气道:“你瞧瞧那里头,还有哪一块是成样的?成了样的东西,也不到我手里来!有的没的都在这里,你要是不嫌弃,就挑两块子去。”   那马道婆听了,便不见外的挑了两块拢进袖子里,又毫不避讳的上了炕,与赵姨娘盘腿对坐   赵姨娘拉着她把近来的不顺一五一十说了,连自己想抢在保龄侯府头里,把女儿许给焦顺的事情都不曾隐瞒。   又问:“年前还好好的,自打那省亲别院被贵妃娘娘开了光,我在家就没遇见过一桩好事儿!你说是不是那院里的风水,对我有什么妨害之处?”   马道婆先赞道:“你倒是个有眼界的!那焦大爷出身虽差些,升官发财的本事可比旁人都强!我听说这回单是下聘,就送出去好几万两银子,三姑娘若跟了这个主儿,你们母子俩后半辈子可就不用愁了!”   “这不是事情没成么!”   赵姨娘对此也是颇为遗憾,听马道婆说起来就觉得心口生疼,活像是被谁挖去了一块儿肉似的,忙岔开话题道:“不说这个,你快帮我盘算盘算,看怎么才能转运!”   马道婆闻言闭着眼睛盘起了腿,好半晌,才在赵姨娘期待的目光中睁开眼睛,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赵姨娘心知这是在等开口钱,连忙把早就准备好的一吊钱塞给了她,嘴里道:“阿弥陀佛!我手里但凡从容些,也要时常给你添些香油钱,只可惜心有余力量不足——若这时运再转不过来,往后失了老爷的宠爱,只怕连这三瓜俩子儿都掏不出来了。”   马道婆麻利的把钱揣进怀里,心下将赵姨娘对自己的态度,与王夫人、王熙凤姑侄比对了一番,暗道这府里若能换成是她主事,对自己倒有莫大的好处。   原本她只准备哄些银子,这一想却动了歹念。   于是循循善诱道:“说是风水妨害倒也不错,可根子却不在风水,而是出在人上。”   “人?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人?”   马道婆嗤鼻道:“你这些事情,哪一桩一件不和这个数有关!”   说着,竖起两根指头来,在赵姨娘眼前翻来覆去的晃。   赵姨娘唬得忙摇手儿,走到门前,掀帘子向外看看无人,方进来愁眉苦脸道:“要照你这么说,这事儿岂不是无解了?这两个在我们府里一个是天一个是地,上面哄着老爷、下面瞒着哥儿,竟把那家私全搬到她们娘家去了!”   马道婆道:“这还用你说,我难道看不出来?也亏你们竟不理论,只凭她们胡闹,瞧着倒也有趣。”   赵姨娘道:“我的娘,不凭她们闹,难道谁还敢把她们姑侄怎么样?”   马道婆听说,鼻子里一笑,半晌说道:“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这只怪你们没本事——明着不敢怎么样,暗里也就算计了,何至于生生受她们妨害?!”   赵姨娘闻听这话里有道理,也跟着动了歹意,便问道:“怎么暗里算计?我倒有这心,只是没这样的本事,你若能教给我这法子,回头我大大的谢你。”   马道婆听她上了套,便又故意说道:“阿弥陀佛!你可别来问我,我哪里知道这些事儿?真是罪过罪过!”   赵姨娘道:“又来了,你是最肯济困扶危的人,难道就忍心看她们摆布死我们娘俩不成?还是怕事成之后,我不肯重重的谢你?”   马道婆听说如此,便笑道:“我虽不忍叫你们母子受委曲,可就算希图你的‘重谢’,你手上又有什么东西能打动我?”   赵姨娘听这话口气松动了些,忙又趁热打铁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也胡涂起来了?你这法子若果然灵验,把她姑侄两个给……到时候老爷独宠我一人,这宅子里还不就是我说了算?那时你要什么不成?”   马道婆低头思量半晌,又说道:“那时候事情都已妥当了,又无凭无据的,谁知你还肯不肯理我?”   听她果然有这手段,赵姨娘急忙许诺道:“这有何难!如今我手上虽不富裕,却也零碎攒了几两体己,还有几件衣服、簪子,你都先拿了去——下剩的,我写个欠银子文契给你,到那时我照数给你!”   马道婆道:“果然这样?”   赵姨娘道:“这如何还撒得谎!”   说着,便叫过一个心腹婆子来,耳根底下嘁嘁喳喳说了几句话。那婆子出去了,一时回来,果然写了个五百两的欠契来。   赵姨娘爽利的印了手模,又走到橱柜里将体己拿了出来,捧给马道婆道:“这个你先拿去做香烛供奉,成不成?”   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银子,又有欠契为证,便不顾青红皂白的满口应了,伸手先接过银子揣进怀里,然后又小心收了欠契,这才从裤腰里摸出个小小的瓷瓶来。   她从瓷瓶里倒出两颗黄豆粒大小的蜡丸,悄声道:“这是南边儿传过来的噬心蛊,你抽冷子给她们下在茶水里……”   “这、这要是让人查出来可怎么好?”   “放心,这东西遇水就化开了,再瞧不出什么不对来!等喝下去,又要三五日才会发作,你下了药就离她们远远的,到时候任谁也疑心不到你头上!”   赵姨娘听的两眼放光,小心把两个蜡丸放在手心上观瞧,半晌又摊开另一只手道:“再给我一个使,也好一并绝了她的根儿!”   “我的好奶奶,你当这东西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马道婆直翻白眼,把那瓶子翻过来倒了倒,里面却早已空无一物。   赵姨娘见状遗憾不已,在心下反复衡量了许久,想着少了王夫人遮护,自己再谋算宝玉也不难。   况那王熙凤一来忒也欺人太甚,二来又最是个贪权的,若不先把她给治死,等王夫人死后自己也未必有机会当家做主,故此还是决定先把这两丸噬心蛊用在她们姑侄身上。 ###第三百一十四章 魇魔法姑侄遇心蛊【中】   一晃又是几日。   这天焦顺一早起来,正在香菱、玉钏的服侍下穿衣服,就见红玉端着热水毛巾从外面进来,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直往太阳穴里藏,压根就不敢正眼瞧他。   焦顺见状不由莞尔一笑。   邢岫烟如今毕竟有了身孕,他想着刚把人讨回来,就猴急的拉到床上,也显得忒不尊重邢岫烟了。   故此就琢磨着先缓个十天半月再说。   谁想这红玉跟着司棋见习了两日,倒从落落大方变的畏首畏尾起来——想必是在贾宝玉院里,从没听过这般龙精虎猛的动静。   不过焦顺也懒得理会这些小心思,反正等过几日收用了她,慢慢也就该食髓知味了。   却说焦顺洗漱完毕,又简单用过了早饭,等寻到堂屋卧室时,徐氏早已经收拾齐整了,却依旧坐在梳妆镜前,拿了金银首饰不住往头上比划。   “母亲快收了神通吧。”   焦顺便上前嬉笑打趣道:“再这么捯饬下去,我爹只怕就舍不得让您出门了。”   徐氏放下手里的钗子,回头瞪了儿子一眼,没好气道:“净胡说八道,你爹一早就去衙门了,这整日里忙的顾头不顾腚的,也不知到底是你当官儿还是他当官儿!”   焦顺没敢接这茬,摸着鼻子打哈哈:“那等从王家回来,您别急着卸妆,怎么也得让我爹开开眼界。”   “呸~”   徐氏起身啐道:“少拿哄丫头们的鬼话来哄你娘——你准备好了没?准备好了咱们就去和两位姑太太凑齐,免得她们在家久等。”   她嘴里这两位姑太太,指的正是王夫人和薛姨妈。   今儿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辰,前两日王家来荣国府里下帖子,还专门给徐氏送了一张来,故此她今儿要和王夫人薛姨妈一同前往王家贺寿。   焦顺原本应该在衙门里当值的,但见徐氏从得了邀请之后,便整日坐立难安的,心知这对母亲而言既是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又不免有些近乡情怯。   故此便主动请缨,要陪着徐氏走上一遭,也好替她撑撑场面。   因姑娘们也要跟着,焦顺留在了垂花门左近候着,徐氏独自带着晴雯、五儿进去汇合。   不多时里面却又传出消息,说是王夫人和王熙凤身上都不大爽利,便由薛姨妈、徐氏带着姑娘、哥儿们前去贺寿。   李纨、三春、钗黛都在其列,贾宝玉和贾兰叔侄也在,但内中竟还多了个贾环,这就有些奇了——以往遇到和王家有关的事情,贾环和赵姨娘母子多半会找理由避开,这回却不知为何跟了来。   等见过了王子腾的夫人,薛姨妈和徐氏被留下来说话,小一辈儿则是在王家子侄小姐的引领下,各自入了内外的酒席。   贾环就坐在在焦顺和贾宝玉下首,扭股糖似的东张西望没个定性,显然极不适应这里的气氛。   对面的贾兰见状,忍不住好奇道:“三叔,你今儿怎么得闲,肯来舅爷家里贺寿?”   贾环扭动着身子,不自在的讪笑道:“我母亲……姨娘说,太太既然来不了,做儿子的就该替她尽一分心力,所以我就来了。”   宝玉和焦顺闻言更是诧异不已。   那个尖酸刻薄的赵姨娘,什么时候这么识大体了?   贾宝玉诧异完之后,也便没当一回事了。   但焦顺却很快联想到了原著当中的剧情,心道事出反常必有妖,莫非那赵姨娘已经开始动手了,所以才刻意表现出相反的态度?   想到这里,他便忍不住频频目视贾宝玉,暗道王熙凤的身子已经不爽利了,这贾宝玉又该什么时候才会发病?   焦顺是巴不得立即就瞧个稀罕,然而看贾宝玉的气色,却比往日还要容光焕发,一扫先前与林妹妹分手时的沮丧颓唐,怎么看都不像是身体不适的样子。   莫非自己猜错了?   赵姨娘还没开始下手?   还是说这厮发病前并无任何先兆?   电视剧里好像是用的邪法害人,不过根据焦顺这几年的明察暗访,此方世界貌似并没有什么神神鬼鬼的东西——这大概就是低配版红楼吧。   思前想后不得要领,焦顺也便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席面上。   说实话,王家如今论实权远在荣国府之上,但论排场却差了荣国府一大截,这女主人寿宴也不见有什么珍馐,还比不上贾宝玉过生日时的场面呢。   酒酣宴散。   因听说王夫人身体不适,王子腾之妻也就没久留众人,吃罢午饭专门喊了宝玉过去,交代他在家好生侍奉母亲,便打发众人回转荣国府。   等回到荣国府里,众人正要分作四波各安各处,就听府里各处都在大呼小叫,一时闹的众人不知所措。   薛姨妈和李纨连问是不是家里走了水,守门的管事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众人便都下了车,循着骚乱往后宅去。   到了垂花门左近,焦顺就近拿住一个乱窜乱喊的小厮,追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可了不得了!”   就听那小厮手舞足蹈的道:“二奶奶吃了午饭,原本在倒座小厅里升堂理事,结果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突然就疯了!拿着刀见人就砍、见人就杀,好几个管事的妈妈都被她伤了,如今正提着刀往后院里去呢!”   众人闻言尽皆大哗。   焦顺却满腹狐疑的望向了贾宝玉,这王熙凤都已经闹起来了,怎么还不见他有半点动静?   薛姨妈一时慌了手脚,摊着手连道:“这可怎么是好、这可怎么是好?”   探春则是顾不得避讳,挤到焦顺跟前喝问道:“嫂子闹成这样,家里难道就没人管了?太太呢?琏二哥又在何处?”   “这……”   那小厮张口结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薛宝钗则是在后面远远的道:“既出了这等事,还请焦大哥帮着拿个主意,好歹别闹出人命来!”   李纨也上前连声拜托。   焦顺也正想瞧个究竟,当下也不推辞,直接吩咐道:“环兄弟,兰哥儿,你们两个去找外面管事的,催他们赶紧请大夫来。”   想到这年头人们都迷信,紧跟着又补了句:“再请几个高僧大德、会驱邪的道士,只先说是家里要办法会,别的都不要往外传!”   贾环还浑浑噩噩不明所以,贾兰便利落的躬身应诺,拉着自家三叔去了。   等这两个小的领命去了,焦顺命人就近寻了几根缰绳,拆散了接在一处。   又寻了个水缸盖子,用缰绳五花大绑的兜住,充作是临时盾牌。   然后这才一马当先,领着众人杀奔后宅。   等到了后宅里,那呼喊惊叫的声音更是此起彼伏。   焦顺等人一路跟人打听着,很快就寻到了风暴中心。   远远就见王熙凤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半边挂着肚兜肩带的膀子漏在外面,另半边袈裟似的披着件脏兮兮的鹅黄长裙。   她嘴里声嘶力竭的喊着‘我要杀人’,一手举着不知从哪儿寻来的菜刀,一手攥着不知从谁身上扯下来的几缕头发,正张牙舞爪的满院子追逐仆妇、丫鬟们。   那些丫鬟仆妇东一个、西一个的乱窜乱叫,场面看似凶险,实则却并没有哪个被她伤到。   盖因王熙凤半边雪白的膀子露在外面,长裙也就自然而然的垂到了脚下,三五步就要绊个趔趄,这跌跌撞撞的自然撵不上人。   焦顺观察了一会儿,便悄默声把绳子给了几个随行的仆妇,让她们趁着王熙凤跌倒的时候,把绳子兜在她身上,再一正一反的转圈把人捆死。   他自己则举着那水缸盖子,在一旁给仆妇们压阵。   计划本来也还算妥帖,可王熙凤在家里积威甚重,如今又疯魔了一般手持利器乱砍乱杀,仆妇们虽硬着头皮上前,却实难按捺心中的怯懦。   偏王熙凤似也感觉到了威胁,突然冲着牵绳子的妇人猛扑上来,嘴来‘嗷’的一声嘶喊,直吓的两个牵绳妇人屁滚尿流,丢下绳子夺路就逃。   其中一个慌不择路,直接撞在了后面不远处的游廊柱子上,‘砰’的一声撞了个眼冒金星,踉踉跄跄又倒退回了王熙凤面前。   王熙凤许久不曾有‘收获’,突然见到猎物主动送上门,自然不会客气,高举起菜刀对准那仆妇的脖子就砍了下来!   “别!”   “嫂子刀下留人!”   “二奶奶不要啊!”   围观众人齐声尖叫,贾宝玉更是吓的捂住了眼睛。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焦顺心下暗骂一声,却是飞身扑到近前,用手里的水缸盖子护住了那仆妇。   咄~!   就听一声闷响,那菜刀狠狠劈在盖子上,本就不算太厚的木板登时被劈开道豁口,刀刃的一角透板而出,也亏是木板搭在那仆妇的后脑勺上,在后颈初形成了夹角,这透板而出的刀刃才没有伤到那仆妇的脖子。   不过那仆妇觉得后脑勺一疼,只以为自己是中刀了,当下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焦顺却也顾不上管她,趁王熙凤一时拔不出菜刀来,发力将这凤辣子扑倒在地,又顺势夺过菜刀,连木板一起扔了出去。   众人见状这才松了口气。   贾探春连声催促那几个仆妇上去拿人,见她们畏畏缩缩拿起地上的绳子,仍是按照原计划两头拉直,又气的骂道:“都是榆木脑袋不成?这时候还拉着两头干嘛?直接给嫂子捆上就是了!”   仆妇们这才忙又一拥而上,帮着焦顺把王熙凤五花大绑起来。   薛姨妈和姑娘们,这才得以靠近,围着王熙凤七嘴八舌的关切着。   然而王熙凤却兀自大叫着要‘杀人’,又嚷说众人都要害她的性命,除此之外其余的反应一概没有。   见众人都围住了王熙凤,焦顺便顺势退到圈外,徐氏立刻拉着他上下查看,担惊受怕的埋怨道:“可伤到哪里没有?你这孩子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轻重,别人都往后退,偏你要往上冲?!”   焦顺也没想到,王熙凤一刀竟能透板而出,若早知道他未必就敢冲上去挡刀。   不过现在既然人没事儿,自然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他嘿嘿一笑,正要宽慰母亲几句,斜下里忽然递过来一只帕子,却是史湘云凑到近前,悄声道:“快擦擦吧,脸上沾了好些尘土。”   焦顺老实不客气的接过来,然后就直接揣进了袖筒里,顺势又用袖子在脸上狠狠抹了几把,然后冲着史湘云咧嘴直乐。   史湘云原本满心的关切,也就没顾忌什么,如今却是腾的一下子涨红了小脸,狠狠剜了焦顺一眼,也不讨要那那帕子,背转身重新混入了姐妹当中。   这会儿的功夫,眼见王熙凤惨状的贾宝玉,又开始习惯性的嚎啕大哭起来,众人一面关心王熙凤,一面还要宽慰他,一时闹的不可开交。   这时拐角出转出了林之孝家的,探春立刻迎上去呵斥道:“怎么回事?!出了这样的事情,不见婶子们支应着也就罢了,难道连禀报给太太、琏二哥和东跨院的大老爷都不懂?!”   “姑娘莫怪。”   林之孝家的见王熙凤已经被控制住了,心下稍稍松了口气,又听探春责问,忙辩解道:“不是我们懈怠,是太太方才在里边儿,也突然人事不省的昏了过去,我们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这边儿就又闹了起来,难免就有些顾此失彼。”   “太太、太太昏过去了?!”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留下几个看顾着王熙凤,余下的又一股脑往后宅去了。   谁知临近王夫人院里,就又听到了熟悉的大呼小叫声,显然是里面又起了什么变数。 ###第三百一十五章 魇魔法姑侄遇心蛊【下】   听院子也闹的沸反盈天,焦顺不由暗暗后悔没先准备些家伙事儿再过来——哪怕把那不经用的盾牌带上,再裹上衣服什么的加固一下也好啊。   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何况经历了方才那一幕,众女又都把他当成了主心骨,纷纷投来期待的目光——连贾宝玉这亲生儿子也不例外。   焦顺也只好硬着头皮,率先跨过门槛走进了院里。   只是进门之后,他就愣怔了在当场。   也不止是焦顺一个人愣住了,后面跟着涌进来的众人,看清楚院子里的情况,也纷纷瞪圆了双眼、张大了嘴巴,仿佛被石化了一般忘了动作。   盖因在他们进院门的同时,王夫人也衣衫不整的从堂屋里冲出来,迈着颠三倒四的步子,边撕扯着身上的衣襟,边发出一长串癫狂又肆意的笑声。   按说有了王熙凤刚才的行径做铺垫,王夫人这番举动倒也并未出乎众人所料。   但问题就出在她那被撕扯开的外衣下,那一身后世网络图片司空见惯,文中却又半点不敢描述的装扮上。   而在当世,这等装扮便连粉头娼妇都未必受得了,如今却披挂在堂堂荣国府二太太,贤德妃的亲生母亲身上,且又公然展示在大庭广众之下,着实令人大跌眼镜难以置信。   而这也正是王夫人能突破重重帷帐,从堂屋里冲出来的缘故——凡是见到她这一身的人,三观都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一时甚至都忘了要阻拦。   也亏焦顺早就见识过她的‘情趣’,虽远不及这次的火辣通透,可好歹也算比别人多了些抗性,于是愣怔了片刻之后,便头一个清醒过来。   于是快步冲到堂屋门口,一把扯下了门帘,塞给追出来的彩霞道:“你们还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婶婶裹上!”   众丫鬟仆妇如梦初醒,这才七手八脚的上前。   也亏她不像王熙凤,恍惚间只是觉得身上燥热难当,一门心思想要扒扯,并没有要伤人的意思,所以众人很快就用门帘将王夫人裹成了粽子,又在贾宝玉哭丧似的陪同下,将她抬到了里屋床上。   这当口,众姑娘们仍是魂游天外,显然都无法接受向来庄重的二太太,竟还有这样不知羞耻的内在。   其中唯独薛姨妈神情与别人不同,又是惶恐又是后悔,几乎把手里的帕子拧成了麻花。   这期间贾母、贾赦、邢夫人、贾珍、贾蓉、贾蔷等人,也都陆续赶了过来。   有了他们当家做主,焦顺自然也便乐得退居二线。   眼瞧着贾母一声吩咐,王熙凤也被抬了来,姑侄两个各自被绑束在床上,一个满口嚷着要杀人,一个嘴里喊着热死了,一个狠厉怨毒,一个声酥气促。   又过了没多久,大夫和僧道巫都请了来,做法的做法、诊治的诊治,再加上贾宝玉领衔的哭声,这院子里乱的如同一锅粥仿佛。   诊断之后,大夫们各说各话,谁也不敢妄下决定,倒是僧道巫三家异口同声,都说这必是中了邪祟。   焦顺隐身在侧冷眼旁观,注意力却很快落到了一个巫婆身上——根据刚才的对答,这巫婆正是宝玉的寄名干娘马道婆。   他的记忆印象虽然模糊,可见了正主还是立刻确认,这应该就是和赵姨娘合谋之人。   只是……   原著里明明是贾宝玉和王熙凤遭劫,这怎么变成王夫人和王熙凤了?   转念又一想,貌似也没听说贾宝玉被贾环烫了眼睛,或许就是因为少了这一出,导致赵姨娘对王夫人恨意还在贾宝玉之上。   正想些有的没的,贾政也风风火火从衙门里赶了回来。   进家后,见了床上姑侄两个的恶形恶状,他一张老脸黑的锅底仿佛,又听彩霞耳语了几句,更是咬牙切齿的屏退了众人。   等众人都散了去,贾政面沉似水的走到王夫人床前,伸手用力把那门帘扯开一角,等看到里面远比彩霞形容的,还要更加妖艳暴露的模样,贾政只愤恨的喉头涌动,险些喷出一口老血来。   中了邪祟原也没什么,可偏偏在众人面前露出这样的内里,一旦消息传出去,却让外面怎么看待荣国府,怎么看待自己?!   尤其这还是自己眼见就要升官的当口!   贾政越想越气、越想越恼,恶狠狠把帘子重新裹好,头也不回的到了外间。   “二叔。”   这时贾琏也已经到了,一面探头往里张望,一面小声请示道:“大夫们没有多少把握,说是这病来的十分凶险;那些僧道们虽吹的天花乱坠,可也一样不敢打包票,您看……”   贾政把手一摆,冷声道:“能治就治,不能治也怨不得人!”   贾政最在乎的就是脸面,如今却被王夫人把里子都丢光了,错非是得罪不起王家,他都恨不能把王夫人给休了,又怎会在乎她的死活?   贾琏先是一愣,随即眼珠乱转,也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试探着问:“要不,咱们先把后事准备好,也算是冲上一冲?”   贾政点头:“这样也好,你去预备着吧。”   说着,又去给贾母问了安。   老太太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无奈道:“她也是中了邪祟,身不由己才……”   贾政嗤鼻:“一大把年纪,难道邪祟还会逼她穿那样的东西不成?!”   贾母又叹了口气,抹着眼泪也就没再说什么。   旁边薛姨妈有心替姐姐解释两句,可当着众人又实在不好意思张嘴,一时愈发的纠结。   这时贾政又专门把焦顺喊了来,当面谢他处置得当,否则事情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呢。   焦顺自是满口的谦辞,心下却不知是该遗憾,还是该庆幸。   遗憾是因为他原本一心想看贾宝玉的笑话,结果却莫名其妙换成了王夫人。   庆幸的是,有了今儿的所见所闻,以后玉钏那边儿就又有新戏码了。   因瞧出贾政心里窝着火儿,他便也没有久留,主动告辞出了堂屋。   原是想陪着母亲直接回家的,不想出门后正瞧见赵姨娘扒着窗户往里窥探。   焦顺心下不由得一动,有心当场捏住她的短处,可想起自己先前已经决定好了,不再随意冒险行事,还是放弃了这个诱人的念头。   离开王夫人院里,陪着母亲往家走的时候,就见各处仆从都在议论纷纷。   按理说王熙凤砍伤了好几个人,所造成的影响和破坏都远比王夫人大,但杀人放火的事情往往盖不过花边新闻,何况闹出这等事儿的,又是府里最尊贵最端庄的王夫人。   因此十个人里倒有十个再议论王夫人的装扮,喊打喊杀的王熙凤反成了陪衬。   这事儿闹的阖府皆知,又从外面请了和尚道士来家,自然就更瞒不住了。   几乎是转过天的功夫,王夫人的事情就传遍了四九城,绘声绘色的不说,竟还有人私制了绣像发卖,号称是千金难求。   一时间这年过四旬的王夫人,论艳名竟盖过了八大胡同的花魁!   贾政为此又羞又愤,干脆称病在家闭门谢客,自此也再没去探视过王氏一眼。   贾琏就更不用说了,只听大夫说是治不了,都等不急王熙凤死了,就急吼吼逼着平儿把她的私房钱交出来。   除了贾宝玉日哭夜哭,这一大家子竟是各有心思,并无几个真心惦念王夫人王熙凤姑侄的。   而薛姨妈有心给姐姐转圜,却又怕会坏了自己的名声,乃至于影响到宝钗头上,一时左右为难,竟也急的病了一场。   就这般闹哄哄到了四月初三,皇帝再次亲命太医院院使出诊,这才使得王夫人和王熙凤由危转安,渐渐恢复了清醒。   只是人虽清醒了,得知了当日的情形,以及事后惹出的风波后,王夫人却又恨不能直接死了才好。   也亏是丫鬟们看管的紧,这才没让她寻了短见。   而王熙凤清醒过来,得知贾琏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愈发恨的什么似的,错非是贾琏一直躲在外书房里不敢露头,当面都能活活把贾琏给掐死!   另一边儿,听闻当日是焦顺临危不乱,免去了她的人命官司,王熙凤心下又是柔肠百转,几次纠结着,要把这恩仇一并报了,却又始终下不了决心。   ……   一晃到了四月十五。   这日焦顺巡视各司,重点了解了工读生们实习的现状,又审阅了各处报上来的新一届学生名单。   眼见着天时不早了,正准备收拾收拾散衙回家。   不想现任屯田清吏司的郎中就寻了来,对着焦顺大倒苦水。   他原是点了外放苏州知府的肥缺,只等着和贾政办完交接,就要走马上任了。   谁知道因为王夫人的事情,贾政一直告病不出,都逾期半个月了也不见来衙门办交接。   这郎中生怕拖久了事情有变,故此就想托请焦顺传话,好歹让贾政先把掌司郎中的差事接过去,然后再告假也不迟。   因对方百般的求告,又托了苏侍郎的门路,焦顺实在推脱不过,也便只好答应帮他代为传话,至于贾政肯不肯答应,那就不归他管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家长里短、得志猖狂   “大爷留步!”   却说焦顺从散衙回来,刚进了自家院门,门洞里便闪出了个玉钏来。   她神神叨叨的把焦顺带到角落里,这才压着嗓子道:“姨娘的母亲来了,如今正在屋里哭呢。”   自从‘卖’女儿换来了银子宅邸之后,邢忠就打着要搞商业考察的名头东游西逛,结果这大半年正经事儿没干一桩,银子倒花出去不老少。   赌钱、吃花酒的恶习更是一样没落下。   夫妻两个为此闹了有两三个月,昨儿邢忠被烦的恼了,晚上借着酒劲把妻子按在床上好一通胖揍。   娘家远在南方,邢忠之妻哭诉无门,自然就找到了女儿这里。   焦顺听了皱眉问道:“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玉钏忙道:“来了约莫有两刻钟了吧,瞧这架势应该是冲着爷来的,所以姨娘让我在外面候着,先把事情想跟爷说清楚。”   “然后呢?”   焦顺又问:“姨娘还说什么了?”   “旁的就再没说什么了。”   玉钏看看焦顺的脸色,大着胆子道:“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们夫妻吵架的事儿,论理也不该烦到爷头上来——若依着我,爷不妨出去躲个清静算了。”   在玉钏看来,邢姨娘虽在家中得势,可到底不是正经主母,这邢忠夫妇更算不得正经姻亲,既然连正经姻亲都不算,又有什么资格跑来焦家哭诉?   反正她若是做了姨娘,万不会让母亲来触这霉头,若来了,也要立刻打发走,省得让大爷瞧见了心中不快。   焦顺横了玉钏一眼,二话不说随即抬腿迈步就往里走。   论理邢母确实不该登门搅扰,可论理邢岫烟也不该给自己做妾——当日既沾了她父母不靠谱的便宜,如今总不好撒手不管。   进了东厢,就见邢母正和女儿在罗汉床上对坐,哭天抹泪的倾诉着什么。   见焦顺从外面进来,母女两个忙都起身相迎。   不等她们开口,焦顺先就把手一摆,开门见山的问:“事情我大概听说了,如今家里的钱是在你手上,还是他手上?”   “这……”   邢母原本正用眼神,催促女儿帮自己倒一倒苦水,好让焦顺设法管束一下丈夫,谁成想焦顺突然问起了这个,不由愣怔了片刻,随后才急忙答道:“在他手上,我平时买菜做饭都是找当家的支用。”   “那他手上还有多少银两?”   “不知道,应该、应该剩下没多少了,上回我听说他跟姑爷出去见世面,一晚上就花了三十多两银子呢!”   邢母说到这里,夸张的竖起三根手指,意图在焦顺面前突出强调丈夫的挥霍无度。   不想焦顺压根没有反应,又继续追问:“你认不认字?简单的账目能不能算?”   这天上一脚地下一脚的,弄的邢母彻底懵了,下意识向女儿投去求助的眼神。   “娘。”   虽也不明白焦顺是什么用意,但邢岫烟还是伸手握住了母亲的手,柔声道:“我们爷问什么,您答什么就是了。”   邢母便又期期艾艾的道:“小时候学过百家姓千字文,以前家里做买卖的时候,我也学过管账,就是管的不怎么好。”   “那我托人安排你去内务府的巢丝厂做个小管事如何?”   焦顺这才道明了用意:“平时吃住在厂里,身边都是女工,上面管事的是宫里派驻的太监,每月有三天假,工钱是二两七钱银子,年节时不出意外,还会赏下几尺宫造绸布,在外面也能折个三四两银子,一年下来不算额外进项,也有四十两上下。”   邢母这才知道,焦顺竟是想给自己介绍个差事。   她再次愣怔住了,半晌支吾道:“这差事自是极好的,只是……让岫烟她爹的一个人在家里,我、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莫说是妇人家,便知书达理的男人想找个包吃包住,每年四十两银子的差事,也没那么容易——何况这还是官家的差事,跟人说起来也有面子。   但这年头压根不流行事业型女性,更何况邢母这样循规守矩半辈子的主儿?   一听说要撇下丈夫和家里常住在外面,便再好的待遇前程也不香了。   “你在家难道就能放心了?”   焦顺毫不客气的质问:“钱在他手上,你连吃喝用度都得伸手讨要,又拿什么去约束他?要是空口白话的数落几句就能管用,又何至于挨他这顿毒打?”   眼瞧着邢母尴尬的低下头,焦顺略略放缓了语气:“事情既闹开了,你不如先晾他一段时日,顺带也赚些银子傍身——等他手里剩下的钱花光了,你放假在家过的舒心,就赏他几两银子花用,若过的不舒心,便买些米面放着,饿不死他就成。”   “这、这怎么使得……”   邢母闻言瞪大了眼睛:“这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这男尊女卑完全颠倒的说辞,完全违逆了邢母的三观,她一面说着,一面连连摇头摆手,显是觉得这种做法实在大逆不道。   “若使不得就算了。”   焦顺听她推拒,也没有继续劝说的意思,对邢岫烟交代了一句:“我受同僚之托,要给政世叔捎个口信去,晚上就不在家吃了。”   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邢母没想到他说走就走,一时慌得手足无措。   邢岫烟则是护着肚子把焦顺送出了门。   焦顺原以为她跟出来是要分说几句,不想邢岫烟半句没提方才的事儿,一面给他整理领口,一面禀报道:“后晌史姑娘让人传话,说过了明儿就要回侯府了。”   “这都一个月了,早该来接了。”   焦顺有些纳闷:“怎么就耽搁到了这时候?”   以往也还罢了,如今史家急等那笔银子下锅,却偏偏拖延了一个多月才来接史湘云回家,这事儿怎么想都不合常理。   邢岫烟微微摇头:“史姑娘没说,爷若是觉得有蹊跷,不妨先跟政老爷打探打探。”   “嗯,我晓得了。”   焦顺点点头,指着里面道:“能劝就劝,真要是劝不动,就先放一放,我日后自有计较。”   邢岫烟轻声应了,脸上露出些许窘迫,红唇微启,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处理了这些家长里短。   焦顺也懒得再回屋换下官袍,径自绕到二门夹道入口处,请守门的仆妇进去通传。   不多时赵姨娘屋里的丫鬟迎了出来,直接把焦顺引领到了赵姨娘所在的厢房里。   这地界焦顺还是头回来,论格局自不如堂屋里敞亮,但里面不少家具摆设却相差仿佛。   不!   不是相差仿佛,而是一模一样!   如果焦顺没猜错的话,这些东西分明就是新进从堂屋里搬过来的。   贾政正盘腿坐在罗汉床上,身前的炕桌上摆着几样酒菜,看样子应该是喝了有一阵子了。   “畅卿来啦,快坐下陪我喝几杯。”   贾政有些颓唐的指了指对面,又不耐烦的扬声呵斥道:“怎么回事,拿个酒杯也要这半天!”   “来了、来了!这不是怕没丫鬟们洗干净么,奴特意又用热水烫了烫。”   赵姨娘一面答应着,一面便从里间亲自端了只绿玉盏出来,步履款款身姿摇曳,满头珠翠更是熠熠生辉。   这穿戴、发型、配饰,明显都有僭越的地方,但贾政却对其视若无睹,看来赵姨娘虽没能彻底达成目的,但借着王夫人‘扬名在外’的机会,还是成功的进行了抢班夺权。   正这般想着,那赵姨娘把酒杯放在了桌上,趁着背对贾政的机会,竟对焦顺挑衅的扬了扬眉。   焦顺初时有些不明所以,但很快便明白过来,她这是仍在记恨当初拒婚的事儿,所以‘上位’之后就迫不及待的耀武扬威起来。   原本焦顺也懒得理会这种浅薄的挑衅,可想起她下毒/下咒险些害死王夫人姑侄的事儿,心下的警惕却是一下子提高到了顶点。   于是忙推说最近在吃药,不方便饮酒,连菜也只捡贾政尝过的吃——赵姨娘如今得势全仗着贾政宠爱,总不至于连同贾政一起坑害吧?   寒暄几句之后,焦顺便道明了来意。   待得知是老上司等的不耐,希望自己尽快去衙门里办好交接,贾政不由的摇头叹气:“如今因那蠢妇,外面说什么的都有,我哪里有脸出门见人?”   原本焦顺对王夫人也没多少同情心,可经过方才赵姨娘的挑衅,他倒忍不住替王夫人说起了好话:“世叔多虑了,当今风气开放,官宦世家里传出的风流……咳,奇闻异事几时断过?况且婶婶也不过是内里着装出格了些,根里头也不是要穿给外人看的,错非是中了邪……”   “既然不是给外人看的,她青天白日的穿在身上作甚?!”   贾政愤愤的灌了一大杯下肚,又重重把酒杯往桌上一顿,怒道:“若不是这般伤风败俗的,单只是中邪而已,又何至于闹的满城风雨?说到底,还是她自己平日里不检点,才招来了这样的恶果!”   说着,又狠狠灌了一杯下肚。   焦顺没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自斟自饮了,如今又喝起了快酒,那脸上很快便浮起潮红来,口齿也渐渐含糊了。   焦顺想起还有另一桩事情要打听,生怕他又醉的人事不省,于是忙道:“小侄因有些事情想向保龄侯请教,原想着等湘云妹妹回家时,护送着一同前往,谁知等到现在也不见动静,莫不是保龄侯府被什么事情给绊住了?”   “还不就是因为那半成干股的聘礼!”   贾政赶苍蝇似的甩了甩手,不屑道:“你跟史家如今联了姻,有些事情我也不瞒你——保龄侯府原有兄弟三人,云丫头的父亲早夭,二表哥继承了保龄侯府,老三则是过继给了同出一门的忠靖侯府。”   “一门两侯世袭罔替,这在世宗朝是独一份的荣宠,可也因此遭了忌讳,前些年没少被打压排挤,到如今连家业都快维系不住了。”   “保龄侯府能凑出打典的银子,都还算是好的,忠靖侯府的处境比他家还差些。”   “这不,你前脚把聘礼送过去,后脚忠靖侯夫妇就找上了门,说是因保龄侯不日就要远行,准备把云丫头接到忠靖侯府里安置,免得嫂夫人看顾不过来。”   “兄弟两个为此闹了月余,嘴上都说是为了云丫头好,可说到底,还不是惦记上那半成干股了!”   焦顺闻言无语,怪道保龄侯府明明急着‘开源’,偏迟迟不来接湘云回家呢,原来竟还出了这样的事情。   幸好这两个都不算是自己正经岳家,否则日后还不定要怎么麻烦呢。   不过这事儿对自己来说,也未必就是坏事儿,说不得还能趁机压一压价码……   他一面盘算着,一面又以茶代酒敬了贾政几杯,没多会儿功夫,人菜瘾大的存周公不出意料就又醉了个一塌糊涂。   还没等焦顺喊人收拾残局,赵姨娘便扶风摆柳的走了出来,先查看了一下贾政的情况,见他躺在罗汉床上鼾声四起,便又自顾自拿起焦顺的杯子,随手泼掉里面的残茶,一边斟酒一边挤兑道:“顺哥儿好大的架子,自己不喝酒,倒灌的我们老爷醉死过去了,不成,我得代老爷罚你一杯!”   说着,把酒杯送到了焦顺面前。   焦顺看着她指头上鲜红的指甲油,却半点没有要接过去的意思。   见焦顺不肯喝,赵姨娘立刻冷了脸:“怎么,焦大人又不肯给面子?呵呵,须知如今可不以前了,老爷跟前儿都是我说了算,便在这府里,也……”   不等她把话说完,焦顺直接起身道:“时辰不早了,姨娘早些服侍世叔安歇了吧,我还有些和史家有关的事情,想要当面请教婶婶,就先少陪了。”   说着,头也不回的出了厢房。   “你!”   赵姨娘大怒,原以为自己如今水涨船高,这焦顺即便不想尊重王夫人一样尊重自己,至少也该礼让三分,谁成想自己还没说什么呢,他倒先甩脸子走人了!   等咬牙追到门外,眼瞅着焦顺被堂屋把门的仆妇拦下,赵姨娘又得意起来,暗暗啐道:“呸~看不清个眉眼子高低的东西,你就算想烧那冷灶,也要守门的肯放你进去才成!”   王夫人虽已经康复了,但贾政却觉得她出现在人前,只会让自己愈发丢脸,所以干脆对外说是依旧在养病,实则将王夫人软禁在家中不让见客。   故此赵姨娘才有这话。   谁知她高兴了没多久,那仆妇竟就把焦顺迎了进去。 ###第三百一十七章 焦顺辣手欲摧花、探春机敏识危局   虽然通过原著洞悉了事实真相,但对于这场妻妾斗法的风波,焦顺压根也没有要参与进去的意思。   可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赵姨娘一朝得势,就有睚眦必报的心思。   焦顺倒不怕赵姨娘在贾政面前搬弄是非,毕竟他如今和荣国府是互惠互利的关系,错非舍不得那些软玉温香,便离了荣国府他也一样能风生水起。   怕只怕这妇人照猫画虎,给自己也弄个什么‘邪祟’上身。   虽然焦顺穿越过来两年半,从未见过什么神神鬼鬼的东西,可都已经穿越到书里了,谁敢保证这个世界就一定没有超自然的存在?   尤其红楼梦开篇就有神仙出场……   所以焦顺当时就拿定主意,准备一劳永逸彻底除掉赵姨娘这个祸患,免得以后防不胜防!   故此出了厢房,他便直奔堂屋去寻王夫人——眼下他又只是‘猜想’,要想查出真凭实据,自然少不了王夫人的配合。   至于那马道婆……   大可去找贾雨村出面,先暗中将这婆子控制住!   等到了堂屋门前,正坐在小马扎上唠嗑的守门妇人,忙都起身赔笑问道:“大爷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的?”   “婶婶可在屋里?”   焦顺也笑道:“今儿我过来,原是想请教一下保龄侯府的事儿,谁知世叔还未说完就有些不胜酒力,所以让我自寻婶婶打听剩下的。”   说着,微微拱手:“还请帮忙通传一声。”   “这……”   两个妇人听说是贾政的意思,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迟疑道:“老爷明明说要让太太安心养病,外客一概不许见,却怎么……”   “原来我是外客。”   焦顺不等她说完,便不快道:“你们若是不信,且随我去厢房里当面问上一问——世叔刚被扶进里间,应该也还没睡下。”   说着,转身作势欲往厢房里去。   贾政近来心情欠佳,自然没少发作,两个妇人听说他已经醉倒了,又怎敢跟去打搅?   何况焦顺既这么说,真出了事儿自然有他顶着。   于是二人忙陪笑道:“大爷说笑了,我们还能信不过您?您等着,我们这就进去通禀!”   就这么着,焦顺靠着‘假传贾旨’成功见到了王夫人。   只是……   进门之后焦顺就发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因为客厅里除去瘦了一圈的王夫人之外,竟还有个侍立在侧的贾探春!   焦顺皱起眉头脚步一顿,不过很快就又装作没事儿人一样,上前躬身见礼。   虽然早就听说,贾探春一向对王夫人比对自己的亲娘还亲近,可也万没想到,王夫人都已经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她竟还会跑来烧冷灶。   “快起来、快起来!”   大概是因为那守门的妇人,并没有说清楚焦顺的‘来意’,王夫人见到焦顺显得颇为动情,主动起身迎了两步,抬手虚扶道:“好孩子,不想我落到这步田地,你还肯来看我!”   说着,眼圈都红了。   探春在一旁默默递上了帕子,同时用眼角余光扫量着焦顺,心下满是狐疑。   这大晚上的,太太先前又闹出了那样的事情,他一个青壮男子主动登门,难道就不怕惹来非议?   何况老爷勒令太太闭门谢客,除了宝哥哥和自己,连薛姨妈都被拦了驾,这还是头回有外人能进来呢。   焦顺也没想到王夫人见到自己会如此激动,不过马上随机应变的道:“婶婶这是说哪里话?有宫里的贵妃娘娘和东南的王太尉在,您就是天下一等一的尊贵体面人儿,什么这步田地那步田地的,等过段时日养好了身子,这府里的大事小情还得是您来拿主意!”   类似的话,其实探春拐弯抹角也说了不少,可她在王夫人眼里不过就是个孩子罢了,人微言轻的,说再多也不值什么。   倒是焦顺这般直言不讳斩钉截铁,登时触动了王夫人的心结,她激动的又往前迈了两步,一手用帕子擦眼泪,一手就要去拉扯焦顺。   “咳~”   探春在外面干咳了一声,王夫人这才想起眼前并非真正的子侄,而且前些日子自己的丑态,还曾被他真真切切的看在眼里。   当即脸上腾一下便红了,讪讪的往回退了几步,干巴巴道:“借、借你吉言,但愿如此吧。”   原本焦顺一门心思想着要揭露赵姨娘的罪行,再暗中合作找出赵姨娘和马道婆的罪证,也完全就没想过旁的。   可如今见王夫人红着脸往后退,倒一下子想起了当日的所见所闻,尴尬的咽了口唾沫,才又继续道:“小侄贸然登门,一是探视婶婶的病情,二来也是有些关于保龄侯府的事情,想跟婶婶请教请教,不知婶婶是否方便?”   “史家的事情?”   王夫人闻言有些莫名其妙,倒是一旁的探春想到了什么,忙上前对她耳语了几句。   王夫人这才恍然,想到这是婆婆家的尴尬事儿,便下意识看向门外道:“既是史家的事儿,畅卿怎么不问老爷?”   “方才刚问了几句,世叔就醉倒了。”   焦顺无奈摊手道:“后日小侄就要护送湘云姑娘回家,总也要做些准备才是,所以只好来请教婶婶了。”   “原来如此。”   王夫人点了点头,张口正要介绍一下史家具体情况,却听焦顺支吾道:“这……有些事情,小侄有些难以启齿,不知婶婶可方便……”   说着,目视一旁的探春,以及两下里的彩云彩霞。   王夫人这才明白,他说的‘方便’是想让自己屏退左右。   若没有方才尴尬,她倒也不会多想,可现如今……   犹疑再三之后,她还是满脸歉意的推辞道:“要不等明儿老爷酒醒了,让老爷亲自跟你说?”   “就两句话的事儿。”   焦顺担心迟则生变,忙道:“小侄绝不敢叨扰太久!”   “这……”   王夫人想到自己被软禁之后,焦顺还是头一个登门来探视的,况那日若不是他当机立断,自己还不知要在人前丢多少丑。   于是便转头对探春道:“三丫头,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去早些安歇吧。”   贾探春乖巧的应了,垂首目不斜视的向门外走去,直到一手掀起了门帘,她才又回头狐疑的打量了焦顺几眼。   打从焦顺一进门,她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儿,如今见焦顺执意要屏退左右与王夫人密谈,就更觉得事有古怪了。   若单只是为了史家兄弟阋墙的事儿,又何须这般遮遮掩掩神神秘秘?   且有太太当日的丑事在前,这大晚上的孤男寡女独处一室,难道他就不怕惹来流言蜚语?   正疑惑不解,忽听斜下里有人骂道:“好你个死丫头,既到了这院里,也不说来看看你亲妈!”   却原来赵姨娘见焦顺畅通无阻的进了堂屋,心下又是不忿又是纳闷,就想着过来问个究竟。   可到了堂屋门前,她又忍不住心虚起来,想着这节骨眼上,若因些许小事儿招惹出王夫人,也实在是犯不上。   正犹豫着想要退回去,不想就瞧见探春从堂屋里,她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再顾不得什么焦顺不焦顺的,骂咧咧上前就要去拧探春的耳朵。   探春闪身避过,沉着脸呵斥道:“还请姨娘自重,在太太门前闹个什么?”   因怕赵姨娘继续胡搅蛮缠,她说着便主动顺着游廊往厢房里走。   “哼!”   赵姨娘叉着蛮腰紧随其后,压着嗓子道:“那姓焦的不识抬举,去烧她的冷灶也就罢了,你放着自己亲娘不巴结,偏去那没羞没臊的屋里,也不怕沾染了名声!”   贾探春脚步一顿,回头冷笑:“我坏了名声,难道对姨娘有什么好处不成?”   说着,忽然又起了疑:“你说姓焦的不识抬举,这是什么意思?”   “哼!”   赵姨娘扭着水蛇腰,把头四十五度一扬:“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   “你!”   探春气的跺脚,原想就这么扬长而去,可又总觉得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   于是强忍着不快道:“娘,算我求你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就告诉女儿吧!”   赵姨娘见女儿难得服了软,心气一下子就平了,哼哼着道:“我还不是为了给你出气!”   说着,把先前的事儿添油加醋的说了。   明明是焦顺主动离开的,却被她说成是受了自己的羞辱,才赌气去烧王夫人的冷灶。   但探春的关注点却并不在这上面,低头沉吟半晌,突然俏脸一白,死死攥住了赵姨娘的腕子:“也就是说,他方才宁愿受你羞辱,也不肯喝你的酒!”   赵姨娘一愣,只觉得这个女儿所思所想,从来就跟自己不在一个频道上。   这是喝不喝酒的事儿吗?   重点在于自己当面嘲讽了焦顺好不好?!   正要更正一番,忽又听探春压着嗓子喝问:“你老实告诉我,太太中邪的事情,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赵姨娘冷不丁被吓的心头狂跳,下意识避开了女儿的视线,支吾道:“你胡说什么呢,这要是让人听了去……”   不等赵姨娘把话说完,探春就一把撇下她,头也不回的冲向堂屋! ###第三百一十八章 相约   赵姨娘抢班夺权之后,为了彰显自己成功上位,特意怂恿贾政把堂屋里的摆设搬了不少到厢房里,这客厅甚至就连烛台都被少了一半。   灯火昏黄下,王夫人看着身前魁梧高大的焦顺,莫名总觉得有种异样的压迫感,故此没急着让彩霞彩云退出去,而是指着下首道:“坐下说吧——彩霞,上茶。”   等焦顺在下首坐定,彩霞又奉上一杯香茗之后,王夫人这才平复了心底的情绪波动,微微仰了仰头道:“你们也下去吧。”   说是平复了,等彩霞彩云躬身退到门外之后,王夫人还是忍不住有些窘迫,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回想着当日的情景——对于自己失心疯时做过什么,其实她压根就没多少印象,大多都是凭借丫鬟婆子们的复述来脑补。   可凡事最怕的就是脑补!   尤其这一独处,各种荒诞的念头就不断往外冒,为了转移注意力,王夫人不等焦顺开口,就先抢着讲解起了史家兄弟阋墙的根由:“这事儿真要论起来,倒也不能全怪忠靖侯【史鼎】贪婪,当年老保龄侯还在世时,就已经埋下兄弟不和的根儿了。”   “那时上一任忠靖侯早逝,老侯爷一面扶持过继的儿子袭爵,一面趁机苛敛了忠靖侯府不少家底儿,等到老侯爷去世之后,忠靖侯登门讨要,保龄侯坚决不予,两兄弟就此起了嫌隙。”   “如今忠靖侯闹就起来,一是为了云丫头身上那半成干股,二来多半也是想趁机翻一翻旧账。”   原本焦顺就有些奇怪,史湘云毕竟自幼长在保龄侯府,忠靖侯便再怎么恬不知耻,又哪来的底气与保龄侯相争?   如今才明白,原来内里还有这样的缘由。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焦顺现下最关心的,还是和王夫人内外合作,查出赵姨娘暗下毒手的切实证据!   “原来如此。”   王夫人刚说完,他便微微点头,然后就肃然起身道:“多谢婶婶解惑,不过小侄这次求见婶婶,其实是为了……”   “太太!”   这时忽听门外有人高声道:“老爷醒了,急着请焦大哥过去说话,也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   声音呼哧带喘的,却正是在这千钧一发,飞奔回来的贾探春!   贾政酒醒了,还有要紧是要跟自己说?   焦顺闻言眉头一皱,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再说传话自有丫鬟,何必差遣未出嫁的女儿前来?何况还跑的这般上气不接下气的?   但王夫人听了这话却是如蒙大赦一般,忙起身送客道:“既是老爷急着请你过去,史家的事儿你当面问他也是一样的。”   “这……”   焦顺狐疑的看了眼门外,决定来个快刀斩乱麻,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赵姨娘的嫌疑透露给王夫人再说:“其实……”   然而他压着嗓子才刚起了个头,探春便推门走了进来,连声催促道:“老爷那边儿实在催得急,还请焦大哥不要耽搁。”   这下焦顺却犯了难。   他怀疑探春是猜出了什么,否则也不会如此鲁莽不知避讳。   按说越是这般,越该及早把事情捅破,免得拖延下去变成不测。   可问题是焦顺手上并无实证,之所以认定是赵姨娘下的毒手,全凭对红楼剧情的模糊印象。   而这个理由又不能明说。   正犹豫着,探春又快步走到了王夫人身边,附耳细语了几句。   就见王夫人面色骤变,狠狠咬了咬下唇,一跺脚直接冲进了里间。   这……   焦顺总不好跟进去吧?   也罢,此路不通就只能另寻别路了。   看看不远处一脸假笑的探春,焦顺重重的拱了拱手,道:“还请三妹妹带路。”   方才他还只是怀疑,如今基本已经确定,贾探春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特意回来阻止自己的。   不过这丫头又怎会瞧出自己的意图?   难道说暗害王夫人的事儿,她也牵涉其中?   否则怎么可能……   不过焦顺这回却是想多了,探春与这事儿并无半点瓜葛,实是因为察觉到赵姨娘事发前后的异常表现,心下早有怀疑,所以才会迅速想通了一切。   正胡思乱想,探春不卑不亢的还了一礼:“焦大哥随我来。”   明明只是几步路,何况焦顺也才刚从那厢房里出来,但她还是默认了带路一说。   眼见探春目不斜视的绕过自己,先一步走出了堂屋。   焦顺也忙紧随其后,在守门仆妇和彩霞彩云探究的目光中,亦步亦趋的顺着游廊绕行。   等到了转角处,两人不约而同的放缓了脚步。   焦顺悄声道:“你们母女和马道婆的所作所为我已尽知,且备了后手在外,倘若我出了什么差池,保管一日之内传遍京城!”   他着重点出‘母女’,就是为了试探探春是否早就知情。   不想探脚步先是一顿,随即又重新迈开步子,头也不回的道:“老爷恼的是太太暗地里不检点,便查清楚了中邪的事儿,多半也不会让太太重新掌权,太太既不能重新掌权,查清此事对焦大哥又有什么好处?!”   因为原著遗留的印象,焦顺早就知道这小姑娘不是个好相与的,可到底怎么个不好相与法,今儿却是头回得见!   她竟半点未曾替自己分辨,反而为焦顺剖析起了利弊。   而这一番话堪称直指核心,焦顺当初也正是基于这个判断,才完全没有掺和此事的兴趣。   只是……   焦顺正要再说些什么,厢房里突然有人探出头来,看到二人一前一后的走在游廊里,便迎上来呵斥:“你这死丫头,方才到底……”   “住口!”   探春毫不客气的打断了母亲,咬牙切齿道:“姨娘若不想咱们母子三人死无葬身之地,就先把嘴闭上!”   赵姨娘闻言一愣,随即却一手叉腰抖落着帕子叫道:“好啊,你威胁起你娘……”   “马道婆。”   眼见赵姨娘直到这时候还闹不清楚状况,只顾着冲女儿撒泼,焦顺一面道出关键词,一面心下腹诽,这母女俩可真是歹竹出好笋!   赵姨娘又愣了一下,有些慌张的反问:“什、什么马道婆?”   不等焦顺再开口,探春又沉声补充道:“母亲和那马道婆做的好事,焦大人都已经知道了!”   赵姨娘这下彻底懵了,两腿一软就瘫坐在地。   好在探春手疾眼快的扶住了她,淡然道:“姨娘若不想闹的尽人皆知,最好先克制些。”   说着,先往不远处厢房里扫量了一眼,又回头对焦顺道:“此处此时都不是说话的所在,明儿我和母亲再给焦大哥一个交代,可好?”   焦顺的目光在这母女二人身上打了个转,心知事到如今自己就算想要罢手,她们只怕也信不过自己。   要么直接翻脸,要么就只能接受这所谓的交代了。   而翻脸的机会方才又已经错过了……   当下他言简意赅的问:“何时见面?何处见面?”   贾探春敏锐的捕捉到了他眼底骤然升高的温度,细一想,脸上登时浮起羞愤之色。   但她虽将银牙咬的咯吱作响,半晌之后仍是给出了答复:“我娘舅赵国基前两天病了,明天下午我和母亲过去探视,届时焦大哥可从后门入内详谈!”   焦顺点点头,随即高声道:“世叔又醉倒了?罢罢罢,那我还是改日再来吧。”   说着,冲两人微微一礼,转身扬长而去。   直到焦顺走远了,赵姨娘才稍稍缓过劲来,拉着女儿慌急的追问:“到底怎么回事,他怎么……”   “嘘!”   探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着西厢道:“先把老爷安置妥当了,咱们再找个僻静处说话。”   赵姨娘早被吓的六神无主,自然是女儿说什么就是什么。   且不提她们两个回到厢房,如何安置酩酊大醉的贾政。   翻回头再说王夫人。   她冲进卧室便扑到床上嚎咷大哭起来,却原来方才探春在她耳旁说的是,贾政酒醒之后听闻焦顺来了堂屋,一时疑心大起,这才急着找焦顺回去。   王夫人先前虽也觉得不妥,却万没想到贾政会疑心自己和焦顺!   都说是一日夫妻百日恩,这半辈子的夫妻,却竟连半点信任都没有!   况且之所以闹出那等风波,究其根底也是因为贾政一味偏宠小妾,自己为了想要重修旧好,才会向妹妹讨了那些东西。   现如今他不听自己辩解,整日把自己软禁在家也就罢了,竟还把自己当成了水性杨花人尽可夫的荡妇!   这夫妻……   真真不做也罢! ###第三百一十九章 交代   第二天上午。   因请了假,焦顺并不曾起来晨练,日上三竿仍拥着林红玉赖在床上。   闭着眼睛上下其手,感受着这第四次侍寝的小蹄子,欲拒还迎的挑逗,他大有要补上晨练的冲动。   不过考虑到下午还有个交代,终究还是忍了下来,在她后面拍了一巴掌,懒洋洋的道:“伺候爷起来吧——让香菱备好笔墨,爷待会要用。”   红玉依依不舍的起身,先去外面传话给香菱,又领着玉钏回屋伺候焦顺洗漱更衣。   等收拾停当了,焦顺却不急着用饭,而是径自到了外间书桌前,提笔把思虑了一夜的言语先打了个草稿,然后工工整整记录在纸上。   查看无误之后用火漆封好,又在外皮写下‘雨村兄敬启’五个大字。   写好了书信,把草稿仔细压在镇纸下面,他这才敞开肚皮胡吃海塞。   ……   与此同时。   赵姨娘自厢房里出来,见女儿正在廊下望着堂屋里出神,便凑上去低声道:“老爷已经允了,让咱们午后动身,入夜前回来。”   顿了顿,又颤声道:“当真非要如此不可?倘若让老爷知道了,咱们可活不……”   “他若揭出来,咱们也一样活不了!”   探春打断了母亲的话,转头不容置疑的道:“这事儿本就是母亲惹出来的,如今我连这清白身子都舍得,反倒是母亲如此瞻前顾后的,难道是非要拖累死我和环哥儿才肯罢休?!”   听到女儿提起儿子,赵姨娘脸上也显出了几分决然,随即拉住女儿的胳膊,动情的道:“都说是患难见真情,这话果然不假!先前都是娘误会你了,只是……你若失身于那焦顺,以后嫁人时可该怎么好?”   听母亲难得关心自己一回,探春微微低垂了眼帘,轻声道:“母亲放心,我到时候自有瞒天过海的法子。”   “那就好、那就好!”   赵姨娘却没再细问,立刻‘相信’了这个近似敷衍的说辞。   说到底她最在乎的还是儿子和自己,至于女儿,恐怕还要排在老爷、利益、以及弟弟之后。   而她虽自恃美貌,可那焦顺屋里的美人儿却也不少,单凭这残花败柳之躯,只怕未必能哄的住焦顺,唯有把国公府的千金算在里面,才有足够的分量。   况且这还是探春主动要求的,又不是自己逼迫所致!   故此稍微问了一句之后,赵姨娘也就心安理得起来——做女儿的为了母亲兄弟牺牲一回,岂不是该当的?   闲话少提。   却说午后这母子二人轻车简从,到了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家中,才发现赵国基这回竟病的颇重。   赵姨娘在兄弟床前哭天抹泪,又把弟媳妇骂了个狗血淋头,责怪她照顾的不够周全,直到探春再三提示,这才想起自己的真正来意。   于是先随便找了个理由,把丫鬟婆子们全都轰了出去,又打发弟媳妇亲自去请名医过来诊治。   等到家里只剩下她们母子和赵国基之后,二人这才悄悄寻到了院子西北角。   仗着姐姐在荣国府里得宠,这赵国基家虽比不得赖家、林家,可也比寻常百姓阔绰宽敞——这西北角紧邻着后门处有个存放杂物的小屋,离堂屋卧室颇远,平时又极少会用到,正方便做些不可告人的勾当。   赵姨娘推门进去,见里面到处都是灰尘,且又透着一股潮湿的霉气,便嫌弃的捂着鼻子抱怨连连。   探春则是默不作声的铺了一张毯子在地上,又叮嘱赵姨娘记得把外衣放好,免得弄脏了惹人怀疑。   赵姨娘捂着鼻子应了,就拉着女儿退了出来,准备开着门先散一散里面的潮气,却忽听后门外有人大声说些什么,旁的都听不真切,唯独‘交代’二字反复出现。   母子二人知道必是焦顺前来赴约,互换了一下眼神,赵姨娘却忍不住打起了退堂鼓,藏在女儿身后道:“他、他要是不肯答应,咱们可怎么办?”   “他要是不答应,压根也不会来!”   贾探春斩钉截铁的做出判断,又正色道:“我去反锁了大门,你悄悄放他进来。”   看赵姨娘畏缩,又特地补了句:“想想环哥儿!”   赵姨娘这才点头应了,正鼓足勇气想去开门,探春却再次拦下了她,仔细叮咛道:“记得留心他的体貌,免得他吃干抹净不认账!”   赵姨娘先是点头,然后又忍不住质疑:“那、那咱们何不讨他个信物?”   “糊涂!”   探春呵斥道:“母亲当他是个好相与的?这些猜忌的话,当面一句都不要说,你只把平日里向老爷邀宠献媚的手段,翻了倍的使出来就是!”   虽然赵姨娘平时对此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可如今听女儿这般说,还是忍不住涨红了脸,狠啐了几声,这才上前开门。   探春却是急忙去了前面。   等后门一开,却只见有个陌生男子正在门外徘徊,赵姨娘愣怔了一下,直到那人闪身挤进门内,又开口询问探春的去向,这才认出是乔装打扮之后的焦顺。   她拍着饱满嗔怪道:“我还当是别人呢,可吓死我了!”   说着,忙按照计划把焦顺拉进了那杂物间里。   焦顺看看地上的毯子,心下一百二十个确定,嘴上却明知故问:“不是说要给我个交代么,姨娘且说来听听,看我到底是不是误会了你和那马道婆。”   赵姨娘知道今儿是躲不过了,想想儿子和刚刚上位的美好生活,遂一咬银牙从背后抱住了焦顺的公狗腰,把脸埋在他背上道:“大爷何必明知故问?奴家除了这身子还使得,还有什么能给你交代的?”   这不出意料的回答,却并没有让焦顺满意。   他用力挣开了赵姨娘的束缚,转身盯着这近在咫尺的妇人,嘿然冷笑:“若这就是探春姑娘说的代价,那就只当我从未来过吧!”   说着,作势就要往外走。   “唉,你回来!”   赵姨娘忙又扑上去抱住了他粗壮的胳膊,急道:“就知道你们男人最是贪心不足,且等一会儿了了事,我自换三丫头来!这总成了吧?”   见焦顺不答,她又道:“她毕竟是个雏儿,不曾经过见过的,难道你还指着我们母女一起伺候你不成?”   “一起就不用了。”   焦顺低头扫了眼,她紧贴在自己肱二头肌上的襟怀,恬不知耻的道:“只是我习惯先苦后甜、先小后大。”   “呸~就知道你们男人喜欢嫩的!你在这等着,我去换了三丫头来!”   赵姨娘没好气的啐了一声,松开焦顺走了出去。   目送她离开之后,焦顺抬手往怀里摸了摸,便老神在在的观察起了这杂物房的环境。   等了约莫半刻钟,才见赵姨娘气鼓鼓的回来,不等焦顺开口便道:“那丫头也是个拧种,非要我在头里!什么先甜后苦、先苦后甜的,左右把身子交代给你就是了,非闹的这么麻烦!”   焦顺也不答话,只是定定的看着她,直到赵姨娘被看的慌了手脚,这才道:“我听说三姑娘和姨娘向来不亲,如今却主动陪着姨娘献身,偏身子都舍了,又非咬死了让姨娘在前头,难道姨娘就没想过她或许另有谋算?”   赵姨娘闻言一愣,脱口道:“什么谋算?”   “比如说……”   焦顺指了指地上的毯子:“大义灭亲,捉奸捉双!”   “她、她她……”   赵姨娘花容失色,却仍有些不信:“我可是她亲娘,她怎么会、怎么会……”   焦顺冷笑:“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她卖了你就能把自己摘出来了,在世叔……咳,在贾政面前自然有功无过,且到时候少了你这生身母亲碍眼,王夫人也会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   “这、这这这……”   赵姨娘越听越慌,错非扶着墙险些就瘫软在地。   咔哒~   这时门外先是传来一声脆响,紧接着响起了贾探春清冷的嗓音:“你少在这里挑拨!我们母女一体同心,自然是进退与共!”   说着,她在门前露了行迹,却半点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焦顺与探春对视着,咧嘴笑道:“我若没猜错,方才那声音是后门上了锁吧?”   探春还没开口,赵姨娘先抢着道:“后门用的是门闩,哪来的锁?”   不想探春却点头道:“我从府里带来的链子锁,若没有钥匙,你现在插翅难飞。”   赵姨娘方才听女儿说‘一体同心进退与共’,刚刚放下心来,此时听了这话,登时如遭闷棍一般,随即踉跄着往前冲了两步,竟是和焦顺并肩而立,咬牙怒视女儿:“你、你当真要害你亲娘不成?!”   “姨娘真是糊涂!”   探春无奈的摇了摇头,随后把个小包袱丢在二人面前,认真道:“里面有笔墨,劳烦写个凭据吧,只要你肯承认和姨娘有染,我便放你离开,咱们从此互不侵扰!否则我只要大喊一声,立刻就能将你人赃并获!”   “那、那我呢?”   赵姨娘反指着自己问。   探春依旧盯着焦顺,身子又往后退了半步,毫无感情的道:“他写下凭据,姨娘自然平安无事。”   言外之意,若焦顺不肯就范的话,赵姨娘便是那‘人赃并获’里面的脏!   赵姨娘暗恨这丫头心狠,却忙扯住一旁的焦顺道:“你快应了吧!三丫头一向心狠,若是不答应,她肯定……”   “哈、哈哈哈……”   没等她把话说完,焦顺忽然仰头笑了起来,笑完又冲探春鼓掌赞道:“三妹妹当真好算计,既有卖母求安的襟怀,又能狠下心来大义灭亲。”   赵姨娘听的糟心不已,说白了,左右都是要拿自己当牺牲品——自己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贼心烂肠的女儿?!   探春的表情丝毫未变,竖起五根葱白的指头,淡然道:“我数五声,若你还不肯写下字据,那就怪不得我了。”   说完正要开始报数,却见焦顺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冲着自己扬了扬,笑道:“巧了不是,三妹妹让写凭据,我这里正好就备了一封凭据给你。”   说着,翻过来念出抬头:“雨村兄敬启——这是我上午写给顺天府同知贾雨村的,妹妹不妨猜猜这信里写了什么?”   探春的脸色终于变了,面沉似水的咬牙问:“信里写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告诉贾雨村,我碰巧发现你们母女和马道婆勾连起来,意图谋害二太太和二奶奶,二奶奶对我恩重如山,二太太又牵线搭桥把湘云妹妹许给了我,我焦某人得知此事,又怎能坐视不理?自然要发誓不惜一切手段查出真相!”   焦顺说到这里,摊手道:“不想信还没寄出去,倒先被三妹妹设计攀诬上了——好在有这封信在手,家里也还留存了草稿,想必足矣证明我的清白,就不知道那马道婆经不经得起查问。”   事到如今,贾探春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终究还是小觑了这焦顺!   原本是做好了两手准备,要么软硬兼施,要么直接来硬的,可谁成想竟被焦顺反将了一军!   她深吸了口气,竭力想着该如何扭转眼下的局势,可还不等想出办法,焦顺便有样学样的竖起五根指头:“我也数五个数,数完姑娘是要喊人还是要放我离开,悉听尊便!”   “五~”   “四……”   焦顺刚数到四,方才被局势翻转惊呆了的赵姨娘,终于又清醒过来,兴高采烈的扑上去扯住女儿道:“死丫头,叫你算计你娘,果然遭报应了吧?!”   说着,又把女儿往那毯子上一推,对着焦顺讨好道:“就依大爷方才的话,先苦后甜、先小后大!” ###第三百二十章 二送湘云、反客为主   四月十七上午。   如从上次一般,众姐妹又熙熙攘攘将史湘云送出了大观园。   不错这次比起上次来少了些庄重多了些随意,众人纷纷拿焦顺随行护送的事儿来打趣湘云。   湘云死鸭子嘴硬了几句,到底双拳难敌四手,忙红涨着鹅蛋脸岔开话题道:“探春妹妹呢,平时最积极的就是她,偏怎不见她来送我?”   宝玉答道:“昨儿从她舅舅家回来就病了,我一早去探视过,脸上煞白煞白的,说是肚子痛,偏又说不是吃坏了东西,让请大夫她也不肯。”   说着,便认真起来:“可这既病了,怎么能讳疾忌医?我打算等送走了妹妹,就给她请大夫……”   “快别添乱了。”   薛宝钗轻轻搡了宝玉一把,打断他的话道:“三妹妹许是害了我们女儿家的通病,本来没什么大碍,让你这一闹可就成笑话了。”   “女儿家的通病?”   贾宝玉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道:“这么说姐姐也会……”   不等宝钗答话,他自己也就想明白了,恍然道:“原来是月……呵呵,原来是我杞人忧天了。”   他自己也觉着尴尬,忙又对史湘云道:“听说保龄侯府近来闹腾的厉害,你若是住的不安生,就找个由头给我们传信,我好让老太太派人接你去。”   史湘云刚要点头应下,林黛玉却在一旁冷笑:“她如今另有人疼,你这般乱献殷勤的,小心又惹出人……惹出是非来!”   她本想说人命官司,但想到死者为大,且又知道因王夫人的事儿,贾宝玉也承受了不小的压力,故此话到临头又硬拗成了是非。   可即便如此,贾宝玉的情绪仍是肉眼可见的起了变化,直到将湘云送到垂花门处,也再没有开口说话。   等到目送史湘云上了马车,又在焦顺的护卫下徐徐向角门行去,贾宝玉二话不说闷头就往回走。   “宝兄弟留步。”   薛宝钗忙喊住了他:“这些日子乱糟糟的,难得咱们凑在一处,不如你带我们去探视一下姨妈她老人家吧。”   “这……”   贾宝玉面色愈发苦闷,无奈摇头道:“老爷特意吩咐过,除了我和三妹妹,旁的一概拦着不让打搅太太养病。”   宝钗还想说些什么,李纨便抢着道:“既是老爷有吩咐,咱们也不好搅扰——不过薛妹妹说的对,难得大伙儿凑在一处,不如去东府里瞧瞧珍大嫂如何?算一算,月底她差不多就要生了。”   “那确实该去瞧瞧!”   贾宝玉忙一锤定音,他一是不敢去触贾政的霉头,二来也不想让人看到母亲失势后,那伤春悲秋多愁善感的样子。   有她二人主动牵头,姐妹们自然也不好扫兴。   于是李纨差人去鹿顶内传话,不多时备下三辆车轿,贾宝玉自己乘坐一辆,迎春和惜春同乘一辆,剩下的李纨钗黛上了第三辆。   等马车缓缓启程,李纨看看两旁一冷一热,不由伸手揽住了林黛玉盈可一握的细腰,嬉笑道:“你总说是丢开了,偏怎么还是处处针对他?”   林黛玉立刻把螓首一扬:“我几时针对他了?我不过是替焦大哥警醒两句,免得二爷重蹈覆辙罢了!我是个说不出来、也做不出来的,别人却不是孤苦无依,届时岂肯与他善罢干休?”   话音未落,薛宝钗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惹得林黛玉和李纨齐齐看向了她。   宝钗反手虚掩住红唇,依旧笑吟吟的道:“妹妹是在说我?那我可真要冤死了!但凡我家能有个依靠,也不至于前脚刚要拉郎配,转眼又成了妹妹的眼中钉肉中刺。”   说着,她神情渐渐落寞起来,主动拉起李纨的另一只手,叹息道:“这车里有一个算一个,又有谁不是身不由己?”   林黛玉说她不是孤苦无依,指的是她身边还有母亲和哥哥,但细想宝钗这话却也不无道理,如果薛家真就有能力反抗荣国府,又怎会任人摆布?   林黛玉如今虽还有些芥蒂,但大体上已经对贾宝玉不抱希望了,所以自然就少了‘见识障’,顺着这个思路细一琢磨,对薛宝钗敌意就少了三分,更有一丝丝同为天下沦落人的感触涌上心头。   当然了,这主要是因为林黛玉并不知道,薛家当初其实已经打定主意要婉拒和焦顺的婚事,否则断不会这般轻易被宝钗说服。   而宝钗这么做也并不算说谎,只是隐瞒了一些外人不得而知的信息罢了。   两人虽还不至于因此从敌对转为友好,可总体上却是大有缓和。   这且不论。   等到了东府里,暂时代管家事的许氏把一众姑姑、叔叔迎进了后宅,又表示诸位来的巧了,大太太也正在里边探视呢。   听说大太太也来了,而且还经常过来,众人都有些诧异,盖因邢氏一向都不怎么合群,往日也不曾见她与这边儿亲近,却怎么突然就与尤氏如此相好了?   正疑惑不解,就见大太太亲自搀扶着尤氏迎了出来,尤氏怀胎已近九月,如今肚子鼓起老高,行走坐卧都有些费力,但精气神却好得很。   见了众姐妹便脆生招呼道:“我可是有日子没见你们了,错非是听说那边儿也忙乱,我都恨不能让人绑了你们来给我解闷。”   说着,又专门瞪了李纨一眼:“尤其是你!”   李纨先领着众人见过了大太太,然后笑着上前扶住了尤氏另一边,唏嘘道:“你这可真是‘腰里别着牌、谁来跟谁来’,兹当是有护身符在,咱们都动不了你是吧?看等卸了货,我们怎么炮制你!”   众人原本因为有邢氏在,都不免有些拘谨,但见李纨如此放得开,便也跟着笑闹起来。   熙熙攘攘鱼贯而入。   到里面尤氏先落了座,邢氏却不曾坐下,而是笑着对众人道:“有我在,你们小孩子家家也耍不痛快,我就先回去了——只是有一样,她如今可不比从前,千万磕碰不得。”   说着,低头叮咛了尤氏两句,这便扬长而去。   众人见状又是愕然不已,暗道大太太几时变得这般通情达理了?   这时就听尤氏好奇道:“既然大家都来了,怎么不见三妹妹和云妹妹?”   “三丫头身子不舒服,云丫头刚回家。”李纨说着,又打趣道:“我们也是刚送走云丫头,顺带过来看你一眼,不然你以为我们那么闲?”   “听听、听听!”   尤氏抬手指着李纨:“你们珠大嫂子原本也是锯了嘴儿的闷葫芦,如今这般牙尖嘴利不饶人的,也不知是谁给她嘴上开了光、心下通了窍!”   众人都笑成了一片,却唯独李纨明白这话的真正意思,没好气的剜了尤氏一眼,反唇相讥道:“你先前也下不出个蛋来,如今还不是抱了窝?”   说笑了两句,尤氏突然叹气道:“说来这云丫头也是命不济的,自小什么苦没吃过?好容易遇到焦顺这么个知冷知热的,偏家里又闹起三国演义,只怕是愈发不能消停了。”   “什么三国演义?”   贾宝玉听了,忙追问道:“嫂子快给我们仔细说说!”   旁人虽不似他这般急切,可也都摆出了侧耳倾听的架势。   尤氏便先把史家兄弟阋墙的事情说了,然后又道:“单这两位侯爷就够乱的了,偏他们家姑奶奶也打上了门——感情先前保龄侯疏通时,曾借过她家一笔银子,如今见那银子打了水漂,这姑奶奶便逼着哥哥要么交人要么还钱。”   贾宝玉听完,立刻大加斥责:“一家人闹成这样,当真是斯文扫地!断不能听凭云妹妹落在他们手上,我明儿就跟老太太说,把云妹妹接回来住!”   话音未落,却又听对面黛玉道:“二爷又急什么?焦大哥既跟了去,还能眼瞧着让云丫头吃了亏?他可不是那等没担当的!”   “你!”   贾宝玉这回终于急了,跳起来往前冲了两步,又在林黛玉毫不退缩的目光中停住了脚,顿足捶胸的质问:“难道我关心云妹妹,还有错了不成?!”   “哪个挑你的错了?”   林黛玉不屑哂笑:“我只怕二爷一厢情愿,硬生生把别人的好事揽到自己头上!”   这一语双关,立刻又戳破了贾宝玉的肝胆,他讪讪的退回了原位,闷闷的再不吭声。   尤氏见状,忙岔开话题道:“今儿既到了我这里,中午就都别走了——银蝶,让灶上赶紧预备,我中午要在花厅里请妹妹们吃酒!”   银蝶领命去了,不久却又折回来禀报,说是贾珍也说要在后院花厅里待客,管家娘子问是不是换个地方设宴?   “换什么换?”   尤氏捧着肚子起身,不耐烦道:“让人回给老爷,就说家里来了这么些小姑奶奶,叫他别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往后院里领!”   众人闻言都是震惊不已。   尤氏和邢氏一样,都是出身小门小户的续弦,娘家出不上力,自己又没子嗣傍身,因此一向被丈夫呼来喝去,却只能逆来顺受。   谁成想如今她竟如此嚣张!   偏一个真敢说,一个就真敢听——银蝶半点没犹豫,就再次领命去了,而且不多时果然传回了贾珍乖乖依从的消息。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只好认为是尤氏有了孩子傍身,身份地位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唯有李纨心灵清楚,尤氏如此颐指气使,完全是因为她把自己的捆在了焦顺腰上,焦顺的腰杆越是硬挺,她在这宁国府里自然也便越有底气。   而现在焦顺在官场蒸蒸日上且不说。   自从少了宁国府少了修院子的进项,刨去维持体面的挑费,日常开销有近半都出自同焦顺合伙经营的木材、香料、药材生意。   以至于贾珍、贾蓉父子越是花天酒地大手大脚,就越离不开焦顺分润的好处。   如此一来,尤氏在家中的地位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第三百二十一章 保龄侯府【上】   秋爽斋。   赵姨娘从侍书手上接过一碗热腾腾的鸡汤,小心翼翼的送进了里间,对着正躺在床上的女儿问:“快起来趁热喝一些吧,我特意让她们放了……”   “出去!”   探春两眼直勾勾的望着屋顶,双手死死攥着被子,十根指头用力到发白泛青,声音更是不受控制的暗哑颤抖。   赵姨娘闻言把那鸡汤往桌上重重一放,约莫是被溅出来汤汁烫到了,她‘斯哈’着呼着气,一面把手放在耳垂上搓弄,一面愤愤不平的道:“你当我乐意来?还不是那姓焦的怕你想不开,让我守着你开导几句……”   “出去!”   探春嘶哑的嗓音陡然拔高,再次打断了她的话。   “怎么跟你娘说话呢?!”   赵姨娘两手叉腰,似吃了什么补品一样,精神头十足的跳脚道:“说到底这事就赖你自己,若不是你狼心狗肺算计自己的亲妈,又怎会遭……”   探春猛地翻身坐起,指着外面怒吼:“滚出去!!”   赵姨娘还没反应,外面侍书听到动静,倒先慌急的冲进来探问:“姨娘,这是怎么了?”   “没、没怎么、没怎么!”   赵姨娘生怕被她瞧出什么,慌张的连连摆手。   侍书却只盯着探春,等自家小姐示下。   面对亲近丫鬟探究的目光,贾探春裹在被子里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几次欲言又止,脸上溢于言表的愤怒却一点点转为落寞与不甘,最后硬邦邦的吐出一句:“你先出去吧。”   说着便自顾自躺了回去,侧转身子面向墙壁,两行清泪止不住的往下淌。   侍书虽觉得不对劲儿,可因探春是个有主意的,丫鬟们向来对他马首是瞻,故此迟疑半晌,还是乖乖退了出去。   “瞧瞧、瞧瞧,这险些就闹出祸事来!”   侍书这一走,赵姨娘顿时又来了精神,凑到床边劝到:“咱们好容易才把中邪的事情遮过去,这要是让你屋里的小蹄子看出什么来,岂不是白丢了身子?依着我……”   却听探春头也不回的道:“姨娘若再说一句,我立刻就死给你看!”   赵姨娘只好收声,悻悻的坐回了一旁的绣墩上。   ……   既打着随行护卫的名头,焦顺今儿便没有坐车,而是从荣国府借了两匹马,追随在史湘云的车驾左右。   因骑术不精,他一开始倒把大半注意力,放在了身下的畜生上。   后来发现这匹阉马脾性温顺,倒比宫里那些贪婪无度的太监更通人性,一颗心才渐渐放回了肚里,并分神复盘起了昨儿在赵国基家发生的一切。   说实话,这时候再细想自己的所作所为,焦顺心里头后怕不已。   虽说是拿话术心计拿捏住了探春,又哄那人头猪脑的赵姨娘做了帮凶,可万一正剑及履及的时候,探春突然大喊大叫起来,事情可不是好开交的!   即便并不曾出现那样的意外,到如今也还远不是放松的时候,毕竟探春论烈性不下司棋,身份却大大不同,倘若她一时想不开……   唉~   都怪自己当时鬼迷心窍,一心想着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任凭下半身裹挟了脑子,全然把什么稳妥为上抛在脑后。   越想越是后悔,焦顺忍不住顺着马鞍往里轻轻一拍,叹道:“我怎么就管不住这……呢?”   转念想起这话的出处,便又琢磨:莫非我焦某人也有宰相之姿?   过一会儿又忍不住想,虽然两世为人,但这还是自己头一回品尝盖饭,细思果然是别有一番滋味。   如此算来到也不亏,正所谓牡丹花下……   呸~   忒不吉利!   就这么一路想东想西,眼见到了保龄侯府,他连忙收拢了思绪,满面堆笑的在门前下了马。   既已经下了聘礼,他便是这府里的准姑爷,何况经这月余的闹剧,府里上下谁不知道那聘礼的分量?   都没等焦顺开口说话,自有小厮上前牵了马去饮喂,又有管事的迎上前,恭恭敬敬接将他请到前厅里款待。   约莫也就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又有丫鬟将焦顺领进了内宅花厅。   这一进花厅,就见里面泾渭分明的坐着三对儿男女,主座上自是保龄侯和吴氏。   至于上首和下首客座上的两对儿夫妇,焦顺就都认不得了,瞧衣着打扮也分不清哪个才是忠靖侯——不过上首年纪略长的妇人,瞧面相倒与湘云有几分相似。   也就在焦顺用眼角余光,打量那妇人的同时,那妇人也满面堆笑的起身招呼道:“这就是畅卿吧?果然是一表人才!”   这还是穿越以来,头回有人用一表人才来形容焦顺,闹的他竟有些难以适应。   不过看看她身边那大腹便便面容丑陋的中年男人,焦顺还是愿意相信她说的是肺腑之言,毕竟丑俊都是比出来的。   焦顺微微一礼,恭声道:“正是小子,不知……”   那妇人笑盈盈的又往前凑了两步,先自我介绍道:“我是你姑姑。”   然后又翘着兰花指一点对面:“那是你三叔。”   顺她所指,下首那三十出头的男子,也起身捋着山羊胡对焦顺点头致意。   他身边细高挑的妇人也忙跟着起身,两只手规矩的拢在小腹上,一双桃花眼却扫提款码似的上下打量焦顺,满眼满脸的透着热切。   原来下首这个才是忠靖侯。   可这怎么又多出了个姑姑?   因忙着偷香窃玉而忘了收集情报的焦某人,心下狐疑不解之余,正要再次向这二人见礼,却见主位上保龄侯史鼐摆手道:“好了,一家人客套什么,坐下说话吧。”   那自称姑姑的妇人回头横了史鼐一眼,又笑盈盈指着自己身旁道:“对对对,快坐下说——我只听说云丫头要回来,倒不知道你也要来,不然怎么也该准备个见面礼才是。”   说着,又掩嘴娇笑:“亏是政表哥给挑了这么个知冷知热的,不然我还真担心云丫头能不能有个好归宿呢!”   话里话外,分明是在挤兑史鼐。   既然管贾政叫表哥,又坐在上首,那这妇人就应该是史鼐的妹妹,史鼎的姐姐。   见这姐弟两个都如此说,焦顺便做了个罗圈揖,却之不恭的坐到了这史氏下首。   这史氏一面喧宾夺主的招呼丫鬟上茶,一面又关切的询问焦顺,衙门里的公务是否繁忙,今儿是专程请假来送湘云的,还是碰巧赶上休沐。   焦顺一一答了,心下暗道这果然是湘云的姑姑,话多的特点堪称一脉相承。   他没想到史鼎也会在场,更没想到又凭空多了个姑姑,原本想跟史鼐商量一下海贸生意,如今却压根不知该从何提起。   正应付史氏层出不穷的问题,史鼐再次沉着脸开口道:“畅卿今儿来的正好,倒省得我再多跑一趟了——等回去你替我禀明老太太,就说等走马上任之后,云丫头便搬去那边儿常住,也免得你婶婶独自在家,有照顾不周全的地方。”   这话一出,花厅里就是一静。   上首下首两对儿夫妇,齐齐把目光对准了史鼐。   而这次,忠靖侯史鼎终于也开口了,就听他冷笑道:“哥哥这话就糊涂了,你虽远赴万里,可京城里还有我和姐姐在,何须劳烦老太太看顾云丫头?”   顿了顿,又道:“何况那边儿近来乱的很,若沾染上什么,岂不坏了云丫头的名声?”   “说也是呢!”   史氏紧随其后,甩着帕子道:“表嫂那事儿闹的街知巷闻,好人家躲还躲不过来呢,你怎么还把云丫头往跟前儿推?”   史鼐在家时尚且摆不平弟弟妹妹,整日里闹的一锅粥仿佛,等到他走马上任之后,剩下吴氏一人独木难支,又如何扛得住他们三番五次的闹腾?   故此夫妻两人左思右想,终于痛下决心要把史湘云送走——就算自己落不下好处,也万不能便宜了别人!   何况史湘云本身也更希望能常住荣国府,夫妻两个踅摸着,或许能借此留些好处在手。   只是他们光顾着打自己的小算盘了,却忘了荣国府也正处在风雨飘摇之中。   如今被当场点破,史鼐一时语塞,和妻子交换了下眼神,才又板着脸道:“表嫂是什么人,你们还能不知道?这必是以讹传讹!”   史鼎姐弟倒也不敢硬往王夫人头上破脏水,便迂回着道:“表嫂自不是这样的人,可毕竟人言可畏,总不能让云丫头往那风口浪尖上撞!何况咱们家又不是没人了,哪里住不得?偏非要去叨扰老太太!”   双方各执一词,很快吵得不可开交,吴氏和那桃花眼的忠靖侯夫人也都下了场。   唯有那大腹便便的姑爷,依旧在稳如泰山的品茶。   眼见这姐弟兄嫂吵成一团,倒把自己这贵客甩在旁边,焦顺也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正犹豫要不要把那财路抛出来,好让他们各自消停,忽听外面有人脆声叫道:“爹、姑姑、三叔,姐姐让我请姐夫过去说话!”   花厅里再次一静。   随即史鼐瞪着突然出现在门外的史腾,大声呵斥道:“胡说什么!你姐姐怎么可能……”   不等他把话说全,史氏便抢着道:“许是在荣国府里无拘无束惯了,其实既然定了亲,两个孩子当着长辈的面说几句话,也没什么打紧的。”   说着,便主动招呼焦顺道:“畅卿,走,我带你去见见云丫头,顺便也问问她自己是怎么想的。”   这还真是……   荣国府的不避讳不规矩竟还能传染不成?   焦顺正犹豫该接受还是该婉拒,吴氏生怕被小姑占了先,也跟着起身道:“有我在就成,用不着劳动姑奶奶!”   得~   这回彻底无需避讳了。   那姑嫂两个争先恐后的带路,后面忠靖侯夫人竟也默不作声的跟了上来。   眨眼的功夫,花厅里便只余下三个男人大眼瞪小眼——准确的说,是两个侯爷大眼瞪小眼,那位姑爷依旧捧着茶杯不动如山。 ###第三百二十二章 保龄侯府【下】   却说一行人到了史湘云的闺房。   史湘云看到焦顺先是一愣,继而忙扯过史腾,红着脸质问:“我叫你带焦大哥四下里转转,你怎么把他领到我这里来了?”   她因听说长辈们在花厅里吵的不可开交,自觉羞惭不已,所以才想让堂弟拉焦顺出来四处逛逛,免得丢尽了史家的颜面。   谁知这史腾当面答应的好好的,转过头竟就把焦顺领了来。   史腾晃着脑袋挣开姐姐的拉扯,嬉皮笑脸的反问:“这家里除了姐姐,还有什么好让姐夫瞧的?”   “你!”   史湘云抬手作势欲打,却史腾早闪身躲到了焦顺身后,拉眼角捏嘴巴的扮着鬼脸。   史湘云被他气的想要跺脚,可看到焦顺也正悄悄打量自己,便只好强自收敛了怒气,落落大方冲焦顺道了个万福:“家弟顽劣胡闹,倒让焦大哥见笑了。”   吴氏瞪了儿子一眼,马后炮道:“我就说云丫头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腾哥儿,还不快去温习功课!”   史腾答应一声,不情不愿的往外走了两步,忽又折了回来,用力拉扯着焦顺的袖子,示意他俯下身说话。   焦顺刚要顺势弯腰,史湘云早猜出了堂弟的心思,立刻一语道破:“婶婶,腾哥儿说要弄一杆火枪,跟着别人去猎熊呢!”   史腾脸上希冀的表情顿时一滞,随即想也不想转身就往外跑,嘴里大叫:“我要去温习功课啦,谁也别来打搅我读书上进!”   眼见这熊孩子飞也似的去了,史湘云便招呼三位姑婶落了座,又单让人给焦顺搬了张绣墩,远远的将双方区隔开来。   等丫鬟上了茶,吴氏和史氏正要抢着开口,那忠靖侯夫人倒先攀起了关系:“我娘家侄儿卫若兰,听说和畅卿颇有些交情,也不知是真是假?”   原来这忠靖侯夫人是卫若兰的姑姑,怪道原著里史湘云聘给了卫家。   焦顺冲她微一点头,笑道:“小侄前儿才和卫大哥在一处吃酒,却不曾听他说起这层关系,等下回见了面倒要罚他几杯才是。”   这卫氏还要开口,一旁保龄侯夫人忙抢着道:“这京城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拐着弯儿的亲戚到处都是,这又有什么好稀奇的?咱们还是先说正事要紧!”   说着,她又转向一旁侍立的史湘云,满面堆笑道:“云丫头,我是巴不得留你在身边的,可你叔叔总怕我一个人照管不过来,所以走马上任之前,想把你送去老太太那边儿长住,你看……”   “湘云!”   不等她把话说完,史氏便急忙打岔:“你如今也大了,总该多为自己想想,如今外面那么些风言风语的,这时候搬到荣国府里住,岂不是往风口浪尖上撞?!”   说着,又指了指一旁的忠靖侯夫人:“你三叔家如今虽困顿了些,可毕竟是至亲,不似荣国府那边儿隔了一层,日常照管的也必然更周全——倘若真有不周全的,我断饶不过你三叔!”   说着,把胸脯拍的巍峨乱颤。   史湘云听二人这番言语,心下是左右为难,从本心而言她自然更愿意去荣国府长住。   可姑姑的话却也不无道理。   而眼见史湘云迟疑不语,那姑嫂二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辩起来,针尖儿对麦芒渐渐就失了分寸。   史湘云听着不对,羞惭的瞥了眼焦顺,忙拦住话头道:“姑姑和婶婶放着焦大哥不理,却说这些子闲话做什么?凭我在哪儿,一笔总也写不出两个史字来!”   那姑嫂二人这才惊觉失态,却兀自不肯弱了气势。   史氏冷笑:“你这丫头是个好的,可惜旁人却未必都这么想,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你是知道姑姑我的,素来就不是那爱算计的人,只是断受不得这样的闲气!”   她这倒不是虚言。   这史氏生的和湘云有六七分挂像,脾气秉性也有七八分相似,先前保龄侯虽弄巧成拙,被推出去做了什么鸟不拉使,她却也没有要逼债的意思。   谁知好容易强压着丈夫偃旗息鼓,转过头上门想要跟兄嫂表一表心迹,偏史鼐夫妇就对她防狼似的,摆明了车马准备赖账。   债主讨不讨要是一回事,可欠债的摆出这等架势却是什么道理?   史氏因此恼了保龄侯夫妇,所以才会跟着忠靖侯一起闹起来。   吴氏听她冷嘲热讽,也忙反唇相讥:“你这丫头是个好的,可惜旁人却未必都这么想,见着好处就争的乌眼鸡似的——我们是管不了了,可老太太还在呢,你只管在老太太那边儿住着,看到时候谁敢找衅上门!”   眼见这姑嫂两个说着说着又要闹起来,史湘云一时又气又急,偏又不好在焦顺面前发作,直憋屈的眼圈都红了。   这时焦顺突然长身而起,先递给史湘云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然后朗声道:“有些事情,小侄原不该在这里说,但又想着让长辈们帮着参详一下也好。”   那姑嫂三人闻言,全都面色各异的望向了焦顺。   焦顺也不掖着藏着,直接开门见山的道:“小侄近来左思右想,发现这驻欧罗巴总领事一职,实则大有文章可做——前年乌西国犯我海疆,兵峰直至津门!后来朝廷虽兵进东南还以颜色,可那毕竟只是对方的海外飞地,距离其本土还有十万八千里。”   “故此陛下曾不止一次表示,等到朝廷的水师重建之后,必要远赴乌西扬我国威——可这远洋万里又岂是易事?若不熟悉沿途的水文地理,贸然进军只怕凶险难测。”   “偏如今只见西洋商人来往,咱们夏国商人坐地起价,并不曾听说有夏国商人去欧罗巴做生意,甚至连这次保龄侯赴任都只能乘坐西洋人的商船。”   “若不先改变这等局面,便造出了火轮船又如何?”   “因此依我之见,不妨借保龄侯赴任为契机,制定相应的政策,鼓励东南商贾进行远洋贸易,等到了乌西国再由使馆方面统筹安排,详细记录沿途以及当地的水文地理,这样等水师重建之后,兵峰便可直指乌西!”   焦顺这一番长篇大论说完,三个妇人你看看、我看看你,却都是有听没有懂。   她们满心想的都是史湘云那些聘礼,那理会什么水师重建、兵锋所指?   倒是史湘云细一琢磨,便品出了些门道,不由两眼放光的起身道:“哥哥这些话,合该说给叔叔们听才是!”   焦顺立刻冲她一礼,嘿笑道:“本来是该跟世叔们说的,只是难得见了妹妹,一时就有些管不住嘴,还望妹妹见谅。”   这话其实颇有些轻佻,但史湘云想起方才他开口之前,递给自己的眼神,那还不知他说这些话出来,是为了给自己解围宽心?   故此非但不觉得唐突,反而心头熨帖的什么似的。   她忙也深施了一礼,郑重道:“焦大哥为我家殚精竭智,湘云谢还谢不过来,说什么见谅不见谅的?”   顿了顿,又迫不及待的吩咐道:“翠缕,快去把二老爷、三老爷还有姑父一并请了来,听一听焦大哥……”   “怎敢劳动长辈?”   焦顺忙道:“还是我过去面禀吧。”   史湘云也不强求,更把什么避讳丢到了脑后,亲自将焦顺送出了院门,又目送他走远了,这才重新折回屋内。   刚进门,吴氏等姑嫂三人便齐齐围了上来,一迭声的追问焦顺方才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史湘云想了想,认真道:“古时候博望侯开拓西域商路的事儿,婶婶姑姑应该听说过吧?依照焦大人的意思,叔叔这次出使乌西国,大可比照博望侯旧事,开拓出一条海上丝路!”   见三个妇人仍是懵懵懂懂,她无奈摇头道:“依照焦大人的说法,那些家财万贯的巨贾去西洋做生意,头一个须要拜会的就是叔叔!”   这下三个妇人终于明白了,既然成了那些巨贾们绕不过去的人,岂不就能坐等着大秤分金?!   当下把个吴氏欢喜的什么似的,拉着湘云连赞焦顺果然是个有本事有见识的,也亏的自己夫妇慧眼识珠,才做主把侄女许了他!   她却全然忘了,最初听闻这桩婚事,想的只是对方身份出身卑微,按理会送上一份丰厚的聘礼,所以才力主应承下来的。   而史氏和卫氏互相对视了一眼,也顾不上拆她的台,都默默盘算这事儿对自家有什么好处。 ###第三百二十三章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中邪事件之后,王熙凤虽然很快就恢复过来,重又执掌了家中的生杀大权,但她心下却始终惶惶难安。   盖因王夫人向来是她在这里府里最大的靠山,若非是王夫人鼎力支持,她这侄媳妇岂能越李纨掌家?   如今王夫人名声大坏,又被贾政软禁在后宅,一时虽还不曾波及到王熙凤身上,可无疑已经动摇了王熙凤‘执政’的根基。   这些天王熙凤总瞧着管事们不如先前恭顺,为此很是发落了一批人,直吓的管事们个个噤若寒蝉,结果王熙凤又开始怀疑他们是在腹诽密谋……   这日下午她寻了些错处,又克扣了两名管事妇人半个月的工钱,两名管事妇人垂头丧气,她自己却也恼的香汗淋漓。   将人打发了,王熙凤冲一旁打扇子的丫鬟骂道:“你没吃饭是怎么的?去,把那冰盆摆在中间,就算人再没用,好歹也扇些凉风!”   上月二十五就已经入夏了,如今又过去二十多天,虽还不到最热的时候,午后却已有三十多度往上。   那丫鬟放下团扇,正要去搬冰盆,却被平儿拦了下来,劝道:“这冰盆又湿又冷本就不敢多用,怎好贴着身子往上扇?奶奶若是觉得闷热,不妨去园子里散散心,顺道也探望一下三姑娘。”   因先前巧姐儿病时,平儿衣不解带的照料,再加上焦顺冒险相救,让王熙凤从此改观,故此这主仆二人的关系已是大为好转。   王熙凤闻言微微皱眉:“三妹妹怎么了?”   “说是昨儿在赵国基家受了风寒。”平儿说到这里略一犹豫,才又小声道:“听说赵姨娘一直守在三姑娘身边。”   王熙凤一听这话,就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了,当下不屑的嗤鼻一声,直接岔开话题问起了焦顺:“顺哥儿去送云妹妹,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边说边冲两旁的丫鬟仆妇摆了摆手,仆妇丫鬟们连忙退了出去。   平儿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老实答道:“这时候都还没回来,想是保龄侯留了客,若中午吃多了酒,什么时候回来可就没准儿了。”   王熙凤微微颔首,先拿帕子抹去额头的汗水,又顺着衣领伸进去揩了个山崩襟裂。   同时嘴里道:“老爷近来闭门谢客,又把太太软禁在家,任凭谁去劝说都油盐不进,偏顺哥儿前天去了一遭,竟就见到了太太,今儿上午老爷又差人去衙门里销了假,足见对他是言听计从。”   说着,她抬眼瞟了平儿一眼:“等他回来,你且托他在老爷面前多为太太说项几句,若太太真能凭此脱困,自然不会亏待了他。”   平儿这才知道她的用意,不由为难道:“我尽力试一试吧,可如今毕竟不比从前了,便来旺叔都未必能指使的动他,又何况是我?”   “哼~你就偏着他吧!”   王熙凤冷哼一声,随即又斟酌着道:“三丫头那边儿,你替我走一遭吧——若那赵姨娘识进退,你就给她几分颜面,若猖狂的不成样子,你回来告诉我,我自有法子收拾她!”   ……   与此同时。   贾政也正询问焦顺的行止,待得知焦顺还未回来,便干脆命人守在前后门,只等焦顺从保龄侯府回来,就立刻请来见他。   经那日焦顺劝说,他也担心错过升官的时机,无法一展胸中抱负。   且又听闻上司日盼夜盼,不惜托人求着自己去交接,勉强也算是有了一块遮羞的台阶,故此他今儿一早便差人去衙门销了假,打算明儿就去屯田清吏司‘篡权夺位’。   不过销假之后,贾政又有些患得患失起来,想着自己一个多月未曾出门,衙门里也不知都有什么变化,且这些日子每天醉生梦死的,也不曾想过新官上任之后要做些什么。   他越琢磨越是不安,于是才想着找焦顺参详商量。   只是左等右等也不见焦顺回来,又搭着天气燥热难当,贾政索性卷了本《野叟曝言》,欲往前院凉亭里解闷消暑。   谁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却正撞见贾宝玉垂头丧气的往大观园去,当下老脸一沉,呵斥道:“站住!”   贾宝玉听出是父亲的声音,先就吓了的脊背发寒,等战战兢兢转过身,看到贾政那一脸的阴沉,更是如同老鼠见了猫似的。   贾政见状愈发不喜,负手呵斥道:“好端端的,垂头丧气干什么?看你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你有那些不满足之处,又是哪里不自在了?无故这样,到底是为什么?!”   贾宝玉因在东府里被黛玉刺了几句,中午吃饭时闷闷不乐,便多吃了几杯,虽不曾醉倒,脑袋里却棉絮也似的发散,耳朵里灌满了贾政的训斥,却又总好似和大脑隔了一层,浑浑噩噩无言以对。   贾政愈发恼了,正欲发作,忽见周瑞飞奔而来,原以为是焦顺回来了,谁知那周瑞却禀称:“忠顺王府的长史来了,递了帖子要见老爷!”   贾政听了心下疑惑,暗想着素日里自家并不曾与忠顺王府有什么来往,为何今日突然打发人来?   一面想,一面忙道:“快请到荣禧堂里说话!”   不多时。   贾政与那王府长史在荣禧堂分宾主落座,刚上了茶,还不来及客套寒暄,那王府长史便开门见山的道:“下官此来,非是妄自叨扰尊府,实是奉王命而来,有一件事相求——看在王爷面上,还请政老爷做主应允,如此非但王爷知您的人情,连下官亦感激不尽。”   贾政闻言愈发莫名其妙,这忠顺王仗着是今上的亲叔叔,一贯横行霸道无所顾忌,却怎么还有事情要求到自己头上?   不过对忠顺王的请求,他自然不敢怠慢,忙起身陪笑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宣明,卑职也好遵谕承办。”   那长史官却摆手道:“也不必承办,只需大人一句话便可——我们府里有个唱小旦的琪官,原是我们王爷从内府里好容易讨来的,这戏子一向好好在府里,如今却三天两头不知所踪。”   “我们命人在外面访查,满城人十停里倒有八停人说,他近日和尊府里那位佩玉的公子十分相好!”   “下官知道尊府不比别家,不好擅来索取,因此回明了王爷,王爷说:若是别的戏子,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琪官是内府所赐,不敢擅自转赠——令郎若实在宝爱他,不妨去请圣上颁下一道旨意,届时我们王爷自然拱手奉上!”   说着,那长史便冷笑连连。   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忙命人把宝玉找了来,当着那长史官劈头盖脸的喝问:“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在外面将还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之人,你是何等草芥,怎敢无故引逗他出来,生生给家里招来祸患!”   宝玉被唬了一跳,酒也醒了七分,连忙摇头道:“儿子实在不知此事,就连琪官二字都是头回听说!”   贾政还没来得及追问,一旁的长史先冷笑起来:“公子也不必遮掩,或隐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些说出来,我们也少受些辛苦,岂不念公子之德?”   宝玉仍是失口否认。   那长史脸色转为狠厉:“先有证据在此,公子又何必抵赖?下官原本还想想在老大人面前,为公子留几分颜面,如今既云不知此人,那敢问琪官的大红汗巾子,却怎么到了公子腰里?!”   不想这样的隐秘,竟也被对方查出来了,贾宝玉一时惊的魂飞魄散,心下暗道:他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事情也瞒不过他,不如赶紧打发他去了,免得再说出别的事来!   因此嗫嚅道:“大人既知道他的底细,如何连他买房置业的事情都不知道?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叫紫檀堡的地方,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是躲在那里也未可知。”   说完,想起自己素日里和蒋玉菡如胶似漆的情谊,一时又羞又愧的落下泪来。   那长史听了,登时笑道:“公子既然这么说,一定是在那里了!下官且去找找,若有了便罢,若没有,只怕还要来叨扰!”   说着,便急急忙忙告辞而去。   贾政在一旁早被气的眼歪口斜,一面送那长史出门,一面回头喝道:“你在此地不要乱动,我回来还有话要问你!”   而也就是贾政刚送走王府长史,转身匆匆回到厅里的同时,焦顺正好骑着马从保龄侯府回来。   因马是借来的,他自是要先还回去。   不想刚牵着马进了前院角门,就被贾政的小厮拦了下来,说是贾政一早吩咐了,等他回来就赶紧请过去说话。   焦顺当时就是一个激灵,还以为东窗事发了,拉着那小厮旁敲侧击了几句,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不想刚寻到荣禧堂门外,又听里面贾政爆喝一声:“滚开,我自己来!”   紧接着就听里面劈啪作响,又夹杂着含糊不清的闷哼声。   同时,两个小厮也狼狈的从客厅里退了出来。   那引路的小厮见状,正想上前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焦顺脑中却是灵光一闪,想到了原著中贾宝玉因藏匿蒋玉菡挨打的剧情。   于是急忙拦住那小厮,正色道:“多半是世叔在发落什么人,咱们还是先等一等,不要去触这霉头的好。”   说着,就把那小厮拉到了角落里,竖起耳朵细听客厅的动静。   听里面噼里啪啦的板子声不绝于耳,焦顺心下这个解气,暗道这坏人姻缘的熊孩子可算是吃了教训!   约莫打了足有三四十板,又听里面几个门客连哄带劝,想要让贾政熄了雷霆之怒。   贾政却骂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都是你们这些人把他惯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劝我!明日非等到他弒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   “今日再有人劝我,我就把这家私全给了宝玉,再把这几根烦恼鬓毛统统剃掉,寻个干净去处了此残生,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   那些门客见他动了真火,实在是劝不动,忙又出门喊那两个小厮,给贾母和王夫人报信!   而到了这步田地,焦顺也实在不好继续装聋作哑了,只得不情不愿的走出来,假装诧异道:“怎么?里面挨打的竟是宝兄弟么?”   那些门客不知他早在一旁幸灾乐祸许久,见了焦顺都像是见了救星一般,围上来七嘴八舌的道:   “可不是么,听说是忠顺王差了人来,也不知说了什么,竟就惹得老爷大动干戈!”   “焦大爷来了就好!快去劝一劝老爷,再怎么下去可就把人打坏了!”   “是啊,老爷平日最听焦大爷的,也就你能劝住他了!”   “快快快,事不宜迟、事不宜迟啊!”   被他们三请五催的,焦顺也只能摆出义不容辞的架势,大步流星进了荣禧堂内。   只见贾政满头大汗,却仍在拼命抡动手里板子,那宝玉被堵着嘴趴在春凳上,裤子上全是血迹,人也处在半昏迷的状态,正有一声没一声的闷哼着。   焦顺用最快速度欣赏了一番,然后上前拉住贾政道:“世叔、世叔,可不能再打了!”   “唉~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贾政见是焦顺,长叹了一声,却兀自不肯放开手里的板子,咬牙道:“你别拦我,今儿我打死他,也省得日后给家里招灾惹祸!”   焦顺虽然巴不得他多打几下,可既然自己已经闪亮登场了,又岂能与那几门客一般毫无用处?   当下改变策略沉声道:“世叔,我听说这事儿和忠顺王府有关?算算日子,陛下只怕又要召宝兄弟入宫了,你若把人打坏了,等陛下查问起来……”   贾政细一琢磨,登时毛骨悚然!   他虽不曾盘问儿子和皇帝究竟在宫里做了些什么,心下其实隐隐也有些揣度,若让皇帝知道贾宝玉和忠顺王府的戏子勾勾搭搭不成体统……   想到这事儿可能引发的后果,他真恨不能当头一棒了结了宝玉,可一来到底舍不得下死手,二来即便这么做也于事无补,且还可能引来更大的祸患。   于是咬牙运气了好半晌,贾政突然丢下手里的板子,左右开弓狠抽自己的脸,嘴里还念念有词:“让你管教不严,让你教子无方,让你……”   这噼里啪啦的一通左右互搏,倒把一屋子人都看愣了。   恰在此时,门外有人大喊道:“你先打死他,再打死我岂不干净?!”   喊声未落,贾母、王夫人、王熙凤、李纨、连同钗黛两春便鱼贯而入。   这老太太本是一头大汗满脸怒容,可看到贾政正自扇耳光,却也忍不住呆愣当场。 ###第三百二十四章 离谱谣言、野生次子   老太太正愣怔着,王夫人却已然看到了奄奄一息的贾宝玉,当下扑上去哭喊道:“我的儿、我的儿啊!”   贾母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忙也拄着拐杖上前,眼见贾宝玉的裤子上全是血,心疼的用拐杖重重敲击地面,激动道:“怎么就给打成这副样子?怎么就给打成这副样子了?!”   王夫人颤巍巍揭开了那裤子,见宝玉屁股上已是血肉模糊,连大腿根儿上也无一处完好,于是愈发哭的狠了。   突然间,她起身怒视贾政,咬牙质问道:“老爷要是恨我伤了你的颜面,拿二尺白绫让我自寻短见便是,却怎么牵怒到了宝玉头上?!难不成是听了赵姨娘的蛊惑,动了废嫡立庶的心思?!”   说着,噗通一声跪倒在贾母身前,膝行两步抱住贾母一条腿道:“老太太,我死不足惜,可宝玉总是贾家的嫡出骨血,又是您从小看着长起来的,万不能、万不能……”   “你不用再说了!”   贾母此事也是怒火攻心,也来不及多想便瞪着贾政道:“今儿他要想再动宝玉一根指头,就先把我这把老骨头拆了再说!”   贾政听这话不对,忙也跪倒在地,含泪道:“我教训儿子,也是为了能光宗耀祖——母亲这话,却叫做儿子的如何禁得起?”   贾母冷笑:“我说了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又是怎么教训你来的?!难道也是这样没轻没重的毒打?!”   贾政想要反驳辩解,可当着这么些人又不好说出缘由——经焦顺方才的点醒,他已经明白这事儿决不能声张出去。   一时怒急攻心,他突然狂喷热血,怒目圆睁仰头便倒!   荣禧堂里登时又是一场大乱。   老太太先前偏着孙子,和王夫人一个鼻孔里出气,如今见儿子突然昏厥过去,登时又调转枪口责怪王夫人不该咄咄逼人。   “这做老子的教训儿子,自然都是为了儿子好,哪里就说到废嫡立庶了——多年的夫妻情分,你难道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竟说出那样绝情的话来!”   正话反话都被这老太太说了,王夫人有口难辩,只好抱住儿子嚎啕大哭。   焦顺见状,忙装好人的上前解劝道:“老太太,是非曲直且不急着分辨,还是先把世叔和宝兄弟抬回家里,请人诊治才是最要紧的!”   贾母这才恢复了三分理智,忙呼喊着命人把父子两个,分别抬回家中安置,又专请了太医上门诊治。   宝玉的皮肉伤自不用多论。   贾政的病经太医诊治,却是因为妄动肝火,引发了先前尚未除根儿的余毒,如今旧病复发伤了根本,怕是要静养上一年半载才能康复如初。   如此一来升官的事情自然也就泡了汤。   贾政因此错过了一展胸中抱负的机会,不由愈发恼恨王夫人妨害自己——那屯田清吏司郎中则是恨透了贾政,暗暗在鞋底绣了贾政二字,巴不得将他踩进泥里永不翻身!   而王夫人听了太医的诊断结果,则认定贾政是自作自受:他若不是乱用那虎狼之药,又怎会落下病根?若没有这病根儿,又怎会因为老太太几句话,就气的昏厥过去了?!   这事儿头一个就怪贾政自己,其次是赵姨娘,然后是老太太!   至于宝贝儿子……   虽也有错在先,可都已经被打成那样了,还有什么错抵不过的?   夫妇二人各持己见,就此越发相看两厌。   王夫人干脆以养病和照顾宝玉的名义,搬进了大观园里别居。   而她前脚刚走,赵姨娘便打着照顾贾政的名头,堂而皇之的住进了堂屋上房。   事情闹成这样,连贾母都是始料未及、后悔不迭。   唯独宝玉在怡红院里,身上虽疼痛,可姐妹们每日里三五成群的上门探视,又变着法子的逗他开心、陪他解闷,宝玉一时只觉瑶池仙境也不过如此!   什么父母嫌隙、什么朋友情义,统统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每日里欢喜的什么似的,恨不能从此一病不起。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林妹妹虽也时不时跟着众人过来,却始终淡淡的,比别人都要疏远生分。   当然了,这已经比先前要强出不少了。   以至于贾宝玉总幻想着,自己不过是受了伤,林妹妹就来探望自己,倘若就此死了,两人的关系是不是就能恢复如初了?   种种事情非只一日,等尘埃落定已然到了五月初。   这天傍晚。   焦顺、来旺父子从衙门里回来,各自回屋褪去外套,焦顺又连灌了两盅冰镇酸梅汤,这才稍稍解去暑意。   赤着两条毛腿坐在罗汉床上,从玉钏劈手夺过蒲扇,狠命的摇了几下,嘴里问道:“太太今儿又去紫金街监工了?”   “一早就去了。”   玉钏有些泛酸的答道:“晴雯、五儿一个没带,倒带了红玉和香菱去。”   听说是红玉和香菱跟了去,焦顺心下登时宽心了不少。   这两个丫鬟一个最是伶俐一个最是乖巧,有她们护持左右,必然不会让徐氏出什么意外。   不过……   焦顺仍是觉得不妥,无奈摇头道:“这大热天的,母亲总也该注意自己的身体——等母亲回来,我再跟她说说去!”   正说话间,邢岫烟挺着七个多月的肚子从里间出来,满脸歉意的道:“下午冷不丁乏了,原想着眯一会儿就好,不想爷都回来了我还没醒。”   “你睡你的就是,外间又不是没人伺候。”   焦顺说着,招呼邢岫烟在对面坐了,一面隔着炕桌给她扇着风,一面笑道:“我今儿和内务府的人谈公事,顺道打听了一下你母亲的事儿,她在里边倒也还算适应,手下管着三十几个女工,平时用不着做活儿,还有个副手帮着跑腿——听说办公的地方邻近筒子河,比咱们这儿还凉快呢。”   邢岫烟仔细听了,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又不安道:“爷每日里公务繁忙,偏我娘家还给您裹乱,实在是……”   “这有什么?”   焦顺因用力摇扇子又有些燥热,便示意玉钏又倒了盅酸梅汤,边喝边道:“外面鸡零狗碎的事情我都没少管呢,何况涉及到你的生身父母?”   随即,他又正色起来:“不过有一桩可要说在头里,你老子若是花光了钱找上门来,你可千万不能心软——最好连见都不见,省得扰乱心神伤了胎气!”   邢岫烟也郑重点头:“爷放心,我心里有数。”   这时司棋收拾完床铺,从里面走了出来,接过焦顺手里的蒲扇,站在邢岫烟身旁一面打扇,一面随口闲话道:“爷可曾听说了?大老爷这几日天天去老太太屋里,哄着老太太拿银子出来,说是要办什么求福禳灾的法会,好给二老爷和二太太冲一冲呢。”   焦顺让玉钏又寻了柄折扇来,捻开了故作斯文的往胸脯上呼扇,嘴里不屑道:“什么法会,分明就是巧立名目,想从老太太手里捞钱!你们平日里多留意些,若真让他给办成了,咱们正好把那五千两银子讨回来!”   司棋把眼一横:“这银子当初就不该借给出去,真不知爷怎么就被大太太给哄住了!”   “咳~”   焦顺讪讪的清了清嗓子,假装闭目养神,却忍不住想起邢夫人那别具一格的抵押凭证。   说来……   盯紧贾赦的事儿,还是交给邢氏更妥帖方便,等这两日有暇,不妨约她出来联通联通。   正想些有的没的,就听外面喧闹起来。   焦顺一听就知道是母亲回来了,忙扶着邢岫烟迎了出去。   母子两个说着话走进堂屋,因见来旺正盘着腿在罗汉床上和焦大下象棋,徐氏打了声招呼,连又领着儿子直接进了里间。   晴雯和五儿跟进来,也斟了盅解暑的冰镇酸梅汤。   徐氏接过来先吩咐:“给你们大爷和姨娘也上一盅——岫烟那盅,记得拿不凉不热的来。”   焦顺忙道:“我才连吃三碗,不用给我倒了。”   随后半是埋怨半是心疼的道:“母亲也忒不爱惜自己了,这大暑天不在家歇着,偏要去紫金街监工——儿子如今就在工部为官,那些人难道还敢糊弄咱们不成?”   “你不懂。”   徐氏喝的急了,揉着太阳穴龇牙咧嘴道:“这盖房子就得有自己人随时支应着,不然总有照管不到的地方!”   说着,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摆摆手示意丫鬟们都退了出去,压低嗓音对焦顺和邢岫烟道:“那个传言,你们听说了没?”   焦顺摊手苦笑:“您也不说是什么传言,我们怎么知道听没听过?”   “就那个!”   徐氏把手里的酸梅汤往茶几上一顿,两眼放光的道:“说政老爷是因为发现宝玉不是自己的骨血,所以才恨不能打死他,后来又因此怒急攻心伤了根本!”   这……   这谣言可真是越来越离谱了!   焦顺忍不住失笑道:“娘,您这哪儿听来的?”   “反正是外面听来的!”   徐氏见儿子不以为然,忍不住屈指在茶几上敲了敲,认真道:“我先前也不信,可要不是因为这个,政老爷为何要杖杀宝玉,二太太又会被关进大观园,生生让那赵姨娘母子得了意?”   “这、这都哪跟哪儿啊!”   焦顺听的哭笑不得,刚要把内情讲清楚,忽听外面有人嚷道:“生了、生了、生了!焦大爷,我们太太生了!”   焦顺听出是银蝶的声音,急忙迎了出去,脱口问道:“生的是儿是女?”   银蝶欢天喜地的道:“是儿子、是儿子,七斤多的大胖小子呐!”   说完,才略略恢复些理智,忙又补充道:“我们老爷为此,特意请您过去吃喜酒呢!”   焦顺下意识就要往外走,看看身上的大裤衩忙又收住了脚,吩咐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回屋收拾就过去!”   里间徐氏隔着窗户看到是银蝶,才醒悟过来是尤氏生了孩子,这自然是喜事,可银蝶巴巴跑来通知自家儿子做什么?   想想往日里儿子的行迹,以及尤氏入门十年不曾有孕的过往,她便有了些让人心惊肉跳的揣度。   可随即又听银蝶说是贾珍派自己来的,一时又变得茫然不解起来。   总不能是珍大爷主动…… ###第三百二十五章 双喜临门   却说焦顺和银蝶出了院门,才知道她是腿着过来的。   当下也等不得再命人套车,径自绕道荣国府前院,打算穿过私巷直抵宁国府。   谁知刚到二门夹道附近,就见垂花门里前呼后拥出来一群女子,正当中昂首阔步众星捧月的不是别人,正是近来小人得志的赵姨娘。   两人远远的站住脚,眼瞧着她一路耀武扬威直奔角门。   “呸~什么东西!”   目送赵姨娘走远了,银蝶立刻啐道:“趁着这府里刮妖风,她倒跟个人儿似的抖起来了!”   焦顺虽暗地里收用了赵姨娘,对这话却也颇为认同。   因为赵姨娘确实是烂泥糊不上墙,先前焦顺因担心贾探春闹将起来,特意拐弯抹角费尽心思,托她送了些金玉首饰和孤本杂书过去。   结果探春不肯收,她倒心安理得的统统笑纳了!   这倒也还罢了,她贪了焦顺的礼物之后,竟还腆着脸跟焦顺说是全都办妥了,还绘声绘色的说探春收了东西果然高兴的很。   错非焦顺另派了眼线探查,险些就被这婆娘给哄了去!   贪婪、吝啬、善妒、泼辣、虚荣……   除了身段相貌极好之外,这妇人身上真是找不出什么好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纯善正直的女子又岂是好兜搭的?就更别说是品尝盖饭了!   足见这世上有利有弊,事事都要强求十全十美,反而不切实际。   再说焦顺自己也不是个好鸟。   正应了那句婊子配……   嗯~   说是狗有些过了,至少也该尊称一声狗官。   腹诽了赵姨娘几句,焦顺也便把她抛在了脑后,领着银蝶风风火火的赶到了宁国府里。   此时这府里已是灯火通明,隐隐还能听到前院放炮仗的声音。   因见银蝶引着自己往花厅走,焦顺便站住了脚,问道:“产房设在何处?”   “就在后院堂屋西间里。”   “你去那院里,把人都给我轰出来——就说是你们太太急着要还愿,附近不能留太多闲杂人等。”   等银蝶领命去了,焦顺这才轻车熟路的到了花厅里,然后不等贾珍、贾蓉两个起身相迎,他便自斟自饮的连干了三杯。   贾珍狐疑道:“兄弟这是?”   焦顺笑道:“我方才越俎代庖,没问珍大哥的意思,就让银蝶把堂屋里的人都骗出来了,自然应该罚酒三杯才对。”   贾珍听说他先斩后奏、喧宾夺主,心下确实有些不快,可既然焦顺抢先赔了不是,他也不好咬着不放。   当下故作大度的一笑道:“这有什么,走走走,我带兄弟过去瞧瞧,那大胖小子足有七斤二两重,比蓉哥儿小时候可壮实多了。”   “那小弟就却之不恭了。”   焦顺也没矫情,当即跟着贾珍径往堂屋去了。   途中撞见几个被临时遣散的丫鬟婆子,因见是老爷和大爷带路,也就没多想。   等到了堂屋里,贾珍父子便都停住脚,指着西间道:“母子两个都在屋里,兄弟自己进去吧。”   “小弟失礼了。”   焦顺微一拱手,便迫不及待的钻进了屋里。   银蝶此时正守在尤氏床前,听声音抬眼望来,见进门的是焦顺,忙对尤氏道:“太太,是焦大爷来了!”   尤氏在她的扶持下,勉强侧转了身子,抬手指着不远处道:“孩子、孩子就在那摇篮里。”   焦顺却看都不看那摇篮一眼,大步流星到了床前,坐到床沿上捧起尤氏的手,正色道:“那小兔崽子什么时候瞧不得?偏他生的这么壮,倒是累苦了你。”   其实方才贾珍也来过一趟,却是看了眼孩子就走了。   如今见焦顺顾不上看孩子,先就过来抚慰自己,尤氏一时不觉红了眼圈,暗道自己果然没看错人,这知冷知热的,却不知强出贾珍父子多少。   她这想法倒也不能说是有错。   焦顺虽然骨子里是个渣男,但若与贾珍父子相比,也称得上是渣男里的暖男了。   虽然有演的成分在,可这年头有又几个男人肯演、能演?   两人互诉了好一会儿衷肠,焦顺临走前才走到摇篮前,仔细端详了那孩子几眼。   因孩子的皮肤还有些褶皱,一时倒瞧不出丑俊来,不过那肉嘟嘟的身子骨,看着就比正牌子贾家人壮实。   把早就准备好的长命锁交由银蝶收好,焦顺这才辞别主仆两个,转头回到了外间厅里。   贾珍早等的不耐,但见焦顺从里面出来,却是立刻换上了一副欢喜嘴脸,连声招呼道:“可是探视完了?走走走,这大喜的日子,咱们可要好生喝几杯庆祝庆祝!”   确实是大喜的日子。   从表面上来说,是贾珍大喜的日子;从实际上来说,是焦顺大喜的日子,这可不就是双喜临门吗?!   三人说说笑笑回到花厅,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贾珍突然问道:“前几日保龄侯上了一本什么‘万国通商、海上丝路’的奏疏,我听说其实是贤弟的手笔?贤弟果然是大才啊,原本众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苦差事,经你这妙手回春的法子,竟就成了肥缺!”   焦顺闻言就猜到他是无利不起早。   果不其然,这厮接下来便嘿笑道:“这保龄侯府是你岳家,可咱们也不是外人,这‘海上丝路’咱们府上是不是也能跟着沾染沾染?”   贾蓉也忙在一旁敲边鼓:“叔叔,你便不看在我们父子面上,总也要给我那弟弟攒些家底啊!”   这父子两个还真是……   想着那在襁褓里的孩子,也还要在这府上长起来,焦顺也不好拒绝他们的请求。   但他并没有把话说死,而是点明道:“我这里自然巴不得大家一起发财,只是珍大哥也应该知道,史家那边儿也是穷怕了,未必就肯让人分润好处。”   “哎呀,众人拾柴火焰高嘛!”   贾珍说着,主动敬了焦顺一杯,又继续道:“再说侯爷去了那什么乌西国,家里单靠婶子一人怎么支应的过来?我也是想帮着尽一份心力罢了。”   贾蓉也连连点头。   焦顺却摇头:“要只是保龄侯一家,自然好说——可忠靖侯府,还有他们家在龙禁卫那位姑爷,也都等着要分一杯羹呢。”   “这……”   贾珍皱起眉头,他没想到史家这三国演义刚演完,就又开始合纵连横了。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给贾蓉递了个眼神。   贾蓉急忙顶上来道:“事情虽有些难办,可归根到底这事儿是叔叔您挑的头,史家再怎么也该给叔叔些面子才是。”   “唉~我勉力为之吧。”   焦顺叹了口气,举起酒杯:“不谈这些了,喝酒。”   “对对对,喝酒、喝酒!”   贾珍贾蓉也忙都举杯相迎,一时席间其乐融融。   ……   与此同时。   赵姨娘也风光无限的到了赵国基家,先探问了几句仍卧病在床的弟弟,随即便拉着弟妹到了一旁,小声问道:“我不是让你把马道婆找来吗?她人呢,我怎么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唉!”   赵国基家的叹了口气,无奈道:“别提了,我按照姑奶奶给的住址找过去,这才知道那马道婆早死了十来天了!你兄弟可正病着呢,当真是晦气的紧!”   “死了?!”   赵姨娘大惊,忙追问:“她是怎么死的?!”   “听说是贪了什么大官人的银子,做起了王婆的勾当,结果东窗事发被人找上门一通好打,当场就咽了气——凶手见状一哄而散,顺天府查问了许久却连根毛都没找着!”   赵姨娘听了这话,反倒松了一口气,心想从此倒不用担心马道婆走路风声了。   不过转念一想,又记起焦顺先前似乎曾提过,这马道婆多行不义必自毙,还说她的报应只怕不远了……   赵姨娘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心想着是不是该把贪墨的那些东西都退回去。   可转念一琢磨,这么做岂非不打自招?   思来想去,也只能设法从别处找补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典礼   翌日。   吃罢早饭,左安门蒙学操场上便排开一大一小两个方阵,大的松散、小的齐整,后者是即将毕业的工读生,总人数约在六十出头;前者则是新近入学的年轻匠人,乌压压足有三百之众。   新生老生有这样的差距倒并不足奇。   因为第一批工读生只是在杂工所下辖工坊取材,这第二批的遴选范围,却覆盖了京畿左近所有的官办工坊——也亏是提高了录取条件,若还按照去年的入学标准,只怕七八百人都打不住。   而也正因取材范围扩大了,从今年开始,蒙学里就必须分门别类因材施教,单只这一桩,就让司务厅上下忙的焦头烂额。   不过今儿要说的不是这些。   在一大一小两个方阵正前方,还有个半人多高的台子,上面摆了张衙门里常见的公案,后面却并没有放椅子,反而在丈许远的地方,扇面似的竖起了几块素白屏风,衬的那公案愈发突兀。   随着时间推移,那大方阵里交头接耳的议论声渐渐高涨,引的旁边小方阵里也逐渐开始骚动起来。   就在这时,几个绿袍小吏簇拥着一个蓝袍官员出现在高台上,而见到那熟悉的魁梧身形,两个方阵不约而同的静了下来,不同的是,小方阵里透着热切与期盼,大方阵里则以好奇和探究居多。   这蓝袍官员自然正是焦顺。   经过一整个四月的实习,在参考多方面的评价,又征询了本人的意愿之后,第一届工读生的工作分配也终于确定了下来。   而今儿焦顺来左安门蒙学,就是把毕业典礼和岗位分配一起办了!   该说的要说的,之前他又不知说过多少回了,这回焦顺也懒得再宣讲什么,直接开门见山的道明来意,然后从公案上拿起一个小册子,摊开来念道:“学员陈万三出列。”   那陈万三原本在方阵末尾,不曾想到第一个念到的就是自己,下意识的回了声‘到’,然后才在同窗的提醒下出列,迈着杂乱的步子到了高台脚下。   焦顺看了这陈万三一眼,又继续宣读道:“学员陈万三,自隆源四年四月十九入学,学期一年,期间刻苦学习无任何不良表现,经蒙学推荐、工部考察,准许正式结束学业,并颁发结业官凭、徽章。”   说到这里,焦顺冲台下的陈万三点头笑道:“陈万三,上台来吧。”   那陈万三狠咽了两口唾沫,这才颤巍巍向台上走去,结果刚迈上两个台阶就绊了一跤,引得台下哄堂大笑和操场边上哄堂大笑——这是蒙学的童子们,也来瞧热闹了。   陈万三一张脸涨的猪肝仿佛,正恨不能把脸埋到地缝里,眼前却突然伸来一只大手,与此同时台下的笑声也偃旗息鼓。   陈万三下意识的抬头,看到焦顺那张和煦的面孔,一时感动的涕泪横流,甚至都忘了爬起来。   还是焦顺主动拉了他一把,他才浑浑噩噩的跟着上了台。   焦顺先从公案上拿起一个铜制的镰刀锤子徽章,仔细的别在陈万三胸前,又将方才宣读的结业官凭交到他手上,让他面相台下展示给众人。   陈万三动作僵硬的照做了,焦顺突然又高声道:“因军事素质达标,超额完成训练计划,且本人意愿明确,经蒙学教官一致推荐,陈万三学员毕业之后,将从原籍城郊紫檀堡熬胶工坊,调往安定门钢铁厂担任纠察队副官,协助军方代表筹建纠察队。”   话音刚落,台下登时一片哗然。   这什么熬胶工坊一听就是个小作坊,而安定门外的官办钢铁厂,可是匠人过三千的大厂,在京畿所有工坊里都能排到前五之列。   这陈万三看上去也不怎么机灵,若是去钢铁厂做个工头倒也还罢了,然而竟是让他去做纠察队副官……   经过焦顺的孜孜不倦的科普,即便是新生当中也有不少人知道,这纠察队副官只要不出差池的话,多半是能落个正经品阶的!   于是方才嘲笑陈万三的人,此时便又纷纷投来了羡慕嫉妒的目光。   陈万三此时也激动的无以复加,他原本就是个普通工人,只因为父亲和叔叔都是工坊里的老人儿,暗地里帮着他做活儿,这才凑足了入学工读的积分。   因自小就在城外村子里长大,见识少、学东西也慢,他在工读生虽不是垫底的,但也基本都在后半段打转,甚至从未参加过焦顺奖励兴致的酒宴。   故此连他自己也不看看好自己的前程。   后来听说只要努力参与军事训练,就有机会落个肥缺,陈万三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努着劲儿的苦熬苦炼,不想竟真就……   到最后,陈万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台,但经过新生方阵,面对那一双双艳羡的目光时,却不由自主的挺直胸膛,雄赳赳气昂昂的走起了正步。   等陈万三入列之后,焦顺这才又拿起了下一份结业官凭,重复方才的操作。   总共六十余名毕业生,经过他不断的循循善诱,最终得到教官认可推荐,并自愿出任纠察队副官的学员占了过半之数,余下则大部分加入了工部,或去内坊跟着大匠们深造,或在衙门里出任属吏。   再有就是留校当助教的。   只有极少数几个学员,选择了回原本的工坊成为工头吏尾。   却说他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发到了最后一份结业官凭。   而经过连续六十多次的洗礼,方阵里的新生们也渐渐有些麻木了,再不似先前那般一惊一乍。   但焦顺拿起最后一份官凭时,却陡然提高了音量:“学员杨洪庆,自隆源四年四月十九入学,学期一年,期间刻苦学习无任何不良行为,经蒙学推荐、工部考察,以本届综合成绩第一的成绩,获准正式结束学业,并颁发结业官凭、徽章——并赐正九品官身,暂任杂工所吏目一职,遇缺即补!”   说着,又从桌上拿起一方小印道:“杨洪庆,上台来领你的官凭官印吧。”   台下先是鸦雀无声,紧接着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哗然,小方阵前列有几人更是悔恨的捶胸顿足。   虽说那些去纠察队的,最后多半也能落个一官半职,可眼下毕竟还只是前程可期,哪及得上直接赐下官身,当场跨越阶级来的震撼?!   焦顺看着台下的景象,心里是又得意又遗憾,其实他本来是想仿照科举,搞个状元、榜眼、探花出来的,可惜遇到的阻力实在太大,就这一个正九品匠官的名额,都还是他在苏侍郎面前软磨硬泡才争取来的。   却说那杨洪庆红光满面,激动的不知该说什么好,往台上走的时候都顺拐了,不过和先前陈万三出错时不同,方阵里没一个笑话他的,一个个都是恨不能取而代之。   等到杨洪庆下了台,焦顺朗声道:“毕业典礼到此就算结束了,从今儿起给你们放假半个月,等到这月十八再走马上任——不过这期间,我个人希望你们能共同完成一个任务,这个任务并不强制你们参加,如果有不愿意的随时可以退出。”   他刻意顿了顿,就听台下稀稀落落的传来几声:   “我们愿意!”   “大人尽管吩咐!”   还是不够默契啊。   好在也并没有人主动跳出来唱反调,焦顺便又继续道:“这个任务就是群策群力设计两款成衣,其中一款将做为蒙学的校服,陪伴一批又一批工读生学习、上进;而另一款成衣,则将作为工人纠察队的制式服装,逐步推广应用到每一个中大型官办工厂。”   话音未落,台下又是一片嘈杂。   焦顺再次停顿了一会儿,直到下面的议论声渐渐停歇,这才道:“本官对前者的要求是‘通用、耐磨、简洁、美观’,后者则要在此基础上,再增加一个‘威严’!怎么样,大家有没有信心做到?”   “有!!”   这次倒还算齐整。   焦顺满意的点点头,大手一挥道:“多的本官也不说了,街角的酒楼我已经命人包下了,拿着你们结业凭证跟我走,咱们今儿不醉不归!” ###第三百二十七章 端午   因毕业典礼的事儿忙了一整日,又赶上大暑天的,所消耗的精力体力着实不少,故此回到家焦顺就有些蔫蔫的,错非是邢岫烟劝解,连晚饭都不想吃了。   好容易就着七八碟精致清淡的小菜,灌了两碗酸咸微辣的三鲜汤,他正准备去堂屋里问候父母几句,然后回来左拥右抱的睡下。   不想还没动身,贾芸就突然登门造访,还大包小包拎来许多礼物——看包装就知道绝对价值不菲。   焦顺一开始倒也并不意外,等他进来卸去礼物,便笑着打趣道:“怎么?你这是换好了庚帖,特地来跟我道喜的?”   先前因舅舅卜世仁意图亲上加亲,贾芸没奈何求到了焦顺头上,焦顺答应下来之后就一直留心替他访查,最近果然找到了一家般配互补的。   这说来也不是外人,正是焦顺在杂工所时的副手赵彦赵兴邦的独生女,现年刚满十五岁,相貌清秀、知书达理,又没有兄弟姐妹牵绊拖累。   而赵彦的官阶虽不高,却也是正经的实权京官,似贾芸这样的落魄公子哥儿,错非是有焦顺的赏识抬举,只怕都未必攀附的上。   前日焦顺只是稍稍漏了些口风,那赵彦便一口答应了下来,还表示主事大人如今日理万机,能抽出时间来保媒已是两家天大的颜面,其余的闲杂事情他和贾家商量就成,不敢再偏劳主事大人。   所以焦顺后面也就没太关注。   如今贾芸提着大包小包的登门,他自然而然的以为事情有了眉目,所以才会询问是不是换了庚帖八字——至于算完八字之后上门提亲,那就必须由他这中人出面了。   不想贾芸闻言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吞吞吐吐的道:“这……赵大人旁的都还满意,就只有一桩心存芥蒂,所以庚帖也就还没来得及换。”   “心存芥蒂?”   焦顺闻言一愣,狐疑道:“你家的情况我早已言明,他当时千肯万肯,当着我的面半句不是也没有,如今却又因为什么心存芥蒂?”   贾芸无奈道:“赵大人看小侄年幼丧父,担心成亲后没有长辈扶持,所以……”   这个理由就更莫名其妙了。   当初焦顺高升司务厅主事,刘长有也跟着鸡犬升天,赵彦留在杂工所里,原想着顺理成章的接任所正一职,谁成想勤勤恳恳代理了好几个月,上面却突然空降了个观政进士,仗着学历出身把他吃的死死的。   赵彦恼怒愤恨之余,这才又重新搭上了焦顺,想着靠学历拼不赢,就干脆走关系人脉路线。   而他这次答应把女儿嫁给贾芸,除了贾芸确实人才难得,也不无借机和焦顺拉近关系的意思。   这既是冲着焦顺来的,怎么又顾虑没有长辈扶持?   焦顺正狐疑不解,忽见贾芸屈膝跪倒大礼参拜,郑重其事的道:“所以小侄斗胆,想寄名在叔叔名下!”   这……   他一言不合就开始认爹,当真让焦顺有些始料未及。   再想想三年前自己跪倒在焦大身前的情景,果然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不过贾芸已经十八了,焦顺今年却也不过十九……   虽说官场上——尤其是宦官之间,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但终归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好事,焦顺可不想因为这个惹来非议。   但贾芸经过这一年半的历练,也已经成为了焦顺身边不可或缺的中坚力量,衙门里多少事情都指着他呢,总不好一点面子都不给。   何况这桩婚事还是焦顺主动撮合的。   思来想去,他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我这时候摆明车马收你做义子,实在是有些过于扎眼——不如这样,我和赵所副商量一下,让他女儿认在我名下,如此可好?”   贾芸闻言多少有些失落,可也知道这等事情强求不得,再说以后有不方便当面言说的事情,也还能托妻子暗中转圜,算得上是有利有弊。   于是忙爬起来赞道:“是小侄唐突冒昧了,亏得大人英明!”   二人又闲聊扯几句,贾芸见焦顺哈欠连连,便准备主动告辞离开。   “香菱。”   焦顺见状招呼道:“去把厨房的粽子每样包几个,让芸哥儿带回去尝尝。”   香菱领命出去,不多时提来大大小小五六十个粽子,贾芸接在手里,这才千恩万谢的去了。   等他走了,焦顺回屋摸着邢岫烟的肚子,无奈道:“我的儿,不想倒有人比你还急着认爹呢。”   ……   转过天到了端午。   焦顺一早起来,先做了套太祖体操活泛身子,然后蛙跳俯卧撑的好一通忙活。   最后收尾的是一百个仰卧起坐,司棋面对焦顺坐在小腿上压着,焦顺每每起身都要一头撞进减震装甲里才作数。   正撞的司棋心头小鹿乱跳,外面忽然禀报,说是老太太差了鸳鸯来,请焦大爷过去同庆端午。   这也不是焦顺头回和贾家人一起过节,故此他倒也没多想,用温毛巾擦去身上的汗水,换了身简单爽利的,就跟着鸳鸯出了家门。   路上焦顺随口打探,才知道老太太这次找自己去,实是因为贾赦的蛊惑终于起了效果。   不过老太太终究还是防着这不着调的大儿子,并没有让他去弄什么僧道巫神的乱炖法会,而是让王熙凤先请了个算命先生,看到底该怎么改运才好。   结果那算命先生掐指一算,算出近来荣国府屡屡不顺,都是因为毁坏了风水穴眼,却一直不曾弥补所致——而这所谓的风水穴眼,正是当初贪图顶梁木料而被拆掉,又至今不曾重建的大花厅。   搞清楚关节所在,贾母自然就起了重建大花厅的心思。   这虽比不得大观园,却也不是项小工程。   也亏那些干股会被当做陪嫁完璧归赵,并不需要依约拿银子赎回,所以府里还能勉强挤出些富余来。   当初修筑大观园时,就全赖工部的建筑大师山子野出马,这才省去了许多工时工料,如今要用有限的经费重修大花厅,府里头一个想到的自然还是这位老先生。   而这也正是贾母突然派人邀请焦顺的原因。   却说焦顺听完这前因后果,心下不由得暗暗哂笑,什么风水穴眼的,这十有八九是那凤辣子在弄鬼——贾赦惦记着从老太太手里骗银子,王熙凤又何尝不是如此?   约莫是见焦顺沉吟不语,鸳鸯担心他是不喜老太太无事不登三宝殿,于是忙笑着道:“湘云姑娘今儿也来了,大爷去了兴许就能见着呢。”   这倒有些古怪。   先前因为担心会影响到史湘云的清誉,所以史家不赞成让她来荣国府的占了多数。   偏这端午节的,怎么就把人给送来了?   鸳鸯再次回头笑道:“老太太想她了呗,两家是什么关系?断然也不能生分了!”   这句似乎是话里有话。   焦顺正琢磨有什么隐喻,忽听前面的鸳鸯惊呼一声:“哎呦~”   紧接着又响起一个淫邪猥琐的嗓音:“呀,这可撞着我了!”   抬眼望去,却原来是意图行骗,却被王熙凤抢去先机的贾赦。   这厮瞧着倒不像是受了挫折的样子,此时正捋着颌下花白的山羊胡,一双眼睛直勾勾的往鸳鸯身上扫量。   鸳鸯强忍着恶心退了半步,躬身道:“都怪奴婢没看路,竟冲撞了大老爷。”   “无妨、无妨。”   贾赦摇头晃脑的道:“你这一撞,倒撞到老爷心里来了!哈、哈哈……”   这也忒油腻了!   焦顺在旁边直起鸡皮疙瘩,鸳鸯自然更不可能接他这茬,往旁边让了两步,嘴里道:“既然大老爷不见怪,那奴婢就先行一步了——老太太还等着见焦大爷呢。”   说着,就要带焦顺绕过贾赦。   可刚迈开步子,贾赦就牛皮糖似的贴了上来,佝偻着身子把个脑袋直往鸳鸯怀里撞。   呸~   真是个禽兽!   焦顺暗骂一声,却又莫名觉得这个动作有些熟悉。   不过他也来不及多想,直接上前将鸳鸯拉到身后,挺着胸膛迎向了贾赦。   贾赦猝不及防一头顶在焦顺的胸肌上,蹬蹬的倒退了四五步才稳住身形,抬头刚要着恼,却听焦顺笑问:“大老爷拦住我的去路,可是准备拿钱把那借据赎回去?”   这说的自然不是邢夫人特制的那张,而是贾赦写给忠顺王府的借据。   贾赦的怒容登时僵在了脸上,心下暗骂邢氏不该把那麻烦的东西抵给焦顺,却早忘了当初自己曾大赞这买卖做的划算。   “呵呵,不急、此事不急。”   他强笑了两声,不等焦顺再说什么,便绕过二人飞也似的去了。   鸳鸯这才松了口气,忙对焦顺道了个万福:“多谢大爷出手相助。”   “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焦顺摆摆手,随口笑道:“我也是从下人里熬出来的,将心比心,这等事情自然能帮就帮。”   这事这话,都令鸳鸯对他好感大升。   眼见快到贾母院里了,又低头补了句:“史姑娘来时,就闹着要去什刹海瞧赛龙舟呢,大爷不妨在老太太跟前提一提,如今你也不是外人,同宝二爷一起护送着姑娘们去瞧瞧稀罕,也未尝不可。”   因先前已经刷了不少湘云的好感度,焦顺其实并没有迫切讨好她的念头。   不过鸳鸯这话也是出自一番好意,他便也笑着应了,又琢磨着若能把贾宝玉排除在外,独自守着那群莺莺燕燕,才真算是人间美事儿。   说话间进到了贾母院里,就见各处都是张灯结彩花团锦簇,瞧着和往昔一般无二。   不过去年这时候,张灯结彩的可不只是后宅几位主子院里,而是宁荣街上开始布置,大灯笼小灯笼足能有三五千盏,前后一对比,就知道荣国府如今的财力已是大不如前。   正寻思着,就见贾宝玉从堂屋里迎了出来,笑着招呼道:“焦大哥来了,快里面请,老太太和云妹妹都等着你呢!”   因上次焦顺最先出面阻止了贾政,也算是救了宝玉一条小命,故此两人的关系再次回暖。   不过焦顺早已经不在乎这个了,这厮对美貌的女子乃至男子都是逆来顺受,便偶尔恼了,过不多久也就烟消云散了,但对于颜值一般的却总有挑剔的地方,保不齐哪天他稀里糊涂就又恨上自己了。   当然了,焦顺面上也是笑嘻嘻的,一面探问贾宝玉的伤势可曾大好,一面与他携手走近了堂屋大厅。   就见非但邢夫人李纨熙凤三春钗黛湘云都在,连久不露面的王夫人和薛姨妈也都陪伴在老太太左右。   再加上那些丫鬟、仆妇……   这屋里当真是阴盛阳衰到了极点。   不过这倒遂了贾宝玉的意,一进门就显得神清气爽,全不见半点当日的凄惨模样。   焦顺的目光在史湘云身上停留了片刻,直瞧的这丫头俏脸绯红,却并没有要避开的意思,反而大方的冲焦顺点头示意。   旁边林黛玉也不知打趣了句什么,两人便笑闹成了一团。   薛宝钗和惜春也都是笑吟吟的,唯独迎春探春姐妹板着脸,像是丢了什么宝贝似的。   焦顺上前见过了几位长辈,又笑着道:“早上我还说呢,家里的粽子不如老太太这里的好吃,不想转脸就得了老太太的请,这可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贾母哈哈一笑,示意焦顺单独坐到下首,又吩咐道:“快把新煮的粽子弄二三百个,给来旺夫妇送去尝尝。”   焦顺替父母谢过了老太太,想起方才鸳鸯的话,便笑道:“有了老太太赏下的,等晌午去瞧赛龙舟的时候,小子可就不用再另外准备了。”   “怎么?”   贾宝玉闻言立刻欢喜道:“焦大哥也要去什刹海看龙舟?这可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方才云妹妹也……”   “咳!”   史湘云红着脸干咳一声,打断了宝玉的话,但看向焦顺的目光却亮闪闪的透着希冀。   贾母看看史湘云,再看看焦顺,最后迟疑的看向了贾宝玉:“你的身子果然大好了?”   “早就大好了!”   贾宝玉方才领着焦顺进门时,腿还一瘸一拐的,此时却猴儿似的上蹿下跳,又主动请缨道:“老太太要办的事情,也只管交给我就是了,去什刹海的路上我正好跟焦大哥说清楚,正事儿闲事儿两不耽误!” ###第三百二十八章 端午【续】   焦家。   晴雯和红玉快步从烟雾缭绕的堂屋里冲出来,扯下口罩连咳带喘的,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晴雯用帕子擦了擦栏杆,一屁股靠坐在廊柱上,招呼道:“总算是都熏完了,快坐下歇歇吧,过上两刻钟咱们再开窗换气。”   红玉轻声应了,也在另一边的栏杆上坐下。   晴雯拿手帕当扇子扇了会儿风,听旁边再没有半点动静,心下不觉有些纳闷。   方才拿艾草熏屋子的时候,这丫头貌似也没开口来着。   可当初在宝玉屋里时,这丫头就是专会卖嘴的,甭管好赖事儿就没她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偏怎么今儿就沉默寡言起来了?   晴雯素是个直肠子,想到了自然不会憋着,扶着廊柱探头问道:“你怎么不说话,莫不是又跟玉钏闹起来了?”   司棋没人敢招惹,香菱又是不争不抢的,若说有人和红玉起了争执,那必然是玉钏没跑了。   “怎么会!”   红玉闻言娇声道:“玉钏姐姐平时最照顾我了,屋里的事情都是她手把手的教。”   “嘁~”   听她这口不应心的,晴雯不屑的一撇嘴,倒也懒得再打听红玉的私事了。   而林红玉等了一会儿,见晴雯再没有下文,也重新垂下头沉吟不语。   她今儿之所以情绪不对,并非是和屋里的丫鬟起了冲突,而是因为亲眼目睹了贾芸为了攀附权势,主动跪地认爹的情景,忍不住就有些唏嘘惆怅。   曾几何时,这位崭露头角的落魄公子,还曾是她梦中的良人,即便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在红玉心底贾芸的形象也一直是风采过人的翩翩公子。   谁成想……   那一句‘小侄斗胆,想寄名在叔叔名下’,可说是直接碾碎了少女的纯真梦幻。   正唏嘘不已,外面飞也似的跑来一个婆子,嘴里嚷道:“快备车、快备车,焦大爷要带着我们哥儿姑娘们,去什刹海看龙舟呢!”   晴雯和红玉同时起身,又不约而同的道:“这可怎么好,太太和姨娘恰好乘车去了紫金街那边儿,老爷和大老爷也赶了骡车陪着!”   来旺夫妇先前外出时,用的都是荣国府的车马,脱籍后才又置办了一辆骡车,原是给来旺准备的,可近来徐氏天天去紫金街监工,骡车就成了她的专车——来旺则不是蹭儿子的马车,就是蹭贾芸的马车。   那仆妇一听这话,立刻调头又往外走,嚷道:“那我让前院赶紧再预备一辆!”   目送这仆妇风风火火的去了,红玉和晴雯下意识的对视了一眼,随即晴雯又靠坐回了柱子上,红玉却踌躇道:“晴雯姐姐,老爷既要去什刹海玩儿,身边总不好没个人随行伺候着,你看……”   晴雯抬眼看了看她,嗤道:“想去你就去呗,谁还能跟你争是怎么的?”   “那这家里……”   “拢共就这么几间房,何况灶上不也还留了人?”   红玉见她这么说,便忙简单的梳洗了一下,又在身上扑了些香粉遮盖烟气,然后拿齐了出行要用的物件,风风火火直奔前院马厩。   什么翩翩少年公子如玉的,还不是要和自己一样跪倒在大爷脚下?   足见抱紧大爷的腿才是正理!   何况也不光是自己抱大爷的腿,大爷也经常抱住自己的腿……   也不知是不是跑的急了,她脸上红扑扑的像是抹了胭脂似的。   一刻钟后。   焦顺一边往马厩这边走,一边和紧随其后的周瑞交代着:“到了那边儿,若是雨村兄在自然一切方便,若雨村兄不在,你也只管打他的名号就好,左右也不是外人——地段倒用不着太好,偏僻些也方便阻拦闲杂人等。”   什刹海的龙舟赛每年都会吸引数以万计的游人,为了保证安全,每年顺天府都会派出大量的衙役、白役维持秩序,若有豪门大户需要增设‘特等席’,自然也要先找他们进行协调。   周瑞俯首帖耳连连点头,心下却是感慨万分。   曾几何时,他周某人才是陪嫁里的头牌儿,别说是焦顺这样的后生小子,连他老子来旺见了自己都要矮上一头,谁成想才短短两三年的功夫,自己在这黄口小儿面前,竟连挺直腰板的资格都没有了!   往事不堪回首。   等周瑞领着四五个人,快马加鞭的赶去打前站,后面一众莺莺燕燕,这才在婆子丫鬟们的簇拥下,言笑晏晏的到了马车前。   焦顺一面往前迎,一面也忍不住想起当初来这府里进献充气轮胎,恰逢王熙凤去东府里探视秦可卿,那时候自己别说光明正大的往前迎了,就远远躲着还要做出一副谦卑嘴脸。   当然了,他也不好迎的太近,且主要迎的还是贾宝玉。   袭人原本正不知在贾宝玉身旁张罗什么,见焦顺笑盈盈的上前,忙躬身退到了后面。   贾宝玉把手上的瓷瓶往袖子里一掖,张嘴刚要开口,后面林黛玉便抢着道:“总听邢姐姐说焦大哥是个周全人,今儿我们可什么都没预备,就为了看是怎么个周全法——云儿,你说是不是?”   “呸!”   湘云的目光撞上焦顺的视线,便觉得脸热心跳,羞恼的推了黛玉一下,啐道:“你自己贫嘴饶舌的就罢了,偏怎么还要挂带上我!”   说话间,两人便又闹成了一团。   贾宝玉在旁边瞧的咧嘴直乐,可想到她们以前打闹时,总爱拿自己当个肉盾用,如今却……   一时又忍不住黯然神伤。   焦顺则是哈哈一笑,朗声道:“她私我也,最多也就三分真,不过妹妹们既提出来了,我今儿怎么也要勉力撑到十分。”   边说边偷眼打量史湘云,见她虽辨明了开头那话的出处,却并没有露出不悦的神色,心下不由暗喜,似湘云这般大度的,往后接受起兼祧来,自然也容易的多。   “若有纰漏呢?”   探春突然插口问道:“又当如何?”   焦顺斜了她一眼,嘿嘿笑道:“若有纰漏,大家只管让湘云妹妹罚我就是了!”   这话明着是打情骂俏,暗里实则是拿湘云当护城河,免得探春公报私仇。   史湘云鹅蛋脸上几乎要烧起火来,再没有一贯的大方模样,羞臊的躲到了宝钗身后。   林黛玉还要拉她,宝钗忙劝道:“这里人多嘴杂,咱们还是赶紧上车吧。”   众莺莺燕燕这才各自上了马车。   探春登车时趁旁人不注意,回头恶狠狠的瞪了焦顺一眼,但焦顺脸皮厚的城墙仿佛,又岂会在乎区区眼神儿?   等姐妹们都上了马车,贾宝玉才把注意力转到焦顺身上,压着嗓子道:“焦大哥,老太太有些事情想托你帮忙,咱们同车说话可好?”   自那日看他被打了个半死,焦顺也算是消去了不少怨气,对他也就没先前那般排斥了,于是洒脱道:“这本就是你们家的马车,我自然是客随主便。”   宝玉又回头和袭人、麝月、秋纹几个交代了一声,便当先上了焦顺的马车。   “大爷,您……”   谁知刚钻进车里,迎面就撞上一脸灿烂的笑容。   贾宝玉一愣,对面那人也是愕然不已,随即两人同时叫道:   “怎么是宝二爷?”   “你是小红?!”   贾宝玉纳闷道:“你怎么会在这辆车上?”   林红玉收敛了笑容,身子往后缩着,正色道:“我如今到了焦大爷屋里,已改回本名红玉了。”   “红玉?比小红好听多了,先前怎么……喔。”   贾宝玉说到半截,才想明白这是为了避讳自己的名字。   这时焦顺也把半边身子探进了车厢里,看到缩在角落里的红玉,不由纳闷道:“你怎么在这儿?”   红玉忙挺直了身子,恭声道:“方才有妈妈去家里传话,说是爷要去什刹海观赛,奴婢想着爷身边总不能没有自己人伺候着,所以……”   说着,她视线下移,恰到好处的引导着焦顺发现了地上的冰盆、檀香、扇子等物。   “你倒真是有心。”   焦顺笑着赞了句,随后又道:“不过宝兄弟有话要跟我说,你先去他车上和袭人几个挤一挤吧——对了,我方才应了姑娘们,要好生筹备筹备的。”   说着,他从腰间把荷包摘了下来,随手抛给了红玉:“这些银子你拿着,路上瞧仔细了,有好玩的好用的好吃的,就让人买一些带过去。”   红玉原本听说要去和袭人几个挤在一处,心下颇有些抵触,可见了自家大爷随后的操作,却明白这是在给自己撑腰长脸,当下忙喜笑颜开的应了。   又捧着荷包道:“说到好玩儿的,那龙舟赛听说是晌午才开始,所以奴婢特地带了您的牌戏来。”   焦顺见状又赞了她两句,她这才心满意足的换到了另一辆车上。   袭人正和麝月秋纹担忧宝玉的伤势,冷不丁见红玉钻进车里,一时都有些错愕。   随即麝月秋纹脸色一沉,习惯性的就想呵斥红玉两句,却被袭人拦了下来,笑问道:“小红妹妹不在焦大爷家,却来我们这儿做什么?”   麝月秋纹这才想起,‘小红’实际上已经不是荣国府的人了,那些排挤打压的话自然也不好再说。   却听红玉道:“好叫三位姐姐知道,我如今已经改回了本名红玉——因宝二爷要和我们爷说话,所以我们爷才让我先到这车上坐坐。”   说到这里,她翻手亮出鼓囊囊的荷包:“对了,我们爷还交代了,让咱们沿路多注意着,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全都买下来带过去。”   麝月秋纹原本碍着焦顺,把那些刻薄言语都收敛了,然而见到曾经的‘边缘人’赤裸裸的炫耀显摆,还是忍不住冷笑道:   “你们爷有交代,管我们什么事儿?”   “就说呢!瞧她,倒像是拿了什么尚方宝剑似的!”   听到这熟悉的尖酸刻薄,红玉却只是微微一笑,自顾自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挑起窗帘向外张望。   见她竟不回嘴,麝月秋纹反倒有些忐忑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不约同的看向了袭人。   袭人冲她们做了个无奈的表情,陪笑道:“你别听她们两个胡诌,出来时老太太有交代,连宝二爷都要受焦大爷管束,何况是咱们这些人?”   红玉这才回头一笑:“还是袭人姐姐识大体。”   说着,解开荷包道:“那我和姐姐一人守着一个窗子,下车采买的事情就……”   说到半截,她忽就愣住了。   盖因那荷包里除了预料之中的碎银子之外,大半都是黄灿灿的金豆子,贴边还放了一叠百两银票。   不想大爷竟这般信任自己!   红玉略一犹豫,便捻了两张银票出来,分别递给同样有些震惊的秋纹麝月,轻描淡写的道:“我们爷带的散碎银子不多,这两百两姐姐们先破开花用,不够再管我要就是了。”   面对她这高高在上,近似施舍的态度,麝月秋纹直恨的牙根痒痒,可到底只能在袭人的示意下,咬牙切齿的接过了那两张银票。   ……   却说小一辈儿几乎倾巢而出,老太太也没了过节的兴致,约好了晚上去大观园里乐一乐,便遣散了邢氏、王夫人、薛姨妈等人。   旁人且先不提。   却说薛姨妈跟着王夫人回到暂居的清堂茅舍里,瞧那屋里各处简朴的布置,不由又是惭愧又是心疼,挥退左右拉着王夫人道:“姐姐,都是我的不是,当初若不是因为我那些东西,你又怎会落到这步田……”   “你瞧你,怎么又说这话?”   王夫人和煦的打断了她的话,双手做合十状道:“阿弥陀佛,我操劳了这么些年,好容易才得了一时清净,除了还惦念着宝玉,如今已是别无所求了。”   其实中邪时间之后,她一度也对妹妹心怀怨怼,认为是她那些伤风败俗的东西害了自己。   可后来因为贾政全然不顾多年的情分,先是将她当成是放浪妇人幽闭隔绝,又恨屋及乌的险些打死宝玉,夫妻二人恍如陌路。   王夫人心若死灰之余,反倒看开了此事,毕竟薛姨妈当初也是出于热心,并没有半点歹意。   但薛姨妈眼见姐姐落到这步田地,仍旧对自己如此宽宏大度,却是愈发的羞愧难当,每次见了面都要再三的自责,任凭王夫人怎么劝说也是无用。   这回也不例外,薛姨妈碎碎念着就开始抹起眼泪来。   “唉~”   王夫人无奈的叹了口气,拉着她道:“我说什么你也只是不信,罢了罢了,你且瞧瞧这是什么。”   说着,便主动宽衣露出了里面的装扮。   薛姨妈陡然瞪大了眼睛,脱口惊呼道:“姐姐怎么还敢、还敢……”   王夫人好整以暇的整理着衣装,淡然道:“外面都说我伤风败俗,我索性便趁了他们的意。”   随即又拉着妹妹笑问:“如何,这回总该相信我没怪你了吧?”   薛姨妈下意识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掩嘴震惊道:“姐姐,你、你平日礼佛时,难道也是如此……”   “呸~浑说什么呢!”   王夫人红着脸啐了一口,却并没有正面反驳。 ###第三百二十九章 端午【再续】   这次湘云照例与宝钗同乘。   姐妹两个一路说说笑笑,眼见离着什刹海龙王庙不远了,薛宝钗突然就说起‘海上丝路’的事儿。   史湘云不疑有他,随口答道:“姐姐可真是问住我了,我哪里知道这些经济仕途上的东西,都是焦大哥在指点着家里张罗。”   说到焦顺,她害羞之余又隐隐透着些与有荣焉。   毕竟焦顺提出的‘海上丝路’,不但彻底盘活了保龄侯府的局面,使得兄弟姐妹转为和睦,还得到了朝野上下的交口称赞——尤其是奏疏中那句‘寇能来,我亦可往’,近来在京中广为流传,保龄侯史鼎的风评也从十足倒霉蛋,朝着当代纵横家的方向靠拢。   眼见湘云这副羞喜交加的样子,薛宝钗心下禁不住萌生了出一丝丝后悔,虽然综合评价上贾宝玉仍然高过焦顺——主要是家世、元春、以及相貌上的加成——但若论个人能力和胸襟眼界,宝兄弟却明显不如这焦顺多矣。   不过她很快就又调整好了心态,毕竟如今后悔也晚了,且薛家追求的始终还是稳妥为上。   宝钗端正了一下坐姿,这才对湘云道:“论理我不该拿这些俗事搅扰妹妹,可我那哥哥……所以只能厚颜托你帮忙给侯爷带个口信。”   “如今既是要开拓海路,自然绕不开东南那边儿,我家在两广江浙一带有些积聚,对这海贸生意也颇有兴趣,若两相便宜的话,还望侯爷能看顾一二。”   虽是请托之词,但一番话说的坦坦荡荡,倒让人生不出反感来,再加上史湘云近年来多受她照应,一直无以为报,自然不会拒绝她的求助。   当下反手握住宝钗的手,认真道:“姐姐说的哪里话,两家本就是世交,有姐姐家里帮衬,总好过叔叔所托非人!不过这些事情我着实插不上嘴,最好还是请焦大哥帮着提一嘴,这样也显得更有分量。”   说着,她无奈一笑:“说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史’来,可他如今说话,却比我说话管用多了。”   薛宝钗也反手挽住了史湘云的柔荑,笑盈盈的打趣道:“你既做得了他的主,那我就更放心了。”   “呀!”   湘云娇呼一声,扑到宝钗身上扭股糖似的撒娇:“宝姐姐怎么也学那林丫头?要是再这般,我可不帮你了!”   两人正笑闹着,就觉马车突然放缓了车速。   二人下意识侧耳倾听,就听外面人声鼎沸,显然已经到了极热闹的所在。   翠缕好奇的将车帘掀开一道缝隙,向外窥探了几眼之后,有些不确定的道:“这好像离着龙王庙还有一段路吧,怎么前面就挤成这样了?”   莺儿也凑上去往外张望,嘴里不以为意的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听说每年端午这边儿都是人山人海……呀!”   说到半截,她突然惊呼了一声,猛地拍开翠缕扯着门帘的手,嘴里呵斥道:“快别看了,仔细脏了眼睛!”   “呀!”   翠缕手上吃疼,吓的往后一激灵,又听莺儿这般说,不由纳闷道:“什么脏了眼睛?咦!姐姐的脸怎么红了?”   薛宝钗和史湘云此时也被她们惊动了,宝钗因见莺儿满面通红又羞又恼的,忙问:“怎么了这是,你方才瞧见什么了?”   “这……”   莺儿吞吞吐吐的道:“前面路口的马车顶上,好像、好像有个没穿衣服的男人!”   众人闻言都是大吃一惊,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怎会有这般荒诞离奇有伤风化的事情?   翠缕下意识又要往外窥探,却被莺儿一把扯住,没好气道:“你这丫头乱看什么,你也不怕长了针眼!”   “兴许是姐姐看错了呢?”   翠缕小声嘀咕道:“再说这么远也看不着什么。”   被她这一说,莺儿也有些不确定了,正犹豫着要不要再确认一下,就听前面有个熟悉的声音道:“就算是游街示众,总也要遮住那丑物才是,怎么就……这若是污了姑娘们的眼睛,可如何是好?!”   说话之人正是宝玉,而有他这话佐证,莺儿方才所见自然是千真万确。   且先不提车内众女都是惶惑不解,闹不懂街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却说外面宝玉闹着要把人赶走,免得脏了街上女子的耳目。   焦顺急忙一把扯住了他,压着嗓子道:“宝兄弟先不要造次,那马车似是宗室所有,周围还有顺天府的衙役护持——按理说,顺天府担着卫护之责,断没有放纵别人生乱的道理,足见对方绝非等闲!”   贾宝玉听了这话,登时也犹疑起来,踮着脚仔细打量了那马车两眼,正觉得有些眼熟,就见有个中年管事跳到了车辕上,扯着嗓子喊道:“静一静、都静一静!”   四下里的衙役也跟着呼喝,围观众人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故此都逐渐降低了议论的声音。   “我们是忠顺王府的人!”   那中年管事这才开始自报身份,顺势又拿马鞭敲了敲车顶上的坦荡男子,抑扬顿挫的道:“这是我们府里一个小戏子,匪号琪官,因是内府出来的,原本极受我们王爷宠爱,谁知这狼心狗肺的东西竟不识好歹,在外面跟兔儿爷勾勾搭搭,卷了我们王爷的银子要私奔!”   说到这里,他满脸嘲讽的四下环顾:“你们说可笑不可笑,旁人私奔都是一男一女,这特么倒好,两个兔儿爷也学人家私奔!”   哄堂大笑声中,焦顺再次拉住了贾宝玉,顺势还捂住了他的嘴巴,附耳警告道:“宝兄弟莫非好了伤疤就忘了疼?!”   贾宝玉挣扎的动作一滞,等焦顺松开了他的嘴,便激动道:“可琪官这样都是我害的,我若坐视不理,岂不枉自为人?!”   焦顺也认为这事儿跟他脱不开干系,毕竟根据他事后得到的反馈,蒋玉菡之所以想要逃离忠顺王府,正是因为贾宝玉平日里的怂恿蛊惑。   结果蒋玉菡潜逃后的行踪,偏又是贾宝玉泄露出去的。   不过……   这和他焦某人有什么干系?   他连戏都不喜欢听,就更别说是唱戏的兔儿爷了!   且这回出来瞧热闹是他打头儿,若任凭贾宝玉闹出什么来,他自然也脱不开干系。   因此焦顺连忙口不应心的劝道:“他若没有要逃的心思,谁还能硬拉着他做逃奴不成?再说了你贸贸然上前,也未必就能讨得了好——我瞧忠顺王闹这一出,必是有什么缘故,咱们不妨先静观其变,然后再伺机救下……”   “啊!”   正说着,贾宝玉突然惊呼一声,满脸恐惧的挣扎着拼命往后缩。   这一下倒把焦顺弄懵了,他不是急着救人吗,怎么往后缩?   但等焦顺抬眼往那车上一扫量,顿时就恍然大悟。   却原来蒋玉菡低垂着的脑袋,已经被那中年管事用力托起,就见那原本风华绝代的面孔上,竟是横七竖八多了无数狰狞可怖的伤疤!   就听那管事得意笑道:“也亏是我们王爷宽宏,竟高抬贵手饶了这厮一条狗命,只坏了他的脸蛋和嗓子,就答应让他净身出户。”   说着,冲两下里使个眼色,立刻有人上前解开了蒋玉菡的束缚,将他从车顶拉了下来。   这些人大手大脚的,压根也不在乎蒋玉菡的死活,使得他的额头在车身上磕了一下,血水登时顺着那些疤痕蔓延开来,愈发衬的他如同地狱恶鬼一般!   因见蒋玉菡虽已经恢复了自由,却趴在地上没半点反应,那管事的跳下车在他肩头踹了一脚骂道:“装什么死?快找你的兔儿爷去吧!”   旁边有人凑趣:“张管家说笑了,他如今变成这副鬼样子,那兔儿爷还能要他?”   说着,便都哈哈大笑起来。   周围众人指指点点,却也大多是在幸灾乐祸。   盖因伶人在这年头的风评,其实比娼妇也强不了多少,何况这还是富贵人家豢养的伶人,等闲人压根就攀附不上,自然乐得见其出丑。   眼见两个王府豪奴,上前将蒋玉菡拉扯起来,逼着他向四下里袒露身子,贾宝玉直瞧的目眦欲裂,努着劲儿又要往前蹿。   好在焦顺手疾眼快,第三次拦下了他,提醒道:“事已至此,忠顺王左右是要放人的,等王府的人走了,咱们再搭救他也不迟!何苦这时候节外生枝惹祸上身?”   顿了顿,又提醒道:“世叔还在病中,婶婶也……你可不能再添乱了!”   后面这句话,贾宝玉显然是听进去了,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远远望着蒋玉菡涕泪横流,嘴里反复念叨着:“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啊!”   焦顺见他不再往前冲,便忙又吩咐管事的,看顾好车马,万不能让闲杂人等惊动了车上的女眷。   不过其实这时候,车上的一众莺莺燕燕也早受了惊动。   且因她们都经历过宝玉挨打事件,方才宝玉那些言语传回车里,两下里登时就对应上了。   一时在车上面面相觑,却都不知该如何品评此事。   最后只有湘云仗义执言道:“虽不是什么正经朋友,可宝哥哥这样的作为,也实在是说不过去!”   林黛玉则是欲要说些什么,可看看身旁一脸冷漠的贾惜春,又觉得说再多也是对牛弹琴。   这会儿的功夫,忠顺王府的人也终于戏弄够了蒋玉菡,把他丢在人群里径自上车,在顺天府衙役的护卫下扬长而去。   贾宝玉见状再也按捺不住,扯着嗓子呵斥一旁的李贵:“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快去救人啊!”   这一声喊,立刻惊动了围观的百姓,内中有人看到贾宝玉的相貌,以及这泪眼婆娑暴跳如雷的样子,立刻怪叫道:“呦呵,这兔儿爷还真来了?!”   周围顿时哄然大笑。   眼见贾宝玉羞愧难当,李贵连忙喝令家仆弹压,然后自领着四五个健仆,分开人群向蒋玉菡靠拢。   也就在此时,一直如同行尸走肉般的蒋玉菡也终于有了反应,他先是转头看向了贾宝玉这边儿,随即沙哑的嘶吼一声,朝着反方向狂奔而去。   贾宝玉先是一愣,继而发现蒋玉菡是冲着什刹海去的,立刻跳脚呼喊道:“玉菡、玉菡、琪官,你快回来啊!快、快给我拦下他!”   然而蒋玉菡还是义无反顾的跳进了水里。   “琪官!!”   贾宝玉大喊着,踉踉跄跄追到岸边,正要喝令李贵等人下水捞人,忽见蒋玉菡在五六丈外冒头,然后浪里白条似的飞快游向了对岸。   与此同时,焦顺上前残忍的揭开了真相:“放心吧,他不是要轻生,只是不想和你照面罢了。”   贾宝玉恍似心窝上挨了一刀,捂住自己的胃口,痉挛似的蜷缩着身子。   “二爷?二爷!”   这时周瑞挤出人群,喊了贾宝玉两声不见回应,便苦着脸请示焦顺:“焦大爷,您看这……是不是该先打道回府?”   “打道回府?”   焦顺斜了他一眼,反问:“宝兄弟如今这样子,回去之后要怎么交代?若因此害的世叔病重,是你担着还是我担着?”   那自然是你担着!   周瑞心下腹诽,嘴上却赔笑道:“是小的思虑不周,那依您的意思?”   “观赛的地方可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我原本就是想禀报这事儿,不想……”   “那咱们就先过去,让姑娘们开导开导他,另外你再派人去请两个大夫来,随时预备着救急!”   周瑞满口答应了,先铺派人去请大夫,又和李贵一起连哄带劝,把贾宝玉弄回了车上,车队这才重又缓缓上路,在人群中艰难的朝着龙王庙跋涉。   这越是离着龙王庙近了,周遭便越是热闹繁华,然而车上的气氛却大不如前……   【原书里袭人的判词是: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配图则是一簇花和一床破席,前人根据留存下来的‘本章说’,推断出花是袭人,破席是蒋玉菡,所以袭人最后跟了蒋玉菡,姻缘就出自那大红汗巾。   但老嗷总觉得蒋玉菡那等相貌,就算出身不好又落拓了,也跟破席不太搭边儿。   且原书中的忠顺王也不像是个宽宏大度的,所以就有了本章的二设。】 ###第三百三十章 端午【又续】   且先不提什刹海。   却说贾赦脚底抹油回到家中,左思右想仍是放不下鸳鸯,于是便喊来邢氏,让她找个机会向老太太讨了鸳鸯,给自己做小老婆。   若换在以前,莫说是讨小老婆了,便是贾赦要杀人,邢氏也只会乖乖的递上刀子。   可如今邢氏有了外心,再瞧贾赦就一百个不满意,自然不肯再为他火中取栗,当下连连摇头道:“那鸳鸯是老太太的心肝儿,吃饭睡觉都离不得她,如何舍得把她给老爷?何况先前老太太才恼了您,硬是关足了一百天才放出来,这会子何苦主动招惹老太太?”   “你这无知蠢妇懂个什么?!”   贾赦闻言老脸一沉,没好气的骂道:“老爷我除了贪恋她好颜色,也是想提前布置一步闲棋——老二如今一病不起,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人就没了,偏王氏又落到那步田地,到时候这府里还不得是老爷我来做主?”   说到‘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人就没了’几个字时,他眼中便有凶光闪烁。   邢氏想到他近来和那些巫婆神汉来往愈发频密,先是打了个寒颤,继而便也忍不住亢奋起来,往前半步道:“老爷的意思是?”   贾赦捋须道:“这鸳鸯在老太太身边最是得用,老太太手里攥着什么、放在何处,她心里是最清楚不过,如今咱们先把她拢在手心里,将来自然能用上!”   邢氏吃了一惊,脱口道:“你连老太太都诅……”   “浑说什么?!”   贾赦打断了邢氏的话,狠狠瞪了她一眼道:“总之这事儿我就交给你了,你务必给我办妥就是!”   邢氏想到未来的好处,一时也就忘了旁的,财迷心窍的连连点头:“老爷尽管放心,老太太不愿意放人,可做丫头哪有不想攀高枝儿的?且等我说通了她,届时自然女大不中留!”   “好好好,你快快的去办!”   贾赦听了登时眉开眼笑,摆手示意邢氏立刻着手施为,等邢氏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候,他又想起了什么,忙补充道:“还有,那重修大花厅的事儿,你也趁早和凤丫头说清楚,老爷我是必要掺一脚的!她若再推三阻四的,二房那边儿可未必还能护的住她!”   这话更是应了邢氏的心思,前些日子因焦顺虚晃一枪,说是要教训王熙凤,却又突然喊了停,她嘴上没说,心里其实也不无埋怨。   如今见贾赦似要支棱起来,甚至有意要弹压王熙凤,她欣喜之余,心中的天平竟就有些起伏不定。   眼波流转刚要说些真情实性的,贾赦忽又把脸一沉,不耐烦的催促道:“你这蠢妇还愣着做什么?快快把事情办妥了,三五日内老爷我就要与那丫头洞房花烛!”   说着,一张老脸便荡漾开油腻的淫笑,直瞧的邢氏倒尽了胃口,那重修旧好的念头刚刚萌芽,就又被连根拔了去。   ……   返回头再说那什刹海龙王庙。   荣国府的车马到了近处,早有顺天府的衙役等候多时,为首的正是贾雨村本人。   贾宝玉如今那失魂落魄的样子,自然指不上他出面应酬,故此焦顺便把他托付给周瑞照看,自行上前与贾雨村谈笑风生。   说实话,贾雨村满腹的功名利禄,和贾宝玉这样扶不起的阿斗又能有什么共同语言?   平日里每回拜访都要见贾宝玉,也不过是想拐弯抹角的讨好贾政罢了。   如今既是在外面,又没有荣国府正经长辈在场,他倒巴不得宝玉不出面,好换成焦顺这同道中人。   而两人见面后寒暄几句,便不约同的说起了扩建蒙学的事儿——成人短期培训班是救急的法子,如今既然已经步入正轨,更为重要的青少年培训自然也要跟上才是。   按理说,京城里的官办蒙学都是半死不活的,左岸门蒙学放不开,另选一家也就是了。   可惜这世上红眼病的人太多,官场上尤其如此,何况焦顺还是官场上的异类,就更容易招惹非议了。   他这半年因勤工助学的新政青云直上,也不知遭了多少人的嫉妒,礼部上下对此更是多有微词,认为蒙学招收工读生是替人做嫁衣,白白便宜了外人。   考量到这些因素,扩建左安门蒙学,就成了迫不得已的折中之选。   而既然要征地扩建,自然绕不过顺天府这地头蛇。   说起公事来,焦顺一时半刻自然脱不开身,好在还有周瑞纵览全局,领着车队来到刚清理出来的空地上,有条不紊的忙碌起来。   先是让家丁们卸下板车上的布幔,在临湖的地方围出一块C字形,清理扫撒干净之后,又在里面摆好了几案,然后马车挨个停在布幔的入口处,让小姐丫鬟们依此进入里面。   等姑娘们各自落了座,外面又流水似的送来各式糕点、零嘴、檀香、风铃等物,其中甚至还有几副钓具——只是却言明了必须是丫鬟、仆妇们操作,姑娘们万不能靠近岸边。   薛宝钗见后面送进来的东西千奇百怪,虽不知是从何处采买来的,但见是红玉在居中调度,料来必是焦顺的手笔,不由摇头笑道:“林妹妹一句话,倒叫焦大哥真真破费了——红玉姑娘,且先别急着搬东西,我们这里有些话要说。”   这还是众人当中头一个叫对红玉名字的,林红玉一时对薛宝钗好感大升,忙恭敬的应了,又和莺儿一起屏退了那些粗使的仆妇们。   少了闲杂人等干扰之后,姑娘们便忙围住贾宝玉,七嘴八舌的解劝起来,连湘云也一样混迹其中——她虽不喜宝玉对待朋友的态度,可到底是自小亲近的表哥,自然不能对其置之不理。   内中唯有林黛玉不曾近前,反拉过一旁的红玉,询问起邢岫烟的近况来。   那贾宝玉一时钻了牛角尖,任凭众人如何解劝也充耳不闻,嘴里反反复复就一句‘都是我害了他’,除此再无旁的反应。   就在众人急的团团乱转之时,外面一个仆妇探头进来,扬声道:“袭人姑娘、袭人姑娘,李贵说有要事要禀给二爷,您看……”   “这……”   袭人下意识望向了宝钗。   薛宝钗想着不管是什么消息,只要能刺激的宝玉有了反应就是好事,于是立刻道:“如今既在外面,也没那么多好避讳的,你让他进来禀报就是了!”   说是这么说,但众姐妹还是先躲出去老远,这才命人去召李贵进来禀报。   探春因见史湘云向岸边远眺,知道她是惦念着焦顺,不由冷笑道:“这焦顺到底是怎么回事?二哥哥这等样子,偏他还有功夫与那贾雨村长篇大论!”   史湘云闻言有些莫名其妙,正要询问探春为何如此针对焦顺,就见李贵一路小跑目不斜视的到了贾宝玉身前,报喜道:“二爷!我让人按照焦大爷的意思,谎称是北静王派来的,如今已经把蒋公子送到北静王府去了!”   “什么?!”   这下贾宝玉终于有了动静,一把攥住李贵的手,激动道:“果然已经把琪官送到王府去了?!”   “这还能有假?我亲眼瞧着蒋公子上了马车,这才回来禀报的!”   “那……”   贾宝玉还要追问细节,却忽又想起了蒋玉菡的现状,一时又颓然大:“可他已经伤成了那副样子,便到了北静王府又能如何?”   “二爷放心!”   李贵忙道:“北静王何等人物,什么样的神医请不来?就说那太医院的秦院使,二爷也是亲眼见过的,只怕生死人肉白骨的手段都有,何况是这些小伤?”   这番话若换成是个明白人肯定不会相信,但贾宝玉一来本就迷了心窍,二来他也更愿意相信蒋玉菡还能恢复如初。   当下激动的蹿将起来,嚷着这就要去北静王府探视!   袭人几个好容易劝住,他悻悻的坐回席间,又突然想起了焦顺,忙问:“焦大哥呢?我方才一时慌了神,亏是他应对得当,才使得琪官不曾流落街头,我何该替琪官拜谢才是!”   等李贵禀称焦顺正和贾雨村应酬,他又大摇其头:“我实不爱见那雨村,还是等焦大哥回来,再替琪官谢他吧。”   众女侧耳旁听到这里,林黛玉突然噗嗤一笑,捂着嘴打趣探春道:“三妹妹一向精明过人,不想这回才刚说了话,就打了嘴。”   探春心下暗恨,强笑着辩解道:“我也是记挂着二哥哥,才一时口不择言。”   薛宝钗见她脸上似有些挂不住,忙打圆场道:“这不正应了林妹妹先前那话,焦大哥果是个周全的!”   眼见李贵告退,她忙又张罗着让姐妹们各安其座,免得林黛玉再刺激到探春。   史湘云却留了个心眼,暗中和惜春换了座位,靠近探春悄声问:“三姐姐,焦大哥莫不是哪里得罪了你,怎么你今儿总针对他?”   哪里是我针对他,是他先‘针’对我的!   探春暗中咬牙,面上却笑道:“瞧你,我不过是打趣他两句,你倒巴巴的替他来兴师问罪了?可见果然是女大不中留了!”   “呸,明明你比我还大些呢!”   两人扑到一处闹腾起来,旁边迎春听姐妹们交口称赞焦顺,却是禁不住黯然神伤。   又过了一刻钟,焦顺这才姗姗来迟,身后却还跟了两个挑担子的仆妇。   进来见众人都投眼往来,他大方的做了个罗圈揖,笑道:“让宝兄弟和妹妹们久等了,我因想着单只是观赛,未免少了些趣味,所以特意差人去工部拿了些彩头来,如今东西到了才敢来献丑。”   说着,示意那两个仆妇挑着担子,在众女身前挨个展示了一遍。   众女见那框里,都是些惟妙惟肖的木偶、布偶,其中还有上发条的,显然并非是一般的死物件,不由都啧啧称奇。   贾宝玉因在工部内坊游逛过几回,初时对这些东西颇不以为意,可等瞧见里面混杂着几个极精致的仕女娃娃,登时便来了兴致,拿起来左瞧右看爱不释手,一时连蒋玉菡都给忘了。   众人见状又是好笑又有些无奈,林黛玉好奇的问道:“工部怎么还做这些东西?”   焦顺笑道:“原是我特意给你们侄子、侄女预备的,如今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   众女闻言都赞他有心,只薛宝钗有些担忧的看了眼湘云,只是见她似乎并不在意,便也没说什么。   倒是林黛玉偏头打趣湘云道:“云丫头,感情焦大哥是把咱们都当成小孩子了。”   湘云还没开口,贾宝玉就先大摇其头:“不妥、不妥!这样的好东西若给刚出生的娃儿摆弄,岂不是糟践了?”   说着,又把两个体态各异的娃娃放在鼻子底下细嗅,痴汉也似的赞道:“明是死物件,偏做的活人一般,内里竟还有女儿家的香气呢!”   众人都不知该如何品评他这番举动,只好当成是没听见一般,史湘云更是主动岔开话题道:“怪不得好些东西我从未见过——可既是给孩子的东西,我们又怎好横刀夺爱?”   “不妨事,我再让人造新的就是了。”   焦顺笑道:“说是给孩子的,其实好些个都能当靠垫、摆设用,只要大家不嫌弃就好。”   湘云拿起个一尺半【约五十厘米】高的熊猫玩偶,抚摸着那光滑细润的绒毛,赞道:“这做工用料极好,更难得的是将这食铁兽弄的我见犹怜,焦大哥着实是用心了,若是我,只怕都不忍心拿出来做彩头呢。”   话音方落,林黛玉便拍手促狭道:“好啊,还没过门就先管起家来了!不成,今儿我们偏要吃你们这大户,大家说是不是?!”   贾宝玉头一个高声附和,手里兀自攥着仕女娃娃不肯放开。   薛宝钗等人也都凑趣响应。   焦顺顺势解说:“那咱们就拿这龙舟做赌注,每人自选三艘,猜中前三名的优先选,剩下的以此类推……”   不等他把话说完,贾宝玉便起身连连作揖道:“姐妹们千万记得把这几个娃娃留给我,我实爱它们爱的不行,若落不到我手里,只怕夜里都睡不着觉!”   这样子……   活像是后世痴迷手办的肥宅。   想想方才他还在为蒋玉菡黯然神伤,焦顺不由感慨,果然是多情公子薄幸人! ###第三百三十一章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焦畅卿无心插细柳【上】   却说定下了彩头之后,众女便公推焦顺这个发起人做裁判,将大家选定的龙舟一一记下。   这端午龙舟赛前后分成三轮,每轮又有十二支队伍参赛。   第一轮是探春拔了头筹,她虽也瞧着那些玩偶有趣可人,却不愿意沾染焦顺的东西,故此干脆选了个仕女娃娃,顺水推舟的转赠给了宝玉。   后面两次她也是如法炮制,使得贾宝玉提前收集齐了全部五个仕女娃娃,还余出一次挑选的机会,帮袭人挑了个半人多高的真丝抱枕。   最后有那多的剩的,焦顺也没跟人声张,直接命人将大部分送到了史湘云车上,又留了纸条让她把喜欢的留下,不中意的送出去做人情。   而等回程的路上,史湘云发现玩偶和纸条,心下愈发如同抹了蜜一般——这半日下来两人虽没几句正经对答,可焦顺却处处露着体贴殷勤,大事小情更是处置极为出彩,让她这个未婚妻也跟着面上有光。   湘云素来就是个大方的,何况焦顺也说了,让她选些出来做人情。   故此等回到家便分了三份出来,一份亲自给李纨送了去,一份让翠缕拿给了王熙凤、平儿,最后一份则是托李纨送去东府那边儿。   李纨那边儿且先不论。   翠缕抱着两个毛绒玩具寻到王熙凤院里,却听说王熙凤被大太太喊了去。   还好平儿在家,翠缕便把两个毛绒玩具都交到她手上,嬉笑道:“这也是赶上了,姐姐先选可心的,等选好了再把不喜欢的给二奶奶就是。”   平儿刚想答话,外面王熙凤便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一面吆喝着让平儿更衣,一面纳闷的打量那两个毛绒玩具:“这是哪里来的?虽怪模怪样的,瞧着倒比那布老虎有趣多了。”   “是我们姑娘在外面赢的彩头。”   翠缕把什刹海事情简单说了,又刻意显摆道:“后来有那多的,焦大爷也都给了我们姑娘——可我们姑娘也实在没处摆放,便让我给奶奶和平姐姐送来当个玩物,或者干脆拿来赏人也成。”   “呦~”   王熙凤别有深意的搜了眼平儿,嬉笑道:“你们姑娘有心了,顺哥儿也有心了!”   又寒暄了几句,这才打发翠缕去了。   等翠缕一走,王熙凤把那两个绒毛玩具摆在桌上,啧啧称奇道:“倒也真是有趣——哎,你也时不时就过去走一遭,怎不见你带两件回来?”   平儿撇嘴:“我就空着手,奶奶都还要当贼拿我呢,哪还敢捎回什么来?”   随即忙岔开了话题:“奶奶不是刚从大太太屋里回来吗,这换上衣服又准备去哪儿?”   “嗐,别提了!”   王熙凤一面照镜子补妆,一面无奈道:“老爷看上了鸳鸯,大太太非拉着我去跟老太太讨她呢!”   平儿闻言摇头笑道:“我瞧这事儿未必能成,平常我们背着人说起话来,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顶瞧不上大老爷那样的做派,只怕未必肯依从。”   凤姐儿点头认可了她的推断,又道:“方才我也劝过大太太来着,偏她就拉下脸来呵斥我——这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我也便一味的应承敷衍,由着她去自讨没趣。”   顿了顿,又道:“对了,大太太还想让你跟鸳鸯说合呢,依我看,趁着她还没来,你索性到园子里逛逛,估量着她走了你再回来。”   平儿答应一声,便忙躲到了大观园里。   说也巧,那邢氏在贾母面前张不开嘴,便照着原计划想要利诱鸳鸯,让她自己来打这个先锋。   谁知鸳鸯左右言语,邢氏见说不动她,又想着自来都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消她家里有意攀附权贵,这事儿也一样能成,索性撇下鸳鸯,去寻王熙凤打探鸳鸯家中的现状。   鸳鸯因听邢氏这话头,知道必是还有下文,干脆也躲到了园子里。   两人就这么迎头撞在一处,见左右无人,平儿打趣道:“呦,新姨娘来了!”   鸳鸯听了,登时便涨红了脸,恼道:“原来你们串通一气算计我,等我先找你主子算账去!”   平儿见她当真恼了,忙拉着她到一旁大石头上坐下,把方才主仆两个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鸳鸯听完冷笑道:“咱们这关系,有些话有些事我也不瞒着你,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大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做大老婆,我也不去!”   平儿还没说什么,大石头后面就有人哈哈大笑:“好个没脸的丫头,亏你说这话也不怕牙碜!”   两人都是吃了一惊,随即见是袭人从石头后面转出来,这才又松了口气。   却听袭人道:“论理我不该背后说人,可这个大老爷也太好色了,家里但凡是平头正脸的,他是一个都不肯放过!”   平儿在一旁笑道:“你既不愿意,我教你个法子,不用费事就能了结此事。”   鸳鸯道:“什么法子?你说来我听。”   “你只和老太太说,就说已经给了琏二爷了,大老爷就不好要了。”   “呸!”   鸳鸯恼怒的啐道:“你们家琏二爷又能好到哪去?前头你主子和他为什么闹起来,你当我不知道是怎得?”   袭人笑道:“既然他们两个你都不愿意,那我就和老太太说,叫老太太说把你已经许了宝玉了,大老爷自然也就死了心了。”   “你们!”   鸳鸯愤然起身,顿足骂道:“两个不得好死的小蹄子,我把你们当自己人,想着能帮忙拿个主意也好,谁知你们一味的取笑我!哼~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可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们且收着些儿,小心别乐过了头儿!”   两人见她恼了,忙赔笑讨饶,又问鸳鸯自己是个什么主意。   鸳鸯银牙一咬,冷笑道:“能有什么主意?左右我不依他就是了!”   平儿摇头道:“你硬挺着不答应,这事儿也未必能了断——大老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虽然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如今他不敢把你怎么样,可难道你还能跟老太太一辈子不成?拖到那时再落到他手上,却只怕……”   “怕什么?!”   鸳鸯赌气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离,若是老太太归西去了,他横竖还有三年的孝呢,难道才死了娘就先收小老婆不成?!退一万步说,他就真这般罔顾人伦,我大不了绞了头发做姑子去,再不然,横竖还有一死!”   听她说的刚烈决绝,平儿袭人对视了一眼,都不知这事儿到底该如何收场。   半晌,平儿忽然幽幽一叹:“其实头两年来旺婶儿就相中你了,还打算央二奶奶帮着说合呢,可惜还没等开口,他就先得了爵位官身,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若当初这事儿能成,你如今早就是正经官太太了。”   鸳鸯闻言愣怔了片刻,方摇头道:“是我命里无福。”   “咦?”   袭人从中听出了故事,不由诧异道:“先前说琏二爷和宝二爷你都不答应,却怎么说到焦大爷你就改了口风?这倒真是奇了,凭他再怎么,难道还能越过琏二爷和宝二爷不成?”   鸳鸯自知失言,原本想要敷衍过去,可耐不住袭人纠缠,最后只好破罐子破摔道:“若论出身、相貌,自是没得比,可他原是与咱们一样的奴才,如今却能在老太太面前谈笑风生,比一般的世交子弟还受尊重,这其中所付出的努力和辛苦,只怕比你们主子强出百倍不止!”   说着,她又想起了上午的情景:“尤其到这份上,他还能不忘根本,同咱们这些人将心比心……”   袭人听到这里,忍不住做出牙酸的表情,咋舌道:“瞧你这说的,快把焦大爷夸到天上去了!真要论起来,他屋里那些个丫鬟,又有那个没被收用的?若依我说,他只怕和大老爷也差不到哪去!”   鸳鸯正要反驳,旁边平儿先不依了,板起脸来道:“这话就不对了,大老爷那是牛不喝水强按头,焦大爷屋里的可都是上赶着的——晴雯那浪蹄子更是因为赌气,就趁着主子酒醉自己爬上了床!错非是来旺婶宽容,焦大爷又肯回护她,换了谁家能容得下这样的?”   鸳鸯也道:“焦大爷虽也贪婪女色,可对身边人却不是大老爷、琏二爷能比的!要依着我说,宝玉虽待你们也好,却未必有焦大爷照管的周全!”   见她两个众口一词,袭人纵然心里不服,却也只好服软讨饶。   恰这会儿的功夫,鸳鸯的嫂子找了来,说是有天大的喜事,其实不过是借着这小姑子攀高枝儿罢了。   鸳鸯不客气的点破了她的心思,她又拿平儿和袭人的身份说事儿,结果再次被三人冷嘲热讽的顶了回去。   她嫂子自觉没趣,只好去向大太太回禀。   邢氏没了主意,只好又回禀给了贾赦。   贾赦先将她劈头盖脸好一通骂,然后又命人找了鸳鸯的哥哥金文祥去,关上门直谋划到后半夜方歇。   而因为自家嫂子的嘴脸,鸳鸯也是气的一夜没睡。   第二天一早,金文祥就来请示贾母,说要接妹妹回家去逛逛。   贾母允了,命鸳鸯出去,鸳鸯本不想去,可在老太太面前又不好声张,只得勉强跟着哥哥回到了家中。   ……   返回头再说王熙凤,因从平儿口中确认了鸳鸯的心意,更觉得这事儿沾染不得,于是早上抓紧时间处置完家务,便寻了个由头躲到了老太太屋里。   说来这由头也是现成的。   昨儿蒋玉菡那事儿瞧见的人不少,自然免不了有在王熙凤面前卖嘴的。   凤姐儿便拿了这事儿,在老太太面前绘声绘色的说了。   老太太听完后怕的不行,捻着玛瑙手串道:“阿弥陀佛!也亏的有顺哥儿在,不然要闹出什么来,可如何是好?”   打从焦顺成了史家的准女婿,又给史家寻了条光明正大的财路,这老太太对焦顺是越看越顺眼。   如今又听说他立了大功,便道:“昨儿就说要设宴请他,偏你们出去闹了这一遭,回来又多说乏了——不如今儿我单设一桌请他,也算是酬谢酬谢?”   说着,便扬声呼喊:“鸳鸯、鸳鸯!”   旁边丫鬟忙提醒道:“老太太,鸳鸯姐姐一早就被他哥哥接回去了。”   “哦,我又给忘了。”   贾母恍然的一拍头,转而吩咐王熙凤道:“凤丫头,那这事儿我就交托给你了——到时候记得让琏儿过来陪酒,以前是主仆,往后可就得当亲戚处了。”   说着,又忍不住叹气:“鸳鸯不在,这屋里真是一个中用的都没有!”   王熙凤正要赖在她这里,免得再让邢氏缠上,自然是满口答应了,一面铺派酒宴、一面给焦顺下帖子。   这端午焦顺本只有一天假,但前几天张罗着毕业典礼的事儿,一直也没空休息,昨儿好容易放假,又被拉去跑前忙后的,故此干脆又补了一日休沐。   日上三竿,他抚弄着玉钏身上的情趣亵衣,正要乘兴再来个返肠小段儿,结果就得了贾母的帖子。   无奈只得洗漱更衣,抖擞精神前去应酬。   到了贾母院里,恰与鸳鸯打了个照面,焦顺以为她是迎出来的,倒也并未太过在意,只是照例笑着招呼了一声。   鸳鸯却有些神情恍惚,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还礼。   焦顺察觉出异样,却也不好细问究竟,随手从袖筒里摸出个木制魔方,冲鸳鸯笑道:“昨儿瞧龙舟赛时我特意准备了些彩头,这还有剩的,姑娘若不嫌弃就拿去解闷。”   说着,又演示了一下玩儿法。   鸳鸯再次愣怔了好一会儿,才郑重其事的接过了那魔方,冲焦顺道了个万福:“多承焦大爷记挂了。”   “不值什么,不值什么。”   焦顺故作大度的摆摆手,这才跟着她进到了屋里。   且不提在老太太跟前如何。   却说贾赦在家接到金文祥的消息,说是鸳鸯已经答应去跟老太太说了,登时喜的眉开眼笑,一面督促邢氏准备好洞房花烛,一面又吩咐金文祥去打探消息,只等鸳鸯和老太太说了,便立刻拿轿子抬了来。   只是左等右等,也不见那边儿传回消息,他渐渐不耐烦起来,便又命人去催促金文祥夫妇,还特意交代一切从简,赶紧把人弄来才是最重要的。 ###第三百三十二章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焦畅卿无心插细柳【下】   就在老太太设宴款待焦顺的同时,贾环也风风火火的寻到了赵姨娘屋里。   “母亲、母亲!”   一进门,他就满脸委屈的往赵姨娘怀里扎,嘴里连声控诉道:“昨儿宝二哥和姐姐们出去逛,阖府的人都去了,偏不带上我!她们在外面打赌得了彩头,回来给丫鬟送了一大堆,偏也不给我一个!”   眼见他扭股糖似的闹,赵姨娘挥退了屋里的丫鬟,没好气骂道:“你如今也大了,是这府里正经的爷们,怎么还跟没断奶似的,白白让下面人笑话你!”   说着,强行让他在身前立正。   贾环摸摸鼻子,不以为意的道:“母亲不是说这府里往后就是您做主了吗,难道还由着她们笑话我不成?”   说着又拉扯赵姨娘的袖子道:“反正那彩头必须有我一份!”   赵姨娘一指头戳在儿子眉心,呵斥道:“没用的东西,不过是些玩意儿罢了,就算多了它又能怎得?有这功夫你好生读书,等把宝玉比下去,我也好在老爷面前抬举你不是?!”   听母亲不肯帮自己,还催着让自己去读书,贾环立刻往床上一扑,打滚儿尥蹶子的撒泼:“我不、我不!我就要那彩头、我就要那彩头!”   “嘘!”   赵姨娘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着里间道:“老爷就在里间呢,你是皮痒了不成?”   贾环的声音登时降了八度,哼哼唧唧的道:“反正我就要那彩头,母亲若不给我讨来,我就再也不读这鸟书了!”   赵姨娘无奈,只好应道:“好好好,依你、都依你就是,几件玩意儿值什么?我这就找你姐姐讨去!”   谁知贾环却撇嘴道:“你不用去找我姐姐,我姐姐手里一件都没有!”   “怎么会?”   赵姨娘愕然:“你不是说还有多出来送人的么?难道旁人都得了许多,独她就一件没得?”   “得是得了。”   贾环一骨碌爬起来,愤愤不平道:“听说她还拔了头筹呢!只是后来探春姐姐把得来的彩头,一股脑全都送给了宝二哥!”   赵姨娘一听这话也气得不轻,叉腰骂道:“好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小蹄子,对咱们娘俩从不见她这么大方,偏把别人肚里爬出来的当亲哥哥——你等着我的,瞧我怎么收拾她!”   生了会儿闷气,她又问:“那彩头谁得的最多?”   “应该是湘云姐姐吧,听说她送昨儿出去好些个呢。”   “怎么是她?”   赵姨娘闻言皱起了眉头,若是迎春、惜春、甚至是宝钗,这事儿都好商量,可那史湘云……   “这是焦大哥出的彩头,自然紧着湘云姐姐先拿!”   “原来是他?”   赵姨娘闻言眼前一亮,当下底气就足了,拍着饱满的胸脯道:“你等着,我一准儿给你讨最好的来!”   随即又吩咐道:“你去打听打听,看他今儿是否在家。”   贾环忙道:“在呢、在呢!听说因为昨儿的事儿,老太太中午要专门设宴请他呢!”   赵姨娘便又差丫鬟去老太太院里守着,只等那边儿酒宴快散了,就赶紧回来禀报。   贾环见她果然上了心,这才满意的回了自己屋里。   而等贾环一走,赵姨娘便就坐到了梳妆台前。   她平素是最爱捯饬妆容的,否则也不会一直荣宠不衰,只是自古女为悦己者容,先前贾政虽是有心无力,总还是能认真欣赏;现在整个人都颓了,每日里长吁短叹的,是既无力又无心,弄的赵姨娘也颇没趣味。   如今要去见焦顺,她满心的表现欲便又勃勃而生。   ……   再说贾母院里。   跟着在厅里忙了一阵子,鸳鸯得空出来,原是想把那魔方好生收起来,可等到了厢房里,看着魔方脑子里就浮现出平儿的那番话,一时不由怔怔的出起神儿来。   作为老太太的左右手,鸳鸯可以说是站在了奴仆的顶点,便府里的主子们等闲也要给她三分薄面。   可也正因为达到了顶点,才让她对前路更为迷茫,总觉得不管未来如何,都只会是一路往下滑。   而焦顺的出现,则像是在这茫茫前路上亮起了一座灯塔——虽然是可望不可即的灯塔,但这并不妨碍鸳鸯对其生出‘寄情’之感,并对其暗中关注。   这些日子每每听闻焦顺在外面,又取得了什么样的成就,她就忍不住心驰神往,将自己代入其中。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被焦顺几句将心比心的言语,就轻易触动了心弦。   原本以为是自己一厢情愿,不想就听了平儿那番言语,随后又得了焦顺的礼物……   “姑娘、姑娘!”   鸳鸯正捧着那魔方遐想连篇,金文祥家的就匆匆寻了过来,见她正捧着个物件把玩,急的直顿足道:“我的好姑娘哎!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摆弄这些玩物?赶紧把那天大的喜事儿告诉老太太,让她老人家也跟着高兴高兴啊!”   鸳鸯的手一紧,只捏的那魔方咔咔作响,随即忙又小心的放在了妆盒里,起身咬牙道:“好,那你就跟我去见老太太吧!”   说着,扯住自家嫂子便往堂屋里去。   “哎!姑娘,你要做什么?姑娘!咱们再商量、再商量啊!”   金文祥家的瞧出不对来,一时吓的魂的都飞了,打着提溜儿往后缩,可还是被鸳鸯生拖硬拽的到了堂屋厅里。   彼时老太太在罗汉床上对坐谈笑,焦顺和贾琏则围着一张方桌表演着虚情假意,见这姑嫂两个拉拉扯扯的进来,都下意识停了话茬。   到了屋子正中,鸳鸯丢开嫂子的手,噗通一声跪倒在贾母身前,悲声道:“老太太,昨儿大太太来找我,给大老爷保媒,说要讨我去做小老婆,因为我不肯依从,大老爷索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就是要等着往外聘,还说我就是到了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掌心!”   “我如今是铁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这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我也不嫁!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   “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没造化……”   听到这里,焦顺也终于依稀记起了原著的剧情,下面好像鸳鸯就要赌咒发誓一辈子不嫁人了。   虽说这事儿本来和他没关系,可瞧这丫头烈性,他也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于是插口道:“鸳鸯姑娘用不着如此,老太太活菩萨似的,素来又最疼身边人,往后自然少不了你一段好姻缘。”   鸳鸯感激的看向焦顺,但略一迟疑之后,她还是咬牙赌咒道:“若没造化,等服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若我有半句假话,日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   说着,又从袖子里翻出一把剪刀,左手扯散了头发,右手攥着剪子就铰!   等众仆妇丫鬟得了老太太吩咐,扑上去阻拦时,已剪下了半缕来,好在她头发茂密,重新挽上还不算太明显。   必是贾母早被气的浑身乱颤,把拐杖往地上重重的一戳,怒道:“好啊、好啊!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   说着,又迁怒起了贾琏王熙凤夫妇:“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来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她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先弄开了她,才好摆弄我!”   贾琏被骂的噤若寒蝉,王熙凤倒是满肚子话要说,可一来见老太太正在气头上,二来做儿媳妇的总不好当众非议公婆,于是也只能闷不做声。   老太太见他们夫妇不言语,气的还要再骂,亏得焦顺在一旁打圆场道:“老太太明鉴,这自来谈婚论嫁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听说做老子的要收屋里人,还先要儿子儿媳首肯的。”   贾琏这才连忙符合道:“是啊老太太,这事儿我一概不知,若知道,也不敢来您跟前儿讨骂了。”   “若这么说,倒是我错怪你们了。”   贾母的表情这才和缓了些,又埋怨一旁的王熙凤道:“凤丫头,你平时一向伶牙俐齿的,怎得方才连辩解几句都忘了?”   王熙凤却撒娇道:“呦~我还没挑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寻上我了?要依我说,这事儿就怪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招人爱,怎么怨得人惦记?我幸亏是孙子媳妇,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能等到这会子?”   她这正话反说,惹得贾母也笑了出来:“罢罢罢,既这样,我也不要了,你带了去罢!”   凤姐儿道:“等着修行完这辈子,来生托生个男人,我再要罢。”   老太太又道:“你带了去,给琏儿放在屋里,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了!”   凤姐儿将手里的帕子一甩,夸张的道:“琏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罢。”   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了。   贾琏也跟着笑,细瞧却是满脸幽怨。   原本他一心认定家花不如野花香,夫妻刚分居的时候,只以为从此‘顿开金锁走蛟龙’,巴不得就此离这黄脸婆远些,好尽情的逍遥快活呢。   可时间一长,他的想法逐渐就有了转变。   一来是距离产生美,容易让人产生小别胜新婚的错觉。   二来么……   他手上的银子早花干净了,这两袖清风如何去外面逍遥快活?   而府里面因为多姑娘的前例,又有几个敢在王熙凤眼皮底下和他勾三搭四的?   就有那么一两个胆大包天的,姿色身段也都跟凤姐、平儿差了好些行市,两厢一对比,这野花反倒不如家花香了。   所以他最近几次向王熙凤卖乖示好,想要破镜重圆,谁知王熙凤却是冷嘲热讽,半点亲近的意思也没有。   这也还罢了,偏她在老太太面前,又说出如此卖乖的话来。   贾琏有心拆穿,可又顾忌自己的脸面,怕传出惹人耻笑,最后也只能咬碎了牙往肚里吞。   却说老太太消了怒火,便不肯再在焦顺面前抖落家私,于是略过这话不提,又说起了霁月清风的事情。   这些无需多提。   却说焦顺席间出去方便,刚从茅厕里出来,就见鸳鸯正亲自捧了水盆毛巾等着帮自己净手,当下不由摇头道:“姑娘何苦如此决绝?”   鸳鸯微一躬身,郑重的道了谢,然后才解释道:“我知道焦大爷是为了我好,可到底他是主子,是老太太的骨血,本就是以下克上的事儿,何况我那哥嫂又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我若还希图着有个往后,只怕未必能保得住当下!”   不得不说,这果然是个有主见的。   只可惜……   有那誓言在前,想把她讨回家显然是不能了。   想到这里焦顺就少了七分兴致,只随口丢出一句片汤话:“真是难为你了——日后若有什么不顺遂的就去找我,能帮的我一定帮。”   这话反着听就是不能帮的就肯定不帮。   鸳鸯却显然把这话当成了真情实意,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微微泛红,用力的冲焦顺点了点头。   虽然鸳鸯的事情暂时被压了下去,可老太太到底是坏了兴致,故此这回宴请又闹了个虎头蛇尾。   不过焦顺倒乐得如此,他和贾琏倒不是没有共同语言,可当着老太太的面,那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又如何说的出口?   于是席间就只能鸡同鸭讲,这对于二人来说都是一场折磨,自然越早结束越好。   等从老太太院里出来,焦顺正琢磨是去东府探视儿子,还是直接回家休息,冷不丁就见不远处有个花枝招展的妇人,正冲自己连连招手。   这赵姨娘当真是个蠢货,大人庭广众之下怎敢兜搭?!   焦顺心下暗骂一声,装作没看见一样,目不斜视的往东府的方向去了。   谁知赵姨娘却不依不饶的追了上来,一边追还一边毫不避讳的呼喊‘焦大爷留步’。   焦顺生怕她把阖府上下都惊动了,只好站住脚步,回头狠狠的瞪着她。   赵姨娘被吓得脚下一顿,随即忙解释道:“听说昨儿大爷拿了好些小孩子的玩物当彩头?却怎么也不给我们环哥儿留几件,如今他闹着管我要,我也是实在没法子,才厚着脸皮找了来。”   听她说是有正经理由,焦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隔着丈许远扬声道:“些许玩物罢了,也值得姨娘亲自来讨?不过也是我粗心大意,竟忘了环哥儿的份儿——这样吧,我回头……”   他本想说回头差人给贾环送去,可说到半截,见赵姨娘搔首弄姿连抛媚眼,一时就起了误会,临时改口道:“这样吧,姨娘晚上去大观园的芦雪庵里候着,我到时候挑几件好的让人给你送去。”   顿了顿,又特意点醒道:“你一个人去就好,千万别让别人知道,免得惹来麻烦。”   赵姨娘听到这里,如何还不明白他的意思。   心下恼道,这贼汉子还真以为自己是那恋奸情热,只顾贪欢的荡妇不成?   当下她一咬银牙愤然质问:“什么时辰?” ###第三百三十三章 夜探芦雪庵   与赵姨娘约好了时辰,焦顺施施然折回向西,顺着内子墙一路寻到大观园的某个角门前,他看看四下无人,便把一片树叶塞进了左边衔环兽头口中。   等确认树叶不会被风吹落之后,焦顺这才又重新迈步往家走。   这是焦顺和杨氏约定好的暗号,每天入夜前杨氏都会巡视此处,若瞧见焦顺留下的标记,晚上便会设法接应他入内。   且不提焦顺回家后如何整军备战。   却说赵姨娘回到后宅,先费了一番功夫编好理由,这才进到里间卧室寻贾政告假。   “我听说三丫头昨儿在外面受了风,这上回就没好透,如今又……所以我想过去探视探视。”   贾政手捧书卷歪在床上,似乎没听见一样,没有半点反应。   就在赵姨娘想要再重复一遍的时候,他才慢吞吞的点了点头:“你去吧。”   这存周公行如今走坐卧都使得,就是受不得累,浑身上下绵软无力,有骨头的地方尚且松垮,那没骨头撑着的所在,就更是一天到晚软趴趴的。   “哎~”   赵姨娘脆声应了,又进一步道:“若真病了,奴想守她一夜,老爷您看?”   又是好半晌,贾政才头也不抬的回了两个字:“随你。”   赵姨娘便领了个亲信小丫鬟,匆匆寻到了大观园里。   因这回焦顺说让她独自赴约,她起初倒没想过要拉女儿垫背,只是想到探春把彩头都给了宝玉,偏对自己的亲弟弟不闻不问,就忍不住劈头盖脸的喝骂起来。   谁知贾探春压根不以为意,任凭她怎么控诉,也只手托香腮在个小册子上勾勾画画的,偶尔抬眼看想母亲,也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赵姨娘自打住进堂屋里,几曾受过这样的冷遇?   何况这还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她一时恼怒,索性遣散了丫鬟,咬牙道:“那焦顺又惦记上你了,让咱们晚上去芦雪庵里等着他呢。”   贾探春脸上登时变色,脱口问道:“芦雪庵?这园子守备森严,他晚上怎么进得来?”   “这我哪知道?”   赵姨娘没好气道:“反正他就让我晚上……让咱们晚上去芦雪庵里等着,瞧那意思,显然是有法子进来。”   探春从她话里听出了蹊跷,知道这多半是她一时恼恨自己,所以才自作主张,不由得心寒至极。   赵姨娘见她没了言语,忍不住追问道:“你到底去不去,总得给句准话吧?”   探春仍是不答。   赵姨娘反倒有些心虚起来,色厉内荏的道:“我也不是非要你去,只是这也没个把门望风的,万一被谁给撞破了,咱们可就全完了!”   “届时你只在外面守着就是,那丢人现眼的都是我来,这难道还不行吗?”   探春这回终于有了反应,就见她阴沉着一张瓜子脸,在屋里来回踱了两圈,突然问道:“果真只要守着就成?!”   “当然是真的!”   赵姨娘见终于说动了她,连忙拍着胸脯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来着?再说这又是在园子里,不是在外面,他难道还敢用强不成?”   一边说着,心下却暗暗冷笑:以那焦顺贪花好色的脾性,难道还能由着你在外面使小性子?   只是她这些算计,又如何瞒得过探春?   这三姑娘眼底尽是冷冽,面上却缓和下来,主动道:“既如此,干脆我去灶上讨些熟食酒肉,晚上姨娘带过去也好助兴。”   “这感情好!”   赵姨娘见她如此上道,喜的连连点头。   探春便换了衣裳,带着侍书专程去了大观园的总厨房。   赵姨娘在家左等右等也不见她回来,还以为她是临阵脱逃了,好在晚饭前探春终于回到了家中,只说是去讨芦雪庵的钥匙了,结果半路上撞见了李纨和湘云,被拉着在稻香村玩了半天牌,直到入夜才肯放人。   赵姨娘原本憋了一肚子气,可想着晚上就能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了,也就没多说什么,只催着探春赶紧想个借口,母女两个也好趁夜出去。   这对探春来说,自然是小菜一碟。   也不知她怎么跟侍书几个交代的,晚上刚用过了饭,院子里就连个人影都没了。   虽然离着约定的时间还早,但探春说是好容易才把人给支开,此时不走,等有人回来就不好了。   于是母子二人早早出了秋爽斋,一路避开繁华的所在,兜兜转转的寻到了芦雪庵左近。   赵姨娘正要拉着女儿往里走,贾探春便闪身避到了一旁,把芦雪庵的钥匙抛给了赵姨娘,又指着不远处的岸边道:“姨娘只管进去,我就在那边儿的灌木丛里守着。”   “这……”   赵姨娘还有些迟疑,探春就径直走到水岸边,拨开一处茂密的灌木丛钻了进去。   赵姨娘一想,单凭自己也拗不过她,且若撕破了脸,她一走了之,自己岂不坐蜡?   还是等那焦顺来了再出手摆置她不迟!   赵姨娘这般想着,便上前用钥匙开了院门,摸黑钻进了芦雪庵里。   因是私会,自然不敢点灯,只能摸索着把酒菜放在桌上,又搬了个凳子,守着窗户坐下。   赵姨娘本不是个胆大的,若换了平时独自在这黑漆漆的院子里等待,只怕早吓的抱头鼠窜了。   不过今儿她满脑子都是男女之事,又搭着一门心思想要给女儿个教训,守在窗前非但没有胆战心寒,反而内燥外热起来。   赵姨娘吃了两杯冷酒,这才勉强压制住了暑气,可一面盼着焦顺赶紧来,一面又担心外面探春悄默声溜走了,于是干脆又摸黑出了院门,往探春躲藏处行去。   “谁?”   还没等靠近,就听灌木丛里传出一声厉喝。   赵姨娘吓了激灵,随即忙压着嗓子骂道:“还能是谁,我是怕你在外面出什么岔子,才想着出来瞧瞧,谁知倒被你吓了一跳。”   说着,又往前走了两步。   “姨娘不用管我!”   这时探春突然从灌木丛里跳了出来,背着手不耐道:“说好了我在外面守着,你难道还不放心我?还是赶紧去那芦雪庵里等着吧,不然他若是翻墙进去的,还以为你爽约呢!”   “不会、不会!”   赵姨娘得意道:“我早把酒菜摆好了,他进屋自然能瞧见。”   跟着,又再三叮嘱探春守在此处不要乱走,这才重又折回了芦雪庵中。   她刚一走,探春的脸色登时阴沉了下来,咬牙切齿的骂道:“好个不知羞的Y妇,你这般如何对得起老爷?又怎好意思为人父母?!”   骂了两句,她这才又跳回了灌木丛中。   因两人出来的比约定时间早了许多,赵姨娘只在那芦雪庵里闷出一身香汗,这才听到院门响动,紧接着一个魁梧的身形出现在院门口,却不急着往屋里走,而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四下张望。   赵姨娘忙迎了出去,悄声招呼道:“我在屋里呢!”   焦顺虽听出是赵姨娘的声音,却并没有立刻应答,而是探头向门外窥探了一番,确认这并不是什么发动埋伏的暗号,这才闪身进院,反锁了房门。   他拉下脸上的黑布,顺势拢进袖筒里,嘿笑道:“倒劳姨娘久侯了——喏,这是你要的东西。”   说着,将一个布口袋递了过来。   赵姨娘接过去就觉得入手颇沉,打开来瞧了两眼,却实在看不出里面都有些什么东西。   这时候忽觉腰间一紧,却是被焦顺环住了纤腰,狠狠往怀里一带,咬着她的耳垂嬉笑道:“等办完了正事儿回去再瞧不迟,咱们如今什么关系,我还能糊弄你不成?”   “呸~”   赵姨娘撞到他结实的胸肌,身子先就酥软了半边,嘴里骂道:“不要脸的贼汉子,谁跟你有什么正事儿了?”   骂归骂,那嗓音却甜的起腻,由里到外的透着千肯万肯。   焦顺自然不会客套,打横将她抱起来,大步流星就进了屋里。   正要顺势把她放到桌上,赵姨娘慌忙叫道:“别,桌上有我带来的酒菜!”   焦顺闻言,干脆拉过个凳子来坐下,将她打横放在自己腿上,嬉笑道:“姨娘果然是有情趣的,待会儿我定要用那皮杯儿好生吃上几杯。”   一面说着,一面就要低头亲上去。   却听赵姨娘道:“不是我,是三丫头给准备的。”   “三姑娘?!”   焦顺登时一愣,回头看向桌上的酒菜,狐疑道:“你告诉她了?”   “不告诉她,我哪有机会出来?”   赵姨娘说着,又表功道:“我生拉硬拽,好容易才把她也哄了来!”   “她也来了?”   焦顺愈发不可思议,同时心下警钟大作。   以贾探春这些日子表现出来的态度,又怎肯乖乖跟来重蹈覆辙?   于是忙问这母子二人当时的对答,等待得知探春没怎么抵触不说,竟还主动帮着准备了酒菜,焦顺不由得愈发起疑。   她该不会在酒菜里下了毒吧?   略一犹豫,焦顺便把赵姨娘放到了地上,沉声问道:“她如今人在何处?”   赵姨娘不知就里,还以为他对女儿的垂涎,还远在自己之上,不由暗骂男人果然都喜新厌旧!   可想到自己原也准备好了,要拉探春做个垫背的,也便没有抱怨什么,直接领着焦顺出了芦雪庵,指着那岸边的灌木丛道:“她就在那边儿藏着呢。”   焦顺借着月光打量了一番地形,突然问道:“三姑娘可会水?”   赵姨娘指的地方虽然隐秘,但视野并不开阔,算不得布置暗哨的好地方。   更重要的是,那灌木丛附近三面环水,只有芦雪庵这边儿一条通路,如果有人找过来,除非是走水路,否则压根无处逃遁。   若只为了放哨,探春断没有把自己置身此处的道理!   赵姨娘不明所以,纳闷道:“她一个姑娘家家,又长在这样的深宅大院里,哪里会水?你突然问这做什么?”   “没什么。”   焦顺也懒得跟她多做解释,带着她小心翼翼的凑了过去。   等离得近了,果然见灌木丛里面隐约正蹲着个人。   “探春、探春?”   赵姨娘压着嗓子叫了两声,灌木丛中一点回应也没有,她登时有些恼了,提起裙角就要上前拉扯。   焦顺却忙拦下了她,吩咐道:“你等在这里,我过去瞧瞧。”   说着,就近折了一根树枝,蹑手蹑脚的走向灌木丛。   等到了灌木从前,他正要用树枝拨开灌木丛查看探春的情况,却突然惊觉迈出去的右脚没能踩实!   也亏焦顺一直都是轻手轻脚,电光火石间,他急忙往后一仰,借着力道踉跄着倒退了几步,这才重新稳住身形。   “怎么?”   赵姨娘吓了一跳,忙上前扶住焦顺问:“是不是那丫头推你了?”   “嘘!”   焦顺示意她噤声,又凑到近前蹲下身细瞧,发现刚才右脚踩到的地方,果然已经下陷了不少。   他用树枝用力捣了一通,把上面的浮土和细柳枝全都拨开,就见下面是个一尺多宽、两指头深的陷坑,坑底密密麻麻插满了烤肉用的铁签子!   瞧那尖儿上锃明瓦亮的,显然是新近才打磨过。   嘶~   焦顺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暗道这小蹄子好狠的手段!   因是夏天,他穿的是双薄底快靴,真要是一时不察踩中陷阱,只怕连脚掌都要被扎穿了!   不过到这时候,焦顺心里反倒踏实多了——探春若是想把事情捅出去,还用费心布置这样的机关?   赵姨娘这时也看到了那陷坑,直吓的花容失色,一把抱住焦顺的袖子分辩道:“这、这可跟我没关系,三丫头半句都没跟说我——小蹄子、小蹄子,你快出来把话说清楚!”   “别喊了。”   焦顺嗤鼻道:“她要是在这里,刚才说几句话分散我的注意力,我只怕早就中招了。”   说着,伸长了胳膊,用树枝拨开那灌木丛,就见里面哪是什么探春,分明就是用花锄支着几块碎布头!   赵姨娘见状气的顿足捶胸:“好个贼心烂肠的小蹄子,她这是存心想要害我啊!不成,我这就找她算账去!”   这陷阱可不分男女,若是她过来找人必然也要遭到重创。   想到自己踩上去的后果,赵姨娘心下又后怕又恼怒,转身就要去秋爽斋里找探春算账。   不想刚转身就又被焦顺打横抱起来,嘿笑道:“不急,先在她亲娘身上收些利息,日后有了机会再算总账不迟。” ###第三百三十四章 夜常   贾探春是在确认焦顺进到芦雪庵之后,才悄默声离开的。   回到家中她满心期盼焦顺踩中陷阱,最好再忍不住疼痛,大喊大叫被巡夜的拿住!   至于焦顺被抓后会不会供出自己,贾探春却是半点都不担心——夜闯大观园还能设法推脱,招认出和贾政的小妾女儿有染,岂不是自寻短见?   临近子时。   听到院门被拍的山响,贾探春就知道是母亲回来了。   她忙起身快步迎了出去,只见赵姨娘已经一拐一拐的进了门,半边身子倚着翠墨,正边往里走边骂骂咧咧。   见到探春从屋里迎出来,她更是怒不可遏,指戳着探春:“好你个没良心的东西,走散了你也不说去找找我!害得我在外面滑了一跤,好半天才爬起来!”   说着,扶住细腰哎呦哎呦的叫唤。   探春见赵姨娘叉着腿一拐一拐的,原本还以为她这是误中了机关,可仔细看赵姨娘的鞋袜,却并不见有受伤的痕迹,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嘴上却道:“我只当姨娘回去了,谁成想是在院子里滑了一跤。”   说着,主动上前替下了翠墨,吩咐她赶紧回屋睡下。   赵姨娘暗暗横了女儿一眼,见她没事人似的云淡风轻,心下不由得愈发恼怒。   原想着当场发作一番,可想到焦顺的叮嘱,还是咬牙忍了下来,只等到了卧室里,见左右无人,这才一把甩开探春,叉开腿指着女儿的鼻子骂道:“你个贼心烂肠的东西,说什么以为我回去了,我看你是巴不得我死在外面才好!”   探春往后退了半步,淡淡的道:“姨娘小声些,不然被人听了去,可就不好了。”   说话间表情虽然淡然,可直勾勾盯着赵姨娘的丹凤眼里,却满满的透着希冀期盼。   赵姨娘自然知道她在期盼什么,当下把嘴一撇,不屑道:“那焦顺年纪轻轻,就能从奴才做到六品京官儿,这勾心斗角使绊子的事儿见多了,凭你那些小算计,怎么可能奈何得了他?”   说着,两条腿就酸软的站不住,正当间又似抹了辣椒酱一样难捱,便干脆龇牙咧嘴的躺到了床上。   躺好后因没听到探春回应,她便又道:“怎么,你不信?实话告诉你,我刚跟他说你也去了,那焦顺就觉察出了不对,等到了外面看见暗灌木丛三面环水,更是笃定其中必有蹊跷,当下撅了个树枝一点点的试探,轻而易举就破了你那陷坑!”   这回探春终于有了反应,就听她冷冰冰道:“被他破解了又怎得?我本也没抱太大的希望,只是警醒那无耻之徒不要招惹我罢了!”   说是这么说,但从她紧攥着的双拳,就能看出她不过是在逞强。   “哼~”   赵姨娘嗤鼻一声,哼哼唧唧的岔开腿,在床上摆出了个‘人’字型,这才觉着舒坦了些。   探春见状皱眉道:“姨娘这样子成何体统?”   不想赵姨娘一骨碌坐起来,怒道:“我这样还不是你害的?!凭那贼汉子的本事,上回咱们两个都被摆置的够呛,偏这回你又……”   “姨娘!”   探春打断了母亲的话,上前团起自己的铺盖,道:“姨娘早些安歇吧,我去外间睡。”   “去就去,我还不稀的跟你在一处呢!”   赵姨娘又懒洋洋的躺了回去,却不慎牵扯到了通处,一时忙又龇牙咧嘴的呼喊道:“你先等等,帮我瞧瞧看是不是伤了……哎!这死丫头,早知道就不该把你生出来!”   ……   另一边,焦顺在杨氏的引领下,神清气爽的出了大观园。   把几个不那么罕见的玩物塞给杨氏,让她给孩子捎回去,然后便在这妇人千恩万谢声中,循着内子墙回到了自家小院。   到了家门口,他在大门上轻轻拍了几下,不多时那院门洞开,玉钏从里面探出头来,见是焦顺,忙把院门大敞了将他迎了进去。   焦顺看看东厢里灯火全无,不由嘟囔道:“这司棋……”   屋里四个丫鬟,也只有司棋守夜的时候,才敢赌气不给他留灯。   焦顺转回头一摆手,吩咐道:“走吧,今儿就在你们西厢歇了。”   “哎!”   玉钏脆生应了,正要带头往西厢里去,忽又站住了脚,为难道:“晴雯也在那屋里……”   “那有什么?”   焦顺半点不以为意,要是五儿在或许还要避讳些,晴雯又不是没经过见过?   玉钏一想也是这个理儿,且让她听了去,岂不更显得自己得宠?   两人进到西厢北屋,就见西南北三面品字形的摆着三张小床,正北的晴雯,居中的是五儿,靠进房门南墙下则是玉钏的床。   焦顺老实不客气的往床上一坐,左右脚交替蹬脱了靴子,靴子落在地上啪啪两声,登时惊醒了晴雯。   晴雯拥着被子坐起来,迷迷糊糊见是焦顺,就要披衣起身伺候。   “你睡你的,爷回来晚了,又不想惊动姨娘,干脆在你们这边儿将就一晚上。”   晴雯哦了一声,依旧有些迷糊的望着焦顺,直到玉钏兑了热水近来伺候焦顺洗漱,她才又重新躺了回去。   “哼~”   玉钏冷哼一声,小声嘀咕道:“瞧她少奶奶似的,要是在宝二爷屋里,怕是早跳起来献殷勤了!”   焦顺闻言却只是一笑。   这年头,有权有势的人想要三妻四妾不难,可要指望妻妾们个个都对自己忠心不二,那就纯属痴心妄想了。   晴雯心里头如何想的焦顺懒得管,也管不过来,只要别给自己带绿帽子就成。   等洗漱完了,焦顺撩开薄被躺好,又在身旁的空处轻轻拍了拍,玉钏立刻喜滋滋的挤进他怀里,虽嗅到了些陌生的脂粉味儿,却半点没往心里去。   焦顺屋里这四个丫鬟,司棋向来眼里不揉沙子,若被她当面撞破了痕迹,少不得要使些小性子。   香菱是个憨直的,虽然不会质疑什么,可事后却很有可能说漏嘴。   只有玉钏和红玉两个最是‘乖巧’,从来不会多事,又能帮忙瞒着。   而其中玉钏的秉性,又和邢氏颇有些类似。   平素一味的逢迎男人,又爱耍些小聪明,因以前焦顺偷香窃玉回来,都是点她侍寝,她便沾沾自喜以为是得了便宜,愈发纵容焦顺在外面眠花宿柳。   所以说,影视剧里那些品性有瑕疵的反派小妾,却偏偏受到男人的回护宠爱,也是有其客观原因的。   一夜无话。   第二天五儿回屋洗漱的时候,正撞见焦顺从晴雯床上起身,忙停住了脚步,低眉顺眼的不敢去看。   这时玉钏从外面端了水进来,先瞪了一眼床上躺着的晴雯,这才上前伺候焦顺更衣洗漱。   晴雯缩在被子里,一直等到三人都离开之后,才闷不做声的坐起来穿衣服。   “咦?”   突然她从被子里摸出一件古怪的亵衣,略一琢磨,便嫌弃的团成团,狠狠丢到了对面玉钏的床上。   等她收拾妥当出了西厢,刚走进堂屋,就听徐氏吩咐道:“去叫大爷过来用饭,我有些话要和他说。”   来旺抬眼看了看妻子,嚼着馒头口齿不清的道:“你又闹什么?他说了要晚些再搬出去,自然有他的算计,你只把房子弄好了备着就是,何苦……”   徐氏立刻把脸一板,叉腰道:“他是我肚里爬出来的,我还不兴跟他商量商量了?”   来旺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低头碎碎念的嘀咕什么‘母凭子贵、仗势欺人’。   等焦顺从东厢赶过来,徐氏立刻换了笑模样,一面招呼儿子落座,一面吩咐五儿赶紧盛饭,又亲自递上了一双筷子。   “娘。”   焦顺接过那筷子,无奈道:“有什么您就说,平白闹这阵仗,我心里头慌得很。”   “也没别的事儿。”   徐氏笑道:“就是咱家那宅子估计入冬前就能盖好,冬天再采买采买家具,明年开春咱们就能搬过去了!”   “这……”   焦顺迟疑道:“我不是让他们精工细作,不要赶工的吗?”   “是精工细作没错!”   徐氏忙解释:“你如今管着工部,谁敢在这上面糊弄事儿?只是营造司的人为了巴结咱们家,又特意增派了人手,这一来自然是又好又快——再说这大观园才修了不到一年功夫,咱们那二进的宅子还能花多少时间?”   啧~   焦顺才刚开发了赵姨娘和探春的母女线,正是乐不思蜀的时候,一听说要搬出去本能的就有些抗拒。   可他那些理由是断然不能明说的。   徐氏见儿子不说话,便自顾自的畅想起来:“等到了那边儿,我把晴雯也给你,再另聘几个小的调教——到时候单给你准备了一间外书房,你在家办公也就不怕被人打搅。”   “再有……咱们住在这里,那些想求你办事的人,连门都不好找,就找着了也未必敢进来送礼。”   “娘。”   焦顺终于找到了个反驳的理由:“咱也不指着这个过日子,何况我的情况我爹也是知道的,时时刻刻都有人盯着,哪敢学别人胡乱贪赃枉法?”   说着,求助的望向了对面的父亲。   来旺点头:“是这么个理儿,孩子好容易熬出来,可不敢贪小便宜坏了前程。”   啪~   徐氏把个帕子拍在丈夫肩头,没好气的呵斥道:“快把你那油嘴擦擦,都喷出来了!我难道是那没分寸的?顺哥儿既在官场,那些迎来送往的事情总少不了,难道咱们只管往外搭,就不兴回回本了?”   顿了顿,又指着东屋道:“再说他干爹也急等着新娘子过门呢,恰巧明年史家姑娘就及笄了,到时候咱们要还是寄人篱下的,又怎好替他张罗亲事?”   这一番唱念做打下来,来旺立刻偃旗息鼓。   焦顺也只能服软:“是是是,您老人家说的是,是儿子糊涂了,您说什么时候搬,咱们就什么时候搬好了。”   徐氏这才又换了笑模样,连连给儿子碗里夹菜。   等用过早饭,父子两个便同车赶奔工部。   到了衙门里,焦顺原想先补个回笼觉,再起来处置公务的,不想短短两天内,工读生们就弄出了几份制服草图,派代表给焦顺送了来。   当着学生代表的面,焦顺总不好打击人家的积极性,只能抖擞精神,把那几分草图仔细品评了一番。   总的来说,能看出这些草图都是用了心的,只是离着焦顺的要求还有很大的距离。   具体来说,这些设计虽然不乏独到之处,但整体过于保守,和时下的军装、书生袍,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当然了,这年头太过激进超前,也未必就是什么好事。   所以焦顺提出了具体的改进要求,希望能在整体保守的基础上,尽量在局部尝试一些夺人耳目的设计。   送走了学生代表,焦顺的睡意也消去大半,便干脆开始处置这两天积累下来的公务,结果才翻到第二封,就是甘肃庆州府请求罢免《勤工助学》的公文。   理由是庆州境内,本就没有几个官办工坊,今年开春好容易才凑出十来个工读生,这脱产读了小半年,把工坊的差事都给耽误了。   偏那匠师压根不懂教书育人的道理,教了半年也不知道在教什么,完全是劳民伤财百无一用。   啧~   这反对意见是越来越频繁了。   焦顺仔细看了一遍,见没什么新鲜的,就吩咐属吏归档存案。   比起京城来,各地推行工部新政的效率,明显要慢了许多,故此直到今年入夏以来,各地的抗议和负面反馈才集中爆发出来。   庆州府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而对这些常见的问题,焦顺也早就按照先期反馈,做出了相应的针对性调整——譬如庆州府这样工业基础薄弱的地方,不再单设工读蒙学,而是集中到省府去办,工读生和匠师也是宁缺毋滥。   这些调整都会由今年新派出的推广工作组,进行督促引导矫正。   而且早在去年年底,他就已经和上面沟通过了,所以这样带有对抗情绪的公文,并不会影响新政的推行——当然了,这样的负面反馈一旦多了,肯定会影响新政的风评就是了。   也正因此,直隶周边的新政更要做到尽善尽美。   毕竟大多数人总会倾向于眼见为实,见到京城里推行新政一切顺利,自然会觉得外面状况频出,都是因为地方官府推广不利的缘故。   而等到京城里的工读生培养到一定数量,就可以尝试着派遣到地方为吏。   到那时,才算是到了大肆推行新政的时机。 ###第三百三十五章 邀请   一晃到了这月十五。   焦顺晚上刚回到家里,就得了宁国府的帖子,却是请他明儿中午过去吃酒。   这显然是早打听好了他明儿要休沐。   不用问,肯定还是为了‘海上丝路’的事儿。   近来也不只贾珍贾蓉父子打这主意,薛宝钗托湘云传话过来,连邢氏上回都主动问起这事儿。   至于王熙凤,则是打着荣国府和王家的名头,直接找上了保龄侯史鼐。   而这些还是焦顺知道的,他不知道的请托只会更多!   也正因此,都没等焦顺主动登门,保龄侯史鼐便下帖子请他过去商量该如何应对。   两下里一合计,都认为绝不能按照那几家的意思来——真想让他们跟着坐地收赃,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人一多难免盘剥的厉害,而有能力进行远洋贸易的巨贾又岂是好相与的?   真要闹起来,保龄侯只怕未必能讨得了好。   所以最好还是让他们合伙组建一支船队,明面上自负盈亏,可在东南有王子腾罩着,去了欧罗巴有史鼐在,只要路上不出大的意外,赚个盆满钵满不成问题。   如今趁着东府下帖子请客,倒正好趁机把这事儿挑明,看贾珍父子是什么计较——顺带也去瞧瞧孩子和尤氏。   一夜无话。   第二天焦顺收拾齐整,正准备去宁国府赴宴,不想薛蟠就巴巴找了来,说是薛姨妈明儿过生日,请他务必过去赴宴。   焦顺刚想推脱,薛蟠便着恼道:“初三时我过生日请大哥去,大哥就推说公事繁忙,如今我母亲过生日你也不去,莫非还未当初的事情着恼?”   焦顺无奈,只好答应明儿去薛家凑趣,这才打发了薛蟠。   而与此同时。   薛宝钗也到了怡红院里,准备邀请贾宝玉为母亲贺寿。   谁知进了堂屋才知道,贾宝玉竟还在床上高卧。   对此,薛宝钗倒也并不奇怪。   自从贾政旧疾复发,又因此失去了达成夙愿的机会,仿似被抽空了精气神一般,整日里恹恹的任事不理,专伺候些花鸟鱼虫怡情养性。   贾宝玉因此愈发没了管束,除了每日去老太太和王夫人面前走一遭,便只在女孩堆儿里插科打诨。   不拘是姑娘丫鬟,但凡有些颜色又肯与他玩笑的,他便视若珍宝如一般,恨不能为其牵马坠蹬洗衣劈柴,为此更是闹出许多笑话,惹来许多耻笑。   然而贾宝玉本人却是乐在其中,因宝钗几个偶尔劝谏,干脆来了个焚书明志,将四书五经外的典籍统统烧了个干净。   这些荒唐的事情他都做得出来,偶尔赖床自然也算不得什么。   故此宝钗只是随口问了句:“昨儿他又去哪儿闲逛了,怎么就倦成这样。”   “唉~”   袭人无奈的叹了口气:“昨儿去了趟北静王府,回来闹腾了一宿,到天亮才睡下的。”   “原来如此。”   薛宝钗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却并没有追问的意思,而是径自走到床前,替贾宝玉掖了掖被角,不想却从床上掉下个肚兜来。   宝钗一愣,忍不住掩嘴笑道:“怎么?他都这么大了,还穿这个?”   袭人忙上前捡起来,笑道:“他原是不肯带的,所以特地做得精细好看些,叫他看见了喜欢,由不得不带——如今天气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这个,便是夜里被子盖的不严,也不怕会着了凉。”   “也亏是你有心。”   “这都是我们该当的。”   袭人仔细收起那备用的肚兜,回头又问宝钗:“姑娘找他是有什么事儿吗?”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薛宝钗看了眼床上的宝玉,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明儿我母亲过寿想请宝兄弟过去吃酒。”   “那等他醒……”   袭人刚要说等宝玉醒了就告诉他,不想贾宝玉突然就挣扎起来,闭着眼睛乱喊乱叫:“琪官、琪官,我不是故意要害你、我不是故意要害你啊!”   房间里登时一静。   蒋玉菡的事情,就算当初不清楚,如今也早就传遍了。   这样的事情原也不算罕见,可两个姑娘家的总不好议论,薛宝钗正要岔开话题说些别的,不想贾宝玉又哭喊道:“鲸卿、鲸卿,连你怪我,连你也怪我不成?!”   这又是个不好说的……   眼见贾宝玉张牙舞爪,眼泪顺着眼角直往耳朵里灌,宝钗便道:“要不先把他叫醒?不然再怎么着,真要魇着了可怎么好?”   袭人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便忙上前推醒了宝玉。   宝玉翻身坐起又愣怔了好一会儿,才一头扎进袭人怀里哭喊道:“袭人、袭人!鲸卿刚才来找我索命了,他说、他说是我妨害了他!”   袭人连忙哄他:“那都是梦,当不得真的,再说秦小官人跟你是最好的交情,怎么会找你索命?”   “琪官也是我的至交!”   不想贾宝玉哭的更厉害了,顶着袭人两边良心乱摇头,那穿着肚兜的身子也从被子里露了出来。   薛宝钗连忙背过身去。   又听贾宝玉哭道:“我昨儿去北静王府想见他一面,谁知却听说琪官在王府养了几日,竟就不告而别了——呜呜呜,他这分明是厌弃我,不想再见我了!”   宝钗闻言暗叹一声,她不比贾宝玉天真,立刻就察觉出了这背后的蹊跷:那蒋玉菡又不是什么飞檐走壁的人物,更何况身上还有伤,若是身边有人照料看顾,想要从戒备森严的王府里不告而别,岂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约莫是因为他坏了容貌、哑了嗓子,所以不得北静王待见,对其不闻不问,这才有了不告而别的事情。   这时又听宝玉哭喊:“为何我的至交好友一个个都没有好下场,该不会都是被我妨害的吧?!”   “这些神神鬼鬼的话也能信?”   薛宝钗忍不住劝道:“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你若心有不安,不妨托人在外寻访,若访着了也不要打搅,只托人暗中照应他就是。”   贾宝玉闻言登时大喜,不管不顾跳下床就要去拉薛宝钗,亏是袭人手疾眼快拦下,又指着他的肚兜提醒,他这才忙又缩回了被子里,激动道:“姐姐这个主意当真极好!既帮了琪官,又不至于再妨害他!”   不过很快他又泛起愁来,迟疑道:“只是,只是……我该托谁去办这事儿才好?”   薛宝钗这时回过头来,巧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你身边不正有个合适的人选吗!”   贾宝玉恍然:“你是说焦大哥?”   不想薛宝钗却连连摇头:“我说的是那贾雨村!他在顺天府做同知,找人的事情最便宜不过了——恰巧他每次来都要见你,你寻个机会跟他把这事情说了,他必会尽力去办。”   顿了顿,忍不住又补了句:“这也正是我每每劝你与人交际的缘故,真到了关键时候,还是有些人脉才不至为难。”   贾宝玉虽觉得这话有道理,可想到要和贾雨村那样的人常来常往,却又打心眼里厌烦。   薛宝钗见状暗叹一声,也不再劝,嘱咐他好生休养,不要有太多心思杂念,又说了明儿过寿的事儿,便主动告辞离开了。   贾宝玉见宝钗就这么走了,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便出了门闲逛,偶然得了妙玉几句点拨,便又对佛门的事情起了兴致。   且不说他。   却说薛宝钗出了怡红院,脑中却不住回想那‘妨害’二字,方才她嘴上说是不信,可心里也忍不住犯嘀咕。   先有个秦钟,后有个蒋玉菡,似乎与宝兄弟有那等关系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难道他命里真有什么孤煞……   “宝姐姐、宝姐姐!”   正想着,冷不丁就听人呼喊自己,宝钗循声望去,却见探春一身的小衣襟短打扮,足踩快靴手持宝剑,不由瞪圆了美目惊呼道:“妹妹这是做什么?瞧着竟像是话本里的女侠一般!”   “若使得,我还真巴不得能做个除暴安良的女侠!”   贾探春挽了剑花,半真半假的道:“我最近对防身之术颇有兴趣,只是练来练去也没个长进——对了,姐姐可有门路买到短铳?我听说这东西防身最好!”   薛宝钗听的噗嗤一笑,忙用帕子掩了嘴道:“妹妹说笑了,且不说我无处踅摸短铳,就真能买到,这深宅大院也无处施展不是?”   “那也未必。”   贾探春将宝剑归鞘,兀自不死心的追问:“我听说薛大哥还用火铳猎熊来着,他总该能买到这些东西吧?”   “我的好妹妹。”   薛宝钗上前拉住了她,好奇道:“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一出来了?我实话跟你说,火器在京城是一等一的禁物,我哥哥也要在城外的猎场里才敢使用,就更别说捎带什么短铳给你了。”   贾探春闻言大失所望,然后又问:“那弓弩呢?如今弓弩都已经被火器替代了,应该管的就没那么严了吧?”   “妹妹这到底是怎么了?”   薛宝钗的表情终于严肃起来:“这又是舞刀弄剑,又是弓弩火器的,听的我这心里都噗通噗通的——你别不是遇见什么事儿了吧?若真有为难的,咱们一块想法子就是,再说家里也还有长辈做主,咱们女儿家何苦弄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   这时探春反倒笑了:“姐姐也说这里是深宅大院,我能遇到什么事儿?不过是前几日瞧了场工戏,对这些东西就起了兴趣。”   薛宝钗压根不信她这话,可见她这样子也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便装作释然的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你就打我这儿为止,往后可不敢再说这些话了!”   说着,又主动挽住探春的胳膊,邀请她出席明天的寿宴。 ###第三百三十六章 贪财好色尤家双姝【上】   宁国府。   尤氏坐月子的小院里。   因门窗都封的严实,屋里又不敢乱用冰块降温,实在是闷热难当,尤氏日常都只用一件亵衣,堪堪裹住那产后丰腴的身子。   今儿虽来了两个‘客人’,她也只是虚披了一件对襟小褂,懒洋洋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翻检装盒里的首饰。   房间正中,尤老娘趴在摇篮旁,啧啧赞道:“瞧这小子壮实的,三五日就要长一圈呢,往后长大了必是个能文能武的!”   尤二姐也在一旁跟着奉承。   尤氏却只是嘴里‘嗯嗯’应着,将首饰一个个的往头上比划,半天才问起尤三姐怎么没来?   尤老娘面色一苦,拍着大腿道:“三丫头愈发疯了,我如今只当没她这个女儿,她自己爱怎么就怎么!”   说着,便偷眼去看尤氏,显然这番唱念做打就是演给尤氏看的。   尤氏却没接这话茬,对着镜子叹道:“我如今脸上都圆了,这些钗头什么的全都不衬,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瘦下来,若能瘦下赖还好,若不能,只怕就得融了这些,重新再置办几副头面了。”   “自然是能瘦下来的。”   尤老娘扶着摇篮赔笑道:“你这不过是一时富态了,想瘦指定能瘦下去,若不想瘦,融了它另做些新首饰也是该当的,兹当是生了小公爷的利市!”   尤二姐看着桌上那堆珠光宝气,一时目眩神迷又疼惜不已,忍不住道:“这么好的首饰,瞧着也跟新的一样,若融了岂不可惜?”   说着,几乎就要从眼睛里伸出手来,把那些首饰据为己有。   尤氏随手将那些珠宝首饰拢成了堆儿,不以为意的道:“这都打着款呢,就不融也没法往外发卖,不然让人瞧见,还以为府里遭贼了呢。”   她其实也看出,尤二姐是希望自己能送一两件给她,但因为尤三姐的缘故恨屋及乌,却半点没有顺水推舟的意思。   恰在这时,银蝶喜滋滋的推门进来,先看了眼尤老娘和尤二姐,然后向尤氏使眼色道:“太太,奴婢有些事情要禀报。”   尤老娘闻言,刚要领着女儿避出去。   尤氏却等不及了,起身边往外走边道:“母亲替我照看下孩子,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喊一声就成!”   等这主仆到了门外,尤二姐便忍不住凑到梳妆台前,先把两只水汪汪大眼睛贴到了那堆金玉首饰上,半晌又忍不住捻起支蝶恋花的金步摇,捧在手心里反过来倒过去的打量,最后一咬牙插到了自己头上,对着水银镜左顾右盼。   那缀着红绿碎宝石的蝴蝶翅膀,随着她的动作不住扇动开合,活似要振翅高飞一般。   当若有个男人在此,却只怕不会多看那步摇一眼。   那如墨似瀑的青丝、脉脉含情的双眸、不点而翠的双眉,以及雪芙琼鼻樱唇桃腮,映在镜子里如同一副画似的,反衬的那簪头的牡丹有些多余了,正应了人比花娇的说辞。   尤二姐孤芳自赏了好一会儿,又忍不住把手伸向一对儿绿玉镯子,结果还没等碰着,就先被尤老娘一把拍开了。   只听她没好气的呵斥道:“比划比划得了,你怎么还没完没了了?若不小心弄坏一件,把咱们卖了都赔不起!”   尤二姐悻悻的缩回手,又在母亲的示意下,把头上的金步摇拔下来,恋恋不舍的放回了原处,然后不错眼的盯着那堆金玉首饰,满脸艳羡道:“这些东西加起来怕不得几千两银子,也亏姐夫舍得出钱给姐姐置办。”   想想前阵子贾珍当面口花花,却被尤三姐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通,心下竟隐隐有些遗憾——姐夫出手这般大方,若能给自己也置办一套……   “这可不是你姐夫给我置办的。”   恰在这时,尤氏笑吟吟的从外间进来,坐回梳妆台前,一面把方才试着还算可心的首饰全都披挂起来,一面不屑道:“除了那几件旧的不算,剩下的都是我这一二年与人合伙做生意,辛辛苦苦一点点积攒下来的,与他有什么相干?”   说着,她顾盼着简单修整了几处瑕疵,然后又把目光放到一旁的脂粉,但犹豫再三,考量到这东西或许会影响到婴儿,终究还是没敢涂抹。   自梳妆台前起身道:“母亲、二妹妹,我实在是有些乏了,你们不如先去外面用些饭菜,等午后咱们再说话。”   这一面精心打扮,一面却又说是乏了,莫说是尤老娘了,便连一贯粗枝大叶的尤二姐,都隐隐觉察出不对来。   但母女两个也不敢多问,忙告辞出了尤氏坐月子的小院。   跟着丫鬟路过后宅时,就听花厅里丝竹悠扬,又伴有女子引吭高歌,男人轰然叫好的声音。   尤老娘下意识问了句:“府上这是来客人了?”   引路的丫鬟随口答道:“是西府那边儿的焦大爷来了——我们老爷昨儿就给他下了帖子,听说是要谈什么大买卖呢。”   想起方才尤氏的言语,尤二姐这回难得多了个心眼,顺杆爬的打探道:“我姐姐方才说跟人合伙做生意,难道指的也是这位焦大爷?”   “这……”   那丫鬟尴尬的讪笑两声,支吾着正不在该如何作答,一旁的尤老娘忙瞪了女儿一眼,陪笑道:“姑娘别管她,咱们不是要去用饭吗?我这肚里还真有些闹饥荒呢。”   “对对对,还是吃饭要紧!”   那丫鬟松了口气,着急忙慌的把二人带到一处小厅,又说是帮着催问饭菜,就火烧屁股似的逃了出去。   尤二姐看左右无人,便吞吞吐吐的问:“娘,我怎么觉得这事儿有些不对啊?外面有姐夫,再不济也有蓉哥儿、蔷哥儿,如何轮得到姐姐出面与人做生意?”   “嘘!”   尤老娘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做贼似的往外张望了一番,确认安全之后,这才压着嗓子道:“你当你妹妹是因什么恼了她?这些事儿只管锁在肚子里,可千万不敢说出来!”   尤二姐这才后知后觉的,想到了近来尤氏与妹妹之间的种种异状。   半晌,她又忍不住担心道:“我瞧那丫鬟似也……若传到姐夫耳中,可如何是好?!”   “你当你姐夫不知道?”   尤老娘嗤鼻:“当初就是他亲自拉的皮条,如今这府里大把的开销都指着那焦大爷,你姐夫只怕还觉着是做了桩好买卖呢!”   骤然听到这样毁三观的事情,尤二姐一时震惊的瞪圆了美目,直到仆妇送了饭菜来,才渐渐从这巨大的冲击当中恢复过来。   她也没心思再吃饭了,拉住狼吞虎咽的尤老娘,又纳闷的问:“姐夫可是宁国府的当家人,那焦大爷不过是个六品小官,怎么就……”   “你懂个什么?!”   尤老娘其实也最近才听了个一知半解,但如今女儿问起来,却立刻摆出无所不知的架势,居高临下的教训道:“这国公府名头虽大,可你见谁身上有正经官职?那焦顺官儿虽不大,却是工部一等一的肥缺,手底下好几十万做工的,又管着给皇帝老子宰相大官儿们修房子,这银子还不哗哗的往他手里淌?”   说到这里,她把手摊开在女儿面前,将五根指头缓缓分开,夸张的道:“从手指头缝里漏出些银子,都够把这屋子给填满了!”   这一个敢说,一个还真信。   尤二姐听的目眩神迷,吃饭都没滋没味儿。   若说尤家这两个姐妹,一个最爱那些金银首饰、锦衣玉袍,一个最见不得那风流倜傥貌比潘安的男子,堪称是贪财好色占全了。   尤二姐原本面对贾珍、贾蓉父子的兜搭,就有些把持不住,如今听说还有尊更大的真佛,且还是自家姐姐的金主,这心里自然更是活泛了。   ……   与此同时。   焦顺抛出组建船队的建议,趁着贾珍、贾蓉父子盘算利弊的当口,也轻车熟路的到了尤氏屋内。   此时尤氏早把那对襟小褂丢开了,身上欲遮又露的,配上那愈发丰润的身子,以及一身的奶香,倒颇有些异样情趣。   尤氏却有些不自信,见焦顺进门打量自己,扭捏的护住小腹,问:“怎么,是不是胖了?”   焦顺二话不说,上前直接将她横抱起来,用力掂了掂道:“哪里胖了?我瞧着倒是捂白了不少,粉面团似的……”   他欲低头,忽又顿住,瞥眼看向了一旁摇篮,迟疑道:“可雇了奶娘?”   “自然早就雇好了,只是平日多是我自己来。”   焦顺登时没了顾虑……   帮尤氏减去几百毫升体重之后,因到底还是在未出月子,他也不好再往下一步走,便轻轻把面色红润的尤氏放在梳妆台前。   不经意间扫见那堆首饰,再看看尤氏身上比从前简朴了不少,焦顺登时了然于胸,随手拨弄着那些首饰,道:“你如今白嫩玉润的,这些东西就显得单薄了些,我回头给你弄套大气的,把这些汰换了吧。”   尤氏听他这么说,心下自然欢喜,嘴上却道:“不急,过一两个月也该瘦下来了,何苦去花这冤枉钱?”   “那就更得抓紧办了。”   焦顺嬉笑道:“掌上飞燕虽好,若错过了杨妃却也可惜的紧。”   “呸,就你这张嘴最会哄人!”   尤氏嘴里啐着,身子却直往焦顺怀里拱。   因说到饰品,她想起方才的情景,便当做笑话讲给了焦顺:“我那二妹妹方才瞧着这些东西,眼睛都快拔不出来了,话里话外想让我送她一两件,我偏不给,还当着她的面说要融了去,你是没瞧见她那副样子,眼皮子这般的浅,真真白瞎了那副好容貌。”   焦顺也跟着笑。   两人又说了阵子情话,直到银蝶过来传话,说是花厅那边儿派人来催了,这才不得不依依惜别。   独自从这院里出去,刚走到后宅门外,恰巧迎面就撞见了尤家母女。   焦顺如今这身份地位,自不会给两个没名没分的女人让路,只是略略放缓了脚步,等着她们避退到一旁。   那尤老娘倒是乖觉的让开了去路,又满面堆笑的招呼了一声‘焦大爷’。   但尤二姐却看到迎面走来的焦顺,却不知怎么失了神志,依旧往前走了几步,等到惊觉不妥,又羞红满面的站住了脚。   见她含羞低头摆弄手里的帕子,焦顺想起方才尤氏的话,不觉便又动了风流心思,忙从袖筒里翻出个一对儿蓝宝石耳环,笑着递过去道:“我方才捡了一对儿耳环,问了半天也没个失主,想来应该不是这府上的,姑娘快认一认是不是你丢的东西。”   尤二姐一愣,待要推说自己没丢东西,可看到那金灿灿蓝盈盈的可人物事,一时又迷了心窍,站在那里也不推辞,也不伸手。   焦顺瞥眼了一旁尤老娘,见她也正眼巴巴的盯着那耳环,又隐约记得这妇人在原著中,本就是个给女儿拉皮条的货色,便干脆上前一把抓起尤二姐的小手,硬把那耳环塞了过去没,笑道:“如此就算是物归原主了。”   不等尤二姐反应过来,又冲她微微拱手一礼,二话不说扬长而去。 ###第三百三十七章 贪财好色尤家双姝【下】   却说焦顺走后,尤二姐捧着那耳坠是爱不释手,明明宝石冰冰凉凉的,偏似乎就有一股暖流,从手上传到心底,又从心肝蔓延到脸上,直烫的她心如鹿撞、面红耳赤。   这时尤老娘冷不丁将脸凑了过来,两眼直勾勾的打量着那对儿耳环。   尤二姐吓了一跳,想到方才的一切都落到了母亲耳中,脸上愈发开了锅似的,期期艾艾的刚想分辩两句,就听尤老娘欢天喜地的道:“我的儿,这东西没百十两银子只怕拿不下来呢,咱们这一注可算是抄着了!”   见母亲竟是这般态度,尤二姐一腔子羞臊忐忑全都化作乌有,把那耳坠往袖筒里一掩,嘴上说:“我且收起来,万一被正主撞见了可就不好了。”   心里却盘算,这东西可不能让母亲收了去。   “什么正主?!”   尤老娘不屑的一撇嘴,看看左右无人,悄声道:“这焦大爷分明是动了贼心,方才他摸你的手时,我可瞧的真真儿的!”   说着,一面贼忒忒往尤二姐的袖筒里瞄,一面啧啧赞道:“怪道连你姐夫都要巴着他,这焦大爷出手着实大方的紧!先说好了,你可千万别学三丫头乱拿乔,下回再见了他记得嘴甜些,男人都是顺毛驴,哄舒坦了什么都舍得往外拿!”   尤二姐虽然贪恋那些金银珠玉,可毕竟是没出阁的姑娘家,听母亲说的如此露骨,明晃晃的怂恿自己兜搭焦顺,不免又羞窘起来。   一面用五根青葱似的指头,灵巧的拢紧了袖口,彻底隔绝了母亲窥探的目光,一面不依道:“娘!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那焦大爷已经定了亲,听说还是侯府家的千金小姐,咱们若跟他不清不楚的,往后让人知道了可怎么得了?”   “知道了又怎么?”   尤老娘冷笑一声,拉着女儿到了偏僻处,正色道:“我做姑娘时比你们姐儿俩安分多了,可光是冰清玉洁有什么用?嫁给你爹之后,还不是给家里当牛做马的?婆婆整日里横挑竖拣,丈夫又是油瓶倒了都不扶的,我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   “倒是你爹死后,我带着你们两个拖油瓶改嫁到尤家,反而过了几年安生日子。”   “你道这是为何?还不是因为我带过去的陪嫁足够多!他们尤家惦记着我手里的钱,自然要哄着我过日子。”   说到这里,她拉起女儿的手,语重心长的道:“所以娘早就看开了,旁的都是虚的,还是这黄白二物最靠得住!除非是像你姐姐这样高攀了王孙公子,不然咱们腰缠万贯的嫁过去,谁又敢挑你的不是?!”   这一番话正说到了尤二姐的心坎上,不过最后那两句,却倒起了反效果。   尤二姐心道自己论相貌也不输给姐姐,况又有她这宁国府的太太做靠山,也未必就不能攀上高枝儿。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有些后悔,先前自己怎么就没瞧出那焦大爷的好处?否则若能赶在保龄侯府之前,与他都打上,说不定就能嫁到焦家做官太太了。   现在既然已经迟了,是不是该另寻个没主儿的……   正想入非非,忽觉手上一轻,掌心上的蓝宝石就到了尤老娘手里。   尤老娘捧着那耳环眉开眼笑的道:“瞧这做工、瞧这色泽,果真是好东西,好东西啊!”   “快还给我!”   尤二姐登时急了,下意识劈手去夺,却被尤老娘闪身避开,又满面堆笑道:“急什么,我难道还能昧下你的东西不成?只是这玩意儿毕竟有些扎眼,不如先在我这里收着,等咱们想法子过了明路,我再给你。”   这又不是贼赃,哪里需要过什么明路?   尤二姐想要争辩,那尤老娘却撒丫子直往尤氏院里奔,嘴里道:“走吧、快走吧,别让你姐姐等急了。”   尤二姐又不好声张,赌气一跺脚,也只能闷闷不乐的跟了上去,心下暗暗发誓,下回自己再得了焦大爷好处,绝不告诉母亲知道!   因意外得了‘贼脏’,尤老娘再到尤氏面前,逢迎讨好的心思就淡了许多,再加上尤二姐全然不在状态,只略坐了一阵子便起身告辞回转家中。   银蝶将她两个送到院外,回来便忍不住纳闷道:“亲家老太太今儿是怎么了?平日里就数她屁股最沉,每回来都要坐到傍晚才走,如今才刚过中午,怎么就……”   正干哄孩子的尤氏抬头瞪了她一眼,又顺势冲外间使了个眼色。   银蝶立刻到外面,吩咐丫鬟婆子暂且退下,转回头正要禀给尤氏,不想其中一个小丫鬟又挤了进来,满脸讨好的道:“银蝶姐姐,我有些事情要禀给太太,您看?”   “什么事儿如此要紧?”   “这……”   那丫鬟支吾着,显然不想错过这个露脸的机会。   “让她进来吧。”   这时尤氏的声音从里间传了出来,那丫鬟欣喜的冲银蝶一矮身,也不等银蝶领着,就忙钻进了里间。   “哼~没规矩的小蹄子!”   银蝶暗骂一声,也板着脸跟了进去。   进门就听那丫鬟禀道:“先前我领亲家老太太和二姑娘去用饭的时候,二姑娘朝我打听焦大爷的事儿,我当时没太在意,刚刚听银蝶姐姐说起古怪来,才想着有必要跟太太说一声。”   尤氏闻言,若有所思的沉吟了半晌,这才赞道:“你倒是个有心的——银蝶,拿两吊钱给她,再扯几尺布给她做套新衣裳。”   “哎~”   银蝶答应一声,先取了钱,又裁了七尺杏红银纹绫,一并交到了那丫鬟手上。   那丫鬟忙跪地拜谢,眉开眼笑的退了出去。   她刚一离开,银蝶便立刻沉下脸来:“太太,这小蹄子分明就是……”   尤氏抬手止住了她的话,摇头道:“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老爷和蓉哥儿也不曾尽心遮掩,只要她晓得厉害,不在外面胡说就好——若是有风声传到外面去,哼哼,我头一个就先要拿她开刀!”   银蝶忙道:“那我待会儿去点她几句!”   “不急。”   尤氏又坐回了梳妆台前,拨弄着桌上的首饰问:“你说二妹妹突然问起畅卿来,究竟是因为什么?”   “这……”   银蝶忖量着道:“应该是和三姑娘一样,瞧出了什么吧?”   “恐怕不止。”   尤氏微微摇头,又笑道:“不如我给你派一桩好差事,让你去当面问问你们焦大爷,看他知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算什么好差事?”   银蝶不以为意的道:“焦大爷如今应该没走呢,过会儿我就去内花厅堵他去。”   “用不着。”   尤氏摆摆手,促狭道:“我知道你惦念着他,早说好了让你去珠哥儿媳妇那里搭个‘便车’,这难道还不是好差事?”   银蝶脸上一红,嘴上逞强道:“我急什么,等奶奶出了月子,他还能不来咱这儿?”   与此同时,一双杏核眼里却几乎要滴出春水来了。   见她这口不应心的,尤氏掩嘴笑的前仰后合,半晌又吩咐道:“去把奶娘请来吧,这做爹的就知道贪嘴,一滴都不舍得剩下。”   银蝶答应一声就往外走,可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小心翼翼的问:“太太让我问大爷知不知道二姑娘的事儿,莫不是觉着大爷和二姑娘之间有什么勾连?”   “眼下倒未必有什么。”   尤氏道:“可我那妹妹近来生的愈发出挑,偏又一副好勾搭的样子,你焦大爷若没瞧见还罢了,若瞧见了怎忍得住不下手?”   “那大爷要是……”   “他爱怎么就怎么。”   尤氏轻轻晃了晃摇篮,满脸母爱的盯着儿子道:“如今有了这依靠,凭她个小蹄子难道还能越过我去不成?”   ……   却说回家的路上,尤二姐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从母亲手里讨回耳环,到家后赌气把自己反锁在了屋里。   尤三姐不明所以,还当是尤氏又给了母女两个闲气受,当下不忿道:“咱家又不是过不了了,偏你们整日去那府里献殷勤,她家那一老一小两条恶狼是好相与的?早晚非把我姐姐生吞了不可!”   “哼~”   尤老娘立刻反唇相讥:“就算被他们生吞了,吐出来也是囫囵个儿的!那像你这不知死的小蹄子,人家不肯要还非往上倒贴,到时候掉海里喂了鱼,才真叫一个尸骨无存呢!”   自从知道尤三姐打算跟着柳湘莲远渡重洋,尤老娘是费尽了口舌劝说,可尤三姐吃了秤砣铁了心,任凭她说的天花乱坠也只当是耳旁风。   故此如今尤老娘已经对她不抱半点希望了,只当是从没生过这么个孽障。   “妈妈就不能盼我些好儿?”   尤三姐瞪了母亲一眼,径自走到墙角的佛龛前,先捻了三只香点上,然后跪倒合十念念有词:“有怪莫怪、有怪莫怪,求菩萨千万保佑柳郎和我一帆风顺、平安吉祥。”   说着,又连磕了三个响头。   尤老娘见状又是气恼又是无奈,把尤三姐摆了满桌的海志海图,全都拢到一处,嘴里愤愤道:“没良心的小蹄子,你老子的忌日,都不见你这般诚心实意的祷告!”   尤三姐只当是没听见,又旁若无人念叨了一阵子,这才起身,将那些海图海志仔细收敛起来,锁进了木匣里。   犹豫了一下,她走到西屋门前,先敲了几下,又招呼道:“姐姐开门,是我。”   又过了片刻,尤二姐才红着眼睛把门打开。   “姐姐怎么哭了?”   尤三姐诧异的问,见尤二姐摇头不答,便拉着她坐到床上,正色道:“姐姐现在不说,等下月底我跟着柳郎坐船南下,家里可就再没人能帮你排忧解难了。”   前几日焦顺终于派人给了她准信儿,柳湘莲确实是打算跟着使节团的船队一起去欧罗巴。   因要等西北季风,朝廷租赁的西洋商船要到八月中旬才会启程,故此史鼐准备六月底南下广东,先进行为期一个月的适应训练。   尤二姐听妹妹这般说,心下又是伤感又有些惶恐不安,姐妹两个当中,尤三姐一向是拿主意的那个,她若走了,家里就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   当下刚她抹干净的眼角,就又湿润起来,抬手抱住尤三姐的胳膊,轻轻摇晃着道:“三姐儿,你、你就不能不去吗?这好几万里远,真要是有个好歹……”   “呸呸呸!”   尤三姐连啐了几口,不悦道:“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跑海路的人最避讳这些话吗?往后可不敢再说了!”   尤二姐不答,只是垂泪注视着她。   尤三姐见状也有些不舍,但让她放弃魂牵梦萦的柳湘莲,却又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当下板起脸来道:“若要我留下,除非是我立刻就死了!到那时我的魂儿也要跟着柳郎出海,只留一具皮囊任凭你们处置就是。”   说着,又摆手道:“不说我了,你今儿是怎么了?是不是又被贾珍、贾蓉那两个寡廉鲜耻的东西欺负了?”   尤二姐连忙摇头,略一犹豫,还是如实把今儿发生的事情说了,又着重描述道:“你是没瞧见,那两颗宝石极漂亮,又通透又细润,摸上去凉凉的,分量不轻不重,边上鎏金缂丝……”   “我当是为了什么呢。”   她还在极力回忆那对儿耳坠的美好,尤三姐便不耐烦的打断了她,郑重告诫道:“不过是些身外之物罢了,姐姐若因为这些东西就坏了清白、误了终身,将来只怕都没处后悔去!”   尤二姐闻言瞪圆了美目,难以置信的看着妹妹,像是突然不认识她了一样。   “没错。”   尤三姐自然知道她是因为什么吃惊,当下毫不避讳的道:“我以前也不是个安分守己的,比姐姐还会招蜂引蝶——可自从遇到柳郎,我才知道咱们女子必要把自己完完整整交给心上人,才算是不留遗憾。”   “也亏我当初陷的不深,若不然因为贞洁遭柳郎厌弃,我如今只怕羞也要羞死了,那里还敢主动联络柳郎?”   说着,她又诚心实意的劝解:“那三个都是有主的,就算爱姐姐的容貌身子,也绝不会给姐姐名分,姐姐还是趁早断了他们的念想,寻个柳郎一般的如意郎君才是正理。”   顿了顿,她又噗嗤掩嘴一乐:“瞧我,世上只一个柳郎,姐姐又上哪儿去寻第二个?但凡能有柳郎三四分的风采,也就谢天谢地了。”   尤二姐先前还能听进去些,可后面听妹妹又拿柳湘莲说事儿,还说自己若能找个有柳湘莲三四分好的,就该谢天谢地,心下登时不悦起来。   暗想着别说是三四分像,就是那柳湘莲本人又有什么好的?   成日里花天酒地不思进取,祖上的家业都被他败光了不说,还稀里糊涂成了通缉犯,全靠北静王护着才没被抓起来。   如今又不自量力,要去什么欧罗巴游历……   他算个什么东西?   文不成武不就的,不过凭着一张脸罢了,那比得上金银玉石招人疼爱?   想到这里,尤二姐看了眼妹妹,暗暗决定以其为戒,断不能为了个什么如意郎君,就把大好的青春都白白葬送掉! ###第三百三十八章 桃、梳   且不提尤家如何。   却说焦顺回到席间,贾珍贾蓉父子也早已商量出了结果。   就听贾珍道讪笑道:“贤弟,这海贸生意实在风险太大,我们府上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万万经不起什么风浪!若不然,先等有人趟出条路来,咱们再跟进也不迟——左右有王家和史家两头照应着,也不怕受人排挤。”   虽然这父子俩平日花钱大手大脚的,但在这上面倒也还算精明,以宁国府的人脉关系,确实没必要冲锋在前。   焦顺难得在心里夸了这父子两个,不想贾珍紧接着就又冒出一句:“不过咱们也不好这么干等着,贤弟手上还有什么挣钱的门路,不妨先介绍一两个,也免得我跟你嫂子断了进项。”   西南的木材生意又没断掉,那里就说是干等着了?   这厮当真是贪得无厌!   焦顺心下不快,正要编个理由婉拒,却突然想起有个项目,工部那边儿不太看好,自己一时也拿不准能不能赚钱,倒不如拉他进来平摊风险。   当下干了杯中酒,故作迟疑道:“最近倒确实有一桩买卖,说来与西府的轮胎生意也有些关联,只是到底能不能成,眼下还不好说。”   听说和西府的轮胎生意相关,贾珍登时两眼放出光来,忙一面给焦顺斟酒,一面连声催促:“到底是什么买卖,贤弟快说来听听。”   焦顺便道:“我先前不是研究过西洋人的东西么?发现他们那边儿新出了一种人力车,虽不大实用,但瞧着颇有些新意。”   “所以我尝试着让人改进了一番,如今已经能在一定程度上代替奔马了,虽然跑的不如马快,拉货也不如驴骡好使,可胜在本身是铁家伙,用的是人力,平时的挑费极少。”   焦顺说着,用手指沾了酒水在桌上,画出了骑乘自行车的简图,又大致介绍了一下其中的原理,以及这东西的时速和大致载重、载客的数量。   贾珍听了个五迷三道,沉吟着不敢下判断。   一旁的贾蓉却忍不住笑道:“脚上踩着俩轮子,这不成哪吒了吗?这东西听着有趣是有趣,可出门在外还要自己使力,实在有些……”   说着,连连摇头。   贾珍闻言也皱起了眉头,于是又问:“不知这东西造价几何?”   “约莫二十五两上下……”   “嘶!”   贾珍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匹正当年的马,如今也就这价钱了吧?”   贾蓉也道:“老爷说的是能代步的马,若换成普通的挽马,十两银子就足够了!”   说着,两人都是大摇其头,很是不看好这东西的前程。   毕竟这东西不像充气轮胎,属于在原有基础上锦上添花,效果又立竿见影。   既是没人听过的新事物,又不能真正代替畜力,造价又过于高昂,想要打开市场,肯定需要付出不少的代价。   而这些代价要多久才能换来回报,连焦顺自己也拿不准主意——他这知道未来前景的尚且如此,工部的官员们自然就更不看好这东西了。   错非是情怀加成,再加上不忍见自己的‘发明创造’被埋没了,只怕焦顺也未必肯操持这门生意。   不过既然是要拉投资,话肯定不能这么说。   当下他又道:“这东西卖的越多,造起来也就越便宜,而且你不能光看造价,这自行车除了偶尔上点儿油,几乎就没什么嚼用,平时放门洞里就成,也不用额外占地方修马厩。”   “在城里边儿,它要比马灵活小巧,遇见有过不去的沟槛,甚至还能把它扛起来跨过去,最适合官差或者各府的下人们日常奔走所用。”   “等日后价钱便宜了,冲着它不需要喂养,小门小户买来代替驴马也是极好的,用上十来年就足能差出一头牲口的价了。”   “总之,咱们若能打开局面,这买卖可比轮胎生意有的赚!”   听焦顺这一通吹嘘白话,贾珍和贾蓉明显有些意动——主要是充气轮胎珠玉在前——可却还不到要买定离手的程度。   焦顺只好又道:“不如这样,我过两日让人送一辆来,你们自己试试看——若成,工部凭手艺占两成干股,余下的咱们再商量着来。”   贾珍自然不会拒绝,于是三人暂且放下这话不提,又重新推杯换盏起来。   不过焦顺这话却是打了埋伏的,二十五两的那是基础款,各方面都只能说是差强人意,而他准备给贾珍试用的是轻奢版本,都是内坊大匠的手艺,造价往少了说也是百两起步。   ……   酒足饭饱之后,焦顺告辞出了宁国府,又在大观园角门做了标记,这才施施然回到家中。   他枕着司棋丰软适度的大腿,喝了碗醒酒汤,闭着眼睛有一搭无一搭的跟邢岫烟说了会儿话,突然就想起了明天要给薛姨妈过寿的事儿。   于是忙喊过小红和玉钏,各自交代吩咐了一番。   二女领了他的差遣,便带上相应的物件一齐奔赴大观园。   等到了大观园里才又各奔东西。   且不提玉钏如何。   单说林红玉寻到宝钗院里,一打听湘云宝钗却都不在家中,说是和姐妹们去了藕香榭里避暑解闷。   林红玉无奈,只好又带着东西去了藕香榭。   等满头大汗的到了地方,就见几个丫鬟正在廊下嗑瓜子,内中就有湘云的丫鬟翠缕在内。   她忙奋起余力走到近前,把手上的东西往个空凳子上一放,抹着香汗堆笑道:“翠缕姐姐,我们爷让给史姑娘送了东西来,劳你进去通禀一声。”   翠缕见是一篮子熟透了的水蜜桃,便笑道:“我们姑娘不是那小气的,你既把东西拎了来,少不得就要借花献佛给姐妹们尝鲜,不如我直接把东西送进去吧。”   说着,上前就要去提那篮子。   “姐姐且慢!”   林红玉急忙拦下,陪笑道:“姐姐还是先跟史姑娘说一声吧,我们爷交代了的,若不当面把东西给史姑娘,我回去了也不好交差。”   “那你等着。”   听红玉说的在理,翠缕便道:“我这就去禀给姑娘。”   说着,径自进了藕香榭里。   她不曾计较,一旁的秋纹却见不得红玉好,冷笑道:“什么宝贝东西,还要云姑娘亲自来拿?我们二爷屋里的水果糕点,但凡是姑娘们要吃,有多少都是拱手奉上,从不见这般小里小气的!”   林红玉扫了她一眼没有言语。   秋纹见状,便又添了几句尖酸刻薄的,直招惹的和她一挂的小丫鬟们哄笑连连。   而这时,翠缕也到了藕香榭的临水大厅里,就见姑娘们正围坐在一处玩儿三国杀——这却不是焦家那一副,而是另做的高仿版。   那次冯紫英等人去焦家试玩之后,比姑娘们可痴迷多了,单场便拿了几百两的定钱,一口气订做了十套。   而焦顺给命人新做的时候,自然也不会少了史湘云的份儿。   却说这样的场面,翠缕原该上前跟史湘云耳语才对,可想到焦大爷这也是给自家姑娘撑腰做脸,何况那一篮子鲜桃总是要分给大家的,也没有瞒着的道理。   当下她走到湘云身后,扬声道:“姑娘,焦大爷让红玉送了一篮子鲜桃来,我原是要拿进来分了,那丫头偏说要当面给您,不然不好交代。”   “鲜桃?”   对面的贾宝玉立刻笑道:“这时节就有桃子吃了?难得、当真难得!”   薛宝钗也跟着笑道:“这时节的鲜桃固然难得,可这番心意却更难得——云妹妹,你说是也不是?”   史湘云脸上微红,却并不怯场,径自起身笑道:“二哥哥和姐妹们且先稍安勿躁,我这就拿桃子来堵你们的嘴,吃了我的东西,若再笑话我我可不依!”   众人哄堂大笑声中,史湘云领着翠缕出了藕香榭,见那一筐桃儿个个饱满欲滴、色泽诱人,不觉也是食指大动,一面对红玉笑道:“焦大哥有心了,你替我向他道声谢。”   一面又示意翠缕把桃子提进去。   不想林红玉又伸手拦住,迎着两人诧异的目光,笑道:“姐姐小心,这东西可不轻巧呢。”   说着,双手用力提起来,递给了翠缕。   翠缕有些狐疑的伸手去接,指头按在那果篮上,却突然‘咦’了一声,愕然道:“这……这是假的?”   林红玉笑道:“瞧着虽然像真的,可这其实是件瓷器摆设——明儿不是薛家太太过寿么?这东西送过去正好应景。”   顿了顿,又堆出一脸艳羡:“我们爷中午去了东府吃酒,偏回来醉成那样子,还想着姑娘毕竟是客居,不方便准备礼物,特命我把这东西送了来。”   “这……”   史湘云摸着那惟妙惟肖的果篮,略一迟疑,还是爽朗的道:“多劳焦大哥记挂着我,我也不跟你们矫情了,反正往后还长着呢。”   说到往后还长着,她又忍不住红了脸。   林红玉见湘云手里还攥着牌,也便没有久留,推说是赶着回去禀报,就告辞离开了藕香榭。   临走之前,似有意似无意的瞥了秋纹一眼,又无语摇头,似是在嘲讽秋纹不识真假,直把秋纹气的胸脯起伏,却又无可奈何。   史湘云主仆目送红玉远去之后,这才折回了大厅里。   一进门,李纨就起身笑道:“快拿来让我们尝尝甜不甜,若不甜,我们嘴上可不饶人!”   史湘云噗嗤一笑:“嫂子要是不怕硌了牙,这一框都给你也成。”   见众人都莫名其妙,她又屈指在那果篮上敲了敲:“听听,正宗的官窑出品,只怕比外面的石头还硬些呢。”   “原来是个假的。”   贾宝玉闻言立刻泄了气,噘嘴道:“焦大哥送一筐假桃子来做什么,白白勾起我一肚子馋虫来。”   一旁的薛宝钗却是笑而不语,显然已经猜出了缘故。   林黛玉则是冷笑一声,不屑道:“亏你还要跟人家亲上加亲,谁知却还不如个外人想的周全!”   贾宝玉听了这话才想起明天是姨妈的生日,立刻恍然:“原来是给姨妈的寿礼,我说焦大哥怎么平白送了这东西来。”   顿了顿,又道:“可巧我刚得了一本妙玉手抄的金刚经,正好当做礼物送给姨妈,给她老人家增福添寿。”   说着,又忍不住偷眼去看黛玉。   若搁在以前,他少不得要替林黛玉操心,现如今虽然依旧挂念,却也不好明着表现出来,只能趁人不备,偷偷窥探林妹妹。   可他却不知,林黛玉其实早打定主意要托病不去了,自然半点不担心礼物的事儿。   谁成想这时王熙凤突然从外面进来,一面解下遮阳的杏黄细绸斗笠,一面笑道:“老太太实在怕热,明儿就不去姨妈哪儿了,刚刚特意托我给捎了礼物,还让咱们都去,务必要办的热热闹闹才好。”   说着,又抬手一指李纨:“这园子里的,我可就交给嫂子了,若到时候少了一个半个的,我就唯你是问!”   “呦~”   李纨立刻叉腰反击:“我还没问你呢,你倒先往我头上推——到时候真有不去的,我就跟老太太说你欺上瞒下,没跟我们说清楚。”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斗了几句嘴,旁人不过是看笑话,林妹妹却暗暗皱起了罥烟眉。   等傍晚回到潇湘馆里,黛玉便翻找起了近来的秀活儿,想要寻个合适的礼物,可她平时不过随便做两件解闷,哪里想过给长辈贺寿用?   正焦急间,留守的雪雁就捧了小盒子进来,好奇道:“姑娘找什么呢?”   “没什么?”   黛玉失望的起身,随口问道:“你手上是什么东西?”   “是邢姨娘让玉钏给送来的。”   紫鹃揭开盒盖,展示给黛玉道:“是把雕了满床笏的象牙梳子,我瞧着太过贵重,正拿不准主意收不收,玉钏却说等姑娘回来,自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满床笏指的是郭子仪六十寿时,分别担任朝中要员的七子八婿齐来祝寿的情景,素来意味着家门福禄昌盛、富贵寿考。   林黛玉想到史湘云那筐鲜桃,心下登时明白了‘邢岫烟’的意思,一时不由落下泪来,幽幽道:“便是亲姐姐,也不见有几个这般体贴的,这一片盛情,却叫我日后如何回报?” ###第三百三十九章 寿宴【前篇】   与直接回家的林黛玉不同,薛宝钗因想着母亲素来心宽不爱管事儿,哥哥又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担心寿诞时闹出笑话来。   故此下午辞别姐妹们之后,并没有返回蘅芜院,而是直接去了薛家寄居的院子。   结果进门就见丫鬟婆子都在外头站着,一个个噤若寒蝉面如土色。   见是她来了,这些人又像是得了救命稻草,其中有头有脸的忙都迎上来,七嘴八舌的道:   “天可怜见的,我们正要去请姑娘呢,不想姑娘就来了!”   “姑娘来了就好,快进去瞧瞧吧,大爷不知为什么又闹起来了!”   “是啊,自己屋里的砸了稀烂,如今又在堂屋厅里……明儿就是太太的寿宴了,再这样闹下去可如何是好?”   听说哥哥这时候竟还闹起来了,薛宝钗一时气往上撞,脸上却不显分毫,笑着扬声道:“我哥哥吃多了酒胡闹而已,值什么?大家快都散了吧,各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总不能为这些事情耽误了明儿的好日子。”   等众人犹犹豫豫的散开,薛宝钗又命莺儿带人守在门外,这才迈步走进了厅里。   进门就见一地的狼藉,鸡毛掸子鹅绒枕、残花败叶碎瓷片的,混着汤汤水水弄的无处下脚。   而这时战场早已经转移到了东间卧室里。   只听薛蟠在里面嚷道:“外面都说我是薛大傻子,难道妈妈也当我是傻子糊弄?这一天推一天的,都拖了一个多月了,好容易她要来咱们家,你当着姨妈她老人家的面再不说清楚,究竟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就听薛姨妈无奈道:“这、这等事哪有当着人议论的?要是当众闹起来……”   “闹起来又怎得?!”   屋里当啷一声,也不知是薛蟠摔了什么东西,又嚷道:“总好过我整日里想着念着,还要让你们哄着骗着!”   听到这里,薛宝钗挑帘子进了里间,寒着俏脸扬声道:“谁哄骗哥哥了?哥哥既不怕闹起来,如今也还没入夜呢,索性我带着哥哥去找姨母闹一场,若不够,咱们再去老太太跟前儿闹!”   说着,上去扯住薛蟠的袖子就往外拉。   薛大脑袋原本正暴跳如雷,冷不丁被宝钗扯住,身不由己的踉跄了了半步,随即忙往后缩,嘴里讪讪道:“妹妹,你、你怎么回来了?”   薛姨妈见了女儿大喜过望,心下一松懈倒忍不住落下泪来,忙拿了帕子去揩。   “难道我不能来?”   薛宝钗横了他一眼,跨过地上的茶杯碎片,上前挽住薛姨妈,斜藐着哥哥道:“妈妈这儿有我呢,哥哥只管闹去,我绝不让她拦着你!”   薛姨妈闻言就想开口,却被薛宝钗暗地里捏了一把,只好乖乖的闭上了嘴。   薛蟠先前还一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服的架势,如今听妹妹说让自己随便闹,一时反倒蔫了,讷讷的道:“要不是母亲总是哄骗我,我也……”   “妈妈就算哄骗哥哥,也必是为了哥哥好!”   薛宝钗打断了他的话,厉声反问:“明儿是什么日子,偏这时候你跑来计较?再说了,难道平日里你哄骗我们的就少了?!是不是等明年你高朋满座的时候,我和妈妈也该当着大家闹上一回,跟你算算总账才好?!”   “我、我……”   薛蟠被堵的哑口无言,突然一咬牙屈膝跪倒。   “我的儿,小心那瓷片!”   薛姨妈唬了一跳,忙扑上去用绣鞋把碎瓷片都给扫到了一边儿,又确认儿子的膝盖没被扎着,这才拍着横岭侧峰的胸脯长出了一口气。   这时就听薛蟠瓮声道:“是我错了,我不该这时候跟母亲闹,我先给母亲赔不是了!”   说着,便是一个头磕在地上。   “快起来、快起来!”   薛姨妈忙伸手搀扶,薛蟠却不肯顺杆往上爬,而是梗着脖子愤愤道:“可母亲也不该哄我!明明答应了要帮我打探,这一天天的往后推不说,如今她好容易要来咱们家,又说怕当着人闹起来……”   薛姨妈面露难色,正要分辩,却被女儿拉到了床前,一面与她并排坐了,一面道:“妈妈别管他,且让他跪着反省反省——您先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薛姨妈无奈的叹了口气:“还不就是因为开春那事儿……”   却原来自打那日在船上望见林黛玉,一时失足落水险些丢了性命,这薛大脑袋就对林妹妹朝思暮想,任凭薛姨妈和宝钗如何开导,也不肯熄了妄念。   先前有薛宝钗镇着还好,等薛宝钗搬到了大观园里,他仗着寡母宠爱,更是隔三差五就要闹一场。   薛姨妈被缠的没法子,只好答应帮着探问探问。   这原是随口敷衍,想着以薛蟠顾前不顾后的性子,拖上一阵子渐渐也就淡忘了。   谁知薛蟠却上了心,借着这次薛姨妈过生日,就逼着她当面摊牌。   薛姨妈心知这事儿必然不成,暗地里都不好意思去碰钉子,又哪敢当面张口?   两下里说岔了,薛蟠就撒起了泼……   其实薛宝钗早就猜到是为了这事儿,如今听了母亲的叙说,不过是印证了心中的猜想罢了。   看看依旧梗着脖子跪在地上的哥哥,她心下不由得暗叹一声冤孽。   原本她也以为,薛蟠向来没个长性,至多不过两三个月就该抛在脑后了,不曾想事到如今还能为林妹妹大闹一场。   足见他这回是动了真心的。   只是……   略一沉吟,薛宝钗正色道:“哥哥既执意如此,那咱们明儿就当面锣对面鼓的,探听一下林妹妹的心思!”   “这……”   薛姨妈吃了一惊。   薛蟠则是一下子跳了起来,激动道:“此话当真?!”   薛宝钗俏脸一板:“明儿就要应验的事儿,我难道还能诓骗哥哥不成?”   薛蟠喜的团团转,一甩袖子跺脚道:“那我这就回屋好生拾掇拾掇,明儿指定不能比宝兄弟差,必叫林妹妹另眼相看!”   见他咧着嘴底气十足的样子,薛宝钗无奈摇头:“男儿在世空有一副皮囊又有何用,还是要读书上进才是正理。”   薛蟠闻言不高兴道:“宝玉难道就知道上进了?你们一个个还不是为他牵肠挂肚的!单论上进有几个能比得上焦大哥?可妹妹还不是……”   “哥哥!”   宝钗明眸善睐的美目骤然一冷,瞧的薛蟠打了个寒颤,忙赔笑道:“我去叫人进来拾掇拾掇!”   说着,逃也似的去了。   目送这混世魔王出了门,母女两个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   薛姨妈随即苦恼道:“我的儿,你答应的倒是痛快,可明儿……唉,罢罢罢,我就豁出这张老脸算了。”   “妈妈放心,有我在呢。”   宝钗微微一笑,见母亲额头鬓角尽是细汗,顺手拿出帕子边为她擦拭,边道:“瞧母亲急的这一头汗,我让人送两盆冰进来吧。”   “不用了。”   薛姨妈扯了扯衣襟,露出泛着晶莹汗渍的白玉锁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又怯寒又怕热的,这一着急浑身都浸透了,过会儿直接泡个澡换一身衣服吧。”   宝钗离得近,一下子就瞧见了里面的异状,不由愕然道:“妈妈怎么又穿这个?上回因为姨妈的事儿,不是已经戒了吗?”   “这……”   薛姨妈低头看看遮住了脚尖的伟岸,迟疑道:“其实……”   说着,偏头咬着宝钗的耳朵说了几句什么。   宝钗听的瞪圆了美目,掩嘴惊道:“难道姨妈就不怕被姨夫知道了?要知道就是因为这事儿传到外面,夫妻两个才闹翻了的!”   “唉~”   薛姨妈叹了口气:“如今两人十天半月都未必打个照面,就算见了面也没话说——连话都不说,又怎么可能知道她里面穿的什么?”   说着,她摆摆手道:“不说这些,明儿这事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说来也简单。”   薛宝钗重又正色道:“母亲怕丢了面子,我一个小孩子家却是不怕的,到时候我装成是说笑,探一探林妹妹的底就是。”   “这、这能成吗?”   薛姨妈迟疑:“那林丫头最是个口舌不饶人的,素来又恼你夺了宝玉……”   “妈妈只管放宽心。”   薛宝钗成竹在胸:“届时咱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保管能试出她的态度,又不至让她闹起来。”   说到这里,却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其实不用试也知道结果,可这不是为了给哥哥一个交代么?咱们也只能勉力而为了。”   说着,便一五一十的教母亲该如何行事。   ……   另一边儿。   李纨听说宝钗今晚不在蘅芜院里,出了藕香榭就找上了史湘云,笑着问她:“薛大妹妹不在,你晚上无依无靠的,要不今儿跟嫂子回去住?”   史湘云吓的连连摇头:“不去了、不去了,上回跟嫂子一起睡,你半夜抱的我喘不过气来,连腿都往人身上盘,我早上醒了活像是跟人打了一架似的,腰酸腿疼的好几天才缓过来。”   李纨脸上一红,啐道:“你不想去就算了,偏这么胡说八道的——这些话你跟我说说就好,可不敢往外传!”   说着,也不等史湘云回话,便领着素云慌不择路的去了。   史湘云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和一旁的翠缕对视了半晌,也不知道是那句话得罪了嫂子。   好在她也不是那较真儿的,想不通缘由也就没再多想,领着翠缕径自往蘅芜院赶。   走到半路上,恰就撞见探春从秋爽斋里出来,周身收拾的紧趁利落,手上还提着柄三尺龙泉剑。   湘云忍不住笑问:“敢问女侠欲往何处?”   “自是往不平处去!”   贾探春英姿飒爽的捧着剑行了个抱拳礼,旋即噗嗤笑道:“方才打牌时多吃了些点心,怕胖了,索性四下里游逛游逛。”   湘云先是点头,继而又纳闷道:“那怎么也不带个丫鬟?”   探春仓啷一声将宝剑拔出尺许:“有此物傍身,何须什么丫鬟——不和你多说了,我趁着天还没黑,赶紧活动活动。”   说着,探春重又将宝剑归鞘,径自朝着内子墙的方向行去。   史湘云不错眼的目视探春远去,忍不住向一旁的翠缕道:“三姐姐近来越发巾帼不让须眉,倒叫我有些自惭形秽了。”   翠缕却认真道:“三姑娘最近果然是胖了些,怪道要去游逛呢。”   “她胖了?”   史湘云闻言一愣,回忆了半天也不觉着探春哪里胖了,不由狐疑道:“她到底哪里胖了,你怕不是看错了吧?”   “怎么会,是姑娘自己没留意。”   翠缕说着,附耳说了两处地方。   史湘云脸上登时红了,揉着耳朵笑骂道:“呸!得亏你是个姑娘家,若托生成男人,只怕也是个登徒子!”   主仆两个说说笑笑,一路回了蘅芜院里。   再说那‘胖了两处’的探春,沿着内子墙一路寻索,每到各处角门就倍加留心,遇到守门巡视的妇人还要旁敲侧击几句。   显然游逛消食是假,查探焦顺究竟是何处进来的,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不过正经守门巡视的,都是些普通的婆子仆妇,她又不知道这事儿出在根上,问来问去也没个要领。   眼见已经巡视到了与宁府相连的地段,她正琢磨着要不要打道回府,迎面忽就与人撞了满怀。   两人哎呦一声,各自往后踉跄了几步,这才看清对面是谁。   “三姑娘?”   “银蝶?”   探春纳闷道:“这时候你不守着你们奶奶,跑我们这园子里做什么?”   “别提了。”   银蝶故作无奈的叹道:“我一时不慎恼了奶奶,被她赶了出来,如今只好先去投奔珠大奶奶,等明儿她消了气再回去。”   探春便掩嘴直笑:“珍大嫂生了儿子之后,果然是气粗了——要不你先去我哪儿对付一宿?”   “不了、不了!”   银蝶连忙摆手婉拒:“明儿还要请珠大奶奶帮我说合呢,就一事不烦二主了。”   探春一想也是,李纨最近和尤氏走得最近,由她出面帮着转圜,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于是也就没有再多事。   却说银蝶与她分别之后,匆匆寻到了稻香村里。   见了李纨仍是先前那一番话,但李纨如何不知道她与尤氏的关系?   当下屏退了左右,笑问:“现在可以说了吧?你特意跑来我这里过夜,究竟是为的什么?”   银蝶因和她一起扛过枪的交情,倒也并不扭捏,嬉笑道:“今儿焦大爷去了我们那儿,因时间紧,我们奶奶有些话没说全,便约好了让我晚上再跟大爷说清楚——我们那边儿近来不方便,自然只好求奶奶另行个方便了。”   李纨闻言佯怒:“好啊,原来是跑我这里捡便宜来了!”   说着,扯住银蝶道:“要真就是几句话,你也不用跟他当面说,跟我说清楚就是了。”   闹了一阵子,李纨才喊来素云,拉着两人互论了姐妹,又命素云晚上给银蝶望风放哨,免得不慎被谁给撞破了。   入夜后。   这边儿素云引银蝶去了老地方,那边儿杨氏照例开门揖盗。   一个旷日许久,一个深谙此道,直酣战到三更方歇。   等焦顺施施然回到家中,因是玉钏当值守夜,便又奋起余勇上了林红玉的床。 ###第三百四十章 寿宴【上】   第二日天不亮。   来旺睡梦中被烛光晃了眼,边翻身坐起身来,边嘟囔着询问现下几点了,一扭头却发现徐氏正对着镜子捯饬。   他不由抱怨道:“是人家薛家太太过生日,又不是你过生日,这点灯废蜡的瞎折腾,也不知到底图个什么。”   “怎么就瞎折腾了?”   徐氏回头横了丈夫一眼,没好气道:“我这还不是为了家里的颜面?倒是你,顺哥儿因怕你累着,专托那什么、什么……”   “赵彦赵大人。”   “对就是这个赵大人!他不是已经介绍自己的同年,顶了那张家父子的缺吗?偏你仍是每日里风雨无阻的,竟比顺哥儿这正经做官儿的还忙!”   “你懂什么?”   来旺一面从床上起身,一面反驳道:“那李师爷刚来没多久,对衙门里的公务还不够熟稔,况且人品如何也还尚未可知——这司务厅又是工部里一等一要紧的所在,我若不盯牢些,万一捅出篓子来,还不是咱家顺哥儿吃挂落?”   “再说了,我若不做个表率,新来的肯定也有样学样,那每年小四百两的聘银岂不全打了水漂?”   “哼~”   听他说了这大半车话,徐氏却只把嘴一撇,嘟囔了声:“口是心非。”   旋即又吩咐身旁的五儿道:“我这里用不着你,先去伺候老爷更衣洗漱吧。”   说完,重又对着镜子忙活起来。   来旺在五儿的服侍下,很快披挂整齐,临出门忽又想起个事儿来,忙问:“对了,史大姑娘今儿多半也要去薛家的,你备下见面礼没有?”   徐氏头也没回的答道:“早准备了,要等着你来提醒,那黄花菜都凉了!”   说着,又忍不住叹气道:“可惜这儿媳妇还没过门,不然领了她去比什么都体面。”   来旺早猜到她是虚荣心作祟,想在儿时旧主面前显摆一番,故此听了这话都懒得搭茬,取了漱口用的牙刷牙粉,径自到了外面廊下。   眼见着东厢房里依旧黑灯瞎火,他忍不住暗叹一声:果然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焦顺自是不急的。   因昨晚上过度操劳,他足睡到日上三竿,才在香菱、红玉的服侍下起身。   洗漱之后转到东厢,原想着现编两句愿打愿挨的瞎话,把昨儿晚上的事儿圆过去。   不想进门就见母亲正拉着邢岫烟嘘寒问暖。   “昨儿又去哪儿胡混了?”   徐氏见儿子从外面进来,便没好气道:“岫烟眼见就快生了,你可千万别把什么不干不净的带回来!”   “您放心。”   焦顺嘿笑道:“我就是怕这个,每回半夜回来都宿在西厢,非等第二天见了太阳才过来呢。”   说着,往前凑了两步,一面上下打量着徐氏,一面啧啧有声道:“您这一身可比寿星还像寿星,我进门差点先给您磕一个拜寿。”   “少给我油嘴滑舌的!”   徐氏心下受用,脸上却是一沉,呵斥道:“赶紧换了衣服再填补些,咱们好去薛家贺寿。”   焦顺坐到邢岫烟身边,环住她鼓起的肚子道:“我可不急着去,毕竟是寡居妇人过寿,能有几个正经的男宾过去?我去的早了反倒尴尬。”   徐氏一想也确实是这么个理儿,便干脆起身道:“早知道就不等你了——那我先走一步,也免得薛家挑咱们的理。”   因见邢岫烟也要跟着起身相送,忙又道:“你坐着别动,有这猴崽子就够了。”   焦顺独自将她送出门外,刚要转身屋里,忽又想起了什么,忙三步并做两步的赶了上去,又用眼神斥退了晴雯、五儿。   “还有什么事儿?”   徐氏见状不解的问。   “也没什么。”   焦顺搓着手嘿笑道:“就是等见了林姑娘,母亲不妨多与她亲近亲近——咱们这不是惦记着要兼祧嘛,提前占个坑有备无患,总好过到时候再踅摸。”   徐氏张大了嘴愣怔半晌,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最后狠狠剜了儿子一眼,转身扬长而去。   两个丫鬟虽不明所以,却也忙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   徐氏赶到薛家的时候,还没几个宾客到场,只有王熙凤一早赶来帮衬——结果这旧日主仆一照面,彼此倒都有些不自在。   好在薛宝钗及时打圆场,拉了王熙凤各处巡视,独留母亲款待徐氏,这才避免了一场尴尬。   虽也是旧日主仆,但徐氏和薛姨妈在一处可要和谐多了。   谈古论今说一说儿女,只要避开悔婚的事儿不提,彼此就亲密无间的很。   正闲扯着,外面渐渐就热闹起来,两人起身向外张望,却原来是王夫人、李纨领衔的大观园众人都到了。   薛姨妈忙抖擞精神迎了出去,结果刚一出门,就见薛蟠正站在门前冲着姑娘们痴痴发笑。   那垂涎欲滴的憨态,连薛姨妈都被吓了一跳,莫说是一众莺莺燕燕了。   一时连欢声笑语都收敛了,避的避、躲的躲,引路的的宝钗见状气的两颊通红,扬声呵斥道:“哥哥又发什么梦呢?还不快来见过姨妈和大嫂!”   薛蟠这才如梦初醒,讪讪的上前行了一礼,没话找话的问:“怎么不见宝兄弟?”   王夫人虽也不喜他方才的无状,可到底是偏着娘家亲戚,便顺着他的话叹道:“原本要来的,不想刚出门就接了宫里传召。”   表面上唉声叹气,实则那炫耀的意味,任谁也能瞧的出来。   薛蟠听的心里颇不是滋味,一时忘了对答。   薛姨妈忙接茬道:“能得皇上看重,是宝玉的福分——他往后出息了,比给我过一百回生日都强!”   这一说一笑的,才勉强遮过了薛蟠方才的无礼。   因怕他再闹出什么来,薛宝钗趁机将薛蟠拉到一旁,吩咐道:“宝兄弟既然没来,哥哥就别跟进去了,在外面等着迎客便好。”   “这怎么成?”   薛蟠牛眼一瞪,激动道:“我若不在一旁,怎知道你们是不是在哄我?”   “有你在一旁,我们还怎么开口?!”薛宝钗恼道:“难道非要搅了妈妈的好日子,你才肯满意不成?!”   见妹妹恼了,薛蟠这才不情不愿的应下。   处置完这个隐患,薛宝钗这才进到了大厅里,结果正赶上李纨把礼单递给薛姨妈。   宝钗忙紧走几步到了母亲身边,只等母亲略一过目,便自然而然的接过了那礼单。   她转过身正要放在堆放礼物的长桌上,忽然扫见其中一行小字,心下登时一动。   遂又趁着众人说话的当口,悄悄在那礼盒当中翻找了起来。   不多时找出了需用之物,将其暗暗拢在袖子里,又没事人似的回到了薛姨妈身旁。   等众人说说笑笑闹了一阵子,外面就有管事的婆子送了戏本来,请寿星点戏。   薛宝钗就笑:“妈妈上回点戏就差点闹了笑话,还是请姨妈点两出应景的吧。”   说着,把戏本塞给了王夫人,又对母亲使个眼色。   薛姨妈连忙起身:“姐姐替我点两出好的,我和宝钗正好去瞧瞧宴席准备的怎么样了。”   母女两个就此转到了偏厅里。   只听宝钗道:“妈妈放心,这现成的由头已经有了。”   说着,从袖筒里摸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来。   薛姨妈纳闷道:“这是?”   “林妹妹送的寿礼。”   宝钗说着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了象牙梳子:“这雕工极精湛,绝不是寻常手艺,也不知她是从何处踅摸来的——过会儿咱们只说怕是她家中旧有之物,不敢贸然收受,所以找她过来悄悄退还。”   一面交代着薛姨妈该如何对答,一面又命莺儿单独去请林黛玉过来。   不多时林黛玉果然被请了来,但身边却还有个紫娟陪着——看那架势,显然是紫鹃不放心林妹妹独闯龙潭。   莺儿噘着嘴欲要解释,宝钗忙使眼色斥退了她。   旋即捧出了那象牙梳子,正色道:“妹妹常年足不出户的,吃穿用度都在府里,却哪来的这等东西?”   林黛玉闻言罥烟眉一挑,冷道:“怎么,宝姐姐这是要审我?”   说着,又看了眼薛姨妈:“还是说姨妈要审我?”   她横眉冷目的,声旁紫鹃也鼓着腮帮子攥紧了小拳头,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吵嚷起来的架势。   薛姨妈怕的就是这个,急忙解释道:“你误会了,是你宝姐姐瞧这东西稀罕,怕是你家中旧有之物,若真是你母亲留下的,心意我领了,东西我是断不能收的!”   林黛玉这才知道是闹了乌龙,却又不想在‘仇人’面前服软,一时骑虎难下好不尴尬。   “瞧这可怜劲儿的。”   薛姨妈见状,忙上前揽住了林黛玉,又回头训斥宝钗:“好端端的你偏要吓她作甚。”   说着,一面在林黛玉背上轻柔抚弄,一面叹道:“你姐姐虽没了父亲,到底有我,有亲哥哥——我每每和你姐姐说,心里很是心疼你,只是外头不好带出来的,毕竟这府里人多口杂,说好话的人少,说歹话的人多,到时候不说你无依无靠,为人做派又招人疼,只说我们看老太太疼爱你,才跟着逢迎装样子。”   林黛玉初时被薛姨妈抱住,只觉得身子发僵极不适应,但依靠在那香软温润的怀里,听着那些体贴爱恋的言语,身子渐渐便松散了,眼眶里也泛起了红润。   这时却听薛宝钗笑道:“妈妈要疼她倒也简单,让她认了妈妈做娘就是了。”   林黛玉听到这话时,一时还真有几分意动,不想紧接着又听宝钗道:“正巧我哥哥也还没定下,妈妈明儿和老太太求了她作媳妇,岂不比外头寻的好?”   一句话林黛玉登时变了颜色,下示意从薛姨妈怀里挣脱开,当场就要抖落出几句尖酸刻薄的。   薛姨妈见状就知道这事儿必然不成,心下暗叹一声,忙打圆场道:“胡说什么!连外边找的我都怕被你哥哥糟践了,何况是林丫头这样一个可人疼的?!”   紧接着又赔笑道:“林丫头,你别跟你姐姐一般见识,她在外面装着老成,偏在我面前就招三不招四的,我这里替她给你赔个不是。”   做长辈的这般表态,林黛玉自然不好再发作,可想到方才薛蟠的为人,心下又厌烦的直欲作呕,断不肯再与薛姨妈亲近。   于是冷着脸道:“那梳子是邢姐姐先前送我的,我自己舍不得用,才拿来借花献佛的——若没别的事儿,我就先回去了。”   说完不等薛家母女再开口,转身一阵风似的回了客厅。   目送她进了大厅,而不是直接扬长而去,薛家母女两个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唉~”   薛姨妈轻叹一声:“这也算是断了你哥哥的念想——其实我倒真心怜惜这林丫头,你不过少了父亲,就要处处比别人多留心,何况她孤苦伶仃一个人寄居在此?”   “妈妈若怜惜她,往后多疼疼她就是了。”薛宝钗随口一说,紧接着又岔开话题道:“眼下要紧的,是托姨妈她老人家出面找补,不然按倒葫芦瓢又起,岂不是白忙一场?”   薛姨妈闻言,也忙收敛了感怀,领着女儿匆匆寻到了厅里。   她大面上说了几句‘慢待’的客套话,就让宝钗和王熙凤领着众人先去偏厅入席,独留了王夫人在大厅里说话。   等人都走干净了,不等薛姨妈开口,王夫人先就好奇道:“你们方才找林丫头过去做什么?”   薛姨妈便唉声叹气的,把薛蟠的单相思和方才事情一股脑说了。   又道:“我原就觉得这事儿不妥当,所以压根就没跟姐姐提过,偏那孽障昨儿又闹起来,这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帮他打探林丫头的心意。”   王夫人听完,也是连连摇头:“不是我偏着林丫头,这桩婚事确实不妥——再说林丫头这单薄的身子,只怕日后无益于子嗣。”   “如今左右是不成了。”   薛姨妈苦笑道:“为免那孽障再闹,我想托姐姐帮文龙相一门亲事,也不拘什么门第,相貌身段却要出众,总之能哄的他不再肖想黛玉就好。”   “这……”   王夫人却犯起了难:“若在从前,这事儿倒也容易,可如今我……要不这样,改日咱们去王家走一遭,托嫂子出面张罗这事儿,她近来交游广阔的,手底下说不定就有现成的。”   对薛姨妈而言,不拘是姐姐还是嫂子出面,但凡有个能安抚儿子的说法就好。   于是忙和姐姐敲定了去王家的时间——王子腾不在家,这大嫂子着实有些势利眼,若单只是薛姨妈登门,就怕她未必肯放在心上。   两人刚定好了日子,就听王熙凤在外面笑道:“那边儿戏都要开演了,寿星佬怎么还在这里躲清静?”   说着,她笑盈盈的走进来,又道:“这不,大家都央我来请寿星呢。”   薛姨妈刚要搭腔,外面忽又禀报说是焦大爷到了。 ###第三百四十一章 寿宴【中】   却说众人往花厅里走的时候,徐氏趁机单独把史湘云叫到了一旁说话。   任是史湘云向来豁达不拘俗礼,面对准婆婆也是羞答答的,问一句才说一句。   徐氏见她羞臊,也就没多说什么,直接把准备好的礼物塞了过去,便拉着她进了客厅里。   这花厅里单腾出一面墙来,当做是唱戏的戏台,另外三面各摆着两大一小三张桌子。   最北边儿用屏风隔开的小桌子,明显是给男宾【焦顺】和薛蟠准备的。   南边最大的那桌,则坐满了未出阁的年轻姑娘们。   湘云自然而然融入了这一桌,接受姐妹们的调侃打趣。   而徐氏准备做到正中那桌时,却发现王熙凤不知去了哪里,只留李纨一人守着这主桌。   见徐氏回来,李纨下意识的起身相迎,又是拉椅子、又是亲自涮茶杯的,忙活的跟伺候婆婆一样。   “不敢、不敢!”   徐氏连忙道:“有丫鬟们伺候着呢,那用得着劳动大奶奶?”   李纨烫洗好杯子,又重新斟满了茶,恭敬递到徐氏面前,嘴里笑道:“不妨事的,您老只管坐着就好——这一屋子都是姑娘家,金贵着呢,可不就只有我来招待您了?”   听她拿自己等人说事儿,史湘云下意识想要与李纨斗嘴,忽然想起对面是自己未来婆婆,忙又偃旗息鼓装出了一副淑女样。   徐氏推让不过,正要半推半就的入席,却突然听到不远处林黛玉连声咳嗽,她略一沉吟,便向李纨告了声罪,快步到了黛玉身边。   “林姑娘没事儿吧?”   徐氏微弯了身子,满脸关切的问:“前儿我听岫烟说你这阵子身子好多了,这怎么平白无故又咳上了?怕不是方才着了风?”   林黛玉这自是因为宝钗的戏言撩动了肺火。   正用帕子掩着嘴暗自伤怀,冷不丁又得了长辈关怀,林妹妹一时倒有些不知所措,水汪汪的眼睛与徐氏对视了片刻,这才急忙起身道:“倒劳婶婶挂念了,我这病时好时坏,不妨事的。”   “总要往下压一压才好。”   徐氏怜惜道:“你等着,我这就让人煮一锅银耳燕窝粥送来。”   “不、不用麻烦了!”   林黛玉忙去拉她,一用力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有什么麻烦的?”   徐氏忙帮她轻轻拍背,嘴里半是劝解半是怜惜:“你们小孩子家家就是脸皮薄,有苦也说不出来,却不知自个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再说了,这院里管事的妇人当初是我手把手带大的,找她讨几碗粥有什么难的?”   说着,就将林黛玉按坐了回去:“你要是承婶子的情,往后就多去看看你邢姐姐,陪她说说话解解闷。”   林黛玉这才坐稳了,又认真点头道:“婶子便是不说,我也会常去的。”   目送她出了花厅,林妹妹就觉胸腔里暖洋洋的,偏又透了些酸涩,一忽儿满脑子都是邢岫烟和徐氏的关怀备至,一忽儿又是自小的孤苦伶仃,不知不觉眼中就又朦胧起来。   却说徐氏匆匆到了外面,先就无奈的叹了口气,这才寻了管事的妇人,让她烧了一锅银耳燕窝粥,给姑娘们端去。   末了,又摸出颗金豆子补账。   那管事妇人死活不肯收,两人正拉拉扯扯,就见薛蟠大马猴似的头前带路,引着焦顺径往正厅去了。   因见薛蟠打扮的花哨,涂脂抹粉披红挂绿的,活似是要登台唱戏一样,焦顺不由打趣道:“薛兄弟今儿是要彩衣娱亲不成?”   彩衣娱亲说的是春秋时,有个老孝子七十岁了,还穿着彩色衣服扮成幼儿引父母发笑。   用在这里自然是调侃薛蟠。   可薛大脑袋却明显不知这个典故,颇为自得的抖着袖子道:“怎么样,小弟今儿不比宝玉差吧?可惜他没来,不然我倒要与他当面比上一比!”   焦顺闻言忍不住直翻白眼。   亏他还是大富之家出来的,这审美观也忒奇葩了吧?   原本不涂脂抹粉,也还算是个堂堂男子,如今硬要照着宝玉的捯饬,反倒弄的男不男女不女,全然没个人样了。   就这两句话的功夫,两人已经到了正厅门前,薛蟠紧赶几步,扬声道:“母亲、姨妈,焦大哥到了!”   说着,便往两下里张望,见姑娘们——尤其是黛玉不在厅里,失望之色便溢于言表。   薛姨妈和王夫人见状都是暗暗摇头,也懒得理会这烂泥扶不上墙的,不约而同的堆起笑容望向了后面的焦顺。   焦顺走到薛蟠斜后方,隔着丈许远深躬一礼:“小侄给婶婶道喜了,祝婶婶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薛姨妈忙迎了两步,虚扶道:“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   等焦顺起身,又问:“我听说你今春京察得了个一等,可是真的?”   “因我任职时日尚浅,本该是二等的。”焦顺笑道:“不想吏部报到御前,陛下抬爱,又给小侄升了一等。”   王熙凤便在一旁插嘴道:“这皇上钦点的一等,只怕比原本就是一等的还好呢!”   薛姨妈微微点头,仰头打量着高大魁梧的焦顺,心下禁不住生出些悔意来。   女儿说这焦顺急功近利,可自己耳染目濡的,却全都是他在官场如鱼得水前途无量的消息。   亏宝玉也是能常常面圣的主儿,否则这悔意就不是一星半点了。   这当口,焦顺也悄悄打量了一番身前的三个妇人。   最招眼的自然是王熙凤。   这凤辣子照例是一身的彩绣辉煌,头上用金线高挽着随云髻,一支凤求凰的步摇斜插在青丝里,钗头又坠下一长两短三串碧玉珠子,晃荡荡缀在眉梢上,与下面鲜红渐淡的眼线交映生辉,愈发衬的那三角丹凤眼灵动非常。   那悬胆似的鼻子下面,一张樱桃小嘴儿微微上翘,乍看温润亲切,细瞧却又透着狡黠。   若说她平日在倒座小厅里,似是一尊俏里含煞的菩萨;如今瞧着,便多了几分青春妇人的娇俏鲜活。   居中的薛姨妈则是另一种风格,那与薛宝钗一脉相承的五官,粉团也似的细润肌肤,哪哪儿瞧着都是慈爱和气。   不过那为了过寿才换上的红裙,却被紧绷绷的撑起了凶险的弧度,示威般展示着一团和气下暗藏的狰狞。   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泼了油辣子的水豆腐,外酥里嫩火候正好,又裹了一身鲜豆腐给不了的滋味儿。   至于王夫人么……   年轻时未必逊色熙凤多少,可如今毕竟已经过了最好的时候,偏又打扮的古板保守,乍看上去就像是被块盘润了玉石,再无一丝勾人的棱角。   但如今焦顺每次看到她,脑子里回想的都是当日中邪时的情景——错非是亲眼得见,谁敢相信当时的妖冶放荡,与如今的宝相庄严竟是同出一人?!   不过闹出那样的风波之后,当时的装扮必然成了绝版限定,往后也只能在玉钏身上凭吊一二。   总而言之,这三女人并肩站在一处,活脱就是一副古装贵妇人的进化史!   当然了,若是能在薛姨妈和王熙凤中间,再插入李纨和邢夫人,那这图画就更细致周全了。   “多的话先不说了。”   正想些有的没的,就听王夫人发话道:“如今宾客差不多到齐,咱们还是去花厅里入席吧,免得让丫头们等急了。”   旁人还没说话,薛蟠便先抢着符合:“是极是极,咱们还是快去花厅入席吧!”   说着,调头就往外走。   薛姨妈眉头一皱,刚要喊住她,旁边的王夫人就先开口道:“蟠哥儿先别走,我跟你母亲有话要和你说——凤丫头,你先带畅卿去花厅吧。”   王熙凤答应一声,笑道:“顺哥儿跟我来吧,往后都是一家人了,也没必要太避讳。”   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正厅,焦顺正琢磨薛蟠今儿到底吃错了什么药,平白打扮成那样,又一副无处宣泄的架势。   这时冷不防王熙凤忽然挺步转身,焦顺一个没留神险些与她撞个满怀,忙来了个急刹,顺势居高临下的扫了眼,这才抽身后撤。   王熙凤也有些意外,狠狠剜了焦顺一眼,才开口问道:“顺哥儿,你实话跟我说,那海上的买卖凶险到底大不大?”   凶自然是大的,只是没有薛姨妈大。   焦顺心下动着歪脑筋,面上却一本正经的解释道:“凶险自然是有的,但也没外面说的那么吓人——若真是九死一生,西洋人又怎会成群结队的跑来咱们大夏做买卖?”   “那依你的意思……这买卖能做?”   王熙凤直勾勾的盯着焦顺,半点不敢错过他的表情。   “我可不敢打包票。”   焦顺嘿笑道:“这世上哪有包赚不赔的买卖?嫂子若担心折了本儿,照旧在外面放印子钱就是了,何苦要趟这浑水。”   “哼~”   王熙凤恼道:“还说呢,就因为你许给了那倪二两间铺子,闹的我手底下也没个好用的人了——再说外面行市也不好,连忠顺王都亲自下场了,我忙里忙外也才挣几个辛苦钱。”   说到这里,她用眼角余光扫了眼周遭,见近处没什么人,便摆出一副暧昧不清的态度,半真半假的笑道:“你要是能保证我稳赚不赔,我这里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说着,低头掩嘴一笑,又抬眼千娇百媚的打量焦顺。   焦顺一时骨头都酥了几根,暗道这凤辣子当真是可咸可甜,怪道当初贾瑞为她枉送了性命。   不过焦顺虽贪花好色,却绝不肯做赔本的买卖,当下把头摇的拨浪鼓仿佛:“嫂子这些话我可不敢信了——上回从假山上下来,嫂子也说要给好处,结果转头就联络蓉哥儿要坑害我。”   “呸~”   说起这事儿来,王熙凤就气不打一处来,再顾不得摆什么勾人的嘴脸,攥着帕子叉腰啐道:“明明是你个猴崽子想瞎了心,如今还敢跟我倒打一耙!”   说到这份上,她倒也懒得再卖关子了,正色道:“说正经的,这事儿你若办妥了,我就把平儿许给你,如何?”   焦顺先是莫名其妙,平儿本来已经成了自己的人,何须这凤辣子再许诺?   不过转念一想,顿时瞪大了眼睛:“嫂子莫不是哄我?平儿姑娘可是琏二哥的人,就算是你,怕也做不了她的主吧?”   “这你甭管!”   王熙凤断然道:“我自然有我的法子,你若不信,咱们可以立字为据,只要你保证在一年内,平平安安把我投的银子翻上两……翻上三翻,我就把平儿给你!”   若是邢夫人那样的凭据,焦顺说不准还真就答应了。   但看王熙凤的态度,就知道这事儿绝无可能。   少了这‘活宝贝’的添头,单单冒着赔上一大笔银子的风险,换取平儿名义上属于自己……   虽说平儿是极好的,更是这方世界里头一个真心对待自己的人,可这一注若是赌输了,只怕就要搭进去大半的家私了!   “你既然不答应。”   王熙凤见焦顺迟迟不答,立刻冷笑道:“那我就把这事儿告诉平儿去,哼~没得手时,你们男人都是满口的千金不换,等把那清白身子玷污了,便一钱不值!”   说着,转头作势欲走。   “嫂子别急啊!”   焦顺急忙拦住了她,心下暗骂这妇人果然狠辣,怪道要拿平儿做由头,原来是在这里等着自己呢!   真要是这样,平儿对自己失望死心,反倒还是其次了,怕的是王熙凤把这事儿传扬出去,再坏了自己旁的谋划。   思前想后,琢磨着借助官方途径的话,总还是赢面更大,焦顺便咬牙道:“不就是几万两银子的事儿吗?为了平儿姐姐,我便同嫂子赌上一回又何妨?!”   “当真?!”   这下子反倒是王熙凤有些不敢置信了,她其实也没觉得平儿能有这么大的价值,原本还想着再搭些‘甜头’给焦顺呢——否则先前也不会刻意引诱他。   谁成想焦顺竟真就为了平儿答应了!   这一时间,她心里倒有些酸酸的,心想着若是换成贾琏那没良心的,只怕未必肯为自己冒险。   “自然是真的!”   焦顺说的斩钉截铁,随即又道:“不过三倍的利润太高了,我最多只能承诺两倍。”   “成交!”   王熙凤立刻道:“下午我就写个契,让平儿自己先收着!”   顿了顿,又冷笑着补充道:“不然我可信不过你!”   说着,再不理会焦顺,转头重又往花厅行去。   按理说,她达成了目的本该高兴才对,偏这时候心里空落落的,竟是好没意趣。   “二奶奶、二奶奶!”   刚走到花厅门外,忽听院门口有人高声呼喊,王熙凤和焦顺下意识的望去,就见鸳鸯正冲这边招手。   而她身旁一个熟悉的娇俏身影,却不是平儿还能是哪个? ###第三百四十二章 寿宴【中二】   却说王熙凤见是鸳鸯和平儿结伴而来,忙绕出游廊好奇道:“你们两个怎么又凑在一处了?”   “半路上撞见的呗。”   鸳鸯笑着往身后一指:“老太太刚得了两筐荔枝,她老人家舍不得吃,自己略留了些,剩下的全让送这边来了。”   平儿也见缝插针的道:“王家差人来送寿礼,我领着往这边来,恰就和鸳鸯撞上了。”   王熙凤闻言,这才把目光放到了后面的中年妇人身上,打量了几眼,恍然道:“你是来福家的吧?倒是有日子没见了。”   那妇人忙满面堆笑道:“大小姐真是好记性,我和我男人原本一直在外面管庄子,有七八年没在京城,连府里都有好些年轻人不记得我们,不想大小姐竟一眼就认出来了,怪道都说您是七窍玲珑心!”   王熙凤掩嘴娇笑:“我就不认得你,也记得你这一张巧嘴——既是来送寿礼的,我先领你去见寿星吧。”   说着,又回头对鸳鸯和平儿交代道:“你们把荔枝给里面那些馋嘴丫头们送去,完事儿也别急着走,跟着喝几杯喜酒,吃上一碗寿面——过会儿我还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呢!”   最后那话,自然是单对平儿说的。   说完,她便径自领着那来福家的去了大厅。   平儿正觉莫名其妙,旁边鸳鸯就推了她一把,嬉笑道:“到底是什么好消息,偏二奶奶还神神秘秘的,该不会是要抬举你做姨娘了吧?”   “呸~”   平儿白了她一眼,没好气的啐道:“你要真觉得做姨娘是好事,当初怎么哭哭啼啼的找我们讨主意?”   “哪个哭了?”   “谁哭谁知道。”   “你、瞧我怎么收拾你!”   “哎呀,你再闹我可还手了!”   两人说笑打闹着,一时弄的钗斜襟乱。   “咳~!”   冷不丁就听廊下有人干咳一声,她们循声望去,这才发现焦顺还在廊下站着。   两人慌忙左右分开,鸳鸯红着脸背过身整理襟领,平儿则要大方许多,略理了理衣领,嬉笑道:“焦大爷要是嗓子不舒服,不妨找咱们鸳鸯姑娘讨两斤荔枝压一压。”   鸳鸯回头瞪了她一眼,旋即工工整整的冲焦顺行了一礼:“见过焦大爷。”   焦顺颔首回礼,半真半假的赞道:“姑娘果是个心胸广的,若换个爱钻牛角尖的,断容不得别人拿这话打趣。”   “当不得大爷谬赞,我不过是没心没肺罢了。”   鸳鸯腼腆的低垂粉颈,言语里透着罕见的软糯,焦顺因平日里与她接触的少,还不觉什么,一旁的平儿却是立刻察觉了蹊跷。   再回想当日,自己提起徐氏相看鸳鸯的旧事时,鸳鸯那异常的反应,登时明了了鸳鸯的心意。   不过平儿并没有当面揭破的意思,只是玩味的打量了鸳鸯一眼,旋即催促道:“咱们还是赶紧把荔枝送进去吧,这东西是冰镇着送来的,放太阳底下一晒可就不新鲜了。”   焦顺闻言侧身一让,示意女士优先,鸳鸯又冲他微微颔首,这才指挥着仆妇们把那两筐荔枝往屋里抬。   不想打头的妇人刚走到了门前,突然就从里面飞出个红红绿绿的古怪物件,啪~一声在门槛上摔了个稀碎。   众人见状无不愕然。   这时又见里面飞也似的扑出个少年人,将那摔碎了零件捧起来,回头哭喊道:“你干什么摔我的东西?!我好容易才弄来的,你、你……呜呜呜,你赔、你赔、你快赔给我!”   焦顺刚才瞧那飞出来的东西就有些眼熟,如今见了这少年,才恍然记起是自己送给赵姨娘的新奇玩具。   而这少年的身份不问自明,正是赵姨娘的儿子贾环。   “哭什么哭?!”   这时里面传来贾探春咬牙切齿的声音:“我就看不得你这样玩物丧志的样子,你想让我赔也可以,我明儿赔你一套四书集注好了!”   却原来焦顺前脚刚到,贾环也不请自来。   他也不敢去正厅见王夫人和薛姨妈,直接悄默声的溜进了花厅里。   因那小桌上暂时没人,他便涎皮赖脸的坐在了探春身旁,又拿出母亲给的玩具冲一旁的惜春显摆。   探春原本就不满他偷偷跑来,见他竟还拿着赵姨娘用身子换来的玩具炫耀,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了。   一时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劈手夺过那能变形的磁石玩具,狠狠掷了出去,这才引发了如今的对峙。   李纨初时也被吓了一跳,这时缓过劲儿来,忙上前拉住了探春,半是劝阻半是教训的道:“三妹妹,他一个小孩子家的何必苛责?况且这是什么地方,又是什么日子?就算要教育弟弟,也该等回了家再说!”   探春也知道自己方才有些失态,正要顺坡下驴的收场,那边儿贾环见有人劝架,却登时发起了人来疯,跳着脚道:“你说我是玩物丧志,却怎么不去说宝二哥?!他屋里养了那么些丫鬟还不够,又弄了好几个木偶女娃娃,每日里……”   “住口!”   探春见他提起这事儿,生怕被王夫人听了去,忙喝止道:“你再敢多说一句,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我就说、我就说!”   贾环不服不忿的梗着脖子嚷道:“那娃娃还是你给的!你偏心,还说不得了?!母亲也这么说呢,你有本事收拾她去!”   “你还不闭嘴?是非让太太亲自来管你不成!”   探春听他把家里的阴私,不要钱一般往外甩,直气的浑身乱颤胸脯起伏。   果然是‘胖了’。   史湘云亲眼确认了一下,也起身帮腔道:“环哥儿快别闹了,太太如今就在正厅里,这要是……”   “哼~”   湘云是好意相劝,却哪知道贾环对她也是心存芥蒂,此时见她出面,当即冷笑道:“云姐姐也是个偏心的,得了好东西连丫鬟们的份儿都有,偏一件都没我的……”   刚说到这里,贾环忽觉身子一轻,却是被人单手提了起来,又在半空中调了个头,然后他眼前就出现了焦顺那张凶巴巴的国字脸。   想到史湘云是他未来的妻子,贾环一缩脖子,吓的再不敢开口。   焦顺好整以暇的将他放下,正色道:“你云姐姐没送你东西,是因为那些都是姑娘们玩儿的——变形玩具和那些布偶让你选一个,你会选哪个?”   贾环脱口道:“自然是要变形玩具了!”   “这不结了。”   焦顺哈哈一笑,拉着他道:“走,咱们先坐下吃酒,等完事儿我再送你几件比这还好的!”   “当真?!”   贾环瞪大了眼睛喜形于色,什么偏心不偏心的,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   众人见状也都松了口气,对焦顺回护湘云的举动更是艳羡不已,于是以林黛玉为首,又开始逗弄起了湘云。   这些且先不论。   却说方才因被堵在门外,鸳鸯正探头探脑,想弄清楚里面发生了什么,冷不丁就被平儿扯到了一旁。   “怎么了?”   鸳鸯莫名其妙的问:“我还没看清里面到底怎么了呢,你拉我干嘛?”   “我问你。”   就见平儿一脸肃正:“你是不是对焦大爷……”   后面的话并没说全,但响鼓不用重锤,鸳鸯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先是脸上一红,紧接着却又黯淡下来,摇头苦笑道:“事到如今,再说这些有什么用?”   平儿恼恨的一跺脚,伸指头戳着鸳鸯的额头道:“你就是头倔驴!既有这心思,早说出来我帮你疏通疏通,让焦大爷出面讨你过去,你这会儿早跟邢姑娘互道姐妹了!”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鸳鸯仍是摇头:“我这辈子是不可能再嫁人了,你也只当不知道就罢,若传出去……我横竖也就一死!”   “别总说什么死不死的!”   平儿没好气道:“活人难道还能被尿憋死不成?”   顿了顿,又道:“你要真有这心思,我暗地里告诉他,让他……”   “千万不要!”   鸳鸯一把掩住了她的嘴,斩钉截铁的道:“我既在老太太面前用神佛赌咒发誓,这辈子就绝不会再嫁人!莫说焦大爷未必有这意思,就算真有这意思,我也断不能答应!”   “你、你啊你!”   平儿叹了口气,迟疑半晌,突然支吾道:“其实就算不嫁人,也未必就不能顺了你的心意……”   鸳鸯听的莫名其妙,正想让她说清楚些,一个抬筐的妇人便过来提醒,说是里面已经安定下来了,问要不要把荔枝送进去。   鸳鸯顾不上再问,急忙和平儿一起领着妇人们,将两筐荔枝抬进去分发。   这当口,又有个年轻美貌的妇人加入进来,却是贾蓉的妻子许氏,因尤氏正在坐月子,故此特派了她来顶替。   这位小蓉奶奶的脾性,和先前的秦可卿大不相同,倒与贾迎春有些类似,都是木讷寡言的样子,问一句都未必能答一句,跟谁都是怯怯的。   眼见小戏子们都已经准备好了,那边厢薛姨妈、王夫人、薛蟠三个,也才终于赶了过来。   只是和先前不同,这时薛蟠早洗干净了脂粉,素面朝天的露出一脸阴郁的表情。   见他嘴噘的都快能栓一头毛驴了,正逗弄贾环的焦顺不由奇道:“你这又是怎么了,莫不是挨了长辈训斥?”   “我……”   薛蟠大嘴一咧,话还没说出口,眼泪竟先淌了下来,他忙用袖子揩了,哭丧着脸道:“母亲不让我往外说。”   好嘛~   今儿跟我同桌的是都要哭一场不成?   焦顺心下腹诽,又有些遗憾宝玉没来,顺势提起酒壶给薛蟠斟了一杯,笑道:“不能说就算了,咱们兄弟一醉解千愁。”   薛蟠与他碰了碰杯,仰头就干了底掉,然后把杯子一丢,拍着桌子让上酒碗。   这下倒闹的焦顺有些骑虎难下,既说了要一醉解千愁,也只能奉陪到底了。   两人就着菜听着戏,一口气喝了三壶半。   其中焦顺还去主桌和姑娘们席上敬了两杯酒,薛蟠这真正的男主人却任事不理,只管埋头灌酒。   等焦顺有四五分醉意的时候,这厮已经两眼朦胧口齿不清了。   因腹中发胀,焦顺便嘱咐贾环看顾薛蟠,自顾自离席去了茅厕方便。   而瞧见焦顺出了客厅,被李纨硬拉着陪坐在王熙凤身侧的平儿,立刻也跟了出去。   鸳鸯见状,心下打了个突兀,生怕平儿是要跟焦顺说自己的事儿,当下也忙告罪离席,悄悄的跟在了平儿身后。   到了外面,果然见平儿拦下焦顺,引着他往僻静的角落里去了。   鸳鸯蹑手蹑脚的跟了上去,隐身在墙角后面,刚竖起耳朵,就听平儿激动道:“那样荒唐的事情,你怎么还答应她了?!这要是……”   后面的话,陡然就降了好几度。   鸳鸯以为是她放低了嗓音,下意识往前探出身子,却冷不丁被人一把拖了出去!   “呀~”   鸳鸯惊呼一声,等站稳了脚跟,就见焦顺和平儿正并肩站在自己面前。   鸳鸯涨红了脸,讪讪往后退了半步,嗫嚅道:“我、我、我……”   没等她‘我’出个所以然来,平儿先叹了口气,对焦顺道:“既被听了去,也没什么好瞒着的——左右我是信得过她的。”   焦顺和鸳鸯都是一愣。   方才明明说的不清不楚,怎么就没什么好瞒着的了?   这时又听平儿道:“我找他,不是为了你倾心于他的事儿,而是……”   “平儿!”   鸳鸯羞的一跺脚,掩面就走,却被平儿手疾眼快的拦了下来,继续道:“而是因为二奶奶和他对赌,只要他能保证一年内借助海上生意,让二奶奶转回两倍的银子,就……就光明正大的把我转给他。”   “什么?!”   鸳鸯震惊的瞪大了眼睛,一时倒忘了羞臊。   谁不知平儿是有实无名的准姨娘,琏二爷的屋里人?哪成想王熙凤竟打算要把她‘卖’给焦顺?!   这时又听平儿对焦顺道:“那海上生意风险极大,若真折了本,你怕不是要倾家荡产的赔给她?!这契可万万签不得!”   焦顺隐隐猜出了平儿的心思,当下刻意把鸳鸯抛在一旁不理,直接拉起平儿的柔荑,深情告白道:“姐姐难道还不知我的心意?莫说是几万两银子,就几万两金子比起姐姐来也不值什么!”   说着,顺势发力将平儿揽入怀里:“我自小在你身边,原只当你是我的亲姐姐一般,若你过的称心如意,我这辈子万不敢起别的心思,可偏偏……我便是拼尽一切,也要把你从这守活寡般的苦海里搭救出来!”   鸳鸯这是已经彻底傻了眼。   看到平儿轻车熟路的环住焦顺的熊腰,她那还不知道这二人早有奸情?   心下先是觉得两人大逆不道,平儿水性杨花。   可听焦顺说平儿是在守活寡,又不禁同情起了平儿——王熙凤善妒是出了名的,以前夫妇两人关系好的时候,平儿就几乎是个摆设,如今两人关系僵了,她就更容不得平儿亲近贾琏了。   而贾琏和小厮们胡混,被平儿当面撞破,继而心生厌恶的事儿,她以前也听平儿说起过。   相比之下,焦顺竟肯倾家荡产来换平儿,单凭这份真情,两人会搅在一起似乎也并不奇怪。   可……   可这到底是……   正满心的纠结,冷不防背上忽然就被人推了一把,鸳鸯踉跄两步一头就撞进了焦顺怀里。   却原来在她精神恍惚的当口,平儿已经和焦顺分开,悄悄绕到了她身后。   只听平儿捂嘴笑道:“我的事儿说清楚了,现在轮到你和他说了——放心,我去外面守着,不会偷听你们说话的。”   鸳鸯听到这话,心下忽的想起了先前在花厅门口,平儿未曾说清楚的那句:其实就算不嫁人,也未必就不能顺了你的心意。   她一时心如鹿撞、骨酥筋麻,想要挣脱焦顺的怀抱,偏软绵绵的使不上力道。   心里更有个充满诱惑的声音,告诉她既然不能嫁人,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果…… ###第三百四十三章 寿宴【下】   荣国府的丫鬟多是百里挑一的出挑,各房的大丫鬟则是出挑里的出挑,袭人、晴雯、平儿皆是如此,鸳鸯自然也不会例外。   若非生的足够美貌,赦大老爷也不会为了鸳鸯去捋老太太的虎须。   近瞧只见她生的蜂腰削背,细高挑的身段、乌黑浓密的头发,一张宜喜宜嗔的鸭蛋脸,因年岁与焦顺相当,自幼又锦衣玉食的,如今正是瓜熟蒂落的时候,早裹了满襟的尖翘丰弹。   焦顺细嗅着怀里的幽香,一时间食指大动,试探着把手往鸳鸯腰上搭。   鸳鸯先是浑身一抖,紧接着挣扎的力道就大了。   感受到她并非半推半就,而是真要从自己怀里挣脱。焦顺情知还欠了些许火候,生怕物极必反,干脆玩起了欲擒故纵的勾当,在鸳鸯盈可一握的纤腰上微微发力,在她准备进行更激烈的抵抗之前,扶正了她的身形。   然后他又顺势往后退了半步,保持着既不疏远,也不过分亲近的距离,直视着鸳鸯问道:“敢问姑娘,平儿姐姐方才说的那话,究竟是真是假?”   若是两人相拥时,焦顺突然问出这话,说不得鸳鸯就要掩面而逃了。   可如今彼此拉开了一段距离,使得鸳鸯重新获得了安全感,又觉得焦顺对自己足够尊重,所以虽也是羞臊无比,倒还能勉强按捺住逃走的冲动。   她先是下意识避开了焦顺灼热的目光,但又觉得既听了焦顺与平儿的阴私,自己就不该再藏着掖着才是。   于是深吸了一口气,重又与焦顺四目相对,略薄的唇瓣轻轻开启,颤巍巍的吐出几个字来:“自然是真的。”   一句话吐出,就像是抽了筋骨似的,鸳鸯只觉得浑身酸软,就像是脱力了一样。   却见焦顺面露狂喜之色,趋前半步两手往前探去,鸳鸯以为他又要搂抱,吓的连退了两步。   正要说些二人有缘无分的话,却见焦顺抱拳躬身一礼,郑重道:“自那日见识了姑娘的贞洁烈性,我就对姑娘敬佩有加,却不想姑娘竟也对焦某另眼相看,这真是……姑娘放心!明儿我就去求老太太开恩,讨姑娘回家……”   “不可!”   鸳鸯慌急的打断了焦顺的话,然后又放缓了语气道:“大爷的心意我领受了,只是我既发下那样的毒誓,就断没有食言而肥的道理。”   说是这般说,可如今跟焦顺吐露了心意,又知道他也仰慕自己的贞烈,到底有些意气难平,忍不住幽幽一叹道:“也是我此生无福,且等后半辈子修行好了,来世再报答……唔!”   焦顺突然上前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不容置疑的道:“你我只论今生,管什么来世?!姑娘若要守誓也简单,等老太太仙去了,我在家里为你修个家庙,咱们一同修行就是!”   说完,才又轻轻放开了她。   鸳鸯自然明白这一同修行指的是什么,当下红头胀脸的羞愤道:“还请大爷慎言,这样亵渎神佛的事情怎敢乱说?”   话音未落,就见焦顺两眼一眯,露出了疑惑不解的表情,紧接着狐疑的上下端详自己。   此事两人近在咫尺,鸳鸯被他瞧的心慌气短又莫名其妙,红着脸低垂了粉颈问:“大爷这、这是瞧什么呢?”   却听焦顺冷笑:“自是要确认姑娘是不是被谁给掉了包!”   鸳鸯闻言愕然抬头,诧异道:“大爷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会被人掉包?”   只听焦顺解释道:“我爱敬姑娘,是因为姑娘刚强贞烈、爱憎分明!面对大老爷的步步紧逼,换了别人怕是早就屈从了,唯独姑娘能豁出性命来反抗,还硬是让他碰了一鼻子灰!”   “可现如今呢?姑娘既不敢直面本心,打破誓言的桎梏,又因为那虚无缥缈的神佛,自甘为青灯囚徒!”   “我就不明白了,若是姑娘没被掉包,那到底是对付那些虚无缥缈的神佛,比以奴仆之身硬憾主人更难;还是说姑娘对我的情意,远不及对大老爷的憎恶?!”   这一番话说出来,鸳鸯登时哑口无言。   虽然这番话并非无懈可击,以鸳鸯的聪明才智,要想反驳也并不算难,但焦顺既然将爱憎拿来对比,若是她开口反驳的话,岂不正显出她对焦顺是虚情假意?   况且焦顺这番话,也着实激起了她心底的反抗情绪。   她若真是甘心认命的人,当初又怎会以性命前程为赌注,硬是让贾赦碰了一鼻子灰?   是了,连大老爷自己都不怕,难道害怕那些虚无缥缈的神佛不成?!   正情绪激荡难以自制的时候,焦顺突然就抓住她的手,捧在两人中间,斩钉截铁的道:“姑娘若敢打破誓言,我就陪姑娘一起分担那苦果;姑娘若敢反抗神佛,我便与姑娘一道亵渎清规戒律!”   说到这里,他脸上黯淡了些,又继续涩声道:“若是我误解了姑娘的心意,那咱们就从此丢开、全当陌路之人便罢!”   这等偶像剧里的台词,鸳鸯几时听过见过?   一时仿佛心肝都被焦顺紧紧攥住了,真情流露的望着焦顺,一字一句的道:“我又怎能连累大爷和我一道应誓?”   她只说不能连累焦顺一起应誓,态度也显然不是要从此丢开,那剩下的自然就只有一条路了。   焦顺心知火候差不多了,脸上堆出激动的神情,捧着鸳鸯两只小手一路向下牵引,同时四十五度偏转了头颈,缓缓凑向了鸳鸯。   鸳鸯红着脸往后缩了缩,幅度却极小,非但没有达成闪避的效果,反而像是给焦顺加油鼓劲一般,让他加快了动作,狠狠的噙了上去。   一番不可细说的痛吻。   等四唇重新分开,牵起丝丝缕缕的时候,两人都是嘘嘘带喘。   鸳鸯脸上仿似火烧一般,羞臊却反比先前少了,直勾勾的盯着焦顺轻声道:“我等着大爷的家庙。”   焦顺呡着嘴嘿笑道:“我却有些等不及了。”   说着,又要往上亲。   “呸~”   鸳鸯红着脸啐了一口,轻轻挣开他的手,往后退缩着道:“大爷再不回花厅,只怕就要有人找来了。”   焦顺也知道这青天白日的,断不可能在薛家的院子里收用了她,只得收敛了色心,依依不舍的道:“姑娘平日都在老太太跟前忙活,我若要见你时,却该怎么联络?”   鸳鸯想也不想就冲墙角一努嘴:“不是有平儿么?你让她传话……”   说到半截,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不等同是许诺要和焦顺私下里勾连?   于是又红着脸啐道:“呸~大爷联络我作甚?还是快修你的家庙去吧!”   说着,转身向外便走。   焦顺也不追赶,估摸着她和平儿回到厅里,这才施施然赶奔茅厕。   等净了手,回到厅里时,薛蟠早醉的人事不省,被仆妇们七手八脚抬走了,贾环也不知溜去了什么地方。   焦顺见状便也自称不胜酒力,向薛姨妈、王夫人告辞而去。   徐氏原也想跟着回去,却被薛姨妈生拉硬拽,只好继续留下来听戏。   却说焦顺辞别母亲转身欲走的时候,就觉得身后有数道目光袭来,悄悄循着望过去,不出意料的对上了迎春、探春、李纨、史湘云等人,含义各不相同的目光。   但有一道视线却让他颇为诧异,竟是那小蓉大奶奶许氏,充满探究的往这边儿打量,和焦顺对上目光之后,又立刻满面红晕的低垂了头颈。   这模样……   可不像是对待陌生男子的态度。   难道是因为察觉到了自己和尤氏的奸情?   啧~   看来找机会要让贾蓉叮咛他这婆娘一番了。   虽然这事儿在宁国府里,也未必就是什么绝密,可也不能由着人随意传播出去。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焦顺独自出了薛家,迎着那毒日头走了一阵,不觉就有些微醺,于是干脆信步由缰,一脚低一较高的胡逛。   经过一处花坛时,就听有女子呜咽哭泣的动静。   焦顺下意识循着那动静找了过去,却见这哭鼻子的竟是个熟人——正是迎春屋里的绣橘。   先前邢氏暗地里把迎春许给了焦顺,当时司棋还在闹别扭,两下里往来都是这绣橘出面。   后来司棋跟着邢岫烟嫁到焦家,她也没短了和司棋往来,故此焦顺与她也熟惯了的,如今见是她躲在这里哭,便上前问道:“怎么了这是?难道你们姑娘还能给你气受不成?”   “呀~”   那绣橘冷不防被人欺到近前,吓的一跳三尺高,等发现来人是焦顺之后,这才松了口气,一面拍着胸脯一面拿帕子擦眼泪:“大爷什么时候来的,这冷不丁吓了奴婢一跳呢。”   说着,就忍不住向焦顺诉起苦来:“我们姑娘的脾性,您是最知道的,惯是个没主意又爱息事宁人的,因我们屋里少了司棋姐姐,太太最近指了身边的春柳顶替,这春柳最不是个东西,仗着是太太屋里出来的,又曾和老爷……”   顿了顿,她终究还没好意思点破,跳过这节继续道:“这些日子别说是我了,连姑娘都受了她不少欺辱,我忍不无可忍与她吵了一架,谁知姑娘竟先编排我的不是,怪我不该生事!”   说到这里,眼泪又不争气的淌了下来。   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春柳与先前死了的秋桐,都是贾赦调教出来的一路货色,为人最是刁钻刻薄——若司棋还在,倒能与她斗个难解难分,如今单只是绣橘一人,又遇到迎春这样不知好歹拉偏架的,自然是受尽了委屈。   焦顺看看左右无人,便一屁股坐到了绣橘原本的位置,大咧咧的问:“又何必跟她置气?你若是愿意,我找大太太讨了你,让你照旧跟在司棋身边如何?”   “这……”   绣橘闻言,偷偷看了眼焦顺的脸色,干净的瓜子脸上就腾起两团红云,捏着帕子期期艾艾的道:“我若也走了,姑娘身边愈发没人了。”   “你倒真是个忠心耿耿的好丫头。”   焦顺哈哈一笑,又问:“那等到二姑娘出嫁之前,我再去找太太讨你,可使得?”   “这……”   绣橘红着脸再次支吾起来,看表情却是千肯万肯。   焦顺伸手轻轻一拉,绣橘便软绵绵的瘫软在焦顺怀里,一面鹌鹑似的把脸往焦顺胸膛上藏,一面弱弱的推拒道:“别,小心让人瞧了去。”   焦顺原就被鸳鸯激起了火气,如今瞧见失之桑榆收之东隅的机会,自然不肯再错过。   何况瞧绣橘这态度,显然也并没有多少抗拒的意思。   于是挑起她尖俏的下巴,嘿笑道:“那咱们换个瞧不见的地方?”   被迫和焦顺对上眼,绣橘脸上一时滚烫如火,要真论起来,她其实并非水性杨花的放浪女子,只是先前因那无疾而终的婚约,曾一度认定自己要陪嫁到焦家去,睡里梦里都把自己当成是焦顺的人。   后来焦顺与迎春婚约虽然黄了,可见司棋在焦家的舒心如意,她依旧忍不住将自己代入其中,前后足足在心里与焦顺做了两年‘夫妻’。   故此面对焦顺的引诱许诺,自是半点抵抗的能力都没有。   拼尽全力,她也只是软糯的挤出一句:“等、等爷讨了我去,我再、再伺候爷。”   “你还怕我哄骗你不成?”   焦顺嘿笑着凑到她耳边道:“实话不瞒你说,你司棋姐姐也是先给了我,我后来才设法讨了她去的。”   绣橘闻言顿时瞪圆了眼睛,惊道:“当真?!”   “自然是真的。”   焦顺说着,指定了一处僻静的所在,又道:“我先过去候着,你随后也赶紧来,到时候我仔细跟你说一说。”   说着,又在绣橘脸上啄了一口,这才施施然起身扬长而去。   绣橘满脸纠结的目送他走远了,又在花坛前徘徊了许久,最后终究还是跟了过去。   等到了地方,就见焦顺不知从哪里寻了条毯子,铺在地上席地而坐。   绣橘满面通红,一步步的往前挪,嘴里期期艾艾的道:“我、我是来听大爷说、说司棋姐姐……”   不等把话说全,早被焦顺一把扯了过去。 ###第三百四十四章 宫里宫外   临近傍晚。   焦顺一瘸一拐的回到家中,边往东厢走边琢磨着那小木匣快装不下了,也该另寻个收藏战利品的所在才是。   不想一进门,他就先看到了阴沉着脸的来旺。   “爹?”   焦顺颇有些诧异,毕竟平常就算有事,也都是来旺喊他去堂屋里议论。   “哼~”   来旺见儿子终于回了家,立刻起身呵斥道:“这是又去什么地方胡混了?你母亲还当你早就回来了呢!”   “我这不是吃多了酒,在外面浑浑噩噩睡了一觉么。”   焦顺讪讪一笑,随即岔开话题道:“您老在东厢里等着儿子,莫不是衙门里出什么事儿?”   “衙门里没出事儿,出事儿的是朝廷、是早朝!”   嚯~   不想老爷子还操着紫禁城的心呢。   焦顺又问:“和咱们有关?”   “自然有关。”   就听来旺忧心忡忡的道:“你怕是还不知道吧?今天早上朝会的时候,礼部和督察院联名上奏,说那工戏污秽不堪又影射朝政,要求朝廷明令禁绝呢!”   “怪不得。”   焦顺闻言恍然大悟,难怪皇帝突然召见贾宝玉呢,原来是在早朝吃了瘪,急需一个宣泄的渠道。   而来旺听他说‘怪不得’,还以为他是联想到什么朝堂争斗,屏息凝神等着儿子继续往下说。   谁知焦顺却迟迟没下文。   然而自顾自在下首的椅子上落座,龇牙咧嘴的揉着膝盖——这夏天用的毯子实在是单薄,偏他又选了个不熟悉的新场地,结果切换战斗阵型的时候不慎硌到了膝盖,大大影响了发挥,也亏得对手初出茅庐战力不强,若换个沙场老将只怕就要露怯了。   他这里不以为意神游物外,做老子的却急了,凑上来瞪眼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难道就不想说点什么?!”   “这也没什么好说的。”   焦顺摊了摊手,无奈道:“早在正月里皇上下旨将这工戏推广到民间,我就预料到会是这个结局——这民间的草台班子为了哄人掏银子,最爱夹杂些荤素不忌的戏码,而那些写本子的穷酸书生又最喜欢映射官场阴私。”   “若由工部主导慢慢引领也还罢了,如今急于求成,自然难免泥沙俱下——这一旦露出些苗头,那些反对陛下抬高工匠地位的士人们,若不趁机在这上面大做文章,反倒奇怪了。”   来旺眉头紧皱,质疑道:“你既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为何没有早做提防,难道就不怕事情闹大了惹火烧身吗?!”   焦顺笑道:“您老就放心吧,我当初弄那样板戏的时候,基本要求就三个字:伟光正!但凡是咱们夏国的官员百姓,只要在戏里出场,形象都必须是伟大光荣正义的。”   “而且整部戏从台前到幕后,一应事务都是在衙门里有备案的,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若非要鸡蛋里面挑骨头,也有尚书侍郎顶在前面。”   “至于为何我当初明知道不妥,却没有早做提防……呵呵,且不说我一个区区六品小吏能做什么,就算真有法子,也不能、不该去做!”   来旺愈发不解:“这又是为何?”   焦顺两手一摊:“因为这是皇上的意思,而咱们起家的根底儿,就是逢迎上意!我当时如果上奏指出其中的不妥,就有可能触怒陛下;若引而不发,等到这时候跳出来力挽狂澜,又难免成为众矢之的。”   “儿子好容易才在工部站稳脚跟儿,何苦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而现如今,外面都觉得我是遭了池鱼之殃,工部的同僚们则难免同仇敌忾,对咱们而言说不定反是一桩好事呢。”   ……   与此同时。   隆源帝也正在宫中说及此事。   因在早朝上吃了瘪,他白日里就冲着贾宝玉发泄了一通,到晚上依旧是郁郁难平,干脆又跑到了贾元春面前控诉。   “经是好经,却被那些歪嘴和尚给念歪了!”   只见他来回踱着步子,咬牙切齿的道:“朕原想把这事儿交给焦畅卿去办,偏内阁大学士们都说不合规制,应由教坊司主理、顺天府协办!哼~这礼部上下阳奉阴违,如今竟还敢跳出来指摘朕不该推广工戏,也不知他们到底依仗了谁的势!”   “陛下慎言!”   贾元春听到这里,骇的伸手去捂隆源帝的嘴,不过那纤纤玉指举到半空,她就惊觉自己失态了,忙改成替皇帝拢了拢衣领,语重心长的劝道:“陛下欲提拔匠官汰换士人,实是动了文臣们的根本,彼等难免心生抵触,沆瀣一气阳奉阴违是有的,若说有人在背后……却怕是陛下多心了。”   这话听着似是为谁开脱,但其实却是在警醒皇帝,不要再说类似的言语。   盖因五位内阁大学士中的四位,以及今早突然发难的礼部尚书,都是太上皇在位时的旧臣,故此皇帝方才那话若是传出去,不免就有映射太上皇的嫌疑。   “哼~”   隆源帝冷哼一声,却也没再纠缠这个话题。   其实经这几年的观察,太上皇因眼疾严重到无法视物的地步,即便想要干预朝政也是有心无力了——但隆源帝在那些遗老遗少身上吃了亏,却总免不了要往这根上寻思。   这时恰巧掌宫太监戴权捧着个托盘进来,恭声提醒道:“万岁爷,该用药膳了。”   隆源帝微微颔首,转身坐到了罗汉床上,戴权正要上前服侍,元春笑着伸手道:“戴公公,这些事情还是交给我来吧。”   戴权立刻乖乖奉上药膳,又识趣的退出了门外。   元春把那药膳放在炕桌上,又轻轻揭开碗盖,一股腥气立刻扑鼻而来,她虽不知道里面具体是什么,但也大致猜得出是些以形补形的东西。   不动声色的将汤匙递给隆源帝,眼瞧着皇帝皱着眉头舀了一勺,咯吱咯吱的艰难咀嚼、费力吞咽,终究还是没忍住劝说道:“臣妾听说陛下近来用药颇多,还从宫外弄了什么偏方来,这是不是有些不妥?还请陛下保重龙体为上。”   当啷~   隆源帝把汤匙往药膳里一丢,没好气的道:“你当朕喜欢吃这些东西?还不是……算了,不说这些,你去让戴权把奏折取来,朕今儿就在你这里批阅了。”   元春不敢再劝,连忙恭声应了,去外面向戴权讨了一布袋奏本,恭恭敬敬送到了皇帝面前。   隆源帝却不伸手,一面继续忍着恶心吃那药膳,一面吩咐道:“先瞧瞧有没有焦畅卿的折子,若有,读给朕听。”   这原有些不合后宫的规矩,可看隆源帝脸上依旧阴郁,元春自然不敢拒绝,默默解开布袋,翻检出了焦顺两天前的奏折,就着一旁的烛光,逐字逐句的读了起来。   因是暑热时节,衣衫本就穿的单薄,况隆源帝久不临行,今日突然过来也没提前通知,这贤德妃身上并无多少装饰,素面朝天端庄秀丽的站在灯前,周身仿似裹了一圈的神圣的光晕。   偏那灯影正落在隆源帝膝前,随着烛火摇曳忽而像个葫芦、忽而似个S,瞧着半点也不贤德,反倒处处透着体态风流。   往昔隆源帝最爱她这与品性相反的身子,可如今却是恍若未见一般,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了焦顺的奏折上。   这份奏折说的是纠察队如何建立、运营、以及未来能起到什么效果。   在工厂内部的作用就不用多说了,奏折里还简单提了两句,关键时刻,地方官府可以调集纠察队,充任军队或是衙役的后补力量。   贾元春读到这里时,双眉不由微微上挑,秀丽端庄的五官顿时多了几分英气。   隆源帝听完之后,却是对焦顺大加赞赏,尤其对其中‘军工联合’一词感触颇深,喃喃道:“这军工联合的说法,倒也颇有些意思,既然超拔匠官的事儿在文臣当中受了抵触,或许能在这上面另辟蹊径。”   元春闻言,秀眉皱的更紧了,再三忍耐还是忍不住劝道:“陛下春秋正盛,徐徐图之总能如意,又何必急于一时?”   “朕怎能不急?!”   隆源帝横了她一眼,慷慨激昂的道:“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咳、咳咳!”   因情绪激动一时牵动了肺腑,不等念完隆源帝便咳嗽不止。   贾元春见状急忙倒了茶水给他,然而隆源帝却摆手推拒,自顾自端起桌上的药膳,咬牙灌了半碗进去。   半晌,他重重呼出一口腥浊之气,摇头道:“自来守成之君,大多不过是青史几行名姓,朕断不能与这些庸碌之辈为伍,便比不得太祖虎踞鲸吞雄才大略,亦要做个中兴改革的明君!”   说着,他又咬起牙来:“只恨朕虽欲抖擞振作,这些不识天数的腐儒却一味掣肘阻拦……咳、咳咳~!”   情绪激动之下,他又忍不住干咳起来。   贾元春忙放下手里的奏折,绕到他身旁一面轻轻拍打,一面柔声劝道:“陛下何必动怒,那工戏虽被他们引入歧途,但陛下在工部的革新已经显出了成效,这一点任谁都没法否认,尤其这借蒙学立匠学的事情,后世也必是要浓墨重彩记上一笔的。”   被元春这话搔中了痒处,隆源帝心中的嗔怒顿时消散了不少,下意识环住贾元春的腰肢,让她坐到了自己身侧,得意笑道:“这也是托爱妃的福,朕才从草莽超拔出了那焦畅卿,原只当是一步闲棋,如今看来却怕是天意如此,要让他助朕中兴大夏!”   说着,又拍着那奏折感叹:“若多几个焦畅卿这样的能吏,朕无忧亦。”   “陛下太过抬举他了。”   元春忙道:“市井间虽也有一二逸才,但终归还是科举里选出的干才居多,陛下万不能为了今日之事因噎废食。”   焦顺是荣国府出来,她在皇帝面前自然要避嫌,皇帝越是称赞,她越要谦逊。   故此隆源帝也早听腻了这些话,只是这回贾元春说完套话之后,却又犹疑着提醒道:“且焦主事所奏的这‘军工联合’一说,臣妾总觉得似有不妥之处,还望陛下三思而决。”   “这能有什么不妥?”   隆源帝不以为意的道:“便武将勋贵尚且被文臣们压制,何况是没有根脚的匠人们?朕倒盼着终有一日,他们能与文臣分庭抗礼呢,到那时看这些腐儒还怎么嚣张跋扈!”   贾元春见劝不动他,也就没再说什么。   起身想要把那药膳收拾了,不想隆源帝说到得意处,终于忍不住动了邪念,勾住元春的腰肢不放,顺势将她揽进了怀里,一面低头在她颈间细嗅,一面肆意的上下求索。   贾元春久不得皇帝宠幸,如今骤然遭袭,丰熟欣长的身子登时软的烂泥仿佛,直伏在隆源帝怀里嘘嘘带喘。   隆源帝刚服用了以形补形之物,又将这人间尤物拥在怀中肆意把玩,一时心头燥热难当情难自禁。   可待要继续进行时,却又察觉到那最该热血沸腾的所在,竟如同死物一般全无动静。   当下隆源帝登时如同被冷水浇头,下意识将贾元春推倒在罗汉床上,喘着粗气瞪着眼从罗汉床上起身。   这贾元春被推倒在罗汉床上,以为皇帝就要剑及履及,一时心中羞臊,想要提醒皇帝不可失礼,总该去到里间卧室才好便宜行事。   可想到隆源帝自从去年受伤之后,这大半年来还从未与后宫嫔妃近亲,如今好容易重振雄风,自己又怎好扫了他的兴致?   于是破天荒的没有拿礼法说事儿,而是满面羞红的闭上了眼睛,等着皇帝肆意施为。   谁知她等了半晌,却听隆源帝涩声道:“朕、朕……时间不早了,爱妃早些安歇吧,朕该回乾清宫批阅奏文了。”   说完,也不等贾元春反应过来,便跌跌撞撞夺门而出。   等到贾元春从床上爬起来时,只见门板左右摇摆,厅内却早不见隆源帝的踪影。   贾元春呆立半晌,脸上的潮红一点点褪去,最后冲那空无一物的门外道了个万福,幽幽道:“臣妾恭送陛下。” ###第三百四十五章 行销宁府   自薛姨妈生日之后,鸳鸯每每想起当天之事,便掩着双唇面红似火,又盼着焦顺能早来消息,又怕他急着约自己出去,做哪些羞人的事情。   可就这么等着盼着,一晃过了四五日也不见动静,她又不免生出了幽怨,更担心焦顺当日是为了稳住自己,所以才随口哄骗。   就这般,眼见到了五月二十二。   这日上午,她服侍老太太用了早膳,正在厢房里念叨那‘冤家’,平儿便推门走了进来。   鸳鸯下意识起身满眼希冀的望了过去,对上平儿那戏谑的笑容,又忙矜持的坐了回去,明知故问道:“你这时候不守着你们二奶奶,跑我这来做什么?”   平儿看看四下无人,便从袖筒里摸出个小盒子来,冲着鸳鸯晃了晃道:“我今儿是受人所托,给你送礼来了。”   若换个贪图好处——譬如尤二姐那样的,听了这话只怕就要眉开眼笑了。   偏鸳鸯听说是来送礼的,反倒真有几分恼了,把头一偏冷笑道:“一晃好几日也没个音信,让人牵肠挂肚也还罢了,偏一来就说是送礼物的,我难道是图他的好处不成?”   平儿见状莞尔一笑,上前坐到了鸳鸯对面,道:“你瞧你,也不问问他送的是什么礼物,就先挑起刺儿来了——喏,你自己瞧瞧这是什么。”   说着掀开盒盖,将其放在炕桌上,又用葱白的指头推到了鸳鸯面前。   鸳鸯装作不情不愿的扫了眼,却见里面是个碧绿色半透明的玻璃瓶,透过瓶身隐约能看到里面装着一粒粒白色的小东西。   “这是……”   她在老太太身边多年,称得上是见多识广,立刻便认出了这东西的来历,随即狐疑道:“这好像是西洋人的药吧?我没病没灾的,他送我这东西做什么?”   “哼~”   平儿剜了她一眼,板着脸道:“好个没良心的小蹄子,你难道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这东西你用不到,难道你老子也用不到?”   鸳鸯这才恍然,伸手小心翼翼的托住那盒子,屋子不敢置信的问:“这、这是给我爹治病用的?他怎么知道我爹病了?!”   “自然是跟我打听的。”   平儿笑道:“他说你不是一般女子,若送什么金银首饰过来,反倒污了你的人品,可若没半点表示又觉得辜负你的心意,所以便煞费心思寻了这东西来——听说是托了保龄侯,专程找西洋人的使臣讨的,治痰症最是管用!”   说着,刻意摆出捻酸吃醋的样子道:“亏我与他自小相熟,偏也不见他这般热心,偏对你这丫头……”   鸳鸯小心捧着那瓶药,心里头甜的抹了蜜似的,嘴上却敷衍道:“他和姐姐熟惯了,自然用不着再费这些无用功。”   “好啊,既说是无用功,那我替你还给他好了!”   平儿说着,作势欲夺。   鸳鸯忙掩在身后,平儿噗嗤一笑,她也忍不住抿嘴欢喜。   半晌,见平儿始终也没个下文,鸳鸯又忍不住羞答答的问:“他……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再……再见面?”   若在刚见面时,她万万不会主动问起这事儿,足见那东西送的可心。   平儿摇头道:“这他倒没说。”   眼见鸳鸯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她才又笑着补充道:“他只说是明儿休沐,瞧你什么时候方便,他那边儿随时恭候。”   “呸~”   鸳鸯狠啐了一口:“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你主子一样爱作弄人!”   旋即他却为难起来,无奈道:“老太太片刻离不得我,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空。”   说着,忽然想起了手上的药,忙道:“干脆我明儿请假说回家送东西,到时候……”   “那你先定个时辰、地点,到时候让他候着你就是了。”   ……   工部,内坊官库。   离散衙还有一个时辰,管库的大使正伏案抄录进出库记录,忽听得门外环佩玎珰,下意识抬头看去,就见个身穿黑色对襟短袖马褂,下着天蓝色修身长裤的高大男子走进了值房。   而那环佩玎珰的声音,正是出自对方腰间的束带上。   这束带应是熟牛皮做的,足有四指来宽,正中间是锤子镰刀互咬的卡扣,两侧各悬挂着四五个铜环,随着来人的脚步正不住地发出玎珰脆响。   乍见这有些‘古怪’的装扮,那仓库大使不禁皱起眉来,可等看清来人的五官之后,又忙满面堆笑的起身相迎:“大人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要用的,派人知会卑职一声,卑职给您送去就是了。”   “有些东西怕只有本官会用。”   来人笑道:“把匠造的自行车取来,再劳你做个出借记录——就先借半个月吧。”   这人自然正是焦顺,而他身上穿的,则是新近定版下来的工读生制服——也正因这几日忙着处理制服定版本的事儿,他直到今儿才得空来取那自行车。   仓库大使原本已经准备差人去取了,听说是‘出借’不由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的提醒道:“若是出借,怕是要先登记好具体用途才成。”   若只是在工部使用,办个出库手续足矣,这出借二字的意思其实是挪用外借,故此自然要严谨不少——错非焦顺本身就有批准出借的权利,说不得还要单独走一套上报下批的程序才行。   “你只管登记就是。”   焦顺无奈的一笑道:“这自行车做出来有些日子了,衙门里始终无人看好,本官不好一意孤行,又舍不得埋没了它,自然只能在外面找几个金主,造一批出来看看到底有没有人愿意买——此事我已经报上去了,说好了咱们工部凭造车的技艺占两成干股。”   那仓管大使这才放心下来,连道:“卑职明白、卑职明白,费尽心思造出来的东西,就这么被束之高阁,换了卑职也必定心有不甘。”   说着,取了相应的号牌交给杂役去取。   等那杂役推着自行车从库里出来时,焦顺这边也已经办好了出库的手续,便辞别了那大使,亲自推着向衙门角门行去。   沿途之上,自是引得人人侧目。   这所谓匠造的自行车,外观神似后世的二八大杠,只是整体还要显得更粗笨一些——没办法,材料强度不够,自然就只能堆料了。   不过这东西毕竟是内坊大匠之手,论外观的精美程度和局部细节的处理,却又大大超出了批量制品。   等出了角门来到街上,焦顺用左脚把脚蹬子勾到十一点钟,踩上去猛地一发力,又趁着自行车往前蹿的当口一片腿上了车,在路人惊诧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   宁府后宅。   这日尤老娘照例带着女儿登门,不出意料的又在尤氏跟前碰了软钉子,只蹭了顿午饭,就不得不空手而归。   不过尤老娘倒也不急,虽说年后基本就没了进项,可有那副蓝宝石耳坠打底,这一年足够花用了。   谁知刚从尤氏养胎的小院里出来,正要往二门夹道去呢,母女两个忽然就被银蝶拦了下来。   只听银蝶笑道:“西府那边儿的焦大爷刚刚竟骑了一匹铁马来,听说这铁马没长腿,却靠着两个轮子跑的飞快,如今阖府人都去瞧热闹了,亲家老太太二姑娘要不要也过去瞧瞧?”   听到‘焦大爷’三字,尤老娘先就眼前一亮,也不问女儿的意思,便连连点头道:“难得遇见了,自是要去瞧个稀罕的、自是要去瞧个稀罕的!”   尤二姐则是抬手摸了摸耳垂上老旧的金耳环,然后幽怨的嘟起小嘴道:“母亲自己去吧,我就不去了。”   “为什么不去?”   尤老娘一听就急了,一面连连给女儿使眼色,一面劝道:“难道你见过没有脚的铁马不成?咱们过去瞧个稀罕,又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尤二姐自然明白母亲是想趁机再向焦大爷讨些便宜,而她自己对此又何尝不是盼了又盼?   可尤二姐却还是噘着嘴摇头道:“我这样子怎好意思去?”   尤老娘听的莫名其妙,正想问问‘这样子’到底是哪样子,就见尤二姐再次抬手拨弄那金耳环,她这才明白女儿这推三阻四拐弯抹角的,不过是想朝自己讨要那对儿蓝宝石耳环。   她一面恼恨女儿忤逆不孝,一面又诧异这二姐儿什么时候学的如此有心计了。   不过眼下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尤老娘冲银蝶抱歉的一笑,扯着女儿到了一旁,压着嗓子呵斥道:“你这丫头!娘不过是怕你不小心弄丢了,暂且帮你收着那耳环罢了,难道还能贪了你的东西不成?”   尤二姐却不答话,依旧抬手去摸耳环。   “好好好!”   尤老娘无奈,只得道:“等回去我就还给你,这总行了吧?!”   尤二姐登时眉开眼笑,掩嘴道:“这可是妈妈自己说的,万不能再反悔!”   “死丫头!”   尤老娘气的在她额头戳了一指头,怒道:“你当你娘是为了谁?三丫头是个不知死的,娘后半辈子全都指望着你了,难道还能坑害你不成?!”   尤二姐达到了目的,任母亲怎么说也只是笑盈盈的。   尤老娘见状又骂了几句,直到银蝶等的不耐烦开口催促,她这才忙拉着女儿,去瞧那骑铁马的大金主。   等赶到前院空地时,就见周遭早围的水泄不通,错非尤家母女算半个主子,单凭力气想挤进去纯属痴心妄想。   好容易分开人流进到了内圈,远远就见焦顺正向贾珍贾蓉父子,展示那自行车的功用。   他今儿这身打扮比平日更显挺拔,扶着自行车鹤立鸡群一般,反衬的宽袍大袖的贾珍父子有些矮胖了。   银蝶一面打量焦顺那虎背公狗腰,想象着衣服下面肌肉的轮廓,脸上渐渐就升腾起了晕红。   这时一旁的尤老娘也发现了新大陆,扯着女儿兴奋道:“你瞧他腰上那些环环儿,乖乖,这怕得用上十几两金子吧?”   尤二姐也正两眼放光的盘算着,这要是打成首饰,怕足够插满一脑袋了。   在她母子看来,凭焦大爷的身家,佩戴的自然非金即玉,若弄件银的只怕都不好出来见人,却如何想得到那其实是几个生铁镀铜的玩意儿。   她二人正指指点点,就见焦顺利落的上了自行车,蹬了两圈冲一个小厮招了招手。   那小厮一咬牙快步赶上去跳到了后座上,身形摇晃了两下忙一把扯住了焦顺的腰带,随即他又觉得冒犯,忙惶恐的撒开了手,结果正好赶上焦顺开始加速,一时彻底失去了平衡,哎呦一声跌了个四仰八叉。   周遭众人见状齐声哄笑,连贾珍贾蓉父子也笑的前仰后合。   焦顺捏着手刹一个甩尾,又骑回了那小厮面前,单脚着地哭笑不得道:“你这厮是疯了不成,明明都已经坐稳了,怎么突然又撒开了手?”   那小厮龇牙咧嘴的坐起来,皱着脸陪笑道:“小人是怕惊扰到大爷骑这风火轮,所以才赶忙撒了手。”   焦顺无语的翻了个白眼,又骑着车子到了贾珍贾蓉面前,拍着后座道:“这车驼人肯定是没问题,那小子纯属自作自受。”   说着,又拍了拍身前的大梁:“等骑熟练了,这大梁上也能带个小子、姑娘的,后面再架上两个筐,装个百十斤东西轻轻松松。”   贾珍贾蓉这才收了笑,上前摸摸这儿捏捏哪儿的,又问这东西好不好学。   焦顺为了推销,自然是大包大揽:“你们挑几个聪明伶俐的小厮,明儿我有空过来指点指点,然后再让他们在土路上练几日,保管都能学会。”   “这个好说。”   贾珍忙道:“我一会儿就让赖升选人,再跟西府借了校场使,明儿咱们就去那边儿演练演练!”   两下里商量妥了,焦顺又大方的把自行车留给了贾珍父子保管,让他们连夜仔细研究。   而眼瞅着三人说说笑笑,就奔着后宅花厅去了,尤老娘登时慌了手脚,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母女又不好跟过去,一时直急的抓耳挠腮。   这时忽听银蝶笑道:“亲家老太太要真是好奇这铁马,不妨留下来用了晚饭,到时候我找机会引你们过去,或是请了焦大爷来,您想问什么不成?”   “那感情好!”   尤老娘心下大喜,刚要点头答应下来,忽又觉察出了不妥,迟疑道:“这、这妥当吗?”   “老太太您是明眼人。”   银蝶一语双关的道:“放别人身上自然不妥当,但您和二姑娘是我们太太的娘家人,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也就没什么不妥当了。”   这话等于是彻底捅破了,原本彼此心照不宣的私密。   银蝶如此直白,尤老娘一时反倒有些不适应,下意识讪笑了两声,这才道:“那、那就有劳姑娘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 二尤【上】   眼瞧着正主全都走了,那围观的奴仆们却并未散去,依旧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闲扯,话题的中心自然离不开那古怪的‘铁马’,以及骑在铁马上的焦顺。   “当初我还跟焦大爷一起烧过锅炉呢,那时候也没瞧出有什么不同来,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的家生子奴才,谁成想只这几年的功夫人家就生发成这样了!”   “那是你眼拙!我早瞧出这位不是凡人,你们瞧他那身量,怕不比咱们蓉大爷高出大半头了!”   “狗屁!他还不就是仗着从咱们府里偷了爵位,要是我……”   “要是你怎得?!”   众人正说的眉飞色舞,赖升突然阴沉着脸出现在院门口,没好气的呵斥道:“都赶紧散了!近来愈发没规矩了,成天就知道聚在一处嚼舌头,看等太太出了月子,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等众家仆唯唯诺诺的各自散去。   赖升又望着后宅的方向出了会儿神,摇头感慨道:“果真是世事无常。”   “什么世事无常?”   这时身后突然有人好奇的探问了一声。   赖升回头看去,却竟是贾宝玉和李贵两个,他忙堆出笑脸道:“哎呦,宝二爷怎么来了?我这就让人知会我们老爷去!”   说着,作势就要喊人。   “不忙。”   贾宝玉忙拉住了他,问道:“我听说焦大哥刚刚骑了匹铁马来?”   “这事儿都传到西府去了?”   赖升笑道:“是有这么回事儿,方才焦大爷是骑了匹铁马来,那铁马下面是两个轮子,跑起来倒比马还灵巧呢——哥儿是来瞧稀罕的?东西和人都在我们府上,要不小的去跟焦大爷说一声……”   “不不不!”   贾宝玉连忙摆手拒绝,又迟疑的问:“焦大哥如今在什么做什么?”   “大概是谈生意吧?”   赖升不大确定的道:“我听那意思,焦大爷好像是要和我们府上合伙卖那铁马。”   “谈生意?”   贾宝玉闻言,眉头登时皱了起来。   赖升等了半天也不见他有下文,只好又问道:“二爷,您这是……”   “罢了。”   不等他问清楚,贾宝玉忽然一摇头:“既是再说正经事儿,我自己走一遭就是了,用不着惊动焦大哥。”   说着,冲赖升微微一礼,领着李贵转身就走,出了宁国府,便乘车直奔左安门而去。   等到了左安门附近,早有衙役等在街面上,领着马车七拐八绕到了一处破落的小巷前,指着巷底道:“宝二爷,最里面一间住的就是那疤脸汉子,这里面马车进不去,不如小的去喊他出来拜见。”   “别!”   贾宝玉忙喊住了那衙役,扶着李贵下了车,借着夕阳远眺那巷底破败的陋室,一时心如刀绞又愧悔无地。   这疤脸汉子不用说,指的自然正是蒋玉菡。   当初蒋玉菡从北静王府离开之后不知去向,还是宝钗出的主意,让宝玉托请贾雨村帮忙查找——而贾雨村也果真肯卖力气,短短几日就查到蒋玉菡的下处。   因贾宝玉自己半是羞愧半是畏惧蒋玉菡的疤脸,不敢独自一人前来,便想找焦顺同往,可听说焦顺正在贾珍谈生意,又没好意思打搅,这才独自寻了来。   然而站在这巷子口,他到底还是没勇气去面对蒋玉菡,只垂泪摇头道:“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吧,我只要远远的瞧上一眼,也就算是放心了。”   李贵见状,正有心劝解一二,冷不防却被人给拦了下来,那人对他使了个眼色,径自上前轻轻拍了拍贾宝玉的肩膀笑道:“宝兄弟既然来了,怎么不去家里喝杯茶?”   贾宝玉吓了一个激灵,还以为是蒋玉菡来了,回头却见身长如玉的俊俏公子正冲着自己笑。   “柳大哥?”   贾宝玉惊道:“你怎会在此?!”   来人却竟是柳湘莲,就见他冲巷子里一扬眉,笑道:“我如今就住在这里,晚上不回这边儿还能去哪儿?”   “你、你不是在王府吗?”   贾宝玉愈发惊诧,又回头指着巷底问:“那琪官呢,我听人说他也是住在这里面,难道是找错了不成?”   “他也在这儿。”   柳湘莲道:“前阵子他在北静王府时,我听说他也是被忠顺王迫害的,所以就时常过去瞧瞧,不想彼此倒投了脾气,后来他被王府的下人挤兑,赌气离开的时候,也只单独告诉了我一人。”   “我为此去找了水溶,这才知道他也是个以貌取人的浊物!于是干脆也跟着搬了出来,如今就在这巷子里与蒋兄弟做邻居。”   听柳湘莲非议北静王水溶,贾宝玉也不好评说什么,只能尴尬的错开这茬不提,问起了蒋玉菡的近况。   柳湘莲洒脱笑道:“他相貌嗓子虽不成样子,身体倒是已经大好了,前儿有人上门寻衅,在这巷子里恶战了一场,我们两个联手打翻好几个泼皮无赖。”   贾宝玉闻言大惊失色:“这怎么还有泼皮寻衅?!”   当下拉住柳湘莲,非要筹银子给二人置办一份产业。   “多承宝兄弟好意。”   柳湘莲拱了拱手,正色道:“实不相瞒,下月底我和琪官就要跟着保龄侯南下了,到时候远赴重洋,三五年也未必能回来,纵使在京城置办产业又有何用?”   “琪官也要去西洋?”   贾宝玉先是吃了一惊,继而便艳羡起来:“听说珍大嫂子的三妹妹也要跟哥哥一同前往,这佳人知交俱全,当真是羡煞旁人。”   他想到柳湘莲傲立船头,左边是尤三姐、右边是蒋玉菡,三人乘风破凉的绝美场景,不觉竟有些痴了,直恨不能以身替之。   柳湘莲纳闷道:“你认识尤家三姑娘?”   “也不算正经认得。”   贾宝玉笑道:“先前我们家大花厅不是拆了吗?中秋年节都是在东府里设的宴,那时候曾远远见过一两回,相貌身段都是上上之选——你不是一直说要寻个绝色人物为妻么,如今可算是如愿了。”   “这……唉!”   柳湘莲闻言却是长叹一声,对着贾宝玉欲言又止。   “怎么了?”   贾宝玉奇道:“你一向是个爽利人,如今倒怎么吞吞吐吐起来了?”   柳湘莲这才道:“这一路千难万险,我身为男子都不知能否扛的住,如何还敢带一柔弱女子出海?先前不过是怕她找上门来不好分说,暂且虚与委蛇罢了,等南下时我就把话跟她说清楚,让她另寻如意郎君。”   “这……”   贾宝玉闻言皱紧了眉头,想劝他宁可两人死在一处,也好过辜负美人恩重,可转念又一琢磨,自己又何尝不是辜负了林妹妹?   和尚不说秃子,也只能随他去了。   ……   再说回宁国府里。   就在贾宝玉乘车离开的同时,焦顺和贾珍正一面推杯换盏,一面商量合伙做生意的事儿。   就听焦顺道:“造车的工坊我负责搞定,铺子你们这边儿踅摸,工部凭造车手艺折银一万两,咱们各自再拿两万两出来,拢共算是五万两的本钱。”   “这……”   贾珍听了这股本方案,皱起眉毛捋着胡子连连摇头:“不过是一现成的手艺,就让工部折算成一万两银子的本,怕是不太妥当吧?咱们都是自家人,多些少些倒没什么,却怎能让朝廷白白占了便宜?何况本就是他们不识货,若依着我,拿几百两银子意思意思就得了。”   “话不能这么说。”   焦顺也摇头:“小弟毕竟是在工部修行,凭白拿了衙门的东西在外面卖,若最后赔了还罢,咱们要是赚了钱,必有那这事儿说嘴告刁状的,到那时这买卖如何还能做得安稳?”   “且给了这两成干股,咱们日后往外卖东西的时候,就能大张旗鼓的亮出工部的金字招牌,这比在报纸上打半年的广告都强!”   “再说了,这东西可不是单独一个工坊就能造出来的,若不借着工部的名头,想把各家工坊统合起来谈何容易?”   听焦顺这一番话,贾珍虽然依旧不甘心,却也不好再多做计较,于是转而便又问起了自行车的种种细节。   贾蓉则在一旁神游物外,满心想的都是自己能从中捞到什么好处。   “咳~”   这时忽听门外有人轻咳了一声,三人齐齐转头望去,却是银蝶正站在门外冲着里面探头探脑,见里面看过来,她略施了一礼,道:“太太有几句话,让奴婢转告给焦大爷。”   焦顺闻言立刻看向了贾珍,虽说他如今已经反客为主了,可既当着贾珍的面,总要给这地头蛇三分颜面。   就听贾珍哈哈一笑,不以为意的摆手道:“贤弟快去快回,我等着你继续吃酒。”   然而等焦顺告罪离席出了花厅,他却登时阴沉下脸来,咬牙骂道:“好个没体统的小蹄子,眼里是愈发没有主子了!”   说着,夹了一筷子蹄髈狠狠咀嚼,似是要把谁嚼碎了似的。   贾蓉见状,挪着椅子往他身旁凑了凑,两眼放光的悄声提议:“老爷,要不咱们干脆来个杀鸡儆猴,也免得太太愈发得意忘形,真就为那野种争气产来!”   “呸~”   贾珍一偏头啐了他满脸蹄花,连筷子带骨头往桌上一丢,没好气骂道:“就知道惦记老子这点儿家当,你也不看看姓焦的如今正在起势,若真成了气候,咱们后半辈子都指着他了,这时候何苦为了女人得罪他?”   说着,又冷笑道:“我如今全当是多了两个便宜儿子,大的孝敬完了小的再孝敬,真要论起来,谁占便宜谁吃亏还不一定呢!”   且不提花厅里如何。   却说银蝶和焦顺在角落里窃窃私语了几句,便施施然折回了尤氏院里。   这边厢尤氏、尤老娘、尤二姐三人也正在用饭。   尤氏在主位上神态自若,时不时劝尤老娘用酒,尤老娘母女两个却都有些忐忑不安,生怕尤氏这摆的是鸿门宴。   但直到用完了饭,尤氏也不曾像银蝶那般摆明车马的把事情挑破,更不曾问起尤二姐和焦顺之间的私情。   这让尤老娘暗暗松了口气的同时,却又忍不住心生狐疑。   等到丫鬟们进来收拾碗筷,她假装要帮忙,却趁机把银蝶拉到了外间,期期艾艾的问:“银蝶姑娘,你先前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你们太太的意思,还是……”   银蝶听到半截便捂嘴乐,直笑的尤老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才开口解释:“亲家老太太难道不知道,我们太太如今一门心思全在小少爷身上?”   “这么说,是姑娘自己的意思?”   尤老娘愈发不解,苦着老脸冥思苦想也不得要领,只好继续发问:“那姑娘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讨焦大爷的欢喜!”   银蝶半真半假的道:“实话不瞒您说,我们太太早把我许给了焦大爷,只等过两年哥儿大些了,就要把我送去焦家——到时候是做丫鬟还是姨娘,可就全凭焦大爷一句话了。”   “现今我瞧二姑娘有意,焦大爷也未必无心,就试着牵线搭桥卖个好,至于最后事情成与不成,那可就不归我管了。”   这一番话不尽不实,尤老娘听了却信以为真,暗自庆幸自己方才席间自己没有莽撞开口,不然可就弄巧成拙了。   旋即她又忍不住探问:“不知姑娘打算什么时候领二……领我们去见焦大爷?”   “这个么……”   银蝶无奈的叹了口气,道:“我原是想把大爷请到隔壁,再领着二姑娘悄悄过去见上一面,谁知我寻到后院花厅时,焦大爷竟然已经回家去了,看来今儿注定是有缘无分,还是等下回有机会再说吧。”   尤老娘闻言大失所望,如同霜打了的白菜似的,无精打采的回到里间,拉着尤二姐就要告辞离开。   不想出了小院正要前面赶,领路的小丫鬟却偏领着她们往东角门走,尤老娘不由诧异道:“这边离着西角门近,回回都是走西角门的,这怎么今儿舍近求远起来了?”   “这我哪知道。”   那小丫鬟摇头道:“上面只说是东角门有车候着。”   见她同样是一副懵懂的架势,尤老娘也就没再多问。   等到了东角门外,果见一辆马车正等在不远处,而且和一般的马车不同,那马生的极其高大魁梧。   尤老娘认出那是宁国府里养的西洋马,平素最是金贵不过,一般只有贾珍、尤氏两个出门才能乘坐,连贾蓉都没权利调用。   她是最虚荣的一个人,见状满心的不甘登时散了,拉着女儿到了近前,先围着那挽马绕了三圈,嘴里啧啧称奇道:“好马、好马,当真是好大的马!”   说着,见尤二姐在车辕旁低垂了眉眼,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不由笑骂道:“你这妮子真是胆小的紧,这嘴上带着嚼头呢,还能咬你一口不成?”   尤二姐偷偷瞥了她一眼,努嘴示意母亲往车上瞧。   尤老娘抬眼狐疑望去,就只见方才心心念念的焦大爷,正扯着缰绳端坐在车上。 ###第三百四十七章 二尤、日常   见尤老娘抬头望来,焦顺洒脱的在车上一抱拳,笑道:“听银蝶姑娘说这府上的马车一时倒腾不开,特意托我送亲家太太和二妹妹一程。”   尤老娘这才知道银蝶先前是在戏弄自己,心下却不恼反喜,一张老脸笑的菊花仿佛,口中连道了几声‘这怎么好意思’。   旋即又拉着女儿试探道:“上回到了家里,我才知道她得了大爷的东西,我原让她找机会再还给大爷的,谁知这丫头在家里东躲西藏,最后弄的自己都找不见了。”   说着,把尤二姐推到身前,佯怒道:“大爷要她怎么赔都成,我这里绝无二话!”   听母亲话里有话,尤二姐忍不住偷偷扫了焦顺一眼,对上焦顺赤裸裸的目光,又忙含羞垂下了头。   焦顺哈哈一笑:“区区一件玩物罢了,值什么?妹妹既找不到了,我明儿给你寻一副更好的就是,只是这回可不要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戴出来就是。”   尤家母女二人听了这话,不约而同的心花怒放。   一个咧着嘴连道‘这怎么使得’,一个忍不住又含羞带俏偷眼去瞧焦顺,只觉得这焦大爷周身都是金光闪闪,连原本带了三分凶相的国字脸,都变得俊俏起来。   这时焦顺从车上跳下来,领着两人绕到车后,从里面取了上车的梯子,摆在地上提醒道:“这黑灯瞎火的,亲家太太和二妹妹上车时都小心些,可千万别摔了。”   尤老娘闻言忙推把女儿往焦顺身前推,嘴里道:“实在是看不清,劳大爷扶我们一把。”   她这做母亲的如此识趣,焦顺自然也不会客套,伸手捉住尤二姐嫩豆腐似的小手,得了便宜还卖乖道:“妹妹慢些走,不急。”   尤二姐被他攥住柔荑,一时心如鹿撞又羞又慌,下意识就想快些登上马车,听了这话又迟疑起来,再加上尤老娘拼命拖后腿,竟是足花了半盏茶的功夫才上到车里。   彼时,那葱白粉嫩的小手几乎被盘出了一层包浆。   路上无话。   眼见到了尤家租住的小院,焦顺勒住缰绳正要绕到后面请母女二人下车,就听噗通一声,与此同时又听尤老娘惊呼:“你这丫头慌什么?!摔着没?!”   “我没事儿。”   尤二姐弱弱的应了一声,从车后绕出来和焦顺对了一眼,面红耳赤的跑进了家门。   “这丫头!”   尤老娘见状也跟着跳下了车,满脸堆笑的道:“难得来家里一趟,大爷进去吃杯茶再走吧。”   都到了这一步了,自然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   焦顺说了声‘叨扰’,就老实不客气的跟着尤老娘进了院门。   这刚到了院里,就见堂屋灯光映照下,正有个身段婀娜的女子抱着肩膀,斜着肩膀在倚在门框上,面上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的。   尤老娘一愣,随即呵斥道:“三丫头,你这又做什么妖呢?还不快过来见过焦大爷!”   尤三姐嗤笑一声,非但没有上前见礼,反而侧转过身去换成了背靠门框。   尤老娘气的脸上一黑,回头又堆笑对焦顺道:“大爷别理会她,咱们进去说话。”   说着,就要领焦顺进屋。   然而等到了堂屋门前,就见尤三姐的石榴裙飘飘扬起,紧接着从裙底探出只杏红绣鞋来,脚尖抵在对面门框上,脚掌、脚踝和小腿紧绷成一条直线,横拦在二人身前。   尤老娘见状一愣,下意识问:“你、你做什么?”   只听尤三姐冷笑:“妈妈是不是糊涂了?咱们家里不是寡居妇人就是黄花闺女,这大晚上的把男人往屋里领,传出去只怕好说不好听!”   尤老娘岂能不知道这些?   不过是刻意装糊涂罢了,如今被尤三姐当面戳破,直气的她跳脚骂道:“没良心的小蹄子,先前你和那什么柳相公的事儿,还不都是焦大爷帮着传唤的?那时也不见你说什么男女有别!好啊,如今你的事情了了,就想卸磨……”   说大半截,惊觉这话对焦顺不太尊重,忙又改口道:“你自己不愿意往好道上走,也别拉着我和你姐姐!”   “什么好道?!”   尤三姐晃着纤腰将脖子一梗,含俏带煞的脸上满是讥讽:“谁不知这焦顺已经定了亲事,如今不过是贪图姐姐品貌风流罢了,难道还能舍了侯府千金,来娶我姐姐过门不成?”   “你!”   “我怎么了?”   尤三姐将杏核眼一瞪,叉着腰道:“你们要做那伤风败俗的事情,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我如今还在这家里住着,就容不得你们牵累了我的名节!”   说着,干脆扬声对焦顺道:“还请焦大爷早些回府吧,有什么念想都等七月里再来,到时候就算捅破了天、睡塌了地,也由你们的意!”   屋里尤二姐羞的无地自容。   屋外尤老娘气的手足乱颤。   焦顺见状却不由哑然失笑,这曾经的放荡女即便成了卫道士,言语上的大胆也依旧不是常人能比的。   他如今经过见过的愈发多了,虽然垂涎尤二姐的美色,却也没有一定要将其当场拿下的意思。   于是飒然笑道:“七月里我未必能来,不过六月底的时候,却是必定要去送一送柳贤弟和三妹妹的——告辞了。”   说着,冲尤老娘略一拱手,转身就往院门外走。   “大爷、焦大爷!”   尤老娘边喊边追出院外,却也只能眼瞧着焦顺扬长而去。   她咬牙切齿的回了院里,叉腰跳脚道:“死丫头,这回总算是趁了你的意了!”   见尤三姐不答,她又担心:“焦大爷说七月里未必来,是不是恼了咱们?”   尤三姐好整以暇整理了下裙子,慢条斯理的道:“哪里恼了,你没看他笑模笑样的,你们带回什么吃的没,我光顾着给柳郎做靴子,到这时候还没吃晚饭呢。”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眼见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尤老娘愈发气不打一处来,三步并作两步的冲进厨房里,从里面拎出半袋子米来,猛地往三姐脚底下一丢,咬牙道:“家里就剩下这么些米了,你干脆都把它吃了,咱们全家饿死拉倒!”   尤三姐看看脚边的米袋,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去菜畦里摘了两根丝瓜,然后连那半袋米一起拿回了厨房,不多时厨房里就升起了炊烟,紧接着又传出案板上切菜的动静。   尤老娘哪想的到三姐真就做起饭来了,一股气没能宣泄出来,反堵的糟心窝肺两眼直冒金星。   她一咬牙又追进了厨房里,指着尤三姐的鼻子骂道:“你当我们愿意往下贱里走?还不是因为你这小蹄子胡来,为了那什么柳郎槐郎的,硬是把你大姐往死里得罪,生生断了家里的进项?!”   尤三姐把切好的丝瓜和葱花用菜刀抄起来,放在一旁备用,又往灶膛里添了几块柴火,这才不忙不忙的道:“劳妈妈再忍几日,等我去了南边儿,别说是给姐姐找下家,您就算想在家里坐地招夫都没人管。”   “你、你这不孝的东西!”   尤老娘气的两眼发黑,扶着门才勉强没有摔个仰倒,一面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一面咬牙切齿咒骂道:“别以为你跟了那柳湘莲就能有什么好,那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不就是在船上?别到时候乐极生悲,没个……”   “妈妈!”   尤三姐这回终于恼了,扬声打断了尤老娘的话,回头冷冰冰的质问:“哪有拿自己的女儿去比娼妇的?还是说您等不及要做鸨母了?!也不知是要做半掩门,还是打算明着挂了匾额开张做买卖?!”   “你、你你……咳咳咳!”   尤老娘七窍生烟,一口气上不来咳嗽的前仰后合。   尤三姐兀自得势不饶人,又道:“再说柳郎是何等英雄人物,岂是那李甲一阶腐儒能比的?我不负他,他也必不负我!”   “你别把话说的这么绝!”   尤老娘如今当真把这小女儿当成了仇人,丝毫不留余地的挤兑道:“若万一他真辜负了你,你又待怎得?”   “没有万一!”   尤三姐先是断然否定,继而决绝道:“若真有那一日,妈妈也不用指望姐姐了,我自在家里撇开腿敞开门,给你赚个百宝箱出来!”   “好~那咱们就骑驴看账本……”   “妈妈!”   尤老娘正要把话说死,在外面听了半天的尤二姐,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了她们,羞恼道:“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些话来?若让人听了去,还不知要怎么编排咱们家呢!”   两下里这才偃旗息鼓。   尤二姐拉着母亲回了堂屋里,尤三姐独自留在厨房,对着暖雾生腾的锅台发了会儿子呆,直到额头细汗眯了眼睛,这才惊觉身上燥热难当。   忙擦了手从厨房里出来,不想刚出门就听咔嚓一声雷响,紧接着狂风大作骤雨倾盆。   ……   天不作美。   焦顺回程的时候正赶上下大雨,原想着离家没几步路了,快马加鞭赶回去就好。   谁知那西洋挽马瞧着雄壮,内里却是个怂货,夜雨中压根迈不开腿,老牛拉慢车似的拖沓,愣是害得他淋成了落汤鸡。   好容易回到家中,还没等拍门呢,玉钏红玉就从里面迎了出来,两柄油纸伞争先恐后的往他头上遮。   焦顺一面跨过门槛往里走,一面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爽朗笑道:“这雨下的当真痛快——爷身上早都湿透了,你们有这功夫给我打伞,还不如去灶上知会一声,让她们把洗澡水给我准备好。”   红玉:“姨娘已经让人备下了。”   玉钏:“早就给爷准备好了。”   红玉和玉钏同时开口,侧重点却不尽相同。   玉钏隔着焦顺横了红玉一眼,随即也改了口:“姨娘非但让灶上烧了洗澡水,还让准备了一锅姜汤给大爷暖身子呢。”   焦顺点点头,顶着两层纸伞进到了院子里,立刻发现堂屋和东厢廊下都影影绰绰的站着几个人,还没等他看清楚都有谁,就听堂屋廊下徐氏嚷道:“快、快回屋把湿衣服换了,小心别着了风寒!”   焦顺心下一暖,笑着扬声道:“娘,您就放心吧,我这身子骨……”   还没等把话说完呢,又听徐氏喊道:“别去东厢,这大晚上又下着雨,小心跟了什么回来,若动了胎气,瞧我不扒了你的皮!”   焦顺:“……”   果然儿子还是比不得孙子。   他一边无奈的转向西厢,一面询问正暗自窃喜的玉钏,晚上是谁堂屋当值。   玉钏脸上的欢喜登时减弱了几分,噘嘴道:“爷尽管放心,晴雯也在屋里的。”   等到了西厢里。   焦顺随便选了挑顺眼的毛巾,也不拘是哪个俏丫鬟擦身子的,直打散了头发胡乱裹弄。   这当口司棋也打着伞寻了过来,进屋前把伞往廊下一丢,捧着套居家的衣服催促道:“爷快把湿衣服换下来,姨娘早让备好了姜汤,等换好衣服正好喝了驱寒。”   三人七手八脚给焦顺从头到尾换了一遍,司棋顺手卷了湿衣服脏鞋,丢进木盆里端起来道:“姨娘那边儿就香菱一个在,我实在放心不下,这屋里就交给你们两个了,姜汤洗澡水过会儿就送来,衣服我直接拿过去洗了。”   说完,也不等人答话,便风风火火的往外走。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司棋突然又站住了脚,回头道:“对了,平儿姐姐傍晚时来过,也不肯跟我们说明来意,听说你去了宁国府,便推说明儿一早再来。”   焦顺心中一动,知道必是鸳鸯那边儿有了进展,面上却正儿八经的胡扯道:“想必是二奶奶又有什么刁难人的差遣,她不好意思跟你们说吧。”   “哼~”   司棋嗤鼻一声,头也不回的去了。   目送司棋走后,玉钏给焦顺斟了杯茶,顺势指使红玉道:“你去灶上催催,让他们赶紧把姜汤送来。”   林红玉知道她必是想说什么私密话,所以刻意支开自己,却也没有要揭破的意思,乖巧的答应一声,便径自出了西厢。   等到西厢里只余下焦顺和玉钏两个,玉钏便忍不住酸道:“姨娘都不曾这般,偏司棋拿腔拿调的……”   还没等把话说完,心坎上就骤然剧痛,却是被焦顺狠狠捏了一把,她疼的小脸都扭曲了,忙护着胸口往后退缩。   焦顺没事人似的端起茶杯,边品茶边慢条斯理的道:“我早说过了,你们几个暗地里争风吃醋的事情,爷也只当是看不见,可你跑来当面挑拨,难道是觉得爷好糊弄不成?”   玉钏吓的忙跪倒在焦顺身前,连道自己一时猪油蒙心,下回再不敢如此了。   这时焦顺突然抬脚朝她心窝踹来,面对那偌大的靴子底,玉钏直吓的魂都飞了,却又不敢抵挡闪躲,只好一闭眼静等着那脚踹在身上。   谁知预想中的疼痛迟迟未至,反倒听焦顺说道:“既然要洗澡,先换上木屐也好。”   玉钏不明说以的睁开眼,就见那靴子正悬在自己身前一寸,完全没有要继续往前的意思。   与此同时,又听身后红玉接茬道:“不知大爷是要在厅里洗,还是……”   “抬到北屋里吧。”   焦顺随口吩咐一声,厨娘和仆妇便合力把空桶抬进了里屋,然后又一桶一桶的往里送热水、凉水。   玉钏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原来大爷方才不是要惩罚自己,而是要给自己跪在地上的事情找个理由,免得自己在红玉和仆妇面前失了颜面。   大爷待我果然还是与别人不同的!   她心下熨帖的不行,一时把身上的痛楚、心底的恐惧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含情脉脉的捧住了焦顺两只大脚,先挨个褪了靴子,又把脚掌搭在自己心口,然后才让红玉拿来木屐换上。   然后两人一左一右簇拥着焦顺进了里间沐浴。   也不知究竟怎么洗的,等第二天柳五儿值完夜回来,就见地上的积水淹了床脚,包括自己的床铺在内,三张单人床上也都湿漉漉的…… ###第三百四十八章 焦畅卿‘初’入大观园   焦顺按住想要从桌前起身的邢岫烟,笑道:“你吃你的,老爷太太都不在家,我去堂屋里见客就好。”   说完,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外面,招呼着平儿去了堂屋客厅。   等晴雯上完茶水退出门外,焦顺立刻将平儿拉入自己怀里,撅着嘴就往那樱唇上啃。   平儿一脸嫌弃的推拒着,连道:“青天白日的做什么?我这里有正经事呢!”   焦顺一面不依不饶的继续侵扰,一面嘿笑道:“我整日里惦念着姐姐,今儿好容易见着,一慰相思之苦才是正事,一等一的正事!”   两人抱着啃了好半天,平儿才嘘嘘带喘的退开了焦顺,嗔怪道:“说了是有正事儿,偏你就……这是什么味道,怎么腥腥的?”   焦顺嘿嘿一笑,咬着她银元宝似的耳垂,来了段儿简短的报菜名。   平儿听了忙一连啐了几口,又举起粉拳往焦顺胸口捣,嘴里娇嗔道:“要死了!偏拿这些脏东西折辱人!”   “怎么就是脏东西了?分明是好东西!”   焦顺把脸一板,旋即又哈哈笑道:“是我好你也好的东西,不然我若不好了,你如何还能好透?”   平儿听他一语双关,净说些羞人的事情,羞恼的又扑上来和焦顺闹了一场,结果不出意料又以湿吻告终。   等到第二次分开,平儿才终于得着空闲,把鸳鸯的谋划娓娓道来,又叮咛道:“你小心些,若被她那哥哥瞧见了,只怕不大妥当。”   “姐姐放心,我知道轻重。”   焦顺嘴上应着,心下却是不以为然,暗道那鸳鸯非是一般女子,若瞻前顾后的也不知几时才能让她死心塌地,这时候就得不走寻常路,来个反其道而行!   顿了顿,他想起另外一桩事情,忙道:“对了,那海贸的契约如何了?”   平儿立刻皱起了秀眉,紧攥着帕子犹犹豫豫的道:“二奶奶已经把契写好了,说是等你按了手印,就寄放到南安王府的当铺里,然后把凭证一分为二,一半存在我手上,一半她自己留着。”   “契上定的几万两银子?”   “五万两!”   平儿咬牙举起右手晃了晃,含怨道:“其中倒有一多半是这两年从天行健克扣贪墨的。”   焦顺闻言莞尔一笑:“她这借鸡生蛋的本事倒真是一绝。”   “要不……”   平儿这时忍不住又劝道:“要不还是算了,咱们如今这样也挺好的,何必非要……唔~!”   说到半截,就被焦顺伸手捂住了嘴。   就见焦顺一脸决绝、斩钉截铁的道:“若能和姐姐长相厮守,便倾家荡产又算得了什么?姐姐以后万不能再说这话了!”   “顺哥儿!”   平儿哪里知道他当初犹豫了许久,甚至一度想要拒绝王熙凤?   当下感动的热泪盈眶,扑到焦顺怀里又是好一番耳鬓厮磨,直到红玉在门外扬声禀报,说是东府的管事来请,两人这才恋恋不舍的分开。   ……   一刻钟后,荣国府校场。   “扶稳了、后面的扶稳了……”   “让你们扶着后座,谁让你们死死拉住它了,这还怎么让它往前走?!”   “踩、快、快用力踩,蠢货!谁让你倒着踩了?!”   焦顺原以为不过是骑自行车罢了,有自己这老司机手把手教,还能有什么难的?   然而他明显低估了耳濡目染的影响,后世人即便没学过骑自行车,但却没少见别人骑这东西,对一些基本操作也并不陌生。   而宁国府派来的这些小厮,至多不过是见焦顺骑了几圈——甚至还有几个没见过的,这从零开始的效果自然远不如预期。   结果就是焦顺的呵斥声覆盖了半个校场,另外半个校场则是被围观奴仆的笑声占满了。   而周遭围观奴仆越是笑的大声,这边骑车的小厮就越是手忙脚乱。   焦顺正琢磨着要不要干脆封场,把这些闲杂人等统统赶走,就见不远处人潮分开,贾宝玉顶着簪缨走了过来,一面上下打量那自行车,一面好奇道:“焦大哥,这就是那铁马?”   “铁马是别人叫的,我叫它自行车。”   “自行车?倒也有些意思。”   嘴里说着有些意思,贾宝玉又往焦顺身边凑了凑,小声道:“昨儿我去见琪官了,这才知道柳大哥竟也跟着搬了出去,与他做了邻居……”   他将昨儿所见所闻一股脑告诉焦顺,唯独隐瞒了北静王水溶以貌取人,致使二人先后弃王府而去的细节。   焦顺听说蒋玉菡竟也要跟着出海远洋,对其倒有几分改观了,点头道:“如此也好,往后他若能成就一番事业,岂不比在王府里倚门卖笑强出百倍?”   贾宝玉却最听不得‘事业’二字,立刻岔开话题,指着正歪歪扭扭前行的自行车道:“焦大哥,这东西晃晃悠悠还要人推着才能走,看上去也拉不了多少货物,却不知到底有什么用处?”   焦顺闻言也不答话,径自上前抓住了车笼头,喝令骑着的、扶车的小厮统统退下,然后利落的飞身上车,绕着校场风驰电掣的骑了两圈,最后一个潇洒的甩尾停到了宝玉身前。   “这个好、这个好!”   贾宝玉连连拍手:“怪道它叫铁马呢,瞧着倒比马儿跑的还快些!”   自行车的速度自然比不得奔马,不过贾宝玉也从没骑快过,拿他自己当做标准衡量,倒确实是焦顺的骑车速度更快。   他上前摸摸这儿、捏捏那儿的,又提议道:“哥哥何不把这东西骑到园子里,让云妹妹她们也跟着瞧瞧稀罕?”   “这……”   焦顺故作迟疑:“怕是不合规矩吧?”   贾宝玉不以为意的一甩手:“什么规矩不规矩,你既然和云妹妹定了亲,咱们往后就是一家人了——蓉哥儿、蔷哥儿,还时不时去园子里逛一逛呢,何况是我主动请哥哥去的?”   他既这么说,如今离着和鸳鸯约定的时辰还早,焦顺便也顺坡下驴的应了。   两人推着车子说说笑笑的进了大观园,眼见到了沁芳桥上,贾宝玉指着远处道:“我来时,她们都在藕香榭避暑呢,路上都是平整的石板路,哥哥不妨直接骑过去。”   焦顺闻言翻身上了自行单车,一只脚踩在桥墩子上笑道:“既如此,干脆你也上来,我捎你一程。”   贾宝玉自然乐得如此,撸胳膊挽袖子爬上了后座,又照着焦顺吩咐紧紧抓住了焦顺的衣角。   “坐稳了,走着!”   焦顺奋力在那桥墩子上一蹬,车子便猛地往桥下冲去。   伴随着贾宝玉的大呼小叫,焦顺连铃铛都没摁,就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藕香榭左近。   不等骑上栈桥,门前的丫鬟早瞧见了这奇景,往跑进去七嘴八舌的禀报,说是宝二爷和焦大爷骑着匹铁马——也有说是风火轮的,冲这边来了。   史湘云闻言下意识亲身就要往外走,旋即想到自己和焦顺的关系,又忙站住了脚。   林黛玉见状噗嗤一笑,起身撮指在脸上比划着道:“羞羞~有人迫不及待想要过门呢!”   “你!看我不撕你的嘴!”   史湘云羞的跺脚就要扑上去,林黛玉转身就往外逃。   眼见这一追一逃出了厅门,后面众姐妹也便跟着鱼贯而出。   到了门外,就见焦顺骑着‘铁马’不慌不忙的到了众人身前,然后打横单脚撑地,将后座的贾宝玉卸了下来。   贾宝玉又拍手笑道:“这东西果然有趣,听说哥哥要和珍大哥合伙做这自行车的生意?到时候先卖我一辆,这园子里也不让骑马,我平日里用它来代步,岂不方便的紧?”   焦顺见众女都有些好奇,便支起车梯避让到一旁,由着她们凑近观瞧。   众女围上去叽叽渣渣的议论,其中就属史湘云最为好奇,却又不便显得与焦顺太过亲密,便怂恿林黛玉问了好些问题,譬如这东西是如何保持平衡的,又该如何停下来。   不等焦顺一一解答,贾宝玉就抢着答了几个问题,虽然有对有错,但相对于这时代的普通人而言,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相当难得了。   看来他能得皇帝欢心,也不全是靠颜值取胜。   这时史湘云忍不住好奇道:“这铁……这自行车的买卖,当真有得赚?”   “呦~”   不等焦顺开口,林黛玉就在一旁掩嘴窃笑起来:“有人还没过门,就惦记上家计了。”   “你、你坏、你坏!”   史湘云气的又要追打,两人围着自行车来回绕了两圈,最后还是焦顺怕她们撞到了车子磕着碰着,这才调停了两人的玩闹。   然后他仔细解说道:“这东西如今造价不下一匹战马,功用却比驮马还差了些,只胜在小巧灵活好调头、养起来也没什么挑费。”   “故此眼下只能说是华而不实,但等以后匠人们手艺精熟了,这东西就比养马实惠了——我打算和珍大哥搭伙,边往外卖边试着降低工本,前几年只要能维持住,未来大有可期。”   顿了顿,又笑道:“以后真要是卖开了,还能给府上的轮胎铺子添不少生意呢。”   众人大都只听了个皮毛,也没有继续深究的兴趣,唯独薛宝钗暗暗琢磨这买卖到底有没有前景。   这时贾宝玉突然笑道:“我倒知道个人,对这东西肯定感兴趣——他要是喜欢,这东西也就不愁卖了!”   见他笑的一脸得意,焦顺那还不知道他说的是谁?   如果这个主儿用上自行车,倒真是绝佳的宣传!   焦顺心下意动,面上却故作茫然:“宝兄弟说的这人是谁,我可认得?”   “哈哈~”   贾宝玉得意一笑,拍着车座子道:“我说的正是当今万岁!陛下对这些新鲜玩意儿最是留意,改日我将它带入宫中……”   “宝兄弟不可胡来!”   薛宝钗急忙打断了他,正色道:“若是不慎损伤了龙体,可如何担待的起?”   “这……”   贾宝玉也有些犹疑起来,不过他难得能在焦顺面前露脸,自然不甘心就此不了了之,略一犹豫,便道:“我先学会骑它,到时候手把手的教给皇上就是了——再说那么些人在左右护着,难道还能摔了我们不成?”   说着,又对焦顺道:“焦大哥,这东西先借给我吧,等让皇上过了目,我再……”   “哈哈~”   焦顺哈哈一笑,摇头道:“兄弟说笑了,这东西本就是工部造出来的,若是陛下相中了,我难道还能往回要不成?你尽管拿去,我另从工部内库里取一辆就是。”   若能请动皇帝打广告,这玩意儿就算没什么实际效果,也一样能卖出去不少,自然也就没必要死抱着精装版糊弄贾珍了。   薛宝钗有心再劝,可见贾宝玉正在兴头上,到底也不好当众扫了他的面子。   见这东西暂时归自己了,贾宝玉愈发亢奋起来,又撺掇着姐妹们骑上去试试,旁人都连声推拒,唯独贾探春突然来了兴致,跃跃欲试的道:“我们又不会骑,上去有什么用?它不是能驮人吗,要不让焦大哥驮我一程试试!”   她虽表现出一副见到心爱之物的雀跃模样,但焦顺却早从杨氏嘴里,听说这三姑娘日日习练武艺,自然不相信她会全无芥蒂的主动亲近自己。   当下连连摇头道:“男女授受不亲,这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还是等宝兄弟学会以后,再教三妹妹骑吧。”   探春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薛宝钗扯到了一旁,只好悻悻的放弃了连人带车一起拉入河中,与这禽兽同归于尽的想法。   焦顺又与众女说笑了几句,看看天色不早了,便装出懂礼数知进退的样子,留下自行车告辞离开,出了荣国府赶奔金文祥家。 ###第三百四十九章 升华?堕落?   约莫是因为平生头一次与人私通,鸳鸯昨晚上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期间是激动大于惶恐,但等到要向贾母请假时,那惶恐却一下子压倒了激动。   “你又要回家?”   贾母皱眉看着身前惴惴不安的鸳鸯,忍不住猜疑道:“不会又是你那哥哥嫂子,想逼着你做这做那的吧?若真是这般,你趁早和我明说了,我替你做主就是!”   鸳鸯本就有些心虚,觉得自己近几日的所作所为对不起贾母的信重维护,如今面对老太太的关怀就更是惭愧无地,忍不住扪心自问:明明已经当众立下毒誓了,如今偏又瞒着老太太与人私相授受,这样做真的合适吗?   这让她一度萌生出了爽约的冲动。   不过摸摸袖袋里那沉甸甸的药盒,想到焦大爷的体贴与情义,鸳鸯终究还是压过了这一时的冲动,强作镇定的笑道:“您老人家多虑了,上回的事情才过去几天?我哥哥就算有八个脑袋,也不敢在这当口胡来。”   顿了顿,又解释道:“其实是我昨儿从平儿那里得了些治痰症的药,所以想跟哥哥嫂子商量一下,看怎么尽快托人送去南京给我老子。”   “平儿这丫头倒是个有心人,不枉你们素日里相交一场。”贾母微微颔首,旋即又不放心的交代道:“既是进孝道的正经事儿,我就不拦着了,你记得早去早回,要是傍晚还不回来,我就让人去家里接你!”   “老太太!”   鸳鸯闻言又险些破防,半跪在塌前抓住贾母的衣角,一时眼眶都湿润了。   贾母见状也禁不住有些动情,忙摆手道:“好了、好了,你赶紧家去吧,再说下去我就真舍不得放你走了。”   鸳鸯这才依依不舍的拜别了贾母。   然而从荣国府里出来之后,她心中的自责与羞惭也不见消退半分,恹恹的全无半点要与情郎私会的喜悦兴奋。   这也难怪,鸳鸯本就是荣府大丫鬟当中,最为自尊自傲的一个的,即便是对焦顺心有所属情有所钟,也难以完全压制心中的背德感。   路上无话。   因提前使人知会了金文祥夫妇,等鸳鸯回到家中的时候,这哥哥嫂子早就已经恭候多时了——只是他们脸上可没半点亲人相见的热切,一个个面沉似水的活像是债主登门。   金文祥好歹还问了妹妹的来意,那金文祥家的却是二话不说,上来就冷嘲热讽:“依我看这药不捎也罢,公爹如今糊涂着还好,若清醒过来,知道咱们家得罪了大老爷,只怕吓也要吓死了!”   “你!”   鸳鸯本就情绪不对,如何听得了这个,当下转头质问哥哥:“这话是嫂子自己的意思,还是哥哥也是这么想的?”   说着,抄起那装药的盒子乜视着二人道:“若哥哥也这么想的,那就当我今儿白来一趟,往后咱们也再不用联络了!”   金文祥见状刚要张嘴,就被妻子狠狠踩了一脚,只听这婆娘不屑道:“姑娘这话的说的,倒好像你眼里什么时候有过我们似的?!当初若不是你自己搔首弄姿的,哪里会招惹上大老爷?”   鸳鸯听她往自己头上倒脏水,气的是五内俱焚,一面把药盒子捏的嘎嘎作响,一面咬牙道:“谁搔首弄姿了?你自己不尊重要往歪道上走,反还赖到我头上来了?!”   “怎么就是我们赖你了?”   金文祥家的也早憋了一肚子火,当即针尖对麦芒的道:“那大老爷难道是我们招惹上的?!要说这原也是桩好事儿,你自己体面,家里也能跟着沾光——如今可倒好,你哭一场闹一场的把人得罪死了,就躲在老太太身边逍遥自在,全不管我们的死活!”   “你……”   “你什么你?!”   上回金文祥家的和这小姑子打嘴仗,结果惨败了一场,如今可不敢再给她反驳的余地,鸳鸯刚要开口,她便咬牙切齿的抛出了杀手锏:“这几日府里要重修那大花厅,老大爷放着别人不用,偏点了你哥哥的将——这还不就是恨你折了他的掩面,想着在我们身上找后账?!”   听说的贾赦已经针对哥哥展开了行动,鸳鸯登时顾不得再与她争辩了,忙向哥哥打探道:“哥哥,大老爷果真让你去修那大花厅了?”   金文祥沉着脸点了点头,若换在从前,他倒巴不得能经手这样的肥缺,可现如今贾赦明摆着是要报复自家,不被栽赃陷害就是好的,更不用说捞上一笔了。   鸳鸯蹙起柳叶眉,一句‘我去找老太太’就要脱口而出,可她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先前贾母为她折了儿子的面子不假,可这份呵护却未必能爱屋及乌,更何况因为当初金文祥夫妻背着贾母助纣为孽,老太太对他二人观感极差——若非如此,先前也不会是那样的态度。   真要是为了他们找到贾母头上,只怕多半不会有什么效果,反会进一步惹恼大老爷。   想到这里,鸳鸯不由得心下黯然。   她到底不是那绝情灭性之人。   先前因为哥哥嫂子为虎作伥,她对这夫妇两个充满了鄙视唾弃,觉得他们一味贪图好处体面,全然忘了骨肉亲情自尊自爱。   现下得知哥哥为自己的事情吃了挂落,心中的天平不免又起了变化。   虽依旧不觉得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对,却也难免……   “敢问这里可是金家?”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但鸳鸯因情绪低落也并未太过在意。   金文祥则是答应一声,主动迎了出去。   “哼~”   金文祥家的这时又趁机上眼药:“你怕是不知道吧?你哥哥这几日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稳,一闭上眼就想起那邓好时来——当初邓好时被大老爷活活打死,就是你哥哥他们帮着收的尸!”   鸳鸯抬头看了她一眼,有心反唇相讥,可想到自己眼下确实对哥哥的事情手足无措,到了嘴边的话也就少了底气,最后只能无奈的咽了回去。   金文祥家的难得在小姑子面前占了上风,见状正要乘胜追击,却听外面金文祥惊呼道:“焦大爷?怎么是您?您这是……”   听到‘焦大爷’三字,屋内姑嫂两人都是一惊,做嫂子的是狐疑风头正劲的焦大爷,怎么会来自己家;鸳鸯却以为是平儿传错了话,所以才把焦顺招惹到自己家来了!   两人下意识都往外迎,结果愣是在门口撞了个肩并肩,金文祥家的狐疑看向小姑子,鸳鸯却顾不得理会她,发力挤出门外,抢着道:“焦大爷怎么来了?莫不是来找我哥哥的?!”   她这自然是想提醒焦顺,千万不要暴露双方的关系。   然而焦顺却只是对她咧嘴一笑,边打量这小院的格局,边自顾自的往屋里走。   见这院子这虽不及来家脱籍之前,在宁荣后巷住的那院子齐整,但家具摆设却也不是普通百姓可比,他便把手伸进袖子里,略略调整了一下‘筹码’的数量。   金文祥斜肩谄媚紧跟在焦顺身后,临进门又呵斥自家婆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上茶,上最好的茶!”   金文祥家的这时也没了威风,乖乖应了就要去厢房沏茶,只是走出两步忽又站住了脚,回头看向明显乱了方寸的鸳鸯,小声试探道:“这焦大爷莫非也是冲你来的?”   鸳鸯待要否认,却听里面焦顺招呼道:“鸳鸯,你也进来说话吧。”   她登时剖白不清了,只好顶着哥哥嫂嫂诧异的目光,硬着头皮回到了客厅里。   金文祥家的见状哪还顾得上什么茶水,当即也忙趴到门后竖着耳朵偷听   却说鸳鸯进门之后,便气恼的瞪向焦顺。   她毕竟是个聪慧的,现下已经从焦顺这番做派看明白了,并非是平儿错传了口信,而是这焦大爷另有别的打算。   焦顺原本已经落了座,见状哑然失笑,旋即重又起身毫不避讳的走到了鸳鸯身边,伸手拉起了鸳鸯的柔荑。   鸳鸯本来要躲的,可对上焦顺那不容置疑的目光,手上就慢了半拍,等反应过来时再想挣开也已经晚了。   牵着鸳鸯的手,焦顺转向一旁愕然的金文祥,开门见山的道:“不满金兄,我和鸳鸯如今两情相悦,虽碍于形势所迫不得不瞒着外面,可我总不能让她在自己家里,也要做贼一样藏着掖着!故此我今儿才瞒着她特意找了来。”   金文祥愈发傻了,看看低着头瞧不清表情的妹妹,再看看淡然自若的焦顺,最后吞着唾沫支吾道:“若被大老爷知道了,可、可怎么是好?”   焦顺哈哈一笑,反问:“只要你们夫妻不说,大老爷又怎会知道?何况就算真传出去,我也一样有法子保住鸳鸯——毕竟大老爷还欠着我五千两银子呢!”   金文祥想起府里关于大老爷被关禁闭,就是因为被焦大爷告了黑状的传闻,自然不敢怀疑这话,连忙陪笑道:“是是是,大爷肯护着她,自然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只是……”   焦顺的表情目光陡然转冷,阴恻恻的道:“到时候大老爷奈何不得我和鸳鸯,却未必不会拿你们夫妇撒气——再说了,这消息究竟是怎么传出去的,我届时也要跟你们夫妇分说分说!”   他那相貌本就带了三分凶相,况这两年又添了官威,如今故作姿态,直把个金文祥唬的魂都飞了,噗通一声跪倒在焦顺面前,连道‘绝不敢外传’。   “用不着这般拘束,往后大家就是自己人了。”   焦顺伸手将他扶起来,反手又从袖子里摸出五张一百两的银票,在金文祥面前捻的孔雀开屏一样,笑道:“这五百两,还请金大哥帮我去置办些婚嫁洞房要用的物件,等准备好了,再趁夜把鸳鸯接回家——我虽碍于誓言不好名正言顺纳她过门,可到底也不能太过唐突草率。”   这打一巴掌立刻又给个甜枣的,转变速度明显超出了金文祥的承受能力,他直勾勾的盯着那银票,满眼都是希冀渴望,却又犹疑着不敢伸手去接。   “哎呦,这怎么好意思!”   这时金文祥之妻眉开眼笑的从外面进来,嘴里说着不好意思,上手就把那银票夺了过来,又满面春风的恭维鸳鸯道:“我就说妹妹是个有福的,如今果然应验了!”   这‘有福’的说辞,还是上回帮贾赦说合时提到的,她原以为错过了大老爷,鸳鸯又当众立下了毒誓,这小姑子只怕就要砸在手里了,谁成想峰回路转又冒出个焦大爷来。   片刻之前,她对鸳鸯还是横挑竖拣的看不顺眼,如今再瞧竟似是镀了一层的金光,哪哪儿都是极好的!   见焦顺再没有别的吩咐,她便忙拉着丈夫出了门,又体贴的紧闭了房门。   焦顺这才将目光转到了鸳鸯身上,见她依旧低垂着臻首,便凑上前用额头抵住她的额头,然后发力往上拱。   鸳鸯初时并无反抗,知道两人鼻尖撞到一处,才急忙抽身后退,四目相对,只见她眼眶通红满脸泪痕,眉目间似嗔似怨看不出喜怒。   焦顺往前迫了一步,她又往后退了一步。   焦顺在往前,她再往后。   如此再三,直到鸳鸯的后背抵在椅子上,这才沙哑着嗓子开口质问:“你为何、为何要如此?”   焦顺耸了耸肩,坦然道:“我知道姑娘是最清白自爱的一个人,如今虽碍于形势所迫不得不如此,可若连家人的祝福认同都没有,却又让人于心何忍?想着即便为此冒些风险也是应该的,故此就没照着姑娘的吩咐来。”   话音未落,先前退避三舍的鸳鸯,便扑上来撞进了焦顺怀里,一时喜怒哀乐全都迸发出来,直在焦顺胸前哭了个天昏地暗。   焦顺紧紧的环住了她,轻轻拍打着她的粉背,面上柔情似水,心下志得意满——今儿虽暂时放弃了占有鸳鸯的机会,却是彻底将这骄傲俏婢的身心纳入了囊中,大快朵颐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话说……   这比起当初收晴雯时,只要身子不要灵魂的做法,到底是升华了,还是愈发堕落了? ###第三百五十章 宫里宫外【续】   一晃又是七八日,眼见进了六月里,天气是愈发的燥热。   这天早上薛宝钗刚起身洗漱完,就听外面叮铃铃铜铃响。   她无奈的叹了口气,推开窗户嗔怪道:“你这丫头真跟着了魔似的,一早上就在园子里撒欢,也不怕大家告你扰民。”   “咯咯咯~”   外面立刻响起史湘云珠落玉盘一般的清脆笑声:“就得是早上骑才好,不然等过了辰时日头毒起来,站着不动都能把人给晒化了,就更别说是骑这自行车了。”   “是是是,你们自家的东西,想什么时候骑,就什么时候骑。”   宝钗边说边到了院里,拦下史湘云,拿帕子去给她擦拭额头上的细汗。   湘云探着头任其施为,等擦干净了立刻拍着后座道:“姐姐快上来,我驮着你瞧三姐姐练剑去!”   薛宝钗连忙摇头拒绝:“快算了吧,这东西骑起来虽有趣,坐在后面却还不如走路舒服呢——再说我还有家务事要处置,那像你整日里无欲无虑的。”   湘云闻言便道:“那我先走一步,去的晚了她就不练了!”   话音未落,已经骑着车子蹿了出去。   薛宝钗无奈摇头,有心想劝上几句,女孩子家如此冒冒失失的恐惹非议,可想到这自行车本就是焦顺弄出来的东西,只要做夫家的不挑剔,旁人非议几句又有什么干系?   却说因骑着车子不好走小路,湘云一路摁着铃铛饶了个大弯,眼见离着探春演武的芦雪庵不远了,前面突然显出两道熟悉的身影,细瞧却正是林黛玉和雪雁主仆。   听到身后传来的车铃声,这主仆两个忙避让到了路旁,因怕烟尘,林黛玉还拿帕子掩了口鼻,嘴里却闲不住的打趣道:“快闪开、快闪开,净街虎来了!”   吱~   史湘云一个急刹车停在了两人身前,顺势麻利的跳下了车,又被惯性带的往前冲了两步。   林黛玉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正想上前搀扶,就见湘云重新稳住了脚步,便收住动作,继续戏谑道:“敢问这位女响马缘何拦住我们的去路?”   史湘云回头调皮的吐了吐舌头,旋即一手扶着车子一手叉腰,昂着头道:“本大王路过此地,见你这小娘子颇有些姿色,有心请你回山上做个压寨夫人,不知小娘子从是不从?哇呀呀呀~哎呦!”   她玩儿的兴起,就想学戏里的武生来个亮相,结果小腿迎面骨不小心踢在了脚蹬子上,直疼的哎呦一声惨叫出来。   见湘云和那自行车左摇右晃,随时都有可能倾倒,林黛玉一时也顾不上瞧热闹,连忙和雪雁上前扶住车子,回头见史湘云蹲下身双手拼命揉腿,忍不住笑的前仰后合。   “哼~”   湘云又羞又恼,龇牙咧嘴的迁怒道:“都是你挑唆的,这时候还好意思笑话人。”   说着,忍着疼重新控制了自行车,对雪雁扬眉道:“还不快给你主子喝些雪梨水,免得她又乐极生悲咳嗽起来。”   雪雁答应一声,便拧开出门常备的水壶,递到了林黛玉面前。   “我如今好多了,笑两声有什么打紧?”   林黛玉撅着小嘴嘟囔了一句,却还是用盖子当杯子,乖乖喝了两口冰糖雪梨水,然后往史湘云面前一推,道:“你也喝两口解解渴。”   又问:“方才伤着没?要不要我去找大嫂子,给你讨两贴膏药?”   “没!”   史湘云也不跟她客气,接过来也用盖子倒了梨水饮用,边喝边道:“都是硬胶做的,疼归疼,倒不至于真就伤了哪里——对了,我听说衙门里官差,最近正准备换成胶皮棍儿呢!还有人说要用橡胶做成铠甲……”   听湘云天上一脚地下一脚的,林黛玉也懒得细究,等她喝的差不多了,便劈手夺过水壶塞给了雪雁,敷衍道:“好了好了,知道您史大姑娘消息灵通,你这些话还是留给三妹妹吧,我急着去邢姐姐那边儿,就不跟你多耽误功夫了。”   “你要去邢姐姐那儿?”   史湘云这才注意到雪雁身上还背了个小包袱,虽看不出里面包的是什么,但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她猛地想起了什么,攥起小拳头就在自己脑门上一砸,愧悔道:“哎呀!我也说要做件小肚兜什么的,偏刚起了个头就给忘了——要不你今儿先别去了,等我那件做好了,再一起给邢姐姐送过去。”   “我看你这几日是玩疯了才对!”   林黛玉撇嘴道:“我送我的、你送你的,大不了我只当今儿没撞见你就是了,凭什么还要等你?”   说着,作势欲走。   史湘云却不依,麻利的将车梯支好,抱住林黛玉的胳膊扭股糖似的撒娇:“好姐姐、好姐姐,你就依了我吧,不过是一件小肚兜罢了,我有个三四天就能做好,到时候你替我捎了去,我承你的情就是了!”   林黛玉被她缠的无可奈何,只得答应下来。   史湘云大喜之余,就把看探春习武的事儿抛在了脑后,殷勤的从雪雁肩头抢过那小包袱,连水壶一起放到了车筐里,笑道:“我骑着车送你们回去——有谁想让我捎一程的?”   林黛玉丢给她一个白眼,拉着雪雁就往回走。   史湘云忙骑着车子赶了上去,一路和林黛玉斗嘴笑闹。   眼见到了潇湘馆左近,斜下里突然又杀出了袭人、麝月,她们隔着老远就叫道:“史大姑娘,可算是找着你了!快、快把那车子送到我们院里吧,二爷要带去宫里呢!”   史湘云闻言柳眉一蹙,用力蹬了两下迎上二人,纳闷道:“宝哥哥不是说等熟练了再带进宫里吗?昨儿还骑的歪歪扭扭呢,却急个什么劲儿?”   贾宝玉起初想向焦顺讨来这车子来,倒也用心学了一阵子,可他素来是个没长性的,三五天下来就懈怠了。   如今非但史湘云比他骑的熟练,连李纨、宝钗、乃至袭人都要比他强出不少。   袭人听了这话,不由苦笑道:“我们也劝了,可姑娘也知道他那性子,但凡是脾气上来就不管不顾的——这不,闹着说不让把自行车带去,就要抗旨不遵呢!”   湘云闻言也是无奈,只好道:“既如此,我这就把车子给他骑过去。”   说着,脚下发力直奔怡红院。   一路无话。   等到了怡红院,湘云把车子放在抄手游廊里,快步跨进了院门,就见贾宝玉鼓着脸正用石子砸院子里养的梅花鹿。   史湘云见状不由蹙眉。   这表哥平素最是心善,时常有‘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之举,可一旦恼了便就不管不顾起来,莫说是拿石子砸禽兽,逼急了见人就踹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宝哥哥。”   趋前几步,她扬声道:“那自行车我已经给你送来了,眼下就停在门外呢!”   贾宝玉手上的动作一滞,紧接着左手捧着的小石子就从指缝里漏了出去,他拍拍手回头道:“先放着吧,瞧你这满头大汗的,早一会儿晚一会儿的事儿,急个什么?”   说着,摸出帕子就要给史湘云擦汗。   史湘云忙后退了半步,拿出自己的帕子道:“我自己来,哥哥还是赶紧进宫吧,不然老爷太太只怕要怪罪了。”   “唉~”   贾宝玉想起如今不比以前了,忍不住长叹了口气,无精打采的道:“去去去,我去就是了——妹妹去屋里歇一会儿吧,我让灶上做了酸梅汤,过会儿就该送来了。”   他其实并不在乎什么自行车,只是单纯不乐意进宫,所以拿这当由头拖延时间罢了。   如今借口已经没了,自然只能垂头丧气的推着车子往外走。   ……   景仁宫玉韵苑。   这日贾元春照例又在午饭后小憩了片刻,等睡醒后正心不在焉的对镜梳妆,女官抱琴突然进来禀报,说是皇后娘娘有请。   贾元春闻言有些诧异,盖因这位皇后娘娘生性木讷寡言,除了必要的晨昏定省之外,就紧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全然没有统御后宫的意思——当然了,有皇帝的生母太后主持大局,也确实没她插手的余地。   元春一面扶正头上的步摇,一面向抱琴投去疑问的目光。   抱琴立刻又小声禀报道:“传话的太监嘴严没问出什么来,要不要先拖一拖,让奴婢们去打探打探?”   “不必。”   元春微微摇头:“若真是鸿门宴,咱们推三阻四的反倒落人把柄。”   顿了顿,她忽然皱紧了眉头,问道:“宝玉如今出宫没有?”   “好像还在宫里。”   抱琴忙道:“听说二爷这回带了匹铁马进宫,万岁爷很是喜欢,两人一个教一个学,连午膳都是在校场旁吃的。”   “这怎么使得?!”   元春秀眉皱的更紧了,急道:“大暑的天,万岁爷的身体一直没大好,宝玉的又自小娇惯……”   说到半截,心下忽就恍然起来:“怪不得皇后娘娘找我过去,只怕为的就是这事儿。”   旋即她忙吩咐道:“你不用跟我去坤宁宫了,快送一份酸梅汤去校场,务必让宝玉消停些,若能尽快把那什么铁马带出宫,就最好不过了!”   抱琴见她如此焦急,自然也不敢怠慢,答应一声,又喊来两个宫女服侍元春洗漱更衣,便急匆匆的去了。   元春心事重重的披挂整齐,顶着绫罗伞盖一路寻到坤宁宫里。   还没等进到正殿,就听里面叽叽喳喳莺声燕语,显然除了皇后本人还多了不少‘外客’。   等传讯的宫女进门,里面又骤然寂静下来,片刻之后就听皇后道了声‘请’,那宫女重又出现在门外,引着元春进到了里面。   果不其然,那殿内足聚了七八位妃嫔,环肥燕瘦各有不同,却个顶个称得上是艳冠群芳。   这些都是曾与元春争宠的老对手了——更准确的说是元春的手下败将。   早在元春进门前,这些嫔妃就都已经起身了,唯有主位上一个五官精致气度雍容,眉目间却略显刻板的妇人仍旧在座。   贾元春趋前几步,对那妇人深施了一礼:“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无须多礼。”   皇后娘娘微微颔首,示意贾元春起身落座。   等元春占据了上首的空位之后,那些嫔妃们才又重新落座。   这贾元春眼观鼻观心的等着皇后示下,一众嫔妃们也都屏气凝神等着看她的热闹,殿内莫名又陷入了沉寂之中。   然而……   众人左等右等,皇后依旧是老神在在的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仿似是庙里的泥胎木塑一般。   贾元春还能沉得住气,那些嫔妃们却有些按捺不住了。   内中有一个胸襟宽广的,最先开口道:“娘娘,您不是要跟德妃姐姐论一论那铁马的事儿吗?”   果然是为了这事儿!   更准确的说,是果然拿了这事儿做由头!   贾元春聚精会神,只等着皇后发难,谁知皇后愣怔了一下,迟疑道:“不是你们闹着要跟德妃妹妹论一论这事儿吗,怎么倒成了我要问她?”   屋内众嫔妃都有些傻眼,虽然这确实是她们撺掇的,可也没有当面说出来的道理。   贾元春更是险些忍俊不禁,却半点没有放松警惕。   虽然与这皇后娘娘共处了七八年,但她直到如今也没看透,这位六宫之主到底是大愚若智,还是大智若愚。   却说嫔妃们乱了一阵子,最终目光都又集中在那胸怀宽广的妃子身上,贾元春也是顺势看了过去,笑道:“容妃妹妹说的那铁马,可是舍弟带来的那件玩物?”   那容妃原也有些手足无措,如今见正主找上自己,反倒一咬牙坚定起来,离席亢声道:“不错!陛下近来时常召见令弟,这原也没什么不妥,可这位贾公子却是一味的引逗陛下不务正业,先前那冰船彩灯就是他的主意,惹得外廷好一通弹劾!”   “这还罢了,偏今儿又弄出什么铁马——我们几个中午去校场瞧过了,这东西比真马还难驾驭,这万一要是……姐姐可别忘了,去年陛下就是被这些东西伤了龙体!”   她一番话说的又快又急,胸前起伏也随之加剧,两团恩物直欲夺路而出。   只可惜殿内并无半个男子,这番景象纯属明珠暗投。   贾元春虽也担心皇帝,可这时候却断不能承认那铁马有危险,当下一笑道:“容妃妹妹难道不知,自太祖世宗时起,骑射就是宗室子弟的必修课,陛下更是其中的佼佼者,驯服区区铁马又有何难?”   容妃冷笑:“姐姐这就是强词夺理了,那铁马又不是真马,如何……”   铃~铃铃~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紧接着是太监们的大呼小叫。   正不知是什么人敢在坤宁宫造次,先前传话的宫女就急匆匆进殿禀报道:“娘娘、娘娘!万岁爷来了,还骑、骑了匹铁马来!”   众人尽皆愕然,唯有皇后和贾元春不约而同的起身,提醒嫔妃们该出门迎驾。   等众人鱼贯出了正殿,就见皇帝正骑着自行车在院子里兜圈子,把那铜铃铛摁的此起彼伏,周遭的太监们是想拦不敢拦、想扶又够不着,一个个瘟鸡似的乍着膀子,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见皇后领着嫔妃们迎出来,皇帝这才意犹未尽的刹住了车,却兀自不肯从上面下来,单脚撑地笑道:“这东西着实有趣,既能节省时间还能活动筋骨——传朕口谕,从即日起除几座正殿外,所有门槛一律拆除,此物以后就代替肩舆使用了!”   周遭寂静了片刻,戴权这才硬着头皮上前接旨。   隆源帝又笑问:“我原是要去玉韵苑里,让德妃瞧瞧稀罕,不想却听说她来了坤宁宫——你们这聚在一处,莫不是有什么好玩儿的?”   眼见皇帝对这铁马爱不释手,众嫔妃你那看看、我看看你,却没一个敢开口的,那容妃更是藏到了人群后面,半点不敢露头。 ###第三百五十一章 与‘民’争利   因皇帝突然跑来骑脸输出,这坤宁宫里的鸿门宴自然是无疾而终。   只是等隆源帝跟着贾元春到了玉韵苑里,却一改方才的欢喜模样,阴沉着脸坐在榻上默然无语。   贾元春亲自奉上茶水,见皇帝这样子原不想招惹他,可想到事情全因自己胞弟所起,还是硬着头皮劝道:“陛下,这自毁宫门的事情若是传出去,只怕外廷又要……”   不等她把话说完,皇帝便霍然起身,咬牙质问道:“你道朕不知这其中的道理?!你道朕真是那玩物丧志的昏君?!”   听他把牙齿咬的咯咯作响,额头更是青筋直跳,贾元春忙屈膝跪倒俯首认罪:“是臣妾错了,还请陛下保重龙体!”   她骤然矮了这一截,皇帝满腔的怒气也不好再宣泄,最后只能重重坐回榻上,叹道:“唉~朕又不是冲你,先起来说话吧——上回礼部、督察院奏请禁绝工戏的折子,朕刻意留中不发,原是想让他们知难而退,然后再将此事交由工部督办。”   “谁成想今日早朝,礼部又上奏称工读生也算是举业,该当循科举进行考校,取得功名之后方可为官——这话简直是荒谬至极,朕若遂了他们的意,只怕匠官一途都要从此断绝,更别提什么工业革新之举了!”   说着,他又忍不住长身而起,面红耳赤的咬牙道:“怪道自古昏君多明君少,其中只怕有不少都是被这些忤逆之臣逼出来的!”   顿了顿,终于还是没忍住冒出一句:“若逼不得已,朕也未必不能做一回暴君!”   听了皇帝这番暴论,贾元春心下惶恐莫名,有心想劝谏一番,却又碍于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不好说的太透,再加上上回拿年龄说事儿,还被皇帝顶了句‘一万年太久’,最终也只能是漠然以对。   而隆源帝宣泄了半天,发现她又成了锯嘴葫芦,不发一言不评一语的,心下也是老大的没趣,遂岔开话题道:“先不说这些,其实今儿朕除了玩物丧志,还做了桩与民争利的事儿……”   ……   却说这日下午。   风闻贾宝玉已将自行车带入宫中,贾珍贾蓉父子便兴冲冲到了荣国府里。   因贾政如今还在养病之中,迎客的林之孝原本打算去请贾琏出来见客,却被贾珍急忙拦了下来,笑道:“不用惊动琏兄弟了,我们这次来只为宝玉——你忙你的就是,我们自在这里候着他。”   毕竟不是外人,素日里也常来常往,于是林之孝也就恭声应了,命丫鬟奉上了茶水点心,又留了人在门外听候调遣,便去忙自己那一摊子事儿了。   却说贾珍、贾蓉父子两个,守着茶水点心枯坐了将近一个时辰,期间不住畅想着自行车就此打开销路,宁国府也跟着日进斗金的光明前景,非但不觉得无趣,反倒愈发的亢奋起来。   就这般一直等到日头西斜。   贾宝玉这才带着路上采购的大包小包回来,他跳下车正吩咐小厮将其中一些送去老太太和王熙凤屋里,林之孝便得了消息迎出来,连声道:“二爷可算是回来了,珍大爷和蓉哥儿在内仪门小花厅里等了足有一个多时辰了!”   贾宝玉闻言先是一愣,旋即原本还算喜庆的脸色就垮了下来,捶胸顿足道:“糟糕、糟糕,我一时怎么就忘了还有珍大哥?!”   他捶着手心急的团团乱转。   林之孝见状忙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要不要禀给太太或是老太太知道。   贾宝玉烦躁的摆摆手,刚要喝令他不要聒噪,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于是忙道:“你去焦家问问,看焦大哥什么时候回来,等回来了,务必请他到怡红院寻我去!”   林之孝恭声问了,又问难道:“那珍大爷那边儿……”   “先别告诉珍大哥我回来了!”   贾宝玉说着,扯了扯领口道:“不说了,今儿出了一身的汗,我急着回去洗漱更衣。”   说着,就领着李贵等一票豪奴赶奔大观园。   林之孝无奈,只好亲自去到焦家,在院子里探头探脑正犹豫要不要呼喊,恰巧东厢里香菱出来倒水,一眼瞧见他,忙回头嚷道:“红玉、红玉,林大叔来了!”   “哪呢?!”   林红玉闻言,忙也放下手里的活计出来,见果然是父亲登门,欢喜道:“爹,您是特意过来瞧我的?”   “碰巧有差事罢了,真要来看你也是你母亲来。”   林之孝家说着,便忍不住上下端详自家女儿,却见她比之在宝玉屋里时大有不同,脸上荣光换发,身条彻底舒展开了,原本含苞待放的地方也朝着瓜熟蒂落膨胀,头上手上更多了几件从未见过的首饰。   这让林之孝欣慰之余,又忍不住生出自家白菜被拱了的酸涩感。   直到红玉问起他的来意,林之孝才晃过神来,忙把宝玉吩咐的事情说了。   林红玉利落的从衣襟里摸出只镀金怀表来,扫了眼道:“但凡不被公务绊住,我们爷应该也快回来了——不过要是被绊住的,可就说不准什么时候了。”   说着,便想拉林之孝去西厢厅里坐坐,林之孝忙摆手推拒,说是怎么也该给宝二爷回一声,再说内仪门那边儿还有珍大爷父子在,这会儿怕是已经等的不耐烦了,总要有人小心应付。   红玉一直将父亲送出院门外,又依依不舍的目送其远去,这才回到了东厢房里,把林之孝方才交代的学给了邢姨娘听。   邢岫烟听说和东府的珍大爷有关,再加上宝玉带着自行车进宫的消息,当下就将其中因果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只是贾宝玉缘何不肯单独去见贾珍,反要拉上自家老爷同行,她一时就没有头绪了。   司棋见状便劝道:“外面自有大爷呢,姨娘管这么些个闲事做什么?趁着这会儿凉快,我扶你到院子里走走吧。”   说着,又点了香菱的将,两人一左一右扶着邢岫烟到了外面,顺着游廊慢慢踱步。   屋里只剩下玉钏和红玉相看两厌,彼此自然也没什么话好说。   约莫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听马车停在了门外,紧接着来旺和焦顺并肩自外面进来。   司棋两个忙扶着邢岫烟上前见礼。   来旺不好和儿子妾室说话,只吩咐司棋要照管好姨娘,就自顾自的去了堂屋里更衣洗漱。   父亲走后,焦顺就要上前替下香菱,邢岫烟忙道:“宝兄弟方才差人来请,听起来似乎有什么急事,大爷还是回屋换了常服走一遭吧。”   焦顺追问是什么事儿,她却不答,只道来的是林之孝,前后缘由红玉最是清楚。   焦顺知道她是不想抢丫鬟们邀宠的机会,笑着从袖筒里翻出一袋糖来递给了她:“这是西洋人的奶糖,咬不动就先含着。”   然后才转身去了东厢房里。   因怕误了父亲的差事,红玉早就在门口候着,自然也把方才两人对答听在耳中,一面感念邢姨娘大度体贴,一面忙伺候焦顺更衣洗漱,顺带把所知所闻从头道来。   焦顺听完之后,也对贾宝玉急着找自己有些莫名其妙。   他随手又摸出一颗奶糖,剥了纸封塞到林红玉嘴里,顺势笑道:“如今都在这府里,我又不曾拘束你们,有空就回家瞧瞧,不然等明年咱们搬去紫金街住,再想回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红玉含着那糖,又听大爷这般体贴,自是从喉咙一直甜到了心里。   一旁玉钏因被她占了先,本就有些不喜,可想到上回才被大爷教训过,到底不敢表露出来。   于是等焦顺离开之后,她便咬牙用细长的布条在身上缠了几圈,裹紧了胸口的坠物,然后又拿出绳子一连跳了三五百下,直到两腿酸胀这才停了下来。   最近她每每需要宣泄情绪时,就会如此这般,旁人问起时,也只说是学大爷强身健体——这倒也不全是假话,她跳绳确实是想增进下肢的力量,为的是终有一日假装意外锁死大爷,好破了那避孕的法子!   这且不提。   却说焦顺因见天色已晚,为了避嫌就没进大观园,而是托人传话喊贾宝玉出来汇合。   约等了一刻钟的功夫,就见宝玉垂头丧气的从里面出来,焦顺见状,只当是他在宫里受了挫折,于是抢先宽慰道:“工部那么多人都不看好这自行车,陛下不喜也是常理……”   “谁说皇上不喜欢自行车了?”   贾宝玉纳闷的打断了焦顺的话,又挠着头苦闷道:“分明是太喜欢了!”   焦顺闻言诧异道:“如此不正好嘛?怎么宝兄弟还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这……唉!”   贾宝玉皱巴着小圆脸叹了口气,往前一抬手道:“还是等见了珍大哥再说吧。”   焦顺被他弄的一头雾水,不过这离内仪门花厅也没多远,倒也不差这几步路的功夫。   于是就与他一道转去了内仪门。   刚到那小花厅左近,得了消息的贾珍就迫不及待的迎了出来,隔着老远便哈哈笑道:“宝兄弟可算是回来了!焦贤弟也在?正好、正好,快说说,那自行车可还能入皇上的法眼?”   贾宝玉摊手苦笑道:“何止是入了陛下法眼,陛下连午膳都是在校场上用的,只用了半日功夫就比我骑的还熟练了——我听陛下的意思,说是要把门槛都拆了,以后也好骑车出入。”   这比贾珍贾蓉先前幻想的还要夸张,想到如此一来,那自行车就再不用发愁销路了,两人都是眉开眼笑合不拢嘴。   焦顺却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在一旁问道:“那为何宝兄弟闷闷不乐的,难道是还有什么下文?”   “这……”   贾宝玉看看对面的贾珍,满脸尴尬的错开眼,嗫嚅道:“陛下相中了此物,打算出一部分本钱,跟咱们合伙做买卖呢。”   “竟有此事?!这、这可真是天大的福分!”   贾珍闻言激动的手足乱颤,他哪里想的道,不过是一桩买买罢了,竟然就和皇帝搭上伙了?!   这往后……   “等等!”   贾珍正畅想未来,旁边焦顺却皱起眉头,直指关键的问:“不知这股本是怎么分的?”   贾宝玉干脆低下了头,蚊子似的道:“工部占一成干股,陛下、焦大哥还有我各占三成干股。”   贾珍脸上的激动瞬间就僵住了,但手却颤的更厉害了,张着嘴半天才发出了质问:“宝、宝兄弟,这是怎么话说的?明明是我和焦贤弟要合伙做生意,却怎么、却怎么……”   说着,忍不住上前拉扯宝玉。   贾宝玉吓的滋溜一下子钻到了焦顺身后,羞惭的解释道:“我当时听皇上说的兴起,一时就忘了提珍大哥也在其中占了股,结果、结果……”   “你、你……这、这……”   贾珍闻言气的几乎呕出血来。   就在刚刚,他还以为自己搭上了通天大道,谁知就因为贾宝玉没说清楚,一转眼就又从天路摔下来了。   “珍大哥别急!”   眼见贾珍脸上青里泛着红、红里透着黑,贾宝玉忙道:“我到时候把这三成股转给你就是了!再不然,过几日我跟皇上说清楚,让……”   “这怕是不妥!”   不等贾珍欢喜,焦顺就断然道:“陛下金口玉言,怎容咱们私相授受?何况这般划分,显是陛下有意惠及宝兄弟,你若闹着非要推给珍大哥,却只怕……”   说着,用力摇了摇头。   贾珍心底刚燃起的一丝丝火苗,登时就被焦顺给摇灭了。   当下直把个贾宝玉恨的不行,错非碍于西强东弱的格局,只怕就要彻底撕破脸了。   既闹了这一出,贾珍自然不肯留在荣府吃饭,直接领着儿子怒气冲冲的回了家。   进门斥退左右,就开始骂宝玉的八辈儿祖宗,全然忘了那也是自己的先祖。   贾蓉也是垂头丧气恼恨不已。   好容易等贾珍宣泄完了,他忍不住探询道:“老爷,咱们难道真就这么算了不成?”   “算什么算?”   贾珍拍桌子瞪眼道:“如今各处的省亲别院都已修缮完毕,南边儿运来的木材却一点儿没有少,眼见进项越来越少,再不寻一桩发财的门路,咱们难道去喝西北风不成?!”   木材生意的利润确实比不得去年了,可降幅也绝没有贾珍说的这么夸张,真正逼得他急于开源的,其实是宁国府不断冲高的挥霍开销。   贾蓉闻言,只当自家老子真敢抗旨,忙劝道:“老爷息怒,这、这毕竟是皇上的意思,咱们怎么好……”   “皇上的意思又怎么了?”   贾珍瞪圆了眼睛,怒冲冲道:“皇上不让咱们做自行车的买卖,难道还能拦着咱们另寻一桩发财的门路?!”   贾蓉:“……”   说那么多,还不是怂了?   贾珍起身来回踱了几圈,又断然道:“这事儿还是得着落在焦顺身上!”   贾蓉也是这么想的,他们父子都是只出不进的主儿,逮着焦顺这只肥羊,自然就想往死里薅。   只是……   贾蓉皱眉道:“可我瞧那焦顺的意思,怕是不喜咱们一再要求……”   “不喜又如何?”   贾珍冷笑:“先前是他捏了咱们的把柄,如今我也绑了肉票在家,他难道还舍得玉石俱焚不成?!”   “怪道父亲当初撺掇太太……”   贾蓉瞪大了眼睛,对父亲‘崇敬’之情大盛——怂恿自家的老婆被奸夫搞大肚子,再拿孩子来威胁奸夫,这岂是一般人能想出来的主意?   因提到尤氏,他脑海中便浮现起继母产子之后,那愈发丰腴可口的雪白身子,一时忍不住又起了歪心思。   于是忙提议道:“既如此,倒不如拿太太杀鸡儆猴——近来她仗着焦顺的势力,愈发的眼里没人了!等出了月子,老爷务要振作振作奋发奋发,让她知道这府里的男主人究竟是谁!”   这却是打着老子吃肉儿子喝汤的心思,正好那许氏也不新鲜了,父子二人互相淘换淘换,岂不是两全其美?   贾珍横了儿子一眼,立刻凭着丰富的龌龊经验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当下摇头道:“我瞧这厮最是贪婪,未必肯大家方便——再说方才你也听到了,皇帝都要与他合伙做生意,这厮日后保不齐摇身一变,就成内务府的钱袋子了,这时候逼着他翻脸,岂不因小失大?”   虽然否决了儿子的主意,可想想新儿媳那乖巧可人的模样,一时也有些管不住下三路。   于是疯狂暗示道:“不过你母亲与我做了十年夫妻,要想拿捏她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你先仔细孝敬你老子,到时候老爷我自然少不得你的好处!”   贾蓉闻言忙起身拱手道:“父亲说的这是哪里话,就算没有好处,做儿子又岂敢不孝敬父亲?!”   说是这么说,他心里头却是破口大骂,这老畜生真不是个东西,他若不是顾忌焦顺,早把许氏连皮带骨吞下肚了,如今竟有脸空口套白狼,哄自己将许氏拱手奉上。   当真是无耻至极!   贾珍见儿子表面乖巧,心念着那扒灰的妙趣,态度也便前所未有的和善起来,抬手虚扶着道:“坐下说话、坐下说话——你知道孝顺就好,等我百年之后,这府里的一草一木还不都是你的。”   贾蓉唯唯落座,两人下意识四目相对,满满的都是父慈子孝。   片刻之后,贾珍才又想起了正事儿,遂吩咐道:“后日那孽种摆满月酒,焦顺是必到的,你这两日和蔷哥儿多尽尽心,务必办的周全体面,咱们才好趁势朝他张口。”   “儿子省得!”   贾蓉点头应了,随即又忍不住抱怨:“蔷哥儿近来不知怎的,天天就知道往西府里跑,成日街见不着人影!”   “哼~”   贾珍闻言脸色一沉,捋着胡子若有所思,但最终也没再说什么,只交代贾蓉不惜余力搞好这场满月酒,而且要多听尤氏的意见——哄的她高兴了,也好帮着美言几句。 ###第三百五十二章 满月酒【上】   一晃到了六月初三。   因天气闷热难当,林黛玉那体质又用不得冰盆,故此一贯的早睡早起。   这天她早早洗漱完毕,又照着邢岫烟交代的,绕着竹林安步当车的绕了十几圈,正觉得有些累了,就听院门外叮铃铃的响动。   林黛玉大为诧异,忙吩咐一旁的紫鹃出去查看究竟。   结果紫鹃刚出门,就见史湘云满面倦意的从车上下来,又顺手从车筐里抓出一个小包袱。   紫鹃忙回头扬声道:“姑娘,是史姑娘骑着车子来了!”   “云丫头?”   林黛玉眼见史湘云进了潇湘馆,不由奇道:“那车不是留在宫里了吗,你打哪儿骑来的?”   史湘云有些不好意思的道:“焦大哥昨儿又送了一辆来,就放在蘅芜院里……”   话音未落,紫鹃就子一旁掩嘴笑道:“依我看,现在这辆才是咱们女子骑的,纤细小巧不说,连两边把手上都换了凤纹——只怕是焦大爷专为姑娘准备的也未可知。”   史湘云自然早就瞧出了这一点,红着脸嘴角止不住的往上翘,又怕林黛玉打趣自己,于是忙把怀里的包袱塞了过去,笑道:“给你,这是上回说好的肚兜,你记得替我捎给邢姐姐。”   说着,就忍不住打起哈欠来。   看她一副熬夜过度的样子,林黛玉忍不住数落道:“晚几日怕什么?瞧你脸上这一对儿黑眼圈!”   史湘云伸着懒腰不以为意:“我又不像你,身娇肉贵的受不得累,便熬两晚上值什么?”   说着,又摆手道:“不说了,上回我要去瞧三姐姐练剑,结果被你给搅了,如今一身的担子都卸了,我先去芦雪庵里瞧个稀罕,然后再回去睡个回笼觉,这才叫两不耽误呢。”   “你小心别误了东府的满月酒!”   “不碍事,有宝姐姐盯着呢,到时候她就叫我了。”   见林黛玉听到‘宝姐姐’三字,便忍不住撇嘴,史湘云立刻笑着岔开话题道:“对了,你要不要跟我去芦雪庵瞧瞧?”   林黛玉微微摇头,又纳闷道:“三妹妹怎么突然就闹着要习武了?”   “不知道……”   史湘云也跟着摇头:“我起初以为她是怕自己胖了,所以随便活动活动,可近来又听说她竟托人寻了剑谱,还在芦雪庵附近设了个小靶场,早上舞剑、下午开弓,日日勤练不辍。”   林黛玉闻言忍不住叹道:“可惜她投了女胎,若是男儿身,这府上的基业倒就有人继承了。”   “说这么多,你到底去不去?”   “我可不跟在你后面吃灰,快踩着你的风火轮走吧。”   “做哪吒也没什么不好!”   史湘云做了个鬼脸,刚要往外走,忽又想起了什么,忙叮嘱道:“这事儿你可别跟别人说,我倒不怕,怕就怕珍大嫂子挑你的理。”   林黛玉也回了个鬼脸,撇嘴道:“这还用你说?要不是你那日眼尖,我这会儿连你也瞒着呢!”   “哼~”   史湘云娇哼一声,小跑着出了门,骑着车子风驰电掣的去了。   而她刚走没多久,翠缕就风风火火的跑了来,捂着肚子喘着粗气刚要开口发问,紫鹃抢先指着外面道:“你来迟了一步,史大姑娘已经骑着车子去芦雪庵了。”   翠缕小脸一垮,转身就又往外走,不过走了没几步,她忽又折回来,绕过紫鹃一屁股坐到了栏杆上,捶着腿抱怨道:“由着她去吧,我实在是追不上了!”   紫鹃闻言笑的前仰后合,掩嘴道:“怎么不叫你们姑娘驮你?”   “主子驮奴婢,那成什么样子了?”   翠缕撅着嘴,随后又补了句:“再说那车子也忒颠的慌,昨儿我试了试,差点没把屁股颠成八瓣儿!”   紫鹃闻言笑的愈发凶了。   林黛玉这时从屋里出来,笑道:“这好办,我过会儿要去探望邢姐姐,你不妨也跟了去——到时候找你们姑爷再讨一辆,你也骑着追上去就是了。”   “姑娘又取笑人!”   翠缕红涨着脸起身,羞恼道:“我去找我们姑娘了。”   说着,作势欲走。   “你急什么。”   紫鹃见她当真恼了,忙上前拉着她笑道:“姑娘和我不过是玩笑罢了,走,去屋里吃两杯茶,全当是我们给你赔不是了。”   翠缕这才借坡下驴,跟着主仆两个进到了屋里。   进门就见靠墙独坐【摆花瓶的长条桌子】上,摆着四五个毛绒玩偶,且还全都用半透的轻纱给封装起来了。   翠缕知道这是先前端午时,从自家姑爷哪儿得来的彩头,可却不明白为何要把它这样供起来——姑娘那几件可都是每日里搂着抱着的。   紫鹃听了她的疑惑,无奈解释道:“我们姑娘也爱抱着把玩,可上回邢姨娘说这毛茸茸的东西对肺腑不好,没奈何,也只能封起来当个摆设了。”   翠缕这才恍然,想到林黛玉因为身体的缘故,连这样招人疼的物事都不能碰,便又对其多了几分同情。   她在潇湘馆里吃了两杯酒,还得了一支黛玉自制的竹笛,眼见快到用早饭的时间了,这才起身告辞离开。   紧赶慢赶到了芦雪庵,原本还以为史湘云应该已经回蘅芜院了,谁知到了芦雪庵门外,就见史湘云趴在栏杆上手托香腮,浓密却又不失秀气的眉毛紧皱着,似是遇到了什么难解之事。   “姑娘这是怎么了?”   翠缕环视了一下周遭,纳闷道:“三姑娘都不在了,你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发什么呆?”   “唉~”   史湘云无奈道:“三姐姐怕是遇到什么事儿了,我先前过来的时候,见侍书正哭着劝她不要再练了,细问才知道她这两日把虎口都磨破了。”   “吓!”   翠缕吃了一惊,掩嘴道:“这、这……三姑娘能遇到什么事儿?”   史湘云摇头:“她不肯说。”   “那会不会是姑娘想多了?”   翠缕自己也没多大把握的揣测道:“也许三姑娘就是突然对练剑着了迷,就像是、就像是姑爷屋里的香菱,原本也只是识字而已,结果突然就迷上吟诗作赋了。”   “也许吧……”   史湘云摇了摇头,道:“她既不肯说,只怕也不想咱们私下里探究——咱们平时多盯着些,真有什么再及时帮一把吧。”   她倒也想过找贾宝玉出面,两人毕竟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探春又素来亲近宝玉,想来多半更容易劝说。   只是……   想到贾宝玉越是大了,就越是不靠谱的性子,以及先前他冒失害死金钏的事儿,连忙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主仆两个离了芦雪庵,自回蘅芜院里用饭不提。   翻回头再说林妹妹。   她不是那拖沓的性子,用罢早饭就领着雪雁出了潇湘馆,准备把自己和史湘云做的小衣裳送去焦家。   而紫鹃一直送到门外,目送她们二人离去,却是忍不住暗叹了一口气。   早先她几乎完全压制取代了雪雁,可因为先前下意识排斥焦顺,连带对邢岫烟也有些抗拒,如今但凡是和焦家打交道的事情,就都是雪雁跟了去。   不过紫鹃倒不是为自己的地位下降感叹,而是后悔当初让姑娘错过了这焦大爷,结果如今整日都要提心吊胆,生怕姑娘错付了终身。   一路无话。   林黛玉和雪雁到了焦家,因焦顺刚晨练完不久,正在东厢客厅里用饭,邢岫烟便改在西厢招待她。   趁着司棋倒茶的功夫,林黛玉向雪雁讨过两个包袱,先将单薄的那个推到邢岫烟身前,笑道:“这是给小侄子的,姐姐快瞧瞧看。”   邢岫烟接过来一面翻看,一面忍不住埋怨道:“我倒不是跟你客套,只是你毕竟身子弱,千万别为这个费神,否则倒是我的……咦?这怎么不像是你的手艺?”   若换个人,她肯定以为是托丫鬟做的,而且也不会当面点破。   可林黛玉一贯面冷心热,得了七分便想还回去十分,这样事情她是断不会假手于人的。   所以邢岫烟才忍不住发出了疑问。   “姐姐好眼力。”   林黛玉掩嘴笑道:“这是云妹妹做的,她怕羞不好来见姐姐,所以特意央我一并捎了来。”   说着,又把那大了一号的包袱推过去:“这才是我给小侄子准备的。”   “倒劳史姑娘惦念了,你千万记得替我道一声谢。”   听是史湘云送的,邢岫烟也忙正色起来——因是亲戚,又曾在一起住过些日子,她私下里与旁人都是姐妹兄弟相论,唯独史湘云必是要称一声姑娘的。   “让焦大哥去说岂不更好。”   林黛玉嬉笑道:“左右他今儿也是要去喝满月酒的,到时候让他当面道谢就是。”   听到‘满月酒’三字,邢岫烟脸上忽然就有些异样,因怕被黛玉瞧出什么,忙低头装作翻看那包袱,好在林妹妹也只当是她羞臊,并未细究。   因见那包袱里大大小小足有六七件之多,显是费了不少的心血,邢岫烟又是感动又是心疼,拉着林黛玉嗔怪道:“你这丫头总不听话,等孩子生下来当面疼他就是了,何必……”   “姐姐这就冤枉人了。”   林黛玉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嬉笑道:“我屋里那些玩偶早都照着你的话封存起来了,还有每日里的晨练,我可是一点儿折扣都没打,都是照着姐姐的吩咐来。”   听林黛玉说到玩偶,邢岫烟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吩咐司棋去东厢里把准备好的东西取来,又道:“那绒毛玩偶伤肺腑的事儿,还是我们爷偶然打听来的,他说总不好让你一件能把玩都没有,所以特意又命人做了一件。”   这一年以来,焦顺也不是头回借邢岫烟之手关照黛玉了,林妹妹最初还有些不适应,但碍于邢岫烟的情面也不好推脱,时间一久倒也习惯了,只当这焦大哥是爱屋及乌,又怜惜自己孤苦伶仃。   于是并未托词,只好奇道:“这回又是什么稀罕物?上次薛家姨妈过生日,我瞧环哥儿拿了两个小木块,撞在一处竟就变成了匹木马——当时云妹妹看的有趣,还想借来把玩呢,可惜却被三妹妹给摔坏了。”   “这回却不是玩物,是……”   邢岫烟刚要解说,司棋已经从东厢把东西抱了来,却是个足有半丈长的抱枕,上面画着花草景致与几只出自山海经的吉兽。   这些吉兽都是经过二次艺术加工的产物,瞧着非但不吓人,反倒透着几分软萌。   加上料子手艺又都是一等一的,摸上去简直令人爱不释手。   林黛玉看的啧啧称奇,下意识翻到另一面,却见正上方碧蓝空处龙飞凤舞的写着一首诗,细瞧正是自己在诗社夺魁的旧作。   “呀!”   她禁不住羞道:“不过是姐妹们游戏而已,这一来岂不传出去了?”   一边说着,一边却忍不住搂紧了那抱枕,显然对这件礼物十分的满意。   见东西对她的心意,邢岫烟也便护着肚子轻笑起来。   这两姐妹在一起似有说不完的话。   直到焦顺差人过来传话,说是要去宁国府里吃满月酒,林黛玉才惊觉已经临近午时了,于是急忙起身告辞。   邢岫烟毕竟身子不便,便托司棋将她送回了家中——主要是负责和雪雁一起搬那抱枕回去。   怡红院里。   眼见送走了司棋,雪雁才期期艾艾的凑到了黛玉身边,讪讪的摸出个小荷包来递给她道:“这是司棋姐姐刚才给我的,还是姑娘收着吧。”   林黛玉接过来随手一掂量,就知道里面多半又是些金豆子、银角子,当下罥烟眉一竖,呵斥道:“我不是早说过,以后再不能收邢姐姐的钱了?你怎么……”   “我也不想要的,是司棋姐姐硬要塞给我的!”   雪雁连忙叫屈,见林黛玉依旧面色不善,只好又分说道:“再说了,自打姑娘和那……闹翻了,那些粗使的丫鬟婆子就嫌东嫌西的抱怨,错非是咱们使足了银子,还不定要闹出什么来呢。”   林黛玉恼道:“那也不该……”   “姑娘!”   雪雁噗通一声跪倒在林黛玉身前,亢声道:“我不是贪图方便享受,实在是姑娘的病刚有些气色,若再为这些事情恼怒起来……邢姨娘也是怕这个,所以说什么也要贴补咱们!”   林黛玉闻言脸上的恼怒,渐渐也便化作了无奈,最后幽幽叹道:“这样下去,却让我如何报答姐姐的恩情?”   雪雁忙道:“东西是我收的,我下半辈子做牛做马去还就是了!”   “你这又何苦……”   林黛玉见状更不好责怪她,只能收起那荷包,正色道:“东西如今在我这里,有什么因果自然也是我来承担,与你有什么相干?” ###第三百五十三章 满月酒【中】   因在潇湘馆里耽搁了一阵子,等林黛玉赶到稻香村汇合时,姐妹兄弟们都已到齐——东府里满世界撒帖子,连贾环、贾琮也都准备去凑个热闹。   贾环不知从哪儿弄了个上发条的木头老虎,拧足了劲儿足能窜出去三四丈远,直瞧的贾琮直了眼,一口一个哥哥的追在他身旁。   贾环难得在人前露脸,又听了贾琮几句吹捧,便愈发撒了欢似的闹,刻意让那老虎往姐姐裙子底下钻,唯独远远的避开探春,显是害怕新玩具再被她给弄坏了。   贾探春在一旁冷眼旁观,暗地里直恨的咬牙切齿。   前两日赵姨娘半夜突然寻了来,她就觉着不妥,后来暗地里查问了一番,果然发现母亲刚入夜就进了园子,这前后差了足足两个时辰,不用问必是又和姓焦的鬼混去了。   偏环哥儿这不争气的东西,还拿焦顺送的东西当个宝……   错非是上回怒发冲冠后,费劲了口舌才敷衍过去,再要重蹈覆辙只怕难以解释,探春这会儿真恨不能上去一脚把那老虎踩个稀烂!   “林姐姐终于来了!”   这时就听史湘云欢呼一声,又带头道:“耽误咱们大家这么久,你们说该怎么罚她?!”   “好你个倒打一耙的刁丫头!”   林黛玉气咻咻上前就要撕湘云的嘴,被她闪身避开却也懒得再追,点指着湘云道:“我还不是为了替你送东西去焦家,这才耽搁了些时辰?”   这一句话,立刻惹得众人纷纷起哄,团团围住湘云七嘴八舌的逼问究竟。   史湘云被拉扯的东摇西晃,又灌了满耳朵戏谑调侃,忙跺脚发力挣开,叉着蛮腰反客为主道:“我不过是送了邢姐姐一件小孩用的肚兜罢了,偏你们想东想西的胡打听,看等有了姐夫妹夫,我也要挨个审一审你们,看你们是何等的清白干净!”   说着,竖起青葱似的指头挨个乱点。   点到李纨时,冷不防被她一把攥住,笑道:“怪道林妹妹说你是倒打一耙,怕只怕她们还没定亲,你就先洞房花烛了——到时候,就该我们给你送小肚兜小衣裳喽!”   众人或哄堂大笑或掩嘴窃笑,唯独贾宝玉在一旁讪讪的嘀咕:“那肚兜也未见的只有小孩才能戴。”   史湘云虽是个爱玩爱闹开的起玩笑的,说起这些事情来却怎会是李纨的对手,红着脸就要去呵李纨的痒。   李纨忙道:“别闹了,既然大家都凑齐了,那就赶紧动身吧——太太、大太太、还有你们二嫂子,这会儿只怕已经到了那边,若再耽搁下去我可就要吃挂落了。”   众人这才说说笑笑的鱼贯而出。   到了垂花门外早有几辆大车等候多时,照例又是迎春和惜春两个少人疼的同乘。   等仆妇们搭好木梯,绣橘正要扶着迎春上车,不想却被春柳抢先了一步。   她原还纳闷这刁奴什么时候如此体贴了,等跟进去才发现春柳抢着搀扶迎春上车,其实是为了抢占靠近冰盆的座位。   眼见这贱婢毫不客气,大马金刀的坐在了主位上,连后面上车的惜春都不得不避退到了一旁。   绣橘直恨的牙根痒痒,正要上前呵斥,忽然想起先前焦大爷说过会帮自己解决这事儿,让自己安心静等一段时日就好,这才勉力抑制住心头怒火。   一路无话。   等到了宁国府里,就见那大花厅前张灯结彩,还专门搭了个彩牌楼挂横幅,上面每个字都是金灿灿的足有斗大。   大花厅里面更是足足摆了二十几桌,东府的奴才几乎都到齐了,西府那边儿有头有脸的也请了一大半来。   李纨这知根知底儿的见了不由大为诧异,纳闷道:“怎么弄的如此铺张?”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那大花厅里应声走出了王熙凤,笑着向众人打了招呼,又不以为意的道:“珍大哥虽不算是老来得子,可膝下也只有一个蓉哥儿,如今隔了二十年才又得了这么幺儿,若不操办操办反倒有鬼了。”   还真就是有鬼!   李纨心下腹诽,面上却丝毫不显,探头打量着花厅正中用屏风围起来的雅座,岔开话题道:“你怎么不陪着太太她们,反倒出来了?”   “别往里瞅了。”   王熙凤拿帕子在她眼前甩了甩,反手指着后院的方向道:“太太和大太太都在珍大嫂子那儿呢,我不过是受人之托过来瞧瞧罢了。”   顿了顿,又解释道:“珍大嫂原是要把孩子抱过来的,可昨儿从坐月子的小院搬回正屋里,那孩子就哭闹个不停,请算命的看过,说是孩子八字轻容易受惊吓,自然就不敢再抱出来了。”   众人闻言,便都跟着王熙凤去了后宅。   进门后,只听尤氏正和王夫人、邢夫人正议论着,要给孩子找个寄名的干爹干娘——李纨当时就忍不住怀疑,这莫不是那冤家想让孩子当面叫爹,所以才刻意设的局?   后来听尤氏说要找个有道行的,她这才释然。   李纨这边儿才刚松懈,旁边贾宝玉倒上了心,兴冲冲的上前插话道:“我倒有个合适的人选,论才学是一等一的,又是大家出身,比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尼姑道士可强多了。”   这话一出,除了两个长辈和王熙凤莫名其妙,住在园子里的姐妹们便都猜出了宝玉说是谁。   “你这说的是妙玉吧?”   李纨头一个摇头不看好这个人选:“她那人一贯假清高,只怕未必肯答应。”   “嫂子误会了,妙玉其实……”   贾宝玉刚要开口,林黛玉就冷笑道:“别人去求她不肯答应,若是蓝颜知己开口相求,只怕立即就应了也未可知。”   贾宝玉登时就不自在起来,待要辩驳自己和妙玉清清白白,林黛玉却早转过脸去逗弄孩子了,他只好悻悻的对尤氏道:“我也没十足的把握,等回去先替嫂子问一问吧,若能成自然最好,若不成咱们再从外面找个高僧大德。”   尤氏却不急着托付,而是仔细询问了妙玉的背景人品。   一旁王夫人听儿子将那妙玉夸的天花乱坠,间或还夹杂几句佛经典古,又想起当日薛姨妈生日,他送的也是一部手抄佛经,当下便有几分不喜。   她自己虽爱参禅拜佛,却绝不希望儿子再这上面侵浸太深,当着众人的面不好说,遂暗地里却打定主意,回去必要好生叮咛一番。   这边儿正说着妙玉的事儿,外面银蝶又把鸳鸯领了进来,却是老太太天热懒得动,便照例派人送了礼物来。   尤氏收了礼物,又笑着留客道:“劳你走这一遭,也别急着回去了,吃了满月酒再走吧。”   鸳鸯有些犹疑:“老太太那边儿……”   “也不差这么会儿功夫!”   王熙凤笑着上前挽住她的手,笑道:“我们这一桌什么都齐了,只差一个行酒令的令官儿,这差事也就你最合适了,你可不能推脱!”   鸳鸯见推辞不过,只好答应下来。   旋即又告罪一声,到外面指派同行的小丫鬟回去传话。   等那小丫鬟领命去了,鸳鸯正想寻平儿、袭人几个说话,不想方才一直沉着脸没开口的大太太,突然就从屋里走了出来,上前不容分说的道:“姑娘跟我来,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鸳鸯一见是她就心生警惕,原本想硬顶着不答应,可转念又一想,如今已经在老太太那边儿过了明路,倒不怕这夫妻二人再起歪心。   于是便没事儿人似的恭声应下,跟着邢氏朝着偏僻处去了。   这一幕落在平儿和袭人眼中,两人都生怕出什么意外,一个团团乱转不知该如何是好,另一个却是悄悄的去了前院。   ……   却说鸳鸯跟着大太太七拐八绕,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巷道里,两边都是高墙,远远还能瞧见一座独立的小院,也不知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邢夫人站住了脚,再回头时脸上装出来的暖和气儿早都散了,盯着鸳鸯冷言冷语的道:“你果然是个好样的,连我和老爷都敢得罪!可你也别急着猖狂,老爷毕竟老爷,要治你们这些狗奴才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儿?!”   鸳鸯以为她是在说大老爷调自家哥哥去修大花厅的事儿,因早得了焦顺的承诺,会保证金文祥安然无恙,故此倒也并不惧怕。   当下不卑不亢的道:“太太这些话奴婢实在听不懂,若没旁的吩咐,我就先回去了。”   说着,转身就走。   她只是不便当面顶撞大太太,却不是没胆子顶撞她。   “等等!”   邢夫人见鸳鸯要走,忙追上去打横拦住,咬牙道:“你这小蹄子还真以为老爷拿捏不住你?实话告诉你,老爷正准备让金彩夫妇弃了差事,快马加鞭昼夜兼程赶奔京城!”   鸳鸯一愣,旋即笑道:“那倒要多谢大老爷了,我爹早就想回京城养老了。”   “哼~”   邢夫人嗤鼻道:“你可听清楚了,我说的是快马加鞭昼夜兼程!这六月大暑天的,又指明了不让他坐船,几千里地跑下来,你那病猫老子就算是能熬得住,只怕也要大病一场!”   鸳鸯这才色变,攥紧了拳头颤声道:“你、你们……”   “真要说起来。”   邢夫人得意洋洋:“这还是你给老爷提的醒——你不是让你哥哥金文祥托人往南京送药吗?老爷就是听说这事儿,才想起你那病猫老子的,哈、哈哈……”   “咳~”   她正掩着嘴得意的笑,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干咳,回头望去,才发现多日不见的焦顺不知何时,竟也寻到了这狭窄巷道里。   “你……”   邢氏下意识想要跟奸夫打招呼,可一想还有个鸳鸯在,忙又改口道:“顺哥儿?你怎么来了?”   鸳鸯也是下意识想要跟情郎哭诉,可碍于邢氏在场,也只能悄悄投去求助了的目光。   焦顺给鸳鸯投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目光,随即故作正经的道:“鸳鸯姑娘,珍大嫂子方才找你呢,你快去看看到底是为了什么吧。”   鸳鸯略一犹豫,见焦顺又暗递眼色,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焦顺,一步三回头的出了巷道。   等她的脚步渐渐远去,焦顺立刻反锁了房门,转回头望向邢氏。   邢氏这时早又换了一副面容,半点不见方才的刻薄,摇曳着熟透了的身段,堪堪停在焦顺身前三尺远的地方,幽怨道:“怪道这阵子不曾理会我,原来竟也相中这小蹄子了!”   “这话,只怕该我说才对吧。”   焦顺盯着那张熟悉的面孔,沉下脸来问道:“我且问你,那五千两银子的事儿怎么说?上回我让尤氏传话给你,怎么就没下文了?”   邢氏闻言有些心虚的避开了焦顺的目光,声音却愈发妩媚幽怨:“瞧你这冤家,当真是好狠的心,我人都是你的了,亏你还好意思朝我讨债。”   说着,她挺胸提臀搔首弄姿,似乎下一秒就要扑进焦顺怀里,却偏偏又总隔了一层,且话里虽然未曾明说,却实有袒护贾赦的意思。   显然这一阵子不曾亲近,她的态度又有所变化,再不似当初那般俯首帖耳。   不过这也正常,当初两人最恋奸情热的时候,贾赦正被关在小佛堂里,邢氏身心都没了依靠,又恨贾赦一味逼迫,故此才对焦顺百依百顺。   后来贾赦出关,她害怕被窥破奸情,又赶上尤氏月份也渐渐大了,不便继续在家拉皮条,与焦顺便一度断了联通,只凭尤氏偶尔从中传信。   这期间邢氏对贾赦的依附心理,便不可避免的又有抬头——说穿了,这妇人是个属藤蔓的,惯爱就近找高处攀附,生生把自己活成了男人的挂件。   而焦顺如今虽未必在乎这品行不端的邢氏,却断不容自己被那贾赦给比下去,当下一把将她扯进怀里,居高临下的盯着那狐媚五官问:“你明知道我不是这意思,偏这般跟我打岔,是他许了你什么好处,还是怕他拿这当由头苛敛你的体己钱?”   不等邢氏回答,焦顺便从她的表情变化得出了答案,于是又道:“他拿你多少,我加一倍补给你就是了,你人都是我的,我难道还能让你吃亏不成?”   只这一句,邢氏心中的天平就又起了倾斜。   都是她攀附的男人,按照夫妻情分来说,与贾赦比较深厚,但以男女私情而论,又与焦顺更为琴瑟和鸣;身份地位贾赦大大高于焦顺,若论温柔体贴出手大方,焦顺又远远强过贾赦。   “罢了。”   正举棋不定,焦顺脸色忽就一沉,拂袖道:“我手中自有凭证,也用不着大太太劳心费力。”   说着,转身欲走。   “别!”   邢氏忙紧赶几步拦下了他,连生赔笑道:“我不过是想着该怎么从他手上套出银子来,你看你,怎么还恼了呢?”   说着,将半边身子砌进焦顺怀里,一只素白绵软的小手直往脐下三寸探。   同时这妇人心下盘算着,反正无论如何贾赦都会朝自己讨钱花用,与其让他浪费在那些粉头上,还不如和焦顺互通有无,顺便也攒些体己钱。   打定了主意,在焦顺怀里便愈发投入,不片刻功夫就弄的彼此面红耳赤热血沸腾,想起先前在那小院里翻云覆雨的场景,直恨不能扯着把柄将焦顺拉过去快活一番。   亏得焦顺还有三分理智,知道今儿宁国府里人多眼杂的,实在不是偷情的好时候,及时推开了邢氏,问起了鸳鸯的事情。   待得知前后因果,又勒令邢氏必须想法子阻止贾赦。   邢氏登时急了:“我哪里劝的住他,你这不是强人所难……”   “你就说老太太突然问起金彩夫妇,怕再惹的老太太震怒,不就成了?”   焦顺随便想了个主意,正要与邢氏分别离开此地,忽然又想起一事来,忙拉着她又叮嘱交代了几句。   因见邢氏愈发闷闷不乐,想着打一巴掌总该给个甜枣,便揽住她咬耳朵道:“等后日你找个理由在院子里留宿,到时候……” ###第三百五十四章 满月酒【下】   却说眼见鸳鸯被大太太叫走,平儿、袭人都是心忧不已,但丫鬟里却也不乏幸灾乐祸的主儿,顶替了司棋的春柳就是其中的翘楚。   她等着盼着想看鸳鸯的笑话,然而鸳鸯独自回来之后,却只顾着和平儿说悄悄话,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春柳大失所望,又好奇大太太究竟对鸳鸯说了些什么,于是等到邢氏从外面进来,就忙满面堆笑的迎了上去,一面伸手去扶,一面巴结道:“太太,您……”   啪~   谁成想邢夫人二话不说,抡圆了就是一巴掌招呼在春柳脸上,嘴里恶狠狠骂道:“下流没脸的东西,我安排你到二丫头身边,是指望你像司棋那样用心照料她,谁知你这骚蹄子吆五喝六的竟骑到主子头上去了!”   春柳冷不防被打了个趔趄,等站稳脚跟儿就觉得半边腮帮子都火辣辣的,她捂着脸不可置信的瞪圆了眼睛,脱口辩驳道:“太太怎么怪我?明明是你……”   “怎么,你还想跟我尥蹶子不成?!”   邢夫人厉声打断了她,指着院门喝道:“今儿是珍哥儿的好日子,我懒得发作你,还不快夹着那骚X,麻溜儿的给我滚回去!”   春柳被如此当众折辱,一时又羞又恨,且当初明明是大太太暗示自己,不妨给二姑娘些苦头吃,谁知如今又倒打一耙,反怪自己刁奴欺主!   可她到底不敢忤逆主人,只好用帕子捂着半边脸哭哭啼啼的去了。   这时王夫人得了消息从里面出来,半是劝解半是埋怨的道:“大嫂即便要调教丫鬟,也不该选在这当口,没的倒叫孩子们笑话。”   邢氏把脸一板敷衍道:“你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情,要知道了,只怕比我还生气呢!”   王夫人也不过是随口说一句,并没有要参合大房家事的意思,于是就此揭过这茬不提,招呼邢氏一起回到堂屋,却只见除了王熙凤、李纨之外,屋里又多出了一个薛姨妈。   彼此见过之后,邢氏便问:“姨太太既然也要来吃酒,方才怎么没跟我们一起?”   薛姨妈笑道:“大太太是知道我的,既怯热又怕冷——你瞧就这几步路远,路上还守着盆冰,额头上都汗津津的呢,所以我原是没打算来的,谁知突然有事情要找姐姐商量商量,这才腆着脸追了来。”   王夫人插嘴道:“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她心心里存不住事儿罢了。”   众人听她姐妹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才知道是宝钗的堂弟堂妹准备秋后进京,故此家里提前送了书信来。   薛姨妈想着总不好拖家带口的都住到荣国府里,便打算跟姐姐商量商量,先让人仔细修整一下老宅,等过了中秋就搬去紫金街那边儿。   王夫人虽然舍不得她,但又想着等到明年开春给两个小的定了亲,宝钗总不能继续留在大观园里,先打理修整一下紫金街的老宅也好。   于是便依依不舍的应了。   然后又力邀薛姨妈暂且搬去青堂茅舍,剩下时日姐妹两个也好在大观园里多多亲近。   这且不提   却说外面的丫鬟们眼见春柳吃了排头,都不知她是怎么得罪了大太太,唯独绣橘立刻就想起了焦顺的承诺,欢喜之余,忍不住跑到偏厅里,向贾迎春加油添醋的描述了方才的情景。   贾迎春听罢疑惑不已,她虽是个属鸵鸟的,一应事情能躲就躲,可却毕竟不是个彻头彻尾的蠢人,春柳这些日子究竟仗的是谁的势,她心里跟明镜也似的。   明明是蛇鼠一窝沆瀣一气,这平白无故的,主仆两个怎么突然就翻脸了?   “哪里是平白无故翻脸!”   绣橘虽不敢暴露自己和焦顺的奸情,却还是忍不住变着法子的炫耀道:“这都是焦大爷的功劳,上回我和春柳吵了一架,又被姑娘责骂,赌气跑出去正巧撞见了焦大爷,便一股脑都对他说了——姑娘虽然绝情,可焦大爷却是个念旧的,当时就答应要帮姑娘除了这祸患!”   贾迎春闻言信以为真,想到自己当初因胆怯辜负了焦大哥,如今他竟还肯为自己出头,一时又感动又愧悔,忍不住掩面啜泣起来。   绣橘看了又是心疼又是解气,拿出帕子正要给她擦拭,忽听外面有人大喊大叫道:“大太太、大太太!可了不得了,那姓孙的又找上门来了!”   循声往外张望,却是司棋的外婆王善保家的找了来。   邢氏方才自己针对鸳鸯时,倒不觉得有什么,如今见王善保家的大呼小叫闯进来,却觉得在人前落了面子,沉下脸来呵斥道:“慌里慌张的成什么样子?什么姓孙的,就值得你这般呜嗷喊叫的!”   王善保家的一拍大腿,急道:“还能是哪个?就是当初堵门骂街的孙绍祖啊!”   “啊?!”   邢氏登时变了颜色:“他、他怎么来了?!”   旋即又问:“你找我有什么用,老爷呢?”   “老爷不在家啊,您刚走老爷就出门了!”   “那、那……”   邢氏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突然扫到一旁的王熙凤,心下登时有了主意:“你去前院找贾琏,让他出面先把那姓孙的打发走,甭管有什么,都等老爷回来了再说!”   王熙凤虽然和丈夫分居多日,可听婆婆把这档子事推给贾琏,还是忍不住皱起眉头,下意识补了句:“让顺哥儿也陪着走一趟,若遇到什么事情也有个帮手。”   “对对对!”   邢氏也怕贾琏撑不住场面,忙不迭的点头附和。   ……   贾琏听说孙绍祖又来了,果不其然也有些怵头。   非但拉上了焦顺壮胆,还特意从宁国府借了二十来个健仆,这才浩浩荡荡杀奔东跨院。   顺着墙根到了那油黑大门左近,就只见人高马大的孙绍祖正负手站在台阶上,一张莽张飞似的黑脸上看不清喜怒。   贾琏见他那豪横的样子,忍不住就有些打怵,下意识看向了一旁的焦顺。   焦顺倒是没半点犹豫,他在路上早把前因后果想清楚了,断定这孙绍祖不是来寻衅的,故此直接上前拱手笑道:“早听说孙将军要高升津门提督了,如今莫不是来进京述职的?”   几个月前,焦顺就听说这孙绍祖走了大运,要调到新成立的津门水师做副将,如今既在京城里见到他,想必事情应该已经成了。   这姓孙的看着粗鲁,实则却是个能钻营会做人的,否则当初也搭不上贾赦的线。   他当初堵门骂街,纯粹是万念俱灰之下破罐子破摔,属于特殊情况,而如今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又怎会一再得罪荣国府?   果不其然,只见话音未落,那孙绍祖脸上就笑的菊花仿佛,边拱着手往前迎边道:“副的、副的而已,老弟莫非就是焦主事?果然是人如其名、年轻有为啊!”   说着,又朝贾琏深施一礼,憨声道:“二爷,我老孙先前不晓事,亏得世叔非但不怪,还将我举荐给了王太尉,我老孙才有如今的风光——没别的,我今儿是特意来负荆请罪的,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全凭世叔处置!”   最后一句,倒带出三分唱腔来。   他其实五月底就来了,原也没想再和荣国府扯上干系,更没有要登门谢罪的意思。   直到昨儿听人说荣国府的宝二爷,竟与当今陛下有断袖分桃的美事儿,他这才突然改了主意。   听说是来请罪的,贾琏登时就把腰背挺直了,原本是低着头抬眼看人,如今则是抬着头拿鼻孔看人,嘴里更是拿腔拿调:“不是我说你,你这厮忒也不识抬举,我们家是什么门第,难道还能赖你几个小钱儿不成?偏就闹的满城风雨,连累的老爷被关在小佛堂里足足小半年呢!”   “孙某知罪了、孙某知罪了。”   孙绍祖连连作揖,见贾琏已经绷着脸,转身几步到了一辆马车前,卷起帘子道:“我今儿略备了几箱薄礼,还请老爷和二爷海涵笑纳。”   说着,挨个掀开了车上的箱子。   不得不说,这姓孙的当真是个实诚人,马车里满满当当装的全是银锭,粗略一扫约莫得有四五千两。   得~   这回倒省得再让邢氏打探了。   焦顺一时都有心直接给扣下,省得到了贾赦手里不好讨要。   不过也就是想想罢了,且不说当着外人的面直接扣下银子,等同是和荣国府彻底撕破了脸;就算不顾忌这个,眼下凭他自己人单势薄的也压根没这能力。   说到底,还是要依靠那张忠顺王的借据,以及贾母在荣国府的威慑力。   却说焦顺这边儿心思电转,一旁贾琏也是千头万绪。   起初看到那白花花的银子,他脸上的桀骜登时化作了贪婪,因近来实在穷的狠了,两眼之中几乎都要伸出手来。   可转念一想,这都是给贾赦的银子,凭自家老子那贪得无厌的脾性,自己只怕是一分也落不下,当即就又觉得索然无味。   眼睛虽还忍不住望向银子,嘴里却反倒愈发冷淡:“你这是做什么,跑我们这儿炫耀来了?近几年二爷经手的银子何止百万,就你这些……呵呵~”   孙绍祖显然没料到这一茬,当下忙盖上箱子,佝偻着腰讪讪道:“让二爷见笑了,孙某只是想略表歉意,万没有班门弄斧的意思。”   贾琏见没了银子可看,便愈发没了兴致,甩手道:“我们老爷今儿不在家,有什么你明儿再来吧。”   “这……”   孙绍祖一脸为难的望向焦顺,显然是希望焦顺能帮着说两句好话。   焦顺虽对这两人都没什么好观感,可却担心孙绍祖遭了折辱,真就把银子收回去了,连带着自己也受损失,于是忙一语双关的笑道:“孙将军既然要见真佛,却怎么不先拜一拜菩萨?”   说着,又对孙绍祖使了个眼色。   孙绍祖这才恍然,一面在心里大骂上梁不正下梁歪,一面忙从怀里摸出五百两银票,拢在袖子里送到贾琏面前,满面堆笑道:“二爷见谅,孙某今儿来的匆忙,后面还有一份薄礼奉上、还有一份薄礼奉上。”   贾琏轻车熟路的卷到手上,大致确认了一下面额之后,脸上登时就和缓了不少,叹道:“罢罢罢,原本这事儿没那么容易揭过,可谁让二爷我心软呢?”   说着,向一旁的秦显吩咐道:“快派人去找老爷,就说孙将军登门请罪来了。”   然后又招呼焦顺和孙绍祖:“这里不是说话的所在,咱们且进府一叙。”   三人进到府里分宾主落座,足等了半个时辰才见贾赦回来。   这恩侯老爷显然已经听说了赔罪银子的事儿,对先前的反目成仇事儿只字不提,与孙绍祖你一声‘世叔’,我一句‘贤侄’的,竟是全无半点儿芥蒂隔阂。   等宾主尽欢的送走了孙绍祖和焦顺。   他便又迫不及待的命人抬来装银子的箱子,与贾琏挨个点数了一遍。   等确认一共是五千两银子,贾赦欢喜的心情突然就打了折扣,倒不是嫌少,而是想到了方才送客时,焦顺一语双关旁敲侧击的情景。   这刚得了银子还没捂热呢,他哪里甘心用来还账?   再说了……   那焦顺是他府上的奴才出身,奴才的银子和主人的有什么区别?花也就花了,还用得着还?!   可想要赖账,焦顺手上的借据也不是虚的,真要让家里知道自己借了忠顺王的印子钱,只怕又要被关进小佛堂里了。   况焦顺如今做了史家的女婿,老太太只怕更是要偏帮他了……   正左右为难之际,忽听贾琏在一旁感叹:“真是想不到的事儿,当初王家舅舅调他去东南不过是权宜之计,谁成想就让姓孙的落下这么个肥缺。”   贾赦的DNA顿时动了,连忙追问:“什么肥缺?他不就是去水师做个副将么?”   “老爷有所不知。”   贾琏也是刚才听焦顺剖析的,这时候就拿来现学现卖:“听说等津门水师建好了,来往高丽、扶桑的商船都要受其节制巡查,这一年少说也能捞上几万两银子!若是行情好,十万两都未必打的住!”   十万两?!   贾赦闻言两眼放光,脑海里突然就冒出一个念头…… ###第三百五十五章 满月酒【完】   却说出了贾赦的东跨院,焦顺本想返回宁国府——等人都散了,他还有一份厚礼要给亲儿子呢。   谁知那孙绍祖却说要感谢焦顺的提点之恩,拦着他死乞白赖的非要请客。   经这前后两世的历练,焦顺如今是何等通透一人?   当下便瞧出他打的是什么主意,摇头笑道:“孙将军既到了津门水师,咱们往后少不了还要打交道的,又何必急于一时?”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况且这造铁甲舰毕竟不是下饺子,究竟如何还要看军械司的进展。”   “焦主事果然是心明眼亮,一眼就看破了俺老孙牛黄狗宝!”   见自己的小心思被焦顺点破,孙绍祖便也大方的承认了下来,挑着大拇哥连拍马屁。   其实先前他对焦顺并不在意,想着一个工部的六品官,就算再怎么简在帝心大权在握,也管不到自己这水师副将头上。   直到方才等待贾赦的时候,听焦顺对那铁甲舰如数家珍,比自己这正经做过一年水军的人也还要强出许多,孙绍祖才突然醒悟过来:水师虽不归工部管,可工部却管着造战舰啊!   而对如今刚刚成立的津门水师而言,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让战舰尽快列装更重要?   故此孙绍祖一出门就纠缠上了焦顺,态度甚至比对贾赦父子还要亲热些。   如今见焦顺是个‘敞亮人’,他又挠着头憨笑道:“孙某也不求别的,只要焦主事能在该催的时候帮着催一催,我这里就感激不尽了。”   这话听着没什么不对,可问题就出那个‘该’字上。   谁来定义什么时候应该,什么时候又不该?   若是孙绍祖说了算,是不是别人说该的时候,反而就不能催促了?   且既然有‘该催的时候帮忙催一催’,那自然也就有‘该拖的时候帮忙拖一拖’,这一催一拖的看着不起眼,其中的关隘可就多了。   说白了,这是各部衙门里司空见惯的手段,明面上不违反纲纪国法,若不深究谁也挑不出毛病,但却能在无形中为‘跑部钱进’的地方官员营造出竞争优势,留下‘老子上面有人’的印象。   焦顺原本是不在乎这种灰色收入的,可如今既要和皇帝合伙做生意,又要和史家、王家一起筹建远洋商队,再加上还要打出和王熙凤赌约的富裕来,个人财务上难免就有些捉襟见肘。   故此略一思量,他便没有直接把话说死,而是模棱两可的答了句:“都是为国家尽忠为朝廷效力,况这又是焦某分内的事儿,能帮忙的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这话自然是在打太极。   他考量的主要是风险问题,若涉及纲纪国法或者容易授人口实的事情,肯定是不会答应的。   当然了,若能因势利导靠着口惠而实不至的法子,就从这姓孙的手里哄出些好处来,就最妙不过了!   而这番话落在孙绍祖耳中,却完全是‘待价而沽’的意思,当下暗骂这厮果然不亏是荣国府里出来的,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朝中要尽是这样的虫豸,水师又怎么能搞的好?   而在做出正义批判的同时,孙绍祖忍不住又有些窃喜,心道凡是钱能解决那就不是事儿,只要搭上这工部的大管家,就等同是在筹建水师阶段拥有了极大的话语权。   倘若再遇到个酒囊饭袋的提督,自己说不定还能借此喧宾夺主呢。   总之,这样的人脉在朝中多多益善,一定要下大力度结交才是!   两人各怀心思,又不约而同装出相见恨晚的样子,定下改日详谈之后,这才彼此道别各奔东西。   这东跨院离着宁国府的角门不过百十步路。   焦顺抬腿儿的功夫就到了,只是还不等他进门,里面就鬼鬼祟祟的迎出个人来,一面东张西望一面凑上来悄声道:“大爷,东西都已经准备齐了,您看今儿是不是……”   来人正是鸳鸯的哥哥金文祥。   这不巧了么?   今儿晚上的节目也有了。   “那咱们就抓紧操办着吧。”   焦顺不动声色的问:“接你妹妹出来的理由可想好了?”   “想好了、想好了,就说我媳妇得了要命的急病,我一个男人怕打理不过来,求老太太放她晚上回去帮着照管一夜。”   顿了顿,金文祥又邀功道:“为了今儿这一出,两天前我就让我媳妇儿告病在家了。”   “有心了。”   焦顺在他肩上拍了拍:“往后还长着呢,我绝不会亏待了你们夫妇。”   “多谢大爷、多谢大爷!”   金文祥闻言立刻喜笑颜开,见识过焦顺的大方,他自然不会怀疑这话的含金量,错非是在宁国府门前,少不得就要重重的给焦大爷磕几个响头。   等打发走金文祥之后,焦顺便抬脚进了荣国府,沿着抄水游廊一路寻到了大花厅,恰巧撞到贾环领着贾琮正跟下人们显摆那发条老虎。   见是焦顺从外面回来了,贾环忙从地上爬起来,腆着脸上前道:“焦大哥,我母亲让我多谢你送的礼物。”   不等焦顺回话,他又忙补了句:“如今我母亲就在老爷身边,说话比宝二哥管用多了,你往后再有好玩儿的,可得先紧着我,别总往宝二哥那儿送!”   显然,在他看来焦顺送荣府众人礼物,为的就是讨好自家老子——这副‘狗仗人势’的嘴脸,当真跟他亲娘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焦顺原想随口敷衍两句,把这小崽子糊弄走完事儿,可话到了嘴边,脑海里突然又冒出个荒唐的念头来。   赵姨娘和大太太都是技艺精熟,又最能放的开的主儿,连品行相貌也有六七分相似,平素里焦顺也常拿她二人对比品评。   但那都是隔空品评,如今何不……   当下便对贾环笑道:“倒叫环兄弟得着了,我这里还真就有件新鲜玩意儿,回头我就让人给你送去。”   贾环闻言大喜,拍着手连声叫好。   贾琮在一旁看的艳羡不已,只恨自家老娘死的太早,不曾有赵姨娘这样的体面。   因耽搁了这一会儿,再往大花厅里走时,贾珍、贾宝玉、贾蓉、贾蔷等都已经闻讯迎了出来,这个问那姓孙的可曾撒野,那个打听这姓孙的怎么又回京城了。   等焦顺一一解答之后,贾珍便顺势拉着他道:“贤弟,我有些事情想跟你商量,不如咱们先去偏厅一叙?”   贾蓉也忙敲边鼓,伸手往外里礼让:“焦叔叔,这边请、这边请!”   焦顺看这父子两个一唱一和的样子,就将他们的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要说能赚钱的生意,他脑袋里也还有那么几桩,可稳赚不赔的好买卖,他又怎肯便宜这一对儿赃心烂肺的主儿?   于是等到了花厅里,他就装出一副苦恼的样子,无奈道:“这事儿可怪不得我,原想着有皇上当活招牌,咱们这买卖必然大赚特赚,谁成想宝兄弟竟就……唉!”   听焦顺重又揭起这疮疤,贾珍两腮上的肉突突乱跳,后槽牙都险些咬碎了,恨不能指天誓日的咒骂,可碍于焦顺毕竟是出自西府的,最后也只能把这些污言秽语憋了回去。   皮笑肉不笑的道:“这事儿自然怪不得兄弟,只是咱们好容易凑出来的本钱,总得找个生财的门路不是?”   “这我可是真没辙了。”   焦顺两手一摊:“皇上未必瞧得起那小打小闹的,如今我一分银子都不敢乱花,就怕内府拿个十万八万的出来,让我对等往里投钱!”   “别说再跟珍大哥你另起炉灶了,那筹建船队出海的事儿,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史家、王家、薛家、还有二奶奶交代呢。”   贾珍听了这番话,一张脸登时拉的老长。   倒是贾蓉因只是陪衬,还有闲心关注细节问题:“跟二婶子交代?她已经拿定主意要往里投钱了?”   焦顺就等着有人问这个呢,当下竖起一只巴掌乱晃:“那是自然,二奶奶这回可是足足投了五万两银子!只等月底侯爷南下的时候,就要派人跟过去督办货物筹建船队,明年一开春便拔锚出海。”   听到五万两的这个数字,贾珍和贾蓉一时都有些难以置信,王熙凤虽贪墨了不少银子,但平日里排场大开销也大,这五万两银子不说是全部家当,至少也是她大半的身家。   贾蓉忍不住又问:“二婶婶竟如此看好这海上的买卖?”   焦顺两手一摊:“这我就不知道了,她是直接跟史家谈的,也或许从保龄侯那边儿得了什么消息。”   贾珍和儿子交换了一下眼神,都觉得多半就是如此,否则那凤辣子虽说赌性重些,可也不至于如此孤注一掷。   若真是这般……   这买卖倒也干得过。   焦顺见父子两个都有些意动,便见好就收的起身道:“我眼下实在是没别的门路了,珍大哥要是不急,容我些功夫仔细想想,也或许三五个月的就有眉目了——今儿是好日子,先不说这些,咱们且去吃上几杯满月酒。”   贾珍虽有些不甘心,可想着若能确定王熙凤果真投了五万两银子,自己也就无需再另找别的发财门路了,于是便顺水推舟的跟着焦顺回到了大花厅里。   ……   返回头再说鸳鸯,打从离开私巷之后,她就一直为焦顺捏了把汗。   虽然焦大爷如今不比以前了,可要说和大老爷分庭抗礼,在她们这些自小长在荣国府阴影下的人看来,明显还差了些行市。   直到王善保家的大惊小怪的跑来,屋里王熙凤和大太太接连点了焦顺的将,鸳鸯这才放下心来——若是当场闹翻了,大太太又怎敢希冀焦顺帮忙解围?   不过她也因此更为好奇,焦顺到底是怎么和大太太协商的,自家老子的事情又究竟有没有解决。   可一直等到酒酣宴散,她也没能猫着和焦顺独处,只能暂且将这些疑问按捺在心底,心不在焉的回到了荣国府里。   是日傍晚。   鸳鸯领着丫鬟们布好了菜,又照着老太太的吩咐,选了两样分别送去了怡红院、潇湘馆、蘅芜院——主要是给湘云,宝钗不过是占了湘云的光。   刚要伺候着老太太用饭,外面忽有婆子进来禀报,说是金文祥哭天喊地的寻了来,声称自家婆娘得了急症,今夜就是最凶险的时候,若过去了一切都好,若过不去……   他一个人怕张罗不过来,老子娘又不在京里,故此恳求老太太开恩,放鸳鸯回家帮衬帮衬。   鸳鸯虽不曾和哥哥互通消息,可听了这番话还是立刻反应过来,知道是那‘正日子’到了,当下又羞又喜又是忐忑的,也亏老太太眼花,又只当她是在担心嫂子的病,这才没有瞧出不对来。   出了这样的事情,贾母自然不能不准假。   非但许诺让鸳鸯回家过夜,还叮嘱她不要急着回来,总要安稳处置妥当了再说。   鸳鸯素来伶俐,此时却恍如梦游一般,全凭琥珀等人暗地里提醒,这才提线木偶似的辞别了老太太,跟着哥哥回到了家中。   一进门,金文祥就先反锁了大门,边领着鸳鸯往里走,边道:“我和你嫂子前儿就搬到厢房里了,堂屋就让给你和焦大爷用——你嫂子告病在家,连着布置了足足两天,趁这会儿还有时间,你赶紧进去瞧瞧,看有什么不妥当的咱们立马改了它!”   鸳鸯只是低着头不说话,等到了堂屋,就见各处都贴满了杏红色的喜字,正当中摆着张红木供桌,两旁却没有椅子。   金文祥解释道:“我打听过了,一般人家从外面纳良妾的时候,都是要拜见主母的,不过焦大爷如今也还没成亲,这些自然无从说起,咱们摆摆样子一切从简就好。”   鸳鸯微微点头,却依旧是红着脸不发一言。   这时金文祥家的从里屋出来,笑着招呼道:“姑娘回来啦,快进来瞧瞧,看我给你布置的洞房还称不称心。”   因见鸳鸯羞答答的不动弹,她便上前拉了鸳鸯的袖子,将这小姑子领进了洞房。   就见不大的卧室被布置的花团锦簇,两条彩带缀着绣球自屋顶交叉垂下,桌上摆着喜烛干果四蜜饯、喜秤盖头合卺酒,旁边还有新打的马桶春凳梳妆台,杏红色的鸾帐下铺着琴瑟和鸣的褥子,床头更是整整齐齐的摆着凤冠霞帔。   虽不比的明媒正娶的大红色喜庆,可代表良妾的杏红色,也已经是很多丫鬟可望而不可及的了。   何况这还是要把自己交给心爱之人……   眼见鸳鸯脸上红的桌布仿佛,半晌也没有挑剔的言语,金文祥家的暗暗松了口气,又笑着上前捧起那凤冠霞帔道:“姑娘,时候也不早了,我帮你穿戴起来吧。”   见鸳鸯没反对,便上前替她解了旧衣裳,从头到脚的换上。   最后把盖头一蒙,引着她坐到床上,交代道:“姑娘且在屋里稍安勿躁,等焦大爷来了,我就将他请进来。”   说着,便退出了洞房。   鸳鸯也不知自己究竟等了多久,似乎只有让人猝不及防的一瞬间,又好像是极其漫长的等待。   隐隐约约就听外面传来嫂子谀媚的声音:“呦,大爷可算来了,奴婢给爷道喜了!”   片刻之后,又听她欢天喜地道:“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多谢大爷的赏、多谢大爷的赏!”   不用看也知道,必是焦顺又使了银子。   鸳鸯有些暗恼嫂子贪婪,不过在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之后,旁的心思便全散了,透过盖头看着那朦胧人影越走越近,只觉得那高大魁梧的身影似是撞进了自己的梦里,又像是闯进了自己的心坎里。   直搅的人满脑袋浆糊也似,闹的人心里头突突乱跳……   等到鸳鸯重又清醒过来时,杏红盖头早已经被焦顺挑开了,那朝思夜想的男人居高临下打量,直瞧的她一身的血液都往脸上涌。   下意识正要低头避开那灼热的视线,却听焦顺皱眉道:“怎么用的杏红色?不能明媒正娶已是亏欠了你,怎么还……”   鸳鸯忙打断他道:“这已经足够好了,我……”   正说着,忽见焦顺抬手咬破食指,然后把殷红的鲜血涂到了盖头上,嘴里道:“我且替你凑合改一改。”   “爷~!”   鸳鸯从肺腑里迸出一声惊呼,抓住焦顺的手指,想也不想就放进嘴里轻吮,口中含糊道:“爷的情意、我……我一辈子也还不清!”   焦顺被她裹弄的心里痒痒的,当下嘿笑道:“那就先还一被子就是。”   不等鸳鸯听懂这谐音烂梗,他早把这娇俏的人儿扑倒在被子上…… ###第三百五十六章 余韵   “大爷、大爷,该起了……大爷!”   朦朦胧胧中听到有人在耳边呼喊,焦顺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就见身前正杵着一张黑红交加明暗不定的陌生面孔。   “谁?!”   他低吼一声,一骨碌从床上坐起身来。   “哎呦!”   那人发出一声惊呼,慌忙背过身去,讪讪道:“大爷,该起了。”   焦顺这才想起自己是在鸳鸯家,而身前这妇人则正是鸳鸯的嫂子。   回头看看被自己折腾的筋疲力尽,仍旧人事不省的鸳鸯,焦顺一面扯过亵衣穿戴,一面随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那金文祥家的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下意识想要转身服侍,可想到方才看到的场景,转到一半的身子就又僵住了,只嗫嚅答道:“已经卯时一刻了。”   “卯时一刻?”   焦顺手上的动作停了停,看着窗外问:“那外面怎么一点亮光都没有?”   “回大爷的话,外面下雨呢。”   焦顺提上亵裤,光着膀子趿着鞋走过去推开了窗户,果见外面正淅淅沥沥不大不小的下着雨。   这时鸳鸯也终于被惊动了,半梦半醒的伸出条汉白玉似的膀子,在身旁徒劳的摸索了几下,又下意识唤了声:“焦大爷?”   “在呢。”   焦顺趿着鞋回到床上,拉着她手笑道:“我今儿还要去衙门里当值,暂时不能多陪你了——你就在家好生休息,有什么需用的只管让你哥哥去采买。”   说着,顺着那胳膊一路攀进了薄被里,同时伏地身子在鸳鸯耳旁,说了好些羞人又哄人的情话。   金文祥家的在一旁听了都臊的脸上通红,鸳鸯自也是羞的直想往被子里钻,偏又舍不得错过大爷的半句情话。   直到焦顺重新开始穿衣服,她这才抛去羞臊想要起身侍奉,结果刚坐起来就牵动了昨夜的伤口,一时小鼻子小眼睛的都皱成了团。   焦顺见状忙扶着她重新躺下,戏谑道:“今儿我自己洗漱就好,你且先攒着劲儿,往后少不得要用你的。”   说话间,那手又往被子里探。   鸳鸯听出他是一语双关,羞的缩进被子里再不敢露头。   焦顺这才起身穿戴整齐,大步流星的向外走去。   金文祥家的见状,忙也举着烛台紧跟在旁。   等到了外间,焦顺突然站住了脚,转头盯着金文祥家的脸上仔细端详。   金文祥家的先是下意识露出媚笑,但紧接着心里就打起了突兀,听昨儿的战况,以及方才的所见所闻,这焦大爷显然是没能尽兴。   如今他又盯着自己猛瞧,难道是、难道是要拉自己垫背不成?!   想到这里,金文祥家的险些就尖叫起来,可想到前几日的银票,和昨儿那一小捧的金豆子,嘴里又像是喊了浆糊,再也喊不出声来了。   再想想方才不小心瞧见的,心底竟隐隐有些……   这时忽听焦顺道:“老太太备不住会派人过来探视,你们等鸳鸯醒了就尽快把一切恢复原状——再有,你既是要装病,这脸上的气色总要好生遮掩遮掩,瞧这红光满面的,哪像是生了大病的样子?”   金文祥家的这才知道自己表错了情,心中忍不住暗暗腹诽,若不是方才看了不该看的,自己又哪会‘红光满面’?   嘴里却唯唯诺诺,拍胸脯保证绝不会漏出任何破绽。   这当口他男人金文祥也拎着柄油纸伞走了进来,陪笑道:“大爷,我那蓑衣小了些,怕是不太合身,这伞您就凑合用一用吧。”   焦顺接在手里迈步出了堂屋,在廊下打开纸伞径自朝院门走去。   金文祥夫妇也忙冒着雨追随左右,等到了院门口,金文祥下了门闩,打开道门缝探头出去看看左右无人,这才开圆了大门放焦顺出去。   一路无话。   等冒着雨回到家中,几个丫鬟都已经起来了,玉钏抢着给焦顺换了双官靴,小红捧来了熨烫好的官袍官帽,香菱从厨房端来了早饭,司棋则是给了焦顺好几个白眼。   焦顺边吃饭边和邢岫烟闲谈了几句,顺带科普了些后世听来的育婴小窍门。   酒足饭饱,乘车出行。   雨幕中的京城比平日还要寂静,偶尔遇到行色匆匆的车马,多半也都是衙门里官员——主要是内城这边儿,也见不着多少起早贪黑的苦力。   等到了衙门里,焦顺刚从马车上下来,旁边就闪出了贾芸的身影。   眼见这芸哥儿搓着手腆着脸,一副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说的样子,焦顺就知道多半又是为那认义父的事儿,当下便道:“赵家送来的八字我已经让人看过了,并无什么忌讳关隘的地方——只是我家里如今不方便,干脆过两日在外面摆一桌,走个形势就算是定下了。”   说着,又在他肩头拍了拍,笑道:“放心吧,年底指定让你把媳妇儿娶过门!”   贾芸大喜过望,忙一躬到底连声道:“多谢义父、多谢义父!”   眼前这一幕,让焦顺觉得有种微妙的既视感。   嗯~   可能是最近巴结自己的人太多了吧。   领着亲爹和半个干儿子到了司务厅里,照例先看了尚书侍郎们的最新批示,确认没有需要紧急办理的上级命令,焦顺就打算先睡个回笼觉再说。   可一时又睡不着,便侧卧在春凳上拿刘长有近几日巡视完京城国企之后,刚刚提交的总结报告当催眠读物。   自从五月十八,工读生们正式分配入职后,焦顺就有心要去实地巡视一番,看有没有需要调整的地方,可无奈公务私事纷沓而至实在是分身乏术,最后只得派刘长有代劳。   不得不说在写书面文章这一项上,匠官们和正经的科举士人之间,还有着相当明显的差距——后者虽然时常迷失在华丽文藻当中,但至少语句是通顺的,而且也能调动读者的情绪。   而刘长有这篇总结干巴巴的且不说,通篇还不清主次,颠三倒四不断进行重复描述细枝末节,看的实在是让人有些头大,所以焦顺才会把它当成是催眠读物。   当然了,真要是认真通读的话,还是能从中提炼出不少干货的。   总体来说,工读生们如同焦顺预料的一般,充当了军代表与工坊官吏之间的润滑剂、平衡木——因为焦顺提早做了小半年的培训,大多工读生做的还相当不错。   但也有一小部分人迷失在了人际关系的倾轧当中,拉着刘长有大倒苦水,表示自小到大学的都是手艺,如今却突然成了两头卖嘴皮子的,实在是干不来。   焦顺已经把这些人单独列了个名单,如果入秋之后还不能适应的话,哪就只能调任其它岗位了。   再就是……   和焦顺最初设想的不太一样,军代表和工厂领导之间,并不都是勾心斗角的关系,还有一部分厂领导把军代表当成了明清时期的监工太监,唯恐被对方告到上面,对其是百依百顺逢迎奉承。   这种情况甚至造成了一定规模的贪腐现象,如果不尽快拨乱反正的话,这个由司务厅主导商谈出来的军代表制度,只怕就要变成众矢之的了。   正看的昏昏欲睡,栓柱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小声道:“大爷,新出的邸报到了。”   虽然这年头各种报纸铺天盖地,但自古流传的官方内部参考消息,也依旧没停——只不过上面的内容,很多都与通政司主办发行的夏报雷同,文笔反而还要差上一些。   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免费且用料上乘了。   “拿来我看看。”   焦顺强撑着眼皮接过来,把正反面的标题大致扫了一遍,登时便兴趣全无。   上面最新的消息,还是五月底礼部突然发难,要求工读生们也要考科举入仕的事儿。   虽然皇帝早已经驳回了这个荒谬的提案,不过最近各大报纸还是长篇累牍的进行了报道评论,内容不约而同都是在支持礼部,大有要造势逼宫的意思。   朝堂上也不乏附和的声音,甚至就连工部都有不少官员明里暗里的表示赞同。   貌似当初皇帝想要大肆提拔匠官时,朝野间也是一样的套路,就不知道这回他们还能不能如愿以偿。   这些事情焦顺管不着也管不了,索性把邸报往脸上一蒙,冲着栓柱挥了挥手。   “等等!”   只是不等栓柱退下,他忽又想起件事儿来,忙道:“你去内坊瞧瞧,看有孩子玩儿的稀罕物,就先替我买下来。”   ……   就在焦顺盖着邸报呼呼大睡的同时,烟雨婆娑的缀锦楼上也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缀锦楼位于大观园西面,紧邻着一片碧波荡漾的内池塘,自三月初就成了贾迎春的居处,她原本躲进这里自成一统,颇有些乐不思蜀,连姐妹们日常聚会都能推就推。   后来身边多了个春柳,三天两头的在家作妖,这才不得不时常出门躲清静。   昨儿托焦顺的福,大太太终于发落了那春柳,直接将她赶出了荣国府,贾迎春才又得以安心在家读那《太上感应篇》。   谁知道春柳虽然走了,大太太却亲自来了!   这邢氏先在贾迎春的陪同下,将缀锦楼里里外外逛了一圈,然后一面在二楼凭窗眺望,一面啧啧赞道:“怪道你二婶子进了这大观园,就舍不得出去了,明儿若得空,我也来住上两日。”   若是个会来事儿的,这时多半就该表示热情欢迎了。   贾迎春却只是低着头在那里捏衣角。   邢氏自讨无趣,也懒得再装腔作势,直接拉着贾迎春坐到桌前,正色道:“我今儿来你这儿,其实是奉了老爷的吩咐——他近日为你相中了一位青年才俊,对方也是咱们家的世交,保不齐近日就要派人来相看,你这些日子抽空做几样秀活儿,不用太多,但最好精细些!还有……”   邢氏絮絮叨叨的说了一车话,贾迎春却只听到了开头这几句,再后来她心乱如麻神情恍惚的,便一句也入不了耳了。   良久,她才死攥着帕子挤出一句:“不、不知是哪一家?”   “孙家。”   邢氏原本不想说的太细,但想到这事儿也瞒不了许久,便干脆开门见山的说道:“就是去年堵门骂街的那个。”   “是他家?!”   贾迎春吃惊道:“当初闹成那样,怎么如今竟还要、还要结亲?!”   “都是误会,解开了自然就好了。”   邢氏信口开河,又道:“他如今不比从前,已经得了津门水师的肥缺,是正三品的副将,往后前程不可限量,等你过了门就擎等着享福吧!”   贾迎春闻言又吃了一惊,她原以为自己要嫁的是孙绍祖的子侄,可听这意思却分明是那孙绍祖本人!   忍了半晌,还是没忍住开口质疑:“那孙将军不是已经三十多岁了,怎么还没成亲?”   “成过啊!这不是前几年得急病死了么,不过你大可放心,他如今膝下并无子嗣。”   再后面,邢氏又大肆鼓吹孙绍祖未来的钱途,饶是贾迎春这样并不聪慧的,也看出这桩婚事其实就是在贪图孙家的财货。   而有当初轰动京城的堵门讨债事件在,只怕到时候外面都会把这桩婚事当成笑谈。   这样一个立意就有问题,且又充满荒诞感的婚姻,真的能长久幸福吗?   迎春一时不由悲从中来。   愈发悔恨自己当初不该袖手旁观,致使错过了有情有义的焦大哥。   只是她如今再后悔早已经晚了,邢氏也压根不在乎她的想法,把该说的都交代完了,便自顾自的回到了东跨院里。   到了后花厅里,她正想进去禀报,就听贾赦在里面大发雷霆,骂什么‘不识抬举’‘我看他分明是找死’之类的言语。   邢氏忙站住脚,等管家秦显满头大汗的从里面出来,这才小心翼翼的进了门。   因见贾赦坐在那里呼哧呼哧的喘气,邢氏忙上前斟了杯茶,畏畏缩缩的探问道:“老爷这又是跟谁?”   “一个不知死的呆子!”   贾赦没好气的回了句,旋即岔开话题问道:“你和迎春说了没有?”   “该说的都说了!”   邢氏忙道:“不过我看她似乎有些抵触,毕竟先前……要不这样,明儿我去院子里住一晚,到时候好生劝一劝她。”   贾赦把眼一瞪:“有什么好劝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难道还敢忤逆不成?!”   邢氏被呵斥的直缩脖子,可想到和焦顺的约定,还是硬着头皮道:“她自然不敢忤逆老爷,可我去劝几句也费不了什么事,要是二丫头能欢天喜地的嫁过去,岂不更好?”   “嗯~”   贾赦捋着胡子沉吟了一会儿,无所谓的点头道:“那就随你吧。” ###第三百五十七章 幕间   安定门钢铁厂。   年初定下要组建纠察队,厂领导就专门在东南角圈了块地,高高的院墙里一边是联排的宿舍,一边是两个独立的小院。   其中一个小院属于军代表冯晨,不过他另有家小安置在外,平常也只是偶尔过来午休罢了;而另外一个院子则是被分配给了新来的两位副官——陈万三与李庆。   因再过几天才会正式开始选拔队员,目前这挂了牌的纠察大队里,算上打杂扫地的也才凑够一掌之数,也唯有陈万三和李庆所在的小院,才算是有那么几分烟火气。   却说六月初四上午,陈万三早早整理好了内务,又将昨天晚上熨烫好的制服穿在身上,对着个巴掌大的水银镜整理仪容。   这时李庆倒背着手走了进来,见状调侃道:“呦呵,今儿可真人了啊!哎~你什么时候买的镜子,先前不都是用我的吗?怎么,你这是动了春心了?”   陈万三回头白了他一眼,一面小心用布包起那镜子,一面解释道:“这是给我娘和我嫂子捎的。”   顿了顿,又忍不住问:“你真不准备回家了?”   因再过几日就要选拔队员,然后进行封闭式军训了,所以冯晨特意给两人放了三天假,准许他们回家探亲。   谁知李庆却一口拒绝了,表示要留守在纠察大队。   “你当我跟你一样傻实在?”   李庆也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听了那杨洪庆几句场面话,真就半个月没回家死磕这两套制服;如今正是咱们表现的时候,又巴巴的往家里跑!”   陈万三憨笑着就要摸头,只是想到头上还顶着刚洗过的帽子,忙又把手放了下去,咧嘴道:“杨洪庆不也没回家么?再说这次回家也是冯代表给的假。”   当初得了焦顺铺排的任务,综合成绩第一名、也是唯一得了官职的杨洪庆,便号召所有工读生先不要急着回家,齐心协力把这两套制服做到最好。   陈万三为人实诚,还真就坚持了半个月没回家,算上毕业前实习和最近在钢铁厂的日子,已经足足两个月没见父母兄嫂了,所以得了假才迫不及待想要回家探亲。   至于李庆,设计制服的时候就悄悄回去过了。   “你跟姓杨的比?”   李庆不屑的道:“人家如今是官儿了!一双双眼睛都盯着他呢,他没回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你没回家除了咱们几个谁知道?!再说了,冯代表给假是体贴咱们,可咱们……算了,跟你说也没用!”   说到半截他就住了嘴,顺手把一直藏在身后的东西抛了过去。   陈万三手忙脚乱的接在手里,却发现是一套带黄穗儿肩章的白色纠察队制服,他不由惊愕道:“这、这不是冯代表的官服么?你怎么……”   按照现行的规章制度,纠察队普通队员的衣服是深蓝色的,副官一级是浅蓝色的,只有军代表才是这样带肩章的白色制服。   “你不是要衣锦还乡么?”   李庆得意洋洋的走过去,屈指在那黄穗儿肩章上弹了弹:“咱们副官的衣裳,哪有这件瞧着扎眼?我昨儿缠了冯代表好半天,才把这衣服替你借了来——怎么样,兄弟我够朋友吧?”   “这……”   陈万三苦着脸皱眉道:“这合适吗?若被抓到说是冒充军官,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你这死心眼!”   李庆恼道:“咱们这又不是正经军服,款式天差地别不说,连代表品阶的胸章都没有,只要冯代表不管,谁还能主动找衅你不成?”   陈万三这才松了口气,憨笑着又要挠头,手指头触到帽檐才忙又垂了下来,嘿笑道:“那、那我回来的时候给你捎点好吃的。”   “随你。”   李庆说着,便懒洋洋躺到了床上,嘴里叮咛道:“回去别老抢着干活儿,等开始封闭军训有咱们受罪的时候,现如今能躺着就别坐着,能坐着就别躺着,养足了精神才好调教那些新兵蛋子。”   “我主要是闲不住。”   陈万三说着,发现李庆两只脚都翘到床沿上,张张嘴想说又不好意思说,脸上的五官都纠结到了一处。   “看什么看?”   李庆知道他是怕自己弄脏了床单,却半点没有要改正的意思,挑眉道:“又不用你自己洗!等你回家我就让人从里到外换洗一遍,保证等你回来的时候一尘不染。”   陈万三第三次想要挠头,这次终于忍不住摘了帽子,在那打脑壳上狠狠抓了两下,讪讪道:“有人洗归有人洗,可咱们也不能故意往脏了弄。”   他原本在家时虽不算邋遢,却也没这么爱干净,但如今得了这么好的屋子,这么好的绸面被褥,再不珍惜总觉得像是犯了罪一样。   “我看你就是享不了福!”   李庆闻言一瞪眼:“快换你的衣服吧,再唠叨我可就拿走了!”   陈万三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憨笑着把那制服换上。   李庆这时才一骨碌爬起来,帮着他仔细整理了一番,又笑嘻嘻的敬了个军礼:“陈队长,早去早回。”   陈万三忙规规矩矩的还了一礼,想要说什么却笨嘴拙舌的说不出口。   李庆也知道他的为人,直接帮他拎起行李道:“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小院,又顺着空旷的操场走了一阵子,才到了纠察队的大门口。   李庆一面将行李交给陈万三,一面又交代道:“回来的时候记得备一份厚礼,到时候咱们一起给焦大人送去。”   陈万三接行李的手一滞,有些纳闷的道:“老师不是说什么都不需要,只要咱们把自己分内的事儿做好就成。”   “那都是官场的上套话,亏你也信!”   李庆嗤鼻一声,硬把行李塞了过去,又正色道:“这事儿你可别马虎,咱们往后如何都指着这焦大人呢,你又是头一个上去领毕业证的,他肯定对你有印象,你要不是去,呵呵……”   陈万三听他这么说,也不好再争辩什么,默默点了点头,便提着行李告辞而去。   因怕弄脏了制服,陈万三还特地借了厂里的马——本来那管畜力的是想给他套辆车,再单独给配个车夫的,被他好容易才推托掉。   虽然先前军训时学过骑马,但这还是他头一次招摇过市,心里紧张忐忑之余,还有种无以言表的羞涩——人们越是被他那身制服吸引,他就越不敢面对人家看过来的目光。   好在是骑在马上,低着头也一样能看清前路,这才有惊无险的到了城外。   过了关厢地带之后人烟渐稀,陈万三这才松了口气,随即思乡之情大盛,忙打马加鞭直奔紫檀堡。   因陈家就在熬胶工坊附近,周围总有些淡淡的异味儿,外人对其敬而远之,但陈万三这样的胶坊子弟,却只觉得莫名亲切。   深吸了口气,正要一鼓作气直奔家中,却忽然发现小侄子正在路边与人嬉戏,他忙‘吁’了一声勒住缰绳,利落的翻身下马喊道:“狗儿、狗儿,快看是谁来了!”   谁知那狗儿抬头看了他一眼,转头撒丫子就跑。   陈万三下意识赶了几步,才想起自己是骑着马来的,忙回去牵住了缰绳,等再找侄儿时,却哪还有这孩子的踪影?   他有些纳闷的牵着马回到家中,还没进门呢,就听侄子狗儿在里面哭喊道:“娘、娘!可了不得了,外面来了个怪人要抓我呢!”   “胡说什么!”   就听陈大嫂在厨房呵斥一声,随即又紧张起来:“该不会是遇到人贩子吧?孩他爹、孩他爹!”   陈万三哭笑不得,生怕再这么下去闹出笑话来,忙牵着马边往里走,边道:“嫂子,是我回来了!”   那陈大嫂正一面往围裙上擦手,一面紧张的盘问儿子,听到陈万三的声音,抬头往门外看去,却见小叔子穿着一身古怪却利落的衣裳,牵着匹高头大马走了进来。   她一时惊愕的张大了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倒是那狗儿这时才终于认出了叔叔,大呼小叫的就往上扑。   陈万三哈哈大笑着,张开双臂就要抱起他来,可看到胳膊上的白袖子,才想起自己还穿着代表的衣裳,忙两手一拢抓住侄子的双臂,笑道:“你个泥猴儿,小心弄脏了这身军服!”   陈大嫂这时才缓过劲来,支支吾吾的问:“老二,你、你真当上军官儿了?”   “这……”   陈万三原本想解释清楚,可年轻人毕竟好面子,再说这纠察队的副官勉强也能算是军官了,便含糊点头道:“算是吧。”   谁知陈大嫂脸上的表情却愈发古怪了,期期艾艾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回头冲屋里嚷道:“爹、当家的,老二回来了!”   话音未落,陈父和陈家老大就从屋里迎了出来。   陈大嫂又补了句:“老二果然做了军官。”   然后便拉着儿子扭头回了厨房。   陈父和陈老大面面相觑,都挤出了一脸的褶子。   “爹,大哥。”   陈万三见到父兄光顾着高兴了,倒没发现什么不对,麻利的从马背上取下行李,翻出几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小包袱,递给二人道:“这是我给家里买的东西,有香皂、玻璃镜、烟斗……还有给狗儿买的玩具!”   陈父和陈老大看着他显摆了一遍,便又开始面面相觑。   “唉~”   最后陈父叹了口气,苦着脸道:“进去说话吧。”   陈万三这才看出不对来,一面跟着往里走,一面纳闷道:“爹,家里出什么事儿了?我娘呢?”   想到一种可能,他登时变了脸色。   却听陈老大道:“娘去给爹打酒了。”   陈万三这才松了口气,围着客厅的方桌落座后,再次追问:“那到底是出什么事了?我回来怎么你们还……到底是咋了?”   陈父拿起一旁的烟袋吞云吐雾,陈老大也是默不作声。   直急的陈万三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时却忽听院子里‘当啷’一声脆响,三人齐齐转头望去,却见陈大嫂和陈母站在院子当中,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陈母手里的酒壶就落到了地上。   “娘?”   陈万三忙出门探问:“你没伤着吧?”   谁知陈母见到他这一身白色制服,立刻嚎啕大哭起来,嘴里含含糊糊又是抱怨又是咒骂的,弄的陈万三都懵了。   陈大嫂在一旁怎么也劝不住,还是陈父出来呵斥了一声,才勉强让她止住了悲声。   “我的儿!”   只见陈母上前拉住二儿子的手,含泪道:“你啥时候去打仗,我、我跟你爹到时候送你去。”   陈万三愈发懵了,看看左右,狐疑道:“爹、哥,什么打仗,我什么时候要去打仗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父和陈老大这时也觉察出不对来,忙拉着他道屋里一通分说。   却原来陈万三两个多月没回来,家中牵挂担心,便托人去城里打探,结果那人回来却说陈万三做了军官,不日就要被派去茜香国打黄毛鬼了。   陈万三听完哭笑不得,一面扶着母亲在桌前坐下,一面解释道:“我去的是纠察队,就跟顺天府衙役是一样的,主要是在钢铁厂里防火防盗,再就是管一管工人打架闹事什么的,偶尔去抽查一下工件合不合格,平常连厂门都出不用出,就更别说是去什么茜香国了!”   陈家众人这才知道闹了乌龙,齐齐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开始好奇陈万三如今是什么官儿,每个月发多少银子,有什么额外的油水。   这七嘴八舌的,陈万三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听趴着桌沿的狗儿问:“二叔,你打过枪没?”   “自然打过。”   陈万三伸手摸着他的头笑道:“起先心里头没底,我哆里哆嗦都不知道把子弹打哪去了,后来怕人家笑话,背地里拿木头枪苦练了半个月,这手也就稳了——如今在钢铁厂,连军代表都夸我枪法准呢。”   陈老大奇道:“军代表又是个啥?”   “就是在军队里立过大功劳,又伤了身子骨不能在当兵的军官,朝廷就安排他们到工坊里做监工,主要负责安全和质检——安全就是管着防火防盗,质检就是造出来的东西合不合格他说了算。”   陈万三说到这里,又补了句:“我们这纠察队的队长,就是军代表在兼着——冯代表是七品百户,我算是他的副官。”   陈父磕了磕烟袋锅子,也好奇道:“那咱们胶坊咋没听说有这劳什子代表?”   “一般两百人以上的厂子才有,就咱们这小破胶坊,连零头都凑不够呢。”   陈母立刻追问:“那你们钢铁厂有多少人?”   陈万三原本想说三千多,可对上母亲热切的目光,又临时改了口:“男女老少要都算上,约莫得有七八千吧。”   “乖乖!”   陈母瞪大了眼睛:“我儿子竟管着这么多人呢?!”   陈万三不好意思的抬了抬手,摸到帽檐又忙缩了回来,讪讪道:“也不能这么说,不过除了那几个有官职的,我和大庆也不用听别人差遣。”   陈老大追问:“大庆是谁?”   “是和我一起上学的同窗,原先是毛刷厂的,用的就是咱们胶坊的胶,他家里原是小管事出身,以前就上过蒙学,学东西比我快多了,为人也仗义……”   陈万三一连说几件和李庆有关的趣事,旁人都听的津津有味,唯独陈母有些心不在焉,全不似方才那般兴高采烈。   陈万三初时不明所以,结果当天晚上,舅舅家的两个表兄弟就出现在了陈家。   第二天连大伯、叔叔家的也都来了……   等到三天假期过完,想跟他去钢铁厂吃香喝辣的亲戚,已经足足膨胀到了十三个! ###第三百五十八章 大观园里的日常   仍是六月初五当日。   未时刚过【下午三点以后】,暑气正盛的时候,忽有一行人前呼后拥的到了青堂茅舍。   这青堂茅舍位于省亲别院东北角,与西面姑娘们的住所隔着大观园正殿和溪水池塘,与南面宝玉的怡红院隔着数处家庙,原本是这省亲别院里最清净的所在。   但最近先是王夫人带着大队人马来此驻扎,昨儿连薛姨妈也来搬了过来,这里也便分外热闹起来。   却说那一队人马刚到了大门外长长的台阶下,门前就有眼尖的丫鬟瞧见了,边往里跑边喊道:“二奶奶来啦,二奶奶来啦!”   打头的王熙凤见状,不由笑骂道:“好个没规矩的小蹄子,不过来迎我就罢了,怎么还跑了?”   旁边打伞的仆妇赔笑道:“这必是姨太太身边的人,她老人家和善,最不爱拘束小丫头们,结果一个个都惯成了这样。”   王熙凤闻言嗤道:“也就是宝丫头不在家,不然看她们那个敢造次!”   说话间,她就领着人进了院门。   到了廊下,吩咐仆妇丫鬟在外面候着,原打算直接挑帘子进去的,不想却被彩霞拦了下来。   王熙凤诧异的上下打量了彩霞几眼,惊奇道:“你拦别人也罢了,怎么连我也拦?”   “二奶奶莫怪。”   彩霞连忙解释:“这天儿实在是闷热的紧,姨太太耐不住,衣着打扮上就有些……所以太太特意吩咐下,任是谁来也先别往里面领,免得姨太太脸上挂不住。”   王熙凤想起姑母的做派,心下这才消了芥蒂,掩嘴笑道:“宝玉总说女人是水做的,我看这话用在姑妈身上一点都不假。”   “可说是呢!”   彩霞也忍不住感慨:“姨太太早晚都要沐浴,有时中午还要加一回,这每天用的花瓣香精都能论斤算,也亏是薛家豪奢,等闲人家可万万供养不起。”   其实王熙凤自己也是差不多的奢侈做派,她一面拿手帕当扇子用,一面笑道:“这一点宝丫头可不随她,从不爱用什么香精花瓣的,那蘅芜院里素净的我都看不下去了,这哪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要我看,还是姑妈这样更好。”   正说着,就听屋里有人道:“凤丫头这是又说我什么坏话呢?”   话音未落,那帘子就从里面被卷起,露出薛姨妈和煦亲切的笑脸。   “说姑妈爱干净呢。”   王熙凤笑着回了一句,便上前挽住薛姨妈往里走。   到了里间卧室里,只见王夫人正对着镜子整理衣襟袖口的褶皱,也不知是因为什么,脸上红彤彤的像是贴了两团火烧云。   王熙凤虽然好奇两人方才在屋里做什么,可也不好明目张胆的探究长辈们的私密,何况这次来也是有正经事要说的。   于是松开薛姨妈上前见了一礼,正色道:“太太,江南甄家刚刚派了人来,说是他家秋后要修缮祖坟,问要不要帮着咱们家也一起修整休整。”   “我琢磨着两家虽是老亲,祖坟也都在一处,可总不好白让他家出人出力,要么是派了人去,要么是拿一笔银子给他——可为修这园子家里本就没缓过来,如今大老爷又闹着要修那大花厅,实在是……”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先来请示太太,看是报给老太太知道,还是去请老爷做主。”   这一番话说完,还不等王夫人开口,薛姨妈先就道:“修祖坟是大事儿,若实在不方便,我先帮着……”   “且不急!”   王夫人急忙拦住了她,王熙凤刻意当着薛姨妈提起这话来,本就有借助薛家的意思,若放在以前,王夫人多半也乐见其成。   可现如今她和贾政闹翻了,却不想再让薛家填这窟窿——就算是要填,也得等贾政服了软再说。   故此她拦下薛姨妈之后,又对王熙凤道:“要早几日,家里还能挤出些钱来,偏宝玉又应承下要跟皇上一起做那什么车的买卖——为今之计,怕也只有求老太太拿些体己出来了。”   “这事儿咱们都不好张口,你回去让琏哥儿禀给老爷,且看老爷怎么分说。”   说着,朝王熙凤使了个眼色,又看了看一旁的薛姨妈。   王熙凤在宅斗方面是何等的通透?   当下便领悟了王夫人的意思,也瞟了眼一旁懵懂的薛姨妈,立刻恭声应了,然后又陪着两人说了几句闲话,这才告辞出了青堂茅舍。   到了门外,却见平儿正廊下和彩霞说话,王熙凤不由纳闷道:“你怎么也来了?”   “二奶奶。”   平儿忙道:“东府珍大奶奶方才派人来问,那妙玉师太可曾答应要收哥儿?若实在强求不得,她们也好尽早往外找好的去。”   “这事儿问我有什么用?”   王熙凤微一撇嘴,就要派人去打听贾宝玉现在何处。   平儿忙拦下她道:“奶奶不用打听了,我来时瞧见丫鬟们往藕香榭里送西瓜,想必都在里边避暑呢。”   “她们倒会享受。”   王熙凤又拿帕子扇了两下,果断道:“既赶上了,咱们也过去跟着解解闷儿,吃她们几片西瓜再走。”   说着,打头就往外走。   “奶奶仔细别晒了!”   平儿忙要过遮阳伞,三步并作两步的追了上去。   一路无话。   等通过长长的栈道连桥,进入四面环水的藕香榭,果见里面济济一堂热闹非凡。   也不知刚才是谁说了笑话,十几个人围着七八个切开的西瓜,东倒西歪的不成样子,地上桌上更是喷了不少的果肉汁水西瓜籽,袭人领着几个小丫鬟正在清理。   “好啊~”   王熙凤见状银铃也似的笑道:“怪不得四处找不见人,原来都在这里藏着呢!”   这本是一句再常见不过的打趣,偏林黛玉较真儿道:“哪里都在,二姐姐就不在。”   王熙凤便也只好追问:“二妹妹怎么不在?”   “听说是病了。”   史湘云拿帕子抹了抹嘴上西瓜汁,抢着答道:“好像病的还不轻,大太太昨儿来了一趟,今儿下午又来了,听说还要在院子里住下呢——先前我跟宝姐姐本想去瞧她,结果就被大太太给拦下了。”   “还有这等事?”   王熙凤原本是因被林黛玉挤兑,才不得不追问了一句,可听说大太太也在缀锦楼,却不由得认真起来,蹙眉道:“既连大太太都被惊动了,怎么也没人去知会我一声?”   说着,便不满的看向一旁的李纨。   李纨见她挑自己的理,有些古怪的笑了笑,然后又遮遮掩掩的道:“二妹妹没什么大碍,你要实在不放心,自己过去瞧瞧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王熙凤见她这般说,便知道其中必有隐情。   有心不想沾染这些个麻烦,可迎春毕竟是贾琏的庶妹,自己作为嫂子不知道也还罢了,既知道已经惊动了大太太,又怎好不去缀锦楼上走个过场?   于是便道:“那我一会儿就过去瞧瞧——对了宝玉,东府里珍大嫂子差人催问呢,妙玉那边儿到底怎么样,她应是不应?若是不应,也别耽搁了东府里另找好的。”   听王熙凤问起这事儿来,贾宝玉脸上登时显出尴尬之色,期期艾艾的道:“她、她不大乐意,说是、说是……”   妙玉实是嫌弃宁国府名声不好,所以才坚词拒绝的,但这话贾宝玉自然不好明说,可欲要想个理由搪塞,一时又不知该用什么理由才好,于是便吞吞吞吐吐的僵住了。   “管是为什么呢。”   王熙凤见他说不出理由来,也懒得刨根问底,不以为意的摆手道:“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你也别往前凑,由着珍大哥自己张罗就好,咱们还免得沾染上不是。”   宝玉悻悻的应了一声,垂头丧气的喝起了闷酒。   王熙凤与姑娘们雨露均沾的笑闹了几句,便又领着平儿离开藕香榭,兜兜转转到了缀锦楼。   这缀锦楼在西北角,从青堂茅舍算起,几乎是顶着日头绕大观园走了一大圈,王熙凤本就是养尊处优的,平日稍远些不是坐轿就是乘车,如今全靠两条腿走路,一时累是香汗淋淋。   等进了缀锦楼不等丫鬟们招呼,她便一屁股坐到了大门前刻着棋盘的石桌旁,大喘气的自嘲道:“真是不中用了,方才还笑姑妈是水做的,不想自己就出了这一头的汗。”   “呦~”   话音未落,头顶就传来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我道是谁这么兴师动众的,原来是你。”   王熙凤抬头看去,却见盛装打扮的邢氏正在二楼凭栏下望,因角度的问题,那原本就透着刻薄的脸色,愈发显得咄咄逼人。   王熙凤忙撑着桌子起身,陪笑道:“太太果然在这里,方才我听说迎春妹妹病了,路上走得急了些,所以就……迎春妹妹怎么样了?可曾请大夫瞧过?”   “她好着呢!”   邢氏说到这里沉吟了一会儿,才又继续道:“这事儿少不得还要你们夫妇出面,你且先上来说话吧。”   等王熙凤上到二楼,就见贾迎春垂头耷脑的坐在角落里,虽然气色差了些,看着倒也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至于一旁的邢氏,则是比平日里又添了三分颜色,倒像是刚吸走了迎春的精气神一般。   邢氏也不让王熙凤落座,直接开门见山把贾赦相中了孙绍祖,准备把迎春嫁去孙家做续弦的事情说了。   饶是王熙凤早就猜到她多半是要作妖,可也万没想到会是这般荒唐的事情,一时惊的瞠目结舌,半天才支吾道:“这、这是不是不太妥当?”   “有什么不妥当的?老爷都已经认准了的事儿,还有你挑理的份儿?”   听她似有反对的意思,邢氏登时拉下脸来,虽然她今儿进院子的主要目的是要与奸夫偷情,可这并不妨碍她认真执行贾赦的指示——毕竟这桩婚事若真成了,她少不得也能从中捞些好处。   王熙凤骨子里虽不怕这婆婆,可到底‘百善孝为先’,明面上也只能摆出一副恭顺的样子,垂首道:“不是儿媳要挑理,实在是去年那孙绍祖堵门骂街的事儿,满京城早都已经传遍了,如今偏又要……到时候却让外面怎么说咱们家?”   “怎么说?说咱们老爷大度呗!”   邢氏不以为意的一甩手:“这事儿你知道就成,有用到你和贾琏的地方,老爷自然会知会你们,旁的也不用你多管闲事!”   见她这般蛮横无礼,王熙凤气的暗咬银牙,却又无可奈何。   毕竟这年头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一个做嫂子的又如何能僭越这些规矩?   何况她也没道理为了迎春与大老爷夫妇死磕。   于是咬了咬牙,便也顺坡下驴直接告退。   离开缀锦楼之后,她憋了一肚子的闷气,自然不会继续在园子里继续逗留,直接就领着平儿风风火火的出了省亲别院。   “二奶奶。”   “二奶奶。”   守门的婆子恭敬见礼,等到王熙凤领着人走远了,这才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   “今儿是什么日子,这怎么一个个都往园子里跑?”   “你管它呢,咱们自己警醒些就好——如今里面还有两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呢,咱们可千万别忘枪口上撞!”   ……   返回头再说那缀锦楼里。   王熙凤走后,邢氏又开始极力夸耀那孙绍祖,她其实也不知孙绍祖的家世人品,只一味往前程与钱程上掰扯。   不过等到了入夜后,她的话渐渐就少了。   沉默寡言的,隐隐又透着躁动不安,但凡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对劲来。   好在对面是二木头迎春,别说瞧不出异样来,就真瞧出了异样也绝不会主动探究。   铛铛铛~   到了亥时【晚上九点】,一楼的座钟刚开始报时,邢氏屁股底下就像是装了弹簧似的,猛然跳起来慌里慌张的道:“这鬼天气热的人心慌,我去外面随便逛逛——你且睡下吧,我回来就在楼下客房里安歇。”   迎春忙也跟着起身,温吞道:“那我让人给太太掌灯。”   “用不着,我只在附近走走,要那灯火做什么!”   邢氏极其生硬的推拒了,然后不由分说就提着裙角下了楼。   夜色中,她深一脚浅一脚的绕过层层花圃,眼见前面黑压压一片假山,心知是到了蓼汀花溆,忙一面左张右望,一面学起了猫叫。   刚叫到第三声,那黑洞洞的假山里就迎出个魁梧的身形。   邢氏松了口气,又忍不住好奇焦顺是怎么进来的,正要开口询问,却被焦顺连拉带扯往假山里拖去。   被那铁钳似的大手抓住,邢氏立刻想起了往日里快活,当下什么心思都没了,两条腿踩着棉花似的任凭牵引。   眼见到了一处背人的所在,焦顺在前面放缓了脚步,邢氏心知是到了正地方,忙瞪圆了眼睛往里张望,不想却忽听有个妖媚放荡的声音笑道:“嘻嘻,我说是叫春的猫儿吧,偏你非要出去看,难道还真怕那死丫头来抓……呀?!是谁?!”   说到一半,那人才觉察出了不对,吓的放声尖叫起来。   邢夫人听着这声音很是熟悉,可被那尖叫声吓了一跳,哪还顾敢仔细分辨?   她下意识转头就逃,不想却被焦顺拦腰抱起,大步向前丢到了那女人身边,嘴里嘿笑道:“问那么多做什么,这时候来的自是与你作伴的妙人!” ###第三百五十九章 歪打正着、错有错招   因这里实在过于黑暗,方才那女人又刻意隐忍着不曾开口,便实在憋不住也只是和邢氏一样,发出些‘嗯嗯呜呜啊啊’的动静,故此直到此时邢氏也不曾认出她究竟是谁。   不过这肯定是个浪蹄子就对了!   想到方才黑暗中鏖战,邢氏竟有些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之感,于是越发好奇这女人究竟是谁。   略一沉吟,她抬手用袖子掩住自己大半张脸,小心翼翼的向那女人凑了上去。   虽说这洞里伸手不见五指,可只要凑的足够近,还是可以分辨出对方的五官轮廓,而这女人又总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只要能看出个大概也就足够了。   然而邢氏很快就发现对方也正在向自己靠拢,而且也同样捂着大半张脸,只不过邢氏用的袖子,对方用的是帕子罢了。   两人都是一愣,又不约而同的往后退缩。   只是还不等她们退出多远,就被焦顺一手一个抄在了怀里,摸索着靠大小分出了身份之后,便凑到邢氏耳边,轻声道:“你先回缀锦楼去吧,记得先前说好的事情。”   邢氏知道他说的是让自己设法催促贾赦还债,下意识看看对面的女人,然后蹭着焦顺的脸点了点头,起身摸索着向外走去。   等出了山洞,天边的一轮弯月虽不说是让人豁然开朗,可至少也能分辨出丈许方圆的大概了。   邢氏停住脚,又回头看了看山洞里面,犹豫半晌这才顺着蜿蜒的小路走出假山群落。   “好人儿~”   她刚走远了,被焦顺抱在怀里没法向往外窥探的女人,便立刻咬着焦顺的耳朵问道:“方才那浪X到底是谁?”   焦顺轻轻推开了她,慵懒的走出山洞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这才回头笑道:“你猜。”   那人也跟着出了山洞,一面借着月光整理身上的凌乱,一面推敲道:“瞧她那吃不够的架势,必是个食髓知味又饿极了的,不像是年轻姑娘家,倒像是寡……”   她忽的停住了嘴,仰头震惊的望向了焦顺,脱口道:“不会是大奶奶吧?!”   月光下,正映照出赵姨娘那满是红霞的狐媚面孔。   她这猜的……   倒有些歪打正着了。   焦顺不置可否的一笑,吩咐道:“你在这里等半盏茶的功夫再出去,免得让人撞见咱们在一处。”   等赵姨娘神情恍惚的应了,他便轻车熟路的往邢氏离开方向追了上去,边走边留意两边的隐秘处,果不其然在距离假山不远的地方,找到了藏在花圃里的邢氏。   邢氏原是想躲在这里守株待兔,好看清楚那不知羞的浪蹄子到底是谁,如今被焦顺逮了个正着,忙自花圃里起身讪讪的解释了几句。   见焦顺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她胆子就又大了起来,忍不住好奇道:“那不要脸的浪货到底是哪个?”   顿了顿,又不确定补了句:“莫不是珠哥儿媳妇?!”   显然她也同样怀疑到了李纨头上。   这倒并不奇怪,两人都能隐约察觉到对方并非是年轻的小姑娘,而是有过不少经验且又如饥似渴的妇人。   省亲别院的仆妇虽也有不少,但能让焦顺拿来与自己匹配的,肯定不会是那些下三滥的货色——何况方才彼此盲人摸象时,对方身上的佩戴的衣物配饰,也绝不像是奴仆之流能拥有的。   而不是仆妇,又久不知肉味的成熟女子,在这省亲别院里也就只有王夫人、薛姨妈、李纨三人了。   如果是两天前,邢氏和赵姨娘肯定头一个疑心到王夫人身上,毕竟在当初中邪事件的时候,这王夫人已经展露出了‘不检点’的一面,并因此被贾政所厌弃。   以己度人,她会自暴自弃与年轻力壮的焦顺偷情,也并非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只是这两天薛姨妈刚搬进青堂茅舍,听说她们姐妹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王夫人又怎能瞒着妹妹跑出这么远偷情?   除非是薛姨妈也……   可真要是这样,直接姐妹两个齐上阵就好,也不用再拉外人凑数了。   故此邢氏和赵姨娘便不约而同的,都把怀疑的对象锁定在了李纨身上。   食髓知味、寡居多年,更重要的是自从搬进这园子里,就不止一次的有人夸赞李纨容光焕发,越活越年轻了。   原本都以为她是搬来了这园子里,守着一群姑娘们无忧无虑,所以才枯木逢春犹再发的,然而现在看来,逢春是逢春了,却未必是三春,而是焦春!   却说焦顺听邢氏又来了个错有错招,不由也哑然失笑,道:“你管这么多做什么,我已经打发她从别处走了,你也趁早回去歇着吧。”   说着,摆摆手便与邢氏分道扬镳。   邢氏心中的猜疑得不到确认,气馁之余就觉得浑身上下疲惫不堪,于是也乖乖回了缀锦楼里安歇。   迎春、绣橘等人见她似有些狼狈,又似浑身舒畅,心下自难免都有些狐疑,却到底不敢质问什么。   而赵姨娘悄悄摸到秋爽斋后,面对的情形就大不一样了,贾探春明面上不得不替她遮掩,转过头就开始声讨她这种水性杨花厚颜无耻的行为。   好在探春终究不敢大声呵斥,赵姨娘又早已经习惯了,左耳朵出右耳朵进的,只当女儿是在念经祈福。   同时她心底下反复揣度,方才和自己一起扛枪的妇人,到底是不是李纨。   其实她压根就没有切实的证据,连稍微靠谱的旁证也不多,可既然已经先入为主的画了靶子,自然是越琢磨越像。   于是赵姨娘便又在假定就是李纨的情况下,开始琢磨这事儿对自己来说有什么好处。   她如今虽然已经从一定程度上取代了王夫人,可却因为贾政的身体问题,让这件事情出现了巨大的隐患。   王夫人虽被迫迁居大观园,却依旧能通过王熙凤掌控家中的大事小情,堪称是退可守进可攻;而赵姨娘虽入主了堂屋正房,却限于贾政的身体问题,迟迟无法用自己最擅长的方法固宠。   现在这种情况,赵姨娘就好像是无‘根’可依的水中浮萍,不定什么时候起了风浪,就将她给掀翻吹走了!   她这段时间没少为这些事情烦恼,最近与焦顺恋奸情热,也不无借机排遣的意思。   而昨夜的事情却让赵姨娘看到了破局的机会!   如果说她的根基原本是在贾政身上,那现在王夫人能够遥控荣国府内务的根本,则完全系于王熙凤一身。   若能设法替换掉这凤辣子,换成是赵姨娘可以掌控的人,这岂不等同是断了王夫人的根,同时也把她自己的虚根换成了实根?   其实当初跟马道婆合谋下药时,赵姨娘曾寄望于探春能顶替掉王熙凤,但一来事情只成了小半,并没能彻底动摇王熙凤的根基;二来让女儿管家名不正言不顺,终究也只是权宜之计罢了;再者这死丫头如今与自己势同水火,真要让她上了位,会帮谁还不一定呢。   刨去探春之外,赵姨娘还能指望谁呢?   这些日子她百思不得其解。   但昨夜那人若是李纨的话,这事儿倒就简单了!   两人既成了‘同根生’,天然就有了联盟的根基。   而李纨本就是二房的长子长媳,以前不能掌家是因为王夫人不待见她,才让王熙凤一个侄儿媳妇篡了权——如今王夫人都退居二线了,让李纨重新上位也算是拨乱反正。   恰好贾政又最讲究这些名义上的东西,如今又有些恨屋及乌,劝说起来自然事半功倍。   想到这里,赵姨娘便忍不住躁动起来,恨不能连夜去找李纨问个清楚,再订立一个攻守同盟,好联手彻底打破王家姑侄只手遮天的现状!   却说探春正从切齿责骂转向谆谆善诱,寄望于母亲和自己联手除了那淫贼,冷不丁就见赵姨娘蹿将起来,热锅蚂蚁似的团团乱转,她先是被唬了一跳,继而狐疑质问道:“姨娘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想明白了,要……”   “什么明白不明白的!”   赵姨娘不耐烦的打断了她的话,难掩亢奋的道:“亏是有他,不然哪有这天大的……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   说到半截她突然警醒过来,忙一头扑倒在床上,扯过被子蹬掉了绣鞋:“我要睡了,你也快回去歇着吧!”   探春皱眉打量了赵姨娘半晌,直到赵姨娘的呼吸渐渐均匀,这才满头雾水的回了卧室。   ……   赵姨娘原想着第二天一早就去找李纨的,可毕竟在蓼汀花溆费了不少体力,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晨正【八点】时分了。   又因腹中空空,她想着也不差这一会儿功夫,于是在探春的秋爽斋里用了早饭,这才施施然赶奔李纨所在的稻香村。   等到了地方敲开院门,迎出来的小丫鬟炒豆儿见到赵姨娘明显有些惊诧,赵姨娘也知道自己来的突兀,忙赔笑解释道:“我是有些关于三丫头的事情,想拜托大奶奶。”   谁知这么一说,炒豆儿脸上的诧异之色越发浓了,不过倒也没多问什么,就将赵姨娘请了进来。   赵姨娘一面跟着往里走,一面旁敲侧击道:“大奶奶管着这院子也不容易吧,昨儿是什么时辰睡下的?”   炒豆儿脚步一顿,张了嘴看向赵姨娘。   赵姨娘下意识停步回望,四目相对,好半晌炒豆儿才干巴巴的答道:“因和姑娘们在藕香榭闹了一整日,奶奶回来后早早就睡下了。”   这语气这神态,怎么瞧都像是另有隐情!   赵姨娘暗道莫非这小丫鬟也是知情人不成?那这珠大奶奶也忒明目张胆了!   有心再要探问,无奈李纨已经出现在堂屋门前了,赵姨娘只好紧赶几步笑着道:“大奶奶,有几日没见了,你一向可好啊?”   “姨娘也好,外头热,快里面请。”   眼见李纨将赵姨娘迎进门内,那炒豆儿在外面却是皱着小脸,一副见了鬼似的模样。   不多时素云从里面出来,准备去灶上里取些热水,扫见她在门口怪模怪样的,便呵斥道:“怎么又在这里偷懒?你屋里可收拾过了?!”   “没、没偷懒。”   炒豆儿一缩脖子,下意识就要回屋打扫,可走出两步又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回头期期艾艾的问:“素云姐姐,今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先是大太太找上门来,如今连赵姨娘也来了,而且两人问的问题还都是一样的。”   素云其实也是一头雾水,这大太太和赵姨娘先后登门,名义上说是要请李纨照顾迎春、探春姐妹,可旁敲侧击打听的全都是奶奶的作息时间。   不过她毕竟也是跟着李纨吃过见过的主儿,知道有些事情没法深究,更不敢让旁人起疑,于是便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笑道:“这有什么?姑娘们如今都大了,眼见到了要说人家的时候,太太、姨娘自然比往日更上心些——咱们奶奶如今正好管着这大观园,她们不找奶奶还能找谁?”   “喔~”   炒豆儿毕竟天真懵懂,听素云这么说,也便信以为真不再探究。   素云暗暗松了口气,打了热水回到客厅里,就见赵姨娘已经被李纨打太极的本事弄没脾气了,欲言又止了半晌,终究还是选择了退却。   不过赵姨娘可没完全放弃,此后三不五时的就要设法试探一番。   相较之下。   邢氏虽也疑心李纨,不过她并不像赵姨娘那样,迫切需要借李纨之手破局,故此试探了一次不得要领之后,便暂时把这事儿抛在了脑后,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劝贾赦还钱,自己也好从焦顺那里讨些便宜。   贾赦因担心焦顺把事情捅到老太太身边,倒还真就动了还钱的念头,不过他可舍不得拿刚到手的银子去偿债,而是准备要买几件心头好回来。   至于偿债的银子,自然是等到定亲的时候,再从那孙绍祖身上薅羊毛。   谁知他算盘打得虽好,却接连碰了一鼻子灰。   前面提到过,这贾赦出了酒色财气之外,还酷爱收集各式各样的扇子,当初就曾因此与焦顺起过冲突。   这回他又相中了一批精美绝伦的旧扇子,上面皆是古人的书画真迹。   先前派人去买时,被扇子的主人石呆子一口回绝,他只当这呆子是要坐地起价,如今得了孙绍祖的五千两,便又派贾琏出马,并豪爽的表示不管多少银子都要将其拿下。   谁知那石呆子虽穷的几乎要当裤子,却也是爱扇成痴的主儿,无论怎么劝诱都不肯松口,还立誓说宁愿冻死饿死也不卖,一千两一万两一把也不卖!   这就已经够让贾赦恼怒了。   结果那孙绍祖得了他的暗示之后,打听清楚二房也有一位庶出姑娘后,竟婉拒了贾赦嫁女的好意,反而希望贾赦能牵线搭桥把探春许给自己。   这一来直把贾赦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第三百六十章 时间紧想不出章名   却说贾琏将孙绍祖的言谈举止,一五一十学给了自家老子听,最后又忍不住嘟囔:“我就说这事儿不成,偏老爷非要……”   “没卵用的东西!”   贾赦正气的吹胡子瞪眼,听他还敢在这里楞充事后诸葛,当即拍着桌子破口大骂:“姓孙的瞧不起你妹妹,你为何不当面啐他?!如今夹着黄子蔫不秋儿的跑回来,倒还有脸跟我卖嘴!”   贾琏被骂的一缩脖子,再不敢多说什么。   呵斥完儿子,贾赦便又开始集火孙绍祖:“他算个什么东西?原不过是个破落户罢了,借我的门路才当上这劳什子水师副将,如今竟然狗眼看人低,嫌弃起我的女儿来了!”   说着,他咬牙切齿的来回踱了两圈,然后断然吩咐道:“去,以你二叔的名义给王子腾修书一封,让王子腾把这囚攮的调回南边投闲置散,我看他还敢不敢猖狂!”   “这……”   贾琏面显为难之色,支吾道:“姓孙的刚被调离岳父麾下,如今怎么好……再说为何要假借叔叔的名义?他们之间常有书信往来,只怕是瞒哄不过。”   “蠢材!”   贾赦一瞪眼,没好气的呵斥道:“谁让你真把信送去南边儿了?你就不会拿给那姓孙的看?!这厮打三丫头的主意,显是贪图二房沾了皇气儿,如今你只说是老二得了消息立刻就恼了,说什么虎女焉能嫁犬子的,当场修书一封让你给你岳家送去!”   “那黑厮见得罪了皇亲国戚,自是要求着咱们转圜的,到那时候……嘿嘿!”   贾赦这人说是又坏又蠢并不为过,但那是整体评价,实际上他为了达成自己又坏又蠢的大目标,也是颇有些损主意歪脑筋的——这从他对鸳鸯步步紧逼,便可见一斑。   而听完自家老子的谋算,贾琏下意识追问了句:“那到时候,咱们还要不要把迎春妹妹许给他?”   “哼~”   贾赦嗤鼻一声:“我的女儿岂是他想娶就娶,想推就推的?!”   说着,竖起两根指头:“至少也得两万两聘礼!”   贾琏无语,这说来说去还不是得加钱?   “那儿子这就去办。”   他恭声一礼,转身就往外走。   “回来!”   贾赦却又喊住了他,沉着脸吩咐道:“等把信送去,你就搬到那石呆子家里住,他一日不肯卖扇子,你就一日别想回来!”   “这……”   “下去吧!”   见贾赦一副心意已决不容更改的架势,贾琏也只能苦着脸告退。   等回到正院里,他一面模仿贾政的口吻给岳父写信,一面又吩咐小厮去石呆子家左近,租下一套单独的小院——那石呆子家破落的几乎屋无片瓦,贾琏这样的贵公子如何住的下去?   只是这一来,他最近好容易积攒下的百十两私房钱,就又要面临灭顶之灾了。   想到这里,他一面暗恨王熙凤歹毒,非但抄了自己的私财还断了自己的进项;一面又琢磨着该如何修复与王熙凤的关系,好从她手里哄几个钱花用。   等写好了书信,他正打算派人送到孙家,自己则趁着入夜前去石呆子那儿最后努力一回——若侥幸成了,岂不就能剩下许多挑费?   不想贾赦突然派了人来,说是石呆子的事儿不用他管了。   贾琏诧异之余,忙追问父亲是因何改了主意,这才知道原来是贾雨村方才登门拜访,听了贾赦的烦恼之后大包大揽,说是不出五日便叫那石呆子将扇子拱手相让。   ……   是夜。   望江楼。   焦顺走进二楼包厢的时候,孙绍祖早已经恭候多时了。   自从满月酒那日打过照面,这姓孙的就三番五次的下帖子请焦顺吃酒,因还没想好如何摆置他,前几次焦顺都借故推辞了,但这次孙绍祖专门找了云贵系将官做中人,焦顺实在抹不开情面,才不得不答应前来赴宴。   能看的出,这孙绍祖中午就已经喝了不少,从席间起身迎上来的时候还两眼通红脚底打晃。   他自己倒也并不讳言,一面作揖一面苦笑道:“让焦老弟见笑了,中午莫名其妙被人拉去陪酒,稀里糊涂被灌的烂醉,最后特娘的竟还是我会的钞!”   说着,他两手一摊愤愤道:“更离谱的是,我老孙到现在还不知道中午的主客到底是谁!”   对此焦顺倒不觉得奇怪,笑着打趣道:“我们京官清苦没油水,还不就得指着你们这些地方官开开荤?如今算好的了,听说前清时,连总督巡抚进京述职都得在崇文门受一回盘剥呢。”   “哈哈~”   孙绍祖哈哈一笑:“俗话说吃亏是福,我倒不怕被人当冤大头,就怕耽误了晚上和老弟这顿酒——为了不出丑,我方才可是连灌了三碗醒酒汤!”   说着,又抬手相让:“请。”   这包厢颇大,约莫有两丈见方,餐桌摆在东半侧,西半侧是个小小的舞台,如今并无半个优伶在场,只丁不丁八不八的摆着两张屏风。   等两人分宾主落在了坐,那孙绍祖微微前倾身子,红着眼睛陪笑道:“老弟,荤素我都已经备下了,不知你是要热闹些,还是……”   “还是清净些才好。”   焦顺原也是喝惯了花酒的,自己那小公司里还专门养了陪酒的女公关,只是近来家中美婢环绕,隔三差五还能去大观园里打打野食,对这些庸脂俗粉自然就不大看得上了。   尤其这年头也没有小雨伞保护,倘若沾染上什么岂不悔之晚矣?   见焦顺要清净,孙绍祖也没有多劝,两人推让着各点了八道菜,又要了一份冰镇酸梅汤一份四鲜丸子汤,放下菜单正想闲聊几句,不想孙绍祖的亲随突然敲门进来,附耳对他说了些什么。   孙绍祖登时皱紧了眉头,强笑着冲焦顺告罪一声,跟着那亲随出了包厢。   片刻之后,他又满脸晦气的折了回来,不等落座便用力拍打自己着的脑门道:“唉~果然是醉酒误事、醉酒误事啊!”   焦顺因不清楚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没有急着搭腔。   谁知那孙绍祖竟是半点也不见外,径自从袖筒里摸出封信来,递给焦顺道:“老弟且帮我瞧瞧,看这事儿该如何转圜才好。”   焦顺原本还想推辞,可看到落款竟是‘弟、存周’三字,不由也生出了好奇心,于是接在手里抽出信纸抖开了一目十行瞧了个大概。   看完之后,他不由诧异的抬头看向孙绍祖:“孙将军是因为什么得罪了二老爷?”   “这……”   孙绍祖苦着脸挠头道:“实在是中午喝糊涂了,才在琏二爷面前说了几句胡言乱语,错非是见了这信,我自己都给忘了个干净!”   说着,便将自己拒绝贾赦许婚,又妄图高攀二房三姑娘的事情说了。   呸~   凭你也想做我焦某人的连襟?   焦顺听完之后心下暗暗冷笑,这哪里是酒后胡言,分明是酒后吐真言!   他板着脸将那信推回孙绍祖面前,反问道:“不知孙将军打算如何解决此事?”   “唉~”   孙绍祖用满是黑毛的大手压住信纸,苦着脸道:“为今之计,我老孙怕也只有再次负荆请罪了!”   怕是负金请罪才对吧?   焦顺早已看出这封信不是贾政的手笔,再加上又刻意送到了孙绍祖手中,这背后的用意不问自明。   貌似原著当中,贾迎春就是嫁给了这厮,还有个什么中山狼的典故,显然在夫家过的并不怎么好【这里焦顺记得不大清楚,实则迎春过门不满一年就被孙绍祖折辱死了】。   虽说焦顺不喜迎春的性格,可两人到底也曾暗通款曲过,这不念僧面念佛面的,又怎忍心看她重蹈覆辙?   当下便佯装仗义道:“罢罢罢,谁让是小弟赶上了呢,我改日亲自带将军去存周公面前请罪就是!”   贾赦既想借贾政的名头逼迫孙绍祖低头,那他干脆就把事情捅到贾政面前,看这兄弟二人如何掰扯。   孙绍祖闻言喜形于色:“多承老弟高义!若得见存周公当面,不管事情成与不成,我这里都有厚礼相谢!”   他原想着继续走贾赦的门路,毕竟贾政一直告病在家,他就算想攀也攀不上。   如今得了焦顺的许诺,却那还管什么贾赦不贾赦的,若能借机和二房这一家子皇亲国戚拉上关系,便倾家荡产的也值了!   有了这一层在,两人接下来自然是越说越投机。   当然了,彼此究竟有几分真心,恐怕就只有天知地知了。   等到酒酣宴散。   且不提焦顺辞别了孙绍祖,如何返程归家。   却说此时那荣府后门外的墙根儿底下,也早有两人提着大包裹小包裹恭候焦顺多时。   这两人不是别个,正是省亲归来的陈万三与李庆。   陈万三靠着墙满脸麻木一言不发,李庆则是片刻闲不住,一面来回踱步一面嘴里碎碎念个不停。   他一会儿抱怨:“这到底什么时候回来?那看门的狗才不会是骗咱们的吧?”   一会儿又艳羡:“等我以后做了大官儿,也要在外面花天酒地!”   一会儿又泛酸:“我听说焦大人以前也是这府里的奴才——乖乖,到底是国公府,连个奴才都能当官儿,要是托生成小公爷,岂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当宰相了?”   “别胡说!”   这时陈万三终于忍不住呵斥了一声,随即便又默然垂首。   “谁胡说了?”   李庆不服的凑到他身旁,待要争辩几句,见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忍不住叹道:“要我说你就是自寻烦恼,不就是几个穷亲戚吗?要么找厂里说一声,能收的都收下;要么你闭门谢客,躲着不见他们就是了!”   陈万三抬头看了眼李庆,再次默默低下了头。   李庆翻了个白眼,正要再劝几句,忽见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荣府后门,他忙拉了陈万三一把,道:“快,是焦大人回来了!”   说着,自顾自整理了一下衣袍,大步流星的迎向了马车。   陈万三也学者整理了了一下,却是犹豫了许久,才慢腾腾的跟了上去。   此时李庆早已经在车前自报了家门。   这阵子登门拜访的工读生也有那么七八个了,焦顺自然也不会觉得意外,当下挑帘子下了马车,和煦的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们两个,怎么样,这阵子在安定门钢铁厂可还习惯?”   “承蒙恩师挂念!”   李庆见焦顺态度亲切,忙顺杆爬的改了称呼:“旁的到还能习惯,就是那么大的钢铁厂,我们两个都怕管不过来,趁着万三家里让给您捎些土产,就想跟恩师您再取取经。”   焦顺哈哈一笑,却不置可否,而是将目光转到了一旁畏畏缩缩的陈万三身上,笑道:“你上台时那一跤我至今可还记忆犹新呢。”   “这、我……”   陈万三听他提起自己的糗事,一时期期艾艾的涨红了脸。   李庆忙搡了他一把,催促道:“傻愣着干嘛?还不快见过恩师!”   “见、见……”   陈万三急忙作揖,磕磕巴巴的道:“见、见过焦大人。”   李庆在一旁直翻白眼,私底下这厮‘老师’不离口,如今见了面反倒叫不出来了。   好在焦顺也没跟计较这些,招呼两人道:“这里不是说话的所在,走,去我家里坐坐。”   李庆巴不得如此,忙提着礼物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陈万三则是有些垂头丧气,闷闷不乐的跟在二人身后。   等在东厢分宾主落座,香菱上来奉茶的时候,两人都忙低下头不敢看,只是一个老实盯着自己的脚尖,另一个却是眼珠滴溜溜乱转。   香菱退出去之后,焦顺甫一问起钢铁厂的情况,那李庆便滔滔不绝,他总共也不过才去了半个多月,却已经把钢铁厂人事构成摸查清楚,提起厂领导的品性癖好来,也是如数家珍一般。   更难得的是,他竟还能从几个方面论证出,焦顺设立纠察队是如何的高瞻远瞩。   不得不说,这厮当真是个混官场的材料。   只是当焦顺问起筹建纠察队的具体事务时,李庆一下子就卡了壳,随即忙往陈万三身上推:“这事儿是万三主抓的——万三,你快跟恩师说一说。”   谁知陈万三在他的催促下缓缓起身,却又在他疑惑的目光中,慢慢走到了正中央屈膝跪倒,垂头丧气的道:“老师,我、我不是干这个的料,您还是让我回紫檀堡熬胶吧。”   “你胡说什么呢?!”   李庆腾一下子跳起老高,迈步到了陈万三身边,冲焦顺赔笑道:“大人,他不是这个意思,您千万别听他胡说八道!”   一时情急,他倒忘了用‘恩师’称呼。   焦顺扫了李庆一眼,再看看地上的陈万三,淡然道:“让他自己说,仔细说。” ###第三百六十一章 解难与日常   此后一刻钟的时间里,陈万三就把自己回家探亲的遭遇,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   有说的不清楚的地方,又或是不大妥当的言语,则由李庆在一旁帮着找补。   焦顺轻轻抚摸着下巴上的胡茬,不时还要微微颔首,看着像是在认真听他们叙述,可实际上大部分的注意力却并没在这上面。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事情,即便是在后世也并不罕见,又有什么好关注的?   反倒是面前这两个人颇有些意思。   李庆是那种典型的小市民,见过些世面,八面玲珑会来事儿,看似对自己毕恭毕敬感恩戴德的样子,实则骨子里远不如陈万三那般恭顺,甚至透着些年轻人特有的玩世不恭。   焦顺以己度人,觉得他多半还存了些‘彼可取而代之’的心思。   至于陈万三,显然辜负了这与财神爷同款的名字,为人老实本分又肯吃苦,对自己也当做真正的师长一般尊敬爱戴,但面对事情却不知变通,生生往牛角尖里钻。   不过他面对两难之选,宁肯抛去未来的富贵前程,也不肯违背原则的坚持,却也是最让焦顺欣赏的地方。   而这两个性格天差地别的人,凑到一处非但没起冲突,反倒结成了至交好友,也属实是难得。   就是不知未来能不能一直保持下去……   这时陈万三的叙述也到了尾声,就听他沮丧道:“我好说歹说才把他们劝住,可我嫂子说大伙儿背地里都在戳我的脊梁骨,说我是得了富贵就忘了本——旁的也还罢了,我当初能上工学,全靠舅舅们帮着凑足了学分,如今舅舅们求到我了,我却……唉!”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烦躁的用力挠头:“老师您当初再三叮咛,让我们到了纠察队里要尽量做到一碗水端平,既不能完全照着工头的意思来,也不能一味听军代表的——可我要是为这事儿欠了他们的人情,往后还怎么秉、秉……”   李庆听他卡了壳,忙插口道:“秉公行事!”   “对、对,秉公行事!”   陈万三挠着头学了一嘴,旋即苦着脸又是一躬到底:“学生如今实在是没法子,只好请老师收回成命,仍旧让我回紫檀堡便是。”   听他说是实在没法子了,李庆忍不住在一旁张了张嘴,他觉得这事儿也没什么好纠结的,现成的主意有的是,只要能狠下心就好。   不过毕竟是焦顺面前,他到底不敢造次,只能心中暗暗腹诽陈万三太过糊涂,放着荣华富贵不要,为了这么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要打退堂鼓。   “呵呵。”   这时就听焦顺轻笑了一声,道:“这等事儿原也是免不了的,倒是我先前疏忽大意竟没想到这一节,不如就由本官帮他们安排些工钱高又相对清闲的差事,你看可好?”   李庆听的一愣,随即忍不住心下泛酸,他虽早就猜到焦大人必然对头一个上台领证的人记忆深刻,却万没想到焦大人竟肯这般照拂陈万三。   而自己百般逢迎,也不见这焦大人有何表示——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傻人有傻福?   不过……   既然已经开了口子,做‘老师’的总不好厚此薄彼吧?   自己回去后就把这事儿散播出去,等别人也求着焦大人安排亲戚的时候,自己再浑水摸鱼……   “多谢老师好意。”   李庆正打着小算盘,忽听陈万三闷声道:“可这样的事儿有一就有二,若别人也都有样学样求到老师面前,岂不成了我的罪过?这样不好,您还是让我回紫檀堡吧。”   这死心眼!   李庆怒其不争的暗骂一声,多好的事情,偏这憨货还主动往外推!   “你大可放心。”   焦顺又是一笑,不以为意的道:“虽是好差事,可你那些亲戚却未必愿意——我与内府时常来往,他们那边儿的毛纺厂一直缺人,因此工钱开的极高,做的活儿也比外面清闲些,一天三顿管吃管住……”   听到这里,李庆忍不住质疑:“这么好的事儿,怎么可能招不到人?”   陈万三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错非是如今有了更好的前程,他说不得也要动心了。   “因为内府的毛纺厂只招女工。”   焦顺两手一摊:“其实南边儿工坊用女工的多了,也就咱们北方保守,总觉得不该让女人抛头露面,所以内府才一直招不够人手。”   听说是只招女工,李庆和陈万三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头。   钢铁厂其实也有女工,不过大多是临时工,而且基本都是工人的家眷,整日和自家男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也就没那么多避讳了。   而这单独只招收女工……   未出阁的女孩长期在外,村里传出风言风语怎么办?   成了亲的老娘们长期在外,家里的老人孩子谁伺候?夫妻之间难道就不过夜生活了?   看到两人的表情,焦顺轻笑道:“若肯来,我也不算是假公济私,内府还欠了咱们人情;若是不肯来,那就是他们自己想不开,也怪不得你不肯拉拔亲戚了。”   陈万三支吾道:“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   焦顺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正色道:“我爱妾的生身母亲,荣国府大太太的弟妹,如今就在内府工坊里做事,若有人胡搅蛮缠,你不妨替我问一问,看他家里的女人到底是如何金贵。”   陈万三张口结舌,李庆则是忙拉着他大礼参拜,摆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道:“有恩师这句话,我们这些人以后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   送走了陈万三和李庆,焦顺起身转到东厢南屋里,见红玉正给邢岫烟洗脚,他便露胳膊挽袖子的作势要顶替红玉。   邢岫烟忙把双足从木盆里抽出来,一面艰难的倒弯着擦拭,一面笑道:“老爷今儿是遇到了可造之材?”   焦顺上前夺过帕子,一面将她两只嫩足挨个裹缠,一面奇道:“为什么这么说?”   “先前那几个,都是一盏茶的功夫就送客了,今儿却聊了小半个时辰,多半是有些地方对了爷的心思。”   邢岫烟见推脱不过,也便心中甜滋滋的任其施为。   焦顺给她擦干了双足,顺势往旁边一坐,嘿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这两个确实有些意思,不过堪不堪用还要再观察观察——不说这些,我听玉钏说,你今儿给孩子起了名字?”   邢岫烟忙道:“闲着没事儿胡乱拟了两个,闹着玩儿而已,这都不作数的,正经的名字还是得爷来取。”   “你这不是为难我么?”   焦顺故意板起脸来,佯怒道:“爷我读书少,又听不懂那些典故,就指着你这才高八斗的给咱家争光呢,谁想你倒矫情上了——快说,到底拟了什么名字,若好咱们立马拍板!”   “就算是爷满意了,也还要问过老爷太太的意思……”   邢岫烟说着,见焦顺作势要来呵痒,只好道:“我男女各拟了一个,若是男孩便单名一个翰林的‘翰’字,若是女儿就用知夏二字——取自石湖居士的‘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男孩的名字也只能算是差强人意,倒是女儿的听着还不错,是从古诗里演化出来的文雅词儿,且预定的产期正好就在盛夏时节。   再一想,焦顺忽然皱眉道:“怎么感觉你好像盼着生个女儿似的?”   邢岫烟顺势将头枕在他肩上,柔声道:“我只是希望孩子以后能少些坎坷,开朗活泼的长大就好。”   这话倒也不难理解,庶长子远比一般庶子更容易遭忌讳,而庶长女就不一样了,大多数情况下只会更受父母疼爱。   焦顺其实也觉得生个女儿最好,最好能像母亲一样才貌双全又贤良淑德——当然了,自家女儿往后肯定是要做大妇的,最好是找那种一夫一妻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老实人。   像那种油嘴滑舌专会哄人,还没娶亲就先纳妾的,整日在外勾三搭四的,坚决不准靠近自家女儿三丈——不,十丈!   听了焦顺这些碎碎念,邢岫烟就忍不住捂着肚子发笑。   “笑什么笑?我可是很认真的!”   焦顺兀自发狠道:“咱也不找守门的,不安全,备不住得了人家的好处就引狼入室了!到时候围着后宅再起一堵墙,往那夹道里放几只藏獒——就是那种长得像狮子,特别凶猛的大狗!”   “咱不要那黄毛的,就找那种乌漆嘛黑一到晚上看都看不见的,等入夜就撒出去,要真有那不知死的登徒子敢翻墙进来,头都给他咬下来!”   听焦顺说的咬牙切齿,就好像真有人在窥伺自己的女儿一样,偏又隐隐透着些经验之谈的味道,邢岫烟愈发忍不住,用力掩着嘴还是忍不住笑的肚子抽疼。   焦顺见状忙收敛了,一面替她揉肚子一面正经道:“我这里倒是好说,不过太太有些迷信,你要是闲着没事儿,就再起几个名字备着,到时候保不齐五行缺什么呢。”   邢岫烟好容易才止住笑,点头道:“那我找林妹妹帮着想几个,她素有咏絮之才,想出来的名字也必是好的。”   说着,忽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焦顺忙问:“怎么了?可是我揉的不舒服?”   “没什么。”   邢岫烟微微摇头,有些落寞的道:“可惜我与妙玉起了隔阂,不然以她的才学,对五行生克又颇有涉猎……”   “我不过随口一说,你也太过认真了些。”   焦顺打断她的话,正色道:“给孩子起名字最重要的是寄托心意,什么五行生克的也不过是求个心安——那豪门大户出身的败家子破落户,有几个不是千挑万选的名字?也未见谁凭名字就能一帆风顺的!”   说着,给邢岫烟整理了一下枕头,拍着褥子道:“你躺下我给你捏捏腿,这水肿一直下不去,要不明儿再请大夫过来瞧瞧?”   “前两天才开了一味药膳,不碍事的。”   邢岫烟轻轻推了推焦顺,柔声劝道:“爷都累了一天了,也赶紧洗漱安歇了吧,这里有红玉和香菱守着我就成。”   “也不差这一会儿功夫。”   焦顺不由分说的扶着她躺好,顺着脚腕不轻不重的往上捏拿。   邢岫烟腿上的水肿程度其实还算是轻的,不似某些孕妇那样一摁一个坑,反而显得格外紧致光滑,比起原本的纤细修长,又多了几分妇人的丰腴。   焦顺起初还和邢岫烟闲话家常,渐渐的就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马起来,那手也不安分的往上攀爬。   忽的,邢岫烟侧弯着身子按住焦顺作怪的手,红着脸道:“爷,您还是快去歇着吧。”   这个月份了,也确实不敢造次。   焦顺讪讪的收回了禄山之爪,边起身边再三的叮咛:“等你坐月子的时候,可千万记得照那上面练习。”   前阵子尤氏做完了月子,焦顺原以为必是要小别胜新欢的,还专门提前禁欲一天以示尊重。   谁知他却吃了个闭门羹!   这倒不是尤氏移情别恋,又或者想要修身养性从头做人,而是因为产后身段还没能彻底恢复过来,不想让焦顺看到自己有瑕疵的样子。   即便焦顺坚称自己不在乎,她也依旧不肯就范。   回了北屋主卧。   今儿晚上是司棋侍寝,她早已经备好了浴桶,这时正捧着浴巾坐在春凳上怔怔出神儿。   焦顺见状自顾自剥了上衣,露出一身的腱子肉,正想上前试试水温,却忽听司棋问道:“大爷,您近来是不是和绣橘那丫头……”   焦顺动作一顿,随即又没事儿似的把手伸进了浴桶里,撩着水反问:“好端端的怎么问起这个?”   “哼~”   司棋半弯着腰帮焦顺褪去束缚,一面扶着他跨进浴桶里,一面冷笑道:“绣橘是我一手带大的,她能瞒得过别人,却如何瞒得过我?”   焦顺闻言也懒得再遮掩,嘿笑道:“我这不是瞧她可怜,想要让你们姐妹团聚嘛——不过那丫头倒也有几分痴性,非要伺候到二姑娘出嫁,才肯改换门庭。”   “呸!可怜?只怕是秀色可餐吧!就连大老爷那样的,也还敢作敢当呢,亏你哄骗了人家的清白,倒说的像是行善积德了一样!”   司棋一面鄙弃焦顺的无耻,一面托住他的脚踝,从脚趾缝开始仔细搓洗,直到从头到尾都搓干净了,这才又扶着焦顺从浴桶里出来。   将毛巾丢给焦顺,她又毫不避讳的用那水清洗了一番,这才熄了灯在床上滚做两只肉虫。 ###第三百六十二章 焦太狼二入大观园【上】   一晃又是四五日。   这天早上探春习练完武艺,悬剑背弓的回到秋爽斋里,就见赵姨娘的贴身丫鬟正和侍书几个在廊下闲聊。   她当下面色就是一沉,抬手解下宝剑擎在手里,大步流星的进了三间正房,然后转身反锁了房门。   自打初五去过蓼汀花溆之后,赵姨娘就一直试图弄清楚,那晚异口同声之人到底是不是李纨。   可李纨又岂是好相与的?   横推竖挡不漏分毫破绽——也确实没有破绽——结果这一晃十多天了,赵姨娘也没能得出答案。   今儿她又打着探望女儿的名头来到园子里,正坐在桌前的绣墩上,琢磨着该换个什么法子试探李纨才好,忽听门口响动,下意识抬起头来,就见一柄宝剑直刺眉心!   “啊!”   赵姨娘惊呼一声,吓的一屁股拱翻了绣墩,手足并用的逃开几步,这才发现长剑仍在鞘内。   她心下一松,旋即恼羞成怒的挺着胸脯叫嚣:“你有本事就杀了我!老天爷啊,我辛辛苦苦十月怀胎,怎么就生出这么个忤逆不孝的孽障来!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说着,便踮着脚把心窝往剑鞘上撞。   探春反被她逼退了两步,气的紧咬银牙,反手将剑身搭在左手上,仓啷一声拔出寸许锋芒。   “你……”   赵姨娘立刻惊慌倒退,等撞上月亮门隔断退无可退了,又顺手抄起一旁的花瓶护在身前,战战兢兢道:“你、你想干什么?!你还真想杀父弑母不成?!别过来,再过来我、我可就喊了啊!”   看她色厉内荏的样子,探春不屑的冷哼一声,寒着脸道:“姨娘既知道我是忤逆不孝之人,就最好不要逼我动手——往后你若再敢踏入我这秋爽斋半步,莫怪我剑下无情!”   说着,又仓啷一声还剑入鞘。   赵姨娘见状惊魂稍定,依旧抱着那花瓶,以探春为中心贴着墙根儿绕了大半圈,背着手拆掉门闩,又用后臀尖顶开半扇房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这才又鼓起了勇气,愤愤道:“我来不来与你何干?到时候我只叫丫鬟婆子们随行伺候着,看你敢不敢动手!”   探春凤目一立,待要再说些什么,却见赵姨娘将手里的花瓶往地上一放,转头夺门而出。   等追出去时,她早已经逃的不见人影了。   探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回到屋里把花瓶摆回原位,又把宝剑挂在了西墙米芾的《烟雨图》旁,然后坐到花梨大理石的书案前沉吟不语。   禁止赵姨娘来秋爽斋的事情虽然没成,但她也不是全无收获——赵姨娘既要让丫鬟婆子跟随左右,再想与焦顺私会自然就没那么容易了。   若真能因此断了这两人的苟且之事,也算是取得了极大的进展。   正想着,忽听外面侍书禀报:“姑娘,薛姑娘来了。”   贾探春忙起身迎了出去,却见薛宝钗正驻足欣赏院里的芭蕉叶,便笑着招呼道:“宝姐姐怎么来了?我还说一会儿去蘅芜院里找你们玩儿呢。”   “你要真去了,只怕倒要扑个空呢。”   薛宝钗用团扇掩住双唇,轻笑道:“因听说焦大哥又往怡红院里送了两辆怪模怪样的车子,云丫头放下碗筷就跑了去,我拦都拦不住呢。”   说到这里,她略一停顿,才又继续道:“我原是想叫上你作伴,也去瞧瞧稀罕,不成想方才撞见了赵姨娘……不管怎么说,到底她是长辈,总要给她留三分体面才是。”   探春听了这话脸上就有些不好,但毕竟薛宝钗这话也是出自好意,她又不便拿出事实进行反驳,便干脆叉开话题问:“宝姐姐怎么也对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感兴趣了?”   薛宝钗多聪明一人,当即明白探春不想讨论和赵姨娘的关系,忙也顺着她的话题道:“还不是被云丫头带挈的,我若不去瞧瞧,她多半就要骑着那稀罕儿来献宝了,到时候蘅芜院岂不又要无端遭劫?”   探春听她说的有趣,也忍不住掩嘴直笑。   等到薛宝钗再提出邀她一起时,探春略一犹豫,便爽快的答应了下来。   先前连着两次没能控制住情绪,她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遮掩过去,如今若还重蹈覆辙,只怕任谁也看的出她是在针对焦顺。   左右不过是些死物件,便跟去瞧瞧又能如何?   不过等跟着宝钗到了怡红院里,贾探春登时就后悔了。   因为出现在这里的不仅是死物件,还有那天杀的恶贼焦顺!   彼时焦顺正站在一辆三轮车旁,给贾宝玉讲解车斗的用途,却陡然间感觉到一股凶戾的目光,抬头望去恰与贾探春对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焦顺微微颔首一笑,探春却几乎将银牙咬碎。   这时贾宝玉见焦顺突然转头看向大门外,也纳闷的抬眼望来,见是宝姐姐和三妹妹到了,当即大喜道:“三妹妹来的正好,快坐到这人力车上,我拉着你跑两圈试试!”   说着,又愤愤抱怨道:“我原想让袭人她们坐上去,偏她们推三阻四的总是不肯。”   袭人正好从屋里出来,听他这话无奈道:“我的爷,那自行车也还罢了,如今这劳什子您在前面当牛做马,我们在后面坐着,让人瞧见成什么样子?”   “那又如何?”   贾宝玉脖子一梗:“我倒巴不得给姑娘们当牛做马呢,便拉一辈子车我都心甘情愿!”   袭人苦笑叹气,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宝钗听宝玉这话全无半点志气,也不想理会他,于是便拉着袭人问起了史湘云。   袭人回头冲堂屋里努了努嘴,又看了眼焦顺,笑道:“史大姑娘说要去吃茶,谁知吃了这许久也不见出来。”   薛宝钗知道湘云必是害羞了,也不由用团扇掩了双唇发笑。   这时焦顺也凑了过来,隔着丈许远拱手招呼道:“见过两位妹妹。”   他如今既与史湘云定了亲,这么称呼自然不算有错,但贾探春听了这声‘妹妹’,还是由心理到生理的无比厌恶,恨不能宝剑在手,当场捅他一万个透明窟窿!   可看到薛宝钗含笑还礼,探春却也只能咬紧牙关跟着道了个万福,又从牙缝里挤出一声:“见过焦大哥。”   贾宝玉不曾察觉,但薛宝钗却从探春的嗓音里听出些蹊跷,不由回头扫了她一眼。   探春立刻心生警惕,生怕被宝钗看出什么来,忙忍着厌恶竭力装出平时的活泼样子,好奇的探头张望道:“什么人力车,什么当牛做马的?”   “就那个,像个小号马车的那个!”   贾宝玉回头指了指院子当中的人力车——也就是俗称的黄包车。   不过这‘黄包车’的名头,是民国车夫为了招揽客人,在车身涂上醒目黄漆而来——而焦顺带来的这辆采用了湛蓝配深红的撞色设计,自然不好再叫它黄包车。   宝玉说着,就兴冲冲的跑过去拉起人力车,又小跑着折了回来,连声催促道:“妹妹快坐上去试试!”   探春打心里不愿意碰焦顺的东西,何况还是当着焦顺的面?   恰巧这时史湘云听说姐妹们到了,生怕被她们笑话自己不够磊落,忙从堂屋里跑了出来,探春便顺势推让道:“湘云妹妹对这些东西最感兴趣,要坐也该是她先来。”   贾宝玉只想体验一下给美人儿当牛做马的感觉,倒不在乎车上坐的是妹妹还是表妹,当下也把目光投向了史湘云。   只是还不等史湘云接茬,焦顺便抢着笑道:“若是湘云妹妹要坐这车,倒也无需劳动宝兄弟。”   这话的意思无非是要亲自为湘云拉车。   湘云听的俏脸绯红又羞又喜,一旁的探春却是唾弃不已,恨不能当场拆穿这无耻Y贼的所作所为,让史湘云认清他的真正面目。   可她虽不怕死,却害怕社死。   故此非但表露分毫,为了不让宝钗看出端倪,反而只能顺着焦顺的意思,笑着打趣道:“二哥哥,咱们可不能做那不近人情的事儿,你还不快把那人力车还给焦大哥。”   贾宝玉略一犹豫,也只能依依不舍的把人力车送到焦顺面前。   焦顺却不忙着去接,而是向及探春唱了声肥喏:“多谢三妹妹成全。”   见他得意还卖乖的样子,探春掩在袖子里的手心几乎都要被指甲给刺破了,面上却只能笑颜如花的还礼:“焦大哥客气了。”   不远处史湘云红着脸看到这一幕,心中却是悄悄松了口气,暗道自己果然是想多了,三姐姐无缘无故的又怎会和焦大哥结怨?   这时焦顺已经拉着人力车走了过来,将车把手往地上一放,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湘云心下虽然羞臊,可在姐妹们面前却万万不肯认怂,于是一咬银牙径自坐到了车上。   “妹妹坐稳了。”   焦顺背着身询问一声,随即便拉着人力车健步如飞的在院里绕了七八圈。   最后他缓缓放满了脚步,轻轻放下了把手,这才回头问道:“妹妹觉得如何?这车坐着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湘云方才在车上盯着焦顺的背影思绪万千,那还顾得上管什么舒服不舒服的?   这时被焦顺问到,也只能红着脸微微摇头。   焦顺见状便笑道:“这东西是要和自行车一样往外发卖的,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妹妹尽管直言就是,我也好让人比照着修改。”   原本焦顺因为并不缺钱,又不想让贾珍父子占太多便宜,所以只拿出了尚不知能不能大卖的自行车,而如今贾珍父子被迫出局,大股东又换成了皇帝,他自然要设法保障利润,于是又让人加班加点搞出了人力车和三轮车。   史湘云这才知道他是认真在问自己的感受,可无论怎么回想,脑海中也只留下酸酸甜甜晕晕乎乎的感觉,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焦顺见状,干脆又拉着她绕了几圈。   这回史湘云才惊讶的发现,这东西竟比轿子坐着还舒服些,不由好奇的摸索着那初步符合人体工力学的真皮座椅,诧异道:“我在上面竟一点都不觉得颠簸,比平时坐马车时不知强出多少。”   顿了顿,又补充道:“就是这样全无遮掩的,怕是不好出门。”   焦顺哈哈一笑道:“这东西本就不是给咱们这样的人家用的——我打算等造好了车先成立一家车行,把这人力车租给没正经差事的贫苦青壮,看看能不能从那些有点儿闲钱想摆排场,却又不够豢养车马的人身上赚些辛苦钱。”   “事情如果顺利的话,一来能让那些没有一技之长的人多条生计,二来往后再造出车来也就不愁发卖了。”   薛宝钗听了这话,在心下略一盘算,便忍不住赞道:“外面都说焦大哥是在诱导陛下与民争利,却不知焦大哥才是时时关心黎庶之人。”   贾宝玉也是连赞焦顺奇思妙想,若能拉着姑娘们招摇过市,那些须眉浊物们只怕立时死了也不亏——当然了,若能禁止男人坐车,那就更好了。   史湘云虽没说什么,却是满眼崇拜的看着焦顺,一双美目里几乎要溢出星光来。   就连贾探春一时也有些动摇,暗道这荒Y无耻之徒竟也有爱民之心,又能有这样的奇思妙想……   但她马上就强行掐灭了这个念头,转而认定这厮即便有才,也只会从恶贼升格为祸国殃民的国贼!   可不管怎么想,为了不在宝钗湘云面前露出破绽,探春还是只能满面堆笑,口不应心的跟着一起盛赞焦顺。   也就在这当口,忽见李纨风风火火的寻了来,隔着老远便喊道:“你们听说了没?那孙绍祖登门提亲,要求娶迎春妹妹呢!”   包括早就知情的焦顺在内,众人闻言都是一愣。   焦顺心道自己明明说要帮他引荐贾政,怎么连着几日不见他找上门,如今竟就直接跑来提亲了?!   难道是这几日当中,又出了什么意外?   这时贾探春也想起了孙绍祖是谁,当即色变道:“这孙绍祖,可是去年堵门叫骂的那个?”   “正是此人!”   李纨其实早就听闻,贾赦邢氏夫妇要给迎春议亲,可也万没想到男方会是那孙绍祖。   她瞥了焦顺一眼,摇头苦笑道:“满月酒那日这厮跑来负荆请罪,还是你们琏二哥和焦兄弟出面应付的,谁成想老爷不念旧仇也就罢了,竟还要把二妹妹许给他!” ###第三百六十三章 焦太狼二入大观园【下】   虽说迎春在姐妹们当中,属于半透明一样的存在,可到底是自小在一块长大的,听说她被要被许给那孙绍祖,宝钗、湘云、探春、宝玉几个尽皆大哗,都闹着要去缀锦楼问个清楚。   焦顺虽也纳闷孙绍祖为何又改了主意,可他到底是外男,来宝玉这怡红院里倒还罢了,若再跟去女儿家的闺房就是大违礼教了。   故此他当即摆出君子嘴脸,目不斜视的向宝玉告辞,然后自顾自出了怡红院。   目送他那高大魁梧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众人正要往缀锦楼去,贾探春心下却忽然一动,忙转头问一旁的湘云道:“湘云,你可是骑车过来的?”   史湘云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   探春立刻又装出急不可待的样子道:“我家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置,要不这样,你先把车子借给我,等我回家把事情办完了,也好尽快跟你们汇合!”   说着,也不等史湘云答应,便风风火火的往外走。   史湘云起初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薛宝钗却登时急了,边在后面追边劝道:“三妹妹莫要胡来,那车子我从未见你骑过,这忙里忙慌突然要骑它,可小心千万别摔着自己!”   史湘云这才想起当初学骑自行车时,贾探春因‘不感兴趣’而百般推拒,莫说是骑了,连碰都没碰过,这突然间就要骑着回家,倘若出了什么意外可如何是好?   于是她也忙随后追赶。   后面李纨、宝玉并一大群丫鬟自然也都鱼贯而出。   等追到了外面,探春已经推着车子出了门前的游廊,史湘云急的直喊:“你千万别逞能,家里真要有什么急事,我骑车带你回去就是!”   宝玉、李纨也跟着呼唤。   可却哪里拦得住探春?   “不碍事的,我瞧你骑了这么久,早都看会了!”   故作欢快的答了一声,就见她丝毫不顾体统的将裙角往腰间一掖,推着车子往前小跑了几步,左脚踩在脚蹬子上,飞身就跨了上去。   因是比着葫芦画瓢,完全没有实际操作过,她这一下子用力过猛,那车子左右右晃眼看就要倾倒。   后面众人吓的尖叫惊呼,探春却是咬紧牙关,丝毫不理会车身的剧烈摇晃,狠命的猛蹬起了踏板!   这一下倒叫她歪打正着,但凡新手最怕的就是畏首畏尾,越是不敢发力,那自行车就倒的越快。   如今探春不管不顾的猛蹬,那车子骤然提起速度来,虽然仍是蛇形乱颤,但却微妙的保持住了平衡,等到彻底冲出众人视线的时候,车身摇晃的幅度甚至都已经大大减轻了。   后面众人见状这才齐齐松了口气。   贾宝玉更是抚掌笑道:“三妹妹果然是女中豪杰,我学了这许久都没敢骑这么快过,亏她倒还能把持的住。”   史湘云也忍不住咋舌,转头问一旁的薛宝钗:“宝姐姐,你说她这样不要命的往家赶,到底是为了什么?”   薛宝钗也正暗暗狐疑,听湘云问起,却不以为意的笑道:“探春妹妹一向最是热心肠,如今突然急着回家,想必是和二姐姐事情有关吧。”   听她说的在理,史湘云‘喔’了一声微微颔首,便也没再追问。   贾宝玉见状连声催促道:“既如此,咱们就快去缀锦楼瞧瞧吧——那孙绍祖何等粗鄙无礼,如何配得上二姐姐?若大老爷那里实在说不通,我就去求老太太去!”   “莫要胡说!”   李纨板着脸呵斥了他一声:“这等事哪有你插嘴的份儿?你好生消停着,不要再给我惹祸了!”   说着,又喊过素云附耳吩咐道:“三姑娘怕是奔着焦大爷去的,事不宜迟,你快追上去提醒他一声。”   素云闻言也是一惊,忙点头含糊道:“奶奶放心,我这就回家给你拿去!”   说着,忙也风风火火循着焦顺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沿着沁芳溪直追出一里多远,才见焦顺正低着头若有所思的往前走,素云正要喊住他,就听‘嘣’的一声弓弦响动,紧接着焦顺头顶黑影一闪,却是支羽箭贴着他的发髻飞掠了过去!   见到这一幕素云惊骇莫名,到了嘴边的呼喊竟就变成了暗哑的嘶声,并没能传到焦顺耳中。   不过此时焦顺也已经察觉到了异样,抬头往羽箭射来的方向看去,就见探春正站在桃林里弯弓搭箭,人面桃花却是煞气冲霄!   靠~   这小娘皮竟然玩儿真的?!   焦顺暗骂一声虽惊不乱,想也不想便飞身扑入了路旁的桃花林中。   贾探春正要射出第二箭,眼前骤然失去了目标,气的一跺脚抛开了手里的软弓——她毕竟是初学乍练,方才骑车抄近路回家拿兵器时,又消耗了太多的体力,直到如今手脚还有些酸软,所以方才明明瞄准的是心窝,却偏离到了焦顺头顶。   不过她并未就此放弃,二话不说仓啷一声拔出宝剑,便循着焦顺躲藏的所在追去。   追出七八步远,就见前面人影在桃树后面一闪而逝,探春想也不想就追了上去。   谁知刚追到桃树近前,正要放慢脚步仔细搜寻的时候,焦顺突然从斜后方的灌木丛中扑了出来,猛虎下山一般将她压在身下!   探春猛然被扑倒在地,直被焦顺砸的眼冒金星口中发甜,但她却竭力咬牙忍住痛楚,反手就要往焦顺脸上刺。   然而焦顺早防着她这一招呢,单膝顶在探春的后背上,就势捉住探春雪白的腕子狠狠一发力,那宝剑便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焦顺把探春的右手交到自己左手上,抄起宝剑往探春脖颈上一搭,呵斥道:“别动,不然……”   还没等他威胁的话说完,探春就梗着脖子往剑刃上撞,大有要血溅三尺的架势!   焦顺吓的忙把宝剑缩了缩,这才没闹出人命来。   探春啐出一口带血丝的唾沫,咬牙骂道:“恶贼!你有种就杀了我!”   啧~   焦顺一时头都大了。   要说这事儿他做的是不地道,可难道探春自己就没错了?   她明知道母亲以巫蛊谋害主母,为了包庇母亲不惜以色相诱惑焦顺,希图趁机拿捏住焦顺的把柄,好逼迫焦顺对巫蛊一事守口如瓶。   错非是焦顺技高一筹,提前就备好了后手,谁是苦主还说不定呢。   这事儿说是她作茧自缚也不为过。   再说当时推她下水的也不是焦顺,而是她母亲赵姨娘。   当然了,这并不是说焦顺就是什么好人,只能说事情并非都是黑白分明的,也有可能是两团黑撞到了一处,最后来了个黑吃黑。   焦顺有心跟她掰扯掰扯,可看她一副恨不能生吞了自己的样子,就知道讨论对错成败完全没有意义——要换成他自己是个女人,被人坏了贞洁,只怕也听不进去对方的辩解。   思前想后,焦顺也只好发动三哥的传统艺能,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应该也知道我原本姓来吧?”   探春听的莫名其妙,又懒得与他废话,只咬牙道:“你这恶贼给我等着,终有一日我要……”   焦顺忙打断她话继续道:“我虽改了姓,可来家总不能断了香火,所以我爹早就想好了要让我以后兼祧一门亲事,给来家开枝散叶。”   说着,他把头探到贾探春面前,摆出一副‘你懂得’的模样。   他自然不是真心要娶探春,否则钗黛岂不是一个都捞不着了?   虽然焦顺对林黛玉这类型的也未必有多欣赏,可既到了此方世界,这诸芳之首至少也要二选一才算够本——当然,能赚到就最好了。   总之,他真正的目的是想暂时安抚住贾探春,等到明年焦家从荣国府里搬出去,再不能来这大观园里打野食,也就不用在乎探春怎么想了。   然而焦顺这算盘打的虽响,可无奈夏国毕竟不是身毒,探春更不是那等逆来顺受的女子。   她闻言先是一愣,旋即目眦欲裂的啐道:“呸!想瞎了你的赃心烂肺,姑奶奶便是嫁猪嫁狗,也不会嫁你这畜生不如的禽兽!”   这可真是油盐不进!   焦顺愈发的头大,可总不能真把探春给杀了——这里是大观园,又不是荒无人烟的野外,真要是杀了人迟早会追查到他头上,他这大好的前程一屋子娇婢美妾,哪舍得给探春陪葬?   正琢磨着还是暂避锋芒为上,忽听外面有人高声道:“妙玉师父,你、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听声音正是素云。   焦顺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原本还担心贾探春挣扎,谁知她身子一僵便再没有动静了。   焦顺愣了一下,便明白了她的心思,忙低头补了句:“我回去就留下证据,你就算真杀了我,咱们的事儿也断然瞒不过去!”   探春的目光登时又凶戾了几分。   但也就在同时,桃花林外也响起了妙玉的声音:“没什么,我来摘几个桃子回去做贡品。”   听那声音,竟是离着两人不足三丈!   焦顺和探春不约而同的屏住了呼吸,又听素云在外面道:“师父何必亲自动手,让那些小沙弥来就是了。”   “阿弥陀佛。”   妙玉口宣佛号:“礼佛最重要的心诚,怎好事事假手于人。”   说到这里,她忽又疑惑道:“我方才好像听到桃林有人说话来着,可是素云姑娘的同伴在里面?”   焦顺明显感觉到身下的探春浑身一颤,脸上原本的煞气也登时化作了惶恐。   这疯丫头还知道害怕?   焦顺又做了个不要轻举妄动的手势,缓缓的放开探春站起身来,探春果然没有任何动作。   但焦顺还是放心不下,于是先踮着脚把那宝剑挂到了树上,这才整理衣冠大大方方的走了出去。   外面素云正不知该如何应付妙玉呢,眼见焦顺送桃林走出来,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同时嘴里假撇清道:“咦?原来是焦大爷在林子里,我还说这桃林里怎么会有人呢。”   妙玉则是拎着一个竹条编的果篮,疏离又狐疑的望着焦顺。   焦顺生怕被她看出什么破绽来,忙故作粗鲁的一笑道:“没办法,这人有三急,左近又没找到茅厕,所以就……嘿嘿,让姑娘和妙玉师太见笑了。”   这一招果然奏效,那妙玉急忙倒退了两步,掩着口鼻一脸的嫌弃之色,同时嘴里冷言冷语道:“这园子里须不是藏污纳垢的所在,还请焦大人自重。”   说着,又转身对素云道:“这里的桃子怕用不得了,劳素云姑娘通禀一声,另从外面采买些新鲜水果送去栊翠庵里。”   不等素云答应,她便板着脸提着果篮飘飘然去了。   这假尼姑真会装腔作势!   焦顺瞥了眼桃花林,想着若再耽搁下去,保不齐探春又要祭出冷箭了,于是冲素云使了个眼色,笑道:“我既讨了嫌,也不好再多做逗留,走了、走了。”   说着,也大步流星的向外行去。   素云目送他远去,又偷眼看看林子,忙也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桃花林内。   贾探春咬牙从地上爬起来,先揉了揉被压疼了的良心,然后找到先前丢弃的弓箭,再用弓把挂在树上的宝剑弄了下来,最后推着放在小径的车子默默往缀锦楼赶。   因她准备谎称是骑车时摔了一跤,所以刻意留下了一身狼狈作为证据。   沿路之上探春的心情是无比沮丧,错过这回天赐的良机,再想打焦顺个措手不及可就难了,而且以那恶贼的心计,肯定会准备好以防万一的后手。   难道说,自己注定无法报仇雪恨?   那往后又该如何是好?   探春沮丧之余,又开始迷茫起来。   她原想的是杀掉焦顺之后,再择机自尽以保清誉,可现在偷袭焦顺的计划宣告破产,正面搏斗自己又万万不是那恶贼的对手。   倘若就这么拖延下去……   二姐姐已经要谈婚论嫁了,接下来岂不就该轮到自己了?   可自己这不洁之身怎好嫁人?   除非是……   探春脚步猛地一顿,随即抬手就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咬牙啐道:“呸~我贾探春就是嫁猪嫁狗嫁忘八,也绝不会便宜了那无耻恶贼!” ###第三百六十四章 章节名这种东西分明是在为难我胖嗷   缀锦楼。   李纨在外间听了素云的描述是又惊又怕,她如今由内到外都被烙印成了焦顺的形状,虽无夫妻之名,心里却早把焦顺置于亡夫之上。   “我原只当她是嘴上发狠,不想竟真就……”   咬着银牙来回踱了几步,李纨毅然决定道:“往后再不能由着她胡来了!等会儿这小蹄子来了,我便让她把能伤人的物件统统缴上来!”   “这……”   素云忍不住担心:“三姑娘整日里想找那开门揖盗的内鬼,如今刚出了这样的事情,您就贸贸然要罚没她的兵刃,会不会让她怀疑到咱们头上?”   “顾不得那么多了!”   李纨斩钉截铁的道:“若不是咱们姑息养奸心存侥幸,大爷又何至于遇到这样的凶险?再说她纵使怀疑我又能如何,那赵姨娘整日里旁敲侧击的,还不是被咱们敷衍过去了?!”   见大奶奶心意已决,素云自也不好再劝。   李纨整理了一下情绪,这才重又回到了迎春的闺房里,就只见迎春红着眼睛木然坐在床上,绣橘更是在一旁泣不成声。   不过先前一直在宽慰她们主仆的钗黛湘云惜春,此时却都偃旗息鼓,各怀心事的坐在那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李纨正要发问,突然发现满屋子红粉佳人,却唯独少了个贾宝玉,不由皱眉道:“宝兄弟果真去找老太太了?”   没等旁人开口,她又忍不住叹气道:“这些事情哪里是咱们能掺和的?便是老太太——唉~先前老太太拦着大老爷娶鸳鸯,母子两个就闹的不痛快,如今若再……”   “那也要看拦的在不在理!”   尽管李纨这些日子一直明里暗里帮衬自己,但林黛玉还是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正色道:“当初那孙绍祖堵着舅舅的门叫骂,闹的满城风雨,如今大舅舅却还要赶着要把二姐姐嫁给那姓孙的,世上哪有这样荒唐可笑的道理?!”   史湘云闻言连连点头附和,薛宝钗无奈苦笑,惜春则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口中时不时的念些经文佛号。   李纨也是苦笑不已,想要再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意兴阑珊的咽了回去,改口道:“罢罢罢,如今就算想拦他也晚了,且随你们高兴就是。”   楼里的事情且不提。   却说贾宝玉方才听绣橘哭诉了几句,得知那孙绍祖如今年过三旬,还是个治死了老婆的鳏夫,当下跳着脚就要去找老太太分说。   偏巧这时候李纨在外间听素云禀报,少了她这当家做主的管束,史湘云、林黛玉又都是乐见其成,惜春事不关己,薛宝钗虽有心劝阻,可无奈人单影孤势单力薄,到底还是没能拦住他。   这贾宝玉一路怒冲冲的往前院赶,路过李纨的稻香村小院时,恰巧与贾探春撞了对头,因见她颇有些狼狈,宝玉忙站住了脚问:“三妹妹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   探春推着车子飒然一笑:“方才没留神碾上只癞蛤蟆,竟被它滑了一跤。”   贾宝玉忙上下端详:“可伤着你没?”   “我可没林姐姐那么金贵。”   探春随口打趣了一下林黛玉,继而岔开话题问:“不是说要去缀锦楼探望二姐姐吗?哥哥这是又要往哪儿去?”   贾宝玉这才想起正事儿来,遂把绣橘添油加醋的话学了一遍,怒冲冲道:“这样的人岂不糟践了二姐姐?我必要请老太太发话,让大老爷收回成命!”   探春听完之后却有些沉默,半晌才道:“试一试也好,也或许就成了呢。”   这显然是并不看好此事。   贾宝玉素知这妹妹年纪虽小却有些谋算,正有心细问究竟,却见探春将手里的自行车往他怀里轻轻一推,催促道:“此事宜早不宜迟,倘若大老爷已经和那孙绍祖谈妥了婚事,过后再想退婚可就难了。”   贾宝玉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便也顾不得再问探春,着急忙慌的骑上车子飞也似的骑远了。   贾探春目送哥哥离开,却是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岂是那么容易推翻的?   上回老太太不给贾赦面子,那是因为鸳鸯本就是老太太的人,老太太自然可以一言而决。   但这回论的却是二姐姐的婚事,最大的话语权无疑就掌握在大老爷手上,老太太即便想要插手,也越不过他这亲生父亲——若贾赦和贾政一样愚孝也还罢了,偏贾赦又是个牛心古怪的,若硬顶着要嫁女,老太太只怕也无可奈何。   故此探春并不看好宝玉此行。   而以己度人,自己未来的婚事又会是怎么样的?   倘若仍是王夫人主政,探春倒还没不怎么担心,王夫人不管内里如何,至少表面功夫做的一直不错,不太可能故意坑害她这个一直乖巧懂事的庶女。   但如今住在正房的,却换成了她那不着调的生母,倘若到时候她也贪图好处,想把自己嫁给孙绍祖这样的人,自己又该如何抗争?又能如何去抗争?   想到这里,探春用贝齿咬住樱唇,下意识的冒出个念头:若如此,真不如就应了那……   “呸~”   她突然狠啐了一口,愤愤嘟囔道:“好端端的怎么又想起那癞蛤蟆了,当真是晦气的紧!”   说着,努力抛开心思杂念,快步朝着缀锦楼走去。   只是……   这念头但凡在心里扎了根儿,又岂是想彻底抛开就能彻底抛开的?   ……   与此同时。   东跨院里贾赦贾琏父子,正陪着孙绍祖推杯换盏。   该商量的,前几日岂是早就已经商量好了,孙绍祖如今实是拿着银子来买定离手的,故此席间自然是翁婿情深一团和气。   等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孙绍祖又拍着胸脯道:“小婿是个爽利人,今儿既来了,事情就得一并办妥才算踏实——劳烦岳父大人差人去请焦兄弟来,我好当面与他了账。”   这也是双方早就商议好的,除了彩礼一万两银子之外,还要帮贾赦把焦顺的账给平了。   见新女婿主动提起这事儿,贾赦自然没有推辞的意思,连道:“使得、使得,我这就差人请了他来!”   说着就要扬声下令。   贾琏却忙起身请缨:“还是儿子亲自走一遭吧。”   “哼~”   贾赦横了他一眼,不耐烦的拂袖道:“你若有旁的事儿要忙,也不用在回来了!”   贾琏微一低头,又冲孙绍祖拱了拱手,这才快步退了出去。   孙绍祖方才就见这父子两个有些隔阂,如今见贾琏又主动离席而去,暗道莫非这大舅哥是嫌自己私下里给的银子少了?   于是忍不住试探道:“岳父大人,二哥莫非是对这桩婚事……”   “放心!”   贾赦摆了摆手:“琏哥儿不是冲你,前儿我让他帮着买几件心头好,结果他折腾了好几天都没个进展,后来雨村——就是顺天府的同知贾雨村,这雨村主动请命去办,没几天一分银子都没花就把东西给弄来了!”   “要说这事儿也只怪琏哥儿没本事,偏这孽障自己没能耐,倒嫉妒上人家雨村了,满嘴酸言怪语的,今早上才被我狠狠骂了一通——错不是你来,只怕他早躲出去了!”   孙绍祖这才释然,旋即盘算起了见到焦顺之后,该怎么合理解释自己爽约的行为。   说起来也是凑巧,那天和焦顺约定好要去拜见贾政,孙绍祖回去就开始满世界打探贾政的喜好,结果却意外的发现那封信是贾赦伪造的。   当然了,贾赦和贾政毕竟是亲兄弟,随时都有变假为真的可能,所以即便是伪造的书信,也一样有着足够的威慑力。   但这样一来,焦顺没能认出贾政的字迹的事情,就显得十分可疑了。   孙绍祖不清楚焦顺为何要瞒下这事儿,更不敢赌这背后是好意还是恶意,所以理所当然的选择了稳妥行事——即:放弃通过焦顺接触贾政,转而继续与贾赦谈判。   他虽然更想跟皇帝做连襟,可那不过是酒后大言不惭,实际上荣国府的千金小姐能给他做续弦,就已经足够称得上是光宗耀祖了。   却说孙绍祖这里正琢磨着,突然就见外面进来个畏畏缩缩的管事,赔笑道:“大老爷,老太太有请。”   贾赦皱眉扫了眼那人,呵呵一笑道:“原来是文祥啊,你上回送的东西倒还算可心,罢罢罢,跟着周瑞收租的事儿既然离不开你,修大花厅我就不调你过来了。”   金文祥听的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贾赦是在说什么。   可有一样他听懂了,那就是从今往后,再也不用担心大老爷借修大花厅一事坑害自己了!   他当下连忙跪地磕头如捣蒜一般。   直到贾赦不耐烦了,这才忙又起身告退。   打发走金文祥,贾赦便迟疑的望向了孙绍祖,孙绍祖却巴不得他赶紧离开,自己好与焦顺私聊。   当下忙道:“老太太那边儿要紧,岳父大人尽管放心,这事儿我一定办的妥妥当当!”   “好好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贾赦见状,愈发觉得自己是慧眼识英才:“明日叫上顺天府的贾雨村,咱们锦香院不醉不归!”   刚定亲,老丈人就要领着女婿逛青楼,估计也就贾赦这号人能干得出来。   而等贾赦走后不久,焦顺也便匆匆赶了过来,身边却果然不见贾琏的踪影。   孙绍祖主人似的迎到门外,对着焦顺深施了一礼,道:“兄弟,这次是我老孙对不住你,我这里先给你赔不是了!”   虽说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可焦顺对孙绍祖出尔反尔,打乱了自己阻其姻缘的计划十分不满,面对这样的低姿态,也只是微微侧身避过,便阴阳怪气的道:“孙将军如今做了荣国府的女婿,我又怎敢受你如此大礼?”   “嘿嘿。”   这孙绍祖倒颇有唾面自干的本事,听焦顺如此言语,依旧半弯着腰陪笑道:“兄弟也知道,我当初是酒后犯了糊涂,才差点错过了这样的人间美事儿。”   “那天回去之后我思前想后,生怕二老爷当面追究起来,就再没有高攀荣国府的机会了,所以才……嘿嘿,我老孙一时情急忘了知会兄弟,这心里也着实过意不去。”   说着,他从袖筒里摸出厚厚一叠银票,豪爽的递到了焦顺面前:“没别的,岳父大人欠下的债,我孙绍祖替他还了——额外再添五成的利息,全当我给兄弟赔个不是!”   啧~   这厮倒真是豪横的紧!   替贾赦还债也就罢了,竟还特意贴补了两千五百两的红利,若换个见钱眼开的主儿,这时候只怕早就喜笑颜开了。   但焦顺素来只在色字上栽跟头,对这黄白之物却看的没那么重要,故此瞧都不瞧那银票,板起脸来冷笑道:“孙将军是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原当你是个可交的朋友,所以才准备搭上面子帮你一把,谁成想我这面子递出去,倒被将军扔在地上了。”   说到这里,才瞥了那银票一眼,不屑道:“现在又拿这银子出来,莫非是当我焦某人的颜面就如此轻贱?”   孙绍祖闻言还以为他是嫌少,一面心中暗骂焦顺贪婪,一面就要咬牙再填上两千五百两。   谁知焦顺突然上前从他手上抽走了那叠银票,一五一十的数出五千两,又将剩下的还了回去,正色道:“钱我收下了,只是那借据有些特殊,不便交到孙将军手上——这样吧,我自去求见大太太,把东西直接交给她就是。”   说着,也不等孙绍祖再说什么,便轻车熟路的往垂花门去了。   孙绍祖拿着剩下的两千五百两,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的,半晌才怒骂了一声,悻悻的把银票揣了回去。   他直到这时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那里得罪了焦顺,难道真就是因为脸面问题?   可真要觉得面子卖的便宜了,自己再另外加钱就是了,他孙大爷又不是出不起银子。   偏焦顺就这么两袖清风走了……   孙绍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暂时放弃了打通工部关系的计划——好在有个荣国府的千金小姐打底,等到了津门府再吹一吹贤德妃和兔二爷的事儿,想必也没哪个敢小觑了他。 ###第三百六十五章 多少事皆因利起   事涉黄白之物,邢氏自然不可能不关注前院的进展,故此等见了焦顺之后,她急不可待的屏退左右,便一叠声的质问焦顺为何不要那两千五百两的利钱。   盖因先前两人就商量好了的,只要贾赦肯还钱,焦顺就会拿出一部分作为抽头给邢氏,虽然因为孙绍祖横插了一杠子,这件事情上邢氏其实并没有帮上什么忙,但这并不影响她惦记自己的抽头。   那可是两千五百两啊!   即便是按照十抽一来算,也能多赚两百五十两;若是十抽二,那就是五百两;要十抽三……   她这里还在计算自己到底损失了多少,就见焦顺二话不说递过来一叠银票,邢氏虽不明所以,却还是下意识的接过来飞快点清了数目。   “两千五百两?”   她心中一动,抬起头满怀期待又有些不敢相信的问:“这、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   焦顺伸手揽住邢氏的腰肢,与她摩肩接踵的挤进一张官帽椅,边耳鬓厮磨边笑道:“你连人都是我的了,我难道还能亏待了你不成?”   一句话顿时让邢氏心花怒放情动不已。   真要说起来,她也不是那没见过世面的人,莫说是两千五百两,便两三万两的进项也曾经手过几次。   可那到底只是过路财神罢了!   府里都说出入银钱一经她手,就要被她扒皮似的克扣,却不知道她费尽心思苛敛来的财货,到最后几乎全都给贾赦填了窟窿。   先前还好,填完窟窿好歹还能剩些花用。   可这两年贾赦愈发恣意妄为,便把她卖了都不够填那无底洞的!   而对比贾赦一味的索取,焦顺的大方自然就更显得弥足珍贵。   邢氏美滋滋的将银票拢在袖子里,探头就要主动献吻,焦顺却微微偏头避过,嘿笑道:“你若能坏了这桩婚事,剩下的两千五百两我也一并给你,如何?”   “这……”   邢氏为难的皱起眉头,支吾道:“这老爷定下的事情,我如何能……”   说到半截,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嬉笑道:“你要是不舍得便宜外人,干脆我助你盗了二丫头的元红如何?左右凭她那怕事的性子,到时候肯定不敢声张出去。”   果然是最毒妇人心!   先前好歹还是奔着婚配去的,如今竟随随便便就要卖掉迎春的贞洁之身。   不得不说,面对邢氏这恶毒的提议,焦顺有那么一瞬间的心动。   但他毕竟还是没有渣到如此程度,探春那次属于主动往枪口上撞,而迎春虽也有袖手旁观的行径,可到底罪不至此。   按照他模糊的记忆,迎春嫁到孙家之后过的并不如意,倘若再一早失了贞洁,还不得被那孙绍祖给活活虐待死【其实原著里就被虐待死了,只是焦顺记得不甚清楚】?   想到这里,他忍痛拒绝道:“罢了,就当我没说过这事儿吧——我不便在你这里久留,咱们来日方长。”   说着,又将随身携带的欠条给了邢氏。   邢氏原还想劝说几句,好把那剩下两千五百两赚入囊中,可也担心焦顺待久了会惹得贾赦起疑,于是只好恋恋不舍的将焦顺送了出去。   ……   与此同时。   贾母也正与贾赦当堂对线。   这次贾赦可不像当初寿宴时那般恭顺,面对贾母气急败坏的指斥,他不以为意的站在当中微微躬身道:“母亲若是生气,要怎么罚我,我都认——可儿子毕竟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府里的事情我插不上手也还罢了,难道连自家女儿的婚事都做不了主了?”   见他不卑不亢的,还暗中指责自己偏心二房,不肯把荣国府的家务交给他处置,贾母气的狠狠一顿拐杖,骂道:“孽障!我什么时候说你不能做主了,我是怕这件事传出去沦为笑柄!”   贾赦依旧满脸的混不吝,哂笑道:“嘴长在别人身上,要怎么说是他们的事儿,咱们如何管得了?再说若成日里听风就是雨的,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顿了顿,他又继续道:“何况如今消息也已经传出去了,即便是我听母亲的吩咐退掉这门亲事,该有的风言风语也一样少不了,届时儿子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赔了夫人又折兵?”   贾母一时沉默了。   她倒不是被贾赦这些歪理给说服了,而是看出了贾赦对这桩婚事的坚决态度,说到底,婚姻大事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她作为祖母自然可以提出异议,但要越过贾赦这做父亲的直接做主,就显得不那么合适了。   除非事关荣国府的危急存亡,又或是涉及国仇家恨——但孙绍祖堵门骂街一事,显然还上升不到这个高度,尤其是在当事人贾赦完全不在乎的情况下。   再加上前阵子,贾母才刚因为鸳鸯驳了他的面子,如今若再越俎代庖……   “大伯。”   宝玉在一旁见贾母迟迟不开口,登时就有些急了,忍不住跳出来道:“那孙绍祖只怕不是二姐姐的良配,还请大伯三思,千万不要……”   “哈哈。”   贾赦哈哈一笑,打断了贾宝玉的话,不屑的反问:“你觉得什么叫良配,相貌堂堂?文采风流?画眉之乐?大伯我今儿教你个乖,能让女人穿上翟衣的才叫良配!”   说着,挺起胸膛傲视全场。   贾宝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明白这话是连自家老子一起鄙视了。   因为这翟衣是一二品命妇才能穿的礼服,整个荣国府里除了老太太之外,也就只有邢氏一人有此殊荣——命妇的封赏只看丈夫和儿子的官爵,故此元春虽是当朝贵妃荣宠至极,王夫人的命妇品阶却也只能按照丈夫的来。   事涉父母,贾宝玉有心要反驳,然而如今面对的毕竟是长辈,平时的那些歪理邪说不好拿出来对线,可若论正经道理又盖不过贾赦的官方标准,一时急的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贾赦见他这样子又是一笑,等了片刻见老太太依旧没有开口,便躬身道:“家中还有娇客在,母亲若是没什么吩咐,儿子就先回去应酬了。”   “唉~”   贾母重重叹了口气,无奈的摆手道:“罢罢罢,我是管不了了,只要你以后不后悔就好。”   贾赦难得在母亲面前占了上风,又顺势踩了贾政两脚,正满心的志得意满,那里会在乎什么以后不以后的?   当下腆着肚腩雄赳赳的出了门。   到了外面他突然想起自己先前许下的承诺,便喊过随行的秦显吩咐道:“去告诉贾琏,让他安排好明儿在锦香院酒席,姐儿曲儿都要最好的,若差了半点我唯他是问!”   秦显忙恭声应了,四下里去寻贾琏传话。   却说贾琏因鄙夷贾雨村假公济私,为了几柄扇子诬陷石呆子入狱,险些害了对方的性命,所以在贾赦面前说了几句嘴,结果就被父亲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借故从东跨院里出来之后,仍是满心的不痛快,于是便琢磨着要去外面消遣消遣——最近他刚得了孙绍祖两千两银子,所以又有了挥霍的本钱。   只是还不等往外走,迎头就撞上了王熙凤和平儿主仆。   若放在前阵子,贾琏肯定装作没看见一样转头就走,可最近因为缺钱的日子实在难熬,他正试图与王熙凤重归于好,以便讨要些日常零花救急。   如今虽得了未来妹夫的接济,但为了以后着想,也不好就此前功尽弃。   于是忙满面堆笑的迎了上去,围着王熙凤嘘寒问暖逢迎拍马。   要说王熙凤虽然性格外向泼辣,骨子里实是个传统守旧的,先前劝因对贾琏彻底失失望,怨愤之下这才起了外心,可也一直没有付诸实践。   如今见丈夫迷途知返,哈巴狗儿似的围着自己转,那心里自然而然的就软了大半,板着脸听他说到口干舌燥,忽就噗嗤一笑道:“二爷近来成日里不着家,不想倒在外面历练出一副好口舌——若让外人听了,只怕还以为你是在跟太太说话呢。”   后面丫鬟听她言语间自比贾琏的母亲,忍不住也跟着笑了出来。   王熙凤回头扫了眼,后面登时偃旗息鼓,她顺势吩咐道:“平儿,我有些话要跟二爷说,你带着人去二门鹿顶内候着,有什么事情能办就办,办不了等下午再禀给我就是。”   平儿看不出喜怒的恭声应下,便领着丫鬟婆子们径自往二门去了。   眼见左右无人,王熙凤又对着贾琏似笑非笑的一抬手,贾琏立刻识趣的上前挽住,卑微讨好的如同是宫里的小太监。   夫妻二人就这般双双回转家中。   沿途贾琏专捡些趣事来说,直逗的王熙凤花枝乱颤,时不时四目相对,脉脉含情的似是又找回了往日的踪影。   等到了家中。   王熙凤一面嚷热,让人送了两盆冰来;一面顺势歪到了炕上,用嫩葱似的指头撩开襟摆,露出玉琢也似的锁骨和大片白腻,两条匀称的长腿交叠摩挲,轮替着蹬掉了脚上的绣鞋。   眼见她手托香腮、轻咬贝齿,一双丹凤眼似是蒙了层雾水,又闪着多日不见的异彩,贾琏便知自己连日来的努力没有白费,终于迎来了‘复合’的最后阶段。   能不能从哄出银子在此一举!   贾琏忙也装出动情的样子,三下五除二的扒了外套,嘴里说着‘果然热的紧,我帮你宽松宽松’,顺势就要往床上爬。   谁知一条腿刚放到床上,不想突然就有暖香袭面而来,却是王熙凤翘起一条长腿,用脚尖抵住了他的鼻尖。   贾琏以为她是在主动调情,不由的大喜过望——他先前与王熙凤闹矛盾,有很大原因就是因为王熙凤古板被动,不肯学外面那些风尘女子配合自己取乐。   不想冷战了这许久,这婆娘倒给了自己一个惊喜!   看来她这久旷之身也是憋的狠了。   下意识的抽动了一下鼻翼,嗅着王熙凤足上传来的暖香,贾琏原本装出的冲动瞬间化虚为实,不闪不避的拿鼻子拱着那脚尖继续往床上爬。   “啊!”   王熙凤明显有些猝不及防,惊诧的低呼了一声,忙把脚往下移顶在了贾琏的咽喉上。   这下贾琏再不能寸进,两只膝盖跪在床上,后臀却仍在床外,姿势别扭的嘿笑道:“娘子且让为夫上了床,咱们再搭弓架炮不……咳!”   从青楼里学来的荤话还没说完,王熙凤脚上就突然一发力,差点没把贾琏从床上踹下去,那些便宜话自然也都化作了咳嗽。   “咯咯咯~”   王熙凤珠落玉盘似的笑了几声,媚眼如丝的道:“急什么,你先前背着我干了多少腌臜事儿,难道就这么轻易揭过了不成?”   贾琏这才知道她不是在调情,而是要先盘一盘旧账,心下暗骂这妇人忒也煞风景,嘴里却赔笑道:“我不是早就已经改了么?娘子若还有什么吩咐,我一并都照办就是了!”   “这可是你说的!”   王熙凤一骨碌爬起来,目光灼灼盯着贾琏道:“我听说二爷刚得了一笔银子,却不知准备交多少家用?”   贾琏闻言登时色变。   他之所以伏低做小,想要跟王熙凤重归于好,为的就是从凤姐儿这里哄些好处,谁成想便宜没讨着,自己刚得的银子反倒被这凤辣子惦记上了!   这他如何肯依?   先是僵着脸推说绝无此事,被王熙凤点出时间地点数目之后,又借口说是这银子是孙绍祖托自己办事的本钱,万万不能挪作他用。   王熙凤自然不信。   一来二去,方才还柔情蜜意的小夫妻又彻底撕破了脸!   贾琏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脚踢飞了脚踏上的绣鞋,指着王熙凤的鼻子骂道:“好个贪婪无度的泼妇!先前你断了爷的进项,爷还没跟你算账呢,如今你竟还有脸跟我讨家用?!你真当自己这身子金镶的不成?如今我实话告诉你,若不是为了你手里的体己,二爷都不稀的瞧你这夜叉星一眼!”   说着,捡起自己的衣服胡乱套上,咬牙切齿夺门而出。   王熙凤见状一面嚎啕大哭,一面攥着拳头狠命的捶床。   她为了凑足那五万两银子,早已经掏空了家底,甚至还从内外公账上挪用了不少,方才向贾琏讨要家用,一是被逼无奈,二来也是想考验一下贾琏。   原想着只要贾琏答应下,便身也依他、心也依他,再把那稳赚不赔的买卖告诉他,谁成想却引出了这么些狠心的肺腑之言!   外面丫鬟听到动静,战战兢兢的前来询问。   王熙凤一概不理,直掩面哭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咬牙吩咐道:“去、去把平儿给我找来!”   等丫鬟领命去了,她又发狠似的自言自语:“平儿还值那许多,你又怎知我不是金镶的?!” ###第三百六十六章 画下完美的句号   听说贾琏和王熙凤又在家闹了一场,平儿心中竟是半点都不觉得讶异,反倒有种靴子落地的轻松感。   贾琏虽然在王熙凤面前极力装出悔不当初的样子,却并不曾在她面前过多遮掩,故此平儿早就料到这夫妇两个是貌合神离,且日后多半还会闹翻。   只是平儿依旧没想到,这一刻会来的如此之快。   虽不知这时候王熙凤急着找自己回家做什么,但她还是立刻把手上需要处理的差事交托给了林之孝家的,然后出了二门外鹿顶内的小厅,匆匆往家里赶。   谁知还没走出多远,迎头就撞见了同样风风火火的鸳鸯。   “你们奶奶呢?”   鸳鸯见了平儿,便忙拉着她道:“老太太被大老爷给气着了,中午连口水都不肯喝,偏宝玉又赌气回了怡红院——所以我想请二奶奶过去开导开导,好歹别闹出什么来!”   平儿闻言却忍不住反问:“这么说二姑娘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   “唉~”   鸳鸯叹了口气,看看左右无人,这才压着嗓子道:“原以为咱们这些做奴婢的身不由己,谁成想连二姑娘都难逃这样的结局。”   平儿轻轻在她腰眼上捅了捅,戏谑道:“别人说这话倒还罢了,你也说这话?难道那洞房花烛还不趁你的意?还是嫌焦大爷这阵子没来找你……”   “呸~”   鸳鸯红着脸啐了一口,针锋相对的道:“再怎么,也比不上你这五万两银子的宝货!”   两人笑闹了一阵子,平儿这才正色道:“他倒不是不惦念着你,不过这阵子邢姨娘就快生了,晚上他不得空,偏你白天又不得空……”   “说这些做什么,倒好像我是什么醋坛子似的!”   鸳鸯再次没好气的打断了,顺势把话题转回了正轨:“说这半天,你们家那位醋坛子呢?”   “怕是叫你白跑了一趟。”   平儿微微摇头,无奈道:“二奶奶跟二爷刚又闹了一场,如今正在家里等着我去开导呢,哪里还能去开导老太太?要不你干脆到园子里,把太太和薛姨妈请了来。”   得知王熙凤自顾不暇,鸳鸯只好转去了青堂茅舍,又在堂屋门口足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被放进去。   把事情跟王夫人薛姨妈一说,二人忙结伴去了贾母屋里,使出浑身解数想要逗老太太开怀。   当着薛姨妈的面,贾母到底不好学小孩子似的使性子,便在鸳鸯的劝诱下勉强用了小半碗八珍饭,然后便放下汤匙连连摆手道:“不成了,今儿实在是吃不下——剩下的也别糟践了,快拿去喂给外面的鹦鹉八哥们。”   等鸳鸯服侍着她擦嘴净手,又端着那半碗饭去了外面,贾母坐正了身子,对王夫人道:“不管怎么说,二丫头如今也算是定下了,宝玉的事情你又是怎么盘算的?”   她原本更希望宝玉和黛玉凑成一对儿,可又因黛玉的身体状况一直下不了决心,结果这木石前盟自己闹了生分,大半年了都不见有所缓和,老太太就渐渐熄了这门心思。   现如今贾母对金玉良缘也早就没了抵触心思,故此才会主动提起此事。   王夫人忙把和薛姨妈商量好的章程大致讲了一遍:等过了中秋,薛家就搬去紫金街老宅,届时再花个把月时间安置,等一切妥当了就开始正式议亲。   时间约莫就定在九月底、十月初的样子。   贾母听完之后微微颔首,又道:“前儿听吴氏说,顺哥儿打算明年春天就和云丫头完婚,我原还觉得有些仓促了,如今想来,咱们家倒也该有桩喜事冲一冲了。”   听到‘冲一冲’三字,王夫人有些不自在的拧了拧身子,老太太这话虽没有点明,但却显然和她中邪一事有关。   其实她也不是不能理解,当初荣国府因此丢尽了颜面,贾政更是因此怒气攻心直到现在病情也不见好转,凡此种种,贾母这做婆婆的明面上虽不曾说什么,暗地里又怎会一点埋怨都没有?   可理解归理解,心中的委屈和不甘却是一点都没有少,当初若不是受贾政冷落,自己又怎会选择剑走偏锋?又怎会闹出那样的丑闻?   如今贾政纵容赵姨娘住进了堂屋里,对自己这个正室不闻不问,倒好像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似的。   王夫人暗暗咬了咬牙,却也只能强笑道:“老太太说的是,如今两个孩子年纪也够了,若不然咱们也定在明年春天?”   “倒不用那么急。”   贾母摆摆手,慢条斯理的道:“比二丫头早上十天半月就好。”   王夫人这才明白了婆婆的真正用意,原来是想用贾宝玉的婚事,遮盖住迎春出嫁带来的舆论——贾薛两家的婚事自然是大大操办的,但孙绍祖那边儿既是续弦,尽量低调些也符合常理。   王夫人心下愈发不快,虽然娶亲不比嫁女儿,并无什么骨肉分离之痛,早一点晚一点都没什么影响,可拿自己宝贝儿子的婚姻大事为别人‘做嫁衣’,总让她心里头有些不舒服。   于是又稍坐了一会儿,她便带着薛姨妈主动告辞回了大观园里。   ……   返回头再说平儿。   与鸳鸯分别之后,她急忙回到家中,原以为王熙凤必然是怨天尤人的样子,谁知进门却见这凤辣子好端端的坐在梳妆台前,正对着镜子补妆描眉。   平儿愣了一下,趋前两步正要开口,忽听王熙凤头也不回的吩咐道:“你去知会焦顺一声,就说我下午要见他。”   声音不大,语气也十分平常,却隐隐透着几分决绝。   平儿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小声询问道:“是把他叫到家里来,还是……”   “让他自己选地方。”   王熙凤慢慢回身,迎着平儿的目光一字一句的道:“选个不会被人打搅的地方!”   这一下彻底坐实了平儿的揣测。   说起来当初因不想看到两人争斗,平儿确实曾想过要撮合二人来着,可如今幻想中的事情走向了现实,她反倒忐忑起来。   支吾着劝道:“奶奶如今正在气头上,要不要等过几日冷静了……”   “不!”   王熙凤断然道:“就是今天下午,你告诉他,过时不候!”   说着,又转回身继续梳妆打扮。   平儿暗叹一声,也只能默默退出了卧室,径往焦家传信。   彼时焦顺刚用完午饭,正搂着邢岫烟畅想些儿女事,忽然听说平儿登门拜访,便对邢岫烟道:“你自在这里歇着就是,我去西厢里见她。”   说着起身到了外间,领着平儿和玉钏去到了西厢房。   等到了西厢房里,玉钏斟好了茶便乖巧的退了出去,焦顺脸上严肃的表情登时一松,嬉皮笑脸的就要往前凑。   平儿忙后退了半步,急道:“二奶奶又和二爷闹了一场。”   焦顺正想说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又听她继续道:“二奶奶气急之下,要约你下午见上一面。”   焦顺愕然,瞠目结舌道:“姐姐是说……她这是要……”   “应该就是你想的那样。”   平儿点点头:“她说让你选个不会被人打搅的所在,还说过时不候。”   这可真是意外惊喜!   焦顺原本还因为良心发现,错过了迎春的元红而遗憾,不想王熙凤竟主动送上门来了。   他难掩亢奋的来回踱了两圈,首先想到的就是梨香院后面的山洞,这可是他几度定情的洞天福地,第一次与李纨也是在此,如今再把王熙凤约过去,这大奶奶二奶奶岂不就团圆美满了?   只是……   如今那处所在被圈进了大观园里,他最近两次白天进出还是托了宝玉的福。   若换成晚上倒是畅通无阻,偏偏王熙凤约定的是下午,这就有些麻烦了。   刨除大观园的话,还有两处现成的所在可用,一是宁国府的小跨院,二是来家在宁荣巷的旧居。   可前者必然会暴露他和尤氏的奸情,在没有彻底拿下王熙凤之前,焦顺可不敢冒这种风险。   至于后者……   王熙凤毕竟是荣国府有数的体面主子,在家还好说,要是出府必然是前呼后拥,又怎么可能逼得开旁人的耳目?   正左右为难之际,忽听平儿在一旁感叹道:“你当初给她做家奴时,只怕万没想到会有今日吧?”   这话却陡然点醒了焦顺,让他想到了一个僻静,又别有一番寓意的地方!   他兴奋的停下脚步,却不急着说出私会的地址,而是拥着平儿好一阵耳鬓厮磨,直到将平儿心里那不多的醋意全都消磨干净了,这才含着她银元宝似的耳朵说出了一个所在。   平儿听了美目圆睁,愣怔了半晌这才在焦顺胸口搡了一把:“亏你也想的出来!”   送走平儿之后。   焦顺便迅速的行动起来。   先是杀奔宁国府里,借了银蝶做幌子,又从小跨院的后密道去了西角门处。   等银蝶调开守门的婆子,焦顺便通过西角门悄默声的摸进了私巷里,然后掩着私巷一路向东,来到了久别的故地——锅炉房。   他是隆源二年九月里穿越到这方世界的,在家养了一个多月之后,就被安排在锅炉房里做工,而正是在锅炉房做工的这段时间里,他才渐渐褪去了初来乍到的浮躁,真正的融入了红楼世界。   那时候他还姓来不姓焦。   焦顺掏出刚刚向尤氏讨来的钥匙,打开大门满是感怀的走进去,正中的锅炉房依旧是灰蒙蒙的,北面椎场上依旧堆着些碎煤渣,南墙下的八口巨缸也丝毫没有变化。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在这里,他曾不止一次暗暗对天发誓,必要用尽一切手段摆脱奴籍的束缚。   在这里,他时常裹着沾满煤灰的破棉袄,畅想日后娶宝钗还是娶黛玉为妻。   在这里,他遇到了这一世的第一个女人,也是至今还充当重要工具人的杨氏。   在这里……   他即将为自己短暂的家奴生涯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以刁奴骑主的方式来完成!   焦顺打开锅炉房的门,打量了几眼不再轰鸣的水泵,然后展开手里拎着鹿皮褥子,毫不在意的摊开在满是黑灰的墙角。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充满恶趣味的想在上面偷偷撒些煤渣,好将当初高高在上的二奶奶由里到外的污染。   不过考虑到这毕竟是头一回苟且,若为了这些事情因小失大,岂不悔之晚矣?   故此也只能遗憾的放弃了这个想法。   简单的布置好场地,焦顺重新又回到了门口,抱着肩膀斜依在门框上,一如两年零九个月前那样慵懒的晒着太阳。   不过……   这大夏天的太阳和冬天的太阳差距着实有点大。   热也就罢了,还晃的人两眼发花。   就在焦顺考虑要不要去里面纳凉的时候,大门口再次传来的动静。   焦顺的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人却并没有急着动作。   毕竟现在还不能百分百确定来的就是王熙凤,如果是别人意外发现锅炉房没落锁,他站在这里也能用缅怀过去的理由搪塞过去。   不过并没有发生这样的意外。   随着一阵细碎的动静,穿着轻纱长裙的王熙凤准时出现在了大门口,两人四目相对,王熙凤蹙眉抱怨道:“为什么选在这里,真是脏死了!我……”   焦顺却半句也没听进去,他眯着眼睛,打量着站在阳光里的琏二奶奶,脑海中不自禁的浮现出了,当初头一次被母亲带去报夏小厅里拜见王熙凤时的情景。   那时她不苟言笑的坐在罗汉床上,身上同样是撒满了阳光,神圣、威严、美腻,就像是一尊不容侵犯的观世音菩萨。   那时,他还是个卑微的家生子奴才,因一时不慎看呆了,回去还被母亲数落了好久。   那时,她离自己的距离比现在要近得多,却又恍似在天边一样难以触及。   而现在,她离自己更加遥远,却又变得触手可及!   这一刻的日头正盛,却热不过焦顺心下蓬勃燃烧的征服欲!   他迈开腿一步、两步、三步,脚下越走越快,迎着王熙凤逐渐错愕的目光,抓起她猛的往肩上一扛,就像个无法无天的山大王一样,将这荣国府里最煊赫最张扬的女主人,拖进了阴暗肮脏的锅炉房里! ###第三百六十七章 王熙凤徜徉余韵、邢岫烟初提兼祧   事后。   焦顺打开自己随身带来的食盒,从里面拿出条干净毛巾来,半拖半抱起仍在失神当中的王熙凤,替她从头到脚擦试了一遍。   焦顺一时都怀疑她是不是有什么隐疾了,不过仔细检查了一番,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应该只是久不经历练,一下子刺激过头了。   这样子倒也不是没办法给她穿好衣服,可就怕不小心沾染上什么,到时候可没处淘换去。   于是焦顺用毛巾裹住了她的胸腹,又把食盒里的东西挨个摆在了先前用来擦身子的毛巾上,然后也不管王熙凤听不听得见,附耳交代几句,便拎着食盒去外面找平儿分说了。   王熙凤脑袋里一片空白,直到目送焦顺消失在门外,这才猛地一下子坐直身子,茫然的扫视着四下,渐渐也回过神来。   他就这么走了?!   王熙凤下意识想要站起来,但脚下打滑双腿又酸软,试了几次竟没能成功。   她气的在那褥子上用力一拍,这原是和贾琏赌气,想要证明一下自己的魅力来着,谁成想……   当然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算是达成了目的,甚至是超量达成了目标。   问题是她起初设想的计量单位,可不是那等污浊之……   “呸!”   王熙凤红头胀脸的啐了一口,不经意间扫到一旁摊开的毛巾上,整整齐齐的摆着卷起来帕子、毛巾、补妆用的便携脂粉包、梳妆用的小镜子小梳子、甚至还有遮掩气味用的香包。   这狗东西倒真是熟稔的很!   可见平常没少做这样偷香窃玉的勾当!   说起这个‘狗’,就忍不住想起先前被他摆置成……   “呸~”   王熙凤又啐了一口,还不等彻底将那恼人的画面赶出脑海,就见平儿快步走了进来。   王熙凤想捡起滑落到腿间的毛巾遮掩身子,可又一想到在平儿面前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便没好气的喝问:“焦顺人呢?”   “已经走了。”   平儿说着,上前轻车熟路的拿了毛巾帕子,扶起王熙凤开始从头到尾的擦拭。   王熙凤恨的牙根痒痒,不住嘴的咒骂焦顺。   平儿也不帮焦顺辩解,默默服侍她穿好了衣服,又踩着那毛巾了蹬上了鞋袜。   俯下身想要卷起那褥子,却发现一面水漫金山,一面又沾染了不少煤灰,实在是不好拿,更怕路上被谁看出蹊跷来。   “什么好东西?”   王熙凤见状没好气道:“你看看有没有标识,若没有,把它扔了就是!”   平儿小心把那褥子揭起来打量,见款式和焦顺平常用的不大一样,又不是荣国府常见的款式,便猜到应该是从东府里拿的。   王熙凤扫见那皮褥子上滴滴答答的直往下淌,本就红涨的脸上更是火烧一般,忙半是遮掩半是抱怨道:“这鬼地方忒也闷热,站着不动都能出一身汗,顺哥儿这狗东西只怕是故意报复我!”   说到这个狗字,就……   呸!   眼见平儿把那褥子丢到了锅炉后面,王熙凤便让她扶着自己往外走。   出门之后,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是傍晚时分。   这狗……   呸~   这贼杀才真能折腾!   王熙凤咬牙切齿的腹诽了几句,突然心下又起了疑,嘟囔道:“人是咱们调开的,他又是打哪儿进来的?倘若他不小心被人拿住短处……”   说着,又忍不住后悔起来。   怕被人发现是一回事,但她更后悔的是白白让那焦顺糟践成这样,却竟一句正经的要求也没来得及提起。   也亏是到了傍晚。   主仆两个一路上走走停停,好歹是避开了别人的耳目。   等回到家中,王熙凤往床上一趟,只觉四肢酸麻、膝盖青肿,身上竟是无一处不疼,恍似都要散架了一般,偏内里却又莫名的慵懒舒泰,直如被贯通了奇经八脉。   脑海中关于失神前的记忆,也不由自主的重新浮现出来。   “呸~”   她牙碜似的啐了口,忍不住侧头看向平儿,阴阳怪气的道:“怪道你素日里这么偏着他。”   “也不是因为这个。”   平儿自然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先是笑着摇头否定了,见王熙凤满脸不信,又改口道:“至少不全是因为这个,要说顺哥儿其实也是个花心的,但对身边的女人小意体贴,便宝玉也未必能比的……”   “嘁~”   王熙凤嗤鼻一声打断了她的话:“他肯拿身家换你,你自然觉得他比谁都好——依我看,就是个土匪强盗,若不然哪有刚见面就……哼!反正我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   说着,伸腿想用脚趾去捅平儿的腰眼,结果不小心牵动了痛处,当即又龇牙咧嘴的把两条长腿摆成了花括号。   平儿掩嘴直笑。   王熙凤便咬牙骂道:“没良心的促狭鬼,瞧我养好了怎么拾掇你!”   缓了一阵子,她又忍不住哼哼唧唧的嘟囔:“虽听说男人与男人是不一样的,可也没想到……若早知道,我说什么也不听你怂恿!”   “怎么又成我怂恿了?”   平儿见她这样子实在是不雅观,便拿了条夏凉被给她遮住腰肢以下,又道:“奶奶就放宽心吧,顺哥儿从来不是吝啬之人,既得了奶奶这活宝贝,又怎么可能少得了好处奉上?”   “呸~”   王熙凤口不应心的啐道:“什么活宝贝死宝贝的,你们私下里那些污言秽语,少往我这里夹带!”   她最担心的就是白丢了身子,如今听平儿替焦顺做出承诺,顿时放心了不少。   这一放下心来,王熙凤便又想起了往昔的许多疑惑,当下示意平儿坐到近前,压着嗓子问:“事到如今,你也跟我说句实话,东府的珍大嫂子是不是……”   “这……”   平儿略一迟疑,见王熙凤已经露出了然的表情,知道瞒不过她,便干脆开门见山的道:“我说了你可别不信,如今珍大奶奶说是东府里的太太,实则如同他的外室一般!”   说着,遂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王熙凤听的震撼无比,她原以为尤氏至多不过是和自己一样,同焦顺有什么私相授受的勾当,那知道这竟是贾珍首肯的!   现如今反倒是贾珍成了‘外人’,乃至于连尤氏刚诞下的孩子也是焦顺独资所有,并不曾学吕不韦和秦异人搞什么交叉入股。   可就算是有把柄落在他手上,可以珍大哥的为人,又怎肯一直忍让下去?   “自然是为了顺哥儿给的好处!”   平儿不屑道:“东府那边儿虽靠修园子补了亏空,可父子二人一个比一个的能挥霍,家里便有金山银山也撑不住!如今那府上之所以还能有盈余,全靠顺哥儿张罗的木材香料生意——这买卖如今就掌握在珍大奶奶手上,这父子俩哄着她还来不及呢,又怎敢贸然翻脸?”   “当真是世事无常。”   王熙凤听完忍不住感叹:“怪道你当初跟我说,这狗东西的本事非比寻常。”   又调侃道:“不想这活宝贝,倒叫你给抄着了!”   听她习惯性的双标,平儿也只是一笑,自去外面端了饭菜来服侍王熙凤用饭。   ……   返回头再说焦顺。   他回到家里就嚷着要泡澡,又欲盖弥彰的说外面实在太热,走一遭就是满身油汗。   结果进了东厢才发现邢岫烟几个都不在,只有玉钏留守家中,当下就懒得再装了,把手里的食盒丢给玉钏,直接往罗汉床上一瘫,问起了邢岫烟的行踪。   见大爷没把那些鸡零狗碎的带回来,玉钏就知道必是又给野女人用上了,一面好奇是哪个下贱胚子,竟敢青天白日的跟大爷在外面胡来;一面又惋惜今儿大爷回来的太早,只怕还得按照正经排班来,轮不到自己加餐了。   听焦顺问起邢岫烟等人,她一面斟茶一面禀报:“因林姑娘有些不舒服,姨娘实在是放心不下,就去园子里探视了。”   焦顺闻言立刻一骨碌坐正了,皱眉道:“都这月份了,怎么还跑去探视别人?可千万别再过了病气!”   玉钏忙解释:“听说林姑娘是在河边滑了一跤,半边身子掉进水里了着了风寒,下午就发起烧来,倒不是什么外传毛病——司棋、香菱、红玉都跟了去,指定照料的周详。”   正说着,邢岫烟就打发香菱回来禀报,说是林黛玉因高烧直犯迷糊,邢岫烟实在是放心不下,所以打算在潇湘馆守她一晚。   焦顺便问:“林姑娘好端端的怎么就掉水里了?”   “听说是因为二姑娘的事情走了神儿,所以才……”   “对了!”   听香菱提起二姑娘,玉钏也忙在一旁补充道:“若不是你说起二姑娘,我还真差点忘了,下午绣橘来了一趟,说是要找司棋姐姐,我说司棋姐姐去了潇湘馆,她就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只怕找司棋是假,找自己才是真的。   但焦顺既然已经做出了不再干预此事的决定,自然不会再主动回应什么,微微颔首顺势岔开话题道:“既是这样,那你们两个把姨娘惯用的被褥送过去——晚上两两一组分成前半夜后半夜守着她,但凡有什么不妥当的立刻禀报!”   玉钏原本正庆加班的幸机会失而复得,不想就被焦顺指派到了潇湘馆里,当下苦着脸道:“我们都走了,那爷这边儿谁来伺候?”   “不是还有个晴雯么?”   焦顺不以为意的摆手道:“去把她喊过来就是。”   且不提玉钏一路上如何碎碎念,说是让晴雯这浪蹄子占了便宜。   单说那潇湘馆里。   邢岫烟捧着肚子坐在床前的绣墩上,眼见林黛玉迷迷糊糊的哭喊母亲、父亲,间或也会喊宝玉和自己的名字,不由的暗暗唏嘘。   这林妹妹到底还是没能对宝玉彻底忘情!   不过这也正常,她本就是面冷心热的人,若不动情还好,一旦动了真情便陷的极深,又岂是轻易就能超脱出来的?   邢岫烟原本对焦顺‘情深不寿’的说辞将信将疑,可如今瞧林妹妹浑浑噩噩间声声泣血的样子,不自觉就添了几分认可。   这时雪雁送了川贝枇杷燕窝羹进来,对侧坐在床头的紫鹃道:“大夫吩咐让用了饭再吃药,咱们先喂姑娘用些燕窝粥吧。”   紫鹃闻言就要搀扶黛玉起来。   “放着我来。”   司棋见紫鹃有些吃力,便上前替下了紫鹃,轻而易举的扶起了林黛玉,又用半边身子抵住了黛玉的后背。   紫鹃则是从雪雁手里接过燕窝羹,舀了一勺吹凉了,小心翼翼的送到林黛玉唇边轻轻蹭动。   也不知是不是久病成习惯了,林黛玉倒是很快就张嘴把燕窝羹喝了,且还渐渐清醒了过来。   她虚弱的举目四望,见到邢岫烟挺着大肚子守在床前,不由挺直身子歉声道:“我不过是受了些风寒,怎么倒把姐姐给惊动了?”   “还说呢。”   邢岫烟嗔怪道:“你也知道自己是胎里弱,怎么还偏往那水边上凑?!”   林黛玉其实是有些推人及己,从贾迎春的婚事想到了自己未来,所以一时才起了魔怔,导致不慎失足落水。   在邢岫烟面前,她自觉也没什么好瞒着的,便咬住银牙道:“若是落得和二姐姐一般,我倒宁可死了才好!”   “这说的什么话?”   邢岫烟板起脸来:“且不说你的婚事自有老太太做主,就算老太太不管,二老爷二太太也不至于像姑父那样糊涂荒唐。”   林黛玉摇头苦笑:“我自是盼着老太太长命百岁,可……二舅母本就不喜欢我,如今偏又让赵姨娘得了势,论荒唐这府里谁能越过她去?我只怕……咳咳咳~”   “快、快给她喂两勺燕窝羹!”   见她说着说着就咳嗽起来,邢岫烟忙捧着肚子起身,坐到了林黛玉身侧,拉着她的手道:“你只管放宽心,若真有那一日,我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搭救你脱离苦海!”   喂完燕窝羹,紫鹃又给林黛玉擦了嘴,林黛玉这才稍稍缓过劲来,眉目含愁的道:“姐姐的心意我铭感五内,可姐姐又能有什么法子?再说若为了我牵累到姐姐,那我还不如早早死了来的痛快。”   “小小年纪说什么死啊活的?”   邢岫烟犹豫了片刻,一咬牙道:“不瞒妹妹说,我倒真有个釜底抽薪的法子。”   说着,示意司棋和紫鹃暂且退了出去,这才又继续道:“我们爷当初为了袭爵不得不改成焦姓,可来家也只他一根独苗,这祖上的香火总不能弃之不顾吧?所以……”   她虽没直接把话彻底点透,但林黛玉已经听出了内里的含义,当下露出诧异又有些尴尬的模样,讪讪道:“这、这……这怕是……”   邢岫烟说完心下就吊着一口气,生怕黛玉反应激烈,如今见她虽看上去并不情愿,却也没有为此恼怒的样子,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旋即又正色道:“其实依着老爷太太的意思,是要选个好生养的女子过门,但以妹妹这样的品貌出身……这不过是没办法的办法,有老太太照管着,妹妹想必是能寻个好夫家的。”   说到半截,邢岫烟临时又改了口,一来她看出林黛玉对此有些排斥,二来她自己其实打心底,也希望林黛玉能有个更好的归宿。   而见邢岫烟慌忙改口,林黛玉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经这一年来的交往,邢岫烟已经代替日渐疏远的宝玉,成了她最信赖亲近的人,何况邢姐姐也是看自己为未来担忧,这才一时出此下策的。   再说经过邢岫烟和司棋、香菱、玉钏等人的描述渲染,林黛玉对焦顺的观感也有了巨大转变——先前只当他是个走运的奴才,如今却把焦顺当成了不学有术的怪才,对家中女子温柔体贴不下宝玉,更比宝玉多了一份担当。   于是她半开玩笑的道:“那咱们说好了,若以后真有那一日,我就到焦家投靠姐姐去!” ###第三百六十八章 鸡肋   蘅芜院。   趁着一早上精神爽利,薛宝钗正盘腿坐在罗汉床上理账,忽听得珠帘哗啦啦响动,心知必是史湘云来了,于是抬头道:“你今儿怎么起的这么晚……”   说到半截,见史湘云钗斜发乱哈欠连连的,显然是一晚上没能睡踏实,宝钗便放下手里的狼毫笔,叹道:“这些事情咱们就算想帮忙也是有心无力,你又何苦自己为难自己。”   史湘云也不答话,径自上前坐在宝钗背后,将有些憔悴的鹅蛋脸搁在宝钗肩上,顺势环住宝钗的腰肢嘟囔道:“往常都说我是个心肠子宽的,如今看来姐姐才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   薛宝钗反手在她脸上一掐,没好气道:“你要想骂我铁石心肠直说就是了。”   史湘云噗嗤一笑,这才又恢复了几分鲜活,依旧趴在薛宝钗背上娇声道:“姐姐快别盘这劳什子了,咱们赶紧用了饭,去瞧瞧林姐姐吧。”   “你当我乐意理会这些?”   薛宝钗无奈的叹了口气,却还是依着她的话收起了账本。   两人简单用了早饭,便带着莺儿、翠缕等人赶奔潇湘馆。   眼见过了蜂腰桥,潇湘馆已是遥遥在望,史湘云突然指着前面道:“咦,那是不是宝哥哥?”   薛宝钗抬眼望去,就见那潇湘馆前正游荡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却不是宝玉还能是哪个?   她心下登时就有些不是滋味,若放在以前也还罢了,如今两人已经谈婚论嫁,且林黛玉也选择了主动避嫌,宝玉却还一大早独自在潇湘馆前徘徊……   不过宝钗脸上并没有显出半点了异样,反而笑道:“倒真是巧了——咱们快些过去吧,不然那呆子只怕这辈子都未必敢进门。”   说着,就要加快脚步,不想史湘云却又突然伸手拽住了她。   薛宝钗纳闷的回头,见史湘云脸上有些异样,只当她是在为自己不值,便笑道:“我难道是那小气的人?平常他们兄妹在一处厮混,我几时……”   “是焦大哥。”   史湘云突然红着脸打断了宝钗的话,半是害羞半是好奇道:“他怎么一早又来这园子里了?”   薛宝钗再次抬眼望去,发现宝玉身边果然又多了道魁梧的身形,她这才知道自己表错了情,不由的略有些窘迫,忙用戏谑掩饰心底的情绪:“还能是为什么?那自然是这园子里,有他牵肠挂肚的人啰。”   史湘云原本没那么脸皮薄,可一见焦顺就想到昨天被他用人力车载着满院子飞奔的情景,心里头正酸酸甜甜的如何听得来这些打趣言语?   当下红着脸不依的上前呵宝钗的痒。   且不提这小姐妹间的嬉戏。   却说焦顺今儿原本是要去衙门当值的,可又实在不放心邢岫烟,所以干脆托自家老子告了半日假,亲自登门来接。   不想到了潇湘馆门前,却撞见了恋栈徘徊的贾宝玉。   贾宝玉自然是因为听说林黛玉落水,放心不下才跑了来的,可两人冷战已经有半年之久,他在外面踌躇了一刻钟,愣是提不起勇气叫门。   冷不丁撞见焦顺,他也不问缘由,便仿似见了救星一般,上前把几个瓶瓶罐罐塞给了过去,连声道:“焦大哥,你替我把这些东西给林妹妹!”   说着,又深施了一礼:“拜托了!”   然后便转身飞也似的逃了。   目送他的身影飞快消失在林荫小道上,焦顺低头看看手上的东西,微微摇了摇头,便上前叩响了门环。   不多时小丫鬟自里面出来,见是焦顺这个外男便不由一愣,焦顺忙道:“我是来接岫烟回家的,劳驾进去知会一声。”   说着,又把那些瓶瓶罐罐塞给了这丫鬟:“我方才在外面遇到了宝兄弟,他托我将这东西转交给你们姑娘。”   事到如今,金玉良缘已经成定局,他倒不担心这其中再有变数——反是昧下这事儿,日后一旦宝玉问起来反而不美。   却说那小丫鬟下意识将药瓶接在手里,顺势就要关门,关到一半才惊觉不妥,忙又把门敞圆了,讪讪道:“大爷在这里稍等片刻,奴婢这就进去禀报。”   说着,转身飞也似的回了堂屋。   这边焦顺正隔着门打量那些湘竹,就听转角处传来一声:“焦大哥。”   循声望去,只见史湘云面色复杂的打头,后面跟着端庄温婉的薛宝钗。   走到近前,湘云看了眼贾宝玉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潇湘馆内,张嘴欲要说些什么,忽又看向了身旁的薛宝钗,最后生硬的岔开话题道:“听焦大哥的意思,昨晚上邢姐姐竟是宿在这边儿了?怪道林姐姐总念她的好。”   她是见贾宝玉余情未了,偏又无法重续前缘的样子,想起了二人从前两小无猜的情景,心下忍不住有些唏嘘感慨,偏当着薛宝钗的面又不好表露出来。   焦顺笑道:“当初岫烟出嫁时,林姑娘不避嫌疑特意去送了她一程,说来也算是患难见真情。”   听他把邢岫烟嫁给自己称作‘患难’,史湘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旋即用手背掩了,打趣道:“这么说,邢姐姐这也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喽?”   “是了。”   一直在旁含蓄微笑的宝钗,突然插嘴道:“照这么说,妹妹也是个有福的。”   史湘云这才发现自己的话有些歧义,不由得涨红了脸,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就见邢岫烟在四大丫鬟的簇拥下从堂屋里走了出来,她忙撇下焦顺和薛宝钗迎上去,主动接替香菱挽住了邢岫烟。   邢岫烟口中连道不敢,实在推拒不过,这才任由她扶着出了院门,见到门外的焦顺,她眼中闪过柔情,却碍于当着外人的面不好表露,只捧着肚子微微屈身道:“大爷怎么来了?今儿不是要去衙门里当值么?”   焦顺笑道:“我总要看你安安稳稳回到家中才能放心的下。”   说着,顺势也接替了另一边的司棋。   这一下子,倒成了男女主人将妾室夹在当中。   史湘云见焦顺也来搀扶,有心回避,可又担心这样引得邢岫烟误会,略一沉吟,便爽利的对薛宝钗道:“宝姐姐,你先进去瞧瞧林姐姐吧,我跟着送邢姐姐一程。”   目送这在常人看来有些古怪的‘一家人’走远了,宝钗回头望向潇湘馆里,原本挂在嘴边的笑意不知不觉就淡去了,直过了许久,她才拔腿迈步往里走。   等跟着紫鹃进了里间卧室,却见林黛玉正怔怔打量宝玉送的那些药,薛宝钗目光微闪,正要假装没看到一样询问黛玉的身子可好些了。   不想黛玉突然开口道:“宝姐姐,这些东西劳你给他送回去,就说我这里用不上,请他日后也不要再送东西来了。”   薛宝钗闻言一愣,旋即忙劝道:“这也是他一番心意,你们兄妹两个自小就亲近,如今何必闹的这般生分?”   “呵呵~”   林黛玉一声冷笑,毫不避讳的道:“姐姐没必要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我当初不能容人,自然也不指望人能容我!”   说来也有趣,她因对贾宝玉用情至深,故此便容不得他勾三搭四的;而对焦顺并无什么实质的感情,对其先纳妾后兼祧的做法,倒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见越是爱之深、越是责之切,对那不相干的人反倒宽容起来了。   薛宝钗闻言再次愣怔起来,半晌幽幽一叹,上前坐到了黛玉身边,迎着林妹妹审视的目光道:“如今我才知道什么叫将心比心,若易地而处,只怕未必有妹妹这般磊落。”   说着又是一叹:“我知道妹妹对我有怨,可我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不管妹妹信是不信,当初错非是金钏一事,我和妈妈只怕早已经搬去紫金街了,万不会和妹妹争抢什么。”   林黛玉与她四目相对,良久才摇头道:“如今再说这些有什么用?现下我也只当是白认得他一场——姐姐日后与他乃是一体,又何必再做解释?”   她这话的意思,是表明自己不会原谅贾宝玉,自然也不会与贾宝玉未来的妻子亲近,因此宝钗解释再多也只是多此一举。   面对这样直白的言语,宝钗忍不住苦笑起来。   事到如今,她愈发觉得这桩婚事犹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   同样是一大早。   李纨就带着素云寻到了秋爽斋。   见了练剑归来的探春,她开门见山的就要求探春上缴兵刃。   探春自然不肯答应,虽然经过上次的偷袭,再想靠冷箭伤人多半是没可能了,但有这些东西傍身,至少也还能留个念想,多些安全感。   当下故作轻松的嬉笑道:“嫂子怎么突然管起这个来了?咱们家本就是戎马出身,一味的往文人雅士上靠反倒忘本了——何况这本也在君子六艺当中,我还想着等练熟了,再教给兰哥儿,让他跟着舒络舒络筋骨呢。”   李纨却是面沉似水,隔着炕桌对探春道:“三妹妹要继承祖业也好、要舒络筋骨也罢,我原不该多管,可昨儿有小丫鬟在桃花林的大路上捡到了这东西……”   说着,向一旁的素云招了招手。   素云忙把一直捧着的盒子打开,从里面取出支箭递到了李纨面前。   李纨单手接过,放在炕桌上推到探春面前:“这东西在石板上磕了个深深的印子,妹妹可别说是不小心掉在那里的。”   贾探春这才想起,因为当时差点被妙玉撞破,自己仓惶离开时,射向焦顺的那一箭未曾回收,心下不由的大是后悔。   待要搪塞,李纨又点明了那石板上有深深的印痕,最后只得赔笑央求道:“是我一时技痒,所以在林子边儿射了一箭,好嫂子,我以后再不敢胡闹了,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吧。”   “哼~”   李纨冷哼一声,面色却也和缓了不少,抬手点指着探春道:“素日里我只道你虽胆大,却是个知进退的,哪想到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这次我既往不咎,但那弓箭宝剑你都必须交出来!”   不等探春辩驳,她又继续道:“这时节,常有人在那桃林里玩耍,昨儿素云还撞见妙玉师太要去摘桃子呢,听说焦兄弟也在里面……倘若你这一箭射出去,正赶上有人从林子里出来,却该如何是好?!”   “太太如今虽住进了园子里,可事情都还是我管着,这样的事情我又怎能坐视不理?你若不肯交出来,我怕也只能去请太太做主了。”   听到这里,探春就知道弓箭说什么也保不住了,于是退而求其次就想把长剑留下。   不想李纨仍是大摇其头,表示若探春还想练剑,她可以做主让人用好木料打造一柄,保证分量相差仿佛又不用担心伤到人,岂不是两全其美?   探春最后只好将一应兵刃,全都上交给了李纨。   眼瞅着李纨带着那些东西得胜而归,她正气馁不已,忽见赵姨娘从斜下里闪了出来,做贼似的问:“大奶奶一大早的找你做什么?”   “跟姨娘无关!”   贾探春迁怒的横了她一眼,边往外走边道:“我要去潇湘馆探望林姐姐,姨娘若没什么正经事儿,还是早些回去吧。”   谁知赵姨娘从后面赶上来,一把拉住她压着嗓子再次追问:“方才素云手里捧着的,是不是就是你打算用在焦大爷身上的那些玩意儿?”   “是又怎样?”   探春看看丫鬟们都离得远,便也咬牙悄声道:“实话不瞒你说,昨儿我只差一点就射死那恶贼了!”   赵姨娘吓了一跳,但想清楚差一点的意思应该就是没射着,不然这么大的事情只怕早闹的阖府皆知了。   当下也不理会这茬,喃喃自语道:“才刚出了这样的事情,她就……那晚果然是她!”   “什么是她?姨娘说什么呢?大嫂子身上有什么不对吗?”   探春只隐约听了半截,又见赵姨娘半是惊喜半是咬牙切齿的,不由也开始狐疑起来。   “没!”   赵姨娘忙撇开她,欲盖弥彰的道:“我正要找大奶奶商量乞巧节的事儿,你自去你的潇湘馆就是了。”   说着,丢下贾探春兴冲冲的去了。   似她这般说辞,贾探春如何肯信?   自是咬定了这其中必有蹊跷,略一犹豫,便悄悄的缀在后面跟了上去。 ###第三百六十九章 为什么非要有章节名呢?   却说赵姨娘一路追到稻香村里,正赶上李纨命人将那长剑软弓束之高阁,便拿这当由头抱怨了探春几句,直到素云出去倒茶的时候,她这才抓紧时间表露来意。   说是表露来意,可她到底不敢平铺直叙,仅只是比起先前的旁敲侧击又往里深入了一蹭。   不过这已经足以引起李纨的警惕了。   先前李纨都只是敷衍她,可事到如今若再不及时制止,只怕想装成不知情的样子也不成了,于是当机立断的把脸一板,呵斥道:“姨娘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过是看在三丫头的面上才敬你几分,谁知你就说了这么些不三不四的话!莫非以为我们孤儿寡母的好欺负不成?若真是如此,我倒要去老爷太太面前理论理论了!”   眼见李纨突然变了脸,赵姨娘一面暗骂她假正经,一面也只得连声的赔不是。   李纨得势不饶人,也不起身就直接吩咐素云送客。   赵姨娘如今虽不比从前了,可论身份到底只是半个主子,李纨表面上敬着她,她就是个长辈,如今翻了脸不念情面,她便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就被素云冷着脸礼送了出去。   站在稻香村门外,赵姨娘正嘟囔着咒骂不已,却忽见那大门里又走出个熟悉的身影。   “三丫头?”   赵姨娘不由愕然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自是跟这姨娘来的。”   贾探春说着,给母亲使了个不容拒绝的眼色,便自顾自往僻静处走去。   赵姨娘略一迟疑,也忙匆匆跟了上去。   等到确认四下里无人,探春立刻板着脸冷笑连连:“姨娘倒做的好大事,可惜却连隔窗有耳都不知道!”   她虽是追着赵姨娘前后脚到的,可堂屋廊下都有丫鬟守着,为免打草惊蛇,又不好去将人支开,故此隔窗有耳云云,不过是在讹诈赵姨娘罢了。   而赵姨娘因见她是从稻香村里出来的,也没有多想信以为真,加上又恼怒李纨死不认账的态度,干脆拉着女儿把那晚在蓼汀花溆的所见所闻说了。   探春听说焦顺拉了个放浪妇人与自己母亲作伴,当即就想起了在舅舅家发生的事情,一时紧咬着银牙几乎掐破了手心,强忍着才没有和拈酸吃醋的赵姨娘闹起来。   后来听说赵姨娘顺藤摸瓜怀疑到了李纨头上,探春禁不住又大吃了一惊。   她先是不肯相信,毕竟这寡居的大嫂向来深居简出不问外事,一心只扑在栽培兰哥儿上,又怎会和焦顺那样的恶贼扯上干系?   可转念又一想,李纨自从进了这大观园之后,也确实一下子解放了天性,以前和迎春堪称是二木成林,如今却活泼生动了许多。   若说是因为园子里少了拘束,王夫人不也跟着搬进来了,都是在婆婆眼皮底下过日子,与外面又能有多少区别?   也或许真就……   她半信半疑之余,又想起了自己先前的判断,于是问道:“会不是守园子的仆妇?那恶贼能随意进出这园子,必是有内应在这里……”   “这时候你还要替她开脱?”   赵姨娘听到内应二字,立刻反手指着稻香村里:“她就是这园子里管事儿的,要做内应谁能比她更方便?”   “不然。”   贾探春却摇头道:“园子虽是她管,可巡夜守夜的妇人却是内外一体,再说大嫂毕竟是寡居之人,总插手门禁难免惹人起疑。”   最重要的是,她这些日子暗中查问门禁,从未听说李纨和这些妇人有什么额外纠葛。   “这……”   赵姨娘倒没想过这一节,只以为李纨既做了管事奶奶,里里外外必然都是一把抓,但她却忽略了李纨这管事奶奶和王熙凤大不一样。   且不说各院里自有章程,李纨不好随便插手姐妹们的私事,便连巡夜守门的体系也都是府里指定的,对李纨不过是听调不听宣罢了。   如今听女儿一分析,赵姨娘也觉得自己似乎是忽略了什么,可又不想在女儿面前露怯,忙举出了另一桩证据:“你说是巡夜守门的仆妇,那就更不对了!我当时虽没瞧清楚那妇人什么妆容,可论衣服料子脂粉香气,都不是寻常下人能用的——那S浪劲儿绝不是个少经人事的姑娘,除了她还能是谁?总不能是那……”   说着,她又抬手往青堂茅舍的方向指。   探春忙把她的手压下来,却仍是摇头道:“这园子里有些体面的丫鬟,用的东西未必就比主子差,譬如……”   她本来想拿袭人举例子——因被贾宝玉宠着,袭人吃穿用度只怕比她这做小姐的还强些,且又是早就经历过人事的,完全符合赵姨娘的描述。   可话到了嘴边她又觉得不甚妥当,于是便改口问道:“你那晚是什么时候去那蓼汀花溆的?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差不多刚过戌正去的吧,至于离开……”   赵姨娘说着忽然反应过来,反手叉腰瞪着杏核眼质问:“好啊,你这死丫头又审问起你娘来了?!”   “姨娘若不想查清楚,那就算了!”   探春脸色一沉作势欲走。   赵姨娘忙拉住了她,泄气的道:“完事儿我就去你那儿了,是什么时辰你自己想去!”   探春暗暗在心里复盘了一下,最后又放缓了语气叮咛赵姨娘道:“母亲往后可不敢再这么冒失了,不然若被珠大嫂告到老爷太太跟前,只怕没你的好果子吃!”   她最近难得叫了一声母亲,赵姨娘暗自欣喜之余,倒也没计较探春后半句语气又转而严厉,反而满面堆笑的解释道:“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和你兄弟?那晚要真是大奶奶,我跟她联起手来把那泼皮辣子弄下去,到时候这府里还不就是咱们说了算?”   探春这才恍然,怪道她一门心思认定那晚的妇人就是李纨呢,却原来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不得不说,自己往日里倒小觑了这位生母,自己敢于冒险的性子,说不定就是从她这里传下来的。   正说着,就见王夫人身边的彩霞往这边来了,赵姨娘还想凑上去打招呼,却被贾探春扯着回了秋爽斋,继续一五一十的盘问。   且不提这母女两个如何。   却说彩霞这次是奉命来请李纨、王熙凤去青堂茅舍,讨论贾宝玉定亲一事的。   虽说双方都是至亲,薛姨妈也万没有挑理的意思,可这荣国府的宝贝疙瘩要定亲,自然不是一件小事,上上下下都得早做准备。   再就是王夫人和贾政如今分居两地,一些事情也还要托王熙凤和贾琏居中传话——至于李纨,毕竟是贾宝玉的亲嫂子,虽然没指着她能做什么,可也不好撇下她让王熙凤这堂嫂一肩挑。   而也就在彩霞去稻香村里通传的同时,王熙凤才刚刚在家中起身更衣洗漱。   她慵懒惬意的坐在梳妆台前,一面拿起胭脂红纸,一面忍不住向平儿抱怨:“都这时辰了,你怎么也不说叫我起来?”   平儿边给她梳头,边笑道:“奶奶难得睡的踏实,何况昨儿已经告了病,便晚起些也没人会说嘴的。”   “哼~”   王熙凤含着胭脂闷哼了一声,却也并没有反驳平儿的说辞。   因为她一贯要强,整日里劳心费力的,到晚上也辗转反侧踏不下心来,更时常从梦中惊醒,这睡眠质量自然好不到哪去。   昨儿一身骨头都似被焦顺掰碎揉软了,又酸又疼的原以为必是更加难以入睡,谁知沾了枕头竟就一觉睡到了大天亮,莫说是半夜惊醒了,压根就连梦都没做。   如今再瞧镜子里,往日需要涂脂抹粉的地方,如今也都红扑扑水灵灵的,倒好像昨儿不是几乎脱水,而是受了滋润一般。   想到‘滋润’二字。   王熙凤又忍不住暗啐了一声,板起脸来问平儿什么时候去帮自己讨‘说法’。   平儿拿了只平日里常用的钗头在她头上比了比,发现压不住今儿的精气神,便又换了支更为艳丽大气的,边小心往发髻上插,边道:“奶奶急什么,他总是要去衙门里当值的,我这时候去了,难道找来旺婶儿讨要好处不成?”   顿了顿,又道:“再说我连着两天登门,若被人瞧见了难免多想,依我看,还是要稳妥些才好。”   “呦~”   王熙凤回头横了平儿一眼,阴阳怪气的道:“这是偷人都偷出经验之谈来了?”   平儿一笑,却并未搭茬。   王熙凤悻悻的转回身,心下莫名就有些泛酸,她事事都想拔尖儿,在男女之道上更是‘独占鳌头’惯了,先前只顾着发泄怨气还没想太多,如今被平儿一句话提醒了,才想起自己竟莫名比平儿矮了一头。   平儿抢了头汤不说,还多吃多占了这许久,如今自己要讨‘说法’,也只能托她出面去联络那狗奴才……   呸~   把脑海里突然跳出来的画面啐出去,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在焦顺面前盖过平儿,先前那懊恼焦顺拔X无情,决心只此一次再没有下回的想法,也就顺便被抛到了爪哇国。   不过想了好一会儿她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毕竟这不是平常家里过日子,她可以靠着自家大妇的名分压制平儿。   在焦顺面前主仆两个都是红杏出墙的妇人,自己虽占了身份上的优势,可平儿却也有自小的情分在,彼此算是打平了——甚至考量到平儿未来要过户到焦家,自己或许还落了下风。   难道要自己放低身段和平儿争宠不成?   王熙凤蹙起了眉头,她如今虽失身于焦顺,可心底却还端着主子奶奶的架子,本能上就排斥这样的做法。   可若不这般,自己又凭什么压过平儿,乃至于东府的珍大嫂一头?   想起尤氏来,王熙凤的注意力登时转移了,心道这妇人近来顺风顺水的原来全是沾了奸夫的光,自己要不要、能不能从中谋些好处?   “不对!”   她忽又想起一事,忙对平儿道:“你晚上还是去一趟吧,不为别的,千万叮嘱那狗……呸!叮嘱焦顺不要把昨儿的事儿告诉珍大嫂,不然我饶不了他!”   她虽惦念着从尤氏身上占便宜,可却绝不想让尤氏捏了自己的把柄。   平儿见她说的急切,便也没有再推辞。   眼见披挂整齐了,主仆两个正要去倒座报夏里处理家务,忽见彩云风风火火的寻了来,说是王夫人请二奶奶去园子里说话。   因王熙凤问起了所为何事,彩云又笑着解释道:“昨儿老太太主动提起宝二爷的亲事,太太也觉着差不多是时候该准备准备了——这样的好事自然绕不开奶奶。”   “什么好事,左右不过是让我跑腿帮闲罢了。”   王熙凤笑着打趣了一句,紧跟着又问:“大嫂那边儿可曾通禀了?老爷又知不知道昨儿的事儿?”   “大奶奶那边儿差了彩霞去。”   彩云犹豫道:“至于老爷那边儿……到底是什么章程,二奶奶还是等见了太太再问吧。”   王熙凤就知道这事儿多半还没有得到贾政首肯,不过有老太太做主,这大孝子多半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只是届时少不得要让自己两头通传了。   她心中暗暗埋怨这老夫老妻的折腾个什么,嘴上却道:“那劳姑娘先回去禀报,就说我这边交代林之孝家的几句,就过去听太太示下。”   彩云得了准信儿,便自顾自告辞离开。   王熙凤一面命人去请林之孝家的过来,一面又拉着平儿悄声叮咛道:“你晚上去了,不妨先设法打探一下东府那边儿是什么章程。”   平儿如何不知她是打的什么主意?   当真是一辈子争强好胜惯了,连偷汉子讨好处都要压别人一头才甘心!   “这……”   平儿有些为难的提醒道:“珍大奶奶毕竟给他生了个儿子,奶奶难道也要……”   虽然明面上没有品评这种事儿谁高谁低的,但生了野种的待遇,自然要比那些纯粹偷欢的高些。   “谁要给他……呸!”   王熙凤又狠啐了一口,自昨儿被那狗奴才……她就总觉得嘴里牙碜,当时也是实在没了力气,若不然也不会遭那狗奴才如此羞辱!   便在贾琏身上她都不曾付出过这么多,又如何肯轻易饶过焦顺?   当下板起脸来呵斥道:“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先打听清楚了就是!” ###第三百七十章 纠察队琐事   焦顺只请了半天假,下午自然还是要去衙门里坐堂的。   因最近到了黄河汛期,司务厅每日处置的公务,倒有近一半与修缮堤坝有关,三不五时还要跟河道衙门扯皮。   好在这些事情并不需要司务厅做主,只需进行初步筛查,把那些明显有问题的打回去,再把剩下的分门别类,让人附上相关数据,送到相关司、所,以及呈交尚书侍郎即可。   连着审阅了十几封河堤修缮请款、调用物资的公文,焦顺不免也有些乏了,便翻出几份自己感兴趣的打算振奋振奋精神。   这头一份,就是京畿各大工坊纠察队,第一阶段集训的成果汇总。   和焦顺预料的差不多,即便一开始就上了大运动量进行筛选,半途而废的工人也只有总数的两三成。   毕竟这年头的大厂子弟本就是最好的兵员。   只可惜部里给的名额有限,在进行短暂的修整之后,还得进行第二阶段的淘汰。   ……   这日傍晚。   安定门钢铁厂纠察队大院里,持续了十日封闭拉练,终于迎来了短暂的休整期,在陈万三宣布原地解散之后,憋了整整十天的青工们,便都欢天喜地的做了鸟兽散。   热闹了许久的纠察队大院,也迅速恢复了之前的冷清,就好像先前的沸反盈天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样。   陈万三回到自己的小院里,把浅蓝色的制服脱下来泡进水里,想着明儿可以穿便服,也就没急着搓洗——旁的衣服,他如今也都是交给了厂里打零工的仆妇去洗,只这两套制服一直是亲力亲为。   往中午晒的热水里兑了半桶凉水,他正准备在院子里冲个凉,李庆便从外面风风火火的进来,嘴里要喝道:“赶紧的,老冯请咱们去吃花酒,哥们今儿也带你去开开荤!”   陈万三皱着眉头挺直了腰板,疑惑道:“这冯代表不是刚纳了一房小妾么,怎么还要去外面吃花酒?”   “嗐~”   李庆不以为意的一甩手:“这你就不懂了,家花哪有野花香?别啰嗦,老冯已经先去占位置了,让他等久了不合适!”   说着,就催促陈万三赶紧去屋里换衣服。   陈万三略一迟疑,却还是坚定的摇头道:“我不去那种地方,前儿我娘来时,专门交代让我攒着银子好娶媳妇——那窑子里的姐儿又不给我生儿子,我才不给她们白送钱呢!”   “你这榆木脑袋!”   李庆恨铁不成钢的骂道:“是人家老冯请客,又不用你花钱——咱们这不是白送钱,是去白玩儿的!”   “那我也不去!”   陈万三依旧摇头:“老师说了,让咱们尽量一碗水端平,不能有所偏颇……”   “这我能不知道?”   李庆翻了白眼,没好气的打断他道:“朱提举要安插他外甥做组长,我不是也一口就答应了?我两头都亲近,可不就是一碗水端平了?”   陈万三也翻了白眼,李庆这一碗水端平,显然和他自己理解的不是一回事。   他就认准吃人手短拿人嘴短,自己劝不动李庆,却也绝不会跟着李庆的思路走。   李庆见他咬死了不肯给冯晨面子,也只能悻悻的独自前去赴约。   陈万三虚掩了门,又默默的擦洗起了身子。   仰赖于焦顺出手,他勉强算是解决了后顾之忧。   叔伯兄弟之间肯定有不满意的,但陈母觉得儿子已经尽力帮忙了,何况这去的还是皇帝老子开的纺织厂,再要不满足那就是白眼狼,故此不用陈万三出头,陈母就先挨个骂了狗血淋头。   陈万三感激之下,自然愈发努着劲儿想把纠察队做大做强。   谁知这些天下来却又让他开始迷茫了。   李庆的心思没在训练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他倒是早就预料到了,也想好了该怎么劝说这位老同学。   可他却万没想到,最不在意这场集训的人竟会是军代表冯晨!   李庆好歹还帮着制定了训练计划,偶尔看陈万三忙不过来时,也会暂时放下结交厂领导的大计,留在纠察大院里帮帮手。   而这位冯代表却完全做了甩手掌柜,在纠察队停留时间最长的一次,就是七天前娶他小老婆时,来给陈、李二人下帖子。   这冯代表可是出身军伍的,听说在茜香国也是敢打敢拼的主儿,总不会他以前训练士兵也是这么懈怠的吧?   对此,陈万三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实在忍不住去向李庆请教时,李庆却对他的想法嗤之以鼻:“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老冯瘸了条腿,这辈子再上不得沙场,如今调到这钢铁厂里做监工,往后前程就更不在这上面了,纠察队即便练的再好,于他又有什么用处?”   陈万三张口结舌,总觉得不该是这么个理儿。   按照他朴素的价值观,朝廷仁义,让残废了的冯百户来钢铁厂荣养,冯百户就该感激涕零加倍尽忠才是,怎么能如此玩忽职守?   “要不我总说你不开窍呢!”   当时李庆拍着陈万三的肩膀道:“不过你这样也挺好,再怎么也得有个能做事的,旁的有我张罗着,咱们兄弟也吃不了亏。”   他既说这样也好,陈万三就没再问,只是心里始终存着疙瘩,所以才咬死了不肯去和冯晨喝花酒——反正李庆也说了,自己的根底是在老师那儿。   哗~   眼见搓洗的差不多了,陈万三将剩下的小半桶水一股脑倒在头上,随手把水桶丢在一旁,又拿了毛巾从头到脚的裹弄。   正忙活着,忽听外面有人叫门:“陈队长、陈队长在家吗?”   陈万三听到这声音就忍不住皱眉,因为来的这人正是朱提举【八品官,相当于厂长】的外甥孙铭腾,三个组长当中唯一的关系户。   虽然经过第一阶段的筛选,已经淘汰了足有三成,可剩下的队员依旧有八十六人之多,为了方便管理,暂时被分成了三个组,每个组又各自下辖几个伍。   陈万三对这孙铭腾的观感一直不怎么好,总觉得这厮偷奸耍滑只会卖嘴皮子,当时别说是组长了,连伍长都不想便宜他。   无奈李庆拿道理压人,说是如果没个信得过的人在这边儿,厂里多半会把纠察队当成是异类看待,这样一来反倒不利于纠察队以后开展工作。   陈万三这才不得不妥协,好在另外两个组长是按照他的喜好选出来,都是忠厚老实肯吃苦守规矩,学东西又不算太慢的。   因听见是孙铭腾在叫门,陈万三就没急着答应,径自去里面换了身衣服,这才扬声让孙铭腾进来。   谁知推门走进来的除了孙铭腾之外,竟还有另外两个组长在。   陈万三先是一愣,继而愈发的不喜,他平常就时常拿孙铭腾做反面教材,可看现在两个组长紧跟在孙铭腾身后,倒像是以孙铭腾马首是瞻似的。   不过转念一想,他对此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孙铭腾背后站着朱提举,而这钢铁厂上上下下几千人,除了少数几个有根脚的,谁又敢和朱提举对着干?   只是理解归理解,心下到底还是有些失望。   故此陈万三也没把人往屋里领,指着墙角的石桌石椅道:“坐下说话吧。”   “多谢陈队长赐座。”   那孙铭腾嬉皮笑脸的一拱手,顺势就把两瓶酒和几个油纸包放在了桌上。   陈万三瞥了一眼,疑道:“这是?”   孙铭腾嘿嘿一笑:“我们听说陈队长晚上一个人留守纠察队,就想着过来陪您喝两盅解解闷——都是兄弟们在关厢买的,也不是什么好酒好菜,您别挑我们就好。”   若只他自己,陈万三多半要请他吃闭门羹,可三个组长都来了,再加上孙铭腾这话要说,自己要是推辞了反倒像是看不起他们似的。   于是略一犹豫,便点头道:“下不为例,尤其是训练的时候,你们要是敢喝酒,可别怪我不饶人!”   “一定、一定!”   孙铭腾说话间,又招呼后面两个木讷的组长,把那些油纸包全都散开,他自己则是亲自给陈万三斟满了酒。   那油纸包里都是荤菜,倒也合陈万三的口,再就着几杯水酒下肚,桌上的气氛登时就热闹起来。   孙铭腾趁着倒酒的当口,笑着打听道:“队长,我听说那工戏,最早就是你们在蒙学里排演的?”   另外两个组长原本正闷头夹菜,听到工戏二字也都两眼放光的抬起头来,满是期待的望向了陈万三。   这年头娱乐项目本就少,何况还是专门排演给工人看的?   短短半年时间,工戏在钢铁厂里受追捧的程度,就已经远超什么京剧昆曲了。   陈万三下意识想要挠头,可很快又勉力止住了,顺势学着焦顺的样子摊手道:“这样板戏最早确实是从我们当中选角,可惜我嘴笨没选上——你们李队长倒是得了个兵工厂管事的角色,还有七八句台词呢。”   两个组长闻言都有些失望。   孙铭腾见这马屁没拍上,忙改口道:“没选上也好,省得听了外面那些胡话生气——如今外面已经把工戏给禁了,听说是朝里的大官瞧不上咱们这些手艺人!都说是士农工商,可就连那四民之末的商贾,也比咱们这些做工的强出十倍百倍!他们爱看的那些都不禁,偏偏只禁这工戏!”   这回陈万三的情绪果然被调动起来了。   他是最崇拜感激焦顺的,对焦顺弄出来的工戏,自然也是推崇备至,更何况其中不少和工人相关的情节,都让他产生了深深的代入感和自豪感。   偏朝廷莫名其妙下令禁止,还说什么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陈万三一口闷了杯中酒,又自斟自饮了一杯,顺势扯开几颗扣子,半敞着怀瓮声道:“他能禁得了一时,难道还能禁得了一世?!万岁爷早就有心抬举咱们这些匠人,老师……焦大人顺势搞出个工学来,为的也正是给咱们铺一条通天大道!”   这些话自然不是他的原话,甚至不是李庆的意思,而是出自工学头名正九品备选官员杨洪庆之口。   虽然李庆时常说些酸言酸语,可真要论眼界来,这杨洪庆这工学头名倒也称得上是实至名归。   陈万三平时听了这些话,都是把暗暗藏在心底,如今吃了酒,又被孙铭腾引动了情绪,当下也便一股脑的倒了出来:“万岁爷春秋鼎盛,焦大人更是少年得志,等朝中那些老臣渐渐病退了,就该轮到咱们的好日子了!”   “纠察队里也给工分,到时候你们自己,又或是家中有聪明伶俐的兄弟子侄,送到工学里边儿历练历练,等毕了业至少也能做个管事——若侥幸得了鳌头,直接就能去工部做官呢!”   孙铭腾是奉舅舅的吩咐,才跑来拉拢陈万三的,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言语,当下也禁不住怦然心动,脱口问道:“当真能做官儿?”   “怎么不能?”   陈万三一瞪眼:“我们这届的头名杨洪庆,就在毕业典礼上得了九品官身!”   说着,又绘声绘色的将当日情景描述了一遍,期间自然免不了提起自己头一个被叫到台上的事情——当然,摔的那一跤就用春秋笔法掩去了。   孙铭腾三人听的抓耳挠腮心动不已,都暗自盘算着自己有没有可能也和杨大人一样弄个官身。   这时忽又听陈万三道:“你们真要有这心,就越早进学越好——我听说前阵子礼部上书,想让工读生也去考科举,得了功名才能选官儿,亏得被陛下和焦大人拦住了,不然……”   这事儿焦顺其实没出力,但这并不妨碍陈万三替恩师吹嘘。   孙铭腾三人正热血上头,听到这话都忍不住骂娘。   一个说读书人心最脏,就看不得别人比他好。   一个痛骂这些狗官是想断了自家子子孙孙的前程!   孙铭腾更是咬牙切齿,连灌了几杯酒,红着眼睛攥拳发狠道:“谁要敢断了老子做官的门路,老子就跟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胡说什么!”   陈万三听他说的出格,急忙喝止了他。   暗里却也忍不住扪心自问,若真被人断了入仕为官的前程,自己又该如何以对?   虽然只是短短十来天时间,他却已经充分体会到了做人上人的感觉,若是有人无缘无故断了自己上进的门路……   陈万三不自觉的攥紧了拳头,一向憨厚的脸色也显出几分狰狞来——孙铭腾三人不过是畅想未来,而他可是真有机会做官的!   可朝廷真要断了这工学的入仕之路,自己一个小小的纠察队队长——还是个副的——又能有什么作为?   思来想去,也就只能祈祷皇帝和恩师焦顺能顶住压力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 刨根儿   这日傍晚。   焦顺驱车回到家中,刚在堂屋里和自家老子聊了几句防汛工程的事儿,就听晴雯禀报说是平儿来了。   向来旺告了声罪,焦顺忙转到西厢房里会客。   等屏退了奉茶的林红玉之后,平儿对他自然也没什么好瞒着的,当下将王熙凤的心思一五一十的说了,又歉意道:“都怪我一时不慎露了底,叫她生出了和珍大奶奶攀比的心思。”   “怨不得你。”   焦顺摆摆手道:“当初因蓉哥儿的事儿,她就已经起了疑心,这事儿早晚也是瞒不住的。”   他略一沉吟,旋即又道:“只是咱们这位二奶奶向来得陇望蜀,真要是轻轻松松趁了她的意,还不知要怎么狮子大张口呢——这样,你回去告诉她,我手上暂时也没什么能赚钱的好买卖,还是先把海贸的事情做成了再说其它。”   “这……”   平儿有些迟疑:“她只怕未必有这耐性。”   “不妨事。”   焦顺上前拉起平儿的柔荑,体贴道:“三五日里我自有安抚奉上,绝不会让姐姐在她身边难做。”   “我倒不怕难做,只怕……”   平儿微微咬了咬下唇,含羞带俏的道:“只怕不能与你长相厮守。”   她原在这方面是极含蓄的,直到焦顺拿出大半身家作保赎她,这才彻底放开了身心。   焦顺适时低头,她也引颈屈从。   两人鼓动唇齿舌战了许久,平儿这才恋恋不舍的回去复命。   焦顺一边盘算着,该寻个什么借口给王熙凤些甜头,又不至于让她以为自己好拿捏,成日里狮子大张口,一边转到东厢房里和邢岫烟用饭。   席间他冷不丁想起了黛玉,忙问林妹妹如今病情如何。   “已经好多了,下午虽还有些发热,却不似昨儿那般凶险,人也一直都是清醒的。”   邢岫烟说着,给司棋打了个眼色,等司棋领着玉钏红玉避到了外面,她这才将自己昨天试探黛玉的事儿说了,最后又再三强调道:“我瞧她极不情愿,最后那话也只是怕我难堪罢了,做不得准。”   这番话明显是在给‘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局做铺垫。   虽然被迫掺杂了焦某人的狼子野心,但邢岫烟对这段友情也绝无半点虚情假意。   焦顺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心下却暗暗发愁,如果黛玉始终不肯答应,自己总不能霸王硬上弓吧?   可既来了这红楼世界,钗黛至少也该娶一个才是,否则岂不白瞎了老曹的苦心刻画?   正烦恼着,就听外面似乎是又来了什么人,正在廊下与司棋几个说话。   听那声音,似乎竟是杨氏。   因担心被人察觉到异样,两人明面上一直都是刻意避嫌来着,她今儿却怎么主动找上门来了?   莫非是园子里出了什么和自己有关的大事?   是李纨还是探春?   又或是赵姨娘和邢氏?   再不就是绣橘、素云?   焦顺把和自己有染的挨个想了一遍,就觉得有些坐不住,可又不好主动出去问个清楚,就这么如坐针毡的等了半天,才见司棋领着杨氏从外面进来。   因见司棋的脸色颇为难看,焦顺就以为多半是绣橘出了差池——这两天最大的新闻就是迎春的婚事,偏那丫头又是个愚忠的,说不定就因此……   “大爷。”   这时杨氏故作正经的上前行了一礼,压着嗓子道:“司棋的表弟潘又安回来了。”   “嗯?!”   焦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于是挑了挑眉眉示意杨氏继续往下说。   “他在外面隐姓埋名做了两年小买卖,还真就赚了不少银子,如今悄默声的回了京城,竟想着要给司棋赎身呢——这不,他下午的时候找上门去,死说活说的要托我给司棋捎封信进来。”   杨氏说到这里,便从袖子里取出一封未拆封的信,双手送到焦顺面前。   焦顺接过信先扫了司棋一眼,这才拆开来细看究竟。   潘又安在信中说他背井离乡流落江南,无时无刻不思念表姐司棋,如今好容易在南边儿立住了脚,勉强也算是小有身家,所以打算回京替司棋赎身,彼此也好团圆美满。   潘又安也知道司棋如今已经做了焦顺的通房,但却表示这都是他自己当年种的因得的果,半点怪罪不到表姐头上,日后成了亲也绝不会心怀芥蒂……   这一段儿剖白心迹的言语就占了足足大半页纸,焦顺自然懒得细看,径自翻到了后面的内容。   潘又安这厮也算是小有心机,他知道直接跑来赎身多半会碰一鼻子灰,甚至被扭送到官府也未可知——毕竟他当初可是畏罪潜逃,在顺天府留下了案底的。   但好在打听到司棋在焦家颇受姨娘宠爱,恰巧这位姨娘最近就要产子了,届时不妨求这位姨娘出面求个恩典——这法子若成了自然最好,若不成,姐弟两个再另想法子。   啧~   焦顺砸吧了一下嘴,重又抬头看向了司棋:“他说要赎你,这事儿你怎么看?”   “有什么好看的!”   司棋十根指头紧紧纠缠在一处,饱满的胸膛急速起伏着,咬牙切齿道:“我两年前就当他死了,衣冠冢都已经埋好了!”   说是这么说,看她那紧张纠结的样子,就知道这事儿对她冲击不小。   这大概就是先上车后补票的弊端,因最初的手段并不光彩,单凭日久生情就想把人家两情相悦的初恋刨了根儿,只怕还欠些火候。   也亏潘又安所托非人,不然这封声情并茂的信落在司棋手上,只怕引起波澜还要大上不少。   想到这里,焦顺又转头看向了杨氏:“秦显家的,你又是怎么看这事儿的?”   “自然是告官拿了他!”   杨氏大义凛然的道:“他当初畏罪潜逃就罢了,如今又跑来作妖,若不早些送官法办,连累我们秦家也还罢了,若搅扰到大爷岂不罪过?”   司棋闻言禁不住芳心一颤,她倒没有与潘又安破镜重圆的心思,可那毕竟是她青梅竹马的姑舅表弟,便再恨再怨也做不出大义灭亲之举。   焦顺又看了眼司棋,屈指在桌上轻轻敲了几下,忽然开口道:“你去把潘又安领来,我有话要当面问他。”   杨氏担心自己出卖潘又安的事情暴露,因此有些不甚情愿,可也不敢违拗焦顺的吩咐,只好恭声应了匆匆去潘家传话。   杨氏走后,司棋抬头欲言又止的,焦顺却是冲她一摆手:“你先回避,有什么都等我见了潘又安再说。”   司棋咬了咬牙,转身向着里屋走去,临进门时,忽又回头郑重强调道:“在我看来,他早在两年前就已经死了!”   说着,挑帘子进了里间。   却说杨氏匆匆到了潘家,当着大姑子自不敢说是自己出卖了外甥,只推说是凑巧被焦顺给撞破了,那封信落在焦顺手里,自然什么都瞒不住了。   潘家上下唬的什么似的,潘又安更是惶恐不已,当下就有心要连夜出逃。   杨氏好说歹说才哄住他,又说是瞧焦顺的意思,说不定会答应让司棋赎身,潘又安这才带上所有盘缠,战战兢兢的到了焦家。   等在客厅里见了虎踞正中官威十足的焦顺,潘又安一时忍不住有些恍惚,两年前他被邓好时陷害,仓惶逃出京城的时候,这焦顺也才刚当上府里的小管事,谁成想两年后再见,彼此竟就已经成了天壤之别!   “咳~”   直到杨氏在旁边干咳一声,潘又安才醒过神来,忙不迭屈膝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一般道:“求焦大爷高抬贵手,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就饶了小的这一回吧!”   “不是这话。”   焦顺扬了扬手里的书信:“你的案子还没销账,倒惦记要赎你表姐出去,也算是有情有义了。”   潘又安不知该如何以对,跪伏在地上不敢开口。   焦顺又道:“只是她如今已然做了我的通房……”   “小的不在意、小的不在意!”   潘又安听这话似有缝隙,忙又磕头道:“若大爷肯放表姐脱了奴籍,我夫妻二人必在家里给大爷立一个长生排位。”   好嘛~   这就论上夫妻了。   “可我在意!”   焦顺面色一冷,怒目道:“你与我的人暗通款曲,是欺我的刀不利吗?!错非是看在司棋的面上,我一张片子就能把你送进顺天府大牢!”   潘又安这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吓的抖如筛糠一般连连讨饶。   焦顺等他喊了几声饶命,这才又问:“你准备了多少两赎身银子?”   潘又安原本准备最多开价三百两,如今吃焦顺这一吓,就把压箱底的银子都掏了出来,略一计算约莫有四百两出头。   “我再给你添上六百两。”   焦顺说着,从袖筒里翻出几张银票,直接抛在了潘又安身前:“让你婶子把这些银子交给琏儿奶奶,请她设法把这桩旧案平了,往后你就安分守己的过日子去吧。”   平素他给丫鬟们置办头面首饰,都不止花出去一二千两银子了,拿几百两银子替司棋解去心结,顺带还能安抚一下王熙凤,对焦顺而言绝对是物有所值。   那潘又安看看身前散落的银票,鼓足勇气嗫嚅道:“那表姐她……”   “嗯?!”   焦顺沉着脸一瞪眼,他便又缩头乌龟似的趴回了地上,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这时杨氏急忙上前把那银票归拢起来,又把潘又安的一股脑苛敛了,边向焦顺告罪,便扯着潘又安出了门。   目送他二人离开之后,焦顺起身进了东屋卧室,结果险些与司棋撞个正着。   司棋慌忙退后闪避,又背过身去抹了抹眼睛,这才回头对焦顺道:“多谢大爷不与他计较,还……”   “我跟他计较什么?”   焦顺见她眼圈红红的,原本有些不悦,不过仔细分辨发现那并非是余情未了,而是被自己方才的处置感动了,也便转嗔为喜,上前将她揽入怀里道:“抱得美人归的又不是他——再说他那小鸡仔似的,又如何降服的了你?当初即便做了夫妻,只怕也是个不济事儿的。”   “呸~”   司棋原本正感动呢,听了这话不由啐道:“也就大爷整日里想那些腌臜事儿!”   说着就要挣脱。   焦顺哪肯放人,收紧了束缚游山赶海似的搓揉。   不片刻功夫,司棋高大丰满的身子就软的面团仿佛,只余下一张嘴还硬着:“今儿、今儿是红玉守夜,爷快放开我,我好替了她来。”   焦顺嘿笑道:“什么替不替的,爷这几百两银子花出去,怎么也得听个响儿吧?不如喊了她来,咱们……”   说着,便附耳说了几句能做不能写的。   “呸、呸!”   司棋闻言连啐了两声,她陪嫁过来半年多了,从不曾与别人联手炕战,何况焦顺还特意点明了要弄些花活儿。   待要奋力挣扎时,却又想起方才焦顺看在自己的情面上,非但没有发落潘又安,甚至还主动出钱帮他脱罪,一时心里也就软了。   犹豫半晌,红头胀脸的闷声道:“能不能让香菱替了红玉……”   林红玉近来虽时常巴结司棋,但在司棋心里到底还是不如香菱亲近。   ……   于此同时。   王熙凤刚刚陪贾母用了晚饭,带着三分酒意告辞出来,随手挥退了迎上来的丫鬟婆子,边走边向鸳鸯抱怨,说是为修那大观园,府本就欠下了饥荒,偏大老爷又怂恿着老太太重修大花厅,便把自己卖了也经不起这样花用。   说着,忽然话锋一转:“这事儿既是老太太同意了的,你看是不是先请她老人家拿些体己出来——放心,等年底南边儿厂子的分红送来,我就把这笔银子给老太太补上。”   王熙凤这番话半真半假,原本荣国府的财政虽然窘迫,可也还没到要打老太太私房钱主意的地步。   真正导致这种困境的,其实是她前阵子为了凑足海贸的本钱,上下其手苛敛太甚导致的——她自己虽然只从府里搜罗了不到两万两,却架不住下面人有样学样一起发财。   听说是要谋算老太太的私房钱,鸳鸯如何肯掺和?   当下连连摇头:“奶奶说笑了,我如何做得了老太太的主?”   “呦~”   王熙凤甩着帕子嬉笑道:“你就别谦虚了,谁不知老太太的东西都是你收着的?她老人家宁愿和大老爷翻脸都要护着你,你说一句话,足顶我们十句百句呢!”   鸳鸯也掩嘴笑,嘴里却仍是半句也不应承:“奶奶这话可真要捧的人不知东西南北了,我真要有这么大脸,还做什么奴才?早抢了奶奶的差事,里里外外一把抓了!”   “好好好!”   不想王熙凤顺杆爬的道:“你既有这心思,明儿我就把二爷给你送来,让你过足了二奶奶的瘾!”   “奶奶又取笑人!”   鸳鸯作势欲走,王熙凤忙止住笑,上前抱着鸳鸯的胳膊娇声道:“好姐姐,你就当是行善积德了,好歹帮我打探打探老太太的口风,若不成,我再另想别的门路。”   鸳鸯被她缠的没了法子,也只好勉强答应帮这问一问,却不保证一定能成。   王熙凤这才心满意足的回到了家中。   等平儿禀明了焦顺的回复,她原本满是晕红的鹅蛋脸立刻冷了下来:“他当我是个好哄的?这没头没尾也不定个日期,三年五年是它,十年八年也是它,我难道就这么干等着不成?还是说我连那小门小户出身的都比不上了?”   这小门小户指的自然是尤氏。   平儿待要替焦顺分说几句,外面忽就禀报说是守园子的杨氏来了。   王熙凤只当是园子里出了什么差池,顾不上发落平儿,忙让人把杨氏叫了进来。   这杨氏进门先把银票拱手奉上,然后才将事情的原委说了,最后着重点明道:“这银子有一多半是焦大爷帮着出的。”   王熙凤用手将那些银票压在炕桌上,盘着腿沉吟了好一会,这才让杨氏回去等自己的好消息。   等杨氏走后,她又转头对平儿冷笑道:“真是好算计,借我的手打官司,回头还要说是我得了好处,这天下的便宜真是让他给占全了!”   说是这么说,那银子她倒老实不客气的纳入了囊中。 ###第三百七十二章 休沐日常【上】   一晃又是四五日。   这些天焦顺一面忙着处置公务,一面做主将刚刚认下的干女儿许给了贾芸。   贾芸这些天欢喜的走路都窜高,不等来旺督促就主动分担了更多的公务,大有要为‘干岳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架势。   这且不提。   却说到了六月二十,又赶上焦顺休沐……   ……   潇湘馆。   经这几日的休养,林黛玉的病情已经大为好转,发热已经退了、咳嗽也渐渐少了,今儿一早用完了药,她更是主动让紫鹃、雪雁服侍着起床更衣。   等林妹妹穿戴整齐坐到梳妆台前,紫鹃一面给她挽头发,一面打量着镜子里的倒影笑道:“姑娘这气色果然好多了,也亏得邢姨娘早晚派人来问,又送了这许多好药材来——真不知是她是打那儿淘换的,倒比咱们府里的成色还好。”   雪雁正把装胭脂水粉的瓶瓶罐罐往桌上摆,听到这话立刻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焦大人在云贵有买卖,那边儿许多药都有润肺止咳的功效,正对咱们姑娘的病症——姐姐没见咱们姑娘前阵子身子就已经好多了?若不是这次……好在谢天谢地没出大事,往后姑娘可再不敢一个人乱来了!”   “我几时乱来了?”   林黛玉呡了下胭脂红纸,病西施似的横了雪雁一眼,不等雪雁反驳便又道:“一连闷了这几日,我想出去走走。”   雪雁登时忘了与她拌嘴,忙道:“那我们扶姑娘去院子里转转?这一早一晚的,湘竹林里倒还算清凉。”   林黛玉微微摇头,蹙着秀气精巧的眉毛,淡淡道:“我想去瞧瞧二姐姐。”   听到‘二姐姐’三字,身后紫鹃就忍不住叹道:“我这几天虽没过去,却听翠缕、侍书她们几个议论,二姑娘依旧每日里守着那本《太上感应经》,只是愈发的话少了——唉,这二姑娘当真是个没福气的,倘若当初和焦大爷定了亲,哪还会有这样的事情?”   雪雁也跟着叹了口气,补充道:“我倒是听说绣橘姐姐小病了一场——只可惜她不似司棋姐姐那么走运,凑巧赶上邢姨娘出嫁……”   若没有特殊缘故,贴身大丫鬟的命运基本就跟主人绑在一起,故此她只当绣橘是害怕跟着嫁去孙家,却不知绣橘早已经得了焦顺的许诺,倒白白浪费了一番同病相怜的感伤。   三人各自感慨至于,倒都没了说话的兴致。   等到整理好妆容,两人便一左一右护卫着林黛玉出了潇湘馆。   潇湘馆在坐落在大观园西南,去缀锦楼原该往北走,不过临出门紫鹃突然想到,这几日王夫人也曾几次派人过来探视,先前尚在病中倒还罢了,如今既能出门走动,于情于理都该先过去走一遭。   林黛玉虽和这二舅母相看两厌,但明面上的礼数总还是要顾及的。   于是便转而向东,准备经正门前的沁芳亭桥,过藕香榭、怡红院、栊翠庵等处,前往位于东北角的清堂茅舍。   不想刚走到桥前,就见焦顺自桥中央的沁芳亭里走出来,林黛玉想起先前邢岫烟有关于‘兼祧’的戏言,原本莹白如玉的小脸上立刻浮起两团嫣红。   有心退避三舍,可焦顺也已经瞧见了这边儿,自己承了焦家这么多人情,又怎好莫名其妙的躲着他?   想着那些‘玩笑话’邢姐姐也未必会告诉焦大哥,林黛玉略一迟疑,还是主动迎上去道了个万福,仰头笑问:“焦大哥今儿怎么有空来这园子里了?”   焦顺向来偏爱丰腴女子,对林黛玉虽有野心,却始终差了些意思,如今却冷不防被这抬头一笑给惊艳到了。   对这种所谓的‘病态美’,焦顺向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但眼前大病初愈的林黛玉,却俨然将这三个字发挥到了淋漓尽致!   即便是他这样两世都在女人堆儿里打滚的渣男,在那精致柔弱到仿佛一触即碎的绝美面前,也禁不住生出了想要呵护林妹妹一生的冲动。   怪道年初的时候,那薛蟠为了她直往河里跳呢。   好在焦顺这几年到底是经过了不少风浪,心下虽然波澜壮阔,面上却仍能维持住基本的礼仪,笑着拱手还礼道:“还不是为了那造车的生意——上回我送了三轮车和人力车来,原想着等宝兄弟品评品评,再决定下一步的生产销售计划,谁知道……”   他两手一摊,无奈道:“谁知道等了这好几天都不见宝兄弟有半点消息,趁着今儿休沐,我也只好再次找上门来了。”   虽说这门生意算不上什么要紧事儿,可皇帝毕竟是个急脾气的,倘若让他觉得自己办事不力,岂不平白失了天恩?   听到又是宝玉的锅,林黛玉并不意外的微微点头,一旁的雪雁则是忍不住插嘴道:“那大爷只怕来的不巧,宝二爷如今多半不在家中。”   “怎么,他去外面访友了?”   焦顺诧异道:“可我方才问过守门的婆子,都说宝兄弟在家啊。”   “在家是在家,却不在他那小家——听说这阵子他总往栊翠庵里跑,一天倒能在那边儿待上十二个时辰呢!”   那天贾宝玉在大伯那里碰了钉子,回家就是一通乱砸,不想却意外又翻出了自己先前所做的偈语、禅诗,一时便又‘顿悟’了,觉得凡尘俗世尽是烦恼,必要去那清凉自在处才能超脱。   要说这大观园里的家庙着实不少,道姑尼姑加在一起足有二三十个,但宝玉一想到清净处,脑海里却只有栊翠庵——原因无它,那二三十个道姑尼姑加在一处,也比不得妙玉貌美。   却说听雪雁隐有嘲讽宝玉的意思,焦顺心下暗暗给她点了个赞,嘴里笑道:“多亏雪雁姑娘提醒,那我干脆直奔栊翠庵就是了——这毕竟是上意,可不好多做耽搁。”   说着,又转头叮咛林黛玉:“林妹妹如今虽好了,可毕竟大病初愈经不起劳累,若要远行,不妨把那人力车取来,让仆妇们轮流拉着走。”   “多承焦大哥关心了。”   林黛玉因那‘兼祧’的说辞,面对焦顺的关怀总觉得别扭,下意识偏转了臻首,露出一段儿藕白的脖颈:“我只在这园子里随便走走,用不着兴师动众。”   焦顺看出她有些窘迫,便忙知趣的告辞,一拱手健步如飞的去了。   雪雁目送焦顺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忍不住小声嘟囔道:“这才是做大事的样子,那像宝二爷见了美貌女子就要夹缠不清。”   林黛玉秀眉一蹙:“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   说着,便主动选了和焦顺不一样的小路,朝着清堂茅舍去了。   却说焦顺来到栊翠庵所在的山坡前,就听山林间传出清脆悠扬的琴声,心知必是妙玉的手笔,便循声寻到了庵门外,仗着身形高大踮着脚往里窥探。   就只见大敞着门的侧殿内,难得换了俗世衣裙的妙玉,广袖飘飘、裙裾如伞的跪坐抚琴,与摇头晃脑沉醉在音律中的贾宝玉,只隔了一个袅袅升腾的小小香炉。   那一席白裙配上她清冷精致的五官,给人的感觉原本应该是遗世独立才对,但此时却偏又有一种身心为谁而怒放的感觉。   呸~   什么玩意儿!   焦顺酸溜溜的啐了一口,这假尼姑在岫烟面前摆出一副清高嘴脸,私底下还不是拜倒在小白脸身前?!   “咳~”   他重重的清了清嗓子,粗声大气的打断了这场‘对牛弹琴’:“敢问宝兄弟可在庙里?”   那琴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就听里面隐约传出妙玉清冷的嗓音:“我这里不入俗流,你若要迎他进来,我便只能请你出去了。”   不多时,只见那院门一开,贾宝玉顺着门缝钻出来,随即忙又反手关紧了房门,好像生怕焦顺会冲进去搅人清净一样。   呸~   什么玩意儿,当焦大爷乐意进去不成?!   焦顺又暗啐了一口,心下对这妙玉愈发不喜,面上却笑道:“宝兄弟果然是在这里,到叫我好找。”   贾宝玉闻言有些莫名其妙:“焦大哥找我做什么,莫非是又有新车?”   说着,就探头探脑的往焦顺身后张望。   见他这副懵懂的样子,焦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苦笑道:“兄弟莫不是忘了,咱们说好了要商量建厂的事儿?陛下那份银子都已经调拨到了内府账上了,咱们又怎好再拖延下去?”   “这……”   贾宝玉这才恍然大悟,他这几日只图清静,那还记得什么造车大业?   尤其这事儿还涉及了几万两银子……   他讪讪的挠了挠脸,支吾道:“其实这等事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咱们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就好。”   “那就赶紧计议!”   虽然焦顺早就已经在工部见识过,旧官僚们磨洋工踢皮球的本事,但瞧贾宝玉这副‘下次一定’的嘴脸,仍是气不打一处来。   扯着他回了怡红院里,正要把自己拟的章程拿出来,让这小子见识一下什么叫高效率时,忽见彩霞风风火火的寻了来,说是太太有请,而且是请焦大爷和宝二爷一起过去。   焦顺和贾宝玉都有些莫名其妙,但既然王夫人相招,自然是要过去走一遭的。   ……   与此同时。   赵姨娘和贾探春这对儿母女,再一次在秋爽斋里聚齐。   比起先前水火不容的架势,如今因有了共同的目标,两人之间倒缓和了不少。   只见探春拿着刚本装订起来小册子,烦躁的翻了几页,忽的丢在桌上,摇头道:“不是她,她那晚确实一直在家不曾外出。”   “这……”   赵姨娘一时难以置信,同时既庆幸又后怕,心道亏得当时自己没有把话点透,否则岂不是等同是自投罗网?   可当晚那若不是李纨,又能是哪个?   这园子里难道还有旁的锦衣玉食、身娇肉贵、风骚入骨、欲壑难平的妇人?   想到这些个条件,赵姨娘下意识望向了东北方,心道若真是那人这事儿倒难办了——焦顺可未必会偏向自己,倘若和她联起手来……   赵姨娘打了个寒颤,忽听贾探春笃定道:“姨娘别胡思乱想,那晚绝不可能是太太!”   “好啊~”   赵姨娘本来巴不得是别人,但听女儿说的斩钉截铁,心下就泛起酸来,一只手叉腰一只手点指着探春,喷嘴儿茶壶似的质问:“事到如今,你竟还向着她?!你就不怕她查出什么来,把咱们娘仨给……”   “姨娘说什么呢!”   探春没好气的白了母亲一眼,认真道:“姨娘也在太太跟前伺候了十几年,若真是太太,那晚又怎会认不出来?”   赵姨娘一想也确实是这么个理儿,却兀自嘴硬道:“也许是她刻意掩饰呢?反正我当时就觉得有些熟悉,肯定是我认识的人!”   探春原本十分笃定,可听赵姨娘这一说,也不禁犹疑起来,说到底她也只是处经人事,并不清楚在那种情况下,女人能不能一丝不漏的遮掩过去。   有心向赵姨娘请教请教,却又耻于说那腌臜事儿。   “姑娘、姑娘!”   恰在这时,侍书在门外扬声禀报道:“咱们做的八珍话梅太太已经收下了,还给了一坛子桂花陈酿,说是宫里赏下的,又交代让姑娘千万不要贪杯。”   “我省得了,你……”   探春刚要命侍书退下,就听赵姨娘酸声怪气的道:“呦~我这天天来都不知道你腌了话梅,倒是她得了孝敬——啧啧啧,那不知道底细的,只怕都以为你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   “不用姨娘提醒,我也知道自己是偏房小老婆养的!”   探春回敬了她一句,却不想在丫鬟面前吵吵这个,于是又道:“去把给姨娘准备的拿来,还有环哥儿那份儿!”   赵姨娘见有自己和儿子的份儿,这才消停了。   等到侍书捧着两份话梅回来,赵姨娘想起先前的怀疑,忍不住问:“你方才在清堂茅舍里都瞧见什么了?可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姨娘?!”   贾探春狠狠剜了她一眼。   侍书则是一脸的莫名其妙:“没什么古怪的啊?对了,林姑娘已经大好了,特意去了茅舍那边儿道谢——还有就是我走的时候,太太让人去传焦大爷和宝二爷,好像是为了什么……”   “她让人去传焦大爷了?!”   赵姨娘蹭一下子窜起来,亢奋的追问:“说这话时……”   “姨娘!”   贾探春忙喝止了她,因生怕她在闹腾起来,紧接着就补了句:“既然林姐姐大好了,我也该过去瞧瞧她才是——姨娘快些回去吧,有什么事情我再去找你。” ###第三百七十三章 休沐日常【中】   王夫人自然是从林黛玉口中,得知焦顺一早来了大观园里,这才会差人去请的。   造车的生意她其实一直都在暗中关注,甚至已经悄悄凑出了足额的银子,之所以没有主动提起来,是想拿这事儿挤兑一下贾政,若贾政因为府库空虚求告到自己面前,这两地分居的窘境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   然而等了许久迟迟不见贾政有所动作,王夫人自己倒有些绷不住了,故此就想借这个机会暗示一下焦顺,好让焦顺帮着从中转圜一二。   不想焦顺却是有备而来,她刚提了两句生意的事儿,还不等往真正的目的上引,焦顺就立刻将一份详实的计划拱手奉上,逐字逐条的解说。   这一下王夫人倒不好敷衍了事了,也只能硬着头皮与焦顺探讨。   好在她提前就咨询过宝钗,问答起来倒也算言之有物,但毕竟不是自己想出来的东西,细节处难免有些懵懂,还需焦顺仔细剖析才能明白个大概。   而就是在这当口,探春也风风火火的赶了过来,恰与正要辞别离开的林黛玉撞了个正着。   “姐姐的病可是大好了?”   探春故作关心的上前探问,那俊眼修眉却直往客厅里飘。   “托三妹妹的福,这两天已经好多了。”   林黛玉笑着应了,顺着探春的目光往里扫了眼客厅里,只当她是找王夫人有事儿,便道:“三妹妹是来找太太的?里面正在谈正经事儿,一时半刻只怕太太未必得空。”   探春忙道:“主要是听侍书说姐姐在这里,所以过来瞧瞧,顺带有件小事想请太太示下,如今既不方便,咱们姐妹正好在外面说一会儿话。”   说着,就拉林黛玉坐到了堂屋门前的石桌旁。   然而落座会后,探春嘴里有一搭没一搭跟黛玉聊着,眼睛却是不住的往屋内窥探。   这里很难听清楚焦顺和王夫人的对话,甚至只能看到焦顺的后脑勺,所以探春的注意力就集中到了王夫人的面部表情上,想要从中窥探出一些蛛丝马迹。   就本心而言,她并不觉得焦顺会和王夫人有什么瓜葛。   这倒不是说,她真就毫无保留的相信王夫人不会出轨——当日王夫人‘一脱’成名,端庄矜持的形象早已经碎了一地,虽还不至于被当成是人尽可夫的放荡货,却也坐实了内里闷骚的风评。   有这一桩先例在,若说王夫人因为受了贾政冷落,与人有什么私相授受的举动,倒也并不算十分出奇。   问题在于,王夫人比焦顺的母亲还要大上好几岁呢,虽养尊处优保养的极好,却也难免显出美人迟暮之态。   倒是薛姨妈虽只小了她七八岁,又是寡居的妇人,偏那慈眉善目的脸上竟不见一丝褶皱,丰肌似雪红光盈颊,仿似是银盘里盛着两个熟透了的苹果,诱的人恨不能咬上一口。   错非她那日刚搬进大观园里,一举一动都受人关注,完全不具备‘作案’的条件,贾探春肯定要把她的嫌疑顺序排在王夫人前面。   扯远了。   说回王夫人和焦顺身上。   那焦顺屋里的邢岫烟、香菱,晴雯,那个不是人间绝色?   就连自己的生身母亲赵姨娘,虽然品性不堪,若论相貌身段却也是百里挑一的。   有这么些或年轻漂亮,或成熟风流的女子任凭他予取予求,那恶贼又怎么会瞧得上徐娘半老的王夫人?   除非……   是贪图她荣府掌家太太的身份?   探春倒也曾听说过,有那等记仇不记恩的狗奴才,一朝翻身得势便要百般折辱原先的主人——赵姨娘其实就有这样的倾向,只是暂时还没本事压制王夫人罢了。   也或许焦顺也有这刁奴欺主的心思?   想到‘刁奴欺主’,探春又不自禁想起在舅舅家……   她猛地一咬下唇,借痛楚驱散了脑海中的画面,重又集中精神观察屋内的动静。   而林黛玉因见探春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下意识顺着她的目光往里面看了看,却完全没有发现什么异状——唯一有些碍眼的,就是站在那里脚趾抠地、眼神乱飘、神游物外的贾宝玉了。   “三妹妹这是……”   林黛玉正要询问缘由,忽听外面隐隐传来叮铃铃的脆响,心就知道必是史湘云骑着车子来了,于是便扯了探春一把,笑道:“里面有什么好瞧的?走,咱们迎一迎新娘子去~”   探春被拉着踉跄几步,待要挣扎时却又怕黛玉起疑,于是只好心不在焉跟着她迎到了院门口。   史湘云刚把自行车在台阶下支好,抬头见林黛玉和贾探春从里面迎出来,立刻欢脱的蹬蹬跑上了台阶,嘴里道:“林姐姐果然在这里,倒叫我好找——我方才先去了潇湘馆,又按小丫鬟说的追去了缀锦楼,找了一大圈才知道你原来到了这边儿!”   “原来是找我的。”   眼见史湘云鬓角微汗,林黛玉心下十分感动,嘴里却习惯性的打趣道:“我还以为你是来瞧如意郎君的呢。”   “哼~”   史湘云冲她一吐小丁香,没好气道:“人家还关心你的病呢,结果你……看等你定了人家,我怎么说你!”   因这话,林黛玉冷不丁想起‘兼祧’的说辞,一时莫名有些心慌气短,忙岔开话题道:“二姐姐这几日怎么样了?我还准备待会儿就过去瞧瞧呢。”   一听林黛玉提起迎春来,史湘云便忍不住摇头叹气:“表面上瞧着跟以往没太大区别,可我悄悄拿她那本《太上感应经》翻看,里面点点滴滴的不知藏了多少眼泪,直侵浸的书都厚了。”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苦笑道:“这闹的我都有些不自在了,觉得好像是抢了二姐姐的好姻缘似的。”   林黛玉噗嗤一笑,掩嘴道:“好个不知羞的,哪有自夸说是得了好姻缘的?”   史湘云一时口直心快,说完也觉得有些不妥,可她毕竟不是那等娇怯怯的性子,被林黛玉这一取笑,反倒红着脸强辩起来:“若不是好姻缘,又怎会惹得姐姐日日打趣?”   不等林黛玉还嘴,她又认真道:“起初对这门亲事,我其实颇有几分不喜,总想着什么身世相貌之类的,可这些日子下来,一桩桩一件件的,都证明焦大哥确是个良配!”   “他虽欠了些文才,却知上进懂经济,在咱们女子面前又能放得下架子,惯会体贴人……”   “这些也还罢了,难得的是焦大哥不似那些俗官儿,一门心思只想往上爬,而是存了为国为民的志向——旁的不说,就最近工部发卖煤油灯的事儿,报纸上就在连篇累牍的夸……”   这月初煤油灯正式开始在京城试卖,一经推出便大受好评,最廉价的版本可以凭户籍限量购买,售价只有本钱的一半不到,可以说是赔本惠民的政策。   当然了,这上面损失的利润完全可以从煤油上找补回来,但即便如此,挑费也要远远小于蜡烛,甚至比照明效果远远不如的豆油灯还便宜。   而这其中收益最多的,无疑正是那些惯爱挑灯夜读的寒门学子,故此被文人操纵的新闻媒体对此都是交口称赞。   当然了,这些称赞仅限于工部这个整体,至于焦某人这个发起人,则因为出身立场问题,被文人墨客们用春秋笔法模糊掩盖掉了。   但旁人不知道这是焦顺的手笔,荣国府上下可都门清的很,故而史湘云才有此言。   说到最后史湘云略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坦然道:“如今我面对二姐姐虽有几分不自在,可要说、要说把这门亲事让给她,我却是决计不肯的!”   “好个不知羞的小蹄子!”   林黛玉听的掩嘴直笑:“这些你情我浓的话,我们可不敢听,还是留给你的焦大哥去吧。”   “你还说、你还说!”   史湘云气恼的扑上去,两人便习以为常的闹在一处。   旁边的探春却是默然不语。   史湘云那番话对她颇有触动,虽然不想承认,但常常自诩巾帼不让须眉的探春,理想中的夫婿无疑正是这等知上进懂经济,胸怀济世救民的志向的伟男子。   倘若不是在自己身上发生了那样的事,只怕她也会觉得焦顺堪为良配了。   于是冷不丁的,脑海里就又冒出了桃花林里的‘兼祧’之说……   “咳、咳咳!”   直到身旁传来林黛玉剧烈的咳嗽声,探春这才猛然惊醒过来,当时就恨不能给自己一个耳光,暗道自己方才真是魔怔了,怎么竟就起了屈身于那恶贼的心思?!   她定了定神,竭力将这事儿压在心底,这才看向了一旁的湘云黛玉。   这时史湘云正慌张的给林黛玉抚背,口中连声自责道:“都怪我、都怪我,光顾着玩闹,一时竟忘了你还在病中!”   见她慌张之下不得要领,探春忙提醒道:“快、快扶她去里面歇一歇——紫鹃,你身上可带了对症的药?”   “带着呢、带着呢!”   紫鹃从院里飞奔出来,一面从小瓷瓶里往外倾倒,一面道:“这是邢姨娘给的药,最能止咳化痰。”   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忙回头吆喝道:“雪雁,快去讨一碗温水来,好让姑娘服药!”   这一阵兵荒马乱,连堂屋里都惊动了。   贾宝玉头一个跑出来查看究竟,见林黛玉咳的厉害,下意识就要往前凑。   “宝玉!”   然而紧随其后跟出来的王夫人却喊住了他,沉着脸道:“你莫要跟着裹乱,回去陪着你焦大哥在客厅里说说话,等我这里处置完了就过去。”   贾宝玉欲要争辩,抬眼扫到一旁的薛姨妈,想到先前闹出的那些风波,以及林妹妹如今对自己的排斥,只好垂头丧气的跟着焦顺回到了客厅里。   王夫人这才凑到近前,眼瞧着林黛玉用温水服了药,那咳嗽的症状逐渐减轻,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呵斥紫鹃道:“老太太是看你老成,才让你在林丫头身边伺候,你却怎敢如此怠慢?还没大好,就任由她在外面胡闹!”   紫鹃唯唯诺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亏得湘云主动出面自承其错,王夫人这才放过了她,又吩咐道:“还不快去外面叫一顶软轿来,把林丫头送回家去养病!”   紫鹃正要答应,史湘云忙又道:“不用去外面找轿子了,焦大哥前几日送来的人力车就在怡红院里放着,找两个仆妇用车将林姐姐送回去就好。”   说着,又自告奋勇带人过去取车。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眼瞅着林黛玉被史湘云护持着上了车,王夫人这才转头往客厅里走。   进去就见焦顺正自斟自饮茶水,贾宝玉魂不守舍的坐在上首,完全没有招待客人的意思。   王夫人暗叹一声,想起自己今儿的真正目的,便板起脸呵斥道:“不晓事的孽障!你先下去吧,我这里还有几句话要单独交代你焦大哥。”   宝玉如蒙大赦,压根不问母亲找焦顺所谓何事,起身兴冲冲的就往外奔。   不想刚到门外就差点和探春撞个满怀。   兄妹两个都是一愣,同时脱口问道:   “妹妹怎么在这儿?”   “哥哥怎么出来了?”   贾宝玉又是一愣,旋即解释道:“母亲有些话,要单独交代给焦大哥,所以就让我出来了。”   这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贾探春本就是为了查清真相才来的,听到王夫人要和焦顺单独密谈,一时难免疑心大起。   正想凑到门前窥探,冷不防被贾宝玉一把攥住了腕子,急切道:“妹妹,你可知道林妹妹去哪儿了?”   探春只好先将方才的事情跟他说了。   贾宝玉便又催着让探春和自己一起去潇湘馆里探视。   “哥哥自己去就是了。”   探春忙道:“我这里还有事情要禀明太太呢。”   “那……”   贾宝玉略一迟疑,便坚定道:“那我等妹妹完了事儿,咱们再一起过去。”   他要是自己去,只怕连门都没胆量进,所以是咬死了要拉探春壮胆。   探春又不好当着他的面偷听,无奈之下只得道:“那我先陪哥哥去瞧林姐姐,然后再回来向太太禀事。” ###第三百七十四章 休沐日常【下】   王夫人打发走贾宝玉之后,却也不好意思直接开门见山,于是便开始弯弯绕绕旁敲侧击。   一面说自己已经做好了全力支持的宝玉的准备,一面又表示妇道人家对外面的事情毕竟不太了解,冒冒失失的也不好擅自做主。   事事句句虽没有一处提到贾政,可话里话外却又处处都在暗示。   焦顺听了那还不明白王夫人的意思?但他却打从心底不愿意掺和这事儿。   如今他已经在官场上站稳了脚跟,荣宁二府的头面女子也睡了不少,所求所欲皆不多矣,何苦再掺和到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当中?   只是……   这事儿毕竟是皇帝铺排下的,王夫人和贾政仗着宫里有贤德妃撑腰,倒还拖延的起,他却如何敢怠慢圣意?   当下带了三分情绪道:“是小侄思量不周,原以为宝兄弟也大了,这事儿又是他一力应承下的,只当他自己就能当家做主,不想……既如此,我且去请世叔出面定夺。”   这话隐有嘲讽宝玉好大喜功,却偏偏百无一用,事事都要别人帮忙收尾的意思。   倘若放在以前,王夫人听焦顺这般贬损儿子,多半就要恼恨他不知感恩了。   但如今焦顺身份地位大有长进,又做了保龄侯府的乘龙快婿,再不好当成是旧日仆从看待。   而她自己却在府里失了势,甚至还要仰仗焦顺从中转圜。   这心态不一样了,想法自然也大不一样,非但没有埋怨焦顺,却倒反思起自己是不是太过骄纵儿子了。   “唉~”   她微微一叹,苦恼道:“先前老爷离京公干时,我瞧宝玉跟着你历练了一番颇有些长进,谁知这一年多竟又……等和内府的生意做起来,只怕还要劳你这做哥哥的多多教导他才是。”   说着,竟还低头向焦顺略略一礼。   焦顺闻言不由诧异,暗道自己先前怎么没瞧出来,这二太太原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主儿。   下意识抬眼看去,恰与王夫人四目相对,焦顺忙要垂首避开,不想王夫人倒先慌乱的错开了眼,飞快抬手紧了紧自己的衣领。   对王夫人的反应,焦顺直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衣领本就扣的严丝合缝,又有什么好遮掩的?   难道说自己的目光让她误会了什么?   可自己刚才明明……   正百思不得其解,就听王夫人嗓音微颤的道:“我如今与老爷有些误会,宝玉见了老爷又避猫鼠似的,怕也只能仰赖你去分说了。”   这颤音就更是让人莫名其妙了。   焦顺心下满是狐疑,可听王夫人话里隐有要送客的意思,也不好再做探究,径自抱拳道:“婶婶放心,我着就去求见世叔,务求今日便把事情定下来。”   说着躬身倒退两步,转身出了客厅。   目送焦顺离开后,王夫人这才长处了一口浊气,方才也不知怎么的,她一对上焦顺那探究的目光,就突然想起了自己身上的不妥,继而想到了中邪那日的情景,所以下意识错开了目光,又抬手掩住了襟领。   如今想来,这分明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   且不提王夫人事后如何懊恼,又如何向薛姨妈迁怒抱怨。   却说贾探春迫不得已,跟着宝玉赶到潇湘馆时,湘云正守在床前亲自给黛玉喂汤药,嘴里絮絮叨叨的,半是自责半是埋怨林黛玉有病在身还处处不饶人。   探春虽有些心不在焉,可见状还是忍不住打趣道:“素日里都说你们两个不合,如今瞧着倒竟是一对儿欢喜冤家!”   贾宝玉在旁边畏首畏尾的不敢张嘴,却也跟着大点其头。   “三姐姐也来打趣人?”   史湘云转头瞪了探春一眼,又回身继续服侍黛玉用药。   林黛玉一贯跟湘云胡闹惯了,如今被她无微不至的关照,感动之余想起那兼祧一说,莫名又觉得有些羞惭。   犹豫半晌,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你可曾……咳,你可曾想过,日后来家的香火该如何是好?”   史湘云闻言一愣,下意识脱口道:“这有什么难的,届时过继……”   说到半截,她忙又踩了急刹,红着脸嗔怪道:“这才刚好些,又要戏弄人!”   显然她是想过这事儿的,不过却没想到兼祧的法子,只琢磨着可以选个孩子继承来家的香火。   因不慎失了口,湘云只觉得羞臊莫名,但奇怪的是屋里竟没有一个趁机取笑她的。   林黛玉欲言又止,探春若有所思,至于贾宝玉,如今眼里就只有一个病西施,如何还容得下旁人?   湘云暗自羞臊了一阵子,也察觉出不对来,无辜的眨着大眼睛纳闷道:“你们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都不说话了?”   林黛玉有心把话挑明,可又担心湘云追问起来,会波及到邢姐姐头上,最后只好含糊道:“没什么,这药我有些喝不下了,你先放一边儿吧。”   湘云不知就里,登时被转移了注意力。   可贾探春也是知道兼祧一说的,当下便从林黛玉顾左右而言他的异状上,察觉出了蛛丝马迹。   暗道连林姐姐一个外人,都瞧出了来家的香火问题,可见焦顺所说的‘兼祧’一事,非是随口糊弄自己,而是确有其……   呸~   自己又想这些做什么?!   她猛地摇了摇头,把不该有的心思再四的压制了下去,因见这自己的动作引起了黛玉湘云的注意,忙又顺势笑道:“林姐姐既然没有大碍,你们留在这儿陪她消遣消遣,我还有事情要去请太太示下,就先走一步了——湘云,那自行车且暂借我用一用!”   说着,撇下旁边探头探脑的贾宝玉,微微一礼径自扬长而去。   “紫鹃,替我送一送三姑娘!”   林黛玉忙扬声吩咐了一句,不想又牵动肺腑咳嗽起来。   贾宝玉见状下意识往前凑了凑,不想林黛玉立刻警惕的望了过来,他只好又往回撤了撤,远远的打量着林妹妹那我见犹怜的憔悴模样,满脑子都是从前两小无猜的影日。   林黛玉见他如此,便淡淡的道:“我也有些乏了,宝二爷若没什么要紧事,还是早些回去吧,也免得再牵累了谁。”   “你!”   贾宝玉正忆苦思甜呢,乍听此言如同挨了当头一棒,控制不住情绪,顿足捶胸的质问道:“我纵有百般不是,咱们总也还是自小在一处的兄妹,你又何苦如此绝情?!”   “呵~”   林黛玉冷笑一声,决然道:“我这等绝情灭性之人,自然比不得二爷风流多情——还请二爷以后千万离我远些,免得彼此沾染了什么。”   “你、你!”   贾宝玉浑身乱颤的点指了林黛玉几下,一咬牙转头夺门而出。   等他走后,林黛玉紧绷的情绪也随之一垮,忍不住重又剧烈的咳嗽起来。   史湘云忙又端起药汤喂了两勺,嘴里无奈感叹道:“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林黛玉微微摇头:“太太如今正与薛家谈婚论嫁,他偏这般三心二意首鼠两端的,却把宝姐姐当成什么了?”   史湘云也觉得宝玉不该如此,可还是忍不住惋惜道:“再怎么说也是从小一起长起来的,何苦闹到……”   说到半截,见林黛玉把头转到了内侧,知道说什么也劝不动她,后半截话便转做了幽幽一叹。   ……   却说探春出了潇湘馆,便骑了车子风风火火的往清堂茅舍赶。   不想刚从怡红院转向北行,迎面就见焦顺信步而来。   探春心知已经错过了最佳的窥探时机,原想着暂时避开焦顺,免得打草惊蛇,可看到焦顺那张不断在噩梦中出现的脸,忍不住就怒从心头起。   一咬牙也顾不得多想,就猛踩着车子直冲着焦顺撞了上去!   此处虽是仅容一人通行的林荫小道,可焦顺远远窥见探春骑着车子过来,又怎会不做提防?   眼见她咬牙提速,立刻闪身逼到了密林当中,一手环住棵垂柳稳住身形,另一只手横拦在半空中。   探春见他闪身横臂时,才惊觉自己又失了理智,可后悔也已经晚了,只听‘碰’一声闷响,直撞的探春胸口发闷两眼发黑,整个人也从车子上倒飞了出去。   她只当自己要重重的摔个四仰八叉,却不想倒飞的身子竟又被那臂膀卷住,狠狠擒进了怀里!   虽然明知道不应该,但那一刻探春在焦顺孔武有力的臂弯里,还是不自觉的产生了莫名的安全感。   哐当~   直到无人驾驶的自行车冲出两三丈远,一头扎进了灌木丛里,她这才骤然惊醒,下示意的想要挣扎,却被焦顺紧紧箍住了双臂,不由分说往密林深处钻去。   “你、你要做什么?!”   饶是探春一贯胆大,此时也禁不住慌了手脚,下意识低头欲咬,忽然就被焦顺打横放倒在腿上,不由分说抬手就照着肉厚处狠抽了两巴掌。   “啊!”   她又羞又疼的尖叫了一声,怒道:“你这恶贼,快放开我,不然……”   “不然怎得?”   焦顺冷笑:“上回没顾得上跟你计较,你还真当老子是个好脾气的不成?!”   说着手上便去撕扯。   探春慌张不已,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又要纵声尖叫,却又听焦顺冷笑道:“你只管喊,这里离着栊翠庵不远,上回没被那妙玉撞破,这回再补上也不迟!”   探春到了嘴边的呼喊登时低了八度,只咬牙切齿的骂道:“畜生,快放开我,不然、不然……”   “不然怎得?”   焦顺不屑的打断了她,扬手便掀飞了石榴裙。   探春慌急之下又要纵声尖叫,可想到焦顺方才的话,又生生的忍了下来,竭力压抑着恐惧警告道:“不然姑奶奶就算拼着与你玉石俱焚,也绝不会让你得逞!”   “玉石俱焚?”   焦顺嗤笑一声,反问道:“这事儿真要闹开了,丢的可不是你一个人的脸面!倘若我咬死了是勾搭成奸,你说你们府上是选择牺牲一个庶女,还是硬要把这事儿往大了闹?尤其还是在宝兄弟正要谈婚论嫁的时候!”   探春挣扎的动作不自觉的放缓了,脸上神情变了几变,才又咬牙道:“就算如此,你也不会有好下场!”   显然她也清楚,焦顺说的未必不会成真。   “那却未必!”   焦顺嘿笑道:“那兼祧的事儿你虽不认,太太却未必不肯认——她本就已经坏了名声,又怎肯再担下教女无方的名声?与其把事情闹开了贻笑大方,还不如等上一两年再把你嫁到来家,与侯府的嫡出平起平坐,勉强也不算辱没了家门。”   顿了顿,又道:“你也别想着一死了之,那东府里的蓉哥儿媳妇都死了这么久,外边提起她来还说是扒灰的放荡货呢——你要是等闹开了再赴死,编排你的只怕也少不到哪去!”   探春一时默然。   以死相抗原是她最后的手段,可如今经焦顺这一剖析,自己除非是回家悄默声的死了,否则连死都死不安生!   若焦顺只是虚言恫吓还罢了,偏偏……   王夫人素日里虽待她不错,可若涉及到荣国府的名声以及宝玉的婚姻大事,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探春实是再清楚不过了!   而且……   先前王夫人还特意找焦顺单独密谈,说不定两人暗地里真就有什么勾连。   若如此,自己只怕就更不会有好下场了!   焦顺见她安静下来,心知这小蹄子终于是被自己唬住了,忙趁热打铁道:“你瞧,闹翻了对咱们两个——主要是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反倒白白赔了生前死后的名声,还不如安安稳稳等上两年,我到时候官位也高了,再风风光光娶你回家做兼祧可好?”   贾探春依旧默然不语。   焦顺只当她是默认了,正要解开最后的束缚大快朵颐,冷不丁却被她一口咬在了大腿上!   他疼的痛呼一声,手上不由一松,贾探春立刻打着滚挣脱开,抓起地上的衣服就往外林子外跑。   这小蹄子!   焦顺暗骂一声,爬起来想要追赶,却那里还的来及?   正以为今儿又要白白被她偷袭一回,不想已经冲到林子边儿的探春竟又停了下来,甚至还缓缓的往后退却。   焦顺先是一愣,继而侧耳倾听,不出意料听到林子外面传来了人语声,却原是贾宝玉失魂落魄的来找妙玉开解,正好路过此地。   这厮来的倒巧!   焦顺嘿嘿一笑,上前揽住探春,轻而易举的将其拖回了林中…… ###第三百七十五章 休沐日常【下二】   啪~啪~啪……   焦顺反复的拍打着长衫,却还是难以清除上面沾染的尘土。   万幸他毕竟是偷情的老手了,当时把这件长衫垫到身下的时候,还记得要把外面朝上放置,故此沾染了泥污的主要是内衬。   见实在弄不干净,他也只好把这件脏兮兮的衣服,穿到了满是汗水的身上,外面倒看不出什么大问题,只是略显的有些褶皱罢了,但里面的泥污混了汗水登时就化作泥浆,黏糊糊的裹在身上别提有多难受了。   忍着不适回头看了看刚刚奋战过的地方,焦顺便准备离开这片山林。   不过走出去七八步远,他又急忙折了回来,低头在枯枝败叶间寻到些白浊,用靴子底狠狠搓进了泥土当中,直到再看不出一星半点的痕迹,这才施施然出了树林。   其实以这年头的科技水平,也不大可能从这上面查出什么来,但小心无大错谨慎些总是好的。   到了外面小路上,焦顺又偏头看了眼不远处的灌木丛,见那里弯折了一大片,掩藏其中的自行车也不见了踪影,看来是被先一步离开的探春给骑走了。   不对~   她这会儿多半骑不了车子,应该是推着走的才对。   脑海中浮现出画面,焦顺不由得意一笑,要说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还真是一天一个样,尤其是泵入了荷尔蒙之后,短短时间里就从贫瘠变的肥沃起来。   可惜少了赵姨娘打辅助,到底还是少了几分情趣。   一路无话。   焦顺经角门回到家中,让玉钏红玉这两个既乖巧又精明的伺候着洗了个澡,里里外外收拾的焕然一新,这才帮王夫人去向苦主——也就是贾政传话。   自从贾政称病不出,焦顺隔些日子就会过去探视,然而这存周公遭此打击不说性情大变,起码也是判若两人,再不似以往那样喜欢高谈阔论喋喋不休,变得沉默寡言暮气沉沉。   经常是焦顺说了半车话,贾政才慢腾腾给出一句半句的回复。   而且他身上那种感觉很难形容,仿佛没有了世俗的烦恼,又恹恹的浑身都是愁苦。   嗯……   就像是正处于挥刀自宫后的冷静期。   这次也一样,见到贾政之后,焦顺先是道明了来意,又将自己和王夫人的对话原汁原味的复述了一遍,贾政听到最后也只是不置可否的表示:自己知道这事儿了。   然后就再没下文了。   若不是焦顺早已经习惯了,说不得就要憋出内伤来。   等他见怪不怪的告辞离开之后。   一直躲在里间的赵姨娘连忙出来替换了残茶,又装作不经意的打探道:“老爷,今儿焦大爷找您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儿?”   贾政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干巴巴的道:“还不是为了那造车的买卖——内府已经拨了银子,畅卿自己那部分也已经准备好了,如今就等着宝玉那一份了。”   若换在以前,赵姨娘肯定会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好讨论的,既然是皇帝要跟家里合伙做买卖,赶紧把本钱送过去不就好了?   直到最近在贾政身边接触的事情多了,她才惊觉荣国府这个外人眼中的庞然巨物,内里竟然已经虚弱到连三四万两现银都拿不出来的地步。   前两日刚开工重建的大花厅,甚至一多半用的都是老太太的体己!   想到这里,赵姨娘心下一动,装作不经意的抱怨道:“咱们府里的钱怎就这么不经花,这些日子也没见置办什么,就生生见底儿。”   这分明是在暗指王熙凤贪墨。   贾政听了却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主要是去年修院子超支太多,并不干琏儿媳妇的事儿——这些年里里外外要不是她撑着,还不知要闹出多少笑话来呢。”   赵姨娘听了这番话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听贾政话里的意思,对王夫人的反感并没有随着时间而减弱;忧的是贾政对王熙凤十分信重,若没有合适的机会,想把这凤辣子赶下台只怕是千难万难。   这时又听贾政自言自语道:“虽说家中吃紧,可既然事关圣意,这笔银子还是要尽快凑出来才成。”   赵姨娘闻言,忍不住又插嘴道:“那要不咱们也跟老太太张口……”   “糊涂!”   贾政横了她一眼,呵斥道:“重修大花厅本来就是老太太首肯的,琏哥儿媳妇打老太太的主意也还罢了,我这做儿子岂能如此不孝?传出去成什么样子了?!”   赵姨娘忙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抬手虚打了自己一记耳光,讪讪道:“老爷莫怪,是我失言了——不过我也是怕二爷失了圣眷,所以情急之下才想照着二奶奶的法子来。”   虽然碰了壁,但她还是不死心的想要甩锅给王熙凤。   同时心下暗暗腹诽贾政死要面子活受罪,王熙凤一个孙媳妇儿都能找老太太借钱,做儿子的要钱岂不更加理直气壮?   贾政却并不理会赵姨娘的挑拨,自顾自起身开始在客厅里踱步——他一贯偏爱赵姨娘风流狐媚好颜色,却从来不觉得这妇人会有什么正经主意。   但赵姨娘完全没有自知之明,眼见贾政迟迟拿不定主意,忍不住又道:“要依我说,那大花厅也没必要急着修,先把宝二爷这窟窿补上,等以后府里宽裕了……”   “不妥。”   贾政打断了她的话,摇头道:“风水一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况且母亲也是为图心安,才主动拿自己的体己贴补家里——我这做儿子的不能为母亲分忧也还罢了,又怎好将这笔钱挪作他用?”   真是死脑筋!   连着碰了几个钉子,赵姨娘暗暗撇嘴,却也懒得再多说什么,默默侍立在一旁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正神游物外,想着探春能不能抓到王夫人的把柄,忽听贾政叹道:“罢了,你且派人去园子里,把太太请来见我。”   “什么?”   赵姨娘吃了一惊,脱口问道:“这跟太太有什么干系?!”   贾赦瞥了她一眼,淡然道:“老太太有体己私房,难道你们太太就没有?她今儿特意请畅卿做这中人,就是想逼我主动开口。”   好个焦顺!   赵姨娘听了这话险些把肺都气炸了,心道自己百般逢迎,就连女儿都便宜了他,谁成想这很心贼竟还胳膊肘往外拐……   不对!   焦顺如此偏向那婆娘,岂不更证明当晚的放浪妇人就是王氏?!   “怎么了?”   见她呆愣子在那里半天不回话,贾政有些不快的催促道:“还不快让人去园子里传话!”   赵姨娘一缩脖子,下意识就想听命而行。   可她又实在不甘心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王夫人翻盘,忍不住口出怨言:“二爷是太太的亲骨肉,她既有这银子,合该早拿出来才是,如今倒好,竟算计起老爷来了!”   “住口!”   贾政拧着眉头呵斥道:“让你去你就去,那来这么些饶舌的话?”   虽是挨了骂,但赵姨娘却听出他话里满满的怨气,显然也对王夫人的做法十分不满。   当下忙又趁热打铁道:“老爷,这些都还罢了,可太太当初是因为什么才搬去大观园的?如今放着那么些姑娘哥儿不找,偏找个外男给您传话,这……”   “大胆!”   谁知贾政怒喝了一声,恶狠狠的瞪着赵姨娘道:“这些话也是你说的?我看你这些日子是愈发轻狂没规矩了!”   他当初之所以疏远王夫人,主要是因为王夫人当日伤风败俗的装扮,引发了不少风言风语,大大挫伤了他存周公的颜面。   但真要说王夫人有那红杏出墙的事儿,贾政却是不怎么相信的——就算他自己有些怀疑,也断容不得别人这么说!   赵姨娘见贾政当真恼了,这才慌忙屈膝跪倒口称‘再不敢了’。   贾政又冷道:“错非是看你平日伺候的还算尽心,我必要家法处置!知会太太的事儿你不用管了,去把自己的铺盖行李收拾收拾,从今儿起搬回厢房去吧。”   “老爷、老爷开恩啊!饶了我这一回吧!”   赵姨娘一听这话如遭雷击,哭喊膝行两步就要抱住贾政的大腿,却被贾政嫌弃的抽身避开,呵斥道:“我心意已决,你若再敢胡搅蛮缠,小心家法伺候!”   说着,撇下赵姨娘径自回了书房。   他走之后,赵姨娘瘫软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   说实话,打从贾政不能人道之后,她就知道自己根基不牢,随时都有可能会失势,所以才会急于彻底铲除王家姑侄的影响。   只是不曾想还没找到对症的法子,王夫人的反击就已经到了,而且连面都没露就将她打回了原形!   更可恨的是,贾政对自己翻脸无情,那焦顺竟也是吃干抹净不认账!   那人老珠黄的王氏除了家世之外,有那点比自己强?!   怎么一个一个都偏着她……   等等!   三丫头上午不过是去查她了吗?   若能找出蛛丝马迹,证明焦顺果然是王夫人有苟且关系,说不定自己还有翻盘的机会!   想到这里,赵姨娘一骨碌爬起来,不管不顾的就往外跑。   ……   秋爽斋。   同样是一回家就洗了澡,贾探春却将自己紧紧裹进了被子里,再怎么闷热难耐也不肯露头。   先前在林子里二次身心受创倒也罢了,反正早就已经被那恶贼欺辱过了,再多一次也没什么区别——真正让她无法接受的,是自己在最后阶段仿佛迷了心窍一般的反应。   难道自己竟随了生身母亲赵姨娘,骨子里是个放浪之人不成?!   探春绝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可回想当时的情景,却又似乎无可辩驳。   正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吵嚷声:   “姨娘,姑娘已经睡下了,您……”   “别拦着我,三丫头、三丫头!”   碰~   旋即房门被重重推开,赵姨娘风风火火的闯进来,见到女儿竟还有闲心在睡午觉,当即上前一把扯开被子,怒道:“祸事临头了,你怎么还……你怎么不穿衣服?!”   探春劈手夺回夏凉被,重新裹好了身子,这才冷着脸吩咐:“侍书,你且把人都带到西厢去,再守好堂屋的门。”   等侍书领着旁的丫鬟退到外面,探春这才恨恨的瞪着赵姨娘问:“姨娘这又是发什么疯?!”   “你这是怎么了?”   赵姨娘狐疑的探询着,方才她恍惚间好像看到女儿身上有些青紫痕迹,再说这午睡又何必一丝不挂?   贾探春并不想让母亲知道,自己又与那焦顺发生了关系,故此冷着脸道:“没什么,我骑车子摔了一觉,弄了满身泥回来,所以洗了个澡躺床上缓一会儿——姨娘还是快说说,到底出了什么祸事吧!”   赵姨娘虽还未曾释疑,可听女儿问起自己来意,也便顾不得旁的了,急忙咬牙切齿把方才的事情讲给了探春。   最后她哭天抹泪的控诉道:“我是费了多少心思,才好容易搬进了堂屋里,谁成想到头来事情竟坏在了焦顺这狠心贼手里,当真是枉费我对他那么好!”   探春被她哭的心烦,想也没想就脱口道:“太太让他帮着传话,他难道还能拒绝不成?再说他不过是传了句话,怎么在姨娘嘴里就成罪魁祸首了?”   赵姨娘的哭声一滞,抬头不敢置信的望向了女儿,旋即怒道:“你、你这丫头到底是那一头的?!先前一提起那焦顺来,你就喊打喊杀的,如今他坏了咱们的事情,你反倒替他说起话来了?!”   经赵姨娘这一提醒,探春也惊觉方才的不妥,自己怎么倒替那无耻恶贼分辨起来了?   但面对母亲这般歇斯里地的质问,她却又不愿自承其错,于是继续嘴硬道:“我这是对事不对人,他虽十恶不赦,但在在这件事情并没有做错什么。”   “你、你、你是非要气死我不成?!”   赵姨娘气的几乎要心梗。   探春却想着若不趁机和她说明白,这糊涂妇人还不知要闹出什么来,于是又正色道:“母亲是什么出身,难道真以为能取代了太太不成?就算是太太立刻死了,老爷又急着要立继室,也只会从外面找个清白人家的女儿做续弦,断不会轮到你和周姨娘头上!”   “届时若再摊上个不成样子的,姨娘的下场难道就会强过如今不成?我劝你有这闲功夫,还不如多多管教环哥儿,日后他若能顶家过日子,姨娘自然也就晚年无忧了。”   “你、你你……”   赵姨娘那想到自己跑来求援,却落了这一车戳肺管子的言语?   直气的捂着心窝夺门而出!   而目送母亲离开之后,探春又开始自省方才的古怪举动,这明明刚又被那恶贼给欺辱了,怎么倒替他开脱起来了?   不!   自己这就是对事不对人,并没有要为焦顺开脱的意思!   她正强行给自己找理由,就见赵姨娘又风风火火的折了回来,咬牙道:“被你死丫头气的险些忘了正事儿——你上午不是去那茅舍里了么,查出什么来没?那焦顺到底是不是跟她有一腿?!” ###第三百七十六章 有利有弊   眼见赵姨娘满眼期盼,似乎将这件事情视为了救命稻草,探春不由得暗暗警惕。   自己这生母可是有过投毒经历的——虽然她自己坚称是下咒——倘若断了她这最后的念想,谁知道她冲动之下会做出什么来?   略一沉吟,探春便顺着她的意思点头道:“事情确实有些蹊跷,太太特意将宝二哥赶了出来,又单独与那恶贼密谈了一番——可惜因有宝二哥在,我也没法凑到近前去听她们说了些什么。”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赵姨娘激动的团团乱转,然后突然冲到床前,把侍书准备的换洗衣服抖落开,满口催促道:“你快起来,跟我去老爷面前揭发那老娼妇!”   探春愕然:“姨娘疯了不成?咱们手上没有证据,如何能取信老爷?!”   “你懂什么?!”   赵姨娘得意道:“就是这样似是而非的才好,若真有了铁证,那焦顺见抵赖不过,左右都是要千刀万剐,还不得把咱们给供出来?!”   “你在老爷跟前捕风捉影的说上几句,三分真七分假的,只要让老爷起了疑心,那娼妇再想回来可就难了!到时候她不认,那焦顺也不认,咱们自然也是安全的。”   探春这才明白,赵姨娘是想让自己攀诬王夫人。   且不说她耻于做这样的事儿,就算她真是那心肠歹毒的,也绝不会如此行事!   因为一旦到了贾政面前,这十几年孝敬嫡母的人设就彻底崩了,若再查无实据,父亲又该如何看待她这攀诬嫡母的庶出女儿?   只怕到时候自己的下场,比二姐姐还要不堪!   想到这里,探春脑海里忽然又冒出了那兼祧的说辞,到时候似乎也只能仰赖焦……   呸!   探春定了定神,正色道:“姨娘就不担心一旦查无实据……”   “怕什么?”   赵姨娘急道:“她本就已经花名在外,错非是娘家有背景,只怕早被老爷休了!如今你再把她们密谋的事情加油添醋的一说,那就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   “姨娘!”   听赵姨娘越说越是污秽不堪,探春忙沉声打断了她:“这样的事情一旦做出来,可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你就算不为了自己着想,总也要顾及环哥儿吧?一旦事情最后查出是咱们攀诬太太,这府里哪还有咱们容身之地?”   提起贾环来,果然正中赵姨娘的软肋。   她气势略降了几分,郁郁的往床上一坐,赌气道:“那怎么办?今儿若不想个法子,我就只能从堂屋里搬出来了!”   “所以这时候才更不能乱来!”   见赵姨娘话里终于松动了,贾探春忙继续替她剖析:“你想啊,老爷才要把你赶回厢房里,咱们就去诬告太太……”   赵姨娘不悦的插嘴道:“怎么是诬告?就凭那狠心贼如此偏着她,他们两个就肯定有一腿!”   “反正这时候去告状不合适!”   贾探春也提高了嗓音:“老爷什么事情看不明白?到时候只怕头一个就会怀疑咱们!”   顿了顿,她又有些吞吞吐吐的劝解道:“再说了,如今老爷仍在病中,姨娘就算是住进了堂屋又能如何?只怕还不如当初在厢房时恩爱和睦呢。”   这些阴私,自然是赵姨娘向她抱怨时透露出来的。   如今一点出来,赵姨娘的底气登时又弱了几分,论温柔体贴文化修养她样样都不出挑,能十多年荣宠不衰靠的就是身段相貌,以及床笫间敢说敢干的作风。   如今这几桩法宝全无用武之地,闹的她在堂屋里每日里战战兢兢的,远不如在厢房时自在。   可再怎么惶恐不安,那毕竟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是荣华富贵的所在,让她就这么搬出去……   “姨娘。”   探春再接再厉的劝道:“与其打草惊蛇,还不如先老老实实搬到厢房里,等查出什么蛛丝马迹,届时咱们再去老爷面前揭发不迟。”   “可要不是她……”   赵姨娘这时却有些迟疑了,不过她很快又坚定了信念:“不,肯定就是这娼妇没错!”   旋即她又发现了盲点:“不对!她要是搬回堂屋里,还怎么跟那狠心贼私通?他们要就此断了联络,咱们还上哪找证据去?!”   探春本来是想敷衍几句,哄一哄她就好,没想到赵姨娘旁的事情上糊涂,偏这宫斗的技能点了不少,竟就抓住了她里的漏洞。   好在她很快想到了合理的解释,板起脸来冷笑道:“姨娘这阵子不也住在园子外面,也没见耽误你和那恶贼私会!”   赵姨娘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忙道:“那咱们不妨买通守门的,这样她一进园子咱们就能知道,到时候不怕抓不到她的把柄!”   两母女又商量了许久,这才定下了韬光养晦、以待天时的计划。   等穿好衣服送走之后送走了赵姨娘,探春重又回到屋里,却是先长出了一口气,继而又摇头苦笑不已。   到底是利令智昏。   赵姨娘认定焦顺偏帮王夫人,所以两人肯定是有苟且关系,却因此忽略了一个明显的逻辑漏洞。   那就是如果王夫人真和焦顺有染,又怎会当着旁人与焦顺单独相处,还托焦顺给贾政传话?   便欲擒故纵也没这么弄的!   因此在得知焦顺替王夫人传信之后,探春心下就已经认定两人并无瓜葛了。   之所以顺着赵姨娘的怀疑往下说,不过是怕她失去希望再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罢了。   不过……   既不是大嫂子又不是太太,当时和赵姨娘一起在蓼汀花溆的胡天胡帝的妇人,却又是哪个?   总不能真是宝哥哥屋里的袭人麝月吧?   ……   “阿嚏~阿嚏!”   怡红院里,袭人正拿鸡毛掸子掸墙上的字画,也不知怎么就从梁上落下些灰尘来,引的她连打了两个喷嚏。   她忙放下鸡毛掸子,到门外低下头轻轻拍去头上的尘土。   “这是做什么呢?”   这时恰巧麝月从外面回来,见状纳闷的开口询问。   袭人忙招手道:“你来的正好,快看看我头上还有没有灰尘。”   等麝月过来帮忙,她又问:“怎么,二爷又不肯回来用午饭?”   “说是要在栊翠庵吃斋!”   麝月没好气的嘟起嘴,连声抱怨道:“二爷最近到底是怎么了?整日迷了心窍的往栊翠庵里跑,要是奔着人去的倒也罢,怕就怕被那些佛经给蛊惑了。”   袭人闻言也是面露困苦之色,这事儿她也不止劝过一两回了,却都被贾宝玉当成了耳边风,时不时的,还拿妙玉教的道理禅机反驳自己。   “你说……”   这时麝月又拿胳膊肘捅了捅她,压着嗓子道:“二爷要真信了这个,干脆学东府大老爷那样,咱们可如何……”   “呸呸呸!”   袭人连啐了三声,板着脸道:“二爷不过是一时气闷,找那妙玉开导开导罢了——再说他白天去的再多,晚上也没少疼你!”   说到后半句,却是绷不住的笑出声来。   “呀!”   麝月登时涨红了脸,反驳道:“他最疼的明明是姐姐!”   袭人却摇头:“他最疼的是晴雯才对。”   想到晴雯如今已经成了焦顺的通房,两人不约而同的都又唏嘘起来。   虽然当初晴雯在时,三人没少明争暗斗,可如今既然没有了利益冲突,留存在心里的自然都是对方的好处。   唏嘘感叹了一阵子,袭人忽然指着屋里道:“我有事要出去一趟,里面就交给你收拾了。”   说着,自去书房将宝玉近日的‘大作’捡了几张揣进袖子里,然后快步出了怡红院,直奔清堂茅舍而去。   贾宝玉总是在栊翠庵流连忘返的问题,也是时候该解决一下了。   先前她是怕打了这个小报告,太太一旦追查起来,宝玉必然会有所怀疑——可事到如今,连赖以依存的‘根本’都要被人拔去了,如何还顾得上其它?   一路无话。   等到了清堂茅舍里,就见绣鸾绣凤和几个小丫鬟正在廊下叽叽喳喳的议论着什么,一张张脸上尽是亢奋之色。   “呦~”   袭人便笑着上前问:“这是出了什么喜事儿了,说出来也让我跟着高兴高兴。”   “是天大的喜事儿!”   绣鸾见是袭人,忙迎上前解释:“刚刚老爷特意差人请太太过去说话呢!”   说着,又压低声音道:“听传话的婆子说,老爷已经让赵姨娘搬回厢房去了!”   “当真?!”   袭人闻言也是惊喜不已,下意识双掌合十:“阿弥陀佛,真是谢天谢地。”   说完觉得不对,忙又改称‘三清在上’。   绣鸾见状噗嗤一笑,掩嘴道:“姐姐这是要把漫天神佛谢一个遍不成?”   袭人也是一笑,却道:“既然太太不在,我就等傍晚时再过来吧。”   说着就要往外走。   只是不经意间扫到个熟悉的背影,她忽又停住了脚,转头问绣鸾道:“宝姑娘是不是来了?”   绣鸾反身一指:“宝姑娘来了有一会了,如今就在姨太太那屋——喏,那不是莺儿么!”   袭人方才正是看到了莺儿,所以才会有此一问。   既然确定薛宝钗在场,她便调转方向寻了过去——告诉太太未必有利有弊,还不如趁机先向未来奶奶卖个好。 ###第三百七十七章 世间安得两全法   薛宝钗这次来清堂茅舍,却是与焦顺颇有些瓜葛。   当初二人通信时她受焦顺启发,薛家抢在工部之前,在金陵、扬州、广州等地开设了工学,将商号工坊里表现优异的学徒集中起来进行培训。   去年底薛家的工读生就已经毕业了,经过小半年的考察试用,效果可说是相当拔群。   产出盈利都有增加不说,更重要的是这些对薛家感恩戴德,又具有一定替代能力的工读生们,极大的震慑了那些因为老东主英年早逝、少主昏庸无能,而蠢蠢欲动的遗老遗少。   这阵子,南边儿商号里消极怠工、阳奉阴违、中饱私囊的的弊病,都得到了有效的抑制。   这让薛家感到欣喜的同时,也下定了全面推广工读制度的决心。   先前之所以仅在南方推行,一来是因为薛家移居京城之后,京津两地商号工坊的乱象,就已经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治理,对继续改进的需求并不紧迫。   二来么,也是担心在天子脚下和照抄官方的政策,会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风险。   现如今工部的第一批工读生已经正式毕业,勤工助学的效果也得到了大众认可,有意要仿照的巨贾不在少数,薛家混迹其中自然就不显什么了。   故此打从五月底,薛家就开始着手在京郊建立私学,同时在直隶、山东、河南等地,征集有意入读的工商学徒。   因为有在南方办学的经验,原本这一切进行的十分顺利,然而最近却突然出现了一些异常的杂音。   “前几日万通老号的苏掌柜找哥哥打听,问能不能托荣国府的门路,把家中子弟送入朝廷的工学里。”   “哥哥马虎大意,也没当成是一回事,后来陆续又有几个掌柜、坊主找上门来,昨儿更是连津门的陈璠都来信问起这事儿,哥哥这才觉得风头不对,托人报给了咱们。”   听女儿说了一通,薛姨妈却明显没弄明白事情的缘由因果,紧了紧裹着双腿的鲛绡纱,懵懂道:“这好端端的,怎么都闹着要去官办工学?”   眼见那半透的轻纱,全然遮不住母亲身上大片的白腻,薛宝钗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劝说的话都到了嘴边,却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薛父生前是个‘开明’的,因见妻子怯热,便怂恿她在家少穿常服,多用些透气的轻纱遮身,后来更是弄了些稀奇古怪的亵衣,充做夫妻之间的情趣。   也正是在他的怂恿纵容下,本来就偏爱奇装异服的薛姨妈,才养成了如今这样的习惯。   尤其是在薛父死后,这甚至成了她追忆亡夫的一种手段。   故此即便是宝钗看不惯,却也不忍为此苛责母亲,只能视若无睹的道:“还能是为什么,自然是因为官办工学出来的,有机会直接做去工部做官。”   顿了顿,又顺带给母亲科普道:“本朝吸取前朝教训,原是断了捐身一途的,后来世宗皇帝怜惜官宦人家维系家门不易,这才恩准父祖两代皆在七品以上的人捐官,且捐出来的普遍都是虚职,根本无法补缺。”   “似寻常工商子弟,就只能靠读书举业才有机会入仕——可这本就比人少了耕读家学的传承,又有几个工商子弟能考取功名的?”   “如今听说只要在工学里表现出色的,就能直接去工部当匠官儿,他们自然都趋之若鹜。”   说白了,在这些掌柜们看来,儿子考科举比不过人家正经读书人,但这经商做工的事情又有什么难的?   人人都觉得有机会,自然人人踊跃争先。   “那……”   听女儿说了这一大通,薛姨妈却还是没能抓住重点,于是又问:“那这对咱们家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若操作得当,自然是好事!我昨儿琢磨了一晚上,这风潮多半已经在京津两地传开了……”   同等级的掌柜坊主们之间,大多都有着或紧密或松散的联系,而兴办私学培养工读生的事儿,又不单止是薛家一个在做,如今既在薛家闹开了,旁的巨贾家中只怕也消停不了。   正所谓众意难违,何况又事关儿孙未来前程,若是一味想要阻拦,下面必然生怨,倘若再有别家乃至对头走通了这条门路,只怕下面的掌柜就要人心思动了——毕竟这可是关系到子孙前程、光宗耀祖的大事儿!   故此在宝钗看来,这事儿堵不如疏。   况且自家若能定期把人送进官办工学,也算是对下面的掌柜坊主们,又多了一种奖惩制衡的手段。   至于优秀人才因此外溢……   薛家做的是皇商生意,依托的是朝中的势力,对于所谓的优秀人才其实并没有那么看重,更在意的反而是忠诚度的问题。   况且若从自家出去的子弟真能去工部为官,日后也不失为一份助力。   说到这里,宝钗做出了最后总结:“依女儿的意思,咱们不妨一面联络焦大哥,将事情据实告知;一面联络各大皇商,订立进退之盟。”   “官办工学的名额有限,现下绝不可能大量从民间招生,但各大皇商身份特殊,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届时焦大哥若认为事情可行,哥哥不妨趁机立威;若事有不协,对下面也算是有个交代。”   虽然宝钗已经尽量平铺直叙了,薛姨妈仍是听的似懂非懂,但这并不妨碍她老怀大慰,拉着女儿连声称赞:“我的儿,家里亏是有你在,不然由着你哥哥胡闹,这家业早晚得散个干净。”   宝姐姐在外面老成,在母亲面前却常有彩衣娱亲之举。   顺着薛姨妈的拉扯,她将身子伏进薛姨妈怀里,脸庞贴在半边巍峨的粮仓上,闷声道:“妈妈先别夸我,这里面还有些事情要您老人家出面呢。”   “还有我的事儿?”   薛姨妈低头诧异的看向女儿。   宝钗微微颔首,直带的仓室地动山摇:“事情的关键其实还是在焦大哥身上,工学的事情又是他一手操办起来,如今他又在工部掌着机要,无论事情成与不成都绕不过他去——所以我想请母亲出面和来家婶婶沟通一下,最好能当面问一问焦大哥的意思。”   “这倒也简单。”   薛姨妈奇道:“可这事儿为什么不让你哥哥去办,他们都年纪相仿又都是男子,说起话来也比咱们方便。”   “妈妈难道还不知道哥哥?”   宝钗无奈道:“他嘴里一贯就没个把门的,不拘是焦大哥还是那几家皇商的当家人,有那个是好相与的?到时候若把不该说的说出去,只怕好事也要变坏事了!”   “各家皇商那里必是要哥哥出面的,所以焦大哥这边儿最好隔上一层,不该说的就干脆瞒着他——恰巧母亲与来家婶婶有这层关系,自然只能请母亲出面了。”   说到这里,薛宝钗冷不丁就想起了,前几日焦顺用人力车拉着史湘云飞奔的事情。   若当初没有……   如今是不是就不用这般劳心费力,还要惊动母亲出面了?   却说薛姨妈想到儿子的脾性,也连忙点头道:“还是你思虑的周详,那我过会儿就请来旺家的……”   正说着,外面丫鬟进来禀报,说是袭人有事儿找姑娘。   薛宝钗坐直了身子,奇怪道:“她这时候找我做什么?”   若是袭人去蘅芜院找她,她倒不觉得奇怪,可特意追到清堂茅舍里……   难道说是有什么要紧事?   “妈妈,我出去瞧瞧。”   说着,宝钗急忙起身到了外面。   这时袭人满面愁容的,正拉着莺儿窃窃私语,眼见宝姐姐迎出来,她忙舍了莺儿上前见礼。   薛宝钗一把扶住了袭人,笑道:“跟我客套个什么劲儿?听说你有事要找我,该不会是上回咱们一起缝的那衣裳,出了什么差池吧?”   袭人忙道:“不是这事儿,姑娘的手艺怎会有错?”   说着,她把贾宝玉最近沉迷佛学的事情讲给了宝钗,又苦着脸道:“若偶尔去一次倒也罢了,可自打开春就没断过,这阵子更是天天都去,我实在是担心闹出什么来,所以才……”   薛宝钗闻言也不禁皱起了眉头,问道:“可曾禀给太太知道?”   “这……”   袭人支吾道:“我倒是跟太太提起过,却没说的这么细,再说当时二爷也没闹成这样——如今太太和老爷的事情刚有了转圜,这当口我又怎好去烦太太?”   说着,又对薛宝钗微微一礼,满是期盼的道:“所以还请姑娘帮着拿个主意。”   薛宝钗一时默然。   这些道理禅机最能迷惑痴人,东府里贾珍的老子贾敬,年轻时也是风流纨绔,便到了中年也不改脾性,否则也不会年近半百还生出个贾惜春来。   可一朝顿悟之后,这么个翻版贾赦竟就抛妻弃子做了道士,常住在城外玄真观里不肯回家。   倘若贾宝玉也学了自家堂伯……   宝钗心中不禁又生出悔意来,若只是不知上进也还罢了,自己做为妻子勉力帮扶就是,可若起了出家避世的心思,却又如之奈何?   不过如今两下里都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自家再想反悔也早已晚了。   故此宝钗也只能按捺住心中的苦闷,思索该如何斩断宝玉的‘慧根’。   想了想,她确定道:“他就只去栊翠庵?”   袭人点了点头,略一迟疑之后,还是照实答道:“姑娘也是知道他的,见了那些宝相庄严的师太就浑身不自在,也唯有妙玉姑娘能入他的眼。”   说白了,别的师太都年老色衰了,唯有妙玉青春正好清丽脱俗,莫说她的佛学知识本就不差,就算只会念丧经,贾宝玉多半也会甘之如饴。   听出了袭人话里的意思,薛宝钗又低头沉吟了半晌,心中明明早已有了主意,但却迟迟没有再开口。   袭人也是个人精,初时不解其意,后来也就渐渐恍然了,忙一提裙角跪倒在宝钗身前:“奴婢如今早将姑娘当成是奶奶看待了,便有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搬弄是非——求姑娘看在往后,就给我们出个主意吧!”   贾宝玉如今对那妙玉推崇备至,倘若薛宝钗暗中设法针对二人的关系,自然不好让宝玉知道。   说到底,宝钗还是有些信不过袭人。   这对袭人而言,却是比贾宝玉痴迷佛学更大的问题,于是跪在地上连连赌咒发誓,表示要效忠未来奶奶。   “快起来、快起来!”   眼见袭人如此,宝钗急忙又将她扶起,嘴里道:“我也早将当成是姐妹看待,又有什么好避讳你的?我方才没言语,只是想着该怎么两全其美才好。”   顿了顿,又道:“那妙玉既是异类,事情又全因她而起,何不将她请出大观园去?”   袭人听了这个法子,心下却微微有些失望,喃喃道:“这么说,还是得惊动太太喽?”   那妙玉是王熙凤做主、老太太首肯,才特意从外面请来的,要想把她赶出大观园,至少也得是王夫人出面才成。   可这样的法子,又何须宝钗来想?   谁知薛宝钗却连连摇头:“这事儿虽不能瞒着太太,却也不能让太太直接出面。”   袭人登时糊涂了,疑惑道:“这又是什么道理?求姑娘把话说清楚些。”   “你是最知道宝兄弟为人的,却怎么反倒糊涂了?”   却听宝钗解释道:“他近来越发随心所欲,别人越是劝说他便越是我行我素——倘若太太直接将妙玉请出去,说不定适得其反,真就让他陷进这些道理禅机里去了。”   袭人闻言这才恍然。   贾宝玉如今正处于青春叛逆期,越是长辈明令禁止的东西,他只怕越是要钻研。   这事儿的根由虽在妙玉身上,可若是人被赶走了,根儿却扎的更深了,岂不弄巧成拙?   她一时也没了主意,忙问:“那姑娘想到两全其美的办法没有?”   宝钗沉吟着来回多了两步,这才成竹于胸的道:“若因为宝兄弟的事情赶走妙玉,自然不妥,可若是因为别的事儿呢?”   “别的事儿?”   “譬如前些日子珍大嫂想请她做孩子的干娘,她非但一口拒绝还出言不逊……若是珍大嫂执意追究起来,咱们再顺水推舟行事,宝兄弟即便知道了,也只当是妙玉妄言惹祸,自然不用担心他误入歧途。”   袭人听了这条妙计,登时就觉得一天云彩都散了——最主要的是,这样操作的话,就不用担心贾宝玉怀疑到她身上了。   当下忙真心实意的吹捧道:“亏是姑娘兰心蕙质,能想出这样的万全之策——还请姑娘去向太太分说,尽早把事情了了才好!”   宝钗却摆手道:“且不急,怎也要等太太和老爷的事情尘埃落定再说。” ###第三百七十八章 君子软荡荡、小人长……   站在阔别多日的家门外,望着院子里那熟悉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王夫人心下是五味杂陈思绪万千。   直感慨了好一会儿,这才在周瑞家的提醒下迈步往里走。   留守家中的仆妇、丫鬟们,包括周姨娘和不情不愿的赵姨娘,此时也早都在院子里夹道相迎。   王夫人在路过赵姨娘身前时略停顿了一下,眼角余光冷淡又凌厉的,落在赵姨娘那越发狐媚红润的脸蛋上,但很快又收了回去,重新昂首阔步的往堂屋里走。   呸~   神气什么!   赵姨娘为此咬牙切齿的暗骂不已,发誓必要揪出王夫人的狐狸尾巴,却忘了自己也一样不干净。   王夫人眼见到了堂屋门口,下意识先紧了紧领口,旋即才想起自己来之前特意更换了普通里衣,并不曾有什么出格的地方,这才放下心来。   于是她吩咐周瑞家的守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走进了客厅。   就只见北墙下,贾政手正捧着一本《万历野获篇》巍然不动,仿佛压根没有察觉到妻子的进门一样。   王夫人对此倒是早有预料,贾政肯主动差人请她过来说话,就已经是相当难得的低姿态了,见了面还指望他继续服软,那是绝无可能发生的事情。   好在王夫人想要的,也只是一个摆在明面上的台阶,对于私下里如何倒并没有太多的奢求,也不敢有太多的奢求。   她趋前几步,主动摆出了一副低眉顺眼的态势,柔声道:“敢问老爷唤妾身过来有何吩咐?”   贾政不动声色的,将目光从书本上移到身前,见王夫人盈盈下拜后,就一直保持着万福的动作,乖巧的等着自己指示,这才微微颔首开口道:“坐下说话吧。”   “谢老爷。”   王夫人又施了一礼,这才斜签着坐到了茶几另一侧,恭敬的将上半身正对着贾政。   若只看这屋内二人的言谈举止,只怕谁也不会想到主动低头,并且有求于人的是贾政,而不是王夫人。   不过这正是如今大宅门里夫妻之间相处的常态,所以贾宝玉处处体贴女子才会显得异类,并因此受到众女垂青——当然了,这是在焦顺没来之前,面对不惜使用舔狗战术的无耻海王,贾宝玉那三板斧就显得有点儿不够瞧了。   却说王夫人坐下之后,这夫妻两个又对答了几句,却都没主动提起入股银子的事儿,反而论起了府里的家长里短。   这其中自然绕不过贾宝玉的婚事。   贾政是前几日从贾琏和赖大嘴里得知此事的,对此他很是有些不快,重重将书本拍在桌上,愤愤然质问:“这等事情我竟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你是怎么想的?我到底还是不是他老子了?”   王夫人忙道:“老爷息怒——原是要请示过老爷再做定夺的,不想老太太突然提议冲一冲,三言两语就定了下来,这才没能请老爷做主。”   贾政其实心里也明白,这事儿是因为夫妻两个冷战导致的,只是有些不吐不快罢了,如今见王氏给出了相对合理的说辞,也便不为己甚的停了质问,转而和王氏商讨起了定亲的诸多事宜。   就这么聊着聊着,夫妻两个之间的生疏隔阂也渐渐敉平了不少,眼见火候差不多了,贾政顺势抱怨了赵姨娘几句,话里话外催促王夫人尽快搬回来住。   王夫人也忙投桃报李,表示自己听说府库空虚,已经从薛家挪借了一笔银子,再加上自己历年来积蓄的体己,足够交齐入股银子了。   其实这钱都是她自己出的,但一来不想让贾政以为自己聚敛了太多财货;二来也想着等府库充盈了,再往回找补一些;三来嘛,这样也显得她为此尽心竭力。   这两件事说开了,一天云彩好似都散了个干净。   但贾政心中却还有几块阴影始终挥之不去,远的就不提了,就说这最近的……   她为什么偏偏要找焦顺传话?!   还特意屏退了左右?!   赵姨娘的挑拨,显然还是对贾政造成了不小的影响,他再三忍耐依旧不吐不快,于是正色道:“你这次怎么专找了畅卿居中传话?听说,还是单独找他说的这事儿?”   王夫人随口答道:“宝玉见了老爷就跟避猫鼠似的,我总不好让丫头们给老爷传话吧?畅卿如今也不是外人,何况老爷向来倚重……”   说到半截,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原本恭顺柔和的脸上登时显出了惊怒之色,霍然起身质问道:“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见被她窥破了心思,贾政不觉有些尴尬,转着眼睛避开王夫人的视线,捋着胡须欲盖弥彰道:“没什么意思,随口问问罢了。”   “没什么意思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王夫人好容易才等到这个和解的机会,原本是想着无论如何都要重归于好的,甚至还做好了贾政旧事重提的准备,可却万没想到,贾政竟然会怀疑自己和焦顺……   她愤然道:“你把我当成是什么人了?!我比他老子娘还要大上几岁,全因你素来倚重他,我才将他当子侄看待,谁成想你竟倒打一耙……”   贾政狼狈之余,心下却也生出了火气,心道若不是你暗地里做那风S放浪的打扮,我又怎会疑神疑鬼?   但这事儿确实是他理亏,故此也只能讪笑着辩解道:“你多心了,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然而王夫人很快又抓到了他另一处话柄,紧攥着帕子浑身颤抖的质问:“那你方才问我‘自己到底还是不是宝玉的父亲’,这话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真信了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你、你你,我真是与你枉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   宝玉是她最大的逆鳞,故此王夫人说到这里,已是愤恨的五内俱焚,再不理会贾政的辩驳,甩袖子夺门而出。   “这、你……唉!”   后面贾政抬手欲拦,急切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眼睁睁瞧着王夫人带人扬长而去,最后只能颓然的坐回了椅子上,长吁短叹个不停。   ……   却说王夫人羞愤交加的回到家中,连砸了一套杯具两只花瓶,犹自余怒未消。   待要继续发作时,却惊动了寄居在此的薛姨妈母女。   两人进门瞧见地上狼藉一片,知道必是在贾政那里受了气,于是宝钗挥退了左右,上前劝道:“姨丈毕竟是错失了升官儿的机会,又落了一身的病,有些闷气也是难免的——如今他好容易递了台阶过来,就有什么不中听的,姨妈也尽量别跟他计较就是了,何苦闹出来让下面人瞧?”   “唉~”   王夫人一叹气,眼泪都滚落下来了,她边用帕子轻轻沾了,边摇头苦笑道:“你不知道,若只是不中听倒也罢了,偏他竟然……唉!”   眼见王夫人满脸羞怒欲言又止,薛宝钗便知多半是有难以启齿的理由,若自己留在这里,姨妈是断不肯明说的,于是便给母亲递了个眼色,然后主动退出了卧室。   女儿走后,薛姨妈便与王夫人并肩坐到了榻上,拉着姐姐的手问:“姐夫这到底说什么了?若实在不中听,咱们就去请老太太做主,再不济还有哥哥给咱们撑腰呢!”   “他!”   王夫人满腔怒容的转过身,却还是欲语还休。   “姐姐难道连我都信不过了?”   直到薛姨妈再三催促,她才将贾政怀疑自己和焦顺有染,甚至听信了外面的谣传,以为宝玉不是贾家的骨肉等事,添油加醋的说了。   薛姨妈听的瞠目结舌,掩着心口惊骇道:“这也太……顺哥儿才多大?莫说是姐姐,论年纪我年纪都能做他的母亲了,姐夫怎么会疑心到这上面?”   “哼~”   王夫人咬牙切齿的道:“他连宝玉的事情都能起疑,何况是旁的?”   顿了顿,又忍不住嘲讽道:“他自己身子不成了,自然觉得别人身上藏了奸邪!”   薛姨妈也早听说了贾政的情况,却到底不好在这上面藏否品评什么,于是岔开话题道:“那姐姐接下来准备如何?还要搬回去住吗?”   “他如此羞辱我,还有什么好搬的?!”   王夫人愤然道:“往后咱们姐妹只当是一起寡居在此!”   这话隐有诅咒贾政的意思,薛姨妈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却见王夫人三下五除二剥了正装,又开始扒扯里衣,她不由愕然道:“姐姐这是要做什么?”   王夫人只着鞋袜走到衣柜前,从里面翻检出几套妖艳的边往身上比划,边咬牙切齿:“他既认定了我是水性杨花的放浪妇人,我自然不能让他失望——往后再不换了,只用这些见不得人的!”   薛姨妈听到前半句,险些吓出心脏病来——她还以为姐姐这是气昏了头,真要红杏出墙勾引焦顺呢!   听完后半句,薛姨妈这才松了口气,顺着姐姐的话头道:“那咱们就继续在这里自在逍遥一阵子,等什么时候姐夫改好了,姐姐再搬回去不迟。”   王夫人对此不置可否,套了身蕾丝镂空的,连丝巾凉被都不遮盖,就这么继续向薛姨妈抱怨起来。   两姐妹聊了有半个时辰,眼见到了王夫人诵经的时候,薛姨妈这才告辞回了自己屋里,独留下王夫人宝相庄严又衣不遮体的跪坐在佛龛前。   却说薛姨妈回到屋里,等候多时的宝钗忙命人送了冰盆进来,又亲自镇了一碗酸梅汤。   忙了这一阵子,等母女两个隔着炕桌落了座,宝钗问起方才姐妹两个对答,薛姨妈连连摇头:“都是长辈之间的私事,你小孩子家家的不要打听。”   听母亲这么一说,宝钗心里就猜出了六七分,不由得暗暗苦恼,若等自己嫁过来这公婆两个依旧不和,只怕又要平添许多烦恼了。   但她嘴里却笑着宽慰道:“各人自扫门前雪,就算是亲姐妹也有帮不到的地方——姨妈的事情自有姨妈去烦恼,妈妈先看管好咱们自家就成。”   宝钗这一说,薛姨妈才想起自己先前还领了个差事。   只是……   若没有贾政怀疑王夫人这一桩,她把焦顺找来当面对答倒也无妨,如今有了这事儿,再把人喊到清堂茅舍就不合适了——甚至连徐氏出入茅舍,都有可能引起贾政的误会。   她一时就打了退堂鼓,可又想到宝钗说过,这事儿若操作得当,说不得就是薛蟠在皇商圈子里立威的好机会。   而儿子不能顶家立户,一直是薛姨妈最烦恼的事情,尤其是在宝钗即将出嫁的当口,如果能趁机解决……   这般想着她就又坚定起来,于是对宝钗道:“我听说徐姐姐这半年时常去紫金街那边儿监工,不如咱们也打着监工的名义,在紫金街与她们母子会上一会?”   宝钗虽然聪慧非常,却哪里想的到贾政王夫人的恩怨情仇,竟还波及到了焦顺身上?   她只当母亲是担心这清堂茅舍人多嘴杂,不如紫金街老宅方便说话,于是连连称赞母亲心细,又表示邢岫烟临盆在即,不妨准备一些对产妇和孩子有用的礼物,到时候当面赠给焦顺母子。   母女两个议论完这些,就又说起了宝钗堂妹薛宝琴的婚姻大事。   薛宝琴和京中梅翰林家是指腹为婚,如今两人都才不过十三岁,按理还不到婚配的时候,可梅翰林的母亲年初的时候大病了一场,生怕自己挺不到孙子结婚,所以才央着薛家尽快送女入京完婚。   宝琴的寡母倒是一口应下了,可动身北上之前却犯了痰症,所以只好让儿子薛蝌代劳相送。   宝钗因就道:“虽说是长兄如父,但薛蝌毕竟也才十五,真要到了这边儿,只怕还得是母亲出面做主——依我看,不妨先设法打听一下梅家的近况,等他们兄妹来了,也好做到有的放矢。”   薛姨妈对此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只是要托什么人去打听,却有些麻烦。   贾政称病不出,贾琏又刚巧跟着孙绍祖去津门府了,至于薛蟠……   薛姨妈犹豫道:“要不索性一事不烦二主,也托给顺哥儿去办?”   “也只有如此了。”   宝钗微微颔首,心下却莫名有些怅然…… ###第三百七十九章 忠孝两全   焦顺替王夫人传完了话,就回家补眠去了,他两眼一闭直睡到了傍晚,却哪里知道自己莫名其妙,竟就成了这夫妻二人再次决裂的爆点?   临近酉时【下午五点】,焦顺迷迷糊糊醒过来,见屋里没人,便趿着鞋下了地,一边伸懒腰一边扬声招呼道:“人呢?什么时辰了?”   不想闻声挑帘子进来的却不是丫鬟们,而是嬉皮笑脸的贾蓉。   “叔叔可算是醒了。”   贾蓉捧着扇子松垮垮的抱拳一礼,目光顺势往焦顺两腿间的要害处转了转,暗赞这厮果然是好本钱,怪道当初设立那小跨院时,老爷因听不到他的墙角,还郁郁寡欢了好一阵子。   焦顺见进来的是贾蓉,不由纳闷道:“你怎么来了?”   旋即又想起了什么,补了句:“莫不是为了海贸生意的事儿?”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叔叔。”   贾蓉一挑大拇指正要细说分明,外面红玉、香菱两个当值的就走了进来,七手八脚的服侍焦顺穿衣洗漱。   因见两个丫鬟都生的娇俏可人,贾蓉待要偷眼乱瞄,却冷不防焦顺一挥袖子道:“你先去外面坐一会儿,等我洗把脸醒醒神儿咱们再说话。”   这明显是在防着他。   嘁~   看两眼又能怎得?   我们府上的女人还不都是任你施为?   贾蓉边往外走边腹诽焦顺到底是出身不行,满腔的小家子气,一点也不敞亮大度!   他在外面闷闷喝了半盏茶,才见焦顺从里间出来,于是急忙挤出了笑脸,开门见山的道:“不敢瞒叔叔,我们府里打算先拿三万两银子出来试试水——已经和二婶婶商量好了,过几日一起跟着保龄侯南下采买,再借王家的名头找两广海商租船。”   这父子两个若是为了吃喝嫖赌的勾当,成千上万的银子砸进去,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如今要做正经买卖却瞻前顾后的,犹豫了这许久,也才抠抠搜搜的拿了三万两出来。   话说……   王熙凤那蚊子腿上剔肉的主儿,怎会轻易答应让人搭自己的顺风车?   别看只是借了个名头,‘东南王’如今在两广一带那可是十足的金招牌——若非是借了王子腾的势,在朝廷大肆宣扬海贸的当口,想让两广海商把船租给外人,那是门也没有的事儿!   听了焦顺提出的疑惑,贾蓉得意的翘起二郎腿,装模作样的掸着衣角道:“二婶婶缺人镇场子呗!这府里老的老小的小,也就琏二叔还懂些仕途经济,偏又被姓孙的借去津门狐假虎威了——这大几万两的银子,总不能交给奴才们做主吧?”   “不瞒叔叔,我们老爷准备派我和蔷哥儿走一遭,他先前采买小戏子时就去过南边儿,也算是熟门熟路了。”   细想也是。   这荣国府里的男主人从上到下就没几个中用的。   贾赦五毒俱全任事不干,贾政蜗居家中称病不出,贾宝玉……   再往下贾环、贾琮两个半大孩子,就更指望不上了。   贾兰倒是个知道上进的,可毕竟年纪尚小,又一直在书院苦读,常年累月的不在家中。   算来算去,贾琏这个半吊子竟都成了出头!   可偏偏他前两天刚被孙绍祖‘借’去津门了,只怕一两个月都未必能走得开,王熙凤可不就只能从宁国府借人镇场子了?   而这也正是焦顺甫一崛起,就时常被拉来忙东忙西的缘故。   毕竟他出身荣国府,本就算半个自己‘人’,如今又经王夫人保媒和史家定了亲,就愈发的不是外人了。   至于薛姨妈不见外的请焦顺帮衬,则是从徐氏那边儿论起来的。   前文不止一次提起过,徐氏原是薛姨妈的贴身大丫鬟,两人的自幼就在一起,关系就和‘莺儿之于宝钗、紫鹃之于黛玉’是一样的。   如今少了主仆之别,又有焦顺救下薛蟠的恩情在,两人愈发相处的如同亲姐妹一般。   之于先前悔婚云云……   薛家当时压根也没来得及表露态度,一切都是王夫人和贾宝玉搞出来的,薛家和焦家之间自然并无什么隔阂。   书归正传。   焦顺听了贾蓉的话微微颔首,旋即又笑道:“既然事情都安排妥当了,你们自己发财就是了,何必再来找我?”   “叔叔说笑了。”   贾蓉忙端正了身形,赔笑拱手道:“我听说叔叔牵头,已经在南边儿筹措了一批官坊丝绢瓷器,价钱公道质量又好,如今我家也入了股,自然还得请叔叔再帮着调拨一批,这买卖才好有得赚。”   焦顺其实早就猜到了贾蓉的来意,不过最近这父子两个明显有些‘跳脱’,他有心借此敲打敲打,并不准备让贾蓉轻易达成目的。   于是他装作为难的样子,皱起眉头道:“那批货是借着朝廷‘鼓励远洋贸易’的名头批下去的,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给二奶奶弄了些定额罢了,如今大头早都被哄抢一空,你叫我上哪儿再淘换去?”   借助出口补贴的名义,焦顺帮王熙凤牵头定下的丝绢瓷器,本就比市面上便宜了两成有余,再加上如今海贸的消息传出去,各家豪商都在囤货,导致市价接连上涨,里外里足差了六七成之多。   而这也正是他当初敢签下契约,对王熙凤许以重利的信心所在。   “叔叔!”   见焦顺有推脱之意,贾蓉慌不迭起身,祭出了屡试不爽的杀手锏:“这里面也有芎哥儿一份,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   尤氏诞下的孩子起名为芎【XIONG】。   焦顺抬手打断了贾蓉的求肯,不快道:“事事都拿芎哥儿说事儿,他小小一个吃奶的娃儿能用你家几斤几两银子?那木材香料赚来的难道还不够他使?”   “叔叔,这……”   “行了。”   再次打断了贾蓉,焦顺不耐烦的道:“等我这几天试一试吧,若成自然最好,若实在不成……”   “叔叔出马,哪有不成的?”   这回轮到贾蓉截住焦顺的话茬,满面堆笑的道:“必然马到成功、马到成功!”   但焦顺却不肯应承下他这话,反而直接来了个端茶送客。   贾蓉见状也只好怏怏而归。   等回了宁国府里,他把这事儿禀给了老子贾珍,贾珍却并不见有多少恼意,反而捋着胡子嘿笑道:“要我说此事不难,咱们使不上力,自有那使得上力的。”   贾蓉闻言有些迟疑:“老爷是说太太?可太太又怎会逆着他的心思,偏帮咱们……”   “无知的蠢材!”   贾珍骂了一声,得意道:“这妇人盼了十多年才盼来了这么个野种,自然是爱如珍宝一般,她虽不肯偏旁咱们,却又怎会不为那野种打算?只要从这上面着手,她自然会帮咱们说话!”   说着,不耐烦的挥挥手道:“这事儿用不着你管,我自去和她商量就是——你回去早做准备,若耽搁了家里生财的大计,仔细你的皮!”   贾蓉唯唯诺诺的退了出去,一路往家走一路不住的抱怨:那野种尚有人疼爱护持,自己这国公府嫡出的公子,怎么反倒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了?   不过想到这次南下油水不少,又能见识水乡女子的风流婉转,他的心情登时就又好转了不少。   回到家一面命人加紧收拾行囊,一面又让灶上送来酒菜,美滋滋的自斟自饮起来,却没留神儿许氏在一旁坐立难安欲言又止。   许氏嫁过来也一年多了,自然知道丈夫是个靠不住的。   可再靠不住总也比没有强!   一旦贾蓉长期在外,留自己在家孤苦无依的,谁敢保证早有前科的公公还能克制的住?   想到这里,许氏终于鼓起勇气,怯生生的开口道:“爷,我、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南边儿?”   贾蓉闻言一愣,旋即不耐烦的呵斥道:“爷是去做正经事,哪有拖家带口的道理?再说太太还要照看孩子,眼下这府里怎么离得开你?”   许氏吓的低垂了头颈,十指紧扣嗫嚅道:“可、可我也没管过什么家事。”   “不会就学!”   贾蓉硬邦邦的抛下四个字,就又低头吃起了酒菜。   他和贾珍是一脉相承,素来只贪恋新鲜刺激,起初因焦顺出手保住了许氏的贞洁,他沾沾自喜之余倒也把许氏当成了宝,可后来时间一长就渐渐厌烦了,甚至反倒不忿焦顺霸占尤氏,生生坏了自己以小换大的好谋划。   不过贾蓉现下也没心思想这些,他满脑子都是江南风光,以及这次南下采买,自己大概能弄到多少的油水。   若单只是王熙凤和家里的银子,凭这二人死要钱的性子,他至多也就克扣些小钱儿。   但史家如今正在拿‘海上丝路’当概念股在炒作吸筹,预计凑个十几万两不成问题,等到史鼐出海上任,这笔银子他多少也能过上一手。   甚至还可以打着史鼐的名义,再哄骗一些没有门路的散户……   里外里一算,到最后府里和他自己谁赚的多,只怕还尚未可知——更何况海贸是有大风险的,这一番盘剥却是无本万利!   有这大好的钱景钓着,已经被他耍腻了的许氏,自然没有丝毫吸引力可言,他连看都懒得再看一眼。   嗯~   都说扬州瘦马天下知名,这回去了南边儿定要耍耍。   再就是两广的洋婆子听说有原装货色,不似京城这边儿都是滤了好几手的,像是别人嚼过的甘蔗,乍一尝还有些滋味,细品就味同嚼蜡了。   贾蓉越想越是得意,许氏在一旁却是失魂落魄。   她原是商家女,因父母一心想要攀附权贵,才被嫁到了宁国府里给贾蓉做续弦。   过门后她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生怕行差踏错惹人笑话,却不想这宁国府本身就是最大的笑话!   公公扒灰生生逼死了儿媳,婆婆偷人明目张胆的生了野种,养个小叔子既当子侄又当妻妾用。   丈夫就更是个奇葩了!   明明是托了那焦叔叔的福,才没有被二次扒灰戴绿,谁知过了新婚的亲热劲儿,又把陪嫁败了个精光之后【其中大半都落到了贾珍手上】,非但不感激焦叔叔,反埋怨人家坏了他的‘好事’。   如今丈夫一心盼着下江南,却将自己丢在这龙潭虎穴里自生自灭……   许氏凄苦的咬着下唇,思前想后终于又想出了主意,于是忙哀求道:“若是爷肯带上奴家一起,奴家就回家跟爹娘商量,也凑一笔银子做这海贸生意,爷看如何?”   动之以情不行,她自然就想着诱之以利。   “这……”   别说,贾蓉还真就吃这一套,他要中饱私囊总得要个过程,尤其是在史鼐出海之前,肯定是要先低调做人的。   这一来,岂不是要先过两个月的苦日子?   但若是老丈人家的钱,那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正好可以先拿来逍遥快活,大不了等到后面坑害散户的时候,再给岳丈补上就是了。   若赔了自然都是岳家的,若赚了,自己拿走大头,给岳家剩下个仨瓜俩枣的,他小门小户的难道还敢计较不成?   贾蓉越想越觉得这事儿干得过,只是要带许氏下江南,却怕过不了贾珍那一关——随着双方捆绑日深,贾珍对于焦顺当初的警告本就没那么在意了,又怎肯错过这故态复萌的大好机会?   不过犹豫再三,在银子和父慈子孝之间,他终归还是选择了前者,断然道:“那你先回娘家把事情定下来,到时候我去请示太太,若太太用不着你在家帮衬,咱们就一起南下!”   如今这家里虽仍是贾珍说了算,可尤氏也能做不少的主,尤其现在还要指着焦顺拿货,贾珍就更不好得罪她了。   只要自己拿出当初焦顺的许诺说事儿,尤氏也应该会顺水推舟的应下才对。   许氏闻言大喜,连忙深施一礼道:“多谢爷成全,我明儿一早就回去跟家里商量,保证耽误不了南下的日程!”   她以为自己终于能逃过一劫了,所以迫不及待想要把事情敲定下来。   却不想贾蓉见她一副好哄骗的样子,转过头就又开始琢磨,若能提前把这笔钱糊弄到手,其实也没必要再做选择题,拿了银子再撇下许氏扬长而去,岂不忠孝两全? ###第三百八十章 衙、尤   两日后,下午。   高大的挽马在工部东角门前缓缓驻足,和车夫并排坐在车辕上的栓柱连忙跳下来,绕到后面摆好了木梯。   焦顺下车后见他四脖子汗流的,便顺手丢给他几两散碎银子,吩咐道:“带着老王【车夫】去冰室里坐坐,记得缓一缓再吃,小心内热外冷伤了肺腑。”   其实平时冷了热了,他都是让栓柱坐里边儿的,不过今儿因在河道衙门受了一肚子闲气,出来时不自觉阴沉着脸,唬的这小子自己跑去了前面。   “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   栓柱接过银子正要招呼车夫王老四,斜下里就有个六品官儿小跑着过来,嘴里连声道:“大人是为了徐州百姓奔波,这些挑费理应下官来出!”   说着,用袖子拢了一团黄灿灿的物事,硬是塞进了栓柱手心里。   栓柱却不敢要,犹疑着望向焦顺。   “周通判何须如此。”   焦顺板起脸道:“尚书大人既已批示了,与河道衙门沟通就是本官分内之事。”   本朝吸取了前清的教训,所设的河道衙门并不是单独的机构,而是挂靠在督察院下面的有司衙门,也不再负责修建堤坝、疏浚河道,而是专司监督与河道有关的各项工程。   说白了,就是从乙方包工头变成了甲方审核员——不管是修筑补筑还是增筑,反正只要想动堤坝,就必须先通过河道衙门的审计,才能要求户部拨款。   正因如此,焦顺最近才经常跑去河道衙门打擂台。   今年徐州的堤坝要大修,请款数目远超平常,因担心卡在上面批不下来,所以才特意派了这周通判过来跑部钱进。   当然了,焦顺肯定是不敢收受贿赂的,顶多是多拿点儿冰敬炭敬罢了。   好容易打发走这热情的徐州通判,焦顺独自回了司务厅里,刚把打擂台要用到的公文旧册交给书办处置,偏厅里贾芸先是领着帮闲送了解暑的冷饮来,又拿了长柄蒲扇频频‘进孝’。   焦顺随口说了两句,也就由着他了。   正呡着冷饮歇脚,外面刘长有又匆匆寻了过来,看他这样子焦顺就大致猜出所为何事,于是抢先发问:“今儿又来了几家?”   刘长有微弓着身子,边拿帕子擦汗边答道:“单只是上午就来了五六家,下午又来了两家,听说大人去了河道衙门就都陆续散了,看那样子只怕一半天还得找上门来。”   焦顺闻言不由皱起了眉头,打从昨儿开始各家工坊的提举、大使就纷纷找来,期望工学能再腾出些名额来。   至于原因么……   听说是有工读生向外面透露了,礼部奏请朝廷一视同仁,让工读生也要举业入仕的消息。   先前工读生头名直接授予官职,其它做书办、大匠、纠察队长的,也都有机会进入仕途的风声,就已经惹的人心浮动了,如今又得知这通天大道随时都可能被砍掉,有志于此的人哪还能坐得住?   有门路的纷纷托请到厂领导头上,于是这才导致了近两日的乱象。   大肆扩招暂时是不可能的,别说师资力量的问题难以解决,就算能够解决这些问题,焦顺也不想在文臣和皇帝斗法的当口,去主动挑动双方的神经。   但众怒难犯,焦顺也不好明着拒绝,再说他还指着拉拢人心,把各大工坊搞成自己的基本盘呢。   为今之计,也只能先用‘拖’字诀安抚一下,好歹也等确认皇帝能不能顶得住再说。   “这样。”   想了想,焦顺又吩咐道:“再有来的你一律挡驾,就说部里已经知道了,让他们等候部里通知就是——等明儿,你再安排人去各大工坊一家一家的征求意见,看他们觉得招多少人合适,名额该怎么分配,对毕业的工读生有什么看法……”   “总之是怎么繁琐怎么来,要表现的无比重视这事儿,但又不能做出任何许诺。”   “这……”   刘长有显然没能完全领会上司的意思,他毕竟是匠官出身,虽也沾染了官员习气,但一贯还是以稳抓实干为基准的,这种官样文章也轮不到他来做。   焦顺见状摆手道:“算了,我让秦司务去办吧,你抓紧核对淮阴报上来的请款账目。”   刘长有闻言明显有些忐忑,他是焦顺一手提拔起来的,但这秦司务最近却和焦大人走的颇近,许多公文上的事儿都会找他商量,前阵子认干女儿的时也请了他去……   再这么下去自己岂不是要失宠了?   看来自己也得去请个师爷,补一补这上面的亏空了。   ……   西直胡同,尤家。   尤三姐从柜子下面摸出个带锁的小盒子,先用力扒开一条缝往里窥探,见看不清楚,又捧在手里用力摇动。   尤二姐正在蹲在床头柜前翻找,听到身后哗啦啦的动静,回头看去登时吓了一跳,忙上前劈手夺过,护在怀里呵斥道:“你乱摇什么,万一那耳环真在里面,却被你磕花了可如何是好?”   原来两人是趁着尤老娘外出,跑她屋里翻找那副耳环来了。   “石头做的东西,怎会这么容易磕坏?”   尤三姐小嘴一撇,见姐姐当真有些恼了,这才又嬉笑道:“放心吧,我上回见妈妈拿出来的时候,里三层外三层包着软布呢,这哗啦啦的肯定不是。”   尤二姐听她这一说才松了口气,却兀自不死心的对着窗户,扒开细缝往盒子里窥探。   结果还没等看清楚,又听尤三姐稀里哗啦的,从柜子里翻出不少东西来,她急忙喝止道:“你一样一样的往外拿,这都翻乱了,仔细被她瞧出来!”   “瞧出来又怎得?”   尤三姐半边身子探进柜里,不以为意的闷声道:“本就是姐姐自己的东西,妈妈上回说了要还给你,结果又出尔反尔,如今就闹起来也是咱们有理!”   “呸~”   话音未落,就听窗户外面有人啐了一口:“我还当是遭了外贼呢,原来是两个养不熟的家贼!”   说话间,尤老娘就从风风火火的从外间转进来,摇头晃脑的叉腰呵斥:“你们小孩子家家不知道过日子的难处,这柴米油盐哪一样不得花钱?原想着让那焦大爷拉扯咱们一把,谁成想你妹妹又把人给得罪了!”   “如今咱们一天天寅吃卯粮,再过阵子说不定就得指着它过活了,我若不小心守着,倘若被你不小心给弄丢了,难道咱们娘仨都去喝西北风不成?”   尤二姐虽财迷心窍,对母亲到底还是敬畏的,讷讷的低头不敢还嘴。   尤三姐却早和老娘闹翻了,如今是丝毫的尊卑都不顾,也学着老娘一般叉腰冷笑:“妈妈只管放心,‘都’不了,有大姐的名头在,姐姐随便嫁出去也不愁吃穿,最多就是您一个人去喝西北风。”   “你!”   尤老娘被气了仰倒,指着尤三姐的鼻子骂道:“没良心的白眼狼,真当你跟着那姓柳的就能有什么好下场了?我实话告诉你,他早搬出了北静王府,如今跟个什么疤脸的戏子住在茅草屋里,那穷的,叮当烂响!”   “当真?!”   不想尤三姐听了这话却喜出望外,上前扯住母亲连声问道:“妈妈快告诉我,柳郎现今住在何处!”   她原是因为北静王府外人难以进出,所以才只能被动等待着南下的日子,如今听说柳湘莲已经搬了出来,自然要提早过去团圆。   尤老娘见弄巧成拙,那肯真就遂了她的意?   当下随口敷衍道:“我就听人一说,怎会知道他到底住哪儿?”   眼见女儿还要追问,她又不屑冷笑:“再说你就知道了又能如何?他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再添了你这么个累赘,岂不更要活活饿死了?”   听了这话,尤三姐的亢奋情绪才稍稍减弱了些。   自己肯定是不能连累柳郎的。   不过这也正是雪中送炭的好机会,若是自己能够资助柳郎,岂不就能迅速拉进双方的关系?   想到这里,尤三姐不自觉就看向了姐姐手上的盒子。   尤二姐还不明所以呢,尤老娘却窥破了她的心思,当即咬牙切齿的骂道:“好个喂不熟的浪蹄子,你还想偷了那救命的家底,去外面养野汉子不成?!”   尤二姐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抱紧了盒子,旋即又觉得不对——那耳环可并没有放在里面。   于是她忙提醒道:“妈妈可千万收好了,别被妹妹偷了去!”   也不怪她毫不犹豫的就转换了阵营,这尤三姐为了柳湘莲可是什么都能做的出来。   尤老娘也毫不犹豫的接纳了二女儿,同气连枝的道:“放心,她就是把这房子拆了,也休想把东西找出来!”   眼见母亲和姐姐都是如临大敌的架势,尤三姐也知道想打那耳环的主意是不可能了,当下翻着白眼道:“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妈妈不是说要去宁国府打秋风么,咱们也别等明儿了,今儿就过去,她不给银子咱们就住下不走了!”   听她把主意打到了宁国府头上,母女两个这才松了口气。   可尤老娘却又担心尤三姐去了得罪人,非但讨不到好处,反而惹上一身骚。   “妈妈放心。”   尤三姐捏起粉拳,脸上朝圣似的泛着光:“为了柳郎,莫说被大姐贬损几句,就算是陪那爷俩逢场作戏又能怎得?”   说话间,她却又用眼角余光扫量起了姐姐。   她此身此心都许给了柳郎,自然是不能再让别人沾染的,真要是到了那一步,怕是就只能委屈委屈姐姐了。   虽然姐妹自小关系极好,她也舍不得让姐姐受辱……   可谁让是为了柳郎呢?   好在姐姐也是贪图财货的,大不了到时哄出钱来,给她留一半当做安慰就是了。   嗯……   柳郎毕竟急等着用钱,还是留给姐姐三成吧。   经她再三的保证,尤老娘也想着尤氏就是生了这三丫头的气,所以才断了给娘家的供养,倘若三丫头肯低头认错,或许还真就能讨些银子也说不定。   于是便答应了下来。   三人撑了两把遮阳纸伞,出了家门直奔宁国府而去。   ……   宁国府后宅。   尤氏在镜子前横臂托起两团良心,拿着痱子粉在粮仓下方均匀涂抹。   这一个多月里她天天运动,还让婆子时不时的推拿,好容易才把身上的赘肉减去了大半,唯独这处满涨涨的非但没有缩水,反而又丰满了一圈。   这虽不是什么坏事,却也带来了一些小麻烦。   譬如湿疹之类,专属于E级以上的夏日烦恼……   平时也还罢了,今儿可是特意约了焦顺再续前缘的,总不好露了瑕疵——尤其他上回来就爱极了此物。   仔细涂抹了一遍,尤氏正检查有没有疏漏处,就见银蝶快步走了进来。   她忙把肚兜裹缠回去,一面反手系带子一面问道:“可是焦大爷到了?”   “大爷还得过会儿才散衙呢。”   银蝶上前帮她系好了肚兜,又禀报道:“是亲家老太太和两位姑娘来了。”   “怎么又是……”   尤氏登时没了兴趣,正要吩咐银蝶挡驾,突然又觉察出不对来,纳闷道:“三丫头也来了?”   “三姑娘也来了。”   银蝶道:“瞧着和以前大不一样,说话办事都和气多了,还说要亲自跟太太赔不是呢。”   “这倒真是奇了。”   尤氏又在银蝶帮助下穿好了外裙,这才吩咐道:“左右那贼汉子还没来,咱们且瞧瞧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银蝶会意,便去外面请了母女三人进来。   彼时尤氏也迎到了外间,四人打了个照面,其中三个彼此刚露出客套的笑容,忽见尤三姐趋前两步,噗通一声跪倒在尤氏面前。   尤老娘和尤氏都是一愣。   心道她就算是要赔礼道歉,也没必要一来就直接跪下吧?   这时却见尤三姐一个头磕在地上,扬声道:“姐姐,以往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看再我年少无知的份上,还请姐姐不要和我计较。”   尤氏原本没想着轻易饶过她。   可面对这般直接了当的跪地求饶,却也不好生硬的拒绝,忙一面伸手去扶,一面道:“咱们姐妹之间何须如此?妹妹快起来说话、快起来说话!”   尤三姐却缩着身子避开了她的搀扶,又是一个头磕在地上:“既还记着姐妹情分,万望姐姐告知柳郎的下落!”   却原来她是推测出,尤老娘必是从宁国府听来的消息,所以才迫不及待的跑了来,甚至不惜颜面的跪拜赔礼。 ###第三百八十一章 饭圈女孩   听尤三姐道出真正用意,尤氏反倒释然了——这才符合她这三妹妹一贯的风格。   她微微侧身避开尤三姐的大礼,摇头道:“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可我也是从你焦大哥那里听来的,当时就只听了个稀罕儿,又怎会细问柳公子的行踪?”   尤三姐听了这话,立刻转头看向了一旁的座钟,然后霍然起身道:“妈妈先陪姐姐说话,我去去就来!”   说着,转身头也不回的出了客厅。   她这变脸的速度,当真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你做什么去?回来、你给我回来!”   尤氏还没表示什么,尤老娘却登时恼了,追着喊了几声想要拦下女儿。   可尤三姐哪里肯听?   脚下生风一般,转眼就消失在了院门外。   尤老娘在后面气的直跺脚,等回到客厅还得替她跟尤氏解释:“大姐儿,你妹妹从小就这样没轻没重的,你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   尤二姐也在一旁帮腔:“妹妹自与柳相公有约,三魂七魄就都不在身上了,除了与柳相公有关的事情一概不理——瞧着目中无人似的,其实倒没有冒犯的心思。”   “我看她就是疯魔了!”   尤老娘恨的咬牙切齿,刚才看到女儿跪倒在尤氏面前,她还以为这次准定能有所收获呢,谁知尤三姐说变脸就变脸,前脚还在负荆请罪呢,后脚就又加倍把人给得罪了!   “无妨。”   尤氏淡淡一笑:“过会儿她就该回来了。”   刚刚尤三姐是看完座钟才走的,按照她的推测,多半是到街上堵焦顺去了。   而焦顺早和自己有约,所以兜兜转转总还是要回来的。   果然不出尤氏所料。   尤三姐确实是去街口堵焦顺的马车了。   平常焦顺都是从后街回家,她在宁荣街东口候着原是要扑个空的,偏巧焦顺今儿与尤氏有约,这次是直接冲着宁国府前门来的,这才让她错有错招的给拦下了。   妙龄女子当街拦车——还是辆豪车,自然惹得路人指指点点的议论围观,尤三姐却是毫不怯场,直接绕到车窗前微微一礼道:“焦大哥,我听说柳郎已经搬出了王府,不知……”   “嘘!”   焦顺忙示意她噤声,然后也不等人放梯子,就利落的跳下了马车,绕到尤三姐身前悄声道:“三姑娘慎言,忠顺王直到如今也还没放弃追捕柳兄弟,你这大张旗鼓的,只怕……”   尤三姐这才记起自己的如意郎君还是个通缉犯,当下又羞惭的重重一礼道:“多亏焦大哥提醒,不然小妹就要给柳郎添麻烦了——不过还望焦大哥能告知柳郎如今的下处,小妹也好前往服侍照料。”   啧~   还服侍照料,这倒贴劲儿!   焦顺听的一阵心酸,他虽然也有不少女人,可一多半都是威逼利诱来的,就有少数主动往上贴的,也是贪图荣华富贵,哪像这柳湘莲,随随便便当个票友就有好几个美女魂牵梦萦。   不过他表面上自然装的是一本正经,摊手道:“他因怕被忠顺王府找上门,特意叮嘱宝兄弟帮着保密,故此我也不知他现在究竟栖身何处。”   别说真不知道,就算知道他也不想说!   尤三姐闻言不由大为失望,她能当街来堵焦顺,自然也能闯进大观园逼问贾宝玉——可问题是柳郎既有交代,那贾公子如何肯说?   反正换成是她自己,就算是被十八般酷刑折磨,也绝不会辜负柳郎的信任。   这推己及人的,尤三姐自然也只好作罢。   可她转念又想起了柳湘莲的窘境,忙道:“那能不能烦请宝二爷给他捎些钱去?我听说他如今住在陋巷里,连吃喝都要发愁——他这样金贵的人儿,如何受得了这些?”   说着,从口袋里取出个绣着鸳鸯戏水的荷包,递到了焦顺面前。   这是她私藏的所有体己,连铜板都塞进去了。   焦顺却把那荷包推了回去,摇头道:“姑娘多虑了,他栖身市井陋巷,一是为了陪伴朋友,二来也是为了躲避忠顺王府,倒并非囊中羞涩所致。”   顿了顿,他终究还是没忍住多嘴了一句:“姑娘为何不想想,先前在王府出入不便也还罢了,如今他既搬了出来,为何从不曾主动联络过姑娘?”   尤三姐闻言就是一怔,旋即勃然大怒,愤愤的把荷包揣回袖子里,眉目含煞的道:“柳郎自然有柳郎的难处,焦大人既是他的朋友,不帮着纾难解困也还罢了,却怎么还要挑唆我与柳郎?!”   说着,又狠狠瞪了焦顺一眼,就顺着长街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焦顺本就不是出自好心,自然也不会觉得受了误会,只在后面追问了一句:“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回家!”   尤三姐头也不回的答道:“我本就是为柳郎而来,如今既有了解答,自然懒得再去那腌臜所在!”   啧~   目送她的背影远去,焦顺不由暗暗摇头。   当初看电视剧时,因他看的不甚仔细,没有留意到尤家姐妹和贾珍父子的苟且,只一味迷恋于尤氏姐妹的美色,震撼于尤三姐遭到退婚后不惜横剑自刎的刚烈。   所以穿越到此方世界之后,还曾一度以尤三姐当做后宫的重要目标。   可后来渐渐发现,这个小姑娘怎么说呢……   有点像是后世里那种不服管教泼辣奔放的饭圈女孩,还是小小年纪就想和社会人士偷尝禁果的那种。   后来她突然发现自己有机会嫁给偶像,立刻又着了魔似的守身如玉起来,每日里等着盼着super爱豆肉身布施。   为了达成这一目的,什么父母姐妹都成了陌路,更不容许任何人说自家偶像半句恶言——至于想要戳破这个泡沫梦幻的,更是被其当成了夺夫大敌。   闲话少提。   却说焦顺重新上车直入宁国府,又借贾蓉当梯子悄悄进到了后院。   彼时闲杂人等都已经被遣散了,除了尤氏和银蝶主仆两个,就只有尤老娘和尤二姐这一对儿知情者在。   因见焦顺是独自进来的,尤氏不由纳闷道:“三丫头呢?难道是没瞧见你?”   焦顺有意无意的站到了尤二姐身旁,笑道:“见到了,在街上拦着我问了几句,说是怕你们这里污了她的清白,所以直接回家了。”   尤老娘听了愈发尴尬,暗骂这三丫头当真是讨债鬼托生的——人家连私生子都生了,她在焦顺面前说宁国府的坏话,岂不就等同于当面辱骂尤氏一般?   待要解释一二,却又听焦顺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三姑娘钻了牛角尖,偏那柳兄弟也是个有主意的,如今一直不见他联络三姑娘,到底怎么想的也未可知。”   这话却是跟尤二姐和尤老娘说的。   尤老娘忙道:“该、活该!谁让她见人家长得俊俏,就五迷三道的往上倒贴!”   尤二姐却到底还是心疼妹妹,忍不住追问:“可这事儿不是已经定下了么?”   焦顺笑着反问:“什么事儿定下了?”   见他顺势转头望过来,尤二姐不自然的抬手掩住耳朵,怯声道:“就是、就是妹妹跟着柳公子一起南下出海的事儿。”   “这事儿是谁定下的?”   焦顺摊手道:“有谁听柳兄弟亲口应下,还是说有什么文字为证?”   “这……”   仔细想想,这事儿好想一直都是尤三姐在自说自话,不过柳湘莲得到消息之后也并没有明言反对,所以给人的感觉就是两人已经约定好要一起出海了。   可没有明着反对,就一定是默认了吗?   尤二姐想到这里不由惶恐起来,她是最知道尤三姐秉性的,倘若到时候柳湘莲当面拒绝,只怕尤三姐一时接受不了,会做出偏激之举。   她下意识的跨前一步攥住了焦顺的胳膊,激动道:“还请大爷千万看顾好小妹,千万别让她寻了短见!”   连着两个千万,足见情切。   说完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失态了,忙红着脸放开焦顺,又低头嗫嚅道:“求焦大哥看在我姐姐面上……”   “放心吧。”   焦顺和煦笑道:“我既然主动提起此事,自然不会置身事外——只是你们近几日最好也给她打个铺垫,免得她到时候猝不及防。”   “她也要听的进去才行!”   尤老娘在一旁连连叫屈:“我们但凡说那柳湘……柳公子半句不好,她就能当场翻脸六亲不认!”   这越发像是饭圈女孩了。   焦顺摇了摇头,也懒得再说什么了,从袖筒里摸出个小盒子来,递给尤氏道:“这两日刚得了个稀罕物件,你拿去给孩子镶在项圈上吧。”   尤氏接过来打开盒子一看,却见里面是个鹌鹑蛋大小的狗头金,坑坑洼洼的也没怎么打磨过,又从中被剖成了两半,看上去完全没有什么稀奇的地方。   尤氏接在手里诧异道:“这东西是有什么说法吗?”   焦顺提示道:“你仔细瞧那剖开处。”   尤氏放在眼皮底下仔细一端详,不由奇道:“这上面好像有个‘古’字。”   “是吉,吉利的吉。”   焦顺没好气的更正:“要是个古,我能拿八百两银子买回来?”   尤氏经他二次提醒,这才发现上面的‘十’和下面的‘口’中间,还有浅浅的一道横线,因为紧贴着‘口’的上半部分,不仔细看还真分辨不出来。   她忙小心放回了盒子里,喜滋滋的问焦顺:“这得算是天降祥瑞了吧?怎么就落到你手里了?”   “开春儿我安排了几个探矿队,不想真就有所斩获——这东西就是探矿时发现的,原本应该当祥瑞进献的,不过陛下五月里刚下旨斥责地方上乱献祥瑞,部里生怕撞到风口上,就干脆把这东西放到了内坊发卖,我也是好容易才抢了来。”   “呦~”   尤氏听说果真是件祥瑞,愈发欢喜的眉目含春,却故意问道:“既是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不给你们家里那位留着,偏跑来我这里献宝?”   还真让她说准了。   焦顺拿下这块狗头金的时候,确实是想给邢岫烟肚里的孩子留着的,可邢岫烟却坚词拒绝了。   原因是她担心若生下的是庶长子,再有这所谓的祥瑞傍身,反倒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更不利于孩子平平安安的长大。   实在拗不过她,焦顺才选择退而求其次,跑来尤氏这边儿献宝。   不过当着尤氏的面,他自然不会这般说,直接上前揽住尤氏微丰的腰肢,低头直视她的双眸,深情道:“我其实一直都把芎哥儿当成是嫡长子看待,偏又不能光明正大的认下你们母子,所以就恨不能把最好的都给他,心里才觉得好受些。”   尤氏听了这话,一身骨头几乎都融掉了,奶香奶气的软倒在焦顺怀里,也不管还有母亲妹妹在场,就主动仰头送上香吻。   两人你侬我侬,尤老娘和尤二姐在一旁难免有些尴尬,却又不约而同的被那八百两的狗头金所吸引。   巴巴的望着被尤氏放在炕桌上的小盒子,两双眼睛似乎都能透视似的,渐渐染上了迷醉的金色。   好容易等到唇分。   尤老娘就迫不及待的开口道:“既如此,三丫头的事儿可就着落在姑爷身上了——二姐儿,刚才既是你主动求告的,等晚上可得好生敬你姐夫两杯。”   尤二姐自然也知道母亲打的是什么主意,但看到焦顺对私生子都如此体贴大方,心下却也有些跃跃欲试的冲动,故此非但没有拒绝母亲这不着调的提议,反而眉目含羞的微微点头。   尤氏自然也看出了母亲妹妹的图谋,忍不住抬头瞪了焦顺一眼,又道:“母亲和妹妹在这里稍候,我和焦郎去里间看看芎哥儿——银蝶,还不快拿上等的糕点来!”   说着,抓起桌上的狗头金,和焦顺一前一后的进了里间。   等进门后,尤氏忽然转身捏住焦顺的耳朵,一面假装用力,一面把那狗头金托举到焦顺眼前,揶揄道:“你这东西怕不是想货卖两家吧?”   焦顺刻意当着尤二姐的面拿出狗头金来,自然是存了诱惑这拜金少女的心思。   如今被尤氏点破,他倒也不觉得尴尬,嘿笑着环住尤氏道:“她不过是适逢其会的添头罢了,这么好的东西,除了你和芎哥儿之外,我可舍不得给别人。”   “哼~”   尤氏把盒子往衣领里一塞,顺势引导着焦顺的目光落在重点上,这才道:“算你这回过关了!若是没我们娘俩的心,这盘菜你今儿是看的吃不得。”   “娘子的意思是?”   “装什么蒜?”   尤氏风情万种的白了焦顺一眼,胸有成竹的道:“我又不是头一回帮你拉人下水了,等晚上吃酒时,你瞧我的就是!” ###第三百八十二章 二尤   却说贾珍、贾蓉在后院花厅里早早摆下宴席,只等着焦顺赴宴时旧事重提。   谁知等了半天,最后来的却是银蝶,以及一句:焦大爷说今儿就在家里吃,也好趁机多看看孩子。   等到银蝶走后,贾蓉就忍不住抱怨道:“这焦顺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说完看贾珍沉吟着不置可否,贾蓉以为自己表错了情,忙转移话题道:“他不来,儿子正好陪您吃上几杯,不然等去了江南,可就有一阵子不能进孝了。”   说着,给贾珍斟满了酒,可贾珍却依旧没什么反应。   于是贾蓉又试探着提议:“要不把府里新买的舞姬叫来助助兴?或者让小戏子……”   “糊涂!”   贾珍却突然拉下脸来,呵斥道:“如今府里本就有些风言风语,咱们遮掩还来不及呢,偏你就上赶着落人口实!”   顿了顿,又道:“你最近办事越发的不走心了,依我看这次还是以蔷哥儿为主的好——上回他去南边儿采买小戏子,我瞧着就办的很是妥帖。”   贾蓉听前面一句,还觉得自己确实不该乱提建议,听到后面这句时,却登时恍然大悟。   这两日蔷哥儿总去老爷屋里,原本自己还以为是老爷舍不得他,所以打算突击宠爱一番——可如今看来,这猴崽子分明就是想‘谋朝篡位’啊!   自己本就在府里威信不足,倘若父亲当真指定由蔷哥儿领队做主,随行的仆役必然唯其马首是瞻,那自己先前觊觎的种种好处,岂不全都泡了汤?   想到这里,贾蓉是心急如焚坐立难安,只恨贾珍到底还是禽兽的不够彻底,不然父子两个也水乳交融起来,岂不……   呃~   自己多半还是盖不过蔷哥儿去,毕竟论身段相貌还是经验技巧,贾蔷在这个圈子里堪称是有口皆碑。   好在男色上虽然差了些行市,自己却还留了个杀手锏没用!   当下贾蓉先是认了个错,表示这时候确实不该喊外人近来,旋即又故意感慨道:“只可惜许氏回了娘家,不然儿子喊她过来布菜斟酒,倒也不用担心事情外泄。”   贾珍刚举起酒杯打算润润喉咙,听到这话下意识的顿了顿,然后才慢条斯理的饮完了杯中酒,轻轻往桌上一放。   趁着贾蓉再次斟酒的当口,贾珍这才装作若无其事的问:“这节骨眼上,你媳妇跑回娘家作甚?”   “嗐~”   贾蓉放下酒壶,故作无奈的叹道:“前儿她非闹着要跟我一起南下,我呵斥了几句,她就使小性子回了娘家,说是我若不答应就不回来了。”   “还有这样的事儿?”   贾珍眉头一皱,沉着脸呵斥道:“她也不是小孩子了,怎还如此胡闹?你这次是去办正经事,如何能带着妇人上路!”   “儿子也是这么说的。”   贾蓉先附和了一句,随即才图穷匕见:“不过老爷既然准备让蔷哥儿带队,儿子也就没什么好操心的了,就算真就带了她去,也耽搁不了正事儿。”   贾珍听到这里才终于明白,这小畜生是想拿儿媳做饵,好保住领队的头衔,不由暗骂好个不孝的逆子,跟自家老子也这么斤斤计较!   不过贾蓉这次却是错算了一招,贾蔷连着两日过去主动亲近贾珍,并非是要争夺南下话事人的权柄,而是千方百计想要留在京城。   而贾珍因知道他是舍不得那叫龄官儿的小戏子,故此执意不肯答应,方才说要让贾蔷领队,也不过是想着安抚安抚贾蔷,好让他乖乖去江南罢了,倒并没有应承贾蔷什么。   故此贾珍暗骂了两声不孝逆子,也便装作不情不愿的道:“尤氏如今一门心思都在那野种身上,这家中的琐事总不好让老爷我来管吧?罢罢罢,你只留你媳妇在京主事就好,南边儿的买卖只要不出纰漏,我也懒得理会你们谁主谁副的。”   说着,再次举杯一饮而尽。   主事?   只怕主的是房事吧!   不过得了这话,贾蓉也终于松了口气,忙探着身子第三次帮父亲斟满了酒,自己又主动举杯和贾珍碰了碰,算是把那典妻、扒灰的丑事盖棺定论了。   只是喝完了酒,贾蓉却发现自家老子依旧是愁眉不展的样子,不由纳闷道:“老爷今儿是为什么事情发愁,怎么从刚才就一直皱着眉头?”   “还不就是为了南边儿的买卖。”   贾珍砸吧着嘴里的甘醇酒香,闷声道:“这焦驴儿虽也是个色迷心窍的,可一贯倒还能维持住表面文章,如今却推三阻四的不肯跟我照面,莫非是铁了心不肯给咱们行方便?”   贾蓉一想也是。   焦顺虽然每次都是奔着尤氏来的,可自家父子说要请客吃酒时,他也从没有推辞过,唯独这一次……   沉吟了片刻,贾蓉忍不住好奇:“真有驴儿那么大?”   说着,就暗暗吞了口口水。   似他这等博爱之人,眉清目秀的经历多了,偶尔难免也想猎猎奇……   贾珍横了他一眼,冷笑:“把你脏肠子收一收,他若是好这一口,还能轮得到你?”   贾蓉闻言怅然若失,半晌才又胡乱推测道:“也或许是工部真没存货了?”   贾珍微微摇头:“我早打听过了,除了几家本就有船的海商,敢冒险出海的人并没有那么多,不然市面上那些紧俏货的价钱至少还能翻一倍!”   说着,他又嫌弃的摆手道:“算了,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但凡你能在仕途上有些进益,老爷我又何须被一个奴才拿捏?!”   贾蓉听的暗翻白眼,心道这可真是和尚骂秃子,你自己守着三品将军的爵位,奔四十的人了还不是一事无成?   ……   且不提那一对儿龌龊父子。   却说因打发了银蝶去传话,又不好让外人瞧见焦顺在此,故此尤氏便只能领着老娘和妹妹亲自布菜。   焦顺见她们打开食盒忙碌,自然不会学这年头的男人那样稳坐不动,忙也上前取出碗筷杯盘用热茶烫了一遍,摆在了小桌四方。   尤氏爱他体贴,越发下定决心要仿效娥皇女英,只是端着最后一盘菜上桌的时候,却恰巧发现尤老娘早已经不着痕迹的,将尤二姐安排在了焦顺身旁。   尤氏见状不由暗笑,看来那八百两的狗头金果然不是白送的,倒有人比自己还要迫不及待。   她若无其事的坐到了另一侧,刚要招呼母亲妹妹落座,忽听隔壁屋里孩子突然哭闹起来。   尤氏眉头一皱,因银蝶还不曾回来,她起身跟焦顺交代了两句,就准备进去哄哄孩子。   尤老娘见状急忙说是要帮忙,紧跟着尤氏一起进到了里间,独留焦顺和尤二姐在外。   尤二姐不由的紧张起来,低下头又忍不住抬眼去看焦顺,却正与焦顺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她忙又低垂了臻首,心里噗通噗通的犹如小鹿乱撞一般。   这时就听焦顺亲近又不显唐突的笑问:“妹妹怎么没戴那耳环,莫非不趁你的意?”   “不、不是的!”   尤二姐慌忙摇头,小声道:“哥哥送的东西金贵,妈妈怕我不小心弄丢了,就给收起来了。”   说话间,不自觉就带了点儿埋怨。   焦顺闻言哈哈一笑:“不过是死物件罢了,有什么金贵不金贵的?要我说妹妹这般的品貌肯戴它,才是它前世的造化呢。”   听焦顺夸赞自己的品貌,尤二姐愈发的觉得心颤,下意识半转身,欲语还休的侧对着焦顺。   这一拧身,原本就单薄的春衫愈发紧束,直在圆杌上裹缠出半边桃型,瞧的焦顺啧啧称奇,心道这姐妹两个全无血缘关系,不想身段倒有七八分相似。   不过相貌气质上,两人就大相径庭了。   尤氏不言不笑的时候,气质偏冷,瞧着就是一副久居人上的样子。   尤二姐却是娇怯怯的,配上一双湿漉漉的含情目,便不言不笑,看着也像是在对人撒娇一般,惹人生怜。   焦顺一面暗暗打量她的姿色身段儿,一面又从‘百宝囊’里取了两件敲门砖在手,摊开来送到尤二姐面前道:“今儿来的匆忙,又不知道妹妹在此,故此也没准备什么,这件小玩意儿妹妹且拿去解闷,别嫌弃就好。”   这原是焦顺前阵子买给晴雯的——晴雯以前就曾留过指甲,后来和贾宝玉割袍断义的时候,把指甲咬下来丢给了宝玉。   结果晴雯见了这东西,就想起了那天的事情,于是说什么也不肯收。   焦顺只好收在囊中备着,可巧,今儿就用上了。   尤二姐虽是满面羞红,却还是第一时间看向了焦顺掌中,却见竟是对儿镂空缀玉的錾金指套,略大些的雕的是五福捧寿,略小一些的则是五毒互逐,瞧做工样式就知道必是名贵之物。   尤二姐一时都挪不开眼,原还想着先假意推脱一下,如今却也给忘了个干净。   焦顺见尤二姐呼吸都粗重了,知道是应了她的心,不由愈发得寸进尺,伸手抓住尤二姐的柔荑道:“我给妹妹戴上,看合不合适。”   尤二姐小手一颤,待要挣扎时,见焦顺拿着那金灿灿的物事往自己指头上套,便又舍不得避开了。   焦顺将大的带在尤二姐的无名指上,小的戴在小指上,合不合适他倒没留意,却把那莹白如玉的小手摸索了好几遍。   就在这当口,只听屋里尤老娘笑道:“到底的是哥儿,气量就是足,姑爷在外面只怕都等急了。”   这却是在刻意提醒外面的两人,自己和尤氏马上就要出来了。   尤二姐慌忙的抽出手来,也顾不得把那指套摘下来,就忙藏到了桌子低下。   焦顺则是没事儿人一样,自斟自饮的喝起茶来。   尤氏挑帘子到了外面,见两人这副欲盖弥彰的样子,不由白了焦顺一眼,然后婷婷袅袅的坐到了另一侧。   这刚落座,就听桌子底下叮的一声脆响,却是尤二姐头回往下摘这指套,偏又是慌不迭的盲操,结果一下子用力过猛,拔下来的小指套撞到了大指套上。   尤氏循声望了过去,直看的尤二姐越发慌张羞惭,像是被人当场捉了奸一样,恨不能把头埋进桌子底下。   尤氏忍不住又横了焦顺一眼,然后开口笑道:“妹妹又得了什么好东西?别藏了,快拿出来让我开开眼。”   尤二姐被她当面点破,只觉脸上热辣辣的,下意识偷眼望向了焦顺,意图让焦顺给自己拿个主意。   尤氏却连声催促道:“怎么,还得让姐姐上手去搜不成?”   说着,撸胳膊挽袖子的剥出两截粉臂。   尤二姐被逼无奈,也只能讪讪的把两个指套拿了出来。   尤氏倒没觉得如何,一旁的尤老娘却是眼都直了,错非是在焦顺和尤氏面前,只怕早从眼睛里伸出手来抢夺了。   “原来是这个。”   尤氏再次看了眼焦顺,戏谑道:“戴上这东西,我这妹妹日后可就做不得活计了——怎么,你是打算养她一辈子不成?”   这话一出,尤二姐仿佛烫了手似的,想把那指套退还给焦顺,可递到一半速度就肉眼可见的慢了下来,不舍的心思溢于言表。   尤氏见状暗叹一声,原本自己还想着帮忙撮合,不想这小蹄子早就陷进去了。   罢了,既如此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   她起身绕到尤二姐身旁,环住尤二姐的肩膀正色道:“不是我说,妹妹当真是个好哄骗的——先不说别人,只这府里那一老一小,在妹妹面前就向来没个尊卑轻重,错非是三妹妹改了脾性从中阻拦,只怕你早就沦为他父子二人的玩物,那时别说是嫁个好人家,就你焦大哥这样的,只怕都要嫌弃你了。”   焦顺插嘴:“什么叫我这样的?”   尤氏理也不理,继续对尤二姐道:“可三妹妹又马上要出海了——如今我给妹妹两条路走,要么从此与这府里断了往来,找个老实本分的人家嫁了,免得被那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糟践了;要么,你就把这东西套好了,擎等着享一辈子的富贵荣华!”   这话实在是太有误导性了。   首先,有宁国府的关系在,尤二姐嫁个富贵人家并不难;其次,被焦顺的东西套住,虽然能享受荣华富贵,却自此只能当个小妾,又或是做个没名没分的外室。   若是尤三姐在,说不定会当场戳穿这个骗局,可尤老娘和尤二姐却都被那金灿灿的指套迷了心窍,又听尤氏如此蛊惑,如何还分辨的出好赖?   尤二姐小嘴微张欲言又止,虽然一句话都没说出来,但脸上却已经写满了答案。   尤氏趁热打铁的将指环给她重新套好,笑道:“动吃完饭,妹妹陪我去那小跨院里拾掇拾掇,几个月没住人,也不知怎么样了。”   尤二姐仿似牵线木偶一般,迷迷糊糊的点头应了,又食不知味的用了饭。   等到尤氏拉着她要去小跨院时,焦顺原本也想跟去,不想却被尤氏拦了下来,神神秘秘的让他过两刻钟再去不迟。   却说等焦顺好容易捱到两刻钟后,迫不及待的挑了灯笼寻到那小跨院里,却见里面黑压压的不见半点光亮。   他疑惑的推开大门,举高了灯笼向内望去,就见两人正背对着大门跪伏在地,上趴下翘,恰似一对儿并蒂蜜桃…… ###第三百八十三章 事后   几番战罢……   尤氏不屑嗤鼻,顺势在焦顺脸上掐了一把,嘲讽道:“既这么宝爱她,你还有闲心在外面招三惹四的?”   旋即又忍不住酸道:“我怀着芎哥儿时,可不见你这般记挂着我。”   “你这话说的就没良心了,我……”   焦顺转过身正要与她理论,却听尤二姐闷哼一声,似乎是翻身时牵动了创口。   焦顺忙屏气凝神,直到尤二姐的呼吸声重又均匀起来,这才松了口气。   尤氏见状直翻白眼:“瞧你这做贼似的,累不累啊?”   说着,又用下巴点了点尤二姐,问:“你就这么走了,明儿等她醒了怎么说?”   “放心。”   焦顺连忙道:“再怎么说也是你妹妹,我还能亏待了她不成?明天一早我请上半日事假,专门给她安排的妥妥当当。”   虽然知道这话水分不少,可听焦顺说是看在自己面上,才准备厚待尤二姐的,尤氏心中依旧十分熨帖。   她毕竟是刚生了孩子,担心身材走样不受焦顺喜爱,今儿主动拉上尤二姐一起,也未尝没有借助这个‘妹妹’绑紧焦顺的心思。   可也正因为这番心思,她又担心焦顺会喜新厌旧,真就被青春貌美的尤二姐迷住。   如今见焦顺还愿意费心哄自己,心中那一点酸涩忐忑,登时就消散了一半——至于另外一半,则是早在昨儿送出狗头金的时候就已经散去了。   于是她不再纠缠,起身帮焦顺穿好衣服,又悄声道:“她明儿若醒的晚,我就说你是天亮后不忍吵醒她,这才悄悄回家换衣服去了——放心,这丫头不是个底细人,不用担心她会私下里查证。”   焦顺点点头,又抱着尤氏甜言蜜语了一通,这才蹑手蹑脚的出了小院。   一路无话。   等焦顺回到家中,都已经过了子夜时分,他叫了好一阵门,这才见红玉睡眼惺忪的迎出来。   焦顺一面询问邢岫烟白天可有什么不适,一面径自往西厢丫鬟们屋里走。   这时玉钏也披头散发的迎了出来,见已经有人抢在了头里,便鼓着腮帮子瞪了红玉一眼,颐指气使的吩咐道:“愣着作甚,还不快去灶上弄些热水来,好给爷简单擦一擦身子。”   红玉当着焦顺的面也不同她理论,乖巧答应一声,就自顾自去了灶上。   玉钏打了胜仗似的,正准备志得意满的护着焦顺班师回朝,却忽然嗅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似乎是脂粉混合了……微腥的奶气?   珍大奶奶?!   饶是她早就有所揣测,这一瞬间还是难掩心中的激动与自豪——没错,就是自豪,在玉钏看来自家大爷能搞大宁国府主母的肚子,甚至明目张胆的生下私生子,绝对是足够吹嘘一辈子的事情。   至于吃醋什么的……   玉钏可不会把自己放在女主人的角色上想问题,大爷本就不是独属于自己的,在外面偷几个野女人又有什么打紧?   尤其是珍大奶奶这样,一辈子都不可能过门的主儿。   真要吃醋,玉钏也只会吃香菱、红玉、晴雯、司棋的醋,因为这几个才是她通往姨娘宝座的竞争者。   于是她加倍小意的将焦顺引进西厢,等到红玉送了热毛巾来,又朝圣似的为那扬威域外的‘兵刃’做了保养。   可她这莫名其妙的表现,却闹的焦顺心里有些毛毛的,晚上愣是没敢让她侍寝,只单独翻了红玉的牌子。   ……   雄鸡一唱天下白。   焦顺早上将战利品存放进盒子里,又赶场似的陪着邢岫烟用了早饭,然后没事人一样,和自家老子一起乘车出了荣府后门。   到路口他又跟父亲分道扬镳,马不停蹄的转到了宁国府。   等到了那僻静小院里,尤二姐也才刚醒不久,正独自坐在桌前守着饭菜发呆。   焦顺见状,便悄默声绕到了她身后,然后环住她的腰肢将她抱了起来。   “啊~”   尤二姐吓了一跳,待要挣扎偏又牵动了伤口,转而欲要叫喊,却恰巧又在焦顺腿上坐实了。   焦顺大马金刀的占据了圆凳,将她侧着身子放在怀里,笑吟吟的道:“我回家时见你睡得正香,就没忍心叫醒你——怎么,这一早起来就没精打采的,莫非是后悔了不成?”   他只说回去时尤二姐睡得正香,却没说到底是什么时候回去的。   再加上尤氏先前的铺垫,尤二姐以为他只是离开了一小会儿,想到自己方才醒来没能见到焦顺,就彷徨失措疑神疑鬼的样子,倒不觉有些羞惭起来。   于是忙摇头道:“怎么会,我、我只是一时有些恍惚,总觉得昨儿的事情都跟在梦里一样。”   “哈哈~”   焦顺哈哈一笑,掐着她的粉嫩到小脸道:“你见有谁在梦里直个劲儿喊疼,还总也醒不过来的?”   说着,又拿起汤匙道:“来,好歹吃一点儿,我上午请了事假,咱们吃完了饭还有的忙呢。”   “忙?忙什么?”   尤二姐迷糊的问着,见焦顺舀了汤来喂,便乖乖张嘴去接。   焦顺放下汤匙,又夹一筷子杏鲍菇炒鸡丁,满脸爱意的送进了尤二姐嘴里,这才解释道:“自然是给你们娘俩另寻个住处——我上回去时,才知道你家竟就蜗居在那么个旧宅子里,窗户都还是纸糊的,院子里连个马车都置备不下,这如何使得?”   尤二姐原本正在咀嚼,听到这又是宅子又是马车的,一时险些咬了舌头。   她连忙囫囵的吞下肚,怯怯道:“这、这……也不用急在一时。”   她原是想说这怎么好,可又怕焦顺真就不买了,所以临时改口说不用着急。   “怎么不急?”   焦顺低头在她脸上啄了一下,信誓旦旦的道:“你如今已经是我的女人了,我又怎么忍心再让你受委屈?”   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袖子,嘿笑道:“我说是回家换衣裳,其实是去拿银子了,若是有可心的,咱们今儿就直接买下!嗯,就是丫鬟仆役要慢慢挑,不然若有那贼心烂肠的,好事儿也变成坏事了。”   “再就是家具、装潢,这个倒是简单,我手底下现成的人手,都是在内府出过皇差的……”   “还有……”   听他一桩桩一件件如数家珍,什么细枝末节都替自己想到了,又一副不惜工本的架势,尤二姐不觉的暖意萦胸,失贞后仅有的那点忐忑,也被她抛在了九霄云外。   等用完了饭,二人你侬我侬的顺着巷道回了后宅,尤老娘早等的热锅蚂蚁仿佛,见两人连体婴也似的,脸上登时也笑出了花来,迎面一声‘姑爷’叫的是情真意切。   等听说焦顺这就要帮着置办房舍、买奴买车,尤老娘更是高兴的合不拢嘴,又暗恨尤三姐误事,不然自己岂不是早就过上使奴唤婢的幸福生活了?   顺便又抱了会儿孩子,焦顺这才领着尤家母女告辞出来,乘上从宁国府暂借的马车,直奔尤家老宅附近的牙行。   这一上午,焦顺亲自赶着车看了六七套房子,大多是前后两进的院子,论面积远比不上焦家在紫金街盘下的大杂院,但和尤家蜗居的老宅比起来,却已经是天差地别了。   尤二姐直接挑花了眼,压根不知道改选那个。   尤老娘虽也目眩神迷,可却知道攥在手里的才是实惠,眼见离着正午不远了,便直接拍板拿下了第二贵的那栋——不选最贵的,是因为她担心焦顺会有看法。   焦顺直接找贾雨村办了房契过户的手续,也就刚过午时,一份有官方公证的红契就落到了尤家母女手上。   二人捧着那房契,四只手愣是抖成了一团。   尤二姐直觉身心都再一次被灌满了,只不过这次充盈的是爱意,而不是……   因只请了半日假,出了顺天府衙门,焦顺就近请尤氏母女吃了顿饭,就把她们两个送回了老宅,然后直接驾车去了工部当差。   站在家门口,目送那马车风风火火的消失在转角,尤老娘低头看看房契,突然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记耳光,直扇的半边脸麻疼麻疼的。   但她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咧嘴道:“不是梦就好、不是梦就好。”   说着,就待把那房契卷起来,小心翼翼的揣进怀里。   不想尤二姐手疾眼快,劈手就扯住了半边,急道:“这是大爷给我的,妈妈怎么又要私藏?!”   “什么你的我的,到时候还不是咱们娘俩一起住?”尤老娘不满的反问着,随即又催促道:“快放手,不然撕破了可怎么好?!”   “妈妈怎么不放手?”   尤二姐一贯的温吞脾性,唯独在这财货上绝不肯任人宰割,即便是自己的母亲也要据理力争。   何况如今还有焦大爷给自己撑腰!   这母女二人正争执不下,忽听门内尤三姐纳闷道:“你们抢什么呢?方才是不是那焦顺又来了?我怎么听着像是他在说话。”   “没、没抢什么!”   尤二姐被唬了一跳,下意识手上一松,尤老娘立刻把那房契塞进了怀里,老母猪揣崽似的紧紧裹住。   尤二姐气的直咬牙,不过想想这东西毕竟不是首饰,就算放在自己手上也不好展示给外人,真正能显出体面的,还是那实实在在的房子,这才没有继续与母亲相争。   尤三姐虽然看到了母亲的动作,可也只以为是姐姐又从焦顺哪里哄骗来的银票,故此倒也没有深究,而是把目光看向了姐姐一直提在手里的油纸包。   “这是?”   “啊!”   尤二姐忙把油纸包递了过去,笑道:“差点忘了,这是鼎香楼的秘制酱驴肉,还有几个挂炉火烧。”   “鼎香楼?”   尤三姐接在手里,一面转身往里走,一面纳闷道:“是不是顺天府斜对面的那家?你们怎么跑那儿去了?”   尤二姐原本并不想让妹妹知道原委,毕竟三姐儿过几日就要远赴万里了,三五年间也未必能回来,又何必在这当口节外生枝?   但尤老娘却按捺不住显摆的心思,再加上也有心要羞臊小女儿几句,于是躲着尤二姐,把那房契取出来炫耀道:“我们自然是有正事儿才去的,你瞧这是什么!”   “房契?”   尤三姐一愣,脱口道:“谁的?焦顺买的?姐姐你……”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她就大致猜出了端倪,下意识盯着姐姐打量了一番,见她果然和以往有些不同,不由叹道:“罢了,我早知道姐姐是个守不住的,这焦顺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却总比便宜了那父子两个要强。”   听妹妹说焦顺的不是,尤二姐当即就要反驳,可却被尤老娘抢在前头,只见尤老娘叉腰冷笑道:“你还有脸说别人!你姐姐再怎么着,这二进的宅子总不是假的吧?人家焦大爷说了,丫鬟仆役车马家具都要给置办好!你呢?为了个破落户小白脸,就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尤三姐闻言色变,连啐了两声说是‘言语无忌、大风吹去’,然后才板着脸呵斥母亲道:“妈妈说我也还罢了,这样不吉利的话往后可不敢再说,不然连累了柳郎岂不百死莫赎?”   “呸~”   尤老娘怒道:“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倒咒我死一百回!我听说女人跟着出海就是最大的不吉利,你要是真怕连累了他,就该彻底断了跟去的心思!”   尤三姐摇头:“如今早不讲究这个了——你瞧那些洋婆子,哪个不是坐船来的?”   顿了顿,她又得意笑道:“不过我也早防备着呢,等到了日子我就扮成柳郎的书童小厮,到时候我们……”   眼见她说着说着,就又开始陷入了憧憬当中,尤老娘和尤二姐下意识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的想起了焦顺那番话。   尤二姐迟疑着正要提醒,却被尤老娘伸手拦住,悄声道:“她要是个肯听劝的,也不用等到今天,左右你都拜托焦大爷看顾了,指定出不了什么差池。”   尤二姐这才作罢。 ###第三百八十四章 精疲力竭、暗潮涌动   却说这日晚间焦顺回到家中,进门就见徐氏正与邢岫烟闲话家常,于是他一面让丫鬟们服侍着更衣,一面劝道:“听说母亲今儿又去了紫金街那边儿?这大热天的,您又何必……”   “怕什么,你娘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   徐氏不以为然的打断了儿子的话,又道:“我今儿还去了趟薛家老宅,姨太太说是有些官面上的事儿,想向你当面请教请教呢。”   焦顺手上的动作一停,诧异道:“官面上的事儿,可是和我们工部有关的?”   薛家守着贾王两家姻亲,许多事情只怕比焦顺自己去打听起来还方便,如今说要当面请教,那自然和他的本职差事脱不开干系。   徐氏摇头道:“姨太太也没细说,只说是请你休沐的时候,得闲去紫金街那边儿走一遭。”   这就有些奇怪了。   双方如今都寄居在荣国府里,虽然男女有别不好相见,可也没必要专门去紫金街碰头吧?   难道是有什么不好让荣国府知道的?   焦顺满心的狐疑,却怎么也想不到薛姨妈此举,不过是为了替王夫人避嫌罢了——至于选在休沐日,而不是急着见焦顺,则是因为宝钗提议,让薛蟠先打探一下各家皇商的想法,到时候也好有来有往、互惠互利。   却说焦顺想了半晚上也没个结果,到第二天也就顾不上这事儿了——王夫人托周瑞送了银子来,让他全权代理贾宝玉的股份。   所以他每天除了要去河道衙门扯皮,还得忙着筹建造车厂的诸多事宜。   其实原本焦顺并没有准备搞的太大,只想着弄个组装作坊,再从国营工厂里定制采购零件就好——这也是他坚持要给工部干股的原因。   可如今皇帝突然横插一缸子,事情就大不一样了。   这隆源帝可是出了名的好大喜功,要再抠抠索索的搞什么小作坊,岂不辜负了他焦某人‘天子幸臣’的好名声?   所以只能尽量往大了整。   这一来自然忙的不可开交。   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尽量抽出时间维护自己的后宫和谐,达成了双重意义上的精疲力竭。   一晃到了休沐日前夜。   这天散衙后,焦顺照例又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驱车赶奔尤家的新宅子。   短短几日,自然不足以把这二进院子收拾的焕然一新,如今也不过是重点突击,把前院客厅和后宅的主卧室布置了一下——毕竟焦顺基本上也就是在这俩地方两点一线了。   今儿他过来,为的是帮尤家母女一起相看奴仆。   前期的筛查工作,焦顺都交给了贾芸和倪二负责,因听说是给焦大人置办外室,两人觉得是被托以腹心,都卯着劲儿的卖力,短短两三天就网络了不少相对靠谱的‘求职者’。   而这场最终面试,自然是在客厅里举办的。   彼时天尚未彻底暗下来,但为了能让焦顺和尤二姐看清楚应聘人的长相、表情、动作,贾芸特意在左右点了两只烛台——至于那明晃晃的烛光照在脸上,会不会让应聘的人感到不适,那就全然不在贾芸的考量范畴了。   “你们绕着烛台转几圈给老爷瞧瞧,先慢慢的,然后再走快些……”   约莫面试到第七组的时候——前半段面试都是夫妻档,所以是一组一组的——贾芸按照先前的流程问了几个问题,又指挥着两人围着烛台绕了几圈,并尝试着搬运了几件重物,以确定他们并无残疾病弱。   本来这一套走完,就该焦顺开口发落了,可贾芸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动静,回头看过去,才发现焦顺以手托腮打起了瞌睡。   贾芸忙压低声音,向一旁的尤二姐请示:“太太,您看这?”   他如今已有十八,焦顺也不过才二十岁,当着外人的面叫义父,两下里总有些别扭,故此贾芸干脆学着荣宁二府的规矩,改称起了老爷。   这既然称呼焦顺为老爷,称呼尤二姐一声‘太太’自然也不为过。   被他叫做太太,尤二姐却难免有些尴尬,看看焦顺再看看那对儿夫妻,半晌才嗫嚅道:“先带他们下去吧,等、等大爷养养神儿再说。”   贾芸应了一声,便带着那对儿沮丧的夫妻退了出去。   尤二姐给焦顺沏了壶浓茶晾上,便坐在旁边发起呆来。   又过了好一阵子,焦顺头一耷拉才猛地惊醒过来,茫然的四下里张望着,直到看见旁边的尤二姐,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他瞧尤二姐多少有些使性子,便招呼着她坐到了自己怀里,用下巴抵着她的额头诉苦,表示自己并非是有意怠慢,实在是最近忙的狠了。   说着,就把自己近来忙的事情,选那要紧的加油添醋的说了。   尤二姐听他又是和皇帝一起做买卖,又是涉及黄河两岸千万黎庶的,越发感激男人做大事的同时,还能抽出时间来陪自己挑选奴仆。   于是自然是加倍的百依百顺,才失身不过三五日光景,竟就从焦顺这里学了十八般妓艺……   ……   且不提焦顺事后回家,对着邢岫烟又是如何诉苦。   却说与此同时,礼部左侍郎张秋家中,一位年过半百的六品主事,也正在向张侍郎慷慨陈词。   “那些匠户风闻朝廷准备一视同仁,竟就串联起来闹着让蒙学扩招,又或是单独设立一所工学——您听听这成什么了?!连一群匠户都敢对朝政指手画脚,长此以往成何体统?!”   “他们口口声声是要进学开蒙,可说到底还不是就想混个官身?!如今虽只有头名得授九品下吏,可若不加以节制,日后未必不会变成三鼎、三甲,八品、七品!”   “我辈读书人悬梁刺股十年寒窗,能够举业入仕的也不过百之一二,一群匠户读几日蒙学就能做官,这、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说到愤恨处,这主事须发皆张青筋乱跳,直恨不能将那些不安分的工贼千刀万剐。   勤工助学的政策,虽然在一等程度上缓解了礼部的财政压力,可礼部上下却大都不以为荣反以为耻,尤其是一些皓首穷经,考了半辈子才考中进士的中老年官员,在惊闻工读生头名得了官身之后,更是痛心疾首的高呼国将不国。   不过他说的虽然痛彻心扉,但张侍郎听完之后却是未置可否,反而问道:“那焦顺是什么主张?”   “这……”   主事一愣,旋即忙道:“他虽没有应允,不过却派了人去各大工坊里察访,将那些暴民的暴论一一登记在册,显然是准备日后照此办理。”   顿了顿,他又忍不住展开了人身攻击:“这等幸进小人,还不就是一味的逢迎上意?他本是奴籍,如今见陛下有意抬举匠人,便改头换面趁势邀宠,足见其厚颜无耻——要我说,这事儿说不定就是他背后主使的!”   “凡事要讲证据。”   张秋有些不悦皱眉道:“焦畅卿虽出身低贱,却绝不是愚钝蠢笨之人,他既身处嫌疑之地,又怎会留下这样的把柄?况且只是登记在册,又不曾对下面许诺什么,别说把柄,恐怕连话柄都算不上。”   “大人!”   那主事微一躬身,愤慨道:“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就算那焦顺不是主使,这勤工助学总是由他而始,且如今借着军代表、纠察队的名头,又妄图插手军务,足见其所图甚大!”   张秋听了这话,是满心的不以为然。   若说生逢乱世,纠集工人徒属造反倒还有可能成事,但太平年间又有谁听说过,凭借一群匠户就能掀起风浪的?   再说了,京中有三营一卫足足十万大军,这所谓的纠察队加在一起拢共也不过两三千人,且彼此互不统属如同散沙一般,莫说其还受到了五城兵马司和工部的双重领导,便真就被焦顺一手掌握了,又能如何?   至于匠官的势力拓展到军方……   最近因为东南一战,武人集团的声势明显有所抬头,甚至还出了王子腾这样权倾东南的勋贵,如果匠官们能摊薄这些变态的势力,朝中文臣只怕还乐见其成呢。   当然了,这也并不意味着张秋就支持焦顺的所作所为。   至少在工学这一点上,他是决不允许焦顺成事的!   否则礼部最重要的‘为国选才’大权,岂不就要旁落了?   张秋对那主事摆了摆手,正色道:“不要胡乱攀扯,军代表和纠察队的事情是因为阁老们极力推行,才会如此顺利铺开的,否则单凭他一个小小的工部主事,如何能成?”   那主事其实打心里也没觉着,焦顺能靠这些纠察队搞出什么事情来,更不在意军职被匠人夺去,之所以提起这事儿,仅只是顺嘴拿来夸大其词罢了。   如今见张秋拿阁老出来压人,他连忙也改口道:“是下官唐突了,不过这次匠户们闹着要扩招工读生的事儿,咱们礼部总不该坐视不理,否则……”   张秋再次抬手打断了他,沉声道:“做事情要用心,不可急躁求成——先前因为工戏的事情,皇上就对咱们礼部大为不满,虽则为国分忧百死莫悔,可怕只怕再闹起来会适得其反。”   那主事愣了一下才明白张秋的意思。   皇帝如今本就已经对礼部有看法了,倘若这时候主动挑起争端,皇帝肯定会选择偏帮匠户匠官,甚至多半会比先前来的更激烈。   倘若到时候真遂了那些匠户的意,开始扩招工读生,甚至增加毕业授官的力度,自己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想到这里,他忙又躬身一礼:“大人远见卓识,卑职不能及也,只是……咱们若坐视不理,被那些匠户们造起声势来,再想辖制只怕就晚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更何况卑职风闻,各大皇商乃至民间巨贾,也都在走门路想把手下匠户商户送进去,这里外若是合了流……”   听到这里,张秋头一次露出了凝重的神情,追问道:“此言当真?”   “卑职虽不曾细查,但消息应该是没错的。”   “既是如此……”   张秋起身来回踱了几步,迎着那主事希冀的目光,断然道:“那怎么就更应该以静制动了。”   “这……”   那主事大失所望,心道这张侍郎好歹也是文坛领袖,不想竟如此胆小怕事,没有半点犯颜直谏的文臣傲骨,看来自己是找错人了,还是另寻旁的门路才是正理。   于是他挺直了腰板一拱手道:“大人既执意如此,卑职也不好再说什么,这便告辞了。”   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且慢!”   张秋却又叫住了他,询问他是从何处得知匠户串联一事的。   那主事虽有些不耐,却还是如实告知:“官办工坊的大使【九品】、副使【从九品】虽多由匠官出任,可但凡千人以上的大厂提举【八品】,却是以举业未成的读书人居多,而内中有一人恰是卑职昔日同窗,故此……”   说白了,八品对于匠官而言已经是天花板了,大多数匠官穷极一生也难以跨越门槛,即便是相对专业的厂领导职务,也多由放弃科举的秀才、举人出任。   “原来如此。”   张秋点了点头,再次正色道:“这等事咱们虽暂时不好插手,可此辈良莠不齐,越是势众越免不得有人要借机生事,等到那时再施以雷霆手段,岂不更能斩草除根?”   主事闻言这才明白,张侍郎原来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好一劳永逸的解决工读生的问题!   他惊喜交加的正准备道歉,又听张秋道:“你既有同窗在工坊担任提举,那不妨对此多加留意,若有不轨之举速速报来!”   那主事自然是满口答应。   但张秋却兀自不放心的走到他身边,拍着他的肩膀再次叮嘱道:“记得,千万不要替那些匠户隐瞒,但凡他们有不轨之举,一定要如实禀报本官!”   主事先是有些莫名其妙,自己既然主动跑来揭发,又慷慨陈词劝说张侍郎不能坐视不理,如今又怎么会为匠户们遮掩隐瞒?   不过他转念一想忽就恍然大悟,脱口道:“侍郎大人的意思,莫非是想让我那同窗……”   “我没有别的意思。”   张秋抬手止住他的话,义正言辞的道:“只是万万见不得有歹人借机生事。”   他嘴里说是没有别的意思,却再三重复‘有人借机生事’的说辞,显然是在怂恿教唆。   那主事这时候也看明白了,张秋阻止自己把话说全,是为了预防事迹败露被牵扯进去。   而张秋这么做,无疑是把他当成了棋子。   若换成旁的事情,他只怕就要打退堂鼓了,可他却是宁死也不肯与那些泥腿子为伍的!   再说只要操作得当,又怎会被人查出来?   还有就是……   他张侍郎能隐居幕后,自己难道就不能有样学样? ###第三百八十五章 休沐日再临【上】   转过天到了六月二十七。   这日一早,赵姨娘就跑到秋爽斋里,对着探春不住的发牢骚。   却原来她眼见王夫人和贾政又闹翻了,以为自己还有重新上位的机会,所以这几日才没来园子里捕风捉影,专心致志的在家讨好贾政。   谁知贾政身上少了把柄之后,竟是油盐不进,看赵姨娘的眼神就跟看死物件没什么区别——甚至还多了几分不耐烦。   于是在连续碰壁之后,赵姨娘也只能暂时放弃了二进宫的打算。   可她惯是个闲不住的,于是便又跑来秋爽斋百般抱怨,顺带也问一问可曾抓到王夫人狐狸尾巴。   对于赵姨娘那些牢骚,探春一直是左耳朵右耳朵出,直到听她催问起‘捉奸大业’,这才抖擞精神劝说道:“太太如今已经和老爷彻底闹翻了,短时间再没有可能搬回去住,这当口姨娘又何必再节外生枝?不如……”   “不如怎得?”   赵姨娘冷笑:“她虽搬到了园子里,可里里外外谁敢不拿她当一回事?可你娘我呢?这才刚搬回去几天,那些势利小人看我的眼神就不对了,背地里还不知怎么说风凉话呢!”   最后她咬牙发狠道:“我若不把这Y妇彻底踩下去,这日子就痛快不了!”   听她自己身上不干净,还口口声声叫王夫人Y妇,贾探春不自觉的皱紧了眉头,却也懒得再劝,直接岔开话题问:“姨娘今儿就是来说这些的?”   “不然呢?”   赵姨娘学着焦顺两手一摊:“要不是为了这事儿,你当我乐意来看你甩脸子不成?”   “哼~”   探春却仍是面带狐疑:“可我怎么听说,那狗贼今儿在家休沐来着,你们之间……”   “他今儿休沐?”   赵姨娘眼睛一亮,旋即又纳闷道:“我都不知道这事儿,怎么你倒清楚?”   “自然是从林姐姐那里听来的,她如今几乎天天都要去焦家探视邢姐姐,对那边儿的事情再清楚不过了。”   “嘁~”   听到林黛玉的名字,赵姨娘就忍不住嗤鼻一声,按理来说,她应该更讨厌和王夫人亲近的宝钗才对,但事实上她对黛玉的厌恶反倒在宝钗之上。   这是因为林妹妹一贯爱憎分明,对不喜欢看不惯的人非但没有好脸色,还时常当面讥讽调侃——而赵姨娘恰好就是她最不喜欢的那类人。   而宝钗虽然和王夫人亲近,但大面上总还是和气的。   故此听到林黛玉的名字,赵姨娘便忍不住阴阳怪气道:“这没出阁的姑娘,整日里跑去单身男子家里,成什么样子?我要是史大姑娘,只怕早恼了她了!”   “也就妈妈爱往歪处想。”   探春虽和林黛玉并不亲近,可也看不得赵姨娘如此攀诬,立刻岔开话题再次质疑道:“姨娘果真不知道他今天休沐?”   “你这死丫头想什么呢?!”   赵姨娘怒道:“就窑子里的姐儿还要晚上才接客呢,我难道连她们都不如?”   这个比喻……   参照标准也真是低到了谷底。   偏贾探春意外被触动了心事,想到自己两次竟都是青天白日就被……   当下忍不住羞恼起来,冷了脸道:“妈妈既没有旁的事儿,还是早些回去服侍老爷吧,若能哄的老爷开恩让你搬回堂屋里,岂不比整日里勾心斗角来的划算!”   赵姨娘其实也正有些坐不住,顺势也甩脸子道:“你当我稀罕来这里?那Y妇的事情你抓紧时间查,若过几日再没有结果,我就自己来!”   说完,也不等探春回嘴,便扭着水蛇腰扬长而去。   等回到家中,赵姨娘却依旧是坐立难安,一会儿在卧室里来回踱步,一会儿又对着镜子顾影自怜的,最后喃喃自语道:“这事儿还得找落在根儿上,也或许就能从他嘴里套出什么来呢。”   她不知道焦顺休沐还好,如今既听说焦顺今天不用当值,那心里就跟长了草一样——因为焦顺做了王夫人的‘说客’,她这几日骂焦顺没一千句也有八百句,可如今一想起那贼汉子在家,心下满坑满谷又都是焦顺的好处。   拿定主意之后,赵姨娘立刻喊来了贾环,说是听闻焦顺又给园子里送了些新奇玩意儿——这倒也不全是说谎,那人力车和三轮车都可以算是新奇玩意儿——让贾环快去焦家瞧瞧,看这回有没有准备他的份儿。   贾环一听这话欢喜的什么似的,三步并作了两步就蹿了出去。   赵姨娘目送儿子出门之后,那脸上春情更胜,对着镜子一面梳妆一面唱起了小曲,却不想贾环跑出去没多远,就又蔫头耷脑的折了回来。   “你这是怎么了?”   赵姨娘纳闷的扫了儿子一眼,见他一脸颓唐的样子,心下也不由打起了鼓,忙起身问道:“莫不是撞见老爷挨了训?你没说是要去焦家吧?!”   “跟老爷有什么关系?”   贾环往床上一坐,拿脚底板儿搓着地闷声道:“是我自己不想去了。”   “不想去了?”   赵姨娘闻言更是纳闷,忙追问:“为什么不去?焦大爷给你那些新奇玩物,你不都宝爱的跟眼珠子一样吗,怎么,难道你就不想再要两件新的了?”   听到新玩具,贾环脸上露出希冀之色,不过马上又灰暗了下去,垂头丧气的道:“想有什么用?那时候母亲在堂屋里住,他自然高看咱们一眼,如今你又搬了回来……我还是别去讨这没趣了。”   却原来贾环是觉得母亲失了势,焦顺不可能再拿玩具讨好自己了。   赵姨娘一时哭笑不得,旁人或许是因自己先前得势才高看贾环一眼,但焦顺却绝不在此列。   只是那些事情她也不好跟儿子提,于是便叉着腰故作强硬道:“怕什么?我虽搬了出来,可太太也没搬回来啊!你只管去你的就是,倘若他给你甩脸子,瞧我不当面啐他!”   贾环将信将疑,觉得母亲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可架不住赵姨娘再三怂恿,心下又实在馋那些新奇玩具,故此磨磨蹭蹭了许久,最后还是去了焦家。   只是他到了焦家却扑了个空,焦顺压根不在家里,听留守的丫鬟说,是跟着徐氏去了正在翻盖的新宅子。   ……   焦顺去紫金街虽然主要是为了赴薛姨妈的约,可顺带巡视一下施工进度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等到日上三竿之后,他这才跟着徐氏转到了薛家老宅。   薛蟠早在门口等候多时了。   见了焦顺咧着大嘴就要上前招呼,只是等到了近前,他忽然又捂住了嘴,口中嗯嗯啊啊的也不知搞什么鬼。   好在同时迎出来的还有徐氏的旧日姐妹,看到这一幕忙解释道:“我们大爷方才咬了舌头,姐姐和焦大人千万不要见怪。”   她称呼徐氏姐姐的同时,却又将焦顺敬称为大人,也算是各论各的交情了。   焦顺虽看薛蟠不像是咬了舌头的样子,却也懒得计较这憨货到底是怎么了,径自跟在徐氏那仆妇身后,来到了已经修缮一新的后院花厅。   慈眉善目的薛姨妈就在花厅门口候着,亲热的将徐氏和焦顺迎进门里,等分宾主落了座,她先回头看了眼角落里的屏风,又挥手示意薛蟠暂且退下,这才开门见山的道明了缘由。   说完大概经过后,她又无奈解释道:“文龙的脾性你们也知道,一向就管不住嘴,故此有些事情我也不敢让他听了去。”   焦顺心里明白,这既是防着薛蟠大嘴巴,也是防着自己套他的话。   不过他也顾不得计较这些琐事了。   国营工厂里闹着扩招倒还罢了,怎么竟连皇商们也要生事?   国营工厂自己还能弹压敷衍,可那些皇商们又怎肯任自己摆布?   于是他连忙追问究竟。   薛姨妈便又道:“这几天我让文龙出面打探了一下,他们好像准备拿蒙学说事儿……”   皇商当中自然不可能都是薛蟠这样的酒囊饭袋,短短时间里就已经有人找到了突破口,那就是工读生理论上读的是官办蒙学,而官办蒙学又一直都对民间开放。   只要针对这一点,就可以旗帜鲜明的要求工学不能只从国营工厂招生,而应该面向民间开放,至少也应该是‘部分’开放。   而这所谓的‘部分’,指的自然正是拥有官方身份的皇商们。   按照薛蟠的说词,他们还准备了两套后续应对方案,准备根据工部给予的反馈随时进行调整。   若是工部积极配合,那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如果工部不肯答应,那就拉外面的巨贾一起造势,到时候就不是部分开放,而是要求完全对外开放了。   啧~   听到这里,焦顺用力捏着下巴,满脸的阴郁之色。   这后半条消息多半是皇商们故意放出来的,为的就是逼迫工部服软——鲁迅那话怎么说来着:你若想开一扇窗,必须主张要把屋顶掀掉。   真要说起来,皇商们想要入局其实也不是不行,操作得当甚至还是一桩好事——譬如可以充分利用皇商们的资源,减少朝廷对工学的掣肘。   可问题是现在时机不对啊!   礼部正闹着要让工读生去考科举呢,这边儿倒就大张旗鼓的扩招起来了,这不是往人肺管子上戳嘛?   就算是礼部肯答应,科道言官、翰林院、国子监这些清贵文人的大本营,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不过这些事情对皇商而已,又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表面上看皇商们的诉求,是想替旗下的‘职工子弟’争取一个能跨越阶层的机会,可本质上不过是担心下面人闹起来,会影响到自家的生意,所以只得摆出一副为大家谋福利的样子。   只要姿态做足了,结果如何他们其实并不在乎——只要不是自己被排除在外,别人却得了进学名额就好。   再往阴暗里想,或许他们还巴不得工学被废,好彻底断掉下面人的‘外心’。   这一细琢磨,焦顺可就真有些坐蜡了。   不答应吧,皇商们为了安抚下面,肯定是要摆出些态度来的,到时候他这‘工读制’的实际创建人和直属领导,必然会首当其冲。   要知道即便有贾王两家撑腰,薛家在皇商里也还算不得最强势的,这些人如若联合起来,岂自己一个六品主事就能抗住的?   更别说,他们还有要勾连民间巨贾——说是民间巨贾,可哪个大商家背后没有阁老、尚书、太尉撑腰?   真要是被这些人集火……   可要是积极推动这事儿吧,又肯定要被士人们群起攻之,强度只怕远超当初焦顺刚刚入职的时候。   毕竟那是皇帝特旨超拔,他身上又还有个世袭的爵位,属于勉强符合规则的特例。   但如今一旦工学正式扩招,甚至面相公众开放,那可就是要把特例变成惯例了。   而既然工读生已经大肆扩招了,那毕业授官的名额扩不扩?如果不扩,难道要这么多关系户千军万马挤一条独木桥?   如果跟着扩大名额……   那岂不等同于在科举之外,又生造了一条新的选官机制?   这可就是你死我活的根本之争了!   到时别说焦顺这区区六品的小肩膀了,就算是皇帝都未必能扛的住——当初隆源帝要成规模的提拔匠官,不就被大臣们给顶回去了?   左思右想了许久,直到徐氏在一旁提醒,焦顺才想起自己还在薛家做客,于是忙起身道:“多谢太太提醒,不过兹事体大,小侄只怕还要细细斟酌才有答案,到那时我自会托母亲传信!”   说完,又和薛姨妈客套了几句,便和徐氏一起匆匆离开了薛家。   而焦顺刚一走,那屏风后面就转出了薛宝钗。   因见女儿蹙起两弯秀眉,若有所思的望着门外,薛姨妈忙宽慰道:“他既说过两日给咱们传信,咱们好生候着就是了,你也别想的太多,免得又累病了。”   薛宝钗微微摇头:“他只怕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只是暂时不肯跟咱们明说罢了。”   顿了顿,又叹道:“看来还是我想的太简单了,这事儿只怕牵扯不小。”   她虽聪慧过人,可自小接触也多是商业上的事儿,对于官场到底了解的不够透彻,所以一开始并没有正确判断出,这件事对焦顺的影响到底有多大。   薛姨妈一听这话,就想起当初女儿评价焦顺喜欢弄险,日后恐有祸事的说辞,于是忙关切的问:“那顺哥儿不会有事儿吧?”   薛宝钗再次微微摇头:“说不好,但他既有了决断,想来应该还是有应对之法的。”   这自然是宽慰之言。   不过与此同时,她先前有些摇摆不定的心思,却也一下子变得踏实了。   宝兄弟虽不成器,但荣国府总还是安稳的。   而对于眼下薛家来说,还有什么比安稳更重要的? ###第三百八十六章 休沐日再临【下】   却说贾环上午扑了个空,回去禀给赵姨娘之后,赵姨娘原想着既然阴差阳错的,不如就此作罢。   谁知心头那股邪火却是迟迟消不掉,坐立难安的熬到了下午,便忍不住又找了贾环来,怂恿他再去焦家走一遭。   听赵姨娘还想让自己去焦家,贾环心下是一百个不乐意,于是随口质问道:“平时母亲都催着我读书用功,怎么今儿倒三番五次的让我去讨玩物,难道就不怕我玩物丧志吗?”   起初他只是想找个理由不去,可这话说出口,贾环倒真有些疑惑起来。   赵姨娘一时被儿子给问住了,面对他疑惑的目光支吾了好半天,这才勉强搪塞道:“我这不是瞧他如今得势,想着要是能跟他亲近些,你多少也能沾点儿光吗!”   贾环听了直撇嘴:“我要沾光,也是沾老爷和大老爷的光,我又不是他儿子,就有好处也轮不上我。”   “你!”   意外被戳破了阴私,赵姨娘心下恼羞成怒,忍不住脱下绣鞋骂道:“你哪那么多废话,让你去你就去,非要老娘拾掇你才肯听话不成?!”   贾环见母亲又要动粗,也只好怏怏的应了,噘着嘴吊着眉往外走。   赵姨娘见自己做母亲的威严得到了伸张,一肚子闷气也就散了大半,这才把绣鞋重新套到脚上。   等送走了贾环,她先是对着镜子描眉画眼了一番,后来一想那黑洞洞也看不真切,就有些败兴的丢开了妆奁,转而到打开衣橱开始寻找合适的小衣。   先前听说王氏从薛姨妈那里得了些新奇货色,她也跟风托人买了几件回来,这还曾经一度成为了她在贾政面前献媚的不二法宝。   然而自打闹出中邪风波之后,赵姨娘生怕贾政睹物思人,所以忙不迭都销毁掉了。   结果贾政因此大病了一场,竟就少了世俗的欲望……   错非如此,赵姨娘也没那么快对就‘蕉’某人食髓知味,念兹在兹了。   扯远了,总之赵姨娘翻找了一阵子,也没能找到称心如意的,便又琢磨着就算穿的再怎么新奇,总还是免不了要脱掉的。   与其在这些事情上浪费时间,还不如直接泡个香薰浴来的实惠——正好也能顺带抑制一下心头的邪火。   于是她又喊丫鬟去灶上讨来热水、搬出浴桶。   因两个丫鬟有些吃力,赵姨娘还被迫搭了把手,由是愈发怀念住在堂屋里的日子,那时候借着贾政的名头狐假虎威,使唤的奴婢可比现在多了几倍不止!   却说等丫鬟们撒好花瓣,她刚小心翼翼的往里倒了小半杯高档香精,贾环就绷着小脸推门进来,二话不说就往床上重重一坐。   “怎么了?”   赵姨娘见状忙挥退了丫鬟,上前关切的问:“难道那焦顺还没回来?”   “回来是回来了。”   贾环阴郁的抬起三角眼,埋怨道:“可他说最近没往家捎玩具,让我等些日子再说——哼~我看他分明就是在敷衍我,跟我说话的时候还走神了呢!”   说着,又抓起枕头愤愤往地上一摔:“我早就说了,自打母亲从堂屋里搬出来,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就瞧不上咱们了,偏母亲非逼着我去!”   “不能吧?!”   赵姨娘闻言吃了一惊,有些不敢相信的追问:“你是不是看错了?他除了这些,还说旁的没?”   “还能有什么,就随口敷衍了两句,让我等着——呸~怕是等明年他搬出去住,我也等不见一根毛!”   贾环越说越气,突然起身闷头就往外走。   赵姨娘忙追着问道:“哎,你这是干什么去?”   就听贾环头也不回的道:“我去把那些玩具全都砸了扔了,谁稀罕他送的破东西!”   眼瞧着儿子怒气冲冲的走了,赵姨娘也忍不住犯起了嘀咕,心道莫非焦顺也觉得自己失势了,所以打算吃干抹净不认账?   若果真是如此,前阵子真该让三丫头一箭射他个透心凉!   赵姨娘一时又怨又恼,恨不能跑去焦家当场质问。   可她到底还没失去理智,于是左思右想之后,便决定去找探春讨个对策——倘若焦某人真打算翻脸无情,母女两个总不能让他就这么白嫖……   呸!   白玩儿……   反正不能就这么算了!   拿定了主意,赵姨娘也忙匆匆往外走,结果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却正与个丫鬟撞了个对头。   那丫鬟诧异道:“姨娘不洗澡了?”   “洗你娘的X!”   赵姨娘丢下一句粗鄙之言,提着裙角急惊风似的去了。   那丫鬟莫名挨了骂,却也并不觉得如何,毕竟早就已经被骂惯了,只是忍不住暗暗感慨,这如同从画里走出来的美貌妇人,怎么就生了一副脏心烂肠泼妇嘴?   一路无话。   赵姨娘赶到秋爽斋时,见探春正捧着本《宋词画谱》在屋里看的津津有味,便上前劈手夺过,狠狠拍在桌上呵斥道:“亏你还有心看这些闲书,你知不知道,那姓焦的要跟咱们翻脸了!”   探春秀眉微蹙,抬头看了她一眼,先不急不慌的把画谱归拢到书架上,然后才问:“姨娘这话没头没尾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且细说说。”   赵姨娘正要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事情的原委道出,可话到嘴边突然又卡了壳。   总不好告诉探春,自己是从她嘴里得知焦顺休沐,回去就心痒难耐,上赶着要联络那贼汉子偷欢吧?   尤其这居中传信的还是儿子贾环……   而贾探春看她如此,心下就隐约猜到了五六分,无奈的叹了口气:“事到如今,母亲还有什么好瞒着我的?”   这越是得不到的越就珍惜——贾环天天喊母亲,赵姨娘也不觉得如何,近来探春极少如此称呼,这一喊母亲她便觉欢喜,于是咬了咬牙,硬着头皮把由来始末娓娓道出。   贾探春听说她竟先后两次派贾环去焦家,与焦顺暗通款曲,心下自然恼怒非常。   但却知道现下不是追究的时候,于是勉力压住心头怒火,细思这件事的真伪、好坏。   环哥儿性子本就偏激,他说的话未必可信。   但若假定真是如此的话,对自己来说反倒是个好消息,至少不用担心焦顺和赵姨娘恋奸情热,早晚被人撞破了。   不过这话却不好对赵姨娘讲。   贾探春正想着该怎么敷衍一番,安抚住赵姨娘不要妄动干戈时,忽就听外面乱了起来,有人叽叽渣渣嚷着什么。   她秀眉一挑,推开房门呵斥道:“姨娘还在这儿呢,怎么如此没规矩?!”   正跟侍书比手画脚的小丫鬟听了呵斥,连忙把头垂到了锁骨上,一个字也不敢再往外蹦。   侍书则是上前小声解释:“姑娘,园子里出事了,东府的珍大奶奶来做客,也不知怎么跟太太说的,竟就要赶那妙玉出府呢。”   “赶妙玉出府?”   探春倒是知道尤氏和妙玉之间的嫌隙。   月初东府举办满月酒的时候,因芎哥儿八字轻,尤氏便想着找个女修做寄名干娘,压镇压镇。   当时贾宝玉第就想到了妙玉头上,拍着胸脯说要牵线搭桥,结果却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最终在栊翠庵里碰了一鼻子灰,事情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不过……   东府那边儿不是已经另外找了个女冠做寄名干娘吗?隔了这么些日子,怎么突然又追究起来了?   再说单凭这事儿,也不好直接把人赶出去吧?   “这些闲事你理它作甚!”   这时赵姨娘在一旁不耐道:“不过是个没相干的假尼姑罢了,赶出去就赶出去呗,能碍着咱们哪根儿筋疼?”   她要不说这话,探春还真未必理睬这事儿,但听赵姨娘这么说,她便忍不住反驳:“那妙玉最是孤高桀骜的一个人,当初是咱们好容易请来的,如今稀里糊涂就要把人赶出去,她如何受得了?”   说到这里,便对赵姨娘交代道:“我先去清堂茅舍瞧瞧——姨娘不要疑神疑鬼,等过几日再试探试探不迟。”   说着,也不理会赵姨娘的呼唤阻拦,领着侍书匆匆出了秋爽斋。   赵姨娘气的直跺脚,儿子丢下她就跑,女儿也是这般,她怎么就生出这么一对儿白眼狼来?!   不过……   听探春话里的意思,这事儿说不定还有转圜?   也对,环哥儿小孩子家家的,或许是会错了意越说不定。   自己虽比不得那些青春年少的,可这不是还有个三丫头吊着胃口么?   难道那焦顺真舍得就此放手?   这般想着,她的心态倒渐渐放平了,然后猛然一拍大腿,急道:“哎呦~我的香精!”   话音未落,也提着裙子冲出了秋爽斋。   ……   却说探春赶到清堂茅舍时,恰巧李纨也闻讯赶来,正拉着尤氏细问缘由,她便也悄默声的凑过去竖着耳朵旁听。   只听尤氏愤愤道:“我原只当她是年纪轻,不愿意给人做寄名干娘,不想今儿才听说,她竟是嫌弃我们府上腌臜,还说了好些个不中听的阴损话,连芎哥儿这不懂事的娃儿都被她数落了一通!”   “亏她还是个修行中人,如此不积口德到底修的什么佛?念的什么经?!莫说我们府上没有那些事情,就有,也不是她能随意贬损的!”   探春这才明白事情为何突然走到了这一步,不过她更奇怪那些话是怎么传到尤氏耳朵里的——肯定不是宝二哥说的,否则也不会等到今天。   “嫂子怎么知道她、她说了那些话?”   这有些人当真不经念叨,探春刚想到贾宝玉,身后就传来了宝玉的声音。   回头望去,却见贾宝玉满头大汗,显然是得了消息就一路跑过来的,他边用袖子抹额头,边连声追问:“是谁告诉你的?”   尤氏见是他来了,又一味的追问是谁告的密,当即便把俏脸一沉,没好气的道:“亏宝兄弟还好意思问!她既当着你说了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你就算不当面啐她,也不该瞒着我和你哥哥!却怎么倒帮她遮掩起来了?难道你连亲疏远近都不知道?!还是说……哼!”   贾宝玉吃了她这一通排头,也知道自己这事儿办的不地道——毕竟当初就是他主动推荐妙玉,才连累宁国府自取其辱的。   若这事儿没被揭发出来还好,如今既已然揭开了,他又怎好再明着偏帮妙玉?   可这些日子朝夕相处,他和这亦师亦友不落凡俗的妙玉,也早就成了红颜知己。   又怎忍看她就这般被撵出去?   当下他一跺脚,咬牙道:“我找太太说去!”   说着,闷头就要往里闯。   跟来的麝月秋纹见状,忙老母鸡护雏的乍着双臂拦在前面,连声劝道:“二爷使不得!使不得啊二爷!太太前儿才说让你不要跟那妙玉走的太近,免得被道理禅机迷了心窍,如今怎么好……”   “让开!”   贾宝玉义愤填膺的呵斥道:“这事儿我只在家里念叨过两回,除了你们再没别人知道了!如今你们害了人,还要拦着我救人不成?!”   麝月秋纹听了这话,心下不由暗暗叫苦,眼见贾宝玉还要往里闯,又苦恼袭人去了前院,找管事妇人们核算开销,否则有她在或许还能劝得住。   她们却不知道,其实不止是袭人‘恰巧’不在大观园里,就连薛姨妈和宝钗也‘恰巧’去了紫金街老宅。   就在这当口,奉命前去撵人的彩霞从外面回来,见到贾宝玉在场,连忙举着一封书信上前道:“二爷,这是那妙玉给你留的信。”   贾宝玉劈手夺过来,撕开信封飞快的扫了一遍,然后整个人就呆愣住了,嘴里喃喃念道:“昨日因今日果……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探春悄悄凑过去看了看,发现这竟是一封绝交信,原因是妙玉认定是贾宝玉把自己那番话传了出去,不管是故意的还是不经意的,都证明他对自己并没有那么重视。   所以妙玉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离开,而且留下这封信表示从今往后相忘于江湖,彼此只当陌路就好。   这其实倒是冤枉贾宝玉了,就算是他再怎么珍重爱戴的亲朋好友,他也未必能保守的住秘密。   这时贾宝玉突然把那信塞给了探春,然后自顾自失魂落魄的往院门外走去,嘴里喃喃念道:“走了、她走了,果然早晚都是要散的,谁也不会守谁一辈子……” ###第三百八十七章 欲洁何曾洁?   焦顺自然没有拔X无情的意思,纯粹是因为围绕工学即将发生的冲突忧心不已,连赵姨娘隐晦的邀约都推辞掉了,又哪来的闲心应付贾环?   打发走贾环之后,他便在书案前挥毫泼墨,在宣纸的左右两侧各写下了一个抬头,左边是‘新政’、右边是‘外贸’。   焦顺现在才真正理解了,为何夏太祖搞出这么大的局面,最后却落了个人亡政息的下场。   身为穿越者,其中一个巨大的‘优势’就是知道如何‘正确’的改良体制,所以一旦有机会就忍不住想把自己认为‘正确’的方法套用上去。   夏太祖如是,他焦顺亦如是。   只不过原本焦顺以为,夏太祖最后是站得太高,步子又跨的太大,所以才一不留神就扯了裆。   而他自己不过是搞些擦边球,顺着皇帝工业党的口味,赚些政绩混点儿资历罢了,又怎会重蹈夏太祖的覆辙?   可如今看来,即便他本意上并没有要搞什么大鸣大放,只是想借后世的牙慧谋取私利,却架不住这些‘新玩意、新思想’本身也是会扩散、发酵的。   所以一旦开了头,早晚都会遭到反噬!   现在焦顺的处境就如同风箱里的老鼠,推也不是拉也不是,要想从这场即将爆发的冲突当中全身而退,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提前置身事外。   说白了,就是设法RUN出京城!   皇商们如今才刚刚开始串联,按照这年月拖沓的办事风格,距离正式向朝廷建言也还需要一定的时日,若他能抢在这前面找个离京公干的差事,自然就能逃过一劫。   虽然作为工学制度的创始人,他多少还是会受到一些波及,但总不至于夹在当中两面受气。   而摆在眼前的现成出差理由,无非就是新政与外贸这两条。   首先是新政。   负责推广勤工助学的巡视小组,四月初的时候就已经出发了,因提前做足了准备工作,事情一直都在有条不紊的推进。   但自从进入六月份以来,各方面的负面反馈就逐渐增多起来。   究其根本,还是因为给毕业生授官的做法,动了文官集团的奶酪,消息传开之后,便引发了各地官僚的抵触情绪。   想到当时因为部里不肯开放更多的匠官名额,自己还曾腹诽尚书侍郎们食古不化,焦顺就觉得脸上发烫——亏得是部里没同意,否则真要是批量往外授官,只怕跳出来攻讦的就不止是礼部,所引发浪潮也会远超如今。   总之,这阵子各小组诉苦告状的公文,已经在司务厅里堆了一尺多厚,而作为这项工作的发起人和主要推动者,焦顺申请摸查走访一下几个重点城市,借以确认问题出在哪里,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唯一的问题就是,走流程也还需要时间,倘若自己还没来得及RUN出京城,事情就已经爆发……   至于外贸么。   五月份的时候,在‘史鼐’的倡议下,朝廷已经决议要重新厘定关税,并拟派专员去两广调研,充分征询当地官民的意见,以及收集相关的贸易讯息。   这事儿其实就是焦顺给史鼐出的主意,当时也并没有想过要揽下来,可如今倒有些歪打正着的意思。   论起这事儿来,还有谁比他更懂?   何况当初和乌西人谈判的时候,他也曾列席参加过,还提出了采购灯油的办法,极大的促进了和谈进程——当然了,最后谈妥的互惠贸易肯定不止是灯油这一桩。   总之,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去做这件事情了。   至少焦顺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而又因为史鼐南下在即——其实前天就该走了,但随着‘赴任银’越收越多,史鼐硬是找理由上折子又赖了十天,改成七月初五南下。   如果能尽快搞定这调研的差事,搭上史鼐南下的顺风车,自然就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离开京城。   只是……   该找个什么理由才好呢?   而且朝廷是否已经选派好了人手,自己也一直未曾留意过,倘若不慎搞了乌龙,再想走新政那条线可就太扎眼了。   焦顺一时坐立难安,恨不能立刻就去衙门打探清楚。   不过他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提笔在那两个抬头后面标注好优劣,然后再勾勾画画的填充各种细节,以便做出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   大观园,藕香榭。   史湘云靠坐在池塘畔,边摆弄着一只浅棕色的泰迪熊,边心不在焉的看向栏杆外面的鱼群。   听到门口传来人语声,她下意识的抬起头来,见是探春、惜春两姐妹并肩从外面进来,便忙起身道:“惜春妹妹,听说你去送妙玉了?她跟你说什么了?”   虽说史湘云与妙玉接触不多,更不喜欢亲近那些道理禅机,但乍听闻妙玉被赶出了大观园,又听说了贾宝玉那句‘谁也不会守谁一辈子’,还是忍不住有些唏嘘感怀。   惜春年纪虽小,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父亲贾敬【贾珍的爹,常年住在城外道观】的影响,一直对出家人的生活有所向往。   尤其是在接触到妙玉之后,更是迅速被她的风采所折服,故此早在宝玉大驾光临之前,她就已经是栊翠庵的常客了。   这次明明是她嫂子尤氏受辱,所以敦请王夫人赶走了妙玉,旁人都因为尤氏有所避讳,偏惜春这做小姑子的,却是想也不想就跑去送行了。   也正因这样,史湘云才有此一问。   惜春微微摇头:“她怪宝哥哥不谨慎,又恼府里翻脸无情,冷着脸谁也不肯理睬——不过我倒是听随行的小尼说,她准备回西门外的牟尼院修行,往后要是得闲,咱们倒不妨去瞧瞧她。”   不等史湘云开口,探春就抢着道:“四妹妹又说胡话了,咱们女孩家是想出门访友就能出去的么?”   顿了顿,又叹道:“若是宝哥哥不曾与她反目,倒是能过去瞧瞧,可如今……”   说着,她先是微微摇头,继而却又怅然若失的一笑:“不过走了也好,这园子里又岂是修行的所在?”   惜春不明所以,却点头附和道:“姐姐说的是,真要修行还是要找那清净偏僻的所在,又或是拖钵随缘化,那才叫修行呢!”   说着,满脸都是艳羡之色。   史湘云听的噗嗤一笑,伸手在她脸上刮了一下:“你这样的俏丫头学人家去化缘,只怕要被扣下当压寨夫人了。”   “哼~”   惜春偏头挣开她春葱似的指头,噘嘴道:“我又不去找山大王化缘,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怎就会遇见强人?”   “怎么不会?!”   探春闻言忍不住咬紧了银牙,恨恨道:“这世上人面兽心的男子多了,明着或是做官或是经商,看上去体体面面的,暗地却比强盗还要卑鄙龌龊!”   听她这感同身受的,史湘云和惜春对视了一眼,正要小心翼翼的探问几句,忽就听外面咚咚咚脚步声响。   紧接着贾宝玉推门进来,满头大汗的追问:“惜春妹妹,妙玉走时可曾说了什么没?!”   却原来他回到家失魂落魄的,任是麝月秋纹怎么劝说也无用,最后还是袭人回了家,说四姑娘去送了妙玉,也或许她那里还知道什么别情,这才让贾宝玉骤然惊醒,急匆匆的寻了来。   经他这一打岔,两人自然也便忘了探究三姐姐的心事,忙把方才说的又对宝玉复述了一遍。   宝玉听说妙玉仍要回西门外的牟尼院修行,登时大喜,扼腕道:“既知道她在何处落脚,那我明儿就去登门赔罪!”   探春觉得两人既闹翻了,就不好再贸然登门。   可贾宝玉哪在乎这个?   不就是死皮赖脸的道歉嘛?这事儿他门清的很!   错非是林妹妹要的是一个单选答案,而不是什么诚恳的道歉态度,他只怕这会儿还在潇湘馆程门立雪呢。   探春见状忙拦着道:“哥哥别忙,太太赶走妙玉虽然主要是因为珍大嫂,可也是担心你与她太过亲近,痴迷于那些道理禅机——你这时候跑去见她,岂不是往枪口上撞?到时候太太怪罪下来,只怕对你对她都不是好事。”   听了这话,贾宝玉只得熄了明天就去负荆请罪的心思,转而与探春商量起了到底什么时候再去拜访,才更为妥帖合适。   两人商量的有来有回似模似样,但却毕竟自幼被困顿在这大宅门里,对外面的事情难免一知半解。   就譬如说……   刚刚被荣国府赶出来的,又是因为得罪了宁国府被赶出来的人,牟尼院哪还敢随意收留?   ……   牟尼院大门外。   一个中年尼姑隔着门缝,对刚刚被主持亲自迎进去,又匆匆被自己赶出来的妙玉等人道:“主持说小庙难容真佛,还请居士另寻他处修行——至于尊师的坟茔,往后我们自会稳妥照料,就无需居士操心了。”   这为了撇清关系,竟是连妙玉来给师父上坟的权利都剥夺了。   妙玉身旁的小尼姑气的红头胀脸,高声骂道:“不要脸的贼尼姑,师太当年帮衬了你们多少回,你们就是这么……”   “阿弥陀佛。”   妙玉一声佛号打断了她的话,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呸!”   那小尼姑不忿的往院里啐了一口,也忙转头追了上去。   等回到马车旁,小尼姑又苦着脸问妙玉道:“师姐,这下咱们可怎么办啊?”   这小尼姑其实是妙玉的丫鬟,只是妙玉不肯让她称呼自己小姐、姑娘,自身又被迫改做了尼姑打扮,便顺势喊起了师姐。   妙玉古井无波的道:“先找个客栈歇脚,然后再……”   “这可不行!”   说到半截,却就被车夫给打断了,就听他阴阳怪气的道:“我们奉命把姑娘送回来,可没说要跟着跑东跑西的。”   这车夫是荣国府的人,知道妙玉是被府里赶出来的,自然不会再对她客气。   妙玉清冷的横了他一眼,惜字如金的道:“卸下行李。”   然后闭目转动念珠,口中念念有词的再不理会那车夫。   那小尼姑和两个仆妇把行李卸下来,眼瞅着荣国府的马车扬长而去,这才埋怨道:“师姐何必如何?给他几两银子让他载咱们去客栈岂不方便?如今……”   妙玉凝目横了她一眼,她立刻偃旗息鼓,转而道:“那我让妈妈们再去雇一辆车。”   妙玉没有答话,再次垂下眼帘,遮去了眼底的羞怒与怨愤。   那小尼姑跟两个仆妇商量了一下,其中一个腿脚好的就自高告奋勇去雇马车。   小尼姑回禀了这事儿,见妙玉垂首不语,又忍不住提议道:“师姐,要我说这京城也没什么好,不如咱们还是回南边儿……”   又是不等她说完,妙玉便头也不抬的否决道:“师父遗言尤在,我怎能离京?”   妙玉本是南边儿的官家小姐,因自幼身体不好才送到庙里求佛祖庇佑,后来又跟着师父进了京。   原本师父死后,她就该落叶归根的。   但师父临死前却让她留在京城,所以她才答应搬去了荣国府的家庙。   小尼姑苦着脸道:“可了缘方才说荣国府赶出来的人,那叫寺院也不敢收留,咱们总不能一直住在客栈吧?”   “无妨。”   妙玉却是早有主意:“等我变卖些家私,咱们找一家经营不善的小庙盘下来,往后就再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了。”   ……   与此同时。   尤氏回到宁国府里,就命人喊了贾蔷来,开门见山的问:“我听说你不想去南边儿?”   贾蔷先是一愣,旋即忙深施了一礼:“侄儿实在受不得南边的潮湿天气,还请太太开恩免了我这一遭罪过!”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与贾蔷有私情的小戏子最近有病在身,贾蔷舍不得这时候撇下她,所以才千方百计的想要留下来。   不过尤氏也懒得理会这些细枝末节,直接抛出了交换条件:“此事不难,只要你替去我办一件事,我就跟你叔叔说一声,让他免了你的差事。”   贾蔷闻言大喜,他虽不未曾参与过焦顺与尤氏之间的苟且,却也知道这婶婶如今地位大不相同,若是肯为自己发声,贾珍多半也只能妥协。   于是他连忙又是一礼:“婶婶只管吩咐!别说一件事,只要能留在京城,就十件百件都成!”   “也不用那么多。”   尤氏冷道:“那歹毒尼姑的事情你也听说了吧?这贱蹄子说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也还罢了,言语间竟还提到芎哥儿——如今她虽被赶出了荣国府,我这口气却还没消。”   贾蔷虽是国公府哥儿,平素却没少跟着贾珍、贾蓉学些歪门邪道,听了这话自然秒懂,连忙道:“侄儿明白,我这就设法打探打探,看怎么给婶婶出了这口恶气!” ###第三百八十八章 节外生枝【上】   焦顺经过反复衡量,还是将首要目标定在厘定关税上,毕竟以这年头的拖沓程度,若不趁着保龄侯史鼐这股东风及早抽身,就不知道会迁延到什么时候了。   在做出决定之后,他就先把由来始末向邢岫烟一一道明,表示自己虽然很想看到孩子平安降生,但若是这事儿处置不当,丢官罢职都是轻的。   说来也亏得邢岫烟只是妾而不是妻,否则他这时候提出要离京公干,只怕就要惹人起疑了。   轻松安抚好通情达理的邢岫烟,焦顺第二个本来想找自家老子交代一番,可转念又一想,他老人家最大的毛病,就是每逢大事都难以静下心来。   与其让他跟着提心吊胆昼夜难安,还不如先将他蒙在鼓里——左右这事儿他也帮不上什么忙。   于是干脆跳过自家老子,直接赶奔保龄侯府。   等见了史鼐,焦顺并未如实相告,只说是自己思来想去,还是担心两广那边儿准备的不够稳妥,倘若因为疏失导致出海后……   那他焦某人岂不是怕要内疚愧悔一辈子?   于是就准备主动请缨南下,好帮着史鼐把一把关。   至于名头么,也是现成的,朝廷不是正好要派人去厘定关税么?恰巧他焦某人在对此也是颇为在行,侯爷大可来个举贤不避亲。   史鼎原本因为举债买官失败,落得众叛亲离,全赖焦顺画龙点睛才盘活了局面。   故此他对焦顺信赖有加十分倚重,听说焦顺要陪着去南边儿,也没多想就开心的答应了下来。   等焦顺又适时的表露出,不清楚朝廷是否已经选定专员的困惑,史鼐立刻又拍着胸脯表示,朝廷既然想让自己远赴万里,总不能连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卡着,就已经派了专员,也定要逼着他们改弦易撤!   对他这些话,焦顺也只信了一半。   史鼐本就不是什么强势人物,如今虽然穷人乍富,可究竟有没有胆量为自己出头,只怕还在两可之间。   故此焦顺可没打算,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史鼐身上。   转过天到了衙门之后,他就跑去向顶头上司苏侍郎诉苦,说是保龄侯自小在京城娇生惯养,从不曾出过远门,何况这一下子还要远赴海外。   保龄侯为此整日里提心吊胆睡卧难安,所以才会一再推迟启程动身的日子。   而因为自己和侯府的关系,保龄侯近来时常找自己过去发牢骚——也亏是自己极力劝说,否则只怕他连以死抗命的心思都有了。   可也正因为自己宽慰的好,保龄侯这两日又起了幺蛾子,闹着非要自己陪同南下。   自己虽然百般推说,可无奈他终归是长辈,又是个认死理儿不听劝的。   说到这里,焦顺苦着脸道:“总不能为此误了两国相交的大事吧?所以卑职就斗胆前来讨饶,看衙门里有没有恰逢其时的差遣,也好来个公私两便。”   苏侍郎边听便提笔书写,等到焦顺说完之后,他把鼻梁上架着的老花镜往下扒了扒,微垂着头、向上翻起眼睛打量了焦顺好一会儿,这才慢条斯理的道:“既是为了国策,也算不得私事,你自寻一桩或者几桩南下的差事报上来吧。”   焦顺被他看的有些发毛,总觉得这位工部出了名的能吏,似乎看破了些什么。   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演:“多谢大人体谅!只是保龄侯却未必等得及,说不定已经闹到鸿胪寺去了。”   苏侍郎仍旧头也不抬的道:“若鸿胪寺能协调好,岂不正好免了你的麻烦?”   顿了顿,又道:“年轻人知进退是好事儿,可也不能因此折了锐气——喏,拿去吧。”   说着,把刚才写的东西往前一递。   焦顺原本一直以为他是在批阅公文,直到这时才发现原来苏侍郎不声不响的,竟就给自己写了一副字。   他连忙上前双手接过,下意识的念道:“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   听焦顺念到最后一个字突然卡了壳,苏侍郎疑惑的看了他一眼,解释道:“这是本朝太祖少年时所做,虽是残句,气象却足。”   焦顺:“……”   这夏太祖还真是能薅尽薅,连教员的残句都不肯放过。   他这里正感慨着,苏侍郎却也不禁叹道:“太祖真乃一世人杰,惜乎操之过急,偏又英年早逝——正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当今……”   说到这里,他忽然警醒的收住了话头,拍着头失笑道:“老了、老了,讲起古来就忘了场合。”   听苏侍郎话里的未尽的意思,显然是担心隆源皇帝会步夏太祖的后尘。   当然,这所谓后尘指的是‘操之过急’,但真要把话说全了,再被有心人传出去,就有诅咒皇帝早死的嫌疑了。   这且不提。   从苏侍郎赐字的举动来看,他果然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皇商们本就有意放消息给工部,苏侍郎作为工部第一政务官——尚书主抓大方向,左侍郎则是习惯了和光同尘——会提前收到些风声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过这也愈发让焦顺有了紧迫感。   于是离开苏侍郎办公的院子,他回头就开始命人四下里散消息,将自己方才和苏侍郎的对话,删减夸大之后传遍了整个工部。   而千步廊的官衙里办什么事情都拖沓,唯独这小道消息从不隔夜,等到下午醉生梦死的保龄侯姗姗而来,鸿胪寺上上下下早都听闻,保龄侯为了抓侄女婿的壮丁,决议要在鸿胪寺里一哭二闹三上吊,不达不目的誓不罢休。   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儿,谁肯为此往死里得罪人?   于是史鼐都没怎么费口舌,这件事儿就一路绿灯的报到了内阁里。   六日后,七月初三。   眼见离着史鼐南下的日子只剩下两天,焦顺眼巴巴的终于还是把调令给盼来了!   虽然上面说的是,拟由工部、户部各派一名得力主事,前往两广一带厘定关税。   但经过前面那些铺垫,工部又有谁不知道这个名额是戴着帽子下来的?   自此,焦顺一颗心也终于放到了肚里,想着这几日提心吊胆的,该通知的人都还没通知到,譬如王熙凤、李纨、尤氏、尤二姐、平儿、鸳鸯、绣橘……   还有谁来着?   反正总要逐个去安抚安抚才好,毕竟自己只是南下暂避一时,又不是RUN出去就不回来了。   ……   也就在焦顺松懈下来,开始抓紧时间进行后宫巡礼的同时。   东边门钢铁厂提举朱涛的焦躁情绪,却几乎已经逼近了临界点。   最近经过司务厅官员细致的走访询问,再加上工读生出身的书办们现身说法,钢铁厂内部已经安稳了许多,串联讨要工读名额的事情也少了。   按理说如此一来,朱涛的焦虑应该大幅降低,而不是芝麻开花节节高才对,可无奈他却有个在礼部做主事的昔日同窗!   他当初之所以把消息告诉对方,也是出于文人的同仇敌忾心里,觉得一群匠户去蒙学里读几天书就能直接选官,简直是对天下学子士人最大的侮辱——即便大明朝的司礼监,那也是先断了烦恼根,才爬到读书人头上的!   所以朱涛才想借这位昔日同窗之手,给工学添点儿麻烦,最好是彻底取缔。   可他没想到的是,那名唤周隆的同窗听完由来始末,果然义愤填膺不假,但最后铲除工学的重担,却竟又落到了他朱某人肩上!   说是让朱涛就近安插几个亲信,怂恿工人把事情闹大,然后礼部就可以联合科道言官们,一起要求溯本追源铲除祸根了。   这事儿说难倒也不难,真正的问题在于,事后追究起来,只怕工学还没被取缔,自己这个直管官员就要先被问罪了。   倘若自己所做的手脚,再被上面查出来……   那可就是掉脑袋的大罪了!   故此,虽然周隆那边儿再三催促,又搬出侍郎、尚书的名头许以重利——譬如就算他被罢了官,也会一年起复,两年超迁、四年六品不是梦之类的——朱涛却依旧迟迟没能下定决心。   他虽比周隆小了五六岁,可也已经是奔五十的人了,自然不会再像冒头小子那样冲动行事。   结果这两日,礼部那边儿竟又多了威胁的言语,一句狠过一句的,全然不顾什么同窗之情。   这让朱涛充分体会到了自作自受的滋味儿。   他当初选定这周隆,一来是因为官职对口,二来也是知道周隆为人偏激,绝不会容许匠户与自己同伍。   可万万没想到,周隆态度是坚决没错,却坚决到他朱某人头上来了,闹的他和焦顺一样骑虎难下。   但焦顺还能设法RUN出去,他一个八品提举哪有能耐随便调动?   再说周隆也不会眼睁睁看他置身事外。   麻烦,真是麻烦!   朱涛烦躁的在家里待不下去,干脆背着手在厂区里没头苍蝇似的乱逛。   有意无意的,他就来到了纠察队驻地附近。   听院子里热火朝天的喊着号子,他停下脚步迟疑良久,终究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表舅?!”   正监督组员们出操的孙铭腾见是舅舅来了,急忙迎上来堆笑道:“您老怎么有空过来?莫不是……”   “不是找你的!”   朱涛不耐烦的一扬手,目光越过孙铭腾看向了操场上,压着嗓子问:“你们陈队长呢?”   孙铭腾:“去后勤了,说是给我们配发的胶皮棍儿送来了。”   朱涛又问:“我听说你们陈队长是司务厅焦大人的爱徒?”   这些事情孙铭腾早不止汇报过一两次了,可听朱涛问起,还是连忙答道:“陈队长自己从没说过这话,不过李队长倒是经常提起,说前阵子去焦大人家里,焦大人还特意帮他安置亲戚呢。”   “嗯……”   朱涛微微颔首,又问:“依你看,这陈队长为人如何?”   李庆就不用再问了,那是老朱家的常客。   “这个么……”   孙铭腾略一犹豫,便挑着大拇哥赞道:“陈队长是个重情义的狠人,他对我们严,对自己更狠,但凡有掉队跟不上的,他都私下里陪着加练,那脚上手上的血泡水泡就没下去过!”   “前几日开始淘汰人,他表面上什么都没说,回去就磨着李队长找关系给人调换好差事,还特意交代不让李队长跟人说——要不是我从林大使那儿得了消息,只怕到如今都还瞒着呢。”   朱涛听了这话,目光就有些闪烁:“这么说,他颇得人心啰?”   “那感情!”   孙铭腾自己虽是个爱偷奸耍滑的,却也不得不服膺陈万三的所作所为:“弟兄们都卯这劲儿呢,打从初一开始巡查,上上下下就没有不用心的!舅舅若是不信,等月底翻翻公账就知道了,那些损公肥私的、夹带私藏的、小偷小摸的,不敢说就此绝迹,但肯定比以往少多了!”   顿了顿,又特意补了句:“甚至就连牢骚话都少了。”   工人们的牢骚话,有一多半是冲着提举、大使们来的,故此他说这话其实是想进一步表功。   然而朱涛听了,却愈发忧心忡忡:“这么说,厂里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   “自然!”   孙铭腾先脱口答了,随即才看出不对来,疑惑道:“舅舅,您这是……”   “不干你的事儿!”   朱涛不耐烦的挥退了他,在纠察队门口来回纠结徘徊了足足一刻钟,直到陈万三拎着两捆胶皮棍从外面回来,他终于还是一咬牙迎了上去。   “陈队长。”   他降尊纡贵的主动堆笑道:“这些事情派下面人去就好,怎么还要亲自走一遭?”   陈万三见是提举朱涛,当下慌不迭放下手里的胶皮棍儿,抬手就要往头上摸,不过他很快就止住了慌乱,不卑不亢的道:“训练就已经很累了,近来他们又开始轮番巡逻,哪好再指使替我做事?”   果然是个古板的。   不过也就是这样的人,才能收拢住那些年轻匠户的心。   朱涛心下的天平又偏斜了几分,于是直接开门见山的提议道:“陈队长高义,恰巧我这里也正有一桩麻烦事要借重陈队长,不如咱们去你的营房里一叙?”   陈万三虽然不明所以,但既然是上峰的意思,他自然不会拒绝,于是将胶皮棍儿转给孙铭腾发放,领着朱涛回了营房里。 ###第三百八十九章 节外生枝【中】   七月初四下午,宁国府家门外。   贾蓉边往外送焦顺,边陪笑道:“本来我还担心没有蔷哥儿陪着,遇到事情没人商量呢,如今叔叔也要去,我可就有主心骨了!”   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尤氏突然给贾蔷说了情,贾珍也只好答应让他留在京城——不过相对的,尤氏今儿也替贾珍父子说了些好话。   焦顺自然知道贾蓉如此殷勤是为了什么,当下摆手道:“如今还不好说,等到了那边儿若有合适的,我自然会先紧着你们府上。”   “多谢叔叔、多谢叔叔!”   贾蓉大喜,对着焦顺连连作揖,等直起腰来却见焦顺径自坐到了车夫的位置上,他不由奇道:“叔叔今儿怎么亲自驾车?”   “这临时得了差遣,家里头实在忙不过来,可不就得我亲力亲为。”   焦顺若无其事的敷衍着,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有些人有些事儿,不好让车夫知道的太多。   离开宁国府之后,眼见天色已经不早了,焦顺便忙驾着车赶奔尤家老宅——这也是他离京前最后一个行程了。   前阵子和尤二姐私会都是在新宅子里,不过这几天新宅子已经开始进行修缮,乱糟糟的也住不得人,自然只能改在老宅碰头。   却说眼见离着尤家老宅不远了,前面一座酒楼门前却不知为何聚集了许多人,熙熙攘攘的充塞了街道。   焦顺放缓了车速,正要吆喝路人闪避,忽听得酒楼门口传来一阵惊呼,他下意识循声望去,却正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二楼阳台一跃而下。   “冯紫英?!”   焦顺一愣,忙勒停了马车。   只见冯紫英落地后踉跄半步,站稳后紧走几步到了拴马石前,去解那桩子上的缰绳。   与此同时,二楼阳台上几个手持棍棒的人探出头来,对着下面喝骂不止——显然冯紫英就是被他们追赶之下,才不得不跳楼脱身的。   眼见冯紫英打马扬鞭,已经冲出了自动避让的人群,焦顺忙扬声问:“丹墀兄哪里去?!”   冯紫英在马上回身见是焦顺,立刻高呼道:“畅卿,明儿我未必能去码头送行了,践行礼就托卫兄弟一并捎去!”   话音未落,酒楼里又涌出十来个手提棍棒的,见已经追之不及,那为首的横了焦顺一眼,瞧他座驾不俗身形雄壮,以为是与冯紫英相熟的勋贵子弟,便也未曾上前招惹。   等到二楼的也追出来凑齐,就带着手下横行霸道、人憎狗嫌的去了。   而等这些人去的远了,才有几个鼻青脸肿的冯府家丁,互相搀扶着走出酒楼,其中一人认出焦顺,忙瘸着条腿上前探问:“焦大爷,可曾瞧见我们家少将军?”   焦顺抬手往街口一指:“冯兄骑马往西面去了,刚才出来的那些人见追之不及,已经放弃了。”   眼见那冯府侍从松了口气,焦顺也忍不住好奇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人怎敢在大街上明目张胆的追打你们少将军?”   “除了忠顺王府的人,还有谁敢如此嚣张跋扈?!”   提起这个来,那冯府家丁就气的咬牙切齿。   却原来前阵子几个神武营的军汉,因吃酒时吵到了楼上雅间的忠顺王,又和前来呵斥的豪奴起了口角,竟就被忠顺王当街扒光了好一通鞭挞。   冯唐作为神武营的统帅,对此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于是上折子参了忠顺王一本。   结果忠顺王被皇帝罚了三个月的俸禄,转头就派人来围追堵截冯紫英,想要来个父债子偿。   于是就有了方才那一幕。   焦顺听完之后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忠顺王最初的目的确实是自污不假,可这两三年下来却大有放飞自我的迹象,非但是羞辱起勋贵来变本加厉,近来连武人也成了他主动挑衅的对象。   或许是因为一时跋扈一时爽,一直跋扈一直爽吧。   不过他倒是没怎么得罪文臣,至少没得罪主政当权的那些文臣,看来多少还是留了余地的。   经这小小的插曲之后,焦顺重新上路,很快就到了尤家老宅。   把马车停在门前,被母女两个众星捧月一般迎进屋内,他下意识往里间扫了眼,随口问道:“三妹妹不在家?”   “理她做什么!”   尤老娘一噘嘴,没好气的道:“一早就出门去了,说是要多拜几家菩萨给那柳湘……柳相公讨个好彩头。”   尤老娘平常对柳湘莲都是直呼其名,但因顾忌焦顺和柳湘莲有些交情,所以每次说到半截,又忙改称柳相公。   焦顺摇头一笑,径自在主位坐下,冲一旁含情脉脉的尤二姐道:“三妹妹的事儿你们尽管放心,我前儿得了桩紧急公差,也是要跟着一起南下的。”   说着,将自己要南下厘定关税的事情,浅白的给母女二人讲解了一遍。   尤二姐正是恋奸情热的时候,几日不见焦顺就已经望眼欲穿,如今听说他突然要南下两广,至少都要冬年底才能回京,立刻依依不舍的泪眼婆娑起来。   尤老娘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只见她往前探着身子,贪婪的追问:“这回南下既是要和两广的豪商打交道,那大爷岂不是又要生发了?!”   眼见她几乎要从眼里伸出只手来,焦顺哈哈一笑,毫不避讳的把尤二姐揽进怀里,在那温如凝脂的脸上啄了一口,许诺道:“等我从南边儿回来,先给妹妹从头到脚置办两套好行头,保证不比荣宁二府的差!”   尤二姐听的破涕为笑,将娇憨的身子紧紧贴在焦顺胸膛上,嘴里半真半假的道:“什么行头不行头的,我只盼着哥哥能早日平安回来。”   两人正你侬我侬,就见尤三姐风风火火的从外回来,尤二姐下意识就要起身,可想到焦顺马上就要南下了,犹豫了一下,只在焦顺腿上坐直了身子,红着脸顾左右而言他道:“妹妹,焦大哥也得了差遣,要跟着保龄侯一起南下呢。”   “喔。”   尤三姐却只是兴致缺缺的应了声,就没有下文了,她如今在乎只有柳郎一人,至于随行的还有哪些陪衬,与她又有什么干系?   尤老娘听闻焦顺要去两广敲竹杠,越发满意大女儿的选择,对小女儿也更加不满起来。   如今眼见她竟对财神爷姐夫如此态度,立刻起身呵斥道:“没规矩的死丫头,亏你还知道回来!”   “我原本早该回来了。”   尤三姐嫌弃的坐到远离焦顺的地方,本有意要揉一揉酸胀的双足,可想到有外男在,又强行忍了下来,随口道:“只是在紫金街那边儿遇见一桩稀罕事,所以才回来迟了。”   “什么稀罕事儿?”   “被大姐从荣国府赶出去的妙玉,又被人从客栈里赶出来了。”   听到这话,焦顺也起了兴趣,好奇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听说是被人给坑了,她原本典当家私,在紫金街买了一间小庙,谁知结款的时候竟就遭了贼,那卖庙的又拿着契约又纠集了一批无赖登门,把她的家底搜刮了个干净,如今她交不起房钱,可不就只能被赶出来了。”   尤三姐简短的解释了几句,又阴阳怪气的挤兑道:“时辰也不早了,我们家吃糠咽菜的也招待不起焦大人,何况就招待的起,这孤女寡母的也不敢留客,还请焦大人自便。”   焦顺本就没打算久留,闻言装作无奈的起身道:“三妹妹既不肯留客,那咱们明儿船上再见。”   说着,又拉起尤二姐好一番甜言蜜语。   从屋里出来到上车,他足用了两刻钟的功夫,这才在尤二姐恋恋不舍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离开尤家老宅之后,焦顺犹豫再三,还是没忍住去了紫金街。   妙玉因为邢岫烟的事儿,明里暗里可没少编排他,平素又是一副眼高于顶的嘴脸,仿佛别人就活该被她瞧不起一样,实在是让人火大。   如今这假尼姑落了难,他怎能不去幸灾乐祸一番?   一路无话。   到了紫金街后,仰赖于先前闹出的动静不小,焦顺很快就打听到了妙玉先前住的客栈,更得进一步得知她应该是去了那小庙存身——那些泼皮无赖虽夺走了她最后的家底,却也依约留下了小庙的地契。   只是再要打探那小庙的具体所在,客栈的人就一问三不知了。   后来还是有用餐的老客提了一嘴,说是应该在背街——这正街上有紫金寺在,压根也容不下那些小庙。   紫金街就是因为紫金寺而得名,本身又分为正街背街,正街上多是薛家这样的老牌二流勋贵,背街起初多是些平民百姓,但随着京中人口日繁,一些新贵也多选在背街上买房置产。   焦家正在翻盖的宅子就是在背街上。   等焦顺在背街的一条小巷里,寻见那不大的小庙时,两个婆子正愁眉苦脸的在院子里生火做饭——说是做饭,其实就是用树枝插了几个硬邦邦的烧饼在烤。   见焦顺探头探脑的走进来,两个婆子有些无措的站起身来,你推我我推你的,却都不敢上前搭话——显然,她们是把焦顺当成那些泼皮无赖的同伙了。   这时候一个小尼姑从正殿里走出来,看到焦顺不由一愣,脱口道:“焦大爷,您怎么来了?”   旋即她又猛然色变,抬手指着焦顺道:“你、是你?!”   焦顺先是有些莫名其妙,不过马上就反应过来,这应该是误以为先前那些事情,都是自己安排的——刚被赶出荣国府没几天,先在牟尼寺里碰壁,又遇到了这样的连环套,只怕是个人就会怀疑有人暗中主使。   焦顺忙解释道:“我家在这背街上买了宅子,今儿过来瞧翻盖的如何了,不想就听说了你们的事儿,所以才顺道过来瞧瞧。”   说着,又补了句:“自从你们姑娘被赶出来,岫烟就一直念叨着要来探望探望,只是毕竟月份大了,所以才没能成行。”   听到邢岫烟的名字,那小尼姑脸上登时缓和了不少,有些尴尬的讪笑道:“请大爷稍候,我去告诉我们姑娘去。”   说着,忙又折回了殿内,对垂着头跪坐在蒲团上的妙玉道:“师姐,焦大爷凑巧听说了咱们的事儿,特意过来探视,您看?”   “凑巧?”   妙玉猛地抬起头来,清冷精致到极点的五官明显有些萎靡,眉宇间的倔强却是不减反增,只听她咬牙冷笑道:“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儿?”   显然主仆两个都想到一处去了。   小尼姑忙替焦顺解释:“焦家在这边儿买了宅子,如今正在翻盖着,焦大爷会凑巧听说咱们的事儿,倒也在情理之中。”   妙玉倒也曾听贾宝玉说起过,焦家正在翻盖宅子,等明年春天就要搬出荣国府独居。   于是她这才敛去了明显的敌意,却兀自冷笑道:“既然不是他,你只管把人打发走就是,何须报我。”   “姑娘!”   小尼姑忍不住改了称呼,言辞恳切的劝道:“如今咱们落到这步田地,除了邢姑娘还能指望谁施以援手?我听说她在焦家甚是得宠,况又快要生……”   说到半截,见妙玉的目光愈发冷冽,她只好停了下来,无奈道:“就算姑娘不肯受人恩惠,那托邢姑娘给家里捎个信儿总成吧?”   “哼~”   妙玉冷哼一声,傲然道:“什么这步田地那步田地,我清清白白自尊自爱,便再怎么也强过她自甘堕落!”   说到这里,她也忍不住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又断然道:“我就算是饿死冻死,也绝不会求助于她!”   虽然口口声声的鄙弃邢岫烟自甘堕落,但真正让她坚决不肯向邢岫烟求助的原因,其实是突如其来的落差感。   当初在姑苏时,论身份,邢岫烟是寄居妙玉家中的租客;论才华,邢岫烟是末学后进;论气质,她自认也远在邢岫烟之上。   故此即便两人十年相知相守,妙玉心中也从未将对方当成平等的存在。   后来到了荣国府,发现邢岫烟竟然给人做了小妾,她就更是瞧不上邢岫烟了。   谁成想短短几日风云突变,她非但被荣国府赶出来,还落到了身无分文的窘境——错非是还有这座空空如也的小庙存身,只怕就要露宿街头了。   这时候妙玉又如何能够接受,邢岫烟‘高高在上’的施舍?!   对她而言,这比饿死冻死还要令人难以忍受——至少在当下,她确实是这么想的。   而听妙玉说的决绝,那小尼姑哀叹一声,却也只好去外面告知焦顺,自家姑娘暂时不便见客,还请焦大爷不要见怪。   焦顺倒也并无不满。   刚才他在外面也没闲着,从两个婆子嘴里套了不少的话,得知妙玉如今除了身上的百衲衣之外,什么衣服、鞋袜、碗筷杯盘、铺盖被褥,全都被那些泼皮拿去‘抵债’了——谁让她的东西都是高档货呢?   如今这目无余子的假尼姑,堪称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虽然没能亲眼看到她狼狈落魄的样子,但有这些讯息也足够让人心情愉悦了。   只可惜自己明天就要离京了,不然到是能继续关注一下后续的发展,甚或是……   EMMM~   还是算了,这种女人必须用水磨工夫,一点点的击碎她骄傲的外壳,才能让她高傲的头颅屈伏在自己身下。   但现在自己哪还有时间? ###第三百九十章 节外生枝【中二】   依旧是这日下午。   大观园清堂茅舍内。   薛姨妈照例仅着小衣,一只手捻着珊瑚手串,半边雪白的膀子轻摇团扇,肉菩萨似的盘坐在炕上。   而斜下里宝钗则是端庄齐整的坐在绣墩上,正捧着一封书信逐字细读。   良久,她才放下了手里的信,抬头对薛姨妈道:“怪道他突然要离京南下,却原来是险些成了众矢之的。”   说着,又抖了抖手里信:“这信上已经指明了关键处,再有我从旁协助,哥哥这次必能讨个彩头!”   不管薛家最初的目的是什么,这次焦顺能及时察觉到凶险,也多亏了薛家通风报信。   何况他先前还许下了承诺。   故此百忙之中托母亲徐氏送了一封信来,信中大致剖析了这次皇商集体请命,可能会面临的几种局面,并针对工部和工学的现状,给出了几个并相对温和,又行之有效的建议。   只要薛蟠照着去做,不敢说在一众皇商中鹤立鸡群,起码也能让人对其呆霸王的印象有所改观。   “但愿如此吧。”   薛姨妈微微叹了口气,地动山摇的拧转身子,将晾在炕桌上的茶水递给女儿:“我也不求什么好彩头,但凡你哥哥的亲事能早些定下来,我就谢天谢地了。”   托大嫂【王子腾之妻】帮着给薛蟠物色亲事,也已经两三个月了,那边也算是尽心尽力,可无奈薛蟠的名声实在太差,门当户对的人家一听说是呆霸王,无不大摇其头——名声恶些倒还无妨,可这个‘呆’字却着实劝退。   至于那些一心想要攀附的小门小户,别说是薛姨妈不乐意了,连宝钗这一关都过不去。   这也正是宝钗迫切想让哥哥出彩露脸的原因所在。   听母亲言语间并无多少自信,宝钗正要宽慰几句,忽又听薛姨妈关切道:“你说什么众矢之的的,莫不是顺哥儿遇见了什么凶险?咱们家可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因徐氏的缘故,薛姨妈一直都将焦顺当成是亲近的子侄辈,后来两家结亲的事情黄了,虽然主要诱因是宝玉,但薛姨妈却始终觉得亏欠了焦顺。   故此听说焦顺遇到了麻烦,她头一个念头就是尽量施以援手。   宝钗笑道:“妈妈多虑了,焦大哥南下两广正是为了避祸,等到他回京的时候这场风波早就过去了。”   “那就好、那就好。”   薛姨妈攥着团扇的手轻轻拍了拍胸脯,那小衣顿时就有些不堪负重。   薛宝钗欲言又止的挪开视线,将信纸折起来收入囊中,起身道:“这信我回去再好生斟酌斟酌,看看其中还有什么可以删减的地方,若没什么问题,就让哥哥照此去办。”   薛姨妈忙也跟着起身,趿着绣鞋挽留道:“你在这儿吃了晚饭再走吧。”   “不了。”   宝钗叹道:“云妹妹昨儿得了消息,就不眠不休的绣荷包,说是想拿给焦大哥践行,我得回去瞧着她些,免得那疯丫头累坏了身子。”   薛姨妈闻言也便没有挽留,披上外衣将女儿送出门外,看看天色,就转到了王氏所在的堂屋。   说是堂屋,这里的一应摆设反倒远不如薛姨妈屋里精致雍容,处处简朴素净,再加上王夫人那一身没什么点缀的布衣,不知情的只怕会以为她才是寡居之人。   见妹妹从外面进来,王夫人古井无波的脸上略略露出些笑意来,抬手指了指炕桌对面,嘴里问:“怎么没留宝丫头在这儿用饭?”   “说是要回去看着史大姑娘,我就没留她。”   薛姨妈坐下之后就侧着身子端详姐姐,第二次与贾政闹翻之后,王夫人明显清减了不少,面容也从原本的端庄和蔼,转向了清冷自若。   在外人看来,她是失意后彻底心灰意懒,准备在这茅舍里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也唯有薛姨妈才知道,她那身布衣之下裹着怎样的一团心火。   “嗯。”   王夫人微微颔首,恍然道:“是为了焦顺南下两广的事儿吧?”   她对焦顺的称呼这几年间变了好几回,一开始是‘来旺家的小子’,后来焦顺做了官又入了贾政的法眼,就变成了‘顺哥儿’。   再后来王子腾亲自给焦顺起了字,她便又顺势改称起了‘畅卿’。   而最近因为贾政莫名其妙的怀疑,她又开始直呼其名,借以显示彼此的疏远。   见薛姨妈点头,王夫人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追问:“这好端端的,他怎么突然就要跟着保龄侯去南边儿?”   薛姨妈懵懂道:“这我也不大清楚,听宝钗说是遇见了什么麻烦事儿,所以要出去避一避。”   “唉~”   王夫人叹了口气:“他也不容易,毕竟出身太差,在官场上难免遭人……”   说到大半截,她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脸色猛然一沉:“你说会不会是你姐夫暗地里……”   “不能吧!”   薛姨妈为之愕然,想了想又重复道:“不能吧?”   同样三个字,表达出的意思却截然不同,前者是脱口而出的否定,后者却带了些不确定的猜疑。   王夫人没再说什么,只是脸色愈发的清冷。   薛姨妈见状,苦着脸支吾半晌,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忙宽慰道:“若真是姐夫做了什么,岂不证明他心里还是在意姐姐的?”   “哼~”   王夫人冷笑一声:“他在意的是自己脸面名声,若真在意我,又怎会无端疑心到这上面?!”   说是这么说,但她的表情却明显缓和了些,心想等宝钗下次过来,倒要问一问是否如此。   ……   却说赵姨娘也是直到这日下午,才意外得了知焦顺即将远行的消息,当下又急匆匆寻到了秋爽斋里,对着探春连连抱怨。   “这该死的狠心贼!”   只听她叉着杨柳蛮腰,茶壶似的指着外间骂道:“先前轻慢环哥儿也还罢了,如今这么大的事情,竟也不跟咱们商量一声!”   探春其实早就从史湘云那里,得知了焦顺即将南下两广的消息,并且还进一步从林黛玉、薛宝钗嘴里探知了不少相关讯息。   故此对赵姨娘的话半点不觉得奇怪,只冷淡道:“这与我有什么干系?我只盼着船翻在半路,将那些恶的歹的贪的奸的,统统喂了忘八老鳖!”   这还说是没关系?   赵姨娘翻着丹凤眼坐到桌旁,也不在乎是探春吃剩下的残茶,抓起来灌了半杯,这才又道:“他这一走,咱们可怎么办?都说是抓奸捉双拿贼拿赃,这奸夫都已经不在了,还怎么揪那Y妇的狐狸尾巴?”   “也未必就是太太。”   探春虽认定王夫人是清白的,却也知道赵姨娘钻了牛角尖,自己不拿出实证来,再怎么也是劝不动她的,故此只是模棱两可的提了句,便又换了话题:“他走后,姨娘正好过几天安生日子,好好敦促环哥儿读书上进才是正理。”   顿了顿,又提议:“我听说兰哥儿近来增益不少,何不把环哥儿也送去书院,让他们叔侄做个伴?”   “还是算了吧。”   赵姨娘闻言连连摆手:“就你兄弟那气性,只怕不是去读书,而是去结仇的!”   她虽没有自知之明,对儿子的脾性倒是一清二楚。   探春听她这话难得在理,也只好偃旗息鼓,暗叹贾环实在不争气。   这时赵姨娘忽又好奇道:“你说他这突然要去南边儿,到底是为了什么?”   “应该是南下避祸。”   探春其实早琢磨这事儿许久了,当下脱口道:“他既要革除积弊推行新政,自免不了得罪小人——古今的名臣能吏,哪一个不是七灾八难重重险阻?”   “感情是这么回事。”   赵姨娘这才恍然:“怪道他没空理会环哥儿呢,原来是自顾不暇了。”   说着,忽又觉察出不对来,抬眼稀奇的打量女儿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还什么名臣能吏的,莫不是……”   “哼!”   探春冷哼一声打断了赵姨娘的话,板着俏脸道:“我是听湘云和林姐姐、宝姐姐说的——我虽鄙弃他的为人,但他也确实做了些利国利民的事,这一点无须讳言!”   这话表面上不漏声色,其实她心下却颇有些纷乱。   探春一直是个有英雄情结的人,最钦仰慕的就是那些百折不挠的能臣良将,若本身再有些悲情色彩,那就更是令她柔肠百结了。   自从失身于焦顺之后,她抱着知己知彼的心思,对焦顺在官场上的作为了解了不少。   起初因为怀着厌恶的情绪,主观评判难免有些偏颇。   但近来被兼祧的说辞乱了心绪,这评价就不自觉的修正了一些。   如今又听闻焦顺为了推行新政,被守旧势力逼得不得不南下两广,她莫名竟就感同身受起来。   这两日着实为此气恼了几回。   而每每过后,她又悔恨自己不该站在焦顺的立场上想事情,但在无形之中,却已经认可了焦顺能吏的形象。   “嘁~”   见女儿说的义正言辞,赵姨娘却并不买账,在圆凳上翘起一条修长笔直的腿,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道:“我早说这事儿算不得什么,你就是年轻见识少,大宅门里腌臜事儿多着呢,别说咱们是和外人,就亲爹亲兄弟也不是没有……”   “姨娘!”   探春厉喝一声,直接上前拉开房门道:“我这里容不得那些腌臜,姨娘还是去别处说吧!”   “嘁~”   赵姨娘原本想扯几句宁国府的旧闻,被女儿毫不客气的下了逐客令,也只得起身愤愤不平的往外走。   等到了秋爽斋外面,她下意识望向清堂茅舍的方向,嘴里愤愤道:“且让你再逍遥一阵子,早晚我要揪出你的狐狸尾巴、扒了你的狐狸皮!”   ……   “阿嚏~阿嚏~”   东跨院里,邢氏正赌咒发誓自己绝没有私藏体己,忽就连打了两个喷嚏,于是忙用帕子遮住口鼻。   贾赦有些嫌弃的往后躲了躲,再次环视了一圈,见能翻的地方都已经翻遍了,除了几两碎银子之外再无收获,便也只能悻悻的拂袖而去。   邢氏目送他走远了,这才松了口气,心道亏得自己把银子都投给了焦顺,不然只怕又被贾赦拿去花天酒地了。   想想焦顺足足许诺了两倍的回报,她便求神拜佛,满心期盼着这‘良人’能尽早归来。   ……   宁国府。   贾蓉送走焦顺之后,又陪着父亲贾珍用了晚饭,这才施施然回到家中。   进了院门就见两下游廊里,已经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丫鬟婆子们依旧穿花蝴蝶似的,不住从里面捧出东西来,分门别类的往里装。   贾蓉见状,便扬声吩咐道:“太太的东西都先归置在一边儿吧,先只收拾爷的行李就成。”   说着,迈步进了堂屋。   堂屋里许氏已经得了禀报,慌不迭的迎上前追问:“大爷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为何我的行李不用收拾了?”   贾蓉绕过她往罗山床上一瘫,混不在意的道:“我左思右想,你还是留在京城的好。”   “什么?!”   许氏急的眼泪都出来了,攥着帕子捧着心口质问道:“爷说好了要带我一起的,我娘家的五千两银子都……”   “你还好意思说!”   贾蓉突然来下脸来:“你家是盐商出身,身家何止百万?拿这么点儿银子出来打发叫花子呢?!再说了,我又不是白拿,到时候你娘家还有的赚呢!”   说着,起身不耐烦的将手一摆:“事情就这么定了,你留下来好生服侍老爷太太。”   话音未落,人已经挑帘子进了里间。   许氏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心中对贾蓉最后一点儿期许,也消弭的无影无踪。   “奶奶。”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贴身的大丫鬟从屋里钗斜散乱的出来,凑过来悄声道:“我方才听说蔷二爷是求了太太,这才得以留在京城的,您何不有样学样……”   这丫鬟虽被贾蓉占了身子,但却清楚是个贾蓉靠不住,故此心思仍维系在许氏身上。   许氏迟疑道:“可、可太太一直不怎么喜欢我。”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许多?”   那丫鬟苦口婆心的劝道:“事到如今,咱们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许氏听她这话在理,况且这也是她如今唯一有可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了。   于是连夜寻到尤氏院里跪地哭求。   见她实在可怜,尤氏倒也动了恻隐之心,可最后却只能无奈的表示:“我的事儿也瞒不过你,干脆就实说了吧,你焦叔叔若在京城,我庇佑你自然不难;可如今他也要跟着南下,我能护住芎哥儿就属不易,那还管得了你?”   许氏就此彻底绝望,一晚上哭的眼睛跟桃子似的…… ###第三百九十一章 节外生枝【下】   临行这天晚上,焦顺自然是要留给邢岫烟的。   自尤家老宅回来,洗漱之后两人就开始联床夜话。   平常邢岫烟更习惯倾听,然后给出相应的反馈,但这天晚上她却一反常态,滔滔不绝的说了许多。   有关于现在的、有畅想未来的,若不是焦顺怕她累着强行制止,她或许能从华灯初上一直说到大天亮。   好容易哄睡了邢岫烟,因生怕不小心碰到她的肚子,这一夜焦顺几乎没怎么睡,好在这次是乘船南下,路上有的是机会补觉。   五更鸡鸣。   焦顺小心用枕头顶替掉微酸的胳膊,尽量蹑手蹑脚的起身,却还是惊动了邢岫烟。   眼见她艰难的撑着身子想要坐起,焦顺连忙伸手搀扶,嘴里劝道:“这临出门总还要耽搁一阵子,你急着起来做什么,倘若累着了可如何是好?”   邢岫烟护着肚子笑道:“我只在旁边陪着爷,哪里就能累着了。”   “那行吧。”   焦顺也知道劝不住,便招呼司棋等人进屋伺候更衣洗漱。   旁人也还罢了,玉钏是一进门就往焦顺身边凑,眼里再没有别人了,直到邢岫烟这边儿都拾掇齐整了,她还依依不舍的往焦顺身上起腻。   司棋看不过眼,劈手薅住玉钏的胳膊,直接把她扯到了一旁,呵斥道:“姨娘多少话都还来不及交代呢,你在这儿挡什么横?”   玉钏被她扯的生疼,碍于绝对武力压制,也不敢当面抱怨什么,只暗暗发誓要苦练绝技,等大爷回京之后也好一‘锁’得男,届时母凭子贵再收拾这些浪蹄子不迟!   却说焦顺扶着邢岫烟到了外面,来旺徐氏早都已经在外面候着了,连多日来精神不济甚少出门的焦大,此时也正靠着廊柱歪坐在栏杆上。   徐氏拉着邢岫烟一通宽慰,生怕她的情绪会影响到孩子。   来旺则是举着烟袋锅子直砸吧,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也大了,路上自己多保重。”   焦顺一笑:“放心吧爹,我又不跟着侯爷他们出海,只不过是去两广走一遭。”   “那也远着呢!”   徐氏听到这话,立刻抢白道:“我听说那边儿瘴气多、湿气重,蛇虫鼠蚁都带毒,你去了可千万别逞能,若觉得不舒服就赶紧看大夫,再有……”   焦顺听着母亲絮叨,外面就渐渐嘈杂起来,不多时红玉引着贾芸从外面进来,后面还跟了一票精壮的荣府家丁——这次南下贾芸也要跟去,至于荣府家丁则是负责搬运行李的。   贾芸昨儿就踩好了点儿,故此见过两位太爷和焦老爷之后,就自顾自领着人开始往车上搬行李。   栓柱在外面盯着,他在里面盯着,很快就把行李分门别类的装到了车上。   一大家子熙熙攘攘的簇拥着焦顺出了家门,徐氏眼见儿子和丈夫都上了车,就忍不住落下泪来,却又怕会引得邢岫烟动了胎气,于是忙拿帕子去擦,却越擦越多怎么也遮掩不住。   这时工部指派随行南下的两个书办、五个差役也都陆续赶到,分乘荣府的四辆马车鱼贯而出,等到了荣宁街东口,又汇合了贾蓉的车架,以及送行的贾宝玉、贾蔷、薛蟠等人。   尤三姐沾姐姐的光,也混了辆马车随行在侧。   到了东直门【内城】,再与史家的队伍融在一处,就已经膨胀到了三四十辆大车。   路过东便门时,这爵爷那将军的又来了不知凡几,送行的文官倒是没见几个,五品以上的更是只有贾雨村一人,这一来是史家本就和文臣没什么联系,二来也是受了焦某人的牵连。   等浩浩荡荡足有六十几辆马车到了大通桥码头,别人都忙着下车送别,给钱的赠诗的敬酒的不一而足,唯有尤三姐俏立在车辕上,望眼欲穿的寻找柳湘莲的踪影。   好在她今儿刻意改做书童打扮,倒也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只贾宝玉因早早打听出这是尤家的车驾,细瞧几眼便认出了尤三姐的身份,于是踌躇的止住了脚步。   薛蟠正与卫若兰说话,忽见身旁少了贾宝玉的踪迹,回头看去,却见他正盯着个书童打量,再一细瞧,那书童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肌肤泛光身材颀长,论品貌竟不下于昔日的秦钟,论身段还犹有过之。   这薛大脑袋不禁见猎心喜,上前撞了撞贾宝玉的肩膀,挤眉弄眼的道:“宝兄弟真是好眼光!可知道他是哪家的?待我去买了来,咱们兄弟晚上消遣消遣!”   说着大咧咧就要往前凑。   贾宝玉忙扯住他,恼道:“薛大哥慎言,那是珍大嫂的妹妹!”   卫若兰此时也折了回来,听到贾宝玉这话,立刻恍然道:“莫非这就是痴恋冷二郎的尤家三姐儿?今日一见果然是个美人坯子!”   说着,左右张望了几眼,纳闷道:“佳人在侧,却怎么没看到柳兄弟的人影?”   “这……唉!”   贾宝玉重重叹了口气,苦着脸从袖子里摸出封书信来,抬眼看看满脸希冀的尤三姐,再低头看看这封署着柳湘莲名姓的信,只觉得像是捧了块烫手山芋一般,深悔自己不该趟这摊浑水。   “什么玩意儿?”   薛蟠把大脑袋凑到近前,看到上面写着‘柳湘莲’三字,再看看书童打扮的尤三姐,便自作聪明的笑道:“这是柳兄弟托你送的信吧?给我,我替你给她!”   说着,劈手夺过,大咧咧凑到车前道了个肥喏:“尤家妹妹,我受柳兄弟所托给你捎了信来,你快瞧瞧里面都写了什么酸词儿。”   话音未落,尤三姐已经麻利的跳下车,不由分说夺过那信就要撕开信封,可猛然想到这是柳郎给自己写的第一封信,忙又放缓了手上的动作,小心翼翼的用指甲挑了条细缝儿,从里面抽出信笺屏息凝神的逐字观瞧。   只是看着看着,她脸上的欣喜与期待就凝固住了,原本的巧笑盼兮化作了冷面寒霜。   薛蟠见状好奇的不行,正要悄悄绕到尤三姐身旁偷瞄两眼信上的内容,冷不丁就见车上又闪出个美貌少女,连声问道:“妹妹,他信上到底写了些什么?!”   却是在车里窥探的尤二姐察觉出了不对,顾不得再忌讳什么抛头露面。   她这一出现,吸引来的目光登时多了十倍不止,足见大多数人的性取向还是正常的。   只是下一秒,众人瞩目的焦点就又被尤三姐抢了回去,只听她悲鸣一声:“他安敢如此对我?!”   然后奋力搡开身前的薛蟠,跌跌撞撞却又一往无前的冲向了岸边。   “你做什么?!”   尤二姐见状就要下车去追,可见薛蟠巴巴的凑上来要扶,忙又把伸出去的长腿缩了回来,扬声呼喊道:“妹妹、妹妹!你快回来,有什么咱们从长计……”   不等她把‘从长计议’四个字说全,尤三姐已自岸边纵身一跃!   栈桥上,焦顺正陪着史鼐应酬,冷不丁听到噗通一声水响,紧接着周遭尽皆哗然。   下意识循声望去,只见正有个青衣小帽的身影在水里浮浮沉沉,他初时还以为是岸上人太多,把哪家的小厮给挤进河里去了。   后来听尤二姐在车上奋力呼喊,贾宝玉也在一旁顿足捶胸的大叫‘了不得’,他这才猛然反应过来,忙指挥着随行的差役去救。   好在这回是夏天,也不等重赏那五个差役就纷纷下了水——被指派跟着焦顺坐船南下的差役,自然都是精熟水性的。   好一通鸡飞狗跳。   竭力挣扎不想获救的尤三姐,终究还是被差役们捞了上来。   她灌了一肚子的水,又因奋力反抗而力竭,等上了岸就像是砧板上鱼,瘫软在地上边咳边浑身抽搐。   焦顺分开人群凑到近前正欲查看尤三姐的情况,冷不丁尤二姐就冲过来撞进了他怀里,一面八爪鱼似的往上缠,一面哭诉道:“爷,方才可吓死我了!”   啧~   这一刻焦顺仿佛感受到了身后史鼐探究的目光。   看来路上是别想清净了。   但木已成舟,他也没有要推开尤二姐的意思,轻拍着她的后背悄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怎么突然就要跳水自尽了?”   “这……那封信……”   尤二姐上半身稍稍往后仰了仰,低头见妹妹手里空空如也,显然是把信丢到了水里,便又将目光转向了跟过来的薛蟠。   薛蟠原本还腆着肚子楞充护花使者呢,见尤二姐和焦顺如此亲密,登时就泄了气,如今又见尤二姐回头看过来,忙往旁边一指道:“不是我,那信是宝兄弟捎来的!”   众人便都把目光投向了贾宝玉。   焦顺却轻咳一声,道:“先把三妹妹送回马车上,让她把水吐出来再说其它。”   他悄声问尤二姐,就是不想把尤三姐投水自尽的缘由散播出去。   毕竟用脚指头想,这事儿都和情情爱爱脱不开干系,倘若公之于众,必然会对尤三姐的名声造成进一步打击——之说以是进一步,是因为不管如何,当众跳河自尽就已经影响到她的名声了。   谁知尤二姐竟没能领悟到这一点。   不过这也从侧面证明了,她并非有意要在史鼐面前公布两人的关系,而纯粹是受了惊吓一时忘情。   焦顺一面命人就近去请大夫,一面喊来宁国府的仆妇,把尤三姐抬回了马车上——说来这尤老娘也着实是个狠心肠的,竟真就没来送行。   趁着这当口,他悄悄把贾宝玉拉到一旁细问缘由。   贾宝玉方才在岸边又是尖叫又是捶胸顿足的,此时嗓子都喊哑了,咽着唾沫涩声解释道:“柳大哥和琪官昨儿就走了,说是等半路上再和侯爷汇合,临走前给尤家姐姐留了一封信,让我今儿再交个她,我、我也不知里面究竟写了什么。”   顿了顿,又补充道:“柳大哥其实一直就不想拖累尤家姐姐,说是好男儿志在四方,拖家带口的成什么样子?”   啧~   焦顺早就觉得柳湘莲对此不怎么积极,却也没想到他会为了躲避尤三姐,而选择提前南下。   至于那信里具体写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这时保龄侯府的家丁,奉命跑来请焦顺尽快上船,说是已经过了动身的吉时,不好再继续耽搁太久。   焦顺无奈,只好隔着车窗宽慰了尤二姐几句,又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塞了进去,让她拿去给尤三姐诊治、滋补。   饶是尽量简便,等辞别依依不舍的尤二姐,回到船上的时候也已经是一刻钟后了。   史鼐显然对方才的事情有些芥蒂,所以冷着脸不曾理会焦顺,焦顺便也识趣的没往上凑。   他倒并不是很在意史鼐的观感,一来又不是正经岳父,只是未来妻子的叔叔而已;二来等到南边儿,史鼐还有不少事情要仰赖他呢,届时自然有机会弥合关系。   倒是史湘云那边儿……   消息传到她耳朵里,也不知道这小姑娘会怎么想。   还是先修书一封,让人快马加鞭送去荣国府里,抢在前面掩饰一番为好。   想到这里,焦顺忙腆着脸请求史鼐暂缓开船,自己跑到舱室里拿出文房四宝,抓耳挠腮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写出一篇声情并茂的情信。   然后又用将功赎罪的名义,抓了贾宝玉的壮丁,心下这才踏实了不少。   刚告知船队可以扬帆启航了,不想忽就听岸上有人高声呼喊:“焦大人、焦主事,且慢动身、且慢动身啊!”   焦顺听着十分耳熟,循声望过去,却见司务厅的秦司务分开人群挤到船前,隔着跳板拱手的道:“大人没走就好,因有一桩公案牵扯到您——尚书大人的意思,若是您还未曾离京,不妨先延缓几日,待事情查清楚了再动身不迟。”   焦顺心下咯噔一声。   暗道莫非皇商正赶在这时候请命了?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就算皇商们向朝廷请命,也还有许多程序要走,不会一下子就牵连到自己头上。   再说了,这事儿也算不上什么公案吧?   “不知究竟是什么公案?”   “这个么……”   只听那秦司务道:“具体如何卑职也不太清楚,只听说是有人去大理寺出首,告发礼部官员暗中怂恿工人闹事,企图借机攀诬大人擅改祖制诱发民乱!” ###第三百九十二章 节外生枝【续】   有人出首揭发礼部官员阴谋陷害自己?   焦顺愣怔了好一会儿,也没能分析出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说是好事儿吧,自己眼见就能离京避祸,却突然被这事儿横插一缸子耽搁了行程。   说是坏事儿吧,这抓到了礼部的短处,又明显有利于自己——而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这件事到底能不能打破自己腹背受敌的窘境。   他有心想要追问更多的细节,那秦司务却是一问三不知,说是临时得了部里差遣,具体如何恐怕连部里都未必清楚,只有去大理寺才能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说着,又巴巴奉上一份公文,却是尚书陈礼签发的手谕,让焦顺以当事人的身份代表工部出面垂询此案。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焦顺只得辞别了史鼐,快马加鞭的赶奔大理寺。   大理寺衙门背靠什刹海而建,平日门前就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以至于官员们的车架都要从侧门出入。   焦顺赶到的时候,这衙门口又比平日还要热闹不少,许多人三三两两的聚集左近,对着衙门里指指点点的。   焦顺趁着下车的功夫侧耳听了一会儿,都是在议论上午有人敲登闻鼓的事儿——至于进一步的消息,因大理寺庭审并不对外开放,市井间自然就只能捕风捉影,当不得真。   原本是要去出公差,所以他身上穿的是六品官袍,守门的衙役小吏见了自然不敢怠慢,问明来意之后,便将他引到了西侧一处值房里。   还没等进门,就听里面吵吵嚷嚷的,还有人大声提起他焦某人的名姓,焦顺有心驻足听个真切。   但带路的门子也是老于世故的,一见焦顺步履迟疑,便急忙高声呼喊:“工部司务厅主事焦大人奉命而来,还请老爷们出来交接一下。”   值房里登时一静。   不多时走出两个阴沉着脸的中年官员,他们面色不善的瞪了焦顺一眼,却并未开口,而是径自结伴而去。   紧接着,又有个山羊胡迎出来拱手见礼:“不想焦主事来的如此之快,下官未能远迎,赎罪赎罪。”   话音刚落,带路的门吏连忙引荐:“这位是左寺经历方大人。”   大理寺内部又分左右两寺,左寺负责参与具体刑审工作,右寺专司核准各地案件。   而经历是正七品官职,故此刚刚才自称下官。   “不敢。”   那方经历摆手表示在上官面前不敢称大人,顺势挥退了那引路的门吏,又请焦顺入内说话。   他看上去虽然还算恭敬,可方才那二人的态度,焦顺可是尽收眼底的,于是进门落座后也懒得寒暄,直接拿出了陈尚书的手谕,表示作为当事人以及工部派来的代表,想要了解一下案情的具体细节。   那方经历倒也敞亮,直接从桌上拿起一份公文,双手递给焦顺道:“这是我们寺正大人升堂讯问时的笔录,还请焦主事过目。”   焦顺接过来先看来眼画押处,结果一下子看到了三个熟悉的名字,分别是陈万三、李庆、以及钢铁厂提举朱涛……   ……   时间倒回七月初三。   这天下午朱涛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要通过陈万三将事情透露给焦顺——毕竟焦顺才是他的顶头上司,只要能得到焦大人的庇护,礼部主事难道还能奈何得了工部的官儿?   陈万三听完由来始末不禁义愤填膺,当时就表示要禀给恩师焦大人,也好让其早做提防。   而这也正是朱涛的目的,于是叮嘱陈万三务必小心,不要走漏消息之后,就先行告辞离开了。   只是让朱涛没想到的是,他前脚刚走,醉醺醺的李庆就从外面回来了,因见陈万三套上了换洗的制服,一副要连夜外出的样子,便好奇拦住询问。   陈万三当他是性命相托的兄弟,况且两人又都是焦顺的‘弟子’,故此半点也没隐瞒,竹筒倒豆子似的复述了一遍。   说完,又准备拉李庆一同去焦家示警。   李庆踉跄着被拖出去几步,忙嚷道:“你急什么,等我去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说着,甩开陈万三进了自己的宿舍。   陈万三在外面焦躁的等了半刻钟,也不见李庆从里面出来,不耐之下推门进去,却发现李庆丢了满床的衣服,却坐在书桌前咬牙切齿,也不知是在跟谁较劲儿。   “你到底去不去?”   陈万三连声催促道:“再不赶紧换衣服,我可就不等你了。”   “去是要去……”   李庆咬着牙转过身,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不过咱们到底该去哪儿,我现在还没拿定主意!”   “这有什么好想的?”   陈万三不解道:“恩师这会儿应该也已经散衙了,咱们当然是去荣国府找他。”   “不是这意思!”   李庆狠狠的甩着胳膊,力道大的让手腕生疼,他一边龇牙咧嘴的揉捏,一边十分突兀的问道:“你可听说过,焦大人是怎么当上官儿的?”   虽然这个问题和眼下的事情风马牛不相提,但陈万三还是老实答道:“自然是先袭了义父的爵位,然后才当上官儿的。”   “哪有这么简单!”   李庆又忍不住狠狠甩手,然后握着腕子龇牙道:“我听说荣国府的老爷们为了这爵位大动干戈,要不是皇帝老子听说了袭爵的事儿,下旨让他去工部做官儿,只怕他连性命都未必保得住!”   这些事情早在工学里传遍了,只是其中有些细节未曾对未披露,故此衍生出了好些版本,反派一会儿是荣国府、一会儿是宁国府,还有说焦顺是贾家私生子的,要不然怎么会把爵位给他?   可如今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陈万三迷惑不解,李庆却激动的手舞足蹈:“这说明什么?说明咱们这样的人想当官、想当大官儿,就得闹出点儿动静来,最好能捅到天上去,不然谁知道你是谁?又凭什么提拔重用你?!”   “这……”   “这回就是个好机会!”   李庆不给陈万三开口质疑的空隙,继续指定江山道:“咱们去顺天府、去刑部、去大理寺,去督察院、去特娘的告御状!我听说皇帝老子也烦透了礼部的酸丁,咱们要是能把他们给告倒了,往后我就是李顺,你特娘就是陈顺!”   直到这时候,陈万三才终于意识到好友正处于醉酒当中——虽然平时李庆就对那些当官儿的不服不忿,总想着我上我也行,但他清醒的时候却绝没有捅破天的勇气。   于是哭笑不得的道:“我就说让你平时少喝酒——罢了,你在家歇着,我自己去就成。”   说着,转身就要离开。   “别走!”   李庆迈着醉八仙的步子,跌跌撞撞挡在了门前,瞪着猩红的眼睛激动道:“你怂了?你怂了?!你忘了那些读书人是怎么瞧不起咱们的?在工学里,连启蒙的童子都编歌儿笑话咱们,就更别说是那些酸丁教习了!”   “焦大人好容易搞出个工戏来,想着给咱们这些人长长脸,结果又被他们说成是男盗女娼!”   “工学里拢共就出了一个九品芝麻官儿,他们就想逼着咱们去考科举——特娘的,怎么不见那些酸丁来跟老子比手艺?!”   “如今他门又背地里给焦大人、给工学使绊子——你想想,要真让他们得了手,咱们往后还转什么武官,被赶回家都是轻的,说不定还要抓起来问罪呢!”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分明就是要把咱们往死里整,难道他们能做得出来,就不兴咱们还手了?!”   听李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摆出来,陈万三也是一肚子的阶级仇恨,可却并没有被他牵着走,而是直击要害道:“把事情禀给恩师,他自然也会……”   “也会个屁!”   李庆甩着手啐了一口,不屑道:“他如今有钱有势有官儿做,那还豁得出去跟那些酸丁玩儿命?”   说着,重重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也就咱们兄弟,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才敢去搏这泼天的富贵!”   说完之后,他发现陈万三皱起眉头一副不认同的样子,这才想起自家这兄弟是焦顺的忠实拥趸,断容不得人诽谤‘焦老师’。   于是忙又往回找补:“俗话说有事弟子服其劳,咱们这一回若成了,往后自然没人敢招惹恩师;若不成,也省得他老人家亲身犯险不是?”   陈万三沉默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说这么多,你还不是想搏个富贵……”   “搏富贵有错吗?有错吗?!”   李庆瞪着眼睛反问:“再说了,这事儿对恩师来说最多锦上添花,闹不好还可能吃挂落,还不如咱们搏一搏,顺带也给他老人家分忧解难!”   陈万三再次陷入了沉思当中。   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李庆早不知什么时候睡的鼾声四起。   陈万三给他盖上了被子,回到屋里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   陈万三正蹲在廊下刷牙,后面李庆期期艾艾的凑了上来,讪笑道:“昨儿那酒喝着没什么,不想回来就上了头……那什么,我说的那些胡话,你可千万别当一回事。”   陈万三不置可否,等到有条不紊的刷完了牙,这才回头问了句:“你怂了?”   “不是!”   李庆抬手要点指,却觉着腕子生疼,忙又垂了下去,苦笑道:“我昨儿就喝醉了瞎吹牛,你要较真儿可就没劲了。”   “不,我觉得你说的在理。”   陈万三站起身来,毅然决然的道:“有事弟子服其劳!”   “你、你!”   李庆急的摇头摆尾、忽东忽西的来回踱了几步,愤而骂道:“你特娘就是头倔驴!你道那些人是好招惹的?没听朱提举说么,前面是个什么主事,后面说不准还站着侍郎、尚书、阁老!他们哪根指头落下来,咱们还不都得粉身碎骨?!”   “所以说……”   陈万三却是半点不为所动:“就得照着你的法子,尽量把事情闹大,捅到天上去,让他们瞒不住!”   “我、我!”   李庆攥着拳头直跳脚,突然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我特娘就是贱,没事儿喝什么酒、吹什么牛?!”   然后又咬牙道:“你要作死也别拉着我,我可不跟你一起疯……唉,你去哪儿?!”   “去顺天府告状!”   却见陈万三放下手里的牙具,二话不说转头就往外走。   “你傻啊你?!”   李庆忙追上去扯住他,骂道:“你一个人去了空口无凭的,顺天府难道还能因为你几句话,就去抓礼部的主事、侍郎、尚书?!”   陈万三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于是又道:“那我找朱提举一起……”   “一起你个头啊!”   李庆一巴掌拍在陈万三脑门上,咬牙道:“你当他是你呢?人家偷偷让你传话,明显是不想把事情闹大,你这会儿过去,他怕是先就把你给卖了!”   “那该怎么办?”   “这个么……”   李庆来回踱了几圈,断然道:“你去跟他说,焦大人私下里要见他一面,然后让他一个人跟咱们进城,等到了城里……哼,那可就由不得他了!”   陈万三点头:“那好,我这就去……”   “回来!”   李庆没好气再次喊住他,质问道:“这不得准备准备?你知道哪个衙门能管礼部的人?你知道去哪儿告状能捅破天?!”   “这……”   “我今儿先去打听打听,你约他明儿一早进城!”   于是初四这日两人分头行事,李庆进城打探好消息,陈万三也和朱涛约好了明天一早进城——听说是焦顺要私下里见他,这朱提举欢喜的什么似的,别说是白天独自进城,就是半夜裸奔着去,他大概也甘之如饴。   等到了初五这日,还是朱涛自己准备的马车,不想进城后,两人把车停在个僻静处,亮出早就准备好的绳子毛巾,就把这朱提举五花大绑起来。   然后又一路马不停蹄赶到了大理寺。   到了衙门口,陈万三深吸了一口气跳下马车,就要上前擂响登闻鼓。   李庆忙也忙顺着车辕出溜下地,抓住他的肩膀颤声道:“你特娘可想好了,这要是……这要是……”   “其实我一个人就够了。”   陈万三反手拍了拍李庆的手,示意他其实不需要跟着走到底。   “你特娘磕碜谁呢?!”   李庆勃然大怒,越过陈万三蹬蹬蹬上了台阶,只是离着那登闻鼓越近,他的脚步就越显得沉重,尤其是感受到门前衙役们探究的目光,就更让他难以前进了。   这时陈万三也一步步的上了台阶,轻轻拍了拍李庆的肩膀:“去把朱提举弄下来吧,这事儿可少不了他。”   说来他们还是占了制服的光,这东西看不出来路,却明显属于官方所有,样式又光鲜,闹的衙役们都以为是哪路军将呢,不然只怕早过来赶人了。   李庆如蒙大赦,忙又飞也似的跑下了台阶,边把朱涛往外拉扯,边道:“朱提举,如今不管你认是不认,那边儿都会认定是你走漏了消息,还不如干脆一条道走到黑……”   与此同时。   台阶上,陈万三深吸了一口气,大步上前拿起满是积灰的鼓槌,敲响了已经十余年没被人动过的登闻鼓…… ###第三百九十三章 弄瓦   三人的堂审口供当中,陈万三和李庆的基本一致,仅只在描述李庆酒醒之后的态度上,有些许的出入——李庆坚称自己没怂。   至于钢铁厂提举朱涛么……   他刚开始歇斯底里的要求严惩陈、李,控诉自己是被这两个歹人半路绑来的,旁的一概不知。   后来见陈、李二人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他又当堂变脸,坚称自己本就准备揭露此事,一来是不耻周隆为了党同伐异,无所不用其极的下作手段;二来感念皇帝殚精竭智昃食宵衣,好不容易才营造出百业兴隆的盛世景象,又怎忍让它毁在一小撮别有用心之徒的手上?   故此他才痛下决心大义灭亲!   原想着这次见了焦主事就痛陈利害,敦促其将此事上报给朝廷,谁成想那陈李两个枉做小人,不由分说就将他绑到了大理寺。   至于一开始为何不肯说明实情……   那自然是因为稀里糊涂被绑了来,担心这其中有什么阴谋诡计,所以才选择暂时以不变应万变。   啧~   这厮真不愧是正经科举出身,虽然只有秀才功名,颠倒黑白的本事却是学了个十足。   通过七分真三分假的描述,愣是重新把自己抬到了聪明睿智大义凛然的位置上,顺带还抹黑陈万三李庆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来大理寺报案也只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关键是那三分假虽然谁都能看出些端倪,却偏又是绝对无法验证真伪的。   感叹了一会儿,焦顺又开始从头读第二遍。   第一遍时,他主要关注的是事情的由来始末,而这第二遍的着眼点,则主要放在了对答转折间的细节上。   刚才他就隐约察觉到,虽然在笔录当中,那唐寺正提出的问题都是四平八稳,并不见有什么倾向性,但很多时候陈万三李庆的回答,却明显表现出抵触、愤慨的情绪。   期间陈万三更是几次失态,错非是被李庆及时拦下,只怕就要被认定为咆哮公堂了。   而经这第二遍仔细查证,他再次确认了这个想法。   这唐寺正在堂审时绝对表现出了倾向性!   笔录毕竟不是录像,记录的仅仅是双方的问答内容,但在这之外的神情、动作,语气等等,却都不会明确的标注出来,所以庭审的老手往往会利用这些细节,不着痕迹的诱导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如果不是李庆一直保持克制清醒,那朱涛又当堂翻供,这场庭审最后会得出怎样的定论,只怕还未必可知。   焦顺把三份口供放在茶几上,抬眼问道:“我能不能见一见他们?”   “这只怕不合规矩。”   方经历赔笑道:“如今他们三人正被分别监管,连彼此都不能见面,遑论是您?错非事关工部、事关您焦主事,只怕连这份口供都不能向外透露。”   “既如此……”   焦顺倒也不纠缠,闻言立刻起身道:“那就请大理寺先押后再审,等工部向朝廷提议由三法司合议此案。”   “这……”   那方经历一直假笑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错愕的表情,旋即他忙质疑道:“不过是礼部主事妄为,何须三法司会审?再说焦主事只怕也做不了这个主吧?”   顿了顿,又补充道:“莫非是因为陈、李二人妄攀大宗伯【礼部尚书敬称】的说辞?连原告朱涛都坚称绝无此事,大人难道就因为两个村汉的无知妄言,就要怀疑当朝廷大员不成?!”   说到最后一句时,质疑已经变成了质问。   且他话里直接将陈李定义为村汉妄人,只将朱涛当成了唯一的原告,足见对工人阶层的蔑视。   焦顺则是避重就轻的道:“本官能不能做主,无需方经历挂心,若此案最终不能提交三法司,又因此耽误了审问时机的话,焦某愿负全责!”   说着,飒然一拱手,径自扬长而去。   “焦主事、焦主事、焦……”   那方经历赶了几步,见实在拦不住他,也只能顿足扼腕苦恼不已。   大理寺的官员都是正经科举文官出身,在这个案子当中的立场倾向不问可知——他们目前的想法是先拖一拖,看朝中有没有大佬出手,又或是找到翻案的契机。   就算这两样都没有,那也总该找个两败俱伤的法子,断不能白白折损了文人风骨,助长那些工贼的嚣张气焰!   故此为了应对工部必然的质询,大理寺这边儿早早就准备好了一套应对方案,足以让工部的人挑不出半点毛病,又能合理合法的拖延下去。   可谁成想焦顺一言不合,竟就提出要三法司会审!   这下子事情可算是彻底闹大了,虽然刑部、督察院那边儿也都是科举文官主政,可怕只怕消息传进宫里,引来皇帝的掣肘和偏帮——当今陛下对礼部的不满,可是连那两个村汉都有所听闻的。   而这也正是焦顺的目的。   另外他还想趁着把事情闹大,尽量让自己脱离风暴的焦点。   一路无话。   焦顺快马加鞭的赶到工部衙门,将事情的由来始末禀给了陈尚书和两位侍郎,并顺势提出了希望部里敦请三法司会审的想法。   陈尚书听了就有些迟疑:“若只是礼部一个闲散主事所为,似乎……”   “不然!”   右侍郎苏友霖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上司的话,沉声道:“先前工戏一事时部里无所作为,任由朝野上下恶语中伤,就已然大为不该了,如今若再坐视不理,岂不令天下百万工匠寒心?”   陈尚书捋须颔首,心中却暗骂这苏雨亭站着说话不腰疼。   朝廷难道是为了给工人当家做主,才设立的工部?分明是为了更好的管理、盘剥他们嘛!   你苏雨亭打着为民做主的幌子赚名声,可等把礼部乃至三法司全都得罪了,最后还不是自己这个做尚书的背锅?   偏陈尚书心里再怎么腹诽,也不好当面反驳。   一来为民做主是政治正确,心里在怎么鄙弃也不好明着反对;二来皇帝对他这工部尚书一直就不怎么满意,还是最近推行焦顺的新政,这才趁机稳住了屁股下面的椅子。   倘若坚决不肯为焦顺、为工学出头,一旦消息传到皇帝耳朵里,只怕身为被告的礼部尚书还没怎么着呢,他这‘苦主’就先要罢官免职了。   届时最有可能接替自己的,无疑就是右侍郎苏友霖!   碍于如此,陈尚书也只能一边腹诽一边捋须点头,同时暗暗琢磨该怎么敷衍过去才好。   “大人。”   这时焦顺拱手道:“卑职自然也知道大宗伯绝不会涉及此事,但无奈下面的工人大都妄加揣测,倘若不大张旗鼓的把事情查清楚,只怕反倒妨害了大宗伯的名声。”   “故此卑职提议三法司会审,不仅是想为咱们工部讨个公道,更是不想礼部为此背上不必要的骂名,继而引起士人与工人的对立。”   陈尚书再次捋须颔首,心下却暗骂焦顺一个奴才出身,偏怎么对这些官场这些弯弯绕如此熟悉?   若他一味从工部的角度提出要求,自己作为工部尚书还好否决,可焦顺却摆出是在为礼部考量的架势,自己再要否决的话,岂不等同欲陷礼部于不义,甚至蓄意挑起士人和工人的对立?   “畅卿所言极是。”   这时苏侍郎也起身拱手道:“若尚书大人依旧有所顾虑,那就由苏某具本上奏便是。”   陈尚书闻言就是一愣,他没想到苏友霖肯越过自己主动出面上奏,不过如此一来,自己倒可以少担些责任了。   他正要委婉又体面的答应下来,不想一贯喜欢做和事佬,凡事就爱骑墙的左侍郎蒋承芳也站了出来,慨然道:“蒋某愿与雨亭兄联名具奏。”   这……   陈尚书手上不自觉用力,揪下了两根儿宝贵的胡须,他毕竟也是老于官场倾轧的,当下立刻恍然大悟,这哪里是想越过自己担责任,分明就是吹响了取而代之的冲锋号角啊!   试想,两个侍郎越过自己联署的奏折呈送上去,皇帝和阁臣们会怎么看他这个工部尚书?   没有担当,又难以服众!   当下陈尚书拍案而起,慨然道:“好、好、好!我工部上下一心,何愁百业不兴?本官这就以工部的名义,提请三法司会审此案!”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但这四个做官儿凑在一处,勾心斗角的戏码也只会多不会少。   眼见陈尚书拍板定案,焦顺心下一松,连忙趁机告罪退了出去。   从尚书当值办公的院子里出来,他正琢磨着这事儿闹大之后,礼部暂时没法针对自己和工学,是不是就可以考虑借助皇商们的声势,真正的开启扩招之路?   嗯……   还是算了吧,好容易事情有了转圜,何必再去捅这马蜂窝?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贪图权势美色的俗人,推行新政只是为了往上爬的手段,又不是真想领导工人兄弟们翻身做主。   “老爷!”   这时斜下里突然传出嗷一嗓子,倒把魂不守舍的焦顺吓了一跳,抬眼看时,却是贾芸满头大汗的从月亮门后迎出来,比手画脚的道:“您快回去瞧瞧吧,邢姨娘要生了!”   “嗯?!”   焦顺愕然:“早上不还好好的,这么突然就要生了?”   “我见老爷您一时走不了了,就赶紧回家报信,谁知姨娘听了之后一高兴,竟就破了羊水……”   焦顺听到这里那还顾得上别的,前两个儿子出生时他都没在身边儿,这好容易名正言顺一回,哪能再遗憾错过?   当下快马加鞭的往家赶。   路上他旁的没想,就反复琢磨一件事:那就是到底怎么才能表现出,好像是头一回当爹的喜庆感?   可想了半天也没个要领,只能选择随机应变了。   等到了家里,院内满满当当也不知挤了多少人,像什么平儿、鸳鸯、彩霞、绣橘、莺儿之类,代表主人出面的大丫鬟来了不知凡几,林黛玉更是亲自陪着徐氏守在了客厅里。   史湘云虽然不好意思露面,也让林黛玉捎来了早就准备好的送子观音护身符。   甚至连贾宝玉也在外面跟着裹乱。   焦顺跟众人胡乱打了招呼,也忙进到了东厢客厅,耳听的南屋里止不住的痛呼,他也下意识加入了林黛玉和徐氏的祈福队伍当中。   念了几句才想起不对,忙又扬声对屋里喊道:“岫烟,我已经回来了,你只管放心就是!”   借着,又拦下进进出出忙里忙外的司棋,吩咐道:“告诉稳婆,倘若有什么不顺,只管先保大的要紧!”   徐氏听了这话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嘟囔道:“这话可不敢让你义父听了去。”   林黛玉却是大受感动,这年头为了子嗣枉顾妻子性命都不在少数,何况邢岫烟还只是个妾室?   若换了贾宝玉,且不说他有没有这个决断,就算是能想到这一点,只怕也未必敢当着王夫人说出来。   其实焦顺刚开始发迹的时候,最不在乎也最瞧不上他的就是林妹妹,可如今观感却是一改再改,甚至于有些艳羡邢岫烟得遇如此良人。   邢岫烟明显也受到了这些话的鼓舞,不到半刻钟的功夫,产房里就传出了喜报,重金请来的稳婆抱出个小小的人儿,献宝似的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是位千金小姐呢。”   听说是女孩,徐氏明显松了口气,门外则是传来焦大骂街的动静——这老头当初在宁国府人憎狗嫌,绝不是没有缘由的。   焦顺小心翼翼的把女儿接过来,边盯着瞧边道:“娘,外面您先帮我张罗着,我进去瞧瞧岫烟。”   说着,径自抱着孩子进了产房。   徐氏则是忙着抓了喜糖、喜钱去外面抛洒。   眼见母子两个都忙去了,林黛玉正犹豫要不要继续在客厅里等着,还是先回潇湘馆里,等方便了再来探视邢岫烟,就听外面有人笑的爽利,她探头往外一瞧,果然是王熙凤到了。   林妹妹忙快步迎了出去,就听这凤辣子提议道:“倒也巧了,东府里珍大嫂子刚生了个儿子,这边儿邢妹妹就生了女儿,这可不是天作之合?要不我干脆做个中人,给他们定下娃娃亲得了。”   说着,她自己就先忍不住发笑。   众人不解她为何笑的如此欢乐,真就有那爱逢迎的随声附和,倒闹的王熙凤愈发前仰后合。 ###第三百九十四章 余韵   王熙凤一语双关的埋汰了焦顺两句,旋即便和迎出来的林黛玉、徐氏等人攀谈起来,等到雨露均沾的寒暄过后,这才提议要进去探视一下邢岫烟。   若从邢夫人那边儿论,她算是邢岫烟的表嫂,打着婆婆的名义过来探视倒也并不为过,故此徐氏也未曾阻拦。   然而徐氏没拦着,林黛玉却出面拦下了王熙凤,笑道:“人家正在里面互诉衷肠呢,嫂子何苦去做恶客?”   王熙凤其实是担心自己投的银子出了差池,所以一听说焦顺没能跟着南下,就忍不住跑了来想要当面问个清楚。   但在林黛玉面前她自然不可能实话实说,当下半是戏谑半是敷衍的道:“等往后妹妹做了母亲就知道了,这生孩子是大伤元气的事儿,理当先静养才是,可不能由着他们小两口亲热个没完。”   打了这么个由头,她这才得以越过林妹妹,进到了东厢南屋内——这处原是守夜丫鬟们歇息的所在,如今临时充作了产房。   刚进门,王熙凤就瞧见焦顺半搂半抱,正拥着邢岫烟小心翼翼的喂水,那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的架势,一下子就激的她心头醋意大盛。   她一贯独占欲极强,虽然理智上清楚的知道,即便和焦顺发生了关系,这猴儿也绝不是自己能轻易掌控的,可还是看不得他与旁人更亲近。   “咳~”   王熙凤先轻咳了一声惊动了二人,然后一语双关似笑非笑的道:“妹妹刚过了鬼门关,可万万沾染不得男人,不如躺下好生养养神儿,先把顺哥儿暂借我使使可好?”   邢岫烟隐隐听出些不对来,却也半点没有表露,虚弱的一笑道:“嫂子说笑了,我如何做得了我们爷的主?”   焦顺瞟了眼王熙凤,自顾自小心扶着邢岫烟躺下,又把摇篮搬到了床头,柔声道:“你先守着孩子睡一会儿,若是她哭闹,就让司棋她们喊奶妈进来照管。”   说着,又仔细给她擦去鬓角的细汗,这才起身对王熙凤道:“二奶奶这时候找上门,想来是为了太尉府的生意吧?走,咱们去外面说。”   打着王家的旗号,一来是免得荣国府这边儿有人挑刺儿,二来也是便于在南边儿狐假虎威。   王熙凤被他点破了心事,也不好再冷嘲热讽无理取闹,乖乖跟着焦顺到了客厅里,正要开口追问,他到底为何为何没有南下,自己那笔银子投的银子可还稳妥。   不想却见焦顺脚步不停,又径自走进了北屋卧室。   王熙凤看看守在厅里,正和鸳鸯说话的平儿,略一迟疑,还是快步跟了进去。   刚进门她就觉腰间一紧,还不等惊呼,那樱桃就被焦顺堵了个严严实实。   王熙凤只是半推半就的挣扎了两下,就热情似火的逢迎起来。   但等到良久唇分之后,她却立刻沉下脸来兴师问罪:“你当我是什么人?再要敢这么不尊重,仔细我……唔!”   不等王熙凤把话说完,焦顺就又发动了第二次突袭。   而且这次他是手口并用,不片刻功夫就把个食髓知味的妇人,揉搓的如同面条一般喧腾绵软,那素来刚强凌厉的丹凤眼里也只余下一汪春水。   “你这死人~”   再次唇分,王熙凤吐气如兰的在焦顺肩头轻锤了一记,娇嗔道:“家里才添了丁口就这般作怪,若让邢妹妹知道了,还不知要怎么伤心呢。”   焦顺看出她口是心非,便愈发摆出急色的样子,咬着凤姐儿的耳朵道:“好人儿,自从锅炉房一别,我就没猫着和你独处私会,如今好容易才见着,莫说是让谁伤心,就天皇老子要恼,我也顾不得了!”   这番话又渣又油腻,偏王熙凤十分受用。   再搭着听焦顺提及锅炉房,又想起了当日的情景——那时她只怪焦顺粗鲁不体贴,如今却只记得死去活来的爽利。   于是越发将个熟透了的身子,在焦顺怀里挨挨蹭蹭,嘴里却冷哼道:“哼~这话你也只能哄哄那些小姑娘,却怎敢拿来诳我?”   “天地良心!”   焦顺一挺腰杆,语带双关的道:“我有多‘实诚’,二奶奶难道还不知道?”   “呸~”   王熙凤轻咬银牙啐了一口,却忍不住伸手往下攀探。   两人好一通耳鬓厮磨,直到外面传出司棋呼喊奶娘的声音,王熙凤这才终于想起了正事儿,忙一边用帕子揩拭小手,一边追问道:“你到底是惹上什么官司了,这当口被人追拿回来?”   “是礼部有人要坑我,我是苦主。”   焦顺自然知道她关心的是什么,一面重新系上裤腰带,一面解释道:“你放心,该安排的我早就安排好了,过两日你安排人和贾芸一起南下,他是个精明的,就有什么处置不了,也会快马加鞭禀给京里。”   “到底不如你亲自过去来的稳妥。”   王熙凤说着,又道:“罢了,反正是立了契的,到时候若赔了,我只管找你!”   “二奶奶只管放心。”   焦顺嘿笑道:“我这把柄都被你攥在手里,难道还敢反悔不成?”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王熙凤笑骂一声,挣开焦顺的怀抱向外走去,临出门又千娇百媚的回身道:“下回等你休沐时,我和平儿就去园子里逛逛。”   定下这青天白日的邀约,也不等焦顺回应,她便推门走了出去。   ……   返回头再说尤家姐妹。   直到焦顺突然接到上峰命令,急急忙忙返回城内之后,尤二姐听外面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的,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在人前泄露了奸情。   当下红头胀脸心如鹿撞,顾不得三姐儿还未彻底缓过劲儿来,更不敢等大夫前来诊治,只一叠声的催促车夫赶紧返程。   路上她提心吊胆想东想西,一忽儿担心史家因此刁难找衅,一忽儿又期盼着焦顺趁势将自己迎娶过门。   当然了,她自己也知道后者的可能性极其渺茫,但再怎么渺茫的可能性,也并不能阻止一个怀春少女对美好未来的畅想。   半路上尤三姐逐渐缓过劲来,以手掩面呜咽出声。   初时尤二姐还以为妹妹是在哭,后来才听出那是笑声,当即心下就是一个突兀,这节骨眼上若哭出来还好,这笑……   “妹妹。”   她忙伸手搭在尤三姐肩头,轻声宽慰道:“姓柳的不识好歹错过了你,那是他没福气,你又何苦……”   “别说了!”   尤三姐一声低吼打断了她的话,紧接着大笑道:“哈哈哈,我真是太蠢了、太蠢了,那姓焦的早就看出来我是一厢情愿,偏我还要自欺欺人……哈哈哈,真是蠢到家了!”   笑着笑着,她又止不住的咳嗽起来,直咳的整个身子卷成了虾米。   尤二姐忙伸手在她背上轻轻拍打,又拿帕子去接她咳出来的口水、河水、鼻涕水。   等到发现那咳嗽出来的,竟还夹杂了一丝丝的血水,尤二姐愈发惶恐起来,自责道:“早知道我该等你看过大夫再回城的——你等着,我这就让人找家坐诊的医馆……”   “不、不用了。”   尤三姐艰难的摇了摇头,发出的声音粗粝暗哑:“我只是伤到了嗓子,没什么大碍。”   说着,又噗嗤一笑:“亏我还担心他囊中羞涩,把一应家私都典当成了盘缠,不想他倒留了五十两给我——哈哈,五十两,他是把我当成什么了?即便是京城里下三滥的娼妇,只怕也不止这个价码!”   其实未必有这个价码。   不过尤二姐自然不会在这上面较真儿,而是下意识的追问:“信里夹了银票?那我怎么没……”   说到一半,便想到应该是丢在水里了,惋惜之余也忙劝道:“不过是五十两银子,丢也就丢了,值什么?你姐夫刚给了五百两让我给你瞧大夫、养身子呢。”   说着,从怀里小心翼翼取出那张银票,半是宽慰半是显摆的冲着妹妹晃了晃。   尤三姐却是压根看都不看,只是五官愈发的扭曲凄厉,边咳边笑道:“妈妈总说我不如姐姐,我心里总不以为然,如今、咳咳咳……如今看来,我竟是连姐姐的零头都比不上……”   虽然事情不是这么个比法。   可尤二姐心里也确实认为自己的选择,比妹妹一味单相思要强出十倍不止。   她正有心炫耀两句,忽听尤三姐笑问:“不如,我也卖给他如何?咱们姐妹三人配他一个,怎么不得让他腾个正室的位置出来?”   尤二姐闻言一愣,又是惶恐又有些期盼,若能入主焦家她自然是一百个愿意。   可问题是自家这妹妹本就是个没轻没重的性子,如今又……   倘若被她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自己却该如何是好?!   思前想后,她还是强笑着拒绝道:“妹妹说笑了,咱们家是什么出身,如何抵得过侯府千金?”   “侯府千金又怎得?大姐姐不还是将军夫人?!”   尤三姐咬牙切齿,眼中满是癫狂躁郁:“咱们清清白白的女儿家,绝不能白白便宜了这些狗男人!”   她边说边磨后槽牙,直似是要把谁生吞活剥了一样。   尤二姐瞧的心惊肉跳,再没敢接妹妹的话茬,心道自己需得好生提醒大爷,让他千万别来招惹三姐儿。   ……   午后。   周隆事件的消息终于正式传到了礼部,礼部尚书王琰召集了左右侍郎,先把大理寺通报的案情复述了一遍,又道:“因尚无实证,工部又准备提请三法司会审,所以大理寺暂时只是将周隆圈禁在家中,并未收押。”   其实左右侍郎也早就收到了风声,不过这时候两人还是摆出了头回听闻的样子。   右侍郎李彦首先开口道:“既是捕风捉影的事情,又何必一上来就兴师动众的?自陈乐成【陈尚书名礼,字乐成】主政以来,这工部行事真是越来越荒唐了!”   左侍郎张秋作为幕后主使,这时候却反倒帮工部分辨起来:“陈尚书也有陈尚书的难处,此案涉及两部官员,又与陛下鼎力支持的新政有关,自然由不得他轻忽怠慢。”   李侍郎闻言诧异的看了眼张秋,随即若有所思。   王琰也是两眼一眯,捋须道:“那依惜叶兄【张秋字】之见,我礼部也该附议严查此案?”   张秋实是故意卖了个破绽,他当时没有留下话柄,并不畏惧朝廷彻查。   而周隆的所作所为若放在别处,多半会为人所唾弃,可既是为了‘匡扶大义正本清源’,那就必然会获得士林的广泛支持。   倘若王琰、李彦二人有意攀扯他,也只会让他趁机搏一把名声,非但无损根基,反而有固本培元之效。   听王琰征询自己意见,他胸有成竹的道:“工部既已提请,咱们倒也无需再画蛇添足,等三法司来查时,咱们极力配合就是了,哪怕是下面的同僚受些折辱,公事上有些耽搁,乃至惹来众多非议,也必要弄清楚是非曲直。”   这一张嘴,就是个老阴阳人。   把他的话反过来听,那就是:是非曲折并不重要,若能趁机搞的天怒人怨物议沸腾,就算最终周隆被定了罪,礼部也绝不会是输家,甚至还能裹挟舆论反推一波。   王琰和李彦自然都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彼此对视了一眼,王琰立刻拍拍板道:“那此事就友惜叶兄来操办吧,咱们礼部最要紧的是持礼守正,容不得攀诬,也绝不偏袒!”   这话的意思是:周隆还是要保一保的,最好还是能定性为攀诬,实在不行了再‘公正’。   张秋心领神会。   于是打从这日下午,李庆那些‘搏个富贵有错吗’,‘要是能把那些酸丁告倒了,往后我就是李顺、你特娘就是陈顺’的醉话,就迅速在礼部蔓延开来,又很快传播到了六部五寺科道言官翰林院、国子监……   这期间衍生出版本无数,却又相当统一的演绎出了:泥腿子为图富贵荣华,不惜要把科举文官拉下马的狂悖。   虽然大多数版本,都没有断定周隆是清白的,但无数文官却都感同身受,对其充满了同情乃至于钦佩。 ###第三百九十五章 余韵【续】   约莫就在邢岫烟诞下女儿的同时,薛蟠通过层层通禀,也终于在清堂茅舍里见到了母亲和妹妹——其实按常理来说,他进出大观园应该比焦顺更容易才对,可无奈呆霸王声名狼藉,远不如焦某人道貌岸然,难免就受了限制。   却说见到母亲和妹妹之后,薛蟠先手舞足蹈把尤三姐投河、尤二姐投怀的事情说了,然后啧啧感叹道:“柳兄弟倒也罢了,他生的那模样活该招女人喜欢,只是没想到焦大哥也有这般好手段,不声不响就勾搭上了珍大嫂的妹妹。”   眼见他满脸艳羡,恨不能取而代之的模样,薛宝钗俏脸微寒道:“哥哥专程跑来,莫非就是为了说这些闲言碎语?”   “呃~”   薛蟠这才想起正事,忙讪讪道:“那倒不是,我是想跟妹妹说一声,焦大哥临时被官司绊住了,只怕暂时去不了南边儿——他既然没走,那咱们昨儿商量的那些,还要不要继续?”   “顺哥儿惹了官司?”   薛姨妈原本只是摇着蒲扇,看女儿和儿子对答,听到这话却忙追问道:“是什么官司?要不要紧?!”   “妈妈别急。”   薛蟠不以为意的道:“焦大哥是苦主,听那意思是有人想坑他,结果反倒被下面人给卖了。”   薛宝钗追问了几句,等确认了具体情况之后,又沉吟了好一会儿,才无奈摇头道:“这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商盟那边儿暂且先推后两日吧,等妈妈当面问过焦大哥再做定夺。”   薛蟠一听这话眉开眼笑,他平日虽是个胆大妄为的,可这回赶鸭子上架,被逼着在众皇商面前登台亮相一鸣惊人,却顿时露了怯,还没登场呢就舌头打结腿肚子转筋。   故此巴不得一推再推,最好家里能彻底放弃掉这个想法。   等送走了薛蟠,眼见临近午时,薛宝钗也从清堂茅舍里告辞出来,边往蘅芜院走,边满心的为难。   虽然方才宝姐姐对焦顺那些花边八卦,表现出毫不在意的样子,然而史湘云就在蘅芜院里住着呢,作为湘云最亲近的姐妹,她又怎么可能完全不在意?   若是没有先前几乎定亲的事情在,宝姐姐肯定直接把事情告诉湘云——最多也就是描述时婉转一些。   可如今再由她嘴里说出这些,却总感觉好像暗含挑拨的意味——虽然史湘云大大咧咧的未必会这么想,但薛宝钗却仍是不免有些顾虑。   但要瞒着不说,又……   说白了,宝姐姐事事贪求周全,却也难免想的太多。   还没等想出个结果,就已经到了蘅芜院里,薛宝钗略一犹豫,便决定先去史湘云屋里瞧瞧,届时再见机行事。   史湘云正红着脸和翠缕嬉闹,冷不丁见宝姐姐从外面进来,忙不迭把手里的东西藏到了背后。   薛宝钗见状便笑道:“这又得了什么稀罕玩物了,竟连我也要瞒着?”   “没什么,就是封信……”   史湘云险些说漏嘴了,忙岔开话题道:“姐姐怎么没留在茅舍那边儿用饭?”   “这不刚得了个消息,怕你还不知道吗。”   宝钗趋前两步拿葱白似的指头往史湘云眉心一点,笑道:“你就安生把心放回肚子里吧,焦大哥暂时不会离京南下了。”   不想史湘云却完全没有惊讶的意思。   一旁的翠缕更是掩嘴道:“好叫姑娘知道,我们姑娘其实早得了消息——真要说起来,姑爷这回没能跟着侯爷南下,还跟我们姑娘脱不开干系呢。”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宝钗纳闷道:“我听说是因为焦大哥成了一桩案子的苦主,所以才不得不留在京城的,却怎么又和云妹妹有关?”   翠缕正要开口解释,却被史湘云抢了先:“姐姐别听她胡说,焦大哥就是因为那桩官司才留下来的。”   翠缕争辩道:“可要不是急着给姑娘写信解释,又怎会耽误了南下的吉时?”   听她们主仆你一言我一语的对答,薛宝钗很快拼凑出了由来始末。   却原来焦顺确认自己短时间无法南下之后,就忙命人追回了写给史湘云的信,然后在上面草草添了几笔,诉苦说是因为写信耽搁了时间,才被礼部的官司缠上了。   而信中原本的内容,则将尤二姐投怀送抱一事,解释成了因为自己带人救下了尤三姐,尤二姐一时激动忘形所致。   对于焦顺的解释,薛宝钗却并不怎么相信,毕竟薛蟠那绘声绘色的描述,可比这些欲盖弥彰的解释要详细十倍不止。   略一犹豫,薛宝钗便轻摇着团扇笑道:“不想我随口一问,就惹出这一大车话——你们说的不累,我听的倒有些渴了。”   史湘云闻言,忙让翠缕去倒茶。   趁着两人独处的当口,薛宝钗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道:“说是一时忘形,却也未必无因,妹妹再见了焦大哥,可要好生盘问盘问才是。”   史湘云小脸顿时一垮,叹道:“姐姐当我是翠缕不成?我自然也瞧的出来,可真要事事计较,我岂不先要与邢姐姐争个你死我活?”   说到这里,她低头把玩了一会儿用信叠成的同心方胜,这才又继续道:“他能急着向我解释,甚至不惜为此耽搁了行程,这就已经比别个要强上不少了,我又何必再苛责苛求?”   薛宝钗闻言愣怔了片刻,这才感叹道:“平日里我只当你是个憨的,却忘了你也是老太太一手调教出来的人,自然得了些我们没有的大智慧。”   “姐姐别急。”   史湘云嘻嘻一笑,揶揄道:“等你做了宝二嫂,自然就是老太太的真传弟子了!”   薛宝钗不依的上去呵痒,姐妹两个闹成一团,等翠缕端着茶杯进来时,话题早转到了风马牛不相及的地方。   ……   约莫比薛宝钗晚了一个时辰,赵姨娘才听闻了焦顺滞留京城的消息,当下忙风风火火的寻到了秋爽斋里。   进屋后她先喧宾夺主的斥退了侍书,然后又轻车熟路的反锁了房门,这才神神秘秘的对探春道:“你听说没?那贼汉子没走成,去大通桥兜了一圈就又回来了!”   探春闻言眉头微蹙,放下手里的《会纂宋岳鄂武穆王精忠录》问道:“都到大通桥码头了,怎么会没走成?”   “就是没走成!”   赵姨娘其实也就是听了些二手消息,当下半是复述半是脑补的道:“听说是惹上了什么官司,被大理寺的人截下了——哼~依我看,只怕是你上回说的事情发了!”   紧接着又开始发散思维:“他到底是奴才出身,小人得志便猖狂,哪懂什么做官的道理?只怕到最后非但丢了官儿,连性命都要填进去呢!”   想及此处,她原本因为听说焦顺留在京城,而蠢蠢欲动的心思,一下子就消弭的无影无踪。   她虽贪恋那五大三粗的好处,可也不愿意为了短暂的快活,就搭上一条即将沉没的破船。   原本还想和女儿仔细探讨一下,这时候也全然没了兴致,随便又闲扯了几句,照例敦促探春盯紧王夫人之后,便意兴阑珊的回了前院。   而等她走之后,贾探春却渐渐坐立难安起来。   一忽儿起身踱步,一会儿拧眉沉吟,最后伸手摩挲了那本《会纂宋岳鄂武穆王精忠录》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寻到了潇湘馆里,准备找林黛玉打探焦家的最新消息。   探春平生最看不得英雄落难,虽然焦顺在私德上与英雄二字绝缘,可因推行新政而遭奸人排挤陷害的境遇,却还是触动了她的心弦。   从某种方面来说,她和尤三姐其实颇有共通之处,只不过一个沉迷于外在颜值,一个醉心于英雄情结。   因上午耗费了不少心神,林黛玉午后补了半个多时辰的觉,才刚睡醒就听说探春登门,于是边慵懒的舒展筋骨边命雪雁把人领了进来。   探春进屋见状,就不禁想起了‘侍儿扶起娇无力’的词句,不过拿杨妃比黛玉肯定是不合适的,那是宝姐姐的专属。   “三妹妹今儿怎么有空过来找我?”   黛玉见她没主动开口,便好奇道:“莫不是又要起诗社了?”   诗社的事儿就属史湘云和贾探春最积极,平素也都是她们负责张罗,故此黛玉才有此问。   “月中肯定是要起社的。”   探春定了定神,一时却不知该从何问起,最后只得拐弯抹角的问:“我听说姐姐上午又去了焦家?不知邢姐姐近来如何……”   “已经生了!”   黛玉笑道:“是个女儿,鼻子眉眼都随母亲,二嫂子见了都说要帮着保媒呢。”   “生了?!”   探春愣了一下,忙顺势引出了焦顺:“那焦大哥岂不正好错过?唉,若晚走一日就好了。”   “焦大哥因一桩官司没能南下,当时就守在门外,还特地跟稳婆交代,说是若有什么不顺遂就先保大的。”   林黛玉对此记忆犹新,说起来还忍不住赞叹唏嘘。   探春听在耳中却莫名有些泛酸,她不敢探究自己这情绪的由来,忙继续追问:“是什么官司,要不要紧?”   “应该是无碍的。”   林黛玉努力回想当时听到的只言片语:“好像是因为礼部的人意图设计攀诬焦大哥,却被人给揭发出来了,他是作为苦主滞留京城的。”   贾探春听了这话,心下登时松了口气,自言自语的呢喃道:“果然不遭人嫉是庸才,只是他因此滞留京城,也不知是喜是忧……”   “妹妹说什么呢?”   林黛玉没能听清楚,却大致瞧出探春是在关心焦顺,不由诧异道:“先前我还当三妹妹对焦大哥有什么看法,却不想竟对他的事情如此关切。”   “那有,我、我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探春慌不迭的否定着,心下却骤然间乱成了一团麻,且冷不丁的,那兼祧的说辞竟又浮现在脑海当中,怎么也挥之不去。   ……   稍早些时候。   被贾蓉无情抛下的许氏,正魂不守舍枯坐在家,忽然得了内宅丫鬟传话,说是尤氏让她过去布菜,顺便也商量一下往后的家务分工。   这青天白日的,许氏也没多想就跟着那丫鬟往内宅去了。   只是等到了后院,她走着走着就觉察出不对来,尤氏过完满月之后一直没有回后宅正院,基本算是和贾珍两地分居了。   而那丫鬟却笔直的把她往正院里领!   许氏下意识止住了脚步,那丫鬟见状连声催促:“奶奶怎么不走了?这眼见就要午正了,可别耽搁了布菜的时辰。”   “太太不是在偏院吗?”   许氏将十根莹白如玉的指头,在袖子里纠缠的麻花仿佛,口中期期艾艾的问:“到底是太太找我,还是、还是……”   “奶奶去了不就知道了?”   那丫鬟明显有些不耐烦,全无尊卑的呵斥道:“太太的吩咐要听,难道老爷说的您就敢不听了?”   见许氏低着头依旧不为所动,她甚至准备上手拉扯。   “奶奶、奶奶!”   这时许氏的贴身大丫鬟从后面赶上,气喘吁吁的指着偏院道:“太太刚才又差人请、请您过去呢,这回来的是银蝶姑娘!”   说着,狠狠瞪了那假传圣旨的丫鬟一眼。   许氏闻言如蒙大赦,忙小声细气的道:“我先去见了太太,然后再、再……”   究竟再要如何,却怎么说不出口。   那丫鬟不知真假,却也清楚如今尤氏的地位不比从前——她以为这是因为尤氏生了儿子——故此也没敢再上前拉扯,只是嘴里冷笑道:“奶奶自己心里有数就成,这过了初一还有十五呢,太太难道还能一直护着你不成?先前那位奶奶也拿乔过,后来还不是……哼!”   说到半截,她冷哼一声转身扬长而去。   许氏在后面泫然若泣,这话虽然难听,可却是她必须要面对的现实,毕竟太太早就已经说了,少了焦大爷在京扶持,她最多也不过是自保罢了,如何还能庇佑得了自己?   然后……   “你焦叔叔暂时不会离京了。”   刚到别院里,尤氏就开门见山的道:“过两日咱们请他过来,你当着那老不羞敬他几杯,我也好替你扯大旗做虎皮。”   许氏当下喜极而泣,旋即又忍不住担心:“若老爷因此恼了,却如何是好?”   “你放心。”   尤氏大包大揽道:“只要你别当场露怯,表现的与你焦叔叔亲近些,我保管让他不敢再打你的主意!” ###第三百九十六章 翌日   转过天到了七月初六。   这日傍晚焦顺散衙回家,一进东厢房就见母亲正抱着孩子在屋里来回踱步,嘴里还不住发出‘啊啊啊’的声音。   “怎么又抱起来了?”   焦顺凑过去拿指头在女儿手心里轻轻点动,顺带给母亲科普了一下后世看来的育儿小知识:“这小孩子不能老抱着哄,不然养成了习惯,以后再想放下可就难了,到时候白天晚上都离不得人。”   “怕什么?”   徐氏白瞪了儿子一眼,豪横道:“小孩子多亲近人是好事儿,咱家养这么些人难道是吃干饭的不成?让奶娘和丫鬟们轮替着来就是了,又碍不着你!”   得~   这果然有了孙辈,儿子就开始直线贬值了。   看来那些后世的经验之谈,貌似也只适用于普通的工薪家庭,对有钱有势的人来说全都不是事儿。   经过反复挑逗,女儿终于忍不住攥住了焦顺的手指,那柔软稚嫩的触感,仿佛一瞬间联通了血脉和灵魂,让焦顺心坎都酥了半边。   本想向母亲讨过女儿想抱着哄一会儿,结果却被母亲嫌弃姿势不对,怕伤到了孩子。   没奈何,只好去南屋找邢岫烟说话。   邢岫烟今天的精气神明显恢复了不少,此时正盘腿坐在床上,摆弄早就备好的小衣裳小肚兜,以及虎头帽、五毒鞋之类的。   焦顺直接打横躺到了床上,伸手环住邢岫烟丰腴未退的腰肢,嘟囔道:“这屋里都闷成什么了,也亏你能受的住。”   古时候坐月子可比后世要严格多了,这屋里几乎是密不透风,连扇子都不让随便用,也亏得已经过了阴历六月,天气不似三伏天那般炎热,否则只怕都能当成桑拿房用了。   邢岫烟把柔荑盖在焦顺的手背上,轻笑道:“心静自然凉。”   顿了顿,又道:“何况咱们家已经算是好得了,那小门小户里的妇人还要亲力亲为照管孩子,白天晚上不得安生,想静都静不下来。”   “EMMM,反正你自己估量着,其实偶尔打打扇子也没什么。”   焦顺说着,不安分的在床上翻了个身,又连声催促红玉去拿冰镇酸梅汤来——错非是邢岫烟就在身边,这屋里他真是一刻也待不下。   这时邢岫烟略一犹豫,悄声问道:“爷这次留在京城可有关隘之处?”   焦顺早就把这次南下的目的告诉她了,如今又因为被官司‘牵连’而滞留京城,是福是祸自然是要问清楚的。   “这个么,眼下还说不好。”   礼部似乎是想通过操控舆论,将这次事件包装成‘有识之士面对乱象痛心疾首,为图拨乱反正不惜舍身取义’的故事。   并试图营造出,匠官借助皇权凌迫士人的刻板印象,借以博得更广泛的同情和支持——而为了做到这一点,那周隆最后多半会成为牺牲品。   若真被他们做成了,即便那周隆被绳之以法,针对工学乃至自己的指摘臧否也不会停止,反而会越演越烈。   但舆论向来都是一柄双刃剑,若操作得当,也未必不能让礼部自食其果。   现在的关键点,其实是在皇帝身上。   隆源帝如果摆出强硬态度,要求彻查到底,那焦顺大可推波助澜,趁着礼部争取大义的风潮浑水摸鱼,加大力度鼓吹那周隆,争取把他捧上神坛,以便让礼部骑虎难下,不得不死保这厮。   到那时,就会彻底演变成皇帝和礼部、乃至和整个文人集团的正面对抗了,工学和他焦某人则反倒成了次要问题。   皇帝若是抗住了自然最好。   如果皇帝最终没能抗住,那也就怪不得他焦某人断臂求生,抢在被集火之前主动放弃工学,乃至勤工助学的新政了。   先前之所以不能用这个法子,是因为在皇帝眼中,他焦某人基本就是和新政绑定的,倘若还不等人家集火就直接认怂,皇帝肯定会大失所望,甚至觉得自己不堪大用。   而似焦顺这样幸进之臣,一旦失去皇帝的信赖,乃至遭受皇帝的反感,下场肯定也好不到哪去。   但既然主公都已经抢先认怂了,他作为‘忠臣’跟着点投降又能有什么问题?   总之……   只要能挑动皇帝和礼部斗上一场,对焦顺来说基本上是百利无一害。   怕只怕皇帝直接就软了,压根不敢施压彻查,那一来压力可就直接落到他焦某人头上了。   不过考量到隆源帝的一向的性格,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   正想到这里,徐氏就抱着孩子走进来道:“光顾着孩子了,差点忘了正事儿——薛家听说你没走成,想找你再商量商量先前那事儿,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去紫金街走一遭。”   “休沐日我有安排了。”   焦顺皱眉道:“干脆您这会儿让人去问问,要是方便的话,等明儿散了衙我就过去走一遭。”   “还是我亲自过去问问吧。”   徐氏说着,将孩子交给奶娘看管,便风风火火的去了。   焦顺借机讨过来抱了一会儿,却也担心姿势不对伤了孩子的脊椎,只能恋恋不舍的还给了奶娘。   旋即他突然想起个事儿来,便对邢岫烟道:“你猜我上回路过紫金街遇见谁了?”   不等邢岫烟发问,就把妙玉的近况一五一十的说了,又解释道:“先前之所以没告诉你,也是怕你胡思乱想动了胎气。”   “唉~”   听说了妙玉的境况,邢岫烟微微叹了口气,无奈道:“她说是出家人,可自幼锦衣玉食的何曾吃过什么苦?”   借着,却就没下文了。   焦顺奇道:“难道你不准备帮她?”   “至少不是现在。”   邢岫烟摇头:“凭她那性子,若不多吃些苦头,又怎肯接受我的好意?”   焦顺点头:“也确实该让她吃些苦头。”   ……   紫禁城,乾清宫。   “荒唐至极!”   隆源帝将工部的奏折重重掼在地上,怒道:“就算是要等三法司会审,也该先将人犯缉拿归案再说,不然嫌犯一旦死走逃亡,又该如何是好?”   顿了顿,又指斥道:“工部也着实可恼,既然民间有扩充工学的呼声,却怎么一直无人具本奏报?”   他洪亮的声音在大殿里反复回荡着,一改往昔的孱弱颓唐,显得中气十足铿锵有力。   掌宫太监戴权麻利的捡起那奏折,小心翼翼的摆在桌上,捧着拂尘斜肩谄媚的道:“他们只当不报上来就能欺瞒住,那知道万岁爷慧眼如炬一下子就识破了。”   “哼~”   隆源帝满脸不屑的品评道:“世宗朝勋贵势大难治,孝宗皇帝便一味偏赖士人,却不知到过犹不及道理,如今尾大难掉,自然有恃无恐。”   夏朝的皇位传到如今是第五代,孝宗皇帝其实就是他的亲爷爷,中间还隔了仍旧在世的太上皇。   其实真要论起来,文官势力尾大不掉其实是从太上皇主政时开始的——太上皇本就不是什么英明之主,偏偏登基不久就开始闹眼疾,搞得处理政务都成了问题,不得不全方位的倚重内阁。   不过隆源帝虽然桀骜不驯,倒也还不敢明着批评自家老子,于是只能把黑锅往爷爷头上栽。   这些话,戴权那敢接茬?   当下忙岔开话题道:“万岁爷,时辰也不早了,您看是不是先用了汤药……”   隆源帝拿起怀表扫了眼,微微点头。   于是很快一碗乌漆嘛黑又透着些腥臊的十全大补汤,就被戴权小心翼翼的端上了桌。   那味道虽然让人反胃,但隆源帝却早已经习惯了,直接大口大口的灌进嘴里,很快就一扫而空。   借着他又重新拿起那本奏折从头过目,边看边时不时的冷哼出声。   半晌,他再次将奏折往桌上一扔,起身道:“走,先陪朕行药去。”   这十全大补汤里用了不少发物,服用之后需得奔走行药,否则就会觉得周身躁郁刺痒。   以前隆源帝都是在乾清宫里转着圈撒欢,如今则是换成了骑着自行车在紫禁城中游逛,兴致所至,还会闯进嫔妃、宫女、乃至宦官们的住所,以他们慌张的应对为乐。   这隆源帝骑车出了乾清宫,顺着交泰殿一路直往北去,却不想甬道尽头拐角处,早有人在等候多时。   两个小宫女扒着墙角窥见皇帝一马当先,后面跟着大批的宦官宫女,立刻回头欢呼道:“娘娘、娘娘,万岁爷朝这边儿来了!”   “当真?!”   隐身在墙后的容妃闻言喜不自禁,皇帝的路线并不固定,即便有一两处必经之地,也容不得嫔妃们擅自‘设卡’,故此为了这场邂逅,她在此地足足等了五六日,才终于盼来了这个机会。   容妃紧张的整理了一下妆容,挺起傲人的胸脯正准备和皇帝来一场转角邂逅,冷不防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车铃声。   她不由得一愣,心道皇帝莫非是从后面绕过来了?   于是连忙调头,却惊愕的发现皇后娘娘也骑了辆宝蓝色的自行车,正不紧不慢的往这边儿来。   只见她上身罩着条淡粉色的长裙,两侧自大腿处开衩,露出月白缎儿的修身马裤,那一双长腿不紧不慢的轮替发力,后面裙角衣袂飘飘、头上的步摇也随之翩翩起舞,显得青春律动活泼可人。   这、这真是那个整日里唯唯诺诺、一板一眼的皇后娘娘?   容妃难以置信的瞪圆了美目,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连皇后路过时颔首示意,也忘了要给出回应。   直到追随皇后的大队人马赶到,她这才猛然醒过神来,连忙扯住其中一个宫女追问:“皇后娘娘哪来的自行车?”   “自然是贤德妃进献的。”   那宫女得意洋洋的道:“前两日德妃娘娘家里又送了一辆来,她自己胆怯不敢骑,便借花献佛给了娘娘。”   果然是她!   哼~   什么胆怯不敢骑,这宫里谁不知道贾元春曾助陛下驯服烈马?这死物件难道还能比烈马更难驯服?   被搅了好不容易才盼来的机会,容妃一时恨的咬牙切齿,却也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吞——若是贾元春当面,她还敢去争一争,可如今既是皇后亲至,她又如何还敢造次?   且不提容妃如何郁郁而归。   却说隆源帝正一马当先,冷不丁就见皇后从拐角处闪出,胯下竟也是一辆自行车。   他下意识的一捏闸,隔着十几步远停了下来。   皇后也顺势刹停,仗着女式自行车相对小巧,将一条腿当成支架踩在地上,愈发显得笔直修长亭亭玉立。   “皇后这是……哈!”   隆源帝先是错愕继而惊喜,最后用力拨了拨铃铛,笑道:“我正愁没个伴儿呢,咱们赛一程如何?”   “臣妾怎比得万岁爷龙马精神……”   “无妨,我让你就是!哈哈哈!”   隆源帝哈哈大笑,用力一蹬车子就蹿了出去。   皇后忙调转车头竭力跟随,饶是皇帝不曾认真加速,一盏茶的功夫仍是累的筋疲力竭香汗淋漓。   隆源帝见状,虽不十分尽兴,可还是难得的体贴了一回,领着皇后拐进一处小花园里,刹住车笑道:“皇后以后多陪朕练练,就不会这般吃力了,身子骨也能好上不少。”   说话间,他就觉得周身刺挠,于是不安的扭着身子,用手胡乱挠了几下,心知是行药到了关键处,于是便又骑着在花园里绕起圈来。   皇后依旧是单腿撑地,看到这一幕忍不住道:“听说陛下还在那用那偏方?”   “自然!”   隆源帝边骑车边得意道:“刚服药时虽有些不适,不过一旦药效行开了,便觉通体舒泰精神绝伦,最近就连体魄也强健了不少。”   “朕、朕……”   他猛地刹停了车子,脸上露出狂喜之色,紧接着大喝道:“出去,都给我出去!”   眼见众人一时没能领会自己的意思,干脆直接把车子推倒在地,跺脚咆哮道:“再不滚出这园子,一律死罪论处!”   太监宫女们这才炸了窝似的往外跑。   皇后见状正犹豫是该离开,还是探问一下皇帝的情况,却见隆源帝大步流星的走了过来,两眼赤红的催促道:“快快快,就方才那个动作,你抬腿下车时的动作!”   “陛下……”   “快摆出来!”   “这,臣妾……”   “快点!”   隆源帝一时等不及,干脆亲自上手指导。   皇后这时候也隐约觉察出了什么,红着脸道:“陛下使不得、使不得啊,若是被太后、太上皇……”   “朕管不了那么多了!”   隆源帝只觉脑袋里开了锅似的嗡嗡乱响,再不发泄出来只怕脑浆都要混着鼻血喷出来了,于是激动的大吼道:“你知道朕为了能重振雄风吃了多少苦?!”   “可臣妾是怕……”   “闭嘴,今儿谁都不准说不行!”   “臣妾是怕这车架子支撑不住!”   “那好办,咱们把车子放在墙根底下就是,快快快,你先坐上去再把腿抬起来……”   一番不可描述。   将近半盏茶之后【约四分钟】,隆源帝通体舒泰衣冠楚楚的出了花园,喊过戴权,意气风发的吩咐道:“传朕口谕,周隆一案交由三法司会审,另命工部司务厅主事焦顺列席旁听!”   说着,他狠狠挥了挥胳膊,咬牙道:“让他们务必查出幕后主使之人,这次就算是阁老们集体请辞,朕也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第三百九十七章 七夕【上】   转过天到了七月初七。   焦顺天不亮起来简单做了些运动,然后就去了东厢北屋邢岫烟处,边随话搭话的闲聊,边趁邢岫烟不注意,把一件东西塞到了她褥子底下。   可他只顾防着邢岫烟,却没留神被司棋瞧在眼里,等他刚走,司棋便直接上前翻找起来,嘴里道:“大爷刚塞了件东西在这儿,我找找……咦?怎么是个木雕?”   “什么木雕?”   邢岫烟讨过来一瞧,却见是两个雕的歪歪斜斜的鸟儿,正紧挨着站在一条折了尖儿的树枝上,瞧那拙劣的刀工就知道必是新手所为。   “大爷把这东西放在床上做什么?”   司棋正觉莫名其妙,却见邢岫烟嘴角上翘,忍俊不禁的笑出声来,又珍而重之的把那木雕捧在心口,力道之大让小衣都湿了两团,一时奶香四溢。   司棋满心的疑惑不解,心道这小儿涂鸦似的东西,即便是自家老爷亲手所做,也不至于让邢姨娘高兴成这样吧?   莫非是有什么典故?   司棋正想要追问究竟,忽听焦顺在客厅里招呼丫鬟们聚齐,她便也只好告罪一声,先挑帘子到了外间。   只见焦顺端坐在正北,将五支造型各异的金簪在茶几上扇面排开,居高临下的道:“今儿是乞巧节,爷给你们发发利市,往后年年都有、见者有份。”   司棋闻言这才恍然叹道:“原来已经到七夕了,这几日忙里忙外的,我竟给忘了。”   “知道你近来劳苦功高,这是赏你的。”   焦顺拿起一支亲自给她插到了头上,这支金簪的造型有些过于华丽,若换了旁人只怕未必压得住,但插在人高马大的司棋头上却显得相得益彰。   紧接着他又拿起两只金簪分别递给了香菱和红玉,却并没有亲手帮她们戴上。   等轮到玉钏时,却一下子递过去了两支。   “这……”   玉钏表面困惑,心下却乐开了花,却听焦顺吩咐道:“你给晴雯送一件去,就说是大家都有的常例。”   玉钏登时泄了气,小嘴儿不自禁的撅起老高,正要不情不愿的应下,又听焦顺补了句:“你先挑,挑剩下的再给她。”   “哎!”   玉钏的情绪瞬间好转,美滋滋的想着别人都没得选,偏自己有这特权,足见爷骨子里还是偏爱自己的。   司棋、红玉也暗自满意,觉得内外有别,晴雯本就该低上一等才是。   唯独香菱全不在意这些,反而叽叽喳喳的,给众人科普起了七夕的典故传说。   司棋心下一动,忙把香菱拉到角落里将那木雕的事儿说了,又问:“你肚子里典故多,快说说,这两只丑怪丑怪的鸟儿,怎么就让姨娘欢喜成那样?”   香菱闻言却顾不得解释,西子捧心似的动情道:“不想大爷也是个懂诗的,这等诗情画意的东西,我若也能得上一件,便是立刻就死也值了!”   “你这呆子!”   司棋抬手在她眉心的胭脂记上戳了一指头,没好气道:“就知道掉书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倒是先说明白了啊!”   香菱捂着额头,受气包似的再不敢文青,忙解释道:“这是套用了《长恨歌》里的典故,诗云:‘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意思是七月七日长生殿中,夜半无人,我们共起山盟海誓,在天愿为比翼双飞鸟,在地愿为并生连理枝。”   说到这里,她又忍不住蹙眉:“只可惜唐明皇终究还是辜负了杨妃,所以这首诗才叫做《长恨歌》……”   “呸呸呸!”   司棋连啐了几下,白瞪香菱道:“前面多好的兆头,你非说后面的做什么?就你这榆木脑袋,只怕这辈子都别指望大爷上心了。”   顿了顿,又叹道:“除了邢姨娘,怕也只有湘云姑娘有此殊荣了吧。”   被司棋戳破了梦想,香菱撅起小嘴闷闷不乐,又时不时偷眼去瞧焦顺。   焦顺自然也发现了她的小动作,可暂时也无暇理会,径自转到堂屋客厅里,边陪着父母义父用饭,边询问晚上徐氏是否一起去薛家。   “我就不去了。”   徐氏摇头道:“之所以约你去紫金街,是怕打搅了二太太的清净,我平时往来又用不着避讳什么,跟着你专程跑这一趟图什么?”   先前她整日往紫金街工地跑,如今得了孙女,却把盖房子的事儿抛到了一边儿。   不过紫金街那边儿本也用不着徐氏督促,这工部司务厅主事的房子,谁敢偷奸耍滑糊弄了事?   要不是焦顺再三拒绝,那包工头甚至都想倒贴钱来着。   “那我晚上自己过去走一遭。”   焦顺说着,把半碗饭一股脑灌进肚子里,又往嘴里塞了块五筋茄夹——用五种牲畜的蹄筋炮制成馅料,软而不散、香而不腻——然后便拎着个小包袱匆匆出了家门。   ……   大观园,蘅芜院。   作为宝姐姐选中的住处,这里原本是十分幽静的所在,不过自从史湘云搬过来同住之后,便用四射的活力打破了这份静谧。   而这天早上,蘅芜院里更是格外吵闹。   原因是有三个守园子的仆妇,拎着个细绸包袱吵吵嚷嚷的找上门来,说是受人之托要给史大姑娘送礼。   史湘云听闻之后,头一个就想到了焦顺身上,忙让翠缕把人领了进来。   那三个仆妇进门后,你推我挤的上前见了礼,其中一个告了声罪,把手里的包袱小心翼翼的摊开在罗汉床上。   史湘云和翠缕这才发现那其实并不是包袱,而是一件极其华美的百叠千叶广袖裙,而里面包裹的,则是一堆五颜六色的的鲜嫩花瓣。   “这是?”   史湘云微微一愣,下意识问道。   “我们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那仆妇讪笑道:“起初焦大爷把这裙子交给我们,我们还以为是要送给姑娘穿的,不想他却交代说让摘些鲜花,用这衣服裹了送给姑娘——您瞧,这么好的衣服愣是被露水弄湿了。”   翠缕听的满头雾水,史湘云却掩着樱桃将美目笑成了月牙。   恰在这时,宝钗也闻讯赶了过来,一进门看到床上摊开的衣服和花瓣,又瞧史湘云竭力忍耐,却依旧忍俊不禁的样子,当下也用团扇遮住双唇,轻笑道:“李太白的清平调么?焦大哥倒真是有心了。”   翠缕正糊涂着呢,一听这话忙问:“什么清平调?姑娘快给我们解说解说。”   薛宝钗轻摇小扇款款念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扶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池月下逢。”   说着咯咯一笑,又继续解释道:“这是夸你们姑娘生的美艳动……”   “姐姐!”   史湘云急忙打断了她的话,顿足羞恼道:“这不过是焦大哥的玩笑罢了,偏姐姐也跟着取笑我!”   “我不过就事说事罢了,那里就取笑你了?”   宝钗口中依旧打趣,心下却突然想到,在这七夕当晚与焦顺见面的竟是自家母亲,一时不由莞尔失笑。   又顺势交代道:“我用完早饭之后,要跟母亲回紫金街处理些家事,你若觉得无聊,不妨……”   “姑娘、姑娘!”   正说着,冷不防莺儿匆匆寻了来,连声道:“方才大奶奶差人传信,说是宫里娘娘又赐下了礼物,还让宝二爷和姑娘们以七夕为题各自赋诗一首,等晚些时候再派人来取!”   “这……”   薛宝钗登时就犯起难来,作诗对她而言倒不算什么,但宫里的旨意不好慢待,说是晚些时候再派人来取,那就该在荣国府里恭候才是,可如此一来却还怎么陪母亲去紫金街老宅?   思前想后,也只能把该交代的都尽量交代清楚,让薛姨妈做个尽职尽责的传声筒了。   ……   却说焦顺把衣服托付给守门的仆妇之后,这才乘车往衙门里赶——因徐氏最近不出门,来旺便又单独改乘驴车了。   而自荣国府后门出来,他在车上就烦恼不已。   按照原定计划,他这时候应该已经在赶赴两广的路上了,所以自然也就没有提前准备七夕的礼物,给邢岫烟和史湘云的都是昨儿临时抱佛脚弄出来的,颇费了他不少的脑细胞。   至于尤氏、李纨等几个重要情人,却实在是无力顾及——送和丫鬟一样的金银首饰,就显得太没诚意了,尤其还有邢岫烟和史湘云做对比。   为免后院起火,今儿怕是还要赶制几件出来才好。   他一路上绞尽脑汁,好容易才想到了个应景的主意,到了衙门之后正准备付诸实践呢,却不想突然得了通知,说是让他去刑部旁听三司会审。   再一打听,竟是皇帝亲自下的旨意。   这自然不敢耽搁怠慢,没奈何焦顺也只好放下儿女情长,急匆匆转奔大理寺而去。   一路无话。   等到了大理寺,刑部、督察院、大理寺的属吏官员早都已经忙活半天了,除了周隆已经被收押之外,与案件有关的人员还被‘请’来足有二三十位。   其中一多半都是见证、或者有可能见证了周隆与朱涛之间往来的路人,另有七八位是比照朱涛的描述,按图索骥抓来的信使——这周隆也不知是有恃无恐,还是真就脑子不够使,竟然给朱涛留下了书面证据。   此案不说是铁证如山,起码也是板上钉钉了。   这倒正方便焦顺火中取栗!   若能在证据极其不利的情况下,借助大理寺扇动的舆论把周隆捧上神坛,逼得三法司不得不下大力气保他,届时必然会与皇帝产生不可调和的冲突。   到那时他焦某人就真的可以冷眼旁观了。   这且不提。   却说焦顺站在大堂里沉吟半晌,眼瞧着公案上的卷宗肉眼可见的增加,却始终也没个人理睬他。   对此,他非但不恼,反而十分的欣慰。   就是要有这样同仇敌忾的抵触情绪,才能逼得三法司不得不袒护周隆!   于是他干脆找了张椅子,寻了个不碍事的角落,让栓柱去车上取了工具包来,自得其乐的刻起了木雕。   虽说这同质化的东西搞多了,就显得没诚意了。   可谁让自己没机会搞别的呢?   只能在大体上相同的基础上,尽力在细节上求新求变了。   可这一来,难度无疑增大了不少。   焦顺拿着磕刀划拉了好半天,也依旧没有合适的主意。   EMMM……   干特娘的夏太祖!   要不是他把近代的诗词都给抄完了,自己就可以当场‘创作’两首情诗应急了。   就在焦顺表面怡然自得,实际上怨天尤人的同时,有个小吏混在人群当中观察了他许久,又悄默声的退出了左寺正堂,寻至一处偏厅。   进门后,他立刻深施一礼:“卑职见过诸位大人。”   却只见厅内三人鼎足而坐,正是这会审的三位主审官:大理寺左少卿柳芳、刑部左侍郎许良、左副都御史闫俊辰。   因这小吏是大理寺的人,故此柳芳首先开口问道:“那焦顺可曾吵闹?”   “这却不曾。”   那小吏忙道:“他先是在大堂正中站了一会儿,见没人理睬,就自己搬了把椅子去角落里刻起了木雕。”   “刻木雕?”   柳少卿眉头紧蹙:“他刻的是什么?”   “卑职没看太清楚。”   那小吏冥思苦想了一会儿,给出了个模棱两可的说辞:“不过大体上瞧着,好像是给妇人用的东西。”   “妇人用的东西?”   柳芳眉头皱的更紧了,显然没法理解焦顺的举动。   “今儿是七夕。”   这时一旁的许侍郎笑道:“别忘了他如今也才二十岁,正是少年慕艾的时候。”   “正因如此,才更不能小瞧了他!”   左副都御史闫俊辰板着脸,认真道:“年少得志,有几个能宠辱不惊?偏他竟还有心去管这些儿女私情——我早听说此人不学有术,如今看来果然有些城府。”   柳少卿微微颔首,随即苦恼道:“既然来者不善,那咱们要不要先见一见他,也好摸一摸底?”   虽然名义上是来审问周隆的,三人却不约而同的将焦顺当成的大敌,而能选出他们做主审官的三法司,态度自然也是不问自明。   所谓的公平正义,在阶级利益面前一文不值。   闫俊辰摇头道:“不要自乱阵脚,他也只是旁听而已,公堂之上由不得他造次!”   “唉~”   许侍郎却是无奈的叹了口气:“说是这么说,可咱们又如何做得了主?”   这三司会审的精髓,其实就在于三法司互相制衡的同时,却都没有最终的决定权,只有判决量刑的建议权——如果皇帝不满意三法司的审讯结果,按规矩就可以一直驳回重审,甚至责令更换主审官。   而现在问题就在于,除非三人都不想要名声了,准备在士林里社会性死亡,否则绝不可能给出皇帝认可的答卷。 ###第三百九十八章 七夕【中】   临近午时,清堂茅舍。   宝钗在屋里等了好一会儿,薛姨妈才从外面回来,边拿帕子揩拭额头鬓角的细汗,边无奈道:“宝玉这孩子也真是的,自从那假尼姑被赶出去之后,他就郁郁寡欢,来清堂茅舍的次数也明显少了。”   “今儿因得了宫里的旨意,你姨妈原本有意让他跟姐妹们玩玩闹闹,好排解排解心绪,谁知道他非但不肯答应,还让人送了这东西来,惹得你姨妈老大不高兴。”   说着,将一团皱巴巴的纸条,递给了宝钗。   宝钗展开一看,却是辛弃疾的半阙《丑奴儿》: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这是表示自己尝遍了人间愁苦,所以没心情给宫里赋诗取乐的意思?   宝钗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品评,只好笑着宽慰母亲道:“毕竟是他亲姐姐,就真把这呈上去,难道还能怪罪不成。”   “说是这么说。”   薛姨妈无奈道:“但他如今也大了,何况明年就要……唉,有你哥哥就够我愁的了,不说这些、不说这些。”   说着,她自顾自宽解了长裙,露出一身白瓷也似细皮嫩肉,盘腿坐到了罗汉床上,又让丫鬟把冰盆摆到近前,这才通体舒泰的慵懒道:“还有个事儿,先前因顺哥儿要出京公干,那造车的买卖托给了咱们家和周瑞去办,如今顺哥儿既然没走成,依着你姨妈的意思,这事儿还得是他牵头才稳妥——等晚上的时候你记得提醒我,咱们把这事儿一并说了,也省得你姨妈再操心。”   其实是她体谅姐姐要与焦顺撇清关系,所以主动拦下了这差事。   “这怕是不成。”   宝钗苦笑道:“妈妈难道忘了,我也是要写一首诗交到宫里的,娘娘又没定下交稿的准时辰,自然就只能在府里候着。”   “这……”   薛姨妈微微蹙眉,眼角也因此泛起几条细小的褶皱,却并未令其失色,反而愈发显得温婉怡人眉目可亲。   她踌躇了片刻,便又展颜道:“罢了,上回该问的都已经问过了,这回我自己见他也是一样的。”   宝钗却放心不下,再三强调要紧关键处,最后听的薛姨妈烦了,抱怨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就这么几句话难道还能说错了不成?”   说话间却不自觉的嘟起小嘴儿,透出一派与年岁不符的天真烂漫。   紧跟着她又岔开话题道:“我听人说,顺哥儿一早又送了件稀罕物给云丫头?”   “妈妈也知道了?”   薛宝钗笑道:“倒也算不得稀罕物,只能说是心意难得。”   说着,将事情简短描述了一番。   薛姨妈听了,竟就有些神往起来,幽幽道:“要不是娘娘定下的题目,我险些忘了今儿是七夕,当初你父亲还在世时,每到七夕也是变着法儿的送我礼物,我记得头一件是他亲手雕的……”   说到这里,她默然了好一会儿,直到宝钗上前轻轻保住她半边臂膀,这才又回过神来,自失的一笑道:“你瞧我,果真是老了,总爱说这些过去的琐碎事儿。”   “妈妈才没有老。”   宝钗趁机扑入母亲怀里起腻,母女两个笑闹了一阵子,这才冲淡了刚才莫名的感伤气氛。   恰在这时王夫人差人来请。   于是薛姨妈忙又重新披挂起来,匆匆转到了堂屋里间。   一进门,见王夫人披着条半透的白纱,正跪坐在佛龛前合十诵经,她便没有急着上前打搅,自顾自在圆桌旁落座静候。   约莫半炷香的功夫,王夫人这才从佛龛前起身,向着薛姨妈这边儿走了过来。   因见她身上坦荡,薛姨妈不自觉的避开了视线。   按说她身为始作俑者原本不该如此,可无奈王夫人经过上回的刺激,便愈发的自暴自弃变本加厉起来,倒让她这个‘先驱者’体验到了宝钗平素的感受。   王夫人却是身心坦然、全无挂碍,落座之后便开门见山的道:“方才大嫂差人传信,说是替文龙相中了一户人家,对方也是皇商出身,勉强算是门当户对。”   “当真?!”   薛姨妈大喜,再不顾不得避讳什么,忙满是希冀的盯着王夫人追问:“却不知是哪一家?”   “是专供陈设盆景的夏家,人家都称她们是桂花夏家,她家做主的也是位寡居妇人,膝下又只这一女,自幼爱若珍宝一般,据说还专门请了几位先生在家教导,因此诗词歌赋无所不通。”   说到这里,王夫人摇头失笑道:“这听着竟又是一个宝丫头,当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薛姨妈听了愈发的欢欣鼓舞,双章合十连念了两声佛号道:“那感情好、那感情好!若有个宝钗那样的镇着文龙,我往后也就能松心了。”   她大致又问了一下夏家的近况,便喜滋滋的起身准备辞别姐姐,把这件天大的好消息告知宝钗。   王夫人却又叫住了她,迟疑的问道:“你今儿晚上是不是要去见焦顺?”   薛姨妈虽然刻意避开了王夫人,却并没有刻意瞒着她,故此她知道这事儿也并不奇怪。   而听姐姐问起焦顺来,薛姨妈还以为她是想说造车厂的事儿,于是忙道:“那造车的事儿,我到时候自会跟他说清楚——不过我听说他牵扯到了什么官司,只怕一时半刻未必能顾得上。”   “这事儿倒不急。”   王夫人正色道:“我是想提醒你一句,今儿毕竟是七夕,最好叫上文龙在旁作陪——咱们妇人终归还是要顾及名声的,不然一旦传出些风言风语,你便是再冰清玉洁,也架不住那些贼心烂肠的胡思乱想!”   说到后半段,她就有些咬牙切齿,显然是在映射贾政——只是她如今装扮,再说什么冰清玉洁总觉得有些不对味儿。   薛姨妈原本并没觉着有什么不妥,听王夫人这一说倒有些不自在了,下意识紧了紧领子,讪笑道:“我都这把年纪了,向来也只当他是后辈子侄,怎么会……”   “论年纪,你难道还比得了我?”   王夫人苦口婆心的劝道:“若不是这样的日子,我也不会多说半句,可偏偏就赶上了——哎,你也是没心没肺惯了,怎么就选在了今天晚上见他?”   “这、我……其实……”   薛姨妈愈发的动摇了,这日子其实是焦顺选的,不过顺哥儿应该没那种意思才对,只不过凑巧了而已。   “你也不用跟我解释,我知道你肯定不是故意的。”   王夫人抬手止住她的话头,再次提醒道:“你记得晚上让文龙作陪就好。”   薛姨妈只好点头应了,然后心事重重的辞别了姐姐。   等回到下处,她因不想让女儿跟着烦恼,便强压下这事儿主动提起了薛蟠的喜讯。   本想着让宝钗也跟着高兴高兴,谁成想宝钗听完之后却蹙眉道:“怎么偏在这个节骨眼上?”   薛姨妈不解道:“怎么了?这难道不是好事儿吗?”   “是好事儿没错。”   在宝钗看来,对如今的薛家而言,最重要的是臂助强援,金银反而只是身外之物,纵有百万不足为贵——而夏家能带给薛家的,恰恰就只有那些黄白之物。   不过这些细节,也没必要向母亲剖析,她只道:“这回哥哥若是能博个彩头,未必没有更合适的等着;若不成,再与夏家谈婚论嫁不迟。”   然而薛姨妈却担心错过了这个村儿,以后就没这个店儿了,于是犹豫道:“我听你姨妈说,那夏姑娘的品貌学识也是出了名的——我也不求别的,但凡能有你六七分才干,也就不怕你嫁出去之后,没人能管束得了你哥哥了。”   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比起什么臂助强援,若能管束住薛蟠,甚至督促他求上进,才是真正的治本之道。   不过宝钗略一犹豫,还是选择了坚持己见:“再等等看吧,也或许就有两全其美的人选呢。”   见女儿坚持如此,薛姨妈也只好暂且作罢。   母女两个一齐用了午饭,等宝钗去前院和众姐妹们聚齐之后,薛姨妈这才急忙命人去寻薛蟠,谁知外院找不见,几处常去的所在也不见他的踪影。   再一打听,原来是跟着卫若兰等人去城外打猎了。   这漫山遍野的如何寻找?   薛姨妈也只能惴惴不安的,独自赶奔紫金街老宅。   ……   与此同时。   大理寺左寺偏厅内。   三位主审官刚刚用完便饭,脸上却不见进食后的满足,反而满满的都是阴郁。   虽然早就知道搜罗来的证据,多半会不利于周隆,可却也没想到他会留下这么多的人证物证!   这或许是因为,周隆压根就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地方吧。   三人相顾无语了半晌,大理寺左少卿柳芳就忍不住找来了监视的小吏,询问道:“那焦顺如何了?是主动讨要饭菜,还是出去自便了?”   “都没有。”   那小吏如实禀报道:“他让人就近买了十几个烧饼和两碗羊杂汤,在公堂外的台阶上用的饭。”   一旁的左副都御史闫俊辰冷笑:“他倒是谨慎的很,一点把柄都不肯留。”   刑部左侍郎许良则是无奈道:“更重要的是能屈能伸——似这等人,再耍什么小手段也只是白费心机。”   借午饭的事情给焦顺使绊子,是柳芳主动提出来的,不拘是焦顺在公堂里用饭,还是擅自离开,都能趁机给他来个下马威。   如今谋划没能奏效,又听许良满口的不赞成,柳芳本就阴郁的五官愈发深沉,抬手正要挥退那小吏,却听许良道:“还是先见一见吧,总不能一直就这么晾着他,拖久了反倒落人话柄。”   见闫俊辰也是微微颔首,柳芳便也只好吩咐道:“去把他领过来吧。”   那小吏领命去了,不多时就把焦顺带到了偏厅。   等焦顺上前见礼之后,柳芳明知故问的道:“你可用过午饭了?”   焦顺不卑不亢的抬头一笑:“劳少卿大人挂念,下官早听说大理寺的杂碎堪称一绝,今儿试了试,果然名不虚传。”   说到这里,他又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更正道:“呃,卑职说的是大理寺门外卖的羊杂碎。”   “哼~”   柳芳如何听不出他是一语双关,当下冷哼道:“徒逞口舌!你以为……”   “咳!”   听柳芳言语不对,许良忙干咳一声打断了他,心中暗叹这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自己这两榜进士还不曾如何呢,偏柳芳一个获赐同进士出身的外戚,倒如此恶形恶状。   柳芳被打断之后,厅内就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焦顺干脆主动问道:“敢问三位大人,准备何时升堂问案?”   “急什么。”   闫俊辰不咸不淡的打起了官腔:“此案错综复杂,需得细心察访,将那草蛇灰线全都捋顺了,才好在公堂之上一锤定音。”   “大人高见!”   焦顺立刻一挑大拇哥,他这是发自肺腑的夸赞,毕竟这案子拖的越久,越有利于他浑水摸鱼。   不过对面的三人显然将这当成了嘲讽,毕竟这案子压根也没什么好查的,甚至于周隆本人都摆出了一副要慷慨赴义的架势,完全不替自己做任何辩驳。   若不是顾忌名声,皇帝又明确表示要查出幕后主使,只怕现在就可以结案了。   柳芳从鼻子里嗤出一口浊气,阴沉着脸挥袖道:“你且先退下吧,若有什么最新进展,本官自会命人知会你。”   焦顺却不肯就此离开,而是一本正经的请示道:“敢问下官能否查看搜集来的证据证词。”   “当然不……”   “当然可以。”   柳芳正要拒绝,许良却抢先答应了下来。   等焦顺告退之后,许良这才解释道:“他毕竟是奉旨旁听,若是一味的抵触,只会落人口实。”   柳芳对这个说辞却不怎么满意,可也不想与许良闹翻,于是便把气撒到了焦顺头上,扬声喝令:“来人啊,给我盯紧了那焦顺,他做过什么、看过什么,说过什么,统统记录在册!”   却说回到公堂之后,焦顺就这么一直磨洋工磨到了散衙。   这期间他只花了三分心力在那些证据证词上,更多的注意力则是放在了,大理寺官吏的阴阳怪气、冷嘲热讽上,希望能从中萃取出这些中下层文官们的集体痛点,然后再有的放矢的进行煽动——也就是俗称的基于大数据进行投放。   可惜敢当面得罪他的人,只有极少数一撮,大多数官僚还是明白什么叫明哲保身、过刚易折的。   而这也导致了焦顺收集的样本数量严重不足,痛点又过于分散。   看来明儿有必要带几个工部的小吏过来,旁的也不用管,就只负责探听大理寺官僚的牢骚抱怨就好。   等收集到足够的讯息之后,焦顺准备把撰稿的任务交给邢岫烟总领——以他如今的文学功底,写平铺直叙的公文还勉强凑合,却无论如何也搞不出具有强烈感染力的文章。   而这等阴私事儿,其它的枪手又信不过,自然只能寻求贤内助的帮衬。   且如此一来,还能打着邢岫烟正在坐月子的借口,把林黛玉和史湘云也都一起拉上——让她们彼此通力协作,也算是提前进行后宫团建了。 ###第三百九十九章 七夕【下】   临近傍晚。   焦顺在薛家老宅门前下了车,又在管事仆妇的引领下来至后院内厅,只见薛姨妈早在客厅里恭候多时,身上依旧是朴素的未亡人打扮,只是那一贯的慈眉善目当中,莫名竟多了些许异样晕红,招呼自己时也夹杂了一丝慌乱与疏离。   有问题!   焦顺当下就想多了。   暗道莫非薛家做出了什么违背祖宗……呸,做出了什么与自己利益有冲突的决定,若不然薛姨妈态度又怎会如此奇怪?   再加上非但引路的仆妇留在了屋里,薛姨妈身前左右还各站了两个小丫鬟,这就愈发让焦顺心生警惕了。   上回两人可是单独见的面,身边连个仆妇都没留,偏这回一下子多了五个旁观者——双方要谈的事情即便不能密不透风,至少也不该广而告之吧?   这难道是什么机关算计不成?   于是在薛姨妈打算主动挑起话头时,焦顺便干咳一声端起了茶杯,还不甚体面的发出了咕嘟咕嘟的吞咽声。   如此再三,薛姨妈也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她为难的蹙起秀眉,犹豫良久之后,还是挥退了屋内的仆妇丫鬟。   焦顺这才放下茶杯,直言不讳的问道:“婶婶今儿是怎么了?上回还说有些事情连薛兄弟也要瞒着,如今却拉了这么些闲杂人等作陪,倘若消息传出去,薛兄弟莫说是人前显圣了,只怕被别家联合排挤也未尝可知。”   薛姨妈那好意思告诉他,自己是因为被王夫人说的心慌意乱,所以刻意想要避嫌?   正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解释,偶然瞟见焦顺手指上缠着绷带,连忙转移话题道:“方才我就想问了,你这手上是怎么回事?做什么伤到的?”   果然有鬼!   焦顺竖起胡乱裹缠的指头,面不改色的笑道:“劳婶婶挂念了,今儿不是赶上七夕么,偏我原本是准备要南下的,所以什么都没准备,于是只好临时抱佛脚,给邢氏刻了只木雕做礼物,结果就……”   说完,却见薛姨妈神情恍惚,美目迷离的盯着那指头,似是陷入了回忆当中。   “婶婶?”   焦顺抬高音量唤了一声。   薛姨妈这才惊醒过来,幽幽叹道:“我当年刚嫁到薛家时,文龙他爹也是雕了件木雕当七夕礼物,因划伤了手,还打趣说是上面沾了他的心血,让我千万要珍藏好了,只可惜后来却被文龙给弄丢了,你叔叔当时还说要补给我,不曾想……”   说着说着,就忍不住黯然神伤起来。   还有这么巧的事儿?   这薛叔叔生前不会也是个PUA渣男吧?   焦顺一面推己及人,一面忙起身抱拳道:“都是小侄不好,平白无故提起这事儿来,引的婶婶伤心。”   “你又会怎知道这些事情。”   薛姨妈掏出手绢揩去眼角的泪痕,强笑着解释道:“既然话赶话说到这儿,我也不瞒着你了,正因今儿是七夕,怕外面捕风捉影的乱嚼舌,所以我才安排了几个人在旁伺候,却一时忘了要保密。”   原来是这么回事。   焦顺心下这才释然,想想薛姨妈一个寡妇,又保养的花容月貌身娇体贵,自然担心会惹来这方面的非议,方才倒是自己误会了她。   于是就此放开了芥蒂,和薛姨妈一五一十的讨论起了皇商联盟的事儿。   “……依着小侄的意思,礼部的案子涉及到工学,这时候还是暂且偃旗息鼓的好,若有人非要往枪口上撞,薛家也不该掺和进去。”   说着说着,焦顺就发现薛姨妈又走神了,美目迷离的盯着自己受伤的手指头,显然是再次回想起了当初琴瑟和鸣的往事。   “咳!”   焦顺无奈的干咳了一声,又把方才那番话复述了一遍,薛姨妈这才后知后觉的点头道:“宝钗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担心你这里有什么想法,所以才特意让我问一问。”   说着,目光再次落在那绷带上,忍俊不住的提醒道:“裹的这么厚,既不透气又不方便活动,还是改用粗纱才好。”   焦顺一笑:“不过是个小口子,当时裹上是怕它出血沾染到衣服上,如今直接拆掉就是。”   边说,边当着薛姨妈的面把那绷带拆了,胡乱团了团塞进袖袋里。   “你们男人就是不知道爱惜自己!”   谁知见到这一幕,薛姨妈却突然突然恼了,霍然起身道:“当初文龙他爹就是受了小伤不当一回事,最后竟就……”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胸膛的起伏却愈发剧烈了,地动山摇了好一阵,她突然一咬银牙上前抓住了焦顺的手,摸出帕子仔仔细细的将伤口包扎好,又顺便打了个蝴蝶结,这才心满意足的停了下来。   而直到这时,她才惊觉自己不经意间和焦顺靠的极近,几乎到了呼吸相闻的程度,于是一下子就又慌张起来。   寡居后除了儿子之外,她还从未与男人如此亲密接触过,当下蹬蹬蹬倒退了三四步,边局促不安的绞着手指,边欲盖弥彰的道:“你、你回去记得拆开上药,你们小孩子家就是不知道爱惜自己!”   方才还用男人代称,这时却用起了小孩子家。   焦顺又不是雏儿,如何看不出她是为何而羞窘?   当下心里就忍不住活泛起来,他惯是个生熟不忌的主儿,自穿越以来下至十四五岁的少女,上至三十出头的妇人,但凡是姿色绝佳的,有机会沾手就从不会错过。   薛姨妈虽比邢氏还大了三四岁,却不过才三十六七的年纪,平日里又养尊处优的,论相貌身段说是二十六七也不会有人怀疑,尤其那一身珠圆玉润白瓷也似的肌肤,等闲二十几岁的都未必能及。   更重要的是,也不知她是怎么娇养出来的性子,明明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成熟模样,偏就时不时露出些小儿女的憨态来,着实别有一番韵味。   “怎好弄脏了婶婶的帕子?!”   心动不如行动,焦顺立刻装出羞涩慌乱的模样,一面靠憋气把脸涨的通红,一面手忙脚乱的从怀里摸出只木雕来,磕磕巴巴的道:“这、这是小侄自己雕的,自然远不及世叔亲手所为,全当是赔给婶婶了!”   说着,趋前两步就想把木雕塞给薛姨妈。   薛姨妈见状却急忙后退躲闪,嘴里连声推拒道:“这不成!这怎么成!我不过是给你包扎一下伤口,要什么回礼?!再说、再说你这雕的是……反正我绝不能要!”   听她越说越坚决,语气也渐渐有些恼了,焦顺便知方才不过是气氛使然导致的一时失态,实则并没有郎情妾意的心思。   心下失望之余,焦顺却也并没有就此放弃,而是果断的采取了B计划。   “这……”   他好像也终于刚觉察出不对来,慌乱的退回了原位,顺手把那木雕放在了茶几上,两手乱摇道:“婶婶不要误会,我万没有别的意思!实在是、实在是……”   他实在了好一会儿也没说出个所以为然来,干脆深施一礼道:“小侄先告辞了!”   说完,就逃也似的夺门而去。   薛姨妈见状登时松了口气,回想起方才焦顺先是羞涩慌乱,继而举止失措词不达意的样子,不由得莞尔一笑,又禁不住暗暗自得。   上午在宝钗面前自嘲说是老了,可但凡是女人谁不想青春常在魅力依旧?   因此在发现自己不经意间的暧昧举动,竟就能让焦顺这样的年轻俊杰为之心慌意乱,薛姨妈羞臊之余,却也难免芳心暗喜。   唰~   她坐在客厅里正越是回味越是羞喜交加,突然就有人挑帘子闯了进来。   薛姨妈吓了一跳,定睛看时却原来是薛蟠,不由掩着心口呵斥道:“你这孩子怎么一惊一乍的?!”   “这不是听说妈妈急着差人找我么?”   薛蟠一屁股坐到了焦顺刚才的位置上,抓起倒扣的新茶杯斟满了直接灌进肚里,这才又抱怨道:“我原是回荣国府换衣服的,听说妈妈找我,连口水都没喝就跑了来,偏妈妈还埋怨我莽撞。”   “是是是,是娘错了行不?”   薛姨妈无奈的道:“先前找你,是想让你陪着我见一见顺哥儿,谁知左找右找不见,偏他刚走你就回来了!”   “我道是什么急事儿呢。”   薛蟠不以为意的道:“你们商量好了知会我一声就是,记下那些七拐八绕的话就够麻烦了,偏怎么还要我跟着一起商量?”   说话间,他又要自斟自饮,却不经意间看到了桌上的木雕,于是抓起来端详了一下,看着似乎有些眼熟的样子,便干脆举到眼前细瞧。   薛姨妈见状登时慌了,明明也没发生什么,偏就有种被人撞破了奸情的错觉,一颗心噗通噗通乱跳,就好像被薛蟠攥住的不是木雕,而是她的心肝。   “你、你拿它做什么?”   薛姨妈想让薛蟠放下木雕,可又担心儿子追问起来不好解释,正患得患失之际,却听薛蟠恍然道:“怪不得瞧着眼熟,这不是小时候玩过的那个么?当时因找不见了,妈妈还要打我来着,结果这不是好端端的吗?”   薛姨妈见他认错了,心下这才一松,忙趁机上前劈手夺过,强自镇定的解释道:“这是你爹的遗物,我也是今儿才在老宅里找见的。”   “我说呢。”   薛蟠混不在意的笑道:“亏得我爹当时拦着,不然我岂不是白挨了一顿打?”   说着却又觉得有些不对,探头打量着那木雕道:“不过我怎么觉得,这和当初那个有点不一样?”   “这、这……”   薛姨妈再次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急中生智的道:“你忘了,当初被你弄丢之后,你爹说要补给我一个,我才没教训你——这、这个就是后来补的。”   被迫拿亡夫当幌子,薛姨妈心下又羞又愧,说话时都险些咬了舌头。   亏得薛蟠一贯心大,从不曾留意这些细枝末节,当下又恍然道:“我说呢,原来是我爹后补的,那您可千万收好了,这回要再弄丢了可怪不着我。”   薛姨妈再次松了口气,同时心下百般的羞惭,暗暗祷告求亡夫见谅。   这时薛蟠又起身不耐烦的道:“既然没事儿了,那我就去找卫大哥吃酒了,我们打猎时约好了的,估计这会儿人家早都等急了。”   说着,便风风火火的往外走。   薛姨妈抓着那木雕紧追了几步,连声叮咛道:“你记得多吃菜少喝酒,别像上回似的,又醉……”   “我省得!”   薛蟠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话音未落,人已经大步流星的出了院门。   薛姨妈叹了口气,重新回到了客厅里,这才有时间打量那木雕。   焦顺的手艺明显不行,别说细微处了,就连大体形态上都满是瑕疵,以至于仔细辨认了半天,才依稀认出这雕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   她一时不由得惊诧莫名。   怎么竟会这么巧?   当初丈夫雕的也是鹊桥相会的场景,同样是手艺粗糙到只能勉强辨认,这也难怪方才儿子方才会认错。   端详着手里的木雕,薛姨妈依稀又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时她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女,刚刚嫁入夫家不足一年,却已经怀上了薛蟠。   那年七夕,丈夫拿着个丑怪丑怪的鹊桥会木雕,言之凿凿的说是能保佑自己像织女那样,平安的为薛家诞下一儿一女。   如今一语成谶,却又物是人非……   薛姨妈沉浸在过往的记忆当中无法自拔,一忽儿甜蜜一忽儿感伤,直到丫鬟在外面询问可要布菜,她这才突然惊醒过来,旋即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就把那木雕捧在了心口。   想到这其实是焦顺雕的东西,她如同烫着了一样,抬手就要丢出去,可那木雕偏又好似黏在了掌心上,几次作势也不曾真个丢掉。   “唉~”   最后薛姨妈叹息一声,把那木雕收入了袖袋里,又自欺欺人的想到:这毕竟不是自家的的东西,也不好随意处置掉,我且先收起来,等下回再见到顺哥儿时,再还给他好了。 ###第四百章 七夕【续】   紫金街背街小巷内。   比起上回焦顺来时,妙玉盘下的无名小庙已经多了不少的烟火气,西南角新砌了灶台,偏殿里添置了几张床铺,连正殿里的供桌和蒲团都换了新的。   虽然材料大多十分粗糙,再不见往日的精细摆设,但好歹像是个居家过日子的了。   这都是妙玉典当了两件毛料大衣裳换来的,不得不说她的家底当真是极厚,前后被坑蒙拐骗了两拨,也照样能保证衣食无忧——但也只是让她衣食无忧罢了,距离满足基本需求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七夕这日下午。   勉强小憩了片刻的妙玉,满面憔悴的从偏殿床上起身,虽然依旧是抬头挺胸腰板笔直,但流露出的却再不是什么清高自傲孤芳自赏,而仅仅只是充满了迷茫的最后倔强。   简单梳洗过后,她推开房门走出偏殿,就见两个仆妇正在西墙下收拾锅灶,小尼姑静仪则是叉腰站在正殿门口,嘴里念念有词的咒骂着什么。   妙玉走上前横了她一眼,等静仪偃旗息鼓之后,便脚步不停的进了正殿,在唯一的蒲团上盘腿坐了下来。   静仪紧跟着走了进来,在一旁碎碎念的不住抱怨:“早上摆的贡品又没了,我中午明明用碗扣住了,偏她们非说是被老鼠偷了去,依我看分明就是在贼喊捉贼!”   妙玉也倾向于静仪的判断,却并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一来是这几天‘尝遍’了人间疾苦,身心俱疲懒得理会这些琐事;二来也是知道自己近来的做法让人心生怨怼,会离心离德也再正常不过——那两个仆妇这几天嘴皮子都磨破了,一门心思想让她回苏州老家,实在不行写一封信向父母求援也成。   可妙玉却依旧咬死了不肯给家里去信。   当初追随师父北上的时候,她就是一意孤行,后来为了留在京城,更是发了封六根清净、不问红尘的绝情信,如今哪还有脸向家里求援?   不过这份倔强的坚持,其实也已经渐渐开始松动了。   妙玉的目光不自觉的滑向供桌底部,只见细密龟裂的墙皮上,一条蜈蚣正不慌不忙的徜徉游弋,头尾长长的触须不住的颤动着。   因为囊中羞涩的缘故,她平常所用的熏香都已经停用了,就连驱虫的樟脑等物也没敢多买,只勉强能在床铺周遭布置出了一条防线。   至于这正殿之内……   反正这几天她每次做功课的时候,都会被各式各样的爬虫围观——其实不刻意往角落里找,也没那么没明显,但妙玉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   无论看到多少次,她依旧会觉得脊背发寒,就好像那密密麻麻的虫足,不是攀爬在墙上,而是踩在她的背上一样。   以至于她每天诵经时,感受到的都不再是清净无垢,而是毛骨悚然。   等到夜里一闭上眼睛,那些窸窸窣窣的动静,又会让她脑海中不断重复的播放这些画面,使得她整夜整夜的难以入睡。   她能撑到现在还没有彻底崩溃,全仗着如今还是夏秋之交,只需要把木桶在外面放上一两个时辰,就可以随时拿来沐浴,稍稍缓解身心的疲劳。   但天气总不会一直这样温暖下去。   等到秋后天气转冷,就连这最后一丝慰藉,也将离她而去——除非她能拉着所有人一起不吃不喝,挤出钱来支付烧水的挑费。   再往后……   哪怕不吃不喝,她也买不起柴炭了。   想到这里,妙玉对于写信向家里求援的抵触,无形中就又减弱了不少。   而与此同时,静仪还在不住的抱怨着,上到京城里的高昂物价,下到两个仆妇的阳奉阴违,一桩桩一件件就没有她不抱怨的。   若换在从前,妙玉为了耳根清净,只怕早把静仪给赶出去了。   可现在么……   赶走静仪之后,她难道要与那些蛇虫鼠蚁独处不成?   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那些渗人的东西,静仪的唠叨已经堪称是人畜无害了。   就这样,妙玉在佛像前枯坐了一个多时辰,期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诵的什么经、念的什么佛,唯独身体与心灵上的疲惫感在不断的增加。   这难道就是自己想要的清修?!   妙玉扪心自问,却只觉得烦闷异常,甚至生出了撕开百衲衣,指着菩萨大骂一场的冲动。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不过多年来的宗教生活,又让她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连道了两声罪过之后,这才起身吩咐道:“让她们把水提到偏殿去吧。”   早就已经说累了,正在打瞌睡的静仪下意识应了,起身正要往外走,忽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对妙玉道:“这几日都在偏殿洗了十来回了,如今偏殿里潮的很,再这么下去只怕要起湿疹了。”   妙玉无奈又疲惫的苦笑道:“不在偏殿又能在哪?总不能在菩萨面前袒露身体吧?”   那就不能少洗两次?   静仪无奈的嘟了嘟嘴,却终归还是没有说什么,径自去外面督促两个仆妇,把已经晒好的井水送到了偏殿里。   妙玉又如何不知她要说什么?   可无奈她虽不是薛姨妈那样水做的身子,却总觉得这小庙里处处肮脏,时时刻刻都有秽物沾染在身上,以至于一天不洗上四五回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临出殿门时,妙玉忍不住回头看向了正中的佛像,以往她每每注视佛像时,总会在脑海中浮现出西天佛国众妙之门,但现如今……   她脑海中就只有眼前的苟且!   早知如此,自己当初还会对宁国府出言不逊吗?   刚搬到这小庙时,她心中的答案还是十分肯定的,甚至大有‘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志向。   可仅仅过去三天,短短的三天,再问起这个问题时,她已经没有了最初的坚定,甚至开始偏向于她曾经最鄙弃、最不屑的选择。   唉~   妙玉重重叹息一声,这才挺胸抬头的走出了正殿。   等到了偏殿,看到正中那已经准备好了的浴桶时,妙玉的心情才终于好转了一点儿——事到如今,也唯有沐浴时她才能短暂的抛开那些纷纷扰扰。   可就在她褪下百衲衣的时候,却听到窗外传来‘哎呦’一声男子痛呼。   “谁?!”   妙玉大惊,忙重新裹缠上百衲衣。   而静仪则是急忙推窗探头去看,却只隐约瞧见有个身影绕到了屋后。   “是什么人?”   这时妙玉也羞怒的凑到窗前。   静仪咬牙道:“好像是个男人,绕到后面去——他跑不了,我这就过去瞧瞧!”   眼见她风风火火冲了出去,招呼着仆妇们前去堵截,妙玉便留在屋里仔细的穿好了衣服。   谁知过了一会儿,静仪却愤愤的回禀道:“师姐,那人跳墙逃到东邻去了,我看应该不是别人,就是隔壁住的那村汉!”   东邻住的一对中年夫妻,妙玉先前远远的见过一回,瞧着老实巴交的,不想他暗地里竟会做出这样龌龊的行径!   正恼怒之际,却又听静仪补充道:“我看屋后有好多男人的脚印,只怕他未必是头一回来!”   “什么?!”   这下子妙玉彻底崩溃了,原以为沐浴是自己最后一片净土,却不想这片净土竟早已经被人玷污!   她只觉眼前发黑,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静仪忙伸手扶住,又义愤填膺的道:“姑娘别急,我这就过去拿他,顺便也让他那婆娘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人!”   “我、我也去!”   妙玉咬紧了银牙,坚决的道:“咱们一起去找他理论!”   本来她是不屑于和这些下里巴人理论的,但如今情绪崩溃,正需要一个宣泄的渠道。   静仪自持还有两个仆妇帮衬,人多势众倒也不怕小姐跟去吃亏,于是便也扶着妙玉出门,又特意让两个仆妇各持了棍棒,这才气势汹汹的寻到了东邻。   到了东邻门前,静仪原想上前拍门,结果却发现那院门是大敞着的,不由狐疑道:“怎么敞着门?难道是直接跑了不成?”   说着,干脆迈步闯了进去。   妙玉领着两个仆妇也忙紧随其后,结果刚走进院子,就听堂屋里乱哄哄嚷道:“老子没骗你们吧?那小尼姑果真是美貌的紧,可惜、可惜,要不是老三坏事儿,咱们兄弟就能大饱眼福了!”   又有人叫屈道:“这怎么能怪我?分明是二哥在后面用力推搡,我才不小心跌了一跤!”   紧接着又有人调侃:“是不能怪三哥,他把力气都用在中间那条腿上了,另外两条腿可不就软了?”   旋即传来一阵哄笑,听声音至少有五六人。   这都些是什么人?   那对中年夫妻呢?   静仪回头和妙玉对了下眼神,主仆两个都有些莫名其妙。   而两个仆妇对这些市井事儿毕竟见识的多些,瞧出势头不对立刻就要拉着她们离开,可却已经来不及了。   “咦,那小尼姑找来了!”   也不知屋里是谁眼尖的喊了一声,紧接着大门洞开,呼啦啦从里面蹿出七八个衣衫不整的闲汉,个个都是两眼放光的往妙玉周身扫量。   最前面的静仪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色厉内荏的质问:“你们、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是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人?自然是好人啰!”   为首的中年闲汉一边把手伸进怀里挠痒痒,一面嬉皮笑脸的道:“我昨儿才盘下这处小院,正和兄弟们温锅儿呢,不想小娘子就找上门来了,这可不是巧了么?都说是远亲不如近邻,来来来,快进屋陪哥哥们吃几杯亲近亲近,往后咱们短不了还要打交道呢。”   “呸~哪个要跟你……”   静仪红头胀脸的啐了一口,待要喝骂时,却被旁边的仆妇拉住,小声劝道:“姑奶奶,你就消停些,好歹等出了门再骂。”   被那仆妇一提醒,静仪这才发现有两个闲汉,正悄默声的从左右包抄,大有要切断去路的意思。   她登时慌了手脚,求助的望向了妙玉。   然而妙玉却比她更慌张,错非是宽大的百衲衣遮掩,只怕谁都能看出她在瑟瑟发抖。   这也难怪,她几时见过这阵仗?   先前虽被那那群无赖堵门‘讨债’,可那毕竟是大庭广众之下,即便有些言语不尊重,却到底不敢胡来。   可如今……   这幽静的小胡同里,真就是闹出什么来,只怕也无人得知!   她恨不能立刻夺路就逃,偏迎上静仪求助的目光之后,却又放不下一贯端着的架子,于是硬着头皮冷笑道:“好一群无耻之徒,莫非以为天子脚下能容得尔等放肆不成?!”   说着,她转头招呼道:“走,咱们去县衙报官!”   静仪答应一声,四人转头就要离开。   但那为首的闲汉却怎肯轻易放过她们?   当下断喝一声道:“报什么官?!老子请你们吃酒是看的起你们,要是给脸不要脸,那可就是另一番说道了!”   与此同时,两个包抄的闲汉立刻冲到了院门前,关紧了大门,乍着膀子起哄道:“对!怎么我们就无耻了?你要是说不清楚,今儿就别想出这个门儿!”   “嘿嘿……”   又有闲汉荡笑道:“要是上面的小嘴说不清楚,其实也不要紧,哥哥们就喜欢听……”   “下流、无耻!”   静仪气的大骂,两个仆妇也是大声呵斥。   妙玉被护在当中,一颗心却是逐渐冰凉,先前生怕被人打搅,才特意选了这清幽的所在,谁知如今遇到这样的窘境,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而那些闲汉咋呼了一通,见几个女人除了喝骂呼喊,就再没别的反应了,胆子也逐渐大了起来。   于是边污言秽语的调戏,边一步步的缩减了包围圈。   妙玉见状万念俱灰,心说难道说自己半生高洁,竟真就要毁在这些无耻禽兽手中不成?!   碰~   就在这时,刚被闲汉们关闭的院门,突然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紧接着一个雄壮的身影迈步走了进来,喝道:“是什么人敢在这里调戏良家妇女?!”   但见来人身着六品官服,生就一副凶戾的国字脸,却不是刚从薛家离开的焦顺,还能是谁? ###第四百零一章 七夕【完】   说来也是巧了。   因上回没能亲眼见到妙玉落魄的样子,焦顺心里总有些遗憾,便寻思着以邢岫烟产女为由头,再去那无名小庙走上一遭。   谁知这庙里空空如也,反是隔壁院中乱成了一锅粥。   他循着声音找到门外,又侧耳听了个大概,这才及时闯进来英雄救美。   却说那些闲汉们见来的是位官爷,登时都慌乱起来。   为首的闲汉也是目光一缩,但想到自己背后也有靠山,便又强自镇定了下来,微一拱手,皮笑肉不笑的道:“这位大人只怕是误会了,不过是邻里之间闹了几句口角,怎么能说是调戏良家妇女呢?”   众人见大哥不卑不亢,忙也七嘴八舌的附和帮腔,咬死了双方只是口角而已,别说是动手动脚了,他们压根连这两个小尼姑的衣角都没碰到。   “呸,明明是你们先……”   静仪大怒,正要揭露他们先前偷窥妙玉沐浴的事情,以及方才的种种污言秽语,冷不防却被妙玉用力扯了一下胳膊,身子不由自主的一侧歪,到了嘴边的话便也没能脱口而出。   她诧异的回头看向妙玉,却见自家小姐俏脸微寒紧蹙秀眉的盯着焦顺,表情竟似比方才被围困时还要严肃。   “住口!”   这时焦顺低吼一声,喝止了那些闲汉的鼓噪,与妙玉四目相对问了句:“妙玉姑娘可要报官?”   妙玉迟疑片刻,还是坚定点头道:“自然是要报官的!”   虽然按照现下情况,即便报官最后很可能也只是不了了之,但一来这些人既然已经住进了隔壁,若不采取些威慑手段,只怕日后少不了还要受其骚扰欺辱。   二来么……   这焦顺来的实在太巧,让妙玉忍不住怀疑这一切都是他在自导自演,若真是如此,就不能太过依仗焦顺,还是应该尽早报官为上。   “那好。”   焦顺倒是毫不迟疑点了点头,目光转向那为首的闲汉,嘴里道:“姑娘只管去报官,这些人我来看守就是。”   顿了顿,又冷笑着补了句:“尔等既未有什么不轨之举,等到了官府也只是小惩大诫,可若敢负隅顽抗,甚至是公然袭击朝廷命官……哼,那就莫怪官法如炉了!”   闲汉们听说果真要去见官,无不当场色变,连那为首的脸上也是阴晴不定。   而妙玉暗暗松了口气之后,却只是淡然的冲焦顺微一颔首,就准备带着丫鬟仆妇离开。   静仪知道自家小姐一向托大惯了,劝也劝不动,只好讪笑着上前替她深施了一礼:“多谢焦大爷出手搭救。”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焦顺一摆手,又对她道:“我顺路过来是想知会你们姑娘一声,岫烟前日已经平安产下一女——却不想竟凑巧撞见了此事。”   他又怎会瞧不出妙玉的疑虑,这句话其实就是在解释自己的来意。   不过……   这小娘皮都落魄到如此地步了,竟还摆出一副傲娇嘴脸,着实令人火大的紧!   “邢姑娘生了?”   静仪闻言喜不自禁,她自幼跟在妙玉身边,与邢岫烟自然也是熟惯了的。   正要追问几句细节,冷不防那为首的闲汉竟也惊呼出声:“莫不是工部的焦主事当面?!”   不等焦顺回应,他径自往前凑了两步,堆笑道:“误会、误会,都是误会啊!”   这句话一出口,便连静仪也觉得古怪起来,焦顺如今虽也算是小有名气,可也不至于随便什么闲汉,就能从一句‘焦大爷’猜出他的身份吧?   焦顺眉头一挑,心下隐隐有所揣测,嘴上却不留情面的呵斥道:“笑话,本官和你能有什么误会?若真有误会,也等去了县衙再说不迟!”   “这……”   那人犹豫了一下,又腆着脸往前凑了几步,看样子显然是想给焦顺递两句私话。   “你是宁国府的人?!”   这时妙玉突然喝问道:“先前偷我东西的,和上门逼债的,是不是也都是你们的人!”   她虽然性格孤僻桀骜,又不食人间烟火,但却并不是什么蠢人,否则也教导不出邢岫烟来。   眼前这闲汉首领明显是受人指示,且虽不认识焦顺,却对焦顺有一定的了解……   而会这般处心积虑针对自己,又与焦顺有些瓜葛的,自然非宁国府的珍大奶奶莫属!   在想同了这一节之后,前面发生的事儿自然也就都能连起来了,难怪自己近来如此不顺遂,原来并非是时运不济,而是有人暗中捣鬼!   妙玉一时气往上撞,三步并作两步越过了焦顺,指着那闲汉首领喝骂:“好个歹毒的妇人!我不过是嫌她府里腌臜,不肯给她的儿子做寄名干娘罢了,她把我轰出荣国府还不够,竟还想赶尽杀绝不成?!”   那闲汉苦着脸看了焦顺一眼,然后才干巴巴的反驳道:“你胡说什么,什么宁国府荣国府的,跟老子有什么……”   “你休想狡辩!”   妙玉愤愤的打断了他的话,斩钉截铁的道:“别以为宁国府就能一手遮天,县衙不管还有府衙,府衙不管还有刑部、大理寺,再不然我就去撞景阳钟,必要讨个公道才……”   “够了!”   焦顺低喝一声,旋即也不问妙玉的意思,冲那为首的闲汉摆了摆手道:“你们走吧,不管是为了什么,以后都不要再来了。”   若是贾珍父子搞出来的事情,他自然懒得多管,甚至巴不得妙玉能给这父子两个添些麻烦。   可这次的幕后主使很明显是尤氏,且又是为了给儿子出气,他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事情闹大?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那为首的闲汉如蒙大赦,连谢了两声,便忙招呼着手下风紧扯呼。   “别走!你们给我站住!”   妙玉正在气头上,如何肯答应放走这些人?   当下乍着双臂拦在门前,可等到那些闲汉走近了,又嫌弃对方身体污秽,生怕蹭上什么,忙不迭的闪避到了一旁。   眼瞧着那些闲汉们鱼贯而出,自己却只能束手无策,她气的连连跺脚,转头就把枪口对准了焦顺,尖酸刻薄的嘲讽道:“焦大人果然是贾家的好奴才,惯会包庇主子欺下媚上!”   焦顺原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愈发阴沉的锅底仿佛,现如今宁荣二府有哪个还敢当面叫他奴才——先前在锅炉房时不算,那次王熙凤叫的越欢,焦顺就越是亢奋。   妙玉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不过是有些姿色才情罢了,竟就敢当面揭他的短儿!   “姑娘自重。”   他强压着怒气,沉声道:“你如今一没人证二没物证,即便是告御状最后也只会是自讨苦吃。”   “哼~”   妙玉嗤鼻冷笑:“若不是焦大人放走了他们,又怎么会没有人证?!”   “若不是我及时赶到,姑娘怕也用不着人证了!”   焦顺针锋相对了一句,便懒得再与这婆娘掰扯,径自一拱手道:“告辞。”   说着,迈步扬长而去。   眼见如此,静仪在一旁苦着脸道:“姑娘何必如此?焦大人也确实是救了咱们,若不然……”   “那又如何?”   妙玉不以为然的冷笑:“不过就是一丘之貉罢了!”   “可、可得罪了他,往后邢姑娘那里……”   静仪支支吾吾的没有把话说透,但妙玉也能明白她意思:如今得罪了焦顺,往后却还怎么去向邢岫烟求助?   妙玉微微一咬樱唇,断然道:“晚上我就修书一封,让家里派人送些银两过来!”   虽然她极不情愿向家里低头服软,可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   “哎呦!”   静仪还没说什么,旁边两个仆妇已然大喜过望,这个道:“姑娘可算是想通了!”   那个道:“姑娘圣明,早就该怎么做了!”   静仪也是暗暗松了口气,下意识抬眼望向门外,不想隐约瞧见门后有个人影,再要细看时却又不见了踪迹。   与此同时。   焦顺快步走出了小巷,却没有急着上车,而是在路边皱眉沉吟。   “焦大人。”   这时一个人贼眉鼠眼的凑了上来,点头哈腰的拜谢道:“多谢大人方才高抬贵手。”   见来者正是方才的闲汉头领,焦顺倒也并不觉得奇怪,微微一扬下巴,居高立下的问:“谁指示你来的?”   “这个……”   “嗯?”   那闲汉略一迟疑,见焦顺面色微沉,忙陪笑道:“是蔷二爷,是宁国府的蔷二爷找到了我哥哥,让我们教训教训那小尼姑!”   “贾蔷?”   焦顺一琢磨也便恍然了,怪道尤氏先前突然出面替贾蔷说情,让贾蔷得以留在京城。   他回头扫了眼巷子口,压着嗓子道:“以后不要再暴露行迹了,让你的人去盯紧附近的民信局,把她们要寄送的书信设法扣下来就好。”   民信局就是古代的民间邮局,始于大明永乐年间,至今已经遍布夏朝南北各地。   妙玉身边只有两个仆妇一个丫鬟,除了邢岫烟之外,在京城也没有可以托付的亲朋故旧,想要寄出家书自然就只能通过民信局。   一来一往怎么也要月余,而且路上有所耽搁也是常事,等她们发现不妥,应该已经是两三个月后了,到时候妙玉手上也该弹尽粮绝了。   届时……   “这……”   那闲汉一愣,觉得眼前这位爷当真是脱了裤子放屁,若要针对那小尼姑,方才又何必跳出来挡横?   焦顺一挑眉:“怎么?是办不了,还不是不想办?”   若不是这假尼姑屡屡出言不逊,焦顺原本也只是想看她的笑话罢了,倒没有要落井下石的意思,可谁让这假尼姑不长记性,非要祸从口出呢?   “办得了、办得了!”   那闲汉忙拍着胸脯保证:“大人放心,小的一定把那家书给您送到家里去!”   焦顺随手翻出张一百两的银票,又许诺日后还有重赏,这才在那闲汉的千恩万谢声中乘车而去。   晚上他还要在尤氏、李纨之间赶场,可不敢在这里耽搁太久。   ……   是夜。   乾清宫内。   隆源帝批阅完最后一份票拟,边起身活动筋骨,边随口问道:“礼部的案子可有什么进展?朕怎么未曾见到三法司的奏报?”   “这……”   戴权微躬着身子,笑道:“老奴不敢妄议朝政。”   “这算什么朝政?”   隆源帝嗤鼻道:“不过是一群腐儒妄图螳臂挡车罢了!”   戴权也不敢附和,只能陪着讪笑了两声,然后才谨慎的揣测道:“依老奴妄断,或许是因为三法司想要查明真相之后,再一并奏报。”   “呵呵,若真是如此就好了。”   隆源帝又伸了个懒腰,神采奕奕的从御案后绕出,志得意满的道:“不急,朕有的是时间跟他们耗。”   说是不急,可紧接着却又下令道:“传朕口谕,让焦畅卿每日具本奏报,事无巨细不要有丝毫疏漏。”   顿了顿,又补充道:“此事就不劳内阁费心了,直接呈送上来就是。”   前面倒还罢了,这直接呈送的意思,却是给了焦顺密折奏报的权利,虽然暂时仅限于周隆一案,也依旧是等同于封疆大吏的殊荣。   一个才刚二十岁的六品主事,还不是科道言官出身,竟给予这样的特权……   戴权张了张嘴,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隆源帝又在殿内来回踱了几步,忽然皱眉问道:“各宫的牌子却怎么还不送来?”   戴权一愣,心道这事儿不是已经停了半年多了吗,还是皇帝自己专门下的旨意。   不过想到昨天皇帝突然驱散众人,独自和皇后在园中……   他忙不动声色的道:“许是下面耽搁了,老奴去催一催。”   片刻后,十几个小太监冲出乾清宫满紫禁城飞奔,仅用了不到两刻钟的功夫,就将各宫的牌子收集了上来。   戴权将那几十个牌子托举到皇帝面前,隆源帝抬手在一个个名字上掠过,只觉得这个丰熟、那个妩媚、德妃端庄、容妃奔放、皇后……皇后昨儿已经得了宠幸,暂时就先不要考虑了。   好半晌他也做不出决定,干脆把有兴趣的十来个牌子全都拿了起来,递给戴权道:“让她们自己抓阄,抓中的侍寝,没中的第二天继续。”   “这……”   这行径着实有些轻佻,更重要的是皇帝的身体才刚转好就夜夜笙歌,怎么想也有些不妥。   可戴权也知道皇帝憋闷了大半年,如今好容易才重振雄风,正一心想要上演王者归来的戏码,硬要劝说恐怕是自讨没趣。   于是也只能隐晦的传信给各宫嫔妃,暗示她们千万不要操之过急,再搞坏皇帝的龙体。   不过戴权最多也就是暗示一下,至于旷了半年多的嫔妃们肯不肯听,那就不是他能掌控的了。 ###第四百零二章 托腹心,妙手著文章【上】   七夕过后一晃又是两日。   这天赵姨娘偶然听说焦顺非但没有官司缠身,反而得了密折专奏之权,立刻又兴冲冲寻到了秋爽斋中。   就只见她昂首挺胸,叉着杨柳细腰信誓旦旦的道:“老娘早看出他不是个等闲之辈,若不然又怎会与他一再亲近?”   单看赵姨娘如今洋洋自得的嘴脸,谁又能想到前两天她还立誓要与焦顺一刀两断?   与之相比,贾探春的心情却十分复杂。   先前她以为焦顺是因为坚持革新,而被因循守旧的顽固势力攻讦,陷入了官司缠身的窘境,对其不自觉的产生了同情——更准确的说,是产生了同仇敌忾的代入心理。   按理说如今听到焦顺安然无恙,反而大受皇帝重用,她应该感到欣喜才对。   可密折专奏这种事情,在时下的话本小说里当中,却大多是反派角色才有的特权。   即便理智上探春也明白,这二者并不能等同并论,然而……   说白了,这不符合她先前脑补出的人设!   尤其在听到赵姨娘话里话外,大有和焦顺重修于好的意思,她更是近乎本能的起了反感。   于是干脆长身而起,摘下西墙上李纨送的柏木剑,径自向外便走。   赵姨娘连忙追问:“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出去逛逛,姨娘自家自便就是。”   探春丢下一句,就头也不回的出了远门。   初秋时节,大观园里是处处花红柳绿莺啼恰恰,但看惯了这层层叠叠景致的探春,却只觉得逼仄气闷。   她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木剑,恨不能托生男儿身,也好跳出这方桎梏逍遥自在快意恩仇,做个‘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天子呼来不上船’的侠士狂生。   就这般,少女欣长曼妙的身姿,徜徉在红堤绿柳诗情画意的景色间,却满心都是‘十步诛一恶,五步除一奸’的妄想。   一时入戏,她甚至将柏木剑擎在手中,口中碎碎念着,向虚想出来的大奸大恶发动搏命一击,巴掌大的鹅蛋脸上满是圣洁与坚毅。   如是再三。   眼前幻化出的人物,突然就变成了焦顺的嘴脸。   探春手上一滞,面色变了几变,忽就把手中木剑自腰间横扫而出,恨声道:“念你还算于民有功,今日只断了你的是非根,望尔知耻而后勇,上不负皇恩、下不负黎庶!”   噗嗤~   话音未落,假山后面就传来了压抑不住的笑声。   贾探春先是吃了一惊,旋即想到自己方才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了旁人眼中,又羞窘的红头胀脸手无足无措,强撑着低喝了一声:“谁?是谁在那儿?!”   只见那山石后面,先转出了以手帕掩住口鼻,却依旧遮不住笑声的林黛玉;紧接着又走出了双手捧腹前仰后合,毫不遮掩的史湘云。   “你、你们!”   贾探春恼羞成怒的跺脚怒斥:“你们两个鬼鬼祟祟的偷听别人说话,都不是好人!”   见她气急败坏坏的样子,林黛玉忍不住又低头闷笑了两声,这才分辩道:“那里是我们偷听了?分明是三妹妹一心杀贼,没留意我们在这里罢了。”   史湘云也笑问:“前面那些倒也罢了,姐姐最后这一剑却是何意?难不成是要亲手打造当朝的太史公?”   说着,两个人又咯咯咯的笑成了一团。   “你们!”   贾探春又羞又恼,忍不住脱口道:“我这一剑下去,却是要你们守一辈子活寡!”   黛玉、湘云笑的更厉害了,半晌湘云才揉着肚子抱怨道:“姐姐那里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亏是当着我们的面,要是被老爷太太听了去,只怕就有的瞧了。”   她以为三姐姐是羞恼之下随口反击,故此也并未计较什么,却不知这实是贾探春的肺腑之言。   姐妹三人又吵闹了几句,探春见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便主动岔开话题问:“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呢?身边怎么连个丫鬟都没带?”   说到后半句,又忙叮咛道:“你们回去要是跟那些嚼舌丫头说了,我、我就和你们拼了!”   说着,又擎起木剑在半空中比划。   黛玉和湘云虽不怯她,却也知道再调侃下去就真要恼了,于是忙都顺势讨饶,又再三保证绝不对丫鬟们仆妇长辈们说,却独独漏过了姐妹兄弟。   贾探春心知她们肯定要在姐妹们面前打趣自己,羞恼之余却也无能为力,只好愤愤在空中虚劈了一剑,作势恐吓道:“你们到底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如实招来!”   “这……”   林黛玉下意识看向了史湘云。   史湘云略一迟疑,便道:“此事倒不妨让三姐姐知道,只是姐姐需要先起誓绝不外传。”   贾探春见她说的认真,也收了羞愤的心思,好奇的探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儿,还闹的这般郑重其事?”   见二人闭口不答,她只好道:“罢罢罢,我发誓总成了吧?若不经你们同意就随便外传,就让我舌头生疮肠穿肚烂!”   史湘云和林黛玉对视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这才拉着探春转到山石后面,一处临水而建的六角凉亭内,指着正中书案上的文稿道:“你先瞧瞧这是什么。”   探春打眼一瞧,见上面字迹虽然娟秀,比之二人寻常所书却显杂乱,且还有不少购销涂抹的地方,显然还只是草稿罢了。   至于内容么……   她拿起最上面一页扫了几行,旋即就皱起了眉头,等耐着性子看完之后,更是忍不住惊诧莫名的看向了史湘云,就好像头一天认识她似的。   史湘云掩嘴一笑,指着桌上道:“姐姐再看看别的。”   探春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这才又拿起其它的草稿过目,结果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忍不住质疑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周隆不就是那个想要构陷栽赃工学的礼部主事么?怎么你们反倒替他喊起冤、诉其苦来了?”   说着,又将其中两页专门挑出来,举到史湘云眼前追问:“甚至还有大肆批判焦……批判焦大哥的,你难道是疯了不成?”   以现今的舆论风潮,某些自认才情出众,又看不起下里巴人的大小姐,闲极无聊写几篇批判焦顺的文章,倒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可史湘云是谁?   焦顺未过门的妻子!   她炮制这些东西却是为了什么?   难道说……   她已经发现了焦顺暗地里下流无耻的行径,所以想要亲手斩断这门亲事?   可也不应该啊,前两日她还骑着焦顺送的车子招摇过市呢,何况看上去也不像是苦大仇深的样子。   “嘻嘻……”   这时就见史湘云掩嘴一笑,得意的冲林黛玉挤眉弄眼道:“三姐姐一向精明,却也被这障眼法给糊弄了,足见这法子确实能成。”   林黛玉点了点头,又笑着搡了她一把,催促道:“瞧把三妹妹急得,你还不快把谜面揭开!”   史湘云这才揭晓了答案:“这些文章其实就是焦大哥托我们写的。”   “为什么?”   贾探春抖了抖手上的稿纸,疑惑不解的问:“他吹捧仇人贬低自己是什么意思?”   “这个么……”   史湘云把目光转向了林黛玉,因未过门的身份不便去焦家,她其实是听林黛玉转述的,所以觉得由林姐姐来说,才更加详尽。   林黛玉倒也没有推辞,径自在书案后坐下,又示意两人也都落座,然后叹道:“焦大哥这次奉命查案,自是想要彻查到底,揪出幕后主使,为工学为自己讨一个公道的,也为新政铺平道路。”   “可无奈如今士人当道,倘若大臣们众口一词,恐怕连皇上都要避其锋芒——届时即便拿下周隆这个马前卒,于那些因循守旧之辈并无多少损抑,反而会激的读书人同仇敌忾,越发不利于工学新政。”   “故此焦大哥就想着干脆反其道而行,借助士林一致同情周隆的舆论做东风,将此獠吹捧上神坛,逼得三法司不得不尽力保他周全——如此一来,圣上反而没了与之缓和的台阶,若不下定决心彻查此案,就只能彻底放弃工学新政了。”   “若是前者,焦大哥肝脑涂地再所不惜。”   “若是后者……”   林黛玉说到这里,微微摇头道:“君上尚且如此,他自然也只能偃旗息鼓暂避锋芒。”   听完这一番解释,贾探春再看手上的文字,便觉有千斤之重,不由叹道:“不想这其中竟藏了恁多的勾心斗角、党同伐异,也亏他能想的出这样的法子。”   “咯咯……”   林黛玉掩嘴一笑,促狭道:“要都像妹妹方才想的那样,大奸大恶一眼可辨、一言可决、一剑可杀,古往今来又怎会留下这么多是非功过,留待后人评说?”   听黛玉又提起这事儿,探春气的跳起来要呵她的痒。   黛玉忙闪身躲到了史湘云身后,边绕着湘云躲闪、边戏谑道:“妹妹急什么,你那断人烦恼的剑法我又不跟外面说——呀~你再来我可不依了!”   史湘云原本打算坐视旁观,瞧她们如何嬉闹,可扫见探春手上的草稿在风中凌乱,忙伸手拦住了她:“好姐姐,你先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再说。”   探春经她一提醒,才想起手里还拿着草稿,于是走到书案前,分门别类的小心放置好。   经这一打岔,她原想揭过先前的事情不提,不想刚放好草稿就又听林黛玉戏谑的问:“对了,那最后一剑斩的到底是什么官儿?妹妹竟放过了他的性命,只断了……咯咯咯……”   说着,又笑的花枝乱颤。   “你!”   探春羞怒的一跺脚,背过身道:“促狭鬼,往后再不理你了!”   “姐姐别恼。”   史湘云却也十分好奇这个问题,上前挽住探春的胳膊,撒娇道:“你就发发慈悲,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好不好?”   还能是怎么回事?   姑奶奶就是要断了你男人的是非根!   探春心下腹诽,可见两人眼巴巴的盯着自己,也只好编了个理由敷衍:“是书中曾提到过一个治水能吏,却酒后无德奸污了良家女子,所以我才……”   “原来是这么回事。”   林黛玉恍然大悟,旋即又噗嗤一笑,掩嘴道:“我记得焦大哥上个月好像就在办治水的差事,嘻嘻……”   被她意外戳破了实情,探春心下如同打鼓一般,愣是没敢开口辩驳。   好在旁边的史湘云不乐意了,噘嘴道:“姐姐总这么不修口德,怪不得三姐姐要治你呢!”   说着,便怂恿探春和自己一起收拾黛玉。   黛玉见状连忙作揖讨饶:“好妹妹,我错了、我错了!咱们还是快忙正事儿要紧,若耽搁了朝廷大事,你我可就都成罪魁了。”   史湘云这才作罢。   探春这时忍不住好奇:“这样的大事,却怎么托到你们手里了?”   “焦大哥毕竟出身差些。”   林黛玉不以为意的道:“他对这些笔墨上的勾当难免苦手,又信不过外面那些文人,自然只能从内宅里找帮手——原本邢姐姐足堪此任,无奈如今实在费不得心神,故此也就只好托付给我们了。”   这话本来没什么,可落在‘有心人’耳朵里,却横生了一股醋意。   探春心道那厮找云妹妹也罢了,偏怎么还要拉上林姐姐?拉上林姐姐也罢了,偏怎么不曾对自己提起?   虽然她也知道,凭自己一贯喊打喊杀的态度,焦顺不找自己再正常不过了,可还是难以抑制的有些泛酸。   这时就听史湘云邀请道:“我们正愁人手不足,怕耽误了正事儿呢,如今三姐姐既然已经知道了,可不能袖手旁观。”   贾探春对此倒是毫无抵触,甚至于欣喜自己能参与到这样的朝廷大事当中。   不过具体到要做什么……   她装作为难的道:“我一向不喜欢那些迂腐文人,只怕写不出吹捧他们的文章。”   林黛玉翻了娇俏可人的白眼,噘嘴道:“我们难道就是那捧臭脚的不成?”   说着,却又摆手道:“罢罢罢,这回既是我们拉你下水,且就由着你一回,你只写些讽刺挖苦焦大哥的文章就好——嘻嘻,正好云妹妹也写不来这个。”   “林姐姐!”   史湘云羞急跺脚,两个人又闹做了一团。   好半晌消停了,史湘云才又提醒道:“三姐姐,你先取个笔名吧,到时候可是要在报纸上刊印出来的。”   探春略一沉吟,便道:“那就叫‘秋斋主人’好了。” ###第四百零三章 托腹心,妙手著文章【下】   铃铃铃~   一早听到院子里传来清脆悦耳的铃声,莺儿就知道必是史湘云又准备独自出门了。   她下意识伸长了脖子隔窗向外窥探,却只瞧见了门前送行的翠缕,早已经不见史大姑娘的踪影。   “今儿怎么比前两日还要急?”   莺儿疑惑的嘀咕着,回头看看正端坐在梳妆台前,对镜整理颈间金锁的薛宝钗,忍不住凑上去明知故问道:“姑娘,你说这史大姑娘到底是怎么了?每日里一个人早出晚归的,连翠缕都不肯带上。”   见薛宝钗没有反应,她又压低了嗓音继续道:“我听说林姑娘也是这般,会不会是她们私底下在一起做些什么?”   薛宝钗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不过很快就又继续整理起了头饰。   等到收拾齐整长身而起时,她这才正色道:“人孰无私?她们不告诉咱们,自然就有不说的道理,咱们又何必非要深究?”   说着,顺手从床上抄起诗社派发的团扇,径自出了家门,朝着清堂茅舍的方向行去。   自从薛姨妈住进大观园之后,倘若不是有特殊缘故的,她每日必是要前去问安的,更何况这几日薛姨妈的情绪还有些不对,偏又不肯明说到底是因为什么。   不过她已经从哥哥那里问明了缘由,今儿就可以对症下药悉心开导一番了。   却说莺儿紧随其后,等到了外面见左右无人,便又忍不住道:“史大姑娘一向和您最好,如今偏和林姑娘夹缠不清,倘若……”   “够了!”   宝钗回头横了她一眼,严肃道:“我和林妹妹虽有些误会,可如今早已经尽数解开了,云妹妹又怎会因为与她交好,就疏远了咱们?你往后再别说这些节外生枝的胡话了!”   莺儿见小姐恼了,再不敢多说半句。   闷着头亦步亦趋的跟在宝钗身后,直到离着清堂茅舍不远了,她才突然低呼一声,恍然道:“我知道了……”   宝钗止步,回头诧异的问:“你知道了什么?”   “没、没什么!”   莺儿却连连摆手。   其实她是想了一路,才想通了宝钗话里未尽的意思:薛林二人之间所谓的‘误会’,说白了不过是就是为了一个宝玉。   如今尘埃落定,自家小姐距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这时候自然力求稳妥为上,岂能因小失大节外生枝?   见小姐依旧目视自己,莺儿忙又补充道:“我是想说,以后见了林姑娘定要毕恭毕敬,再不敢胡言乱语了。”   宝钗这才满意的微微颔首,领着莺儿照例先去请见王夫人,待得到‘太太正在做早课’的答复后,这才转到薛姨妈屋内。   彼时薛姨妈刚用过早饭,正肉菩萨似的坐在床上,两只酥白柔荑拢着个丑怪的木雕,不住的盘弄摩挲,美目中尽是对往昔的追忆感怀。   这时忽听仆妇在外面禀报,说是姑娘过来请安了。   她慌忙把那木雕藏进了箱子里,又装作没事儿人一样坐回了原处。   宝钗进门后见薛姨妈双颊微红,眼角犹挂着些许泪痕,便直接开门见山的问:“我瞧妈妈近几日气色欠佳,可是身上有什么不适之处?”   “没什么,就是……”   薛姨妈原本想随口敷衍两句,可见女儿的态度前所未有的认真,便七分真三分假的叹气道:“唉,我近来时常梦到你爹,就想着是不是他在金陵孤苦无依,想让我回江南……”   “妈妈切莫胡思乱想。”   薛宝钗截住薛姨妈的话茬,上前挽住一条白生生的臂膀,将满头青丝倚在她肩头,娇声宽慰道:“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妈妈不过是睹物思人罢了,与托梦全无干系。”   “你、你怎么知道?”   听到睹物思人四字,薛姨妈心下就是一突兀,暗道自己还琢磨着再过两天就把东西还给焦顺呢,却怎么消息都传倒女儿这边儿了?   “自然是哥哥同我说的。”   宝钗笑道:“说是在老宅意外寻见了当年父亲给您的定情信物——妈妈收在哪儿了?快拿出来让我也瞧瞧。”   听到‘定情信物’的说辞,薛姨妈不由得大囧,连忙分辩道:“什么定情信物,你莫要胡说!不过是你爹送我的七夕礼物,后来被你哥哥给弄丢了,这件是、是后来补的。”   说到‘后补’时,她含糊其辞语焉不详,既不好意思谎称是丈夫给补的,又不敢道明这东西的出处。   薛宝钗却哪知道还有这些内情?   她只知道薛姨妈一贯将焦顺当做子侄看待,自然万万想不到这所谓的‘定情信物’,竟会是焦顺送给母亲的,偏母亲还阴差阳错的收下了。   故此虽见薛姨妈吞吞吐吐似有遮掩,却也只当是她是羞于在小辈面前袒露情史,于是再次催促道:“妈妈快把那东西拿出来,让我瞧瞧爹爹当年送的是什么礼物。”   “这……”   薛姨妈见推脱不过,也只好趿着绣鞋从箱子里翻出了那只木雕,又羞又窘不情不愿的递给了宝钗。   宝钗拿在手中端详了一阵子,才认出是鹊桥相会,不由的噗嗤一笑,掩嘴揶揄道:“不想爹爹竟也曾有这般涂鸦之作,他一贯最是好强,从不肯在人前自曝其短,错非是爱煞了妈妈,又怎肯主动献丑?”   “这个……”   薛姨妈心下愈发的别扭,虽然她最近确实是在借此凭吊亡夫,可问题是这东西并非出自亡夫之手,而是焦顺亲手所刻。   结果先是被说成‘定亲信物’,如今又说什么‘爱煞了’自己……   阿弥陀佛!   看来必要尽快做个了断,把这东西完璧归赵才好。   ……   返回头再说湘云。   她一早出了蘅芜院,寻到了近日聚齐的所在,转过山石就瞧见贾探春正在凉亭里徘徊,忙用力捏紧了手刹,边片腿下车边笑道:“原是我强拉三姐姐入的伙,不想三姐姐倒比我还上心。”   怎么可能不上心?   若说贾探春对焦顺爱恨交加,或许还有些言过其词,但焦顺无疑已经在她身心两处,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昨儿三人初步拟定的稿子就已经送到了焦家,今儿上午就是揭晓评价的当口,故此贾探春昨晚上几乎就没怎么睡。   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一忽儿畅想焦顺阅读自己痛斥他的文章时,会是怎样的感受;一忽儿又患得患失,生怕焦顺因此彻底恼了自己;一忽儿又暗自羞愧,觉得自己不该认贼作父,合该一以贯之的矢志报仇才对!   也亏她天生丽质又不似黛玉那般娇弱,这才勉强没有在史湘云面前露出疲态。   如今听史湘云打趣,忙心虚的掩饰道:“我常自夸不逊须眉,如今好容易做了件寻常男子都未必能及的事儿,又怎么可能不上心?”   史湘云倒没有起疑,将车子贴着山石支好,边往凉亭里走边纠结道:“也不知咱们写的东西,能不能入焦大哥法眼。”   “什么法眼。”   贾探春嘴硬道:“论文才他如何及得上咱们?就算瞧不上,也只怪他自己眼界太低!”   说是这么说,心下的忐忑却还在湘云之上——若非如此,她又怎会一早就出现在这里?   两人就像是科举揭榜前的考生一样,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的,足足又等了两刻钟,才见林黛玉手捧着一叠稿纸渐行渐近。   探春见状心头一紧,下意识攥住了湘云的胳膊,颤声道:“莫不是咱们写的真就被他给打回来了?”   史湘云虽不似她这般,却也是愁眉苦脸,嘟着嘴嘀咕:“我明明已经用心了,到底是哪里不对?”   等到林黛玉终于走近了,二人立刻争前恐后的迎了上去,四只眼睛直勾勾盯着黛玉探问究竟。   黛玉瞧着也有三分气馁,径自走进凉亭里,把手中的稿子往桌上一摔,这才无奈道:“焦大哥说文章是好文章,立题破题都是上上之选,就是……”   探春等不及追问:“就是什么?”   “就是不够暴论,不够煽动人心。”   “暴论?”   “大概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那种。”   林黛玉学着焦顺的样子两手一摊:“他希望咱们多从小处着眼,或者说是以偏概全也行,最好能举些能让寒门士子和世家子弟都感同身受。”   “再有就是……”   黛玉将焦顺的需求一条一条的说了,说白了,就是后世自媒体流量文那一套,当然焦顺毕竟不是干这个的,所以也只能根据印象提出笼统的要求。   说完见湘云和探春都有些失落,林黛玉忽又话锋一转,笑道:“不过也不是全都打回来了,焦大哥说编排他的那两篇文章就很好,抬头语不惊人死不休、中间故事大有猎奇之处、最后的痛骂更是刻骨铭心真情实感,让人想忘都忘不了。”   听说自己独占鳌魁,探春原本是窃喜不已。   可听到‘刻骨铭心真情实感’这八字评语,心下又五味杂陈患得患失起来。   她竭力稳住心绪,生硬的转移话题道:“这两日官司审的如何了?别咱们还没改好,那边儿先就已经结案了。”   “三妹妹尽管放心。”   林黛玉不屑的冷笑道:“事情果如焦大哥所料,三法司选择了以拖待变,昨儿说是要升堂问案,问的却不是周隆构陷工学一案,而是两个工读生胁迫朝廷命官的事儿,如此行径,当真是可笑至极。”   史湘云则是更关注写文章的事儿,迟疑道:“焦大哥说咱们以小见大,可咱们对那周隆的平生一无所知……”   “这有何难?”   不等林黛玉开口,贾探春便跃跃欲试的道:“只需化用前人事迹就好,咱们是为了吹捧造势,又不是要为那姓周的著史列传。”   史湘云苦着小脸支吾道:“可、可如此一来,咱们岂不和那周隆一样成了凭空构陷?”   “咱们是吹捧他,怎能说是构陷?”   贾探春不以为然:“何况自古行大事者不拘小节,若连这些小事都要瞻前顾后,如何斗得过那些结党营私奸佞小人?!”   林黛玉在一旁也是微微颔首,显然也并不反对这种做法。   从这上面就能看出三人各自秉性的区别。   林黛玉虽能分辨善恶是非,却更重私情,既认定邢岫烟是至交亲朋,便毫不犹豫站在了焦顺的立场上,将那周隆视为敌寇,别说只是捧杀对方,就算是真要栽赃构陷,她也会选择默默支持。   而贾探春虽然仰慕忠臣良将,认为不该以成败论英雄,甚至最容易被那些悲情英雄所打动,可真到了具体操作层面,却又笃信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比起手段是否光明磊落,能否达到目的才是最重要的。   可见一个人崇拜的,其实往往就是她最不可能成为的人。   反是史湘云,平素里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实则却是三人当中最有底线的,堪称是率性而为却从不逾矩。   故此三人当中,只有她对这种做法表示了疑虑。   当然了,也只是一丝丝犹疑罢了,在贾探春劝说下,她很快就释然了——说到底,这事儿本就是礼部主动起衅,焦大哥也是为了自保才不得已而为之。   而探春因得了彩头,态度愈发的积极,仗着自己对古今中外忠臣良将的故事最为熟悉,主动揽下了虚构周隆圣贤事迹的差事,花了一上午就拼凑出七八件似是而非,又足能感人肺腑的段子。   史湘云则负责润色,将其浪漫化处理,然后再引申出微言大义——最后这件事儿其实她干着也不甚顺手,只能说是勉力为之。   至于林黛玉……   她专门的负责以文人的口吻给工学挑刺儿,这差事她倒是得心应手的很,尤其是从焦家拿了些资料之后,就更是言之有物直至要害了。 ###第四百零四章 父慈子孝   临近午时。   三间倒座报夏厅内,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在罗汉床上,将左右两盆碎冰晒的白雾升腾,愈发衬的盘膝坐在床上翻看账册的王熙凤,似菩萨转世、如仙女临凡。   然而下一秒,这菩萨仙女就化作了怒目金刚,先是一把将账册掼到了地上,紧接着双手左右开弓,什么笔墨纸砚对牌印信的,稀里哗啦的被她扫落了一地。   守在外面的仆妇登时鸦雀无声,一个个鹌鹑似的缩着脖子惶惶不安,生怕二奶奶会发落到自己头上。   深知内情的平儿却是抿嘴一笑,不慌不忙的出门让众管事妇人先都散了,等下午二奶奶有时间再升堂问事。   管事仆妇们如蒙大赦,忙都做了鸟兽散。   平儿转身回到厅里,又冲几个战战兢兢的小丫鬟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也先行退下。   等屋里剩下主仆两个,原本面沉似水的王熙凤也终于有了动作,只见她用两根春葱似的指头捻起块碎冰,狠狠在手心里揉化了,嘴里没好气的呵斥道:“你把人支走做什么?家里这么多事儿,难道全都丢开手不管了?”   平儿半点不惧,掩嘴轻笑道:“家事尚且丢不开手,就更别说是皇命了——况他前几日不是还特意送了七夕礼物来?奶奶好歹体谅他些。”   初五与焦顺约定好再续前缘之后,王熙凤刚开始还琢磨着要晾一晾他,譬如休沐日故意晚到半个时辰什么的。   谁成想隔天焦顺就得了皇命,跑去三法司那边儿做‘大内密探’,却哪还有什么休沐可言?   于是这青天白日的约定一拖再拖,把王熙凤满心的矜持都给拖没了,如今一闭上眼睛,就是那天在锅炉房里的天雷地火,直恨不能牵了焦顺的把柄生吞活剥。   “什么狗屁礼物!”   见平儿还好意思替焦顺说项,王熙凤更是恨的咬牙切齿:“就一丑怪的木雕,还非说是沁了心血在上面,我要这木头疙瘩有什么用?还不如干脆送个……哼,瞧他改的这破姓儿!”   她是想说还不如干脆送个‘角先生’来,却突然发现焦顺的姓氏大有歧义——怪道这厮要改姓焦呢,浑身上下怕也只有这一处拿得出手!   平儿自然听出了她话里未尽之意,当下不由笑的花枝乱颤。   王熙凤白了她一眼,又连声抱怨道:“你这小蹄子时不时能解个渴,偏到我这里就成了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眼见都快要七月半了,难道非等南边儿的生意赔个底掉,他才肯当面给我个交代?!”   这前面还酸平儿能偷嘴吃,后面就又拿生意当借口欲盖弥彰。   平儿暗笑她口不应心,待要再提焦顺开脱几句,却不防外面有丫鬟高声禀报,说是二爷已经从津门府回来了,如今正在码头上卸行李,特意打发了昭儿回家报信。   王熙凤正一肚子邪火儿没处撒呢,听说是贾琏回来了,便扬声骂道:“回来就回来了,他还住他的外书房就是,你巴巴的禀给我作甚?!”   那丫鬟吓的一缩脖子,错非是得了昭儿好处,只怕就要偃旗息鼓了。   可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禀报:“昭儿说二爷给奶奶带了不少礼物。”   “嘁~”   王熙凤不屑的嗤鼻一声,心道凭贾琏那贪婪吝啬的本性,能给自己带什么好礼物?   可蚊子再小也是肉,焦顺那大的又暂时指望不上,且先从贾琏手上糊弄些小钱使使也好。   于是便问:“都有什么礼物?”   “昭儿没细说,不过津门府新调来的军将,大都是太尉老爷的旧部,听说二爷是太尉老爷家的姑爷,一个个都殷勤的紧。”   这下王熙凤可算是了来了兴致,那些人既是冲着王家来的,说不准真就点名道姓的送了自己什么珍宝。   当下忙命昭儿进来禀报。   听昭儿吹嘘说是各色礼物装了十来车,现银也有两万两之多,王熙凤立刻改颜相向,大张旗鼓的操办起了接风宴。   与此同时。   贾琏正得意洋洋的押着二十几辆大车往家赶。   最初被孙绍祖拉去津门府撑场面的时候,他还满心的不情愿,结果到了津门才发现,自己这王家姑爷的身份在水师军将当中,简直就如同聚宝盆一样好使!   又搭着这些吃空饷着实阔绰,短短月余功夫,他就苛敛了将近四万两的财货。   当然,也因此许下了不少的空头支票。   这不由让他重新审视起了和王熙凤的关系,甚至进一步念起了王熙凤的诸般好处。   故此这才派了昭儿打前站,想着趁机缓和一下夫妻关系,哪怕分一小半给那贪婪的婆娘,也要请岳父大人帮几个军汉谋些好处。   唯有如此,以后才好时不时去津门府收割一茬。   当然了,顺带也能来个小别胜新欢。   打着人才两得的小盘算,贾琏一路趾高气昂春风满面,却不想刚到荣宁街口,就被秦显带人拦了下来,说是贾赦有请。   贾琏登时色变。   他心道自己明明交代昭儿直接去找王熙凤禀报,却怎么消息传到了父亲耳中?   再一琢磨,便猜到多半是孙绍祖那里漏了风声,暗骂一声却也只能跟着秦显去了东跨院里。   结果到了后院,一进门就见贾赦头缠白布病恹恹的歪在榻上。   贾琏一愣,忙上前见礼道:“儿子见过老爷,老爷几时病的,怎么家里也不差人去津门府报信?”   “报什么报,我还死不了!”   贾赦一把扯下头上的毛巾,翻身坐起目光灼灼的盯着贾琏,这倒不是他装病,而是因为他这病全因缺钱而起,如今瞧见‘过路财神’,病情自然就减了六七分。   要说他这病,也当真是自找的。   原本借着鸳鸯的事情,他好容易说动有心补偿的贾母,揽下了重建大花厅的差事,结果得意忘形苛敛太过,又被贾母给裁撤了,还挨了好一通骂——毕竟这银子可是从贾母的体己里出的,她老人家精明了一辈子,如何肯学贾政那样假大方真糊涂?   偏贾赦因盘算着能从工程上苛敛不少银子,提前就干起了寅支卯粮的勾当,又在外面欠下了一屁股债……   正穷途末路,忽听孙绍祖差人禀报,说是儿子从津门府带回了大笔的财货,他这才垂死病中惊坐起,让人拦下贾琏想要分一杯羹——更准确的说,是想要狮子大开口。   这一张嘴,既不是四六、三七,甚至连二八都不肯,直接要求一九分账,当爹的拿走九成,做儿子的留一成!   理由竟还是现成的。   “都是托你妹妹的福,才收了一茬好处,我让你吐出来,也是为了给你妹妹置办嫁妆——你这做兄长的不主动添置也就罢了,如今倒还想着要克扣贪墨,你的良心难道都被狗吃了不成?!”   我信你个鬼!   贾琏气的在心里破口大骂,暗道这钱要是有一分能落到妹妹手里,我贾琏就把眼睛抠出来当泡踩!   他这回在津门跟着孙绍祖迎来送往,勉强也算是经了些历练,倒不似先前一味的唯唯诺诺,只能靠沉默应对。   当下揪住贾赦话里的漏洞,针锋相对的道:“老爷早说是为妹妹攒嫁妆不就好了?我这就去给妹妹盘下几间铺子、庄子,平时儿子先受累看顾着,等成亲的时候再一并陪送到孙家。”   这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登时让贾赦的盘算落了空。   他怒发冲冠的跳起来想要咆哮,却一下子用力过猛牵动了肺腑,佝偻着身子咳嗽不止。   在隔壁听了半天的邢氏,忙出来又是抚胸又是捶背的,同时嘴里数落道:“你这孩子好不晓事,老爷先前因为大花厅的事情,刚在老太太那里受了气,偏你又来顶撞他,这倘若……哼~我瞧你如何自处!”   说是这么说,她心下却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若贾琏当场气死了贾赦,岂不就没有资格继承家业了?   若如此,自己正好可以扶立贾琮,届时他一个区区庶出,又年纪尚幼,还不是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   别看东跨院这边儿都是窟窿,每每入不敷出,可那都是因为贾赦挥霍无度所致,若换成自己当家做主,再把那些狐媚子的月例停了,这日子绰绰有余!   到那时不妨再学尤氏弄个别院,时不时的将焦顺招至家中,岂不逍遥快活无拘无束?!   想到这里,邢夫人手上就开始出工不出力,两眼盯紧了贾赦的喉咙,恨不得他立刻就被一口浓痰呛死才好。   然而事与愿违,贾赦还是很快缓过劲来,推开邢氏一跳三尺高,指着贾琏骂道:“好个孽子,你是非要气死你老子不成!”   贾琏原本也有些慌了手脚,见父亲缓过来,登时松了口气,又见贾赦似要动手,忙丢下一句:“儿子这就去请大夫!”   然后不管不顾的抱头鼠窜。   贾赦怒不可遏的赶了几步,终究是有病在身,只能嘘嘘带喘的目送贾琏逃出生天,用力捶着门框痛心疾首:“早知那些吃兵血的能榨出这么多油水,我就该亲自走上一遭。”   旋即他又咬牙道:“别以为跑了就算完事儿,来人啊、来人啊!”   秦显闻声忙小跑着进来听命。   只听贾赦恨声吩咐:“你带几个身强力壮的,去把贾琏的行李都给我用封条封起来,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能妄动!”   “这、这……”   “这什么这!有人问起来,你就说那都是姑爷孝敬我的!”   秦显无奈,也只得硬着头皮领命而去。   另一边。   贾琏逃出东跨院之后,让人随便去请了个大夫,就急急忙忙回到了家中——他主要是担心王熙凤来个先斩后奏,直接把那些财货扣下。   好在兴儿机警,一直在前院守着没有卸车。   贾琏这才松了口气,大摇大摆的寻至家中。   这回夫妻见面,那真是郎情妾意夫唱妇随父慈子……   嗯~   也是时候该添个儿子了!   贾琏刚要把话题往那方面引,不想外面兴儿就跌跌撞撞的闯进来禀报,说是老爷差了人来把二十几辆大车全都给封了,还表示那都是孙姑爷送的礼物。   “这、这可如何是好?!”   贾琏大惊失色,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如丧考妣,冷不防却被王熙凤一把推倒在地,指着他的鼻子喝到:“那都是家中旧部孝敬我的东西,你若是让那老不羞得了手,往后就别来见我!”   贾琏咬了咬牙,一骨碌爬起来愤声道:“罢罢罢,二爷今儿就豁出去了!”   说着,喊了兴儿,昭儿并一杆得力的小厮亲随,气势汹汹的杀奔前院,与贾赦的人当众推搡起来。   ……   这一出父慈子孝的大戏,自然很快就传遍了阖府上下,事情闹的阖府皆知,就连深居简出的贾政也得了消息,连道了几声‘不成体统’。   恰在这时,外面传讯说是贾雨村造访,声称有要紧事需当面禀报。   贾政虽然闭门谢客,但对于能办事说话又好听的贾雨村,总还是要网开一面的,当下便让人将贾雨村请到内书房说话。   因见贾雨村来时腋下夹了一大叠纸,贾政还当他是找到了什么孤本,所以特意来献宝的。   谁知等贾雨村在桌上铺开之后,却竟是厚厚一叠的报纸。   “这是?”   “这是明天要刊发的报纸!”   因以前因为报纸闹出过几次风波,所以京中几家大报定稿之后,都要提交到相关衙门进行备案——顺天府作为地头蛇,自然也在其列。   贾雨村随手跳出几张,指着上面的文章解释道:“小侄审稿时,发现上面刊载了许多为那周隆张目,以及抨击工学、抨击新政、抨击畅卿的文章。”   “竟有此事?”   贾政漫不经心的拿起其中一张来细瞧,见果然有两篇对焦顺和新政冷嘲热讽的文章。   “此事颇有些蹊跷。”   贾雨村继续道:“那周隆的案子,我也有所关注,说是铁证如山也不为过,如今突然冒出这么多文章想为其翻案,若说背后无人指使,小侄……”   “好文章、当真是好文章!”   正说着,却见贾政击节赞叹道:“此文当浮一大白!”   贾雨村愕然,下意识道:“叔叔这、这……”   “咳!”   贾政这才惊觉露了马脚,忙干咳一声问道:“依你的意思,该如何处置?”   “自然是该尽快知会畅卿,然后设法应对……”   贾雨村越说越迟疑,他是最会察言观色的,自然看的出贾政方才是真情流露。   可这族叔不是一直都很欣赏焦顺么?   怎么突然就……   他虽不明就里,却连忙改变了态度,笑道:“不过也许是小侄杞人忧天了,该如何处置,自当由世叔定夺。”   贾政满意的点了点头,又不咸不淡的闲扯了几句,便命人送走了贾雨村。   而等贾雨村离开之后,他又忍不住捧起报纸,将那贬损焦顺的文章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然后摇头晃脑的赞叹道:“如此辛辣犀利的笔锋,老夫已是多年未见,却不知是哪位文坛新秀,瞧着竟还有几分熟悉,且人物、地点竟也颇为详尽……”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怀疑这所谓的‘秋斋主人’,其实是荣国府亲朋故旧,否则又怎会这般言之有物?   若放在以前,贾政说不定还会去查证查证,但现下他却懒得费这功夫,心心念念的就只一件事:催促焦顺尽早搬出去住。   虽然他心里也明白,王夫人和焦顺的事情,多半是自己想多了,可中邪当日,王夫人在焦顺面前衣不遮体的事情,总不是假的吧?   还是借机撵出去,免得烦心。 ###第四百零五章 贺乔迁焦顺训烈女、夜难眠姐妹聚潇湘   是夜。   焦顺打发栓柱回家报信,独自来到了尤家新宅。   要按照正常进度来说,即便只是改造而非改建,这新宅子也要等到八月中秋的时候才能启用。   可尤老娘哪里按捺的住?   说什么‘七月半鬼门’开不吉利,所以要抓紧时间搬过来,就好像七月十五是搬家死线一样。   所以今儿焦顺是过来庆祝乔迁之喜的。   非独是他,尤氏也撇下孩子赶来凑热闹。   左右尤二姐头一回失身焦顺,就是在宁国府里姐妹同床,彼此倒也没什么可顾忌的。   于是前门迎进了姐姐,后门迎进了姐夫。   三人在后院摆开酒宴,说些男男女女的事情,至于来贺喜的其余宾朋,就都交给了尤老娘招待——正好她也乐得在人前显摆。   却说趁着尤二姐亲自去灶上端饭的功夫,尤氏便把前阵子许氏哀求的事情跟焦顺说了——上回焦顺七夕献宝来去匆匆,尤氏急着一慰相思之苦,哪还顾得管别人?   这回才把事情说清了,又道:“她原是想借你的势自保,不曾想那遭瘟的先就病倒了。”   这‘遭瘟的’说的自然是贾珍。   他也不知道怎么染上了风寒,断断续续闹了十来天都不见好。   “那就等等看吧。”   焦顺抿着酒叹道:“我原还当先前秦氏一事,是被逼无奈才……如今看来,倒是咱们自作多情了,这蓉哥儿只怕是个活王八托生,与他老子堪称是一时瑜亮。”   这时尤二姐端了锅来,盛了一碗小米粥放在焦顺面前,欲言又止的,显得很是局促不安。   “怎么了?”   尤氏还当她是对贾蓉典妻的事情有什么想法,于是笑道:“这又没外人,你想说什么就说。”   “我、我……”   尤二姐期期艾艾的,仍是欲言又止。   尤氏便板起脸来道:“在我家时,我可是没拿你当外人;怎么到了你的地头上,你反倒跟我生分了?”   尤二姐忙陪笑道:“姐姐说的哪里话,我、我亲近姐姐还来不及呢,怎会和姐姐生分?实在是三妹妹她……”   “我怎么了?”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尤三姐的声音,只见她提着一坛子酒,推门走了进来。   银蝶苦着脸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抢着禀报道:“三姑娘非要进来,我实在拦不住她……”   其实也不是拦不住,主要是因为尤三姐早就知道三人的奸情,故此银蝶也就没硬拦着。   尤氏摆摆手示意她退下,银蝶忙退出去自外面又关好了房门。   尤三姐似是在外面就喝过酒了,面色沱红足下发飘,细腰丰臀随着脚步在薄裙中夸张的扭动,倒比‘从良’前还多了三分妖冶风流。   砰~   只见她走到桌前,将手里的酒坛子重重放到了桌上,微弯起雪白欣长的脖子斜视着焦顺,一双泛红的桃花眼里仿似要滴出蜜来,口中笑道:“我知道了,定是姐夫恼我来晚了——来来来,咱们且狠吃它几杯!”   说着,又将那酒坛子捧起来,摇摇晃晃绕到了焦顺身旁,因嫌他身前的杯子太小,干脆将尤二姐盛的小米粥泼了一地,也不洗涮,径自咕嘟嘟的倒了一大碗,送到焦顺嘴边。   焦顺看看飘着小米粒的琥珀色果酒,再看看身旁不知是真醉,还是借酒装疯的尤三姐,接过碗来也往地上一泼,淡笑道:“三妹妹有什么话不妨讲清楚些,今儿我是来庆贺乔迁之喜的,可不是来赴鸿门宴的。”   “鸿门宴?”   尤三姐笑的花枝乱颤,背转过身靠在桌上,将钗斜襟乱的上半截歪到焦顺面前,又把半坛子酒举在脸旁,醉眼朦胧的问:“姐夫难道是怕这酒里有毒不成?也罢……”   说着,猛地发力把那酒坛子抛了出去,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陶片酒水四下飞溅。   她自己则顺势两手一撑,坐到了焦顺身前的酒桌上,也不管臀后撞的杯盘狼藉,边抬手去解襟扣,边嬉笑道:“姐夫既不愿意吃酒,咱们就尝尝别的。”   眼瞧着她这一番唱念做打,尤氏只是往旁边避了避,便笑吟吟的继续作壁上观,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尤二姐则是有些急了,忙起身想要把尤三姐拉起来,嘴里呵斥道:“妹妹这是闹什么?若喝醉了就快回屋歇一歇!”   “姐姐不要扫兴!”   尤三姐满脸不悦的搡开了她,顺势扯脱了腰间的红绳,将上身红绸小褂连同云肩一并剥落,露出两条白玉柱似的粉臂。   但见她挺胸昂首,放浪又戏谑的道:“既请了姐夫来,自然要招待好了。”   说着,又蹬脱了一只绣鞋,翘起罗袜将脚尖抵在焦顺胸口,边画圈边笑问:“姐夫且仔细瞧瞧,看我这道菜算不算的上秀色可餐?”   焦顺还没怎么,尤二姐却彻底急了,倘若焦顺一时把持不住,等事后这三姐儿闹起来,可不是好收场的!   她忙捡起尤三姐随手丢掉的小褂,边往妹妹肩头裹缠,便呵斥道:“快莫要再闹了,负你的是柳郎,和你姐夫有什么关系?你如今……”   “我哪里闹了。”   尤三姐不依不饶的又把小褂扯了下来,顺势踩实了焦顺胸口,冷笑道:“我是陪姐夫开心呢,他拿了臭钱把咱们圈在这里当粉头养着,可不就是图这些?今儿索性就让他乐个够!”   说着,又转而妩媚,嗲声道“姐夫,今儿咱们就好透了乐透了,我们姐仨专伺候你一个,有个词儿叫什么来着?对了,任君品尝!哈哈哈……”   她自在桌上笑的花枝乱颤,笑声里却莫名透着凄凉。   只是还不等激起人的同情心,她忽就又把俏脸一沉,抬脚就往焦顺面门踩去,嘴里喝道:“光说不练,你倒是快吃啊!”   “大爷!”   尤二姐惊呼一声,下意识要拦,却见焦顺眼疾手快,一把就擒住了尤三姐的脚踝。   尤二姐这才松了口气,旋即忙竹筒倒豆子似的解释:“这妮子自那日回来就得了失心疯,非说要舍了身子闹一场,好让我能嫁给大爷,大爷可千万别上她的当!”   “咯咯……”   尤氏在一旁掩嘴娇笑道:“这才真叫姐妹情深呢,我怎么就没摊上这等坐享其成的好事儿?”   此时那虚悬在半空的金莲,距离焦顺的脸不足半寸之遥,他几乎能贴面感觉到那温热的气息,更别提那分毫毕现的玲珑形貌……   多少有点足控的焦某人,一时险些没有忍住,想要剥落那碍事的罗袜。   但听到尤二姐的话,他立刻就恢复了清明。   逢场作戏也罢,金屋藏娇也好,他要的是家中红旗不倒,若因此闹到邢岫烟、乃至于史湘云面前,却是他决计不能答应的。   不过……   这小蹄子都快骑到脸上来了,总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她!   必须要给她些教训,让她知道自己不是好招惹的,否则她日后岂不还要得寸进尺?   “哼~”   当下焦顺冷哼一声,猛然发力拉扯,尤三姐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就被从桌上扯了下来,又被焦顺打横抱了起来,大步流星走向了北墙下的罗汉床。   “大爷?!”   尤二姐吃了一惊,却又不敢上前阻拦。   尤三姐这时晃过神来,当即不屑的嗤笑道:“哼~男人!哈哈男人,哈哈哈……”   那笑声高亢清脆,却莫名带着三分悲怆。   于此同时,她又伸手去环焦顺的脖子,却不想还没等闭环,就被焦顺一把扔到了罗汉床上。   她在半空中不由自主的翻转了一百八十度,等落地后正想翻正身子,却冷不防又被焦顺用力压住了腰椎。   尤三姐一愣,旋即哂笑道:“原来姐夫喜欢这调调。”   说着,便准备拱起后臀。   不想她刚撅起些,焦顺就抡圆了巴掌狠狠招呼上来!   啪~   一声脆响,直打的尤三姐身上火辣辣的疼。   她愕然的愣怔住了,结果很快又挨了第二下、第三下!   尤三姐这才警醒过来,一面拼命挣扎,一面抬腿去踹焦顺,嘴里骂道:“姓焦的,你敢打我、你竟然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   焦顺一边躲闪一边手不留情,冷笑道:“抛下你的是柳湘莲,你偏跑来算计我?真当我是好欺负不成?!你既叫我一声姐夫,今儿姐夫就好好教你个乖,免得你稀里糊涂惹祸上身!”   “你放开我、你放开……”   尤三姐还在拼命挣扎,腿上却冷不丁又压上来两只手,同时听到尤氏笑着招呼:“二姐儿快来,咱们今儿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尤二姐犹疑了片刻,见焦顺也侧眼看过来,一咬牙上前帮焦顺压住了妹妹的腰肢。   门外。   银蝶侧耳倾听,初时还能听到尤三姐的喝骂怒斥,过了片刻之后,就只余下撕心裂肺的嚎啕之声。   ……   与此同时。   大观园潇湘馆内。   紫鹃拿剪刀剔去烛花,转回身见自家姑娘仍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由奇道:“姑娘这阵子是怎么了?我可是有日子没见你这般模样了。”   以前黛玉时常要为宝玉牵肠挂肚,自打彻底断绝了往来,倒少了许多黯然神伤的事情,精气神也比以往强多了。   可最近却……   “没什么。”   林黛玉随口敷衍道:“我只是有半阙词,一直想不出下文,所以有些烦恼罢了。”   “那就等明儿再想,不然若伤了心神……”   紫鹃正劝说着,忽听外面有人叫门,忙出去把门闩下了,却见是史湘云带着翠缕来了。   “呦!”   紫鹃喜道:“史大姑娘怎么这时候来了?倒也巧了,我们姑娘正为半阙新词儿烦恼呢,你快帮她开解开解!”   “半阙词?”   史湘云闻言一笑:“开解倒成,可我又怎么做得来无米之炊?”   不等紫鹃想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她就迈步进了黛玉的闺房,因见林黛玉有些憔悴的样子,便掩嘴打趣道:“明儿咱们的文章就要登报了,我就知道你这人心眼最小,肯定放心不下!”   “呸~”   黛玉没好气的啐道:“明明是你心系情郎夜不能寐,偏怎么还硬往我身上赖?”   两人都自诩才情不落人下,可以往却都只是自娱自乐,正经把文章刊印出去广为传播,还是破天荒头一遭——贾宝玉倒是有些歪诗被刊发过,还有不少趋炎附势的捧他臭脚。   故此都难免有些忐忑不安,生怕自己的文章不入士人法眼,又或是达不到焦顺的预期。   却说两人正拌嘴嬉闹,不想院门外又有人嚷道:“且别关门,等我们进去再说!”   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贾探春也到了。   等这三姑娘从外面进来,瞧见史湘云也在屋里,先是一愣,继而忍不住与二女相视而笑。   史湘云拍手欢喜道:“这下可好,人都凑齐了——要不咱们干脆吟诗作对,就在林姐姐屋里守到天亮,等明儿一早就托人把报纸买来!”   “你皮糙肉厚倒是不怕。”   探春摇头道:“可林姐姐的身子骨却如何撑得住?”   史湘云笑道:“若撑不住就睡下呗,她若是不怕脏,咱们改成联床夜话也成。”   “我如今身子好多了,也未必是谁先撑不住呢!”   林黛玉也不想扫兴,何况她如今牵肠挂肚的也睡不安稳,于是便命紫鹃、雪雁取来了笔墨纸砚,然后又把丫鬟们全都打发去偏房里安歇,免得被她们听了什么传出去。   等清完了场,史湘云就问:“咱们是吟诗还是联句?”   “联句吧。”   林黛玉道:“今儿神思不属的,怕是未必能成诗。”   史湘云紧接着又问:“那又该以什么为题?”   “这个……”   林黛玉迟疑片刻,便道:“就以‘真真假假’四字如何?”   “这个好、这个好!”   史湘云眼前一亮,心知这是因为那些捧杀的文章有感而发,便拍手笑道:“此情此景正切此题!”   又问:“谁先起个头?”   林黛玉还在犹豫,一旁沉默半晌的探春却突然拍案道:“我已经有了!”   二女齐声:“快快道来!”   探春就绕着仙鹤烛台一边踱步,一边吟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林黛玉喃喃的重复了一遍,似是因此想到了什么,一时竟就有些恍惚起来。   而探春说完这联句,自身也是颇有触动的样子。   唯有史湘云心无挂碍,连连拍手赞叹:“好句、好句,只这两句就当浮一大白!” ###第四百零六章 七月半   先做了半晚上的联句,后半夜姐妹三人又挤在黛玉床上窃窃私语,直到四更时分才渐渐睡去。   因早安排好了采买报纸的事情,第二天早上紫鹃、翠缕、侍书几个,就商量着等报纸买回来了再叫醒姑娘们。   谁知左等不来,右等也不见。   直拖到日上三竿那领了差事的婆子才姗姗迟来。   彼时黛玉、湘云、探春早都已经起了,连连催问了好几回,听说那守门的婆子终于把报纸买回来了,忙命人传唤她进来细问究竟。   “真不是我老婆子偷懒!”   那婆子一进门就喊冤诉苦道:“得了姑娘们的吩咐,我天不亮就去奉公市报亭等着,谁成想姑娘们要的那几样报纸,直到大天亮也不见送来,倒是别的一早就齐全了。”   “我见不是事儿,忙跑去别处买,前前后后找了四五家报亭,好容易才给买齐了。”   三女面面相觑,都不禁皱起了眉头。   黛玉命人拿了钱打发走那婆子,回头狐疑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报纸刊发的少了?”   “不太可能。”   史湘云摇头:“报纸的数量都有常例,怎会莫名其妙的少刊印?”   探春则笃定道:“他使了钱的,自然只会多不会少,我料是他另有安排,咱们静等着下文就是。”   这次参与到操纵舆论的计划当中,她不知不觉就建立起了对焦顺的信心,认定其即便做不了英雄,起码也能算个奸雄什么的,既有个雄字,又怎会在这样的小事上犯错?   林、史二人觉得有理,便也暂时不再纠结此事,而是挑拣出各自发表的文章过目。   虽然这是她们一个字眼一个字眼的斟酌,才定下的稿子,说是倒背如流也不为过。可亲眼看到其刊印在报纸上,还是禁不住有些新奇陌生,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成就感。   而因脾性使然,探春又是三人当中感触最深的,她恋恋不舍的将报纸放回桌上,下意识问道:“你们说,往后咱们还有没有机会参与这样的朝廷大事?”   林黛玉噗嗤一笑,掩嘴道:“咱们尚未可知,但有人往后却是大有机会!”   史湘云知道她是在打趣自己,不依的上前呵痒,两个笑闹成了一团,却没发现旁边的探春重又拿起报纸,看着上面署名‘秋斋主人’的文章若有所思。   ……   与此同时。   左都御史闫俊辰姗姗来迟,一面告罪,一面将几份报纸铺开在正中的书案上,招呼刑部侍郎许良、大理寺少卿柳芳近前过目。   许良默不作声的拿起来翻看,柳芳却有些不耐烦,径直询问道:“这些报纸有什么出奇之处?莫非是涉及到了周隆一案?”   闫俊辰微微颔首,解释道:“有人出钱,将这些报纸在城内各大书院及国子监、翰林院、督察院等处免费派发,甚至就连官办蒙学都有份——我正是为了确认此事,所以才来迟了一步。”   柳芳听了这话,忙也拿起那报纸翻看,见上面果然刊载了几篇吹捧周隆,为其喊冤张目的文章。   类似的文章,近些日子他也不是没看到过,可却都不及这几篇文字精致、深入浅出,尤其其中罗列的一些周隆的日常事迹,连他看了都有些感同身受。   而除此之外,还有臧否工学、攻讦焦顺的文章,也都是文采斐然笔触细腻,让人情不禁代入其中。   尤其是攻讦焦顺的几篇,文字犀利辛辣,直瞧的他忍不住拍案叫绝。   正看的过瘾,一旁许良放下手里的报纸,却是摇头苦笑道:“这应该不是礼部的手笔吧?”   闫俊辰沉声道:“按说不应该是,可也说不准是有人想要保那周隆,结果用力过猛弄巧成拙。”   许良又道:“是弄巧成拙,还是有意为之,能否通过报馆查上一查?”   “难。”   督察院总领舆论风向,对报馆的事情也相对熟悉,故此闫俊辰立刻给出了答案:“若是偏向工部攻讦士人的文章,各家报馆或许还会严加审核,可从五月工学授官以来,明里暗里批驳工部新政的文章就没断过,只是不似这般集中罢了。”   言外之意就是,这些大报本就是士人在背后操纵,若是攻讦士人的文章,或许会严加审核仔细追问,可这种站在士人立场上,为周隆张目翻案、抨击新政和焦顺的文章,却基本上是来者不拒。   而且说不定为了保护友军,还会特意不去追问来历。   许良闻言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无奈道:“这案子本就已经够麻烦了,如今又……唉,只怕是来者不善啊。”   他二人这一问一答,却把柳芳给弄懵了,这不都是很好的文章么?   怎么就来者不善,还什么弄巧成拙、故意为之的……   柳芳心下狐疑,有心要询问究竟,却又担心贸然问出口会露怯,于是捻须颔首,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竖起耳朵继续听。   而许良和闫俊辰对于柳芳这冒牌的文人,事实上的外戚,本就不太看得上,见他难得的没有插嘴,倒乐得彼此交流更加顺畅。   闫俊辰:“要不要加快进度?”   “不妥。”   许良摇头:“再怎么也要几日功夫,何况能不能定案还要看宫里的意思,倘若真被这幕后之人扇动起舆论,咱们届时可就夹生了。”   “那……”   闫俊辰又提议道:“要不要设法控制一下风向,免得被架到火上烤?”   “难!”   许良再次摇头:“你也说报馆有所偏向,咱们若不在其位还好,如今身处嫌疑之地,若再被人发现试图影响舆论,呵呵……”   闫俊辰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其实先前他们对于类似的言论,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暗地里存了借助舆论,逼迫宫里妥协的心思。   可问题是过犹不及。   如今这几家大报连篇累牍的刊登文章,大肆攻讦工学新政、为周隆张目翻案,又被人买来送到士人聚集的所在免费派发,明显是要把事情闹大的意思。   倘若真被那幕后主使办成了,届时这舆论可就不仅仅是他们要挟宫里的筹码了,而是随时可能令人身败名裂的深渊!   两人又对答了几句,这时柳芳终于结束了‘悟道’,插嘴道:“你们说,这会不会是那焦顺所为,目的就是想让咱们骑虎难下,没法轻易了案?”   他越说越觉得有底气,拿起一份报纸指着上面‘秋斋主人’的文章,道:“你们瞧,这其中有些故事写的十分细致,若不是熟悉他的人,又怎会做得到?我看他这就是在贼喊捉贼、鱼目混珠!”   柳芳是难得的聪明了一回,竟就丝毫不差的揭穿了焦顺的谋划。   然而许良和闫俊辰对视了一眼,却是不约而同的大摇其头。   许良道:“柳少卿多虑了,那焦顺如今小有名气,要察访他的事情也不算太难——这倒罢了,主要是文若其人,能写出这般辛辣锋利文章的,必然不乏风骨傲气,又怎会与那焦顺同流合污?”   见柳芳还要质疑,闫俊辰也在旁边补充道:“就算有一二人为形势所逼,不得不受那焦顺摆布,世间也绝不会有如此多的俊才,做出这般弃明投暗的不智之举!”   柳芳这才作罢。   毕竟他自己也不觉得,会有这么多文才斐然的士子文人,肯屈从于那焦顺身下。   于是三人怀疑的目标,又开始在幕后主使弄巧成拙,和对头刻意捧杀之间左右横跳,全然没想过这些文章会是出自妇人之手。   ……   这天中午。   焦顺照例又点了外卖——大理寺的食堂倒是已经向他正常开放了,可他却担心有人会在里面添加些不该有的作料,所以一直坚持点外卖。   用完了饭,栓柱趁着收碗盘的当口,压着嗓子禀报道:“爷,各处的报纸都已经发出去了,倪二说是没露行藏,都是就近雇的闲汉乞丐,现如今各处议论纷纷,好多人都在为那周隆打抱不平呢。”   “嗯。”   焦顺靠着廊柱低沉着头,像是闭目养神似的,悄声道:“让倪二照着我拟的单子,去联络云麓书院的书院教习、学生——记住,隐藏身份是第一位的,不要吝惜财货,只要有一二人肯出头事情就算是成了。”   单只是制造舆论,压力还是不够,所以这时候就得走‘公车上书’的套路了。   云麓书院是京城名声最盛的书院,在年轻学子当中颇具号召力,更重要的是,书院山长曾在礼部做过侍郎,事后也容易引起相关联想,而不会有人怀疑到他焦某人头上。   而那份所谓的名单,则是专门罗列了十多位爱出风头、贪图名利的云麓师生——至于消息的来源,自然是透过李纨间接向贾兰打听出来的。   送走了栓柱。   焦顺又在廊下逗留了一阵子,直到大理寺的众人又开始进行无用功,他这才施施然走进公堂,大马金刀的坐到了正中公案后面。   按说这有些逾矩了,不过大堂里忙碌的官吏们却都视若无睹,甚至连窥探的目光都减少了。   这是因为每日午后,是焦顺照例要写密折奏报的时候,虽然所有人都疑惑好奇,他到底在文章里奏报了什么,可又有谁敢在这时候上前窥探?   所有的官吏都是大气不敢喘一声,生怕自己不小心引起焦顺的注意,被他在小作文里当做反面典型。   但见焦顺时而奋笔疾书,时而蹙眉沉吟,似是遇到了什么难解的问题,这就更让众人心头打鼓了——这些天三法司一直在磨洋工,哪来这么多难以启齿的事情上奏?   偏皇帝还十分看重这焦主事的奏报,每日都等不及上奏,而是直接让小太监登门来取。   说曹操曹操就到。   还不等焦顺把密折写完,外面就匆匆进来个捧着拂尘的中年太监,进门后边擦汗边陪笑道:“大人,这折子……”   “周公公稍安勿躁。”   焦顺冲那太监微微颔首,就又专注的书写起来。   那太监倒也不催促,只背着手在大堂里来回踱步,看谁都是趾高气昂的样子。   其实焦顺头两天奏报的时候,都是亲自去皇城司投稿的,但打从第三天之后,皇帝就开始直接派人来取了,而且一次比一次来得早、来的急。   而奉命前来的太监的态度,也是一次比一次恭顺,而这在无形中,也给三法司的人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又过了一刻钟,焦顺终于停了笔,抬头看看那小太监,迟疑道:“有些涂抹之处,怕是……”   “大人放心!”   那太监连忙躬身道:“来时陛下有交代,让您无需刻意誊抄。”   焦顺这才把密折封存起来,然后起身递给了那太监:“有劳周公公了。”   那周公公双手接过,发现信封底下照例又夹了张银票,脸上笑的愈发爽朗恭顺:“不敢,宫里催的急,我这就先回去复命了。”   说完,他又深施了一礼,这才出门打马扬鞭直奔皇城。   一刻钟后。   在贾元春处坐立难安的皇帝,接到焦顺的密折之后,便迫不及待的撕开了火漆,然后一目十行的略过了三法司的最新进展——其实也没什么进展可言。   真正让隆源帝在意的,其实是焦顺每次都会在奏折里夹带的私货。   倒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就是鼓吹大工业党的那一套。   当然了,焦顺肯定不能平铺直叙,而是把许多关键节点的问题,当做是自己学习语录之后的思考和迷惑,似是而非的提出来,引导皇帝得出答案。   这些删减过的工业党逻辑理论,和皇帝本身的观点可说是一拍即合,两下里互相印证之后,至少也能得出原版六七成的效果,足以让皇帝如获至宝。   以至于最近每天下午不先看完焦顺的小作文,皇帝就会寝食不安,而每次看完之后,又忍不住要对焦顺大加赞赏。   这次也不例外。   “不愧是一上任就建议刊发语录的人!这些真知灼见,岂不比那些腐儒强出十倍百倍?!”   皇帝反复看了几遍,这才恋恋不舍的将那密折交给戴权存档,准备晚上抽时间仔细批阅。   正在奉茶的元春闻言,忙道:“他毕竟年轻识浅又不曾读过多少书,即便有些才干,又怎敢当陛下如此盛赞?”   “不然!”   皇帝一挥袍袖:“朕初时何尝不是将其视作马骨?可如今看来,焦畅卿分明就有千里马之姿!待此案审结,朕就准备再给他加加担子!”   元春闻言也不好再劝。   何况若焦顺真能一飞冲天,与她也有不小的好处。   这时忽又听皇帝兴冲冲的吩咐道:“你差人去皇后哪儿把自行车讨了来,咱们今儿弄些新鲜的!”   他自从‘康复’之后就容易躁动,看完焦顺的密折更是热血澎湃。   贾元春早听说了当日之事,闻言立刻羞红了双颊,期期艾艾的劝道:“这如何使得,臣妾万不敢……您如今虽龙体康健,可到底是……还是适度节制才好。”   见她推三阻四,隆源帝有些不悦:“皇后都使得,你又有什么使不得的?朕的身体如何,难道朕自己不知道?难道太医院不知道?偏你就知道了?!”   说着,又催促道:“莫要扫兴,前儿在容妃那里,她还主动提起此事,若非朕担心皇后不快,又怎会拖到今日?那车子是你送给皇后的,你去商借,她自然不能不允。”   贾元春无奈,便只得依从。   她已经是宫里一等一注重体面的了,尚且拗不过皇帝,余者自然不用再提。   一时宫中夜夜笙歌、花样百出…… ###第四百零七章 ‘魑魅魍魉’   王夫人虽然搬进了大观园里,可每天早饭之前,还是要去贾母那边儿问安的——晚上的哪一遭,老太太倒是做主给省去了。   却说七月十六这日,王夫人照例一早到了贾母院里,就见老太太正歪在榻上唉声叹气,旁边的茶几上还摆了厚厚一叠报纸。   王夫人一开始倒没往那报纸上想,还以为老太太依旧在为重建大花厅的事情生气。   于是上前接替了扇扇子的琥珀,宽慰道:“母亲既已责罚了大伯,又责成赖管家去督办,又何必再为此着恼?”   “不是这事儿。”   贾母扶着护额摇了摇头,指着桌上的报纸道:“你先看看这上面的文章再说。”   王夫人诧异的拿起一张来观瞧,旁边琥珀忙为她指出了关键所在,也就是攻讦焦顺的几篇文章。   王夫人看罢不禁皱眉,诧异道:“这好端端的,怎么就有人写文章骂他?这秋斋主人又是何方神圣?里面的人物地名,和咱们府里竟都能对得上。”   她总觉得这文章有些熟悉感,可却万万想不到这竟会是出自探春之手,更想不到与探春一起写文章的,还有即将嫁入焦家的史湘云。   “唉~”   贾母叹了口气,无奈道:“还不就是因为他出身差,近来又得了皇帝的倚重,赐下密折奏报转权,所以就招了那一起子小人的嫉妒。”   顿了顿,又冲琥珀摆了摆手,示意琥珀等人暂且退下。   琥珀率众恭谨的退出门外,心下却颇有些不快,盖因方才贾政来时,恰逢鸳鸯在屋里伺候,老太太可没把鸳鸯赶出来。   想到鸳鸯,她忽然觉得不对,左右张望了几眼,诧异道:“鸳鸯姐姐去哪儿了,你们谁瞧见了?”   有下丫鬟忙回道:“老爷刚走鸳鸯姐姐就出去了,说是有事儿要跟平儿姐商量。”   ……   却说等清完了场,贾母才又道:“方才你们老爷过来,说是这次来势汹汹的,只怕顺哥儿是犯了众怒,所以他想……唉!”   见老太太干摇头不说话,王夫人忍不住催问:“老爷待要如何?”   “他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让焦家早些搬出去住,也免得影响到咱们府上。”   贾母说完,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史湘云也是她自小看着长大的娘家人,如今既许给了焦顺,她自然爱屋及乌的将焦顺视作了亲近后辈。   如今外面刚有些风吹草动,就急着要把人轰出去,让云丫头知道了会怎么想?史家又会怎么看待这事儿?   故此刚一开始她是坚决不肯答应的,可无奈贾政说的凶险,便再怎么,总也不能因为外人连累了家里。   而王夫人听完之后,心下却又另一番感受,上回夫妻二人闹翻之后,她有时候也会自欺欺人的猜想:贾政不过就是一时口快,并非真的认定自己有什么不轨之事。   可如今……   旁人以为贾政是担心受牵连,才急着将焦顺轰出去,她却如何不知道贾政的用意?   一时心下悲凉手足乱颤,正应了‘气冷抖’三字。   也亏得贾母眼花,屋里又没旁人,不然只怕早察觉到她的异样了。   好半晌,王夫人才稳住心神,从后槽牙里挤出一句:“儿媳以为不妥。”   贾母问:“如何不妥?”   王夫人平素算不得聪慧,如今又怒又恨的倒生出了急智:“近来宫中赏赐,多有捎带畅卿的,娘娘此举足以证明陛下对畅卿的倚重,况且他如今还得了密折专奏的恩典,倘若……”   顿了顿,又道:“儿媳方才看过,那报纸上不是在攻讦畅卿私德有亏,就是在针砭他在工部的新政,这些与咱们家有什么相干?若急着把畅卿赶走,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她一时恼恨,连避嫌都懒得做了,重又恢复了畅卿的亲近称呼。   贾母微微颔首,无奈道:“我也是觉着不妥,所以才没有当场应下——罢罢罢,且不妨拖上几日看看后续如何,再做定夺不迟。”   紧跟着,又嘱咐王夫人,这事儿千万不要传出去,尤其不能传到焦顺耳朵里。   王夫人认真应了,结果转头回了清堂茅舍里,就把这事儿告诉了薛姨妈,又托她把消息递到焦家。   薛姨妈听完吃了一惊,忙劝道:“旁人走漏消息也还罢了,若让老爷知道是姐姐这里露了口风,岂不更要疑心?!”   王夫人切齿道:“他疑心又能怎得?如今他只怕早把我当成了人尽可夫的荡妇,就算我什么都不做,难道他就不疑了?”   说着,又冷笑一声:“亏畅卿一直将他长辈敬重有加,却哪知他暗地里满肚子男盗女娼?如今我正要让畅卿认清他的嘴脸!”   薛姨妈知道姐姐是恼的狠了,索性破罐子破摔起来,生怕事情真的闹大,于是又再三的苦劝,好容易这才让王夫人暂时打消了念头。   等陪着王夫人用过了早饭,她这才回到了寄居的下处。   因七月半之后气温陡降,薛姨妈倒没像从前一样换成清凉装束,径自坐到榻上默然半晌,然后又从箱子里翻出了那只木雕,边摩挲边叹息:“你这孩子也是不省心的,偏怎么就在外面闹出这么些事情来。”   往昔她睹物思人想到的都是亡夫,这回脑中却是罕见的浮现出焦顺的嘴脸。   原本薛姨妈对于贾政怀疑的事情,是决计不信的。   可今儿……   贾政一而再的针对焦顺,总不会是无的放矢吧?   况且姐姐方才执意要通知焦顺,细想也不无可疑之处……   难道说……   虽然这等事情实在是荒谬,可细思起来却也是——格外的刺激!   薛姨妈想着想着,不自觉又把那木雕陷入了沟壑,直到被硌疼了,这才猛然醒悟过来,忙红头胀脸的拔出来,放到了一旁桌上。   把不该有的幻想统统驱逐出脑海,她正要喊丫鬟送热毛巾来,好给绯红的双颊降一降温,就听外面禀报说是宝钗到了。   薛姨妈忙把那木雕放回原处,虽然这东西已经过了明路,但她还是不想让女儿瞧见,更不想让女儿再说出那样羞人的话来。   不多时,薛宝钗从外间进来,见薛姨妈脸上红扑扑的,目光也躲躲藏藏,只当母亲又在追忆与父亲的过往,便笑着打趣道:“妈妈若爱那木雕,就摆在明面上又如何?何苦还专程放回箱子里。”   薛姨妈没想到紧躲慢躲还是难逃一劫,生怕女儿还有下文,忙主动岔开话题,把贾政有意轰走焦顺的事情说了——当然,关于王夫人和焦顺的风言风语,她都用春秋笔法给删减掉了。   宝钗也不是没听出前言不搭后语的地方,但见母亲极力隐瞒,也就没有追问详情。   但她却郑重的指出:“那些文章我方才恰巧看过,事情只怕没有姨丈想的那么简单。”   “这是何意?”   薛姨妈诧异。   “嗯……”   宝钗用团扇掩住半边樱桃,犹豫道:“如今我还没有十成把握,好在老太太稳重,并没有应下这事儿,所以咱们也用不着急于一时,且等我探查明白了,再禀给妈妈不迟。”   不同于几位闺中姐妹,宝钗对于外界的事情一向十分关注,每逢整日子都是要派人采买报纸的。   昨儿因为倪二把附近的报纸都包圆了,所以今儿才看到了那几份报纸。   她对黛玉、湘云、探春的文风何其熟悉?且又知道三人最近一直都在暗中筹划什么,所以立刻就想到这很有可能是焦顺的反间计!   原本宝钗无意深究此事,可听完母亲方才的话,却是不问不行了——倘若这真是出自焦顺之手,姨丈却因此起意要赶走焦顺,这岂不是自摆乌龙?   薛姨妈不明所以,但也知道女儿一向是个有主意的,故此也没多问,只交代宝钗千万留神,不要把事情传到焦顺耳中,平白闹的双方反目。   “妈妈放心。”   宝钗莞尔笑道:“且不说我怎会如此不谨慎,退一步讲,就算事情传入焦大哥耳中,他现今只怕也不会表露分毫。”   母女两个又闲聊了几句,宝钗急着去验证心中猜想,便告辞出了清堂茅舍。   薛姨妈一人独坐半晌,忍不住叹了口气,又拿出木雕来摩挲端详——如今女儿时不时就提起此物,自己到底还要不要物归原主?物归原主之后又该如何解释?   ……   潇湘馆。   因实在放心不下后续发展,一大早史湘云和贾探春就不约而同的登门,催着林黛玉前去打探最新情况。   黛玉无奈,只得又跑了趟焦家,陪着邢岫烟说了会儿闲话,又逗弄了一会儿没满月的小侄女。   等回到潇湘馆时,湘云和探春早都等得急了,一左一右把她夹在当中,不住的催问。   “你们两个没良心的!”   林黛玉故意拿乔道:“我跑这一遭没功劳也有苦劳,你们不说千恩万谢,总也该让我先喝口水喘喘气吧?”   湘云立刻倒了杯水放到她手旁,然后再次催促道:“水在这里,你边说话边喘气就是。”   “哼~这还没过门呢……”   “你到底说不说?不说我们可就要动手了!”   姐妹三人笑闹了一阵子,林黛玉才道:“果然被三妹妹料中了,昨儿那些报纸都是焦大哥让人买走的,为的是在国子监、翰林院、督察院、以及各大书院免费发送。”   “我就知道!”   探春见自己料中了焦顺的后手,不禁与有荣焉,正要在说些什么,却听外面禀报,说是宝钗来了。   三人都有些莫名其妙,毕竟宝钗和黛玉一直不睦,林黛玉从不主动去蘅芜院,宝钗也极少单独踏足潇湘馆。   不过人既来了,总还是要迎一迎的。   于是三人忙把摆了满桌报纸藏起来,然后一起迎了出去。   林黛玉作为地主,自然是头一个开口:“宝姐姐怎么有空过来?”   语气不咸不淡,又透着疏离。   虽然事到如今她已经彻底斩断了和宝玉的孽缘,可这并不代表她就能坦然面对宝钗——林妹妹的小心眼,可也是出了名的。   面对她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薛宝钗面上却是愈发和煦亲热,用团扇掩了樱桃笑道:“七月半没看到魑魅魍魉,我还有些遗憾,不想一早上竟就在报纸上瞧见了——你们瞧见没?”   说着,她摆摆手示意莺儿带头退下。   黛玉三人闻言交换了一下眼色,也忙让大丫鬟们退了出去。   然后与宝钗最相熟的史湘云,就强笑道:“姐姐这说的是什么话,哪有人想看魑魅魍魉的?”   她刻意不提‘报纸’二字,自然是想蒙混过关。   但宝钗察言观色之下,却已经得出了答案的,当下伸手在湘云脸上轻轻掐了一把,佯怒道:“你们还想哄我?难道当我是外面那些不识货的?”   说着,又转向了贾探春:“不想这回是三妹妹夺了魁首,那几句针砭荡气回肠,亏你也能想的出来——只是这秋斋主人四字,着实有些过于明显了。”   三人见她把话说到这份上,也只能认下。   而探春得了她的称赞,忍不住暗暗窃喜,毕竟她一直都钦佩薛宝钗的才学情商。   但她也知道自己这回是胜之不武,之所以能压过黛玉、湘云一头,其实是因为倾注了更多的真情实感——也正因为倾注了这许多负面情绪,她如今对焦顺的恨意倒又无形间降低了不少。   却说史湘云将由来始末告知宝钗后,又撒娇耍赖的逼着她立誓绝不外传。   等宝钗发了誓,湘云立刻拍手笑道:“好了、好了,这回咱们魑魅魍魉可就凑齐了!往后再要给焦大哥写文章,也算上姐姐一个!”   “呸~”   宝钗笑骂:“我只答应帮你们保守秘密,几曾答应要跟你们一起弄鬼?”   湘云和探春上前一通夹缠,闹的宝钗抵受不过,只得再次答应了她们。   其实宝钗心下也早有些意动,毕竟眼见几个妹妹都参与到这等朝廷大事当中,向来自恃才华的她又何尝不想一试身手?   女人考不得科举,若能在报纸上技压群雄,岂不也算是蟾宫折桂了?   不过……   自己既立誓不能外传,该找个什么理由劝说姨妈和老太太,否决掉姨丈的不智提议呢?   “不好了、不好了!”   正苦思对策,忽听外面丫鬟们大惊小怪的嚷道:“兰哥儿在学校让人给欺负了,听说险些都闹出人命呢!” ###第四百零八章 脱缰   焦顺是傍晚散衙后,才听说了贾兰在学校里与人殴斗的事儿,又听说还和自己脱不开干系,于是忙摆明车马前去探视,顺带询问前后因果。   稻香村里。   贾兰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但李纨的情绪倒还算稳定。   因为真正受了伤的其实是两个陪读书童,乱战中贾兰身上虽也被招呼了几下,可到底对方还是顾及他的身份背景,没敢对他下狠手。   而事情的起因,正是焦顺在学堂里免费散播的那些报纸,仰赖于黛玉、湘云、探春的精彩文章,尊士抑工的思潮迅速在年轻学子当中蔓延开来。   有几个人也不知是为了出风头,还是出于旁的什么缘故,缠着贾兰冷嘲热讽,贾兰倒还忍得住,两个陪读的书童却不干了。   焦顺当初刚开始做官时,荣宁二府的奴仆圈大都以羡慕嫉妒恨居多,但随着焦顺在官场展露头角,甚至攀上了保宁侯这样的亲家,中下层的奴仆将其当成偶像的就越来越多了。   这两个书童也不例外。   如今听说自己的‘偶像’被人当面侮辱,连小主人也跟着受了嘲讽,如何肯善罢甘休?   于是和那些学生当堂口角起来,继而发展成了斗殴,又因寡不敌众受了伤。   其实到这一阶段,贾兰虽有些气恼,但更多还是无奈,觉得自己是受了无妄之灾——毕竟他哪里知道,焦顺如今算他半个老子,四舍五入就相当于亲爹。   真正让贾兰难以接受的是,当值的教习明显偏袒对方不说,等到贾琏带着人找过去时,竟还当众摆出一副不畏强权秉公执法的嘴脸,博得了在场师生的一致好评。   更让贾兰难以接受的是,许多师生并非是被蒙在了鼓里,而是在明知道前因后果的情况下,坚定的站在了不占理的那一方。   这让向来仰慕书院教习,将其当成是楷模的贾兰有些三观崩碎,故此身上虽没什么损伤,回来之后却是不言不语不吃不喝。   却说讲前因后果讲清楚之后,李纨反还宽慰起了焦顺,让他不必挂心此事,前阵子贾兰对书院里教的一切,几乎达到了盲听盲信的程度,如今倒正好让他趁机领悟听其言还要观其行的道理。   当着外人的面,焦顺倒也没说别的,只把买来的补品留下,又细问了那几个闹事学生的名姓家世。   等转回头,他就找来了倪二,让倪二试着接触这几个人,唆使他们率众闹事,并尽量利用各种手段,留下对方收钱办事的证据。   而送走倪二之后。   焦顺就独自陷入了沉思当中,贾兰这事儿是个意外,但也从侧面印证了他煽动舆论的法子十分奏效,才短短两天就已经激起了师生们的冲动情绪。   不过……   既有这一桩意外,会不会还有别的意外发生?   虽然他吸取上回的经验教训,特意安排了刘长有和工读生头名杨洪庆,时刻关注工读生们的动向,可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   ……   学堂里因那几篇文章闹的沸沸扬扬。   工厂里其实也不遑多让,虽然工人们大多不识字,或者只是粗通文墨,可也正因如此,他们得到的消息往往是经过加工的二手消息,其中添油加醋的地方极多,煽动性也比原版更甚。   譬如:大理寺非但要包庇姓周的官员,还要治两个工读生的罪;非但要治两位工读生的罪,甚至连工部的焦大人都不肯放过,而焦大人弄出来工学、工读生,自然也都要被斩草除根!   甚至还传出了,读书人为了堵死匠人做官的门路,准备裁撤掉所有官办工坊的说辞,一时闹的人心惶惶。   而作为事发地的东便门钢铁厂,无疑更是谣言满天飞。   却说这日傍晚。   纠察队大院正中的广场上,往昔壮丁们一颗汗珠摔八瓣的地方,如今却摆开了一桌酒菜,以孙铭腾为首的三个组长鼎足而坐,边推杯换盏边骂骂咧咧。   如今两个副队长被羁押在大理寺,军代表又向来不管事,参加复试的壮丁们都放了羊,只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但三个组长——尤其是孙铭腾,却不甘心就此散伙,依旧执拗的守在纠察大院里,每日拉着另外两个组长借酒浇愁。   也不怪孙铭腾心有不甘牢骚满腹,原本进这纠察大队,他也是存了好风凭借力的心思,谁成想正经的好处还没捞着半点,竟连舅舅朱涛都给折进去了。   若这纠察队再像传闻当中那样,直接被朝廷解散掉,那他可真就是前途无亮了。   而另外两个组长虽不似他这般愁苦,可说起这事儿来也都是义愤填膺。   “这特娘的凭什么?!”   借着酒劲儿,孙铭腾左手边的二组长忍不住抱怨道:“读书的当兵的都能做官,咱们做工的怎么就不能当官了?那戏词里不是都唱了:军人打仗到边关,匠人纺织在家园,不分昼夜辛勤把活儿干,这将士们才能有这兵甲穿,你要不相信(哪),请往身上看……”   “得得得!”   孙铭腾忙打断了他句句跑调的唱词,哂笑道:“你这还不是工戏里唱的?人家读书人早说了,工戏都是淫词艳曲伤风败俗的玩意儿!咱们造出来的东西也一样,都是特娘的奇巧淫技!”   说着,他一口闷干了杯中酒,正要再斟满时,三组长突然一巴掌拍在桌上,直把酒壶震起老高。   “特娘的!”   只听三组长愤愤不平的骂道:“什么都是他们说了算?那怎么洋鬼子的铁甲舰打到天津卫时,不见他们拿嘴给喷回去?!这特娘真打起来,靠的还不是咱们造出来的枪炮?!”   “你跟我说这有什么用?”   孙铭腾嗤鼻:“那些读书人才不管你这个,人家早说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你做工的就该当一辈子下等人,子子孙孙给人家当牛做马,要不然人家就往死里整你!莫说是你我了,就焦大人那样有皇帝当靠山的,还不是被人家在报纸上指着鼻子骂?”   他这阴阳怪气的,听着更是让两个组长窝火。   二组长夹了一筷子猪头肉,咬牙切齿的咀嚼了几下,便用力吞下了肚,愤然道:“照这么说,咱们就活该受着不成?那特娘还勤个屁的工,照我说往后大家伙都糊弄事儿得了,到时候造不出枪炮来,就特娘让当兵的把那些读书人当枪炮用,看他们拿舌头怎么喷死洋鬼子!”   不想孙铭腾却道:“你别说,还真没准儿能喷死,比枪炮喷死的都多。”   “这话怎么说?”   两个组长都有些不敢置信。   “报纸上说呗!”   孙铭腾拿筷子一敲桌子,冷笑道:“黑的都能说成白的,到时候直接报个大捷,就说是喷死洋鬼子成千上万,连那铁甲舰都被他们用舌头舔漏了!”   两个组长闻言一阵哄笑。   不过三人很快就又陷入了愁云惨淡牢骚满腹的情绪当中。   而这一幕并不只出现在钢铁厂纠察大队里,京城各大工坊也都不乏类似的言论,甚至还有些更激进的。   毕竟这事儿不仅仅是涉及自身,还关乎到子子孙孙的未来,而国人又一贯的望子成龙,自己再怎么苦难也还能忍受,但要说断了子子孙孙的前程,却如何能不心怀怨怼?   眼见天色渐晚。   三人却谈兴正浓,于是便有人去屋里拿了盏煤油灯出来照亮。   孙铭腾眼瞧着二组长用火镰点燃了灯芯,又忍不住嘟囔道:“这东西是个好东西,可特娘却便宜了那些酸丁,听说那些没钱的酸丁,晚上都靠这东西读书呢!”   “所以照我说,咱们就该特娘的糊弄事儿……”   二组长正卖力推销自己的躺平理论,冷不丁就见从外面走进两个身穿浅蓝色制服的人,他初时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忙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结果再看那两人却已经走近了。   “队、队长?!”   二组长大喜,忙不迭绕过桌子迎了上去,嘴里道:“你们什么时候放出来的,怎么也……”   说到半截,他突然就卡了壳,走过来的两人确实穿着纠察队副队长的浅蓝色制服,可却并不是预想中的陈万三、李庆,而是两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二组长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迟疑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好在孙铭腾这时也走了过来,赔笑拱手道:“敢问两位大人可是我们队长的同窗好友?”   这些日子里,过来打探情况的工读生也不是一个两个了,尤其是那位得了官身的杨大人,更是隔三差五就要跑一遭——不过人家自矜身份,都是直接找厂领导问话。   “什么大人不大人的。”   来人当中身形较为雄壮的那个爆了句粗口:“都特娘是做工的,说不准过阵子就特娘去坐牢了!”   另外一个瘦高个横了同伴一眼,正色道:“你们应该就是李庆任命的组长吧?”   说到这里,还特意打量了孙铭腾一眼,似乎是早就知道孙铭腾的样子。   孙铭腾三人其实和陈万三更熟,可要说是李庆认命的,也不算是有错,于是参差不齐的点了点头。   “那这事儿我就跟你们说!”   雄壮的工读生直接绕过三人,大马金刀的坐到了桌子前,随手捻了粒花生丢进嘴里,边咀嚼边开门见山的道:“最近的风声你们也该听说了,这特娘读书人不想给咱们活路,咱们自己总不能坐着等死吧?如今大家伙商量好了要闹上一闹,李庆和陈万三虽然不在,可你们钢铁厂是苦主,总不能连个人都不出。”   说着,转身虎视眈眈的看向三人:“不知道你们谁有胆子,敢跟爷们儿去闹这一场?”   他说的太快,那瘦弱的工读生没能来得及阻拦,只好在他后面补充道:“这事儿京城大多数的工坊都有参与,你们去不去我管不着,可要是有谁敢泄露出去,那就别怪……”   “那特娘就是工贼!”   雄壮的工读生一拍桌子,怒目道:“人人得而诛之的工贼!”   孙铭腾三人都被吓了个激灵,嘴里连称不敢,却也没一个主动站出来要当代表的。   那雄壮工读生听的不耐烦,又催问道:“怎么,难道这么大的钢铁厂,就连个够种的都没有?”   “要不……”   孙铭腾立刻顺杆爬:“小的把纠察队的人都召集起来,也或许就有人……”   “不成!”   瘦弱工读生断然否决,又道:“此事需得发动时再纠集人手,否则事先传出去就麻烦了。”   顿了顿,他又和缓颜色道:“其实也算不得闹事,就是去衙门口请求三法司彻查此案,给新政、给焦大人、给工学、给咱们匠人一个说法!”   孙铭腾纳闷道:“不是大理寺吗?怎么又冒出个三法司来?”   “三法司就是俗话说的三堂会审……”   “堵的就是大理寺的门!”   瘦弱工读生还要详细解释,那雄壮的就不耐烦的打断道:“总之咱们就是去大理寺门口喊喊号子,让上面知道咱们做工的也不都是任人宰割的锯嘴葫芦!”   瘦弱工读生忙补充:“这也是为了大家伙着想,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读书人断了咱们子子孙孙的前程!”   雄壮工读生又催问:“怎么样?有没有这个胆子?!咱们这么些人呢,难道还专门抓你们不成?!再说只要这事儿办成了,等你们队长出来,也指定亏待不了你们!”   也不知是被子子孙孙的前程的触动,还是听信了这法不责众的说辞,二组长一咬牙一跺脚道:“干了!为了我娃儿以后能做官,该怎么着我都听大人们安排!”   “这就对喽!”   雄壮工读生跳起来,当胸擂了他一拳,咧嘴笑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说不定你娃儿日后就能当宰相呢!”   二组长揉着胸口憨笑。   三组长见状也有些意动,只是还不等开口,孙铭腾就突然问道:“这事儿焦大人可知道?”   “当然不知!”   雄壮工读生不悦道:“连陈万三那憨货都知道不能牵连到老师头上,咱们难道比他差了不成?”   说到这里,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还有那杨洪庆,就是工学考头名做了官儿的那个——那小子自打做了官儿就和咱们不是一条心了,这事儿也千万不能告诉他!”   说着,又瞪眼喝问:“你特娘问这么多,到底干不干?!”   虽然这个答案并不是孙铭腾想要的,但想到舅舅和自己以及未来儿孙的前程,他还是一咬牙应道:“干了!”   三组长忙道:“也算我一个!”   “好好好!”   雄壮工读生眉开眼笑:“那这事儿说定了,走走走,咱们找个地方歃血为盟,谁特娘要敢做工贼,老子就弄死他全家!” ###第四百零九章 允悲   月上三竿。   好容易劝贾兰喝了一碗稀饭、半个肉龙,又守着他睡沉了,李纨这才悄默声的出了东厢,招呼素云陪着自己出去走走。   素云早就备好了灯笼,当下在前头引路,不紧不慢的出了稻香村。   等转过两个弯儿,眼见离着稻香村远了,主仆两个不约而同的加快了脚步。   等离着芦雪庵近了,素云又默不作声的吹熄烛火。   主仆两个摸着黑推开院门,寻到西厢房内,屈指在门上三长两短的敲了几下,就见那屋里陡然放出幽幽的光芒来,紧接着房门洞开,焦顺手里托着颗鸡卵大小的夜明珠,将李纨迎进了屋里。   素云则是留在门口台阶上望风。   进门后,焦顺随手把那夜明珠丢进桌上的盘子里,又在上面支起一个伞桩的罩子,这样一来夜明珠散发出的幽光就不会透过窗户传出去了。   布置好光源,焦顺这才转过身将李纨拥入怀里,连道:“委屈你们母子了,不过这绝不是我的本意……”   “你不用解释。”   李纨抬手掩住了他的嘴:“难道你往后还能亏待了兰哥儿不成?”   “那是自然!”   焦顺忙道:“在我心里,他和芎哥儿是一样的!我日后不照应他们,还能照应哪个?”   两人交颈缠绵了一番,焦顺见她果然没有往心里去,这才松了口气——李纨如今已经知道了他太多的阴私,倘若因此落下芥蒂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顺势坐到了圆凳上,又把李纨打横拥在怀中,悄声道:“今儿我还遇到一桩怪事,方才平儿登门,说是贾政看了报纸上那些文章,担心受了牵连,所以想要提前把我们家赶出荣国府。”   “这我就不明白了,荣国府如今靠的还不是贵妃娘娘?我虽然不招读书人待见,可也刚得了陛下的恩典,身为外戚,孰轻孰重难道他还分不清楚?”   李纨闻言吃了一惊,下意识道:“莫不是……”   她吐出前面三个字就收敛住了,但焦顺还是听出了她话里未尽的意思,当下摇头道:“我一开始也琢磨着,是不是赵姨娘和三姑娘的事儿露了风声,可赵姨娘前儿还让环哥儿登门撩骚呢,三姑娘更是……倘若真被贾政察觉到了什么,又怎会继续放任这母女二人?”   李纨闻言也再次陷入了沉思当中,半晌摇头道:“我一时也不得要领,且不说老爷近来深居简出的,就是往里日我也极少与他打交道。”   焦顺也知道自己是问道于盲了。   于是忙宽慰她这事儿已经让老太太给拦下了,暂时倒无须太过在意。   “要不……”   李纨建议道:“你这一半日的抽空找赵姨娘问问?”   “再说吧。”   焦顺模棱两可的敷衍着,心下想的却是,与其问已经失宠了的赵姨娘,还不如去问王熙凤——平儿得到消息之后,就去找王熙凤商量了,但凤辣子却是不见兔子不撒鹰,逮着机会冷嘲热讽了一番,又句句不离下三路。   想想倒也正常,皇帝还不差饿兵呢,想让人家出力总得先喂饱了再说——说好了休沐日再续前缘,结果这一拖就是十来天。   可自己如今天天在大理寺陪绑,偏那凤辣子又不肯犯险晚上出来……   唉~   这后宫与官场真是难以平衡啊。   ……   与此同时。   玉钏端着洗脚水回到西厢房里,见晴雯早已经睡下了,林红玉却还有一搭无一搭的整理着秀活儿,便把木盆往地上一顿,连声催促道:“天不早了,还弄那些做什么?明儿一早你还要去姨娘屋里伺候,赶紧睡下吧,我自己守着就成。”   这屋里哪有傻子?   自然都明白她打的什么主意。   红玉虽乖巧的应了,背对着二人的晴雯却是冷哼一声。   “呦,晴雯姐姐也没睡呢?”   玉钏阴阳怪气了一句,坐到凳子上剥了鞋袜,把两只嫩菱角伸进木盆里,原打算再挑衅晴雯两句,目光却陡然定了格儿,然后也不顾脚上湿淋淋的,拔出来捧在手里好一番端详。   这还不算,她放下脚之后,又开始从小腿往上摸索,摸骨似的一直摸到大腿上,却是越摸越垂头丧气,最后重重在水盆里一跺脚。   林红玉刚褪去小褂,就听身后哗啦一声水响,纳闷的回头张望,就见玉钏霍霍了满地的水,正鼓着腮帮子在那儿运气呢。   红玉见状略一犹豫,还是主动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没你的事儿!”   玉钏却不领情,一面咬牙切齿一面眉头紧皱,同时两只手在腿上来回的比划。   林红玉虽看的莫名其妙,可也不好再搭茬,便合衣上床也学晴雯背着身子假寐,同时竖起耳朵不放过院门外的一点儿动静。   “唉~这可如何是好?”   “怎会如此?”   “真是不争气!”   而玉钏时不时的碎碎念着,偶尔还要顿足捶腿,似乎是遇到了十分为难的事情。   晴雯听的不耐,突然一骨碌爬起来,没好气的呵斥道:“有什么事儿不能白天说,你这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哼~”   玉钏把嘴一撇:“哪次爷半夜回来也不见姐姐睡死了,这时候装什么装?”   顿了顿,却又忍不住用力裹紧裙子,将腿部的曲线展示给晴雯,道:“你、你瞧瞧,我这腿是不是粗了?”   焦顺虽没能南下,但玉钏苦练强人索男的决心,可是一点儿都没有减少。   然而……   这绝技还远没到实战的程度,两条腿的却明显不如原来纤细了。   这就让玉钏有些接受不能了。   她练这个原就是为了固宠抬姨娘,可若是身体都练走形了,岂不是舍本逐末?   晴雯扫了一眼,也没看出有什么区别,不由嗤鼻道:“我当是为了什么呢,粗了能怎得?细了又如何?你要是想知道,等爷回来让他给你量,他左右是摸惯了的,拿手一掐就知道粗细!”   玉钏却哪肯让焦顺发现自己的瑕疵?   当下忍痛决定,先暂停一段时间练习,看看到底是自己长胖了,还是确实是受了那训练的影响。   略一犹豫,她又招呼红玉道:“小红,你要是实在睡不着,就替我守着,我先歇一歇。”   林红玉翻身坐起,有些难以置信的看向玉钏。   “看什么看?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说是这么说,玉钏却已经爬到床上,三下五除二的剥掉外衣钻进了被褥里。   初时还有些转转反侧,但她毕竟年纪小贪睡,很快就进入了梦乡,直到屋里传来哗哗的水声,玉钏才又朦朦胧胧的醒了过来。   她心知是焦顺回来了,虽然已经决定要暂时韬光养晦了,却还是忍不住竖起耳朵倾听,结果片刻之后,嘴角就露出了笑意,心道这小红果然没福气,偏赶上那最贪吃的狐狸精,今儿只怕是白忙活一场。   果不其然,这一晚上风平浪静,并没有宜将剩勇追穷寇的事情发生。 ###第四百一十章 来不及起名   打从探视过贾兰之后,史湘云心下就有些不安,一夜辗转反侧,第二天天不亮就找到了宝钗屋里,拉着对镜贴花黄的宝姐姐道:“宝姐姐,你说这事儿会不会有什么闪失?”   她虽没有点明是什么事儿,但宝钗却知道必是在担心焦顺的计划。   当下笑着打趣道:“妹妹昨儿不还信心满满的吗,硬是逼着我做什么魑魅魍魉,如今怎么就慌起神儿来了?”   “哎呀,好姐姐,人家是真的担心,才来问你的嘛~!”   史湘云不依的抱着宝钗的胳膊一通撒娇,直拱的宝姐姐钗斜襟乱连忙讨饶。   宝钗重新整理好衣装,正要同湘云认真探讨一下,却发现这妮子两眼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前襟。   宝钗不自在的虚掩住胸口,嗔怪道:“你又做什么妖?”   却见史湘云噗嗤一笑,捂着嘴道:“怪道总有人拿姐姐比杨妃,再这么下去只怕都要赶上姨妈她老人家了。”   “呸!”   薛宝钗羞恼的侧转过身,横臂遮拦在胸前,怒道:“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再这样我可不理你了。”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吗!”   史湘云果断再次讨饶,嬉皮笑脸的哄了好几句,两姐妹这才重新提起正事儿来。   只听湘云苦恼道:“我原本应下此事,一是想帮焦大哥的忙,二来也是贪图好玩儿,可昨天听了兰哥儿的事情,我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都说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可那些学生对上无辜受牵连的兰哥儿,尚且不惜拳脚相向,若对上焦大哥这正主儿……”   “况且这事儿牵连之广,也远超我们所能预料的,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可如何是好?”   “这你大可放心。”   宝钗忙宽慰道:“焦大哥既主动挑起此事,多半就已经准备好了进退之策,断不会将自己置身险地。”   这虽是她的心里话,但却也不无保留。   在宝钗看来,似这样火中取栗的事情,便再怎么计划周全只怕也难以杜绝变数——而这也正应了她当初对焦顺的评价,才干心计都是不缺的,但行事却多少有些冒失犯险。   不过这些话说出来,也只会徒增湘云的烦恼,并无半点功用。   因见湘云仍是眉头紧皱,她又笑着打趣道:“再说了,兰哥儿和焦大哥怎么比?真要让焦大哥遇见这样的场面,只怕就该轮到那几个书生抱头鼠窜了。”   史湘云脑海中浮现出焦顺越发魁梧雄壮的身子,心下的忐忑总算是减轻了不少,又和宝钗说了会儿闲话,这才回屋洗漱用饭。   而送走了湘云之后,宝钗简单喝了半碗粥,七八颗鹌鹑清裹牛肉羹,便动身去了清堂茅舍。   她昨儿告诉薛姨妈要打探究竟,如今得了消息自然是要回禀的——不过碍于已经立下了誓言,却也不好把话点的太透。   于是等见了薛姨妈,只能含糊其辞的道:“我已经查明了,可却答应了别人不好明说——总之此事远比姨丈想的要复杂,便有什么旁的缘故,最好也先忍耐忍耐,左右最迟等到年后焦家自己就会搬走,何苦在这当口节外生枝?”   “唉~”   薛姨妈欲言又止,最后也只能叹道:“谁说不是呢,我再跟你姨妈商量商量吧。”   因担心女儿追问内中缘由,她又忙从匣子里取出封信来递了过去:“你二婶差人送了信来,说是过了七月半就要送你妹妹进京,我估摸着这会儿那兄妹两个都已经动身了。”   “怎么来的这么急?”   宝钗诧异道:“不是说在家过完中秋才动身么?”   “还不是梅家催得紧?”   薛姨妈无奈道:“说是老太太眼见精气神不济,希望你妹妹能尽快动身,一应俗礼也都尽量简便着来。”   “这不成冲喜了?!”   宝钗不禁有些恼了,坐到炕桌对面,用力摇着团扇道:“常言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如今他家不顾礼数一味的催逼,二婶婶对其百依百顺的,又怎知日后梅家不会得寸进尺?”   “唉~”   薛姨妈又叹了口气,理了理宽松襟摆,苦笑道:“你二婶婶和我一样,都是没主见的妇人,如今薛家又……再加上这是你二叔生前定下的婚事,她自然只敢萧规曹随,生怕梅家悔婚。”   宝钗默默拆开那信封观瞧,见里面的内容和母亲说的并无二致,只多了托请自家帮忙采买,短时间内不易筹集的部分彩礼。   宝钗放下那封信,无奈道:“这提前一个多月,老宅那边儿赶不及工期倒还罢了,老太太的寿辰眼见就到了,咱们这时候怎好突然抽身?”   “我也正为这事儿发愁呢。”   薛姨妈犹豫的提议道:“要不先让他们兄妹住进老宅,咱们等给老太太过完生日,然后再过去汇合?”   “不妥。”   宝钗摇头:“若只是薛蝌和宝琴,早一日晚一日的倒也没什么,可梅家既催的这么急,到时候肯定是要登门造访的,届时家里连个长辈都没有,岂不更显得他兄妹二人窘迫困顿?”   “那……”   薛姨妈心烦的拨开襟摆,为难道:“那咱们该如何是好?”   宝钗不自觉的扫了一眼,发现彼此之间还是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鸿沟,看来除非是等日后自己生儿育……   呸~   她暗啐了一口,扫清心中的杂念,正色道:“依女儿看来,还是跟姨妈和老太太明说了吧。”   “也只能如此了。”   薛姨妈说着,双章合十道:“希望老太太开恩,能放咱们提前搬回老宅。”   主意虽是宝钗出的,但她却觉得事情多半不会这么顺利。   这时薛姨妈把信重新封装起来,起身换了便服道:“我把这信给你姨妈过目一下,待会儿说不定还要去老太太哪儿,你是跟我一起,还是……”   宝钗忙道:“我还有些事情要跟云妹妹、三妹妹她们商量,妈妈自便就是了。”   薛姨妈便自顾自拿着信去了王夫人屋里。   不过见到王夫人之后,她却没急着说自家的私事,而是将宝钗的话复述了一遍,然后叹道:“宝丫头毕竟不知道这其中的隐情,姐夫若真是个听劝的,也不会闹到如今这步田地了。”   王夫人刚做完早课,虽然天气逐渐转冷,她却依旧不肯收敛遮掩,好在薛姨妈也早习惯了姐姐这坦荡形态。   只见王夫人蹙眉沉吟道:“这些话别人去说倒还成,我若说了,只怕他愈发要疑心了……”   薛姨妈听到这里正要点头符合,忽又听王夫人断然道:“可我凭什么非要顾及他的感受?!”   “姐姐!”   薛姨妈大惊,刚要劝说却被王夫人抬手止住,就见她毫无隔阂的摸着心坎道:“我昨儿被你劝住之后,也曾想过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雨过天晴,可直到方才诵经时,那心头的羞愤也不曾减弱半分,反而积在心里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说白了,就是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薛姨妈见姐姐眉宇间难掩苦涩,也不好再劝,可脸上的忐忑不安却是遮掩不住的。   王夫人反而宽慰她道:“我不过是秉公说几句话罢了,并不曾把事情捅给畅卿知道,他便一时起疑又能如何?”   要说王夫人这话也不是全无道理,然而她却哪里想得到,如今蕉太狼的耳目早已‘鞭’及东西二府。   ……   与此同时。   李纨的稻香村里又迎来两位女客,却是消息终于传到了东府那边儿,故此尤氏便拉着许氏前来登门探视。   经过昨晚的开导,贾兰的状态如今已经好多了,早上也肯吃饭,见了人也知道打招呼,就是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尤氏拉着贾兰探问了几句,见他确实没受什么伤,这才放心下来,回头拉着李纨到了外间,连声抱怨道:“这么大的事儿你也不跟说言语一声,我早上听了那些狗才乱传的消息,还以为兰哥儿怎么了呢!”   说着,拍着胸脯道:“当时吓的我心头突突直跳——你还别不信,搁以前我未必能体谅你,如今有了芎哥儿,才知道什么叫骨肉连心。”   顿了顿,又上下打量着李纨奇道:“孩子受了委屈,怎么你的气色反倒更好了?”   李纨虽然在实战中是个吃干抹净的猛将,穿上衣服之后却还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当下忙打岔道:“别光说我和兰哥儿,你们府里珍大哥身子骨如何了?我听说这回病得不轻?”   “好端端的提他作甚?”   尤氏露出个极端厌弃的表情,然后才压着嗓音道:“不瞒你说,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他这回得的竟是脏病——去年底因贪图新鲜,他曾在四方馆街包养过两个黄头发蓝眼睛的洋婆子,约莫就是那时候沾染上的。”   说着,又幸灾乐祸的冷笑:“我当时就说过,那洋婆子长的就像是得了白驳风一样,骚里骚气的能沾上什么好?如今我们府里处处愁云惨淡,这半年曾与他有过关系的,上到那几个偏房小妾,下到有三分姿色的粗使妇人,都提心吊胆的生怕被他牵累。”   听说贾珍染了脏病,李纨先是吃了一惊,但细想又觉得是理所当然。   再看尤氏那鄙弃的模样,不由打趣道:“这么说,你倒是侥幸逃过一劫,等日后可要好生谢一谢芎哥儿他爹才是。”   “呸~我谢他个大胖小子难道还不够?”   尤氏说着,忽又正色起来:“兰哥儿虽不是他的亲骨肉,和芎哥儿也差不到哪去,何况这事儿又是因他起的,可不能由着他袖手旁观,必须让他去讨个说法!”   李纨下意识点头道:“他昨儿也是这么说的……”   “好啊!”   这一下却让尤氏抓住了话柄,当下叉腰道:“我说你气色这么好呢,原来昨儿又和那杀千刀的去鬼混了!快老实交代,你们这阵子背着我都做了多少亏心事儿?!”   李纨那里肯说?   正在笑闹,就见银蝶引着个小丫鬟从外面进来,妯娌两个忙各自收敛了。   尤氏不快的问:“我这才出来一会儿,家里又怎么了?”   “没怎么。”   那小丫鬟忙道:“是亲家老太太刚才派人来知会,说是上午要来咱们府上做客。”   “又来了?”   尤氏闻言下意识往外走了两步,才发觉丫鬟说的是上午来做客,而不是已经到了宁国府,当下忍不住失声笑道:“我倒给忘了,如今家里也过上使奴唤婢的日子了——不急,等她们来了再禀给我就是。”   且不提尤氏和李纨。   却说这日尤老娘天不亮就起来捯饬,把女儿的头饰借来插了一脑袋。又吩咐新聘的家奴把新置办的马车刷了足足三遍,外面又裹了一层细绸子炫富,铆足了劲要在宁国府的豪奴面前挣一回体面。   不想等她押着臀伤未愈的三姐儿,喊上心疼首饰的二姐儿,雄赳赳气昂昂的出了家门,那马车却被一群书生堵在了路口,好半天也没能前进分毫。   急于显摆的尤老娘气的直跳脚,隔着车窗喝令车夫上前驱赶。   那车夫却没这胆子,惶恐的回道:“太太莫急,这些酸丁一个个脸红脖子粗,像是要跟谁拼命似的,咱还是少招惹他们的好。”   听他这么说,尤老娘忍不住挑开窗帘探头张望,果见那堵路的书生们一个个义愤填膺,还不时攥拳高呼口号,说什么要‘誓讨国贼、正本清源’。   这时又有书生从路口那户人家里,扶出个一瘸一拐的满身绷带的人。   见此情景,书生们的情绪又肉眼可见的高涨了几分。   却听那伤员嘶声道:“诸位同窗,昨儿我因一时义愤怒斥那焦顺,招惹了荣国府的贵公子,被勒令在家反省,却不想……不想昨夜竟就有人闯进我家中,将我好一通……咳咳咳!”   他剧烈的咳嗽,仿似点燃了周遭的气氛,一时‘誓讨国贼、正本清源’的呼声震天动地。   那伤员也跟着喊了两声,然后慨然道:“在下头可断、血可流,读书人的气节却是万万不能丢的!如今我准备去书院揭发此事,请山长出面做主,带领咱们讨个公道——诸君可愿与我同往?!”   “同往、同往!”   “若是山长不管,咱们就去礼部讨说法!”   “去大理寺讨贼才是正理!”   学生簇拥着那伤员鼓噪而前,明明不远处就停着代步的马车,却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招摇过市。   而直到这时尤家的马车才得以通行。   尤老娘缩回了脖子,好奇的问两个女儿:“这朝廷又出什么大奸臣了?”   尤二姐茫然摇头,尤三姐则是冷笑道:“这朝中头一个奸佞就是皇上的叔叔忠顺王,却只怕这些酸丁没胆子去告!” ###第四百一十一章 桃花劫牵连甚广   宁国府。   守门的小厮正缩在门洞里贫嘴,忽听的车轮声滚滚而来,其中一个探头扫了眼,见不远处两辆车一前一后,皆是高头大马崭新的车身,头里那辆还裹了一层细绸轿衣,便只当是来了什么贵客,忙招呼着伙伴们起身相迎。   那头一辆马车缓缓停在门前,有人自里面挑起门帘伸出条腿来,不过很快又缩了回去,连门帘也重新放了下来。   小厮们正瞧的莫名其妙,就见后面那辆马车上下来两个仆妇、两个丫鬟,小步快跑的来到近前,先摆下梯子,又用木如意挑起车帘,毕恭毕敬的从里面请出了珠光宝气的尤老娘。   那尤老娘方才一时着急险些露怯,好在露的是腿不是脸,如今也只当是什么都没发生,下了车便抬手虚扶着满头珠翠扭捏作态。   等摆足了阔太太的架势,她这才拿腔拿调的问:“你们太太可在家中?”   守门的小厮早认出是亲家太太,一面惊诧于她母女鸟枪换炮,一面忙回道:“太太一时在荣国府里绊住了,不过特意嘱咐下,等您一来就赶紧差人去禀报。”   “喔~”   尤老娘如今虽有些发飘,倒还不敢挑尤氏的刺儿,只催促小厮们赶紧去传话,便自顾自领着女儿奴仆进了宁国府。   她这一走,外面小厮们登时炸了锅。   这个啧啧有声:“才一阵子没见,这尤家怎么就突然阔绰起来了?”   那个大惊小怪:“可说是呢,前阵子不还说她家的小女儿为了个作奸犯科的小白脸,在大通桥码头要死要活的嘛?”   但其中也有‘明白人’。   只听一个面相清秀的小厮不屑道:“你们知道什么?你们都没瞧见,我可是看的真真儿的,那三姑娘投河自尽的时候,二姑娘左不依、右不靠,一头就扎进了焦大爷怀里!”   说着,他一挑大拇哥,啧啧赞叹:“焦大爷如今是什么人物?工部大管家!除了管钱的户部,就属他这六品官儿当的最豪横,从指头缝里漏些好处,就够尤家一辈子吃喝不愁!”   众小厮这才恍然。   有不耻于尤家母女自甘堕落的,也有艳羡焦某人洪福齐天的。   这且不论。   却说尤老娘昂首挺胸的到了后宅,一进门却灌了满鼻子的酸醋味儿,不由掩住鼻子闷声问道:“怎么这么浓的醋味儿?难道是早上用饭的时候打翻了醋坛子?”   有丫鬟答道:“老太太说笑了,就打翻了醋坛子也没这味儿——是我们奶奶让在屋里蒸煮了些陈醋,您是来晚了,要是来得早,这屋里只怕都站不住脚。”   尤二姐纳闷道:“姐姐让煮醋做什么,也没听说起了时疫啊?”   太祖朝留下的习俗,但凡是京中流传时疫,家家户户都会在家煮醋蒸杀疫毒。   “这……”   那丫鬟欲言又止,最后讪笑道:“太太说话就该回来了,您不如等太太回来再问。”   说着,便以沏茶为名忙不迭的躲了出去。   “没规矩!”   尤老娘板着脸拿腔拿调的道:“这要是在咱们家里……”   “嘁~”   不等她把话说完,尤三姐就拆台道:“妈妈就知道胡吹大气,家里的规矩还不都是照着这边儿定下的?”   “你!”   尤老娘两眼一瞪,本想和这不省心的理论几句,可见尤三姐想坐又不敢坐的纠结模样,便又懒得再理会她了。   倒是尤二姐不忍心的提议:“左右也不是在外人家,你去床上歪一会儿就是。”   “哼~这时候来充好人了?”   尤三姐咬牙切齿怒目而视,但最后还是照着姐姐的提议,侧着身子歪在了那罗汉床上。   三人约莫等了一刻钟,尤氏才从外面回来。   尤老娘旧事重提问起了煮醋的缘由,尤氏说出实情后,又叮咛道:“倒不是要替他遮掩,只是我与他名义上毕竟是夫妻,这事儿传出去对我对咱们家都没什么好处。”   尤老娘听说贾珍竟得了脏病,还是从洋婆子身上得的,当下也忍不住连念了两声阿弥陀佛,暗自庆幸自己没把女儿推给贾珍。   几人又说了几句闲话。   尤老娘忽然想起了路口发生的事儿,于是好奇的探听道:“这朝廷里是不是又出大奸臣了?怎么我听书院的学生都嚷着要讨什么国贼?”   “什么奸臣?什么国贼?”   尤氏听得莫名其妙,等细问了缘由之后,脸上又开始阴晴不定,来回在屋里踱了几圈,干脆撇下尤老娘母女,喊来管事的交代了几句,又修书一封命其送往大理寺。   ……   与此同时。   怡红院里,李贵正风尘仆仆的向宝玉诉苦:“我这几日带人四处询问,把京城各家尼姑庵各家客栈都转遍了,也没找见妙玉师太的人影,我看八成是回苏州老家了。”   说着,又夸张的抹了把汗。   他找是找过,但要说认真去找,那是绝对没有的,甚至巴不得妙玉就此不见踪影——毕竟人是王夫人和尤氏赶出去的,他一做奴才的,何苦要跟荣宁二府的当家主母对着来?   贾宝玉却信以为真,失魂落魄的嘟囔着‘走了、走了、她也走了’,一面踉跄着来到书桌前,把这些日子写给妙玉的诗词禅语,胡乱团到一处,然后猛然往空中一抛!   “罢了、罢了,终究是命里无缘,琪官走了,妙玉也走了,足见无缘无分之人想留也留不住的。”   说完这句,便又摇摇晃晃,烂木头似的倒在了床上。   “这……”   李贵看看宝玉,再看看一旁的袭人。   袭人便冲他摆了摆手,悄声道:“哥哥先回去,若有什么再请你来。”   李贵就等着这话呢,闻言忙躬身退了出去。   他走之后,袭人也看了看床上泥胎木塑似的,无奈的叹口气,蹲下身去捡地上的纸稿。   先前她以为只要少了妙玉这由头,宝玉的痴症自然也就不治而愈了,谁成想十多天都放不开,还写出这么些道理禅机来。   对了~   不如抽空拿这些给宝姑娘瞧瞧,看她……   正琢磨着,没留神眼前突然就多了两只脚,袭人吓了一跳,抬头却见是李纨的大丫鬟素云,不由拍着胸脯埋怨道:“姐姐怎么也不言语一声,真真吓死人了!”   素云也是抚胸抱怨:“我才被你给吓死了呢,进门就看见二爷在床上躺着,几曾留意到你蹲在门前?”   袭人回头看了眼宝玉,见他依旧是‘死人’一个,便拉着素云到了外间,问道:“姐姐这时候过来,可是兰哥儿那边儿……”   “跟我们兰哥儿无关。”   素云道:“我们奶奶听说珍大爷得的是脏病,所以让我特意过来嘱咐一句,让宝二爷平素小心些,不要与珍大爷太过亲近。”   “怎么会?!”   袭人看似吃了一惊,心下却并不觉得奇怪。   素云又道:“也未必一定就是真的,不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告诉宝二爷就是了——我还要去别处,就不跟你磨嘴皮子了。”   说着,便自顾自往外走。   袭人把她送出门外,仔细回忆了一番,这才放下心来。   宝玉虽也时不时与贾珍父子接触,可关系却算不的十分亲近,反倒是……   ……   因害了相思病,再加上到手的银子又飞了,王熙凤这两日压根无心理事,这天上午只在三间抱夏小厅里待了半个多时辰,就遣散了各处的管事妇人,自顾自的回到了家中。   她刚在屋里恹恹的躺下,就见门帘一掀,打扮的油光水滑的贾琏从外面近来,满面堆笑的往床前凑。   王熙凤抬头斜了他一眼,淡淡的问:“怎么,那银子讨回来了?”   “这……”   贾琏脸上的笑容一苦,无奈道:“你成天在老太太身边,又何必明知故问?”   却说那日父子两个斗法,也不知被谁禀给了老太太,老太太正发愁自己出的体己银子被贾赦贪了去,余下的不够翻盖大花厅呢,得了消息当下就将这笔银子充了公,只留下两成当做是贾迎春的嫁妆。   王熙凤嗤笑一声,背转过身道:“既然没有正经事儿,我就不耽误二爷高乐了。”   见她这副有好处朝前、没好处朝后的嘴脸,贾琏又羞又恼,偏又瞧见那肉葫芦似的婀娜曲线,竟不知比外面那些庸脂俗粉强出多少,一时心头无名火起,怒道:“难道没银子,我就亲近不得你了?你嫁的到底是我,还是我兜里的银子?!”   说着,解下腰带狠狠往床上一摔:“今儿二爷我哪儿也不去,就只在这里高乐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合身扑了上去。   王熙凤惊呼一声,待要挣扎却哪里是他对手?   再加上因为焦顺爽约,正窝了满肚子的邪火的在身,被贾琏轻车熟路的一撩拨,也禁不住有些情动起来,那挣扎也就成了半推半就。   “奶奶、奶奶!”   可就在这当口,平儿却突然大呼小叫的闯进来,见了里面的情景也不知道回避,反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贾琏被搅了久别胜新欢的好事,恼怒的挺起上身喝骂道:“你这小蹄子想死不成?!还不快给我滚出去!”   “二爷。”   平儿却不肯就范,反而急道:“我有要紧的事儿要禀给奶奶,奶奶,您看是不是……”   王熙凤只当她是替焦顺‘出警’,不禁也是满腔的恼恨,心道自己虽失身于焦顺,可也不是那狗奴才的私属,更何况贾琏还是自己的丈夫?   当下虚掩了身前的白腻,也挺起身子骂道:“有什么要紧的,连这一时半刻都等不及?!我看你是皮紧欠收拾了才对!”   贾琏虽然有些介怀这‘一时半刻’的说辞,但见凤姐儿也向着自己说话,腰杆便愈发硬了,跪在王熙凤双腿左右,怒视平儿道:“小娼妇,你不妨把话讲清楚些,若是谎报军情,看我今儿怎么收拾你!”   “这……”   平儿故作为难的看向了王熙凤。   “好啊!”   贾琏愈发不快,把跪姿改成了半跪,一面作势要往床下扑,一面骂道:“你这小蹄子搅了主子的好事,有什么话还要瞒着爷不成?!”   心下却琢磨:自己虽早就收用了平儿,却还从没将这主仆两个摆在一处,今儿倒正是个好机会!   王熙凤也满脸不快的催促:“二爷问你,你只明说就是了,看我做什么?”   平儿这才开口道:“大奶奶刚差了素云过来,说是东府珍大爷染了脏病,想着二爷素日和珍大爷交好,所以……所以特意差人来提醒一声,让二爷往后谨慎着些。”   这‘所以’二字之后生硬的转折,近乎直白的表露出李纨要提醒的不是贾琏,而是王熙凤。   话音落处,屋里陡然一静!   “啊~~~”   紧接着王熙凤纵声尖叫,嫩菱角似的玉足狠狠蹬在贾琏腰眼上,把贾琏踹了个人仰马翻不说,又抓起腰带狠狠掼在了他后脑勺上,直把上面的玉环腰砸成了六瓣儿。   贾琏却顾不得身前身后的痛楚,连滚带爬的扑到平儿脚下,惶恐又希冀的追问道:“是什么脏病,在哪里染上的?!”   平儿往后缩了缩,面无表情的道:“说是因为去年包养那两个洋婆子,具体是什么脏病,倒没细说,估计大奶奶也未必知情。”   听到‘洋婆子’三字,贾琏就已经瘫软的烂泥仿佛。   去年修院子时和贾珍狼狈为奸贪了不少,故此常在一起花天酒地,那两个洋婆子贾琏自然也去见识过的,而且还去过不止一次。   当时只觉得新鲜,那曾想……   “滚!你快给我滚出去!”   王熙凤见状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后怕之余对贾琏更是深恶痛绝,一面大声驱赶,一面就想用褥子把身子裹起来。   可转念想到这东西也是贾琏刚碰过的,她又尖叫一声,赤着脚跳下了床,将褥子连带自己的衣服一股脑卷了,狠狠摔在地上,连声催促道:“快、快把这些东西拿出去烧了!”   然后又怒骂贾琏:“你这杀千刀的腌臜鬼,还不快给我滚出去!”   贾琏闻言面显怒容,正要回骂两句,却听平儿在一旁补刀:“二爷还是快去找个大夫瞧瞧吧。”   贾琏一怔,旋即忙不迭从那铺盖卷里翻出自己的外套,胡乱裹缠上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这时王熙凤已是身无挂碍,站在床前坦荡荡的催促:“快准备好浴桶,多拿些皂粉!吩咐下去,往后再不要让那腌臜鬼踏进这屋里半步!”   顿了顿,又咬牙切齿道:“你晚上去给那杀千刀的传话,要是再磨磨唧唧的,我就算守一辈子活寡,也不用他这焦先生!” ###第四百一十二章 同室操戈、当其时也   缀锦楼。   正是初秋景盛之时,阔别多日重新来到此地,邢氏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却是蓼汀花溆里一场盘肠大战,以及当日那不知羞的娼妇究竟是谁的疑惑。   “太太?”   旁边大丫鬟春柳提醒了一声,她这才发现贾迎春已经迎了出来,正在处怯生生的向自己施礼。   邢氏抬手虚扶了一下,顺势指着屋里道:“进去说话吧。”   “是。”   迎春恭声应了,惴惴不安的随着邢氏进到了屋内,不等她张罗,自有绣橘奉上茶水。   邢氏捧在手里吹了吹,却不急着喝,而是垂首抬眼对拘束的迎春道:“我这回来还是为了你的婚事,老爷因恼琏哥儿办事不力,竟未能定下成婚的确切时日,故此准备亲往津门府走一遭。”   “依着老爷的意思,最好是能在年底之前完婚,若不成,就改在明年开春之后——这期间,家里会为你请一位教养嬷嬷,教导你一些礼数规矩,以及过了门该如何掌家盘账。”   说白了,贾赦原想着扣下贾琏的行李,也好补一补近来的亏空,谁知却被老太太截了胡,一赌气也顾不得病体未愈,准备再去津门府割一茬韭菜。   所谓商量成亲时日云云,不过是块遮羞布罢了。   但既然打了这遮羞布,好歹也要在布面上妆点妆点,于是才有了邢氏这些说辞。   迎春如今虽已经认了命,但对嫁给孙绍祖做续弦一事,多少还是有些抵触的,虽不敢发作出来,却是如同锯了嘴儿的葫芦一样,闷头不语。   邢氏自说自话也觉着没意思,再说这事儿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也不真指望迎春短短几个月就学会修身齐家。   故此例行公事的交代了几句,她便准备起身离开。   谁知就在这当口,王善保家的便急惊风似的闯了进来,大呼小叫的嚷道:“太太、太太,可了不得了,你快回去看看吧!大老爷把珍大爷给打了,自己也气了个仰倒!”   “什么?!”   邢氏惊的一跃而起,慌急追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老爷好端端的怎么会和珍大爷打起来?”   其实她对贾珍挨打颇有些幸灾乐祸,但这事儿却怎么想都透着蹊跷——贾赦对自家儿子看不惯,可对东府的大侄子却一向赞赏有加,或者说是臭味相投。   若说贾赦打了贾琏倒也寻常,可却怎会无端和贾珍翻脸?   “这、这……”   那王善保家的一下子被问住了,支支吾吾的又目视迎春。   邢氏心知这其中多半有什么难言之隐,便忙招呼道:“走,咱们路上说!”   眼瞧这一主一仆风风火火的去了,贾迎春紧呡着嘴在客厅里呆立了良久,最后还是绣橘拿了本书在她面前摇晃,她这才晃过神来。   抬眼细瞧,却见面前正是自己那本《太上感应经》。   “喏~”   绣橘将那经书塞到迎春手里,恨铁不成钢的道:“左右都是教人忍气吞声伏低做小,那嬷嬷没来之前,姑娘就先守着这书过日子吧!”   迎春讷讷的接过经书,半晌才道:“咱们做女子的,哪有不忍气吞声的?”   说完之后她才发现,绣橘早不知去了何处。   迎春捧着书再次呆愣了一阵子,这才默默去了楼上进行第六百七十四次重读……   返回头再说邢氏。   出了缀锦楼之后,她拉着王善保家的一通追问,这才明白事情的由来始末。   却原来李纨因担心出现链式传播,最终通过某人牵连到自己头上,故此命素云前去王熙凤、邢夫人处示警——贾宝玉虽是头一个得到消息的,实则却是个幌子添头。   素云先到了王熙凤处,结果恰逢贾琏‘强行高乐’;后到了邢氏家中,又不凑巧扑了个空。   只得将消息告知了留守的丫鬟,让她等邢氏回家之后复述。   偏巧那丫鬟是贾赦新进买来的,近来也颇受宠爱,听说自家老爷很可能染了脏病,当即吓的魂飞魄散,直接哭喊着闹到了贾赦面前。   贾赦得到消息也慌了手脚,忙命人喊来贾珍追问究竟。   贾珍初时满口搪塞,后来受逼不过这才吞吞吐吐的道出了部分实情。   贾赦闻言又惊又怒,抓住贾珍劈头盖脸的厮打,结果贾珍还没怎么样呢,他自己打着打着倒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而贾珍则趁乱逃回了宁国府,只余下东跨院里一地鸡毛,故此王善保家的这才急急忙忙跑来向邢氏禀报。   听完这一番前因后果,邢氏先就忍不住念了几遍阿弥陀佛,心道亏是佛祖保佑,自己因为失身于焦顺,总担心身上留了痕迹,不敢再像往日那般殷勤,偏贾赦又是个喜新厌旧之人,这大半年来夫妻两个竟不曾剑及履及。   因此她倒还能稳住心神。   等回到东跨院里,就见各处乱糟糟的一团,丫鬟仆妇小厮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只几个姨娘守在贾赦塌前,年长的大多镇定自若幸灾乐祸,年轻的则惶惶不安心有戚戚。   再往床上看,贾赦虽是在昏迷当中,依旧满面狰狞的扭动身躯,时不时还抬手虚抓,似是梦中依旧在与贾珍殴斗。   邢氏见状不由恼道:“怎么回事?!老爷都病成这样了,怎么还不赶紧请大夫来?!”   同时她心下却禁不住有些窃喜,暗道若这老东西就此超生,自己岂不就能学尤氏一样,公然把野汉子招到家里来逍遥快活?   可转念又觉得不对,若是先前被贾琏气死倒还罢了,如今既是因为贾珍,等贾赦一死东府里自然是贾琏掌权,到那时自己可就完全是受制于人了。   如此一想,她倒当真焦急起来。   这时秦显擦着汗凑上前禀报:“太太,我一早就差了人去请大夫,可去的人却说是咱们府上早就已经把人请来了,我后来一打听,才知道琏二爷也请了大夫问诊——方才我已经让人去二爷屋里传话了,大夫想必这就该到了!”   “贾琏也病了?”   邢氏诧异道:“怎么会这么巧?况他前两日不还生龙活虎的吗?”   “这个……”   秦显欲言又止,面露尴尬之色。   邢氏登时恍然,心知必是贾琏也牵扯其中,于是便没有再继续探究。   然而此间又岂止是她一个‘聪明人’?   很快这父子两个‘同室操戈’,又一同染疫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荣国府。   即便大夫诊治之后,高调宣布父子二人全都幸免于难,阖府上下也没几个肯信的——君不见隔壁珍大爷回府之后,也马上开始大力辟谣,坚决不肯承认自己染病?   可既然谁都没有染病,叔侄两个又是怎么打起来的?   要么打架的事情是谣言,要么……   贾赦还在床上躺着,贾珍也是鼻青脸肿,孰真孰假不问可知。   一时阖府上下人心惶惶。   因为无论是贾赦还是贾琏,都是处处留情的主儿,更不乏在府里偷人的先例,谁敢肯定自己就一定不在传播链上?   于是明里暗里也不知多少人跑去找大夫问诊。   就连来旺得知此事之后,也硬拉着儿子去验了验清白——毕竟焦某人长期昼伏夜出的事情,在焦家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   这是后话,且先不提。   却说焦顺在大理寺,例行公事的讨来最新的案情通报,还没来得及细看【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就先得了尤氏的传讯。   他不由大为满意倪二的效率。   昨儿得了他的吩咐之后,倪二连夜安排人手登门蛊惑那几个书生【为了表面上的公平,书院也勒令他们一并回家反省】,仓促之下能说动对方已属难得,结果竟还怂恿对方搞出了‘苦肉计’。   如此一来,后面安排人出首告发这书生时,也就不用费心再找实证了。   接下来,就看云麓书院那边儿几时弹压不住,让学生们闹到大理寺来了。   话说……   这倪二倒是个可造之才,纯当成是工具人有点可惜了,或许应该想办法给他谋个出身,也好让他更加尽心竭力的为自己办事。   正盘算着是走匠官的途径,还是托云贵军将们帮忙弄个军职,外面就禀报说是刘长有奉命而来。   焦顺便让人准备了一间私室会客——自从他的密折受到皇帝极大重视之后,大理寺官员们背地里的酸言酸语虽然不减反增,可明面上却再没人敢敷衍无视他了。   刘长有很快被带了过来,随行的还有一名年轻的九品小吏,却正是在首届工读生中夺魁,被当场授予官身的杨洪庆——而焦顺让他二人前来,自然是为了听取各大工坊与工读生的最新动向。   首先禀报的是刘长有。   据他奏报,各坊工人虽然多有牢骚抱怨,但官吏们得到通知后弹压尚算得力,目前还不至于闹出什么乱子来。   至于纠察队那边儿,因受朱涛被绑一事刺激,各工坊的提举、大使没少往纠察队里掺沙子,若有风吹草动自然也瞒不过他们。   这对于焦顺来说,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好消息,他原本打算依靠工读生和纠察队,弄出一支属于自己的力量,但按照如今的发展来看,各工坊的官员只怕都不会允许纠察队做大了。   可也没法子,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如今若不设法拘束住纠察队,谁知道还会不会冒出陈万三和李庆这样自作主张的人?   想到陈万三和李庆,焦顺又把目光投向了杨洪庆。   杨洪立刻庆躬身一礼,道:“回禀老师,这阵子有不少同窗曾找到学生,希望学生能带领大家做些什么,不过都被学生安婉拒了——同时学生也已经暗示他们,老师如今正在谋划万全之策,请他们稍安勿躁静候佳音。”   顿了顿,又赞叹道:“老师如此相忍为国,日后倘若传出去,必然令那些读书人愧煞!”   嗯~   这倒是也是个自我吹捧的新思路。   虽然焦顺本身目的是为了保全自己,可抛开暗地里那些小动作不提,从大面上来看,也确实起到了相忍为国弥合冲突的效果。   ……   就在焦顺四十五度角仰望,摆出一副‘知我罪我,在所不计’嘴脸的同时。   某个隐秘的角落里,一个年轻人也正在台上慷慨陈词:“那些腐儒妄谈大义,却不知时代早已经变了,洋夷船坚炮利侵我国门,错非是太祖遗泽、今上振奋,靠那些腐儒的空谈难道能击退洋夷不成?!怕只会丧权辱国,再现北宋靖康之耻!”   说着,那年轻人振臂高呼:“当其时也,今上才是大义,新政才是大义,君等才是大义!”   台下一众工读生受其感染,也纷纷振臂高呼。   但在这狂热的气氛当中,却有一人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悄默声的离开了此地。   这人一路辗转游逛,直到天色渐晚,这才从后门进了镇国公府。   勇毅伯牛继宗早已等候多时,见了此人立刻询问道:“事情如何了?”   “爵爷放心。”   那人深施一礼道:“我已暗中为其造势,如今工读生上下一心,必是要闹上一场的!”   “好好好!”   牛继宗抚掌大笑:“当真是天助我也,原本我还想着如何挑拨那些读书人,却不料竟有人先我一步扇动那些酸丁,如今各家书院也是群情激奋,正是让他们针尖对麦芒的好时候!”   “不拘胜败,陛下和士人之间的嫌隙都会加深,届时再靠那些无官无职的泥腿子,又能济的了什么事?还不就得依仗我等开国勋贵为其张目?”   “那些腐儒窃据朝堂日久,也是时候换一换人了!”   说到这里,牛继宗又咬牙切齿的吩咐:“那大理寺少卿柳芳原是理国公府嫡出,又仗着外戚身份才得了超拔,不想如今却整日与酸丁们厮混,反将我等视为路人一般,正好他这回做了主审官,你若得了机会,不妨给他些难堪!”   那工读生闻言目光闪烁,显然对这个临时差遣并不太乐意,但口中却是慨然应诺,又道:“只要爵爷恩准将家父列入族谱,小子便粉身碎骨也再所不惜!”   “这有何难?”   牛继宗哈哈大笑,暗里却藏了几分戏谑和不屑。 ###第四百一十三章 焦先生的日常   这日下午,照例又是一次毫无意义的升堂问案。   公堂之上,三位主审官好似问了许多问题,但仔细一想又好像什么都没问,纠缠的焦点依旧是:陈万三、李庆是否绑架胁迫了朱涛。   说白了就是后世程序正义那一套,试图通过一些环节的不合法,推论出整件事情的不成立。   即:经由绑架强迫而造成的出首揭发,还能算是出首揭发吗?   既然涉及到了绑架强迫,那朱涛有没有可能是受到某种威胁,所以不得不昧着良心诬告周隆?   要单独摘出这一段儿逻辑,倒也能勉强说得通。   可问题是根据焦顺的了解,周隆一早就对自己罪行供认不讳了!   这被告人都已经认罪了,你还拼命论证是不是诬告……   以至于焦顺时常觉得,那公案后面做的不是三位主审官,而是周家人聘请的辩护律师天团。   不过这场闹剧也应该快要落幕了。   无论是措辞越来越严厉的皇帝,还是被焦顺暗中扇动起来的读书人,都不会允许三位主审官继续和稀泥。   总之,随着一声退堂,焦顺立刻站起身来,却不是要恭送三位主审官,而是招呼侯在门外的大夫,替陈万三、李庆、朱涛三人检查身体状况。   这已经是每次堂审之后必备的戏码了,但柳芳依旧有些看不惯,冷哼一声,带头去了大堂侧后方的签押房。   焦顺则是等到大夫诊断无碍之后,又冲陈万三和李庆点了点头,这才离席而去——柳芳一早就立了规矩,表示焦顺虽可列席旁听,但因与案情牵连甚广,所以不能和一应嫌犯有任何交流。   给皇帝的小作文已经写完交上去了,升堂问案也已经旁听过了,故此焦顺离开大堂之后,就准备提前散衙回家——如今他手握每日专奏之权,自不用再像初来乍到时那般处处小心谨慎了。   不过等到角门马厩,焦顺却并不急着上车,而是示意栓柱先去门外,向暗中监视的闲汉们确认是否安全。   眼下各处学子都群情激奋,保不齐就有那血气方刚的,来学什么专诸盖聂,所以他一早就在大理寺和荣国府后门安排了人手望风,以保证出入平安。   只能说,在没有色迷心窍的时候,焦某人还是相当惜命的。   等到确认外面并无埋伏之后,焦顺这才乘车出了大理寺。   不过他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左安门附近的一处工坊,这里是他刚刚盘下来,准备改造成自行车、人力车组装厂的。   这既是私事也是公事,自然马虎不得。   再者……   他总也要找个合适的理由才好进大观园,赴王熙凤的约。   简单视察了一圈,焦顺对改造工程的进展还是比较满意的,毕竟都是工部的熟手,还征调了工学里的匠师做技术顾问。   在做出‘加紧加快’的重要批示之后,焦顺这才重新上车打道回府。   一路无话。   等回到家中,邢岫烟的母亲恰巧到访,她如今在内府工坊做女管事,一个月也难得能出来一趟,焦顺不想打搅她们母女互诉衷肠,于是随便寒暄了两句,便借故去了别处。   他这一走,邢母才去了拘束,拍着胸脯歪倒在女儿床上,小声嘀咕道:“姑爷旁的都好,就是身上煞气太重,瞧着不像文官,倒像是厮杀汉。”   邢岫烟笑道:“妈妈只是与我们爷接触的少罢了,素日里他是最和善的一个人——不说别的,比我爹的脾气可是好多了。”   说着,把自己怀孕时垫腰的枕头递了过去。   “自打我去了内府做工,你爹的脾气也好多了。”   邢母为丈夫分辩了一句,一面把枕头靠在腰后,一面又忍不住压着嗓子问:“我听说最近报纸上可都在骂姑爷呢,还说他那新政是祸国殃民……”   说到半截,她又觉得在女儿面前说这个有些不妥,忙改口道:“不过我们坊里的女工,倒都在替姑爷打抱不平呢,说姑爷的新政要是办成了,往后家里的娃儿就都有机会做官了。”   既要攻讦新学新政,引起读书人的不满,文章中自然少不了夸大其词,将匠人为官的机会和成本大大抬高。   而这等事情读书人听了有多不喜,那些一辈子只求儿孙福的妇人就有多欢喜。   所以焦某人如今在内坊女工当中,俨然堪比顶流偶像。   邢岫烟一来是怕母亲牵扯其中,二来也担心消息外泄,所以并没有道明其中的缘由,只交代母亲多听少说,尽量不要参与其中。   邢母唯唯诺诺的应了,又逗弄了一会儿外孙女,因惦念同样多日未见的丈夫,这才恋恋不舍的告辞离开。   而与此同时。   焦顺却正在西厢房里单独会见平儿。   听平儿压低嗓音,复述了王熙凤‘再不用他这焦先生’的发言,焦顺不由的暗暗发笑,心道这可真是瞌睡来枕头,他原本就想着托王熙凤探查一下,看贾政是因何要赶走自己,偏这凤辣子自己倒找上门来了。   但他面上却是故作为难之色,摇头叹气道:“姐姐也知道我近来担着皇命呢,再就是……”   说着,神神秘秘的看了看左右,直到弄的平儿都紧张了,这才将自己暗中的谋划说了。   说来这件事的整体布局,他连自家老子都没告诉,倒是荣国府里的莺莺燕燕知道的最多,足见娶了媳妇忘了爹娘一说,也并不全是空穴来风。   平儿听说这一两日内,书院的学子就有可能去大理寺闹事,一面担心焦顺的安危,一面也钦佩他能想出这样将计就计的破局之道。   同时忙主动包揽道:“既如此,二奶奶那边儿我先帮你应付着,万不能让她这时候闹起来,坏了你的大事。”   这坏了大事一说,可不是虚言恫吓。   王熙凤平素里看着精明,可一旦情绪上头却也容易不管不顾,甚至比之尤三姐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从她唆使张华状告贾琏国孝期间逼人退婚,强娶尤二姐,便可见一斑。   “平儿姐!”   焦顺动情的将平儿拥入怀中耳鬓厮磨,直揉搓的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平儿连忙讨饶道:“别在这儿,小心、小心被人瞧见。”   焦顺这才松了些力道,却依旧拘束着平儿不放,低头与其四目相对,柔声道:“可姐姐若是因此恼了她,往后赎身时岂不掣肘?”   “这……”   平儿略一迟疑,正要表示自己足能应付,却又听焦顺斩钉截铁的道:“我为了姐姐能视钱财如粪土,也绝不会因为前程利禄而动摇!这样,你回去告诉她,明儿辰时末老地方不见不散!”   明明是要去与人偷情,倒被他说的好像如何忠贞不二似的。   偏平儿听了动情不已,急忙泪眼汪汪的劝道:“不可,怎么能为了我……唔!”   不等她把话说全,焦顺已然低头吻了上来,同时两只禄山之爪左右开弓。   平儿素日里都是与他约在外面私会,从不肯在这家里逾矩,但今儿见焦顺如此宝爱自己,一时却那肯违了他的意?   当下只竭力掩住小嘴逆来顺受,任他焦先生胡乱施为。   将近半个时辰后……   雨打芭蕉。   焦顺主动拿小衣为平儿清理了事后残留,又搂着她温存了好一阵子,这才将恋恋不舍的平儿送走。   等重新回到西厢,想要喝些茶水漱漱口,却瞧见晴雯正挨个打开窗户换气,不由诧异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晴雯抬头白了他一眼,道:“我身子不适,打从下午就在里间休息。”   啧~   焦顺一开始也没想着要真抓实干,所以也没有刻意清场,却不想平儿感动之下忘了反抗,半推半就遂了他的意。   不过虽然隔墙有耳,焦顺却也并不慌张,伸手环住晴雯纤细的腰肢,嘿笑道:“我和二奶奶早就商量好了,只要南边儿的生意赚足了银子,她就把平儿转给咱们家——到时候我给你们两个一齐抬姨娘,可好?”   “呸~”   晴雯啐了一口,扭腰挣开他的束缚,一面继续开窗散味儿,一面板着脸道:“谁稀罕!”   焦顺却不惯她这个,当下把脸一板道:“那就等司棋抬了姨娘,你去给她做丫鬟好了!”   “你!”   晴雯圆睁美目猛然转身,正要与焦顺理论,却又被他圈在怀里,咬着耳朵戏谑:“逗你玩儿的,你还当真了?你要不急着抬姨娘,等奶奶过了门,咱们就放开了来,到时候母凭子贵,她们自然就都在你后面了……”   这一年多相处下来,他早捏准了晴雯的关窍,知道她耳根处最是敏感不过。   果然这一被噙住,晴雯的身子登时软了半边,只勉强嘴硬道:“谁要、谁要、谁要……”   反复了好几遍,却也没把后面的言语吐出来。   毕竟已经失身于焦顺一年多了,她虽对贾宝玉仍无法释怀,整个身子和大半颗心却已经成了焦顺的形状,对于抬姨娘的事情自然不会抵触。   再加上她素日里最爱争强好胜拈酸吃醋,母凭子贵倒也还罢了,若能凭此排在司棋和玉钏前头……   这一想,非但是身子,连舌头都软了。   焦顺揽着她狎戏了一阵子,又约定好晚上侍寝的事儿,这才放过了晴雯,施施然去了东厢用饭。   他走之后,晴雯急忙整理了一下散乱的衣襟发髻,然后又对着已经剪短了的指甲出了半日神,最后不知不觉的把手放到了小腹上,初时的落寞也转做了满面红霞。   却说焦顺到了东厢房里,见邢母已经走了,便下令把饭菜摆到了邢岫烟坐月子的北屋内,说是要与她同甘共苦,多多体会一下坐月子的感觉。   这些小心思小招数,在后世早被众多舔狗用的贬值了,但放当下却是无往不利。   饶是邢岫烟再怎么聪慧,也被他哄的云里雾里死心塌地。   焦顺在北屋陪着邢岫烟,一面吃的大汗淋漓,一面却在琢磨该用个什么名义请假才好——这可不是在工部,他本身就管着考勤的差事,随便编个什么理由就成。   如今在大理寺里,盯着他一举一动的可不在少数,早退一会儿去忙皇帝的私活儿,就算有人查问起来也不怕——谁要是刻意纠缠此事,反倒中了他的陷阱。   可在执行皇差的时候请假,若没个合适的说头,却不好向上面交代,更容易落下把柄。   正琢磨呢,就听邢岫烟问:“东府里珍大爷染了……染了那种病的事儿,爷可曾听说了?”   “那种病?”   焦顺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幸灾乐祸的道:“该!他这整日里在外面胡搞瞎搞的,没染上才怪呢!”   等问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这府里人人自危的现状,心知邢岫烟多半也是怕他去东府里胡来,于是半是宽慰半是调戏道:“这事儿跟咱们没干系,你安心在家养着,等出了月子爷还要再跟你凑一个‘好’字呢。”   好字拆开就是女、子二字,这自然暗指要和邢岫烟再生个儿子。   邢岫烟羞涩一笑,听出焦顺言外之意,她心下也算是踏实了不少。   恰在这时,忽听客厅里来旺嚷道:“顺哥儿、顺哥儿!快出来一下!”   焦顺不明所以,示意邢岫烟安心用饭,自己起身到了外面,见自家老子一副着急上火的样子,不由奇道:“爹,您这是怎么了?难道是衙门里……”   “什么衙门不衙门的!”   来旺一把扯住儿子,不由分说的道:“快,快跟我去医馆里瞧瞧!”   焦顺猝不及防被他扯得踉跄半步,旋即也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不由无语,心道这一个两个平时装成什么似的,原来早都猜到了自己在宁国府打野食的事儿。   “爹,我……”   他稳住脚步刚要拒绝,忽然转念一想,这不就是现成的借口么?于是忙改口道:“爹,天色都这么晚了,咱们明儿再去也不迟。”   来旺闻言一怔,随即面色却陡然白了,颤抖着指着焦顺的鼻子到:“你、你果然……”   旁人家的小子听说要被拉去验病,可都是极力否定的,偏这孽子直接就答应要去问诊……   这怎么想都有问题!   “什么果然不果然的!”   焦顺哭笑不得:“这不听说府里都去查了,我也想着以防万一吗?”   顿了顿,见自家老子并不肯信,他只好浅显直白的分辩道:“我跟那贾珍也就是虚以委蛇罢了,从不在一个锅里抡马勺!” ###第四百一十四章 浮生偷得半日闲【上】   却说这次被贾珍波及的,可不仅仅只是荣宁二府的人。   转过天,薛姨妈一早就听人禀报,说是昨晚上薛蟠正与狐朋狗友吃酒时,冷不丁得知贾珍染了脏病,竟吓的在席间大呼小叫起来。   现如今人人皆知他是贾珍的同道中人,本来呆霸王的名声就已经影响到了亲事,这一来只怕更是……   薛姨妈为此气的不轻,连早饭都没吃,便领着个亲近仆妇出门散心。   兜兜转转绕到桃花林附近时,忽就见远远的走来个魁梧的身形,却不是焦顺还能是哪个?   因想起木雕的事儿,薛姨妈下意识就避到了桃林里,直到焦顺匆匆远去,这才松了口气。   回头见那仆妇正在纳闷的看着自己,薛姨妈忙急中生智的解释:“我方才没看清,还当是来了外客,后来瞧出是顺哥儿,却也不好再现身了。”   那仆妇知道薛姨妈方才正为薛蟠的事情烦心,一时看花了眼倒也算不得什么,故此也就没多想。   反而径自伸长了脖子,冲焦顺消失的方向张望了几眼,回头道:“太太,焦大爷像是冲着怡红院去了,我看多半又是为了造车的生意,来找宝二爷商量的。”   “宝玉能理会这些?”   薛姨妈闻言无奈道:“还不得指着姐姐拿主意,再让周瑞出面打理?”   那仆妇见她似乎有些忧虑,忙宽慰道:“这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儿,既然二爷不上心,等咱们姑娘过了门,这些事情自然都是她掌着。”   “唉~”   薛姨妈叹息一声欲言又止,却是从这句话想到了姐姐身上,想当初贾政又何尝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家里大事有老太太做主,小事琐事全在姐姐肩上担着,起早贪黑从不敢怠慢分毫,谁成想劳心费力含辛茹苦,最后却落得如今这步田地?   怕只怕宝钗日后……   她摇了摇头,把这些隐忧暂时抛到了脑后,招呼着随行的仆妇意兴阑珊的回到了清堂茅舍。   然而回到家中,她却愈发坐立不安的焦躁起来,于是不自觉又取出了那只木雕,捧在手心里细细摩挲,目光也渐渐迷离起来。   可也不知道是因为刚见过焦顺,还是最近被宝钗打趣多了,亡夫的音容笑貌和焦顺的身影,竟是交替轮转的浮现在眼前。   甚至一些与亡夫有关的回忆,还出现了张冠李戴的现象……   别说,这焦顺和宝钗的父亲还真有几分相似,都是高大魁梧国字脸——若不然也生不出薛蟠来。   呸~   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薛姨妈暗啐了一口,捂着通红发烫的双颊,心下又羞又愧,觉得自己多半是鬼迷心窍才会对亡夫如此不敬。   往后再不可如此!   薛姨妈咬着银牙暗暗发誓,旋即用一方素帕将那木雕裹了起来,揣在袖子里起身向外走去。   事情皆由此物而起,还是尽快物归原主做个了断才好!   打定了主意之后,薛姨妈特意支开了身边所有的仆妇、丫鬟,独自一人出了清堂茅舍,为避人耳目,又专选僻静小路绕行。   她原就不是什么心志坚定的人,这一路独行‘翻山越岭’的,心下就又忍不住打起鼓来,一忽儿为难见了焦顺怎么开口;一忽儿又担心焦顺会询问自己,为何隔了这许久才物归原主。   再者……   虽是事出有因,自己一个寡居妇人单独跑来堵截年轻男子,若被人撞见了可如何说的清?   越想她脚下就越是迟疑,可都已经走到这里了,她又不想半途而废。   正左右为难的时候,忽然间就见前面闪出两条熟悉的身影,细瞧却正是王熙凤和平儿这对主仆。   “凤丫……”   她下意识呼喊了一声,喊到半截才惊觉不对,自己明明是要避人耳目的,却怎么主动招呼起凤丫头来了?   不过再向后悔也已经晚了。   对面王熙凤先是吃了一惊,旋即便满面堆笑的迎了上来,隔着老远便娇声道:“您老人家怎么跑这边儿来了,刚才生生吓了我一跳呢。”   “这……”   薛姨妈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尴尬的反问:“凤丫头,你不在前院理事,怎么跑这边儿来了?”   “嗐~”   王熙凤一甩手里的帕子,半真半假的埋怨道:“昨天的那事儿您难道还没听说?这知道是他们男人腌臜,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也跟着脏了呢!这不,我心里实在烦闷的慌,干脆就拉着平儿找清净来了。”   她其实也瞧出了薛姨妈的不对劲儿,可无奈自己心里也正忐忑着呢,麻杆打狼两头怕,自然不敢贸然追问,只抢着编了套借口。   不想这套借口却提醒了薛姨妈,她忙也附和道:“可说呢!文龙那孩子昨儿吃酒时得了消息,结果就在席间叫嚷起来,闹的……唉!我本就发愁他的亲事,如今好容易才有了些眉目,谁成想就又摊上这样的事情。”   “都是珍大哥作孽!”   听说薛蟠也中招了,王熙凤倒也并不奇怪,立刻同仇敌忾的指摘起了贾珍:“他一个人荒唐也就罢了,偏要把这一大家子都拉下水,这要传到外面去……唉,不说了,气的人心肝疼!”   她抬手揉了揉心坎,忽然话锋一转:“气归气,可您这一个人独来独往的也不是个事儿,万一磕了碰了如何是好?不如我让平儿送您回去……”   “不了、不了!”   薛姨妈急忙摆手拒绝,强笑道:“我、我从这里兜一圈就回去了,等到了怡红院就是正路,不碍事、不碍事!”   王熙凤和平儿暗暗交换了一下眼神,都觉得薛姨妈今天的举止实在是古怪。   若换个时间点,王熙凤定是要探究一番的,可今儿好容易把焦顺约出来,又怎好误了良辰吉时?   当下只好道:“姨妈既这么说,我也不好多事,那您可千万留神脚下。”   “我省得、省得。”   薛姨妈生怕再说下去就难以脱身了,于是忙不迭辞别两人,顺着小径匆匆往怡红院去了。   “哎~”   目送薛姨妈葫芦也似的背影消失在转角,王熙凤兴致勃勃的捅了捅平儿的腰眼:“你说姨妈这慌里慌张、遮遮掩掩的,到底是要做什么去?”   “我哪儿知道?”   平儿却不肯顺她的心意胡乱揣测:“总归是有什么急事吧——咱们顾好咱们自个,何必理会这么许多。”   王熙凤一叉蛮腰,阴阳怪气的道:“呦,昨儿感情你在焦家吃的是豹子胆,这竟就教训起我来了!”   昨儿带着一身欢好余韵回去,就已经听她说了不少酸言酸语,平儿也懒得多做计较,直接摸出怀表看了一眼,然后递到了王熙凤面前。   王熙凤顿时泄了气,意兴阑珊的道:“罢罢罢,姑姑身上能有什么稀罕可瞧,难不成还能跟咱们一样是来偷汉子的?”   说着又催促平儿赶紧动身。   返回头再说薛姨妈。   她转过弯又紧走了几步,这才回头张望,等确定已经脱离了王熙凤的视线,薛姨妈长出了一口气,抬起潮湿的掌心将半边雄浑拍的山摇地动。   方才面对王熙凤时,她心下如同打鼓一般,便是二十年前出嫁时,也不曾这般惶恐忐忑。   不过后怕之余,薛姨妈竟就莫名的有些亢奋,更为成功骗过王熙凤而窃喜。   原来自己也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   好半晌,薛姨妈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因担心赶不及截住焦顺,忙不迭提起裙角向怡红院跑去。   可她这么多年养尊处优下来,几曾像普通人一样跑跑跳跳?   再加上本就是水做的身子,跑了百十步就嘘嘘带喘、汗流浃背,只得无奈的放缓了脚步。   好容易到了怡红院附近的桃花林里,她就又开始忐忑不安起来,一忽儿担心焦顺已经走了,一忽儿又没胆子直面焦顺。   恰在此时,焦顺那熟悉的魁梧身形从怡红院门前的水上游廊内闪出,大步流星的朝这边儿的三岔路口走来。   薛姨妈一颗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儿,紧攥着粉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的嫩肉当中。   眼见焦顺越走越近,每一步都好像踩在她的心坎上一样,让她的心跳越发沉重而激烈,以至于让薛姨妈几次生出了退缩的心思。   两条拢在裙子里的长腿,更是不受控的打起了摆子。   她甚至因此脑中灵光一闪,想到那木雕也不是非得还给焦顺才行,烧掉或埋掉一样能断了念想!   这一想,退堂鼓就打的更厉害了。   然而让薛姨妈没想到的是,焦顺到了三岔路口,左右张望了几眼之后,却并没有选择从大路离开,而是顺着薛姨妈方才来时经过的小路,朝着大观园深处行去。   他这是要去做什么?   薛姨妈一时好奇心压过了慌张,竟是手也不抖了腿也不软了,几乎没怎么多想,就亦步亦趋的追了上去。   她跟着焦顺走了一阵子,却发现竟全都是自己走过的小径,而且再往前,就是自己偶遇王熙凤的地方了。   等等?!   薛姨妈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怎么偏偏就这么巧,凤丫头跑到这偏僻所在,顺哥儿也……   不能吧?   她心下掀起了滔天巨浪,眼见焦顺转过山道,下意识加快了脚步紧追在后。   谁成想刚转过弯,竟就与焦顺碰了个对头!   “啊!”   薛姨妈惊呼一声急忙刹停,却不料用力过猛,脚下一个磕绊止不住的向前扑跌。   “咦?”   焦顺也低呼一声,慌不迭的伸手去扶,结果却慢了半拍,只等薛姨妈柔弱无骨的身子撞上来,两臂才堪堪合拢,恰恰将其锁在怀中。   “啊!”   这一撞两人又不约而同的低呼起来,薛姨妈是羞窘交迫的痛呼,焦顺则是惊叹于那叠到了极致的肉甲。   可惜薛姨妈痛呼之后,立刻挣扎着想要站直身子,焦顺又不敢强迫,只能眼睁睁瞧着‘神装’得而复失,然后装出一副尴尬又意外的嘴脸:“姨妈怎么在这里,还走的这般急?”   这自然是明知故问。   作为一个拥有丰富偷香窃玉经验的LSP,焦顺又怎么可能发现不了薛姨妈业余到极点的跟踪?   他方才就是刻意等在拐角处,给薛姨妈来了个出其不意。   “我、我、这……”   薛姨妈不知自己早已漏了行迹,又经历了方才那尴尬的投怀送抱,双颊发烫口舌僵硬,支吾了好一会儿才故技重施的反问:“你又为何来此?”   焦顺立刻往山上一指,苦恼道:“前阵子与宝兄弟闲逛时,在这附近瞧见个一朵花颜色形貌极好,只可惜当时还没能长开,所以这回来了,就想折下来送给湘云妹妹,结果转了半天竟找不到了。”   见他说的恳切,薛姨妈信以为真,暗道自己还真是荒唐,怎么竟学了姐夫贾政,胡乱怀疑起顺哥儿来了?   当下她稳了稳心神,从袖子摸出用帕子包裹着的木雕递给焦顺,鼓起勇气道:“这东西你、你……”   焦顺一看那轮廓,就知道是自己送出去的木雕,同时也终于明白薛姨妈为何会埋伏在怡红院门外,又悄悄跟踪自己来此。   这明显是把东西退给自己,可是……为何要隔了这么多天才还回来?   焦顺心思电转,说时迟那时快,不等薛姨妈把话说完,他便猛然将木雕和薛姨妈的柔荑一起攥住,满脸激动的道:“原来、原来姨妈单独来此,竟是要还礼的么?我、我……我以为那日是唐突冒昧了,谁成想、都成想……”   眼见焦顺攥着自己手,激动的都开始手足无措起来。   薛姨妈是既羞臊又尴尬,却也只当是自己的行为引起了焦顺的误会,倒并没有因他的轻薄举动而恼怒,一面用力挣扎,一面慌张道:“别、你、你误会了!这、这不是……哎呀,你先松开!”   她一时挣不开,直羞急的跺脚娇嗔,这青涩少女的情态与那熟透了的体态交织在一起,原本应该是十分违和才对,偏在薛姨妈身上竟就浑然天成别具一格。   就像是枚鲜嫩清脆却又肥美多汁的果子,诱的人口舌生津。   焦顺虽恋恋不舍,却还是急忙松手,顺势又倒退了半步,一脸诚惶诚恐的道:“我是方才太高兴……不对,是太冲动……也不对!”   “总之,我、我绝不敢对您不敬的,自从那日蒙您说情救了我一命,您在我心里就如同观音大士一般,慈祥圣洁美艳大……呸呸呸,我不是那个意思!”   焦顺说着,又往后退了半步,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薛姨妈,继续结结巴巴的道:“如果您有意垂怜……我、我我……若是我误会了……”   说到这里,竟又颤颤巍巍往前凑了一步,伸手想要去接那木雕。   薛姨妈本就被他这些似乎大逆不道,又好像处处克制的话,弄的心头狂跳不已,见他想自己伸出手来,下意识就把木雕缩了回来。   转念一想觉得不对,正要解释说明一番,再把东西还给焦顺,不想焦顺脸上却显出极为失望的表情,猛地躬身一礼,大声道:“是我唐突了,还请姨妈不要怪罪!”   说着,转身飞奔而去。   薛姨妈来不及反应,只能张大了嘴,目送他消失在小径转角。   她低头看看手里用帕子遮住的木雕,一时心里竟不知该如何做想。 ###第四百一十五章 浮生偷得半日闲【下】   却说王熙凤主仆与薛姨妈分开之后,愈发谨慎小心一路绕行。   眼见到了那假山前,王熙凤正准备直奔山顶凉亭,却被平儿一把拉住:“奶奶糊涂了,这又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儿。”   说着,就将王熙凤拉到了假山后面的山洞内,又从随身携带的竹篮里取出了驱虫的熏香、扫炕的笤帚、细绒的毯子、以及一囊解渴助兴用的果酒。   眼瞧着平儿轻车熟路的点起熏香,又用扫帚把地上的枯枝败叶小石子,统统归拢到角落里。   王熙凤先是愣怔了一会儿,然后便抱着肩酸声道:“怪道昨儿回来的这么晚,原来是跟师傅‘学’手艺去了——平常伺候我时,怎不见你这般仔细周到。”   “我这不正是在伺候奶奶么?”   平儿将那细绒的毯子抖落开,先扑在了山洞正当中,可想到焦顺那些个花样,若没东西支撑只怕不大方便施展。   于是又改到了靠里贴墙的位置。   回头见王熙凤焦躁不安的样子,便打趣道:“奶奶嫌我伺候的不好,过会儿自有周到的来。”   “呸~”   王熙凤啐了一口,冷笑道:“那狗奴才粗坯一个能有什么周到?我倒要让他尝尝我的周到!”   说着,又催促平儿:“你快出去守着,免得稀里糊涂让人给撞破了!”   平儿虽觉得她话里有话,可想到二人又不是头一回打交道,王熙凤纵有些小心思也至于太出格。   于是也便没有追问,答应一声绕至山前,寻了处遮掩,探出头来向小径上张望。   约莫又等了一刻钟,才见焦顺魁梧的身形出现在路口。   平儿忙迎上去,悄声埋怨道;“怎么这么晚才来,二奶奶在里面只怕早等急了!”   “这不是半路撞上人了么。”   焦顺一笑,也没细说薛姨妈的事儿,搂着平儿温存了几句,直闹的她面红耳赤娇声催促,这才装作不依不舍的转到了山后。   然而略略附身钻入洞内,却只见一条细绒毯子铺在墙角,不见王熙凤的踪影。   “别动!”   就在焦某人为之愣神的当口,一柄匕首冰凉凉的抵在了他咽喉上,紧接着王熙凤从洞口右侧的死角转了出来,媚眼如丝却又俏脸含煞。   焦顺一时闹不清她这是什么意思,只能堆笑道:“二奶奶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   王熙凤笑颜如花的挤进焦顺怀里,将匕首往他颌下一贴,又用手轻轻撩弄着他的胸膛,戏谑道:“你这狗奴才不是最喜欢来硬的么?你瞧姑奶奶手上这东西硬是不硬?”   说着,刀刃往前轻轻顶了顶,虽还没破皮儿,却已经压出了一道红印儿。   焦顺这才明白她是想找回上次刁奴欺主的场子,不由得暗自无语,这凤辣子别的上面好强也就罢了,偏怎么这上面也要压人一头?   他生怕不小心被割破了喉管儿,也不敢大声说话,只好先示弱道:“奶奶要怎得就怎得,何必如此……”   “少废话!”   王熙凤俏脸一寒,冷笑道:“你这天打雷劈五鬼分尸的狗奴才!姑奶奶瞧你可怜,才施舍你些,不想你倒趁机骑到主子头上来了!”   说到这里,想起当日的情景,忍不住又狠啐了两口,顺势在焦顺腰眼上狠掐了一把,呵斥道:“给我跪下,我今儿要先审审你!”   焦顺垂目和王熙凤对了一眼,然后手就不老实的往王熙凤腰肢上搂抱。   “你做什么?!”   王熙凤呵斥一声,作势道:“真当我不敢动手?!”   “二奶奶别误会。”   焦顺讪笑道:“跪在这里弄脏了衣服,被人瞧出什么来就不好了,咱们还是去那边儿……”   说着,又慢慢抬手指了指角落里的细绒毯子。   王熙凤闻言正有些迟疑,忽就觉得身子一轻,却是被焦顺单臂揽住腰肢缓缓提了起来。   她惊呼一声,忙把抵在焦顺喉咙上的匕首往回收了收,待要呵斥时,焦顺却已经拥着她走向了绒毯。   等到了地方,焦顺交代一声:“奶奶小心,我要跪了。”   说着,身子缓缓向下倾倒。   王熙凤顺势就想从他怀里挣开,谁知这厮两只手都压了上来,结果这厮跪是跪下了,却是跪坐的姿势,还打横将王熙凤放在了自己腿上。   王熙凤心知是没能唬住这厮,当下泄气的把刀一收,同时一条胳膊顺势环住焦顺的脖子,自他怀里挺直了身子,伸长了脖子,凑到焦顺耳边吐气如兰道:“死鬼,你就欺负我舍不得下手。”   焦顺哈哈一笑,正想顺势缴了她的械,不曾想王熙凤突然檀口一啄,噙住他半片耳朵,口齿不清的含糊道:“别动!不然你瞧我敢不敢咬下去!”   这焦顺可真就不敢赌了。   王熙凤九成九不敢杀他,可要说从耳朵上咬下一块肉来……   正想着,耳朵忽又是一凉,却是那匕首也搭在了他耳根上。   “呸呸呸!”   王熙凤松开他的耳垂,连啐了几口,嫌弃道:“你这狗才连肉都是酸的!”   紧接着又喝道:“我问,你答,若有欺瞒……哼!”   说话间,空着的手扯住焦顺左耳,那刀尖往下一滑,竟就在焦顺耳垂上豁开了道小口子。   这婆娘还真下得去手!   也怪自己一时大意让她得了手——可话又说回来,这又不是和探春斗智斗勇,彼此两厢情愿的事儿,谁能想到王熙凤会动刀子?   这时就听王熙凤逼问道:“除了珍大嫂和平儿,你还在这家里偷了几个?”   感情她是想知道这个。   焦顺一时哭笑不得,但这事儿可不能轻易告诉王熙凤,毕竟这婆娘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主儿,虽和自己有了奸情,却是一众妇人当中最不受控那个。   呃~   除了贾探春之外。   “果然有!”   然而这一时的迟疑,也已经足够王熙凤窥出端倪了,当下瞪圆凤目兴奋的追问:“快说,都有谁!”   “二奶奶说笑了,我……嘶~”   焦顺刚要否认,王熙凤又在那伤口上割了一刀,这下可就不是仅仅破皮儿了,殷红的热血一下子涌了出来,顺着匕首直往下淌。   王熙凤腾出一只手来,用葱白的指头沾了些热血,在焦顺眼前晃了晃,威胁道:“你要是再敢胡说,我可就直接切下来了。”   说着,当着焦顺的面,把那沾血的指头放进嘴里抿了抿,然后又连啐两声:“呸呸,你这狗奴才连血也是臭的!”   说着,咯咯咯的笑的花枝乱颤。   焦顺心头的火气却蹭一下子窜了起来,这婆娘明明都已经失身于自己了,骨子却还敢把自己当成是任其搓圆揉扁的存在。   这比耳朵上的痛楚,更让人难以忍受!   趁着王熙凤还没有扯住耳朵,他猛的偏头让过匕首,反手拧住王熙凤的手腕就要夺下那匕首。   王熙凤竭力反抗,挣扎中那匕首又在焦顺耳后划出条血道子,这才握持不住掉在地上。   焦顺一把抓起来,咬牙切齿待要给这小娘皮些教训,却发现王熙凤已经向后仰倒,姿态妖娆的横陈在绒毯上,翘起一只不知何时剥落了绣鞋的玉足,顺着他的大腿直往上缠绵攀爬,口中娇笑道:“好人儿,奴家就知道你和贾琏不同,是个不怕死的好汉。”   说着,又掐起兰花指拨开左右襟摆……   这女人还真是能屈能伸!   眼见她极力展示着不可言说的妖娆,焦顺稍作犹豫,顺势就把那匕首丢到了角落里,转而拿起了一旁装满果酒的水囊。   王熙凤见状眼底闪过一丝得色,却哪知道焦顺暗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不用那小刀,也照样让她三五天坐卧不得!   ……   返回头再说薛姨妈。   她五味杂陈的愣怔了许久,这才一路神情恍惚的回到了清堂茅舍。   到家遣散丫鬟仆妇,独自紧闭门扉,解开帕子再看木雕时,脑海中就只余下焦顺举止失措、语无伦次的样子。   “唉~”   她叹息一声,将那木雕重新包裹起来,心道这算是怎么个事儿?自己明明是要去斩断因果的,却怎么偏偏就……   想怪焦顺冒失无礼吧,细一想又似乎是自己的举动引起了误会。   “唉~”   薛姨妈又叹了口气,她一贯与人为善,又不曾见过什么人世险恶,那想得到焦顺方才的一举一动,全都是演出来的?   只当那就是焦顺起了误会之后的真情流露。   何况这孩子也还算是克制,除了……   薛姨妈低头看看自己白皙的双手,一瞬间手背上仿似又传来了那因激动而颤抖,偏让人挣脱不了的力道。   都怪自己隔了十几天才偷偷摸摸跑去原物奉还,当着顺哥儿的面又吞吞吐吐的说不出句整话,莫说是顺哥儿误会了,她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像是个不知羞的妇人所为。   更何况还是寡居的妇人……   想到这里,她就觉得面皮滚烫,下意识抬手捧住脸颊,忽又想起这手刚被焦顺碰过,忙又慌不迭的起身,自己打了水用胰子搓揉了一遍又一遍。   许久她才停住动作,转到梳妆台前发起呆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偶然抬头看向了梳妆镜,却将镜中倒影出一个双目含情、两颊绯红的熟媚妇人。   她再一次急忙用手捂住了脸庞,心中连连自责,明明只是一场误会,自己却怎么总是胡思乱想?!   不过也未必都是胡思乱想。   听顺哥儿话里话外的意思,因当初自己说情救下了他,他心里竟一直都在仰慕自己。   这倒和那些戏词里的故事有些像,千金小姐救了落魄书生,书生高中之后回到家乡求娶。   不过自己可不是什么千金小姐,而是寡居的妇人,且年岁也差了许多。   戏里面有没有这样的故事呢?   她虽嫁过人又生下了一儿一女,可真要说起来,其实从未和人谈过恋爱,对于两情相悦的故事,反倒都是从戏词里听出来的。   而那些戏里的故事为求新奇,往往又都是男女私相授受,极少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正儿八经婚配的故事。   所以比起和丈夫的前尘往事,反倒是和焦顺这段儿孽缘,更容易套入戏里……   “呸呸呸!”   薛姨妈连啐了三声,努力想将脑海中的胡思乱想驱逐出去,可最终的效果却是脸上的红霞更胜先前。   便在此时,门外突然有人扬声问道:“这怎么把门反锁了?”   听出是王夫人的声音,薛姨妈一阵慌乱,对着镜子揉了揉脸颊,虽然没能抹去多少红晕,可心里总算是镇定了一些,于是起身佯装无事的拉开了房门。   王夫人一进门就瞧出了妹妹的不对,不过也只当她是为了薛蟠的事情在烦恼,故此进门就连声劝说,说是只要没染上那脏病就好,拖上一年半载的也就不会再有人议论了。   又建议道,若是真怕误了终身,不如趁着事情还没有彻底流传开来,先和夏家定下亲事,到时候夏家就算不愿意,也由不得她们孤儿寡母。   薛姨妈对这些话,倒也不是听不进去,可心下始终萦绕着和焦顺的点点滴滴,且又不自觉的想起了贾政的怀疑,恍惚中突然脱口问了句:“姐姐,若是顺哥儿对你果真……”   说到半截,她才惊觉不妥,于是急忙收住了话头。   这没头没尾的,听的王夫人先是一愣,继而狐疑道:“顺哥儿对我怎么了?你、你莫不是听他说了什么?!”   “没、没有!”   薛姨妈急忙否认。   可她那副满面红霞、目光游移、吞吞吐吐的样子,反倒更坐实了王夫人的猜测。   王夫人一时脸上也有些发烫,但更多的却是羞怒,恼道:“我原当他是个好的,不想竟也……竟也……哼!男人果然都是一丘之貉!”   薛姨妈又解释了几句,见姐姐似乎认定了焦顺心存不轨,干脆破罐子破摔的问:“姐姐,若是他、他真的如此,你待如何?”   “我待如何?”   王夫人怒极而笑:“自然是将他……”   说到半截,却忽也卡了壳,脸上神情变幻不定,却是想起了贾政对自己绝情和狐疑。   结果直到最后离开时,也不曾给出答案。 ###第四百一十六章 无题   “这该死的狗奴才!”   王熙凤恹恹的趴伏在床上,下巴抵着软枕,将两排贝齿咬的咔咔作响。   她当时见焦顺丢了匕首,只当是这狗才终归不敢对自己动粗,谁知却原来准备了更粗的在后面!   想她嫁入荣国府也有七八年了,最近这一二年且不论,当初夫妻和睦其乐融融的时候,都不曾尝过那些腥臊、吃过这样的裂痛,偏偏短短月余光景,竟就在这狗奴才面前连续失守!   眼瞧着平儿捧了茶水进来,王熙凤天鹅似的扬起雪颈,傲然道:“得空你去跟那狗奴才说一声,往后他别再想碰姑奶奶一根指头!”   平儿把茶水放在床前,掩嘴轻笑道:“奶奶若只交代这一回,我怕未必记得住,不如等上三五日奶奶再说一次,我也好一字不落的讲给他听。”   就一句话而已,能有什么记不住的?   平儿这番言语,实则是笃定王熙凤会好了伤疤忘了疼,届时只怕又该埋怨焦顺不知趁热打铁了。   “你这胳膊肘往外拐的小蹄子!”   王熙凤狠狠瞪了平儿一眼,却竟也没否认平儿这番说辞,如果说大奶奶李纨是人狠话不多的话,这二奶奶便是人菜瘾还大的典范。   况那焦顺到底还是知道怜惜人的,报完一箭之仇后,也并没有‘缀在后面穷追猛打’,而是抽身出来小意殷勤的侍奉。   错非是回家后痛楚难当,王熙凤一度甚至忘了这茬。   让平儿扶着喝了半杯茶,王熙凤重新趴回床上,顺势吩咐道:“记得去老太太和太太屋里为我告个假,就说、就说我不小心闪了腰——你在这床前给我支一张屏风,到时候让管事的都隔着屏风禀报。”   平儿应了,喊来旁人帮忙照料王熙凤,然后便先去了老太太屋里。   老太太倒没多问,只交代让王熙凤在家好生休养,府里的事情先放一放也没什么要紧。   等到了王夫人那里,问的自然就多了,可不知是因为什么,平儿总觉得王夫人有些魂不守舍的,说话颠三倒四的不说,同样的问题还问了两遍。   平儿虽然纳闷她是因何如此,可也不敢随意探问主人的事儿。   禀报完从清堂茅舍出来,途径藕香榭附近时,恰撞见贾宝玉风风火火的往外跑。   平儿侧身让出道路,一面忍不住好奇道:“三爷这是去哪儿?”   “别提了!”   贾宝玉不耐烦的一甩手,没好气道:“才刚消停了半个月,不想皇上今儿又要招我进宫!”   平儿一见他这样子,就知道近来肯定是又荒废了功课,担心去了宫里被皇帝诘问。   这些事情平儿自然是不会多管的,正准备目送宝玉先行一步,然后再回家向王熙凤禀报,不想后面叮叮铛铛车铃响动,初时还以为是史湘云,回头看去却是莺儿骑着车子往这边来了。   “二爷留步!”   莺儿远远瞧见贾宝玉,一面高声呼喊一面脚下猛蹬,很快就撵上了停住脚步的宝玉,她跳下车又往前冲了三五步,这才稳住身形,从车筐里抓出个小本本来,递给宝玉道:“这是我们姑娘给二爷的,说是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宝玉接在手里,发现正是先前皇帝给自己布置的功课,里面一条条一桩桩答的十分清楚,还尝试从不同角度进行了剖析,他不由得大喜,连生赞道:“宝姐姐真是有心了,姑娘先替我道一声谢,等从宫里回来,我再去蘅芜院里当面拜谢!”   说着对莺儿抱拳一礼,带着那小抄兴冲冲的去了。   莺儿目送他远去之后,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然后回头对平儿道:“这东西我们姑娘其实早就准备好了,可二爷那脾气……真要是一早就拿出来,只怕反倒要怪我们姑娘多事了。”   莺儿这些解释,只怕是说给王熙凤乃至王夫人听的。   平儿并未接茬,伸手指了指莺儿推着的自行车,笑问:“这是史大姑娘的宝贝吧?亏她也肯借给你骑。”   “呀!”   莺儿掩嘴惊呼一声:“姐姐不说我竟差点忘了,这车子还要还给史大姑娘呢。”   说着,慌不迭告罪一声,又骑着车子飞也似的去了。   平儿见状不由摇头失笑,这还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莺儿原本是极稳当的一个人,不想和史湘云成日里在一处,竟也学的毛躁起来了。   ……   紫金街背街,无名小庙。   焦顺原本预计等到一两个月后,妙玉等不到家里的支援,就会陷入穷途末路当中,可他却万万没想到,才短短十来天时间,这假尼姑身边就闹起了窝里反。   起因是给家里去信之后,主仆四人不自觉都有些松懈,以前又是过惯了富贵日子的,于是开销上难免就有些大手大脚。   才短短七八日,原定要撑到下月中旬的钱,就花掉了将近三分之二。   小尼姑静仪一看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于是提议让两位仆妇出去打些零工,也好拿赚来的钱补贴家用。   这等做法原本无可厚非,可却为日后的冲突埋下了引线。   两个中年仆妇又不是本地人,也没有真正底层那种吃苦耐劳的经历,能找到的短工看不上,看得上的又轮不上,高不成低不就,每天赚来的工钱应付当天的开销都勉强。   十七这日下午,她们更是干脆空手而归。   静仪探问了几句,两个仆妇登时就恼了,指摘静仪每日在家坐享其成,却还挑三拣四的,分明就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言语虽是冲着静仪去的,却含沙射影夹枪带棒的波及了妙玉。   而静仪也是一肚子火,妙玉素来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主儿,少了两个粗使的仆妇,这庙里的大事小情都要她来做。   她自觉是一个人撑起了三份差事,说是劳苦功高也不为过,偏偏却被两个空手而归的仆妇说成是坐享其成,这如何按捺的住?   当下三人当着妙玉的面吵作一团。   妙玉试着调解了几句没有见效,便干脆眼不见心不烦的去了大殿里诵经。   可虽然看不见,那外面的争吵声却直往耳朵里灌。   尤其两个仆妇口口声声指责静仪,家中的各项用度过于奢侈,可这些用度有哪一样不是用在妙玉身上的?   心高气傲的妙玉是万没想到,自己会落魄到被家中奴仆指桑骂槐的地步!   她一面恼恨两个仆妇忘恩负义,应该好好教训一番;一面却又觉得和这等俗人争辩,只会拉低自己的格调——另外,她其实也担心自己出面如果还是控制不住场面,以后就彻底辖制不住这两个仆妇了。   “阿弥陀佛~”   思前想后,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按兵不动,跪在佛像前喃喃自语道:“弟子到底是犯了什么错,竟要沦落至此?”   佛祖自然不会作答,但妙玉心中隐隐却有个答案:若是自己当初没有呈口舌之快,当着宝玉的面臧否宁国府,又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但她却拒绝承认这是个错误——明明自己只是在陈述事实罢了。   “阿弥陀佛~”   于是妙玉再次口宣佛号,自我暗示道:“这必是世尊给弟子的考验,再坚持坚持,坚持到……自然一切皆都恢复如初。”   她心中所期盼的,自然是家中尽快寄来银子,可又嫌弃这事儿沾了铜臭,故此竟不肯宣之于口。   这时静仪气咻咻的进来,禀报道:“师姐,那两个老货一文钱都没带回来,明儿也未必就能有什么进项——米面柴火倒还勉强能撑几日,就是熏香的钱有些不凑手,您看……”   “不成!”   妙玉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直接从蒲团上跳了起来,急道:“若没了驱虫的熏香,这地方我是一日也待不下的!”   “可是……”   静仪小脸一垮,支吾道:“那要不、要不、要不……”   连着‘要不’了三声,她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盖因她虽然比起两个仆妇空手而归,却也并不觉得自己有本事赚来主仆几个的挑费。   妙玉叹了口气,无奈道:“罢了,且随我回屋再找找,看还有什么可用的物件吧。”   说着,便带静仪回了充当卧室的偏殿。   主仆两个翻箱倒柜的好一番搜罗,总算又找出了两件还算体面的衣服,妙玉又从贴身小衣上绞下三颗珊瑚石的扣子,让静仪一并捧去当铺里典卖。   静仪出了胡同,朝北走了没多远就到了一家名为‘恒舒典’的当铺,虽然只在紫金街寄居了半个多月,但静仪却已经是这家当铺的老主顾了。   进门后轻车熟路的把衣服、扣子,从栏杆下的洞口塞进去,不多时就听里面抑扬顿挫的道:“脱线断丝、水洗掉色破衣裳两件儿,光板有洞的烂扣子三颗~!”   “那就是素白的!”   静仪虽然知道这是当铺压价的惯例,却还是忍不住争辩道:“再说了,你们家的扣子难道是不打眼儿的?”   那朝奉隔着栏杆居高临下的看了静仪一眼,淡淡的问:“三两银子,当不当?”   “你怎么不去抢?!这两件衣服那件没十两银子拿的下来?还有这扣子……”   静仪愈发气的跳脚,上回典卖东西的时候,这朝奉虽也是横挑竖拣的找毛病,可出的价钱却还算公道,而这次的价格却简直是离谱。   “那您先去别处瞧瞧。”   那朝奉却二话不说,把东西又从洞口退了回去:“但凡有比这价格高的,您回来啐我就是!”   “呸,我还懒得来呢!”   静仪怒抓起衣服扣子,怒冲冲的夺门而去。   旁边默默擦柜台的学徒,追出门往外探头张望了一眼,回屋犹豫道:“掌柜的,这……这东西三两银子有些过了吧?这万一她在别处……”   “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那朝奉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果不其然。   半个时辰后,就在‘恒舒典’即将打烊的当口,静仪又默默的走了进来,把衣服扣子从洞口塞了进去。   朝奉好整以暇的看了几眼,扬声问:“二两八钱银子,当不当?”   “你!”   静仪怒道:“方才不还说是三两银子?!”   朝奉立刻作势要把东西还回去,嘴里依旧是那套词儿:“要不您再去别处转转,要有比这价高的,您回来啐我……”   “当了!”   静仪紧咬银牙打断了朝奉的套话。   那朝奉立刻吩咐学徒给静仪称了银子,然后满面堆笑的目送其出门。   那学徒在一旁看的咋舌,这时候忍不住上前翻来覆去看那衣服扣子,最后挠头道:“掌柜的,我怎么瞧这些东西最少也能当十五两?这到底是哪儿有问题,我怎么就瞧不出来呢?”   “呵呵。”   朝奉微微一笑:“东西没毛病,人有问题。”   学徒以为自己抓到了重点,恍然道:“您是说这是贼赃?”   “要是贼赃,起码也能值五两。”   朝奉冷笑:“这小尼姑是得罪贵人了!实话不瞒你,这附近的当铺都得了知会,越是离得远越要狠狠压她的价,她不卖咱们,还能卖给谁?”   说着,又把那衣服扣子用包袱裹起来,隔着栅栏递给学徒:“把这东西送到焦府去。”   “哪个焦府?”   “自然是工部司务厅主事焦大人的府上。”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最近总挨骂的那个!”   学徒一脸亢奋:“外面都说他是国贼来着,那这小尼姑该不会是什么忠良之后吧?就像戏里演的那什么、什么孤儿来着?”   “赵氏孤儿。”   朝奉给他解了惑,旋即催促道:“快把东西送去吧。”   那学徒答应一声,拎着东西匆匆去了。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那学徒就小跑着赶了回来,见朝奉还在伏案书写什么,便笑道:“掌柜的,东西我已经送过去了,您看还有什么要做的?”   说话间满眼希冀,只盼着朝奉说一声‘无事’,也好早些上板歇息。   却听朝奉头也不抬的吩咐道:“你出去,从外面把门带上就成。”   “哎。”   学徒脆生应了,正要往外走,忽又觉得不对,愕然回头望向朝奉:“掌柜的,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被辞退了,趁天还没黑早些回家吧。”   “为什么?!”   “为什么?”   朝奉指着门外牌匾问:“咱们恒舒典的东家是谁?”   “紫薇舍人薛家啊,这小的还不能知道?”   “薛家太太大爷如今在何处?”   “荣国府啊,您一天说八遍!”   “这焦大爷如今又在何处?”   “好像、好像也是在荣国府,报纸上说的……”   “哼~”   朝奉嗤鼻一声:“这不就结了?咱们这一行不打馋的不打懒的,专打不开眼的!焦大爷的事儿你也敢胡乱议论,我若不辞了你,日后岂不要受你牵连?!” ###第四百一十七章 天下先、利弊   一晃又是两日。   被焦顺刻意煽动的起来舆情,在此期间堪称是一日千里,朝野间无数官民主动入局,其中又以国子监和云麓书院的学生为甚。   这两家一个是当朝最高官办学府,另一个则是民办书院中的翘楚,平时就有文人相轻的毛病,借着这次的舆论风暴干脆较起劲儿来。   今儿国子监有人要求当堂释放周隆,明儿云麓书院就有人呼吁彻查国贼焦顺;上午云麓书院有人疾呼解散工学,下午国子监就有人痛陈新政之弊,表示再不罢黜新政国将不国。   若在平时,这样毫无根据的情绪输出,只怕早被双方师长叫停了。   但这次却是个特例,双方的师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暗地里纵容,甚至是主动推波助澜。   于是双方的调门是一日三变节节高升!   结果还真就有不少老百姓受其蛊惑,以为焦顺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堪称是当朝的赵高秦桧,而被其构陷的周隆自然就是大大的忠良了。   受这些反馈鼓舞,国子监和云麓书院的学生都觉得到了更进一步的时候了,于是不约而同的决定要在七月二十日上午,去大理寺堵门示威。   消息传到大理寺,主审此案的大理寺少卿柳芳先就乱了方寸。   他如同拉磨的驴子一样,在偏厅里足足转了百十圈,也没想到有什么破局的法子,于是只好把球踢给了两位同审:“二位,这明儿一早就要摆破靴阵了,你们也别干看着,赶紧拿个主意啊!”   “拿什么主意?”   闫俊辰苦笑摇头:“此案是非曲直一目了然,全无居中转圜的余地,何况又有那焦顺随时奏报——倘若非要偏袒周隆,一旦陛下责问起来,你我该当如何自处?可若据实奏报的话,明儿那些学生要诛除的国贼,只怕就要多上三个了。”   柳芳原本只是隐隐觉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听闫俊辰这一剖析,倒愈发的乱了方寸。   又是跺脚又是叹气的,肉眼可见的就老了三年。   “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时许良忽然起身道:“若据实奏报,只怕我等俱都要身败名裂,届时纵然陛下满意,我等又如何能久居朝中?”   顿了顿,又道:“何况皇上要的可不是区区一个周隆,而是要咱们查出幕后主使——若真有幕后主使还好,倘若并无其人,难道咱们还要大兴冤狱不成?”   “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为今之计,也只有先以冤案上奏,方能保全我等的体面!”   他先前一直在和稀泥充当和事老,却不想关键时刻倒比柳芳、闫俊辰更有决断。   闫俊辰很快也附和道:“许侍郎所言极是,如今外面声势正烈,彼辈少年人都有拨乱反正的勇气,我等居于庙堂之上,更理应为天下先!”   他二人异口同声,前者说的实际,后者冠冕堂皇,柳芳在一旁却仍是举棋不定,迟疑道:“这、这算不算是欺君之罪?”   “不然!”   许良这些日子也早摸透了柳芳的脾性,当下一脸正气的道:“你我这是犯言直谏,以如今之局势,事后传扬出去,便被誉为当世魏玄成、海刚峰,也未尝可知。”   柳芳听得魏征、海瑞之名,当下了两眼精光之冒,显是大为意动。   一旁的闫俊辰又道:“何况我等既为天下先,朝中诸公难道还能坐视不理?届时众怒之下,陛下虽是万乘之尊,怕也不好一意孤行。”   这下柳芳终于也做出了决定,扼腕叹道:“罢罢罢,如今纲常沦丧,我辈读书人拨乱反正义不容辞,又岂能顾及个人荣辱?”   许良和闫俊辰交换了一下眼色,齐声问:“那就升堂?”   “升堂!”   柳芳振臂高呼。   ……   彼时焦顺正端坐在大堂一角,看似在翻阅公文,实则是拿着几张画像在仔细辨认。   这些都是明天要带头冲锋的学生领袖,其中只有一个是被倪二拉下水的——就是那个上演了苦肉计的云麓书院学生。   没办法,书院看似与世隔绝,实则却是个缩小版的名利场,能在里间混的风生水起的,有几个是寒门子弟?何况那些能脱颖而出的寒门子弟,大多也都不是见钱眼开的主儿。   能安插上这么个钉子,就已经是撞了大运。   焦顺一面仔细辨认学生领袖,一面想着如何能把这枚钉子捧到更高的位置——届时他自由落体摔的越惨,自然也就越能打击士人的气焰。   同时,焦顺又忍不住抬手去挠肩膀。   前两日王熙凤咬的牙印,如今已经已经结痂了,痒痒的令人甚是难熬。   就在焦顺的脑回路,不可阻止的顺着肩头的结痂,朝着当日不可描述的战局漂移时,忽然就见外面哗啦啦进来一堆衙役,摆牌子的摆牌子,整理签筒的整理签筒,显然是又要升堂问案了。   焦顺见状眉头就是一皱,升堂问案他这些天早就见怪不怪了,可问题是学生要来闹事的事情,刚传到大理寺,三位主审官就急着要升堂……   怎么看都有些山雨欲来的味道。   他暗自提高了警惕,结果等到堂审时果不其然的发现了异样。   三位主审官的问话套路大致上还是那些,一味的想从程序正义上找问题,可语气、态度,却都有明显的变化。   尤其是他们再不像以前那样,反反复复的追问同一个问题,而是采取了快刀斩乱麻的做法,即便陈万三、李庆不回答,他们也不会纠缠,而是直接进入了下一个问题。   这是……   焦顺略一琢磨,就猜到三位堂官打的是什么主意了,这摆明了是想壮士断腕,宁肯得罪皇帝也要确保自己的立场。   不过这也早在焦顺的预案当中,他不慌不忙旁听了整场,直到三位堂官想要草草收场的时候,才突然起身道:“三位大人,下官有一事想要请教。”   三位堂官早防着他起身发难呢。   当下闫俊辰便板着脸提醒道:“你是旁听,不是陪审,有什么意见事后写一封公文呈上来就是,再不然,你不是还有密折专奏之权吗?”   “下官并无意见。”   焦顺却不卑不亢的道:“只是有些关于大理寺的事情,想禀给少卿大人知晓。”   柳芳闻言,心下虽十分好奇他到底要说话什么,可当着两位同审的面,却怎好与其私相授受?   当下忙板起脸呵斥道:“既与案情无关,你这时候提出来作甚?”   “下官还以为要退堂了呢。”   焦顺故作惊奇的道:“难道是下官误会了?那请三位大人继续审案就是。”   说着,微微一礼又重新坐了回去。   公案后,柳芳和许、闫二人对视了一眼,他们确实是准备要退堂了,被焦顺这突然一打岔,要么继续往下审,要么似乎就只能听他说些什么了。   于是柳芳便故作为难的悄声道:“罢了,我且敷衍他两句。”   说着,板着脸起身招呼道:“随本官来。”   眼见二人一前一后往后堂走去,许良和闫俊辰都觉得不妥,可要说阻拦,或者是跟过去旁听……焦顺又已经明言是要说大理寺的事情,和案情无关,自然也和他们两个无关。   于是最后只能眼睁睁瞧着二人转到内堂,心中祈祷柳芳千万不要被焦顺的花言巧语蛊惑。   内堂。   柳芳自顾自往太师椅上落了座,摆出一副上级听取汇报的架势,压根没有让焦顺坐下的意思。   焦顺早打听了他的为人,知道他为了能混入读书人当中,对不是正经举业的官员最是无礼,大有皇协军的风范,故此倒也懒得计较。   当下开门见山的来了句:“下官听说大人是勋贵外戚出身?”   只这一句,柳芳原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登时黑的仿似锅底灰,啪的一拍桌子,怒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下官不知那两位大人给了您什么许诺。”   焦顺不慌不忙的道:“但是还请大人扪心自问,他们的许诺当真能够实现吗?”   柳芳挑了挑眉,许良和闫俊辰虽没许诺他什么,可却画了一张大饼,写着名利二字的大饼,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决意要欺君罔上了。   犹豫了一下,柳芳再次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次语气却是略有缓和。   焦顺拱了拱手:“大人明鉴,此案最大的关键其实是在‘正本清源’四字上,您虽然也是饱读诗书,可那些人拥护的却不是学问,而是科举这条通天大道,既是卫道,自要排除异己……”   “你到底要说什么?!”   柳芳打断了焦顺话,第三次质问,这次语气里明显透着焦躁,目光也开始犹疑起来。   方才被魏征海瑞的名声所惑,再加上他一直自视为读书人,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可听焦顺这一说……   是啊!   那些学生要维护的是科举,而自己和正经读书人之间,差的还不就是科举?!   有了这个基本前提,许良或许是会被吹捧成魏征,闫俊辰也有可能会被吹捧是当世海瑞,可自己……真就有机会与他们比肩齐名?   焦顺看出柳芳有所动摇,立刻趁热打铁道:“大人也知道,此案其实简单的很,倘若要顺着那些人的心思,必然要落个欺君之罪,哪怕最终从轻发落,一时丢官罢职也再所难免。”   说到这里,他反身指了指外面:“许侍郎和闫御史在朝中皆有朋党同窗,即便被罢官黜职,只要得了名声早晚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再退一步讲,就算他们自己无法出仕,后人子弟也多半会能受其遗泽。”   “而大人您……纵能凭此换来些名声,又该如何折现?”   “太妃娘娘已经年过半百,何况主政的毕竟是今上……”   柳芳这次没有再打断焦顺,而是随着他的发言,面色不住地变幻。   说也是啊,人家得了名声是能折现的!   而自己……   当年全仗着姐姐得宠,自己才得了赐同进士出身,又一步步高升到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   可如今姐姐早已经年老色衰不说,太上皇也因为眼疾而退位了,自己卷土重来的契机只会越来越少,甚至近乎于无!   而后人子弟……   他虽有个儿子,却是不学无术;至于弟子么,文人当道的时候,谁会主动去拜一个外戚为师?   就真有那样的人,柳芳只怕也信不过!   那这一来,自己拼着承受欺君罔上的罪责,跟许良闫俊辰同仇敌忾,到底是为了什么?   “大人。”   焦顺适时又提醒道:“下官说这些,此事无论利弊,首当其冲的都个必然是许、闫两位大人,可他们的利弊,却未必是您的利弊啊。”   柳芳细一琢磨,这话也同样不无道理,倘若拖下去,任由那些学子跑来堵门示威,自己固然不会好受,但许良和闫俊辰这两个正牌子读书人,所受到的各方压力只会更大!   许良也说了,两害相权取其轻……   对他二人来说,保持读书人的立场是危害最小的,可对于自己而言……   自己真的能算是读书人?   那些读书人几时将自己当做正牌子读书人?!   这么算起来,反而是拖延下去对自己更为有利——至少不会白白便宜了许良和闫俊辰!   想到这里,柳芳看向焦顺的目光就柔和了不少,起身叹道:“怪道都说你不学有术,果然还是有几分小聪明的。”   “不敢当大人谬赞。”   焦顺一听这话就知道事情成了,也不再画蛇添足,谦虚一句,便默默跟着柳芳回到了大堂。   眼见二人从内堂出来,许良和闫俊辰都下意识起身,投去了探视的目光。   柳芳不自觉的避开了他们的视线,然后突然扬声下令道:“退堂!”   然后回头看了眼焦顺,又补充道:“押后再审!”   只这四个字,许良闫俊辰齐齐色变。   “柳少卿,你……”   闫俊辰趋前两步想要质问,却被随后赶上的许良拦住。   许良先越过柳芳看了眼焦顺,然后才邀请道:“柳少卿,咱们去偏厅议一议案情?”   “这……”   柳芳再次回头看看焦顺,一咬断然道:“本官身体不适,只怕要暂时回府歇息了,有什么,都等明天再论不迟!” ###第四百一十八章 集会   东便门钢铁厂。   自从一时冲动加入了工盟之后,孙铭腾这些时日是坐卧难安,总担心事情败露,被抓去大理寺和舅舅做狱友。   尤其打从那天过后,工盟的人就再没有出现过……   这是死是活,总该给个准信吧?   孙铭腾一度曾想要主动联络那两个工读生,可仔细一琢磨,自己除了知道对方是纠察队副队长之外,压根就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发现这一点之后,他就更是焦躁难捱了。   才几天的功夫人就瘦了一圈,嘴上也起了个大燎泡,到了十七这日更是觉着半边牙疼的厉害,正犹豫要不要去开两副去火的汤药,结果突然就得了工盟的召唤,说是让去城郊某处小作坊里开会。   这回来传信的并不是工读生,而是个半大的孩子。   孙铭腾盘问了几句,那孩子一概推说不知,只转告孙铭腾申时【下午三点】之前一定要到场,然后就风风火火的跑掉了。   孙铭腾守着那孩子捎来的凭证和地址,足足犹疑了一个多时辰,才下定决心要去赴会。   临行前,他专门找到另外两个组长旁敲侧击了一番,发现这二人全都没有得到通知,心下倍加忐忑之余,却也不免洋洋自得。   当天下午,他提前半个时辰就到了现场,却足足又花了两刻钟,才鼓起勇气踏入了这家工坊的大门。   等发现工坊里巡逻守卫的,都是穿着深蓝制服的纠察队员时,除此之外再无旁人时,孙铭腾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心道这工盟看来还是有些章法的,应该不至于被人随随便便就一窝端了。   向守卫出示了凭证,立刻有人上前招呼道:“东便门钢铁厂的孙组长是吧?跟我来吧。”   孙铭腾满面堆笑的一抱拳,正要与其对答几句拉一拉关系,那人却二话不说转身就往里走。   孙铭腾无奈,只得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开会的地方,就设在这工坊最大的车间内,里面的缫丝机都没有挪走,只是搬到了两侧靠墙的地方,居中腾出了一大片空地。   北墙正中简单搭了个半人高的木台,围着木台又扇面似的排开百十张马扎,如今上面早已经坐的七七八八,其中以穿着纠察队制服的居多,有穿浅蓝色制服的队长,也有穿深蓝色制服的队员。   另外还有一些穿长衫的,言谈举止像是读书人。   孙铭腾知道有一部分工读生被分去工部做了书办,所以对这些穿长衫的倒并不奇怪,反而是看到那些穿深蓝色制服的人,心下隐隐有些失落。   他原以为自己是个特例呢,可如今看来被邀请的组长也并不在少数。   那为什么二组长和三组长没得到邀请?   听引路人说可以随便坐,孙铭腾下意识就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打算先竖起耳朵睁圆眼睛观察一下,却不想刚落座就被左右的蓝色制服给盯上了。   其中一个自来熟的,主动把马扎往孙铭腾身边搬了搬,好奇道:“这位老哥是哪个厂的,怎么没见你们队长?”   孙铭腾这才发现,虽然会场上看似杂乱无章,但基本上那些深蓝色制服的队员,都是跟随在某个工读生队长身旁的。   单独一人的工读生队长还有几个,但像他这样无依无靠的纠察队员却是绝无仅有。   “我是东便门钢铁厂的,至于我们队长……唉~”   孙铭腾假模假式的叹息一声,旋即就见投来的目光又多了不少,连附近的工读生也都纷纷侧目。   他既觉得如芒在背,又暗自有些得意,觉得自己到底是与别人不同的。   眼见又有两个深蓝制服凑过来,似乎是要打探陈万三和李庆的现状,孙铭腾生怕漏了怯,忙主动问道:“我们厂里还有两位组长也是入了盟的,今儿却怎么没请他们来?”   “老哥有所不知。”   那自来熟的洋洋自得:“能过来开会的,都是能识文断字的主儿,那些目不识丁的就算入了盟,又岂能领会队长老爷们的深意?”   原来是这么个挑选原则。   孙铭腾恍然之余,又觉得这事儿有些荒诞,工盟原本就是为了对抗读书人才成立的,结果开会时,反倒把对不识字的工友排除在外,这实在是有些……   不过他作为既得利益者,即便觉得有些问题,也懒得与那些文盲们共情。   正待趁机多套几句话出来,那自来熟的工友突然捅了捅他的腰眼,指着台上道:“快瞧,会长上台了!”   孙铭腾急忙抬眼望去,就见一个身形魁梧浓眉大眼的队长出现在了台上,而以他为中心,原本嘈杂的车间也逐渐的安静下来。   孙铭腾见状忍不住压低嗓音,向身旁的工友交头接耳的打听:“这位会长老爷是什么出身,瞧着威望不小啊?”   他其实一直都称呼陈万三为队长,陈万三也从不喜欢别人叫自己老爷,但看到这里的工友都如此称呼工读生,便也开始入乡随俗起来。   “这是董恂董老爷。”   那自来熟的工友一挑大拇哥,满脸艳羡的道:“在老爷们当中是这个!听说要不是最后考试的时候,没留神弄错了一道题,他如今早该是朝廷命官了!”   那不就是工读生里的榜眼?   想想先前两个联络自己的工读生,都说头名的杨老爷如今翻脸不认人了,这榜眼顶上来倒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此时孙铭腾已经发现自己对工盟的事情,似乎比别人都知道要少,不过这也正常,毕竟别人都是工读生老爷主动拉来的亲信,而自己却是赶鸭子上架,缺了引路人,自然不容易获得信任。   “诸位同道、诸位工友!”   等到台下逐渐安静之后,台上的董恂便扫视着四方朗声道:“这是咱么工盟第一次正式聚会,多半也最重要的一次!”   他的嗓音浑厚沉稳,听着就有种让人想要信任的感觉。   话音刚落,台下就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孙铭腾也混在其中,一面把巴掌拍的生疼,一面暗暗提心吊胆,生怕接下来董恂就嚷着要扯旗造反、杀官放粮。   却见董恂寒暄了两句,立刻直奔主题道:“眼下的形式如何,也不用我再多说了——那些读书人是一门心思想要毁了工学、毁了新政,毁了咱们大家的前程!”   “咱们工盟绝不能坐视他们得逞!所以明天一早,咱们也要去大理寺门前集会,要求朝廷严惩犯官周隆,彻查幕后主使!”   这虽然不是扯旗造反,但还是引起了一阵哗然。   孙铭腾暗中观察,发现那些发出惊叹的,基本都是身穿蓝色制服的普通工人,而工读生们则明显早就已经知道这事儿了。   这也不奇怪,毕竟人家是老爷嘛。   董恂抬手虚压了两下,立刻就有工读生出面弹压,很快就又让会场恢复了平静。   只听他继续道:“咱们是去讲理的,绝不能出现任何冲突,若是那些读书人有意动手,就由我和在座的工读生挡在前面,宁愿吃些亏,也绝不能让局势脱离掌控!”   这一说,蓝制服们才真正踏实下来。   既然老爷们肯带头,又宁愿挨揍也不愿把事情闹大,那自己还有什么好怕的?   “因为这些只是明面上的。”   董恂这时突然拔高了声调:“咱们工盟这次非但要发出工人自己的声音,更要趁机引导民心所向,让那些整天大放厥词、煽动造势的读书人自食其果!”   刚刚安静下来的会场,登时又开始躁动起来。   士人操控舆论,古已有之,如今各大报纸更是由文人所把控,要改变民间舆论谈何容易?   更遑论让他们自食其果?   这次连工读生们都有些惊诧,显然事先并不知道还有此节。   于是董恂示意同窗们出面弹压时,用了比先前多一倍的时间,才再次让会场恢复了平静。   “大家放心。”   只听他再次扬声道:“这是咱们工盟打响的第一枪,自然不会打无把握之仗——牛兄,先把东西发下去吧。”   他冲台下点了点头,立刻有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起身,捧着一大叠资料挨个分发。   趁着还没发到自己这边儿,孙铭腾忙向一旁的自来熟打听,这牛队长又是何许人也。   “这位是牛思源牛队长!”   这自来熟果然是个消息灵通的,当下压着嗓子道:“听说他爹是什么大人物的私生子,可惜人家不肯认,所以才沦落成了匠户——牛队长是会长老爷的左右手,咱们今儿聚会的场地,听说就是他一手安排的!”   牛思源?   这名字听着就是想要认祖归宗的意思,就不知这位牛队长到底是哪家的子孙。   正琢磨着,那牛队长就已经发到了这边儿,工读生们只是伸手去接,蓝制服们则要诚惶诚恐的起身道谢。   孙铭腾也随大流的拿了一张,原本还担心自己看不明白,不想细一过目,通篇竟都是大白话,连他这样只读过一年蒙学的也能轻易读懂。   而上面主要讲的就是两件事:一是工学如果能够发扬光大,普通人家的子弟都有机会去工学学手艺,即便最后做不了官儿,也能学些一技之长养家糊口,总之就是好处多多。   二是工学和匠官到底意味着什么,读书人又为什么要不顾一切的摸黑工学和匠官,若是让他们得逞,又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孙铭腾还没看完,台上董恂又慨然道:“操控舆论原是读书人的专长,千百年来都是他们说了算,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在这上面就没有弱点,咱们在这上面就没有长处!”   台下众人听了这话,都顾不得再细瞧手里的文章,俱都抬头看向了董恂,好奇他嘴里说的弱点、长处究竟是什么。   只听董恂道:“千百年来,科举这条路早已经被过度神话了,大多数老百姓对秀才、举人,或明或暗都有些仰视敬畏,觉得普通人是走不了这条路的。”   “这对于读书人而言,原本并不是什么坏事,甚至还有助于他们自抬身价。”   “但在争取民心上,这却是个极大的隐患!”   “因为老百姓压根就不觉得自己能走的通这条路,所以他们就算把科举吹的天花乱坠,与普罗大众也全无半点干系。”   说到这里,董恂猛一振臂:“但工学就不一样了!就算是再怎么自轻自贱的人,也不会觉得自己的儿孙会笨到连一门手艺都学不会!”   “然后这时你再告诉他,只要手艺学的足够精熟,未来就有机会做官儿……”   后面的话董恂并没有说出来,但台下大多数人都已经得出了答案。   孙铭腾也不例外,他忍不住又低头看向手里的文章,心道怪不得上面要极力渲染工学的好处呢,却原来是要借此拉拢民心。   不得不说,这张饼画的十分有技巧,至少孙铭腾就不自觉的受了蛊惑。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   这张大饼最好的实证杨老爷,似乎并没有加入工盟。   此时董恂也从牛思源手中接过一份资料,冲台下挥了挥,道:“咱们今天下午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把这张纸上的东西吃透,然后连夜将这些内容教给能信得过人!咱们在大理寺吃的亏、吃点苦,能不能加倍、十倍、百倍回报,就看这场宣传究竟能不能奏效了!”   “记得,一定要找自己信得过的人,而且天亮之前不许他们擅自外出,以免提前走漏了消息!”   “再有,提前准备好居中传信的人手,如果有冲突起来的风险就算了,若是官府出面维持秩序,就立刻差人回厂里进行宣扬,鼓动更多的工人参与进来!”   “届时来一百人,就跟厂里说是三百之众;有三百就说是一千,有一千就说是无边无沿!”   “人都爱从众,何况工人们心中本就有怨!”   “只要这次做好了,下次再有类似的行动,咱们工盟就能一呼百应、万人景从!”   眼瞧着台上董恂振臂高呼,孙铭腾在台下也是热血沸腾心潮澎湃,直恨不能立刻就与那些酸丁拼个你死我活。   他一利己之人尚且如此,遑论旁者?   唯有那牛思源大声响应的同时,眼中却满是冷色。   这时突然有人质疑道:“会长老爷,要是官府偏帮那些读书人,要抓咱们回衙门怎么办?”   这话顿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担心。   却听董璇哈哈一笑,扬声道:“大家只管放心,下月初要接任顺天府尹的贾雨村贾大人,和我等的恩师——也就是焦顺焦大人一样,都是荣国府出身!看在老师面上,他纵然不肯偏袒咱们,也绝不会偏帮那些学生的!” ###第四百一十九章 七月二十【上】   这日下午。   隆源帝看完焦顺最新呈上来的工业党小作文,意犹未尽的回味了许久,这才将手伸向了一旁需要批阅的奏折。   打开头一份奏折的时候,他原本还有些心不在焉,但看到上面奏报的事情,却登时皱起了眉头。   都总管太监戴权见状,一颗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身子微微前倾,随时准备跪下来迎接皇帝的怒火——因为那份奏折是他特意摆在最上面的,大致内容是督察院奏报,京城士绅学生因周隆一案群情激奋,有意要去大理寺门前集会抗议。   上面还列出了学生们的主要诉求,即:当堂释放周隆,严惩祸乱朝纲的奸佞小人。   这里虽用了春秋笔法,但任谁也能看得出,所谓奸佞小人指的就是工部司务厅主事焦顺。   以最近皇帝对焦顺的欣赏爱重,这份奏折无疑会极大触怒……   “呵呵~”   隆源帝突然一声轻笑,把那奏折随手丢到了地上:“螳臂挡车,自不量力!闹吧、闹吧,不闹上一场,又怎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奸佞小人?”   顿了顿,又问戴权:“上半年国营工坊的总结,大概什么时候能呈上来?”   “这……”   戴权略一琢磨,立刻答道:“按照往年的常例,多在中秋之后提报。”   “迟了,太迟了!”   隆源帝不由分说的道:“着令工部三日之内,先把直隶的情况总结出来,并汇总刊文张贴在督察院、翰林院、国子监、以及京城各大书院,也好让他们亲眼瞧瞧自己嘴里的祸国殃民!”   上半年的数据虽然没有呈报上来,但对工部和新政格外关注的皇帝,却提早得知了大致的情况。   总体来说形势十分喜人,而最大的亮点,就在于六月份的数据。   在工学授官的消息不胫而走之后,直隶境内大部分工坊在六月份均实现了超额产出,成本控制和成品质量上,也都有相当程度的改善,足以证明工学授官的正面效用。   如今皇帝要求工部张榜列出数据,显然是要打读书人的脸。   你们说焦顺祸国殃民,可人家只用了一个区区九品匠官的职位,就使得国营工坊迸发出了极大的活力,给国家创造的好处,只怕一百个、一千个书呆子也未必及得上!   等戴权派出了传旨的小太监,隆源帝一面继续翻看奏折,一面漫不经心的问道:“那自行车今儿又去了何处?”   “好像是被容妃借去了。”   “容妃?”   皇帝微微颔首,显然对这个人选还算满意。   原本他重振雄风之后,一直是采取抓阄的方式挑选侍寝对象,可自从上回在贤德妃那里,再次使用了自行车做道具,宫里的嫔妃就一下子开了窍,纷纷跑去皇后娘娘那儿借车子,然后再设法把消息递到皇帝跟前。   皇帝虽然没打算天天拿这东西当道具,却也乐见嫔妃们争宠,于是便默认了这法子。   ……   转过天到了七月二十。   因担心被学生们堵在外面,焦顺天不亮就到了大理寺。   结果这才刚到了空无一人的大堂里,刘长有紧随其后的就追了来。   焦顺心知刘长有这时候跑来,必然是有什么要紧的消息,于是忙让大理寺的人准备了一间值房。   等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值房,刘长有立刻噗通跪地,颤声道:“大人,出、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工坊、工坊里情况不对,今儿城门刚开,就有几个提举、大使差人来报,说是昨天工读生们召集了亲信,关起门来秘议……”   刘长有说着,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又请示道:“卑职觉得风声不对,所以一面差人去各处探问究竟,一面赶紧过来向大人禀报。”   啧~   听到工读生们又有异动,怎么说呢,焦顺心下有一种靴子落地的感觉。   其实这之前他心里就有些矛盾,一方面不希望工读生们节外生枝,破坏自己的苦肉计、反间计;一方面又觉得面对前程尽毁的危局,工读生们若是半点不敢反抗,也实在对不起自己这一年多的悉心栽培。   “大人。”   刘长有小心翼翼的请示:“您看要不要责令工坊戒严?再找杨吏目……”   焦顺抬手制止了他话。   杨洪庆要么是一直在欺骗自己,要么就是彻底被同窗们蒙在鼓里了。   甭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这厮以后都用不得了!   至于责令工坊戒严……   如果是在没有得到密折专奏权之前,焦顺或许真会采取这样的对策,以避免节外生枝。   但近来通过写工业党小作文,他已经和皇帝建立了更为密切的联系,而这也让他有更多的底气,可以面对当下的复杂局面。   而且眼下的舆论之激烈和一边倒,也有些超出他的预料。   若不然……   干脆让工读生们闹一闹,也好中和中和?   对于这些工读生,他还是比较了解的,其中虽有些莽撞人,可真正话事的必然那几个沉稳聪明的,基本上不可能会主动和学生们发生正面冲突。   而且他们能一直保密到现在,显然也已经建立了相当程度的组织能力。   嗯……   陈万三和李庆必须保下来!   一想到工读生们有可能成事,焦顺的思维突然就跳到了另外的方向。   不管最后结果如何,组织这次工人运动的人势必声望大涨,若不设法制衡一二,以后甩开自己这老师加上司‘独走’,只怕就要成为惯例了。   虽然陈万三和李庆才是独走的先行者——这也是焦顺一开始并没有打算,要倾尽全力保下二人的原因。   但只要双方不是铁板一块,就有从中辖制的可能。   尤其焦顺还占据着师长和上司的双重高地,可以充分采取分而治之的策略。   “大人?”   眼见焦顺沉吟不语,刘长有有些慌急的请示道:“咱们到底要如何应对?”   “先静观其变吧。”   焦顺给出了一个让刘长有错愕的答案,随即又吩咐道:“你去外面瞧瞧,看今儿负责维持秩序的是哪个衙门。”   刘长有欲言又止,可见焦顺态度坚决,还是只能领命而去。   ……   与此同时。   作为行动总指挥,董恂也是一早就赶到了大理寺左近。   不过他把抵近侦察的任务交给了牛思源负责,自己则是坐镇距离大理寺百余步的一处茶摊,进行居中统筹。   和昨天在台上的慷慨激昂不同,用斗篷裹住了纠察队制服的董恂,也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蹙起的眉头,桌下紧攥的双拳,都证明了他其实远没有昨天表现出来的那样有把握,所谓的不打无把握之仗,也不过是为了宽众人的心罢了。   这时牛思源带着两个身着便衣的工读生,快步朝着茶摊走了过来。   眼见他面沉似水愁眉不展,董恂心头就是咯噔一声,勉强按捺着慌张情绪,起身笑问:“如何了?”   牛思源给身后二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分别占据了两侧的空桌,然后才坐到了董恂对面,悄声道:“不太顺,来的是巡城兵马司的人,带队的……是巡城御史。”   董恂跌坐回长凳上,苦涩道:“怎么会是巡城御史?!”   这几乎是他设想中最糟糕的局面!   说起管理京城治安的衙门,大多数人首先想到的就是顺天府衙门,所以昨天董恂才会拿贾雨村的名头出来稳定人心。   但按照夏朝现行的制度,除了顺天府以及下辖的两个县衙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衙门也是有权管辖京城治安的。   那就是接受五军都督府和督察院双重领导的巡城兵马司。   通常来说,类似学生堵门抗议这类情况,首选是由顺天府出面维持秩序,即便是惊动了巡城兵马司,通常也是由军职官员出面带队。   而需要巡城御史出面带队的,往往是涉及官吏不法行为的抓博、稽查行动。   所以董恂等人当初制定行动时,都认为遇到巡城御史的几率不大,可谁成想就偏偏抽中了这下下签!   要知道,都察院可是攻诘工学和新政的急先锋,用屁股想也知道,在学生和工读生之间,他们会选择偏帮那一方。   见董恂面色灰白,显然受了不小的打击,牛思源轻声道:“现在可不是慌张沮丧的时候,箭在弦上,莫说是巡城御史,就算是天王老子咱们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董恂深吸了一口气,又把桌上已经放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擦着嘴咬牙道:“没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便是有御史偏袒又如何?咱们本就没想过能在这里占什么便宜!”   顿了顿,又道:“等人到的差不多了,咱们再次再仔细嘱咐嘱咐,千万别被……”   他本想说千万别被巡城御史住到把柄,可转念一想,这科道言官本就是反对工学、工读生的急先锋,己方便再怎么克制,只怕也跳不过鸡蛋里挑骨头的命运。   不由叹道:“唉,大家尽量别被抓到把柄吧。”   “那动员更多人的事情……”   “把消息压一压!若是有人得了消息要来,也一定要极力劝阻!”   原本还畅想着振臂一呼万人景从,现如今却反倒要设法阻止工人们前来,以免引发更多的麻烦。   董恂的心情难免又低落了几分,苦笑道:“若是咱们被巡城司拿了,也不知能不能见到李庆和陈万三。”   牛思源沉默以对,虽然也一样忐忑万分,可他却比董恂多了些不得不为的动机,故此是断然不可能退缩的。   两人正相对无言,忽然又有一个工读生飞也似的跑了过来,也顾不得隐藏身份,隔着三五丈远就直接大喊道:“会长、牛兄,老师从大理寺出来了,点名要见那巡城御史!”   董恂和牛思源同时霍然起身,交换了一下眼色之后,又不约而同的招呼道:“走,过去瞧瞧!”   等他们赶到大理寺门前的时候,巡城御史陈垨恰好与焦顺见完礼,正鼻孔朝上摆出一副倨傲的嘴脸,拿腔拿调的道:“本官职责在身,焦主事若真有什么要务,不妨直言就是。”   他重重点出了个‘真’字,大有焦顺一旦说不出个正经理由,就直接翻脸的意味。   焦顺倒并不在乎他的态度,一面用眼角余光扫视着大门两侧,一面朗声道:“焦某听说今日有学生要登门抗议,又听说巡城兵马司的人在门前维持秩序——以焦某看来,压根无须如此兴师动众如临大敌!”   陈垨闻言嗤鼻一声,打官腔道:“这只怕不是焦大人该管的,我等此来是受大理寺所请,需不需要自然也是大理寺说了才算。”   说着,就欲拂袖而去,似乎多跟焦顺说上半句都是在自贬身价一样。   “陈御史此言差矣!”   焦顺再次大着嗓子扬声道:“学子们这次前来,半是为了周隆,半是为了焦某,焦某又怎能坐视不理?”   陈垨转到一半的身子,又重新转了回来,冷笑着反问:“那焦主事又意欲如何?”   “请陈御史在维持秩序时务必要仔细小心,千万不要伤及无辜!”焦顺一拱手,慨然道:“太祖皇帝曾说过,真理越辩越明,焦某自认问心无愧,坚信就算学子们一时受人蒙蔽,早晚必能看清事实!”   “而倘若这期间,有人因为反对焦某而因言获罪,却是焦某绝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焦顺这一番话,倒把陈垨说愣了。   不过他毕竟也是官场老油条,很快想到焦顺多半是担心有人故意制造冲突栽赃自己,所以才提前当众剖清。   他暗暗冷笑,心道以如今的舆论风向,哪里还需要故意制造冲突?   只要让学生们多抗议几天,朝中自然有人会借机攻讦!   当下陈垨毫不犹豫的道:“这你尽管放心,来者皆是国之英才,有陈某在此,自然不会让他们受损分毫。”   “陈御史可敢立誓?!”   焦顺兀自放心不下,紧追不舍道:“立誓保证今日门前绝不回出现官兵无端伤人,肆意滥捕的事情发生?!”   “你当陈某是什么人?难道我还会出尔反尔不成?”   陈垨有些恼怒,见焦顺紧盯着自己,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却也懒得与他多做纠缠,干脆道:“好,那我陈垨就当众立誓,今日门前绝不回出现官兵无端伤人,肆意滥捕的事情发生!若违此誓,人神共灭!” ###第四百二十章 七月二十【中】   眼见焦顺用言语逼迫陈垨立誓之后,二话不说转头就回了大理寺,董恂和牛思源不由得面面相觑。   那陈垨以为自己方才的誓言,是为了学子们而立,但董恂和牛思源又怎会看不出来,焦顺这是刻意在为工盟保驾护航?!   “这……”   牛思源咽了口唾沫,涩声道:“难道咱们暗地里做的那些事情,早就被老师知道了?”   董恂还只是单纯的惊诧,他却足称的上是惊骇了。   因镇国公府私生孙的身份,牛思源暗地里颇有些自矜,虽还不至于俯视焦顺,但也认为只要自己得了镇国府的扶持,未必不能后来居上。   所以当初也正是牛思源力主要瞒着焦顺暗中行事,谁成想焦顺竟然早就……   该不会镇国公府暗中推波助澜的事情,也已经被他察觉到了吧?   “想这么多做什么!”   董恂亢奋的挥了挥拳头,咧嘴道:“既然老师已经诓住了这陈御史,接下来就是咱们大展拳脚的时候了!”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大不了等事情结束之后,咱们再去老师府上负荆请罪!”   牛思源依旧是心事重重,又担心在董恂面前露了痕迹,于是便主动请缨去打探学子们的动向。   董恂则负责迎接陆续赶来的人手,并将他们分批安置在附近的巷子里。   辰正【早上八点】。   以国子监和云麓书院为首,近千名身着长衫的学子从四面八方汇聚,自什刹海街口喊着震天的号子,浩浩荡荡的杀奔大理寺而来。   当先几名学子个个丰神俊朗,手提着长衫昂首阔步,时不时引导着众人振臂高呼。   再往后,约百十人各自背着行囊书箱,里面装的却不是笔墨纸砚四书五经,而是临时筹措来的破靴子——明朝的‘破靴阵’是泛指士绅抱团对抗地方官,如今的学子穿凿附会,却是将丢靴子当成了必备的一环。   这些‘掷靴手’除了思想坚定之外,体格上也大有要求,个个生的身强体壮人高臂长。   但不论是前面器宇轩昂的,还是后面孔武有力的,都远不及正当中一个倚着拐杖奋步向前的伤号,更能吸引路人的眼球——任谁瞧见此人一身绷带,却还斗志昂扬咬牙向前的模样,都不免为之动容。   连那几个带头的学生领袖,也忍不住频频侧目,心下暗骂这厮实在无耻,哪有身上伤的这么重,还能与我等并驾齐驱不落分毫的道理?   但这不是拆台的场合,他们心里面再怎么鄙弃此人,也只能捏着鼻子与其同列。   这浩浩荡荡的声势,隔着一条街都遮掩不住,何况还有牛思源负责侦查情况?   待听说来了有近千学子,光是背着靴子的就有百人之众,董恂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为免事情提前泄露出去,工盟总共动员的人手也才两百出头,何况还要分出一半去各处进行宣传,来跟学生们打擂台的勉强只有一百来人。   这将近一比十的差距……   牛思源见状,抬手拍了拍董恂的肩膀,沉声道:“老董,箭在弦上!”   “x的!”   董恂咬牙咒骂一声,旋即振臂高呼:“扯旗,集合!”   远远听着读书人的号子,几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工读生早已按捺不住,一听这话立刻从董恂身后抢出,将个红底黑字的横幅高高挑起。   却只见上面写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几个大字。   收到信号之后,埋伏在周遭的工读生们也纷纷率众聚集过来,因大多数都是受过训练的纠察队员,所以不一会儿功夫就排成了队列。   董恂深吸了一口气,昂首阔步的走到那横幅正中,抬手指着上面的字大声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这句话出自《礼记》,意思是:在大道施行的时候,天下是人们所共有的!我等虽自称工盟,却不只是为了工人伸张,而是要为天下人求一个公道!”   话音刚落,就听队伍当中有人纳闷道:“咱们不是要跟读书人吵架骂街么,这什么会长说话咋也文绉绉的?他算不算读书人?”   董恂恼怒的循声望去,却发现是几个妇人正在队伍当中指指点点,于是忙又若无其事的偏转了目光。   为免冲突起来落人口实,工盟这边儿肯定是要保持克制的,可太软了也容易打击己方的士气,所以就专门动员了一批女将,个个都是粗声大嗓牙尖嘴利,以一敌十不落下风的‘巾帼豪杰’。   想必那些读书人再怎么样,也不好意思当众和一群妇人计较吧?   只是董恂万万没想到,这杀手锏还没用在正事儿上,就先误伤了自己。   “二姑,你老快消停些,这到底还想不想让你家狗蛋进学当官了?!”   虽然很快就有人出面制止了这些妇人,但董恂反复斟酌的演讲稿,却无论如何也念不下去了,干脆把手一挥道:“走,让那些酸丁瞧瞧,咱们工人也不是没种的!”   这话倒对了众人的胃口,于是纷纷跟在横幅后面鼓噪而前。   论人数,工盟自然比不得对面浩浩荡荡的大头巾,但仗着队伍整齐划一【抛开妇人们不算】,身上的制服也是笔挺飒爽,因此等到双方在大理寺门前碰头时,竟也勉强拼了个四六开的局面。   而前排的学子们,见对面竟杀出这样一支军不军民不民的队伍,一时也都有些莫名其妙,于是下意识止住脚步熄了口号,这下声势不免又弱了三分。   “你们是哪个学院的?!”   其中一名学生领袖打量着‘大道之行’的横幅,还以为对方也是某个学院的学子,只是装扮奇特了些。   董恂闻言再次深吸了一口气,扯着嗓子大吼道:“新政利国利民,工学功在千秋!”   后面百余人早都得了交代,当下也忙跟着振臂高呼,仗着学子们此时前后不一人心不齐,竟后来居上盖过了对面的呼声。   学生队伍里出现了片刻的安静,旋即尽皆哗然,有喊的有骂的有不明究竟的,乱的一锅粥仿佛。   再说那巡城御史陈垨。   刚开始听说东西两面都有队伍,他还暗赞学子们计划周详呢,如今听了工盟的号子才发现事有蹊跷。   他看看两侧如临大敌的巡城司官兵,怒声质问:“这是怎么回事?那些到底是什么人?!”   官兵们也是面面相觑,好半晌才有人迟疑道:“这好像、好像是纠察队的制服,就是五军都督府和工部合办那个。”   众人闻言愈发面面相觑,伤残军官出任军代的事儿,官兵们自然也都听说过,故此对这纠察队也是略知一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双方还是同属一个衙门下的兄弟队伍。   陈垨眉头一挑,脱口道:“是那焦顺提议组建的纠察队?!”   说着,又扼腕跺脚满面亢奋的道:“好啊、好啊,他竟敢私调官兵入城,当真是大逆不道其罪当诛!”   “大人。”   旁边一名小校忙提醒道:“纠察队好像不算官兵,就是专管防火防盗的工人。”   陈垨原本以为抓住了焦顺的把柄,正喜滋滋琢磨着该怎么拿下这个白送的大功劳,听到这话脸色登时就又垮了。   那小校又指了指逐渐靠近,并开始朝工盟丢靴子的学生队伍问:“大人,咱们是不是该管一管?”   “管什么?”   陈垨没好气瞪了他一眼,心下巴不得学子们一拥而上,将这些不知死活的泥腿子打的抱头鼠窜。   “这……”   那小校讪笑着提醒:“您方才不是发誓……”   陈垨一愣,旋即勃然大怒,咬牙切齿道:“好个奸佞小人,竟敢算计本官!”   他倒负双手在台阶上来回踱了几步,然后又断然道:“义之所在,陈某又何惜此身?纵然应誓,我亦……”   “陈御史!”   就在他打算食言而肥的当口,刘长有突然从门内闪出,躬身一礼道:“我家焦主事感念您勇于任事,已将方才的事情原原本本写在了密折上,午后便要送入宫中呈予皇上过目,还请陈御史静候佳音。”   “我、我……”   陈垨一下子恍似被噎住了,伸着脖子瞪圆了眼睛,眼瞧着刘长有自顾自退回了衙门里,这才愤然骂道:“好恶贼,当真是欺人太甚!”   话音未落,他猛地转身一巴掌抽在那小校脸上,呵斥道:“愣着做什么?!莫非你是盼着本官应誓不成?还不赶紧把人给我隔开!”   那小校不敢抱怨,只能忍气吞声的招呼官兵们下场,在双方队伍中间建起了一条隔离带。   已经挨了两靴子的董恂见状,这才终于松了口气,回头对牛思源叹道:“亏得恩师早有安排,否则都不用刻意偏袒,只要巡城司的人坐视不理,咱们的人就得吃大亏!”   牛思源表面上连连点头附和,实则心下却又沉重了三分。   有了这条隔离带,破靴虽还时不时从头顶飞来,但却少了‘短兵相接’的危险,于是工读生很快就稳住了阵脚,开始高呼支持工学、支持新政、支持严惩周隆的口号。   对面的学生自然也不甘示弱,或怒斥工盟大逆不道,或痛斥新政祸国殃民、工学纲常沦丧。   更多的人则是大声疾呼,要求大理寺立刻释放周隆,然后再将国贼焦顺收押入狱。   初时因为工盟口号喊的争气,一度在气势上压制了学生们,但学生当中也不是没有聪明人,逐渐组织众人稳住了阵脚,重新压盖过了工盟这边儿。   尤其读书人本就善于言辞,当场针对工盟的口号做出了驳斥,又编了几句朗朗上口的顺口溜,嘲笑泥腿子们妄谈圣人大道,荒谬可笑至极。   而且眼见破靴子丢的差不多了,部分学子竟开始蛊惑围观百姓的法子,隔着人墙好一通指鹿为马,结果还真就有路人信以为真。   眼见四下里目光有些不善,更有些顽童在父母的纵容下,往工盟队伍里丢起了泥巴,董恂不由得暗暗叫苦。   因为大理寺这边主要是为了虚张声势,能言善辩的工读生大多被派去搞宣传了,这边能还嘴的压根也没几个,而那些擅长撒泼的妇人对上学子是大杀器,却总不能让她们去和街边顽童对阵吧?   正百感交集,忽听身后的号子陡然弱了不少,又掺杂了不少纷乱的杂音。   董恂心下就是一跳,只当是有路人受学子蛊惑,真的开始围攻起了工盟,结果回头望去,就见有个年轻的绿袍小吏,正奋力在队伍当中穿行。   偏这人董恂竟还认得,正是工部司务厅司务秦彻。   董恂愣了一下,旋即大喜过望,只以为是焦顺还有安排,于是忙一面喝令众人避让,一面亲自将秦司务迎到了队伍前面。   “秦大人,您这是……”   “不急。”   秦彻打断了董恂的询问,展示了一下捧在手里告示,笑道:“且等我忙完了公务再说。”   说着,绕过巡城司的人墙,找到那陈御史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陈御史便黑着脸把带队小校喊了过去。   不多时,只听巡城司的官兵齐声大吼:“有上谕,都静一静!有上谕,都静一静!”   饶是他们喊的声嘶力竭,也足足用了半刻钟街上才安静下来。   这时只见那秦司务上前展开手里的告示,抑扬顿挫的念起了大白话:“我工部自试行新政以来,喜报频传!在工学授官的消息传开之后,仅直隶一省,仅六月一月,官办工坊平均增产接近四成节约成本逾两成,预计比去年六月多上缴国库两百七十余万两!”   “今,特奉上谕张榜公告、晓喻官民!”   却原来这些时日不断有人攻讦新政和工学,捎带脚自然也没少抹黑工部,就连尚书侍郎们都跟着受了不少夹板气。   于是在得到皇帝责令三天之内张榜的口谕后,三位堂官干脆连夜组织人手,整理出了直隶境内六月份的增产数据,赶在学生们堵门闹事的当口,把告示送到了大理寺门前!   如此一来,新政是恶政、乱政的说辞,立刻不攻自破。   于是在短暂的寂静之后,大理寺门前再次沸腾起来。   学子们阵脚大乱,虽不乏喊着‘钱财如粪土,大道值千金’的死硬派,但仍免不了声势大坠。   工盟这边则是一浪高过一浪!   董恂一边振臂高呼,一边对忍不住又对牛思源赞叹道:“老师毕竟是老师,深谋远虑绝非我等能及!”   牛思源口中诺诺应是,脸上却难掩忐忑。   好在董恂激动之下并未察觉,反而拉着他吩咐道:“牛兄,如今势头已经稳住了,你快派人去各厂召集人手,再把消息传给宣传组那边儿,咱们务必趁热打铁一鼓作气,才能对得起老师的回护之恩!” ###第四百二十一章 七月二十【下】   “当真?!”   大理寺衙门内,焦顺听刘长有禀报了外面的最新进展,一时不由得喜出望外,工读生们的表现还勉强在他预料当中,可他却没想到工部不声不响的,竟就憋出了这么个大招来!   如此一来,针对新政和工学的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但这还不够!   既然占了上风,接下来自然是要宜将剩勇追穷寇!   于是焦顺立刻喊来栓柱,吩咐道:“去给倪二的人发信号,让他们立刻开始行动!”   栓柱答应一声,拔腿就冲了出去,一路狂奔到角门马厩,从车上取出早就准备好的风筝,和车夫寻了个偏僻空旷处放飞起来。   大理寺街对面。   早就混杂在看热闹人群当中的几个闲汉,眼见衙门里飞起了风筝,纷纷从怀里、兜里掏出大叠的传单,随手往天上狠狠一抛,然后看也不看就钻进了身后的店面,穿堂过户从后门至背街扬长而去。   长街上,近千张传单飘飘洒洒,如同雪片一般四下翻飞,自免不得有人好奇的捡起来翻看,却见那薄薄的纸片上用油墨粗粗的印着两行大字:   瘟生贪财丧心病狂,无伤装伤构陷忠良。   为权为利不为小民,谈道论道不走正道。   这本就是顺口溜水准的东西,只要粗通文墨都不难读懂,何况在场的还有近千名饱读诗书的学子?   当下众人就纷纷把目光投向了队伍前列。   虽说学子们屡屡受挫,但这并不妨碍前排那位‘伤号’大出风头——或者说,正因为学生们的表现并不出彩,所以才尤为突显出了这位‘瘟生’。   于是在看完传单之后,几乎所有人都第一时间想到了他身上。   而那‘瘟生’因难得万众瞩目,一时入戏太深哪还顾得上管什么传单?   正拄着拐杖,大喊‘陛下是受奸人蒙蔽’、‘国贼报喜不报忧’、‘大道值千金、钱财如粪土’之类的口号,冷不丁就发现身旁身后都安静下来。   他茫然四顾,却发现无数眼睛正钉在自己身上。   这也是万众瞩目,可和先前却绝不是一回事!   他张了张嘴,正要询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却忽听身旁有人阴恻恻问了句:“刘雄,你当真是因为仗义执言惹怒了荣国府的公子,被那焦顺的爪牙报复殴打,所以才受了一身的伤?”   这人也是云麓书院的学子,早就不满刘雄一个人强风头了,如今见刘雄露了马脚,自然乐得落井下石。   刘雄也已经察觉到了不妥,甚至猜到这多半就是因为那些传单引起的,可此时他一来来不及查看究竟,二来知道此事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压根容不得他当场抵赖。   于是虽然心中忐忑,他却还是挺着胸膛道:“自然是真的!只凭刘某这番经历,就足以证明那焦顺私德有亏,这等人就算有些本事,最终也只会祸国殃民!”   见刘雄事到如今,竟还敢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嘴脸,那落井下石云麓学子冷笑一声,正想拆穿他的真面目,一旁却有人拉住了他,悄声提醒道:“这不是意气之争的时候,无论真假都等以后再说!不然今儿咱们可就没法收场了!”   说着,那人又示意那刘雄赶紧脱身。   然而就算学子们想要息事宁人,对面的工盟却怎肯答应?   当下纷纷鼓噪着要求那刘雄当场验伤,而此时自觉受骗上当,已经调转枪口的围观百姓,也都纷纷附和鼓噪起来。   发现刘雄意图逃走,更是有几个‘嫉恶如仇’的百姓冲上去扯住了他,三下五除二非但拆掉了绷带,连刘雄身上的长袍小衣也统统被拔了下来,露出一身毫发无损的细皮嫩肉。   现场顿时大哗,非但是工盟的人和围观百姓喝骂不止,连一部分自觉受了愚弄的学子也闹起了窝里反,或扯着刘雄质问,或围着其他的学生领袖讨说法。   事已至此,这场虎头蛇尾的抗议已经彻底进行不下去了,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只用了短短一刻钟,近千名学子就纷纷做了鸟兽散,空荡荡的街头只留下了一地无人认领的破靴子。   而直到眼前再无半个学子,董恂还依旧有些难以置信。   要知道,按照他和牛思源的估算,工盟在大理寺门前少输就算是赢,甚至都做好了被官兵捉拿下狱的准备,谁能想到最后竟是大获全胜?!   “恩师当真是、当真是……”   他激动的舌头都捋不直了,心中对焦顺的崇拜几乎突破乐满值,心道这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只怕孔明再世也不过如此了!   亏先前自己和牛思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觉得老师未必肯为工读生们竭尽全力。   如今看来……   “会长!”   这时一个工读生上前,亢奋的问:“咱们接下来做什么?”   “接下来……”   董恂一下子茫然了,他原本只计划着要在学子们的重压之下苦苦支撑,哪想得到学子们大败亏输,最后反而成了工盟在这里唱独角戏?   “要不,咱们去请示一下老师?”   那工读生见他迟迟没有开口,忍不住满是憧憬的提议道。   显然,和董恂一样,工读生们也都把先前发生的一切,当场是焦顺在运筹帷幄暗中布局——毕竟焦顺逼着巡城御史立誓的事儿,董恂可早就原原本本的说了,有了这个提前铺垫,后面的事情自然也都顺理成章的归功到了焦顺头上。   “不急!”   这话倒启发了董恂,他看向大理寺门前,道:“老师深谋远虑,若需要联系咱们只怕早该联系了,咱们就在这里,等着看老师还有什么筹谋就是。”   董恂选择了静观其变。   但工盟闹出这么大动静,又怎么可能静的下来?   大获全胜的消息传到各处工坊,别说是原本就支持工盟的人了,连心存观望的骑墙派也纷纷赶来助威,半个时辰后,聚集在大理寺的门前工人就超过了先前的学子。   一个时辰后,这个数字又猛增了四倍有余!   眼见聚集的人数很快就要突破五千大关了,大理寺官员几次出面劝说无果,最后只好由大理寺卿许泰亲自出面,请焦顺前去稳定局势。   焦顺一面让栓柱暗中传话给董恂,一面在门前台阶上慷慨陈词,表示自己一定会把工人们诉求,原原本本的禀告给皇上。   得了信号的董恂立刻带头山呼万岁,然后便拜别焦顺带队徐徐退去。   至此,大理寺门前这一场闹剧,才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   当天下午,乾清宫内。   “善、善、大善!”   隆源帝翻看着焦顺呈上来的密折,当看到满街工匠山呼万岁的描述时,忍不住抚掌赞叹,恨不能身处其间亲眼得见。   放下密折,他满面红潮的在殿内来回踱了几圈,却依旧难以压制住心中的激动情绪。   自登基以来,隆源帝就试图超拔匠人分摊文臣的权柄,可却一再的碰壁,直到焦顺出现之后才算是见到了一丝曙光,而今日工人当街迫退近千学子的事情,则不啻于一轮初生的红日,直照的隆源帝心头热血澎湃。   好半晌,他才勉强按捺住心绪,重又捡起那本密折从头读起。   这一次皇帝更注重细节,也因此更为满意焦顺的应对处置——焦顺并没有隐瞒自己提前发现工读生异动,并且提前诱使陈垨立誓的事情,不过给出的解释是怕双方万一起了冲突,会毁了新政来之不易的局面。   识大体,善机变。   再加上撞进自己心坎里的工业党小作文,隆源帝对焦顺的评价,早已经从最初的千金买马骨,稳稳上升到了国之栋梁。   这样人才的若不重用,还能重用什么人?!   不过……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找个妃子宣泄一下,虽然还有很多政务没有处理,但读密折读到热血沸腾的皇帝,却实在是按捺不住身体的冲动了。   ……   此后数日间。   工读生们乘胜追击,开始了更大规模的宣传,将工学吹的天花乱坠,仿佛只要能继续办下去,往后无论士农工商就都有机会做官了。   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又不需要自己付出什么代价,老百姓嘴上自然都是大力支持。   再加上大理寺门前的闹剧,也迅速传遍了全城,于是京城的舆论风向在短短几日之内,又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传单上后面那句‘为名为利不为小民、谈道论道不走正道’,更是成了无数人讥讽书院学子的口头禅。   七月二十七,三法司上奏周隆一案罪证确凿,皇帝强硬的勒令再审再查,中秋之前若查不出幕后主使,三位主审一并论罪。   七月二十八日,二十四家皇商联名上奏,请求工学向民间【皇商】开放招生名额。   受这两件事的影响,已经被逆转的舆论,更是被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潮。   八月初一,大朝会。   隆源帝趁势提出要将工学独立于蒙学之外,仿国子监的规制另设一座工学院,聚天下巧匠,择其优而仕。   一时群臣哗然…… 第四百二十二章   外面闹的天翻地覆,大观园里却是张灯结彩好不喜庆。   因八月初三是贾母的寿辰,前院的大花厅又尚未建成,所以贾政特意请示了宫里的贾元春,将这次寿宴的主场定在了大观园正殿。   这等事情,王熙凤自然当仁不让的坐了总裁官,李纨因管着园子里的事情,于是屈尊给她做了副手。   若换在以前,屈居于王熙凤之下,李纨多半会心有不甘,但如今两人成了扛同一条枪的战友,而在那条战线上她的战果远超王熙凤多矣,这里外里一核对,究竟谁亏谁赚还说不准呢!   却说到了八月初一这日。   因园子里诸事都已齐备,王熙凤便亲自请了老太太进园子里巡视,看可还有需要添减改善之处。   大观园里一众人等自然都要陪同左右。   逛至临近正午时,老太太特意去了清堂茅舍歇脚,王夫人、邢氏、薛姨妈、王熙凤、李纨在里面作陪,又有宝玉环绕膝前取乐,姑娘们便都趁机去了薛姨妈屋里稍事休息。   抛开迎春、惜春两个不合群的。   薛宝钗、林黛玉、史湘云、贾探春四人,却是进门就凑到了一处窃窃私语。   这议论的自然是最近围绕新政、工学、以及焦顺所发生的纷纷扰扰。   她们四人也算是此事的见证者,但即便是聪慧似黛玉、志向如探春,也万没想到自己亲手写出来的文稿,最后竟会掀起这样一场波及朝野的风暴!   故此直到如今,四人都还觉得恍如梦中。   看看二姐姐和四妹妹不曾留意这边儿,探春拿手肘拱了拱黛玉,悄声道:“林姐姐,你昨儿去焦家,可曾打听出什么新消息?”   自从通过各种渠道听说了大理寺门前发生的事情,探春算是彻底服了焦顺的手腕——她不知道焦顺也是适逢其会顺水推舟,只当这一切早就在焦顺的算计当中,于是愈发将其代入了枭雄人物的模板。   同时,也为自己能参与到这样的大事当中而亢奋不已。   故此这些天一有机会,她就忍不住想打探事情的最新进展。   “能有什么新消息?”   林黛玉一双含情目微微上翻,无奈道:“这不眼见小知夏就要过满月了么,我是去问满月酒要怎么办的,哪有功夫打听指这些闲事?”   史湘云闻言忙道:“姐姐到时候可别忘了把我的礼物也捎过去!”   薛宝钗在一旁含笑听着她们对答,心下却略有些落寞,虽然她也是知情人,可相较于黛玉、湘云、探春,她几乎只能算是旁观者,不似三女凭着文章搅动风云。   宝钗虽不似探春张扬,可骨子里又何尝不以英雌自居?   可偏偏却遗憾的错过了这场大显身手的机会。   她的目光不自觉的放到了史湘云身上,心中暗道若是当初自己没有……   “怎么会一点风声都没有?”   这时探春不依不饶的追问:“前两天那些皇商不是联名上奏,请求开放工学的招生名额么?难道这事儿就没有后续了?”   林黛玉美目偏转,撇嘴道:“这你可就问错人了。”   探春见她用眼角余光打量宝钗,顿时如梦初醒,拍手道:“是极是极,我一时糊涂竟忘了有宝姐姐在!宝姐姐,你们家也在二十四位皇商之列,不知可方便透露一二?”   面对探春满是希冀的目光,薛宝钗用团扇虚掩着双唇嫣然一笑:“三妹妹忒也着急了,皇商联名上奏的折子,可不如秋斋主人的讨贼檄文好使,总要过上几日才见分晓。”   探春听她说起自己的笔名,一时忍不住霞生双颊,半是羞臊半是得意的傲娇道:“姐姐快别说了,明明是我们三个一起动笔,偏偏外面都在骂我为虎作伥,吓的我连秋爽斋都想改了名字呢!”   面对她这凡尔赛的说辞,史湘云立刻起身张牙舞爪:“好啊,你这是变着法的说我们不如你?林姐姐,咱们一起收拾她!”   林黛玉也配合着上前虚张声势,偏探春又不肯主动讨饶,三人登时笑闹做了一团。   薛宝钗在一旁掩嘴笑看,心头莫名的孤寂却更浓了,等三人告一段落之后,便忍不住脱口问道:“却不知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姐妹三人面面相觑。   半晌,史湘云头一个打破了沉默,笃定道:“肯定还有机会的,姐姐莫急就是。”   林黛玉闻言却是连连摇头:“最迟明年开春,焦大哥就要搬走了,届时怕也只有你才有机会。”   探春欲言又止,脑海中不自觉的又浮现起了‘兼祧’一说,而这回她心里的排斥感,已经降低到了近乎于无的程度,甚至畅想起了兼祧之后,秋斋主人重出江湖,与焦某人一明一暗,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情景。   而薛宝钗的目光,也再次落到了史湘云身上,微不可查的闪过艳羡与遗憾之色。   恰在此时,宝玉蹦蹦跳跳的跑了进来,欢喜的招呼道:“快出来、快出来,外面要放河灯了!”   宝钗稳了稳心神,打头响应了他的号召,姐妹们便也都跟着鱼贯而出。   老太太领着这一大帮子人,赶到了正殿前的观景台,不多时就见环绕着大观园的溪水中,浩浩荡荡的飘下来无数河灯,正当中一个巨大的寿桃尤为显眼。   旁人对着溪水中指指点点,偏贾宝玉看了一会儿,却觉得有些扫兴,嘟囔道:“白天放河灯果然没意思,连一点诗情画意都没有。”   旋即他又亢奋的提议道:“我方才听凤姐姐说,还存了不少河灯在库里,不如咱们晚上再放一波吧,正好以此为题大家起社办个诗会!”   “你快收了神通吧!”   薛宝钗闻言急忙劝道:“若误了老太太的生日,看你怎么跟太太交代!”   “怕什么?”   贾宝玉不以为意:“真要是不够用,再让凤姐姐去买些回来就是了,我听说这都是从工部作坊里订制的,如今有焦大哥在,难道还怕买不着?”   见他没心没肺又任性的样子,薛宝钗无奈的暗叹一声,心下的遗憾愈发浓烈。   就在这时,周瑞家的风风火火寻了过来,一眼瞧见湘云在,立刻满面堆笑的道了个万福:“恭喜史大姑娘、贺喜史大姑娘!”   史湘云被她闹的莫名其妙,纳闷的问:“周婶子,这喜从何来?”   “焦大爷升官了,这可不就是天大的喜事么?!”   周瑞家的说着,就自顾自要去寻王夫人禀报此事。   探春却从旁边伸手拦下了她,连声催问道:“婶子怎么说一半就要走?瞧把云丫头急的,婶子快说清楚些,焦大哥到底升了什么官儿?”   单看表现,她却比湘云急切多了。   一旁薛宝钗和迎春也都纷纷竖起了耳朵,反倒是林黛玉和惜春并不在意这些。   周瑞家的笑道:“我也打听不甚仔细,只听说皇上要仿照国子监单独弄个什么工学出来,特意钦点焦大爷做这工学的祭酒呢。”   “祭酒?!”   众人齐齐惊呼,薛宝钗更是难以置信的追问:“祭酒是从四品,焦大哥可是才刚升任六品主事不满一年,这一下子又官升三级……婶子是不是听错了?”   “就是工学祭酒没错啊!”   周瑞家的挠头道:“不过我听说不是从四品,是五品来着。”   探春若有所思的点头道:“工学不太可能与国子监齐平,祭酒略低一些也属正常——如此说来,事情应该是真的。”   说是这么说,可连她在内,众人却依旧有些难以置信,要知道贾政直到如今也还是个从五品员外郎,谁能想到焦顺才当了两年官儿,竟就爬到贾政头上去了?!   而且……   祭酒这个官职,可一向都是积蓄势力冲击高位的踏脚石,譬如当朝首辅隋世龙就曾担任过国子监祭酒。   工学的祭酒虽比不得国子监的祭酒,可也足能体现出皇帝对焦顺的信重,以及焦顺的未来可期!   眼见众女都被自己带来的消息镇住了,周瑞家忙趁机把事情禀给了王夫人。   很快这消息就传遍了大观园。   所有人都为此震惊艳羡,纷纷拿史湘云打趣,暗里有似李纨、王熙凤、邢氏这样欣喜不已的,也不乏迎春和宝钗这样暗自后悔的。   老太太则是面显忧色。   她倒不是不高兴焦顺升官儿,而是怕贾政接受不了这个现实,自己这儿子一直想要在官场有所作为,结果十几年来毫无寸进,好容易有个升官儿的机会,又因为家丑自觉无脸见人而错过了。   现如今竟让家奴出身的焦顺后来居上……   想起前阵子贾政有意赶走焦顺,自己好不容易才劝住他,如今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儿子还不知道要怎么闹呢,贾母心下就苦恼不已。   谁知焦顺的升官儿事情还没完!   到了下午,更详细的消息传回荣国府里,却原来焦顺非但已经升任了正五品工学祭酒,原本司务厅主事的差事竟也没丢,依旧是由他继续兼任。   这一来,堪称是名利双收风头无两! 第四百二十三章   在园子里热热闹闹的用过午饭之后,老太太要回去睡午觉,众人自然也就做了鸟兽散。   且不提旁人如何。   却说薛宝钗伴在母亲左右,因一路之上有些心不在焉,等到了清堂茅舍,才发现母亲也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   薛宝钗以己度人,只当母亲也是在后悔当初错过了与焦家的亲事,忙强打起精神宽慰道:“妈妈千万不要多想,焦大哥这次虽大获全胜,可也愈发深陷朝堂倾轧之中,咱们家如今可经不起这等风浪,还是求个安稳为好。”   说是这么说,可心中的遗憾感却是抹杀不掉的。   单只是前程可期也还罢了,更让人动心的是,焦顺非但不排斥女子干政,竟还主动向女子请求帮助——但凡是自负才学又志比男儿的女子,谁不畅想着能像男人一样争锋于文坛、折冲于朝堂?   当然了,真要是整天为这些事情勾心斗角,估计宝钗用不了多久也就该腻了。   可她这不是还没尝过滋味么?   却说薛姨妈听了女儿这番宽慰,先是一愣,继而讪讪的就有些尴尬,盖因她方才想的根本不是那桩夭折的婚事,而是因为听说了焦顺高升的消息,不自觉又回忆起了那天的‘误会’。   其实这些日子里,她时不时总会想起当时的情景。   最初是羞臊惶恐的情绪居多,中间夹杂着丝丝缕缕说不清道不明的窃喜,但渐渐便有一种别样的刺激萦绕心头,且越是羞臊惶恐,便越是深入骨髓。   薛姨妈也知道自己不该如此,所以一直试图抗拒、摆脱。   然而每到夜里孤枕难眠,便又忍不住……   当然了,这一切薛姨妈是万万不敢让女儿知道的,于是忙顺着她的话笑道:“我不过一时走神,倒惹出你这么些话来——等过完中秋你就该和宝玉定亲了,这节骨眼咱们难道还能悔婚不成?”   母女两个又拉了几句家常,宝钗因担心宝玉晚上闯祸,准备提前跟王熙凤商量个对策出来,于是便叮咛母亲好生休息,然后离开了清堂茅舍。   宝钗走后,薛姨妈这才松了口气。   她独自坐在屋里愣神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没能按捺住心头悸动,从装盒里取出了那只木雕摩挲把玩。   而此时此刻浮现在她脑海中的,却再不是亡夫的音容笑貌。   明明是她在把玩木雕,无形中却总感觉自己的柔荑也正被一双大手亵玩,那手力气又大、攥的又紧,直揉搓的人心头怦怦直跳、两颊通红滚烫。   叩叩叩~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轻轻敲击房门。   那动静虽小,落在薛姨妈耳中却恍似炸雷一般,那肉葫芦似的身子猛地一颤,险些把手里的木雕甩飞出去。   她勉强稳住情绪,颤声问了句:“什么事?!”   “太太。”   就听丫鬟在门外禀报道:“姨太太请您过去说话。”   “知、知道了。”   薛姨妈压住噗通乱跳的心窝,自榻上起身,恋恋不舍的归置好木雕,然后用湿毛巾给自己降了降温,又拿胭脂水粉遮住红云未散的双颊,这才动身去了王夫人屋里。   到了堂屋,她试着推了推里间的房门,结果不出意料的反锁着。   “姐姐,开门啊。”   薛姨妈呼唤了一声,不多时房门就被拉开了半扇,从外面却压根看不到开门之人。   薛姨妈也不奇怪,独自闪身进到门内,身后的房门立刻又重新合拢落锁,却原来王夫人方才一直躲在门后。   至于为何要躲……   “姐姐。”   薛姨妈无奈的劝说道:“如今天色渐冷,你好歹也添两件衣服,免得染了风寒。”   “受了风寒又如何?”   王夫人面上古井无波,语气里却透着自暴自弃:“似我如今这般,莫说是得了风寒,就算是在这里熬到油尽灯枯,又有谁会在乎?”   “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   薛姨妈忙道:“宝玉和元春就不说了,我和宝钗难道平时对你是虚情假意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夫人苦笑着摇了摇头:“实在是……唉!我原以为焦家最迟明年开春就要搬出去了,应该不会再有什么意外,谁成想那焦顺竟莫名其妙升了祭酒!你姐夫那人看似豁达,实则心眼最小,如何能接受一个奴籍出身的小子,轻而易举就爬到了自己头上?只怕从此愈发不待见焦顺,亦要加倍的迁怒于我了。”   虽说她屡次三番被贾政伤了心,又口口声声说什么再无瓜葛,可真要是不在意的话,又怎会刻意维持这般坦荡的形态,甚至近乎到了自虐的程度?   ……   “咳、咳……”   胸怀坦荡的王夫人还没得风寒,贾政的病情却又有了反复。   原因就和王夫人预料的一样,本来碍于老太太的劝说,他已经准备暂忍一时了,谁成想焦顺竟一下子跳到了自己头上!   贾政不由得追悔莫及。   早知道如此,合该先升了官儿再告病的!   如今倒好,自己堂堂开国功勋之后,在工部兢兢业业二十余载,却竟被一个家奴出身的黄口小儿骑到了头上!   而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焦顺的新官职。   祭酒!   虽然不是国子监的祭酒,而是工学的祭酒,含金量暂时还有待商榷,但这可是工学院建立之后的第一任祭酒,本身就具有特殊的意义,就算日后工学没能顺利发展起来,史书上也必然会大大的记上一笔。   那可就是青史留名了!   自从失去了世俗的欲望之后,贾政就愈发看重虚名,若不然也不会直到现在还称病在家,更不会一直揪着那莫须有的丑闻不放。   偏偏这青史留名的机会,竟就落到了焦顺头上!   自从得知这个消息后,贾政就不止一次的畅想:如若当初自己没有称病不出,而是顺利出任掌司郎中的话,凭着自己对新政的熟悉和热忱,再加上女儿在宫里的枕头风,如今兼任工学祭酒的,会不会就是自己了?   而若是自己做了工学祭酒,肯定不会像现在一样闹的满城风雨,更不会和朝中文臣势同水火……   到时候花花轿子人抬人,这工学祭酒也未必就比国子监的祭酒差到哪去!   只可惜……   如今再说什么也已经迟了。   唉~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可自己又何曾做错过什么?   都怪王氏!   若非她当初不知检点,把家丑传的沸沸扬扬,自己又怎会称病不出,误了这大好的前程?   而且她现今又与焦顺不清不楚……   虽然这事儿到如今还没有半点证据,全都是贾政捕风捉影的揣测,但‘莫须有’就一定是假的吗?!   反正贾政是越想越气、越想越真,忍不住一袖子将桌上的官窑茶具全都扫到了地上。   与此同时。   外面西厢廊下,赵姨娘刚领着丫鬟出门,就听堂屋里嘁哩喀喳一阵脆响,她吓的一缩脖子,紧接着又听贾政在屋里剧烈的咳嗽起来。   赵姨娘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趁机献殷勤的想法,贾政早已没了怜花惜玉的心肠,如今硬要拿热脸去贴冷屁股,多半也只会被当成是出气筒罢了。   与之相比,还是那新出炉的祭酒大人更值得投入心思。   于是赵姨娘只当什么都没听见,悄默声的领着丫鬟去了秋爽斋。   等见了女儿之后,她就迫不及待的屏退了左右,拉着探春追问焦顺升官儿的事情是不是真的,这个劳什子祭酒,又是不是像传说中的那样前途无量。   待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赵姨娘更是欢喜的什么似的,连道环哥儿以后若是读书不成器,或许还能走一走焦顺的门路。   然后就盘算着晚上约焦顺出来一诉衷肠。   见赵姨娘一改前日对焦顺横加指摘的态度,打骨子里透着阿谀奉承,贾探春自是大为不耻,但想到晚上母亲要约见焦顺,心头却又止不住噗通噗通的乱跳。   她读那些历史人物传记的时候,就时常恨不能穿越时空,面对面听当事人讲述其中的是非曲折、波谲云诡。   现如今,这幻想竟有了实现的可能!   犹豫再三,探春还是没能按捺住心中的悸动,表示自己也有些事情,也想当面问一问焦顺。   “你也要去?”   赵姨娘闻言狐疑的上下打量了女儿几眼,她在别的事情上愚钝,唯独在男女之道上颇为精通,当下就瞧出女儿的心思有所变化,一时喜不自禁,连忙暗示母女两个联起手来,必能让焦顺食不知味。   结果被她这恬不知耻的态度一恶心,探春反倒后悔了,忙推说为了准备寿诞,这两日园子里人多,还是暂且不要犯险的好。   此后任凭赵姨娘怎么劝说,也再不肯松口。   ……   返回头再说薛姨妈。   她好容易才劝王夫人放宽了心,回到自己屋里呆怔了片刻,又忍不住取出了那木雕,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关键时刻被打断了,情绪竟是总到不了点上。   薛姨妈尝试了许久,正无奈想要放弃的时候,冷不丁突然想到,倘若当初把女儿许给焦家,那焦顺岂不就是自己的……   她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羞窘的几乎都要窒息,双颊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通红滚烫起来。 ###第四百二十四章 寿辰前奏【上】   这日傍晚。   徐氏难得盛装打扮了一回,早早等在大门外,喜气洋洋的将丈夫和儿子迎了进去。   等到屋里,她才发现来旺和焦顺脸上竟没半点笑模样,反而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徐氏心下咯噔一声,忙扯住丈夫的袖子小声问:“怎么了这是,难道顺哥儿升官的事情又黄了?!”   “黄是没黄。”   来旺苦笑道:“可这回升官儿却未必是什么好事。”   “这话怎么说?”   徐氏只觉得莫名其妙:“要说调任闲置也还罢了,如今这司务厅的差事也还兼着,儿子升官怎么就不是好事儿了?”   来旺和焦顺对视了一眼,父子两个不约而同的摇头叹气。   徐氏急了,扯住丈夫的耳朵喝问:“这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给老娘说清楚了啊!”   “别别别,我说、我说还不成吗!”   来旺连忙讨饶,也不敢再继续卖关子了:“你应该也听说了吧?这次顺哥儿能当上工学祭酒,全仗着皇上极力坚持,听说当时满朝的文官儿几乎全都跪下来,求皇上务必收回成命,就算非要建立工学,祭酒一职也该由饱读诗书德高望重之人担任,结果皇上硬是没有答应!”   “这不是好事儿吗?!”   徐氏听的眉开眼笑,拍手道:“反正顺哥儿一直就不招读书人待见,如今万岁爷这么卖力的抬举他,咱们往后可一定要把这个官儿当好,不能给万岁爷丢人,更不能让那些读书人看咱们的笑话!”   “唉~”   来旺再次摇头叹息:“事情要到此为止就好了,问题是下午的时候,隋阁老又递牌子进宫苦劝,结果……”   “结果怎么着?!”   徐氏又把心提到嗓子眼:“难道皇上收回成命了?”   “那倒没有。”   来旺摇了摇头,徐氏刚把心放下,又听他说道:“可隋阁老苦谏无果,一赌气递折子辞官了!”   “什么?!”   徐氏一时也是瞠目结舌,这隋阁老可是当朝首辅,为了自家儿子当工学祭酒的事儿,竟然就辞官不做了?!   她现在总算是明白,为什么焦顺升了官儿,父子两个却都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六品升五品的小事儿,愣是把当朝首辅给逼走了,这朝中受隋阁老庇护的党羽,还不得把自家儿子给恨死?   以前还只是公愤,如今可就添了私仇了!   “这……”   徐氏不解道:“他这到底图什么?堂堂首辅因为一个五品官儿,就闹着要辞官不做了?”   “约莫是犯了隋阁老的忌讳吧。”   焦顺这时懒洋洋的开口道:“这隋大人入阁之前,曾做过七八年国子监祭酒,据传他常跟人说,自己这一辈子最得意的事儿,不是做了当朝首辅,而是在国子监当祭酒的时候,培养出了一批国之栋梁。”   说白了,就是‘羞与彼辈为伍’,以及‘你也配姓赵’的那一套。   顿了顿,焦顺又道:“娘,今儿晚上咱吃什么?我在衙门里一惊一乍的,连中午饭都没吃好,这会儿可是饿的不行了。”   说完,见来旺转头看向自己,他无奈道:“人家阁老自己要辞官,咱们又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我也跑去辞官吧?”   “别!”   “不行!”   徐氏和来旺虽知道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异口同声的做出了否决。   “这不就结了。”   焦顺两手一摊:“工学祭酒反正我是坐定了,什么阁老尚书的,爱谁谁!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说上面不还有皇上顶着呢?”   见儿子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徐氏也重新眉开眼笑起来,连声道:“这就对了!晴雯、晴雯,赶紧让厨房上菜,今儿咱们一家子好生乐呵乐呵!”   见这母子两个都是混不吝的架势,来旺在一旁摇头苦笑不已,他平时精明强干,可一旦遇到大事,就容易瞻前顾后的——而他这辈子遇到的大事加起来,只怕也没有儿子‘扳倒’当朝首辅来的大。   当晚。   来旺是借酒浇愁,徐氏是把酒言欢,焦顺么……应该算是五味杂陈吧。   反正爷俩酒是没少喝,到最后连徐氏都有些醉了。   司棋、香菱、玉钏、红玉四个一起出动,才好容易把焦顺抬回了东厢。   香菱和小红正在床尾给焦顺脱靴子,玉钏眼尖,瞧见焦顺的嘴巴不住张合,似是要说什么,于是忙凑上前问道:“爷是要醒酒汤,还是要洗……”   “哇~”   不曾想焦顺猛地一侧身,趴在她怀里翻江倒海的呕吐。   玉钏放声尖叫,连南屋里的邢岫烟都被惊动了,顾不得还在坐月子,忙跑过来查看究竟。   待问清楚前因后果,邢岫烟这才松了一口气,制止了想要呵斥玉钏的司棋,柔声道:“红玉,快带你姐姐去西厢洗一洗,这边儿有香菱和司棋就够了。”   玉钏讪讪的赔了不是,这才苦着小脸跑回了西厢房。   回到寝室,她一边脱衣服一边唉声叹气,原本今儿应该轮到她侍寝的,恰好又赶上大爷高升,为此她下午还专门洗了个澡,从里到外换了一身衣服。   谁成想……   外面的倒也还罢了,里面的小衣一时却没新的可替换,玉钏思来想去,突然想到自己还有两件特殊用途的战袍,虽然白天穿出去有些不好意思,但一时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转过天到了八月初二。   玉钏一早起来就把积攒下的小衣全都洗了个遍,刚晾晒在院子西南角,就见司棋拿着双鞋样子从东厢出来,见她正用毛巾擦手,便吩咐道:“玉钏,你把这鞋样子给林姑娘送去——如今那园子里人杂,送完东西就赶紧回来,别四处乱跑!”   玉钏见司棋颐指气使的,不由暗暗撇嘴,心道这还没当上姨娘呢,说话就比姨娘还硬气,真要是让她当上姨娘,往后只怕没别人的活路了。   可玉钏到底不敢招惹司棋。   也只能接过鞋样子,带着一肚子小情绪赶奔潇湘馆。   不过到了潇湘馆之后,却没能见着林黛玉,听说是被姐妹们拉去藕香榭排练祝寿的节目了。   玉钏只好把鞋样子给了留守的丫鬟。   离开潇湘馆后,玉钏原本打算原路返回焦家,可想到司棋那颐指气使的态度,就起了逆反心理,暗道她不让我四处乱逛,我偏要去逛一逛!   于是便沿溪水漫无目的瞎走。   谁成想走着走着竟就风云突变,眼见狂风卷积着乌云,遮天蔽日拢了过来,玉钏心知不妙,忙朝着离此最近的栊翠庵跑了过去。   结果刚跑到半路,瓢泼大雨就倾盆而下,百十步路的功夫,就把她浇了个透心凉。   到了栊翠庵,玉钏挤进门洞里正忍不住要痛骂司棋,却不料那庙门左右一分,从里面走出个打着遮阳伞的人来,看到玉钏后十分诧异:“玉钏?”   玉钏也是吃了一惊:“彩霞姐,你怎么在这儿?”   来人正是王夫人的身边的大丫鬟彩霞,只听彩霞解释道:“老太太昨儿路过这边儿,说是庙里断了香火不好,所以太太今儿特意带了我们来上香,准备等给老太太过完了寿,就再请几个尼姑住进来。”   “太太也在?”   玉钏下意识紧了紧衣领,脸上显出几分忐忑之色。   “正要走呢,就被雨给截住了。”   彩霞指了指手上的遮阳伞:“身边只有这么一把伞,太太让我回去喊人带雨具过来,谁成想刚出门就撞见你了。”   说着,她看看落汤鸡一般的玉钏,便道:“先跟我进来吧,等会儿我顺带给你捎件衣服来,不然该着凉了。”   “不不不,不用麻烦姐姐了,我回去再换也是一样的!”   听说要换衣服,还是要在王夫人眼皮底下换衣服,玉钏就跟被蛇咬了似的,一跳三尺高,就想这么冲入雨幕里。   彩霞忙拉住了她,急道:“你疯了不成?!好端端的非要坐下病……”   “彩霞、彩霞!”   这时就听庙里彩云扬声问道:“太太让问是谁在外面?”   “是玉钏凑巧过来避雨。”   彩霞也扬声回了一句。   片刻后又听彩云道:“太太让把她领进来说话。”   玉钏一时面如死灰,可又不敢无视王夫人的召唤——毕竟她虽然到了焦家,老子娘可都还在荣国府名下。   于是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彩霞身旁进到了正殿里。   却说王夫人见她这副娇怯怯的样子,还当她是因为姐姐的死,对自己有所成见,不由叹道:“唉,这可怜见的,彩霞,你顺带给她捎一身衣裳来……”   “不不不!”   玉钏急忙推拒,连声道:“奴婢还有要紧事,必须赶紧回去禀报,就不劳烦彩霞姐姐了!”   王夫人见状,愈发认定她是在记恨自己。   可玉钏如今毕竟是焦顺通房丫鬟,她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无奈的摆摆手道:“罢了,彩霞,你把伞给她,让她回去吧。”   “可咱们……”   “家里不见咱们回去,多半也就该找来了。”   见王夫人态度坚决,彩霞只好把遮阳伞递给了玉钏。   “谢谢太太、谢谢太太!”   玉钏如蒙大赦,忙对王夫人深施一礼,接过那遮阳伞夺门而逃。   却不想忙中出错,刚冲出廊下就绊了一跤,整个人平拍在泥地里,足足滑出去三四尺远。   王夫人见状忙吩咐彩霞等人去扶,自己也追到廊下探问玉钏摔的如何,有否受伤。   玉钏被扶起来,欲哭无泪的揉着胸膛,正要说些什么呢,却发现王夫人的视线定格在自己胸前,她下意识的一低头,才发现前襟的扣子已经不翼而飞,半边领子松垮垮的垂落,露出了……   王夫人曾经穿过的情趣小衣! ###第四百二十五章 寿辰前奏【下】   半刻钟后。   随行的丫鬟仆妇全都被赶到了外面廊下,佛堂里只余下王夫人,以及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玉钏,而院内哗哗的水声,也有效的防止了偷听的可能。   不过王夫人却还是迟迟没有开口。   因为这件事情实在是……   当初这些小衣,就是交给金钏去处理的,她会偷偷送给玉钏,倒也并不算什么怪事。   如果没有贾政一而再再而三的怀疑,如果没有薛姨妈那句脱口而出的话,如果玉钏不是焦顺的通房丫鬟,王夫人或许不会多想。   但这一切的一切糅杂起来,却逼得王夫人不得不往最坏的可能上去揣测!   而这种揣测又带给了她极大的羞耻与愤恨。   以至于用了足足一刻钟,她才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那衣服是、是哪儿来的?”   玉钏低着头嗫嚅道:“回太太的话,是我姐姐生前给我的东西,说是、说是太太不要了的,我瞧着都是好料子,就、就收下了。”   果然和王夫人先前猜测的一样!   但王夫人如今最关心的,却并不是衣服的来历,而是……它现在的用处!   这个问题实在令人难以启齿,可不问清楚又让人难以释怀。   “你……”   王夫人犹豫良久,还是拐弯抹角的问了出来:“这些衣服你……你经常穿?”   “这……我……”   “抬起头来说话!”   王夫人一声低喝,吓的玉钏急忙抬头,可对上王夫人愤怒冷冽的目光,又不自觉的偏转了视线,支支吾吾的道:“也、也不是经常穿,就偶尔、偶尔穿一穿。”   顿了顿,又补充解释:“是因为我昨儿新换的不小心给弄脏了,一时没别的替换,所以才……”   这等避重就轻的说辞,本就不怎么让王夫人满意,再加上玉钏那明摆着心虚的小动作,更是将王夫人心中的不祥预感推到了高点。   其实也没必要再问了。   用常理来推断,一件平时不穿的情趣小衣,会在什么地方偶尔派上用场呢?   自然只能是……   若只是衣服排上用场也就罢了,可薛姨妈却说焦顺对自己心存不轨。   在用这东西助兴的时候,他难道就不会肖想旁的?   王夫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上回听薛姨妈说漏了嘴,她就曾骂过焦顺狗胆包天痴心妄想,可却万没想到,他非但有这狼子野心,竟还……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恨不能把焦顺和玉钏千刀万剐!   但王夫人毕竟早过了感情用事的年纪,心知这件事一旦被揭露出来,焦顺会如何还不好说,但自己的名声却必然会受损,外面刚刚平息的谣言也会再起波澜,而贾政也会更加怀疑自己。   总之,堪称是百害而无一利。   尤其再过不久,宝玉就要定亲了……   思前想后,王夫人最终还是选择了暂时忍气吞声,于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罢了,看在你姐姐的情分上,我这回就先饶了你——不过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件事才成!”   玉钏哪知道她的心理斗争?   还以为被自己糊弄过去了,当即欢天喜地的一个头磕在地上,连道:“太太只管吩咐,莫说是一件事,就算十桩百桩奴婢也答应!”   “哼~”   王夫人闻言嗤鼻一声,又强压住心头的厌恶,正色道:“不用十桩百桩,只要你今天回去之后,对今天发生的事情守口如瓶即可!”   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妥,这样岂不等同于告诉玉钏,自己已经猜到了那些不堪入耳的事情?   可再往回找补也晚了,只能板起脸来发狠道:“若不然,我能把你送到焦家,就有办法再把你讨回来发落!”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玉钏磕头如捣蒜一般,连连保证绝不会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王夫人烦躁的摆了摆手:“行了,起来吧,你赶紧回去把衣服换了再说。”   玉钏这才急忙爬起来,慌里慌张的出了正殿,也顾不得再讨纸伞,径自冲进了雨幕当中。   彩霞彩云等人看着她这狼狈的样子,都觉得事有蹊跷,正要小声议论两句,就听王夫人在里面扬声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让人把雨具送来!”   王夫人又何尝不知丫鬟们看出了蹊跷?   但好在当初亲眼见过那些衣服的,就只有贾政和金钏两个,倒也不用担心彩霞等人会认出来。   闲言少叙。   却说等冒着雨回到清堂茅舍,王夫人又马不停蹄的找来了薛姨妈,一见面就连声责问:“你既然早就知道了,却怎么一直瞒着我?且那天明明已经说漏了嘴,偏还抵死不认!”   薛姨妈被她问的莫名其妙,纳闷道:“姐姐说什么呢,我有什么事儿瞒着你了?”   王夫人板着脸又进一步提醒道:“我是说焦顺的事儿,你当真把我瞒得好苦!”   她说的是焦顺拿自己的小衣,暗地里做些无耻勾当的事情,薛姨妈却一下子想岔了,只当是自己和焦顺的事情被姐姐知道了!   于是银盆似脸蛋霎时没了血色,慌张道:“姐姐、姐姐怎么知道,你、你听谁说的?!”   同时她心下暗忖,难不成顺哥儿竟把这件事情宣扬出去了?若如此,他也太不谨慎了,也……也太不尊重自己了!   却听王夫人咬牙冷笑:“自然是从玉钏哪儿问出来的,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想欺瞒我不成?”   玉钏?   是了,玉钏就是姐姐派到顺哥儿身边的,必是这小蹄子暗中察觉了什么,悄悄禀给了姐姐!   脑补完前因后果,薛姨妈又是羞臊又是惶恐,急忙起身屈膝跪倒在王夫人面前,哭诉道:“姐姐,这件事情、这件事情你可千万不要……”   “快起来说话!”   王夫人急忙将妹妹扶起,不等她继续往下说,就主动宽慰道:“这等难以启齿的事情,你有所顾虑也是常理,我又怎会不体谅你?”   她以为薛姨妈是为了欺瞒自己,而负荆请罪——这本就不是什么大错,妹妹都已经跪下认错了,自己又怎么忍心继续追究?   “姐姐!”   薛姨妈却只当姐姐已经答应要为自己保守秘密,心下也是为之一松。   这姐妹两个鸡同鸭讲驴唇不对马嘴,偏偏竟都能自圆其说,倒也是颇为难得的奇趣。   恰在此时,王熙凤又突然差人来禀,说是江南甄家送了寿礼来,因有几件稀罕物她不知该如何处置,所以想请太太帮着掌掌眼。   王夫人只好提前结束了这场姐妹间的对话,嘱咐薛姨妈以后要坦承相待,不得再有欺瞒之后,就去了前院理事。   而薛姨妈回到家中思前想后,却觉得必须把这事儿告诉焦顺,免得以后再被玉钏捅出什么来。   可她却下意识忽略了一个前提:只要不与焦顺再有任何纠缠,又何须在意玉钏的小报告?   ……   转眼到了傍晚。   因当朝首辅愤而辞官的事情爆了出来,焦顺这一整天都顶着各种异样的眼光,也亏他脸厚心黑,表面上倒还能坦然面对。   散衙之后回到家里,他刚换下官袍,想去南屋里亲近亲近小棉袄,也好缓解一下心头的烦闷,不想玉钏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身前,声称有下情回禀。   焦顺以为她又要打谁的小报告,不耐烦的挥退了香菱、红玉,没好气的问:“今儿又怎么了?莫不是又被司棋教训了?有什么起来再说!”   “爷……”   玉钏却非但没有起身,反而一个头磕在地上,哭诉道:“奴婢、奴婢闯祸了!”   “闯祸了?”   焦顺这才认真了些,转身坐到了床上,冲玉钏一扬下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仔细说给爷听。”   玉钏便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讲了,全然没把对王夫人的威逼利诱当成一回事——她虽然不够聪明,可也知道焦顺才是自己的天。   当然,她也没少为自己辩解,譬如穿情趣小衣是因为昨儿被吐了一身,今天去园子里也是因为司棋的差遣——至于她是赌气在园子里瞎逛,才不小心撞见了王夫人的事儿,自然就用春秋笔法删去了。   焦顺听完之后也不禁挠头。   自己拿那小衣也只当个情趣,谁成想竟被正主给撞见了,这可真是……   “她除了让你瞒着我,别的还说过什么没有?”   “只说让我瞒着爷,别的就……”   “那她态度怎么样?”   “很生气,好像要吃人似的,当时差点没把奴婢吓死,谁知最后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啧~   这王夫人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明明对这事儿十分羞怒,偏又高拿轻放,难道是想趁信息差打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焦顺正不死心的想要追问更多细节,却听外面香菱禀报,说是平儿突然到访。   焦顺只得先撇下玉钏,去了西厢房里见‘客’。   先巡视了一下里间,又反锁了房门,焦顺拥着平儿好一通耳鬓厮磨,然后这才问起了平儿的来意。   “上回你不是让二奶奶帮忙打听,政老爷为何要赶你出府吗?”平儿倚在焦顺怀里,微微带喘吐气如兰的道:“根据二奶奶打探到的消息,老爷竟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怀疑你与太太……”   说到这里,平儿就觉得好笑:“也亏政老爷想的出来!”   焦顺愕然之余,也终于明白王夫人为何一副不敢声张的样子,原来不是想暗地里报复,而是担心进一步加深夫妻之间的误会。   这事平儿瞧他表情不对,忍不住一骨碌爬了起来,吃惊道:“难道你与她当真……”   “怎么可能!”   焦顺急忙否认:“她比我娘还大着好几岁呢!我就再怎么饥不择食,也不至于如此荒唐!”   对王夫人,他确实没有什么想法,毕竟王夫人比薛姨妈还大了几岁,因为年轻时劳心费力的,保养的也不如薛姨妈好。   唯一足以称道的,也就是她荣国府二太太,以及贾宝玉生母的身份了。   难道自己会因为她的身份,就突破做人的下限?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听他说的笃定,平儿这才释然,摇头道:“所以说政老爷当真是病糊涂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昨儿他发脾气摔了好些东西,只怕也是冲着你来的。”   说完了正事儿,两人又是好一番亲热。   等送走了恋恋不舍的平儿,焦顺心头也踏实了不少,但世事无绝对,即便王夫人主要是想避免激化夫妻矛盾,也未必不能来个搂草打兔子。   总之,最近在这府里还是小心些为妙,等年底新宅子竣工搬过去,也就没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儿了。   只可惜……   到时候再想和李纨等人幽会,就没那么容易了。   虽然可以找尤氏借场地,但这荣国府的大姑娘小媳妇,整日里往宁国府跑也不是个事儿,时间一久更容易暴露。   唉~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责任不负卿!   焦顺回到东厢,先去南屋里逗弄了一会儿小知夏,顺带陪着邢岫烟说话解闷。   等母女两个都倦了,他这才独自回到了卧室。   结果一进门就看到玉钏依旧跪在床前,正两手撑着地龇牙咧嘴。   “算了。”   焦顺边往床前走,边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你且先起来吧。”   “多谢爷开恩、多谢爷开恩!”   玉钏如蒙大赦,又顺势磕了个头,这才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结果腿早就跪麻了,试了几次竟不能起身。   焦顺见状,干脆伸手把她搀了起来,见她苍白着脸咬牙强忍的小模样,心下倒难得的起了怜悯,于是道:“昨儿轮到你侍寝对吧?今儿补上吧。”   玉钏闻言欢喜的什么似的,能补上侍寝还在其次,主要欣喜于王夫人的事情,并没有影响大爷对自己的宠爱。   一时连腿上的麻木也凭空减轻了不少,挣扎着去外间打了水来,伺候焦顺更衣洗漱。   眼见一切停当了,两人正要宽衣解带,焦顺却突然皱起了眉头:“你怎么穿了红玉的小衣?”   玉钏忙道:“我的洗了还没干,所以就找红玉借了一件。”   说完见焦顺依旧皱着眉头,忽然福灵心至的起身道:“奴婢这就去换上一套‘那样’的来。”   “慢着。”   焦顺喊住了她,捏着下巴犹豫了片刻,断然吩咐道:“就换那件被二太太撞破时穿的,没晾干也无所谓。” ###第四百二十六章 寿诞【上】   且不提当夜焦顺一如既往的冲击底线。   转过天到了八月初三,也即贾母六十九岁寿诞当日,虽不是整十的大寿,但也惊动了不少与荣国府有旧的人家,为免府里一时腾挪不开,故此这场寿诞足足要连办五日,至八月初七方歇。   初三是阖家联欢,除了荣宁二府的头面人物,还有宗族近支的子弟,以及王、史、薛三家的亲友堂客。   初四、初五、初六应付亲朋故旧、官面往来,初七一早赖大带着奴才们贺寿讨赏,顺带再来个大扫除。   焦顺因身份不同别个,又勉强能算是史太君娘家的姻亲,故此也被安排在初三正日子。   贾母原本还有些担心儿子与他起冲突,不想这天一早却得了禀报,说是贾政旧病复发,实在是不良于行,只能托宝玉代为拜寿,等病情缓和了再来赔罪。   听到这个消息,老太太担心儿子病情的同时,却也忍不住暗暗松了一口气。   而贾政既然不在,焦顺便被安排在了贾珍身侧,仅仅屈居于贾赦、贾珍、贾琏之后,尚在宝玉、贾环等人之前。   而上首这三位虽未告病,但瞧着却都有些萎靡不振的样子,显然还没能从疫情风波中恢复过来。   再加上贾赦先是强行扣下了儿子的行李,然后又与贾珍大打出手;而贾琏更是深恨贾珍拖自己下水,三人之间嫌隙正深,彼此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为首的尚且如此,席间气氛之沉闷不问可知。   那不明就里的,单看这一桌的情况,只怕会以为今儿是老太太的忌日。   旁人只是心里头腹诽,到底不敢发作出来,唯独贾宝玉见少了自家老子在场,就像是去了紧箍咒的猴儿,先是摇头晃脑连道‘没趣’,后来干脆脚底抹油的溜到了姑娘们席间。   怎料史湘云、贾探春两个都有些魂不守舍,连宝钗也少了言语,林黛玉他不敢再招惹,迎春又是个锯了嘴儿的葫芦。   到最后贾宝玉竟只能和惜春谈论起了佛学,这虽也切中了他这阵子的痒处,可总觉得此时此地此间人物,全都变了滋味少了妙趣。   且不提他如何。   却说王熙凤在老太太跟前买足了乖,回到席间见李纨正和尤氏窃窃私语,便想起了先前审问焦顺未果的事儿。   心道那狗奴才虽不曾招认,可事情哪有这么巧,偏在他与珍大嫂恋奸情热的时候,珠大嫂也成了宁国府的常客?   想到这里,凤姐儿心下八卦之魂大盛,间或又杂了五六分酸意。   于是笑盈盈的上前一语双关道:“呦,我才不过离开一小会儿,你们两个就如胶似漆的,瞧这热乎劲儿,怕是比我跟平儿还无遮无拦的。”   她与平儿是妻妾关系,拿来对比李纨和尤氏本就不恰当,何况还刻意用了‘无遮无拦’四字,任谁听了都知道是意有所指。   李纨对她与焦顺的关系一清二楚,再听这话如何不知是在试探自己,当下笑道:“你来了,咱们三个便一起无遮无拦的,往后姐妹同心其利断金。”   这话明显也是意有所指。   尤氏听了便掩嘴直笑:“可不敢断,真要是给弄断了,只怕你头一个就不肯饶。”   她与李纨打趣惯了,却不想李纨瞥了眼王熙凤,也掩嘴直笑:“头一个不肯饶人的,只怕却不是我。”   这两个小Y妇撩骚起来竟就不背人了?!   原是王熙凤主动挑起的话题,这时候她倒有些心慌起来,暗道莫非那狗奴才一面瞒着自己,一面却把两人的风流韵事讲给了李纨和尤氏?   想到这里,她心里又酸又恼,直恨不能去男丁席间揪着焦顺的耳朵逼问一番。   这心里头窝了一肚子火儿,自然瞅什么都不顺眼,做什么都提不起劲,不多会儿的功夫就闹了两回笑话,骂了几个奴婢。   李纨见状,正有心要再撩拨几句,却被尤氏拦下,扯着她到角落里悄声问:“那凤辣子莫不是也进了他的夹袋?”   李纨方才的态度几乎是不加掩饰,王熙凤起疑,她又何尝不是心有所悟。   待李纨点头认下之后,尤氏又道:“我就知道!哼~你们整日里在一处无话不谈,也只瞒着我罢了!”   李纨笑道:“好姐姐,明是你拉我下水,如今连芎哥儿都要满月了,你倒吃起我的醋来了!”   “哼~”   尤氏翻了个白眼,冲王熙凤一撇嘴道:“你不叫我吃醋,自己却招惹这醋坛子作甚?没的给他惹祸,真要是出了什么差池,瞧他背地里怎么摆置你!”   李纨见她瞧出自己是故意挑衅王熙凤,当下忙虚抬双手,佯作惶恐道:“是是是,我往后再不敢了,受了那人惩治事小,若不小心误了芎哥儿的前程,岂不罪过!”   “呸~”   尤氏啐道:“原本挺老实一人,如今倒跟他学的油嘴滑舌了,芎哥儿指着他,难道兰哥儿他就不管了?”   说起儿子来,李纨下意识往男丁席间扫了眼,见贾兰小大人似的坐在贾环、贾琮身侧,一副不甚合群的样子,忍不住叹道:“我如今倒不敢指望他提携兰哥儿,却只怕兰哥儿反受了他的连累。”   “这话怎么说?”   “兰哥儿日后是要举业的,他如今却和读书人势同水火……”   “你这就是明白人犯糊涂了,等兰哥儿下场,怎么也还要四五年,县试、府试、院试、乡试,这一路下来又要两三年,到时候那贼汉子早不知升了几次官儿,难道连这点小事儿都搞不定?”   尤氏对焦顺倒是信心百倍,李纨虽觉得未必会这么顺利,但这毕竟不是迫在眉睫的难处,故此也就没再继续纠缠下去。   妯娌两个挽着手回到席间,因听贾宝玉和惜春满口的禅机道理,尤氏便忍不住打岔道:“妹妹快别听他胡说了,这佛法但凡有些用处,也不至于教出一个妙玉来!”   宝玉当下就有些尴尬,当初妙玉对宁国府冷嘲热讽时,他虽没有附和,却也没有当场制止,尤氏为此挑理也是该当。   然而将妙玉视作精神导师的惜春,听完这话却一下子恼了,起身冷笑道:“难道嫂子不曾供奉过送子观音?若是佛法无用,芎哥儿又是怎么来的?至于妙玉……哼~既做的出来,就别嫌人说!”   “好啊、好啊!”   尤氏也是觉得这小姑子逐渐大了——惜春虽常住荣国府,实则却是贾珍的妹妹——若被这些道理禅机迷了心性,只怕对未来没什么好处,所以本着长嫂的身份劝她两句。   谁成想这难得的好心竟被当做了驴肝肺!   她气的连声质问:“听姑娘这意思,竟全都是我们的不是,反倒是那背后议论人的妙玉受了冤屈?我劝姑娘先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再来说这个话!”   “我没这么说。”   惜春把头一偏:“如今我也大了,倒不便再往你们那边去了——近日我每每风闻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只怕连我也编排上了。”   “议论什么?”   尤氏恼道:“姑娘是谁?我们是谁?姑娘既听见人议论我们,就该当场拿问他才是!”   惜春却半点不相饶:“我一个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若非要自讨没趣,却成个什么人了!我也不怕你恼,是非自有公论,又何必去问人?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如今只管自己清白,也不管你们如何——从此以后,你们有事也别牵累我就好。”   尤氏听这话,又恼怒又好笑,因向身边众人道:“往日听人说这四丫头年轻胡涂,我只不信——谁成想今日这一番话又不知好歹,又没个轻重,虽然是小孩子的话,却最能寒人的心!”   李纨、宝钗、探春、湘云几个见状,忙都上前打圆场,好歹把这姑嫂两个拉开了。   李纨又单独劝说惜春:“再怎么,她也是你嫂子,你何苦说的这般狠心绝情,让她当众下不来台?”   惜春却是豁出来要把事情做绝,当下梗着脖子道:“古人也说‘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何要让他们带累坏了我的名声?!”   尤氏听了愈发恼羞成怒,有道是当着和尚别骂秃子,偏这四姑娘当着众人就一点情面都不留!   遂赌气道:“好好好,我今儿才见识了什么叫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你是千金万金的小姐,我们配不上!大家以后干脆就别亲近,也免得带累了小姐的美名!”   旁人都极力劝和,唯独贾宝玉夹杂其中竟是若有所悟,暗暗叹道:往日只道四妹妹和二姐姐一般怯懦,今日才知道她是个有主见有慧根的,倘若我也能学她这般,岂不就能一切清净,再不用理会俗世间的纷纷扰扰?   一时想的痴了,恍恍惚直觉的神魂出窍,飘荡荡离了这喧嚣闹市,径往那逍遥自在处去了……   这边席间闹作一团,连老太太都差人来问,贾珍自然也得了消息,虽恼恨这胞妹绝情灭性,却碍于贾母的寿宴不敢发作,只好咬碎牙合着酒水往肚里吞,结果还不到正经寿诞的时辰,就已经醉的不省人事。   贾赦本就记恨贾珍牵累自己,见状干脆打发人将他抬回了宁国府里,也好来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贾珍醉酒被送走,尤氏作为妻子自要相送。   王熙凤便也借故跟着到了男丁席间,趁着纷乱给焦顺使了眼色,示意他找个清净所在说话。   焦顺不知这凤辣子又要闹什么妖,但想着这回不曾提前定下地点,估计她也打不了什么埋伏,于是装作要送贾珍一程,趁机离席而去。   不想女眷席间有两人看在眼里,略作迟疑之后,也忙离席跟了出去。   其中一个自是湘云,另一个却是探春。   湘云追出来不说是光明正大,但起码也是理直气壮,可探春……   “三姐姐怎么也出来了?”   史湘云纳闷的问。   “这……”   探春半真半假的道:“昨儿听说隋阁老辞官了,也不知有什么影响,我见你似是要去寻焦大哥说话,就想着跟过去问一问。”   因她素日里就对这些事情感兴趣,自从参与撰稿之后,也是最积极的那一个,湘云倒是并未起疑。   于是左张右望了几眼,苦恼道:“也不知焦大哥往哪儿去了。”   探春比她稍迟了半步出门,闻言不由奇道:“不是去送珍大哥了么?”   湘云摇头:“我方才问过银蝶,说是出门后一通忙乱,就再没见着焦大哥。”   “兴许是去净手了?”   探春嘴里揣测着,扫见不远处站着平儿,便忙扬声问道:“平儿姐姐,你方才可瞧见焦大哥去了何处?”   顿了顿,又忙补了句:“云妹妹有事想问他。”   平儿心头一跳,忙笑道:“我倒是瞧见焦大爷往茅厕去了,可到底是不是去如厕的,就不知道了。”   因担心两人不避讳这些,真去茅厕附近寻找焦顺,又道:“不如二位姑娘暂且回屋候着,等焦大爷回来,我拦下他,再禀给二位姑娘。”   探春还有些犹豫,史湘云则是冲平儿微微一礼道:“那就有劳姐姐了。”   说着,便拉着探春重新回到了屋里。   平儿这才松了口气,心下暗暗埋怨王熙凤荒唐,什么时候找焦顺不成,偏选在这人多眼杂的当口。   也亏焦顺去时交代了一声,不然真要被史大姑娘给撞破了,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来呢!   便在这时,又见薛姨妈扶着额头从里面出来,身边竟没人相陪,平儿忙上前搀住,奇道:“姨太太怎么一个人出来了?丫鬟也还罢了,连妈妈们都这么心大?”   “是我觉得烦闷,特意要一个人走走。”   薛姨妈说着,轻轻挣开了平儿,笑道:“不打紧,你忙你的,我只在这附近走走。”   说着,便自顾自朝着通向宁国府的捷径去了。   平儿目送薛姨妈远去,心下只觉的莫名其妙,暗道姨太太也不是莽撞人,今儿却怎么……   这人多眼杂的,难道就不怕被谁给冲撞了? ###第四百二十七章 寿诞【中】   却说王熙凤从平儿嘴里,问明了焦顺的所在,又刻意兜着圈子寻了过去。   行至一片僻静的芭蕉林前,王熙凤看看左右无人,正要压着嗓子喊两声‘狗奴才’,冷不防就被焦顺一把扯进了林中,不由分说霸道的封住了她的双唇。   良久唇分,王熙凤又娇喘了一阵子,这才猛地推开焦顺,横眉立目的呵斥道:“狗奴才,你给姑奶奶放尊重些!我且问你,你是不是把咱们之间……告诉了珍大嫂和珠大嫂?!”   见她又恢复这趾高气昂的架势,焦顺不由嘿笑道:“奶奶上回哭着讨饶时,可不是这么称呼的——莫非是那次的教训还不够刻‘股’铭心?”   听他抑扬顿挫的点出‘股’字,王熙凤原就红润的俏脸几乎滴出血来,下意识的反手护住身后,旋即又觉得这个动作太过示弱,忙挺胸抬头质问:“少转移话题!我只问你,是也不是!”   因是老太太寿诞,她今儿顶着凤冠霞帔,一身鹅黄色的及地长裙也是极近雍容端庄,厚底绣鞋将本就高挑的身姿,又生生拔了一截儿,如今板起俏脸肃穆以对,当真是富贵凛然气势逼人。   不过这对焦顺来说,却几乎没什么压迫力可言,毕竟他早已经见过了这二奶奶最为狼狈不堪的模样。   当下嬉笑道:“二奶奶既然已经知道了尤氏的事儿,我自然不好厚此薄彼。”   “那是平儿被我窥出了破绽!”   王熙凤恼道:“你何曾对我说过半句实话?!况且抛开珍大嫂子不说,珠大嫂又是怎么一回事?合辙你这狗奴才就只瞒着我一个人是吧?!”   “珠大嫂?”   焦顺挠了挠头,装做恍然大悟的道:“啊,你说的是大奶奶?”   “还敢哄弄我?她方才就差嚷出来了!”   王熙凤气的在他迎面骨上踹了一脚,焦顺原以为她细胳膊细腿儿的,也没多少力道,却不想那鞋底是硬木所造,一时直疼的龇牙咧嘴。   他一面将六分疼佯装成十分,一面吸着凉气嘶声道:“天地良心,我何曾将事情告诉过她?多半应该是尤氏说的,你也知道她们两个好的无话不谈。”   这话王熙凤倒信了七分。   对于焦顺偏向尤氏,她还是有心理准备的,毕竟这两个奸夫淫妇连孩子都弄出来了,彼此的牵绊自非常人可比。   但有心理准备归有心理准备,她还是接受不了自己屈居人下的现实,于是银牙一咬:“我不管,往后珍大嫂知道的,我也必须知道!还要比她知道的更早!若不然……若不然我就把事情全都捅出去,咱们来个玉石俱焚!”   啧~   这就是摊子铺的太大的弊端,难免会遇到一两个不好调教的刺头。   可话又说回来,总是千篇一律百依百顺的也少了些趣味,偶尔也该有两个泼辣的调剂调剂。   焦顺一面不着调的胡琢磨,一面肃然道:“二奶奶放心,我焦某人对天发誓,往后尤氏知道多少,我就告诉二奶奶多少,只会多不会少!”   “这还差不……不对!”   王熙凤先是满意的点头,但随即就发现了这话里的玄机,当即一把扯住焦顺的衣襟,恼怒道:“你少跟我咬文嚼字儿的,你只说往后,难道以前做过的就不论了?说,除了珠大嫂子之外,这府上还有哪个着了你的道?”   “这个……”   焦顺一时轻敌被窥出了破绽,正急中生智想着怎么糊弄过去呢,王熙凤却已经自顾自的得出了答案:“好啊~除了珠大嫂子果然还有别人!我就知道你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拴不住的骚骡马!说,你到底祸害了我们家里多少清白女子?!”   她半是泛酸半是恼怒,心道自己原本就是因为贾琏风流浪荡,所以才会失身于这狗奴才的,哪知这狗奴才在好色一途上竟也不遑多让!   那这两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那自己舍了贞洁红杏出墙,又意义何在?!   王熙凤越想越不甘,不等焦顺开口狡辩,猛的伸手往下一划拉,娇叱道:“我今儿就断了这是非根,也好大家清净!”   焦顺忙用手掐住王熙凤的腕子,让她使不上力道,可一时也不敢生拉硬扯,只得讪笑讨饶道:“这可万万使不得——求奶奶高抬贵手,我这里自有体己奉上、自有体己奉上!”   “呸~谁稀罕你的体己!”   王熙凤朝他脸上啐了一口,咬牙切齿道:“只恨我有眼无珠,竟一再选中你们这等下流坯子!”   焦顺身下吃疼心里着恼,暗暗发誓等护住下盘之后,定要让这凤辣子见识一下什么叫百折不孬,表面上却摆出唾面自干的嘴脸,陪笑道:“我这体己可不是一般的体己,而是专能为二奶奶消愁解闷的活宝贝!”   “活宝贝?”   王熙凤闻言嗤笑一声:“你当我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毛头丫头,随便弄个猫儿狗儿雀儿的就能哄住不成?”   “怎么可能!”   焦顺指天誓地:“我这活宝贝岂是那些玩物可比?它非但能给二奶奶解闷,还能在家务事儿上替您排忧解难呢!”   “呸,你越说越没溜儿了!我……”   王熙凤哪里肯信?   “二奶奶、二奶奶?”   正僵持间,忽听芭蕉林外传来了平儿的呼唤声。   王熙凤急忙松脱了,一面整理衣襟一面扬声问:“什么事?”   就听平儿在林子外面禀报道:“史家姑太太到了,方才在门口就问起奶奶,只怕一会儿就该派人来找您了。”   王熙凤闻言,狠狠剜了焦顺一眼,就向着林子外面走去。   不过没走出两步,她忽又回头道:“你方才说的那体己,什么时候送来?”   焦顺原想说两句硬气的,可又担心万一刺激到这婆娘,搞出玉石俱焚的事情就不妙了。   还是权且记下,等日后再说!   于是含糊道:“急什么,该见着时自然就见着了。”   “哼~”   王熙凤娇哼一声径自出了芭蕉林,见到守在外面的平儿,她下意识想要梳拢一下鬓角的碎发,可皓腕举到一半忽又想起了什么,忙取出帕子裹住素白小手狠命擦拭。   同时她心下忽的冒出一个念头:焦顺和贾琏其实还是有区别的,而且区别还很大!   先不提王熙凤回到大观园里,如何长袖善舞笑对八方。   却说焦顺先查看了一下战损,这才骂咧咧的出了芭蕉林,并且刻意选了和王熙凤相反的方向——他准备悄悄绕到东北方,伪装成是刚从宁国府折返的样子,反正那边儿有的是人给自己圆谎。   行至通往宁国府的捷径,焦顺正准备折返大观园,却忽听身后有人中气不足的怯声呼唤:“顺、顺、顺……”   焦顺狐疑回头,却见路旁的山石后面走出个羞答答的妇人,她低垂着眉眼,略带肉感却又不失尖俏的下巴,几乎要戳进白瓷也似的锁骨里,十根葱白的指头在平摊的小腹上盘根错节,两条腿儿更似是灌了铅一般,每往前迈出半步,都要使尽浑身力气。   这人却不是薛姨妈还能是哪个?   她原本以为焦顺是去护送贾珍了,所以才想着在这里埋伏,若是焦顺独自归来,便趁机把玉钏的事情告诉焦顺;如若焦顺是与旁人结伴而行,她……她却还没想好该如何应对。   然而薛姨妈却哪里知道,焦顺实是打着护送贾珍的名头,跑去与王熙凤私会了?   直在这里傻傻等了两刻钟有余,也不见焦顺折返。   反倒心里的忐忑一时胜过一时。   就在薛姨妈犹豫着要不要放弃的时候,偏巧焦顺为了装样子,竟又专门绕到了此处。   薛姨妈大喜之余,因见焦顺转身欲走,于是连忙出声招呼,偏偏她平素里称呼‘顺哥儿’惯了,今日却不知怎的,几乎闪了舌头,也未能吐出后面的‘哥儿’。   焦顺瞧她这一副羞涩难当的样子,自然猜到是当日的唱念做打的起了效果,虽然还不能凭此推测出是正面效果还是反面效果,但本着有枣没枣打三竿子的心思,还是装出一副激动又惶恐的样子,边往前迎边道:“薛、薛、薛……”   薛姨妈听他也是一副不知该如何称呼的窘迫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旋即忙红着脸用手掩住双唇。   经这一打岔,她心下的紧张感倒减弱了不少,于是就地止住脚步轻声道:“我在这里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你从宁国府回来,如今却怎么从里面来了?”   有门!   焦顺如今偷香窃玉的手艺不敢说登峰造极,起码也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一听薛姨妈这话头,就知道自己当初那一番表演,诱发的是正面反馈,而且还相当正面!   他一时不由得心头火热。   自打到了这方世界,钟灵毓秀的女子他算是见了不少,但最能激起他征服欲的,却还是王熙凤和薛姨妈。   前者不用说,本身姿色身段都是顶级,又自带了‘旧主’属性。   至于薛姨妈么……   则纯粹是出于荷尔蒙迸发的结果。   这妇人身上一切的一切,都直戳焦顺的心坎,以至于他时常感叹,恐怕杨妃再世也不过如此——宝钗虽也是一脉相传,却到底稚嫩了些。   原本因为身份使然,薛姨妈又不是个私德有亏的,焦顺从未想过自己机会能一亲芳泽。   如今好容易有了机会,他又怎肯放过?   焦顺又往前凑了几步,三分真七分假的激动道:“一时不察,竟劳太太在这里久侯,当真是罪过、罪过!”   说话间,又往前凑了两步。   薛姨妈明显又有些慌了,再顾不得追问焦顺从何而来,往后退了半步,期期艾艾的道:“你、你别……我这回找你是有正经事。”   焦顺见状只能遗憾的收住了脚步,原本还想邀请薛姨妈去石头后面细聊,可看薛姨妈仿似惊弓之鸟的样子,只怕一提出这个建议,她就要吓的落荒而逃了。   停在丈许远的地方之后,焦顺也顺势换了一副正经面孔,微微躬身道:“太太有什么吩咐只管开口,焦顺便是粉身碎骨也再所不惜!”   “不、不是,我没什么吩咐!”   薛姨妈慌忙摆手,急切的解释道:“是玉钏,她也不知怎么从你这里听说了那天的事儿,竟、竟就禀给了姐姐,你以后务必小心,且莫再让她参与什么私密。”   玉钏听说了‘那天’的事情,还禀到了王夫人面前?   焦顺听的一头雾水,心道就算玉钏有所隐瞒,可自己暗中对薛姨妈露出爪牙的事情,分明就只有天知地知,玉钏就算想要出卖自己,也得先练出千里眼顺风耳的本事才成。   不过眼下也不是追究细节的时候。   真正值得剖析的,反倒是薛姨妈跑来对自己示警,背后所蕴藏的含义。   “这……”   焦顺略一沉吟,立刻切换成慌张模样,干脆了当的认下了这事儿:“我、我也是朝思暮想,所以不慎说漏了嘴,谁成想就被那小蹄子……这可真是百死莫赎!”   说着,举起手来郑重发誓道:“太太放心,我以后若再如此,便千刀万剐天打雷劈……”   “别!”   薛姨妈下意识往前两步,抬手想要掩住焦顺的嘴,发现距离还远之后,这才忙又开口道:“你无需如此,我也、我也没怪你,只是想提醒你一声罢了!”   说完之后,薛姨妈才觉得不妥,这话放在焦顺的‘朝思暮想’之后再说,就显得有些歧义了。   原本就一直红潮未退的脸上,霎时间变得无比滚烫,她下意识退了两步,颤声道:“就是如此,我、我该走了!”   说着,低着头远远绕开焦顺,向大观园行去。   焦顺那甘心就此罢休?   可真要追上去,只怕反而会吓坏薛姨妈,何况此处还算僻静,再往前追可就保不齐被人撞破了。   他心思电转,突然扬声道:“太太,我明年七夕能不能再送你一件礼物?”   薛姨妈脚步一顿,愕然回头。   “我、我没别的意思。”   焦顺局促的像个小处男,低头搓着手支吾道:“就是、就是……反正没别的意思!”   这明显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薛姨妈红烫的脸上显出了纠结,片刻之后她再次转身,一言未发头也不回的去了。 ###第四百二十八章 寿诞【中二】   大观园正殿。   王熙凤当着史家姑太太卖了几句乖,引得一众长辈哄堂大笑,随即便趁势抽身而退,将正面舞台交给了老太太、王夫人主导。   正要去右侧的年轻女眷席间转转,却恰巧撞见从外面回来的薛姨妈,因见薛姨妈一副神游物外的样子,不由打趣道:“姨妈这是去哪儿了?怎得魂不守舍,像是刚丢了银子似的。”   “没、没什么。”   薛姨妈下意识避开了她的视线,生硬的岔开话题道:“我听说史家姐姐来了?倒真是有日子不曾见她了,我先过去瞧瞧。”   说着,绕过王熙凤径自去了正中主席。   王熙凤有些狐疑的打量着她的背影,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古怪,但她如今也是满腹心事,一时倒也顾不得去探究别人。   她边往右侧席间走,边用眼角余光扫量对面用轻纱隔开的男宾,却发现焦顺竟然还未回来,也不知是又去哪里招蜂引蝶了。   到了女眷席间,王熙凤一面熟稔的周旋在这嫂子、那妹妹之间,一面却暗自琢磨焦顺那所谓的活宝贝,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当时没仔细想,如今越是回味,就越觉得这活宝贝多半是个人,而且是和焦顺有染的女人!   再结合能在家务事儿上,为自己排忧解难的条件,王熙凤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李纨——乍一听这个条件很简单,随便什么仆妇就能做到,但若将个仆妇当成体己奉上,又如何能令自己满意?   所以此人必然是府里的正经主子。   而这当中最有资格协助自己处置家务,自然非李纨莫属。   可转念一想就又觉得不对,焦顺和李纨的奸情已经露了底,他又何须再遮遮掩掩的,用什么‘活宝贝’来代称?   然而若不是李纨,又会是谁?   总不能是……   想起贾政怀疑王夫人和焦顺有染一事,王熙凤便忍不住想笑,这样荒唐的事儿,亏这存周公也想的出来!   再说了,王夫人本就与她是一挂的,又何须外人‘撮合’?   哪这活宝贝到底是谁呢?   一面冥思苦想,一面挨桌都照应全了,王熙凤正准备回自己席上继续琢磨,不经意间扫见下首一个熟悉的身影,心中却突然一跳。   难不成是她?!   被王熙凤盯上的正是薛宝钗。   这宝丫头肯定不缺掌家的本事,而等明年嫁给宝玉之后,自然也就有了处置家务的资格,偏她又曾一度与焦顺谈婚论嫁……   难道说那狗奴才竟拔了她的头筹?!   王熙凤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毕竟这可是荣国府未过门的嫡孙媳妇儿!   可仔细一想,李纨、尤氏、再加上自己,这荣宁二府王字辈儿的少奶奶,全都已经被那狗奴才吃干抹净了,便再加上一个未过门的又有什么出奇?   却说薛宝钗原本正听湘云和探春两个,议论隋阁老辞官对焦顺造成的影响,忽然就察觉到身后投来一道热辣辣的视线,她回头望去,立刻对上了王熙凤探究的目光。   宝钗不明所以,还以为是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妥,于是起身笑问:“怎么这么看我?可是我身上有哪里不妥当的?”   说着,先就抬手抚了抚头上的玉簪。   王熙凤越看越疑,面上却丝毫不显,抬手指着正中席间道:“你倒没什么,只是姨妈她老人家方才瞧着有些不对,也不知是不是身子不适。”   宝钗听了,忙撇下姐妹们绕到薛姨妈身后,见母亲的神态果然有些异样,便附耳道:“妈妈若身子不舒服,可千万别硬撑着,咱们跟老太太说一声,等晚上再过来也是一样的。”   薛姨妈正盯着戏台上出神,听到女儿的话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半晌才后知后觉的回过头,茫然问:“你方才说什么?”   宝钗越发认定母亲是身子不适,忙道:“我是说妈妈若身子不舒服,咱们就跟老太太说一声,先回去歇着,等晚上再来也是一样的。”   薛姨妈这才知道自己露了痕迹,慌忙遮掩道:“没、我没哪儿不舒服,就是、就是……总之不碍事的,你去跟姐妹们玩闹就好,用不着理会我这边儿。”   见母亲虽有些慌乱,但态度却十分的坚定,且瞧着确实不像是有恙在身,宝钗也只好作罢,回席之前却特意交代了侍立在一旁的鸳鸯,请她代为照料薛姨妈。   等重新折回席间,湘云和探春便都围上来询问,她方才为何突然离席而去。   听宝钗说是薛姨妈有些不适,湘云便忙道:“约莫是人多嘈杂所致,我随身带了苏合香丸,姐姐不妨拿过去试试,看对不对症。”   探春也道:“侍书身上有清凉散,我这就去讨了来。”   说着,便离席去外面讨药。   林黛玉虽与宝钗不睦,却素喜薛姨妈和善慈爱,这时候不言不语的,却把个提神用的香囊塞给了湘云,示意湘云转给宝钗。   宝钗接了丸药、香囊、清凉散,正要向姐妹们一一道谢,忽就见赖大急匆匆闯进殿内,扬声道:“老太太,宫里专程差人送寿礼来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是奉的皇命,如今人已经进了园子!”   话音刚落,席间就是一通忙乱。   贾赦自席间起身呵斥道:“既来了天使,却怎么不先通禀一声,我们也好开门迎送?”   “是那位公公说,来时万岁爷有交代,让千万不要惊扰了老太太。”赖大一面解释一面擦汗道:“故此我们不敢阻拦,只能把人直接往园子里领。”   “圣上天恩啊。”   贾母住着拐杖冲皇城的方向抱了抱拳,旋即又催促贾赦等人:“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迎一迎!”   贾赦忙领着贾珍、贾琏、贾蔷、宝玉、并几个头面宗亲,呼呼啦啦的迎了出去。   结果刚出大殿没多久,迎面就撞上了贺寿的‘天使’,为首的是个陌生的年轻太监,瞧身上袍服也只寻常,贾赦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好用‘公公’笼统代之,恭恭敬敬将其迎入殿内。   那小太监转述了皇帝的口谕,又一气儿爆了几句祝寿的吉利话,口条着实了得,再加上他钦差的身份,自然把老太太乐的合不拢嘴,连道辛苦,又请他上座吃酒。   那小太监笑着应了,等回头面对贾赦几个,态度却明显有些倨傲,酒也不吃、菜也不夹、连贾琏奉上的‘脚钱’也不收,一张嘴就是公务在身,需得尽快回去复命。   贾赦正不知该如何应对,旁边史家姑爷苏茂臻凑了上来,附耳道:“这是宫里新近得宠的裘世安裘公公,不日就要高升内廷都检点太监了,怕不是轻易能打发的,老兄需得下些本钱才是。”   这苏姑爷也是外戚出身,在龙禁卫挂了副指挥使的衔儿,现在玄武门【皇宫后门,太监大多从此出入】任职。   贾赦这才知道对方是嫌钱少,于是忙催贾琏再去公账上支用,自己则和贾珍一左一右笑脸相陪。   这时有个人从外面进来,瞧见这一幕诧异道:“咦,这不是裘公公么?”   裘世安皱眉循声望去,待看清楚来人,脸上却霎时间笑的菊花仿佛,起身拱手道:“咱一时倒忘了焦祭酒也在这府上,真是罪过、罪过!”   来人正是焦顺。   “我听说来了天使,却不想竟是裘公公。”   他笑着还了一礼,快步走到近前,见裘世安身前竟是一杯茶水,便自顾自斟了两杯,将其中一杯推到裘世安面前,笑道:“往日想请公公吃酒,公公总也不赏光,今儿这祝寿的喜酒吃总该吃上一杯了吧?”   “哪里是咱不肯赏光!”   方才任凭贾赦、贾珍如何劝说,也滴酒不沾的裘世安,此时却是毫不犹豫的捧起了酒杯,嘴里喊冤叫屈道:“万岁爷等那密折等的望眼欲穿,咱若带着一身酒气回宫,岂不是活腻歪了?”   说着,又主动和焦顺碰了碰杯:“今儿咱先自罚三杯,算是补上以前的。”   却原来这裘世安,正是近日里被皇帝派去催稿的小太监,也正因为这个机会得以天天面圣,他最近才时来运转成了宫里的红人儿。   故此他一来对焦顺心存感激,二来又知道这位焦大人如今炙手可热,论恩宠还远在自己这样的内宦之上,自然是要着力的巴结。   他自斟自饮连喝了三杯,又拉着焦顺不住的劝酒,全然将贾赦、贾珍等人晾在了一旁。   这时贾琏急吼吼送来一个红封,那裘世安却是连里面的金额都不看,直接转给了焦顺,笑道:“焦大人走马上任的时候,咱怕是到不了场,今儿干脆借花献佛提前送一份贺礼。”   焦顺却也不跟他矫情,直接纳入囊中道:“公公爽快,我也不推托,左右再过几日就该我庆贺公公高升都检点了。”   裘世安闻言哈哈大笑,又拉着焦顺喝了几杯,这才带着三分酒意告辞离开。   等焦顺重新折回殿内时,就发现自贾赦起始,不管是荣宁二府的主人还是奴才,对自己的态度都有所转变。   这倒也并不奇怪。   虽然焦顺这阵子搅动风云,阖府上下都听说了他的英雄事迹,可那耳听为虚,如今借着裘世安前倨后恭的态度,这才将焦某人飞黄腾达的现状落到了实处!   对面女眷桌上影影绰绰瞧见这一幕,也都是各有感慨。   其中触动最大的却非探春莫属,方才那一幕虽比不得‘力士脱靴’的典故,可也比戏里面演的鲜活多了。   她目光灼灼的盯着对面,脑中却冷不丁浮现起赵姨娘先前的‘提议’,忙红着脸嫌弃的啐了一口,但排斥的心思却比先前减弱了不知凡几。   这时就听史湘云在一旁合十道:“阿弥陀佛,瞧那公公的意思,焦大哥这回应该并无大碍。”   薛宝钗和探春听了都是欲言又止。   “只怕未必。”   林黛玉却是直言道:“宦官们本就不受文人待见,他的态度只怕代表不了什么,落在文人眼中只怕还是一条罪状呢。”   史湘云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不由嘟嘴娇嗔道:“读书只为明理,偏他们就会争权夺利排除异己的,这圣贤文章也不知都读到什么去处了!”   旋即,又苦恼的小声道:“那咱们还要不要跟焦大哥打听近况?”   “等明儿我……”   “自是要去的!”   林黛玉刚想说,明儿自己去问邢岫烟也是一样的,贾探春就急忙怂恿道:“这等事情都还要找邢姐姐代为传话,你往后嫁过去难道也要事事问她不成?”   听她提起自己的婚事,史湘云脸上微红,却并不怯场,反而笑道:“那我倒是巴不得呢,一辈子逍遥自在岂不好过劳心劳力?”   探春见状无奈摇头,心道这云丫头实在不是个做当家主母的料。   但转念又一想,如此一来自己若是做了来家的兼祧,岂不就能……   且不提姐妹几个如何议论,又做出何等决定。   却说送走了裘世安,又忙乱了一阵子之后,王熙凤好容易闲下来,目光便又重新落在了薛宝钗身上,暗自琢磨着要不要找个机会先试探一下,看那‘活宝贝’到底是不是宝丫头。   “咳~”   不想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干咳,王熙凤回头看去,就见婆婆邢氏正冷着脸站在自己身后。   王熙凤只当她是又在老太太跟前吃了瘪,于是跑来迁怒自己,于是忙起身陪笑道:“太太可是有什么吩咐?”   心下想的却是该如何堵了她的嘴,让邢氏发作不得。   邢氏也不答话,咬着牙盯着王熙凤打量了好半天,直到把王熙凤都看毛了,这才突然把头偷到王熙凤耳边,轻声吐出三个字:“活宝贝。”   “是你?!”   王熙凤震惊的无以复加,她是万没想到焦顺要送的‘活宝贝’竟会是自己的婆婆——对贾赦百依百顺盲听盲从的邢氏!   旋即一个念头从她心底冒了出来:   那狗奴才连自家婆婆都能收入囊中,莫非政老爷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确有其事?! ###第四百二十九章 寿诞【下】   王熙凤这一声惊呼,直引得周遭齐齐瞩目,但看到她面前站的是邢氏,众人便又纷纷释然了。   在座皆是荣国府的至爱亲朋,如何不知这婆媳二人一贯相看两厌、势同水火?   故此都以为那声尖叫,是邢氏又借机发难所致,于是纷纷又移开了目光,毕竟没有人想要掺和到这对儿婆媳的斗法当中。   唯独刚从男宾席间溜回来的宝玉,还没在惜春身边坐下就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于是不知死活的好奇道:“凤姐姐,什么‘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熙凤回头扫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让你少吃些酒,你偏不听,如今连话都听不清楚了,我怎敢以‘你’来称呼太太?方才分明说的是‘是极’二字。”   “我也没吃多少酒啊?”   宝玉疑惑的挠了挠头,自己方才明明听的十分真切,怎么会听错呢?   可话又说回来,凤姐姐也确实不太可能,会当众用‘你’来称呼自己的婆婆。   难道真的是自己听错了?   这时探春在一旁扯了扯他的衣角,笑着劝道:“哥哥快坐下吃口菜,也好压一压酒气。”   眼见宝玉犹犹豫豫的坐下,王熙凤心下这才送了口气,心道亏得有三丫头在,不然被这傻兄弟一直刨根问底儿的,再惊动了主席那边儿可就不妙了。   她转回身微微一福,态度恭谨的道:“儿媳方才听的也不甚真切,还请太太移步指教。”   “也好。”   邢氏阴沉着一张狐儿媚的瓜子脸微微点头,然后主动向着僻静角落走去。   她原以为焦顺是个体贴的,不想竟也和贾赦一般,将自己当做是玩物工具看待,错非是自己全副身家都在焦顺手里攥着,贾赦如今又疑似染了脏病,邢氏还真恨不能和他一拍两散!   不过……   那凤辣子方才的惊讶模样,倒让邢氏隐约产生了一个揣测——她先前只顾生气,又犹豫究竟要不要按照焦顺的吩咐做,一时倒没顾上想这背后的因由。   现下仔细一琢磨,却突然惊讶的发现,王熙凤很可能也和自己一样与那焦顺暗通款曲!   这个发现让她惊骇之余,心下的反感也一下子减弱了不少,反而思索起了这件事可能给自己带来的好处。   故此等到了僻静处,邢氏就迫不及待的追问:“你与那焦顺是不是……”   “太太。”   王熙凤却打断了她的话,笑吟吟的道:“顺哥儿因向我求娶平儿为妾不得,说是要给我一件活宝贝相抵,我原以为是什么阿猫阿狗的,却不想……呵呵。”   邢氏方才琢磨了一路,王熙凤又何尝不是思绪万千?   焦顺送的这‘活宝贝’,显然比自己设想的还要重磅,可王熙凤虽希望能捏住婆婆的把柄,却又不希望自己的把柄被邢氏捏住。   故此一上来先拿这话堵邢氏的嘴,同时也是在试探焦顺有没有遵守约定,不把自己的事情随意告诉别人。   从邢氏的反应上来看,焦顺应该是没有明言的。   这让王熙凤稍稍松了口气,虽然邢氏对她的话也明显不怎么相信,但只要不落人口实,往后就总有推脱的法子。   除非……   王熙凤想起了焦顺曾提议让自己和平儿一起,却被自己拒绝的事儿,心道这狗奴才将‘活宝贝’介绍给自己,该不会是想……   呸~   真真想瞎了他的狼心狗肺!   王熙凤的话,让邢氏有些不确定的自己揣测,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又怎会轻易消失?   更何况她心中也期盼着王熙凤被拉下水,这样一来婆媳双方就又回到了同一个道德水平线,她自己心里也能平衡些。   如今王熙凤不肯承认,她下意识还想逼问,可转念一想,自家这儿媳素来是个有决断的,认定了的事情岂会轻易更改?   若继续追问下去,也只会彻底暴露自己和焦顺关系。   何不有样学样……   “这顺哥儿着实不成体统!”   邢氏收束了表情,板着脸道:“因我托他在外面做了些小买卖,他拿着鸡毛当令箭,竟就敢指使起我来了!”   “小买卖?”   王熙凤心下一动,试探道:“可是那下西洋的海贸生意?”   邢氏微微颔首,然后反问:“我听说你们王家也参了一股?”   王熙凤用贪墨的银子做生意,自然不敢明目张胆打自己的旗号,故此对外只说是王家的买卖。   确认邢氏也参与其中之后,王熙凤立刻笑道:“这怎么话说的,不想我和太太竟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这往后可就算是有主心骨了,真要是有什么差池,太太可得给我出头!”   邢氏一时有些摸不准她这话的意思。   王熙凤便又进一步道:“正所谓同舟共济,往后我倒要和太太多多亲近,太太有什么吩咐,我也一定酌情去办。”   邢氏这才恍然。   现如今的情况是:两人都不肯承认与焦顺的奸情,却又都认定了对方红杏出墙。   故此王熙凤干脆抛开这个核心不提,表面上以财货为由头,以同一条船上的蚂蚱做为纽带,尝试与邢氏订下攻守同盟。   就这般,婆媳两个各怀鬼胎,又相互顾忌之下,竟也勉强达成了统一意见。   即:邢夫人保证绝不再主动找衅王熙凤,并且会在力所能及的地方,提供相应的帮助——譬如帮王熙凤约束贾琏,又或是贾赦再有什么行动时,提前通风报信。   而王熙凤则保证,会适当拿出一些肥缺给邢氏的人,让她多少也能分一杯羹——这也多亏王夫人搬去了清堂茅舍,对府里的掌控能力明显下降,否则王熙凤可未必敢瞒着她,答应让邢氏的人入局。   却说就在这婆媳两个互打哑谜,又私相授受的同时。   探春也越俎代庖,请了贾宝玉做中人,将焦顺邀请到附近的某处凉亭里会面。   湘云唱主角,钗黛两个也选择了相陪左右,但让人诧异的是,贾迎春不知为何竟也跟了来。   等双方到了凉亭后,刚寒暄完,探春就忍不住抢着开口问道:“隋阁老辞官的事情可是真的?不知这事儿对焦大哥可有什么影响?”   听她一口一个‘焦大哥’的,焦顺还真有些不适应。   心下琢磨这小丫头莫不是又想给自己设套?   别的不说,她演技倒是长进了不少。   面上却是微微一笑,云淡风轻的道:“劳三姑娘挂念了,此事自然影响不小,但我这次升任工学祭酒,本就已经是逆势而为,倘若因此就瞻前顾后的,岂不辜负了圣上的信重?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这份危局之下的镇定与洒脱,立刻让探春的心跳漏了半拍,呼吸也因此微微急促起来,一时也忘了要继续开口。   没办法,满脑子英雄情结的三姑娘,最是吃不消这一套了。   史湘云趁机接过话茬,追问道:“那焦大哥可曾想到了应对之策?”   “这个么……”   焦顺刻意迟疑了片刻,吊足了对面众人的胃口,这才道:“彻底化解只怕没那么容易,但抵消一部分影响倒也不难。”   “此话何解?”   林黛玉第三个接力发问。   “简单来说,就两个字‘加钱’!”   焦顺竖起两根指头晃了晃,正色道:“我准备奏请朝廷,自明年开始,从国营工坊增收的利润中拿出一部分来,给中下层官吏发放新政专项津贴。”   “新政推行的越好,工坊的利润越大,专项津贴的额度也就越高,如此一来,应该就能瓦解一部分官吏对新政的抵触情绪。”   “这新政补贴先在京城试行,然后再逐步推广到各省——新政搞得好的先行,那些抵触新政的,自然就只能再苦一阵子地方小吏了。”   这个法子说穿了并不复杂,发钱解决问题的办法谁会想不到?   真正关键就在于,新政切切实实的能给国家增加收入,而不是那种空口白话的画大饼充饥。   而这个发钱的法子妙就妙在,非但能一部分安抚中下层官吏,更能通过绩效考核的法子,迫使地方官吏推广新政,堪称是相辅相成。   对面六人当中,除了漠不关心的宝玉和心不在焉的迎春,自然都能多多少少的察觉到这法子的好处。   可她们却又拿不准这主意究竟行不行。   毕竟众女都是富贵人家出身,就算处境相对局促的林黛玉、史湘云,也从未体验过那种为生活所迫的窘境。   而她们又听惯了‘文人风骨’的宣传,即便最近见识了读书人为了利益而反对新政的嘴脸,可这勉强也能解释成道统之争。   现在却纯粹用钱来收买……   焦顺看出了她们的疑虑,不由笑道:“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文人毕竟是少数,俗话说缺什么吆喝什么,正因为不爱财的人少,所以诗词歌赋里才总爱提这事儿。”   对这等说辞,最能接受的就是薛宝钗了。   不过她对这法子的疑虑也远比其她人多,当下就指出了其中的疏漏:勤工助学的新政如今已经被证明行之有效,官场上还有阻力,但民间商贾大多都已经开始推动了。   短时间或许还没什么影响,但时间一长,必然会影响到官办工坊的利润。   “怕只怕一旦官办工坊营收减少,会出现‘增之易,损之难’的状况,届时这补贴尾大不掉,只怕对朝廷大有危害。”   到底是真正参与过商业运营的主儿,这番话也算是切中了要害。   不过格局还是小了些。   焦顺笑道:“薛姑娘的顾虑十分有理,只是却忽略了现如今的形势,我朝与西洋人建立正式的贸易往来之后,未来几年出海的货物必然会大量增长,沿途数十国也都是极好的倾销地,至少十年之内不愁货物卖不出去。”   至于十年后还能不能继续吃到海贸的红利,那就要看王子腾督建的海军给不给力了——毕竟单方面的倾销必然会引发贸易壁垒,届时自然就只能靠大炮巨舰讲道理了。   当然,这些血淋淋的事情,就没必要在姑娘们面前剖析了。   见众人当中见识最广的薛宝钗也恍然点头,史湘云和探春不由齐齐松了口气。   而早就听的不耐烦的贾宝玉,更是趁机鼓噪道:“云妹妹好容易见到焦大哥,却怎么一直缠着问这些无聊的问题?依我看,不如、不如……不如咱们一起打牌怎么样?”   众人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便只当是默认了,兴高采烈让人取了牌来,又拉惜春凑了个八人局,并一众丫鬟充当啦啦队背景板。   ……   乾清宫。   隆源帝放下手里的茶盅,然后用大拇指狠狠捻动着眉心,最近他承受的压力比之焦顺强出十倍不止,也亏得这阵子精力旺盛,才没有被文官集团们花样百出抗争所击垮。   而熬过了这一波最激烈的抗议,他疲惫之余,却也愈发的斗志盎然。   夏太祖说的果然没错,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何况他暗里其实早就不满意隋世龙这个首辅了,如今隋阁老辞官不做,倒正趁了他的心意。   唯一让人不满意的地方,就是可用的高级官员太少了,皇帝这几天思来想去,也找不出一个能有资格顶替隋世龙,又肯支持工业改革的人选。   唉~   那焦顺若再年长上二十岁就好了。   可真要是放在二十年前,又岂有他的出头之日?   果然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啊。   正感慨着,裘世安就回宫交旨来了。   一进乾清宫他就匍匐于地,直到禀报完了事情依旧把脸深深埋在地上。   隆源帝初时不曾留意,这时候忍不住道:“你还趴在地上做什么,且起来说话。”   “奴、奴婢不敢。”   “嗯?”   隆源帝的声调一高,裘世安忙一骨碌爬起来,却依旧鹌鹑似的缩着脖子低垂头颈。   隆源帝干脆凑到近前,伏地身子侧头查看,却见裘世安半边脸上红肿一片,竟是清清楚楚的印了个巴掌印。   “这是怎么回事?”   隆源帝眉毛一挑:“是谁打的你?”   裘世安是自己派出去传旨的,如今却挨了巴掌,这岂不等同是在打自己的脸?   “这……”   “说!”   “是奴婢不下心冲撞了忠顺王爷,所以王爷才出手教训奴婢的”   “又是忠顺王叔?”   隆源帝闻言眉头皱的更紧了。   说实话,他如今也有些看不懂自家这位叔叔。   若说最初是因为‘禅让于皇弟’的流言,忠顺王逼不得已采取了自污的手段,这他还能理解。   可如今这嚣张的程度也着实有些过分了!   勋贵他要欺辱,武将他要打骂,连传旨的太监他也要教训……   难道他就不担心太上皇一旦殡天,自己的下场会无比凄惨? ###第四百三十章 寿诞【下二】   众女连同焦顺宝玉在凉亭里躲清闲,王熙凤却是里里外外忙的不可开交,穿花蝴蝶似的各处周旋不说,连一张巧嘴儿也不得半点空闲。   好容易都安排停当了,她揉着发干的喉咙回到自己那桌,正要端起席间一壶半晾的茶水自斟自饮,忽就见平儿将一碗浓汤推到了面前。   王熙凤低头嗅了嗅,只觉得清香扑鼻,用汤匙一拨又粘稠的仿似皮冻一般,微微抿了一口,微甜醇香中却又弥漫着特殊的肉味儿,不由奇道:“这是什么汤?”   “百果银耳燕窝鹿腱汤——从昨儿早上一直煨到现在,又把剩下的底料料都筛了去,说是最能润肺止咳清热祛火。”   听了平儿的解说,王熙凤一边吃一边纳闷道:“我怎么没见菜谱上有这道汤?”   “奶奶没见着就对了。”   平儿看着王熙凤意味深长的道:“是有人心疼奶奶这阵子劳苦功高,特意让庆鸿楼做好了给送来的,压根没动咱们府上半分银子。”   王熙凤闻言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贾琏,可转念又一想,且不说夫妻二人如今形同陌路,就真是如胶似漆的时候,也不见琏二爷有这般小意殷勤。   于是她很快又想到了另外一个人头上:“是那狗奴才?”   王熙凤压着嗓子问了一句,得到平儿肯定的回答之后,脸上也不由柔和了几分,喃喃自语道:“算他还有点儿良心。”   不过旋即她又追问道:“有没有珠大嫂和珍大嫂的份儿?”   “应该是没有,倒是我也得了一份,因方才见鸳鸯累的直咳嗽,就拿给她了。”   “哼~你倒是大方的紧!”   王熙凤酸溜溜的冷哼一声,明显不忿平儿和自己待遇相同,但想到少奶奶当中自己也上算是独一份,却又忍不住暗自得意起来。   正吃着,忽然就见周瑞家的匆匆寻了过来,王熙凤忙用帕子擦了嘴,起身问:“怎么,又是哪家的礼物到了?”   “这回不是礼物!”   周瑞家的急道:“紫金街那边儿刚刚派人传话,说是薛家的蝌少爷和宝琴姑娘已经到京城了,如今正在码头上候着。”   “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王熙凤吃了一惊,忙道:“走,跟我去见太太和姨妈。”   领着周瑞家的走出几步,忽又回头吩咐道:“让灶上给我用蒸笼温着,我过会儿还要喝的。”   不等平儿答应,她就风风火火的直奔正中席间。   薛姨妈听说薛蝌和宝琴已经到了京城,也不由惊呼出声:“怎么这时候就到了,先前不是说要等初十左右才能抵京么?”   “怎么了?”   贾母正和侄女【史家姑太太】闲话家常,冷不丁听薛姨妈惊呼出声,不由转过头来好奇道:“是谁到京城了?莫不是姨太太先前说的侄子侄女?”   薛姨妈见老太太已经听见了,只得不好意思的笑道:“原说是初十左右才到,也不知怎么就提前到了京城,没的搅了老太太的雅兴,倒是我们的罪过了。”   “这说的什么话?”   贾母故作不悦的板起脸来:“又不是外人,干脆也都请过来就是,似我这等上了年纪的,就喜欢亲近年轻人,越多才越热闹呢!”   说到后来,又爽朗的笑了起来。   这当口也确实不便抽身去紫金街,薛姨妈道了两声‘不敢讨饶’无果,也就顺势答应了下来,一面吩咐薛蟠赶紧去码头上接人,一面又让人传话给宝钗,让她提早做些安排。   旁边鸳鸯听了,忙主动请命去凉亭里传讯。   等到了凉亭附近,就听里面一片喊‘杀’之声,旋即又响起了林黛玉的娇嗔:“你不辨忠奸就乱放南蛮,根本就是昏君一个——求桃!”   “云妹妹别信她,她必是个反贼无疑!”   这是探春。   “惜春妹妹过不过?我这里反正是爱莫能助。”   这是薛宝钗。   “我、我……我也过。”   这个对着林黛玉犹犹豫豫畏畏缩缩的,自是宝玉无疑。   鸳鸯分开围观的丫鬟挤了进去,却见焦顺正站在宝玉身边旁观,不由脱口道:“焦大爷怎么没一起玩儿?”   焦顺满脸无奈的两手一摊,还不等开口解释,史湘云便抢着道:“焦大哥实在太厉害了,每次都是他赢,反倒闹的没意思了。”   “这牌本就是焦大哥弄出来的,他自然精通的紧。”   林黛玉插了一嘴,又忍不住打趣道:“我看你是因为焦大哥不肯单独对你手下留情,所以才恼了吧?”   “哼~”   史湘云将嘴一撇,果断道:“我也不救,你直接亮身份吧!”   林黛玉将身份牌翻转过来,指着上面的‘忠臣’二字恼道:“说你是昏君你还不承认,这下子傻眼了吧?”   史湘云小脸一垮,嗫嚅道:“怎么会……”   旋即却又嘴硬起来:“谁让你上一局反装忠赢了,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故技重施?”   趁着两人拌嘴,薛宝钗笑着问鸳鸯:“可是老太太有什么吩咐?还是又闹着要找宝兄弟了?”   “都不是,是您家里来亲戚了。”   鸳鸯将事情简单复述了一遍,又道:“瞧那意思,老太太多半要留客,所以姨太太请姑娘提早做些安排。”   “这……”   薛宝钗一时却犯了难,薛蝌倒好安排,薛蟠那里有的是地方安置。   但宝琴就有些麻烦了,自己那院子本就不大,又已经多了个史湘云,再要腾挪只怕有些麻烦。   这时贾宝玉听说又要来一个新‘妹妹’,立刻兴致勃勃的凑了上来,两眼放光的追问:“宝姐姐的堂妹是怎样的人,可比的上咱们府里这些出头?”   薛宝钗无奈苦笑:“你这让我如何品评,都是我的好姐妹,手心手背都是肉,又哪有什么高低之分?”   探春在一旁笑道:“宝姐姐这是给我们留面子呢,她的妹妹自然不能是俗物,只怕一来就把我们都给比下去了。”   史湘云则是追问这位妹妹可曾进过学读过书。   宝钗笑道:“非但是读过书,我这妹妹自幼跟在他父亲身边,天南海北都曾去过,若论见识,我是远远不如的。”   贾宝玉一听这话,愈发欢喜的抓耳挠腮,边幻想这走遍大江南北的女子会是何等形象,边忍不住提议道:“要不干脆咱们也去迎一迎吧?”   史湘云听了他这不切实际的提议,不由扁嘴道:“哥哥急什么,不是已经让薛家哥哥去接了么?再说我们如何出的去?”   焦顺趁势拉着宝玉,重新将他按坐回了原位,笑着打趣道:“宝兄弟快消停些吧,难道这么多天仙下凡一般的妹妹加起来,还比不得一个素未谋面之人?”   这话倒是发自肺腑,原书中关于薛宝琴的内容,他早忘了个干净,只依稀记得电视剧里这什么宝琴生的十分一般,并不算是出挑人物,故此也便提不起多少兴趣。   贾宝玉被按住之后,悻悻的仍有些毛躁。   宝钗见状暗叹一声,主动起身道:“接到不用咱们接,只是我要去跟妈妈商量商量,看到底怎么安置她兄妹两个——你们是找人替我,还是……”   “干脆都散了吧。”   林黛玉把手里的牌往中间一推,冷笑道:“某些人听说有新‘妹妹’要来,只怕连魂儿都飞了,哪还有心陪咱们这些旧人?”   她们两个先后表态,这牌局自然也便散了。   众女纷纷起身向着大观园正殿行去,贾宝玉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似乎又做错了,脚下快一步慢一步的,有心追上去解释,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焦顺则是优哉游哉的缀在了最后,而同样选择缓行的,还有前来报讯的鸳鸯。   眼见和大部队隔的远了,焦顺瞥了眼鸳鸯,悄声道:“那汤,平儿可送去了?”   鸳鸯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重重的点了点头,也压着嗓子道:“外面那多大事要忙,却还要劳您记挂着我……都怪我当日胡乱立誓,闹的如今只能和爷聚少离多!”   说着,眼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淌。   类似的小惊喜,焦顺隔三差五就托平儿送来,有值钱的有不值钱的,但无一例外都是用了心的——至少在鸳鸯看来是如此。   故此虽那日拜堂之后,总共也没猫着见几面,但这荣国府首席大丫鬟的一颗芳心,却是反复铭刻上了焦顺二字,到如今早已经死心塌地,直后悔自己当初太过决绝,闹的如今想给焦顺做妾都不成。   “哭什么?”   焦顺正色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平儿那身份,若非是你亲耳听她说起,谁又会相信她以后能去到焦家?”   听焦顺拿平儿举例,再想想他如今已是堂堂五品祭酒,未来前程更是不可限量,也或许真就有一日能毫不顾忌荣国府的颜面,将自己迎回家中。   鸳鸯的心情这才转好了些,认真道:“若真有这一日,我就是等上十年、二十年也心甘情愿!”   旋即也不等焦顺问起,又主动提醒:“政老爷因被爷后来居上,如今愈发的不快,听说上午还跟贾雨村发了一通牢骚,怪爷累的府里和读书人势同水火,平白受人敌视排挤。”   贾雨村原也在今日名单上。   不过这厮毕竟是文官出身,眼下又是升任顺天府尹的关键时刻,自然不敢和焦顺沾染上关系,所以只是悄悄在前院见过贾政,留下礼物就直接离开了。   “我晓得了。”   焦顺微微点头:“再有什么消息,你只管让平儿居中传信就好。”   这正是他对鸳鸯上心的原因,有了鸳鸯这核心耳报神,再加上其它的胯下之臣,荣国府的大事小情,几乎就都在他焦某人的监控之下了。   沿途毕竟不是什么僻静所在,两人交谈了几句就没再开口,随大流的回到了正殿当中。   彼时先行一步的贾宝玉,正扭股糖似的缠着薛姨妈追问宝琴的人品相貌了,全然不顾殿内人多嘴杂,而他自己又即将定亲的现实。   焦顺眼见薛姨妈被他拉扯的巍峨乱颤,酸溜溜的暗骂了两声,却也没奈何,只能悻悻的走向了男宾主桌。   这时贾蔷突然起身拦下了他,满面堆笑道:“叔叔,可否借一步说话。”   焦顺有些纳闷,心道自己和这贾蔷平日也没什么交情,他如今主动找自己又是为了什么?   抱着听听无妨的想法,焦顺又领着他出了殿门,寻了个人少的所在。   贾蔷愈发笑的阿谀,冲焦顺讨好的躬身道:“叔叔,小侄最近急需用钱,不知叔叔可否暂借三五百两银子给小侄应一应急。”   说着,又拍胸脯补充道:“叔叔放心,过阵子我一准儿连本带利还上!”   焦顺倒是从尤氏那边儿,听说过他的近况,知道这厮是荣宁二府难得的痴情种子,为了个小戏子神魂颠倒的,甚至不惜和贾珍翻脸。   呃……   他这翻脸是在贾珍发病之前,还是之后?   若是之前倒也罢了,若是之后……   听说这搞基的事儿最容易染病!   焦顺不自觉的往后退了半步,嘴上却调侃道:“给那龄官赎身,应该用不了这么些银子吧?”   贾蔷讪讪一笑:“果然什么瞒不过叔叔,给她赎身倒用不了几个钱,只是我不想委屈了龄官,准备在外面置办个小院,所以……”   “也罢。”   焦顺从袖子摸出五百两银子,轻飘飘的丢了过去:“看在你小子一片痴情的份上,这银子你且拿去花用,也别论什么利不利的,到时候把本金还给我就好。”   贾蔷大喜,接住那银票连连作揖道谢。   焦顺混不在意的摆摆手,自顾自的又回了殿内。   因贾赦也喝的上头,暂且回家休息去了,桌上只余下贾琏等一众年轻人,气氛也便逐渐热烈起来。   尤其焦顺落座之后,荣宁二府一些不得势的近支,便纷纷上前逢迎拍马,便使得这一桌愈发热闹——除了先前裘世安带来的影响之外,不少人也是瞧贾芸跟了焦顺非但逐渐生发起来,竟还定了正经官家小姐为妻,故此有意想要效仿。   就这般推杯换盏,大半个时辰一晃而过。   焦顺已有了五六分酒意,于是便推脱要去如厕,想要去外面缓一缓再说。   谁知刚起身走出没几步,迎面就撞上了薛蟠,这薛大脑袋到没什么好瞧,可他身后那姑娘……   却霎时让人看直了眼! ###第四百三十一章 寿诞【续】   眼瞧着薛蟠身后,那钟灵毓秀的小姑娘,焦顺忍不住心里大喊了一声:电视剧误我!   其实公允的说,虽然薛宝琴单论五官之精致尤在钗黛之上,但以他偏丰熟的审美观来评价,此时身段尚未完全长开的小姑娘,整体上还是略逊于宝钗一筹的。   但薛宝琴身上却有一种别样的特质,让人一见之下就禁不住心生向往之。   嗯~   这种感觉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   大概就像是喜欢晨练又痴迷熊猫的爱狗人士,突然看到一只被涂成黑白色撞色,且刚使用过最高档柔顺剂的松狮犬,正震动着满身蓬松的毛发,踩着破晓第一缕阳光向自己跑来。   俩字:想撸!   而最难以抵挡这种特质的,无疑是贾母这样的老年人。   简单寒暄过后,老太太就拉着宝琴不肯撒手了,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连平素最宠爱的宝玉都暂时抛到了一边儿。   宝玉倒也并不拈酸吃醋,在一旁笑嘻嘻的竖着耳朵,听的比谁都认真,两只烁烁放光的眼睛更是不离宝琴左右。   贾探春见状不由对众人叹道:“方才我说宝姐姐这堂妹一来,只怕要把咱们全都比下去,不想竟就一语成谶了。”   “三妹妹谬赞了,她如何当得起这话?”   宝钗笑着替宝琴谦辞,但心下却不免有些着恼,若是她和宝玉的亲事尚未定准也还罢了,如今都已经说好了秋后订婚、年后完婚,结果宝玉却还当着自己露出这般情态,就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   但宝姐姐可不像林妹妹那样率真,有什么不满就会立刻表达出来,也不管会不会因此得罪人。   稍加琢磨,她就想到了更委婉也更稳妥的化解方式。   只见宝钗领着被冷落的薛蝌来到宝玉面前,介绍道:“宝兄弟,这是我堂弟薛蝌——薛蝌,快来见过,往后你在京城少不得要承他照应。”   “见过贾世兄。”   薛蝌恭恭敬敬的躬身一礼。   贾宝玉这才开始正眼打量薛蝌,见他唇红齿白风度翩翩,依稀竟有蒋玉菡七分颜色,便不自觉的亲近起来,心道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这叔伯兄弟形容举止另是一样了,倒像是宝姐姐的同胞弟兄似的。   于是一面拉着薛蝌的手,热情道:“快快请起、快快请起,咱们自家人何须这些俗套?”   一面又好奇的问宝钗:“宝姐姐,却不知我和薛兄谁长谁幼?”   “他与我同岁,只是生日小了些。”   【PS:再再再次重申,为了不给焦太郎犯罪的机会,本书设定宝玉只比宝钗小一岁,而不是原著中的差两岁,自宝玉以下也都跟着加了一岁。   反正红楼里的年龄本就乱套——譬如宝玉叫邢岫烟邢姐姐,邢岫烟却又叫探春三姐姐(见57回)——大家也没必要太较真儿这个。】   宝钗话音刚落,薛蝌便抢先笑道:“以年齿论长幼只怕未必准当,还是跟着姐姐称呼更为合适。”   说着,顺势不着痕迹的挣脱了宝玉的手。   宝玉听了还有些糊涂,宝钗却明白他是暗指自己不久之后就要嫁给宝玉,届时即便薛蝌年纪虽大过宝玉,也只能以内弟自居。   她心下羞臊,生怕有人点破这一节,当下忙打岔道:“难得今儿老太太寿辰,家里亲戚来的齐整,我想请宝兄弟领他去拜会拜会,免得往后在外面见了亲戚世交也不认得。”   宝玉依依不舍的看了眼宝琴,忽然眼珠一转,转身扑到贾母耳边细语了两句。   贾母听了哈哈直笑,揉着他的头道:“你便不说,我也是要把人留下的。”   说着,又转头对薛姨妈道:“你侄女儿也不必家去了,先在园里住几天逛逛再说——梅家就算再怎么着急,总也得容人休整几日。”   宝玉见得了逞,也不管薛姨妈答不答应,欢呼一声,跳起来拉着薛蝌道:“走,我带你去认一认亲戚!”   薛蝌猝不及防被他拉的踉跄几步,再加上宝玉先前的种种表现,不由得暗自摇头,心道堂姐怎么就许给了这样一个跳脱的少年纨绔?   难道京中的亲朋好友之中,竟就没有比这宝二爷更合适的人选?   二人到了男宾席间,因贾赦、贾政、贾珍都不在场,贾宝玉头一个介绍完贾琏之后,紧接着就轮到了焦顺。   “这位是焦畅卿焦大哥,他……”   “可是工部的焦主事?!”   不等宝玉把话说完,薛蝌就迸发出了前所未见的热情,抢着深施了一礼道:“小子久闻尊名如雷贯耳,不想今日竟能得缘一见!”   因推行新政的缘故,焦顺在京城之外的工商两届,也算是小有威名,而薛蝌更是从堂姐手上获得了不少,焦顺对工商业的‘真知灼见’,故此这番话虽也有恭维的意思,却泰半出自真心。   宝玉没想到薛蝌会对焦顺如此另眼相看,不过在他看来焦顺也算半个自家人,于是与有荣焉的更正道:“世兄有所不知,焦大哥如今已经升任正五品工学祭酒了。”   “工学祭酒?”   薛蝌听了愈发惊叹。   宝玉自小听惯了这些官职,却从不深究其中蕴含的意味,故此不知‘祭酒’二字的分量,但薛蝌却是在仕途上费过一番心思的,故此自然明白这‘祭酒’二字的含金量。   虽然早在江南的时候,薛蝌就隐约听说这位焦主事颇得圣眷,但直到这一刻他才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简在帝心!   尤其根据他了解到的情况,这焦顺今年才刚刚二十岁……   若换成正经文人的话,未来基本上就等同于是保送内阁了!   薛蝌忍不住再次躬身,郑重道:“小子未曾听闻此事,一时口误,还请焦祭酒见谅。”   焦顺哈哈一笑,伸手扶起了他:“往后就是自家兄弟,薛二郎不必拘泥俗礼——何况我如今也还兼任着司务厅主事,谈何口误之说?”   竟还继续兼着工部大管家?   这岂不是权势名声一把攥?   薛蝌心下是无比震撼,随后一边继续跟着贾宝玉认人,一边却仍旧把大部分心神放在了焦顺身上。   等到该见的都见过了,便立马折回来与焦顺攀谈。   他因幼年丧父,不得不竭力支撑起了家业,几年来摸爬滚打,在年轻人当中算是见多识广、老成持重的典范了。   但和两世为人的焦顺比起来,却明显还是要稚嫩许多。   尤其焦顺前世徜徉商海多年——虽然最主要手段就是陪客户喝花酒——在商业上的见识,更远不是薛蝌能比的。   几句经验之谈说的这小年轻如闻大道,就差搬个小马扎记笔记了。   贾宝玉在一旁却听的索然无味,心道这薛二郎明明生的风流倜傥,却偏偏对这些仕途经济的琐事感兴趣,当真是浪费的紧。   于是干脆撇下薛蝌脚底抹油,又溜回了贾母身边。   正欲凑到贾母身边,好与宝琴左右相依,却被薛宝钗眼疾手快拦拉下来,半真半假的质问道:“薛蝌呢?我把人交给你,你却怎么把他给弄丢了?”   “姐姐有所不知。”   贾宝玉两手一摊,大吐苦水:“这薛二哥见了焦大哥,就跟牛皮糖似的黏上去问东问西的,我在一旁听的实在无趣,只好先回来了。”   听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依旧选择了‘二哥’来称呼薛蝌,宝钗心下先就有些不喜。   紧接着又见他绕过自己,把身子挤进贾母怀中,将眼睛黏在宝琴脸上,更是怒其不争、恼其不端。   这时恰巧宝琴谈起了诗词一道,连黛玉、湘云、探春几个也都围了上去,等听完宝琴几首旧诗之后,人人都是赞不绝口。   宝玉因就对探春道:“果然是被妹妹一语成谶了,可知我是井底之蛙,成日家只说你们几个是有一无二的,今儿可算是长了见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才生出这等人上之人来!”   听他说的夸张,众人忍不住都笑。   只林黛玉在一旁冷笑连连:“二爷只怕是记错了,这个妹妹你难道就不曾见过?”   贾宝玉先是一愣,继而想起这是自己初见黛玉时说的话【这个妹妹我曾见过】,想想两小无猜的二人,如今竟落到这步田地,一时便恍如冷水浇头心火全消,再没有对宝琴品头论足的兴致。   “林妹妹这张嘴,真真能把人给说死!”薛宝钗掩嘴一笑,顺势对贾母道:“老祖宗可不能太惯着我这妹妹,不然等她过阵子嫁了人,却只怕一时适应不来。”   贾母拉着宝琴道:“这孩子我是真喜欢,只可惜早就许了人家,若不然……”   她虽没明言,但目光却落在了一旁的宝玉身上。   这不由让宝钗很是有些尴尬。   好在贾母很快就又换了话题:“对了,你们准备把这丫头安置在何处?”   “这……”   薛宝钗略一迟疑,探春就在旁边接茬道:“不如跟了我去,我也好听她说些天南海北的典故,开一开眼界。”   贾母却连连摇头:“你那里连个门都没有,三间屋子大通铺似的连着,你自己倒是方便了,旁人却如何住的习惯?”   说着,又对宝琴道:“原该安排你和你姐姐住在一处,不过云丫头早赖上她了,却怕挤不下你们三个——这样吧,你且跟着姐妹们四处转转,看跟谁最投脾气、瞧谁的院子最可心,就住谁那儿。”   有了老太太这话,众姐妹便拉上宝琴,把几处院子挨个转了一遍。   蘅芜院已经被排除了,缀锦楼、秋爽斋、暖香坞三处,宝琴虽都赞赏有加,却并无定论。   直到见了潇湘馆的竹林,她这才露出了笑模样,欢喜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这院里中了如许多的竹子,足见主人是个雅致的!”   众人见她独独相中了林黛玉这里,不由得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林黛玉略一迟疑,便上前挽住了宝琴的手,指着众人笑道:“果然都是一群有眼无珠的,妹妹新来都瞧出我是个雅人,偏她们只把我当成俗物看待。”   薛宝钗暗暗松了口气,也跟着笑道:“林妹妹肯收留她就好,有你从旁看护,我这做姐姐的也就能放心了。”   宝琴这时才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但一来真心喜欢潇湘馆的格局,二来又瞧林黛玉的言谈举止非是庸脂俗粉可比,心中存了亲近的意思,故此便佯装毫不知情,顺水推舟的住进了潇湘馆。   众女回去禀给贾母的时候,因见薛蝌仍相见恨晚的缠着焦顺,薛宝钗便命丫鬟喊了他来,交代道:“宝琴要住进这园子里,你跟哥哥回去之后,可千万不能学他胡闹,更不要与他那些狐朋狗友走的太近。”   薛蝌一一恭声应了。   宝钗又问:“席间的亲朋你可都见过了?”   “见过了。”   薛蝌一提这事儿就忍不住兴奋起来:“先前听姐姐在家书中提起焦大哥,我还当是溢美之词,不想今日一见,竟是有过之无不及!二十岁的祭酒,还是家奴出身——只怕古往今来也能数得上了!”   听他啧啧赞叹,对焦顺推崇备至,薛宝钗一时五味杂陈,忙打岔道:“别只顾着焦大哥,我准备过两日就托请琏二哥,带你去梅家认一认门,你晚上不妨与他多多亲近。”   说着,想到贾琏疑似染病,忙又道:“可也不好太过亲近,总之和哥哥那边儿一样,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千万不能沾染!”   薛蝌隐隐听出了些端倪,当下忍不住迟疑道:“焦大哥难道也……”   “他倒不是那样的人。”   薛宝钗摇头:“不过焦大哥平日里忙于公务,只怕未必有时间理会你。”   “原来如此。”   薛蝌松了口气,目光落在正对着贾母撒娇的宝玉身上,一时就有些欲言又止。   他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家堂姐放着焦祭酒那样前程不可限量,仕途经济样样精通的年轻俊杰不要,偏怎么就瞧上那贾宝玉了?   难道就因为出身皮囊?   自家堂姐也该不是这样肤浅的人啊?   而想到宝玉几次主动拉自己的手,他有心追问贾宝玉是不是也是‘那样’的人。   不过话到了嘴边,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第四百三十二章 寿诞【再续】   这日傍晚。   短暂沉寂了一阵子的大观园,随着晚宴的开始再次恢复了热闹景象,连贾赦、贾珍也都陆续重出江湖。   不过这一来,男宾主席的气氛就又变得异样起来。   因多了长辈在场,薛蝌正略显拘谨的坐在薛蟠下首,见到这一幕不由心中纳闷,于是拉着薛蟠悄声问:“哥哥,这赦老爷和宁国府的珍大爷之间,莫不是有什么嫌隙?”   “这个么……”   薛蟠正两眼放光的盯着台上的小旦,听到这个问题脸上的色相登时就僵住了,讪讪的摊手道:“我与他们也不甚熟稔,你问我,我却问谁去?”   薛蝌瞧出他言不由衷,心知必是触及了荣国府的阴私,而且自家这位堂哥多半也曾参与其中——否则亲疏有别,他又何须瞒着自己?   于是也便没有再问,只是暂将疑问压在了心底。   这时莺儿快步走来,伏在薛蟠耳边细语了几句,薛蟠如蒙大赦,忙起身对贾赦道:“大老爷见谅,老太太体恤我这兄弟一路舟车劳顿,让我先带他下去歇息。”   贾赦捻须颔首:“既如此,我也不留你们兄弟了——都是自家人,往后有什么需用的只管张嘴。”   薛蟠领着薛蝌谢过贾赦,又向众人道了两声‘失陪’,这才跟着莺儿出了正殿。   薛姨妈领着宝钗、宝琴姐妹早在门外等候多时,见他兄弟从里面出来,便拉着薛蝌知冷知热的叮咛,直到薛蟠不耐烦的在一旁催促,这才将他二人往园子外面送。   行至路口,薛姨妈停住脚步正要与兄弟两个辞别,不想却忽听有人在山石后面大呼小叫。   因听那声音十分熟悉,薛姨妈不由奇道:“是什么人在那里,怎么听着有些耳熟的样子?”   “好像是香菱!”   莺儿因与香菱最是熟稔,所以立刻听出了她的嗓音。   众人不明就里,生怕是香菱出了什么意外,于是循着声音找了过去,却只见香菱正捧着个花瓶望向山石顶端,嘴里不住的提醒:“爷千万小心!有这几枝也该够了!”   再往那山石上看,赫然正有个高大的身影攀附其上,正挑挑拣拣的折取着山间盛放的秋菊。   薛姨妈见状也不由失声惊呼:“快下来、快下来,这大晚上的爬那么高作甚?!”   焦顺在上面回首冲众人点头,嘴里却并不应答,转身又用剪刀折了几支,这才壁虎似的往下爬,待到半山腰处,干脆一拧腰跳下了下来。   众人惊呼声中,只见他没事人似的挺直腰板,把嘴里咬着的花枝取下,顺势拱手笑道:“小子一时兴起,不想倒累的太太为我担心了。”   薛姨妈后怕的轻拍胸脯,跌宕起伏的埋怨道:“这都是当朝五品了,却怎得还是如此冒失?要是摔着了可如何是好?!”   “原本也没想爬上去。”   焦顺解释:“方才闲逛至此,见这处开了不少菊花,就想着摘一些带回家给岫烟和孩子瞧瞧。不想真搜罗起来,才发现时日尚早,这些菊花大多还不堪用,唯有那山石上的几株,兴许是平日里晒足了日头,倒比别的开的要早,所以这才……”   边说着,他边将手上的菊花简单的规制了规制,拼凑出错落有致的一捧,然后又挨个修剪花枝的长度。   却说宝琴暗暗向堂姐打听出邢岫烟是谁,心下不由的大为好奇。   先前听哥哥说起这焦祭酒短短数年间,从家生子奴才一跃成为当朝五品的光辉事迹,只当焦顺是个一心热衷仕途经济的,谁想转头就瞧见他怜子如何不丈夫的一幕。   因见焦顺都是斜着修剪,便忍不住问道:“焦家哥哥这样剪,可是有什么名目?”   或许是正处于变声期的缘故,她的嗓音有点像是那种夹子音,但要比刻意憋出来的自然许多,也更能戳中人的心坎。   不过焦顺如今的心思,更多还是放在了薛姨妈身上。   他深知百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的道理,自然不会犯下宝玉那样的错误,当下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目不斜视的嘴脸,笑道:“名目谈不上,这样做是方便它在瓶子里吸水,也好多维持一段时日。”   “原来如此。”   宝琴微微颔首,一旁的薛蝌却是忍不住惊叹道:“焦大哥对插花的事情竟也有所钻研?”   “哈哈~”   焦顺爽朗一笑,摆手道:“蝌兄弟高看我了,我不过就是道听途说罢了,哪里称的上什么钻研?”   说着,示意香菱把花瓶捧到近前,将规制好的花束插在里面,又细心的掐去了过密的叶片,然后才吩咐道:“你拿回去,若是姨娘和姑娘已经睡下了,就暂时先摆在客厅里,等明儿一早我自己送进去。”   等香菱捧着花离开之后,焦顺也便顺势告辞,回了大观园正殿。   而等送走了薛蟠薛蝌兄弟,薛姨妈和宝钗却都有些神思不属。   薛姨妈倒还好些,宝钗心下却是五味杂陈。   焦顺升任祭酒之后,贾宝玉那荣国府嫡出、准国舅的身份背景优势,基本就已经被拉平甚至反超了,而考量到两人在经济仕途上的态度和能力,往后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就连在对女子温柔体贴方面,如今看来,焦顺也是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她原本最担心‘犯险’问题,在亲身参与了大理寺一役【虽然只是打了个酱油】之后,也被打消了大半。   事实证明,焦顺虽然年轻又没读过什么书,却拥有着与年龄经验不相称的风险把控能力。   期间的种种神机妙算未卜先知也还罢了,更重要的是,薛宝钗从他传达给林黛玉的讯息当中,察觉到焦顺其实一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后路,始终保持着进可攻退可守的姿态。   而刨去这最大的担忧不提,如今贾宝玉在焦顺面前,却哪还有半点优势可言?   难道……   自己当初真的选错了?   可事到如今再怎么幡然悔悟也已经晚了,只能任由怅然若失的情绪萦绕心底。   而见这母子二人都心事重重的样子,宝琴原本存了满肚子话想问,一时也不便开口。   三人默默回到正殿门外,薛姨妈定了定神,吩咐道:“我去喊林丫头出来——宝钗,你也跟着她们过去帮忙收拾收拾。”   “不用了、不用了!”   宝琴连忙摆手:“下午我就留了丫鬟在潇湘馆,又有林姐姐的人从旁帮衬,这会儿早都已经布置妥当了。”   说着,又嘻嘻笑道:“婶婶莫非忘了?我自幼跟在父亲身边,丫鬟仆妇们早就已经熟惯这些事情了。”   “唉~”   她一脸娇俏可人,薛姨妈却如何不知这背后的苦楚?   不由叹道:“你大伯和你爹都是狠心的,生生就丢下咱们孤儿寡母……”   “妈妈!”   因见王熙凤送一伙女眷出来,宝钗连忙打断了薛姨妈的伤春悲秋,催促道:“时辰不早了,还是快将林妹妹请出来吧。”   等薛姨妈进门后,薛宝钗又单独将堂妹拉到一旁叮咛道:“既然你说都置备好了,我也就不跟去了——等到了那边儿就早些休息,可千万不要贪玩熬夜。”   宝琴挽住她的胳膊,嬉笑道:“姐姐,我这些天在船上任事不理,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又怎么会能累着?”   “就算你不累,你林姐姐这一天下来也该累了。”   宝钗正色道:“她一向体弱多病,偏又总不知爱惜身体——所以我倒不怕你们两个处的不好,怕只怕你们彼此投了脾气,贪玩起来没个计较。”   宝琴恍然,忙乖巧应了。   同时心中暗道,我先前还以为姐姐和林姐姐不睦,如今看来倒似乎并非如此。   却说不多时林黛玉从里面出来,宝钗将她交托给黛玉,直目送两人走出去老远,这才独自回到了殿内。   结果一进门,就看到宝玉正在老太太怀里打滚儿撒娇,虽说小辈承欢膝下也是进孝的表现,可……   唉~   他到底何时才能长进一些?   且不提宝钗如何心烦意乱。   却说宝琴跟着林黛玉离开大观园后,沿路便忍不住打探道:“林姐姐,那焦家哥哥到底怎么样一个人?”   林黛玉奇道:“你怎么突然问起焦大哥来?”   宝琴便将哥哥在自己面前赞不绝口,以及方才焦顺摘花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独独略去了薛宝钗曾在家书中提及焦顺的事儿。   林黛玉这才恍然,掩嘴笑道:“这倒也没什么出奇的,原本邢姐姐迫不得已给焦大哥做妾时,我还替她难过了许久呢,谁知竟是表错了情。”   “迫不得已?”   宝琴愈发惊讶,忙问:“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林黛玉便也把邢岫烟的身份来历,以及为何给焦顺做妾的事情说了,直听的宝琴唏嘘不已。   “也亏得焦大哥是个知冷知热的,对邢姐姐是百般的宠爱,非但把一应家务都交给她打理,还……”   说到半截,林黛玉忽然警醒过来,姐妹们匿名刊文的事情可不好随便外传,尤其宝琴不久就要嫁到梅翰林家中——而众所周知,翰林院正是攻讦焦顺、反对新政的大本营之一。   于是忙岔开话题,又说了许多焦顺平素体贴入微的表现。   宝琴听的啧啧称奇,忍不住叹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若梅家哥哥也是这般脾性就好了。”   林黛玉听的忍不住发笑,打趣道:“你这丫头好不知羞,无缘无故就往梅公子身上套,莫非是等不及要嫁过去了?”   “这有什么?”   宝琴不以为意道:“我这次进京本就是来完婚的,何况咱们女孩家谁不想嫁个知冷知热的如意郎君?”   林黛玉没想到她如此坦然,又被这话触动了心事,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自言自语的感叹道:“是啊,咱们女孩家谁不希望能嫁个知冷知热的如意郎君?”   默默往前走了一段,又听宝琴有些呑吐吐的问:“林姐姐,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问。”   林黛玉莞尔一笑:“咱们眼见都住到一处了,还有什么不好问的?”   “就是……”   宝琴迟疑道:“下午我说要住进来时,我瞧姐姐们似乎有些……若是不方便说就算了。”   这话她憋在心里许久了,原本以为是堂姐和林姐姐不睦,可看宝钗方才的态度又似乎并非如此——再加上见林黛玉不是那等遮遮掩掩之人,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林黛玉一愣,明显没有想到她会问的这么直接,旋即便把宝琴揽在怀里,笑道:“不想宝姐姐回肠九转的一个人,倒有你这么个妹妹。”   跟着也不遮掩,将自己从小与宝玉青梅竹马,偏宝钗来后传出金玉良缘之说,此后又因为种种缘故,自己与宝玉决裂,而宝钗即将与宝玉订婚的事情,原原本本不偏不倚的说了。   最后总结道:“本来这事儿也怪不到宝姐姐头上,都是……无奈我心里头一直都放不下,实在对宝姐姐亲近不起来。”   宝琴这才恍然,暗暗感叹那贾宝玉瞧着有趣,谁成想不知轻重也罢了,暗地里竟连半点担当也没有。   一时不由发愁堂姐所托非人,继而推己及人,开始忧心起自己未来的夫君是否良配。   同时她又忙替宝钗剖白道:“姐姐对林姐姐倒是亲近的,来时还特意叮嘱我,说林姐姐身子弱,万不能拉着你一起胡闹。”   林黛玉微微摇头:“她自然是好的,若不然也不会让姐妹们交口称赞,只是我心里过不去这道坎罢了。”   说着,又笑道:“不说这些有的没的,明儿大伙儿说好了要打牌的,我特意带了来,晚上先教你演练演练,免得明儿稀里糊涂插不上手。”   “打牌?”   薛宝琴诧异道:“是叶子戏还是打马吊?这些东西我虽不精通,倒也偶尔耍一耍——莫不是这京城的规矩和别处有什么不同?”   “不是那些俗套的玩意儿。”   林黛玉摆手道:“是焦大哥新造的牌戏,借用了三国的人物故事,四五人能玩得、十数人也能耍得,既有趣又不涉及赌钱的事儿,如今已经在京城里流行开了,听说连宫里的娘娘们近来都时常聚在一起打牌呢。”   听说是焦顺新造的牌戏,而且已经风靡京城,宝琴一时不由掩嘴惊呼:“又是他做的?这焦家哥哥到底还有什么不会的?” ###第四百三十三章 八月初四   转过天到了八月初四。   虽然贾母的寿诞仍在继续,但焦顺可没那么多闲工夫围着老太太转。   这日一早,他就奔赴了阔别多日的工部。   周隆的案子虽然还没结束,但他如今领了筹建工学的差事,自然不能继续留在大理寺打酱油。   反正经此一役,皇帝的强势态度已经表露无疑,民间的舆论风向也有了相当大的改观,周隆该定什么罪,以及他背后的主使究竟是谁,其实都已经无关大局了。   另外焦顺今天急着回工部,也还有另外一件要紧事需要处理——军械司和杂工所联合研制的新式火枪,已经准备定型量产了。   仰赖于他这个‘半吊子先知’的存在,这款新式火枪从立案到定型,拢共也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称的上是进展神速了。   但要让焦顺来评价的话,这款即将定型的新枪,眼下距离‘成果喜人’只怕还差着好一段距离。   不算刺刀的话,这款新枪全长两尺八寸【约93厘米】,重六斤九两,采用栓动式弹仓,弹容量五发,采用专门的弹夹装弹。   不追求射击精度的话,一名精锐枪手可以在八秒钟内射出全部五枚子弹,经过训练的普通士兵也只需要十至十二秒。   算上装弹时间,精锐枪手可以在一分钟内进行三轮速射,普通士兵也能轻松达成两轮射击,如果以两分钟计算,普通士兵可以完成五轮射击,总计二十五次击发。   相比于乌西人那种每分钟三至四发的射速,且只能采取站姿或跪姿发射的前装式火枪而言,说是领先了半个世纪并不为过。   即便洋夷吃一堑长一智,在短时间内迅速量产后装枪,也依旧存在着不小差距。   但这款枪的缺陷却也十分明显,那就是它的最大射程只有两百米。   而无论是传承自太祖时代的‘大夏三式’,还是乌西国本土军队所使用的制式武器【海外军团和仆从军使用的要差上不少】,最大射程都接近三百米。   这将近一百米的射程差距,大大减弱了栓动弹仓所带来的革新优势。   所以按照焦顺的意思,应该继续提升气密性,调整火药配比,把最大射程提升到三百米之后,再进行定型量产不迟。   无奈军械司初建,正是急需展示成果的时候,所以极力要求先定型量产,进行小规模列装测试之后,再通过军方给予的反馈进行后续改进。   甚至还有人表示,这款新枪在射程上虽有不足,但若用在城防巡逻之类的事情上,说不定反而可以有效的避免误伤平民。   就连上面几位堂官都默许了军械司的做法,焦顺自然也不好一意孤行的反对。   于是在进行了不太满意的验收之后,就将新式火枪的测试数据连同三支样品,一并呈送进了宫里。   隆源帝对这种可以连续发射的火枪倒是颇为满意,当天下午就做出了小规模量产的批示,并且将其命名为‘隆武一式’。   同时皇帝还恩准了焦顺前日的奏请,即:暂且开释陈万三、李庆二人——至于钢铁厂提举朱涛,虽本身并无半点罪责,但因系重要人证,仍暂驻大理寺以便随时传唤。   得到皇帝的手谕之后,焦顺立刻驱车赶到了大理寺,抢在散衙之前释放了陈万三、李庆二人。   虽然因为三位主审官的阻挠,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焦顺从未和二人有过半点交流,但每次堂审后焦顺命人查验有无伤痕疾病的举措,二人可是都看在眼里的。   如今又听说是焦顺专门请了特旨开释自己,愈发的感激涕零,当场哭拜于地自承罪过。   焦顺将这二人扶起,先是肃然表示再一再二不再三,往后不管是陈、李二人,还是那劳什子的工盟,再敢背着自己、背着皇上胡来,就莫怪他焦某人不留情面了。   等二人诚惶诚恐的应了,他又话锋一转,暗示等这场官司完结之后,两人多半不好继续留在钢铁厂,而是另有他【大】用。   总之……   在结束了很多人都会跳过的官场剧情之后。   焦顺直接驱车回到了家中,就见里里外外早已是张灯结彩,虽比不得老太太的寿诞奢靡,喜庆劲儿却是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唯一不和谐的,大概就是在廊下长吁短叹的焦大了。   这老头原本盼着好歹先得个庶孙,也免得自己两眼一闭焦家就绝了香火,不成想生下的却是个女娃儿,于是攒了满肚子的牢骚。   焦顺懒得与他计较,随口闲扯了几句,就转到了东厢南屋逗弄女儿。   进门后就见邢岫烟则正领着司棋等人,用捣碎了的红曲米给鸡蛋染色,四下还大包袱小盒子的堆了不少东西,大多都是小孩用的竹床、竹椅,还有一身簇新的小衣裳。   一问才知道,这都是邢岫烟的母亲刚刚送来的,按照时下的规矩,满月要用的东西都是由女方娘家负责包办,不过因为邢岫烟毕竟只是个贵妾,邢家的财力又相对有限,所以只让他们家出了半套,似酒水之类的大头都归焦家自理。   焦顺也拿了几个鸡蛋胡乱涂抹,就听邢岫烟又道:“除了明儿的满月酒,我想私下里再单设一桌请林妹妹、迎春姐姐几个,也不知妥不妥当。”   “有什么不妥的?”   焦顺闻言笑道:“照我说,左右都已经出月子了,也不用拘泥在家里,干脆后日去园子里摆一桌,你自在、她们也便宜,就算来了兴致吟诗作对也不怕有人搅扰。”   邢岫烟对这个提议很是心动,主要是在家请客的话,史湘云肯定是要避嫌的,而除了林黛玉之外,湘云就是最上心的一个,更何况她还是焦家未来的主母……   嗯~   未来的主母之一。   彼此能多亲近亲近自然最好,可邢岫烟却又有些放心不下女儿。   司棋见状便自高奋勇要留下来照看姐儿,表示有她和乳母在,必然不会有什么意外,更何况太太也在家中。   邢岫烟这才点头应了。   焦顺趁热打铁拿来文房四宝,亲自研墨铺纸,让邢岫烟赶制请帖。   至于请客的地点么……   因为邢岫烟名义上和迎春是表姐妹,故而便准备暂借她的缀锦楼一用。   这不仅仅是贪图方便,更是想要借机帮衬迎春一把。   “我听说大老爷因被老太太罚了银子,说是充作迎春姐姐的嫁妆,竟就莫名迁怒到了她身上,这阵子百般克扣她的用度——我请她做半个东道,多少也悄悄补贴一些。”   焦顺不耐烦的摆手道:“这些琐事你自己做主就好。”   说着,顺势又塞了张两百两的银票过去:“若是不够使,你自去北屋里取用,反正备用的钥匙就在你这里放着。”   因知道贾迎春的性子,是断然不会拒绝的——当然了,想指望她主动出头,更是痴人说梦。   故此邢岫烟一面差司棋去缀锦楼传话,一面直接以二人的名义遍撒英雄帖。   不过司棋寻到缀锦楼里,却并不见迎春的踪影,一问才知道是在潇湘馆和姐妹们打牌。   司棋又寻到潇湘馆里,将迎春单独请到廊下,先把邢岫烟要借缀锦楼请客的事儿说了,又开门见山的道:“我实话也不瞒姑娘,姨娘想去缀锦楼请客,也是听说大老爷克扣了你的用度,所以想趁机补贴帮衬一二。”   迎春听说邢岫烟要去缀锦楼摆满月酒,心下就有些不是滋味,待听司棋毫不避讳的点出了邢岫烟的用意,更是难得的使起了性子:“我用不着她贴补!她有钱,爱去哪儿摆酒就去哪儿摆酒,何必非要来我这缀锦楼?!”   “姑娘这时候知道发脾气了?”   司棋对她的心思再了解不过了,当即冷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这事儿我也只跟姑娘提一嘴,正经的自有绣橘操持打理,到时候补贴的银子也都交给她收着,免得姑娘又被谁给哄了去!”   说着,再不理会迎春,径自拉着绣橘回焦家听邢岫烟面授机宜。   迎春为此生了半日的闷气,等到薛宝钗过来喊她继续打牌时,却还是佯装欢喜的,向众人通报了邢岫烟要在缀锦楼摆酒的事情。   “司棋说邢妹妹回头就会把帖子送来。”   听说邢岫烟要在院子里摆酒,史湘云头一个就欢喜不已,拍手笑道:“我也许久没见过邢姐姐了,先前因她有孕在身总有顾忌,这回可要同她好生吃上几杯!”   薛宝琴则是把手高高举起,连声道:“还有我、还有我,姐姐们可不能把我一个人抛下。”   林黛玉在她滑如凝脂的小脸上掐了一把,嬉笑道:“你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邢姐姐最是周全不过,知道你住在我这里,又怎么会少了你的份?”   贾宝玉见众人纷纷踊跃,忙也凑趣道:“那我明儿干脆不去吃酒了,等后日再赴邢姐姐的约。”   林黛玉却将樱桃一撇,冷笑道:“二爷还是先等等看有没有自己的帖子吧,也免得做了不速之客徒增烦恼!”   贾宝玉登时又蔫了。   ……   与此同时。   梅翰林也驱车回到了家中,下车后因见管事专程在门前候着,便挑眉问:“什么事?”   “回老爷。”   那管事躬身禀报道:“薛家一早差人报信,说是已经到了京城。”   “薛贤侄到了?!”   梅翰林闻言大喜,连忙吩咐道:“立刻准备拜帖,明儿一早先让森宝打个前站,等晚上我和夫人再去薛府拜会薛太太,争取早日……”   说着,见那管事神色有些不对,不由狐疑道:“怎么了?”   “这……”   那管事讪笑道:“薛公子原本确实是想住进老宅的,偏赶上荣国府老太太过寿,老封君因喜欢少奶奶乖巧伶俐,非要留客,薛公子实在推拒不掉,只好暂时住进了荣国府。”   “住进了荣国府?”   梅翰林登时皱起眉头,按他的意思,恨不能明天就把儿媳妇娶过门,听说薛家兄妹这时候节外生枝本就不喜,何况还是住进了荣国府里。   那荣国府二太太的事情且先不论,单只是最近闹的沸沸扬扬的脏病事件,就让他下意识将荣国府当成了腌臜所在。   更何况……   那国贼焦顺也寄居在荣国府里!   “立刻派人知会薛公子,让他尽快从荣国府里搬出来!”   一时恼怒,连贤侄也变成了公子。   “这……”   那管事面露为难之色。   梅翰林自己也觉察出不妥,自己急着催薛家进京完婚,本就已经有些失礼,如今若再对薛家的事情横加干涉,只怕越发不占理了。   更何况薛家长房太太就在荣国府寄居,让薛家兄弟撇下刚见面的长辈搬出来住,也有违人情世故。   “罢了!”   于是他思量再三,又拂袖道:“此事我另有计较,你且下去吧。”   说着。   径自去了母亲处。   进门见丫鬟正在给老太太泡脚,他便挽袖子上前替下,又问:“老太太几时用的晚饭?”   丫鬟有些畏缩的怯声道:“申正【下午四点】用的,奴婢也劝了,可老太太非说自己饿了一整日……”   梅翰林闻言瞪了那丫鬟一眼,却也知道怪不得她,于是烦躁的摆手道:“你先退下吧。”   许是丫鬟告退时的动静惊动了梅母,老太太张开眼见是儿子在身前,立刻露出了笑模样,道:“今儿怎么起的这么早?”   见母亲错把晚上当成了早晨,梅翰林只觉得胸口发闷,却仰头强笑道:“儿子有好消息要禀给母亲,所以一刻也等不得了。”   “什么好消息?”   “薛家已经把女儿送到了京城,用不了多久森宝就要成亲了。”   “森宝要成亲了?”   老太太一下子来了精神,板着指头算了算,又皱眉道:“薛家丫头今年才十三吧,怎么就急成这样子?”   她自今年夏天开始,记忆力就大幅下降,连时辰早晚和吃没吃过饭都记不清了,偏又对以前的事情历久弥新——故此虽早就忘了薛家是怎么来的,却清清楚楚记得薛宝琴的生辰八字。   “母亲记性真好。”   梅翰林一边给她擦脚,一边道:“自薛二死后,他家无人主持局面,竟是大不如前了,估计就是因为如此,才指望着姻亲臂助吧。”   他侍母至孝,见母亲不记得缘由,自然不肯指摘母亲的错处。   梅母却信以为真,碎碎念着埋怨了一通,表示这商户人家就是不知礼数,若非是老太爷生前订下的婚事,她决计不肯委屈了宝贝孙子。   梅翰林随声附和了几句,又哄着母亲睡下之后,出门默然半晌,便再次喊来那管事吩咐道:“去,派人知会薛公子,让他尽早从荣国府里搬出来!” ###第四百三十四章 再一次的满月酒   转眼到了八月初五。   打从早上登门道贺的人就络绎不绝,焦家那小院子根本招待不开,于是又从左近临时借了两个小院安置宾客。   但热闹归热闹,却还称不上是‘高堂满座’,毕竟只是庶出女儿过满月,又正赶上贾母过寿,焦家本也没想着大操大办、喧宾夺主。   来客除了荣宁二府的管家管事之外,就是工部司务厅、杂工所的旧部,以及冯紫英、卫若兰等一干世家子弟。   另外刚被释放的陈万三、李庆,工盟的董恂、牛思源,以及杨洪庆,也都一早赶来祝贺。   让焦顺比较欣慰的是,陈李二人是单独前来的,并未与工盟的人搅在一处,看来昨儿自己的旁敲侧击,他们还是有所领悟的。   焦顺抽空见了分别见了陈李、董牛四人,却让杨洪庆吃了闭门羹,而陈李董牛也都不约而同的,将这位原本的工读生领袖当成了空气。   杨洪庆如坐针毡的等了一阵子,见焦顺进进出出都不肯正眼瞧自己一眼,最后也只能失魂落魄的去了。   过了辰正【上午七点】。   邢氏和王熙凤婆媳两个联袂而来,霎时又把喜庆的气氛推高了三分。   来旺夫妻亲自将这二人迎进了堂屋里——焦大因嫌麻烦,一早就躲出去了——陪着说了一阵子话,邢氏就突然提议道:“大老爷有几句话,让我私下里交代给顺哥儿,你们看……”   来旺和徐氏交换了下眼神,只当这大太太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暗地里不知藏着什么算计,一时都有些忐忑不安。   焦顺却心知这婆媳两个必是为那‘活宝贝’的事情来的。   当下笑道:“本该让岫烟过来拜见的,可毕竟是最后一天,总不好这时候坏了规矩,只能请大太太和二奶奶移步了。”   跟着又补了句:“那边儿也清静些。”   邢氏和王熙凤闻言,异口同声道:“正该去探视探视。”   于是一行人转奔东厢。   到了门前又说是怕人多腌臜了孩子,撇下随行的仆妇丫鬟,又暗命平儿把守关隘,这才跟着焦顺进了门。   等到了东厢客厅里,因见左右并无旁人,婆媳两个就不约而同的站住了脚,然后侧头看向对方。   邢氏端着当婆婆的架子,抢先开口道:“我这里还有话要交代顺哥儿,你先进去瞧瞧你妹妹和小侄女吧。”   王熙凤却半点不肯示弱,掩嘴笑道:“虽说太太是长辈,可我在顺哥儿这里下了重注,事关几万两银子的大事,却怕不好耽搁。”   听她着重点出一个‘大’字,邢氏气的暗暗咬牙,心道这凤辣子原本虽对自己阳奉阴违,可表面上总还要恭敬些,如今倒好,竟跟自己论起大小来了!   她忍不住横了焦顺一眼,心道都是这冤家作怪。   这时又听王熙凤又笑道:“若不然,就让顺哥儿来选?”   说着,也凤目含煞的瞪向焦顺,大有这狗奴才若不选自己,便要当场给他剜几个肉窟窿的架势。   “罢罢罢!”   只是没等焦顺做出选择,邢氏就主动服了软,她就算再没自知之明,被焦顺直接卖给王熙凤之后,也知道自己的分量比不得这凤辣子。   于是也没等焦顺把话挑明,就抢先给自己搭了台阶:“我本就是来探望岫烟和孩子的,替老爷传话不过是捎带着,早一会儿晚一会儿也没什么打紧。”   说着,问清楚邢岫烟的所在,便径自推门进了南屋。   王熙凤在婆媳斗法当中占了上风,自然是得意非凡,又横了焦顺一眼,便婷婷袅袅来到上首主位上坐了,似笑非笑的道:“你这狗奴才真是胆大包天,竟连她也敢招惹。”   焦顺嘿笑着上前给她倒了杯茶,压着嗓子道:“连二奶奶我都敢招惹,她又算的什么?”   “哼~”   听他抬高自己贬低邢氏,王熙凤心下受用的同时,又忍不住冒了酸气儿,抬头盯着焦顺冷哼一声,道:“你这狗奴才到底祸害了多少良家?难道就不怕天打雷劈么?!”   “奶奶岂不闻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焦顺腆着脸说完,见王熙凤抓起茶杯作势欲泼,忙伸手攥住她的腕子,解释道:“当初也不是我主动撩拨的,是她自己投怀送抱,我一时没能把持住而已。”   说着,便顺那粉臂往上攀爬。   “呸~”   王熙凤挣了挣没能挣开,也便由着他轻薄,只不屑啐道:“你当你是什么宋玉潘安不成?贼杀才似的一个粗坯,她凭什么上赶着要投怀送抱?!”   “你听我说啊,当初……”   焦顺一面绘声绘色的,道出当初邢氏迫不得已委身自己的事情,一面不着痕迹的得寸进尺。   等到王熙凤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却早被他抱在怀里肆意轻薄。   王熙凤倒也不恼,只抬手压住发髻金钗,免得被焦顺给弄乱了,嘴里恍然道:“原来‘活宝贝’是这么来的,哼~亏她也有脸说的出口!”   说着,侧转身子将手撑在焦顺胸前,貌似不经意的问:“那二太太你又是怎么上的手?”   焦顺闻言翻了白眼,无奈道:“早说过我和二太太清清白白的,你怎么总是不信呢?”   “哼~”   王熙凤哂道:“快别恶心人了,这‘清白’二字让你一说,倒就显得腌臜了!若真没什么,二老爷能平白无故的怀疑你?”   “我对二太太是真没那意思!”   焦顺叫起了撞天屈。   “你哄谁呢?”   王熙凤冷笑连连:“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臭男人的心思?故意把大太太推给我,不就是打着婆媳……主意!”   她含糊略过了‘细节’,转身骑坐在焦顺腿上,葱白的小手的顺势往上攀爬,掐着焦顺的脖子作势发狠质问:“你敢对天发誓,说你从没肖想过我们姑侄?!”   这……   焦顺还真就打过这主意,但却不是王夫人和王熙凤的组合,而是薛姨妈和王熙凤。   王熙凤抓住他这一丝犹豫,当下立刻翻脸把两只手都狠狠的掐了上去,咬牙道:“当真想瞎了你的心!你这狗奴才要是敢……哎呦!”   还不等放完狠话,她就被焦顺发力给掀翻了。   焦顺也懒得掩饰,压在她耳边嘿笑道:“二太太就算了,大太太……”   “呸~白日做梦!”   “难道二奶奶就不想让她在你面前伏低做小?”   焦顺不依不饶的循循善诱:“届时倒过来让她喊你婆婆都……”   “滚!没的倒把姑奶奶叫老了!”   “那就叫你姐姐——你过门时给她敬的茶,咱们也让她敬回来……”   王熙凤仍是坚辞拒绝,但幻想着焦顺描述的景象,心跳却是不受控的加快了许多,面上也显出异样的红潮来。   焦顺见状正要乘热打铁再接再厉,冷不防却被这婆娘在要害处狠狠掐了一把,直疼的脸上变色,不由自主的松开了手。   王熙凤趁机挣脱,没事儿人似的捯饬了几下,又回头风情万种回头横了焦顺一眼,便嫚摆纤腰去了南屋里。   焦顺正龇牙咧嘴,就见邢氏迫不及待的从里面出来,一脸幽怨的直奔自己而来,连忙翘起二郎腿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邢氏比王熙凤可就主动多了,直接扑进焦顺怀里连声诉苦埋怨,话里话外无非是三个字儿:得加钱!   焦顺则是大撒空头支票,表示自己如今已经升任工学祭酒,在工部越发的位高权重,往后什么好处捞不着?   只是眼下初登高位,暂时还不便操作,让邢氏安心等待一段时日,待到明年做海贸赚的银子到了,便可充作本钱大展宏图日进斗金。   邢氏被他哄得两眼放光,早把先前的牢骚埋怨抛到了九霄云外,错非是地点时间都不对劲儿,怕是立刻就要舍身痴缠一番。   便在这当口,就听王熙凤在里间爽朗笑道:“不劳妹妹送我,左右出了月子,咱们往后再见面也容易,妹妹得闲就过去坐坐。”   邢氏忙跳将起来,拉着焦顺帮忙整理衣襟,心中暗恨这小蹄子不讲道义,自己在里面拖延了许久,她倒好,竟只给自己留了这么点儿时间!   好在王熙凤又客套了几句,这才挑门帘自里面出来。   婆媳两个心照不宣的辞别了焦顺,推门走出东厢房之后,就见平儿正和个妖娆妇人在门前拉东扯西,那妇人生的与邢氏有六七分着相,却不是赵姨娘还能是哪个?   “呦~”   赵姨娘见了这婆媳二人,忙上前行礼道:“若早知道大太太和二奶奶要来,我就提前过来伺候着了。”   “呦!”   王熙凤闻言也夸张的叫了一声,上下端详着赵姨娘调侃道:“姨娘先前在太太屋里住了几日,不想倒真长进了不少,这话说的愈发中听了。”   赵姨娘听出她是嘲讽自己,刚在堂屋正房里住了一阵子,就又被赶了出来,心下自然恼恨的不行,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勉强起来。   但她又不敢正面顶撞王熙凤,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吞,强笑道:“都是托太太的福、托太太的福罢了。”   王熙凤却还不肯饶她:“那要照这么说,明儿我跟太太提一嘴,干脆你也住进清堂茅舍算了,就近也好再让太太传些福分给你。”   “这……”   赵姨娘直恨的心肝疼,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后面房门左右一分,却是焦顺也从里面走了出来。   待看到门前这三人时,焦顺也不由得一愣。   这个组合……   当真有点儿意思!   王熙凤知道邢氏不知道赵姨娘;邢氏知道王熙凤,也曾和赵姨娘一起陪着自己蓼汀花溆胡天胡地,却并不知当时就是赵姨娘;赵姨娘两个不知道,却曾和邢氏一起陪着自己蓼汀花溆胡天胡地。   心下想些有的没的,焦顺冲赵姨娘微一颔首道:“赵姨娘也来了,怎么没带着环兄弟一起?”   “嗐~”   赵姨娘把手中的帕子一甩,拿腔拿调的道:“那猴崽子也不知去什么地方野了,我就算想带他一起也找不着人——我瞧他未必是个读书的材料,往后说不得还要去大爷那工学里走一遭呢。”   她倒是把心思摆在了明面上。   焦顺哈哈一笑,摆手道:“往后环兄弟高中了,去工学里做个学官儿倒也使得。”   两人一说一笑,就把方才的气氛冲散了。   王熙凤和邢氏又都已经办完了正事儿,惦念着老太太的寿诞,便都告辞而去,而赵姨娘刻意迟了半步,瞅着个机会就把一张纸条塞给了焦顺。   焦顺不动声色的掩在手心,等送走了三人之后,寻僻静处打开一瞧,却见赵姨娘在纸条上写道:探春因钦佩焦顺纵横官场的手段,态度已是大有转变,自己正试图劝诱她乖乖伏法,只等火候一到就让贾环过来传递信号。   啧~   这可真是位会疼人的亲娘!   怪道三姑娘前日的态度大异从前,却原来是被自己英雄气概给折服了。   不过焦顺心下仍是半信半疑,担心这和最初在赵家一样,是探春故意给自己设的局。   可这重温旧梦的机会,他又是绝不肯放弃的。   看来还得好生谋算谋算,想个两全之法……   ……   差不多前后脚的功夫。   薛蟠也领着薛蝌到了焦家门外,因见这堂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由皱眉道:“我是见你对焦大哥推崇备至,今儿才特意喊了你来,你却怎么跟死了老……呸!”   他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略过了犯忌的言语,又道:“昨儿我瞧你就有些不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再不说我可恼了!”   说着,露胳膊挽袖子就要动粗。   薛蝌知道这堂哥是个混人,说得出做得来,只得将梅家差人催促自己尽快搬出荣国府的事情说了。   又强替梅家分辨道:“我看多半是梅家老太太真要不行了,梅世叔又是侍母至孝之人,故此……”   “故此个狗屁!”   薛蟠咬牙切齿的打断了他的话:“那老虔婆死便死了,偏逼着宝琴嫁过去冲喜作什么?这是把咱们薛家当成什么了?那梅翰林我知道,在翰林院熬了六七年连个从六品都没混上,永定河里的忘八只怕都比他贵重些,也亏他有脸拿乔!”   说着,又拍着胸脯大包大揽:“这事儿你甭管了,交个哥哥我就是。”   “哥哥要做什么?”   薛蝌怎么可能放心把事情交给他来处置,连忙拉着薛蟠追问究竟。   “哼哼~”   就只见薛蟠跃跃欲试的扼腕道:“等打听清楚那老虔婆的住处,我找人半夜往她屋顶上放冲天炮——能吓死那老虔婆自然最好,若不成,哥哥我还有的是招儿!”   薛蝌一听吓的够呛,拉着薛蟠又求又劝的,薛大脑袋却哪里肯听,反恼他婆婆妈妈没个担当。   薛蝌无奈之下,只得将此事禀给了伯母…… ###第四百三十五章 再约紫金街   却说薛姨妈和宝钗得知梅家的无理要求后,也是尽皆恼怒非常。   薛姨妈先是抱怨了几句,紧接着又发愁道:“老太太这两天把琴丫头宝贝的什么似的,还准备让你姨妈认她做个干女儿呢,咱们这时候闹着搬出去算怎么回事?”   比起母亲来,薛宝钗显然更冷静一些,很快便分析出了梅家这么做的动机,无奈道:“也是咱们先前想的不够周全,那梅翰林听说是极方正的一个人,约莫是不喜荣国府近来的风评,所以……”   听出女儿似有为梅家开脱的意思,薛姨妈不由秀眉微蹙:“那依着你的意思?”   “这事儿主要还是看薛蝌怎么想——我瞧他那意思,多半是不愿意和梅家交恶,毕竟宝琴终归还是要做梅家儿媳的。”   薛姨妈倒也认可宝钗的判断,只是老太太那边儿又该如何是好?   宝钗又思索了片刻,便提议道:“要不这样,明儿您带上薛蝌去紫金街老宅,约梅翰林夫妇当面谈一谈——他就算再怎么着急,事情也不是三五日就能停当的。”   “宝琴这边儿先不用急着搬,等老太太过了新鲜劲儿,两家也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再接她去紫金街待嫁不迟。”   “哎~”   薛姨妈叹道:“也只能如此了。”   若是自家儿女,她说不得就要商榷一番这桩婚事了。   但宝琴毕竟是侄女,更何况还有薛蝌父亲的遗命在,她这个做伯母的即便恼怒,也不好越俎代庖过多干预。   “这倒还在其次。”   宝钗又提醒:“哥哥那边儿可千万要看管好了,真要让他做出什么糊涂事儿来,届时亲家变仇家,咱们还有什么颜面去见二婶和九泉之下的二叔?”   “是极是极,可千万不能让你哥哥犯浑!”   薛姨妈说着,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却又不禁为难道:“若咱们在家倒还好办,如今这一里一外的,谁又能拘束的了他?要么……我先搬回去住?”   宝钗却不认同这个法子:“妈妈就算搬回去,这寿诞可还没完,往后几日您难道就不露头了?再者,紫金街那边儿真要是张罗起来,您也少不了要出面。”   “哪……”   见自己的提议被否了,薛姨妈登时就没招了,只好期盼的看向女儿。   薛宝钗也是纠结不已,思前想后好半天,方才道:“实在不成,就找个由头让哥哥出京走走,譬如让他去巡视各处商铺——论理,他也早该熟悉一下这些事情了。”   薛姨妈虽舍不得儿子在外奔波,可两害相权取其轻,也只能忍着心疼点头应了。   母女两个定下章程之后,正准备趁热打铁,再炮制出一条不远不近的路线,既能让薛蟠在外面逗留足够的时间,也不至于让他太过辛苦劳累。   不想王夫人突然差了彩霞来,说是有好消息要告诉薛姨妈。   薛姨妈只当是收宝琴做干女儿的事情定了,谁知匆匆到了堂屋里,王夫人却是如释重负的问:“你猜我刚刚见着谁了?”   薛姨妈:“谁?”   王夫人笑道:“夏太太——就是那桂花夏家的太太!她话里话外非但没嫌弃文龙,还暗示咱们尽早上门提亲呢!”   “当真?!”   薛姨妈闻言不由大喜,双章合十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薛蟠的婚事本就是她最大的心病,偏偏前阵子薛蟠又牵扯进了脏病事件当中,闹的风评进一步下降。   这等情形之下,夏家还肯把独生的姑娘嫁过来,当真称得上是天大的喜讯了。   不过薛姨妈转念一想,忽又为难起来,按理说这当口夏家既主动递了梯子,薛家就该赶紧顺杆爬才对。   可问题是因为梅家的事情,自己正准备让薛蟠出京避一避呢。   如今……   王夫人一时没注意到她的左右为难,又笑道:“也是文龙这孩子争气,听说皇商们聚会时他当众说的头头是道,这才让夏太太打定主意要攀这门亲事!”   “原来如此。”   薛姨妈恍然,原本宝钗就指望着薛蟠能在这次皇商聚会当中改一改风评,好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回家——夏家虽也是皇商,比之薛家还是差了不止一档。   也正因为抱着这等心思,当初才没有主动联络夏家。   只是没想到薛蟠露脸之前,倒先把脸给丢足了,这里外里一折算,夏家自然也就成了上上之选。   因听王夫人大赞薛蟠近来长进了,薛姨妈无奈苦笑道:“你还不知道他有几斤几两?那些话都是顺哥儿教的,这新政工学的事儿,也没人能比顺哥儿更清楚了。”   “焦顺教的?”   王夫人微微皱眉,随口问道:“他怎会插手这事儿?”   “这……”   薛姨妈吞吞吐吐的道:“自然是我出面请托的——因那时姐姐要避嫌,就约在了紫金街老宅见面。”   她吞吞吐吐支支吾吾,是因为想起了焦顺送木雕的事情。   但王夫人却误会了,心道怪不得妹妹提前就察觉到了那焦顺的狼子野心,又在自己面前故意说漏了嘴,却原来私底下还有这么一档子事儿。   她心下‘恍然’,嘴里催促道:“既是这么回事,咱们就更不能错过夏家了,你这几日好生准备准备,等老太太的过完了寿,就尽快把亲事定下来——最好年底就能完婚,当哥哥的成了亲,做妹妹的才好出嫁不是?”   薛姨妈心下纠结,可也知道梅家对荣国府心存芥蒂的事儿,不好让王夫人知道。   于是只好先答应下来,回到自己屋里再寻宝钗拿主意。   而宝钗听完前因后果,一时也犯了难。   受婶婶所托,宝琴的亲事固然不容有失,可以自家哥哥如今的风评,能娶夏家小姐为妻,也是打着灯笼都难寻的好事儿,要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左思右想,她最后也只能避重就轻道:“哥哥一时气盛,也未必就真会如何——咱们先晓明利害,再把夏家的提一提……”   说到这里,她略一迟疑,又道:“就说那夏姑娘品貌才学皆与林妹妹相仿,届时哥哥自然上心此时,约莫也就顾不上胡闹了。”   “也只好如此了。”   薛姨妈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可比起儿子婚姻大事,担些风险却也算不得什么。   旋即又听宝钗道:“再有,这次亏是焦大哥帮忙,若不然哥哥也不能讨到彩头,更不会有夏家太太主动提亲的事儿——何况他如今又高升了祭酒,咱们合该与焦家时常往来多多亲近,方不负妈妈和来旺婶自小的交情。”   顿了顿,提议道:“依我看,妈妈不妨备一份厚礼送去,正赶上他家中弄瓦,既是谢礼也是贺礼,厚重些也说得过。”   这是正经的人情往来。   薛姨妈闻言刚要点头应下,脑海中却冷不丁浮现起,贾母寿诞当日,焦顺说要再送自己礼物的事儿。   一时心头突突乱跳,她也不知怎么就脱口道:“既是厚礼,总要急人所需才好,不如、不如明儿我顺便约他在紫金街见、见一面,问问看他家那新宅子还缺些什么,咱们帮着填补上,岂不、岂不妥当?”   而见妈妈难得想的周全,薛宝钗自然不会有意见。   不过……   “妈妈说话怎么磕磕绊绊的?”   “哪、哪有……”   被女儿察觉出异样,薛姨妈一颗心都到了嗓子眼,欲要否定,舌头却着实不听使唤,只好讪笑道:“是方才、方才一不小心咬了舌头,我怕你担心,所以才没说。”   薛宝钗隐约瞧出还有隐情,转念一想,却以为薛姨妈是又在后悔自己当初没能和焦家定亲。   当下也便没有继续追问。   薛姨妈这才松了口气,旋即心下又羞惭不已。   暗道自己一把年纪了,却怎么还一而再再而三的犯糊涂?   真要是和顺哥儿有什么……   自己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亡夫?   又该怎么面对即将出嫁的儿女?   薛姨妈越想越是后悔自责,可越是后悔越是自责,那心肝便越是在腔子里躁动不已,直刺激的薛姨妈掌心泛潮、胸口发烫、面皮发胀。   以至于后悔的言语到了嘴边儿,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   ……   这日下午。   送走了最后一批宾客之后,焦顺正守着女儿闭目养神,忽就得了薛家的帖子,说是约他明天晚上散衙之后去紫金街老宅谈事情。   焦顺想到先前自己挑逗薛姨妈时,她虽不曾正面回应,可也没有坚辞拒绝,显然是心下已有所松动,于是便摩拳擦掌的准备借机更进一步。   而邢岫烟听他交代明儿要去紫金街赴约,晚上多半不回来吃饭,便欲言又止起来。   焦顺自然明白她因何如此,又琢磨着自七夕设计那妙玉算起,也过去将近一个月了,也是时候过去验收一下成果了。   若能双喜临门自然最好,若不成也能做些铺垫。   无耻的盘算了一番之后,他便叹道:“罢了,你也不用为难,我再去那庙里瞧瞧就是,也不知那假尼姑几世修来的福分,倒结识了你这么个患难之交。”   说着,忽又探头在邢岫烟脸上啄了一口,嬉笑道:“不过最有福分的还是我。”   “爷~”   见自家大爷如此体贴,邢岫烟感动的把头枕在焦顺肩上,半晌才又起身,从妆盒里翻出一串沉香木缀玉的佛珠,递到焦顺面前:“她那脾性,只怕未必肯接受爷的好意,这串佛珠……”   说着,她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她先前曾送给我一串差不多的,可惜进京前为了凑盘缠当掉了,这串是我让司棋新买的——爷只说是物归原主,她多半就收下了。”   这串佛珠瞧着虽不甚贵重,但换个十来两银子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如此就有些打乱焦顺的计划了。   不过看邢岫烟如此煞费心思,他又怎忍拒绝?   别说是被打乱计划,就算妙玉拿这银子当盘缠远走高飞,又能如何?   当下把那手串接过来叹道:“也真难为你费这番心思了。”   跟着又忍不住抱怨:“明明是她自作自受,咱们如今上赶着帮忙,还得顾全她的脸面,这天底下的便宜倒都让她占了!”   “都是我的错,让爷受委屈了。”   “委屈倒谈不上,不过总得收点利息。”   焦顺说着,便将邢岫烟往怀里裹缠。   邢岫烟被他搂的喘不过气来,慌忙挣扎道:“使不得,满月还没过,别腌臜了爷!还是等明儿……”   “怎么没过?”   焦顺一面狗儿似的贴上去乱嗅,一面强词夺理道:“知夏是白天出生的,到这会儿已经算是满月了,她既满月了,咱们也正该圆满圆满才是。”   邢岫烟拗不过他,只等半推半就的应了,却又顾忌女儿就在一旁,于是羞道:“那、那也别在这屋。”   焦顺闻言二话不说,抱起她径自去了北屋。   ……   傍晚。   梅翰林回到家中,听闻薛家差人送了帖子来,忙拆开来细瞧究竟。   见上面虽没说什么时候搬出荣国府,但却提议在紫金街老宅会面,梅翰林对此大致上倒还算满意。   不过对于上面‘午后一叙’的时间,他就不怎么满意了,翰林院这两日正闹着要集体上书,恳请皇帝收回设立工学院的成命,他这时候怎好缺席?   再说了,倘若被人知道他是去见荣国府的姻亲,岂不影响未来前程?   梅翰林将那帖子放在桌上沉吟半晌,便吩咐管事道:“你再去紫金街走一遭,告诉薛家我明儿要务在身,只怕要入夜后才能前去赴约。”   那管事恭声应了,刚要下去安排人手,忽然反应过来,诧异的问:“老爷,薛公子不是在荣国府吗?”   “那又如何?”   梅翰林面色一沉,呵斥道:“咱们家是和薛家联姻,与荣国府有什么干系?往后再有什么需要通传的,你们也只去紫金街薛宅!”   那管事忙又应了,唯唯诺诺的下去安排。   于是这消息先被送去了紫金街,紫金街那边儿因宵禁的缘故,又没能及时把消息传递到荣国府。   等到薛姨妈得了消息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第四百三十六章 赴约【上】   初六这日正午。   薛蝌策马在前,引着车队出了荣国府,径自赶奔紫金街老宅。   车厢内,薛姨妈倦倦的倚在靠垫上,时不时美目微瞌轻蹙秀眉。   昨晚上她辗转悱恻几乎一夜没合眼,临到天亮身心俱疲时,才终于做出了决定:等这次见了焦顺,定要当面把误会澄清,也好彻底斩断少年人的妄念,以及自己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荒唐心思。   打定主意之后,她原以为自己会如释重负,谁知怅然若失的心情反倒占了上风。   但即便如此,她也并没有改变心意。   说到底,薛姨妈虽然天真烂漫爱幻想,骨子里又暗藏着追求刺激的天性,却绝非是什么水性杨花的放荡妇人,更何况膝下儿女成亲在即,这当口她就更拉不下脸来与子侄辈的焦顺胡来了。   却说她强打起精神,正琢磨着晚上见了焦顺该如何开口,忽听后面有人策马疾追、扬声呼喝,不多时身下的马车就停了下来。   薛姨妈疑惑的直起身子,问身旁的丫鬟道:“出什么事了?”   那丫鬟扒着车窗张望了几眼,回头道:“是李管事追来了,难道是荣国府出了什么事儿?”   这李管事现今与薛蟠同在外院,故此薛姨妈出门前特意叮嘱他要看管好儿子,如今突然追来,难道真是文龙……   薛姨妈急忙差人下车去问,片刻之后,那仆妇却领着愁眉不展的薛蝌回到了马车前。   薛姨妈见薛蝌这模样,心下愈发慌了,半边身子探出车外疾声道:“可是你哥哥惹祸了?!”   薛蝌一愣,旋即连忙摇头道:“伯母误会了,是紫金街那边儿差人传讯,说是梅世叔有要务在身,要等到入夜之后才能前来赴约。”   薛姨妈闻言先是松了口气,继而便蹙起了秀眉。   她就算再不关心外面的事情,也知道最近文官们与焦顺势同水火,尤其是翰林院和督察院这些清贵所在,更是将焦顺视作了眼中钉肉中刺。   若是让焦顺与那梅翰林撞上……   想到这里,薛姨妈忍不住抱怨道:“因梅家催的急,我才特意把他们排在头里,偏这梅翰林竟又摊上了要紧公务——这翰林院不是清贵衙门么,怎么就连半天假都请不下来?”   薛蝌又何尝不恼?   梅家当初催命也似的,不顾自家母亲正在病中,硬是逼着妹妹进京完婚;如今又要求兄妹二人限期搬出荣国府,可说是半点不给薛家留情面。   也是考量到这桩婚事是父亲生前定下的,自己才选择了忍气吞声。   谁知这梅家竟是得寸进尺!   他梅某人不过是个七品编修,又不是什么才名卓著的出挑人物,能有什么要务,连请半天假商量儿女婚事都不成?   刚得知这个消息时,薛蝌气的直想带着妹妹打道回府,全当是没有这么一桩婚事。   可这到底是父亲的遗命……   何况临行前母亲也曾交代,让自己勿要意气用事,一切以妹妹后半生的幸福为重。   故而稳了稳心神之后,薛蝌还是选择了妥协,忍着怨气提议道:“要不,先把焦大哥的事情往后推一推?若成,小侄下午就去工部走一遭,当面向焦大哥赔礼谢罪。”   “这……”   这次找焦顺来,原本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就是当面感谢一番,然后问一问焦家那新宅子里还缺些什么,也好为其填补一二充做谢礼。   要单只是这些,往后推一推倒也罢了。   但薛姨妈好容易才下定决心慧剑斩情丝,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可不敢保证自己这决心能长久的维持下去。   故此犹豫了半晌,还是摇头拒绝了薛蝌提议:“倒也不必如此,顺哥儿又不是外人,届时差人守在路口引他从后门进来,与梅家隔开就是了。”   “这……”   薛蝌迟疑道:“焦大哥若知晓了缘由,不会着恼吧?”   “放心。”   薛姨妈大包大揽:“顺哥儿的母亲与我亲如姐妹,再说他也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   同时心中暗忖,等见了焦顺把话说清楚,横竖都是要伤他的心,倒也不差这些细枝末节。   薛蝌见伯母态度坚决,便也没再说什么。   ……   就在薛姨妈的车队重新启程的同时。   杂工所所副赵彦,也兴冲冲的寻到了司务厅值房。   “大人。”   进门后他先深施了一礼,也不等焦顺开口,就将厚厚一叠宣纸拱手奉上。   “这么快就找来了?”   焦顺大喜,忙放下手里的公文,接过来囫囵的翻看着,却只见上面竟都是一首首诗词,且多是情情爱爱的内容。   “大人有命,卑职自是要全力以赴!”   赵彦直起身来,面有得色的表功道:“得了传信之后,卑职立刻找到几位以文才出众的同窗旧识,好说歹说才凑了这些诗词。”   说着,便目光灼灼的盯着焦顺。   焦顺知道他是惦记上了工学里的职位,却并不肯轻易给出承诺,只一面翻看那些诗词,一面含糊其辞的敷衍着。   那薛姨妈着实羞怯,又少了重要的把柄抓手,只怕比李纨【有尤氏襄助】、王熙凤【有平儿帮衬】还难料理,故此自然要提前准备一些杀手锏。   而这年头还有什么比诗词更能传情的?   故此他特意托赵彦寻相熟的人,去寻了这些落魄文人官场小吏的诗词,打算从中寻些意境相符的,拼凑修改之后拿来借花献佛。   当然了,他并没打算再薛姨妈面前冒认是自己所做,毕竟他不学有术的粗坯形象也是尽人皆知,这突然做起诗来,难免让人心下生疑,若因此起了反作用就不好了。   届时只说是自己暗中搜寻,又尽心竭力修改的就好,这样也足够显示诚意了。   不过……   翻看了一多半之后,焦顺却不由皱起了眉头。   虽然他点名要的是情诗,可这遣词造句也实在太露骨了!   真要是抄了送给薛姨妈,只怕就不是更进一步,而是被当做登徒子扫地出门了。   唉~   ‘骚人墨客’一词当真贴切的紧!   其中倒也有那么几首含蓄的,可即便是焦顺这样的欣赏水平,也觉得差强人意。   直到翻到后面,才陡然发现几首水平不错的,可问题是……   这也不是情诗啊?   焦顺狐疑的抬头看向赵彦,赵彦先伸长了脖子打量了一下纸上的诗句,然后才解释道:“卑职的同窗旧识大多都是滥竽充数之辈,无甚天分才情,所以卑职特意找国史馆校对龚自珍求了几首杂诗——他与卑职是同年拣选,所以也算有些交情。”   所谓拣选就是从落第的举人当中选官。   瞧赵彦面有得色的样子,这龚自珍显然是个名人。   而且这个名字,焦顺依稀记得好像听说过,是这一世还是上一世就记不清了,毕竟他小时候也没怎么认真学习过,当初背的诗词或许还能记住一些,作者、年代什么的基本就都忘光了。   管他呢,作者是谁无所谓,只要能用就好。   焦顺打发走赵彦之后,又花了一下午时间,总算是从这龚校对两首七言绝句当中,截取出了四句相对契合的。   头一首是:少年揽辔澄清意,倦矣应怜缩手时。今日不挥闲涕泪,渡江只怨别蛾眉。   焦顺截取了前面两句,原诗说的是少年时壮志凌云、策马扬鞭,到老宦海沉浮、身心俱疲后就应归隐田园,该放手就放手了。   结果被他涂涂抹抹的改成了:少年揽腕澄清意,遥望犹怜缩手时。   配合寿诞当天的情景,意思就变成:少年捉住妇人的手腕想要澄清心意,在妇人逃远了之后,还在怜惜她缩手躲避时娇羞的模样。   第二首:弱冠寻方数岁华,玲珑万玉嫭交加。难忘细雨红泥寺,湿透春裘倚此花。   焦顺截取了后面两句,原诗说的是诗人赏花忘了天气时辰,所以袍子被雨露打湿了。   他给改成了:难忘秋波红泥岸,倩掩轻裘倚此花。   大致意思是:难忘那秋波荡漾的红泥岸边,妇人倩影掩在轻暖的皮衣中倚着花丛等待,又暗指人比花娇。   焦顺一度想改成‘倚此石’或者‘倚此山’,毕竟当时那块大石头附近好像也没栽什么花。   可改了之后总觉得不好,‘石’和上半首的‘时’重音了;用山吧,又不太符合地形地貌,更少了人比花娇的韵味。   思来想去,焦顺果断派人给玉钏传信,让她带上花锄花篮去园子里,从附近铲几丛菊花悄悄移栽过去,如此一来,无论薛姨妈事后特意查证、又或是不经意路过,都只会认为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搞定了这小小的瑕疵,焦顺又火速喊来工部御用画师,用寥寥数笔简单又传神的描绘出了诗中情景。   然后又仔细练习了十几次之后,才挥毫泼墨把自己胡改的诗抄在了上面。   小心吹干之后,他恬不知耻的欣赏着自己的‘大作’,自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好容易捱到散衙。   若真是个冒头小子,只怕恨不得立刻飞去紫金街显摆了。   焦顺却不慌不忙,在衙门附近随便用了晚餐,又在雅间里坐了两刻钟,眼见天色逐渐暗下来之后,这才乘车赶奔紫金街。   黑夜,总能比白天包容更多的龌龊。   不想刚到了紫金街口,他就被薛家的管事给拦了下来,说是请他绕道开在背街的后门。   这却让焦顺眉头为之一皱。   表面上看来,从后门进出是私相授受的标配。   但这等事怎么能交托给下人来办?   尤其还不是一个下人,而是好几个!   这总不能全都是薛姨妈的心腹吧?!   仔细一分析,薛姨妈让自己从后门进出,必然是另有原因,而且多半并无苟且的心思,否则避讳还来不及呢,哪会安排这么多人半路截住自己?   焦顺心下先就有三分沮丧。   不过想到自己怀里的杀手锏,他的信心登时又恢复了不少,和颜悦色的问那管事:“敢问可是府上来了什么贵客,需要我暂时回避?”   “这……”   那管事想了想,主母似乎并没有要刻意瞒着焦大爷,于是便道:“不瞒大爷,是那梅翰林夫妇过来商量二小姐的亲事,所以……”   顿了顿,又忙补充道:“太太原是想让他们下午来的,谁成想他们非要改在晚上。”   焦顺恍然。   旋即却又揣测起了薛姨妈约见自己的用意。   若是一般的事情,既然担心自己与那梅翰林撞上,就应该延期推迟才对。   如今宁肯让自己走后门也要见自己……   从感性上,焦顺自然期望是薛姨妈春心大动;但从理性上分析,这却恐怕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啧~   他咂了咂嘴,又摸了摸袖子里的画卷,这才扬声吩咐道:“前面带路。”   而就在焦顺转奔薛家后门的同时,薛家和梅家的会谈却陷入了僵局。   事情的起端,是因为梅翰林今天在衙门的时候,和同僚一起口嗨过了头,结果也不知谁先倡议,最后头脑发热的写了血书,发誓要与国贼焦顺不共戴天。   当时梅翰林还因为自己名列第四而沾沾自喜,回到家才惊觉不妥。   自己这刚写下血书立誓,转眼就和与荣国府有关的薛家联姻,而那国贼恰恰就在荣国府寄居——虽说中间隔了两层,可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捕风捉影,说自己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亲娘嘞,有可能影响仕途啊!   于是到了薛家之后,他就坚决要求婚事一切从简,不要铺张浪费,更不能大张旗鼓。   被催着把妹妹送来京城完婚,就已经足够迁就梅家了,结果办个亲事还要做贼似的……   这等荒唐要求,薛家如何肯答应?!   莫说是薛姨妈了,连一心想要妥协的薛蝌,都忍不住当场拉下脸来。   见场面僵住了,体态娇小的梅夫人正要说几句软话,缓和缓和气氛,结果刚一张嘴,就被梅翰林狠狠剜了一眼,只得又怯生生的垂下了头。   眼见这梅翰林如此蛮横霸道,倒好似薛家嫁女是有求于他似的,薛姨妈直气的胸口发胀,干脆一咬牙起身道:“非要如此,我只怕是做不了主了,梅大人还是给我那弟妹……”   “伯母!”   薛蝌忙拦下了她,苦着脸小声提醒道:“我母亲尚在病中,若被气出个好歹可如何是好。”   薛姨妈只得收住了话头,却实在看不得梅翰林那清高自傲的嘴脸,于是板着脸道:“梅大人不妨再和薛蝌商量商量,我还有些家务事要处置,少陪了。”   说着,甩下梅翰林夫妇径自出了大厅。   结果刚一出门,就得到仆妇禀报,说是焦顺已经在后花厅里候着了。   【查了了一下午的诗词,好容易才找到应景又符合时代背景的,忍不住嘚瑟一下。   龚自珍(1792-1841),清代思想家、诗人、文学家和改良主义先驱者,主张革除弊政,抵制外国侵略,曾全力支持林则徐禁除鸦片。   因屡试不第,1820年经拣选出仕,历任内阁中书、国史馆校对等职,至1829年终于考中进士——书中目前对应的背景约为1828年,因为夏朝国力更为强盛,对外贸易输出大幅增加,所以提前诱发了战争。   时代背景、ZZ倾向都对得上,和赵彦有交情也顺理成章。   至于前半首诗疑似晚年所做,以及老嗷胡乱窜改导致的参差,就只能请大家不要深究了。】 ###第四百三十七章 赴约【下】   却说焦顺在后院花厅等了片刻,眼见薛姨妈领着四个丫鬟从外面进来,忙躬身垂首见礼,表面上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暗地里却又故意抬眼偷瞧。   不想这一抬眼,竟恰与薛姨妈四目相对。   感受到焦顺目光中的热切,薛姨妈心里除了慌张、窘迫之外,更多的却是羞愧与自责。   她哪知道焦顺暗地里藏了多少算计?   竟还善良又天真的以为,都怪自己始终没能把话说清楚,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的导致了误会。   如今阴差阳错之下让顺哥儿越陷越深,自己却又要绝情的斩断这一切……   薛姨妈内疚又心虚的避开了焦顺的目光,借着走到正中罗汉床上落座的空闲,努力平复了一下心境。   虽然有些对不住顺哥儿,但若是再这样继续给予他虚无的念想,自己岂不成了话本里那些玩弄少年人感情的艳鬼狐妖了?   坚定了决心之后,薛姨妈便对两侧侍立的丫鬟摆了摆手,道:“我有话要单独交代顺哥儿,你们先下去吧。”   其实这大晚上的,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实在有违礼法,可今儿薛姨妈打定了主意要慧剑斩情丝,一时也就顾不得这些小节了。   丫鬟齐声应是,然后鱼贯而出。   眼见房门重新关闭,薛姨妈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将目光转向焦顺。   四目相对,她面上虽竭力维持住了慈爱长辈的形象,两只拢在袖子里的手却紧张的拧成了麻花,莫说是掌心,连鼻尖上都沁出了一层细汗。   薛姨妈勉力稳住心神,正色道:“顺哥儿,我这次找你来,其实是想……”   “太太!”   就在这时,焦顺陡然从椅子上起身,如恶狗扑食一般往前欺了两步,满脸潮红的激动道:“您不用说了,我、我都明白!先前我还生怕是自作多情,平白唐突了太太,如今蒙太太三番两次的传召垂青,我才知道、才知道……”   说着,又往前欺了半步,离着那罗汉床已然不足半丈。   焦某人如今在风月一道上的造诣,比之西门大官人也只差了副好皮囊,又如何看不出薛姨妈的真正意图?   真要是把让她把‘误会’给解开了,别说什么更进一步,只怕连卷土重来的机会都未必能有。   故此焦顺当机立断,选择了先发制人!   面对他这冲冠为红颜的举动,薛姨妈吓的直往后瑟缩,粉背撞在茶几上,才又冷静了些,忙道:“你、你别误会,我、我……”   “我知道、我知道!”   焦顺再次激动的打断了薛姨妈,靠着暗中憋气的把戏,活灵活现的演绎出了一条舔狗,得到梦中女神垂怜之后的亢奋与忐忑。   他继续往前迈了半步,再次激发了薛姨妈的慌乱之后,又急忙缩回了脚,一面目光灼灼盯着薛姨妈那冻龄的姣好面容,一面又底气不足的惶恐道:“太太冰清玉洁活菩萨似的人品,纵肯包容我的任意妄为,我又怎敢妄自亵渎?能像如今这般,三不五时的见上一面,我、我就已经欢喜的心肝都要跳出来了!”   说着,把手按在因为憋气缺氧而狂跳的心肝上,一脸的如痴如狂似梦似醉。   面对焦顺如此姿态,薛姨妈同样是心如鹿撞,这几句当面剖白虽比不得戏词文雅,却仿似直接楔进了她胸腔里,让本就躁动的心脏几乎不堪负重。   在这心率狂飙的加持下,她只觉得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在急速升温,仿佛就要在焦顺炙热的目光下溶解一般。   她颤巍巍的抬手扶住同样颤巍巍的心口,紧蹙着秀眉、微微张开小嘴儿,丰腴饱满中平添了三分病态美,一时恍如西子魂穿杨妃、黛玉夺舍宝钗,直瞧的焦顺躁动难耐,染指之心溢于言表。   不想那太过赤裸裸的目光,却反倒薛姨妈恢复了三分冷静,下意识脱口道:“你误、误、误……”   这回却不是焦顺打断了她,而是她自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太过‘绝情’的言语。   既然顺哥儿所求的不过是偶尔见上几面罢了,自己又何苦、何必,非要伤了他的心不可?   而也就在她心神动摇的当口,焦顺果断发动了‘必杀技’。   他先是轻‘咦’了一声,伸手在胸前划拉了几下,好像是突然发现怀里有什么东西似的,然后抬头在眉心捶了一拳,自责道:“该死,我竟差点忘了正事儿!”   说着,把手伸进衣襟里,悄悄从袖袋当中取出那副图画,展开来,双手捧着托举到薛姨妈面前。   “这是?”   薛姨妈看了焦顺一眼,见他满脸的期盼鼓励之色,这才犹犹豫豫的接了过来。   “这是?!”   只看了一眼,她就忍不住瞪圆了美目,那四句诗经焦顺修改之后,变得浅白俗套了不少,再加上应景的图画,薛姨妈又怎会看不出这是在描述寿诞当日发生的事情?   “少年揽腕澄清意、遥望犹怜缩手时,难忘秋波红泥岸、倩掩轻裘倚此花。”   她逐字逐句的念着那诗,眼前隐隐浮现出一幅画面:自己羞怯逃走之后,焦顺遥望着自己的背影,非但没有因此失望,反而充满爱意的怜惜自己缩手躲避时的窘迫。   等到再也看不到自己时,他又久久伫立在山石前,想象着自己先前在水池边山石后,倚着花丛等候的美丽模样。   此情此景,宛若亲见!   薛姨妈根本顾不上深究当时有没有花丛,只觉得那诗那画,仿佛凝成了一只无形的大手,亦如先前的告白般刺入了胸腔,将本就已经不堪重负的心脏,揉捏的酥麻酸软。   以至于她忽觉眼前一黑,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后软倒。   焦顺手疾眼快一把扯住了她的皓腕,连声唤道:“太太、太太?你怎么了?”   薛姨妈恍惚了一阵子,才回过神来,摇头回了句:“没什么。”   旋即才察觉到自己的手腕,正被焦顺捏在掌中,她触电似的想要挣开,可脑中浮现出‘少年揽腕澄清意、遥望犹怜缩手时’的诗句,一时竟于心不忍起来。   略做迟疑,干脆佯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颤声问道:“这是你、你写的?”   “我哪有这等本事?”   焦顺憨笑着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道:“那天发生的事情我实在是念念难忘,偏又写不出什么正经的东西来,于是这两日托人寻了数百首诗词,从中选了两首还算应景的拼凑修改了一番,以作纪念。”   说着,又将修改的地方一一指给了薛姨妈,同时趁机把头凑到了宣纸上面,与薛姨妈那张亦喜亦羞,又兼具青涩【神态】与成熟【五官】的面庞,仅隔了半臂之遥。   薛姨妈刚开始得知这首诗并非焦顺所做,不免有些失望,但听焦顺一番分说,发现这首诗和原本范文的意思,几乎已经完全风马牛不相干了。   虽不能算是凭空生造出来的,可古今又有多少诗词是化用前人之作?   按照某些书生的标准,这首诗说是焦顺所写也并不为过。   尤其他本是个粗鲁不文的家生子奴才,能从数百首诗词当中,选出合适的来化为己用,又修改的如此应情应景,只怕其中的辛苦还要超出那些书生十倍不止!   若换成那心思狡诈的,多半就要直接冒认了,偏他竟对自己坦诚相告,半点没有欺瞒的意思……   如此一琢磨,薛姨妈非但不再失望,心中的悸动反而还超越了先前。   她喃喃念着那诗句,下意识抬头看向焦顺,这才惊觉两人之间竟已是呼吸相闻。   薛姨妈羞怯的往后缩了缩,却因为被焦顺抓着手腕,只能拉开一点点的距离。   她犹豫了片刻,终究未曾挣脱焦顺的禄山之爪,红着脸轻声道:“也、也真难为你有这份心。”   “我不过是胡乱窜改,只求太太勿要见笑就好。”   “哪有!”   薛姨妈急道:“这已经极好了!莫说是文龙,便宝玉也未必就能……”   “太太!”   焦顺装作被夸的心花怒放、手舞足蹈:“你喜欢就好、你喜欢就好,我、我真是太开心了!”   薛姨妈见他如此,不禁有些莞尔,却不想焦顺似被她嘴角绽放的笑意所惑,竟‘情不自禁’的探头上前狠狠噙住了她的双唇!   薛姨妈一双含情目猛然瞪圆了,自己竟然被亡夫以外的人给……   她一时几疑是在梦中,恍惚了片刻才拼命的挣扎起来。   焦顺考虑到这是薛家后宅,外面不远处就守着几个丫鬟仆妇,终归还是放弃了得寸进尺的打算。   顺着薛姨妈挣扎推搡的动作,他也装作如梦初醒的样子,慌张的后退了两步,支吾:“我、我我……我……”   连说了四个‘我’字也没下文之后,他猛地扬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   这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当即打散了薛姨妈七成的愠怒,心下又情不自禁的替焦顺开脱起来。   而焦顺这时也适时的双膝跪地,摆出悔不当初的沮丧模样,道:“都怪我一时情不自禁,竟就……要打要罚都听凭太太处置,只求太太以后莫要因此讨厌我就好!”   正所谓男儿膝下有黄金,他都已经跪下了,自己还能怎得?   何况态度又如此诚恳……   回想方才,莫说他这少年人一时情难自禁,自己又何尝不是心神摇动,才任凭他攥着自己的手腕不放?   想到这里,薛姨妈心下的恼怒就散了个九成九,无奈的软糯道:“你且起来说话。”   “太太难道不准备责罚我?”   “唉~”   薛姨妈叹息一声,摇头苦笑:“方才也怪我没有……总之、总之你先起来说话。”   她原想说也怪自己没能及时警示焦顺,可又不想让焦顺察觉到,自己是主动放弃了挣扎,任凭焦顺揽腕澄清意,于是话到了嘴边,又忙略过不提。   “太太!”   焦顺闻言大喜过望,猛地向前膝行两步,扑到罗汉床旁双手环住薛姨妈的小腿,将那一双绣鞋连同嫩足裹进了怀里,嘴里激动道:“我就知道太太普萨似的仁善,必定不会怪我的!”   “你、你松开!你快松开啊!”   薛姨妈见他再次‘情不自禁’,又羞又急的连声呵斥,抬手欲要拍打他的头颈,可看到他脸上你清晰的五指印,手上却就忍不住软了。   都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话反过来其实也能说的通。   “太太。”   然而就在当口,门外突然传来了丫鬟的声音。   两人的动作都是一僵,旋即薛姨妈翘起脚尖在焦顺心口上戳了戳,压着嗓子催促道:“还不快放开!”   焦顺这才恋恋不舍的撒手,临起身前,还特意帮薛姨妈整理了一下鞋面上的流苏。   薛姨妈看到他这小动作,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再次抬脚轻踢了焦顺的迎面骨一下,努嘴示意他退回原位,这才佯作无事的问:“什么事?”   然而她却没注意到,自己这最后这一连串的举动,倒像极了情侣之间在打情骂俏。   就听外面那丫鬟道:“二少爷和梅家谈妥了条件,想请您过去做主。”   “他既谈妥了,还找我做主干什么?”薛姨妈不快的抱怨了一句,旋即又道:“告诉蝌哥儿,我这就过去。”   等那丫鬟领命去了,薛姨妈才终于想起这次找焦顺来的最初目的,于是忙问:“你家那新宅子还缺些什么?托你的福,文龙在商盟讨了好彩头,我寻思着给你家填补些家什,也算是答谢答谢。”   一听这话,焦顺立刻打蛇顺杆爬:“我那宅子不缺什么,只求太太赏个能贴身收藏的,我也好……”   “你……唉!”   薛姨妈羞恼的直跺脚,指着门外道:“你今儿着实太放肆了!罢罢罢,你快走吧,我也不问你了,只等过两天问你母亲就是!”   焦顺连赔了几声‘不是’,见薛姨妈板着脸不肯理会,这才故作垂头丧气的推门走了出去。   然而事实上他心下却是得意非常。   薛姨妈一开始明显是想澄清误会,彻底斩断两人之间莫名明其妙的暧昧关系,结果却被他连消带打的化解,甚至还更进一步有了实质进展。   有方才这一吻打底,往后薛姨妈再想要撇清关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等出了薛家老宅的后门,焦顺呡着嘴唇上若有若无的胭脂,狼也似的目光又转向了那无名小庙的方向。   得了这‘开门红’,接下来就该一箭双雕了。   与此同时。   薛姨妈一面努力平复心境,一面也忍不住抬手轻抚唇瓣,虽然四唇相对只有短短片刻功夫,但当时的触感竟似一直萦绕不散挥之不去。   “唉~”   半晌,她似愁似嗔的幽幽一叹:“怎就生生让我遇到这么个小冤家?” ###第四百三十八章 稻草【上】   小半个时辰后。   出现在小庙门前的焦顺,早已换了副成功人士的嘴脸,身上也从便服重新换回了六品官袍——五品的还没做好。   这就是所谓的因人制宜。   薛姨妈羞怯天真且又顾虑颇多,若表现的太过强势,只会吓的她远远逃开;若一味的温柔以对相敬如宾,却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偿所愿。   故此焦某人特地祭出了冲动型纯情少年人设。   因为痴恋而略显笨拙的纯情少年,常常会让年长女性产生自己占据主动的错觉,而基于此人设进行‘笨拙又尴尬’的吹捧,则可以进一步强化这种印象,让对方渐渐放松警惕,不至于一有风吹草动就反应过度。   这尬一点、笨一点正是其中关键诀窍,既然要示敌以弱,就万万不能表现的游刃有余,否则非但立不住人设,还会消减对方自以为掌握了主动的错觉。   当然,仅仅降低对方的警惕性还是不够的,关键时刻,就该轮到‘冲动型’这个前缀发挥功效了。   不过冲动和冲动之间,也是有区别的,要尽量表现成情难自禁,而不是色迷心窍。   在触犯到对方底线之后,还要能果断迅速的退缩认怂,回撤到纯情人设上伏低做小,然后养精蓄锐等候下一次冲动的机会,直到彻底将其吃干抹净……   EMMM~   纸上谈兵的技战术就到这里。   说回眼前。   上回来‘探望’妙玉时,焦顺本来打算以雪中送炭的亲和面目提升好感,谁知换来的却是疏远与猜疑。   所以焦顺今儿准备换一套打法。   却说他定了定神,便上前拍响了山门。   片刻之后,庙门开了条不大的缝隙,一个仆妇从里面探出头来,先是满眼警惕的扫量,等确认焦顺的身份之后,又猛然间从里面跳了出来,惊喜的叫道:“焦大人?!”   她满满堆笑的欲要往前凑,可见焦顺身穿官服面容冷峻,一副不怒自威的架势,又讪讪停住了脚,迟疑犹豫了片刻,又陪笑道:“我们姑娘刚才还提起您呢,大人快里面请!”   说着,忙又折回台阶上,把庙门左右推圆了,然后奴颜婢膝侧身在前引路。   她这话倒也不算说谎。   方才妙玉确实曾提起过焦顺,可却并不是什么好话,而且也不是她自己主动提起的。   这些时日,外面因周隆一案闹的天翻地覆,庙里的主仆四人同样是纷争不断。   两个仆妇因先前被静仪质疑,又不见妙玉出面主持‘公道’,原本就没剩几分的忠心几乎散了个干净。   此后她们在打短工时,赚多了就存下一多半,只拿些零头出来应付妙玉和静仪;若赚的少了,更是分文不肯上缴。   如此一来,妙玉和静仪自然指不上她们供养,只能搜肠刮肚的拿东西出去典当,才能勉强维持生计。   可这今儿一件明一件的,本就遭了‘洗劫’的家底又能支撑多久?   更何况附近的当铺还合起伙来压价,让主仆两个的境遇愈发雪上加霜。   到了最近,别说是什么驱虫的熏香了,连一早一晚两顿饭都难以为继。   偏南边儿家里又始终没个回信……   于是这天晚上,静仪喝了两碗米粒屈指可数的稀饭之后,终于忍不住提议去找邢岫烟施以援手。   她这个提议,十分难得的得到了两个仆妇的鼎力支持——近来双方差不多天天吵架,你说东我偏要说西,从来就没像今天这么齐心过。   静仪虽然不齿两人的行径,但看在目的相同的份上,也便没有拆台。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围着妙玉劝了许久。   妙玉心下其实早已经动摇了。   她起初最畏惧的是那些蛇虫鼠蚁,以至于在断了熏香之后,一度都不敢在晚上睡觉,生生熬到白天才让静仪守着眯一会儿。   然而……   在切身品尝过饿肚子的滋味儿之后,她才发现与饥疲交迫相比,那些狰狞可怖的虫子根本不值一提!   甚至在某个饿到心慌气短的下午,她一度还曾萌生出要拿虫子充饥的冲动。   这让她在清醒之后干呕了许久。   所以在听到静仪等人,提出向邢岫烟求助时,从肠胃打头,她身上的每一处器官都在反复的唱响四个字:答应她们、答应她们、答应她们……   然而妙玉却又实在拉不下脸来。   邢岫烟当初不过是她家租客的女儿,双方的家境天差地别,见识才学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故此她从未将邢岫烟当成是平等的存在,不过是瞧这小姑娘还算乖巧,便顺手教了些东西,当做闲极无聊之下的调剂,说穿了,和养一条宠物也无甚区别。   谁能想到短短几年之后,她竟就沦落到要向邢岫烟‘摇尾乞怜’的境地,这却让妙玉情何以堪?   身心矛盾之余,便赌气说了些尖酸刻薄的言语,总结起来,无非是嘲讽邢岫烟自甘堕落的那一套,捎带再贬低几句焦顺的出身,以及粗鲁不文的品貌。   结果恰在这时,焦顺突然到访小庙。   在看到焦顺昂首阔步走进来的那一刻,妙玉心下就止不住的后悔和惶恐,生怕仆妇将自己方才的言语学给焦顺,彻底断去这最后的救命稻草。   在肠胃的竭力抗议下,她甚至一改从前的孤傲,准备主动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气氛,顺带也让两个仆妇明白自己的真实态度。   但软糯的言语在嗓子里酝酿了半晌,最后从嘴里吐出来的却是一句冷冰冰的质问:“你又来做什么?!”   话一出口,妙玉后悔的肠子都青了,但面上却又习惯性的摆出了孤高冷傲的嘴脸。   呵~   焦顺心下冷笑一声,心道这假尼姑还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他在外面耽搁这么久,可不只是为了换一身行头而已。   妙玉的近况他早已经打听清楚了,连饭都吃不饱,身边的人更是离心离德,亏她一脸菜色的,竟还能摆出这样桀骜不驯的嘴脸。   不过也正因此,焦顺愈发期待将她这层硬壳彻底打破之后,会是怎么样一番景象了。   心中这样想着,焦顺面上却也是不假辞色,甚至摸出手帕掩住口鼻,装出一副嫌弃的架势道:“你当本官乐意来这等腌臜所在?还不是受了岫烟的托付,才不得不来!”   静仪正腹诽小姐执迷不悟,听到焦顺提及邢岫烟,立刻抖擞精神讨好的笑道:“也亏是邢姑娘惦记我们,小小姐如今也该满月了吧?我‘师姐’也常常惦念着邢姑娘和小小姐,想要登门探视呢。”   妙玉在一旁冷着脸默然无语,心下却期盼着静仪能讨些好处——也不用太多,只要足够支付每天的柴米油盐,撑到家中送来银两就好。   反正到时候,自己肯定会十倍奉还!   焦顺扫了眼静仪,见这清秀的我小丫头脸上的菜色,比之妙玉还要浓郁几分,且一张鹅蛋脸都瘦的尖了,愈发凸显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   这倒真是个忠心的,只可惜所托非人。   “哼~”   一面暗赞这丫头,焦顺一面不屑的嗤鼻道:“你们姑娘若真有这份儿心,也不至于沦落至此——喏,接着!”   说着,从袖子里摸出那串佛珠,随手抛给了那静仪,又昂着头高高在上的道:“这是你们姑娘送岫烟的东西,如今就算物归原主了。”   静仪慌忙接住,见是一串沉香木佛珠,正中还缀了块指头大小的和田玉,虽不是什么好成色,但料来典当个十几两……   呃,七八两总不成问题吧?   被当铺打压到已经开始怀疑人生的静仪,十分自觉的就将估价降了一半。   但即便如此,也堪称是救命稻草了!   她大喜过望,连忙躬身道:“多谢焦大人、多谢邢姑娘,多谢焦大人、多谢邢姑娘!”   两个仆妇也都是眉开眼笑,虽然她们时不时就能在外面打打牙祭,但庙里有现成的,自己岂不能多攒下一些私房钱了。   至于妙玉,虽依旧勉力维持这清冷孤傲的嘴脸,眼睛却止不住的往那佛珠上飘。   若在从前,她肯定认为典当法器是对我佛的亵渎。   但现如今……   若非没人肯接手,她又不知道该去哪儿卖,只怕早把这破庙拆零碎卖干净了,把佛像打碎了论斤称都行!   她看着那佛珠,眼前仿佛出现了两缸米面,一壶油一袋盐,还有堆成了小山的柴火。   至于驱虫的熏香……   那毕竟不是生活必需品,而且大不了自己把床搬到正中间,这样能爬上去的虫子自然就少了。   焦顺将这一幕收入眼底,不由暗笑这假尼姑虽然嘴硬,身体还是很诚实的。   然后他又着重留意了一下那两个仆妇,见其满面贪婪的样子,心下就彻底有了底。   来之前,他最头疼的是这串佛珠会打乱自己的计划,但和负责监视妙玉的地痞进行交流之后,他却反倒将这串佛珠当成了压垮妙玉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将事情反转的关键,正在这两个仆妇身上!   焦顺满意的收回目光,扬声道:“东西既然你们已经收了,那焦某就告辞了。”   说着,微一拱手,转头就走。   静仪见状忙追上去相送,两个仆妇和哼哈二将似的陪在左右,众星捧月似的将焦顺送出了庙门。   等出了巷子口,焦顺看看后面无人,便冲墙角招了招手,当初受贾蔷指使的地痞头目,立刻巴巴的从阴暗处迎了上来。   焦顺也不等他张嘴招呼,便吩咐道:“方才交代下的事情,你尽心去办,等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   返回头再说庙里。   送走焦顺之后,静仪和两个仆妇回到正殿,就打算佛珠交给妙玉。   妙玉却摇头道:“你明儿拿去当了就好,何必再经我的手。”   静仪原也是这么想的,于是便把佛珠收了起来。   那两个仆妇在一旁却有些眼热,她们以己度人,压根不信先前典当的东西会那么便宜。   于是其中一个忍不住道:“那当铺的人多半是欺姑娘年纪小,所以才往死了压价,要不这回让我去试试?”   另一个也忙跟着自告奋勇。   静仪却如何信得过她们?   当下啐了一口,骂道:“你当你们那些偷瞒的事情姑奶奶不知道?这东西要交给你们,还指不定便宜了谁呢!”   两个仆妇也是针锋相对,拿静仪每次都贱卖东西说事儿,话里话外嘲讽她中饱私囊。   两下里直吵的天崩地裂。   妙玉夹在在中间,却只是默诵佛经。   第二天一早。   两个仆妇刚起床洗漱完,就有相熟的店掌柜喊她们过去打短工,因代替静仪典卖佛珠的事情没能谈成,她们便忙跟着那掌柜去了。   这回照例又是些扫撒的差事。   两人正忙活着,店掌柜的老婆就从外面进来,像往常一样随口扯起了家长里短。   聊了几句,那妇人忽然话锋一转:“对了,你们跟那破庙里带发修行的尼姑,到底是什么关系?”   “唉~”   提起这个来,两个仆妇就忍不住唉声叹气,将妙玉的身份和经历添油加醋的说了。   不想那妇人惊道:“这可不妙!我刚听民信局的人说,送信的人找到她家里,才知道她家惹了人命官司,男主人下狱判了斩监候,主母连吓带病也一命归西了,因没了管事的,家里的下人干脆一窝蜂都逃了个干净。”   两个仆妇一听这话魂儿都飞了,连问‘这话可是真的’。   那妇人直撇嘴:“我哄你们有什么好处?不信你们去民信局的人,他们正准备派人去庙里传信呢。”   两个仆妇一时那还顾得上打短工,忙飞也似的寻到了民信局,结果得到了消息与那妇人所说一般无二!   这下子,她们登时信了个九成九。   正六魂无主,又听那民信局的掌柜劝道:“那小尼姑如今都家破人亡了,庙里又穷的叮当乱响,哪还有钱使奴唤婢的?要我说,您二位要是有亲可投,就赶紧凑盘缠投亲戚;要是没亲戚可投,干脆趁年轻另寻个下家。”   说着,一双贼眼上下乱瞄。   两个仆妇见状,忙啐了一口夺门而逃。   等到了外面,两人彼此一合计,都想着尽快南下投亲。   可盘缠又该从什么地方凑?   商量了半天,其中一个便咬牙道:“事到如今也管不得那么多,她这阵子吃咱们用咱们的,也合该放放血了!”   “你是说?”   “走,趁那死丫头还没得着信,咱们先下手为强!”   提议的这个仆妇向来手脚不干净,惯爱做些小偷小摸的勾当,最近打短工时因主家管得松,更是没少私自夹带,故此一遇到难处,她就想到了这上面。   另一个虽老实些,却向来无甚主见,何况又挂念家乡的亲人,被同伴怂恿了几句,便也屈从了。 ###第四百三十九章 设宴缀锦楼【上】   也就在两个仆妇准备噬主的同时。   薛宝钗也与史湘云结伴出了蘅芜院。   原本两人早就约好了要去缀锦楼赴宴的,但薛宝钗因记挂昨晚商量婚事的结果,于是好说歹说哄的史湘云先行一步,自己则独自寻到了清堂茅舍。   彼时早已日上三竿,然而宝钗到了薛姨妈屋里,却听丫鬟说薛姨妈昨夜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才睡下,故此这时候都还没醒过来。   薛宝钗愈发担心是昨天出了什么差池,可又不想打搅母亲休息,故此便在外间坐下,与丫鬟仆妇们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   就这般,约莫又过去了大半个时辰,眼见都临近巳正【上午十点】了,才听里间传来薛姨妈慵懒甘甜的呼唤声。   宝钗立刻推门走了进去,就见母亲正半躺半靠在枕头上,两眼迷离似张非张的任凭锦被滑落,露出两边增一分嫌肥的雪白膀子。   “妈妈可算是醒了。”   薛宝钗走上前,关切的问道:“听说妈妈昨儿睡的不甚安稳,莫不是昨儿梅家提了什么无理要求?”   薛姨妈这才惊觉进门的不是丫鬟而是女儿,她昨儿之所以失眠自然不是因为梅家。   但女儿既然如此猜测,也便顺势叹道:“倒叫你给说准了,那梅翰林着实欺人太甚,非逼着咱们一切从简,不让大张旗鼓的操办,巴不得琴丫头悄默声的嫁到梅家才好。”   “还有这等事?”   薛宝钗闻言也不由皱眉,她顺着原来的思路推测道:“莫不是怕大肆操办会耽搁太久?”   “若是顾虑这个倒还罢了,可……哎呦~!”   薛姨妈用手撑着床想要坐直身子,结果却忽然痛呼了一声,旋即面色大变。   却原来她昨天回到家中,思绪万千总也睡不着,于是又把那木雕翻出来把玩,等熬到后半夜好容易睡过去时,也就忘了把木雕收起来。   结果方才用手一撑,正好压倒了掩在被子下面的木雕,且凭手感反馈,似乎是有什么地方被弄断了。   “怎么了?”   薛宝钗被她唬了一跳,急忙关切的询问。   虽然女儿一直当那是丈夫留下的遗物,但薛姨妈还是下意识的不想让她看到,于是勉力抑制住想要掀开被子查看究竟的冲动,强笑道:“不碍事的,方才一不留心崴了手腕。”   说着,还用左手捧住右手来回揉搓。   薛宝钗自然瞧出了母亲的言不由衷,何况她刚才还隐约听到,被子下面传出了什么东西被折断的咔吧脆响。   再想到母亲最近异常的举动越来越多,她就有心想要找个由头掀开被子查看,可没等付诸行动呢,又突然想到了某种不可名状的物件,一张鹅蛋脸登时涨的血红,原本向前微倾的身子,也如避蛇蝎的退了半步。   从感性上而言,她觉得自己的怀疑十分荒唐,母亲怎么可能会用那等东西?   但若是理智分析,在自己曾经看过的话本小说里,最常与这等邪物扯上干系的,不正是那些寡居多年的妇人么?   屈指算来,父亲去世也有六七载了……   再想想母亲萎靡不振的样子,似乎也有了另外的解释。   宝钗越想越真,一时心头乱跳五味杂陈,面上却极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笑道:“妈妈怎么比我们还毛躁?若是还有些疼,不妨擦些跌打损伤的药油。”   “不碍事的、不碍事的!”   薛姨妈自以为骗过了女儿,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连忙岔开了话题:“先说正经的,我昨儿也跟那梅翰林说了,即便是正经操办起来,有我和你哥哥帮着操持,肯定不会耽误了婚期——谁知这梅翰林依旧不肯松口,也不肯说到底是为了什么,只一味要求咱们低调从简。”   “怎会如此?”   薛宝钗竭力将注意力专回正途上,思索了片刻之后,忽又问道:“妈妈先仔细回忆一下,那梅翰林究竟是想一切从简,还是更想要让咱们低调些?”   “这个……”   薛姨妈不明白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但既然女儿问了,还是认真回忆了一番,然后有些不确定的道:“好像是后者说的多一些。”   “这就对了!”   薛宝钗当即冷笑:“他这要求只怕不是冲着咱们,而是冲着荣国府来的。”   薛姨妈愈发不解:“这又是何意?”   “妈妈难道忘了,梅家先前就曾执意要求,让薛蝌和宝琴尽快从荣国府里搬出去?如今说要低调行事,只怕也是不想跟荣国府扯上干系。”   顿了顿,宝钗又笃定道:“这其中多半还有焦大哥的缘故!”   “原来是这么回事。”   薛姨妈这才终于恍然,以手击额道:“怪不得后来蝌哥儿说操办还是要用心操办的,到时候少请些无关人等就好,那梅翰林竟也没再反对——却原来这无关人等说的就是……”   思路捋清楚之后,她便忍不住有些着恼了,嗔怪道:“蝌哥儿既听出了缘故,却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倒让我糊涂了一晚上!”   事情最后既谈成了,母亲也不曾悟出其中玄机,却又为何一夜辗转反侧?   看来果然是……   薛宝钗脸上红晕更胜,口中却替薛蝌开脱道:“一来他夹在当中不好明言,二来多半也是担心妈妈着恼——妈妈若实在气不过,等见了他骂上几句也使得。”   说着,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不过蝌哥儿这一味的退让,却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倘若遇到退无可退的时候,又该……”   她忽的停住了话头,瞳孔微缩的失声问道:“姨妈要认琴丫头做干女儿的事儿,妈妈可曾跟蝌哥儿提起过?!”   “这……”   薛姨妈回忆了一下,摇头道:“这倒不曾跟他提起——怎么了,这事儿不是还没定下来吗?”   “跟定下来也差不多了!”   薛宝钗在屋里急切的来回踱步,焦急的剖析道:“二房原和荣国府交往不多,再加上有梅翰林的要求做由头,不请这府里的人到场原也说的过去,可琴丫头一旦认了姨妈做干娘,如今婶婶不在京城,姨妈她老人家于情于理都要出席婚礼,届时说不得还要帮着操持一番呢!”   “如此一来,那梅翰林如何肯依?到时蝌哥儿只怕就要陷入两难之境了,要么大大的开罪荣国府,要么与梅家闹翻……”   薛姨妈原本还在怪罪薛蝌不该欺瞒自己,如今一听,又立刻为侄子侄女担心起来。   当下忙问:“那该怎么办?要不我跟你姨妈商量商量,把认亲的事推掉算了。”   “怎么推?”   宝钗苦笑:“且不提姨妈那里会不会着恼,单说老太太对女儿一直就不大满意,如今琴丫头投了老太太的脾气,对咱们原是一桩好事——若这时候咱们出面驳了她老人家的意,往后只怕愈发……”   宝钗虽没有把话点透,但薛姨妈也明白女儿是担心老太太因此愈发不喜自己,等明年嫁过来之后不好相处——对待亲戚还要拘泥于礼数,挑剔孙媳可就用不着顾忌了!   她自然也希望女儿能过的更好……   可这却关系到侄女后半生的幸福,思前想后,薛姨妈还是咬牙道:“可也不能坐视蝌哥儿和琴丫头撞进这死胡同里吧?不如我和你姨妈好生商量商量,也兴许就有什么两全之策……”   “妈妈!”   宝钗打断了母亲的话,脸上也严肃坚毅起来:“梅家至今为止,都只是一味的强求索取,何曾在乎过咱们家的感受?如今若再为了他的好恶,生生得罪了荣国府,那这桩婚事于咱们、于二房而言,到底还有什么补益之处?”   说完利弊,她又补充起了情理:“琴丫头还没嫁过去,梅家就横挑竖拣的,若咱们只是一味的屈从,让梅家以为咱们软弱可欺——等以后琴丫头过了门,他难道就会顾忌咱们薛家的颜面,厚待琴丫头不成?难道只因为叔叔的遗命,就硬要把她往火坑里推?!”   “这……”   薛姨妈是基于一贯的仁善天真,才宁肯自家受些委屈,也不愿意让侄子侄女难做。   但听女儿这一番剖析,即便选择委曲求全,最后侄女也未必能有什么好结果,心下登时又犹豫不决起来。   恰在这时,就听外面传来一阵银铃也似的笑声,紧接着薛宝琴眉眼飞扬的推门进来,半真半假的埋怨道:“说好了要去缀锦楼凑齐的,偏姐姐就黏在伯母这边了,哼~定是故意馋我们这些没人疼的!”   说着,却就准备扑到薛姨妈怀里撒娇。   薛姨妈下意识张开了臂膀,薛宝钗却突然劈手薅住了宝琴的脖领子,一面往外生拖硬拽,一面道:“妈妈,邢妹妹在今儿在缀锦楼设宴,有什么事情,都等我下午回来再商量吧。”   她这么做,自然是担心薛宝琴一不小心,把那JIAO先生给翻腾出来!   眼瞧着这姐妹两个拉拉扯扯的出门去了。   薛姨妈坐在床上愣怔了一会儿,才忽然想起了什么,忙撩开被子从里面翻出只木雕来,眼见那牛郎被压断了一条腿,不由的大为心疼。   连忙披衣起身,喊丫鬟寻了些鱼鳔胶来,将那断腿重新黏起来,又用一对儿耳钉当夹板,再用白线小心裹缠上。   等全都处置妥当了,她这才松了口气,端详着那裹了‘绑腿’的丑陋木雕,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拿嫩白的指头轻轻点戳着牛郎的脑袋,轻声道:“得了这教训,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作怪了!”   ……   薛宝钗强行将宝琴拉走之后,心下也同样松了口气。   刚才当真把她给吓坏了!   倘若那被子底下藏着东西真被琴丫头翻出来,妈妈只怕羞也要羞死了,届时连自己都无脸见人。   略略定了定神,她便向正嘟嘴抱怨的宝琴打听道:“缀锦楼那边儿都有谁到了?”   宝琴一听这话,立刻顾不上被姐姐弄疼的脖子了,忙屈起青葱似的指头,挨个数道:“邢姐姐和二姐姐就不用提了,林姐姐、史姐姐、三姐姐、还有环兄弟、琮兄弟也都到齐了,就差四妹妹和宝二哥了。”   “环兄弟也去了?”   “好像是琮哥儿拉他去的。”   宝钗登时恍然,邢岫烟和迎春联合做东,自然不好撇开同父异母的贾琮——王熙凤前天就已经代表贾琏到场恭贺了,所以不会再来凑这热闹。   而又因为都是不得宠的庶子,贾琮和贾环平时也走的近些,这时候会拉上贾环给自己做伴儿,倒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又问:“那咱们定的礼物可曾送来了?”   “还不曾送来,宝二哥就是去催问这事儿了——至于四妹妹,听说是有什么早课要做,所以晚一会儿才能到。”   “唉,四妹妹也过于痴迷这些了,前阵子还和珍大嫂闹了一场,难道真要做个六根清净的不成?”   “这才有意思嘛,若大家都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岂不无趣的紧?”   “你这丫头……”   姐妹两个就这么边走边聊,并肩往缀锦楼的方向走去。   ……   与此同时。   荣国府后门。   贾宝玉的奶哥哥李贵,领着两个手捧礼盒的小厮从马车上下来,冲迎上前的门房扬了扬了下巴,随口问道:“外面那小尼姑是怎么回事?若是想讨吃喝,你从灶上讨些剩下的给她不就得了,这拉拉扯扯又哭又叫的成什么样子?”   “你不知道!”   那门房冲外面努了努嘴,哂道:“那是妙玉的人——就是先前在栊翠庵里修行,后来因为嘴欠得罪了珍大奶奶,被太太赶出去的那个妙玉,如今她们也不知怎么落了难,就又跑来打秋风了。”   说着,两手一摊:“你想啊,这太太亲自赶出去的人,我还能放她进来搅闹不成?”   一听是妙玉的人,李贵登时也换了嘴脸,恼道:“原来是她!咱们二爷都被那妙玉给带挚坏了,最近五迷三道的总说些胡话,我劝了多少回二爷都不肯听——若依着我,你还是赶紧把人赶走的好,不然消息传到里边儿,只怕太太又要恼了!”   那门房一早就得了焦顺的‘提点’,如今听李贵也这么说,更是再无迟疑,当下招呼同伴连哄带吓将静仪赶出了半条街。   还扬言说是宝二爷有命,若静仪再敢跑来纠缠,就当场打断她的腿! ###第四百四十章 设宴、稻草【下】   缀锦楼位于半岛【紫菱洲】之上,站在楼上举目张望,入眼处皆是碧波浩荡。   临近中秋,湖中的荷花已然过了最盛时,但秋风徐徐吹伏了遍地残荷,却又有无数莲蓬乘势而起,肆意炫耀着那一肚子的累累果实。   虽然焦顺特意撒下了大笔经费,但精打细算惯了的绣橘,还是抽空领着小丫鬟们采了一箩筐的莲子,以便预备着小厨房煮莲子羹用——错非是司棋拦着,她甚至还要下水挖些莲藕出来做菜。   嘱咐小丫鬟们把莲子送去灶上,司棋就把绣橘拉到了廊下,边递上帕子边心疼道:“瞧这日子过的,最近可真是苦了你了。”   “其实也没那么苦……”   绣橘一边擦汗一边欲言又止,她暗里还会从焦顺手上领一份津贴,虽然因为说不清来历不敢肆意的使用,但偷偷改善一下主仆两个的日常用度,还是不成问题的。   司棋还待说些什么,忽见宝钗、宝琴姐妹领着丫鬟远远的朝这边来了,忙扯了绣橘一把,满面堆笑的迎了上去。   “宝姑娘可算是到了,史大姑娘方才连问了您好几回呢。”   “我说呢。”   薛宝钗闻言也掩嘴笑道:“若换了别人催问,你也不能急着跑来迎我。”   这是打趣司棋在讨好未来的主母。   司棋也不好分辩,便只讪讪一笑,和绣橘一起将这姐妹两个迎进了缀锦楼里。   一进门,就见大厅正中摆了张巨大的圆桌,干果蜜饯冷拼糕点已经摆了十多盘儿,不过姐妹们都在东侧碧纱橱内谈天说地,只贾环和贾琮两个围着桌子追逐嬉闹。   因见宝琴寻了宝钗来,众女忙都起身相迎。   宝钗先寻邢岫烟赔了迟来的不是,又连消带打化解了史湘云罚酒的要求。   姐妹们正说说笑笑一团和气,探春却突然扫见贾环偷偷凑到桌前,撮指捻了冰糖核桃仁往嘴里塞,不由得柳眉倒竖杏目圆瞪,悄默声的凑到近前,在贾环又将手伸向一盘水果冷拼时,猛地一巴掌打在了他手背上。   “哎呦~”   贾环吃疼痛呼出声,捂着手背龇牙道:“你做什么?!”   “你做什么?”   探春叉腰恼道:“桌上有的是糕点你不拿,偏选这些东西上手,待会儿让大家伙还怎么吃?”   她主要倒不是为了贾环偷嘴吃而生气,而是恼他不分场合当众做这些丢脸的事儿。   贾环虽被抓了现行,却噘着嘴不服不忿的嘟囔着:“宝二哥偷嘴吃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说他?”   “拿贼拿赃,我只看见你了,却没见哥哥这样!”   “哼,你不过是偏心眼,装没看见罢了!”   “好啊,你倒有理了……”   姐弟两个越说越僵,那边儿宝钗、湘云等人见状忙来说合。   不想这贾环却是个人来疯,见姐姐们都围上来,话里话外又都偏着探春,便干脆撒起了泼:“宝二哥没来,你们才一会儿就能问上十回八回,我和琮哥儿早早来了,却没人管没人理的,连饿极了吃块核桃仁都不成!要早知道你们这么瞧不起人,拿八抬大轿请我,我也不来!”   这话一出,闹的众人尽皆尴尬,连贾探春也后悔不该招惹这亲弟弟。   邢岫烟更是难做,今儿虽是在缀锦楼设宴,但说到底她才是正经东道,如今被贾环当中挑了眼,她这个请客的自然首当其冲。   她心下忍不住暗暗埋怨贾宝玉不靠谱——昨儿商量时,原定下这些兄弟们都是贾宝玉照管,谁知贾宝玉直到这时都不见踪影。   “哈哈,环兄弟不坐轿子就对了。”   这是就听门外有人爽朗笑道:“现如今有身份的出门不是乘车就是骑马,只有妇人出嫁才坐八抬大轿呢——谁要拿八抬大轿请你,你先啐他一脸准没错儿!”   众人愕然望去,却见焦顺与贾宝玉并肩走了进来。   邢岫烟下意识往前迎了两步,又惊又喜道:“爷怎么、怎么……”   焦顺笑道:“听你说的热闹,我也忍不住想来凑凑趣儿,顺带借花献佛敬几位大才一杯。”   黛玉、湘云、探春,连同薛宝钗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却没想到他会专程过来当面道谢。   至于迎春、惜春两个不知情的,也不是那刨根儿问底儿的性子。   故此说完之后,倒只有贾宝玉好奇这话里有什么典故。   不过他一时也不顾上这些,板起脸来摆出长兄如父的架势呵斥贾环道:“好端端的又闹什么?若这里实在摆不开你,就去别处……”   “小孩子扛不住饿偷嘴吃,也是常有的事儿。”   见宝玉有意要赶走贾环,焦顺连忙打起了圆场,毕竟他还惦记着这便宜儿子,给自己这便宜姐夫传递消息呢:“环哥儿若真饿了,不妨弄个小盘子捡喜欢的拨一些,岂不便宜?”   贾环原本已经蔫了,见焦顺给自己撑腰,登时又把鼻子翘上了天,得意道:“我已经吃的差不多了,还要留些肚子等着上菜呢——焦大哥,你今儿带了什么好玩儿的没?”   听他提起好玩儿的,一旁唯唯诺诺的贾琮也忙凑上前,巴巴的盯着焦顺。   连宝琴悄声问过林黛玉之后,也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焦顺这回倒没准备逗孩子的东西,好在略一琢磨就有了主意,当下笑道:“现成的玩意儿我可没带,不过我最近专门学了个把戏,原是想以后逗你们小侄女开心,今儿既然赶上了,就先叫你们开开眼。”   说着,便让人找来一叠轻薄坚韧的硬纸和半罐子鱼鳔胶。   然后取了一张裁剪成A4纸大小,边折叠边用镇纸用力压实。   非只是两个小的,其余众人也都好奇他要做什么,于是纷纷凑上来围观。   不多时,史湘云头一个瞧出了端倪,不确定的道:“焦大哥这是要折纸燕吗?”   焦顺抬头冲她一笑道:“差不多吧,不过并非常见的那种。”   贾环在旁边听是纸燕,却登时泄了气,嘟囔道:“没劲、没劲,纸燕有什么好玩儿的?!”   焦顺倒也不恼,甚至还转头安抚道:“环兄弟稍安勿躁,等等你就知道了。”   旁人只当他不愿和小孩子计较。   探春却隐约察觉了些什么,暗道他对环哥儿倒真有些爱屋及乌的意思。   只是……   这屋指的是自己还是……   哼~   姨娘那脾性,也就老爷当初肯溺爱了!   正想入非非,焦顺也已经叠好了纸飞机,又小心用鱼鳔胶在黏住了关键部位,招呼贾环和贾琮道:“走,跟我去楼上放纸燕!”   贾环方才虽然表现的兴致缺缺,但还是连忙拉着贾琮紧随其后。   后面史湘云、宝琴打头,众女连同贾宝玉也都一股脑跟到了楼上。   就见焦顺测了测风向,又冲着湖面比划了几下,然后才猛地将那纸飞机掷了出去。   贾环和贾琮初时还不觉得如何,但见纸飞机转眼的功夫就蹿出三四十米远,而且依旧不见力竭的样子,登时兴奋的大呼小叫起来。   旁边惯爱玩闹的湘云、宝琴,也都是扶着栏杆瞪大了美目。   只见那纸飞机借助风力足飞出七八十米远,这才朝下迅速坠落,临近湖面时却又突然上飚,忽上忽下的再挣扎出十余米,这才落入了水中。   众人远远望去,也只能隐约看到一个波光杂了个白白的小点。   贾宝玉不由咋舌道:“焦大哥这纸燕是怎么叠的,竟能飞出这么老远!”   贾环更是扯着焦顺的衣袖连声道:“哥哥快教我、哥哥快教我!”   于是焦顺便现场摆开桌子授课,顺带向众人科普些初速、动力、升力、阻力之类的知识。   史湘云和宝琴对此最感兴趣,围着焦顺不住问东问西,贾环和贾琮则只想着学会叠纸飞机,以后也好向别人显摆。   探春在一旁默默观察了许久,突然对林黛玉叹道:“我原还担心焦大哥做不好这工学祭酒,如今才知道是杞人忧天了。”   林黛玉点点头没有说话,倒是薛宝钗在一旁接茬道:“更难得的是,外面因隋阁老辞官一事闹的天翻地覆,多少人都恨不得除他而后快,若换个人只怕早就惶惶不可终日了,偏他竟还有暇为了女儿学这些东西。”   两人对焦顺交口称赞的同时,宝琴、史湘云也折出了自己的纸飞机,学着焦顺的样子向湖中放飞。   宝琴的纸飞机距离虽比焦顺那只差了不少,却也足足飞出四五十米远。   史湘云的也不知重心偏了还是怎么回事,倒绕着缀锦楼盘旋起来,最后一头扎进了楼下的花丛当中。   史湘云欢天喜地的下楼捡起来,又再次放飞出去,这次才终于落进了水里。   有了她们两个的成功案例,姑娘们也都纷纷下场大显身手,到最后反倒是贾环和贾琮做的最差,不得不再次求助于焦顺,这才得了两个能飞远的,但却又舍不得再往湖里放飞了。   就这般,直闹了将近半个时辰,众人才意犹未尽的下去吃酒。   席间焦顺还特意去女宾席上敬了林黛玉、史湘云、贾探春三人各自一杯,惹的贾宝玉连问缘由。   薛宝钗虽然早就料到,这次焦顺道谢多半没有自己的份,可真到了这时候却还是忍不住暗暗遗憾,一面期盼着下次自己也能大展拳脚,一面却又纠结自己这待嫁之身,到底该不该牵扯太深。   待到酒足饭饱之后。   焦顺又头一个起身打了个罗圈揖:“诸位,我只请了半日假,下午还要去衙门里务工,只怕是要先走一步了。”   说完,又特意交代邢岫烟不必急着回家,或吟诗作赋、或打牌取乐,总要和姐妹们尽兴才好。   席间也不知多少人被他这番姿态所惑,暗暗艳羡不已,也不知谁先打的头,竟就把史湘云灌的酩酊大醉。   不提缀锦楼内如何。   却说焦顺回家换好官袍,乘着马车出了荣国府后门,还特意交代车夫,说是自己刚才吃的太撑,千万缓步慢行不要颠簸。   那车夫压着车速,缓缓驶到背街路口处,忽见一个带发修行的尼姑闪身拦在了车前!   “吁!”   车夫急忙勒住缰绳,正待呵斥那尼姑作死,焦顺却已经挑开车帘探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待看到那尼姑,又故作惊讶的皱眉道:“你是……妙玉身边的那个丫鬟?”   “正是奴婢!”   静仪见了焦顺,立刻屈膝跪倒在马车前,以头抢地哭喊道:“求大人救救我家姑娘吧!”   “这话从何说起?”   焦顺从车后跳下来,转到前面扶起她道:“我昨儿不是应岫烟所请,把那串佛珠给你们了么?难道那东西竟典当不出去?”   一听焦顺提起佛珠,静仪的眼泪愈发止不住了,嘴里却恨恨道:“邢姑娘心善,却那知我们身边就藏着狼心狗肺的人?!我今儿一早原是想先把佛珠压在当铺,等日后再赎回来的——谁知那两个胆大包天的贱婢,竟就见偷了佛珠逃走了!”   焦顺一听这话,就知道那两个仆妇偷东西之前,并未透露从民信局听到的消息,心下不由大定,暗道这一来,倒不用再提防妙玉急着南下确认家事了。   同时他口中却道:“竟有此事?不过即便如此,你们家姑娘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静仪忙解释:“大人有所不知,我们姑娘得知那两个贱婢偷走了佛珠,一时气急竟就晕了过去!我呼唤了许久姑娘都没醒过来,有心去找大夫诊治,可身上又分文无有!所以奴婢只好反锁了庙门,想来求邢姑娘再发发善心,谁知却被荣国府的人拒之门外,还说……”   说到这里,她咬牙跺脚道:“亏我们姑娘还当那贾宝玉是个知己,哪知道他竟如此无情无义!”   听她骂起宝玉来,焦顺心下暗笑,假装沉吟斟酌了片刻,这才叹道:“罢罢罢,我若坐视她一命归西,又怎好向岫烟交代?不过这回她要还敢死鸭子嘴硬,可就怪不得我了!”   “不会的、不会的!”   静仪见到了曙光,当下忙大包大揽:“我们姑娘这回定是大彻大悟了,绝不会再像从前一样!”   “但愿如此吧。”   焦顺微微颔首,然后招呼静仪上了马车,又好心的拿了点心给她填饱肚子。   静仪虽忧心忡忡,可也实在是饿的狠了,先是小口吞咽,继而狼吞虎咽,错非是焦顺及时送上了果酒,险些就噎死在半路上。   等吃饱了之后,她又忍不住跪下磕头,哭着表示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焦顺和对主仆二人的大恩大德。   眼见到了紫金街背街。   静仪领着焦顺小跑到庙门前,正要取出钥匙开门,忽听里面传出哭喊嘶吼的声音,她不由惊喜道:“师姐醒了!”   说着,忙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因听里面动静有异,等她打开院门之后,焦顺立刻大步流星的走了进去,却只见正殿内,妙玉披头散发的双手攥着一根烧火棍,正发了疯似的狠砸那如来佛像。   只听她口中哭吼道:“我日日夜夜供你、拜你,你却何曾庇佑过我?!什么佛法无边、什么我佛慈悲,假的,都是假的!”   那佛像本就破旧,如今更是被她砸碎了半边头颅,鼻子以上全都不翼而飞,只余下嘴角那一抹似慈悲又似嘲弄的笑意…… ###第四百四十一章 温水煮……   眼见妙玉这副癫狂模样,焦顺微微一愣的功夫,静仪早从身后扑出,慌急叫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你、你快停下来啊!”   说着,就欲上前拉扯阻拦。   不想妙玉竟是充耳不闻,依旧咒骂着一棍接一棍的往那佛像上打砸,力气还大的惊人,任凭静仪怎么拉扯也遮拦不住。   当然了,这所谓的力气惊人也要看跟谁比,等到焦顺上前单手攥住那烧火棍时,她便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再难撼动分毫。   焦顺见妙玉神色狰狞大汗淋漓,明明直面自己,眼中却只有那残破的佛像,手上竭力较劲儿,口中仍是咒骂不已,便知她多半是迷了心窍,继而想起范进中举的典故,于是猛地爆喝一声:“你带发修行,分明尘根未断;亲近宝玉,必是凡心未了,一个未断未了的俗人,又怎敢奢求佛陀庇佑?!”   说着,使出三分力一巴掌抽在那欺霜赛雪的脸上,当下只打的妙玉身子一侧歪,她茫茫然转回头看向焦顺,嘴里吐出两字:“是你?”   然后松脱了手里的烧火棍,两眼一翻向后便倒。   静仪急忙将她抱住,眼见那瓜子脸上印了通红指印不说,连嘴角也渗出些血丝来,不由心疼的埋怨道:“师姐都这样了,大人怎么还忍心下得去手?!”   “你懂什么?”   焦顺把手里烧火棍递到静仪眼前,让她看了看上面沾染的血迹,又指了指妙玉的手。   静仪这才发现自家姑娘双手的虎口都已经震裂了,正泊泊的往外淌血,这时又听焦顺道:“她这是犯了失心疯,一旦力竭只怕性命难保,我若不吓一吓她,她又怎么可能冷静下来?走,先把她放到床上,再请个大夫诊治诊治。”   说着,直接从静仪怀里将妙玉横抱了起来。   静仪听他说的有理,便忙在前面引路,领着焦顺转到偏殿,谁知那偏殿里竟也是一片狼藉,尤其是床上、褥子上,都被烧火棍染的黑一团白一块,莫说是躺下了,连站上去都得仔细挑地方落脚。   静仪登时又乱了方寸,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计划外的状况让焦顺也是微微皱眉,不过很快他就又舒展开眉头,扬声道:“慌什么,我在这附近有处外宅,不妨先把她带过去安置——只是你们两个最好消停些,莫要再给我节外生枝!”   静仪闻言大喜,自然是连声的保证。   于是焦顺又抱着妙玉出了小巷,带着这主仆二人乘车转奔他处。   ……   酉时初刻【下午5:15】。   妙玉昏昏沉沉醒来,只觉得无一处不酸痛难当,连眼皮也似有千斤之重,挣扎了许久都未能整开眼睛。   直到几勺微苦的汤剂慢慢喂到嘴里,滋润了干涩辛辣的嗓子,她才终于勉力睁开了眼睛,却见正上方拢着一顶熟悉又陌生的真丝帷幔,身上也盖着细绸的被子。   她迷糊了片刻,几疑又是身在梦中。   这时耳边传来几声急切的呼唤,她侧头望去,入目的也不再是简陋破败又一览无遗的偏殿,而是摆满了精致家具的卧室。   “这里是……”   妙玉艰难的问了句,也不等静仪答话,忽然又一骨碌爬起来,紧紧抓住静仪的手腕激动道:“你、你没走?你不会走的对不对?!”   却原来她一开始昏迷除了急怒攻心之外,主要是因为营养不良所致,等到中午腹中饥饿难耐,就自然而然的醒了过来。   结果里里外外找不见静仪,只以为静仪也抛下自己走了,于是情绪彻底崩溃,这才闹出了怒砸佛像的事情。   眼见她激动的浑身乱颤,静仪忙扶着她躺回了床上,又连声宽慰道:“师姐放心,您就是赶我走我也不走的——上午我是去想办法给你请大夫去了。”   好一番宽慰之后,妙玉这才安稳了下来,旋即又狐疑问出了先前的问题:“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   静仪却显出为难之色,被妙玉再三催问,才遮遮掩掩的道:“这里是焦大人的外宅,我因为没钱请大夫,所以跑去荣国府找邢姑娘帮忙,谁知却被荣国府的人赶了出来,那贾宝玉甚至还扬言说要打断我的腿!亏得后来撞见焦大爷从里面出来,我半路拦车求他搭救,然后……”   随着静仪的讲述,妙玉也渐渐回忆起了昏迷前发生的事情。   想到自己曾怒斥佛祖捣毁佛像,她惶恐不安的同时,心下却也禁不住生出了犯禁之后的畅快感。   而焦顺那一巴掌打上来之前的怒喝,则更是反复在她耳边回响:   “……未了未断的俗人,又怎敢奢求佛陀庇佑?”   难道自己真的错了?   难道不是佛祖辜负了自己,而是自己辜负了佛祖?   眼见姑娘双眼迷离,口中喃喃自语,静仪生怕她再犯起痴症来,于是忙端起汤碗道:“师姐,你别想那么多,先把这汤药喝完了吧——刚熬出来的时候可苦了,我怕你喝不惯,特意请大夫开了些辅料,有蜂王浆、甜……”   她掰着指头说了几样中和药味儿的辅料,基本上都是妙玉自小用惯了的,但过了这月余的苦日子之后,再听到这些东西时,却不免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妙玉甚至忍不住脱口道:“若把这些东西换成米面,怕是够咱们吃上半年的!”   顿了顿,又问:“那焦……焦大人呢?”   她向来对焦顺直呼其名,但如今被焦顺所救,又被他看到自己迁怒佛像的丑态,便不自觉的放低了身段儿。   “焦大人因有公务在身,又听大夫说师姐并无大碍,只要静养一段时日就成,于是就先去衙门里处置公事了——我估摸着晚上或许会过来瞧瞧。”   晚上来?   妙玉下意识蹙起了眉头。   因出身长相,以及纳了邢岫烟为妾等缘故,她一向对焦顺存有‘偏见’,自然不会相信他纯是为了邢岫烟才如此好心——邢岫烟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妾罢了,那里就有这么大的面子?   故此一听说晚上焦顺要来,便暗暗警惕起来。   心道那姓焦的莫非是……   碰~   偏就在此时,房门猛的被人从外面踹开,只见一个生的千娇百媚,却偏又满身戾气的妙龄女子走了进来,她先仔细端详了一下妙玉,然后回头冷笑道:“这假尼姑果然生的风骚撩人,怪不得那姓焦的起了贼心——不过他把人安排在咱们家算怎么回事,难道是欺负咱们姐妹老实不成?”   听她语气不善,妙玉的脸色登时也冷了下来,转头看向旁边的静仪,想确定一下这女人是谁,结果却发现静仪也是一头雾水,显然并不认识对方。   这当口,却又有个年轻妇人冲进门内,扯住先前那妙龄女子,嘘嘘带喘的埋怨道:“说了、说了让你别来,你偏跑来做什么?”   旋即,又对妙玉尴尬一笑:“舍妹无礼,还请姑娘莫怪。”   “我哪里无礼了?”   先进来的妙龄女子却不肯认错,甩开姐姐不服不忿的道:“就兴这假尼姑背地里造大姐的谣,就不兴我当面说几句实话了?还是说姐姐敢保证那姓焦的把人接来,就没存着别的心思?!”   年轻妇人闻言只是尴尬讪笑。   妙玉却忽的恍然道:“你们是……是宁国府珍大奶奶的妹妹?!”   说着,又忍不住瞪了静仪一眼,心道怪不得她方才支支吾吾的,却原来焦顺竟把自己送到仇人家里来了!   尤二姐勉强笑了笑,道:“既是大爷把姑娘送来的,姑娘只管在这里安心养病就是。”   说着,就要拉尤三姐离开此地。   临出门,忽又想起了什么,忙回头交代道:“旁的倒罢了,只是我家大姐偶尔也会过来,故此还望姑娘不要随意离开这小院,也免得我们难做。”   说完,这才带上门领着尤三姐去了。   屋内妙玉和静仪面面相觑,半晌静仪才主动打破了沉默,由衷叹道:“谁成想珍大奶奶的继妹,竟做了焦大人的外室。”   她来时只见过尤二姐,却不曾见到尤三姐。   “哼~”   妙玉脱口道:“似这般趋炎附势的女子什么时候少过?咱们身边现成就有一个!”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如今自己说是走投无路也不为过,肯不求回报帮助自己的,怕也就只有邢岫烟了。   自己一下子把话说的这么死,往后却还怎么……   “师姐!”   静仪闻言也有些恼了,正色道:“若不是焦大爷看在邢姑娘面上施以援手,只怕这会儿姑娘早都命丧黄泉了,偏怎么你总是揪着做妾的事情不放?!”   顿了顿,又忍不住补充:“依我说做妾也没什么不好!邢姑娘今儿在荣国府里摆满月酒,国公府的少爷小姐悉数到场,也没听说有谁像师姐这般瞧不起她的!”   “倒是咱们,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若没有焦大人仗义相助,别说是请大夫诊治了,只怕咱们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妙玉其实对这话有七八分认同。   可死鸭子嘴硬的脾性,却又让她硬撑着不肯服软,反而冷笑道:“她也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小妾罢了,你真当那焦顺做这些事情都是为了她?”   “说的好!”   房门再次被人用力撞开,却是尤三姐去而复返:“那姓焦的能是什么善人?他若不是动了贼心,我就把眼珠摘下来给你们当泡儿踩!”   说着,她又冷了脸警告道:“我也不管你是真不愿意,还是假意矫情,反正等出了这门,你们爱怎么苟且就怎么苟且!但只要在我们家一天,就要守一天的规矩,若敢背着我姐姐跟那姓焦的勾三搭四的,莫怪姑奶奶半夜一把火烧了你这半掩门!”   不等妙玉还嘴,她又‘碰’的一声带上房门扬长而去。   屋内主仆两个再次面面相觑。   半晌,又是静仪先行开口,就听她弱弱的问:“师姐,焦大人不会真是要……”   “哼~”   妙玉冷哼一声,勉力坐直了身子吩咐道:“先扶我起来。”   静仪忙小心搀扶着她下了地。   妙玉原想要直接离开这是非之地,也免得晚上被那焦顺强行无礼。   可起身之后,打量着这干净整洁又不失奢华的屋子,回望着那上等绸缎做的被褥——尤其是那暗袅袅升腾的素淡熏香、以及屏风后面诺大的浴桶,这一切一切熟悉又陌生的摆设,竟就让妙玉迈不开腿、张不开嘴。   她已经有多少个日夜未曾住过这样的所在了?   一个月,还是两个月?   妙玉已经记不清了,恍惚间却总觉得似有数载之久。   尤其最近因为天气转冷停了沐浴,更是让她大有度日如年之感。   那焦顺……   总还是要顾及一下邢岫烟的感受吧?   若不然自己先沐浴一番,等到晚上坚词拒绝他的狼子野心之后,再走不迟。   想到这里,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就变成了:“你去问问有没有热水,咱们两个且先在这里沐浴一番。”   她想着晚上就要走了,合该让静仪也趁机沐浴一番。   静仪却一下子想歪了,心中暗道姑娘怎么突然就要洗澡?   难道是为了晚上……   若没有方才尤三姐去而复返的那些话,静仪倒未必会这么想,可她却知道自家这位小姐最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也保不齐因为受那尤三姐所激,就……   可为何还要让自己一起洗,难道说是……   静仪心头突突乱跳,比之妙玉,她对焦顺的观感可是好的不得了,与自己一样家生子出身,却年纪轻轻就脱了奴籍,闯出诺大的局面,连旧日主家都不敢小觑分毫。   若要委身于这样的人,她打心里倒是并不反对。   于是红着脸也不好意思追问,默默去外面讨了热水、井水,与妙玉一起仔仔细细、从头到脚的搓洗了数遍,又特意打了香胰子。   重新换好缁衣之后,主仆两个便各怀心思等在屋内,谁知直等到天光大亮,也始终未见焦顺的踪影。   此后数日,也皆是如此。   静仪暗地里大失所望。   妙玉心下却是无比庆幸,于是抱持着见过焦顺再走的念头,就这么一日胜似一日的,沉浸在这失而复得的奢靡生活当中…… ###第四百四十二章 义孝两全   匆匆又是几日光景。   眼见离着八月中秋不远,刚刚从贾母寿诞当中平静下来的大观园,便又紧锣密鼓张灯结彩的装扮起来。   因薛宝钗惯爱素净,故此蘅芜院倒是个特例。   只是院子里虽然清净,宝钗的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自从那日分析出梅家对荣国府心存排斥,一旦王夫人收宝琴做干女儿,必然会让二房陷入左右为难之境,薛姨妈便整日里忧愁不已,几乎都快要坐下病来了。   宝钗又何尝不是左右为难?   她并非是不念情分的人,若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也断不会眼睁睁看薛蝌、宝琴往死胡同里钻。   可世上哪有这许多两难自解的法子?   而相比于宝琴和梅家的联姻,自家与荣国府关系显然要重要许多——虽然二房和荣国府往来不多,但同样也要仰仗荣国府和王家的势力庇佑。   故此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暂时坐视不理。   而就在昨天,梅家着急忙慌的差人送了对月贴来,定于九月十二迎娶宝琴过门。   同样是在昨天,王夫人问明宝琴的意思之后,也定在中秋当日要收她做干女儿。   事情至此已经再无从转圜,也就到了该正式挑破的时候了!   却说这日一早。   薛宝钗在莺儿的服侍下梳好妆容,又对镜呆坐了片刻,这才长叹一声,起身道:“走吧,再不过去,蝌哥儿就该等急了。”   主仆两个就此出了堂屋,便听院门外传来一阵阵银铃似的欢笑,原来是史湘云正在门前的空地上,教宝琴骑那劳什子的自行车。   眼见宝姐姐从院里出来,宝琴忙喊丫鬟扶住前后,骑在车上笑道:“姐姐这是要去哪儿?若是要去清堂茅舍给伯母请安,就捎上我一个!”   “我是去见你哥哥。”   薛宝钗回了一句,见宝琴跃跃欲试的,立刻又补了句:“是有正经事儿要商量——你们两个要真是闲得慌,不妨到三妹妹院里讨杯茶吃,她前阵子按古法炮制的菊花茶已经成了,你们去尝尝鲜,若味道好,不妨给我也捎些回来。”   宝琴听说是‘正事’,心知必是和自己亲事有关,故此也没敢再纠缠,大咧咧拍了拍后座,招呼道:“云姐姐快上来,我驮着你去秋爽斋找三姐姐吃茶!”   她那嗓音奶声奶气的,偏行事爽利不下湘云,这等反差时常惹得人忍俊不禁。   史湘云上前一把抽在她臀后,没好气道:“你自己还骑不稳呢,倒就敢驼人了——快下来,我驮着你去还差不多。”   宝琴捂着屁股吐了吐丁香小舌,用脚尖点地直接滑到了后座上,又拍着车座连声催促:“那姐姐就骑快些,看咱们多久能到!”   “那你坐稳了!”   湘云也是听风就是雨的性子,听了她的撺掇立刻欣然答应,仗着身高腿长直接跨上自行车,足下发力便驮着宝琴蹿了出去。   任凭宝钗追在后面叮咛她们慢些,两人也只充耳不闻,留下一地欢快活泼的大呼小叫,转眼的功夫便去的远了。   “你们瞧这两个丫头,哪里像是待嫁的样子?”   薛宝钗无奈摇头,催着两人的丫鬟们赶紧跟过去,然后也便领着莺儿去了前院某处偏厅。   薛蝌早已经在偏厅恭候多时。   等姐弟两个见礼之后,宝钗便板起脸问:“昨儿梅家下了对月贴?”   “姐姐听伯母说了?”   薛蝌见姐姐如此严肃,只当她是不满梅家的态度,于是忙道:“我打听着梅家老太太身子骨还算使得,就是一天比一天糊涂了,所以梅家才想趁老人家还算清醒的时候,让她亲眼见证一下孙辈的婚事,倒不是为了什么冲喜。”   “这倒罢了。”   宝钗的面色却没有丝毫缓和,双目直勾勾盯着薛蝌道:“如今有件事情,还要你先跟我说了实话,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薛蝌听这话有些不对,忙规规矩矩的起身,拱手道:“姐姐只管问就是了,我对姐姐哪敢有半分欺瞒?”   他这话倒并非虚言,比起性格绵软,又对子侄辈一贯骄纵溺爱的薛姨妈,宝钗这个堂姐的威慑力反而要大上许多。   “哼~”   宝钗轻哼一声,板着脸道:“你不敢瞒我,倒就敢欺瞒你伯母了?错非是昨儿我顺嘴多打听了几句,只怕祸事临头还不自知!你老实告诉我,梅家之所以催着咱们搬出去,又要求婚事一切从简,是不是因为不想和荣国府扯上干系?!”   “这个……”   这招明知故问倒打一耙,立刻让薛蝌乱了阵脚,支支吾吾的辩解道:“我也不是有意要欺瞒伯母,实在是不想伯母夹在当中为难,所以才……”   “你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薛宝钗打断了他的话,恨铁不成钢的道:“你可知老太太因喜欢琴丫头,正打算让姨妈收她做干女儿!如此一来,你还有什么理由不请姨妈到场,届时又准备如何跟梅家解释?!”   “此话当真?!这、这可如何是好?!”   薛蝌一听这话就知道事情麻烦了,急的团团乱乱转了几圈,这才想起要向堂姐求救,于是忙深施了一礼道:“姐姐,不知此事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唉~”   宝钗无奈叹道:“若早几日,拼着让老太太不高兴,倒也还能拦下来——可如今事情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连琴丫头自己都应下了,你却让我们如何转圜?”   这便是【作者臆想中的】宝钗。   她平时并非自私自利之人,但既然逼不得已做出了自私自利的选择,那就会想方设法做到万全,尽量排除掉任何不利于己的影响,并避免将自己自私的一面暴露出来。   所以她才会选择在这个节点,恰到好处的将事情挑破,让薛蝌以为一切都是自己自作聪明导致的苦果。   你可以说她太过工于心计,可人生在世又孰能无私?   “这、这……”   薛蝌闻言愈发悲苦。   而趁着他手足无措的当口,宝钗也终于图穷匕见:“真要想转圜,你也该从梅家着手才对——先前不住的催逼,本就是他家短了礼数,如今若再由着他们横挑竖拣颐指气使的,却把咱们薛家当成什么了?”   “俗话说上赶着不是买卖,何况这还是结亲?总要有商有量,各退一步互相迁就才是道理!若不然,便是琴丫头顺顺当当嫁过去,只怕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这……唉!”   薛蝌长叹一声,苦笑道:“怪道都说好事多磨,罢罢罢,事已如此也只能这般了。”   说着,便心不在焉的告辞而去。   而目送薛蝌告辞离开之后,薛宝钗又在偏厅枯坐许久,这才起身去了清堂茅舍,同薛姨妈商量着,要从自己的嫁妆当中分些出来贴补给宝琴。   这且不提。   却说薛蝌其实也早就对梅家心存不满,只是一来顾忌父亲的遗命,二来也担心宝琴嫁过去受刁难,这才选择了委曲求全,如今被逼到了墙角上,便也只能硬着头皮寻到了梅家。   青天白日的,梅翰林自然不在家中。   但梅翰林的儿子梅森宝也不在家,这就有些出乎薛蝌的预料了。   好在梅夫人出面接待了他。   薛蝌先是将这阴差阳错的事情说了,又对着梅夫人大倒苦水:“我家虽不似大房,与荣国府王太尉皆有姻亲,可生意上也多仰赖两家照拂,倘若得罪了荣国府,却只怕……”   这梅夫人倒是个通情达理的,见薛蝌态度诚恳,此事又纯属意外,非是薛家有意为之,一时心软便答应替薛蝌在丈夫面前分说。   薛蝌闻言自是大喜过望,连连道谢之后这才离了梅家。   一晃眼到了晚上。   梅翰林春风得意的回到家中,进门就嚷着要妻子摆酒。   梅夫人一面命人去灶上催促,一面服侍着梅翰林更衣洗漱,趁他高兴,就把薛家的事情说了,又好意替薛蝌开脱道:“这事儿倒也怪不得薛家,只是宝琴那丫头实在生的讨喜,一眼就被荣国府的老太太相中了,所以才会……”   “什么所以!”   梅翰林却登时拉长了脸,怒形于色的呵斥道:“这样的事情你也敢妄自应承,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一家之主了?!”   说着,他搡开妻子来回踱了几步,又断然道:“此事决计不成!你立刻派人给那薛家小子传信,让他即刻从荣国府里搬出来,踏踏实实的准备婚事,若再要节外生枝,这门亲事……不结也罢!”   却原来近几日他因为心中有鬼,生怕被人窥出不对来,于是在弹劾焦顺的事情额外卖力,结果反倒因此受了上司的褒奖。   如今他信心满满,正想着再接再厉呢,自然不愿意为了儿女亲事影响仕途。   “这……”   梅夫人大惊,忙劝道:“何至如此?!老爷不是想要让老太太亲眼见证森宝成亲吗,如今却怎么……”   “怕什么?!”   梅翰林虽还未曾吃酒,言语间却似已经醉了:“老爷我如今也快熬出头了,年内就能高升编撰,直升侍讲也不无可能,有了这份资历,三五年间就能迁转六部九卿的堂官儿——那薛家不过商贾出身,如今孤儿寡母的也没个依靠,能高攀咱们已属叨天之幸,又怎舍得让咱们另聘别家?”   梅夫人苦笑不已。   这等指日高升的话,她早已经听了不下百回,可七八年来却从未兑现半分,也亏丈夫每回都能说的信誓旦旦。   有心还想再劝,可梅翰林如何肯听?   当晚就给薛蝌下了最后通牒,让其务必抢在王夫人认亲之前搬出荣国府,而先前两家商量好的‘低调’行事方针,更是不得改变分毫。   薛蝌得了这份强硬无礼的最后通牒,一时直气的七窍生烟。   他想过梅家会有异议,却万万没想到梅家会是这样的态度,一晚上是越想越恼,第二天干脆天不亮就去堵了梅家的门,想要找梅翰林讨个说法。   然而等见了梅翰林之后,双方却是各说各话,最后也只能不欢而散。   薛蝌回去之后如何气恼且先不论。   却说这梅翰林到了衙门里,又在值房生了半日的闷气,有心就此退婚吧,偏又舍不得两家定亲时薛家奉上的好处。   何况老太太也还盼着能一睹孙儿的婚事……   他素来以孝顺闻名,又怎好自毁名声?   说来说去,都怪那薛蝌年轻识浅肉眼凡胎,守着自己这样一位前途无量的世叔不巴结,偏抱着荣国府的大腿不放。   刨去宫里的贤妃娘娘不论,再忽略掉王太尉这姻亲臂助,那一起子不文不武的纨绔子弟,也配和饱读诗书的翰林相提并论?!   正暗自恼怒不已,忽听得有同僚议论:   “听说了没?顺天府今儿派人抓两个在街上发传单的工读生,罪名是妖言惑众!”   “当真?那新上任的贾府君不是荣国府的同宗么?听说和那国贼焦顺也有些旧日交情,怎么就……”   “你懂什么,这就叫大义灭亲!说到底他还不是我辈读书人出身?眼下这时节,越是和那焦顺有旧的,越是要急着撇清!”   “是啊,说不得人家还能借此搏些彩头呢。”   “这世道,咱们这些持身守正的,竟倒不如一个反复之人!”   那边厢同僚们已经离题万里,抱怨起了世风日下明珠蒙尘,梅翰林心中却反复回响着方才的对话。   自己一直生怕和荣国府、和那国贼扯上干系,但反过来想,这又何尝不是个打破桎梏的契机?!   若能像那贾雨村一般,被当做是大义灭亲的典型……   呸~   自己岂是那等反复小人可比?   但这事儿确实干得过!   至于母亲那边儿……   她老人家也只是想看孙子成家立业,又没说一定要薛家的女儿做孙媳。   只要能及时找到替补,一样能忠孝两全!   呃……   这事儿似乎和忠君不怎么搭边,所以应该是义孝两全才对。   梅翰林越想越觉得此事大有可为,甚至开始畅想起了事成之后,自己受到万众敬仰,并凭此越过编撰、侍讲,直接升任学士的光明未来。   而要做到这一点,非得闹出些大动静才成! ###第四百四十三章 中秋【上】   八月十四这天下午,焦顺比往常更早离开了司务厅,却并没有急着回家,而是专门绕路顺天府吃了一盏闭门羹。   昨儿贾雨村前脚明火执仗的抓了两个工读生,后脚就悄默声的把人给放了——显然这位刚刚走马上任的贾府君,虽然迫于各方压力选择了‘秉公执法’,却也没有要翻脸不认人的意思。   当然了,这一切都建立在焦顺被读书人视为国贼,却被皇帝当做股肱之臣的前提之下,否则他只怕又会是另外一副嘴脸了。   而焦某人之所以投桃报李,特地演这一出成全贾雨村的名声,也是因为贾雨村刚刚高升了顺天府府尹,行情同样是大大的看涨。   说白了,就是官场上常见PY交易。   总之,花了两刻钟吃完这盏闭门羹,焦顺‘怒冲冲’的出了顺天府,身边立刻前八后六的围上来两伙人,这前八个是便装打扮的龙禁卫,后面六个则都是孔武有力的工读生。   都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但数量多了难免也会冒出几个奇行种——前几天便有个监生怀揣短刀,准备趁着焦顺散衙的时候当街行刺。   虽然因为他提前一天就在国子监的食堂里,当着八百多位同窗公布了这个伟大而周详的计划,所以刚到工部门外就被巡城司的人拿下了。   但皇帝得知此事之后还是大为震怒,亲自下旨责令龙禁卫派专人护卫焦顺万全,并要求国子监进行整改彻查。   至于那几个工读生,则是听闻此事之后自发前来护驾的——拢共十八个人分成了三班倒,所以这里只有六个。   有人还提议让焦顺换掉那标志性的重型挽马,以及出自宁国府的奢华马车,也好降低被拦路行刺的风险。   焦顺倒也不是没有认真考虑这个意见,但皇帝如今正被群臣集火,却依旧铁了心的要推行工业革新,以至于在某些激进团体当中喜提了‘昏君’的称号。   这节骨眼上,他作为皇帝麾下的头号革新悍将,又怎能示弱于人前?   唉~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古今中外莫不如是。   不过在固定的上下班时间之外,焦顺就会悄悄换乘自家老子的骡车——除了安全方面的考量,更是为了避免他那些偷香窃玉的行径,落入有心人眼中。   就比如说今儿。   到家之后,焦顺赏下酒菜遣散了护卫,又抽空逗弄了女儿一番,就借口说是与人有约,改装易服,悄悄架着骡车出了荣府后门,连夜赶奔尤家新宅。   明儿是八月中秋,尤氏不好跟焦顺的老子娘抢这正日子,于是就约好了今儿带孩子去娘家团圆。   尤氏要带着孩子回娘家,自然不可能是孤家寡人,随行的丫鬟仆妇那都得论打数,为免得落人口实,焦顺理所当然选择了从后门进出。   不想刚从马车上下来,太阳穴上就被一支短铳给顶住了,同时耳边也传来了尤三姐娇滴滴又冷森森的声音:“别动,不然别怪我不留情面!”   焦顺用眼角余光瞥了眼那短铳,紧绷的神经顿时又松弛下来,淡然道:“我赌你枪里没有子弹。”   尤三姐一愣,旋即便把那枪抛给了焦顺,嘟嘴道:“真没劲,你怎么知道这枪是假的?”   “废话,这是我给芎哥儿的百日礼!”   焦顺拿着木头枪在前,尤三姐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又连声追问:“那假尼姑你到底准备怎么处置?这也有七八天了,难道你真不想要收用她了?”   “别‘你你你’的,叫姐夫!”   “姐夫算什么?”   尤三姐紧追几步,环住了焦顺的胳膊,踮着脚在他耳边吐气如兰道:“你若肯答应帮我办一件事,让奴家叫什么都使得。”   顿了顿,又吃吃笑道:“做什么也使得。”   说着,还伸出舌头在焦顺耳垂上刮了一下。   嘶~   这要命小妖精!   焦顺打了个寒颤,忙发力甩开她,板着脸呵斥:“你是皮又痒了不成?”   说完,又忍不住探究:“这回又想闹什么妖?”   却听尤三姐的嗓音一下子刺骨冰寒起来:“我要你把那柳湘莲抓回来,再送去忠顺王府里,也让他尝一尝受人羞辱的滋味儿!”   嘶~   焦顺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然后再不理会她,轻车熟路的往尤氏姐妹所在的院落寻去。   他倒并非对这因爱生恨的小辣椒全无兴趣,而是仗着尤老娘和尤氏、尤二姐等人的纵容,早将这小蹄子视作了盘中之餐,有恃无恐之余,就想着先磨一磨她的性子再下手,也免得硌牙。   等他甩掉尤三姐,到了后宅内室,却发现只有尤二姐一人在场,并不见尤氏的踪影,一问才知道,是准备哄孩子睡下再无牵无挂的过来。   于是焦顺往床上大马金刀的坐了,边由着尤二姐打水洗漱,边问起了妙玉的近况。   “她倒还算听话,听奴说不要随意外出,竟真就憋在那院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倒是那叫静仪的丫鬟,偶尔会旁敲侧击的问起老爷。”   “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   尤二姐一边卖力给焦顺搓脚,一边努力回忆道:“对了,今儿她点了一道菜,说是每年中秋时都要吃的,因咱们家的厨子不会烧,奴让人去外面打听了好几家酒楼,才终于订到了现成的。”   听到这话,焦顺顿时露出了阴谋得逞的反派笑容。   那妙玉自小锦衣玉食,从未因生计而烦恼,又搭着做了小二十年的假尼姑,愣是把自己给忽悠瘸了,自以为是什么心无旁鹫不假外物的超脱之人,幻想着能‘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结果才过了短短两个月的苦日子,就差点把她给逼疯了。   如今重尝富贵滋味儿,若只是被动接受也还罢了,现下竟还主动提出了要求,显见自己这温水煮青蛙的策略已经奏效了。   当然了,总喂胡萝卜哄着也不成,关键时刻还得再施加的一点儿压力。   于是焦顺又交代道:“从今儿起,她一应吃穿用度,都先问过之后再尽力满足——对了,明儿我让人送套茶具来,你也先拿给她用着。”   “等到了这月下旬,你再请个大夫给她瞧瞧,若是身子休养的差不多了,就让她们回庙里先收拾收拾,也好预备着过几日搬回去住。”   尤二姐听的半懂不懂,但她素来也没那么多主见,焦顺既然吩咐了,她照着办就是了。   这时尤氏哄睡了孩子,挑帘子从外间进来,因见两人身上还齐整着,不由笑道:“今儿怎么都这么端着,难道还要我伺候你们宽衣不成?”   说着,一面抬手解开襟扣,一面踩在脚踏上踢掉了绣鞋,又连声催促道:“我来这里就图个松快,就有什么闲话也等后半夜再说不迟!”   啧~   这妇人生完孩子之后,倒是愈发的放得开了。   见她如此,焦某人自是从善如流……   第二天天光大亮。   尤氏领着丫鬟婆子大张旗鼓的出了前门,焦顺的骡车也悄默声的出了后门。   因是中秋,街上商贾云集人头攒动,那骡车走走停停,速度始终也提不上来,结果等回到荣国府的时候,都已经临近中午了。   焦顺回东厢换了衣服,就照例寻到南屋里,边逗弄小知夏边询问中午晚上的安排。   “中午倒没什么,晚上依着太太的意思,是想去新宅那边儿赏月,说是那边儿虽还没完翻盖好,但临时住上一晚上倒还使得。”   “也成吧。”   焦顺乐此不疲的,拿手指在女儿掌心上点戳,诱使她发力攥住,那肉肉的嫩嫩的软软的血脉相连的触感,让人一晚上的疲劳都不翼而飞。   “再有就是薛家大爷昨儿送了一筐海螃蟹来,老爷让提前做了些醉蟹下酒,如今还剩下半框活的,爷看是清蒸还是……”   “送去庆鸿楼让他们帮着料理——我上回跟卫若兰去吃过他们家的螃蟹宴,看着齐齐整整的一只,拿筷子轻轻一拨,那盖就翻开了,里面的零碎早都清理干净了,只留下炮制好的蟹肉蟹黄,直接吃、蘸佐料都便宜的很。”   邢岫烟闻言,忙起身道:“那我这就让人把螃蟹送过去。”   “急什么,吃了午饭再送过去也来得及。”   正说着家长里短儿,就见香菱风风火火的冲进来,大呼小叫道:“姨娘、姨娘,出事了、出大事了!”   邢岫烟还没开口,焦顺就先瞪了她一眼,呵斥道:“怎么这么没规矩,万一吓着小姐,瞧我晚上怎么收拾你!”   香菱被训的一缩脖子,嗫嚅着再不敢高声。   邢岫烟上前递给她一杯茶水,顺势问道:“你不是去薛家太太那儿还礼了么?难不成是她家出了什么意外?”   香菱刚下意识抿了口茶,听到邢岫烟这话,忙拼命的点头,仓鼠似的鼓着腮帮子,憋了一肚子话又不敢贸然开口。   “装这可怜样儿给谁瞧?”   焦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还不赶紧说清楚,平白的让人心急!”   香菱这才飞快的说道:“是梅家、梅家一大早突然跑去紫金街那边儿退亲了,听说在大街上就嚷嚷着要割袍断义——刚才消息传到这府上时,二太太正摆下一桌酒要认琴姑娘做干女儿呢,结果听了消息气的差点把桌子给掀了!”   梅家退亲了?   这大老远催着人进京完婚,听说连对月贴都下了,却怎么突然又要退亲了?   再有……   要掀桌子也轮不到王夫人吧?   这干女儿还没认下呢,难道就先母女连心了?   焦顺听的一头雾水,于是忙又追问:“到底怎么回事,你把话再说清楚些!”   香菱却讪讪的一低头,嗫嚅道:“我听到这里,就、就急着回来报信了。”   这憨丫头!   你说她傻吧,偏她在丫鬟里又是才情最高的,说她聪明吧,又时常闹些笑话出来。   焦顺没好气的道:“那你还不快去仔细打听清楚!”   香菱答应一声,转身就要出门。   邢岫烟忙喊住了她,找来红玉陪同前往,以免她再忙中出错。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两个丫鬟这才重新回转家中,一五一十的禀报了前因后果。   却原来那梅翰林被功名利禄迷了心窍,一门心思要把事情搞大,可又没有孙绍祖那样的胆子,敢跑来荣国府堵门叫骂,于是便照例去了紫金街老宅,在大街上单方面宣布了退婚的决定。   并且当众表示,自己之所以退婚,完全是不耻于薛家趋炎附势,非但要认名声不佳的荣国府二太太为义母,还与那国贼焦顺多有勾连——这是他自己臆测瞎编的,但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前者也还罢了,后者却彻底触犯了他梅某人的逆鳞。   翰林院上下谁不知道他梅某人一身正气,与那扰乱朝纲蛊惑君王的国贼势不两立?!   故此,他才毅然做出了这等违背祖宗的决定。   更让人无语的是,为了不亏孝道,满足母亲见证孙子娶亲的愿望,这梅翰林甚至还当众张榜招亲,立下了什么三有三无的征婚标准……   听完之后,焦顺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这梅翰林还真是个奇葩!   也难怪王夫人差点掀了桌子,当初因中邪事件闹的满城风雨,直接导致了她与贾政的决裂,如今好容易风声才过去,偏又被那梅翰林旧事重提。   要换成是焦顺,把那梅翰林千刀万剐的心只怕都有了。   话又说回来,虽然焦顺自己并不觉得如何,但这事儿明摆着也是冲他来的。   这岂不意味着……   他可以名正言顺的为薛家出这一口恶气?   想到这里,焦顺不由暗暗欢喜,心道自己正发愁该怎么推进和薛姨妈的临门一脚呢,不想这梅翰林就主动送上门来了!   而且顺带的,还能刷一刷薛宝琴的好感度。   虽然眼下看来,除非他肯放弃林黛玉,重新选择薛宝琴做兼祧对象,否则入手这小美人儿的机会不大——但焦某人向来是有枣没枣打三竿,先把这人情坐实了,也备不住以后就用上了呢。   不过……   该用什么法子给那梅翰林一个教训,却还要先仔细谋划谋划。 ###第四百四十四章 中秋【中】   梅家退婚的消息传开之后,众姐妹连同贾宝玉便都齐聚潇湘馆,想要开导宽慰宝琴一番。   结果宝琴却把自己关在里间谁也不见。   “这可怎么好?!”   见姐妹们接连碰壁,贾宝玉先就急了,捶胸顿足道:“别的都还罢了,怕只怕她一时想不开……唉~若早知会闹出这样的事,我当初就该拦着老太太和太太的!”   林黛玉闻言一咬银牙,扬声喝道:“这是我的屋子,你不过是客人罢了,哪有客人把主人拒之门的道理?若再不开门,我可就叫人撞门了!”   等了片刻不见任何回应,林黛玉正要发狠撞门,那房门却忽然悄悄的打开了一条细缝。   宝钗和黛玉同时往里迈步,又同时在门前停了下来,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儿,林黛玉就待退后,将主场让给宝钗这位堂姐。   不想宝钗却抢先一步退了回去,又郑重一礼道:“正所谓一物降一物,依琴丫头的性子,只怕还是妹妹说的话更能听进去。”   林黛玉见她这么说,也便当仁不让的推门走了进去。   进门之后,就见床上垂着帷幔,透过轻纱能看到宝琴正趴伏在枕头上,想来是在默默垂泪。   “唉~”   林黛玉忍不住叹息一声,拉了绣墩坐到床前,认真道:“你若心里难受,不妨敞开了哭一场,这样憋着只会伤了身子。”   见宝琴毫无反应,她又道:“当初宝玉……我又何尝不是肝肠寸断?日哭到夜、夜哭到明,心里翻来覆去都是些死啊活的,若不是邢姐姐常常过来宽慰,只怕你我都未必有缘得见。”   “那时只觉得天崩地裂、刻骨铭心、永难磨灭!可如今再想起来却竟似隔世一般,甚至还觉得有些羞耻可笑……”   “噗嗤~”   这个‘笑’字话音刚落,那帷幔里突然就传出了一声闷笑。   正处在追忆当中的林黛玉先是一愣,继而猛地起身挑开帘子,指着宝琴羞怒道:“你、你怎么……”   “好姐姐!”   宝琴忙翻身坐起,抓住她皓腕慌急道:“你千万小声些,若传出去,我可就真没脸见人了!”   “哼~”   林黛玉甩脱了她的手,但还是放低了音量,纳闷道:“你这丫头当真是没心没肺,被人退亲这么大的事情,你竟还有闲心取笑别人……哼!”   “我自然也是恼的!”   宝琴扯着黛玉的衣角,示意她也做到床上来,然后才继续道:“可也只是恼恨梅家无礼,至于退亲么……不瞒姐姐说,我这心下反倒松了一口气。”   “我自幼跟着父亲走遍大江南北,不敢说有多少见识,却也不甘心困于诗书礼教三从四德,给丈夫婆婆做个提线偶应声虫!”   “原本碍着父亲遗命又不得不嫁,如今梅家主动退亲,倒正衬了我的心意!”   听她这一番肺腑之言,林黛玉也终于彻底放心下来,旋即又忍不住好奇道:“那你以后怎么打算的,难道一辈子不嫁人做个姑子不成?”   “那倒也犯不上。”   宝琴倒背着小手,边来回踱步边认真忖量道:“我如今坏了名声,以后再想找个门当户对的只怕不容易,倒不如在寒门之中选个明珠蒙尘的如意郎君。”   见她毫不避讳吐出‘如意郎君’四字,林黛玉忍不住掩嘴直笑,戏谑道:“你这丫头想的倒美,可这世上哪来这许多沧海遗珠,还偏就被你给碰上了?”   “仔细找找总会有的!”   宝琴不服的将小嘴一撇,然后又摇头晃脑的掉起了书袋:“岂不闻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   林黛玉再也忍俊不禁,直笑的前仰后合,好半晌才捂着肚子打趣道:“君臣相得的典故是让你这么用的?知道的,你是要选如意郎君,那不知道,只怕还以为你是要做武则天呢!”   宝琴大羞,忙来呵黛玉的痒。   两个人在床上正闹成一团,忽听有人在外面屈指敲门。   宝琴忙一骨碌从黛玉身上下来,慌急道:“坏了、坏了,定是姐姐的声音太大,被外面听到了!”   “呸~就你声音最大,却还好意思说我?”   两人一面互相埋怨着,一面默契的将床上整理好,然后宝琴趴回了枕头上,黛玉也板着小脸重新落座,然后扬声问:“什么事?”   “姑娘。”   就听雪雁在外面道:“邢姨娘差人来请,说是有十分要紧的事儿,要跟姑娘当面商量。”   林黛玉见不是露了底,先松了一口气,继而又疑惑起来:“邢姐姐这时候急着找我过去,能是什么事儿?莫非……”   她喃喃自语的同时,心中便有了明悟。   当下对宝琴交代道:“这多半是焦大哥的意思,毕竟这事儿也与他有些牵扯——若我猜的不错,你说不得有机会亲自报这一箭之仇!”   宝琴忙起身追问:“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等我回来再说!”   林黛玉却不肯提前透露,丢下一句话,便风风火火的出门去了。   等到了焦家一问邢岫烟,果然和她预想的差不多:焦顺又准备故技重施,发动众女写小作文了。   这倒不是焦某人黔驴技穷,除此之外就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事实上在焦顺看来,要报复梅家十分简单,只要以贤德妃为纽带,将梅翰林针对王夫人的言辞解析为暗讽君上,再恰到好处的调动隆源帝那一肚子邪火,就可以给梅家降下灭顶之灾。   只是……   这法子表面上的关键是王夫人和贤德妃,他焦某人即便煞费苦心,在外人看来也不过是个敲边鼓的,如此一来岂不大违他的本意?   他可不在乎梅家下场如何,现如今文人里就没几个不恨他的,比梅翰林还过激的也不在少数。   即便搞没了梅翰林,也还有尤翰林、游翰林、猷翰林。   所以焦某人真正在意的,只是如何保质保量的刷好感度——而小作文战术,无疑是时下最佳的刷分利器!   姑娘们可以各展才华,大大提升参与感;而他焦某人则可以居中统筹调度,充分彰显出洞若观火深谋远虑的‘本质’。   君不见贾探春就是因此,改变了对他的敌视态度?   话说回来……   那赵姨娘怎么还没消息呢?!   咳~   这事儿不重要,重要的是焦顺完全可以把薛姨妈也拉进来,比如让她在宣发上投点钱什么的——这次针对的对象是文人,很难像上次那样进行大规模集中报道,故此宣发经费和宣发渠道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好在工盟最近一直没放弃搞舆论战,麾下的三姑六婆歪嘴闲汉,已经成功晋升为京城移动广播站,并屡屡在与书生们的骂战当中取得完胜。   其实真要论口条,工盟的人也未必就能盖过书生,关键看评委是谁,这街上三教九流的,有几个能听得懂微言大义,还是十个字里有六个不离生殖器的,最合俗人的胃口。   扯远了。   却说林黛玉从邢岫烟嘴里,大致了解了焦顺的谋划之后,便又风风火火的赶回了潇湘馆。   彼时薛宝钗已经进到了里间,也自然而然的成了第二个知道‘真相’的人。   林黛玉迫不及待的拉了湘云、探春进门,余下迎春和惜春面面相觑,一个愈发悲苦一个愈发淡漠。   至于贾宝玉,他想跟进去却吃了个闭门羹,直急的在外间团团乱转,最后干脆不顾旁人在场,径自把耳朵贴到了门缝上。   却说里间凑齐了‘魑魅魍魉’外加一个宝琴,个顶个都是心明眼亮的主儿,除宝琴这个一头雾水的,旁人见这阵仗已然猜出了七八分。   薛宝钗头一个问道:“焦大哥莫非是想故技重施。”   在得到林黛玉肯定的答复后,她又忍不住连声追问:“却不知焦大哥准备从何处着手?这次和上回的情形完全不同,无从借力造势,若仅凭几篇文章声讨梅家,只怕难以奏效。”   她一来是对宝琴心存愧疚,二来么,上回她虽也是知情人,实际上却只起到了打酱油的用处,这次有机会全程参与,自然要比别人更为积极期待。   只是还不等林黛玉回答,宝琴在一旁就急了,一手扯住黛玉的柔荑,一手抓住堂姐的皓腕,跳脚嗔怪道:“姐姐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什么借力造势?什么声讨梅家?你们倒是把话说清楚些啊,这可真把人急死了!”   薛宝钗正要解释,却被林黛玉拦了下来,故意卖关子道:“且不急,我已经和焦大哥约好了,傍晚时在藕香榭里聚齐,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届时最好把令兄也请来一同参谋参谋。”   听她说的神秘又郑重,宝琴却如何按捺得住心中的好奇,不住的痴缠几位姐姐,终于还是提前得知了先前发生的事情。   当得知眼前几人竟就是大理寺冲突事件的始作俑者时,宝琴直震惊的小嘴都合不拢了。   她并非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闺中女子,对这种和身边之人【指焦顺】有关的大事件,免不得心中好奇,故此最近没少收集这方面的消息。   那几篇吹响了‘讨焦’号角的文章,她自然也曾找来过目,可却万没想到那竟都是林黛玉等人的大作!   “天啊!”   薛宝琴夸张的挠着头,激动道:“外面都说‘秋斋主人’是因为隋阁老辞官一事,愧疚之下就此封笔,所以再无只言片语传出,谁成想、谁成想……”   说着,她难以自制的扑到探春怀里,扭股糖似的撒娇道:“我昨儿只说姐姐泡的茶好,却不想姐姐的文章更好,听说连云麓书院的山长,都夸姐姐是‘讽人入木三分’呢!”   说到这里,她忽又想到了什么,惊道:“等等!如此说来,这一切岂不全都操弄于焦大哥股掌之间?连皇上和诸位阁老都在他算计之内?!”   看着她瞪圆了乌溜溜的眼睛,樱桃小嘴也长大到足以吞鸡蛋,贾探春好笑之余也不由的暗暗得意,既是因为自己的文章被夸赞而骄傲,也是为焦顺的深谋远虑而沾沾自喜。   兼祧之说……   若是没有母亲从中捣乱就好了!   想到这些天赵姨娘时不时跑来旁敲侧击,恬不知耻的想要母女齐上阵,贾探春原本的好心情就填了三分阴鸷。   当初自己怎么就没想过‘单刀赴会’呢?   且不提探春这些小心思。   却说宝琴感叹了许久,想到自己即将加入这个行列,那亢奋劲儿便又添了五六成——虽然这次的场面肯定比不得上回,但又有什么事情能比受到羞辱之后亲手复仇,来的更畅快淋漓?!   她围着几个姐姐直个劲儿的欢呼雀跃,倒把外面的贾宝玉给听糊涂了。   这都已经被人退亲了,怎么还能高兴成这样?   正想再听真切些,房门却猛地被人从里面拉开,贾宝玉猝不及防向前扑跌,险些一头撞进宝琴怀里,亏得宝钗手疾眼快扶住了他。   贾宝玉抚了抚头上的簪缨,正要询问宝琴因何转悲为喜,就听宝琴脆生道:“宝哥哥,能不能请你给我哥哥带个话,让他傍晚时……不行,我等不及了!”   她说到半截忽就改了主意:“你让我哥哥即刻赶到焦大哥家中,就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商量!”   “好,我这就去……”   贾宝玉下意识应了,转身急匆匆往外走了两步,忽又觉得不对,折回来问:“却不知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   “这……”   宝琴回头看看林黛玉和薛宝钗,果断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贾宝玉见状,便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史湘云和贾探春,谁知云妹妹也就罢了,连一贯与他亲近的三妹妹,也立刻避开了他的视线。   盖因出门前林黛玉就特地提醒过,宝玉最近时常进宫面圣,又素来不是个能保守秘密的——妙玉一事便是明证——倘若事情被他泄露给皇帝,那大家可都成了欺君之人了!   见此情景,贾宝玉莫名就生出一股凄凉感,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就成了多余之人,有心撂挑子什么都不管了,却又抵不过薛宝琴那纯真期盼的目光。   最后只好嘟嘟囔囔的去寻薛蝌传讯。 ###第四百四十五章 中秋【中二】   午后。   众女连同薛蝌齐聚于焦家。   一双双水汪汪的眼睛锁定在焦顺脸上,不约而同的期盼着他能吐出什么奇谋妙计。   焦顺却只是拉着薛蝌、薛宝琴兄妹问些日常的琐事,虽不触及什么私密,却问的十分仔细,且还不住用炭笔在纸上勾勾画画的做记录。   等问完之后,他又找宝琴讨要了几首她最得意的诗作,然后便开始对着方才的记录沉思起来。   众人都是心急火燎,可也不敢打乱焦顺的思路。   就这般沉默了足有一刻钟,他忽然又起身转到书桌前提笔疾书:   【隆源五年四月二十一,小满。   这一天雨水增多,江河渐满。   父亲生前曾说过:有小雪就一定有大雪,有小寒就一定有大寒,有小暑就一定有大暑,唯独小满之后绝无大满。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小满,并不仅仅只是一个节气,更藏着为人处世的道理。   幼时的我其实并不能体会这番话的深意,直到四年前幸福圆满的日子戛然而止……】   众人看罢这第一段,发现焦顺是以薛蝌的口吻写了篇起居随笔,文字虽有些拖沓俗白,却也别有一番韵味。   薛蝌更是看的五味杂陈,虽然父亲未曾说过什么小满,但月满则盈、水满则溢的道理,却曾不止一次提及,如今结合焦顺的文章细细回味,竟恍似谶言一般。   至于焦某人自己的想法……   他做文抄公的心愿,终于得到了一部分满足!   旋即他又提笔写了第二段文字:   【隆源五年四月二十九。   距离端午还有数日,但妹妹却已经兴致勃勃的准备好了一切。   因母亲最近犯了痰症,没办法出门去看龙舟赛,她还特意让人造了两个独木舟,一个大些、一个小些,说是等端午当日请母亲做评判,要在后院池塘与我决一胜负。   她总是能弄出这些古灵精怪的事情,让人在哭笑不得当中忘却烦恼。   父亲走后,我整日在外奔波劳碌,自以为独力撑起了这个家,直到去年母亲犯了痰症,守在床前与她闲聊时,才发现自己错的何等离谱。   天幸,家中尚有妹妹在……】   这独木舟倒是件实事儿。   但当时正忙于生意的薛蝌只觉得妹妹吵闹,如今经焦顺这一前后铺垫,他才惊觉妹妹的深意,一时大感惭愧。   宝钗湘云尽皆默然,林黛玉则是不动声色的将宝琴揽进了怀里,这屋里除了探春之外,又有哪一个不是幼年失去依凭之人?   宝琴目中荧光闪烁,有些羞臊的缩在林黛玉怀里,却又忍不住偷眼去看焦顺。   心道这焦大哥生的粗豪,据传更是不学有术之人,却没想到写出的文章竟有这等感染力——当然了,在遣词造句用典方面,也确实不怎么成。   第三段儿文字最长:   【隆源五年六月初六。   偶然看到妹妹在晒书,才惊觉已经到了六月初六。   父亲生前最喜结交儒生,又常以身无功名为憾。   故此自幼为我遍寻名师,希望我日后能金榜题名,以补全他此生最大的遗憾。   然而……   在父亲走后,我已经许久未曾正经读过书了,倒是随身携带的算盘已经包了浆。   这时妹妹也看到了我,先是欢呼雀跃的往前两步,约莫是见我蹙眉,忙又摆出了一副淑女模样。   我不由得莞尔一笑,心里的遗憾也少了大半。   随口问起她最近有什么诗作,却不想竟得了十余首佳作。   其中一首‘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月本无古今、情缘自浅深,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最是出彩。   不敢说是惊才绝艳,但十三岁的少年能有这等见识才情的,恐怕也并不多见吧?   何况她还是个女子!   我赞了几句,又忍不住感叹:她是男儿身,必能金榜题名。   不想她却信誓旦旦的反驳:我若是男儿身,在此晒书的就是哥哥了!   我忍俊不禁的大笑起来,却又不知为何有些酸楚……】   这一段除了诗之外,基本上全是焦顺凭空编造的。   但结合薛宝琴的性格,却又一点都不显得违和。   薛蝌甚至恍惚中,真就以为曾与妹妹发生过这样的对话。   而薛宝钗这时隐约瞧出了些门道,焦顺刻意强调薛蝌的父亲生前与儒生亲近,又给薛蝌安上了逼不得已弃文从商的标签,再加上宝琴的诗才……   这是想潜移默化的扭转文人对薛家二房的看法?   再往下看第四段:   【隆源五年六月初八。   今天在母亲面前失态了。   盖因梅家突然来信,要求在年底之前送宝琴进京完婚。   宝琴才十三岁,离及笄也还有两年!   更何况母亲尤在病中,这时我怎么忍心把妹妹从她老人家身边带走?!】   这是到如今最短的一段,却是情绪转变最大的一段。   上一段还沉浸在失去父亲的忧伤,以及兄妹间美好的互动当中,这一段却陡然提到了梅家催婚的事情,让众人的心情也随之急转直下。   【隆源五年六月初九。   母亲说的对,梅世叔是堂堂翰林,焉能不知礼守礼?何况他当年困顿时,全赖父亲资助这才得以金榜题名,若没有迫不得已的原因,又怎会急着催促宝琴进京完婚?   但母亲毕竟是在病中。   故此我在回信中详细阐明了家中的情况,期望梅家可以宽限一段时日,至少等到母亲的病情好转之后。】   第五段‘薛蝌’的态度明显又软化了下来,字字句句可见他对母亲的孝顺,又着重突出了对翰林的推崇,以及自家曾对梅翰林有恩的事实。   这时众人也都隐约猜出了焦顺的用意,可靠这起居随笔一样的东西,真就能重创梅家吗?   【隆源五年六月二十四。   梅家依旧坚持要妹妹进京完婚,看来果然是有迫不得已的缘故。   因母亲也一再催促,希望可以完成父亲的遗命,无奈之下,我已决议中秋之后携妹进京。   母亲虽不能前往,万幸伯母与堂兄堂姐皆在京中……】   【隆源五年七月十八。   梅家再次来信催促,母亲为此亲自带人整理好了行李,责令我立即进京……】   【隆源五年七月十九。   无奈启程。   登船后不久,宝琴的舱室里隐隐有哭声传出……】   这次焦顺一鼓作气写了三段,当然内容都很简短就是了。   而接下来也即将迎来重头戏:   【隆源五年八月初三。   终于抵京。   因比预计中早到了半个多月,伯母一时尚未从荣国府搬回紫金街老宅,偏又恰逢荣国府老封君过寿,伯母便领着我与妹妹前往贺寿,不想老封君甚喜妹妹品貌脾性,极力挽留她在家中住上几日。   伯母推脱不过,只得代她应下。   妹妹一向讨长辈喜欢,希望嫁到梅家之后依旧如此……】   【隆源五年八月初四。   昨晚突然接到梅世叔传信,让我与妹妹尽快搬离荣国府。   或许是怕耽搁了婚事?   我与伯母商量之后,决定约梅世叔去老宅面谈。】   【隆源五年八月初五。   梅世叔不顾家母尚在病中,反复催促妹妹尽快进京完婚,如今却怎么连半日假都舍不得请?!   伯母亦是寡居之人,因考量晚上见客多有不便,这才选在下午,谁知……   而晚上见面后,梅世叔又莫名要求婚事一切从简!   我家虽不是书香门第,却也是公卿贵胄之后,况且家父已然辞世,我这做兄长正该极力补偿妹妹,怎么可能让她委委屈屈的出嫁?!   伯母为此也十分生气。   梅家,到底是在想什么?!】   这三段次序推进,首先解释了兄妹两个住进荣国府既是意外,也是梅家不断催逼造成的结果。   然后第二段再次急转直下,既表达出了对梅家无理要求的困惑,又体现出薛蝌处处为梅家着想的态度。   第三段的情绪再次达到高潮……   众人看罢都是义愤填膺,尤其是头回得知细节的黛玉、探春、湘云三人,更是忍不住对梅家大加斥责。   林黛玉揽着宝琴的胳膊,也无形间增加了不少的力度。   【隆源五年八月初六。   一夜辗转反侧,我准备重新和梅家商量出一个折中的办法,毕竟这是父亲的遗命,临行前母亲又不止一次殷切嘱咐……】   【隆源五年八月初七。   受了梅家的刁难。】   【八月初九。   同上。   另,我打听到梅家老太太虽有些健忘,身子骨却还算安康,心下有些矛盾,既为妹妹不用做冲喜新娘而开心,又为梅家的自私而恼怒。】   【八月十一。   梅家到底有没有半点诚意?!   若不是……哼!】   【隆源五年八月十三。   梅家下了对月贴,一切终于算是尘埃落定了。   这几日光顾着和梅家扯皮,竟都不曾见过妹妹一面,也不知她在荣国府过的如何。   不过有那么多年纪相仿的姐妹相陪,她只怕是要乐不思蜀了。   唉~   难为她小小年纪就要嫁到梅家,且再让她逍遥几日吧。】   刨去最后一段拖沓的情感抒发,这几段用寥寥数笔勾画出了薛蝌与梅家谈判的艰辛,以及委曲求全的无奈。   而接下来的一段再次出现波折。   【隆源五年八月十四。   今天突然听姨妈说,因老封君宝爱琴丫头,准备让荣国府的二太太任她做干女儿,也好让二太太出面帮着打典婚事。   这自然是一片好意,不过……   我先前瞧梅家的意思,却似乎对荣国府有些排斥。   看来有必要再和梅家在谈一谈了。   唉~   希望不要节外生枝。】   众人看到这里,不觉都屏息凝神,因为接下来就是梅家退亲的最关键时刻,故此大家不约而同的期待着,焦顺能写出什么翻转乾坤的文字。   【八月十五。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明明说好要再商量个两全之策的,结果他竟偷偷跑到老宅门外大叫大嚷,说什么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要与我薛家退亲!   又说什么为了孝道,准备张榜招亲……   难道只有他梅容的名声是名声,他梅容的孝道是孝道?!   这就是堂堂翰林?!   这就是知书达理?!   呸~   若天底下读书人皆是如此,我薛家求这功名何用?!   忘恩负义的无耻老贼,我薛蝌与你势不两立!】   看完这一段,众人其实都有些失望,又有些疑惑。   焦顺在文中抒发了愤慨,也头一次对梅翰林大加贬斥,可有什么用?   这起居随笔本就是较为私密的东西,若是将其登在报纸上,试图引起舆论谴责,怎么想都有点过于刻意了。   效果恐怕也不会太好。   这时焦顺再次提笔写下了一段文字:   【九月初一。   这京城的报纸怎敢胡编乱造?!   不行,明日我定要去通政司讨个公道!】   “九月初一?”   史湘云诧异道:“今儿不才八月十五吗?”   众人也都是莫名其妙。   焦顺将最后一段圈起来,然后放下毛笔道:“总要等事情发酵一段时间,咱们才好有的放矢——再说这种煽情的东西,最重要的要设法让人相信,相信之后才会代入其中,否则你就算写的天花乱坠也没用。”   薛宝钗迅速领会关键,指着这最后一段问:“那焦大哥是想在九月初一……不对,是准备在九月初二,创造一个让人深信不疑的契机?”   焦顺点头道:“深信不疑不敢说,但肯定是需要一个契机的——譬如说,让薛兄弟带个行囊进去,然后遗失在通政司里,结果被一个小吏顺手昧下,却又为随笔内容打动,义愤之下抄录了内容四处发散……”   说到这里,他又忙摆手道:“当然了,这只是打个比方,到时候肯定还要再计划的周详一些,包括这些所谓的随笔,我也只是给大家打个提纲,具体该怎么润色,还要诸位姑娘商量着来。”   众人听到这里,才终于觉得事情有了可操作性。   薛蝌却忍不住质疑道:“焦大哥提到了报纸,可若是梅家退亲的事情不曾见报,却又该如何是好?”   “梅家的事情一定会见报!”   焦顺十分笃定的说道,而包括宝琴在内的众女,也都是心领神会的样子。   旋即焦顺又道:“而这些见报的文章才是真正的关键,务必要做到乍看之下花团锦簇,可一旦对上薛兄弟的起居随笔,便又漏洞百出、不攻自破!”   众女听到这里恍然大悟,对焦顺的计划也终于有了一丝惊艳之感,于是纷纷摩拳擦掌准备大显身手…… ###第四百四十六章 中秋【下】   就在焦顺向众女兜售小作文计划的同时。   嘈杂了一上午的清堂茅舍,也终于渐渐恢复了宁静。   打发走彩霞彩云等人,王夫人和薛姨妈隔着炕桌坐在罗汉床上,沉默良久才闷闷的发出一声叹息:“唉,本是老太太的好意,谁成想竟会闹到这等地步?也是我连累了琴丫头,你替我好生宽慰宽慰她,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让她们兄妹千万不要客气!”   虽是叹息与自责,但言语后面的愠怒却是溢于言表。   那梅翰林退婚虽是在薛府门外,可那些言辞却与当面打脸无异!   也亏得去年中邪事件之后,王夫人早听了无数不中听的言语,无形中提高了自身的承受能力,否则刚设宴要收干女儿,就被人劈头盖脸的辱骂,她只怕一口气上不来,当场就得昏厥过去。   薛姨妈的脸色同样难看。   除了愤慨之外,她心下更多的还是愧疚,当初虽听了女儿的话未曾提前干预此事,但她当时也只以为会让梅家心怀不满,何曾想到梅家竟会如此绝情?!   她又不知宝琴的心思,以己度人,只觉得是天塌地陷一般的祸事,满脑子想的都是该如何帮助侄女,可那素来不曾劳心费力的脑瓜,却又实在想不出什么应对的法子。   此时听姐姐开口,这才打起精神道:“宝钗早就过去了,我一会儿闲下来再去瞧瞧——蝌哥儿和琴丫头都是懂事的孩子,我现在倒更担心文龙,上回他就闹着要胡来,我好容易才劝住,如今又……唉~”   王夫人忙道:“这你大可放心,凤丫头早料到这一点了,故此已经请老爷出面给他下了禁足令,旁人的话他敢不听,老爷发话他应该还是不敢违拗的。”   说着,却又忍不住叹道:“不过他大概也只会做到这一步了,你姐夫素来亲近儒生,又常以读书人自居,更何况最近又……他恐怕非但不会想着为咱们出头,反还要埋怨我不知检点、招灾惹祸。”   ……   “闹出这等事情来,还不是因为她素日不知检点?!”   俗话说知夫莫若妻,还真就让王夫人说中了,贾政得了王熙凤的通风报信,给薛蟠下了禁足令之后,便强撑着病体寻到了贾母院里,当着母亲对妻子大加指摘。   “坐下说、坐下说。”   老太太顿了顿龙头拐杖,等到贾政阴沉着脸坐回椅子上,这才道:“还不是因为你一味偏宠赵氏,她才变着法的想要固宠?会曝露在人前,更是因为先前拆大花厅坏了风水,才害得她和凤丫头中了邪!这风水上的事儿,又怎能全都怪罪到你媳妇儿头上?”   贾政不认同的张了张嘴,却到底没好意思把自己那些臆想告诉母亲。   贾母自然看出他心下并不服膺,但到了她这个岁数,也早没了非要和人论个短长的心气儿,那怕是自家儿子也是一样。   故此便只当没瞧出来,口中絮絮叨叨的道:“等年底那大花厅翻盖完,再借宝玉的婚事冲一冲,也就好了——往后有什么动土的事儿,记得先请清虚观的张道士来瞧瞧,免得再闹出这样的事情来。”   贾政对这些风水之说本就不信,见母亲一味的往这上面扯,便忍不住插嘴道:“风水之说倒罢了,若依着我,早些把焦顺轰走,咱们又何至于受他连累?”   “糊涂!”   贾母终于忍不住恼了,把手中的龙头拐杖重重一顿,呵斥道:“你不要总盯着那些读书人,咱们家的根儿从来不在这上面!如今皇上与文臣为了新政闹的不可开交,咱们因此受了委屈,宫里自然会看在眼里,从长远看,也未必就是什么坏事。”   “这时候你若赶走顺哥儿,却让皇上如何看待咱们家?!再说顺哥儿眼见前程不可限量,原是咱们家现成的臂助,你这时候非要闹到反目成仇,岂不令亲者痛仇者快?!”   见贾政躬身受教默然不语,老太太这才又把语气放缓了些,叹道:“且不提顺哥儿——眼下这事儿,你打算如何处置?”   “这……”   贾政抱怨起来头头是道,可说要问他应对之策,那就纯属求道于盲了。   支吾半晌,原本激愤的语气转为颓唐:“梅家虽做的有些过了,但却顺应了如今的朝中大势,这、这大势难违……”   “罢了、罢了。”   听出儿子由内而外的软弱,贾母略有些失望打断了他,倘若是丈夫在世时遇到这样的事情,只怕这回儿早都带着一众豪奴亲卫打上门去了。   但如今也早就不是勋贵横行的时代了。   只要朝中没有什么大变故,或许儿子这样的心性才更适宜延续家门。   “唉~”   想到这里,老太太幽幽长叹一声:“只是委屈了琴丫头,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姑娘,竟就这么被梅家给坑害了。”   ……   重新说回焦家。   因有上回的经验,在焦顺给出要求和样板之后,林黛玉、湘云、探春三人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但这回的要求明显比上次要麻烦多了,上次只需要竭力调动书生们的情绪就好,这次却是要煽动情绪的同时,尽量留下可以被利用的把柄、谬误。   坑挖的太深,想要指出来就要大费唇舌,可这样一来写在起居随笔里就显得违和了。   坑挖的太浅,却又担心过不了报社编辑的那一关,届时被刷下来还好,倘若被好心的编辑给删减掉了,可就真变成在为梅家张目了。   故此三人很快就遇到了瓶颈。   好在焦顺把发动的时间定在了半个月后,时间上还相当充裕,且又多了宝钗宝琴两个得力干将,姐妹五个齐心协力,还是很有信心完成这项重任的。   至于薛蝌……   他一来不便和姑娘们凑群儿,二来也还有些懵懂茫然,于是束手束脚的反倒成了局外人。   正尴尬不已,焦顺便主动铺排下了任务:“你如今最紧要的事情就是看好你那堂哥,别让闹出什么事情来授人以柄。”   薛蝌忙道:“焦大哥放心,这府上二老爷亲自下了禁足令,我那堂兄虽然莽撞,却也不敢视二老爷的禁令如无物。”   这回贾政的行动倒还算及时。   不过他只一味拦着自家人,却给不出报复的方案,久而久之却恐怕会让自家人寒心。   “这就好。”   焦顺微微点头,又道:“再有,你捡这几年遇到的烦心事儿,当做点缀夹杂五六月份的随笔当中——遣词造句可以略微夸张一些,必须要体现出年少掌家的不易,以便尽可能多的博取同情心。”   其实焦顺还想给薛蝌塑造个烂好人的形象,比如对父亲旧部下不去狠手,导致各方面束手束脚什么的,好借以凸显梅家的无情无义。   不过考量到这种形象广为传播之后,很可能会给薛蝌带来一些负面影响,他最终也就没提这茬——闹出后遗症来,可不利于他刷好感。   而薛蝌得了差遣,心下这才踏实了些。   若是所有的事情都交由妹妹堂姐等人去做,他这个做哥哥的就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恰在这时,留守在家的雪雁差人传信儿,说是王夫人和薛姨妈准备去潇湘馆探视宝琴,催促众人赶紧回园子里候着。   众女只得依依不舍的辞别了邢岫烟和焦顺。   薛蝌也顺势告辞离开,回到了薛家寄居的院子。   结果前脚刚进门,脖领子就被薛蟠一把给薅住了,指着他的鼻子喝问道:“我问你,你小子还是不是个带种的?!若是带种的,这一箱子二踢脚我就交给你了,你晚上带去梅家收收利息——等哥哥我解了禁,咱们兄弟再联手给梅家些颜色瞧瞧!”   听他说完,薛蝌这才发现客厅正中摆着满满一箱子加长加粗的爆竹,不由愕然道:“哥哥竟真的准备了这些东西?!”   “废话!”   薛蟠瞪圆了牛眼,恼道:“你当我跟你玩笑不成?!要不是近来忙着打听你嫂子的事儿,我早送那老虔婆上西天了!”   “我跟你说,前儿我在夏家的果园外头远远的瞅了一眼,你嫂子那生的就叫一个地道,跟哥哥我是再般配不过了,那鼻子那眼睛那眉毛那小嘴儿,嘿嘿嘿……”   眼见这怒目金刚转眼间又成了痴汉脸,薛蝌一时只觉哭笑不得。   这都哪跟哪儿啊?!   他生恐自己答的慢了,薛蟠砂锅大的拳头就要落下来,于是忙道:“哥哥稍安勿躁,焦大哥对此已有谋划,不日定叫那梅家自食恶果。”   “当真?!”   听说焦顺要插手此事,薛蟠登时大喜,忙问:“快说说焦大哥打算怎么弄死那老狗?!”   跟着又拍胸脯道:“要有用人的地方,你让焦大哥只管开口,水里火里我绝不皱一丝眉头!”   “呃……哥哥你不是被禁足了么?”   薛蝌小声提醒了一句,又道:“而且焦大哥特意交代,为免计划提前泄露出去,不能随便外传……”   “怎么?!”   薛蟠又急的瞪眼,再次扯住他的衣领恼道:“难道我是外人不成?!”   “不是这个意思。”   薛蝌正不知该如何解释,忽然福灵心至的想起了薛蟠平日的抱怨,忙道:“焦大哥当时说的是宝玉,倒没有点哥哥的名,只是不得他准许,小弟也不好擅自告诉哥哥。”   “点了宝玉的名儿?”   薛蟠听说宝玉被明令排除在外,自己好歹比他强些,心下登时就平衡多了,松开薛蟠的衣领,顺势大咧咧的拍着他的肩膀道:“罢罢罢,既不方便说,我就先不问了——总之,要是用到我的地方,你让焦大哥只管吩咐就好!”   薛蝌松了口气,正要敷衍两句借机遁走,却又被薛蟠扯住命令道:“你写没写过红笺没有?快替哥哥给你嫂子写一封,好生给哥哥解释解释,我是被姨丈给禁足了,所以才没法天天去她家门口闲逛。”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   薛蝌满心无语,下意识推脱道:“小弟实在不曾写过这种东西,哥哥何不找别人代笔……”   “就得是你写!”   薛蟠蛮横的打断了他,不容置疑的:“你小时候读的书多,给我在信里多整几句好词儿——我早想好了,她到时要不信这是我写的,我就可以当面赌咒发誓:若不是薛某人亲笔,便甘愿天打五雷轰!”   薛蝌:“……”   ……   且不提二人如何兄友弟恭。   却说王夫人和薛姨妈寻到潇湘馆时,一众莺莺燕燕还没来得及从焦家回返,因问起众人的去向,雪雁也不敢欺瞒,便把邢岫烟把姑娘们请去焦家做客的事情说了。   “这时候去焦家做什么?”   薛姨妈对此疑惑不解。   王夫人倒猜出了几分,打发走雪雁之后,对她道:“是了,这事儿与焦顺也脱不开干系,如今又特意把人请到家中,莫不是他要替宝琴出头?”   薛姨妈闻言先是大喜,继而却又担心起来,扭着帕子蹙眉道:“便顺哥儿再怎么有本事,怕也不好让两家破镜重圆吧?”   她竟直到这时,还期盼着梅家能回心转意。   但这等事就算真有人能做到,也绝不可能是焦顺——他和文官集团几乎到了不死不休的程度,梅翰林又怎么可能背叛自己的阶级,去顺从他的心意?   王夫人不好给这天真的妹妹泼冷水,便只自顾自的慨叹:“你姐夫堂堂公侯贵胄,宁不如一家奴出身的小儿有担当,真真是愧煞列祖列宗!”   薛姨妈听了这话,却一下子想到了宝玉身上,心道若论担当,只怕宝玉还差了他老子一头,尤其在仕途进取心上更是一个天一个地。   反观焦顺……   唉~   当初真不该由着宝钗自己做主,她倒未必是错看了顺哥儿,而是一心为了家中着想,所以选择了稳妥为上。   不过话又说回来,倘若顺哥儿真做了自己的女婿,自己却又怎敢……   “芸瑶、芸瑶?”   王夫人的呼唤声,让薛姨妈从恍惚中惊醒过来,她羞臊之余忙定了定神,讪讪的问:“姐姐方才说的什么?”   “你最近怎么总走神?”   王夫人狐疑的看了眼妹妹,却也没有深究下去,直接又重复了一下方才的话:“等宝钗和宝琴回来,你不妨问一问那焦顺准备如何施为,咱们也好帮着把把关,免得他们年轻气盛捅破了天。” ###第四百四十七章 中秋【续】   按照说好了的,等林黛玉和宝钗、宝琴三人回到潇湘馆里,王夫人泛泛的宽慰了宝琴几句之后,便借故去了老太太院里。   林黛玉因见薛姨妈独自留了下来,便知道必是有什么私密话要跟宝钗、宝琴交代。   她正待随便找个理由避出去,不想薛姨妈就毫不避讳的开口问道:“却不知顺哥儿找你们过去,究竟是为了什么?”   而见她丝毫没有拿自己当外人的意思,林黛玉便也默不作声的留在了宝琴身边。   薛宝钗则认真更正到道:“我们是受邢妹妹所邀——至于是为了什么……”   说到这里,她微微偏头向一旁的林黛玉,投去了征询的目光。   林黛玉见状略一犹豫,便主动开口道:“姨妈既然问起来,我们也不好瞒着您老人家——只是除了二舅母之外,可不敢再随意外传了。”   她知道薛姨妈回去多半还要同王夫人商量,故此干脆先把王夫人列为了特例。   薛姨妈自是满口的应承,就差当场指天誓日了。   于是林黛玉便和宝琴你一言我一语的,把焦顺的小作文计划复述了一遍,又向薛姨妈出示了‘焦版随笔’。   最后薛宝琴忍不住再次感慨道:“且不说焦大哥这番谋划如何周详,单只这篇文章就绝非粗鲁不文之人所能为之,足见外间传闻之荒谬!”   薛姨妈刚接过那‘随笔’准备从头细读,听到侄女这番评论,便下意识点头道:“那是自然!若要我说,他的诗词文章虽比不得大家,却也绝非等闲腐儒可及。”   这个评价明显带着个人感情色彩。   更重要的是……   宝钗奇道:“妈妈还没读呢,怎就知道他的诗词文章如何?”   “这……”   听女儿指出自己的疏漏,薛姨妈一颗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也亏得她最近频频经受刺激,勉强也算是久病成良医,因此倒还维持住了表面上的淡定,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道:“我还不是听你们都在夸,所以也跟着赞了一句。”   说着,低头快速扫了几段‘随笔’,又再次赞道:“瞧这写的多好,句句都能看明白——哪像有些举人秀才,三个字儿恨不能抠出俩典故来,非要弄的人不知所云了,才算是显了他们的本事!”   林黛玉闻言噗嗤一笑,掩嘴道:“姨妈这话,倒是把我们几个也都骂进去了。”   虽则听出她是在玩笑,但薛姨妈还是连忙找补:“你们几个姑娘家自娱自乐的也不算什么,我说的是那些非要在外人面前显摆传抄的。”   “若论这等人……”   林黛玉眼珠一转,又冷笑道:“府里现成倒就有一个,几篇八股文也似的东西,竟就敢满世界招摇撞骗!”   薛宝钗如何不知她是在嘲讽宝玉?   生怕母亲不明所以追问究竟,忙岔开话题道:“说回正经的,临走时焦大哥特意交代,让我们先打些腹稿不要着急落笔,等他打探清楚梅家的后续动作,才好做到有的放矢。”   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和焦大哥看法差不多,梅家突然闹这一出,必然脱不开名利二字,想必这一两日间就该有所动作了。”   薛姨妈虽然大致听明白了焦顺的套路,但要让她再往深里琢磨,那就实在强人所难了。   好在她也不是那不懂装懂的人,当下便点头道:“既是顺哥儿的意思,你们照着办就是了——虽说你们几个丫头自小聪慧不比常人,但这些事情总还是要男人来拿大主意才成。”   因探春不在,倒也没人在乎这些重男轻女的言论。   这时又听薛宝钗叹道:“其实这事儿乍看与焦大哥有关,可仔细想来,如今外面对他骂声一片,弹劾折子更是称斤论两的往宫里送,和这些比起来,梅翰林的所作所为对他根本就无关痛痒——也亏他竟肯揽在身上,还劳心费力计划的如此周详。”   薛姨妈和宝琴听了,也尽皆感叹焦顺古道热肠。   偏林黛玉忽就忍不住噗嗤一笑,戏谑道:“说也是呢,错非他与湘云妹妹已经定了亲,我只怕要以为他是相中宝琴妹妹了。”   “林姐姐!”   宝琴闻言立刻扑上来与她闹做了一团。   宝钗在一旁掩嘴笑看,薛姨妈的神情却不自觉有些恍惚。   是了,实际上名声受损更甚的荣国府选择了忍气吞声,反是没什么损失的焦顺主动揽下责任,又如此尽心竭力的谋划,想要帮薛家报仇雪恨。   这其中难道就没什么特殊的缘故?   她先看了眼宝琴,然后又看了眼宝钗,侄女和女儿显然都不可能与焦顺有什么瓜葛,那他为的自然是……   薛姨妈一时面皮滚烫,生恐在小辈面前露了痕迹,于是慌忙起身道:“既如此,你们姐妹就先好生歇一歇——这随笔我先带走,等晚上再给你们送回来。”   她冲三人扬了扬手里的草稿,然后也不等回应,便急匆匆的去了。   黛玉、宝琴只当她是忙着去找王夫人把关,薛宝钗虽察觉出了些异样,可也万万想不到温柔腼腆的母亲,竟会在这时节焕发出第二春。   却说薛姨妈逃也似的出了潇湘馆,又好容易平复了激荡的情绪,这才回了清堂茅舍对王夫人如实相告。   王夫人边翻看那‘随笔’,边忍不住担心道:“自来只听说读书人会操纵舆论,他如今纠集一群小姑娘反其道而行之,这……这真的能成?”   “别人不成,顺哥儿却未必不能!”   维护焦顺的言辞脱口而出,斩钉截铁的说完之后,薛姨妈才觉得有些不妥,忙又补充道:“宝钗和林丫头都分析了,投稿皆是匿名所为,连这份随笔也会伪装成失盗,最后即便不成,应该不会有什么坏处。”   说着,又忍不住称赞焦顺:“他年纪虽轻,却是极稳重底细的的一个,绝不至于莽撞冒失……”   说到焦顺‘稳重’,不‘莽撞冒失’时,她不自禁的有些亏心,后面的言语便不自觉含糊起来。   但她短短时间连续对焦顺推崇备至,也让王夫人心生警兆,毕竟当初宝钗可是差点许给焦顺的,如今焦顺官场得意蒸蒸日上,且又有能力敢担当……   反观自家宝玉,为了个口不择言的尼姑就闹了一个多月的情绪,甚至连宫里召唤都推三阻四的。   错非是薛宝琴的到来,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这么一想,王夫人便忙道:“方才我去老太太那边儿,老太太又说起了风水的事儿,还问宝琴这事儿会不会耽搁宝玉和宝钗的婚事。”   “这……”   薛姨妈闻言也不禁皱眉,她先前还没考量到这一点,如今经姐姐一提醒,顿时也觉察出不妥来。   妹妹刚被退亲,转脸姐姐就没事人一样定亲,这虽然没有什么因果关系,但传出去总是有些好说不好听。   可若要往后推吧,听姐姐话的里意思,老太太为了冲一冲家里的晦气,又分明不愿意婚事延期。   她老人家原就不怎么亲近宝钗,如今……   正左右为难之际,忽就听彩霞在外面扬声道:“太太、太太,宫里来人了,老太太让都去荣禧堂聚齐!”   王夫人一听,只当是宫里赏下了中秋之物,虽未敢怠慢,却也说不上慌急。   不想紧接着又听彩云补充道:“鸳鸯姐姐说了,让姨太太也务必到场!”   “还有我的事儿?”   薛姨妈闻言和王夫人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走,过去瞧瞧就知道了!”   王夫人打头,两姐妹出了清堂茅舍兜兜转转赶奔前院荣禧堂。   等到了之后,就见乌泱泱早聚了一大堆人,连宝钗也在其列。   姐妹两个正想询问是怎么回事,那传旨的太监就尖笑道:“这人来齐了,那杂家可就开始宣旨了?”   虽是问话,却不等有人回应,便又扬声高呼:“有旨意!”   众人忙按照品阶身份跪伏于地,就听那传旨太监抑扬顿挫的念了一大堆,总结起来核心思想就俩字:赐婚!   皇帝竟在梅家退亲的当日,给贾宝玉和薛宝钗做媒,并令其自择吉日完婚!   这一下子,梅家加诸于荣国府和薛家的羞辱,虽不说是烟消云散,但带来的影响却也减弱了大半。   贾政紧锁了半日的眉头彻底舒展开来,喜形于色的上前接了旨意,一面命贾琏拿进去供上,一面又对那传旨的太监连声道谢。   那太监笑道:“咱家可不敢当,要谢也先谢万岁爷圣明!”   说着,冲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   然后话锋一转,又道:“再接下来就是尊府焦祭酒了,若不是他,这事儿纵然能成,旨意也不会这么快就下来。”   “焦……祭酒?”   贾政冷不丁像是个吞了苍蝇,张大了嘴愕然道:“这和他有什么干系?”   “自然是有干系的,今儿中午……”   ……   时间倒回这日午后。   也就在众女赶奔焦家的同时,焦顺的密折也被早早的送到了隆源帝面前。   在这封密折当中,焦顺先将梅家当众退亲的事情简单描述了一遍,然后又表示,自己如今众谤加身,原也不在乎多一个梅翰林。   然而这梅翰林污蔑自己还嫌不够,竟又往荣国府二太太身上破了脏水,这二太太既是自家的旧日恩主,更是宫里贤德妃娘娘的生母,此獠专挑二太太下手,实乃其心可诛!   于公于私自己都不能坐视不理!   左思右想之下,自己从上回大理寺冲突事件当中得到了启发。   上回学生们之所以会溃不成军,除了圣天子临机决断一榜定乾坤之外,前期一些书生急于求成,为了激化矛盾在报纸上写文章歪曲事实,以至于留下不少话柄,后来被当场拆穿导致阵脚大乱,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故此自己准备照葫芦画瓢,间接召集荣国府里一些有才华的小姑娘——自己实在没这能力,又找不到可靠的文人——先炮制几篇暗藏把柄的文章,然后再有的放矢,让那跳梁小丑自食其果!   皇帝原本一脸愠怒,当看到焦顺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枪手,只能依仗荣国府里一群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却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心道若是被文臣得知这些内情,却只怕又要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了。   而这也让他愈发期盼着工学院能尽早建立,若不然堂堂工学祭酒却要靠一群小姑娘当枪手,却成什么样子了?   他满意于焦顺连这样的囧事都如实奏报,却不知焦顺上奏此事,实则是为了避免皇帝察觉上次的猫腻,顺带也把自己这‘后宫参政’的法子过了明路。   等看完密折之后,隆源帝略一沉吟,便命人唤来了贤德妃贾元春,将梅家退亲并顺势侮辱王夫人的事情转告给了她。   贾元春听说母亲再次受辱,自然也是恼恨不已,但等皇帝问起她的意见时,她却深深一福,正色道:“自来后宫不得干政,臣妾焉能以自身喜好来影响陛下?”   隆源帝低头看看密折里,召集小姑娘们当枪手的段落,摇头连道了两声‘无趣’,忽又问道:“朕干脆把那薛家之女纳入宫中如何?如此一来,退亲的事情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这……”   贾元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垂首道:“这也是她的福分,臣妾但凭陛下做主。”   “无趣、无趣。”   隆源帝又道了两声无趣,‘啪’的合上手里的密折放在桌上,又取过纸笔简短的写了一道手谕,抛给戴权道:“去,照旧例拟一道旨意送去荣国府。”   等戴权走后,隆源帝这才对默然不语的贾元春笑道:“放心吧,朕对一个还未及笄的小丫头没兴趣——刚才那道旨意是给宝玉和薛家大房之女赐婚的,这事儿本就快定下了,如今朕顺水推舟也算是全了两家的体面。”   贾元春听了这话,急忙翻身跪倒:“臣妾替舍弟谢过陛下!”   “哈哈……”   隆源帝得意大笑着从御案后绕出,扶起贾元春,目光灼灼的道:“这么大的喜事,爱妃单只是嘴里说说可不够,总得来些新鲜有趣的才好。”   贾元春羞臊之余,又隐隐有些担心。   皇帝近来声色犬马实在是有些过了,且那些药也一直未曾停过,若是……   有心劝谏一番,可娘家刚得了这么大的恩典,她又怎好扫皇帝的兴致?   略一迟疑,便也只得屈从了。 ###第四百四十八章 烈火油烹败絮其中   送走了那传旨的太监,贾政五味杂陈的回到荣禧堂里,却正听见老太太吩咐王熙凤下帖子请焦顺,让焦顺务必参与晚上的夜宴,这下子心里愈发堵了。   直到看到贾宝玉和薛宝钗如同一对璧人,被众人簇拥在当中逗弄,贾政的心情才略略好转了几分。   这可是圣上亲自下旨赐婚!   如此一来,荣国府被梅翰林指名道姓羞辱的事情,也就算是遮过去了,而他也不用再发愁该如何不失体面的做一只缩头乌龟了。   却说一众小辈原本碍着刚被退亲的宝琴,还不好大肆庆祝这金玉良缘落定,结果宝琴却反倒是头一个欢呼雀跃的,全然没有半点的心理落差。   众人这才放开了手脚,围住薛宝钗、贾宝玉二人好一番笑闹,内中尤以史湘云为甚,她自打和焦顺定亲之后,可没少被姐妹们打趣,如今有了‘报仇’的机会自然不肯错过。   就这般闹腾了好一阵子,薛宝钗才勉力安抚住众人,又拉过宝琴小声叮咛道:“等回去陪你林姐姐好生说说话,同她互相排解排解。”   宝琴这才发现林姐姐不知何时已经回了潇湘馆。   想想也正常,林黛玉虽然已经对宝玉死了心,却又怎么可能全无芥蒂的,旁观背叛者和胜利者在一起大肆庆贺?   不过……   方才瞧宝玉脸上却也没有多少笑模样,更多的反而是茫然无措的情绪。   这一点宝琴能看出来,薛宝钗又如何看不出来?   她面上依旧笑的腼腆,心下却愈发空落落的,错非是被姐妹们簇拥着,一时顾不得往深里想,否则只怕又要忍不住扪心自问了。   而与心事重重的当事人相比,王夫人和薛姨妈则是笑的仿似并蒂莲,一面接受着众人的恭贺,一面大把洒下赏钱,堪称是见者有份。   总之,这皇帝亲自赐婚的荣耀,让荣宁二府原本荡然无存的节日气氛又陡然拔高,但具体到个人身上,那就是有喜有悲了。   譬如说……   梨香院里。   十二个小戏子原本天没亮就装扮好了,随时等候主人们点戏,结果因为梅家退亲的事儿,好戏未曾开锣就直接落幕了。   午后她们刚卸完妆用过饭,正想着回屋歇息歇息呢,不成想管事的妈妈突然又找了来,说是宫里给宝二爷赐婚,如今老爷太太兴致正高,让赶紧预备着登台献艺。   小戏子们闻言都忍不住怨声载道。   那与贾蔷有私的龄官儿,更是忍不住冷嘲热讽:“这都十五了,我们的月钱还没发,偏就来来回回的折腾人——就算是菜市口杀头,临上台也还要好酒好菜伺候着呢!”   那妈妈刚得了赏钱正满心欢喜呢,听了这话立刻跳起脚来忠心护主:“养不熟的小浪蹄子,我们府上买你们的时候没给钱是怎得?给你们发月钱是老爷太太二奶奶厚道,就分文不给,你们又能怎得?”   “如今不过是连着过寿过节,家里一时腾挪不开,缓几日再发罢了,我还没怎得呢,你们倒挑起眼来了?”   “赶紧把家伙事儿带上,要是误了老太太点戏,仔细二奶奶挨个扒你们的皮!”   说着,一甩胳膊怒冲冲的去了。   旁人见状都埋怨龄官不该得罪她,倘若闹到二奶奶那边儿,只怕没大家的好果子吃。   唯独芳官叉腰冷笑:“这回忍了,下回又该如何?下个月二奶奶过寿,只怕更要苛敛咱们了,这一日推一日的,什么时候才到头?!”   “她们一个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个顶个贪的肠饱肚圆,闹出了亏空,却要拿咱们的月例顶缸,你们能忍得下,我可忍不下!”   众人听矛头直指王熙凤,更是吓的脸色大变,与芳官关系好的连忙劝道:“你就少数几句吧,龄官背后有人撑腰,咱们可都是没根脚的。”   “哼~”   芳官冷哼一声,虽未再开口说些什么,心下却暗道:龄官也不是一来就有靠山的,她虽颜色比别人出彩,自家却也不差什么!   且不提小戏子们如何边埋怨,边去园子里筹备。   却说这中秋赏月宴要重开的消息,传到大观园的厨房里,一群厨娘也登时炸了锅。   为首的管事妇人正是柳五儿的母亲。   这柳家的边顿足捶胸,边连声埋怨道:“早说别急着把东西发落了,你们偏要怂恿我,如今却拿什么来交差?!”   却原来先前因听说晚宴取消了,灶上这伙人便早早把一部分新鲜食材转卖了出去,准备算在当日的折损里头,结果如今晚宴重开,顿时便落入了无米下锅的窘境。   众厨娘面面相觑,纷纷的讪笑道:“那些东西就是吃个新鲜劲儿,若是放到下午再卖,可就卖不上价了,我们这不也是怕砸在手里么?”   “是啊,原以为出了那档子事儿,晚上的中秋宴肯定是要取消了,谁成想宫里会突然赐婚?”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嫂子跟上面报个腐臭发酸,等批下银子,咱们再去采买就是了。”   “怎么报?!”   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看似是要大事化小,实则是想推自己出去顶缸,柳家的脸色越发难看,没好气打断众人道:“若搁在平时倒罢了,大奶奶也不甚理睬这些事情——可中秋宴是二奶奶主持,谁不知如今府里亏空大,二奶奶恨不能把一文钱掰成两半花,倘若她要亲自过来验一验成色,咱们还活不活了?”   一文钱掰成两半花?   只怕是掰一半放进自己口袋里吧!   众人腹诽着,又满面堆笑请柳家的拿个主意出来,大家照着做就是了。   柳家的略略迟疑,便咬牙把钱袋子掏出来,哗啦啦往桌上一倒,环视众人道:“大家先凑一凑,等过了这一关咱们再找补!”   众人虽不情愿,可也知道轻重缓急,于是纷纷逃出荷包来,七七八八的凑了二三十两散碎银子。   可这还远远不够!   倒不是说她们贪了更多的银子,而是这等‘二手食材’能卖出半价,就已经是仗着荣国府的金子招牌了,如今急着要买新的,却怕是价钱加倍也打不住!   里外里一折算,自然还差了不少。   可要再让大家伙出血,莫说是旁人,连柳家的自己都舍不得。   于是便把那银子铜板归拢到一处,道:“这样吧,我选几样易坏的报个折损,再把摆样子的菜全减了分量,然后选那次一等的材料多多勾芡,凑活糊弄过这一回再说旁的!”   众人齐声叫好,等各方面活计铺排开,便热火朝天的忙碌起来。   不过她们虽嘴上喊‘好’,心里实则却在骂娘,手上的动作也便不自觉的大了许多,乒乒乓乓打仗也似的。   再看脸上的表情,这中秋宴合该改成治丧宴才对!   而这两处不过是荣国府现状的缩影,等点点滴滴汇聚到王熙凤面前时,竟就又比原计划多出了一千七百两银子。   放在从前,这也就是个零头。   可搁在如今,却是压的人浑身难受。   不过好在这次得了皇上赐婚,薛家肯定是要陪送更多的东西过来,自己只要再咬牙撑上一阵子,也就不用再为府里的亏空发愁了。   想到这里,王熙凤心下才又松快了些。   一面差人去钱庄里拆兑银子,一面又尽力裁撤各处不必要的花销,正在大观园里忙的不可开交,忽就见李纨和尤氏联袂寻了过来。   她当下半真半假的拉下脸来,翘起兰花点指着二人呵斥道:“好啊!我正要寻两个玩忽职守的杀鸡儆猴,不想现成的就来了两个又馋又懒还不管事的——平儿,快去拿绳子来,我好绑了她们送去给老太太发落!”   平儿嘴里笑着应了,却是倒了两杯茶水奉上。   尤氏也点指着王熙凤笑道:“好啊好啊,我素来只道你是个闹天宫的猴儿,不想倒还生了一颗不识好人心的狗头!”   “呸~”   王熙凤啐道:“也没听说吕洞宾会生儿子的!”   说着,把平儿方才记得账目推到二人面前,又半真半假的埋怨:“瞧瞧,这多少事儿压上来,也不见你们帮我分担分担,若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我这二奶奶上面已经没人了呢。”   “我看这个做什么?”   李纨闻言就要分辩两句,尤氏却不吃她这一套,径自把那账本往回一推:“我如今也是做太太的人了,下面有儿媳妇管家,只管享清福就是,何苦强出头讨人嫌?”   李纨看了眼平儿,紧跟着补了句:“上面没人倒不怕,怕只怕后有来者。”   听她们这些话似乎别有内涵,王熙凤也不由认真起来,冲平儿扬了扬下巴,吩咐道:“去门口守着,有禀事的都先让她们在外面候着。”   等平儿出门之后,这凤辣子便连声催促:“如今也都不是外人了,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要这么论……”   尤氏嬉笑道:“那就该把平儿请回来,说不得你还要叫她一声姐姐呢。”   “呸~”   王熙凤啐道:“我还是那狗奴才的主子呢,怎不见你们给我跪下问安?!”   “好了、好了。”   李纨挡在中间儿和稀泥道:“要斗嘴有的是机会,咱们还是先说正经的。”   如此一说,尤氏也严肃起来。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仍是尤氏打头:“赐婚这事儿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   王熙凤两手一摊:“自然是好事儿。”   顿了顿,又道:“若能凭这桩婚事把府里的亏空给补上,那就更是天大的好事儿了!”   “嘁~”   尤氏不屑嗤鼻,伸手在王熙凤额头上虚点了一指头:“都说你是个精明的,如今看来分明是糊涂到家了!”   王熙凤正欲反唇相讥,却又听李纨叹道:“她也是当局者迷罢了,你我若处在她这份上,也未必就能看清楚。”   听两人言之凿凿,王熙凤也不由皱眉沉吟起来,再想想她们方才的言论,心下登时冒出了一个不妙的想法,但她又打心眼里不愿意相信这个推测。   于是强笑道:“听你们搅风搅雨的,说的好像真事儿一样,我这些年就算没有功劳,总也该有些苦劳吧?何况我和太太是亲姑侄,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来。”   尤氏见她明明悟了,却仍要执迷,不由哂笑道:“难道姨太太就不姓王了?还是说你能比的过那宝贝疙瘩?”   王熙凤轻咬下唇,心中仔细衡量了一番,发现比起宝钗来,自己确实占不了上风,脸色便愈发难看起来。   旋即她抬头瞪着尤氏和李纨冷笑道:“这大喜的日子,你们偏偏跑来给我添堵,难道是想看我的笑话不成?”   “瞧她这人!”   尤氏指着王熙凤对李纨道:“真真是交往不得了,咱们是看在如今‘亲上加亲’的份上,才跑来提醒她一声,免得她到时候措手不及,谁成想她倒要反咬咱们一口!”   李纨则是柔声道:“若搁在以前,我们也不会来犯这忌讳,如今……总之瞧太太和老爷的意思,只怕等宝丫头嫁过来,这掌家奶奶的位置就要易主了,你自己最好早做打算,可别跟我当初一样稀里糊涂措手不及。”   王熙凤直到如今,仍是不愿意相信宝钗会迅速取代自己,当下纠结道:“宝丫头毕竟还小……”   “你从我这里接手掌家时,比她还小着一岁呢!”   李纨再度打破了她的幻想:“何况太太最看重宝丫头的是什么?还不就是她掌家的本事,她能把薛家上上下下管的井井有条,单只是内务莫非还能难倒她不成?”   王熙凤的脸色愈发难看,她自然知道宝钗不缺掌家的本事,更何况还有王夫人从旁护驾——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这么过来的?   可她又怎舍得把掌家权柄,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让给宝钗?!   然而若真如同尤氏和李纨所料,王夫人有意要把家务交给正牌儿媳打理,她这侄媳妇又如何反抗的了?   除非……   王熙凤突然挺直了腰板,目光灼灼的看向了对面的尤氏李纨,单凭她自己想要排挤宝钗,那自然是难上加难,但若加上李纨和尤氏、以及那‘活宝贝’从旁相助,却未尝不能与王夫人斗上一斗!   再有……   若能合理利用那狗奴才,让王夫人和贾政的矛盾持续激化,说不定以后自己就再不用受她桎梏了! ###第四百四十九章 ‘稀世珍品’   潇湘馆。   薛宝琴还没来得及前来宽慰林黛玉,却早有别人抢在了前头——邢岫烟听闻皇上赐婚,担心林妹妹心里委屈无处诉说,便把女儿交给奶妈照料,匆匆寻到了潇湘馆内。   只是进门后,她却不曾见到林黛玉的踪影。   “怎么?”   邢岫烟问雪雁道:“你们姑娘不在家?”   “姨娘来的不巧,姑娘净手去了。”   雪雁一面给邢岫烟奉茶,一面埋怨:“这还是姨娘给送的茶叶——这府里的人近来愈发势利眼了,也亏是有姨娘时不时接济我们姑娘,若不然……唉~”   她叹了口气,又道:“等明年姨娘跟着焦大爷搬出去享福,我们姑娘只怕是愈发没人理、没人管了。”   邢岫烟正要开口,忽听林黛玉在门外呵斥道:“雪雁,你又在哪儿说什么怪话呢?”   紧接着就见她迈步走了进来,先瞪了雪雁一眼,然后对邢岫烟道:“姐姐别理会她,咱们屋里说话去。”   邢岫烟便起身跟着她到了里间。   因见林黛玉的情绪尚好,便干脆没提起赐婚的事儿,转而拿出几条帕子,递给黛玉道:“我们爷一早捎了几块帕子回来,说是什么两面三异绣,我瞧着确实比一般绣活儿稀罕些,你挑挑看有喜欢的没有。”   林黛玉自不会与她推脱客套,当下选了条素净的拿起来翻看,却见这帕子正面是一片翠绿微紫的竹林,反过来却是副蓝白青黛相间的山水图。   两面图画有异的秀活儿,黛玉以前倒也曾见过,可这帕子非但图画有异,竟连颜色也是大相径庭,却是她平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想起邢岫烟方才说的话,黛玉不由恍然道:“原来是这么个三异法,这倒当真稀罕,却不知是怎么绣出来的?”   邢岫烟微微摇头:“他们男人纵然觉得有趣,又怎会细问这些针线上的事情?没的倒让人笑话。”   见黛玉要把剩下的退还,她忙又推了回去:“我这里还有几条,余下的你替我散给园子里的姐妹们,也算是前几日大家给知夏庆祝满月的回礼了。”   顿了顿,又专门补了句:“大爷还单给史姑娘备了一条披帛,原也准备托我送过去,不想老太太就差人去请,索性便带到席间当面给她。”   林黛玉闻言忙探着身子追问:“那披帛可有姐姐的份儿?”   “自然是有的。”   邢岫烟笑着帮她理了理鬓角,道:“妹妹近来气色瞧着倒好,往后趁天好就多走动走动,不拘是去我那里,还是就在这园子里逛逛,总要活动开了筋骨才好。”   说着,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忙又从袖筒里翻出本小册子递给黛玉:“这是我们爷拿来让我坐月子时练的,其实就是适合咱们女子习练的五禽戏,你平时在家不妨也试着练练,多少也能起到强身健体的功效。”   林黛玉拿在手里翻了几页,忽的鼻子一酸竟就掉下泪来。   邢岫烟见状,忙拿自己的帕子给她抹眼泪,关切的问:“这好端端的妹妹怎么就哭起来了,莫不是……莫不是为那赐婚的事儿?”   林黛玉却连连摇头,悲声道:“如今这府里除了老太太,真心疼我的也就是姐姐了,偏姐姐明年就要搬出去住,我一想到这儿,就忍不住……”   “这有什么?”   邢岫烟笑道:“我还罢了,史姑娘自小就是在府里长起来的,难道她嫁人之后就能与这府上断了来往?何况我们爷也是出自这府上,万没有拦着咱们姐妹走动的道理。”   说是这么说,可她心下也知道一旦搬去紫金街,再想走动只怕就没那么方便了。   至于自家大爷的兼祧计划……   根据邢岫烟这些日子的观察,林黛玉压根就没往这上面动过心思,对焦顺的态度虽然较之别人亲近些,可那大多是看在自己面上,并不涉及半点儿女私情。   倒是前些日子吃满月酒时,那三姑娘探春瞧大爷的眼神颇有些古怪……   恰在这时,就听外面莺儿脆生招呼道:“琴姑娘回来啦?”   林黛玉忙抢过邢岫烟的帕子,用力揩去脸上的泪痕,挤出笑模样去迎宝琴。   ……   秋爽斋。   听说皇帝给宝玉和宝钗赐婚,赵姨娘便急的上蹿下跳。   在秋爽斋里团团乱转等了半个时辰,见探春从荣禧堂回来,立刻拉着她连声抱怨:“那宝丫头就是只笑面虎,再加上太太和那凤辣子,到时三只老虎联起手来在这府里一手遮天,往后只怕再没有我和你弟弟的活路了!”   探春却一概不理,自顾自收拾晚上要穿的衣服。   赵姨娘上前劈手夺过,狠狠抛在床上,叉腰责怪道:“我早说要查一查太太的老底儿,你却总是敷衍……”   “姨娘是非要闹的天下大乱才甘心不成?!”   探春寒着脸打断了她的话,肃然道:“且不说此事压根与太太无关,就算真能坐实太太的丑事,于姨娘又能有什么好处,难道你还指望着扶正不成?”   “反倒是太太彻底坏了名声,连带着我们姐妹也都要吃挂落——哼~说句不好听的,我以后嫁了人,能帮着撑腰的也只会是哥哥,不会是环哥儿!”   “你、你你……”   赵姨娘气的都说不出话来了,偏这话虽然绝情却又是事实。   贾环压根没机会继承家业,就算是宝玉突然死了,也还有个正派嫡孙贾兰在——故此探春出嫁之后要想找娘家靠山,也只会指望贾政、贾宝玉、甚至是贾兰这个侄子,而不会是亲弟弟贾环。   好半晌,赵姨娘才缓过这口气来,跺脚道:“你怎么知道你弟弟一定不成器?若是那姓焦的肯卖力气拉扯,往后他未必就不能子承父业!”   这里说的子承父业并不是继承家业,而是说像贾政一样坐上从五品的官位——这对于贾政来说是蹉跎半生的起点,但放在贾环身上,却已经是极了不得的终点了。   生怕女儿不信,赵姨娘又反手指着外面夸张道:“别的不论,就说后廊上那芸哥儿吧,原本见了你舅舅都低三下四的,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比咱们府里的奴才还不如!如今怎么样?跟了焦顺才一年多,就人五人六的抖起来了,谁见了他不得尊一声爷?!”   “听说那焦顺还许了他工学的官职,估摸着过阵子就要走马上任了!你弟弟纵不成器,难道还比不得他一个破落户?!”   贾芸的事情探春也曾听人说过,心中也觉得贾环未必不能照葫芦画瓢,但赵姨娘达成这个目的的方式,却是她绝对不可能认同的。   当下拂袖冷笑道:“我知道姨娘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劝你趁早死了这心!”   说罢,因见赵姨娘作势就要哭闹,立刻又补充道:“就算我真遂了你的意,你以为他就能高看咱们不成?只怕愈发把咱们当成没品行的粉头了!姨娘要是真想给环哥儿赚个前程,就听我的不要胡闹,我自然另有法子。”   “是什么法子?”   赵姨娘闻言两眼放光,忙凑上前追问。   “这法子……”   探春避开她,绕到书桌前用素手拂过文房四宝,淡然道:“说出来就不灵了。”   上回她就拔了头筹,虽说是有取巧之处,但林黛玉、史湘云于这些事情,也确实远不如她在行。   若这回依旧一枝独秀,多半就能做实‘贤内助’之名了。   届时焦顺再旧事重提,岂不就顺理成章……   ……   后门外,宁荣里。   贾芸刚赶着马车出了自家小巷,迎面恰与贾芹的马车撞了个对头。   他正要拨转马头回避,贾芹便大马猴似的从车厢里蹿了出来,边下车便嚷道:“这不是芸兄弟么,怎么今儿还劳你亲自驾车?”   “四哥别来无恙。”   贾芸只好也下车见礼道:“那车夫原是从国公府里暂借的,这逢年过节的自然要放他回家团聚——再说我也没准备出远门,不过是去焦老爷家里走走,因带着几件土仪走路不方便,这才动了车马。”   “呦~”   贾芹闻言两眼放光,一拍大腿夸张道:“这莫不是你要做官儿的事情定下来了?”   “哥哥说笑了,我那有本事做什么官儿,不过是在焦老爷跟前帮闲罢了。”   贾芸连忙谦辞,又与贾芹客套几句,这才赶着车匆匆去了。   贾芹目送他的马车消失在转角,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的登时荡然无存,朝墙角啐了一口,骂道:“不过就是走了些狗屎运,倒腆着脸在爷跟前装起来了!”   说着,又赌咒发誓:“等攒够了钱,老子也去捐个官儿坐坐!”   然而他也就是说说罢了,按规矩本朝捐官非特例不授实职,就算他捐的品级再高,也只是个虚衔罢了。   不提贾芹。   却说贾芸到了焦家,与焦顺聊了一阵子筹建工学的事儿,眼见着天色不早了,便结伴出门,去了大观园赴宴——托焦顺的福,贾芸也在受邀之列。   等到了大观园正殿,就见里面早已是人头攒动,小一辈儿更是几乎来齐了,连黛玉都未曾缺席,内中却唯独少了宝钗。   众人因就打趣,说是宝姐姐一贯落落大方,不想今儿见了真章竟也羞于见人了。   这时见焦顺从外面进来,自林黛玉打头,众女便嬉笑打闹着,将史湘云连推带搡的送到了焦顺身前。   却原来黛玉方才早把那双面三异绣的帕子散出去了,当时还故意跳过了史湘云,想要逗弄她一番。   谁知湘云却丝毫不恼。   黛玉这才把焦顺另有厚礼,要当面奉上的事情说了——故此见了焦顺,众人便都跟着黛玉起哄。   焦顺本是要把那披帛装在盒子里送给湘云,见状便也顺水推舟从盒子里取出来,抖开了作势要给史湘云披在肩头。   史湘云忙一把抢过来,又拼命的往后逃出两步,这才得空细瞧手里的礼物。   却见这是件极鲜艳的大红披帛,一面用金丝绘凤、一面拿银线勾凰,莫说是披在肩上,便捧在手里都觉得喜庆雍容。   林黛玉在一旁见了,就拍手笑道:“这倒正好和凤冠霞帔相得益彰!”   一旁众人也都跟着打趣,只是迎春、探春两个,却明显都有些口不应心。   焦顺这时托举着那盒子笑道:“妹妹莫急着走,总要把这盒子一并收了才好。”   众人闻言又是一通哄笑,史湘云红着脸上前接过盒子,丢下句:“我去叫宝姐姐过来!”   便抱着那披帛盒子飞也似的逃出了大殿。   众人见状再次笑作一团。   这时王熙凤笑盈盈的上前道:“好了好了,再让你们闹上一阵子,只怕这中秋宴就没人了——顺哥儿,你跟我来一下,我这里有些事情要同你商量。”   说着,便当先过往角落里行去。   焦顺冲众女告罪一声,也忙保持着一定距离跟了上去。   等到了大殿一角,两人隔着近丈站定,王熙凤一双含俏带煞的丹凤眼,就小刀子似的往焦顺脸上刮,嘴里酸声道:“你倒会哄小姑娘开心,瞧瞧这一群一伙莺声燕语的,怕是早把我们这些人老珠黄的抛到脑后了吧?”   焦顺一脸肃穆,远远看去好似在谈什么要紧的大事,口中却是满嘴轻浮:“二奶奶说笑了,我便把谁抛在脑后,也忘不了你……”   “呸~”   王熙凤狠啐一口打断了他,直截了当的逼问:“少说这便宜话,那披帛你怎么论?莫不是嫌我们这残花败柳的,不如人家黄花闺女?!”   本来就差着行市呢!   焦顺心下腹诽,嘴里解释道:“这东西实在太扎眼,如今给了湘云妹妹,却怎好再……”   “我放着压箱底儿总成吧?!”   “这等俗物,也……”   “你少糊弄我!我早听林丫头说了,什么双面三异的,连我都是头回见——这要是俗物,那什么才是珍品?!”   焦顺试图敷衍过去,但王熙凤却那肯讲理,一句紧一句的非要与史湘云比肩不可。   焦顺无奈,只好使出了备用的杀手锏:“我实有一件天下无双的稀世珍品,正准备要献给二奶奶呢。”   “那你现在就取来给我瞧瞧!”   王熙凤哪里肯信,非逼着焦顺立刻取来。   于是焦顺便回家取了只大木盒,交由平儿转给了王熙凤。   王熙凤迫不及待的拿到偏殿里打开一瞧,却见里面竟是条黑一块灰一块的脏毯子。   “好个狗奴才,倒消遣起我来了!”   她嫌弃的丢在桌上,正要找焦顺算账,忽的想到了什么,又拿起那那毯子仔细翻看。   这越看脸上的红霞就越多,最后又羞又喜又心痒的啐道:“这不知羞的贼汉子,怎么竟把这东西当宝贝收起来了?!”   却原来这正是当日在锅炉房里,两人首次翻云覆雨所用的毯子。 ###第四百五十章 思凡   蘅芜院。   宝钗手捧一条两面三异的帕子,已经坐在床上怔怔出神了许久。   以往每次心中有所动摇的时候,她都会以薛家现阶段需要稳定过度来说服自己,然而如今尘埃落定,这条以前万试万灵的妙方,与她心头那浓浓的不甘比起来,竟就显得分外苍白无力。   或许……   正是知道因为再无更改的可能,所以也就没必要再自己骗自己了。   就在这时,院子里突然传来史湘云和莺儿的说话声。   唉~   宝钗微微一叹,不慌不忙将那帕子仔细叠好,顺势压在了一堆绣活儿底下,这才起身迎到了外间。   “宝姐姐。”   史湘云正好挑帘子进来,先上下端详了宝钗一番,然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薛宝钗见状便忍不住笑了:“你既藏不住话,就干脆大方说出来,偏在我面前吞吞吐吐的演给谁看?”   “其实也没什么。”   史湘云冲身后摆摆手,示意翠缕和莺儿暂且退出去,然后拉着宝姐姐在罗汉床上并肩做下,悄声道:“我就是觉得姐姐好像并不开心似的,难道是对这桩婚事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薛宝钗微微一怔,旋即暗暗自责,这个节骨眼上偏让人瞧出了情绪,实在是不应该。   好在看出来的是湘云,心里有什么就跟自己直说了,倒还有机会弥补。   当下她摇头苦笑道:“也不是不开心,就是……怎么说呢,总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安稳不下来。”   “我知道、我知道!”   史湘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当初刚定亲时也是满心忐忑,一度还……还曾嫌弃焦大哥粗鄙不文,后才慢慢才知道了他的好处。”   说到‘好处’,不觉又涨红了脸。   薛宝钗闻言笑了两声,起身道:“不说这些——走吧,别让姐妹们等急了。”   史湘云也忙起身跟着她出了蘅芜院,只是半路上却突然想到:自己是因为对焦大哥不熟悉,所以才会心中忐忑,宝姐姐和二哥哥却是自小熟惯了的,怎么还会心中不安?   也就在她姐妹二人往大观园正殿赶时。   贾宝玉不知第几次凑到林黛玉身边,鼓起勇气想要说些什么,却再次败倒在她冰冷的视线之下。   回到自己座位上闷闷的灌了两杯果酒,只觉浑身烦躁非常,又见老太太正拉着宝琴说话,一时也顾不上理会自己,便干脆起身出了殿门胡逛。   他与宝钗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处,都是尘埃落定之后,就突然冒出了相反的念头。   区别在于,宝钗是对未来感到迷茫和恐惧,宝玉却是深深怀念起了从前的影日,所以才会一而再试图和林妹妹搭茬。   然而……   即便林黛玉态度不是这么冷淡,事到如今他也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难道他还敢抗旨不遵,和林黛玉连夜私奔不成?   越想越是憋屈烦闷,越烦闷越是觉得人间不值得,走一程停一程的,当真是酒入愁肠愁更愁。   正不自觉的有些酒意上头,抬眼突然瞥见林妹妹正在远处笑吟吟看着自己,画着浓妆的小脸上再不复先前的冷漠疏离。   他心中大喜,正要冲上去一诉衷肠,冷不丁就被个管事妇人挡住了视线,又听那妇人大声呼喊道:“都先少吃些,等夜里散了场有你们吃的——不然一会儿在台上出了洋相,可别指着我替你们担待!”   什么台上,什么洋相?   贾宝玉迷糊了一阵子,才恍然发现眼前的那是什么林黛玉,分明是一群趁着开戏前的间隙,抓紧时间吃晚饭的小戏子们。   而那被他错看成林黛玉的,正是形貌做派都与黛玉有几分相似的龄官儿。   他不由大为失落。   想要转身离开此地,可眼珠子却锁死在了龄官脸上,心道和正主说不上话,自己与她说上几句,是不是也能稍解相思之苦?   这般想着,他便下意识朝着龄官走去。   “宝二爷?!”   这时一个惊喜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紧接着一个娇俏的小戏子就拦在了宝玉身前。   “你是?”   宝玉茫然的看着来人,依稀有些印象,却又叫不出名字来。   那戏子小嘴一撅:“我是芳官儿啊,当初在宁国府吃满月酒时,二爷还让我给你单独唱了一段儿呢!”   “啊,是有这么回事!”   宝玉一拍脑门,旋即拱手作揖道:“我的错,我的错,往后再不敢忘记姑娘芳名了。”   “呦,这我可不敢当!”   芳官忙闪身避开:“您这么大位爷,成天见的人多了,记不住我们原也寻常。”   边替宝玉开脱,她边满眼火辣辣的盯紧宝玉。   不得不承认,宝玉能成为丫鬟们公认的心仪对象并非全无道理,至少他对待这些下人的谦卑态度就很能哄人,很容易给人一种容易亲近的错觉。   再加上他在荣国府里的独特地位,立刻便让芳官起了上位的心思。   她往前一步,妖娆妩媚的道:“二爷来我们这儿,莫不是想单独听些有趣的?”   “这……”   贾宝玉的目光却不自觉的越过了芳官,望向了正与旁人说话的龄官。   芳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当即就灌了一肚子酸醋,撇嘴道:“二爷快别看了,龄官可是有主的人,只怕再过不久就要赎身出去了。”   “赎身?!”   贾宝玉闻言一惊,下意识追问:“是谁要赎她?”   “自然是东府里的蔷公子。”   芳官说着,又烟视媚行问道:“二爷到底要不要听些有趣的?”   贾宝玉听说是堂侄已经定下的人,便也不好再过去撩拨,当下便随口道:“我不爱听那热闹的,有没有……有没有和出家人有关的?”   虽然因为宝琴的到来,他最近对这道理禅机研究的少了,但先前造成的影响可没那么容易消除。   “自然是有的!”   芳官两眼烁烁放光,显是被搔到了痒处,只见她冲着暗地里努嘴道:“这里人多嘴杂,让人瞧见了只怕不大好,咱们挪几步,找个没人的地方我唱给二爷听。”   贾宝玉自然不会反对,又恋恋不舍的看了眼龄官,便跟着芳官去了僻静处。   返回头再说史湘云和薛宝钗。   两人并肩出了蘅芜院之后,因宝钗不想提及赐婚的事儿,便主动挑起话头,与湘云交头接耳的讨论起了‘小作文’的种种细节。   “哎呀!”   眼见离着大观园不远了,前面引路的翠缕突然惊呼一声,手里的灯笼也掉在了地上。   宝钗、湘云连同莺儿都吓了一跳,忙问她出了什么事情,翠缕却指着黑暗处颤声道:“你们听,那边儿、那边儿是不是有人在唱戏?!”   众人侧耳倾听,果然是有唱戏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听起来似乎还是个幽怨的女子。   见翠缕吓的直哆嗦,薛宝钗便笑道:“多半是值夜的妇人忽然来了兴致,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倒就把你吓成这样了。”   莺儿捡起灯笼正待附和自家姑娘,却冷不防被史湘云劈手夺过,揭开盖子直接吹熄了烛火。   “姑娘这是?”   莺儿愕然。   “走,过去瞧瞧!”   史湘云兴致勃勃的道:“今儿园子里人多,要真有什么魑魅魍魉的,咱们就喊人来捉了它!”   “你这丫头就爱胡闹!”   薛宝钗无奈的呵斥着,却也只能跟在后面随时看顾,免得她闯出祸来。   众人蹑手蹑脚行出二十几步远,那唱腔便愈发的清晰起来:   “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为何腰盘黄绦,身穿直裰?见人家夫妻们,一对对着锦穿罗,啊呀天吓!不由人心热如火,不由人心热如火!”   “这是……”   薛宝钗见多识广,立刻听出是《孽海记》里小尼姑色空思凡的唱段儿,不由忙拉住了史湘云,悄声道:“前面怕不是什么正经人,咱们还是别胡闯乱撞的好。”   “那不是正好?”   史湘云却愈发跃跃欲试,撸胳膊挽袖子道:“若是个不守妇道,又与咱们不甚熟稔的,就拿了她好生审问审问!”   宝钗见她正在兴头上,也只好放开了拉扯。   眼见离着近了,就见黑暗中隐隐是一男一女,那女的边唱边围着男子做些撩人举动,比之戏台上常见的思凡,又多了七分放浪三分淫靡。   “果然让姐姐说中了。”   史湘云回头对宝钗耳语了一声,又指了指那两人旁边的灌木丛:“咱们且绕过去,看看这对狗男女究竟是谁!”   宝钗此时隐约觉得那男子有些熟悉,有心不想去趟这浑水,可又被史湘云扯着身不由己,只得伏地身子跟着史湘云绕到了灌木丛后。   结果就在两人准备探头窥视的当口,那女子恰恰结束了唱段,只听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叹道:“俗世之人想超脱、脱尘之人想入世,我与这色空竟是都投错了人家。”   两人上扬的姿势登时僵住了,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之后,宝钗便默不作声的拉着史湘云原路折回,见了翠缕和莺儿也是一言不发,只闷头往大观园正殿行去。   史湘云在一旁急的抓耳挠腮,有心想帮宝玉开脱几句,可又实在找不着合适的言语。   要说这在大宅门里——尤其是在宁荣二府当中,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可问题是今儿是皇帝赐婚的好日子,贾宝玉偏跑来与人私相授受,听什么淫词艳曲……   这还都罢了,顶多算是浪子无行。   关键是他最后那句慨叹,大有怅怅不乐要出家避世之意,这却把刚刚与其订婚的宝姐姐置于何地?   史湘云搜肠刮肚的,愣是想不出替他开脱的借口,眼见已经到了正殿门外,只急的扯住宝姐姐支吾道:“姐姐别恼,他、他一贯如此胡闹,也未必就是存心!”   薛宝钗却没事人似的笑道:“我几时恼了?走吧,别让姐妹们等急了。”   说着,不由分说就拉着史湘云进了大殿。   是夜。   宝钗来者不拒,竟破天荒的喝了个酩酊大醉。   旁人只道她是欢喜的狠了,唯独史湘云心知肚明,可当着众人却又无从劝解,索性也放开了与她同醉一场。   ……   另一边。   焦顺感觉略有三分醉意,便谎作不支准备回家团圆——徐氏原打算去新宅里吃酒赏月呢,结果却被老太太的请帖给搅了。   结果刚走到殿门外,就又被王熙凤和平儿给拦了下来。   王熙凤不容置疑的道:“我还有一桩正经事儿需要用你,咱们且去廊下说话。”   却是她得了那‘无双珍品’后,欢喜了好一阵子才想起要组建后宫联盟,防止薛宝钗篡位夺权的事情。   当着外人,焦顺自是乖乖的跟着她们主仆到了廊下。   见平儿隔着丈许远负责警戒,他这才压低声音调侃道:“奶奶每回找我总有正经事,难道就没什么不正经的要找我?”   “呸~”   王熙凤啐了一口,暗暗抛了个媚眼:“那就先说不正经的——今儿晚上你在我房后小过道子里,那间空屋内等着我,可别冒撞了。”   焦顺闻言大喜,心道这‘无双珍品’果然管用,竟撩的这妇人春心荡漾,主动约自己去……   “等等!”   旋即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皱眉道:“二奶奶说的这地方。我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王熙凤掩嘴直笑:“你非但耳熟,还曾亲自去过呢。”   自己还曾去过?   焦顺仔细一琢磨登时恍然,这不正是王熙凤毒设相思局,彻底坑死贾瑞的地方么?!   当初自己还曾跟着贾蓉、贾蔷两个去‘捉奸’,遥想那时自己还站如喽啰,现如今却已经成了贾蓉的‘叔叔’,以及他异父异母兄弟的亲爹。   唉~   果然是物是人非啊。   想了这一通有的没的,焦顺立刻把头摇成了拨浪鼓:“那地方实在不吉利,二奶奶要是诚心,咱们就另换个好地方。”   “怎么?”   王熙凤戏谑道:“你没胆子去?”   焦顺那肯受激,当下腆着脸道:“二奶奶也知道,我这人天生就胆小。”   “那就算了。”   王熙凤拿腔拿调的一甩帕子:“本来我还想拉上平儿一起,既然你是个没胆的……”   “咳!”   焦顺干咳一声打断了她的话,挺着胸脯义无反顾的道:“我这人天生就胆小,唯独只有色胆包天!” ###第四百五十一章 梅、妙   梅翰林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前脚刚退了亲,皇帝就亲自下场为贾薛两家赐婚。   虽然当事人并非薛宝琴,而是她的堂姐薛宝钗,但梅翰林却仍是被吓的不轻,唯恐这是皇帝要降罪的先兆。   结果战战兢兢了几日,却迟迟不见有雷霆降下,再加上退亲的事儿在翰林院里好评如潮,许多激进派的文坛领袖更是纷纷登门造访,一来二去,他渐渐也便飘飘然了。   却说这天傍晚,梅翰林两袖带风的回到家中,刚坐下吃茶,就见管事捧着张名帖自外面进来。   梅翰林心知必是又有人慕名而来,不慌不忙的喝了几口茶,这才端着架子问:“什么来历?”   “回老爷。”   管事小心翼翼的道:“说是通政司的。”   “通政司的?”   梅翰林又问:“是何官职?”   “似乎……无官无职。”   那管事说完,见梅翰林当即就沉了脸,忙又补充道:“但他自称是夏报的编撰,说是想把老爷大义灭……呸!把老爷大义凛然的事迹登在报纸上,广传天下!”   “嗯?!”   梅翰林下意识站起身来,连声道:“快请、快请!”   说完觉得不妥,忙又喊住那管事:“等等,老爷我亲自去迎!”   说着,他简单理了理衣襟鬓角,便提着袍子快步迎了出去。   其实不用报纸帮着宣传,现如今他梅翰林的名头,在京城里也几乎是尽人皆知了。   可身为文人,谁又能拒绝‘名留青史’的诱惑?   而这夏报作为通政司主办的报纸,效果即便比不上官修史书,也远不是那些野史闲篇所能比的。   却说梅翰林匆匆迎出大厅,就见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正在院内负手打量梅府的格局,瞧那气质就知道必然也是饱读诗书之人,且多半身上还有功名。   当然了,最多也就是个举人,若真中了进士也不会跑去做什么报馆编撰。   若放在平常,面对这样的‘后进晚生’,梅翰林肯定是要端足了架子的,不过想到自己的光辉事迹即将见报,他便心头滚烫热血澎湃,脸上的温度自然也就降不下来了。   当下热情洋溢的主动见礼道:“敢问尊驾怎么称呼?”   “不敢。”   来人急忙避开半边,恭敬还礼道:“学生刘一飞冒昧来访,还请广颜公见谅【梅翰林名容,字广颜】。”   说着,又奉上了通政司的官凭。   梅翰林确认无误,忙便将这刘一飞请进了客厅。   等分宾主落座又奉上香茗之后,那刘一飞便开门见山的表示,自己此来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是希望能从梅翰林这边儿,获知更多的详情;二来么,则是希望梅翰林能引荐一些同窗、同僚。   “鄙报毕竟是通政司主办,是朝廷的官方报纸,自然必须要做到客观公正,若不经过详细调查便草率登报,一来是对朝廷不负责任,二来也难以让人从各个角度,全面了解广颜公的深明大义之举。”   顿了顿,这刘一飞又暗示道:“其实学生本可以直接找您的同僚同窗亲朋故旧采风,但学生仰慕广颜公的义举,相信广颜公必不会有失公允,故此才主动找上门来。”   梅翰林一听这话,哪还有不明白的?   当下忙举荐了几个人选,都是平日里和他报团取暖臭味相投的,又琢磨着连夜去信提醒一番,务必让他们‘实话实说’。   刘一飞郑重向他讨了‘介绍信’,然后又借用梅家的书房,不厌其烦的仔细问了退亲前后的种种细节,以及梅翰林当时的心理活动。   梅翰林自然不会说实话,嘴里大吹法螺,几乎把自己捧成了圣人,到最后才勉强谦逊了几句,表示自己离夫子的教导期许,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丢丢儿。   这刘一飞直记录到将近子夜,又收了个大大的红封,这才腆着肚子告辞离开。   出了梅府上了马车之后,他拿帕子往脸上狠命擦了几下,五柳长髯就变成了三缕,眉毛鼻梁等处也都略有变化。   而那马车驶出两三条街之后,便停在了一处酒肆后院。   刘一飞下了马车寻到二楼某处包厢里,见焦顺正与赵彦吃酒闲谈,便老实不客气的入坐,抄起筷子直接开吃。   焦顺端起酒壶给他斟满了一杯,又等他吃了几口之后,这才笑道:“这次真是偏劳刘师爷了,不知事情办的可还顺利?”   却原来这刘一飞,正是赵彦当初推荐给焦顺的同窗好友——当然,他本名并不叫做一飞就是了。   “托东翁的福,学生幸不辱命。”   刘师爷放下筷子,从怀里摸出笔记和那几张名帖,推给焦顺过目,然后继续喝酒吃菜。   焦顺扫了几眼,满意道:“如此一来,事情就算是成了一半。”   赵彦也给好友斟了一杯酒,笑道:“一事不烦二主,刘兄接下来只怕还有的忙了。”   他的女儿如今认了焦顺做义父,又赶上创立工学腾出许多官职,自然便不遗余力的讨好焦顺,想要借机分一杯羹。   焦顺把笔录揣进袖子里,又将那些名帖还给了刘师爷,起身笑道:“赵兄,你陪刘师爷多喝几杯,我就不再这里打搅你们老友之间的雅兴了。”   二人忙起身相迎。   焦顺独自下了楼,便驾车直奔尤家新宅。   这当口尤二姐早就睡下了,听说焦顺来了,忙又爬起来衣衫不整的将他迎入屋内。   尤二姐又累又困,却仍是强打着精神服侍他洗漱。   焦顺因就问起妙玉的近况,尤二姐便道:“那假尼姑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要求提的一日比一日多一日比一日细,单只是沐浴用的香精就前后换了四五回才满意——不过除此之外,她倒是一步也未曾出过门,当真比老鳖还能沉得住气!”   她虽对妙玉的挑三拣四的行为十分不满,却也跟着学了不少富贵人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把戏,堪称是大开眼界。   若非知道对方未来必是自己的‘劲敌’,说不得真要好生请教请教了。   焦顺闻言不置可否,直到第二天离开之前,才吩咐尤二姐可以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尤二姐倒也乖巧,刚送走焦顺,便去了妙玉所在的小院。   这十数天前妙玉刚住进来时比,这里的格局格调明显都提升了几个档次,卧室里还单独弄了个小佛龛,供妙玉平常礼佛诵经之用。   没错!   在恢复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之后,妙玉也重新回归了我佛的怀抱——都说是洗尽铅华呈素姿,但她却唯有在这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优渥生活当中,才能重拾‘坚定’的信仰。   因见她只是盯着自己打量,并没有招呼客人的意思,尤二姐只好主动开口问道:“不知妙玉姑娘在我家住的可还安稳?”   妙玉点点头,惜墨如金的道:“此处极好。”   这倒是她发自肺腑的感受,她自幼习惯了孤僻一人,而即便是当初在栊翠庵里,也时不时会有人造访,远不如这处小院清净自在。   更别说尤二姐对她的诸多要求来者不拒。   倘若这背后不是出自焦顺的授意,而是纯粹礼敬佛门弟子,那对她而言简直就等同于极乐净土!   尤二姐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她再有下文,心中一面腹诽这假尼姑真爱装模作样,一面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念词儿:“这就好、这就好——我打算今儿请大夫过来再给姑娘瞧瞧,若是已经将养的差不多了,您主仆二位随时都可以离开。”   听到‘离开’二字,妙玉娇躯一震,原本古井无波的俏脸上,难以避免的显出了畏缩之色,轻咬樱唇迟疑道:“这是焦……焦大人的意思?”   “自然。”   尤二姐装作不好意思的道:“原本老爷没提这事儿,偏早上走的时候撞上了我妹妹,那丫头胡扯了几句惹恼了老爷,老爷为了自证清白,这才……”   说到这里她略顿了顿,然后又道:“姑娘要是得便,下午不妨先去庙里收拾收拾,这十多天没住人,只怕得好生清理清理才成。”   妙玉闻言欲言又止,可她那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脾气,又如何肯在人前服软?   最后紧咬着樱唇,直到尤二姐告辞离开,也未曾再吐出半句话来。   尤二姐走后,偷听了半天墙角的静仪,便满脸失落的走了进来,见自家小姐依旧呆呆的望着尤二姐方才的位置,不由苦恼道:“师姐,你就不能说两句软话,让她多少宽限咱们一些时日?”   妙玉依旧默然。   静仪无奈的叹了口气,干脆也坐在一旁发起呆来。   没过多久,果然有大夫上门诊治,说了一套玄而又玄的言语,大概意思就是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但还需要仔细调养,不可操劳过度。   午后。   尤家又转派了一辆车送她主仆两个回庙里收拾。   静仪有心替主仆两个说些软话,可尤二姐自始始终也不曾露面,那车夫更是‘哑巴’。   于是她只好无奈放弃。   等到了紫金街,静仪先跑去民信局催问了一番,那掌柜的只说是信肯定已经送到了,至于为何一直没有回信,那他可就不知道了。   静仪争辩了几句无果,只好又把自己代小姐写的认错书邮寄了出去,也就此花光了两人最后一丁点儿积蓄。   等她从民信局出来,一路寻到破庙门外时,就见自家小姐正呆呆的站在台阶上,一副想进去又不敢进去的样子。   静仪叹了口气,一面将民信局的事儿说了,一面又主动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比起十几天前,这庙里愈发破败了,那断了头的佛像干脆就成了蜘蛛窝。   且因为离开时未曾锁门,连那些脏乱的被褥以及锅碗瓢盆,全都不翼而飞。   更有甚者,竟还有人在正殿里拉一泡屎尿!   直恶心的主仆两个争先恐后的逃了出来。   接下来妙玉是说什么也不肯进屋了,静仪只好一个人用帕子兜住口鼻,拿了扫帚进去打扫。   可她也是越看那殿内的破败,便愈发怀念尤家的富贵生活,这打扫起来能有什么劲头?   磨洋工磨到临近傍晚,那哑巴车夫才寻了过来,将如释重负的又提心吊胆的主仆两人,接回了尤家新宅。   等回到那小院,尤二姐早已经恭候多时,客气的询问主仆两个,庙里是否已经打扫干净了,又准备什么时候搬出去住。   主仆两个却是无言以对。   半晌,静仪正尴尬的想要说些什么,尤二姐忽又宽限道:“若是没收拾齐整,那明儿继续扫洒,等后日再搬也是一样的。”   然后也不理会两主仆是什么反应,径自带着丫鬟离开了此地。   妙玉正与静仪面面相觑,就又有人按照常例送来的丰盛又精致的晚餐,以及沐浴更衣所需的一切,还有足量的熏香和奉敬佛龛的贡品。   主仆两个心事重重的用了饭,又陆续沐浴洗漱。   眼见天色黯淡下来,两人点着杂了香料的牛油蜡烛,打量着屋里屋外一草一木点点滴滴,只觉得恍若隔世又五味杂陈。   到了第二天,用过早饭之后那哑巴车夫就把她们送去了紫金街,中午不闻不问,到了晚上才将饿到前心贴后背的两人接了回来。   而见了这狼狈的主仆两个,尤二姐照例又问了什么时候搬出去,然后又在没能得到答复的情况下,再次宽限了一日。   如是再四……   主仆两个都已经习惯了这样一天推一天的日子,甚至静仪还学会了早上偷藏点心,中午好在庙里凑合填饱肚子。   不过自始至终,妙玉也再没有踏入那殿门一步。   第五天。   两人从破庙回来之后,原以为又会重复前几日的场景,结果却愕然的发现尤二姐并不在院内。   两人疑惑的走进屋里,却就见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正坐在客厅里优哉游哉的用饭。   这不是焦顺还能是哪个?   妙玉和静仪面面相觑,真不知该如何以对,就听焦顺喧宾夺主的招呼道:“愣着做什么,坐下趁热吃。” ###第四百五十二章 罗网【上】   面对焦顺这不知算不算喧宾夺主的邀约,妙玉理所当然的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静仪倒有心想打个圆场,可见焦顺等不到妙玉的回应,就又自顾自的埋头吃喝起来,她便也识趣的闭上了嘴。   于是主仆两个就这么僵在了门前。   静仪一会儿偷眼观察焦顺,一会儿偏头去看自家小姐,心中期盼着两人有谁能打破僵局——最好是自家小姐。   不过她的期望显然不可能成为现实。   妙玉低垂玉颈、微阖着眉眼,看上去仿似泥胎木塑一般全无半点波澜,但掩在宽袍大袖中的一双柔荑,却早已经紧攥到指甲嵌入了肉里,心底更是翻江倒海一般!   她虽然自以为是又好逸恶劳,却绝不是什么蠢人,看到焦顺突然现身,再结合最近尤二姐的表现,哪还不知道这是图穷匕见,要逼自己在搬走和‘留下来’之间做出选择?   若放在两个多月前,刚从荣国府被赶出来的时候,她肯定会在见到焦顺的第一时间,便对其展开辛辣刺耳的嘲讽,然后傲然而去。   若放在一个月前,刚刚开始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她大概会咬紧牙关,一言不发的拂袖而去。   若放在十几天前,刚经历过那场梦魇一样的背叛时,她或许会歇斯底里的与焦顺冲突一番,最后含恨而去。   然而连续几日,在荣华富贵与饥寒交迫、干净整洁与肮脏污秽之间,快速又反复的切换之后,似如今这般沉默以对,已经是她鼓足了勇气,所能做出的最强硬态度了。   至于主动离开……   别说是有所动作,只要稍稍往这上面一琢磨,前几日进入破庙打扫时的所见所闻,便立刻夸张百倍的浮现在妙玉脑海之中。   明明只是一泡污秽,却在她脑中被无限放大,幻想出了四面粪土之墙围着一池便溺的恐怖景象。   仿佛只要踏进去一步,便会深陷无间地狱!   而与之对比的,自然是这座经过她巧思布置,充满清净雅致悠然安逸气息的小院儿,以及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奢靡生活。   虽然因为焦顺的出现,让这一切化作了裹着砒霜的蜜糖,但对比起那饥寒交迫的污秽地狱,即便是致命的毒药,也变得没有那么可怕了。   不过即便心中的天秤,已经做出了一面倒的倾斜,要想让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妙玉主动做出选择,也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似如今这般沉默以对,也已经是她鼓足了勇气之后,所能做出的最大妥协了。   而就在她本人都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强硬应对,还是在默默妥协的当口,焦顺也已然吃了七八分饱,放下筷子对静仪吩咐道:“拿漱口茶来。”   这理直气壮的,真好似家中的男主人一般。   静仪下意识看了眼妙玉,见自家小姐全无半点反应,略一犹豫,便忙用热水沏了浓茶,先放了几块青盐进去,又用冰块迅速镇凉了,双手捧送到焦顺嘴边儿。   焦顺含了一口在嘴里咕哝着,静仪不等他吩咐,又取了唾盂和毛巾来,揭开上面装着清水的小盆,等焦顺吐出漱口水,又把毛巾沾湿了给他擦嘴净手。   等这一整套伺候完了,焦顺满意的起身舒展着筋骨道:“时辰也不早了,你……”   说到半截他便意味深长的停了嘴,玩味的上下打量妙玉。   妙玉虽然低垂着头颈,可还是在第一时间感受到了焦顺言语间的戏谑,以及那包含侵略性的目光。   她不自禁的娇躯战栗,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小步。   可也只是一小步罢了。   毕竟在妙玉的幻想中,背后并不是什么笼罩在夕阳下宁静小院,而是污秽到极点的阿鼻地狱!   这让她无论如何也再迈不出另一只脚。   这时却听焦顺继续道:“你们应该也累了,早点歇息吧。”   说着,径自向外走去。   妙玉闻言先是一怔,继而心下便满是绝处逢生的狂喜。   不过在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焦顺忽又停住了脚,侧头笑问:“那小庙当真就这么难打扫干净?”   说完,也不等妙玉回答,便出门扬长而去。   方才妙玉听说他要离开时有多狂喜,听到这句话之后就有多羞愤。   在焦顺步出院门的同时,她也咬牙三步并作两步的进了里间卧室,然后大颗大颗的泪水便不争气的狂涌而出,滑过那凝脂牛乳似的光洁面颊,滴滴哒哒的落在地上。   就这么足足过去一刻钟,那屈辱感才略略减弱了些。   而与此同时妙玉心底涌现出的,是一走了之的强烈冲动!   她看的清楚明白,焦顺今天虽然没有露出獠牙,但那并不是因为焦某人是什么守礼君子——真要是君子,也不会贸然出现在这里,又摆出一副喧宾夺主的架势了。   这个男人之所以会抽身离开,而不是直接威逼利诱,不过是自以为已经用无形的罗网困住了她,故此选择了更加游刃有余的做法,静等着自己无力挣扎任其鱼肉。   不过要撞破这罗网倒也十分简单,只要自己愿意搬回那……   刚想到这里,那副污秽地狱的图画便浮现在眼前,惹得妙玉下意识想要作呕,偏空空如也的肚子却不争气的鸣叫起来。   这时静仪从外面走进来,劝道:“师姐,你多少先用些饭吧,我已经把焦大人没怎么动过的菜都挑拣出来了。”   妙玉犹豫半晌,却还是摇了摇头。   她虽然下不了撞破罗网的决心,可不食嗟来之食的勇气还是有的——至少现在还是有的。   静仪又劝了几句,见她始终不为所动,也只好到外间自顾自填饱了肚子。   等尤家的丫鬟过来收拾餐盘时,静仪却发现她们并没有像往日那样,顺便送来沐浴要用的热水、毛巾、香精等物。   而面对静仪的疑问,几个丫鬟却只是摇头以对。   静仪仿佛明白了什么,苦着脸想要去寻妙玉商量对策,可左思右想,又不知道究竟该说什么——难道要劝自家小姐学那尤氏姐妹一般,为了锦衣玉食做个无名无分的卑贱之人?   一夜难眠。   第二天静仪顶着黑眼圈起床后,发现早上洗漱的用具都停了,好在院里有口水井,她自己勉强提了半桶水,好歹是糊弄了过去。   到了吃早饭的时候,丫鬟们直接送了四道汤来。   这东西不顶饿也就罢了,最主要的是无从携带,于是这天中午主仆两个只好空着肚子苦忍。   静仪倒还罢了,妙玉却是从昨晚上就没正经吃过东西了,一天下来直饿的眼冒金星,也再次回忆起了当初在这破庙里饥肠辘辘情景。   更让两人恐惧的是,到了平时该返回尤家的时候,那哑巴车夫却未曾现身!   两人先是在院子里等候,继而又去了门前等候,最后干脆到了巷子口等候。   直望眼欲穿的等到太阳落山,才见那熟悉的马车缓缓驶来。   这一刻非但静仪欢天喜地的迎了上去,连妙玉也不自觉的迈开了双腿——不过走出五六步之后,她又忙矜持的停了下来。   上了马车,那失而复得的喜悦从妙玉心头渐渐消去,随之而来的是如坐针毡一般的忐忑。   今天那焦顺又会如何施为?   还会像昨天一样,吃完饭就离开吗?   自己……   到底还要不要拒绝他留下来的残羹冷炙?   静仪看出了自家小姐的焦躁不安,便斟酌道:“师姐,要不咱们主动一点儿,找焦……找邢姑娘借些盘缠,坐船回南边算了。”   那焦顺废了这么多心思,怎肯轻易放过自己?   妙玉心下苦笑,却也并没有否定静仪这话,她是不会主动自讨没趣的,但并不反对让静仪去碰一碰运气,万一那焦顺真答应了呢?   路上再无别话。   白天的时候,妙玉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尤家小院里的优渥生活,但真等回到这小院里,看着那敞开的客厅房门时,却又难免心生恐惧。   以至于从院门口到屋檐下这短短十几步,她愣是领着静仪走了足足一刻钟。   当一条腿好容易战战兢兢的跨过门槛时,妙玉却惊愕的发现客厅里空荡荡的,除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丰盛佳肴之外,再没有‘多余’的东西。   静仪见此情景也是一愣,旋即抢着跨过门槛,三步并做两步的冲进了里间,片刻后又旋风似的回到客厅,摇头道:“焦大人果然不在!”   妙玉如释重负,一时甚至差点瘫软在门前。   最后还是饭菜的香味儿,让她重新涌出了力量,快步走到桌前颤巍巍的抄起了筷子。   当半块素鱼被筷子送进嘴里,轻轻咀嚼的时候,她一时间仿佛又去到了西方极乐世界。   俗语有云:饿了吃糠甜如蜜。   当初在破庙时,她也的确曾不止一次体验过这种感觉,但饿极了之后吃‘蜜’的感觉,无疑还是要胜过吃糠百倍的!   以至于她一贯习惯掩饰情绪的俏脸上,都不可避免的出现了迷醉的情绪。   然而就在此时……   “咦,都已经吃上了?”   焦顺的的声音如同恶魔一般在门外响起,妙玉伸向第二块素鱼的筷子,顿时僵在了半空。   焦顺大咧咧的走进来,直接挨着妙玉坐了下来,然后冲静仪吩咐道:“还不快去拿碗筷来。”   静仪稍一犹豫,立刻乖巧的拿来了碗筷,又顺势为焦顺斟满了果酒。   焦顺抄起筷子,先自然而然的给妙玉夹了两块素鸡,笑道:“怎么发起呆来了?吃吃吃,你这病才刚好些,正是要补一补的时候。”   妙玉正犹豫要不要丢下筷子,为昨天的羞辱讨个公道,可腹中空空如也实在又提不起气来。   如今面对他这‘熟稔’的态度,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静仪见状忙也劝道:“师姐好歹吃些,不然晚上怎么捱得住?”   说着,又给焦顺重新斟满了酒,趁机小心翼翼的提出了借盘缠南下的事儿。   焦顺听完不置可否,吃了几口菜,又喝了两杯酒,这才慢条斯理的道:“盘缠倒是好说,可如今虽是太平年月,你们两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若要独行千里,却只怕是不太妥当。”   银子都借了,难道就不能派人送一程?   静仪心下腹诽,却也明白焦顺这是在婉转拒绝,干脆也便闭上嘴没再开口。   妙玉虽然压根没报什么希望,可见静仪果然碰了钉子,却也不免情绪低落。   这时焦顺又催她用饭,妙玉有心想要拒绝,可刚刚尝到美食滋味的肠胃,却开始拼命造起反来。   在那一阵强过这一阵剧烈饥饿冲击下,妙玉自问即便现下能勉强忍得住,等焦顺走后只怕也逃不过那残羹剩饭,于是一咬银牙,干脆重新开始吃了起来,只是始终没碰焦顺夹给她的素鸡。   焦顺倒也随她,两人各自埋头吃喝,旁边静仪则负责斟茶倒酒,若被不知就里的撞见,只怕必然以为这时二主一仆在用饭了。   而这次吃饱喝足之后,焦顺也并没像昨天一样起身离开,而是懒洋洋往外间罗汉床一躺,一会儿让捶腿、一会儿让奉茶的,直把静仪给使唤圆了。   随着天色渐晚,妙玉心中也越来越不安。   几次偷偷目视焦顺,期盼他能像昨天一样离开——哪怕是在离开之前羞辱自己一番也好。   然而焦顺优哉游哉待到月上三竿之后,却突然开口吩咐道:“去喊丫鬟把洗澡水送来。”   正给他捏肩的静仪闻言,立刻为难的看向了自家小姐。   妙玉则是羞愤交加气往上撞,脱口呵斥道:“你不要得寸进尺!”   说完之后,她心下却突突乱跳,生怕焦顺会暴起发难,或者干脆将自己赶出尤家。   然而焦顺却是‘啧’了一声之后,慢腾腾爬起来向外就走。   是夜。   那洗澡水自然又未曾送来。   不过第二天早上的饭菜,却是出奇的丰盛。   静仪由此得出了一个结论:“昨夜师姐陪着焦大人吃了晚饭,所以才有早饭吃,那岂不是说只有让焦大人在这里……咱们往后才能洗澡?”   听完静仪的分析,妙玉狠狠的咬紧了银牙,在心中拼命鼓足了撞破罗网的勇气!   然后……   这大无畏的勇气,又在走进破庙的瞬间土崩瓦解。 ###第四百五十三章 罗网【下】   京城的风沙向来不小,况妙玉又抵死不肯进屋躲避,这连着三天没能洗澡,只感觉身上粗粝粝的像是裹了一层枷锁。   好在仗着先前吃了阵子苦,她也还勉强能够忍受。   这日傍晚回到小院,就见客厅正中摆了个火炉,上面架着一口鸳鸯锅,半边红油半边清汤,牛羊肉在竹篓里堆得山高,周遭又摆了无数盘盘碗碗各色涮菜。   焦顺则是短衣襟小打扮,又撸袖子褪裤腿的,露出一对儿粗胳膊两条大毛腿。   不管是那些花样繁多的荤腥,还是焦顺这粗鄙的形象,无疑都踩在了妙玉的底线上,让她下意识就要发作起来。   然而一句‘逐客令’到了嘴边儿,却又像是被刻骨铭心的饥饿感,以及对那污秽小庙的幻想,分别扯住了左右腿,无论怎么挣扎也漫不过唇齿。   “回来啦。”   焦顺则是一如昨日那般,态度和煦又不容置疑的道:“快坐、快坐,这素菜吃多了实在不抗饿,我一琢磨干脆让灶上弄了个鸳鸯锅儿,咱们一人占半边谁也不耽误谁。”   说着,先掐了些青菜、油菜、油麦菜丢进清汤锅里,又端起盘子用漏勺拨了些宽粉儿、土豆片、素丸子之类的进去。   至于红油这边,自然早就叠了密密麻麻的牛羊肉。   而面对焦顺的招呼,妙玉不出意外的再次选择了默然以对,屋里的气氛一时恍似又回到了两天前。   但静仪却没有像两天前那样,陪着自家小姐一起僵立当场——昨儿妙玉饿了一整天的凄惨样子,她可是全都看在眼里的,又如何忍心让自家小姐重蹈覆辙?   于是先主动帮腔劝道:“师姐,咱们不吃这些荤腥,可也没万没有拦着焦大爷的道理——这鸳鸯锅互不干涉,挺好的。”   说着,见妙玉没有半点反应,又干脆上了手连拖带拽,硬是把妙玉按坐在了焦顺对面。   先拿摆在桌上的毛巾给自己和妙玉擦了手、脸,然后不由分说,用漏勺捞了些青菜,按照妙玉的口味蘸了作料,放凉了直接送到了妙玉嘴边儿。   妙玉象征性的往后仰了仰头,见静仪锲而不舍,便也默默的张开了樱桃。   既吃了这第一口,后面的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了。   静仪一手包办了涮菜、夹菜、蘸料等工序,妙玉则是勉强抄起筷子,承担了最后一项工作:从面前的盘子里选几样可口的,夹起来放进嘴里。   就这么各顾各的,默默吃了一阵子之后,妙玉才突然发现自己又上了焦顺的恶当!   他先前说选这鸳鸯火锅,是为了各吃各的胡不干扰,可只要细一琢磨,就会明白这不过是托词罢了——难道吃炒菜就分不出荤素?   而他选这鸳鸯火锅真正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让人发汗!   妙玉原就觉得身上粗粝粝,仿似罩了一层由尘土组成的枷锁,如今被那火锅的热雾一蒸,粗粝的沙尘登时化作了黏腻油泥,裹缠的人浑身不自在。   这让她几乎难以忍受的想要沐浴!   领悟了这层用意之后,妙玉抬头狠狠剜了焦顺一眼,却见这厮正吃的满嘴流油大呼过瘾,时不时还要的抓起毛巾擦汗,忙的压根顾不上理会自己。   妙玉盯着他磨了一阵子后槽牙,有心当面拆穿他的诡计,可想到这么做的结果,很可能是加倍的羞辱与报复,最终还是忍了下来,重新低下头默默用饭。   酒足饭饱。   焦顺愈发恶形恶状不拘礼数,解开襟怀露出一身的腱子肉,歪在床上也不知从哪儿摸出本艳俗小说翻看,瞧那封面上的图画,赫然是小尼姑思凡故事。   然而妙玉却压根无暇理会,他这不知是暗示还是该叫做明示的行径,因为在填饱了肚子之后,原本就十分迫切的沐浴需求便成倍的往上翻。   若不然……   待会等他再提出要洗澡的要求时,自己……自己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只要等他洗完澡后,自己再像昨天一样将他赶走就好。   这是最后的妥协了!   反正除了吃喝之外,自己也没什么是必须有求于他的。   虽然明知道焦顺是故意而为,明知道他会得寸进尺,但身上被不断放大的油腻感,却还是让妙玉开始了自欺欺人的幻想。   以至于到了后来,她甚至都有些急不可待,开始频频目视焦顺,希望他能尽快提出要求,然后自己也好痛痛快快的泡个热水澡。   偏焦顺却一点儿都不急。   等静仪也用过饭之后,照例又把她使唤圆了,就这么足足磨蹭到临近亥时【晚上九点】,他才终于慢条斯理的吩咐道:“这火锅别的都好,就是吃完了容易发汗——去让人把洗澡水送来,顺带再拿两件换洗的衣裳。”   静仪闻言,立刻像昨天一样转头望向了妙玉。   然而妙玉却完全没有昨天那种羞辱感,如释重负之余,竟还萌生出了不该有的欣喜。   她生怕自己嘴角不受控制的上弯,于是忙低垂头颈避开了静仪的视线。   静仪见状,便知道自己小姐是默认了,也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妙玉急于要沐浴,她又何尝不想洗净身上的尘土污秽?   当下忙去了外面传话。   不多时就有婆子丫鬟送了热水和沐浴的种种用具来,等静仪领着她们进屋将那些东西放下之后,却忽听妙玉沉声道:“你们另送些来摆在外面,不要用我的浴桶!”   那些丫鬟和婆子齐齐望向焦顺。   焦顺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指着客厅正当中道:“在这里再摆一个浴桶就是。”   他如今最享受的正是温水煮妙玉的过程,若这座冰山融化的太快了,反而少了三分意趣。   当然了,要是九月之前还搞不定的话,那他就得考虑一下更为强硬直接的做法了,不然就该耽搁报复梅家的正事儿了——这阵子他虽在妙玉身上花了不少功夫,但小作文计划却也一直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刘师爷拿着梅翰林亲自写的介绍信,从他的亲朋故旧嘴里套出了不少有用的讯息,姑娘们从其中汲取营养,已经成功炮制出了几篇暗藏陷阱的文章。   至于焦顺最初提供的随笔范文,如今也早被改的面目全非。   不过改文的主力却并非是薛宝琴本人,而是她堂姐薛宝钗——宝姐姐文笔细腻不说,又最是人情练达,知道该怎么让读者共情,若放在后世绝对是干自媒体的好材料。   这些且先不提。   却说眼见那些丫鬟婆子去抬浴桶等物,妙玉立刻起身走进里间反锁了房门,甚至连静仪也一并关在了门外。   虽然她多少也明白,静仪方才劝说自己用饭,以及服侍焦顺的种种行径都是为了自己好,可经历了那两个仆妇的背叛之后,她暂时无法再全心全意的相信别人了。   而即便反锁了房门,她心里依旧觉得不踏实,于是又使出了浑身解数,拼命把梳妆台拖过来抵在了门后。   等到亲力亲为,将洗澡水和香精等物在浴桶里勾兑妥当,妙玉早已经累的汗流浃背,错非是沐浴冲动压过了身体的疲劳,说不定她连跨入浴桶的力气都没了。   当那娇养了近二十年的身子,完全浸入浴桶时,她甚至忍不住发出了一连串疲惫又舒畅的低吟声。   搓去身上的尘土,又在里面泡了将近小半个时辰,直到浴桶里的水开始变凉,妙玉都还舍不得从里面出来。   咔嚓~咔嚓~   然而就在她徜徉余韵时,窗外却飞来几块鸡卵大的石头,嘁哩喀喳的砸碎了好几块玻璃!   妙玉愕然抬头望去,还不等闹明白发生了什么,又有几个火团从外面飞了进来,而同时传入屋内的,还有尤三姐的怒骂生:“不要脸的假尼姑,真当姑奶奶说了不算么?!”   妙玉这才猛然想起,当初刚到尤家的时候,这位尤三小姐曾当面警告自己,说是如果自己和焦顺在她家里苟且,她就要放火烧死自己和焦顺。   可谁能相信她一个小姑娘,竟真有这样的烈性和狠辣?!   妙玉懵头看着那火团在地上滚动,迅速燎着了不远处的屏风,却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里可是尤家,她难道就不怕火势太大连累家人?!   这时外面又传来焦顺的怒喝声,以及尤三姐迅速远去的肆意大笑。   然后是静仪在外面拼命的拍门叫嚷:“师姐、师姐?!你怎么样了?!快开门啊!”   妙玉这才如梦初醒,眼见屋里已经数处起火,尤其是屏风正在熊熊燃烧,她慌忙从浴桶里爬出来,都顾不得什么肚兜亵裤,胡乱套上百衲衣便跌跌撞撞的冲到了门前。   可先前被挪过来的梳妆台却成了拦路虎。   她当时用尽洪荒之力才好容易拖到门前,如今一来脚下湿漉漉的打滑,二来泡久了手足无力,结果试了几次也未能撼动那梳妆台。   而这期间那火势非但渐大,更开始弥漫起浓烟来。   妙玉被熏的剧烈咳嗽之余,也终于切实的感受到了死亡迫近的恐惧,于是终于放下矜持大声呼喊道:“我、我出不去,我出不去了!快来救我、快救救我啊!”   静仪在外面听了,也是疯狂的撞门。   可无论主仆两个如何内外发力,也依旧于事无补。   妙玉的呼喊很快转成了哭腔,嗓音也在浓烟熏烤下变的撕心裂肺起来。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的时候,忽听稀里哗啦一通脆响,却是有人用椅子狠狠砸开了窗户,紧接着就见一个裹着湿床单的魁梧身形翻窗入内,然后纵身越过火场,几步便到了门前!   妙玉几乎是想也没想,就迎上去一头撞入焦顺怀中,两只手拼命环住了方才还无比嫌弃的熊腰。   焦顺反手将她抱起,然后侧身猛地一脚将梳妆台踹翻在地,又单手麻利的拆掉了门闩。   正在撞门的静仪立刻扑跌进来,见自家小姐蜷缩在焦顺怀里,正要询问可曾伤到哪里,就听焦顺喝道:“先照顾好你师姐,等我灭了火再说旁的!”   说着,就待将妙玉推给静仪。   谁知妙玉惊恐过度,压根没听到焦顺的话,见焦顺发力往外推,便八爪鱼一样死命纠缠。   这时节,焦顺自然也不会惯着她,反手就是一巴掌抽在她后臀上,喝道:“还不快撒手!”   妙玉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松开焦顺,和静仪一起退出了门外。   此时火势已经不小了,但好在屋里屋外都摆着浴桶,二三十桶水不间断的泼上去,很快就扑灭了这场火灾。   其实妙玉方才要是反应及时,也压根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这时府里的下人也闻讯赶了来,却都被静仪堵在了门外——妙玉方才慌忙间本就没来得及擦拭,再加上后来拼命抱住了裹着湿床单的焦顺,那一身百衲衣早成了半透明的,如何敢放人进来‘参观’?   趁静仪堵门,她用毛巾护住上下要害,犹犹豫豫的走进了里间,原是想请焦顺先出去,自己也好换上衣服来着。   可见焦顺正敞着怀坐在床上,骂骂咧咧的查看身上被烫伤的地方,那溢于言表凶戾,让妙玉压根提不起胆子驱赶。   更何况方才自己还被他给救了。   “傻愣着作甚么?”   这时焦顺没好气的呵斥道:“去给老子讨瓶红花油来——TMD,这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看等我怎么收拾她!”   妙玉下意识转身出了门,可想到自己衣不遮体的现状,忙又缩回里间扬声传话给静仪。   不多时静仪讨来了红花油,进门交给妙玉之后,却又不等妙玉开口,便急匆匆折回外面与那些婆子丫鬟交涉。   妙玉一手掩胸,一手捧着那红花油,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听焦顺在身后连声催促,犹豫片刻之后,终于还是期期艾艾的凑了上去,笨手笨脚的给焦顺涂药。   焦顺一边大骂尤三姐,一边却老实不客气的端详起了身前的湿衣美景。   迎上焦顺那充满侵略的目光时,妙玉身子一颤,心下忽就冒出个念头来:难不成,这场火也是他背后主使的,目的就是为了要……   不然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哪来的这么胆子?!   若换在经历这场生死劫难之前,妙玉想到这种可能,多半会坚定挣脱罗网的决心。   但如今……   她看着焦顺身上的燎泡,却是忍不住又连打了几个寒颤,心道这人连对自身都这么狠,倘若自己不肯依从,甚或是坚词拒绝,那他又岂肯善罢甘休?!   正想到这里,焦顺就突然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啊!”   妙玉惊呼一声,却竟没敢做出丝毫的挣扎。   那污秽地狱的幻想,本就已经将她抵抗的决心削弱了大半,再加上这几日的蹉跎,以及方才那生死间的大恐怖,更是彻底摧毁了她自以为坚定的反抗意志。   焦顺其实是见她越涂越慢、越涂越歪,想要夺过红花油自己上药,那曾想她惊呼一声之后,竟就低下头半点反抗也没有。   当下他立刻把什么红花油抛在了脑后,更忘了什么徐徐图之的计划,试着发力一扯,妙玉那娇滴滴的身子果然便软软的倒进了怀里…… ###第四百五十四章 久违的休沐日【一】   虫声泣露惊秋枕。   罗帏泪湿鸳鸯锦。   独卧玉肌凉。   残更与恨长。   阴风翻翠幔。   雨涩灯花暗。   月堕空阑。   惆怅繁华梦未全。   ——宋·秦观+末尾窜改。   五更天寒。   虫鸣和雨声混着秋风,穿过碎窗透入帷幔,惊醒了尤在梦中的妙玉。   她下意识喊了声‘师父’,撑着被泪水浸湿的枕头翻身坐起,感受到身下撕裂般的剧痛之后,这才猛然清醒过来。   焦顺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只留下她与这一地的狼藉。   妙玉有心披衣起身,可又不知该怎么面对静仪,于是只好怅然若失的坐在床上,任凭香肌玉肤受夜风侵袭。   虽然身上的痛楚,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昨夜发生的一切,但妙玉却是竭尽所能的屏蔽了这些干扰,回忆起了方才那残破不堪的梦境。   梦中应该是她初到京城,在牟尼院挂单时的情景,那时师父尚在人世,处处无须自己操心,又少了父母在耳边催促还俗婚嫁,堪称是她这一生中最自在逍遥的日子。   只是那段日子却也如同这梦境般短促易碎,随着师父突然圆寂……   叩叩叩~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紧接着是静仪竭力佯装平静的嗓音:“师姐,洗澡水已经准备好了,你看……”   妙玉下意识横臂挡在胸前,触感水润冰凉,这才发觉泪水正不断滴落。   她看看左右,最后干脆用锦被狠狠揩了几下,又趿着木屐咬牙忍痛,寻了一套新亵衣换上,这才扬声问:“外面什么时辰了?”   “已经快到辰时了。”   若非听到屋里不时传出动静,静仪只怕早就推门闯进来了,此时听妙玉终于开了口,一颗心这才算是落了地。   道出时辰后,她又小心翼翼的问:“可要我进来伺候师姐更衣?”   “不用了。”   妙玉果断拒绝,又在床上呆坐了片刻,这才推门走了出来。   因见外面焦顺用过的浴桶,正袅袅升腾着热雾,她先是一愣,下意识蹙紧了眉头。   可转念又一想,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做过了,如今自己再嫌弃他用过的浴桶,岂不可笑至极?   当下低垂了眼帘,含糊问道:“什么时候走的?”   静仪自然知道她是在问焦顺,于是忙道:“过了五更走的,说是要去找尤家三姑娘算账——没多久,就有人过来把浴桶清理干净,重新换了热水、香精。”   因怕刺激到妙玉,她也没敢提及焦顺的名姓。   妙玉又问清楚院门和房门都已经落了锁,便默不作声的褪去衣服,在静仪的扶持下跨入了浴桶当中。   昨夜刚洗完澡就遭遇了火灾,忙乱中沾染了灰尘不说,后来又……   自然是要重新洗漱一番的。   而她身上那些‘奇奇怪怪’的痕迹,则是看的静仪面红耳赤,又隐隐有些心向往之。   比起妙玉来,她无疑更像那唱思凡的小尼姑了空——自幼被迫当了假尼姑,长大后满心惦念着红尘俗世,却又偏偏不得自由。   因忠义使然不愿背叛,她原以为自己这辈子只能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了,谁成想峰回路转……   虽然有些对不起自家小姐,但静仪还是暗念了几声‘佛祖保佑’,然后一面帮妙玉搓洗,一面憧憬着替小姐挡枪的事情。   等妙玉沐浴完,静仪喊来婆子抬走收走浴桶,又重新摆好桌椅板凳。   早饭十分的丰盛,只是妙玉却没什么胃口。   静仪因想着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了,中午再填补也是一样的,故此也便没有多劝。   谁成想吃完饭没多久,就有丫鬟进来知会,说是送她们去庙里的车已经备好了,请主仆二人尽早动身。   静仪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再三确认之后不觉有些着恼,心道这焦大爷忒也没谱儿,都已经坏了自家小姐的身子,却怎么还要继续折磨人?   正有意去找尤家讨个说法,妙玉便冷冷的招呼道:“走吧。”   “师姐?”   “我说‘走’!”   妙玉显然也是窝了一肚子邪火,嗓音里不自觉的带出了昨夜的干涩沙哑。   不过与静仪想的不一样,比起应得的‘权益’,她更担心昨夜的事情被人当面揭破,所以宁愿含恨忍辱,也不敢把事情闹大。   眼见妙玉沉着脸当先出了小院,静仪迁怒的瞪了那丫鬟一眼,也只能快步赶了上去。   到了后门外,等着她们主仆的依旧是那哑巴车夫。   静仪扶着妙玉上了车,原有心抱怨几句,可见妙玉面沉似水的样子,又生怕她会想不开与焦顺闹翻,到那时可真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于是强笑道:“师姐别急,早上焦大人走的匆忙,兴许是有些事情忘了要交代,所以……”   妙玉也想到了这种可能,不过先前焦顺处处算计周详,如今得了自己的身子就如此轻慢,这不经意却怕比故意还要伤人!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的攥紧了拳头。   心道若那焦顺以为自己是个任他欺辱的,就此将自己当成粉头一样狎戏,那自己、自己……   妙玉努着劲儿想了一阵子,要如何报复焦顺,结果却发现自己竟是束手无策——毕竟她是最要脸面的人,万不可能主动把这件事情闹大。   而除了把事情闹大之外,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又能有什么法子辖制焦顺?   想到这里,直委屈的五内俱焚。   静仪在一旁也是如坐针毡,主仆两个想东想西的,全然没有注意到车程比往日长了不少。   直到下车时,主仆两个才惊觉不对。   “这里是……”   妙玉打量着眼前那熟悉的庙宇,满眼的迷茫之色。   盖因眼前并非是那座污秽的破庙,而是她多少次魂牵梦萦的所在——牟尼院。   静仪也是大感莫名,偏头问那车夫道:“怎么回事?你怎么把我们送到这里来了?”   那哑巴车夫却是一如既往的无视了她的问题。   也就在这时,那牟尼院的庙门缓缓开了条细缝,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面探出头来,当看到庙门外的主仆二人,立刻喜形于色的开圆了庙门,鸨母迎客似的抢下台阶,连声道:“主持,您可算是来了!”   妙玉和静仪愈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见那中年尼姑奴颜婢膝的直往前凑,静仪忍不住冷笑道:“上回你连门都不让我们进,这回倒又吹的什么风?”   却原来眼前这中年尼姑,正是当日将主仆两个拒之门外的那个。   中年尼姑明显有些尴尬,却还是强笑道:“师妹莫怪、师妹莫怪,我当初也不过是奉命行事,所以才……如今便借我个胆子,也不敢拦着主持回牟尼院啊。”   听她再次以主持相称呼,妙玉终于忍不住问道:“什么主持?你先把话说清楚些。”   “怎么?”   那中年尼姑闻言一愣,错愕道:“主持莫非还不知道?这牟尼院早在十数天前,就已经过继到您名下了!”   “什么?!”   妙玉和静仪面面相觑,半晌才异口同声的道:“是他【是焦大人】!”   “可不就是焦大人!”   中年尼姑陪笑道:“老主持……明性师太走后,庙里就没了主心骨儿,我们这阵子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主持您来当家做主呢!”   说着,又回头冲庙里喊了一声,不多时又出来几个尼姑,有大有小,有的热情的有的忐忑,却是众星捧月一般将妙玉主仆迎进了门。   一刻钟后。   妙玉盘腿坐在大殿正中的蒲团上,听着尼姑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禀报庙务、庙产,心下仍存了几分不真切。   就在三个月前,她从荣国府里被赶出来的时候,这牟尼院还曾将她拒之门外,谁能想到短短数月之后,她竟就成了这庙里的主持?!   等妙玉恍恍惚惚,好容易打发走那些尼姑,一旁的静仪就忍不住笑出声来,旋即又掩嘴发狠:“亏她们也有今日!师姐可千万莫要心慈手软,咱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先拿几个杀鸡儆猴再说!”   顿了顿,又改口道:“若师姐实在下不去手,等焦大人来了,你就央他拿个主意。”   妙玉正在捻动佛珠素手猛然一滞。   她方才尚处在云里雾里,却将焦顺给抛在了脑后,如今听静仪点破,才想起这间牟尼院显然是焦顺早就准备好,要送给自己当做失身补偿的。   而既然已经失身于他,又稀里糊涂接了这礼物,自己往后还拿什么拦着他找上门来?!   这……   难道真要在这佛门净地与人私通不成?!   妙玉心下大乱之际,冷不丁忽又想起昨天晚上,焦顺硬是忍着诸多不便,直到后半夜才将那湿漉漉的僧袍从自己身上剥落……   他果然是早就算计好了的!   ……   “阿嚏~阿嚏!”   早已回到家中,正与邢岫烟品评小作文的焦顺,冷不丁就连打了两个喷嚏。   他倒没多想,只觉得昨儿果然是着凉了。   毕竟窗户早被他砸了个稀烂,一夜风寒,偏他兴致来了又无遮无拦的。   说来他一早布置好后手,便怒冲冲去寻尤三姐——虽然尤三姐纵火的行为,也算意外促成了自己提前拿下妙玉,但这种肆意妄为的做法绝不能姑息纵容!   不想寻到主宅堂屋里,才知道那小蹄子放完火之后,就连夜逃去了宁国府。   这就有些难办了。   尤氏和妙玉本就有仇,虽不曾阻拦自己收服妙玉,却多半也乐见尤三姐替自己出气。   再说了……   就算拿住这小蹄子,自己又能将她如何?   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完全没有半点鸟用。   直接鞭辟入里、除魔卫道吧,她倒巴不得焦顺坏了她的身子,好趁机闹出些什么来。   而碍着尤氏、尤二姐的情面,又不可能对她下死手——他焦某人不过是风【XIA】流了些,却不是什么反社会人格。   再说了,尤三姐原就是死过一次的人,拿这说事儿只怕也吓不住她。   真是愁煞人也!   当初柳湘莲怎么就没把这祸害给带走呢?   焦·实际占了便宜·顺苦大仇深的抱怨了一番,又同尤二姐一起用了早餐,这才施施然回到了家中。   对了~   他今儿休沐,又赶上临近九月,所以特意约了黛玉、湘云、探春,以及薛家姐弟三人当面商谈。   如今约定好的时辰还没到,故此先和邢岫烟讨论了一番尚需修改的各处细节——他在后世见多识广,主抓大方阵倒还游刃有余,但论古文根底就差的非之一筹了,好在还有邢岫烟这贤内助在。   话说……   妙玉那假尼姑论才学,好像还在邢岫烟之上,日后若得闲,倒不妨常去庙里寻她讨教讨教。   就是那僧衣需要先改一改,如今瞧着忒也素净了些,只能说是制服,距离诱惑却还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貌似某个以武则天为原型的电视剧里,就有半透抹胸式的僧衣,改天弄两件出来送去牟尼院——妙玉多半不肯乖乖就范,但那不是还有个小尼姑静仪么?   焦某人毕竟是‘苦出身’,秉持着阶级同理心,断没有收了主子却冷落丫鬟的道理!   正一心二用想入非非。   忽就见母亲徐氏从外面进来,焦顺和邢岫烟忙起身相迎,又将徐氏让到了主位上。   等徐氏落了座,趁着邢岫烟亲自去斟茶的功夫,焦顺便笑道:“我一早回来就没见您在家,还以为您又跑去紫金街了呢。”   “我倒是想去,可还没等动身就被二奶奶截下了。”   徐氏叹道:“她找我过去云山雾罩的扯了半天闲篇,最后才摆明了说要借些银子过寿。”   九月初二是王熙凤生日,离着倒也没几天功夫了。   不过八月十五当晚,自己在那小黑屋里一龙双凤的时候,却没听她提起这茬。   不过……   当时光忙着输出了,好像也没给她开口说话的机会。   想到这里,焦顺忙问:“她要借多少?”   “没说。”   徐氏摇了摇头,愁眉苦脸的道:“要是两三千两银子倒不值什么,可我看她那样子,都快把我当成太太供着了,只怕所图非小。”   焦顺闻言一时没绷住,差点笑出声来,心道那凤辣子如今可不就该把您当婆婆供着?   被徐氏瞪了一眼,他这才忙收敛了,拍着胸脯道:“您放心好了,这事儿就交给儿子处置——咱最多就借她三千两,多一分也没有!” ###第四百五十五章 久违的休沐日【二】   大观园,潇湘馆。   薛宝琴在客厅里来回踱了几步,终于还是忍不住冲里间催促道:“林姐姐,你快好了没?”   “好了、好了。”   林黛玉应声挑帘子从里面出来,一面抬手梳拢鬓角,一面无奈道:“离约好的时间还差半个时辰呢,偏你就催命也似的。”   “我就是等不急了嘛!”   宝琴过去挽住黛玉的胳膊,撒娇道:“那梅家如此羞辱人,难道姐姐不想帮我尽快报仇?”   “那也要等九月里才成,今儿不过是去审稿罢了。”   林黛玉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掐了一把,戏谑道:“我怎么记得有人说过,还要多谢梅家肯高抬贵手放她一马?”   以前薛宝钗就喜欢掐她的脸蛋,虽然不怎么疼,可也让林黛玉颇为不喜,所以最初掐宝琴也不无‘报复’的心思,谁成想现在却养成了习惯,一天不掐这张嫩嫩的小脸蛋,便觉得浑身不自在。   宝琴倒并不讨厌黛玉这亲昵之举,只不依的拿头去顶黛玉的肩膀:“姐姐就知道打趣人,我那不是为了宽你们的心么?若知道焦大哥有法子收拾梅家,我只怕一早就哭给你们瞧了!”   说着‘嘤嘤嘤’的假哭了几声。   不等林黛玉开口,又欢快的连声催促道:“不说这些,咱们还是赶紧去藕香榭吧!”   毕竟都是没出阁的女子,总不好次次都去焦家聚齐,故此这回就约在了藕香榭里。   两姐妹说说笑笑的到了藕香榭,原以为已经来的够早了,却不想一进大厅,就见贾探春正盘腿坐在几案后面,对照着焦顺提供的讯息逐字逐句的审稿。   “嘘~”   宝琴正要上前招呼,却被林黛玉给拦了下来,拉着她退到了外间,小声道:“三妹妹做文章最怕被人打搅,咱们且在外面等一会儿,等人聚齐了再进去不迟。”   这本就是在为自己出头,宝琴当然不会有什么不满。   于是干脆和林黛玉去了临湖栏杆处,找小丫鬟讨了些鱼食边撒边闲聊。   期间说起焦顺提供的那些讯息,宝琴便忍不住啧啧称奇,她原本还担心焦顺和梅家素无往来,短时间内只怕查不到什么有用的讯息,谁成想焦顺竟哄的梅翰林‘主动出首’,短短数日就挖掘出无数内幕。   其中有一些,只怕连梅翰林本人都未必记得!   更让宝琴惊讶的是,那些讯息乍看起来明明都是正面的,但经焦顺分门别类、掐头去尾、前后对照,竟就冒出无数言行不一、三观不正、诽谤朝政的罪证。   “若没有这等手段,他又怎能坐得稳工学祭酒之位?”   林黛玉对这些事情倒不怎么在意,她虽也参与其中,但也只是为了帮焦顺、帮宝琴,并不似薛宝钗、贾探春那样,在其中倾注了某种求而不得的情感。   不过见宝琴对焦顺的手段十分推崇,她便忍不住打趣道:“等你湘云姐姐到了,你可千万收敛些,不然她怕是以为你要抢她的如意郎君了!”   “姐姐!”   正说笑着,薛宝钗和史湘云恰巧到了。   寒暄声中,四人再度进到花厅里,贾探春这才后知后觉的起身相迎,又拉着她们追问各自的进度。   论理说,这事儿应该由宝琴总领,毕竟她才是当事人。   论年齿人望,则该由薛宝钗挑头。   论和焦顺的关系,那史湘云必然当人不让。   但最热心推动此事的却还是贾探春,非只是她自己的进度,连其余人的文章她也会抽时间过目,或从中借鉴、或指出不足。   渐渐的,众人也都把她当成了主心骨。   而为此,探春则是付出了连续七八日,每天睡觉不超过五小时的代价。   因瞧她黑眼圈都出来了,宝钗不由劝道:“这事儿也不是能一蹴而就的,妹妹总还是要顾及的自己身子。”   “不碍事的。”   探春冲宝姐姐微微摇头,正色道:“咱们女子一辈子能有几次参与到这等事情当中?何况还是为了给宝琴妹妹出气,我便忙上几日又算得了什么。”   她这话自然不是假的,但背后更大的动力却不足为外人道也。   宝钗不知就里,只暗暗感慨患难见人心,这三妹妹素日里虽也亲热,但待自家生母和亲弟的态度,却总不免惹人疑窦,如今看来却是自己想多了。   史湘云更是大赞‘三姐姐真乃女中豪杰’,却那知道她暗里在窥伺什么?   ……   与此同时。   三间倒座小厅内,王熙凤挥退了闲杂人等,从正襟危坐改为了观音侧卧,一面拿不求人轻轻敲打大腿,一面手托香腮美目迷离。   平儿反锁了房门,上前接过那不求人,边继续给王熙凤捶腿,便忍不住道:“奶奶想借银子,直接找焦大爷就是了,何必请婶子过来绕这一遭?”   “呦~”   王熙凤瞥了她一眼,阴阳怪气的道:“这还没过门呢,就上上下下的这么护着,怪道他舍得拿金山银山换你!”   平儿讪讪一笑,只当是没听见。   自打八月十五晚上主仆两个乱了尊卑体统,王熙凤便又开始时不时的说些酸言怪语,到如今她也早已经习惯了。   究其原因么……   王熙凤原以为那贼汉子每次都不依不饶的,是对自己格外宝爱所致,谁曾想那晚上见了真章,才知道焦顺在自己身上竟还是留了力的。   这个发现让她很是有些不爽,故此这几日才时不时针对平儿。   不过眼见过去十几日,当时的酸劲儿也散的差不多了,取而代之的是好奇心猛涨。   她见平儿不答,便把拢在罗袜里的右脚微微翘起,抵在平儿腰眼上轻轻搔了搔,语焉不详的问:“你说,珍大嫂和珠大嫂那边儿,平日都是个什么章程?”   “什么章程?”   平儿怕痒,忙捉住那作怪的莲足,纳闷道:“奶奶问的是什么章程?”   “哼~”   王熙凤用力一挣,脚后跟在平儿蜜桃也似的后臀上重重磕了磕,没好气道:“你这小蹄子跟我装什么?自然是你们奸夫X妇最爱做的那些章程!”   平儿这才恍然,好笑道:“奶奶如何我倒见识过了,可珠大奶奶和珍大奶奶的章程,我又怎会知道?”   “呸,你这作死的小蹄子,连我也敢打趣!”   王熙凤气的狠狠抽出脚来,作势猛踹平儿,但落下时却就减了九成九的力道。   平儿佯装吃痛后仰,却又被她用脚勾着腰肢拉扯回来,不依不饶的追问:“那你就不会问问他?!那贼汉子有什么事儿,难道还会瞒着你不成?”   自打焦顺奉上那‘无双珍品’,正中她心坎痒处之后,她便极少用‘狗奴才’称呼焦顺了,取而代之的是‘贼汉子’三字。   只是王熙凤却不知道,当初婆婆邢氏也曾这般称呼,否则是绝不肯与她同流合污的——呃,至少在言语上不肯合流。   “这……”   平儿见她问的认真,知道这二奶奶必是动了攀比的心思,一时虽有些为难,却也并不觉得奇怪。   豪门大户家中三妻四妾的多了,女人们为了争宠无所不用其极,在这上面互相打探攀比的自然不在少数。   可让她去向焦顺打探这些事情……   犹豫了一会儿,平儿半真半假的戏谑道:“奶奶若真想知道,那我去跟他明说……”   “你敢!”   王熙凤一骨碌爬起来,夺过不求人边虚张声势边骂道:“你这小蹄子要敢卖我,以后就别想进焦家的门儿!”   平儿噗嗤一笑,见她作势欲打,忙又连声讨饶。   王熙凤这才丢下那不求人,重又躺了回去,半晌忽然幽幽道:“那贼汉子怎得还不找来?”   平儿这才恍然,脱口道:“奶奶找婶子来,原来是为了这个?”   旋即又哭笑不得道:“奶奶直说不就是了,何苦让婶子跟着提心吊胆的。”   “哼~”   王熙凤冷笑:“你懂什么?!他若不主动找来,难道还要我低三下四的去请不成?”   说白了,就是食髓知味又放不下架子。   说着,她又瞪圆了丹凤眼叮嘱道:“到时候你在外面守好了,任谁也别放进来!”   她这话明着是提防外人,实则是暗示平儿不要再插足其中。   这平生头一回与人并肩作战,既激发了她攀比的心思,却也让她产生了挫败感——那贼汉子凶神恶煞的,亏平儿竟能有来有回。   定是因为自己不似平儿没羞没臊,若不然怎么会如此?!   她不服不忿的暗暗给自己鼓劲儿,心道这回必要将那欺主之人掀翻在地。   如此意Y了好一会儿,忽又翻身坐起,捶着床板愤愤骂道:“那贼汉子到底还来不来了?!真要我八抬大轿请他不成?!”   平儿见状不由莞尔,起身掩嘴笑道:“要不我去焦家走一遭?”   “不用!”   王熙凤却是虎死架不倒,硬挺着脖子道:“若他不来,我下午还找来旺家的……呸,还请婶子过来说话!”   正说着,就听外面周瑞家的禀报,说是上回那刘姥姥又来了,还带了大半车的果蔬。   王熙凤一肚子的邪火无处发泄,怎肯理会什么刘姥姥?   当下不耐烦的呵斥道:“什么刘姥姥李姥姥的,不过是个打秋风的婆子罢了,又算不得我娘家的正经亲戚,你们随便……”   “奶奶。”   平儿却最是心善,忙拦下她的话茬道:“也难得一个村姥姥还知道礼尚往来,您何不好事做到底,再应酬她一回?”   “哼~”   王熙凤冷哼一声,将两条长腿往床下一撇,嘴里抱怨道:“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拦都拦不住!”   平儿忙把绣鞋给她套上,又扶着她自榻上起身,回家去见那刘姥姥。   不想到了家中却扑了个空。   问起留守的丫鬟才知道,原来方才鸳鸯过来送东西,因回去跟老太太提起那刘姥姥来,老太太便道:我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请了来我见一见,这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缘分么?   故而便命鸳鸯将那祖孙两个请了去。   王熙凤闻言,生怕那村姥姥无知,再胡乱冲撞了老太太,于是忙也领着平儿赶到了老太太院里。   结果在院门口就与老太太走了对头。   因见贾母满脸的笑意,那村姥姥更是相伴左右,王熙凤心下松了口气,立刻迎上前打趣道:“老祖宗今儿怎么做起梁上君子来了?”   贾母诧异不解。   她又掩嘴笑道:“老祖宗若不是梁上君子,却怎么不告而取,抢了我的客人?”   众人这才知道她在诙谐,于是纷纷哄笑起来。   笑罢,王熙凤又问贾母这兴师动众的欲往何处。   “这不……”   贾母指了指刘姥姥,笑道:“我们两个老而不死的,正要去园子里逛逛。”   “那我可得跟着!”   王熙凤夸张道:“妹妹们在大观园里快活的似神仙一般,偏我整日里不得闲,今儿倒要好生逛一逛!”   她这一面与贾母说笑,一面却目视平儿。   平儿领会了她的心意,立刻差小丫鬟们去各处知会钗黛宝玉等人,自己则急匆匆的去了清堂茅舍,请王夫人和薛姨妈早做准备。   却说其中一个小丫鬟绕了几遭,才寻到了藕香榭里。   听说老太太要进院子闲逛,众女不觉都有些发愁,林黛玉便提议道:“虽说让老太太撞见也未必如何,可到底是不方便——若不然,咱们还是给焦大哥传个话,改日再聚如何?”   众人虽都有些遗憾——尤其是探春和宝钗——却也知道老太太既到了园子里,必是要召集小一辈过去凑热闹的,故此便纷纷点头应了。   于是林黛玉喊来紫鹃,刚要命她去焦家传话,忽听外面有人哈哈大笑:“你们当真瞒的我好苦,这等事情却怎么能少得了我?!”   话音未落,就见贾宝玉得意洋洋走了进来。   众女都是一愣,探春旋即脱口问道:“哥哥已经知道了?”   “那是自然!”   贾宝玉得意的侧身一让,就见焦顺和薛蝌也从外面走了进来。   见众女齐齐望来,焦顺无奈摊手:“实在被他缠的无奈,况宝兄弟也不是外人,咱们为宝琴妹妹出气的事儿,也没必要一直瞒着他。”   他特意点出了‘为宝琴出气’,自是在提醒黛玉等人不要把先前的事儿暴露出来。   至于眼下这一桩,反正已经未雨绸缪禀给了皇帝,也不怕贾宝玉在皇帝面前嘴碎——如若贾宝玉把消息泄露给外面,那对焦顺而言,说不定反倒还是一桩好事。   薛宝钗一见宝玉,就想起了八月十五唱思凡的事儿,本不想理睬她,却又担心他粗心坏事,于是特意嘱咐道:“宝兄弟,事关重大,你可千万不要外传!”   宝玉闻言,却也有三分不快,心道焦大哥一个外人都如此信任自己,偏宝姐姐如此放心不下。   若换在平时倒也罢了,可两人明明已经定了亲事。   唉~   别的女子都是嫁了人之后,才逐渐变成了那死鱼眼睛,怎么宝姐姐还没嫁过来就开始…… ###第四百五十六章 刘姥姥初试……   贾宝玉的情绪一贯来的快去的也快,刚因薛宝钗‘多管闲事’有些不喜,转脸就又催促着要看众人的文章,说是先前没能参与进来,如今怎么也要做个‘主审官儿’才成。   即便告知老太太要来园子里闲逛,他也依旧不肯罢休。   无奈,薛宝钗只得取来自己改编的随笔让他过目,哄他等看完之后先去陪老太太解闷,等完事儿自有好文章可瞧。   贾宝玉嘴里胡乱应着,一面迫不及待的翻开去瞧,只看了两眼,便忍不住啧啧称奇:“这当真是宝姐姐的手笔?遣词造句倒未脱神韵,可这随笔的风格……”   虽不是什么秘密,但薛宝钗还是打心底不想让他知道,这是在焦顺的范文基础上修改出来的,于是含糊催促道:“宝兄弟且看完再论不迟。”   宝玉‘嗯嗯’连声应了,便将注意力重新投入到了这篇随笔当中。   初时还不觉什么,等看到薛家兄妹被迫进京后,又处处受梅家所逼,再回想先前的温馨往事,便不自觉咬牙切齿起来,待看到梅家为名为利当街退亲时,更是忍不住拍案大骂道:“世道都叫这些追名逐利的须眉浊物给败坏了!”   他咬牙切齿,一会儿说什么:男人就该做个自了汉,管什么国家大事仕途经济?   一会儿又说:朝廷还不如从和尚道士里选贤任能,便不能天下大治,起码也不会选出这等负心人来!   类似这种话,众女早听了不知多少,原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当着焦顺和薛蝌的面却不免有些尴尬。   旁人还不好说什么,林黛玉却是半点不惯着他,上前直接把那随笔卷了,冷笑道:“快收了无用的慈悲吧,小心别把眼泪鼻涕黏上去——这眼见都快半个月了,也不见你替宝琴妹妹做半点实事,反是焦大哥忙前忙后操心费力的不说,临了还要听你这些胡话疯话!”   宝玉这才惊觉,自己方才那些陈腔烂词,似乎连焦顺也一并扫射进去了,于是忙起身冲焦顺赔了个不是,然后又闹着要看别人的文章。   “方才不是说好了么?”   宝钗板起脸来道:“老太太早就差了人来请,说是已经到了沁芳亭,若再耽搁下去,只怕又要来催了。”   结果话音刚落,周瑞家的火急火燎赶了来,跺脚催促道:“哎呦,我的哥儿姑娘们哎,老太太早都问了八回了,你们怎么还不动身?!”   顿了顿,又恭恭敬敬的冲焦顺一礼:“老太太听说焦大爷也在园子里,让请焦大爷也过去说话。”   众人嘴里都应了,唯独贾宝玉闷闷不乐的问:“那刘姥姥是什么稀罕物?怎得都要去瞧她?”   “倒也不是什么稀罕物……”   周瑞家的忙把刘姥姥的来历简单解释了一番,却原来这刘姥姥其实和荣国府没什么相干,只是她的女婿祖上曾与王家连过宗。   前几年因家境衰败,刘姥姥被迫带着外孙来打秋风,偏也赶上王熙凤心情好,便资助了她家几十两银子,一来二去的也就有了瓜葛。   听说是这么个关系,贾宝玉愈发恼了,噘嘴道:“不过是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乡下老太太罢了,便再怎么抬举她,还能漫过宝琴妹妹的事儿不成?我今儿说什么……”   “宝兄弟!”   正甩着胳膊要撒赖,薛宝钗就呵斥:“咱们方才说好了的,若再要胡搅蛮缠,只怕姐妹们以后都不敢信你了!”   林黛玉则在一旁冷笑:“我本也不信他!”   贾宝玉这才想起自己方才曾赌咒立誓,绝不把报复梅家的事情外传,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自辩。   好在宝琴主动打了个圆场,表示老太太待自己最好,自己岂能扫了她的雅兴?   贾宝玉这才得了台阶,遂偃旗息鼓的跟着众人赶奔沁芳亭。   还没到地方,远远的就见一大票人前呼后拥的往这边儿赶,却是老太太实在等得不耐烦,干脆带着人找了过来。   众女连同宝玉忙都加快脚步上前见礼。   老太太佯怒道:“我三请五请也不见你们来,却原来又聚在一处胡闹呢!”   说着,挨个介绍给刘姥姥认识。   那刘姥姥何曾受过这般礼遇,又见一个个如花似玉万里挑一的,只觉得如在云里梦中,忍不住啧啧赞道:“这一个个的,怕不是神仙托生的吧?!”   众人闻言都笑。   恰巧焦顺和薛蝌也不紧不慢的赶了过来,王夫人多日不见焦顺,这乍一见他,立刻想起当日在栊翠庵的‘见闻’,忍不住暗啐了一口。   侧头挪开视线,却发现一旁的薛姨妈也正目光游移的转向自己。   四目相对,薛姨妈立刻心虚的低垂了臻首。   王夫人心下生疑,暗道这妹妹莫不是还瞒了自己什么?   而这边厢贾母一见焦顺,便也顾不得再管旁的,将他招到身边对那刘姥姥夸耀道:“我这家里的小辈大多淘气,唯独这一个是最出息的,才刚二十岁就官居五品,天底下凡是做工都归他管呢!”   刘姥姥惊的连拍大腿,直呼:“乖乖,五品官儿?那不是跟知府大老爷一样了?”   说着,作势就要跪下见礼。   旁边鸳鸯忙伸手扯住,笑问:“您老这是做什么?”   “姑娘快别拦我。”   刘姥姥乍着两条胳膊,慌急道:“这见了知府大老爷,哪能不跪下磕头的道理?”   众人哄堂大笑。   焦顺对她微一拱手,笑道:“家中只论长幼,老人家可别折我的寿。”   “呦呦呦!”   刘姥姥愈发慌得手舞足蹈,连道:“当不起太爷的礼、当不起太爷的礼!”   众人见状愈发笑的前仰后合。   焦顺则是和煦的解释道:“老人家弄错了,知府是四品官,顺天府尹那更是堂堂三品,我这还差得远呢。”   听了这话,王熙凤立刻得意的插了一嘴:“如今的顺天府府尹,也是我们同宗同辈儿的,可惜今儿个没来,若不然也要称您一声姥姥呢!”   刘姥姥闻言瞪大了眼睛,连叫了几声‘天爷’,若不是鸳鸯扶着,只怕就瘫坐在地了。   她虽知道国公府尊贵,可具体怎么个尊贵法,其实也没太多的概念,如今拿顺天府尹做标杆,才惊觉自己是来了什么所在。   也亏她是个有胆识的,若换了寻常老太太,只怕腿也迈不动、话也不会说了。   贾母在一旁也笑开了满脸褶子,又呵斥王熙凤只顾耍嘴,还不赶紧让人搬凳子来,也好让刘姥姥就地缓一缓。   王熙凤却道:“姥姥身子骨硬朗,这才几步哪里就能累着她?老太太要是不急着歇息,咱们不妨就近去林丫头院里逛逛。”   贾母闻言便目视刘姥姥,刘姥姥忙道:“我们乡下人比不得太太小姐们金贵,平日里走村串乡的全靠腿脚,别看我如今老了,这十里八里的还不在话下!”   听她这么说,老太太便吩咐转奔潇湘馆。   王熙凤和鸳鸯一左一右扶着贾母,却都忍不住偷眼去瞧焦顺。   鸳鸯眼里尽是情意,王熙凤却满目泛酸,瞅着个空就回头调侃:“早上跟来旺婶聊起来,还说你是贵人事忙,所以十天半月的难见一回,却不想是在我们家园子里逍遥快活呢!”   见老太太也回头看过来,焦顺趋前两步,目不斜视的笑道:“为了筹建工学,确实忙了一阵子,今儿也是赶上休沐,又受宝兄弟邀约,才难得来这园子里散心。”   顿了顿,又打趣道:“嫂子既挑了理儿,等初二过寿时我倒要送一份厚礼才成了。”   因史湘云的关系,他称一声嫂子实属应当,但私底下却仍以‘二奶奶’尊称,毕竟焦某人惦记的是刁奴骑主,而不是什么小叔子盗嫂。   听得厚礼二字,王熙凤这才暂时放过了他,却又特别叮嘱道:“可别跟上回一样糊弄了事!”   偶尔一次是情趣、是感动,但若再弄块破布来,她可不答应。   因都知道他二人是旧日主仆,嬉闹几句大家倒也没多想什么。   老太太更是慈眉善目的笑道:“就是要多来逛逛才好,让宝玉也跟着熏陶熏陶,往后越发大了,也不好总跟姐姐妹妹们玩闹。”   宝玉听了,噘着嘴就要上前撒赖,却见焦顺大摇其头:“老太太说笑了,宝兄弟时不时就能进宫面圣,若论熏陶教诲,谁又敢与陛下相提并论?”   听了这话,贾母只笑的牙齿都松动了,拉住凑上来的宝玉,又冲一旁的刘姥姥显摆道:“我这玉儿虽不成器,却偏偏得了圣上青睐,真不知是哪辈子托生来的福分!”   因见刘姥姥有些懵懂,鸳鸯忙小声解释,说这圣上是就是皇上、万岁爷,刘姥姥这才恍然大悟,于是又是一连串的‘天爷’。   最后颤颤巍巍的道:“我早说这一群姑娘小姐都像是神仙托生的,老太太偏诳我说不是——别的是不是我不敢瞎说,这位小少爷若不是神仙托生,哪能让皇帝老子相中?!”   众人又笑。   贾宝玉虽不喜欢进宫陪王伴驾,但凭此在姐妹们面前扳回了一局,自觉也是洋洋得意,于是便猴儿也似的黏在贾母身边,替下了王熙凤。   王熙凤笑盈盈的往后退了两步,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却是一脚踩在了焦顺脚面上。   那木头底儿绣鞋直踩的焦顺倒吸了一口凉气,却又听这凤辣子掩嘴娇笑道:“呦,这怎么偏就踩上你了?莫非我这鞋底儿也是个忘性大的,天长日久不识得您焦大爷了?”   焦顺知道她是仍在怪罪自己十天半月不曾联系,心下暗暗咬牙决意下次要给这凤辣子个狠的,面上却只能讪笑以对。   王熙凤既讨了厚礼,又在肉身上占了便宜,这才得意洋洋的跑到前面引路。   眼见到了潇湘馆内,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只有一条石子铺的羊肠小路。   刘姥姥因把路让给贾母等人,自己只在旁边的土地上走,琥珀拉着她说道:“姥姥,你上来走,仔细苍苔路滑!”   刘姥姥却道:“不相干的,我们乡下人走熟了的,姑娘们只管走你们的,可别把那绣鞋给沾脏了。”   她只顾上头和人说话,不防脚底下果然踩滑了,哎呦一声仰头便倒。   多亏了焦顺眼疾手快,冲上前扶了她一把,这才没让她摔个人仰马翻。   丫鬟们见状都笑。   贾母见状不由笑骂道:“小蹄子们,还不快把人搀过来!只顾站着笑!”   这时刘姥姥却早挣扎着起身,连道:“不妨事、不妨事!都是我老婆子胡吹大气,结果才说了就打嘴!”   说着,又对焦顺连连施礼:“我老婆子摔一跤倒罢了,怎么敢连累太爷来扶,折寿了、真是折寿了!”   焦顺笑道:“老人家客套了,这里只我还有一膀子力气,我若不来扶,别个更扶不住了。”   贾母也追问:“可扭了腰了不曾?用不用叫丫头们捶一捶?”   刘姥姥连道:“哪里说得我这么娇嫩了。哪一天不跌两下子,都要捶起来,岂不没完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门前。   紫鹃挑起帘子迎众人进了屋里,林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王夫人却道:“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   林黛玉听说,便也没再张罗什么,径自退到了一旁——原著当中,她是又亲自搬了自己的凳子给王夫人,但如今既绝了木石前盟,自然便少了这番礼遇。   因人太多,这屋子里有些倒腾不下,焦顺便借故未曾入内,只与薛蝌在外面欣赏那满院子湘竹。   正瞧着,就见薛宝琴独自走了过来。   焦顺原以为她是要找薛蝌说话,刚想借故避开,却听宝琴毫不避讳的道:“哥哥且先避开一会儿,我有些事情想跟焦大哥说。”   “这……”   薛蝌闻言却有些为难,心道妹妹这刚被退了亲,怎好与外男私相授受?   “哥哥!”   但等宝琴撅起小嘴瞪圆了美目,他这做哥哥便也只能服了软,冲焦顺苦笑着一礼,然后退出了两丈开外。 ###第四百五十七章 旧饵上新   却说四姑娘惜春本就不喜热闹,因见众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刘姥姥身上,便拉着二姐姐迎春悄默声的出了客厅,想要在外面寻个清净所在。   结果刚出门,就见焦顺正与宝琴在竹林旁单独细语,贾迎春不觉一怔,旋即将目光定定的锁在二人身上,满眼的五味杂陈。   惜春在一旁见了,不觉蹙起了眉头,开口问道:“姐姐的婚期可曾定下?”   她因近来与迎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早隐约察觉到了迎春对焦顺的态度有异,故此特意开口提醒这二姐姐,她如今早已经是待嫁之人了。   迎春闻言,立刻低垂眉眼掩住七情上脸,干巴巴的道:“约莫和宝兄弟的好事是同一天。”   “和二哥哥同日?”   惜春闻言又忍不住蹙眉。   迎春又闷声解释:“老爷尚在病中,说是不宜大操大办,选在和宝兄弟同日便可省去不少排场,又不至让人说三道四……”   “怎会没人说?!”   未等她说完,跟在后面的绣橘就忍不住插嘴道:“凡事就怕放在一处比较!宝二爷是娶,姑娘是嫁,这排场能一样么?”   顿了顿,她又忍不住直言道:“老太太明明说是给姑娘备了嫁妆,老爷这般安排,分明是想……也就是姑娘肯受这委屈!”   话音刚落,就见惜春板着脸道:“姐姐既有正事要论,我且去别处逛逛。”   说着,微一颔首转头便走。   她方才肯提醒迎春已属难得,再往下可就有违她的为人处事之道了。   绣橘先是一愣,继而立刻明白惜春是不想沾染荣国府大房的事情,不由暗叹这姐妹两个倒真是异曲同工:一个胆小怯懦任事不管,一个绝情灭性诸事不沾。   她有心劝迎春多和其它姐妹走动,不然以后真遇到什么事情,这四姑娘恐怕也只会袖手旁观。   可转念又一想,若姐妹们遇见什么难处,自家姑娘多半也只会作壁上观,她自己就是这样的心性,又如何奢望能换来别人的真心对待?   这般想着,她的目光便也不自觉的落到了焦顺身上,无奈的喃喃道:“这或许就是姑娘的命吧。”   “二姐姐的命怎么了?”   这时身后忽就传来林黛玉好奇的声音。   绣橘吓了一跳,掩着胸口转身强笑道:“林、林姑娘怎么出来了?”   林黛玉狐疑的打量着她,同时顺嘴解释道:“老太太嫌我这院里冷清,正准备去四妹妹那边儿逛逛——四妹妹人呢?二姐姐方才不是同她一起出来的么?”   “这……”   绣橘下意识转头看向自家姑娘,却见迎春眼角隐隐带着泪花,忙急中生智道:“林姑娘莫急,我们这就去找四姑娘来!”   说着,拉起迎春便往竹林里跑。   待有了遮掩,又忙奉上帕子让迎春擦去眼泪,同时忍不住埋怨:“姑娘如今倒知道后悔了?当初若非姑娘一意孤行不念情分,又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听了这话,迎春刚擦掉的眼泪顿时又不自觉的淌了出来。   这且不提。   却说林黛玉狐疑的目送这主仆两个消失在竹林中,回眸时才发现宝琴正与焦顺说着什么,虽听不真切,但看宝琴满脸热切手舞足蹈的样子,显然聊的十分投契。   林黛玉两弯秀眉微微上挑,先是觉得宝琴这等行为有些不妥,可转念又一想,脑海中忽就冒出个异想天开的念头。   这时薛宝琴和焦顺的谈话已经告一段落,只见宝琴笑容可掬的前倾着身子,背着手娇俏的倒退了两步,这才转身蹦蹦跳跳的往廊下跑来。   隔着两丈许远,她便冲林黛玉招了招手,笑问:“姐姐怎么没在里面待客,莫不是来找我的?”   林黛玉这才晃过神来,轻咬着下唇犹豫了片刻,这才下定了决心似的道:“原本不是找你的,不过这会儿倒真有事情要找你了。”   “这话怎么说?”   薛宝琴纳闷的用葱指轻戳下巴,却被林黛玉一把扯住,不由分说的带到了僻静角落。   看看左右无人,黛玉便问:“你方才和焦大哥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啊?”   薛宝琴懵懂道:“前儿不是听姐姐说,焦大哥管着和乌西人做生意的事儿么?我便找他打听了些海外的事情。”   林黛玉见自己误会了,不由莞尔一笑,暗道自己怎么也和那三姑六婆一般,见了男女在一处便往哪方面想?   既是误会,她自然也便没把方才所想吐露出来,只随口打趣道:“你打听这些做什么,难不成还想泛舟……”   说到半截,她忽就愣住了,旋即瞪圆了美目一眨不眨的盯着宝琴:“你该不会真想出海吧?!”   “也还说不准。”   宝琴扶着旁边的湘竹,边用鞋底搓弄着地上的青苔,边不以为意的笑道:“父母在不远游,我眼下只想着跟哥哥一起回家侍奉母亲。”   林黛玉默然。   因那随笔需要日常细节填充,她隐隐察觉到宝琴的母亲已经是病入膏肓——或许正因如此,为了不耽搁女儿的未来,所以薛母才极力主张女儿早日进京完婚。   虽然宝琴曾说什么要选个如意郎君云云,但经过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林黛玉如何不知她最憧憬的,还是小时候跟着父亲四处漂泊的日子?   如若薛母病死,她说不定真会选择泛舟海上……   这等事情在寻常女子身上,只怕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可放在宝琴身上,却又显得那么顺理成章。   “你……”   林黛玉目光复杂的看着眼前的少女,她其实颇有几分心向往之,甚至于萌生出了与宝琴结伴同游的念头。   但她虽时常有些离经叛道之举,却也清楚这其中所蕴含的凶险,又怎忍让宝琴真个如此?   当下再不犹豫,突兀的问道:“你瞧焦大哥如何?”   “什么如何?”   宝琴忽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显然没能跟上林黛玉这充满跳跃性的思维。   “就是……”   林黛玉轻咬樱唇,旋即直白的道:“就是你觉得他这人的品性才干如何,是不是能托付终身之人?”   “吓?!”   薛宝琴小兔子似的往后跳了半步,震惊的看着林黛玉,支吾道:“林姐姐,焦大哥可是已经和湘云姐姐定了亲的,你、你……”   林黛玉见她误会了,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恼道:“我是问你怎么看!你说不说,再不说我可就……”   说着,作势欲要上前呵痒。   薛宝琴这时才有些回过味儿来,迟疑道:“焦大哥的才干自然不用多说,品性么……他这回肯仗义出手,足见是个热心肠的——可他早已经定亲了啊?!”   “我难道不知道他定亲了?”   林黛玉听了薛宝琴的评价,再想想她素日里对焦顺的推崇,当下更无疑虑,再次确认四下里无人之后,便悄声对她道:“有件事,你先发誓听完之后绝不告诉别人……”   “姐姐这么神神秘秘,倒叫人心里七上八下的。”   宝琴往后退了半步,讪讪道:“我不听行不行?”   “不行!”   林黛玉张牙舞爪:“快发誓!”   宝琴无奈,只得苦着小脸当场立誓,旋即又摆出一副好奇的样子催问:“到底是什么事儿,姐姐现在可以说了吧?”   林黛玉板起脸来正色道:“你也知道我时常去焦家看望邢姐姐,去的多了,难免凑巧听到一些隐秘……”   “是什么隐秘?!”   宝琴听到隐秘二字就两眼放光,全然没有方才立誓时的为难样子。   “我有一次偶然听到来旺婶——就是焦大哥的母亲,你应该也知道他如今的姓氏,是继承自义父的吧?”   “知道、知道,姐姐快往下说!”   “我听道来旺婶和人议论,说是焦家的香火是有人传承了,但来家也不能断了香火,日后少不得还要……”   林黛玉说到这里,丢给宝琴一个‘你懂得’的眼色。   薛宝琴果然也听懂了,当下震惊的张大了小嘴儿,旋即又跳脚道:“这、这事儿湘云姐姐知不知道?姐姐可曾告诉过她?!不行,我得……”   “你给我站住!”   见薛宝琴作势就要去找史湘云,林黛玉忙扯住了她提醒道:“别忘了你刚刚还发过誓呢!”   薛宝琴闻言小脸一垮,看着林黛玉欲言又止。   林黛玉明白她是在想什么,于是叹气道:“这事儿又不是焦大哥的意思,更何况事到如今,你以为云丫头还有别的选择不成?我若告诉她,也不过是徒增她的烦恼罢了——且若日后并无此事发生,我岂不成了乱嚼舌根儿的?”   她听邢岫烟说起此事时,也曾动过要告知湘云的心思。   可这毕竟只是邢岫烟一家之言,并非是焦顺本人的意思——何况邢姐姐也是宝爱自己,所以才将这样的阴私直言相告,自己又怎好背着她去告诉史湘云?   而薛宝琴听了这话,也如黛玉一般纠结起来。   半晌忽又反应过来,掩着大张的小嘴惊道:“姐姐突然告诉我这事儿,莫不是、莫不是……”   “就是这个莫不是!”   林黛玉正色道:“我方才也想过了,你如今被退了亲,即便依仗着焦大哥扳回一局,只怕日后也难寻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若能……岂不两全齐美?”   “这、这……”   宝琴一时慌的手舞足蹈,脆甜的嗓音里也满是颤抖:“这如何使得,要真是……我日后如何面对湘云姐姐?不成的、不成的!”   说着,两手乱摇。   林黛玉见状叹了口气:“所以我原本也没想说的,可偏偏你又起了泛舟海上的心思——那汪洋大海可不比内陆,倘若有个好歹,我于心何忍又于心何安?”   说着,轻轻拉起宝琴的手,正色道:“若来旺婶不过是随口一说,也倒罢了,若真要找人继承来家的香火,云丫头又如何能遮拦的住?她那脾性,若遇到个心肠歹毒的,只怕还不知是什么下场呢——与其如此,我倒宁愿是妹妹!”   “可、可我……”   薛宝琴心慌意乱,一时不知该如何以对。   她近来虽焦顺十分推崇,可那也不过是类似对兄长一般的仰慕,何曾想过要……   若早有这样的心思,她方才压根也不敢与焦顺独处!   “我没有逼你的意思。”   林黛玉见状忙解释道:“你且记得有这一桩事情就好,也未必就真要与焦大哥有什么,但成与不成的总是条退路,可千万别拿自己的性命胡来!”   薛宝琴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当下吐了吐舌头,强笑道:“刚才吓死人了,我还以为姐姐要替我直接做主了呢。”   顿了顿,又忍不住道:“可天地良心,我真没有和湘云姐姐争……”   林黛玉抬手掩住了她的小嘴儿,正色道:“你只把这事儿先放在心里,日后如何想、如何做,不用急着下定论。”   宝琴见她说的认真,犹豫了片刻,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林黛玉这才放开了她,然后突然自失的一笑,摇头道:“以前都是别人拿话开导我,不想我也有指点别人的时候。”   不待宝琴开口,她又扯了这丫头一把,催促道:“好了,咱们耽搁了这许久,再不回去只怕老太太要找人了。”   姐妹两个这才从竹林中走出,结果刚转到石子路上,就与焦顺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薛宝琴急忙低下头藏在了林黛玉身后,脸上热辣辣的仿似烧起来一般,平生头一次不敢与人对视,心里更是莫名其妙的泛起涟漪来。   林黛玉也略有些尴尬,于是冲焦顺微微颔首,便拉着宝琴急匆匆逃回了屋里。   焦顺目视二女连体婴也似的进了屋,却是一脑门子问号。   这薛宝琴是怎么了?   方才明明还落落大方的跟自己讨论乌西国的风土人情,怎么这一转眼的功夫就变了个模样?   话说……   这小姑娘羞答答的样子,倒也别有一番滋味儿。   尤其与林黛玉站在一处,同样是精致到了极点的五官,偏又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风貌……   啧~   可惜自己只能娶两个,若是……   等等!   穿越过来也有好几年了,可却从没听说自己有什么舅舅,这外祖家的香火莫非也后继乏人? ###第四百五十八章 栊翠庵‘怀古’   林黛玉一身的傲骨嶙峋,又怎肯去给人做兼祧娘子?   当初之所以会答应邢岫烟,也不过是感念邢姐姐的好意罢了,实则从未将其当成是自己的退路。   倒是薛宝琴泛舟海上的畅想,让她不自觉的心生向往——当然了,她也知道自己做不得自己的主,故此这所谓畅想注定只能是妄想罢了。   总之,将这条‘路’转给宝琴之后,黛玉心下反觉轻松了不少,唯一有些纠结的,就是觉得有些对不住史湘云。   不过正如她先前所说的那样,若是来旺夫妇一心想让儿子兼祧家门,莫说是史湘云了,只怕便连焦顺自身都没有拒绝的余地。   想到这里,林黛玉便下意识在人群中寻找史湘云的踪影,结果却竟是一无所获,问了探春、迎春几个,也都不知湘云去了何处。   探春因就找到宝钗打听,薛宝钗却是掩嘴笑道:“不急,等过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听出这里面必有典故,姑娘们正要围上来闹她,就听前面车铃玎珰脆响,举目望去,只见史湘云骑着自行车打头,后面则是亦步亦趋的跟着辆人力车。   众人这才恍然,原来这丫头是要给老太太‘献宝’。   却说老太太听闻了这东西的来历,又知道宝玉也在其中参了一股,便先拄着拐杖围着瞧了一圈,嘴里称奇之余,又力邀刘姥姥同乘。   刘姥姥怎敢僭越?   忙把头摇的拨浪鼓一番,又说是怕折寿,又自夸腿脚的。   老太太这才在鸳鸯和贾宝玉的扶持下上了人力车,拉车的仆妇本要上前,不想却被贾宝玉抢了先,非说要尽一尽孝道。   因有个孝字在前,老太太和王夫人都遮拦不住,又见他拉起来并不十分吃力,也只好由着他胡闹。   等再一上路,老太太顿觉视野开阔了不少,倒不是说这人力车有多高,而是她不用顾着脚下,自然便能举目四望了。   这一张望,恰就在山林掩映间发现了一处房舍,老太太因便指着问道:“那是何处?”   左右有认得的,忙答道:“回老祖宗的话,那是栊翠庵。”   “栊翠庵?”   老太太闻言,又将目光转向后面的王夫人。   王夫人立刻趋前几步,与那缓行的人力车齐头并进,嘴里笑道:“院子里的家庙若论清幽,倒以此处为最,庙里的主持了因师太也是佛法精湛。”   听说已经按照自己的吩咐重新请了主持,贾母这才点头道:“那咱们就过去逛逛,歇歇脚再顺便讨两杯茶吃。”   前面宝玉听了,忽就迟疑的停住了脚。   一直追随在侧的健硕妇人见状,忙抓住车把道:“二爷可是累了?还是让奴婢来拉吧。”   贾宝玉不置可否,只意兴阑珊的让出了位置。   王夫人见状,忙吩咐彩霞、彩云上前嘘寒问暖、喂水揉肩。   而她自己抬头望了望那山间的庙宇,不自觉的就有些‘畜’景生情,下意识回头扫视,就见焦顺正与薛蝌不紧不慢的缀在后面闲聊,看上去意态悠闲又不怒自威,比之自己印象中又有不小的变化。   他倒真应了‘居移气、养移体’的说辞。   看如今这一派气象,谁能想得到他竟暗藏了那等狼子野心?!   “姐姐,你、你瞧什么呢?”   正暗暗咬牙,身旁忽就传来了薛姨妈发紧的嗓音。   上回鸡同鸭讲,薛姨妈误以为自己和焦顺的事情已经被王夫人察觉了,本想告诉焦顺知道,顺带来个慧剑斩情丝,谁知却被那‘诗画’搅乱了心绪,该说的一句也没说,彼此反倒牵扯的更深了。   好在王夫人自此之后再未提起此事,似乎果然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她便也抱着鸵鸟心态佯装无事发生。   然而今儿姐姐却频频目视焦顺,且神情大有异样之处,这不由让她心慌意乱,唯恐生出什么祸端来。   偏王夫人也只当她早就知道焦顺的狼子野心,心下羞恼慌乱之余,就想找个宣泄的途径,于是略一犹豫,便悄声道:“上回我在这庙里避雨时,发现玉钏竟穿了……竟穿了那些衣服,——这狗才当真是想瞎了心!”   她到底不好意思直接挑明,于是说到半截便含糊起来。   薛姨妈听的云里雾里,下意识追问:“玉钏穿了什么衣服?难道是规制有所僭越?”   说完又觉得不对,即便衣服规制有所僭越,又与王夫人有什么相干?   王夫人看看左右,将她拉到路旁咬牙道:“还能是什么衣服?自然是你当初给我的那些!就是穿在里面……呸~亏他竟也做的出来!”   她抬手略在身上一比划,想起当时的情景,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幻想,又忍不住厌恶的狠啐了一口。   薛姨妈也霎时涨的满脸通红,但她却误解了王夫人要表达的意思,只当焦顺此举是冲着自己来的,一时又羞又臊又慌又恼,默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都未曾止住心头悸动。   掩着起伏的山峦,颤声追问:“这、这……可有旁人瞧见?!”   “这倒没有。”   王夫人见她如此,又咬牙恨声道:“你也没想到他敢如此狂悖吧?若早知如此,当初老爷要赶他出府时,我就不该拦着!”   薛姨妈吓了一跳,忙抓住王夫人的手怯声劝道:“姐姐不必如此,他、他也未必就有什么歹意……”   说着,脸上是愈发的滚烫。   “这还不算歹意?!”   王夫人气的咬牙冷笑,不满的质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都这样了还要替那小淫贼说话,难不成为了宝琴的事情,就……”   “太太、太太!”   姐妹两个正再次鸡同鸭讲,彩霞就匆匆折了回来,连声道:“老太太已经到庙门口了,刚还问起太太呢!”   王夫人闻言,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妹妹一眼,转身便快步朝着栊翠庵走去。   薛姨妈先是松了一口气,旋即又苦了脸,心道自己如今与姐姐住在一处,这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只怕早晚要面对她的质问。   想到这里,便又忍不住连连叹气。   她‘明白’姐姐也是怕自己误入歧途,坏了薛王两家的清誉,所以才会如此气恼,可是……   畅卿那一片痴情,自己现今又如何割舍的下?!   想到被自己珍藏起来的木雕和诗画,薛姨妈就不自觉的替焦顺开脱起来,心道他必是对自己魂牵梦萦,故此才设法寻了那些里衣,做些真龙虚凤的事情……   而一想到焦顺多半是将玉钏当成了自己替身,薛姨妈就觉得整个身子都要燃烧了一般,又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想入非非了好一阵儿她才恍过神来,重又为眼前的困局而苦恼。   “妈妈这是怎么了?”   方才见姨妈拉着母亲去路旁说话,薛宝钗一开始还没觉得如何,可见姨妈似乎负气而走,母亲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忙打发了姐妹们,独自寻了过来。   她上前环住薛姨妈的胳膊,悄声道:“若是遇到了什么为难之事,不妨告诉女儿,女儿也好为妈妈分忧解难。”   “唉~”   薛姨妈满心羞惭的拍了拍宝钗的手背,摇头道:“没什么,不过是和你姨妈因些小事争辩了几句,等送走老太太我自会跟她解释。”   说实话,最近她其实有些躲着宝钗,因为每次见了这乖巧懂事的女儿,就忍不住羞愧的扪心自问:王芸瑶啊、王芸瑶,你怎么能如此堕落?难道你忘了自己早已是人妻人母,怎能与年轻男子勾三搭四纠缠不清?绝不能在这样下继续下去了!   但每当夜深人静孤枕难眠时,薛姨妈却又总按捺不住,取出那木雕、诗画,捧在心口反复回想着与焦顺的一点一滴。   却说宝钗见母亲面带苦涩,如何肯信她与姨妈只是争辩而已?   可又瞧出母亲不愿明说,只得佯装无知的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儿呢,妈妈回去好生跟姨妈赔个不是,她难道还能跟您计较不成?”   薛姨妈点头应是,二人便各怀心事的进到了栊翠庵内。   彼时贾母、王夫人、王熙凤几个,正围着新来的了因师太谈经纶佛。   薛姨妈因羞于面对女儿,便忙假装感兴趣的加入了其中。   薛宝钗在后面凝视母亲半晌,心里头实在是放心不下,暗道母亲和姨妈之间,到底是因为什么起了嫌隙?   难道说……   是因为自己与宝玉的婚事?   可这件事本就是她们二人极力促成的,就算母亲近来有所反复,得了圣旨赐婚之后也再无更改的可能了。   可若是不是为此,哪又是为了什么?   思前想后,宝钗的目光不自觉就落到了王熙凤身上,凤姐姐近来虽掩饰的很好,但那隐隐的敌意又如何瞒得过她的耳目?   甚至连这敌意因何而起,乃至于如何应付,她也早已经有了腹稿,只不过是因为如今还没嫁过来,所以暂时引而不发的罢了。   莫非……   是凤姐姐给姨妈施加了什么影响,所以才导致她们姐妹两个起了隔阂?   一想到这种可能薛宝钗便愈发的重视了。   毕竟真是如此的话,那可就关系到她嫁过来之后,究竟能不能在荣国府立足了。   可凤姐姐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按照宝钗暗地里的分析,姨妈应该是站在自己【宝玉】这一边才对……   便再怎么聪明,薛宝钗又如何猜得到母亲和王夫人起争执的原因,会是因为八竿子打不着的焦顺?   她越想越不得其解,越不得其解越心有不安。   这时袭人突然凑了过来,小声道:“姑娘,宝二爷瞧着有些不对,您若是得闲,不妨过去开导开导他。”   若换在从前,这样的事情袭人就一手包办了。   但如今薛宝钗入主怡红院已成定局,她自是要加紧向组织靠拢。   薛宝钗此时那还顾得宝玉?   正要婉拒,忽然想到或许能从贾宝玉那里探听到什么消息,于是便忙改口道:“宝兄弟在哪儿呢?你领我过去瞧瞧。”   “就在庙后的空地上。”   袭人说着,便领薛宝钗绕至庙后。   就只见庙后的红梅树下,贾宝玉不知从哪儿找来三支檀香,正点燃了插在地上絮絮叨叨的说些什么。   薛宝钗下意识止住脚步侧耳倾听,就听他口中念念有词的,似是在求妙玉指点迷津。   宝钗不由得暗叹一声,心道不想他竟然陷得如此之深,等日后可要看紧些,再不能让他接触这些道理禅机了。   说着,正要上前宽慰开解一番,忽又听宝玉话锋一转:“我只求一个木石前盟,为何皇上偏偏要赐下什么金玉良缘?宝姐姐纵有百般好,在我心中也不及林妹妹半分!”   “我、我如今有心和你一样,想带着林妹妹跳出这万千枷锁,去到一个无人知道的清净所在!可又、可又如何割舍的下太太、老太太?何况林妹妹总不肯理我,让这我一肺腑的话都说不出口……”   听到这里,宝钗脸上原本堆出的笑容,已经尽数转做了寒霜。   贾宝玉不喜这桩婚事,她早已经心知肚明。   贾宝玉对林黛玉余情未了,她也心如明镜一般。   为了薛家的大局考量,这些她都能忍耐。   可即便再怎么‘识大体’,也受不了这般三番五次的当面羞辱!   何况上次有湘云同行,如今又有袭人见证……   “哼~!”   她咬碎了银牙,也还是没能忍住心头的怨怒,没有像上次一样悄然离开,而是重重的冷哼了一声,直到贾宝玉愕然转身,又冷冰冰的与其对视了一眼,这才转身扬长而去。   “这、这……”   贾宝玉一时也慌了神,半是求助半是疑惑的看向袭人:“宝姐姐怎会在此?”   “这……”   袭人此时也慌乱的紧,想也不想便道:“宝姑娘方才见你不在院里,特意过来找你,谁成想……”   说着,又忙催促道:“二爷还不赶紧追上去劝一劝!”   贾宝玉如梦初醒,忙小跑着追了上去。   然而才追了七八步,他就迟疑的停了下来,低头沉吟片刻,忽又顿足赌气道:“这个恼了要我哄,那个恼了也要我哄,偏怎么就没一个顺着我的?索性由她去吧!”   顿了顿,又颓然叹道:“反正这桩婚事是御赐的,谁也斩不断——既斩它不断,又何必去修?” ###第四百五十九章 哄   按时下的标准,贾宝玉无疑是个叛逆少年,譬如他对仕途经济、忠臣良将、男尊女卑的看法,就明显让当世大多数人难以接受。   说实话,若是没有皇帝赐婚的话,他虽然也会抗拒这桩婚事,却未必会像现在这般全身心的排斥——但这种至高无上无可更改的权威认证,却彻底激发了他的心底的叛逆基因。   众所周知,叛逆往往和反抗是联系在一起的,不过具体体现在宝玉身上时,叛逆所引发的反抗,则在大多数情况下弱化成了消极对抗和自暴自弃。   他八月十五晚上跑去听芳官儿唱思凡,以及来栊翠庵庙后向‘妙玉’倾诉衷肠,都是属于消极对抗的范畴。   而眼下他对待薛宝钗的态度,则无疑是自暴自弃。   若换在平时,袭人多半会苦劝一番,可方才一时情急撒了谎,却也担心贾宝玉追上去当面一对证,会拆穿自己的‘无心之失’,迟疑犹豫间,就彻底错过了解释的机会。   当然了,贾宝玉真要追上去多半也难解释清楚。   “你也是的。”   于是袭人便抛开这事儿,指着那冉冉升腾的熏香叹道:“妙玉师太不过是搬出了荣国府,又不是……这怎么像是在上香祭拜一般?”   “这……”   贾宝玉回头看看三只香,摇头道:“我让人找遍了京城的尼姑庵也没寻见妙玉,我琢磨着她非是凡夫俗子可比,或许这样就能听到也说不定。”   顿了顿,又摇头道:“其实听不到更好,她必是厌了咱们,特意寻了个清净自在的好地方修行,我这些胡言乱语若传过去,反倒污了她的耳朵。”   听贾宝玉对妙玉推崇备至,甚至颇有自惭形秽的意思,袭人便有三分不喜,再想到这假尼姑其实就是自己和宝姑娘合谋赶走的,那不喜便增到了七分。   于是忍不住质疑道:“你怎么知道她是在别处清修,也许是在京城待不住,干脆回江南老家还俗了呢!”   “绝无可能!”   贾宝玉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她对师父发过誓,要在京城里修成正果的,怎么可能……”   说到这里,忽然两眼放光的拍手道:“对了!她在咱们这里经了一劫,也说不准已经大彻大悟立地成佛了!”   想了想,又觉得佛陀似乎都不大好看,忙又改口:“不,是成菩萨了!”   见他这一脸笃定的样子,袭人几次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再逆着他说话,只催促道:“你便不去给宝姑娘赔不是,也不好一直在这边躲着,不然老太太找不着人又该闹了。”   贾宝玉一想也是,便准备跟袭人一起回前院瞧瞧。   临行前忽又想起了什么,忙折回那三只香前,郑重向心中的妙玉菩萨拜了几拜,这才跟着袭人去了。   而与此同时。   西门外牟尼院内,刚刚打发走了群尼的妙玉,却正姿势不雅的岔开隐隐作痛的双腿,纠结着要不要留在此地做‘肉菩萨’。   这先不提。   却说贾宝玉到了前院,心虚的四下扫了几眼,见薛宝钗正与史湘云说说笑笑,似乎全然没有受方才的事情影响,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然后他又刻意绕着远,躲到了老太太另一侧。   “你这猴儿又去那里胡闹了?”   贾母一眼扫见他,立刻招手笑道:“方才刘姥姥讲了两个新鲜故事,我寻思着你肯定……”   说到半截,忽就见院门外乱了营。   老太太停了嘴目视一旁的王夫人,王夫人忙差彩霞彩云去问,不一会回来说是前院马厩起火,好在发现的及时,刚刚已经扑灭了。   听是失火,贾母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而众人议论的焦点也都转移到了这上面。   宝玉却被那新鲜故事吸引了注意力,上前轻轻搡了搡刘姥姥,催促道:“我方才不在,姥姥讲了什么故事,再给我讲一遍可好?”   刘姥姥见这富贵公子欺到近前,慌不迭的从凳子上起身,又被贾宝玉按坐了回去,只得陪笑道:“不过是我们乡下人胡说的罢了,小爷要听,我就再给你讲一遍。”   谁知贾母却在一旁喝止:“才说抽柴火的典故就起了火,这故事可不敢再说了——他非要听,你就另讲一个吧,我们也跟着听个新鲜。”   贾宝玉虽不乐意,但刘姥姥又怎敢不听?   当下另编了一篇道:“我们庄子东边,有个老奶奶子,今年九十多岁了,她天天吃斋念佛,谁知就感动了观音菩萨,夜里来托梦说:‘你这样虔心,原本你该绝后的,如今奏了玉皇,给你个孙子。’”   “原来这老奶奶只有一个儿子,这儿子也只一个儿子,好容易养到十七八岁上死了,哭得什么似的,后果然又养了一个,今年才十三四岁,生的雪团儿一般,聪明伶俐非常,可见这些神佛是有的。”   这一席话,实合了贾母、王夫人的心事,连王夫人也都听住了。   焦顺听在耳中,却忍不住暗暗发笑,刘姥姥这些话明显是有的放矢,怕也就是笃信神佛的人愿意相信了。   反正自林黛玉以下,几个率性的姑娘听了这故事之后,瞧刘姥姥的眼神便愈发鄙弃了。   不过她们本来对这刘姥姥也没什么好感。   都是知书达理的深闺小姐,乍见了这粗鄙不文的乡下婆子,偏又在人前装傻充愣的耍小心眼,自都难免有些排斥不喜。   毕竟她们也不曾见过什么人间疾苦,虽不至于以貌取人,却也难以体谅这装疯卖傻背后的艰辛与无奈。   在这点上,倒是贾宝玉表现的更有同情心一些——他这标准的颜狗,反不曾对刘姥姥表现出厌弃的情绪。   却说众人原是要去惜春院里逛逛的。   但因在栊翠庵里耽搁了一阵子,等出来就已经离着午时不远了。   于是王熙凤便提议去大观园正殿用饭,等歇完了晌再逛不迟。   贾母却不想兴师动众,于是干脆带着刘姥姥回了自己院里,余下王夫人和众小则暂且各自散了。   ……   且不提旁人。   单说王熙凤在老太太院里又陪着用了午饭,等老太太睡下之后,又亲自安顿好刘姥姥,这才得以回家稍事歇息。   她放下窗帘门帘,掩着狐裘昏昏沉沉睡了一阵子,忽就觉得屋里有人走动,撩开眼皮一扫量,却是平儿正背对自己站在梳妆台前,似乎是在摆弄什么东西。   “不开眼的小蹄子!”   王熙凤便没好气的骂道:“我这里刚睡下你就过来闹,等下午要是没精神,你替我在老太太和太太面前立规矩不成?!”   平儿闻言回头笑道:“奶奶莫急,一会儿有你欢喜的。”   王熙凤听了这话,便半撑起身子纳闷的问:“你这是摆弄什么呢?”   话音未落,就听啪嗒一声脆响,像是用金属敲击石头的声音,紧接着梳妆台上就放出亮光来,参差不齐投影带着些黑点投影在两侧墙上,微微荡漾摇曳着。   “到底是什么东西?”   王熙凤越发好奇,干脆一骨碌坐起来,赤着雪白的玉足趿着绣鞋起身,刚往前凑了两步,平儿便适时的退到了一旁,她这才看清楚梳妆台上正放着一盏造型古怪的油灯。   所谓的造型古怪,一是指这灯身整个密封并不透光;二来灯身上方,原本常见的盖子被替换成了类似青铜宝塔的东西,而这塔身上面又顶着个透明的玻璃球。   映射在墙上的朦胧光影,正是从这玻璃球里放射出来的。   “这是什么东西?”   王熙凤狐疑的凑到近前,又发现那玻璃球里还搭了个迷你秋千,一个小女孩正坐在上面缓缓摆荡,而之前那些杂在光影里的黑点,则是受热气吹拂飘起来的细小棉絮。   王熙凤看完,又忍不住问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对了!”   平儿这时恍似想起了什么,忙凑上来又在那宝塔‘后腰’上拧了十来圈,刚一撒手,就听叮咚咚咚的清脆音乐从宝塔内响起。   与此同时,那些漂浮着的细小棉絮,先是被突然加强的热风吹到了玻璃球顶部,然后又纷纷扬扬的落下来,旋即再次贴着玻璃球的内壁汇集到顶部。   小女孩的动作也大了许多,在秋千架上钟摆似的荡漾着,连裙角都一翘一翘的,配上那清脆悦耳的音乐,仿佛能听到她欢快的笑声一般   王熙凤怔怔的看了一会,才再次转头问平儿:“这东西是哪来的?”   平儿掩嘴直笑:“自是奶奶亲口讨来的。”   “我讨来的?我几时……”   王熙凤先是纳闷,但旋即就想到了焦顺答应的厚礼,目光再转向那玻璃球时,原本五六分的欢喜就暴涨到了十二分,红光满满的啐道:“亏他就能想出这么些鬼灵精怪的玩意儿!”   她上上下下的端详,等到那音乐停了,又亲自拧了十来圈发条。   如是再三,王熙凤突然转头问平儿:“你说要是把这东西拿出去卖,卖多少钱合适?”   平儿一愣,旋即无语道:“奶奶好容易讨来的,当真舍得往外发卖?”   “这一个我自然舍不得!”   王熙凤两眼放光的道:“可若是咱们弄个作坊,比着这样子造出来往外卖呢?”   平儿这才恍然,然后不得不佩服自家奶奶,当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捞银子。   于是她顺着王熙凤的心思,开始琢磨这东西仿造出来卖多少银子合适。   这东西的造价肯定比一般煤油灯要贵了许多,显然只能卖给富豪之家,这一来销量如何就难以保障了,所以必须卖个高价才行,可也不好卖的太贵,否则就更没人买了……   她这里思前想后正纠结价码,忽又听王熙凤冷哼一声:“这只怕不是我讨来的,而是我抢来的!”   平儿闻言忙问:“奶奶这话是什么意思?”   只见王熙凤凤眼含煞的盯着那玻璃球,认真分析道:“这东西仓促间如何能造好?必是早就已经备好了的,可那贼汉子又怎会专门为我准备这样的东西?”   “也未尝……”   “肯定不会!”   平儿正要打圆场,王熙凤便柳眉倒竖的冷笑道:“我看这东西多半是给云丫头留着的,只因我催逼的急,他才拿来应付了事!”   说完,她眼珠一转,忽又问:“那几个丫头现在在哪儿?”   “这……”   “快派人去打听!”   王熙凤不容置疑的催促着,平儿只得出门差了丫鬟婆子进大观园哨探。   等铺派完了转回屋里,就见王熙凤已经揭开灯罩把火熄了,又翻出先前送来时的礼盒,作势要重新装进去。   平儿见状不由奇道:“奶奶这是做什么?难道是要送去给史大姑娘不成?”   说是这么说,她却不信王熙凤有这等肚量。   果然,王熙凤一听这话立刻叉腰骂道:“想瞎了他的心!这东西既到了我手上,那便是我的东西,谁也别想拿走!”   “那奶奶是要……”   “自是去过一过明路!”   王熙凤将尖俏的下巴一扬:“我这里先让云丫头瞧一瞧,也免得那贼汉子货卖两家!”   平儿闻言不由苦笑,却也并不觉得奇怪,毕竟这才是自家奶奶的一贯的性格。   但她又难免有些担心,忙提醒道:“奶奶可千万别漏了行迹,不然……”   “不然怎得?”   王熙凤打断她的话,嗤鼻不屑道:“如今云丫头被他哄的五迷三道,难道还能因为疑心就悔婚不成?就算她真有这狠劲儿,也要看史家答不答应!”   说着,却若又忍不住用手轻触那玻璃球,喃喃道:“别说是云丫头了,便是我做姑娘时见了这些阵仗,只怕也要被他哄了去!”   平儿见遮拦不住,也只好由她。   帮着把油灯放进礼盒,忽然想到了先前的事情,于是忙问:“奶奶怕他货卖两家,那咱们还要不要仿了发卖?”   “不仿了!”   王熙凤想也没想便咬牙道:“这是我的,也只是我的,谁也不能仿了去!”   平儿莞尔一笑,心道何止是做姑娘时,奶奶如今还不是心甘情愿被他哄住了? ###第四百六十章 日常前奏   原本贾母午休之后,焦顺就准备回家养精蓄锐的。   他自觉那礼物应该能令王熙凤满意,晚上只怕少不得一场盘肠大战,若只是王熙凤倒还罢了——这人菜瘾大的二奶奶完全就是个‘纸老虎’,不上阵时八面威风,见了阵仗一捅倒。   但平儿却不是好摆平的,平素里不争不抢面团似的人,可见了阵仗却颇有以柔克刚之能,具体量化来说,大约就相当于0.7个李纨。   虽然加上王熙凤也不过是0.9出头的战力,但已经需要认真对待了。   只是还不等他脚底抹油,探春就拉拢了‘小伙伴’们,力主趁着老太太午休,先抓紧时间把上午未竟的事业做完。   贾宝玉这时也想起自己还有几篇文章没看,于是也忙连声附和。   见众人都有此意,没奈何,焦顺也只好跟着她们重又转到了藕香榭内。   这贾宝玉虽是第一个附和的,但真等开始品评起文章来,却也是第一个败下阵来的。   原因再简单不过,因为这些文章表面上都是在给文人集团捧臭脚,站在梅翰林的立场上大赞他大公无私、当世楷模,顺带再为科举制度歌功颂德,间或,还要穿插一些官场时事,并趁机对朝廷筹建工学一事大加排斥。   最后那一桩也倒罢了,因为对皇帝总给自己留手工作业的缘故,贾宝玉对工学也并不怎么喜欢——但其余的一桩桩一件件,基本都是他平生最讨厌的腐儒陈腔。   错非这些都是姐妹们写出来的,又早就告诉他其中暗藏玄机,只怕他连半篇都看不完,就要忍不住‘大放厥词’了。   可即便知道其中暗藏玄机,他也依旧看的太阳穴隐隐作痛,于是好容易忍着看完,就忙又翻出那篇随笔‘洗眼睛’。   与那些文章相比,这篇生活气息浓厚的随笔,倒是颇对他的胃口。   而他关注的重点,则无疑正是那些美好的日常生活,至于焦顺授意添加的那些琐碎,譬如薛蝌所遇到的那些经营难题,又或是基于利益的交际往来等等,则统统被他跳过了之。   总之,他这个午后基本就沉浸在那些日常随笔当中,看了一遍又一遍,如痴如醉之余,甚至起了动笔写回忆录的心思。   不过……   一想到自己要面对和林黛玉决裂的苦痛记忆,以及自己不得不娶薛宝钗为妻的尴尬现状,他就又认怂的放弃了这个想法。   而直到薛宝钗一脸浅笑却又满目冷漠的,从他手里抽走了那份随笔,贾宝玉才猛然间想起,这东西正是出自薛宝钗之手。   当下讪讪的不知该如何以对。   薛宝钗见他如此忍不住暗暗叹息,在宝钗看来,他不拘是设法哄自己开心,又或是干脆表明心迹也好,也都比这窝窝囊囊不上不下来的要好。   可真要说宝钗心下有多失望,却倒也未必。   毕竟她认可这桩婚事,最根本的原因是加深贾薛两家的关系,以确保未来能给哥哥保驾护航,不至于让他把薛家的老底儿赔光。   至于贾宝玉本身如何,反倒要排在后面。   当然了,即便如此,她也还是希望婚后能琴瑟和谐的——至少在今天之前,她还是对此抱有些许期待的。   不过如今么……   算了,这世上真能做到举案齐眉又有几人?   大多不过是盲婚哑嫁聊以度日罢了,便姨母和姨夫这样自小相识,婚前婚后几十年相敬如宾的,如今不也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境地?   自己又何必再苛求什么?   能借以保住薛家的基业,就已经足够自己去完成这桩婚事了。   何况宝玉也只不作为,总比那些苛待妻子非打即骂的要强上一筹。   可再怎么自我安慰,她眼角余光扫到焦顺身上时,仍是不可避免的显出了遗憾之色——当初只看出焦大哥赌性重,却未曾想到他一个奴仆出身之人,却竟能有与其野心相匹配的眼界和手腕!   可再怎么后悔,如今也早已经晚了……   却说焦顺正与薛蝌讨论着,如何在随笔当中加一些标志性的东西,譬如说一些口癖什么的,这样在后期事情发酵的时候,就可以靠这些口癖,让人迅速联想起随笔里的情节。   这玩意儿乍看虽然并无多大用处,但却有着潜移默化的效果——反正最终执行的是薛蝌,有用没用的都不妨一试。   结果正说着,忽就觉察到有人在窥视自己,他不动声色用眼角余光扫量,可还没等确认这人到底是谁呢,就又听门外传来了王熙凤标志性的笑声。   她怎么跑这儿来了?   难道是得了礼物按捺不住……   “是二嫂子来了!”   探春则慌忙叫道:“快把文章都收起来,免得被她瞧见追问!”   说着,将众人的文章聚拢到一处,又悄悄把自己的放在最上面,然后塞给焦顺道:“今儿看来真不是讨论这些的好时机,焦大哥不妨先带回去抽空翻看翻看,这一两天咱们总得把稿子定下来才成!”   焦顺刚接过来小心收在袖子里,那边厢薛宝钗和史湘云,也已经把王熙凤迎了进来。   一眼看见王熙凤带来的礼盒,焦顺心下就知道出了纰漏。   王熙凤猜得没错,他这东西原不是给这凤辣子准备的,只是因为她催逼的狠,所以才临时拿出来顶缸。   不过王熙凤有一点却分析错了,那就是这件用煤油灯驱动的雪花水晶球,并非是给史湘云准备的,而是给薛姨妈准备的——比起史湘云,薛姨妈反而更容易被这种可爱风激发少女心。   “呦~”   王熙凤进门先剜了焦顺一眼,抬手撩弄着头发拿腔拿调的道:“这里边儿怎么还有外人?要早知道,我就先不来了。”   “嫂子这话可就说远了。”   焦顺一瞧她这态度,便明白必是自己原本的用意被看破了,不过这本也是王熙凤催逼所致,倒算不得什么大麻烦,故此他立刻笑道:“就不论湘云妹妹这儿,二奶奶也不该把我当成是外人。”   自从和湘云定亲之后,他在外人面前就极少当面称呼二奶奶,故此这一叫,登时让王熙凤想到了前后三次酣战,当下心头噗通跳了几下,却又被她强自按捺了下去。   没好气的白瞪了焦顺一眼,王熙凤又对一旁的宝钗、湘云道:“我原是来献宝的,谁成想这宝贝的正主儿竟也在场,这不成班门弄斧了?你们快把这人赶了走,我才好让你们瞧瞧稀罕!”   听说王熙凤是来献宝的,再加上她这些言辞,众人自然明白是焦顺的‘厚礼’到了。   贾宝玉登时也来了精神,嬉笑道:“嫂子得了焦大哥的好处,却怎还好意思赶人?快拿来让我们瞧瞧,若果真新奇有趣,我们正好求焦大哥也赏下一个。”   “那可不行!”   王熙凤一挑眉:“我好容易得了件孝敬,若你们也都得了,那我这可就不是稀罕了——除非他能找个更稀罕的给我!”   “那我们见识见识总成吧?”   探春笑着上前挽住了她的胳膊,轻轻摇晃着道:“瞧宝哥哥这猴急的,好嫂子,你快别卖关子了。”   贾宝玉立刻凑趣学了些抓耳挠腮的动作,引得众人笑作一团,王熙凤这才收了姿态,冲平儿使眼色道:“这东西要暗一些才好玩儿,你们且把门窗都关了。”   焦顺没等她说完,就已经招呼着薛蝌把门窗紧闭。   而平儿也把那礼盒摆在书桌上,小心的将‘宝贝’取出展览。   众人见了无不啧啧称奇,贾宝玉更是喜欢的什么似的,围着那水晶球转了一圈又一圈,把那发条拧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众人聊完了这东西的原理,把话题发散到了别处,他都还舍不得放手。   焦顺在一旁看的无语,便是他这‘发明人’也万没想到,原来这府里最容易被激发少女心的并不是薛姨妈,而是身为男子的贾宝玉。   不过考虑到先前,宝玉费尽心思把所有芭比娃娃全都纳入囊中,会有如今的表现倒也并不足奇。   刚想到这里,就见贾宝玉扭股糖似的缠上了王熙凤,非要拿东西跟她换了这间‘宝贝’不可。   但即便他提出的物件,比这宝贝的成本高了十倍不止,王熙凤却还是咬死了不肯撒嘴。   没奈何,他只得又缠上了焦顺,央着焦顺再弄件一模一样的,若不成,类似的也行——总之是少女风就好。   焦顺被缠的无可奈何,下意识看向了王熙凤。   王熙凤却是轻笑一声:“你要给他,我自然也拦不住,只是这件若不稀罕了,那就得再我孝敬一件稀罕的才行!”   焦顺闻言冲宝玉无奈摊手:“宝兄弟也听见了,不是我吝啬,实在是没那么多稀罕物件好送的。”   贾宝玉垂头丧气了一阵子,便又百折不挠的缠上了王熙凤,这回他倒是不直接讨要了,但却要求王熙凤时不时借他把玩几日,最好半月放在王熙凤家中,半月放在怡红院里。   王熙凤实在受不得他这水磨工夫,最后也只得打了折的答应下,但具体什么才肯兑现,那就说不准了。   藕香榭里正笑闹着。   外面周瑞家的就寻了来,说是老太太睡醒之后,又领着那刘姥姥来逛园子,太太让奶奶姑娘们赶紧过去陪着。   焦顺本待趁机溜之大吉,却被王熙凤抓住挤兑了一番,只好又陪着众人去迎贾母——心中则是暗暗打定主意,晚上必要给这凤辣子好看!   众人熙熙攘攘的出了藕香榭,说说笑笑的寻到了沁芳桥左近,就见贾母正领着刘姥姥并一群丫鬟在观赏菊花。   等再离得近了,却发现刘姥姥头上插了不下十来朵,黄的、粉的、白的、紫的,只弄的七彩拼盘一样,若换个青春美貌的倒也相得益彰,但配上刘姥姥那一脸黝黑的褶子,就只剩下沐猴而冠四字了。   于是宝玉领衔,众人或大笑或窃笑。   而琥珀等几个始作俑者,则是一边笑一边继续往上添砖加瓦。   贾母看不过眼呵斥了一声,刘姥姥却主动打圆场道:“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过,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老风流才好呢。”   众人闻言笑的更欢了。   只焦顺隐约记起,电视剧中荣国府遭逢大难时,这老太太还出面救下了……   呃~   救的谁来着?   这一时倒想不起来了。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心有所感、摇头唏嘘。   旁个都没瞧见,唯独探春时时留意,见状忍不住上前悄声问:“焦大哥为何非但不乐,反摇头苦笑?”   焦顺瞟了她一眼,试图分辨她是真的对自己改观了,还是意图借此麻痹自己,然后再上一记狠的。   但他能看出来的,却只是满满的求知欲。   于是又开始怀疑,这三姑娘到底演戏的天才,还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患者。   同时也略微解释道:“似这刘姥姥的出身,若换个没胆气的只怕都未必敢迈进这府门半步,若换个心胸浅的只怕现在早就恼了,若换个嘴笨的又未必能替丫鬟们圆场。”   “实话实说,若易地而处,只怕咱们这些人都未必能比她做的好——这也就是出身耽误了,若生在富贵之家恐怕就是另一番气象了。”   若换个人说出这番话,贾探春倒未必肯信,可既是焦顺所言,她便忍不住顺着这个角度,又仔细观察了一番那刘姥姥。   虽因为眼界和经历所限,没法真正体会到刘姥姥这些举动背后的无奈,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刘姥姥实是个聪明人。   于是暗暗招来侍书,命其搜罗了些旧物并十两存银,准备等刘姥姥离开时结个善缘。   而那边厢王熙凤见刘姥姥诙谐有趣,便倒与鸳鸯合计着,晚上要狠灌上刘姥姥几杯,要拿她在老太太面前取乐。   同时两人又都暗自盘算着,晚上借此宿在大观园里。   一个心道焦顺与李纨勾连,必是早有进出园子的法子;一个琢磨着久在老太太院里,不得与焦大爷联通,唯有宿在这园子里,人荒马乱的才好亲近。   然而二人计议之后,却又各自把事情托付到了平儿面前,直把个平儿愁的什么似的,偏又不好对她们明言。   只得先两下里敷衍了一番,想着找个机会寻焦顺拿定主意。 ###第四百六十一章 休沐日常【上】   因王熙凤闹着要在大观园里设宴,各处自都紧锣密鼓的忙碌起来,连梨香院的小戏子们都得了知会,让晚上随时准备去正殿里唱堂会。   旁个都为此在筹备着,独那芳官心不在焉。   八月十五当晚她一曲思凡唱罢,原想趁机与宝玉成其好事,至不济也讨他几句许诺。   谁成想那宝二爷果然是个痴的,明明自己使尽了妖娆身段儿,他倒好,反拉着自己说起什么和尚道士的话来,当真是驴唇不对马嘴。   芳官越想越恼,越想越不甘,看什么都不顺眼,拿什么都想摔打,结果乒乓五六的又惹了好些个埋怨。   她一赌气,索性撇下众人到了外面,在角落里寻了株盛放的菊花胡乱撕扯泄愤。   正暗恨宝玉不解风情,忽就听左近传来了人语声。   这倒罢了,听那声音却是个男子。   芳官好奇,遂贴着墙根摸过去窥探,却原来是贾蔷和龄官正搂在一处说话。   就听贾蔷笑道:“那宅子我已经收拾妥当了,就等着你去当家做主呢——我想好了,等九月初二凤婶子过生日时,我便伺机央她出面做主!”   “当真?!”   龄官欢喜的什么似的,踮起脚便揽着贾蔷献吻,半晌唇分,忽又发愁道:“为我欠下这许多亏空,你往后却如何填补?”   “总有法子的。”   贾蔷不以为意的笑道:“焦叔叔也不缺这点儿银子,未必催着咱们还——真就催了,大不了我学后廊下的芸哥儿,也去他手底下讨个差事就是了。”   说着,两人又啃到了一块儿。   芳官在墙后又羡又妒,偏又撇嘴不屑,暗道这蔷公子平日吹的什么似的,却原来也是个空心大老倌儿,连给龄官赎身置房舍的钱,都要去找焦大爷筹措。   足见这爷们儿之间也是分了三六九等的。   想到自己若能做宝玉的姨娘,往后倒成了龄官的‘长辈’了,心下的幽怨登时又烧成了心火。   等到了傍晚时分,一众小戏子被带到大观园正殿外等候传召,这芳官便又悄悄脱身,藏在西侧廊下探头探脑的,只盼着能再见宝玉一面。   谁知宝玉未曾露面,袭人倒领着人四面拢上来,说是丢了贴身的物件,不容芳官分辩,就七手八脚将她搜了个底掉,只弄的她钗斜襟乱,连鞋子都被扯脱了扣子,只能暂且当木屐趿着。   芳官原就不是个忍气吞声的,见她们不曾搜出‘赃物’,就闹着要讨个公道。   结果刚嘴里起了个头,迎面就被麝月啐了一脸,又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我们论理?今儿没搜着,不过是因为你没得手罢了,真当你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没人知道?!”   芳官愈发气炸了肺,跳起来就想要跟麝月撕扯。   不想旁边秋纹轻飘飘道了句:“那唱思凡的色空,可没什么好下场。”   芳官这才知道原来众人并非无的放矢,而是已经捏了自己的短处,一时吓的魂不附体抖若筛糠,再没有平素的烈性。   好在袭人几个也并未再为难芳官,只警告说是再敢手脚不干净定要扒了她的皮,便任由她捂着脸逃了。   麝月兀自不解恨的追了两步,冲她的背影狠啐了一口,又回头埋怨袭人道:“依我看,就该把她赶出去绝了后患才好,偏怎么你就非要做善人……”   “那里是我要做善人?”   袭人正色道:“我是怕事情闹开了,这不知羞的小娼妇胡乱攀扯宝玉,没的惹老爷太太生气。”   心中却暗忖,宝姑娘既暗地里布置这件事情,可见并没有和二爷闹翻的意思,更不曾当面对质挑出自己的不是。   于是也大大的松了口气。   又安抚了麝月几句,便自去寻宝钗回禀。   这且不提。   却说那芳官又羞又臊又恨又恼,捂着脸跌跌撞撞跑出去,冷不丁却与一人撞了正着。   那人身子铁塔似的,倒并不觉得如何,芳官却是蹬蹬蹬倒退了几步,四脚朝天的摔倒在地,坏掉的绣鞋更是飞起老高。   来人下意识伸手捉住,看看地上钗斜襟乱的芳官,再看看那绣鞋上崩坏的扣子,一时不觉愕然,心道自己不过是与她撞了一下,怎至于就成了如此模样?   那芳官哎呦哎呦的叫了两声,幽怨的抬头看向来人,忽然惊呼道:“焦大爷?”   来人正是焦顺。   他方才是到外面私会平儿去了,因得知鸳鸯和王熙凤都有邀约,于是便将时间错开,一个定在了前夜,一个定在了子夜。   这正边往回走,边盘算着晚上赶场的事儿呢,冷不防就与芳官撞了个对头。   他倒并不认得芳官儿,见对方认出自己,便把绣鞋随手抛了回去,顺势摸出颗金豆子塞给对方道:“拿去买双新的吧。”   然后便绕开芳官径自去了。   这在他不过是转脸就忘的小事儿,那芳官得了金豆子却宝贝成什么似的,又想贾蔷的银子,正是从焦顺这里借来的,便又忍不住幻想,自己倘若做了焦大爷的姨娘,岂不又能当贾蔷和龄官的长辈,又能做他们的债主?   遂将一腔心思改了目标,又把那金豆子贴身放了,喜滋滋的回梨香院里更换衣服。   是夜。   焦顺借故抽身早早回了家中准备。   他这一走,王熙凤越发心痒难耐,遂拿大海碗似的杯子,狠灌了刘姥姥两盏,又趁机引逗着老太太吃酒。   也亏这刘姥姥人醉心不乱,酒后虽闹了不少笑话,却仍能把持分寸,满嘴的讨喜吉利话。   贾母因被逗的欢喜,果然也贪了几杯。   王熙凤便又以老人家吃了酒,不便在外面吹风为由,力劝贾母留在园子里过夜。   老太太原还有些犹豫,不想鸳鸯也跟着劝说,这才点头答应了下来。   王熙凤暗喜鸳鸯识趣,却哪知道鸳鸯反还约在她头里,正巴不得老太太赶紧安歇了,好去寻焦顺一慰相思之苦。   大观园因接待过贾元春,自不便让人留宿,好在园子里房舍多的是,莫说是添了贾母主仆,便荣宁二府的主子都来,怕也未必能住的满。   等安顿好了老太太和刘姥姥等人。   王熙凤便也跟着李纨去了稻香村留宿,等屏退了丫鬟婆子,她自在李纨床上一歪,佯作苦恼道:“这一天忙的,原想着回去歇一歇的,谁知那猴儿又……”   说着,冲李纨一扬下巴:“我且先睡一会儿,你记得三更天叫我起来。”   她虽没点明,但李纨又怎会听不明白?   当下掩嘴笑骂:“好啊,白日里在妹妹们面前班门弄斧还不够,这会儿又特地跑来我这里显摆了?”   “这有什么好显摆的?”   王熙凤将嘴一噘,胡乱踢掉了绣鞋,将两只长腿舒展在床上,懒洋洋的道:“我想推还推不掉呢,你若觉得是好事儿,晚上干脆你替我赴约得了。”   不想李纨立刻笑道:“那感情好,这些日子他忙里忙外的,正不曾温存过几回,你既然乏了,我今儿便代你做个枪手替身。”   说着,又问她约在何处何时。   王熙凤登时有些傻眼,她原以为自己挤兑几句,李纨必定羞怯,哪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当下忙岔开话题问:“对了,你平日里与他都是怎么铺派的,可有人专司接应?”   李纨闻言掩嘴直笑,戏谑道:“你这泼皮好不知礼,论老黄历,你得叫我一声嫂子;论眼巴前儿,你更得叫我一声姐姐,要问也该是我先问你才对——你且如实交代,几时入的局,又因何成的事?”   王熙凤那里肯说,起身欲要和李纨‘撕扯’,却反被李纨压在床上好一番呵痒,直笑的涕泪横流连连讨饶。   好在李纨也不为己甚,知道她晚上还要一场恶战,早早熄了灯让她安寝,自己则领着平儿、素云,在外面扯些有的没的。   但王熙凤那里睡得着?   翻来复去的,临近三更不等李纨来叫,便早涂脂抹粉收拾齐整,然后容光焕发的领着平儿出了稻香村后门,直奔蓼汀花溆。   ……   王夫人与王熙凤一起安置好老太太,也便自顾自的回到了清堂茅舍。   一进门,却见薛姨妈正坐立难安的等在客厅。   她便挥退了彩霞、彩云几个,上前道:“你方才也陪着老太太吃了几杯,怎么不早早睡下?莫非是找我有事不成?”   薛姨妈略一犹豫,便对着姐姐屈身一拜,怯声道:“姐姐,我、我……”   话到了嘴边,却终究难以启齿。   王夫人见状,便拉着她坐到了一旁,正色道:“你我姐妹本是一体,何况两个小的又已经结亲,咱们彼此之间还有什么可瞒着的?不管是什么难处,你只管张口就是!”   薛姨妈听了这话,又想到自己的事情本也没瞒过姐姐,于是这才吞吞吐吐的道:“我、我和畅卿的事儿,姐姐若是不喜,我往后、往后……不再见他就是了,只求姐姐千万不要怪罪他,他、他也不过是……”   说到不再见焦顺时,她几乎要落下泪来,但到最后替焦顺找理由时,想起焦顺让玉钏穿着那些东西‘映射’自己,又不由得羞的满面通红。   王夫人一开始有些发懵,心道不是妹妹知道了自己的阴私么,却怎么成了……   但听薛姨妈絮絮叨叨说了几句,想想从前二人的对答,再想想那些东西本就是薛姨妈的,忽就恍然大悟。   旋即脸上热辣辣的,仿似挨了一巴掌。   心道原来这一切都是自己在自作多情,那焦顺自始至终所贪图妄想的就是妹妹。   也是,似自己这人老珠黄的,如何能引得那少年得意的仰慕?   非得是妹妹这样娇生娇养风韵犹存的,才能……   也亏得是彼此闹了误会,若不然倒叫自己把脸往哪放?   想通了所有的关节,王夫人本以为自己会松一口气,然而意外的是心下竟有些空落落酸溜溜的。   她也不敢深究这些感觉因何而起,只板起脸来斥责道:“事到如今,你还要袒护他不成?”   “不、不!”   薛姨妈小手乱摇,支吾道:“这事儿说来也不能全怪他,当初若不是我让他闹了误会,也万不会引得他、引得他……”   “误会?”   王夫人听说这里面还有误会,不由连声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今儿索性你都招认了,要有什么不妥的我也好帮你参详参详。”   薛姨妈原就不是个有心计的,对自家姐姐更是无心欺瞒,于是便一五一十,将最初两人如何两次三番闹了误会,后来焦顺又如何误打误撞表白心迹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王夫人。   王夫人也不禁暗暗纳罕,谁成想那焦顺生的五大三粗,暗里倒有这样的小意殷勤。   又想这些事情倒比戏里面还因缘巧合,难不成真就是妹妹命里的劫数?   因心下好奇,又命薛姨妈取来了木雕、诗画等物观瞧。   那木雕已经被把玩的包了浆,诗画也明显看得出是经常翻看的,王夫人由是便知妹妹早已深陷其中。   等细瞧了那图画诗文,一时却又不敢相信这是焦顺所作。   薛姨妈忙将焦顺如何买诗,如何斟酌删改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说了。   王夫人听了不禁默然,暗道怪不得妹妹深陷其中,倘若自己面对这等攻势,只怕也……   这么一想,心下的空虚和酸涩竟就又浓烈了几分。   当下强忍着不适问:“你如今又是个什么章程?”   “这……”   薛姨妈又期期艾艾道:“我、我也不知道,但这事儿须怪不得他,姐姐若……若是不许,我往后再不见他就是了。”   “唉~”   见妹妹话里话外都是在维护焦顺,王夫人忍不住暗叹一声,原本打定了主意要棒打鸳鸯的,可听了这前因后果,却竟萌生出三分不忍来。   于是拉着她的手道:“我这把年纪,久在园子里尚觉孤苦难耐,何况你尚在壮年就守了寡,遇到这等事乱了方寸也倒正常——只是,你到底须得为儿女考量。”   说到这里,她心里忽就冒出个念头来:亏得当初宝钗没许给他,若不然彼此成了一家,这丈母娘和女婿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第四百六十二章 休沐日常【下】   亥正二刻【晚上十点半】。   蓼汀花溆的山路尽头。   焦顺目送鸳鸯踩棉花似的去了,先折回洞里简单的清理了一番,然后又从角落里翻出个包袱,大步流星的转去了山水之畔的花圃处——花溆二字,其意正是水边长满鲜花的地方。   而这里除了各色花卉之外,还有间茅草搭的小棚子,三面都是绿萝藤蔓,只正对着花海的方向并无遮拦,内中并无什么桌椅板凳,却倒并排放着两个秋千架。   焦顺直接进到了草棚里,先翻出香炉摆在其中一个秋千下面,然后点燃三支熏香,自顾自坐到了秋千架上。   这倒不是他突然起了童趣,而是要借机遮一遮身上味道,免得被王熙凤察觉出不妥来——从山洞里改到此处幽会,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真要说起来,这处草棚其实并不太适合偷情。   好在夜深人静,园子里管巡逻的又是杨氏,再加上王熙凤说好了要带平儿来,届时只要轮换着值班站岗,倒也不用太担心被谁给撞破了。   闲话少提。   约莫又等了半刻钟,影影绰绰就见两道身影顺着花圃摸了过来,焦顺不动声色的把香炉挪了地方,然后才悄默声的迎了出去,嘬着舌头学了几声夜猫子叫。   远处本来小心翼翼的两人立刻分出了前后,一个在野地里站住不动,一个则加快脚步直奔草棚。   直奔草棚的自然是王熙凤无疑,等离得近了,她便连声埋怨:“怎么偏约到这地界,四处透风又没处躲藏的,若是让人撞见……”   不等说完,早让焦顺拉进了草棚,指着那两个秋千架笑道:“这不是刚巧送了二奶奶礼物,就想着找个应景的所在么?”   王熙凤这才作罢,一面好奇的上前推了推秋千,一面笑骂:“都说你个粗汉,不想总能有这些巧心思。”   “嘿嘿,这个粗字倒也不算说错了。”   焦顺得意洋洋的上前,自顾自坐回了秋千上,顺嘴问道:“平儿姐姐怎么没跟过来?”   王熙凤立刻白了她一眼,不快道:“怎么,你是想让我替了她来?”   说着,作势就要往外走。   “你瞧你!”   焦顺忙伸手环住她的腰肢,涎皮赖脸的道:“我不过是随口一问,怎么就恼了?”   “哼~”   王熙凤嘴里冷哼,身子却早顺势软倒在焦顺怀里……   但这回她心下却是颇为得意。   盖因焦顺此时也明显露出了一丝疲态,虽不如八月十五那回来的狼狈,可当时是有平儿在,如今自己单打独斗能做到这般,已经是极了不得的进步了。   得意之余,她又勉力撑起身子,拿葱白的指头在焦顺胸口画着圈圈问:“对了,今儿你和那几个小丫头在弄什么鬼?听说上午就在一处,下午偏又让我撞破了,亏她们几个也不知羞!”   这事儿也没什么好瞒着她,故此焦顺便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谋算着想给梅家一个教训。”   说着,将自己的计划简单复述了一遍。   王熙凤对此倒并不感兴趣,因撑着身子有些吃力,干脆又趴伏在焦顺肩头,对着他的耳朵吐气如兰道:“下月初二我可就要过生日了,你难道就没半点儿表示?”   焦顺知道就逃不过这茬,反手搂着她无奈道:“今儿不是才送了两桩厚礼么,这干的稀的我都给齐了,奶奶还想要什么?”   “呸!”   王熙凤啐了一口,就要去咬他的耳朵。   焦顺忙扶住她的发髻讨饶:“说笑罢了、说笑罢了,奶奶有什么铺派只管吩咐就是。”   王熙凤这才收了伶牙俐齿,娇声道:“因有老太太剩下的排场在,单只是给我过生日倒也花不了多少钱,可我总不能老捡别人剩下的吧?”   “前儿我在聚昌源相中了一副头面,都是好料子打的,做工又极精致……”   说到这里,见焦顺没什么反应,便贴饼子似的狠压了他一下。   焦顺被迫只好捧哏道:“不知要多少银子?”   “原要六千两,被我还价到了五千。”   嘶~   焦顺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买下尤家新宅和那牟尼院,拢共也才花了不到两千两银子!   且尤二姐虽也爱财,却从不敢主动讨要,都是变着法子讨自己欢心,以期得些奖赏。   偏这凤辣子一张嘴就是五千两!   焦顺虽不是个吝啬之人,如今对钱财也并不怎么重视,可还是免不得有些肝疼。   于是笑道:“奶奶这不是舍近求远了?我们工部什么好料子没有?论手艺更是不用说,等我差人去聚昌源瞧瞧,咱们比着打个更好的出来,约莫也用不了三千两银子。”   王熙凤一听这话却冷了脸,待要从焦顺怀里起身,偏体软骨酥,两人又俱是一身汗,故此脱水锦鲤似的挣扎了几下,竟就未能得逞。   她迁怒的往焦顺心窝上挠了一把,愤然道:“再有几日我就过生日了,重新做一个哪里来得及?”   又半是幽怨半是激将的道:“便贾琏那没良心的,我在这里头回过生日时,也曾不惜工本的置办礼物……”   这凤辣子是标准的敢贪敢花,但凡相中了心头好,隔一夜再去买都嫌太迟。   可谁让焦某人贪恋她的美色和身份呢?   只好一边假装吃疼,一边诉苦道:“这点儿银子原本不值什么,偏皇上好大喜功,两次三番往那车厂里投钱,弄的我也只能硬着头加注,前前后后投了小五万两不算,今儿又说要增资三万两……”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王熙凤蛮横道:“我又不白拿你的?大不了等以后宽裕了,我再还你就是了!”   见焦顺不答,她干脆一骨碌从他怀里滚了下去,观音大士似的侧躺着,以手支额瞪着焦顺质问:“你在珍大嫂面前也这么敷衍?若真钱紧,何不收了她那木料香料的买卖?!”   说着,又去撕扯焦顺刚系好的裤腰,嘴里道:“除了芎哥儿之外,她有哪一样能越过我去?大不了姑奶奶也给你生一个就是!”   尤氏那边儿是得了贾珍首肯的,贾琏却未必肯做龟公,倘若事情闹起来……   焦某人如今可是堂堂祭酒,师表中的师表【虽然文人们不认】,便约束不住自己的私德,总也要维系一个道貌岸然的形象。   当下只得讨饶道:“五千两就五千两,大不了我咬碎牙给你挤出来,这总行了吧?”   “你哄弄鬼呢?”   王熙凤虽撒了手,嘴上却仍不依不饶:“你如今管着工部上下多少事情,便再怎么被人盯着,一年十万两总是有的!”   说着,忽又眨巴着丹凤眼问:“工部那套又怎么说?要不也先订下,等手头宽裕了我一并把银子给你就是。”   焦顺:“……”   ……   转过天到了八月二十八。   贾宝玉因吃醉了酒,这天早上才得了内府的消息,说让往车厂里继续增资扩产。   他虽然从不为银子发愁,但却恼皇帝三番五次的没完没了,于是只让袭人去清堂茅舍传话,便将这事儿全然抛到了脑后,自顾自的逍遥快活去了。   却说王夫人和薛姨妈昨晚上互诉衷肠,直到后半夜才各自睡下,但自始至终也未曾替妹妹拿定主意,只再三交代薛姨妈小心谨慎,万不能让人给撞破了。   这早上起来正有些后悔,觉得还是应该让薛姨妈慧剑斩情丝,才不至于在这节骨眼上闹出什么来,结果就突然得了皇帝要增资的消息,一时气也短了。   先后两次增资,早把她的体己银子给掏空了,如今要么从公中想折,要么就只能找妹妹拆借——然而公中也早已经是一本糊涂烂账,连翻盖大花厅都是靠贾琏贪墨来的银子。   这既要找薛姨妈拆借银子,又怎好再说那些硬话?   等打发走了袭人,王夫人愁容满面的思量了许久,却并未急着去找薛姨妈借银子,而是打发人去了焦家,询问焦顺几时得空,能过来商量一下增资扩产的事儿。   这原本说好的总投资十万两,按照焦顺的计划,前期有七万两足够了,还能余下三万两做营销。   结果皇帝总嫌焦顺的计划小家子气,似这样抠抠搜搜的,什么时候才能做到家家户户有自行车用?   先后两次增资,把总投入追加到了十六万两还不够,如今又说要加注……   这无底洞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故此王夫人便琢磨着,能不能让工厂尽快投产,若是赚了钱,就可以自给自足,边卖货边扩产;而若是不赚钱的话,皇帝也就没有理由催着大家往里投银子扩产了。   却说彩霞得了吩咐寻到焦家,可巧焦顺为了对付梅家连请了三天事假,昨晚上又酣战到后半夜,故此直到这时都还在呼呼大睡。   彩霞便把事情禀给了邢岫烟。   因知夏长得快,先前做的衣裳有些不合用,邢岫烟正领着晴雯、红玉这两个针线好的,赶制冬天穿的小衣裳。   听她说王夫人约见,便只道焦顺在家处置公务,约莫到午时应该才能得空。   彩霞得了回复,便又匆匆出了焦家。   但她却并没有急着回清堂茅舍禀报,而是悄默声绕到了贾政院里,先寻赵姨娘把这事儿说了。   这是赵姨娘早就铺派下的暗线,她见探春只是敷衍,便干脆交代彩霞暗中察访,一旦王夫人和焦顺什么接触,便立刻禀给自己知道。   只是王夫人先前一味避嫌,后来虽恼了贾政,却又暗恨焦顺存心不良,如今得知真相才肯与他照面。   赵姨娘听说王夫人私下里约见焦顺,便似老鼠见了蜜糖一般,恨不能立刻飞去清堂茅舍,伏在梁上看个真切。   探春总说挑破这事儿没什么好处,可她又何曾想过挑破?   不过是铆足了劲儿想抓到王夫人的短处,好把这些年的闲气统统发泄出来罢了!   可她到底不好去清堂茅舍当场捉奸,于是只好又把这事儿的托付给了彩霞,模棱两可的说什么:若是发现又不妥之处,便暗暗记下,事后再一字不差的转告自己。   但彩霞能在王夫人和赵姨娘之间走钢丝,又岂是蠢笨之人?   当下便道:“姨娘也不用瞒着我,我知道姨娘是因老爷疑心太太和焦大爷有染,所以打算顺藤摸瓜抓个现行——此事我自会暗中观察,只是……”   赵姨娘被点破了心事,略有几分尴尬,又见彩霞似有迟疑,忙追问:“只是怎得?”   “只是据我所见,太太与焦大爷之间并无什么瓜葛,多半是老爷捕风捉影误信人言。”   探春说这话,赵姨娘百般不信,但彩霞也这么说,她却是半信半疑,心道莫非自己真弄错了不成?   可那天若不是太太还能是谁?   李纨当晚是有不在场证明的,薛姨妈又是才刚搬进去,人生地不熟的——何况薛姨妈那胸襟,便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所在,自己应该也能认出来。   除此之外,这园子里的如饥似渴的贵妇人,自然也就只有太太了!   赵姨娘思前想后,又再次坚定了自己的猜疑——毕竟她又怎能想得到,当夜与自己一起胡天胡地的人,会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大太太邢氏?   于是又堆笑央告道:“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且留心打探就是,若真能查出什么来捏了她的短处,届时这家里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彩霞虽觉这事儿不大靠谱,但见赵姨娘执意如此,也便只好先答应了下来。   又闲扯了几句,问过贾环的功课,她便又悄默声的离开,回清堂茅舍向王夫人当面禀报。   虽是王夫人主动约见焦顺,但听说焦顺正在家中处置公事,约莫午时前后就会前来相会,却莫名就有些心慌意乱。   打发走彩霞,她挑帘子到了里间,解了外面的束缚向佛龛走去,准备像平常那样坦荡荡的诵经安神,可走到半截忽又改了主意,一步一迟疑的转到了梳妆台前。   看着镜子里那清瘦的面庞,王夫人抬手抚了抚眼角细密的纹路,先是颓然的叹了口气,旋即又显出三分不服不忿来。   犹豫良久,她忽的一咬牙,坐在梳妆台前打开了装盒,将里面的胭脂水粉头面首饰等物,一股脑全都摆到了桌上,默默对着镜子装扮起来。 第四百六十三章   临近午时。   照例去堂屋里寻姐姐说话的薛姨妈,乍听说姐姐要约见焦顺,登时便慌了手脚,苦巴着脸欲言又止。   王夫人知道她肯定是误以为,自己是为了两人之间的私相授受,所以才特意约见焦顺。   于是解释道:“放心吧,我找他来不是为了你们的事情,而是另有正经事要同他商量。”   说着,就把皇帝又要增资的事情,加油添醋的讲了出来。   这其实也有暗示薛姨妈慷慨解囊的意思,然而薛姨妈虽从不吝惜银子,却素来不是个有心眼的,完全没有听出这层含义。   她听完先是松了口气,继而点头道:“既如此,倒真该让畅卿拿个章程出来,免得宫里想一出是一出的。”   言语间,对焦顺颇具信心。   王夫人见眉眼抛给了瞎子,也只得先揭过这事儿不提,又随口说起了刘姥姥的事情。   “老太太说要留她住上两日,我瞧着除了投脾气之外,倒还有借机给凤丫头撑腰的意思。”   “给凤丫头撑腰?”   薛姨妈闻言迷惑不已,奇怪道:“是谁要为难凤丫头?这家里有姐姐和老太太给她撑腰,谁又敢为难她?”   “你说是谁?”   王夫人恨铁不成钢的白了她一眼:“这家业早晚总是要交到宝玉手里的,到时候难道还让凤丫头一直管事不成?”   薛姨妈这才有些回国味儿来,下意识的站起身来,掩嘴道:“你是说、是说宝钗?!”   “若不然呢?”   王夫人叹道:“我原想着等她过了门,就先分些要紧差事练练手,然后逐步替下凤丫头——可看老太太这意思,事情只怕还急不得了。”   薛姨妈听了这话,反倒松了口气了,苦着脸道:“凤丫头又不是外人?又何必……再说到时候闹起来,咱们怎们跟嫂子交代?”   “她本就是大房的媳妇儿,去管东跨院再合适不过了,何况……”王夫人说到这里,压低声音道:“她近年来也克扣贪墨的太厉害了,阖府的下人没有不怨声载道的。”   “竟还有这等事?!”   虽然王熙凤盘剥的事情,荣国府上下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一来薛姨妈是凤姐的亲姑姑,二来薛家毕竟是外客,与这府里隔了一层,故此竟是知道今天才听闻此事。   当然了,薛宝钗对此是早就心知肚明的,只是觉得没必要在母亲面前提起罢了。   “总之,这事儿就先放放再说,你回去也略跟宝钗提一提,让她做到心里有数就好。”   “这……”   薛姨妈苦着脸沉吟了好一会,才迟疑道:“她们是亲姑舅姐妹,平素里又都在一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看还是先瞒着的好。”   王夫人见到了这时,她竟还担心会影响王熙凤和薛宝钗的关系,不觉有些无奈,又暗道亏得宝钗没有随了她这心性,若不然以后如何是凤丫头的对手?   这时彩云进来禀报,说是焦顺已经到了。   王夫人忙道快请。   薛姨妈却慌了神儿,想也不想便起身道:“我先去里间避一避!”   说完也不等王夫人答应,就匆匆躲进了卧室。   进门时手肘还撞在了门框上,痛的她‘哎呦’一声,又忙掩住了嘴。   王夫人无奈摇头,心道这妹妹如今也是快要奔四十的人了,却还毛手毛脚慌里慌张的,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   想到这里,她就又忍不住抬手想要抚平眼角的鱼尾纹,但试了几次之后,却也只能无奈放弃。   她方才之所以要刻意装扮一番,自然不是突然起了要红杏出墙的念头,而是不甘服老的心思在作祟。   如今马上就要验证,自己这番‘垂死挣扎’的效果究竟如何,也由不得王夫人心里不紧张纠结。   厅门外。   焦顺看看左右无人,正待打个哈欠,结果刚张嘴就见彩霞从旁迎出,忙硬生生止住,改为对其颔首示意。   其实彩霞刚走没多久他就起来了,毕竟还有众女的文章要批阅,他请假就是为了这事儿,总不好一直拖下去。   因要来见王夫人,故此他先只是大致过了一遍,结果不出意料的又是探春最为出彩。   这倒也并不奇怪,毕竟林黛玉和史湘云,素来只以诗文陶冶情操,对于仕途经济上的事情了解不多。   故此以文人口吻书品评时政,难免有些苦手。   只是这一次,或许是少了刻骨铭心的情绪,所以贾探春领先的并不算多。   至于宝琴么……   论见识与探春相差仿佛,论文笔也不在黛玉之下,但怎么说呢,写出来的东西总有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觉。   或许让她写文章吹捧梅家,本就有些强人所难了吧。   闲话少提。   却说彩霞迎到近前也不搭话,只等彩云从里面出来,要领焦顺进去见王夫人时,这才突然横插一缸子道:“你去灶上催一催饭菜,我领焦大爷进去就好。”   彩云纳闷的瞥了她一眼,但因两人素来亲近,故此也没争辩就直接应下了。   但这个细节却让焦顺暗暗提高了警惕,即便抛开贾政的猜疑不提,这王夫人因上回玉钏的事儿,也该对自己有所排斥才对,今儿却突然找自己过来……   说是要商量车厂增资的事儿,可谁又能保证这不是个幌子?   偏彩霞这不同寻常的小动作,隐约就呼应了他的猜疑。   于是他边跟着彩霞往里走,边暗暗做好了随机应变的准备。   而等到了厅里,那彩霞忽就站住了脚,抬头看着王夫人也不开口,不知是在打什么暗号。   片刻之后,才听她难掩颤音的低头禀报:“太太,焦大爷到了。”   说着,闪身将焦顺让到了前面。   焦顺眼尖的瞧见,她两只手都颤巍巍的攥紧了。   有猫腻,果然有猫腻!   抱着这样的怀疑情绪,焦顺一面上前见礼,一面便忍不住偷眼观察王夫人的表情,结果却正与王夫人探究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于是忙又低下了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拱手道:“小侄见过婶婶。”   果然被他注意到了!   王夫人心下突突乱跳,却佯装镇定抬手虚扶道:“自家人无须多礼,快坐下说话。”   等焦顺落了座,她的心境才渐渐平复了下来。   边吩咐彩霞斟茶,边暗忖只这一眼也说明不了什么,可又不好点明了让焦顺品评。   这王夫人只顾着左右为难,也便没留意到彩霞身上的异状。   然而事实上这间屋子里,心境波动最大的就是彩霞!   因为她才是进门头一眼,就看出王夫人曾精心打扮的那个人。   太太自打到了这清堂茅舍,就未曾刻意装扮过几回,即便是去老太太那边儿,也是稳重的妆容为主,如今却竟存了几分争奇斗艳的意思。   难道说……   赵姨娘的猜疑竟是真的不成?! 第四百六十四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因刘姥姥昨儿喝的烂醉,直睡到日上三竿方醒,贾母体谅她,故此上午也就没‘擂鼓聚将’,只说是午后再继续逛园子不迟。   王熙凤因此偷了半日闲,窝在家中将养到临近午时,这才领着平儿来到园子里,打算跟老太太先简单敲定下游览的路线,也好提前让几个小的预备着,免得像昨儿一般手忙脚乱。   听完凤姐的来意,老太太略一琢磨,便道:“她毕竟也上了年纪,昨儿又被你们挤兑的够呛,今儿索性让她歇歇脚,咱们坐着船瞧一瞧沿岸的景致如何?”   “还是老太太有主意!”   王熙凤一拍手,诚心实意的赞道:“我也正发愁怕她撑不住呢,却没想到还有水路可走。”   连着几句马屁把老太太哄高兴了,王熙凤便又起身告辞,准备去清堂茅舍把下午的安排禀给王夫人知道。   因李纨的提醒,王熙凤已经对王夫人有所警惕,可也正因如此,才断不肯让王夫人挑出错来。   却说等出了院门,又行出十来步远,王熙凤就不自觉站住了脚,仰着脖子反手轻捶后腰。   昨儿在那秋千架上,足被摆弄了四五个造型,当时只觉飘飘然仿似升仙,等一觉醒来却不免腰酸背痛。   这也是她一听说要坐船,便忙不迭赞成的真正原因。   早知道,说什么也不该遂那贼汉子的意!   却说王熙凤边捶打后腰边暗自抱怨,不经意间回头望去,就见台阶上出门送客的鸳鸯,也正弯下腰来龇牙咧嘴的揉捏两条大腿。   双方目光这一对上,便都下意识的停了动作,直起身子不约而同的解释道:“昨儿实在逛的狠了,我……”   说到半截,两人又都愣怔住了,旋即再次不约而同的掩嘴笑了起来。   “亏得老太太下午说要坐船。”   王熙凤笑道:“不然两个老的还没怎么,咱们年轻的反倒受不住了,这传出还不让人家笑掉大牙?”   鸳鸯连连点头,又附和着打趣了几句,两人这才再次别过。   一路无话。   等王熙凤不辞劳苦的寻到清堂茅舍,就见彩霞正魂不守舍的站在门外廊下,里面还隐约传出男人的嗓音。   于是她便纳闷的问:“里面是谁来了?这听着也不像是宝兄弟的声音。”   “是、是焦大爷。”   彩霞直到这时,才发现王熙凤到了跟前儿,连忙定了定神道:“因上午宝二爷得了内府的知会,说是让再往车厂里投一笔钱,太太觉得总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所以才请了焦大爷过来商量对策。”   王熙凤一听这话,立刻想起昨儿焦顺推三阻四时说的那些,心道原来那贼汉子并不是随口胡编。   再一盘算,按照焦顺所说的数目,只怕已经快把太太的家底儿给掏空了,也难怪太太急的连避讳都顾不得,直接喊来那贼汉子商量对策。   这事儿她懒得参与,更担心会自找麻烦,于是便又问薛姨妈可在家中。   “姨太太……”   彩霞下意识望向了屋内,迟疑道:“好像也在屋里,不过没在厅中。”   “那必是躲在里间。”   王熙凤扶着后腰道:“不管了,我先去姑妈屋里歇歇,等顺哥儿要走时你记得喊我一声,我也正有几句话,要当面叮嘱他呢。”   彩霞连忙应下,等目送王熙凤和平儿进了厢房,她这才暗暗松了口气,然后凑到门前往厅内窥探。   就见焦顺正道貌岸然的说些什么,太太则端端正正坐在上首,时不时的微微点头。   这情景乍看上去再正经不过了。   可太太那一脸精致妆容又是怎么回事?   回想起来,自己上次见到太太如此用心打扮,还是在撞邪事件之前,她竭力与赵姨娘争宠时。   这一想,就越发觉得可疑。   但问题是以前也就罢了,最近因得了赵姨娘的托付,自己是百般留意太太的一举一动,两人若真有什么背地往来,自己怎么可能半点都察觉不到!   就算没有发现实证,总也该有些蛛丝马迹才对吧?   抱着这样的念头,彩霞便开始反复追忆近来的见闻,想从中找出些蹊跷之处当做旁证。   要说起蹊跷来,自从来到这清堂茅舍之后,太太每日都要反锁房门,在屋里诵经的事情应该算是一桩。   可总不能是那屋里藏了地道,她每日里名义上是要诵经,实则偷偷溜出去与焦大爷私会吧?   再说姨太太每次前去叫门,也都能顺利进去。   然后就是,太太其实一直都有穿那些羞人的小衣,虽然有所遮掩,但终归瞒不过她这身边人。   但这应该是在跟老爷赌气,和焦大爷似乎没什么……   等等!   彩霞忽的面色骤变,一时竟险些惊呼出声。   她急忙掩住自己的嘴,闪身躲到了廊柱后面,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心肝更是突突乱跳,几乎就要从嗓子眼儿里蹿将出来。   盖因她突然想到那日在栊翠庵避雨时,玉钏身上好像就穿了一件相差仿佛的小衣!   当时她就觉得太太和玉钏之间有些古怪,可也未曾细想,如今先射箭再画靶子的一琢磨……   那莫非竟是太太给焦大爷的信物?!   那些评书词话戏本里,不就常有Y妇将自己贴身的物件,送给奸夫当做彼此欢好的信物么?   照此推想,当日的古怪也就说的通了。   必是焦大爷把太太的东西私自赏给了玉钏,玉钏穿在身上意外撞上太太,因怕被发现所以才急着想要离开。   后来意外漏了底,太太因此便恼了,所以近来才不曾与焦大爷有什么联络,所以自己才没能抓到二人的把柄。   至于眼下……   多半是太太恋奸情热放不下这段孽缘,故此拿了车厂增资的借口,主动邀请焦顺登门,意图重修旧好——若不然,太太又怎会刻意装扮起来?   这一刻,彩霞眼中绽放出睿智的光芒。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所有的迷都解开了!   真相只有一个!   赌上爷……   呸~   她按压着胸口努力了许久,也无法抑制洞察一切所带来的激动心情。   最后干脆一咬牙,唤来小丫鬟暂时顶班,然后匆匆赶奔前院,将自己这番推理一五一十的告知了赵姨娘。 ###第四百六十五章 今日份正经更新   却说赵姨娘听了彩霞的推理,当下一蹦三尺高,连道:“我就说吧、我就说吧!他们两个指定清白不了!”   说着,趿着绣鞋在屋里团团乱转,亢奋的一刻也安定不下。   彩霞自然能理解她心下的激动,当即建言道:“姨娘何不尽早捅到老爷面前?老爷本就疑心他们,只要能查出‘物证’,必然百口莫辩!”   “这……”   赵姨娘脚下一顿,因兴奋而愈发狐媚的脸上显出为难之色。   诚然,这绝对是个彻底扳倒王夫人的好机会。   可问题是自家母女如今也穿在了焦顺这条绳上,若真捅破了天,只怕就要玉石俱焚了。   “姨娘还有什么好迟疑的?”   彩霞见她半晌不说话,纳闷道:“等坐实了太太的Y行,宝玉自然也要吃挂落,到时候三爷即便不能取而代之,也能落下不少的好处。”   “这……”   赵姨娘自然不敢说实话,又知道彩霞如今的心思全在贾环身上,于是半真半假的胡编道:“那焦顺素来与环哥儿相善,日后飞黄腾达了少不了要提携环哥儿,若因这事儿与府里闹翻了,咱们岂非得不偿失?”   这回轮到彩霞迟疑了,因同是家生子奴才出身,在她眼里焦顺身上的光环无疑更为耀眼,只当其未来多半能封侯拜相。   环哥儿毕竟是庶出,若日后能有这么位大人物提携……   “可咱们好容易打探出来,难道就装没空看见不成?”   彩霞说到这里,看了眼赵姨娘:“何况这事儿本就是姨娘让我查的,如今查出来,姨娘又拦着……”   “你误会了。”   见她起了怨念,赵姨娘忙解释:“我的意思是,咱们最好私下里捏了他们两个的短处,到时候既能制住太太和宝玉,又能让那焦顺大力提拔环哥儿,岂不是两全其美?”   彩霞听了,先是认同的点了点头,继而又苦恼起来:“我也是抽丝剥茧好容易才想出这些,要拿住他们的实证又谈何容易?”   “不怕、不怕!”   赵姨娘拉住她的手,信心满满的道:“她既恋奸情热主动找上了焦顺,往后难道还能忍得住?咱们早早晚晚揪出这狐狸尾巴!”   勉力了彩霞几句,又拿了瓶香露给她,这才算是敷衍了过去。   而等彩霞走后,她在坐立难安了一阵子,便忍不住跑去秋爽斋兴师问罪。   见了探春,她喧宾夺主的挥退侍书,等房门刚一关上,便仰着下巴质问:“你先前总替她说话,现今那娼妇已被我捉住了马脚,你又怎么说?!”   探春皱眉:“姨娘说的是太太?”   “自然是她!”   赵姨娘得意的在春凳落座,翘起三寸金莲得意道:“你推三阻四的不肯查,难道我就没法子可想了?我早吩咐了彩霞暗中盯着那狗男女,结果果然查出了猫腻!”   探春兀自不信,反而责备道:“姨娘真是糊涂了,这样的事情怎么也敢假手于人?且不说这事儿是不是真的,就当是真的,你难道不怕彩霞露了口风,到时候拔出萝卜带出泥?”   “这……”   经探春这一点醒,赵姨娘也觉得有些不妥,后悔自己方才没有叮嘱彩霞保守秘密。   不过她好容易拿住把柄,又怎肯轻易在女儿面前服软?   当下一拍桌子呵斥道:“你少给我打岔!先说眼前这事儿你认不认?我就说他们两个清白不了,你偏护着那娼妇——要是你肯去查,我又何至于找上彩霞?”   原本还是只是胡搅蛮缠,可越说越觉得错在探春,她不由愤然拍案道:“明明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偏偏胳膊肘往外拐,如今倒还有脸怪我找别人?!也不知我这辈子做了什么孽,就……”   “嘘!”   探春见她大有情绪失控的征兆,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正色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姨娘且先仔细说来。”   赵姨娘下意识看了眼门外,这才压低了嗓子复述起了彩霞的推理。   因她总忍不住夸大其词添油加醋,刚说到半截就被探春挑出了几个谬误,后面便有些颠三倒四不得要领。   探春听完后皱眉沉吟半晌,然后直指关键所在:“这么说,这些都是彩霞的推测,其实并没有实证口供,又或是亲眼所见?”   “怎么没有实证?!”   赵姨娘腾一下子跳将起来,一手掐腰喷嘴儿茶壶似的反驳:“那娼妇的肚兜都穿到玉钏身上去了,还被那小蹄子穿着招摇过市的,当时被彩霞看的真真儿的,怎么不是实证了?!”   探春虽仍是半信半疑。   可这事儿乍一听,也确实不好解释。   难道说……   他竟真与太太有染不成?!   惊骇之余,探春却倒并没有多少反感愤怒的情绪。   盖因她对焦顺的观感,本就是从谷底绝地反弹起来的,比起当初那刻骨铭心的仇恨,眼下的情绪波动最多只能算是技术性调整。   或者说是高位震荡更合适一些。   所以震惊过后,她首先想到的就是焦顺的安危,于是断然道:“这事儿必须告诉焦大哥!”   “什么?!”   赵姨娘先是一愣,继而跳脚骂道:“好你个死没良心的,先前胳膊肘往外拐也就罢了,如今我都已经查出来了,你还要……”   “姨娘!”   探春低喝一声,厉声质问:“你怎么保证彩霞不会为了环哥儿,把这捕风捉影的事情直接捅到老爷面前?!”   “这……”   赵姨娘的气势一馁,支吾道:“彩霞是个好姑娘,才不会、才不会像你这样跟我对着干!再说、再说我也告诉他了,环哥儿往后还指着焦顺提携呢。”   虽是肯定的口吻,言语间却无甚底气。   “姨娘既指着他提携环哥儿,又怎么敢让人背地查他?!”   探春再次质问,旋即放缓了语气:“你放心,我到时只说是彩霞自己起了疑,姨娘听了心慌,才让我过去传话的。”   赵姨娘明显松了口气,但转脸又为难起来:“那彩霞……”   “等我回来再说!”   探春说着,吩咐赵姨娘在此地不要走动,便独自出门赶奔清堂茅舍。   到了地方一扫听,得知焦顺还在里面高谈阔论,便又表示过会儿再来给太太问安,悄默声守在了出园子的必经之路上。   焦顺其实早把事情说清楚了。   王夫人不堪其扰,他又何尝不觉得肉痛?   即便有皇帝代言,自行车黄包车的销量只怕也不会太高,这一味的扩产完全没有意义。   可皇帝正在兴头上,巴不得四九城里人手一辆,他身为幸进之臣哪敢犯言直谏?   故此早弄了一套尽早投产的方略,只不过是在默默执行,而并没有通报给皇帝和宝玉罢了。   如今王夫人问起,他立刻信手拈来将自己的法子解说了一遍。   谁知王夫人竟没能完全听懂,又反复问了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所以才拖到了此时。   眼见都已经过了饭点儿,焦顺隐约就察觉到不妥,这王夫人便再愚钝,也该大致明了了才对,至于那些细枝末节,也用不着她这等豪门贵妇来操心。   莫非她是在刻意拖延时间?   可她拖延时间又是为了什么?   焦顺左思右想也不得要领,于是又忍不住偷眼打量王夫人的神情,想要从中卜出吉凶来。   却哪知王夫人早等了盼了许久,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焦顺探究的目光,当下心头噗通噗通乱跳又喜又羞。   他又在偷看了!   还在看!   果然自己虽比不得妹妹,到底也还没老到令人生厌的程度。   面对焦顺不断的窥视,王夫人是一本满足,于是这才收了盘问,客套的表示要留焦顺用饭。   焦顺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哪敢继续留在此地?   当下连忙谢过王夫人的好意,执意告辞而去。   等目送焦顺出了门,王夫人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庞,却觉得入手处微微发烫,与往日的孤独寂寞冷大不一样的。   她幽幽出了会儿神儿,这才进到里间想喊薛姨妈一起用饭。   结果进门之后,发现薛姨妈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看她那样子,昨天晚上必是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再看看她手上抓着的木雕,以及被小心放进了盒子里的图画,王夫人不由摇头苦叹,然后拿过毛毯盖在薛姨妈身上,又自顾自的做到梳妆台前顾影自怜起来。   另一边。   焦顺出了客厅依旧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道这王夫人到底是搞什么鬼,把自己叫来问东问西这半天,结果又轻飘飘的把自己放走了。   难道是调虎离山之计?   可也不对啊,家里也没什么能让她惦记的,何况她也没资格让人去搜查。   而焦顺这满脑袋的问号的样子,落在彩霞眼中却是分外可疑。   心道莫非是太太刚才在屋里,暗中于他勾连了什么?   有心想要窥探,却又怕漏了痕迹。   只得竭力按捺心头的悸动,没事儿人一样将焦顺送出了门外。   等到目送焦顺去的远了,她才若有所思的回到了院里,目光不经意间扫到厢房,才猛地想起了王熙凤先前的交代。   一顿足急忙追出门外,却那还扫的见焦顺的踪影?   不提她如何向王熙凤交代。   却说焦顺出了清堂茅舍,依旧没能弄懂王夫人的用意,索性便把这事儿先抛到了脑后,甩开臂膀大步流星的,准备先回家用饭。   不想刚走到个僻静处,冷不丁就从树林闪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探春?!   想起先前的遭遇,焦顺差点来个战术后滚,等看清楚探春手里并无弓箭,这才略略安心了些,远远的一拱手道:“三姑娘怎么在这里?”   见他甚是提防,又用了比较疏远‘三姑娘’称呼。   探春心下略觉有些委屈,可想到之前两人之间发生的事情,焦顺有这样的反应倒也正常。   于是便正色道:“我是专程在这里等焦大哥的。”   说着,为免焦顺误会,又飞快将彩霞那番推理说了。   焦顺这才知道她是特意来示警的。   心道这三姑娘莫非真对自己由恨转爱了不成?   同时对于彩霞的推理,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在这府里算是恶贯满淫,随便往园子里扔个砖头,就有很大几率砸中他的姘头。   可天地良心,他几时对王夫人起过……   呃~   也确实搞过几次……几十次角色扮演,但那冲着她的身份去的,又不是冲着她本人!   当下苦笑道:“这可真是冤枉我了,我怎会与太太……玉钏那件衣服其实是金钏给的——当初太太要丢掉,金钏因见料子不错,没舍得扔,就偷偷给了玉钏,这却和我有什么关系?”   探春听他这话倒也合情合理,但太太今天特意化妆又是为了什么?   “这……”   这下连焦顺也有些拿不准了。   难道说……   人无害虎心,虎有‘上’人意?   他不自觉的摸了摸老脸,心道自己这一款,难不成竟是中老年妇女的偶像?! ###第四百六十六章 借他使使又何妨?   见焦顺一副不知该如何解释的样子,探春反倒主动替他开脱起来:“也或许是赶巧了,太太是为了别的事情打扮,和焦大哥你并无关系——眼下最要紧的,是让彩霞也能明白这一点,免得她稀里糊涂捅到老爷面前,平白把事情闹大。”   说着,她似嗔似怨的瞟了焦顺一眼:“等回去,你千万别忘了把那些衣服处理掉。”   “唉~”   焦顺装模作样的叹道:“我原本就觉得不妥,可玉钏那丫头非说那是姐姐的遗物,所以才……如今惹出祸事来,自然由不得她!”   说实在的,他其实颇有些舍不得,毕竟这东西拿来助兴颇有功效。   好在他如今与薛姨妈日渐亲近,若得了手,也算是从根源上‘消费升级’了。   顿了顿,焦顺又疑惑道:“那彩霞不是二太太的人么,怎么会主动把这事儿告诉你母亲?”   贾探春倒也不瞒着焦顺,对戳着两手食指道:“彩霞暗里和环哥儿……故此才时常透露消息给姨娘。”   彩霞和贾环?   焦顺回忆电视剧里剧情,貌似是有什么回事儿,又隐约记得好像是彩云才对。   这倒罢了,真正的问题的在于贾环今年只有十二岁,而彩霞已经十九了!   年纪差了这么多,贾环又是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贾师傅,彩霞到底是相中了他哪一点?   难道是母爱泛滥不成?   贾探春看出了焦顺的疑惑,便又主动解释道:“彩霞如今年纪也大了,再不找个依凭怕就只能配给府里的小子了,可她跟在太太身边也是见惯了富贵的,又怎瞧得上府里的家生子奴才?”   “偏宝二哥身边儿早已经人满为患,琏二哥屋里又有凤姐姐虎踞龙盘,都不是她能轻易能插进去的,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呢,恰巧姨娘主动拉拢,她便也半推半就的从了。”   说白了,彩霞也不过就是贪图贾环的主子身份罢了——虽然贾环不成器又是个庶出,可也因此不用和别人竞争。   焦顺恍然颔首。   心下不由暗自庆幸,得亏自己先前阴差阳错拿下了赵姨娘母女,若不然以赵姨娘的脾气,从彩霞嘴里得了王夫人的把柄,这会儿只怕早捅到贾政面前了。   那贾政原就疑神疑鬼的,倘若真设法搜出了那些小衣来,自己再想解释清楚可没那么容易。   想到这里,他又试探着问:“你母亲那里,可有把握压制的住她?”   听到焦顺屡屡用‘你母亲’来称呼赵姨娘,探春忍不住白瞪了他一眼,然后正色道:“姨娘素来就不是个靠谱的,与其指望她,还不如咱们另想个万全之策。”   焦顺对这话略有异议。   赵姨娘至少在宫斗上,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主要是敢下死手!   因见探春似乎事事都在替自己考虑,他便试探着改了称呼:“依三妹妹的意思,咱们是该动之以情还是诱之以利?”   探春微微摇头:“因厌她背主求荣,我和彩霞素日里接触的不多,焦大哥若要参考,还是得问姨……还是等我问过姨娘再说!”   原想说彩霞的事情还得去问赵姨娘,可突然想到三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探春又急忙改了口。   她既然起意要给给焦顺做兼祧娘子,自然不希望焦顺急需和赵姨娘勾勾搭搭的——就算暂时管不住,也决计不肯给二人创造通奸的机会。   焦顺多敏感一人?   当下就窥破了她的心思,对于她由恨生爱的事情,便也信了七八成——若连这样的口误也是演出来的,那这小姑娘的演技也太神了。   他当即装出感动的样子,趋前半步捉住探春的皓腕,两手捧在胸前目光灼灼的道:“我当初一时鬼迷心窍冒犯了妹妹,却不想妹妹竟肯以德报怨,实在是……”   “你、你快放开,小心被人瞧见。”   探春先是被吓了一跳,待要呵斥,迎上焦顺那灼热的目光,一时心头突突乱跳,满脑子都是桃花林里的旧事,语气便不自觉的弱了七分。   当时二次受辱只觉污秽难堪愤恨非常,如今再回想起来,却依稀记得桃林深处鸟语花香……   感受到她那孱弱的抵抗,焦顺愈发得寸进尺,一面继续抒情道:“大错早已铸成,如今说什么也晚了,但若妹妹有什么所需,我必定竭尽全力补偿!”   一面却又试探着发力,想将探春往旁边的树林里牵引。   听他空口许诺,探春立刻想到了兼祧上,当下只觉的心肝都被攥住了似的,迷迷糊糊就跟着焦顺走近了树林。   直到裙角被灌木勾了一下,她才猛地惊醒过来,当下急忙狠狠甩开了焦顺的爪子,羞怒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是瞧你有匡扶社稷的才干,不忍见你毁在这些小事上,所以才抛下仇怨前来示警!”   焦顺见操之过急了,也忙讪笑着狡辩道:“妹妹误会了,我是见你担心被人瞧见,所以才想找个僻静的所在……”   “哼!”   探春冷着脸嗤鼻一声,心下却在暗暗担心,自己这突然发作起来,却不知焦顺前面说的还肯不肯认了。   可一时恼羞成怒,再想放软身段又谈何容易?   当下只能生硬的转移话题道:“我回去就找姨娘打听彩霞的脾性,等讨论那些文章的时候再给你准信儿。”   说着,忽又满眼希冀的问:“那些文章你可曾看过了?”   “约略看了两遍。”   焦顺见她这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心下这才松了口气,又见她似乎对文章的事情颇为关注,忙吹捧道:“妹妹的文章又是第一等!条理分明、言之有物,莫说是在女子当中难寻对手,便那些咬文嚼字的酸儒也多有不如!”   说着,又随口背出了两段精彩处,似模似样的品评了一番——也亏他是来之前刚看的,不然只怕早就忘了。   而探春听他背出自己文章里的精彩片段,这才确信他并非随口敷衍自己,当下心里的欢喜几乎都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了,若焦顺方才没有急着拉扯,等到这时在动手,只怕十有八九能够如愿以偿。   可惜焦顺方才刚失了手,一时也不敢再造次,又吹捧了几句,便主动摆出副君子嘴脸道:“此地毕竟不是畅谈的所在,妹妹若是没什么别的交代,咱们就改日再会?”   探春实则意犹未尽,但也怕被人撞破二人私会,于是勉力装出淡然的样子一礼:“焦大哥慢行。”   然后又忍不住约定道:“若明儿不得见面,我再设法约哥哥出来,也好尽快把彩霞的事情了了。”   焦顺自然是一口答应。   暗里却琢磨着,瞧这三姑娘如今这态度,赵姨娘先前许诺的‘回忆套餐’应该也不远了吧?   心头火热,便又忍不住用眼睛将探春从头到脚‘捋’了一遍。   三春当中,原本自然是迎春的身段最为成熟,但经焦顺两次辣手摧花,探春如今倒有后来居上的架势,两条腿掩在裙子底下难以分辨,可一对儿良心却是傲然拔群。   这时探春被那他瞧的脸上热辣,顿时呈现出横岭侧峰之态,虽略不及‘杨妃’,却也堪称是傲视同侪了。   焦顺收回目光又告罪一声,这才转头而去。   行出十几步远,忽就听身后探春呼喊:“焦大哥!”   焦顺回头看去,就见她咬着银牙满脸的迟疑之色,立刻朗笑一声:“妹妹有什么要吩咐的,但讲无妨。”   “你、你……”   探春其实想问他当说的‘兼祧’还算不算数,可话到了嘴边却又羞于启齿。   即便她再怎么豪爽,这等事情也实在是有些……   支吾半晌,只得胡乱改口道:“你回去记得、记得想法子安抚安抚姨娘——她那脾气,没占便宜就觉得吃了亏,若不给些甜头尝尝,保不齐又闹出什么来。”   “多谢妹妹提点。”   焦顺又拱手道了声谢,这才大步流星的去了。   等目送焦顺的魁梧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探春却突然抬手朝自己嘴上扇了一巴掌。   自己方才说什么不好?   偏怎么又把他推给姨娘了?!   原本除了没能确定兼祧的事儿,其它的都算是进展神速,谁知最后却闹出这样的乌龙。   探春满心气闷的在外面胡逛了一阵子,收拾好失落的情绪这才回到了秋爽斋里。   刚一进门,就被赵姨娘拉到了里间,连声追问可曾和焦顺联络上,焦顺又是怎么说的。   探春因想着还要跟她打听彩霞的脾性,故此便强打精神,将那小衣的来历说了。   “他说你就信了?”   赵姨娘瞪大了桃花眼:“难道你就没趁机问一问,当初那妇人到底是谁?!”   “这让我怎么问?”   探春往春凳上一坐,恼道:“姨娘不怕丢脸,我却豁不出来!”   赵姨娘一想也是,搁谁也不好意思问:当初跟我娘一起和你在山洞里XX的是谁?   当下她也气馁的寻了个凳子坐了,撇嘴道:“这么说,你跑这一遭就只卖了彩霞,别的什么都没闹明白呗?”   “什么叫我卖了彩霞?”   探春转头白了她一眼,想想又转过身面对赵姨娘道:“太太的事儿多半是个误会,反倒是彩霞那边儿,咱们得尽快想个章程出来,免得她把事情同捅出去。”   “你都说是误会了,还有什么好想的?”   赵姨娘赌气的背转过身去,等探春再想说什么,她又用手捂住了耳朵。   面对母亲这孩子气的举动,探春一时哭笑不得,正准备晾一晾她再说,不想外面侍书就禀报,说是舅爷赵国基送了礼物来,母女二人一式两份。   赵姨娘一开始还以为是听错了呢,就自己那吝啬的弟弟竟然也知道孝敬姐姐了?!   直到打开门见到一大一小两个礼盒,这才喜出望外劈手夺过,冲探春显摆道:“瞧瞧瞧瞧,你舅舅是愈发长进了!”   探春觉得事有蹊跷,于是先挥退了侍书,才催着赵姨娘打开查看。   赵姨娘也急着想知道弟弟送了什么来,于是先把那稍大的礼盒拆开,只定睛一瞧就瞪圆了桃花眼:“这、这是……”   她颤抖的从盒子里捞出一大串珍珠项链,见那一粒粒饱满晶莹的,显然都是上品货色。   “乖乖!”   赵姨娘两眼放光的惊呼道:“这、这东西也太、也太……”   这时探春也打开了那稍小的礼盒,见里面放着只玲珑剔透玛瑙镯子,便突然冷笑道:“姨娘忒也高看赵家了,只怕把祖产卖了都不够置办这两件的。”   赵姨娘如何不知这个理儿?   当下迟疑道:“难道说,你舅舅去刨坟掘墓了?”   说着,又忙把珍珠项链放回了盒子里,又劈手去夺探春手上的镯子,嘴里道:“这可见不得光,你小孩子家家的别沾这个,我先收起来,等过几年风声过去了,再给兄弟媳妇儿做见面礼。”   探春一缩手避开,冷笑道:“姨娘真以为舅舅有这胆量?实话不瞒你,这应该是焦大哥假托他的名头送来的!”   “他送的?为什么?”   赵姨娘愕然。   探春悄默声的把那镯子掩进袖子里,淡然道:“自然是这次咱们示警的回礼。”   “回礼?”   赵姨娘顿时又欢喜起来,美滋滋的道:“也是,除了他还有谁会这么大方?当初我果然没挑错人!”   探春听的只翻白眼,当初明明是因缘际会误打误撞,怎么让她一说,倒好像是母女两个主动投怀送抱似的?   赵姨娘把那珍珠项链戴到脖子上,在梳妆台前得意洋洋的转了好几圈,才突然又想起那玛瑙镯子来,待要向探春讨要,却被探春抢先道:“有道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姨娘既喜欢,就更该想个法子让彩霞闭嘴。”   “这……”   赵姨娘略一迟疑,便抬手在脖子里比了比,眼神也瞬间变的凶戾起来。   探春见状大吃一惊:“姨娘也太狠心了,她明明是为了你才去打探消息的!”   “怎么是我狠心,明明是你说要让她闭嘴的。”   赵姨娘不满的嘟囔着,又拨弄着那珍珠项链琢磨了一阵子,突然两眼放光道:“有了,要不干脆也拉她下水得了!”   探春一开始还没听明白,但很快就领悟这话里的含义。   当下看母亲的眼神愈发古怪:“她可是环哥儿的……”   “这不还没收用么?”   赵姨娘不以为意的道:“再说了,就算环哥儿已经收用了,一个丫鬟而已,给他使使怕什么的?要不是宝玉把晴雯给了他,他能上赶着给宝玉搭梯子,讨皇帝老子的欢心?”   “那晴雯一个破鞋,还换了这天大的好处,咱们把彩霞给他尝了头汤,他难道还能不补偿你弟弟——这买卖合算的紧!”   探春:“……”   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品评赵姨娘这段话了。   半晌才下意识的质疑道:“你怎么知道晴雯就已经……”   “这还用问?”   赵姨娘鄙弃的一撇嘴,顺势把项链收回盒子里,抱起来边往外走边道:“就宝玉那色中饿鬼,连袭人、麝月她们都不放过,怎么可能放着最漂亮的晴雯不收用?这必是喜新厌旧,才拿她换了好处!”   说着,一边开门一边道:“我一会儿找机会试探试探彩霞,等有了结果咱们再细说!”   说着,也不等探春回话,便推门风风火火的去了。 ###第四百六十七章 资源再利用   那礼物当然是焦顺送的。   毕竟是与赌毒不共戴天的男人,旁的事情他或许会拖沓迟疑,在女人身上下本钱时却从不犹豫。   却说以赵国基的名义送出礼物,又在堂屋里陪徐氏用了午饭,他就回了东厢补觉,一直睡到申正【下午四点】才迷迷糊糊起身。   被司棋玉钏伺候着简单洗漱完,他忽然想起还要湮灭证据,于是忙支开司棋,把事情简单跟玉钏说了。   其实上次在栊翠庵被王夫人撞破之后,玉钏被吓的魂不附体,回来就想过要把那些‘旧衣服’丢掉,无奈自家大爷变本加厉……   如今听说要销赃,她自然是举双手赞成。   当下就准备去西厢把东西取来,然后送到厨房里付之一炬。   然而玉钏刚一转身,焦顺突然就又改了主意:“先不急着烧,你回去打包收拾好,等爷一会儿出去的时候,捎带给扔了就是。”   玉钏一听这话,就知道大爷必是别有用途。   心下虽然一百倍不乐意,可又怎敢违拗焦顺的吩咐?   只能不甘不愿的应了,自去西厢把几件小衣裹进了包袱里。   焦顺因琢磨着晚上多半要在外面过夜,便想去南屋跟邢岫烟打声招呼,顺带也逗弄一下女儿。   结果到了南屋里,就见邢岫烟、香菱、红玉三人正围坐在一起盘账,噼里啪啦的把算盘拨弄的山响,他便了然道:“香料的账目送来了?”   “午后送来的。”   邢岫烟起身递过一张纸条:“这是约略估算出的收支,有些细碎的账目上可能还有些出入,但大体应该相差不多。”   焦顺微微颔首,接过来随意扫了几眼,发现因为八月十五的缘故,这个月的收入相当可观,总数约在两万两出头。   其中单只是卖水产,就净赚了小四千两银子。   这都是各省河道衙门送的,毕竟焦顺上半年刚主持了河道请款送批,各省河道衙门若连这点儿人情往来都没有,那也忒不会做官儿了。   近的省份送鲜货、远的省份送干货,海的淡的都有,少的三四百斤,多的上千斤起步。   就焦家这十几口人,别说是吃了,放都没地方放。   好在京城就有专司收购这些土仪的,和后世回收高级烟酒是一个路数,处理起来倒不算麻烦。   虽然中间抽头略多,但好处是从不过问卖家的身份,而且钱货两讫绝无拖欠。   所以王熙凤说的没错,司务厅主事这样一等一的肥缺,就算不直接贪污受贿,靠逢年过节的‘土仪’和夏冬两季的冰敬炭敬,一年也能攒下十万身家。   这还是因为焦顺守规矩的缘故,若不然只需要略略把嘴张大些,三五十万两银子唾手可得。   不过……   他近来的开销也着实不小,增资扩产要七八千两,用在女人身上的银子也足有七八千两。   再加上紫金街新宅眼见已经进入了收尾阶段,到时候置办家具也还要花不少钱,这里外里一盘算,今年八月十五竟是白过了。   “唉,清官难做啊。”   焦顺把那收支数据放回桌上,又屈指在上面敲了敲:“太太要问起来就先少报两千两。”   邢岫烟也没问为什么,只点头应了,又取出众女的文章,递给焦顺道:“我照着爷的意思做了批注,您看可还使得?”   焦顺的字这二年虽然有所长进,但若和荣国府这些文艺女青年比,就实在是拿不出手了。   何况遣词造句引经据典他也力有不逮。   故此都是交代下大体方向,然后委托邢岫烟进行具体批注。   焦顺大致过目了一遍,见没有什么明显的谬误,便又还给了邢岫烟:“你一会儿直接送去潇湘馆吧,让她们今明两天再改一改,初二之前务必要定稿。”   这次报复梅家的具体计划,和焦顺最初的设计大致上区别不大。   但一些细节上还是有所改变的。   譬如原本打算把这些暗藏瑕疵的文章同时刊载出来,但经过反复协商之后,改为了分批次投放。   即:初一只在夏报上刊载一篇四平八稳的文章,然后再把其它有瑕疵的文章,投到几家逢五逢十刊发的报纸上,与此同时设法把那篇随笔抛出去。   这样有利于让事件持续发酵。   而且随笔先于有瑕疵的文章出现,也更有利于事后反转。   后世某些无良媒体就会先把‘真相’悄悄发到网上,然后再大肆进行反面宣传,等到事件大肆发酵之后,再引导吃瓜群众‘发掘’出早就准备好的‘真相’,借以制造所谓的反转,最终达到炒作的效果。   说白了,就是欲扬先抑或者欲抑先扬。   现在虽然没有‘互联网记忆’,但只要提前打好埋伏,一样能弄出类似的反转效果。   闲话少提。   处置完这些琐碎事情,焦顺又守着邢岫烟和女儿温存了半个多时辰,直到来旺散值回来,这才表示晚上要外出赴约,提上包袱,驾着自家老子的骡车,低调的出了荣国府后门。   ……   与此同时,牟尼院内。   为了到底要不要做‘佛媛’,而纠结了两天一夜的妙玉,还没能做出决定,就又迎来了新的烦恼。   临近傍晚。   两个中年尼姑敲开了主持禅房,进门见妙玉正闭目打坐,便面面相觑迟疑着不知该不该开口。   一旁静仪见了,便道:“有什么事情直接说就是了,师姐……主持听了自会定夺。”   那两个中年尼姑又你推我搡了一阵子,其中一个这才开口道:“我们本不敢打搅主持清修,可事关咱们牟尼院的生计,也实在是拖延不得。”   “生计?”   静仪奇道:“到底是什么事情,你把话说明白些。”   先说话的中年尼姑拱了拱微胖的同伴,那胖尼姑只好接茬道:“就是下个月初五的斋会——以往老主持在时,都是她亲自登门邀请各家居士,如今……”   当初在牟尼院落脚的时候,静仪也听说过斋会的事儿,知道这是牟尼院每个月固定化缘募捐的名目。   再一想方才提到的‘生计’问题,她立刻皱起眉头问道:“咱们账上还有多少善款?”   “这……”   两个尼姑对视了一眼,又同时低下头去,嗫嚅道:“只有不到三十两银子。”   静仪瞪圆了眼睛失声道:“诺大个牟尼院,账上怎么可能只有三十两银子?!”   “是、是不到三十两。”   胖尼姑讪讪的更正,又解释道:“庙里向来有两本账,一本是主持的私账,一本是庙里的公账,每月的进项都先入私账,再定量往公账上拨用——如今老主持起单去了别处,这私账自然也……”   静仪自然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当下忙又追问:“那私账且不论,往日斋会所请的居士可有名录?就算没有名录,那些常客你们总该认识吧?”   瘦尼姑苦着脸道:“往常斋会的时候,我们不过是在外面打杂罢了,出面的知客都是老主持的亲信弟子,可如今她们也都跟主持一并起单了……”   “难道你们就一个都不认得?”   “倒、倒也有三四家。”   胖尼姑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份名单,恭敬的送到了妙玉面前,但妙玉却半点反应都没有。   好在静仪急忙伸手接过,这才避免了尴尬。   那胖尼姑往后退了两步,又支吾道:“可我们认得人家,人家却未必认得我们。”   静仪听出她话里未尽的意思,先看了眼手上空着大半的名单,又抬眼打量着那胖尼姑问:“这么说,若让你等出面邀约,只怕多半不成喽?”   胖尼姑看看瘦尼姑,瘦尼姑又看看胖尼姑,然后一起低下头来了个默认。   静仪咬了咬牙,有心发作,却也知道这事儿怪不得她们,于是又追问道:“寺内平时开销几何?”   “以前多些。”   瘦尼姑忙道:“近来因走了不少师姐师妹,我们的成例素来又低……哎呦!”   她说到半截,忽然痛呼一声,却是胖尼姑狠狠踩了一脚,只见那胖尼姑堆笑道:“若不论主持,寺内每日开销有二两银子足矣。”   原本这庙里实也分了三六九等,依照胖尼姑等人以往的成例,加上庙里其它的开销,每天一两七钱银子足矣,她报二两,明显是比照着老主持亲信弟子的待遇。   瘦尼姑这才恍然,忙也连声附和。   静仪虽听出了其中的猫腻,但一时也无意与二人多做计较。   她在心里默默盘算了一番,若按照胖尼姑的说法,这庙里一个月的开销就要六十两银子,再算上自家小姐锦衣玉食的挑费,恐怕至少也要一百两开外!   算好了账,她便随便找了个理由,打发走两个尼姑,然后看着盘腿打坐的妙玉欲言又止。   “唉~”   良久,妙玉才睁开眼睛叹息一声,紧咬着银牙道:“这只怕也在他的算计之中。”   “师姐说的是……”   见妙玉满面不甘与抵触,静仪急忙改口道:“师姐熟读经书,对佛理禅机的了解还在那老贼尼之上,若肯出面举办斋会,必能募来更多的银子。”   顿了顿,又补了句:“若停了平时的香火供奉,一个月十来两银子应该也就足够开销了。”   比起尼姑们的三餐用度,正殿里的香火供奉才是庙里花钱的大头。   不过这后一句也露了底,显示出她其实并不看好妙玉去化缘。   单论对佛法的理解,妙玉不敢说高过老主持一筹,起码也是不相上下,但问题是她是带发修行,且脾气又……   再说给牟尼院捐款的多半都是些妇人,她们可不会为妙玉的相貌买单,甚至还容易引起反效果。   但见妙玉连连摇头:“牟尼院传承百年不曾断绝,咱们一来就停了香火供奉,莫说居士们难免生疑,便你我又于心何忍?”   听了这话,静仪不由暗暗苦笑,心道姑娘这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脾气,怕是一辈子也改不了了。   “那这斋会……”   “不急,容我再想想。”   妙玉再次摇头,脸上的抗拒比之先前提起焦顺时,还要浓烈许多。   做‘佛媛’好歹是关起门来掩耳盗铃,要举办这法会却不免要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一想到要同那些毫无慧根的愚氓们谈论佛法,甚至还要假意逢迎对方,她就满心的排斥,甚至是恐惧。   真要细究的话,她平日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其实也不无社恐的因素在。   静仪见她如此,却也不好再说什么,恰巧外面敲响了晚膳的钟声,便自顾自去厨房取了斋菜。   正要把妙玉那份‘主持特供’送去禅房里,忽见守门尼姑慌里慌张又满脸喜色寻了来,不等靠近,便嚷道:“师姐、师姐,那位替主持买下牟尼院老爷来了!”   静仪吃了一惊,正不知是该先知会妙玉,还是赶紧出去迎接焦顺,几个尼姑便闻讯赶来,有说要去替她知会主持的,有催着让跟进出迎的。   那热切程度,还要超过昨儿主仆两个入主牟尼院的时候。   盖因胖瘦两个尼姑,早把刚才在主持禅房里的见闻说了,众人正对未来的境遇有些悲观,忽闻有‘大金主’上门,自然都盼着能绑上个长期饭票。   静仪推拒不过,只得快步迎了出去。   彼时焦顺已经进了院门,正拎着个小包袱大步流星往里走。   静仪忙迎上前见礼,因不好直接把他往妙玉禅房里领,便干脆引着焦顺去了大雄宝殿,一面命人赶紧奉茶,一面又当着焦顺的面,再次差人去请妙玉。   “不急。”   焦顺却一抬手,把那包袱递给了静仪:“把这送去给你们主持,就说我只在这里等她一刻钟。”   静仪愣了一下,才连忙接过那包袱,冲焦顺告罪一声匆匆出了大雄宝殿。   等转过弯见左右无人,她瞧瞧掀开包袱扫了一眼,俏脸立刻涨的血红,两手颤颤的恨不能把这些东西扔出庙门!   不用说,这里面自然正是玉钏整理出来的亵衣。   焦顺先前就琢磨着要给妙玉主仆改了装束,偏巧又赶上家里要‘销赃’,于是干脆来了个资源再利用。   又因他平日都是捡次一等的撕扯,剩下的这几件皆是‘珍品’,静仪只看一眼就觉得羞耻,更别说是把这东西送去给妙玉穿戴了。   可想到主仆两个先前的遭遇,以及如今的处境,她犹豫半晌之后,还是咬牙把这东西送去了主持禅房。 ###第四百六十八章 布施与布施   静仪捧着包袱走进禅房时,妙玉早已经得了胖尼姑的禀报,此时也不盘腿打坐了,只在屋里热锅蚂蚁似的团团乱转,将那缁衣大袖甩的云缎一般飘飘然。   见静仪推门进来,她下意识往前迎了半步,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静仪下意识避开了她的目光,先避重就轻的道:“我把焦大爷领到正殿去了,他说……他说只等师姐一刻钟。”   妙玉闻言狠一咬牙,闷头就要往外走。   她如今已经失身于焦顺,眼下纠结的不过是要不要在佛前‘开门迎客’,又不是要与焦顺从此断了往来。   方才没有立刻出迎,也不过是抹不开面子罢了。   如今听说焦顺定了期限,立刻想起了先前遭遇的种种,心知若违了他的意,只怕又要生出什么磨难来,一时也便顾不得羞臊体面了。   再说即便见了面,也未必就一定就要在佛前做……   “师姐!”   妙玉正自欺欺人的往外走,静仪忽又喊住了她,把手里的包袱往前递了递,支吾道:“这、这……”   “这里面是什么?”   妙玉见她半天说不出句整话来,不由皱眉追问:“你还瞒了我什么事?”   静仪张了张嘴,却实在说不出口,于是往前半步,把那包袱托举到了妙玉面前。   妙玉见状,疑惑的解开来看了一眼,旋即面色骤变,仿似见了洪水猛兽一般连退了两步,心下又羞又愤,直涨的耳朵根都红透了,咬着牙一字一句的质问:“他、他怎么敢?!”   静仪无言以对,只能继续保持沉默。   半晌,妙玉好容易按捺下气海翻腾,又抱着最后的希望明知故问道:“这东西是、是哪来的?”   静仪这下没办法再沉默了,只能一边把下巴往锁骨上贴,一边嗫嚅道:“就是焦大爷给的,给完才说只等一刻钟。”   妙玉自此再无希冀,失魂落魄的走到蒲团前,断线木偶似的跌坐到上面,原本因羞怒而红涨的面庞,也一点点的失了血色。   静仪又等了一会儿,见她丢了魂似的歪坐在蒲团上,就再没有下文了,忍不住提醒道:“师姐,他现今还在正殿里等着……”   妙玉抬手打断了她的话,又冲着房门的方向,软弱无力的甩了甩袖子。   静仪知道这是让自己出去的意思,有心想再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遂长叹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到了门前,她忽又停住脚,咬着下唇回头看了眼自家小姐,然后悄默声的把包袱放在了地上,这才出了禅房,又从外面带上了房门。   房门关闭的声音,恍似惊醒了妙玉。   她略略抬头,一双美目立刻定格在那小包袱上,苍白呆滞的瓜子脸上也渐渐五味杂陈起来。   一时悔,悔自己当初被荣国府赶出来之后,没有听静仪的直接返回江南老家,若不然又怎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一时恨,恨那焦顺步步紧逼层层设计,得了自己的身子还不肯罢休,非要拔下自己最后一层遮羞布,赤裸裸的羞辱!   一时怨,怨那佛祖菩萨妄受自己的香火供奉,却偏偏一次又一次坐视自己陷入窘境!   一时惧,惧怕那焦顺一旦不能得逞,又会想出新的花招凌辱自己——就算不用新招,只把自己从这牟尼院赶回那无名小庙……   想起那两日未去的破庙,妙玉不自觉的又打了个寒颤,脑海中那污秽的幻想竟就已经漫出了殿门,连院子里都无处下脚。   不!   真要让她选的话,她甚至连那小巷都不愿再踏足半步!   可想远离那破庙,就免不得要……   妙玉因幻想而迷离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那包袱上,羞愤虽然莫名减弱了不少,但却又实在提不起将那些东西穿在身上的勇气。   就这样,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   妙玉自觉仿佛已经纠结了一个世纪,等到静仪屈指敲响房门,提醒她已经过了一刻钟时,她又突然震惊于时间流逝的如此之快。   已经来不及了么?   妙玉心下满是对未来的不安,却又自暴自弃的松了口气——那怕明日就要洪水滔天,至少今天她不用再做出抉择了。   然而就在这时,忽听门外传来了胖瘦尼姑与静仪的对话。   “你们怎么又来了?”   “师姐!这、这主持怎么还不出面待客?!”   胖尼姑的声音里透着慌张与急切:“那乐善好施的焦大爷方才要走,我们好容易才劝住了!师姐还是快请主持出面吧,若不然……”   静仪打断了她,呵斥道:“若不然怎得?这庙里是你们做主,还是主持做主?!”   胖尼姑又道:“自是主持做主!可主持能接掌牟尼院,全赖那焦大爷慷慨解囊,如今却怎好冷落了人家?”   虽然这庙里的精兵强将,都被老主持给带走了,留下的不是好吃懒做,就是愚钝蠢笨智之人。   但这并不意味着,就没人能看穿妙玉入主牟尼院的真相,毕竟把外室养在寺庙道观里的事情古已有之,什么武则天杨贵妃的且不论,就算当下,亦不乏专司肉身布施的尼姑、女冠!   尤其在看出新主持对斋会颇为排斥之后,众人更是把所有的期许,都放在了新主持背后的大金主身上。   谁知道大金主登门,妙玉却竟闭门不见!   这可把众尼姑给急坏了,若庙里真就断了进项,她们这些人可如何是好?   经也诵不全、账也不会管、又不能解签算卦,又不能化缘募捐,想去别处挂单压根不会有人要。   至于还俗,嫁人年纪太大、耕田又嫌太累、打工……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也就只有在这庙里才能存身立命。   故此眼见焦顺要走,为首的胖瘦尼姑一声招呼,七八个光头妇人齐上阵,愣是把他给拦下了。   而这两个胖瘦尼姑,则是急忙跑来禅房说项。   静仪听她们话里话外,似乎已经猜出了什么,心下慌乱,脸上却越发冷了,叉腰呵斥道:“什么慷慨解囊不慷慨解囊的?!那是因为主持不愿沾染铜臭,所以才托了焦大爷代为出面,你们道听途说的……”   “静仪!”   这时门内忽然传出妙玉的声音,静仪忙停下嘴侧头去听,就听妙玉又颤声道:“让、让他再等一等。”   静仪震惊的张开了嘴,又忙抬手捂住,转过头冲那胖瘦尼姑呵斥道:“主持说的话,你们难道没听到?还不快去禀给焦大爷听!”   胖瘦尼姑得了准信儿,这才欢天喜地的去了。   静仪在门外楞了一会儿神儿,下意识想要推门进禅房,却发现房门早已经反锁了。   她心下愈发明了,于是又在门外发起呆来。   又过了半刻钟的功夫,才见妙玉推门走了出来,木着一张精致的瓜子脸招呼道:“走吧,去大雄宝殿。”   说着,径自从静仪身旁掠过。   静仪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后却只是暗暗叹了口气,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一路之上,妙玉虽竭力装出淡然自若的样子,可越是接近大雄宝殿,脚下的步子就越是沉重,似乎身上非只是换了身小衣,而是套上了一层无形的枷锁。   知道看到门前围着的尼姑们,妙玉这才咬牙昂扬起来,快步上前冷声道:“都围在此地作什么?还不快散了!”   众尼姑见她终于来了,无不是心中暗喜,故此也无人计较她的态度如何,转眼间就散了个干净。   去了这‘人墙’,殿内那魁梧的身形立刻映入眼帘,恍似大山一般,瞬间又压垮了妙玉的脊梁。   她用前所未有的沉重步子,一步缓似一步,足又用了半炷香的功夫,才走近了殿内。   然后她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眼静仪。   静仪立刻心领神会的关闭了殿门。   此后静仪就在门前发起呆来,直到殿内突然爆出两声羞涩慌急的惊呼,她才恍似被烫着了一般,飞快的远离了殿门。   只是人虽离得远了,心却反倒飞进了里边儿,满脑子都是那些小衣与自家小姐结合在一起的景象——因不知妙玉具体穿的那一件,还走马灯似的轮换。   这时忽就见刚才散去的尼姑们,又欢天喜地跑了回来。   静仪吓了一跳,忙把脑中的‘奇迹暖暖’屏蔽了,厉声呵斥道:“你们又来做什么?!难道连主持的话也不听了?!”   “师姐莫恼!”   见她声色俱厉,再看看那紧闭的殿门,最机灵的胖尼姑便知道打搅了主持的好事,于是忙解释道:“是外面送了一车粳米一车白面,还有无数油盐佐料和香烛灯油来,故此我们才赶紧来请主……请师姐出面交接点算一下。”   “粳米白面?”   静仪一时没反应过来,反问道:“哪来的这些东西?”   “自然是……”   胖尼姑的目光往殿内瞟了瞟,旋即忙又收回来,佯装老实的道:“自然是焦大爷布施的,听送货的车夫说,东西早在外面备着了,焦大爷吩咐,等两刻钟他若还不出去,就把东西送进庙里来。”   静仪这才恍然,也面色复杂的回头看了眼殿内,然后断然吩咐道:“你们自去清点一下数目就好。”   她现下哪里走的开?   不过紧跟着又补了句:“等过会儿……等明儿一早我问过焦大爷,自会去找你们核对!”   她原想说过会儿问明焦顺,但转念一想,上回就折腾了好半天,于是忙又推到了第二天。   众尼姑七嘴八舌应了,又都兴高采烈的去外面交接,眼瞧那一袋袋大米白面,香烛灯油从车上往下搬,众尼姑欢喜的跟过年一样。   她们原本都是打杂混日子的,平日里填饱肚子倒不难,可想要天天吃这精米白面,却是痴心妄想。   如今压在头上的主持亲信都已经走了,偏又得了这许多的布施,往后自然是人人有份!   瘦尼姑激动的合十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原以为换了新主持,每月的斋会办不下去,咱们就要苦一阵子了,谁成想、谁成想……”   “我早就猜到会这样了!”   胖尼姑则是得意洋洋:“你们想啊,能包下一座庙当那什么的,还能是缺钱的主儿?新主持这一来,往后咱们可就有好日子过了!”   有人接茬道:“可不是,这新主持比老主持还厉害!”   “那是!”   又有人笑道:“老主持只靠一张嘴,咱们新主持的本事可就多了,浑身上下只怕……”   “胡说什么!”   胖尼姑上前搡了她一把,肃然道:“你是活腻了不成?这些事情怎敢浑说!”   说着,环视了一下周遭:“往后谁要是敢往外传闲话,被赶走了倒好说,若让那焦大爷知道了……哼!”   众人都是噤若寒蝉。   胖尼姑这才满意,下意识回头望向殿内,心下只盼着主持在殿内敞开了‘布施’,也好哄的焦大爷在外面多布施些…… 第四百六十九章   返回头再说那赵姨娘。   她兴冲冲出了秋爽斋,就想去寻彩霞分说,好伺机拉其下水。   谁成想到了清堂茅舍里却扑了个空,问起留守的丫鬟才知道是被老太太叫去,陪那刘姥姥一起坐船逛园子去了。   这要在岸上,她还能找个理由寻过去,如今既在船上,便束手无策了。   再折回秋爽斋时,却连探春也被叫走了。   赵姨娘只得闷闷不乐回到前院,坐在屋里边有一搭无一搭的缝鞋样子,边盘算着该如何说服彩霞。   她方才兴冲冲的一时倒没想这么多,如今细细想来,却倒有些麻烦。   彩霞如今一门心思都在环哥儿身上,自己骤然把她推给焦顺,只怕她未必能转过弯来。   再说了……   这事儿自己是擅自做主。   那焦顺屋里莺莺燕燕也不在少数,不说邢岫烟这个姨娘,就晴雯、香菱哪一个不比彩霞生的好?   便司棋、红玉、玉钏也都各具风流。   外面还有自家母女,以及那尚未确定身份,但多半就是王夫人的放荡妇人……   只怕他未必肯在彩霞身上花太多心思。   若最后闹出什么因爱生恨的事情来,岂不比现今的局面还要棘手?   就这么思前想后,也没琢磨出个破局之道。   眼见到了傍晚时分,赵姨娘正琢磨着,不如干脆再去女儿那边儿讨个主意,忽就见贾环噘着嘴挑帘子从外面进来。   她本就有些烦躁,再见了贾环这副样子,便骂道:“没用的东西!瞧你这样子,莫不是又让先生打手板了?!”   “没有!”   贾环梗着脖子一屁股坐到了床上,直眉楞眼的道:“我想要一副三国杀的牌戏,你快差人找焦家讨去!”   这三国杀虽是从荣国府传出去的,真正流行开来却是因为冯紫英、卫若兰等人的极力推崇,故此直到最近才出口转内销,流传到了贾家的旁支远亲当中。   今儿有人带了一副纸做的去族学里耍,贾环因在宝玉那里见过,便胡吹了几句大气。   谁想玩起来反倒连输了几次。   他一时恼羞成怒,就撕烂了两张纸牌。   对方因碍于他的身份没敢动手,只轻轻埋怨了两句,不想贾环反倒嫌弃人家这牌不正宗。   再后来两下里一说一挤兑的,他便声称要把‘家里闲置的珍品’拿来,好让众人开一开眼。   “什么牌戏?”   而听他这一说,赵姨娘愈发的恼了,当下指着贾环的鼻子骂道:“就知道耍那没用的,老爷让你去学堂里,难道是去学这些狗屁倒灶的玩意儿?!”   贾环双手撑着床沿,把身子往里缩了缩,避开母亲的指指点点,这才撇嘴道:“宝玉还不是整天玩这个,怎也不见你说他去!”   “你跟他比?!”   赵姨娘一跳三尺高:“你亲姐姐难道也在宫里做贵妃不成?!还是说你有个当太尉的舅舅?!”   贾环早听腻了这些,索性一骨碌滚下了床,赌气道:“不就是副牌戏罢了,姨娘不管,我自去焦家讨要,我晾他也不敢不给。”   说着,闷头就要往外跑。   “你给我站住!”   赵姨娘一把扯住他的耳朵,厉声质问道:“你方才那话什么意思,什么叫晾他也不敢不给?难道你还敢威胁人家不成?!”   “有什么不敢的?”   贾环耳朵吃痛,疼的龇牙咧嘴,口中却依旧胡吹大气:“那焦顺原是咱们家的奴才,后来能做官儿,也是偷了东府的爵位,又靠大姐姐说项才……”   “住嘴!”   啪~   赵姨娘听到半截,气的一巴掌抽在儿子脸上,怒道:“是谁告诉你这些混账话的?!”   贾环没想到母亲突然下了狠手,捂着脸愣了一会儿,才哇的哭出声来,顺势直接往地上一趟,边倒壳忘八似的四脚乱踢,边撒泼哭喊个不停。   “你哭、你只管哭个够!你哭我就不打你了?!”   赵姨娘叉着腰喘着气四下里一踅摸,立刻快步走到窗户底下,从花屏了扯出了鸡毛掸子,先狠抽了那独座两下做足了声势,这才张牙舞爪的向贾环扑去。   贾环偷眼瞧见,吓的三魂七魄都丢了,忙一骨碌爬起来,手足并用的爬上了床,又打着滚儿滚到了最里头,翘着脚连声讨饶道:“我说、我说就是了!这些话都是从族学里听来的,连司塾【贾代儒】都这么说!”   赵姨娘听了直恨得咬牙切齿,骂道:“那没卵用的老酸丁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了?他分明是嫉妒人家焦大爷官运亨通,所以才腆着脸充大半蒜!你叫他去焦大爷眼巴前儿说这话试试?看不吓破他的狗胆!”   “还有你那些什么同窗,真要见了焦大爷,还不定怎么给人家溜须舔腚呢!”   说着,又狠啐了一口:“呸~就怕舔都舔不上热乎的!”   贾环听的将信将疑,挠头道:“他要是真有这么厉害,怎么会三番五次的送东西巴结我?咱们府里但凡上台面的奴才,平时可都不拿我当一回事”   “那是、那是……”   赵姨娘一时不知该如何以对,焦顺肯厚待贾环,当然是因为自己和三丫头的缘故,但这种事又怎好直言相告?   而贾环见母亲僵在那里,却渐渐露出了怀疑之色,撇着嘴不服不忿的,显然把母亲方才的话当成了虚言恫吓。   赵姨娘当下气急,一把将鸡毛掸子砸在床上,恼道:“人家对你好,难道还错了不成?!我实话告诉你,前阵子老爷因嫉妒他官位比自己高,想把他从这府里轰出去,结果到最后也没能办到——你难道还能盖的过老爷不成?!”   贾环明显被这话镇住了,但也更疑惑了:“那他为何对我……”   “下流没脸的贱骨头!”   赵姨娘半是心虚半是恼怒的抢白道:“人家瞧不起,你不问为什么,人家瞧得起你,你倒要刨根问底儿了?!是不是非得拿窝心脚踹你,你才觉得人家有本事?!”   说着,撩起裙子来,作势就要上床去踹贾环。   贾环这才急忙认了怂,但眉眼间依旧存了疑惑。   “唉~”   赵姨娘见状,把手里的鸡毛掸子丢了,正色道:“难得他亲近你,偏你又不是读书的材料——我近来和你姐姐盘算着,还不让你如学那后廊上的贾芸,也在他手底下讨个官儿做做。”   见贾环似有些不情不愿,又瞪眼道:“你瞧你们族学里有哪个敢小觑贾芸的?一个个还不都是羡慕嫉妒的不行!等往后焦大爷真要是封侯拜相了,你少不得也能做个员外郎当当!”   “当真?!”   这最后一句话实有神效,贾环一骨碌爬起来,也顾不得会弄脏床单了,手足并用的爬到母亲身前,激动道:“我当真能做员外郎?!”   “这还能有假?!”   赵姨娘答的斩钉截铁信誓旦旦。   贾环便愈发乐开了花,他其实对官职大小并没有太清晰的认知,只因自家老子是工部员外郎,所以理所当然的以为这官职十分威风了得。   一想到自己未来能跟亲爹平起平坐,反把贾宝玉压在下面,贾环便咧着嘴笑出了后槽牙。   不过片刻之后,他忽又发起愁来:“不对!老爷既要赶他走,他又怎会给我官儿做?”   “这你就不用……”   赵姨娘正要大包大揽,脑中忽的灵光一闪,忙改口道:“我知道个人,与他家里颇有些渊源,咱们只要请了她去说项,这事儿准保能成!”   “这人是谁?!”   “就是彩霞啊。”   赵姨娘半真半假的道:“当初来旺家的做管事时多赖彩霞帮衬,她若肯走这后门,还有什么说不通的?”   “还有这等事儿?”   贾环纳闷挠头:“可我怎么没听彩霞说起过?”   “她那敢跟你说!”   赵姨娘把嘴一撇:“当初焦大爷还没做官时,来旺家的原相中了她,想讨来配给儿子做媳妇,后来焦家发达了,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彩霞约莫是怕你吃醋,所以才瞒着没说。”   “原来是这么回事!”   贾环恍然之余,又忍不住抱怨:“怪道她肯跟我,原来是人家不要了的!”   “你见了她可别提这个!”   赵姨娘忙道:“明儿我领着你去见她,到时候好歹央她出面把这事儿定下来!”   贾环一口应了,旋即又想起了来意,皱眉道:“哪我那三国杀的牌戏怎么办?学堂里边儿好些人都等着瞧呢!”   “缺心眼的东西!”   赵姨娘一指头戳在贾环脑门上:“官儿都给了,一副牌又值什么?到时候一并让她帮着讨来就是!”   贾环这才咧嘴欢笑起来。   赵姨娘则在一旁用尽毕生的宅斗功底,盘算着该怎么拿儿子当饵,哄得彩霞自愿下水,又不至于从此缠上焦顺…… 第四百七十章   天色将亮未亮。   静仪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半桶水,悄默声的出了主持禅房,专捡背人的小路寻至大雄宝殿。   看看左右无人,她忙拿钥匙把门锁捅开,提着东西闪身跨过门槛,然后把手里的水桶灯笼放在地上,又转回身慌里慌张的上了门闩。   等反锁了门,她这才略略松了口气,旋即又嫌弃的抬手掩住了口鼻。   焦顺和妙玉直闹到半夜,才转去主持禅房内安歇,这大雄宝殿被落了锁又紧闭着门窗,足足发酵一晚上,气味不问可知。   而昨晚上静仪因羞怯心慌,连殿门都没敢进,临近天亮辗转反侧,陡然想起庵里天亮之后就要早课了,这才慌不迭的跑来善后。   等略略适应了这殿内污浊的气息,她伏身捡起灯笼,小心翼翼绕过了以蒲团为中心的‘战场’,先用灯笼引着两侧的吊灯和供桌上的烛火,又点了三支檀香插在正中。   想了想,又额外添了三支。   等到烟雾升腾,渐渐遮盖了周遭的气息,静仪长舒了口气,然后对着正中佛像合十道:“有怪莫怪、有怪莫怪,师姐也是受逼不过,才……”   她正替自家小姐在佛前分说,忽就扫见佛祖竖在身前的右手上,似乎正挑着团暗紫色的物事,那物事两侧垂落,看着倒像是佛祖戴了指套一般。   静仪心中纳罕,于是绕过供桌举起灯笼细瞧,这才发现那竟是一件怪模怪样的小衣。   乍看上去似两只紫碗缀在一处,细瞧……   静仪红头胀脸的,却哪还敢细瞧究竟?   当下一面暗骂焦顺荒唐、亵渎,一面小心翼翼的爬到莲台上,伸手将那小衣摘了下来,满脸嫌弃的正欲往地上丢,可转念想到这东西是自家小姐贴身之物,便咬牙忍住了,胡乱团了团,不情不愿的塞进了袖囊里。   等她从莲台上下来,却又发现脚底和衣角上沾了些黏腻,原当是佛像被灯油熏出了油污,可这佛像被擦的锃明瓦亮,哪有什么油污可言?   琢磨了一阵子不得要领,便也没再多寻思,举着灯笼前前后后巡视了一遭,见再没有什么遗留的物件,这才拿抹布沾了水,开始清理主战场周遭的痕迹。   擦着擦着,她脸上却又疑云渐起,抬头看看佛像,再低头看看蒲团左近,忽的狠啐了一声,红头胀脸的连骂荒唐、亵渎。   于是再次绕至佛像前,从佛手到莲台仔仔细细擦了一遍。   等好容易清理的差不多了,静仪又挨个打开窗户通了会儿风,这才提着水桶灯笼走出大雄宝殿。   此时已经离早课的时辰不远,平素里就该有当值的尼姑过来扫洒了,然而今儿却是静悄悄的不见半个人影。   静仪初时还没觉察出不对来,走了几步才猛地站住脚,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发了会儿呆,最后摇头叹息一声,便拎着水桶原路折回了主持禅房。   昨儿因怕有人半夜找上门来,她在外间打地铺守了一晚上,如今想来,却倒妄做了无用功——这庙里上上下下各色人等,对昨晚上发生的事情,只怕早就心知肚明了。   不过这眼见也不是一锤子买卖,就算暂时能瞒住,天长日久也没有不透风的道理。   与其到时候再大惊小怪,还不如彼此早有默契的好。   当然了,这些事情也不必与自家小姐掰扯,且让她继续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就好。   思量间,就已然到了主持禅房。   静仪刚取了钥匙开锁,就听里间妙玉慌里慌张的问:“是静仪吗?”   “是我,师姐醒了?”   静仪一面回话一面跨过门槛,走到里间门前轻声道:“我刚去正殿里打扫过了——姑娘是要现在洗漱,还是……”   “先不急。”   见外面果是静仪,妙玉明显松了一口气,不过旋即屋里就传出些窸窸窣窣的动静,又隐隐约约听她羞道:“别……不成了……”   耳听的屋内战端再起,静仪忙倒退了几步,转身直避到了禅房门外,一面掩着突突乱跳的心口,一面发愁的望向里间窗户。   她对自家小姐失身于焦大爷这件事本身,倒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起初甚至还存了三分窃喜。   毕竟她本就厌烦了青灯古佛的日子,暗地里早唱了好几年的‘思凡’,巴不得能跟着小姐有个归宿。   且一个丫鬟出身的人,本就不敢惦记着明媒正娶,自然也不在乎什么正室外室之别。   只是……   静仪下意识摸了摸秀囊里的深紫小衣,心道这焦大爷也忒会折辱人了,自家小姐又是个最好面子的,这么下去也不知能不能耐受的住。   且不敢提期间种种。   却说小半个时辰之后,里间的返场小段唱罢,又过了一会儿便听焦顺扬声吩咐:“打些水来。”   静仪冷不丁打了个激灵,然后忙兑了一盆不冷不热的,又提了毛巾、香胰子等物,匆匆进到了里间侍奉。   等进了里间,她忍不住含羞带怯的偷眼看向床上,旋即却不禁又是一愣。   就只见妙玉也不知是方才劳累过度,还是昨晚上就没休息好,如今竟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倒罢了,关键她是伏在焦顺怀里,两手环住焦顺的脖子,竟是满面的依恋之色。   就在静仪愣神儿之际,焦顺直接拥着妙玉翻身坐起,又在身后轻轻拍了几下,妙玉便嘤咛着醒了过来,初时竟仍不愿撒手,只略调整了一下坐姿,将芙蓉粉面贴在焦顺的胸肌上,半清醒半迷糊的蹭动着。   “先把水放一边吧。”   直到焦顺吩咐一声,妙玉才惊觉静仪也在屋里,愕然回头扫了她一眼,旋即慌不迭的松开焦顺的脖颈,针扎了似的跳将起来。   然后又扯起被子,鸵鸟似的将自己裹成了团。   静仪跟在她身边十几年,何曾见过她这般小女儿情态,于是刚晃过神来要放下木盆,结果一下子又瞠目结舌的愣怔住了。   心道这怎么和自己猜想的完全不一样,小姐看上去非但耐受得住折辱,竟还有些乐在其中的样子?! ###第四百七十一章 争端   其实焦顺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   他原本还打算故技重施,磨一磨妙玉的性子呢,谁成想妙玉这么快就屈服了。   昨夜在那大雄宝殿里,她抗拒的力度,甚至还比不上心甘情愿的王熙凤——当然了,凤辣子每次张牙舞爪的挑衅,都会迅速溃不成军,论持久力又大大不及妙玉。   这些且不细论。   却说焦顺直到日上三竿,才赶着骡车出了牟尼院后门。   一路无话。   眼见到了荣宁街口,远远就见荣国府角门前停了辆驴拉的板车,小厮们正进进出出的往车上搬东西,又有几个丫鬟仆妇围在那车前说话。   焦顺一琢磨,就猜到是刘姥姥要走了。   于是回到家里,特意差红玉送了十五两银子给刘姥姥——倒不是他小气,主要是这上面不好盖过荣国府去。   俗话说是金子到了那儿都发光,近来因林红玉逐渐展示出才干,焦顺有什么事情都都喜欢指使她去,玉钏为此很是吃味儿,但被反问起栊翠庵旧事,她也便只能讪讪的偃旗息鼓了。   邢岫烟因听焦顺提起刘姥姥来,略略问明了原委,便悄默声又添了半匹绢布予她。   红玉拢了银子抱着绢布,紧赶慢赶到了门前,就见刘姥姥已经上驴车,正要动身出城。   于是忙扬声喊住,表示自家大爷也有相赠。   刘姥姥一听是那日的祭酒老爷,忙不迭又跳下了车,千恩万谢的,还让孙子板儿冲着焦家的方向磕了个响头,这才把东西装到车上,抹着眼泪辞别了周瑞家的、平儿、红玉几个。   “她这回也真是赶上了。”   周瑞家的说着,又招呼平儿和红玉道:“走吧,咱们也该回去复命了,唉~这一天天真是做不完的事儿,有时候我还真想去乡下庄子里过几天清净日子。”   “这有什么难的?”   平儿素来与她也是熟惯了的,当下笑道:“周大叔不是跟二爷去各地庄子里巡秋了么?下回再去,婶子也跟着就是了。”   “我倒是想。”   周瑞家的摇头道:“可太太身边儿总不能没人伺候着吧?再说这家里多少事儿……”   正说着,忽就见一彪人马飞驰而来,打头的不是别个,正是那去巡视秋收情况的周瑞——他既在此,后面那华丽马车上的人不问可知,必是贾琏无疑。   周瑞家的又惊又喜,忙迎上前喊道:“当家的,怎么也没派人先知会家里一声,你就回来了?”   “吁~”   周瑞用力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却顾不上理会妻子,径自冲平儿问道:“二奶奶可在家里?”   “这会儿应该正在倒座小厅里。”   平儿答了,见他面色有异,不由诧异道:“周大叔这么急着回来,又问起二奶奶,难道是庄子里出了什么岔子?”   “唉~”   周瑞叹了口气,无奈道:“要只是庄子里的事儿倒简单了,左右这几年就没个好收成,多点少点也算不得什么。”   听他这意思,显然问题还十分的严重。   平儿还待再问,贾琏的马车也到了,还不等马车彻底挺稳,贾琏便从后面跳了下来,踉跄半步,亏得有小厮扶了一下才没摔倒。   他却不领情的搡开那小厮,回身问出了周瑞一样的问题:“你们奶奶人呢?”   周瑞抢着答道:“小的方才问了,二奶奶应该是在倒座小厅处置家务。”   贾琏便再不说话,沉着脸闷着头直往里闯。   平儿见状忙也不远不近的跟了上去。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刘姥姥前脚刚走,众女便齐聚稻香村里,却是四姑娘惜春因得了老太太嘱咐,要她将昨日游院饮宴的事情描画下来,绘成图册。   惜春原就对诗社没什么兴趣,又搭着近来隐隐觉察到钗黛湘云探春几个,暗里背着自己和二姐姐不知在做些什么,于是愈发不愿费神,索性借这由头要告一年的假,期间再不参与诗社的活动。   众人自是齐齐挽留,黛玉因就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又叫她画什么园子图儿,倒让她得了偷懒的借口。”   史湘云忙更正:“也别怪老太太,都是那刘姥姥一句话。”   黛玉将嘴一噘道:“可是呢,都是她一句话。她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她个‘母蝗虫’就是了。”   说得众人都笑。   因见大家说笑了一通,却不肯给假,惜春便又抱怨:“原说只画这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园子不成房样子了?叫连人也都画上,像行乐图似的才好——可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偏又不好驳老太太的意,实在是为难的紧。”   黛玉拿扇子掩嘴,笑问:“这倒罢了,却不知你画不画的来草虫?”   李纨正在一旁嗑瓜子,那灵巧的舌头一缠一绕就能裹出仁来,片刻的功夫就剥出半盘瓜子皮,如今听黛玉这话,不由奇道:“你又说什么胡话?这画里哪有草虫?”   林黛玉两手一摊:“别的草虫不画也罢,昨儿‘母蝗虫’若不画上,岂不缺了典?!”   众人才知她那笑话还有后文,于是愈发笑的狠了。   黛玉自己也笑得两手捧着胸口,一面又催促惜春:“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个名字,就叫作《携蝗大嚼图》!”   众人听了越发大笑得前仰后合。   这时忽听“咕咚”一声响,急忙看时,原来是湘云伏在椅子背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她全身伏着椅背大笑,她冷不防两下里使错了劲,向东一歪,连人带椅都歪倒了,幸亏有板壁挡住,才不曾落地摔个结实。   众人见状愈发止不住。   探春原也跟着笑了一阵子,忽然想起焦顺先前的品评,便忙收了笑,主动岔开话题问:“对了,今儿人凑的如此齐整,却怎么不见宝琴妹妹?”   薛宝钗忙解释道:“去见她哥哥了,好像是要提前预备回南边儿的船。”   这一说,众人才都收了笑。   因宝琴的脾性,虽只相处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大家却都有些恋恋不舍。   贾宝玉更是脱口道:“为什么要走?就留在咱们家里,大家每日里说说笑笑岂不更好?”   “你这是说的什么糊涂话!”   薛宝钗板起脸来,道:“她家中尚有母亲在,偏如今又在病中,错非是……不然早该回金陵去了!”   她将孝道摆出来,宝玉这才发觉自己唐突了,讪讪的不敢回嘴,脸上却仍是一副割舍不下的样子。   这时候琥珀突然寻了来,却是老太太让众人凑银子给王熙凤过生日,多少不拘,有一份心意就好。   李纨忙问了王夫人薛姨妈的成例,然后才叫众人按人头交了银子。   等把银子拢在一处,她又道:“这少不得要知会珍大嫂一声,太太老太太不好开口,不如我去走一遭的好——等凑齐了她那一份,我再亲自送去就是。”   琥珀听了,便先回了老太太院里禀报。   然而到了院里,却见出门前的喜庆气氛荡然无存,丫鬟仆妇们一个个噤若寒蝉的,又都忍不住偷眼往里面张望。   琥珀不明白是出了什么事儿,又担心撞在枪口上,故此便拉了相熟的丫鬟细问究竟。   却原来贾母和王夫人等人,正说说笑笑着商量给王熙凤过生日的事儿,忽就见王熙凤和贾琏风风火火的赶了来。   初时老太太还打趣说这时‘说曹操曹操就到’,众人正凑趣的开会大笑,不想王熙凤一张嘴,却让欢乐的气氛戛然而止。   “老祖宗,忠顺王府也要做轮胎铺子的生意了!”   屋里的气氛一滞,贾母脸上的笑容也肉眼可见的敛去,皱眉道:“这是哪儿得的消息?可曾坐实了?”   王熙凤侧眼看向贾琏,贾琏立刻去前一步,苦着脸道:“应当不会有假,是孙儿在庄子里巡视时,镇国公家的管事偷偷告诉我的——还说是、说是咱们家里出了内贼,把那轮胎最新的制法,连同成本毛利几何,全都捅给了忠顺王府!”   焦顺当初领衔筹划这充气轮胎生意时,制定的方略大多效仿后世而来,一来成本控制的好,二来又不断改进工艺,故此市面上虽有仿制品,却压根威胁不到荣国府的统治地位。   在加上朝廷认证的加成,甚至连降价促销的法子都没用,就垄断了九成的行市。   而又因修院子的事儿,荣国府上下由‘俭’入奢,开销不断增大,这轮胎铺子几乎已经成了府里的命脉,如今听说这买卖被忠顺王府盯上,甚至还串通内鬼偷走了最新的工艺,众人不由都是大哗。   老太太将拐杖狠狠往地上顿了几下,喝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我当初不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千万管好了那铺子么?却怎么闹出了吃里扒外的家贼?!”   “老太太明鉴!”   王熙凤连忙屈膝跪倒:“孙媳自领了这差事,一刻都不敢放松,那工艺除了南边儿,就只有府里几个要紧的管事知道,按说不应该会……”   王夫人在一旁下意识要替她说项,可转念想起宝玉和宝钗的婚事,又犹豫着闭上了嘴。   反倒是薛姨妈见不得凤姐儿这可怜样儿,主动出来打圆场道:“老太太息怒,常言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如今与其责怪凤丫头,还不如尽早查出是哪里出了纰漏,然后再设法补救。”   老太太其实也知道,这事儿怪不得王熙凤。   那忠顺王无法无天惯了,向来是不择手段枉顾规矩,莫说他是背地里算计,就真是大张旗鼓的,只怕荣国府也未必能防的住。   于是微微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且起来说话吧。”   又呵斥贾琏:“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扶你媳妇一把!”   贾琏作势欲扶,王熙凤却早站了起来,还不着痕迹的往旁边躲了半步,直让他乍着膀子好不尴尬。   王熙凤只当是没看见一样,正色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我这两天必会查个清楚明白,只是……”   说到这里,她迟疑的轻咬下唇。   “只是怎得?”   王夫人因方才作壁上观,怕自己的心思露了痕迹,这时候忙出来主动捧场。   王熙凤这才道:“只是忠顺王到底不比别个,咱们用在别人身上的法子,恐怕未必能用在王爷身上。”   众人闻言也都纷纷颔首。   以忠顺王的蛮横霸道,荣国府真要采取什么反制手段,却只怕会被他十倍奉还。   届时针尖对麦芒的掐起来,别说输了如何,就怕赢了也要伤筋动骨,且又大大开罪了忠顺王。   贾母率先想通了这一节,原本皱纹堆垒的老脸上,登时又多了几分凝重。   若非轮胎铺子已经成了荣国府的重要经济支柱,她甚至都想着干脆忍下来算了。   但怕只怕荣国府越是忍让,那忠顺王就越是得寸进尺!   一时左右为难,只得又把目光投向了素来精明的王熙凤:“凤丫头,你可有什么应对的法子?”   王熙凤先是直接摇头,继而却又道:“我是没法子,可这事儿不还有个行家里手在么?咱们何不请他来拿个主意?”   “行家里手?”   贾母一时没听明白,倒是旁边王夫人先想到了什么,当下脱口道:“你是说畅卿?”   “自然是他!”   王熙凤微微颔首:“这买卖原就是他一手创建的,舍他之外还有谁最懂这些?”   “这……”   薛姨妈听到这里,忍不住提醒道:“这可是要对上忠顺王的,却怎好因此牵累了他?”   王夫人心知妹妹是不希望拉焦顺下水,但如今家里六神无主,若不请焦顺来拿主意,还能指望哪个?   当下反驳道:“怎么能说是牵累,他不也占了半成干股?这事儿原就该他出头!”   “太太说的是。”   王熙凤先附和了一句,旋即却又道:“只是如今顺哥儿不比从前了,怕未必会把这半成干股看的太重,依我看,咱们还是要好生说项说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才是。”   贾母听的连连点头,旋即点将道:“他原是你的陪嫁家人,这事儿你出面最合适不过。”   顿了顿,又转向一旁的王夫人:“这事儿非比寻常,你不妨与凤丫头做个伴儿——有尊长出面,他也不好一口回绝。” ###第四百七十二章 且待天意   就在贾母排兵点将的同时,赵姨娘领着贾环却又在清堂茅舍里扑了个空。   在丫鬟婆子面前还不显什么,等出了院门赵姨娘便碎碎念的抱怨个不停。   贾环原也想嘟囔几句,但见母亲这怨妇似的,便又嫌弃的闭紧了嘴,满脸不耐烦的跟在赵姨娘身后。   他如今正处在叛逆期,断不肯和母亲类同。   却说赵姨娘边骂边领着儿子往回走,眼见离着沁芳桥不远了,不想迎面就撞见了贾宝玉。   因见宝玉手捧着两张纸,嘴里啧啧有声的赞着‘好文章、真是好文章’,竟全然没注意到自家母子,赵姨娘便想着避退到一旁,免得与他照面。   不想贾环因见宝玉难得手不释卷,心下好奇的紧,只当是什么奇闻异事,于是甩脱了赵姨娘的拉扯,巴巴的凑上去问:“宝二哥,到底是什么好文章,也让我瞧瞧呗?”   贾宝玉这才发现贾环和赵姨娘,慌不迭把抄录的‘薛氏随笔’卷起来,然后才略略冲赵姨娘施了一礼。   礼毕,见贾环仍在好奇打量纸稿,他又连忙将其塞进了袖筒里,下意识的板起脸来喝问:“你的功课可做完了?今儿怎么没……”   刚起了个头,他忽就怔住了。   盖因这些话恰是贾政平日里见到他之后,必然会挂在嘴边的老生常谈,甚至连语气神态都有七分相似。   宝玉惊觉此这一点之后,心中不觉就有些惶惶,暗忖:怎么自从定下亲事之后,非但宝姐姐渐成死鱼眼睛,连自己也变成了以前最讨厌的样子?   难不成只要成了亲,世人都不免如此?!   难不成只要成了亲,自己也会变成老爷那般?!   他越想越是惆怅,越想越是沮丧,一时早忘了贾环和赵姨娘在身前,长吁短叹的从二人中间穿过,失魂落魄的径回怡红院去了。   “我呸!”   虽然看出贾宝玉是发了癔症,但这目中无人的样子,还是让赵姨娘气的怒发冲冠,强忍着等宝玉走远了,立刻跳脚大骂:“成天疯疯癫癫招三不招四的,算个什么东西!也就老太太眼瞎耳聋的宠着——宠吧宠吧,我看这个家早得晚败落在他手上!”   贾环同样是咬牙切齿,原也是要骂的,但见母亲泼妇一般的样子实在不雅,又满脸嫌弃的强行忍住了,同时暗下决心未来一定要坐上员外郎,也好把宝玉按在地上摩擦。   当然了,努力凭本事做官是不可能的,有现成的捷径在眼前,谁肯费那冤枉劲儿去?   于是等赵姨娘好容易骂完了,他便立刻自告奋勇道:“要不咱们别等了,我直接去老太太屋里找她【彩霞】就是。”   赵姨娘暗藏了心思,哪敢放他独去?   当下斜眼嘲讽道:“快歇了你的吧,真当老太太稀罕见你不成?再说了,咱们和彩霞的事儿又见不得光,你若胡闹一气的让人给撞破了,连累了彩霞倒罢,怕只怕做官的事儿也要黄了。”   贾环忙道:“还有我的牌戏呢,这个可不能忘了!”   “你这小没良心的就知道玩儿!”   赵姨娘见他直到这时还把官职和牌戏等同,气的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就要喝骂,然而见贾环梗着脖子吊着眼睛一脸抵触,却又担心他因此不肯乖乖就范,到时候再闹出纰漏来。   于是忙撒了手改口道:“我听说工学里教的都是些玩物丧志的东西,等以后做了工学的官儿,自然有你玩儿的!”   贾环听了这话,立刻两眼放光的应了。   赵姨娘暗暗松了口气,又问:“我早上教你的话,你可记熟了?”   “不过几句村话罢了,又不是什么绕口的文章,我早就记熟了!”   贾环说话间,就要给她背诵一遍。   赵姨娘忙拦住了儿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小心被人听了去——走,咱们回去再对一对词儿,免得你下午忘了。”   且不提这母子两个回了前院之后如何。   却说贾宝玉垂头丧气的回到家中,便躺尸似的往床上一摊,那木愣愣的眼神,任谁瞧了也知道不对劲儿,何况是最知根知底的袭人?   当下袭人一面悄悄命人去熬顺气健脾的汤剂,一面上前替他褪去靴子,笑着问:“二爷这是又在外面撞见什么不平之事了?若果然气不顺,请二奶奶或者太太出面做主就是了。”   “我……”   贾宝玉张嘴刚要道出烦难,可忽然想到袭人近来与宝姐姐十分交好,若这些话传到宝姐姐耳朵里,只怕又要惹出麻烦来,于是便忙又住了嘴。   “怎么?”   袭人见状故作委屈道:“是什么天大的而秘密,竟连我也不能告诉?”   “这……”   贾宝玉略一迟疑,忽然想到了袖子里‘薛氏随笔’,于是顺嘴敷衍道:“我听说宝琴妹妹就要回金陵了,心里头舍不得。”   说完,他倒真就不舍起来,遂指着桌上一帆风顺的镀金船道:“你把这个给他们兄妹送去,再随便讨些什么回来,也算是彼此留了念想。”   袭人只当薛家兄妹立刻就要走,忙喊麝月秋纹来,把船装进了箱子里,又让两个三等丫鬟用扁担抬了,径自送去了薛蟠、薛蝌院里。   因还有几日,报复梅家的行动就要正式开锣了,作为唯一的台前角色,薛蝌心下怎么可能不紧张?   偏这事儿又不好跟别人说,所以他才拿要准备回程事宜做由头,将妹妹请到偏院里倾诉。   眼见着经宝琴一番宽慰,紧张的情绪已经缓解了不少,结果突然就得了宝玉的程仪,一时又闹的薛蝌慌张不已,只当是哪里得罪了宝玉。   毕竟这玩意儿一般都是临走前才送,可兄妹两个最早下月中,最迟下月底才能回金陵。   这至少还有半个多月呢,贾宝玉就差人送了程仪来,倒有点儿像是要撵人的意思。   但瞧袭人讨要‘念想’的态度,又似乎并非如此。   兄妹两个思前想后不得要领,只好将之当成是京城公子哥儿的怪癖了。   薛蝌取来个鼻烟壶当回礼,把袭人几个送出了院门外,等返回屋里,看到宝琴从箱子里取出来的帆船,一时又牵动了心弦,长叹一声坐回原位。   “哥哥这又怎么了?”   宝琴回头纳闷道:“方才不是都已经……”   “不是那事儿。”   薛蝌微微摇头,道:“妹妹说的对,焦大哥这法子纵使不成,咱们的处境也坏不到哪去了——只是不管这么事儿成不成,咱们都该回金陵去了,我、我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母亲。”   说着他又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唉~!她一门心思盼着你能风风光光嫁到梅家,谁曾想……”   薛宝琴听了这话,也不禁有些黯然。   虽然她并不认为自己在这当中有任何不是,更不觉得断了这桩婚事有什么不好,但母亲却未必有这般豁达,更何况这还是父亲的遗命。   再说母亲如今尚在病中,倘若情绪过于激动,却怕……   但她却不愿哥哥继续沮丧忐忑,于是佯装不在乎的笑道:“这有什么难的?若事情吧办成了,哥哥不妨托请伯母在京中觅一门亲事,到时候带着这喜讯回家,岂不就能悲喜相抵了?”   “你这丫头!”   薛蝌哭笑不得,抬手点指着妹妹道:“什么时候了,还只顾着打趣我——再说了,真要冲抵,也得是你的喜事的才成。”   这话却让薛宝琴心头一跳,不自觉就想起了林黛玉的说辞。   她本就不是个以貌取人的,更不计较焦顺的出身,何况以如今的境遇,若能嫁给与焦顺这样自身前途无量,又肯给妇人施展才干机会的年轻才俊,哪怕是做兼祧,也不算是辱没了……   “妹妹、宝琴?”   薛蝌见自己提起喜事,妹妹就怔怔出起神儿来,只当是她又想起了被梅家退婚的事儿,正暗自后悔不迭,忽又见宝琴两眼迷离面犯桃花,不觉又大是诧异。   于是呼唤两声,纳闷道:“你这是想到什么了?怎么……”   “没、没怎么!”   一向大方的薛宝琴也难得慌了手脚,胡乱岔开话题道:“姐妹们商量着下午要和……和焦大哥再对一对稿子,我也不好在外面耽搁太久。”   说到‘焦大哥’三字,她便不自禁的顿了顿,脸上的红晕也重了几分。   薛蝌小小年纪就能撑起家业,自然不可能是什么愚钝之人,当下便觉察出了什么,等到宝琴慌里慌张就要告辞时,他突然开们见山的问:“妹妹莫不是对焦大哥有好感?”   宝琴脚步一顿,僵硬的转回头,犹豫着是该遮掩,还是干脆把话挑明了说。   然而薛蝌却早从她的神情当中得了答案,忙正色道:“以焦大哥的出身,能在三四年间闯出现在的局面,实数古今罕见,况他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眼界见识皆非常人可比,又兼对女子亦能唯才是用,若换了我是女子,只怕也免不得要倾心于他。”   他这番话倒是出自肺腑。   之前虽然早就从堂姐【宝钗】信中得知,焦顺在商业方面颇有见解,但这一个月相处下来,才发现焦顺何止是颇有见解,简直就是发人所未省、能人所不能!   再加上焦顺主动拦下了报复梅家的重担,薛蝌这边的好感度自然是蹭蹭的往上涨——也亏得两人都不好龙阳,若不然怕是已经走了弯路也说不定。   但是……   薛蝌叹息一声,无奈道:“但焦大哥如今早已经定了保龄侯家的千金,听说年后就要完婚了,妹妹纵使对他有好感,也万不可陷的太……”   “哥哥!”   薛宝琴忽然开口打断了薛蝌,幽幽道:“林姐姐曾对我说,焦家日后必是要再娶一房兼祧的。”   “什么?!”   薛蝌愕然,忙追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宝琴便把当日黛玉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又道:“这虽不是焦大哥自己的意思,但父母之命……”   薛蝌在心下一盘算,便也觉得这事儿不足为奇。   保龄侯家门第虽高,但史大姑娘父母双亡,侯府也早就已经落败了。   以焦顺如今的势头,来旺夫妇即便要他兼祧,只怕史家也无可奈何——而以自家如今的处境,这桩亲事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薛蝌一时也动了心,患得患失的琢磨了好半天,才想起还没弄清楚当事人的具体态度,于是忙道:“妹妹跟我提起这事儿,莫不是……”   既说开了,宝琴反倒没那么羞臊了,当下答非所问的道:“焦大哥明年春天成亲,总不好当年就兼祧吧?到时候咱们只怕早该回南边儿去了,偏这事儿又不是能提早挑明的……”   薛蝌便知道妹妹实也动了心,若不然又怎会认真分析这事儿可不可行?   倒也是,以焦顺的才干和对女子的态度,再加上费心竭力的替妹妹打抱不平,妹妹若是不动心反倒古怪了。   但宝琴的顾虑同样不无道理,这兼祧毕竟不是正路子婚嫁,万没有女方主动提出来‘自甘堕落’的。   何况人家正牌子娘子还没过门呢,也没有摆明车马要做兼祧的道理。   而若不能提前定下来,等自家兄妹回到金陵之后,山高水远的只怕就更赶不上趟了。   思前想后,这条‘光明大道’竟又成了绝路。   薛蝌不甘的叹了口气,最后无奈道:“罢了罢了,咱们先出了这一口恶气,日后有缘无缘且看天意吧。”   宝琴默然半晌,然后起身展颜笑道:“那我先回园子里了,哥哥在家好生演练,到时候可千万别漏了怯。”   薛蝌也跟着起身,将妹妹送出了门外,眼瞧着她没事儿人一样,与丫鬟说说笑笑的渐行渐远,忍不住又感叹道:“虽得其人,不得其时——此时也?命也?”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   一个面有病容的中年妇人,在丫鬟的搀扶下勉强跨过了长长的跳板,便忍不住在甲板上连咳带喘。   正张罗行李的管事妇人见状,忙讨了药来喂她服下,又愁容满面的劝道:“太太的病还没好透,这北上京城千里迢迢的,路上非只一日烦难,您可怎么受住啊?!”   满脸病容的中年妇人微微摇头,又咬牙恨声道:“这事儿我若不当面问个清楚明白,只怕死了也不能闭眼!” ###第四百七十三章 头疼、头疼!   从老太太院里出来。   王夫人、薛姨妈和王熙凤这姑侄三人,便结伴回了清堂茅舍。   薛姨妈因知道姐姐和侄女要商量正事,闲扯了几句,便识趣的回了厢房。   待她一走,王熙凤立刻捏着帕子打抱不平道:“老太太也真是糊涂了,这事儿既涉及到了忠顺王府,合该请老爷出面主持大局才对,却怎么反倒往太太身上推?”   她如何不知,贾母不让贾政出面,是担心他嫉妒焦顺官运亨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她甚至还知道,贾政除了嫉妒焦顺高升,还猜疑王夫人与他不清不楚。   之所以说这话,不过是刻意给王夫人上眼药罢了——谁让她有意让宝钗顶替自己呢?   王夫人听了这话,果然隐约露出尴尬之色,随口道:“想是因为顺哥儿出身王家的缘故,再说老爷尚在病中,身子骨虽比先前好些,可也不便让他太过操劳。”   说着,又忙岔开了话题问:“对了,到底是何人泄密,你如今可有眉目?”   王熙凤闻言面色一肃,声音也放低了几度:“这话原不该我说,但太太问起,却也没什么好瞒着的,其实我得了这消息,头一个疑心的就是……”   说着,抬手往东南方指了指。   王夫人先是有些莫名其妙,继而猛地一震,失声道:“不能吧?!他、他这么做图个什么?怎么说都是一家人,再说他在南边儿也有一份进项……”   “所以我也只是疑心罢了。”   王熙凤刚说‘只是疑心’,下一句却又言之凿凿起来:“不过也正因为南边工坊里他占了一份,所以我才会起疑——太太试想,铺子近在京城,四梁八柱透风的地方多了,被人偷了账目卖到外面也不奇怪;可那新方子却是南边儿才刚送来没多久的,中间又不曾经人转手……”   王夫人只听得微微颔首,显然也认可了王熙凤揣测。   两人打哑谜似的说了这半天,指的自然是东跨院里的大老爷贾赦。   当初筹建南边工坊的时候,最初定下的管事头目本是来旺,后来因周瑞的儿子心存嫉妒陷害来家,大老爷趁机发难,把这差事改派给了自己的亲信秦翊——也就是司棋的老子。   而周瑞夫妇也因此被发配到南边儿将功赎罪,直到一年前才得以返回京城。   故此有机会拿到新配方的,除了王熙凤这该管之人外,也就是大老爷贾赦了。   可王夫人还是想不明白,虽然在铺子里没讨到什么便宜,可贾赦单凭着秦翊在南边儿上下其手,每年也能从工厂捞到不少银子,何必做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难道就只为了拉自家兄弟同归于尽?   思来想去也不得要领,王夫人只好又看向王熙凤,想让她替自己分析分析。   王熙凤其实也觉得正常人万万干不出这样的事儿来,但大老爷是正常人吗?   她略一琢磨,便道:“太太莫急,且容我设法去打探打探。”   “如今也只能仰赖你了。”   王夫人略略叹了口气,突然又暗自庆幸起来,亏得凤丫头是自己人,若不然和大老爷沆瀣一气,只怕把那轮胎铺子掏空了,自己都未必能知道。   一时又起了换人的念头。   可转念又一想,如今王熙凤还是自家人,可若自己摆明了车马要顶替她,保不齐这公公媳妇真就要同仇敌忾了。   再加上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忠顺王……   这思来想去,又没了准主意。   王熙凤见她怔怔的没了言语,只好提醒道:“太太,您看顺哥儿那边,咱们该怎么办?”   “这……”   王夫人先前因一时赌气,描眉画眼的请焦顺过来‘欣赏’,事后其实颇为后悔,觉得不该意气用事,再度加深夫妻之间的隔阂。   于是昨儿晚上特在佛龛前立誓,往后再不主动召见焦顺——谁成想转过天,竟就在老太太这里领了‘军令’。   这莫不是佛祖……   她一时心乱,愈发没了主意,于是再次问计道:“他如今确实不比从前了,依你之见,咱们该如何请托才好?”   “这个么……”   王熙凤暗暗盘算了一番,心道若是此时去请托,那贼汉子肯不肯答应且先不说,却怕他一时不快,耽误了自己好容易‘讨’来的生辰贺礼。   于是便故作周全的提议:“咱们仓促登门只怕有些不妥,不如干脆借我过生日的名头,请他来园子里赴会,到时候咱们伺机找他商量一番,岂不便宜?”   “这法子倒使得。”   王夫人点了点头,又追问:“可到时候咱们怎么跟他商量才好?”   “少不得要许他些好处!”   王熙凤早都盘算好了,焦顺只在色字上贪婪,于财货却是个大度的,好东西到了他手上,自己早晚总能讨来,岂不比留在公账上爽利。   她先是说的斩钉截铁,然后又掰着指头算到:“老爷如今隐居不出,东府珍大哥又是个荒唐的,我们二爷不提也罢,大老爷眼见竟成了这府里的反叛——也就宝兄弟能指望些,可到底年纪还小。”   “关起门来也不怕外面笑话,咱们家如今说是外强中干也不为过,如今好容易才有了顺哥儿这么个出头,日后少不得多有仰赖他的地方。”   “若因这事儿弄的不尴不尬,只怕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故此最好还是能哄得他心甘情愿方为上策。”   王夫人听的频频点头。   荣宁二府的男人不中用,她心里又如何不知?   若在平日里倒还罢了,仗着外戚身份和亲朋故旧的帮衬,做个富贵闲人倒也不难。   可如今大老爷不知为何,竟就勾连忠顺王谋算起了自家……   这当口正须有一个能拿主意的男人挺身而出!   以焦顺的出身背景,以及表现出来的才干,自是再合适不过了。   但他如今也不比从前,已是堂堂的正五品工学祭酒,再说这对上的又是忠顺王,拿些小恩小贿只怕是未必济事。   可要说下大本钱……   府里如今正吃紧,何况还要筹备宝玉的亲事——这御赐的婚事,自要加倍隆重的操办。   思来想去,王夫人脑中忽就冒出一个念头,这本钱也未必只能是财货……   可转念又觉得荒唐,这样的事情自己不拦着已经是大错了,怎么还能错上加错?   “太太?”   王熙凤在一旁见她面色变幻不定,还当是善财难舍,于是忙劝道:“还是先顾眼前的好,等宝玉日后撑起家业来,有什么事情不好找补的?”   王夫人闻言却是暗暗苦笑,心道这等事儿哪还有找补的余地?   于是摇头道:“离九月初二还有几日,且容我再想想吧。” ###第四百七十四章 虽然头疼,但还是要力保全勤!   送走了王熙凤之后,王夫人思前想后仍是拿不定主意。   若薛姨妈不曾有这份儿念想,她估计一早就放弃这荒唐的想法了,偏薛姨妈又分明心向往之,这就让她多了层‘成人之美’的遮羞布。   可单凭一层遮羞布,到底盖不过这背后的世所难容!   不过……   凤姐儿方才说的话也不无道理,若能趁机将焦顺绑死在荣国府这条船上,所得的好处又岂止是当前?   可一旦事发,却怕是……   王夫人本就不是个善于决断的人,若不然也不会早早把家事托付给王熙凤操持。   她先是坐在榻上,然后又忍不住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可来来回回绕了三五十圈,也依旧没能下定决心,反倒是身心的躁郁愈发浓烈。   于是她站住了脚,进到里间照例点起一盆银霜炭,又轻车熟路的褪去衣衫鞋袜,跪在佛龛面前诵念佛经,意图抚平纷乱的心绪。   不过看着那香火冉冉升起,王夫人心中却忽的一动,暗道既然自己难以决断,何不把这事儿交给菩萨定夺?   于是她拿过自己一只绣鞋,捧在手心里默默祷告,请佛祖帮自己拿定主意,若是认同此事,便让鞋子落地为正;若觉得此事不妥,便让鞋子落地为反。   默念了几遍,她忽的将那绣鞋抛到半空,那鞋子从被抛弃到落下,也不过就是扎眼的功夫,但王夫人一颗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啪嗒~   就见那鞋子先是正面落地,继而弹起来打了滚儿,又反扣在了地上。   王夫人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对着那倒扣的绣鞋凝视半晌,忽然喃喃自语道:“我方才只说是落地时的正反,那到底是刚开始落到地上时为准,还是最后反过来这下为准?”   因这个‘漏洞’,王夫人再次纠结起来。   当然,这所谓的‘纠结’也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她心中的天平,其实早就已经倾向了某一边……   再说王熙凤。   出了大观园之后,她就从角门转去了东跨院里——以她在荣国府的经营,若要探听贾赦近来的动静,倒也并非什么难事。   可再怎么手眼通天,又怎及得上当面去问婆婆邢氏,来的简单直接又方便?   却说婆媳两个见面之后,先假模假样的寒暄了几句,然后便屏退了丫鬟婆子,只留平儿守在门外放哨。   这前脚刚清了场,后脚邢氏就一改方才的冷淡,主动凑到王熙凤身旁,半是泛酸半是羡慕的打听:“我听说他又送了件稀罕物件给你?说是什么夜光琉璃球,里面还能下雪刮风来着?”   “不过是件玩物罢了。”   王熙凤故作平常的摆手道:“若不是他千叮咛万嘱咐,说是天底下就此一件,让我好好保管,我便转送给你又值什么?”   自打互相明了身份,私底下王熙凤便再不肯叫一声‘太太’了。   而她那溢于言表的显摆劲,只瞧的邢氏暗自咬牙,可邢氏也知道自己在焦顺眼里不过是个‘添头’,远比不得王熙凤这旧日主母有分量。   于是只能讪笑两声,岔开话题问道:“那你今儿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这个么……”   王熙凤却并不解释缘由,只单刀直入的问:“老爷和忠顺王府是不是有些瓜葛?”   邢氏闻言变色,脱口惊呼道:“他连这都告诉你了?!”   王熙凤多精明一人,立刻猜出这其中还有焦顺的戏码,于是顺水推舟的笑道:“他瞒着别人还行,却如何敢瞒我?”   这说的,倒像是每回直呼‘饶命’的都是焦顺一般。   邢氏想到焦顺已经将自己‘卖’给了王熙凤,只当是什么都说明白了,也便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半是沮丧半是愤恨的道:“当初若不是那死鬼欠了忠顺王府的印子钱,我又怎么会……”   顿了顿,又骂贾珍:“还有东府里那丧良心的畜生,活该他遭了报应!”   这还有贾珍的事儿?   王熙凤越发感兴趣,有心刨根问底儿,又怕在邢氏面前漏怯,破坏了自己‘无所不知’的光辉形象。   于是勉强按捺住了冲动,只将这几句话暗暗记在心底,准备等见了焦顺再拿来问个究竟。   “那最近呢?”   然后她又追问道:“最近他和忠顺王府可有勾连?”   “这……”   邢氏微微摇头:“自从他前阵子大病了一场,脾气愈发的古怪了,在加上……莫说是我,就平时得宠的那几个骚蹄子,如今都恨不能躲着他,故此他在外边儿如何,我如今也不太清楚。”   若只是脾气古怪倒也罢了,反正贾赦从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真正让妻妾们避之唯恐不及的,是他‘疑似’感染了脏病,虽然身边人都知道他其实并没有明显的染病迹象,可谁又敢赌这个万一?   王熙凤听到这里微微蹙眉,显然对邢氏给出的答案并不满意。   不过既然知道贾赦曾经借过忠顺王府的印子钱,循着这条线索进行调查,多少应该会有所收获。   “怎么突然问起这些?”   邢氏这时才后知后觉的问:“难道他又借了忠顺王府的印子钱?”   “这回怕是还要严重些。”   该问的都已经问清楚了,王熙凤自然也没什么好瞒着的,于是便把有内鬼买消息和配方给忠顺王的事情说了。   邢氏对此倒不并不奇怪,苦着脸道:“那多半就是他了!这必是又在外面欠了王府的债,索性拿了方子来抵债——至于南边儿的进项,他平日里拆东墙补西墙的事情多了,那顾得上什么长远之计?!”   王熙凤见她也是这般推测,便道:“那咱们就一里一外,先照着这条线上查,若不是他便罢,若是……”   说到这里,凤姐儿目视邢氏。   邢氏一咬牙,恶狠狠道:“那咱们就去求老太太再把他圈起来,最好过个三五年再放出来!”   ……   宁国府。   李纨原本汇合了尤氏,要去老太太院里送银子来着,不想走到半道上听说老太太不知因何恼了,如今院里的人也都散了个干净。   她妯娌两个自不会去讨这没趣,于是干脆又原路折回了宁国府里,一面差人去打探老太太因何恼怒,一面便在尤氏卧房里闲话家常。   “那些丫头还当我不知道她们在做什么,她们背着我行事也好,我正乐得清闲呢。”   “我瞧你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尤氏白了李纨一眼:“先前故意撺掇那凤辣子和宝丫头斗,你当我看不出来?”   “你这话说的,难道我不撺掇,她们往后就不斗了?”   李纨并不想深聊这个话题,于是主动打岔道:“你们家三姑娘又是怎们回事,听说已经在这府上住了两三天了?你以前不是最厌烦她么,怎么这回倒大度起来了?”   “这回不一样。”   尤氏懒洋洋摊在榻上,眯着一对儿杏核眼道:“她才替我出了气,我自然要容她几日。”   “她替你出了气,这话怎么讲?”   “感情你也有不知道的?”   尤氏侧头横了她一眼,又顺势翻转了身子,道:“那你孝敬孝敬我,我就告诉你是怎么一回事。”   “呸!”   李纨啐了一口,没好气道:“你昨儿莫不是让谁拆了骨头?方才看你没亮相!”   说着,却还是凑到尤氏身后,帮她捏肩捶背。   “你不用吃醋,他昨儿没来。”   尤氏一面舒服的直哼哼,一面道:“前儿见了那邢岫烟,都是刚生了孩子,人家瞧着可比我瘦多了,我这不回来就加练了几遍么,谁知练的狠……嘶~你轻些!”   李纨在她臀上一拍,半是认真半是戏谑的道:“你什么年纪,人家什么年纪,倒比起这个来了?要我说,她没准儿还羡慕你生了个儿子呢!”   说着,又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说不说了?”   “说说说。”   两人之间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尤氏当即便把焦顺在小庙热脸贴了冷屁股,于是暗下决心报复妙玉的事情说了。   听到尤三姐火烧妙玉,李纨不由笑道:“这也就是你们家三姑娘了——要我说那妙玉也是活该,我一向最看不得她那假清高的样子!”   “那要这么说,等过阵子咱们不如一起去瞧瞧,看这落了毛的凤凰到底什么模样——反正既被他盯上了,早晚也逃不过这一劫。”   李纨却没立刻回答,半晌才叹道:“说是好也随他、歹也随他,可他这左一个右一个,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嘁~”   尤氏嗤鼻一声:“你难道还没看透这世道?有钱有势的男人那个不是招蜂引蝶?能知冷知热又肯哄你开心的,就已经百里挑一了——再说了,若不是这般,你我也成不了‘姐妹’。”   李纨叹了口气,她如今虽对焦顺死心塌地,但到底还是不如尤氏看的开——毕竟有芎哥儿在,尤氏也吃定了焦顺不可能放手。   两人正说着,忽就听银蝶在外面禀报:“太太,三姑娘来了。”   尤氏立刻翻身坐起,揉着腰道:“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走,去瞧瞧那丫头又要闹什么妖。”   结果到了客厅里一问,尤三姐却是准备告辞回家了。   “二姐刚传了话,说是姐夫已经气消了,让我趁早回家去。”   “气消了?”   尤氏和李纨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暗暗推测必是焦顺已经得手了。   不过她们也没在尤三姐面前挑破,只安排府里备了马车,然后亲自将尤三姐送出了角门。   一路无话。   等尤三姐到了家中,却见只有尤老娘在家,并不见姐姐的踪影。   细一打听,才知道是去庙里进香了。   这庙……   自然正是牟尼院。   因尤二姐来时刻意打扮的花枝招展,那庙里的尼姑只当是来了大主顾,等迎进去一问,又说是主持的旧识,自然更不敢怠慢,一面斟茶上点心,一面差人去禀妙玉。   “她来做什么?”   静仪先是有些诧异,旋即看向了正在打坐的妙玉:“师姐,你看是不是……”   等了半晌不见妙玉回答,静仪却已经有了答案,暗叹一声,道:“那我去应付应付,尽量把她打发了。”   妙玉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言。   于是静仪便跟着那传信的尼姑,转到了待客的前殿。   见到尤二姐之后,她上前先口宣佛号施了一礼,道:“劳尤施主久候了,师姐本当亲来接待,无奈正是做功课的时辰,实在不便见客——施主若有什么吩咐,不妨先告诉贫尼。”   原本凭尤二姐事事不争,安于富贵的性子,压根就不会理会什么妙玉,实是得了焦顺的差遣,才专程跑这一趟。   谁成想来了庙里却吃了闭门羹。   若换成尤三姐,只怕当场就恼了。   但尤二姐毕竟是个好脾气,故此忍着不快提醒道:“我这次来找她,可是有正经事要谈的。”   虽当着别的尼姑没有明说,但静仪还是品出了其中的味道。   于是忙道:“请施主且在此用茶,容我再去问一问师姐。”   说着,匆匆一礼,便又折回了主持禅房。   见了妙玉,她开门见山的道:“师姐,那尤二姐只怕是焦大人差来的,我看你还是见一见的好。”   妙玉这时才陡然睁开了眼睛:“我如何不知这是他的主意?可要折辱人倒罢了,他自己来就是,偏怎么还要让这些自甘堕落的女子过来羞辱我?!”   虽然同是堕落之人,但妙玉却自认是被迫堕落,比尤二姐这种自甘堕落沦为别人外室的,还是要强上一筹的。   静仪想要劝说两句,但妙玉又已经重新入定,一副不听不闻的架势。   无奈,静仪也只好又回了前殿,尽量委婉的表示妙玉实在抽不出空来,有什么事情,只管告诉自己就好。   尤二姐没想到都沦落成如今这般田地了,这假尼姑还要摆出副高人一等的嘴脸。   当下也忍不住冷了脸,起身摸出张银票道:“大爷因上回来时忘了带银子,本想让我把这二百两亲手转给她……”   静仪眼前一亮,正要躬身谢过。   却见尤二姐又把那银票一收,板着脸道:“既然她一时脱不开身,那就等明儿她得空,自去我们府上讨要吧。”   说着,便头也不回的去了。 ###第四百七十五章 谁无算计?   眼见尤二姐气咻咻的去了。   静仪一顿足,忙又回到主持禅房里把事情禀给了妙玉。   妙玉沉默了良久,这才道:“他先前倒说过,每月要给庙里捐二百两香油钱,只是却没说……”   “哎呀!”   静仪听说这并非是一锤子买卖,而是每月的例钱,越发后悔的肠子都青了:“师姐怎么不早说这话?若是如此,合该……”   “合该怎得?”   妙玉抬眼反问:“昨儿他不是送了好几车东西来么,难道还不够庙里用的?”   “用倒是够用一阵子的。”   静仪略略估算了一下,板着指头道:“各处用度都齐备了,若是节省着用,那二十几两银子用到年底都不成问题,只是……”   “只是怎得?”   “只是姑娘惯常要用的东西却怕不太够,譬如沐浴要用的香精,还有同德堂的文房四宝、宝颜斋的胭脂水……”   “行了。”   妙玉抬手止住,正色道:“在那破庙时你我都能忍耐,何况如今?”   静仪见她决心已定,也不好再劝什么。   心下却是忍不住腹诽,都已经在佛堂里玩儿的那么花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偏要在这上面矫情?   ……   另一边。   王熙凤从东跨院里出来,回想着方才邢氏说的话,不由得暗自盘算,如今自己捏了这便宜婆婆的短处,倘若大老爷再被圈禁起来,以后东跨院里岂不就是自己说了算?   这一来,倘若日后争不过宝钗,自己也算是有个进退之……   呸呸呸~   如今内有李纨、尤氏和便宜婆婆,外有那贼汉子做强援,自己怎么可能会输给一个小丫头?!   定了定神,把那些不自信的想法全都抛在脑后,王熙凤便又折回了清堂茅舍,准备把自己刚才打听到的事情先禀给王夫人知道,也好让她见识一下自己的效率。   谁知道了茅舍,王夫人却在正在里面反锁着门礼佛。   王熙凤只好先在外间,与彩霞彩云两个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   正说起贾宝玉前阵子闹的笑话,忽就见小丫鬟进来禀报,说是赵姨娘带着贾环求见太太。   王熙凤听了就觉得纳闷,心道自打太太搬进来,这赵姨娘巴不得天高皇帝远的,怎么会主动跑来求见太太?   更何况还带了环哥儿来?   于是便越俎代庖,让小丫鬟将两人领了进来。   赵姨娘进了客厅见是王熙凤当面,先就心虚的低下了头,若说这荣国府里她最恨也最怕的,却不是王夫人,而是眼前这凤辣子。   “姨娘今儿怎么有空过来?”   王熙凤先招呼贾环在一旁坐了,又居高临下的对赵姨娘道:“若是有什么事情,不妨先跟我说——太太贵人事忙,只怕未必有暇。”   “这……”   赵姨娘支吾道:“是、是环哥儿进学的事儿,这只怕还要问过太太才好定夺——既然二奶奶有事在先,我们过会儿再来也是一样的!”   说着,就冲刚刚落座的贾环使了个眼色。   贾环对王熙凤也是怕的不行,刚不情不愿的坐下,一见母亲打眼色,立刻蹿将起来就要往外走。   赵姨娘忙拉住他,齐齐对王熙凤施了一礼,这才退出了门外。   “真是上不得台面!”   两人出门后,王熙凤立刻不屑的嗤鼻一声,然后低头饮了口茶,再抬头却觉得屋里有些不对,左右看了看,狐疑道:“彩霞呢?”   “约莫是去送客了吧?便不看赵姨娘的面子,总也不好太过慢待三少爷。”   彩云一面含糊着回话,心里却暗自琢磨,丫鬟里面贪图宝玉体贴倒不少,似彩霞这般巴着环哥儿的却是独一份儿,也不知这环哥儿有什么好?   且不提里面如何。   却说彩霞悄默声的跟出了门,又装作奉命送客的样子,将赵姨娘母子送出了清堂茅舍。   眼见到了台阶底下,三人不约而同的加快脚步,转到了山石后面。   “听说姨娘上午就来过?”   看看左右无人,彩霞立刻追问道:“莫不是有什么事情要找我?”   “昨儿我就来过了!”   赵姨娘说着,却又在贾环背上推了一把,吩咐道:“你去边上守着,小心别被人撞破了!”   “哼~”   贾环撅起嘴哼哼着,不情不愿的转到山石侧面。   赵姨娘又拉着彩霞往里走了几步,这才开口道:“你昨儿说的那事儿,我已经设法查证过了,却原来那东西是金钏给的,跟焦大爷全无半点干系!”   “金钏给的?”   “当初太太让金钏给扔了,她舍不得,又不敢私藏,所以才给了玉钏。”   赵姨娘简单解释完,又扭着帕子唉声叹气道:“这倒罢了,问题是我不小心在玉钏那里露了口风,怕只怕这事儿已经传到焦大爷耳朵里了!”   “姨娘怎的这么不小心?!”   彩霞一听也急了,忙拉着赵姨娘问:“焦大爷不会为难姨娘吧?他若是把这事儿捅给太太,可该如何是好?!”   “要不说呢!”   赵姨娘也装出一脸的急切:“所以我才三番两次上门,想跟你商量个对策出来。”   说着,又叹道:“我原还想凭这把柄,给环哥儿换个前程呢,谁成想……唉!”   “如今那还顾得这个?!”   彩霞慌的连连跺脚:“太太若知道了,肯定要查这事儿是谁传出去的,到时、到时……唉!姨娘怎么就急成这样?先前不是还让我先查出了实证,再论其他么?!”   “我、我也是一时迷了心窍,原想着拐弯抹角问几句也没什么打紧,谁知玉钏那小蹄子竟就这么警醒!”   赵姨娘说到这里,觉得火候也该差不多了,便拉着彩霞的手道:“这也不是追究的时候,等往后我加倍的找补给你就是——现在最要紧的,是把焦大爷拦下,千万别让他把这事儿捅给太太!”   彩霞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这样捕风捉影的猜忌主子,即便王夫人和焦顺暗地里没有什么,自己只怕也逃不过金钏的下场;若是二人之间真就有什么,那更要灭自己的口了!   她越想越是心焦,热锅蚂蚁似的来回转了几圈,嗓音里都带了哭腔:“可、可咱们又有什么法子拦下焦大爷?!”   赵姨娘正要继续循循善诱,忽又听她咬牙道:“除非……咱们先下手为强,告到老爷面前!”   赵姨娘吓了一跳,生怕就此弄巧成拙,急忙拉住彩霞道:“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彩霞被她拉扯的身子乱摇,好容易稳住,不由狐疑道:“怎么使不得,除了这法子之外,姨娘难道还有别的办法不成?”   “这……”   赵姨娘自然是有别的‘办法’,可若不否了她这法子,倒就不好往外‘掏’了。   好在她对贾政还是知根知底的,当下立刻就想到了由头:“你这孩子莫不是忘了,咱们老爷是顶要面子的一个人,若真发作起来倒还罢了,若一时碍于王家不敢发作,只怕头一个就要灭口遮羞!”   说着,在彩霞脖子上虚劈了一记。   彩霞被她吓的一缩脖子,果然熄了直接去告状的想法,但却并没有完全放弃,而是……   “那姨娘去告发不就成了?”   她扯住赵姨娘,有样学样的乱摇道:“老爷最宠姨娘,再说有三姑娘和三少爷在,老爷便不敢跟王家翻脸,也不会害了姨娘的性命。”   “哎呀!”   赵姨娘拼命挣开,恼羞成怒的跺脚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死脑筋?!你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拦不下焦大爷?”   说着,她回头看了眼贾环的方向,然后才又压着嗓子道:“他们男人最爱怜香惜玉,你把身段放软些,再……保不齐他就心软了呢?若真能讨的他高兴,说不得还能坏事变好事呢!”   彩霞虽不曾经过,但好歹见惯了大宅门里的腌臜事儿,一听这话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原本就什么血色的脸上,霎时间白的雪一样,不自觉退了半步,又退了半步,震惊的打量着赵姨娘,倒好像是不认识她了一样。   赵姨娘知道到了关键时刻,生怕她一转头突然跑了,忙不迭摆出副委屈样子,悲声道:“我若还有别的法子,也万不会出此下策——好孩子,你放心,等日后环哥儿做了官儿,我必让他专宠你一个!”   见彩霞没什么反应,她一咬牙又许诺道:“到时候先紧着你生儿子,家业也按人头对半分!”   这时候彩霞也终于有了反应,但却并不是被说的动了心,而是已经度过了最初的震惊。   她正满心的自怨自艾又悔又恨,赵姨娘那边儿却误会了,只当是自己的许诺见了效果,于是暗暗送了口气,又趁热打铁道:“你先自己琢磨琢磨,我去替了环哥儿来!”   说着,匆匆转到大石头侧面。   原还担心贾环偷听,结果却见他不知从哪儿翻出张纸来,正趴在石头上叠纸燕呢。   赵姨娘送了口气的同时,也不禁暗恨他玩物丧志,于是上前揪住贾环的耳朵骂道:“没用的东西,我是让你放风,谁让你在这里玩儿了?!”   贾环却噘嘴反驳:“母亲忒也糊涂!别人见我在这里玩儿,自然就不会怀疑什么了。”   赵姨娘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便松开贾环的耳朵催促道:“这还差不多——去吧,记得照着我教你的哄她!”   贾环闷声应了,揉着耳朵不情不愿的转到山石后面,结果就见彩霞正背对着自己蹲在地上,捂着脸哽咽啜泣。   贾环不自觉的又撇了撇嘴,暗道女人果然麻烦的紧,哪有玩具来的有意思?   但想到自己来此的目的,还是走过去与彩霞并肩蹲在了一处,清了清嗓子道:“咳,你跟焦家早有往来,却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彩霞啜泣的声音一顿,泪眼婆娑却又迷茫的看向贾环。   贾环见她涕泪横流的样子,越发觉得烦躁,原本还想照着母亲的指示来,这时却忍不住抱怨道:“我娘也不知是在谋算什么,却把我当成是傻子指使——你干脆只听我的,别理会她那些乱七八糟的……”   彩霞听的眼前一亮,原本凉透了的心也霎时间暖洋洋的。   不想贾环紧接着又道:“你只替我讨了工学的官儿和三国杀的牌戏,别的都不用理会,更不许跟别人好!”   彩霞心头刚升起的暖意,霎时间又来了个透心凉,愕然的瞪着贾环,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   而贾环提了这既要又不许的要求,自觉该说都说通透了,于是得意洋洋的起身许诺道:“等我做了官儿,一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然后便径自去寻赵姨娘‘复命’。   彩霞呆呆的目送他消失在山石侧面,刚停了没多会儿眼泪,登时又潮水般的涌了出来。   方才听环哥儿的意思,虽未必知根知底,但也隐隐猜到了什么,所以才会特意叮嘱自己不许跟别人好。   可若不付出什么,又如何能取信于焦大爷?   而一旦付出了,环哥儿又该怎么看待自己……   她之所以会卷入这桩事里,全都是因为赵姨娘的请托;事情会暴露,也是因为赵姨娘‘不够谨慎’所致。   偏怎么到最后陷入这两难之境的,还是自己?!   先前金钏因为宝玉丢了性命,现今自己因为贾环又落得这般地步……   他们兄弟两个,难道竟是什么丧门星不成?!   正感伤悲秋,赵姨娘又脚步匆匆的寻了过来,见彩霞哭的梨花带雨,却只当是自己教给儿子的言语起了效果,忙取了帕子递过来道:“我和环哥儿都记着你的好呢,往后……”   “姨娘!”   彩霞用力抹了把脸,咬着银牙质问:“我若是……三爷又如何肯依?!”   “咱们别让他知道就是了!”   赵姨娘立刻道:“外面专有装处子的法子,到时候我自会帮你糊弄过去,只要过了头一遭,再往后就没什么区别了。”   彩霞听了,心下愈发凉了。   这分明就是早就想好了,要把自己推给焦大爷取乐,好为她母子两个换来好处。   错付了、都错付了!   既然她母子不仁,那就怪不得自己不义了!   彩霞暗暗一咬牙,狠狠点头道:“姨娘放心,我指定能拦下焦大爷!” ###第四百七十六章 人在红楼身不由己   先对折,然后再分别弯上去一点,再拿胶黏住……   “环哥儿!”   贾环正趴在山石上,聚精会神的叠纸燕,手臂就突然被赵姨娘一把扯住,那鱼鳔胶直涂了满翅膀。   他正要发作,却又听赵姨娘欢天喜地道:“这回做的不错,等成了事儿少不得你的好处!”   她那知道贾环没照着剧本演?   因方才彩霞答应的痛快,只当是自己给儿子编的戏码见了效果。   偏贾环听了也不心虚,拔着胸脯一副洋洋得意的架势。   这时彩霞也从山石后面转出,先看了贾环一眼,然后立刻低垂了头颈。   赵姨娘见状,忙又在贾环手肘上推了一把,挤眉弄眼的示意贾环上前哄她。   贾环嘴一撇,不情不愿的凑到彩霞身边,正要说些什么,忽然想到刚才涂坏了的纸燕,于是拉起彩霞的手,一把塞了过去,故作大方的道:“这是我刚叠的,送给你了。”   赵姨娘在旁边直翻白眼,心道这小兔崽子单论哄女人可比贾宝玉差远了。   因见彩霞没什么反应,她不得不勉力找补道:“这是环哥儿新学的把戏,要顺着风足能飞出十来丈远——学堂里有人开价一两银子,他都不肯给人家叠呢!”   这话半真半假。   最开始确实有人出一两银子让贾环给叠,不过后来因为他卖的太多,价码已经降到了一百五十钱——若自备材料,则只需五十个铜子儿,而且要保证顺风能飞十丈远。   还不等彩霞回话,忽就听不远处的台阶上传来了人语声,赵姨娘探头张望了一眼,便忙对彩霞道:“是那凤辣子出来了——彩霞,你快去石头后面躲一躲,等我和环哥儿把她哄走了,你再单独回去不迟。”   这回彩霞的反应倒是极快,立刻捏着那纸飞机躲到了山石后面。   赵姨娘则是整了整衣服头发,拉着环哥儿主动迎了上去,隔着老远便笑道:“呦,二奶奶这是要回去了?”   “回去了。”   王熙凤脚下没停,嘴里不咸不淡的道:“我是劳碌命,自比不得姨娘清闲。”   “呵呵……您是贵人事忙。”   赵姨娘讪笑着退避到路旁,心中却把王熙凤骂了个狗血淋头,暗恨当初中邪L奔的怎不是她?   可转念又一想,以王熙凤素日里的强势,就真闹出这样的事情来,只怕贾琏也不敢造次。   眼见王熙凤目不斜视的路过那山石,施施然的走远了。   赵姨娘这才暗松了一口气,拉着贾环重又进了清堂茅舍,然后不出意外的见到了王夫人。   王夫人虽也没多少笑模样,但好歹是让赵姨娘落了座,又问了贾环近来的功课,这才开始打听两人的来意。   赵姨娘忙起身道:“因近来少了宝二爷管束,这孩子在学堂里愈发淘气了,我瞧着也实在不是个读书材料,所以想请太太开恩,准他去工学里见见世面。”   “去工学?”   王夫人闻言将手里的奶茶放回桌上,皱眉道:“那是匠人子弟学手艺的所在,你让环哥儿去做什么?”   “不是当普通的学生!”   赵姨娘忙道:“就是比着、比着宝二爷的旧例,跟在焦大爷身边历练历练。”   说着,她偷偷观察了一下王夫人的眼色,然后才又小心翼翼的道:“宝二爷如今通了天,往后肯定前程无量——常言道‘上阵亲兄弟打虎父子兵’,环哥儿若能历练出来,往后也好帮衬着哥哥不是?”   “这……”   王夫人虽然打心底不喜欢贾环和赵姨娘,但这年头庶出兄弟为家主张目也是惯例,何况她也觉得自家儿子前途不可限量,断不会让贾环冠履倒置。   于是就没一口否决,而是迟疑道:“这事儿只怕要先问过老爷吧?”   话音刚落,赵姨娘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边磕头边赌咒发誓道:“求太太开恩,只要太太肯抬举环哥儿,往后太太说什么是什么,我绝不敢有半个‘不’字!”   说着,又示意贾环也一起跪下哀求。   贾环虽不乐意如此,但想到只有这样自己以后才能继承贾政的官位,继而将宝玉踩在脚下,便毫不犹豫的跪倒,跟着赵姨娘连声祈求。   王夫人愈发犹豫。   她虽不相信赵姨娘会说到做到,但是若能通过焦顺,间接的控制住贾环,那以后也就不愁赵姨娘敢反叛了。   至于如何让焦顺配合,那自然是……   可这一来,贾政那边儿多半更要恼了。   正举棋不定,忽听赵姨娘道:“太太,我这里还有下情要禀!”   说着,膝行着凑到王夫人身边,又努力伸长了脖子。   王夫人看出她的用意,略一迟疑,便低下头侧着耳朵去迎。   赵姨娘遂附耳说了几句。   王夫人直听的面色变了几变,呵斥道:“这等事情你也敢胡说?!”   “奴婢不敢。”   赵姨娘忙乖巧的五体伏地。   王夫人盯着她凝目半晌,好半天才长叹了一声道:“罢了、罢了,为了环哥儿的前程,我便舍了这老脸又如何?这事儿,我应下了,你和环哥儿回去等信儿就是。”   “多谢太太、多谢太太!”   赵姨娘大喜,虽然她还有备选方案——求焦顺主动提起这话——但到底不如王夫人出面来的名正言顺。   于是拉着儿子千恩万谢,直到王夫人不耐烦了,这才告辞离开。   等这母子两个出门去了,王夫人独自在屋内枯坐良久,才叹息着起身,到里间反锁了房门,重新点起银霜炭,然后褪去衣衫鞋袜,屈膝跪倒在佛龛前,照着往常诵起经文,可心绪却久久平静不下来。   方才赵姨娘耳语时说的不是别个,而是贾政的‘病情’,虽然赵姨娘没有把事情点透,但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贾政已经得了隐疾,不肯把王夫人接回去住,实是怕在她面前露怯,伤了颜面。   这让王夫人又气又恼之余,也终于断了复合的念想——若只是猜疑倒还罢了,可既是因这等事情,自己纵然洗脱了冤屈又能如何?   再者说……   谁又能保证贾政那所谓的猜疑,不是为了掩饰自身的‘无能’,而在自己面前刻意展现出来的假象?   以贾政死要面子的脾性,做出这种事情并不出奇!   真要是这样,自己这些日子里的纠结挣扎,岂不都成了笑话?!   她越想越是不忿,越想越是幽怨,报复的念头都不止冒出了一两个,但说来也怪,这些计划竟大都与焦顺密不可分……   ……   返回头再说彩霞。   她在山石后面,窥见王熙凤走远了,绕到侧面往台阶上张望,又见赵姨娘和贾环也没了踪影。   这才收了脸上忐忑,露出了遮掩不住的怨愤。   她低头看看手里怪模怪样的纸燕,一咬银牙猛地抛出,就见那纸燕飞出不到半米,便打着转一头扎在了地上。   “呸~!”   彩霞不屑的往那纸飞机上啐了一口,然后从上面跨过去,头也不回的去了。   却说她一路出了大观园,又顺着内子墙绕到后门左近,在焦家门外徘徊了两圈,最后还是毅然决然的叩响了门环。   不多时玉钏从里面迎出来,见是她,下意识就要关门,不过很快又止住了,佯装无事的问:“姐姐怎么来了,莫不是太太有事交代?”   彩霞看出她的排斥,登时想到赵姨娘的说辞,一时也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咬牙强笑道:“你们大爷可在家?我这里有些事情,要当面禀报。”   玉钏犹豫了一下,才开圆了门道:“那姐姐先进来吧。”   将彩霞迎进门后,她交代彩霞在东厢房廊下候着,自己进了屋里通禀。   焦顺也是刚从大观园里回来不久。   午后,探春差人将他请去品评文章,以便最后定版。   不得不说,和一群女文青讨论文章,尤其是还要让她们完全认同自己的意见,并照着进行修改,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饶是焦顺有后世的阅历作为依仗,也被吵的一个头两个大。   回来便瘫在邢岫烟屋里,这会儿刚缓过劲儿来,正让女儿躺在自己肚皮上逗弄,忽就听说彩霞来了。   焦顺先是有些诧异,但很快想到了探春昨儿的许诺,心道莫非这三姑娘已经把事情办妥了?   细一想,这倒也附和她雷厉风行的做派。   于是起身把女儿交给邢岫烟看顾,出了东厢房招呼着彩霞去了西厢客厅里说话。   虽然明知道这事儿多半是赵姨娘和探春搞出来的,但是等到了西厢房里,焦顺还是先装模作样的问道:“彩霞姑娘这时候来,莫不是二太太又有什么差遣?”   也亏得他装模作样!   彩霞只略一犹豫,忽就屈膝跪倒:“不敢欺瞒大爷,是我自己要来的!我、我也是受那赵姨娘蒙蔽,所以才会去打探大爷的事情!”   “嗯?!”   焦顺一时有些莫名其妙。   赵姨娘和三姑娘不是去解决问题的吗,怎么这彩霞一来就先把赵姨娘给卖了?   他不自觉的坐直了身子,皱眉道:“这话怎么说?”   彩霞既然下定了决心,自然也不会欺瞒,当下把赵姨娘让自己暗中监视王夫人,重点调查王夫人是否和焦顺有染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   啧~   怪道这彩霞突然脑洞大开!   原来赵姨娘因为那晚洞中之事,也在怀疑王夫人和自己有染,还特意布置了这么眼线。   焦顺一时无语,为什么都要把自己和王夫人掰扯到一处?   他边腹诽,边再次发问:“那你把事情捅到我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奴婢不求别的。”   彩霞抬起头来,满脸怨恨的一字一句的道:“只求大爷为我做主,给那赵姨娘一个教训!”   啧……   这个展开,和探春当时说的完全不一样啊。   “这又是为什么?你先前不是跟她沆瀣一气,背主求荣的么?”   “奴婢那是鬼迷心窍,才信了她的哄骗!”   彩霞咬牙道:“她实把奴婢当成了傻子糊弄,一瞧见有可能得罪大爷,就想把我推出来做替罪羊!奴婢如今悟了,自然不会再受她摆布!”   焦顺这才大致梳理出的脉络。   心道这应该不是贾探春的意思,她应该还没蠢到这等程度。   岂不闻‘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赵姨娘如此待人,也难怪彩霞要反。   只是彩霞万万没想到,赵姨娘背后的男人也是他焦某人!   不过焦顺这回却是冤枉了赵姨娘,她也知道这事儿是强人所难,所以特意找了贾环去打感情牌,然而贾环……   总之,焦顺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之后,便又假模假样的反问:“你一而再的反叛,虽说是事出有因,却叫我如何信得过你?”   “这……”   彩霞闻言略一迟疑,便咬着银牙开始宽衣解带。   “等等!”   焦顺忙明知故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便剖出心肝来,大爷只怕也难以分辨。”彩霞手上不停,嘴里道:“旁的也没什么能取信大爷的,只这身子还算清白……”   焦顺:“……”   他现在的口味早已经养刁了,面对彩霞的主动‘投效’,竟非但没有多少喜悦,反而有些头疼。   先前收鸳鸯,一来姿色足够到位,二来也是图她荣国府首席大丫鬟的身份,想着以后‘莫须’就用上了。   现如今有了王熙凤、李纨、鸳鸯、赵姨娘、邢氏,这荣国上上下下早被他经营的铁桶一般、又何须再添一个彩霞?   难道就为了让她专门盯着王夫人不成?   自己也没这个‘需求’啊!   可有心拒绝吧,一来担心彩霞恼羞成怒,转头又把自己卖给贾政——虽说自己已经把‘证据’处理掉了,就算贾政敢查也未必能查出什么来,可到底是桩麻烦。   再者……   万一被说是漏女送女岂不冤枉死人了?   眼见彩霞已经坦荡无疑,正半羞半冷的抱着肩膀在那里瑟瑟发抖。   焦顺最终也只能无奈的暗叹一声‘人在红楼身不由己’,勉为其难的起身,指着玉钏等人的卧室道:“拿起你的衣服,咱们且去里面‘商量’吧。” ###第四百七十七章 一鱼两吃   大观园,芦雪庵。   众女齐心协力,好容易才送走了一直纠缠宝琴,试图印证‘随笔’里故事细节的贾宝玉。   史湘云一屁股坐在绣墩上,顺势往桌上一趴,有气无力的抱怨道:“方才谈正经事儿的时候,我差点都忘了还有爱哥……还有二哥哥在场,不想焦大哥一走,他倒盘根问底起来了。”   她小时候口齿不清,惯把‘二’念成‘爱’,如今虽改善了许多,可一旦着急起来还是会念错。   不过以前她念错了也懒得纠正,现如今却又大不一样了。   宝琴也有样学样的趴在了对面,烦恼道:“明明是姐姐主笔,偏宝二哥怎么只缠着我问东问西的?”   这时旁边贾探春因瞧出宝钗有三分不喜,便忙岔开话题道:“先不提二哥哥了,方才焦大哥说的那些,你们可都记仔细了?”   “记下了、记下了。”   林黛玉敷衍的回了句,绕到史湘云身后,按着她半边香肩笑道:“不想这样的事情,倒被焦大哥摆出这么多大道理、歪道理来,连三妹妹这么伶牙俐齿的,竟都不是他的对手——足见咱们平日里还是小觑了他。”   说着,又低头打趣:“云妹妹,你说是也不是?”   湘云还没答话,探春便嗔怪道:“那还不是你们两个最牙尖嘴利的,一直出工不出力的缘故?若不然……”   薛宝钗突然接过话茬,道:“若是那样,焦大哥赢了,就是舌战群儒;若是输了,岂不成了三娘教……”   说到半截,她便拿团扇掩了半边芙蓉粉面,窃笑不已。   湘云、黛玉、探春闻言,都不依的齐来闹她。   宝钗连连讨饶,还是被她们弄的钗斜襟乱,连里面素色的小衣都露出一角,亏得屋里都是女子,才不至春光乍泄。   她正背转过身去整理衣襟,忽听看了半天热闹的宝琴道:“那些道理是正是邪倒在其次,真正难得的,是焦大哥肯在这上面跟咱们讲道理。”   众女闻言纷纷颔首。   当今世上,有几个男子会用平等的态度,正儿八经的和一群小姑娘探讨涉及朝纲党争的事情?   更何况还是焦顺这等少年得志的五品官员。   态度平等这一点,宝玉倒也能做得到,他甚至还能把身段放的更低,但要指望他讨论仕途经济的正事儿,那就纯属是痴人说梦了。   若没有比对,宝玉自然也属难得之列。   但如今有了焦顺做对比,他这整日里风花雪月不务正事的做派,便不知不觉的落了下乘。   倒不是说众女喜欢谈论仕途经济,不喜欢风花雪月,恰恰相反,除了贾探春和薛宝钗之外,众女对风花雪月的兴趣,其实远在仕途经济之上。   但问题是再喜欢的事情,天长日久下来也难免会出现审美疲劳,更何况随着年龄渐长,众女也大都意识到男儿在世,终归还是要在仕途经济上论长短的。   这时候恰恰冒出个自身地位更高,又肯放低姿态跟众女平等交流仕途经济,甚至还肯让众女一展所长的人,自然就显得殊为难得了。   尤其薛宝琴自小跟着父亲走遍大江南北,也不曾见过这等人,就更能体会到方才那番‘辩论’的不易之处,于是不自觉又想起了那兼祧之说。   只可惜……   自己最迟下月底就要离京了,彼此终归是有缘无分。   正不觉有些黯然神伤,探春就已经做完了最后总结,催着众人回去赶紧改稿,也好在九月初一之前彻底敲定下来。   于是众人鱼贯出了芦雪庵,别人说说笑笑的往家里走,史湘云却是推出了自行车,招呼宝钗道:“宝姐姐快上车,我驮你回去!”   宝钗闻言连连摆手:“我可不敢坐你的车,一路羊癫疯似的,骨头都要被你颠散了。”   “那姐姐捎我一程好了,我倒不怕它颠!”   宝琴却是笑嘻嘻爬上了后座儿,又在湘云后臀上拍了一巴掌:“驾、驾!”   “噢~给厨房送肉去喽!”   史湘云则是欢呼一声,猛踩脚蹬子驮着宝琴蹿了出去。   宝琴唬的忙抱住了她的纤腰,那车子一溜儿邪风冲出老远,才渐渐放缓了速度。   这时史湘云回头扫了眼,忽然叹气道:“宝姐姐近来难得这么开心——唉,宝二哥也是的,都要成亲的人了,还是这般胡闹。”   “嘁~”   宝琴近来与她处惯了,知道这云姐姐是个没大没小的,故此也没藏着掖着,撇嘴道:“都说姐姐是个直爽的,不想也说这样拐弯抹角的话——我下月底就走了,难道还能闹出什么姐夫与小姨子腌臜事儿来?”   “好个多心的丫头!”   史湘云又回头瞪了宝琴一眼:“我是埋怨二哥哥不晓事,几曾说到你头上?”   说着,又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我小时候也只当二哥哥是天上少有,还曾……如今再想起来,倒竟只剩下庆幸了。”   “姐姐是在炫耀自己得了如意郎君不成?”   薛宝琴在她背后直翻白眼,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一语双关的道:“却怕这世上,没有尽如人意的好事儿。”   史湘云似是听出了什么,竟就没了言语。   半晌,才幽幽一叹道:“我自小到大,又何曾遇到过尽如人意的好事儿?左右不过是知足常乐罢了。”   ……   焦家,西厢房内。   “阿嚏~!”   因是仓促上马时间紧迫,焦顺也顾不得精嚼细咽,只佯装体贴草草了事,正把些哄人言语不要钱的发放,忽就鼻孔发痒打了个喷嚏。   躺在他怀里的彩霞见状,忙拉过被子替他裹缠——其实真要论起来,原著当中彩霞正是焦顺的原配夫人,如今勉强也算是完璧归赵了。   焦顺揉了揉鼻子,也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于是便主动提起了正事儿:“却不知你打算怎么报复那赵姨娘,咱们总不能雇凶把她给杀了吧?”   “这……”   彩霞先前是气往上撞,只想着舍得一身剐,也要把赵姨娘拉下马。   如今身心通畅了,反倒迷茫起来。   是啊,这到底该怎么报复赵姨娘?   杀人是肯定是不敢杀人的,这清平世界朗朗乾坤的,哪里就敢喊打喊杀?   而焦顺见彩霞迟疑着不开口,心下倒就踏实了。   他就怕这丫头被仇恨迷了眼,不管不顾的非要往大了闹,如今既存了顾忌,那便好办多了。   于是又进一步引导道:“须知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报复她倒不难,难就难在如何防止她反咬一口——我倒不惧,却只担心你受不住。”   彩霞听他这么说,越发觉得事情难办,在焦顺胸口上摇动着满头青丝,苦笑道:“我原没想这么多,只因她将我当成腌臜一般,说扔就扔说弃就弃,才想着必要叫她好看,至于如何做到……”   说到这里,她微微仰头希冀的看向焦顺:“大爷觉得该如何是好?”   “这个么……”   焦顺故作为难的想了一会儿,又假模假样的问:“这么说,你其实是想照猫画虎的羞辱她一番喽?”   彩霞其实也未必清楚,自己究竟想要做到什么程度,故此听焦顺这一说,下意识便点头应了。   焦顺又继续循循善诱:“那咱们最好能想个法子,在羞辱她的同时捏住她的短处,让那赵姨娘想发作也发作不出来。”   说话间,又游山赶海似的上下其手。   彩霞被焦顺闹的身子酥软,再顺着他那话设身处地的一寻思,忽就冒出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法子来。   略一沉吟,便小声细气的撺掇道:“其实奴婢倒没什么,只是她暗里算计大爷,大爷若不狠狠给她个教训,往后却怕是更要蹬鼻子上脸了。”   顿了顿,又期期艾艾的补了句:“若是大爷肯出面,捏、捏她的短处倒也不难。”   说着,又主动牵引着焦顺往上捏揉。   焦顺费了这许多唾沫,还不就是为了往这上面引?   因赵姨娘暗里调查的事儿,他本就要教训一下这浪蹄子,届时正好拉彩霞做个旁观,岂不一鱼两吃、两相便宜?   不过做戏做全套,自己还是要先假装不情不愿的,才好让彩霞信以为真。   “嗯?”   当下装作后知后觉的咦了一声,惊道:“你是说……似咱们今日这般?这、这怎么成?她可是世叔的宠妾,三姑娘和环哥儿的生母!”   “其实她早失了宠!”   见焦顺把事情挑破了,彩霞也就不藏着掖着了,连忙道:“况且赵姨娘之所以会疑心大爷和太太,也都是因为老爷起疑在先!”   她再三的撺掇,甚至不惜挑拨焦顺对贾政的仇恨,焦顺原本‘坚决’的态度这才渐渐转软,却仍碍于世俗人伦不肯轻易答应。   最后只长叹一声道:“唉,你还是先回去吧,免得婶婶那边儿起疑——至于赵姨娘的事儿,容我再想想、再仔细想一想。”   彩霞见撺掇不成,也只得起身穿戴整齐,依依不舍的去了。   而她这一走,焦顺登时愁容尽去,哼着乱七八糟的小曲儿,将块染了红梅的素帕收进袖子,施施然转去东厢房,将其锁进了专属的箱子里。   这且不提。   却说那彩霞一瘸一拐的回到清堂茅舍,迎面就撞见了正在东厢廊下逗鸟的彩云。   彩云忙上前扶住了她,关切道:“你这是在哪儿摔了?怎么就这么不小心?”   “别提了。”   彩霞摆摆手,装作一脸晦气的道:“我缓了好一阵子才有力气回来,只怕今儿是不能当值了——对了,太太呢?”   “都摔成这样了,还什么当不当值的?”   彩云说着,又冲东厢里一努嘴:“太太在姨妈屋里呢,也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刚进门把我们都给撵出来了。”   “想必是和二爷的婚事有关吧。”   彩霞听说王夫人在东厢房里,心下暗暗松了口气,又拉着彩云嘱托道:“那我就不进去了,等太太出来你记得帮我告个假。”   彩云一面应了,一面忙招呼小丫鬟将彩霞送回了西厢。   等到了西厢卧室,彩霞打发走小丫鬟,叉着腿躺在床上之后,满心想着该如何怂恿焦顺拿下赵姨娘,自己也好跟着羞辱赵姨娘一番。   她只当是自己在主导此事,为之费尽心机绞尽脑汁,却那里知道,焦顺非但早就做了赵姨娘的入幕之宾,连三姑娘也光顾过两回了。   ……   与此同时,镇国公府。   勇毅伯牛继宗挥退了来禀事的下人,正得意的捻须轻笑,却听下首的堂弟牛树勋道:“哥哥何必掺和这等事儿?若传出去,岂不平白得罪了忠顺王?”   “唉~”   牛继宗脸色一沉:“便不得罪徐賯【忠顺王】,他难道就肯顾忌咱们的颜面不成?”   顿了顿,又叹道:“上回暗里挑动工读生闹事儿,原以为那焦顺必然难逃此劫,谁成想这贱奴竟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反倒借此又得了提拔!”   “如今他已成了气候,正所谓狮儿难与争锋,倒不如先暗中示好于他,等到时机成熟了,咱们也好顺势入局。”   开国勋贵们和皇商之间大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从贾薛两家的关系就可见一斑。   故此在工读生制度,引起皇商们重视的同时,勇毅伯牛继宗也从中窥出了便宜,所以才暗中使人挑动工读生们闹事,意图取而代之,也好借机牵头重振勋贵雄风。   可却没想到焦顺连消带打,非但没有就此垮台,反而更上了一层楼。   这事儿着实惊掉了牛继宗的下巴,觉得焦顺非是易于之辈,故此才转向了怀柔政策。   却说牛树勋听完堂哥这话,忍不住又好奇道:“那大哥直接交好他就是了,何苦冒着得罪忠顺王的风险,去绕这么大个弯子?”   “糊涂!”   牛继宗嗤鼻道:“如今满朝文官都盯着他咬呢,咱们这时候交好他,不是上赶着受牵连么?而那贾琏夫妇原是他的恩主,又同为四王八公之后,彼此身份也算对等——咱们且下卖好予他,等时机到了,再托他出面岂不便宜?”   牛树勋这才恍然,连道‘兄长高见’,又问几时才算时机到了。   “嗯……”   牛继宗捋须沉吟道:“看这架势年前怕是不成了,等年后风声小些,咱们再与他联络不迟。” 第四百七十八章   时间倒回两刻钟之前。   王夫人送走赵姨娘母子之后,左思右想,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寻到了东厢房薛姨妈屋里。   进门就见薛姨妈正对着梳妆镜,美滋滋、羞答答的把玩一个宝蓝色抹额。   王夫人不由笑道:“这是什么好东西,瞧你宝贝的。”   薛姨妈这才发现姐姐来了,下意识想要将那抹额藏起来,但转念一想,自己如今也没什么好背着姐姐的,于是红着脸起身道:“姐姐什么时候来的,也不说一声,就只顾看我的笑话。”   她方才若不曾试图藏起那抹额,王夫人倒还未必会在留意这东西,如今却是忍不住上前认真仔细的打量了一番,就只见那抹额上既不镶金也不嵌玉,反倒缀了一圈黑色的小石头。   “这是什么东西?”   王夫人不由奇道:“瞧着怪模怪样的,说是抹额又不像是抹额。”   “就是抹额。”   薛姨妈说着,顺势挥退了丫鬟,又亲自反锁了房门,这才又羞又喜的解释:“早上宝钗和云丫头过来,因被她们姐妹瞧出我神思不属,我只好推说是头疼所致,谁成想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了他耳朵里……”   说着,又将那宝蓝抹额托高了些:“这不,他就以文龙的名头差人送了这东西来,说是上面的磁石专治头疼眼花的毛病。”   王夫人正愁不知该怎么起头呢,谁成想这现成的由头就上赶着来了,当下忙道:“虽是孽缘,但这份心意也算殊为难得了,我和你姐夫做了小三十年的伴儿,却也不曾得过这般体贴。”   她原只是想先夸焦顺两句,然后渐次引出成人之美的言语——不想话一出口,倒真就触动了心绪,一时黯然神伤没了言语。   “你和姐夫……”   薛姨妈见状有心宽慰两句,可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最后只好叹道:“唉~真不知姐夫是怎么想的,竟就疑心你和顺哥儿——这怎么可能嘛?!”   虽然她这是在替姐姐打抱不平,但最后那话落在王夫人耳朵里,却并不怎么中听,甚至惹出了些逆反心理。   不过……   看看眼前脸庞红润、肌肤莹白,论姿色几与凤姐儿齐平,论身段儿之丰熟犹有过之,偏又透着天真坦荡的妹妹,王夫人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多有不如。   一面泛酸,一面诉苦道:“我也是直到今日方知,他那猜疑未必是真,多半是为了掩饰自身的短处,才故意为之!”   说着,又拉着薛姨妈在床上坐了,将赵姨娘泄露的阴私,毫无隐瞒的告诉了她。   “吓!”   薛姨妈听的瞪大美目,难以置信道:“怎会有这样的事儿?姐夫……他图个什么?姐姐和顺哥儿的谣言一旦传出去,岂不更丢颜面?!”   “只怕他一开始未必有想过这么多。”   王夫人摇头道:“他的脾性我是最知道的,起初多半是为了面子病急乱投医,后来说着说着,倒把自己给糊弄住了,便干脆把假的当成了真的。”   说到这里,她拍拍薛姨妈的手背,黯然道:“你是知道的,我这么多年相夫教子,是一丁点错儿都不敢沾,谁成想熬了这么些年,最后却落得这般下场!”   说着,狠狠一咬牙道:“早知如此,我倒真恨不能年轻时……”   “姐姐。”   薛姨妈同情的握住了她手,正欲宽慰两句,王夫人却突然图穷匕见道:“我如今也是看开了,你若是真有意要……我也再不拦着你了!”   “这……”   先前王夫人有意阻拦的时候,薛姨妈还想着说服姐姐来着,可如今王夫人‘赌气’转了主意,她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下意识支吾道:“可若是让孩子们知道了……”   “等过完年,宝钗不就嫁过来了?”   王夫人趁热打铁的怂恿道:“就文龙那任事不管的性子,他还能瞧出个什么来?”   说着,又长叹一声道:“若不趁着现在,等到了我这般年纪,你再想后悔也迟了。”   “姐姐说的什么话,你如今也还年轻着呢!”   薛姨妈忙宽慰她,旋即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道:“可、可这等事……文龙虽未必瞧的出什么,但他年底之前就要成亲了,届时新媳妇过门……若被撞破,只怕羞也要羞死人了!”   她虽早被焦顺的糖衣炮弹打的芳心暗许,可这到底是法理不容的事情,况她又是个羞怯怕麻烦的性子,在‘门外’时总忍不住冲动,真等到了临门一脚,却反倒下不定决心了。   她越走越快,两只葱白小手搅的麻花也似,脸上的血色也渐渐消退了。   王夫人见此情景,原本下定的决心也跟着动摇起来。   说到底,两人也算是姐妹情深,她又怎舍得强逼薛姨妈就范?   于是起身拦住了团团乱转的妹妹,无奈道:“我原是想成人之美——也罢,你既然不敢越雷池一步,就全当我方才什么都没说过吧。”   “这……”   结果王夫人这一退缩,薛姨妈反倒又舍不得了,回头看看那宝蓝抹额,红涨着脸期期艾艾道:“我、我……且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见她这举棋不定进退两难的,王夫人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道:“难道还有谁会催你不成?你自己慢慢想,千万想妥帖了,以后不要后悔就好。”   等从东厢房里出来,王夫人不由得暗暗发愁,心道以妹妹这优柔寡断的性子,还不知什么时候才会下定决心呢,可眼巴前自己就有求于焦顺。   难道还要又另寻厚礼不成?   回到堂屋卧室,王夫人愁眉不展的坐到了梳妆台前,冷不丁想起方才薛姨妈把玩抹额时,那又羞又喜的娇俏模样,不由得心中泛酸。   一面抬手试图抚平眼角的细纹,一面幽怨的回忆着自己和贾政半生夫妻,所经历的点点滴滴。   但思来想去,竟找不出一桩能与其相提并论的。   亏贾政素喜诗文,却连半首诗词也没送给过自己,就更别说是那等入情入景的情诗了。   也难怪以妹妹那般羞怯天真的性子,竟也会在儿女即将婚嫁的年纪,动了红杏出墙的心思。   这要是换成自己,只怕也……   想到这里,王夫人忽又记起焦顺昨日偷眼窥探的事情,心头不自觉的就有些发烫,清冷的五官上也添了些红霞,一时满脑子都是‘另寻厚礼’‘换成自己’的杂乱讯息,直闹的三魂七魄都不得安生。   好半晌回过神来,看着梳妆镜中那熟悉又陌生的倒影,她忍不住再次抬手去抚眼角的细纹,口中喃喃自语道:“这可真是要疯了、疯了……” ###第四百七十九章 那些花儿   前文说到众女离了芦雪庵。   旁人都各有伴当,独贾探春孤零零的回到了秋爽斋中。   方才在芦雪庵时,她的气势甚至一度盖过了钗黛两个,但回到闺房当中复盘先前与焦顺的舌战,却又不禁暗暗忐忑起来。   自己是不是表现的过于强势了?   姐妹们都不曾据理力争,偏只有自己斤斤计较,他……他究竟会怎么看待自己?   不过忐忑归忐忑,如果时间退回到一个时辰之前,探春依旧会做出相同的选择,不会有一丁点的改变。   毕竟,她骨子里是个极骄傲的姑娘,即便如今钟情于焦顺,也不愿意一味的低头俯就,而是更希望通过展示过人的才华,来达到吸引对方的目的。   这其实更接近于男子求偶时的做派,不过考量到探春一向‘恨不托生男儿身’,会选择这么做倒也并不为奇。   叩叩叩~   却说她正忐忑着,忽听侍书敲门禀报道:“姑娘,姨娘来……”   嘎吱~   还不禀报完,那虚掩着的房门就被赵姨娘一把推开,只见她提着裙角蹿将进来,反手带上房门,几步就抢到了探春身前,咬牙切齿的骂道:“那该死的小娼妇,竟然敢出卖老娘!”   她路上走的急,说的又快,嗓音不自觉的有些沙哑。   探春听的心头一跳,忙扯住赵姨娘颤声问:“怎么?彩霞把事情捅给太太了?!我早说让你不要胡……”   “谁说她捅给太太了?”   “那老爷……”   “也不是老爷!”   赵姨娘说着,就伸手抓过探春身前的杯子,端到嘴边要往下灌,却发现还是滚烫的,只好硬吞了两口唾沫,咬牙道:“那小蹄子是去跑去找焦顺告发了!”   探春闻言这才松了口气。   赵姨娘又拿了个空杯子,一边把那茶水来回倒腾,一边愤愤道:“亏得我留了个心眼,没跟她透露过焦顺的事儿,不然这小蹄子只怕真要捅到老爷太太跟前了!亏我这几年对她掏心掏肺的,真到了节骨眼上,一个都靠不住!”   说起这‘一个都靠不住’的时候,她又忍不住白瞪探春,显然在她心里,这个女儿也在靠不住之列。   探春懒得理会她这些小心思,当即直指要害道:“这么说,应该是焦大哥刚才给你传信了吧?他在信里怎么说?”   “倒没细说,只说让我晚上留在园子里,然后……”   赵姨娘没把话说完,只是给女儿抛去一个暧昧的眼神儿。   探春自然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当下便忍不住冷笑道:“自来只听说男人色迷心窍,不想姨娘也是这般——彩霞既去焦大哥那里告发了你,你背地里偷偷查他的事儿还能瞒得住?”   “这……”   赵姨娘登时傻眼了,她方才只顾着生彩霞的气,又暗暗庆幸亏得焦顺是自己人,那曾想到还有这一节?   慌张之下立刻被茶水烫了手,哎呦一声跳将起来,抱着虎口猛吹了几下,等那疼劲儿刚下去些,就忙不迭追问:“那依着你的意思,今儿晚上竟是一出鸿门宴不成?”   探春虽不觉得会有这么严重,但自从动了兼祧的心思,她就巴不得赵姨娘赶紧跟焦顺断了往来,于是沉着脸点头道:“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姨娘莫忘了那马道婆是怎么死的!”   赵姨娘吓的越发慌了神儿,吞着唾沫颤声道:“不、不会吧?怎么说、怎么说我也……咱们也……”   “姨娘若是害怕。”   探春见她果然恐惧,立刻主动请缨道:“不妨把晚上见面的时间地点告诉我,我替你走这一遭。”   赵姨娘一听这话,下意识就想应下,却忽又面露疑色,上下打量着女儿道:“你这丫头……该不会是又想报复他吧?”   不等探春撇清,她又果断摇头道:“不成,要去咱们娘俩一起去!到时候前头一个后头一个,有什么不对的咱们撒丫子就跑,他就算追上一个,也不敢下狠手!”   见她起了疑,贾探春也知道方才有些操之过急了,于是忙又以退为进道:“姨娘既信不过我,那我也不去凑这热闹了,姨娘自去就是!”   她原以为自己这么一说,赵姨娘必然不敢独去,反要再三央求自己,届时就好讨价还价了。   谁知赵姨娘咬着牙发了会儿狠,忽然端起余温尤在茶水,不管不顾的灌了两口,然后猛往桌上一砸:“自己去就自己去,为了环哥儿的前程,老娘什么都不怕!”   探春初时有些错愕,但转念想到当初赵姨娘也曾孤注一掷,与那马道婆合谋暗害王夫人和王熙凤,便倒也没那么奇怪了。   这时又听赵姨娘心虚的补了句:“再说有你知道这事儿,他难道还真敢对我下狠手不成?”   这话一出,探春便知道再想李代桃僵是没戏了,于是无奈道:“姨娘若真是为了环哥儿着想,就该早些与他断了来往才是,若不然一旦被人撞破……”   “哪那么容易就被人撞破?”   赵姨娘混不在意的摆手道:“再说也没几回了,等明年他搬出荣国府,只怕再想见一面都难。”   见探春还要再劝,她又恬不知耻道:“莫说咱们娘俩的清白身子,便是窑子里下贱娼妇,也没有让人白嫖道理!如今睡也睡过了,不赶紧从他这里赚足好处,岂不亏了老本?!”   其实除此之外,赵姨娘对这段奸情也有些食髓知味割舍不下——只是她脸皮再厚,这个理由也还是不好说出口。   ……   与此同时,潇湘馆。   林黛玉回来的时候,先行一步的薛宝琴早换了身衣裳,正领着几个丫鬟用院里的湘竹做萧。   瞧她运刀如飞的,显然不是头一回了。   黛玉凑上前打趣道:“亏得我这里没池子,若不然这些湘竹怕是早被你砍来做竹排了。”   “即便做成竹排也不算辱没了它们啊。”   薛宝琴嬉笑道:“若能久居在此,等到冬天下雪时,我倒真想做个竹排去湖上泛舟赏雪呢。”   说着,又忍不住摇头道:“南边儿别的都好,就是极少能见到雪景。”   她这一说,倒引得黛玉起了离愁。   除了幼时曾与贾宝玉在碧纱橱里同住过一段时日,这还是她头回和人住在一处,恰又与薛宝琴投了脾气,彼此相处虽只月余,却胜过三秋旧识,自然舍不得她走。   略一迟疑,便拉着宝琴到了屋里,悄声问:“上回我跟你说的事儿,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宝琴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当下摇头道:“如今只有母亲一人在家,她又在病中,我再怎么也没有久留京城的道理。”   说着,反手握住林黛玉的皓腕,嬉笑道:“倒是姐姐,若以后没有合适的去处,倒不妨跟湘云姐姐做个伴。”   林黛玉没想到她反而劝起自己来了,一时哭笑不得道:“我是瞧你对焦大哥颇有好感才……谁知你倒戏弄起我来了!”   薛宝琴反问:“难道姐姐讨厌焦大哥不成?”   “这……”   要问喜不喜欢焦顺,那林黛玉肯定会毫不犹豫的答曰:不喜欢。   但要说讨厌……   即便刨去邢岫烟的影响,只算近来的接触,林黛玉也很难说出‘讨厌’二字来。   薛宝琴见她语塞,又乘胜追击道:“还是说姐姐担心嫁到焦家,会被湘云姐姐、岫烟姐姐排挤?”   林黛玉再次哑口无言。   邢岫烟待她如何就不用说了,史湘云更是一等一的豁达心性。   这时薛宝琴的语气又缓和下来,正色道:“这世上大多都是盲婚哑嫁,除非是父母开明,否则哪有咱们女子挑选的余地?”   “再有,古语有云‘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能遇到一个意中人的已是贪天之幸,哪有那么容易再遇到第二个?”   “若求不得上上之选,取一中上,总也好过盲婚哑嫁。”   有道是众口铄金,先是邢岫烟提及此事,如今又有薛宝琴劝说自己,林黛玉恍惚间竟也生出了几分认同。   不过……   她生性就不是个肯将就的,恍惚过后立刻笑道:“你这丫头即便不愿意,也用不着以牙还牙将计就计吧?”   “我是认真……”   “走了,去把那箫做好,也算是留给我一个念想。”   林黛玉不由分说,扯着薛宝琴就往外走。   薛宝琴见状也只能暗暗叹息,心道自己如何不愿,只是不能罢了。   ……   再说薛宝钗。   她回到蘅芜院里换了身衣裳,又斟了半盏茶解渴,忽觉有些不对,于是向莺儿问道:“云妹妹莫非还没回来?”   “史大姑娘早回来了。”   莺儿道:“姑娘进门时,难道没瞧见她那辆自行车?”   宝钗听了秀眉微蹙,盖因往常类似这种情况,等回家之后史湘云必然要过来‘闹’她的,今儿却怎得如此安静?   “走,过去瞧瞧。”   因心下纳闷,宝钗干脆起身带着莺儿去到了史湘云屋里。   不想刚在客厅里问了句‘你们姑娘在不在家’,就听史湘云在屋里大喊道:“宝姐姐先别进来!”   这话引得薛宝钗越发疑惑了。   史湘云素来大大咧咧的,就有什么羞人的事儿也从不避讳自己,今儿却怎么……   “你又在家闹什么妖?”   她笑问:“这回倒连我也要瞒着了?”   “不是要瞒着姐姐!”   史湘云从屋里探出头来,咬着下唇为难道:“是、是……唉~姐姐先去外面等着,一会儿等我把它们抱出去,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见她欲言又止的,宝钗也便没有追问,而是依言退出了门外。   片刻之后,就见史湘云捧着个食盒大小的箱子从屋里出来,薛宝钗下意识要迎,她却忙往后退了半步,慌张道:“姐姐别过来,小心发了病!”   说着,顺势把那箱子放到了地上,打开盖子示意莺儿过来查看。   莺儿好奇的凑上前,只看了一眼便惊呼道:“呀,好漂亮的小猫!”   却原来那箱子里,是一白一黄两个刚睁眼的小奶猫。   宝钗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因对动物皮毛有些过敏,所以从不在院里养这些活物,这一点史湘云也是知道的,故此才拦着不让她靠近。   莺儿这时也反映了过来,苦着脸道:“姑娘这是打哪弄来的小猫?只怕不好养在咱们院里。”   “我怎么会弄这东西来?”   史湘云忙解释道:“是焦大哥,他不知怎么就送了两只猫来——想是不知道宝姐姐碰不得这东西,我方才正盘算着给他送回去呢,可瞧你们就到了。”   说着,又忍不住看向那两只可爱的小奶猫,满眼的不舍之色。   宝钗见状,迟疑道:“要不……”   “姐姐放心。”   史湘云截住她的话茬,嬉笑道:“我让焦大哥先养着,早晚还是我的东西。”   说着,便吩咐翠缕去屋里取了本小册子来,准备放在箱子里一并送回去。   宝钗远远瞧见那小册子印的十分精美,上面隐隐还有图片,不由好奇道:“这又是什么,怎么也要还回去?”   话刚出口,她突然想到了某种婚嫁前必备的图册,霎时间便涨红了脸。   史湘云倒没想那么多,半是羞喜半是遗憾的走过去递给宝钗道:“焦大哥生怕我养不活它们,特意把养猫要注意的事情画成了图册——可惜他不知道姐姐忌讳这些,倒白费了一番心血。”   薛宝钗接在手里,见上面的画册栩栩如生,刚要赞叹,忽又扫见最显眼的一行大字,当下先是一愣,旋即摇头道:“这两只小猫不用还回去了,你先养着就是。”   “这怎么成?”   史湘云惊讶的张大了嘴,然后又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若是因它们害的姐姐病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你养在屋里就是了。”   薛宝钗指着那行大字道:“上面说了,至少还要一个月,这两只小猫才能奔跑跳跃。”   顿了顿,才又叹道:“那时候我早搬出去了,你就是捅破天我也管不着。”   “这……”   史湘云刚才光记着宝钗的病了,倒没太留意这册子上的说明,此事经宝钗一提醒,才想到宝钗和宝玉如今既然订了婚,总不好再继续寄居在荣国府里,最迟等到薛蝌宝琴离京之后,就该搬去紫金街待嫁了。   一时不由得黯然神伤,上前抱住宝钗道:“我实在舍不得姐姐。”   “我也舍不得你,可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   宝钗也反手搂住她,笑道:“我原还怕你一个人孤单,谁知道焦大哥早都已经算计到了,这猫只怕就是他特地弄来给你解闷的。”   顿了顿,又忍不住叹道:“也亏他能为你想的这般周全。”   最后这句话,却不免带出了些许萧瑟唏嘘之意。 ###第四百八十章 鸿门宴   转过天到了八月三十。   因与人有约,焦顺一早就出了家门,轻车简从的赶奔东华门左近的澄清坊。   澄清坊内因有四家铁M子王府,再加上离着东华门不远,上档次的酒家可说是星罗棋布,多有王公贵胄高官显贵出入其中。   这次要去的阅微阁便是其中的佼佼者,据说是前朝某大学士的旧居改造而成,最受那些掉书袋的文人追捧。   焦顺也是久闻其名,不过他一向受士人排挤,平常肯定不会来此自讨没趣——这回也是得了贾雨村的请帖,推脱不过才来赴约的。   却说眼见离着那阅微阁不远,忽就见一彪人马浩浩荡荡而来,街上无论官民尽皆退避三舍。   焦顺的骡车自然也不会例外,他在路旁挑起车帘观瞧,就见那排场比之贾母出巡犹有过之,再听路人指指点点的议论,才知道是南安太妃带着独生女去城外进香。   话说……   八公且先不论,这四王里净出短命鬼了,北静王水溶的老子三十出头就死了,上一代南安王连三十岁都没能捱到,东平王更惨,才成亲没多久就挂了,这一代东平王两岁就继承了王位,到如今也还不到十岁。   数来数去,也唯有西宁王还算长寿,如今年过四十依旧身康体健。   总之,焦顺在路旁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南安王府的队伍才终于见了头。   因这一番耽误,等他赶到阅微阁时,就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刻钟左右。   照着贾雨村交代的,没走正门而是绕到了西侧一处角门前,焦顺刚要下车,就扫见一身便服的贾雨村从门洞里迎了出来。   他不由皱起眉头,边挑帘子下车边扬声问道:“世兄怎么在外面候着,难不成今儿另有东道?”   以贾雨村如今的身份,说什么也不该跑来门前迎客,除非是席间另有做主之人,身份尊贵还在他之上。   而贾雨村见他终于来了,正满脸喜色的往上迎,听到这话脚下先是一顿,继而苦笑着拱手道:“唉~让贤弟见笑了,为兄也是身不由己啊。”   说着,他拍了拍头上的帽子:“普天之下的地方官儿,属我这顺天府头上的婆婆最多,旧在同知任上,眼里全是这三品顶戴,如今做了府尹才知道,这哪里是什么乌纱帽,分明就是个紧箍咒!”   “这……”   焦顺正要打探,到底是谁请了他做中人,忽就见有个小厮从里面出来,不卑不亢的问:“可是焦大人到了?我家大人请二位入席。”   贾雨村闻言,忙不迭拉住焦顺道:“走走走,今日所为何事,贤弟入内便知。”   焦顺心下狐疑,可料定他也不敢埋伏下什么刀斧手,何况来都来了,怎么也该进去一探究竟才是。   于是半推半就的跟着贾雨村,走近了那宽敞雅致的偏厅里。   因这阅微阁是文人骚客聚集的所在,故此焦顺进门前揣摩着,这应该是朝中某位重臣设局,保不齐就是位阁老也说不定——贾雨村把自己说的再卑微,也毕竟是堂堂三品大员,等闲哪敢让他在外面迎客?   然而进门之后,入眼的却并不是什么紫袍玉带,而是一个和自己官阶相仿的五品官儿!   可哪个五品官儿敢让顺天府尹在门外迎客,自己却躲在屋里品茶的?   焦顺正疑惑不解,贾雨村就殷勤地介绍道:“贤弟,这位是忠顺王府的长史官周大人;周大人,我这位贤弟应该不用再介绍了吧?”   原来是忠顺王府的长史官,怪道敢如此托大!   当初逼得贾政差点打死贾宝玉的,好像就是这厮。   这时那周长史才起身,对着焦顺拱了拱手:“焦主事。”   X的!   焦顺闻言暗骂一声,果然是狗仗人势的东西,自己升任工学祭酒的事儿天下皆知,偏这厮非要以主事相称,明摆着想要压自己一头。   要是忠顺王当面也还罢了,他一个王府长史官有什么好得意的?   谁还没个靠山不成?!   当下焦顺也冷了脸,松松垮垮的回了一礼,连腰都没怎么弯,便打着官腔道:“敢问周长史找焦某来,可是有什么差遣?”   那周长史显然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见焦顺的态度竟然敢比自己还倨傲,脸上立刻毫不掩饰的显出不快来,迁怒的横了眼贾雨村,然后抬手往一让道:“且坐下再说吧。”   他面露不快,焦顺又何尝有什么好脸色?   压根没有动弹,直愣愣的道:“我看还是先说清楚的好,焦某愿本有桩买卖要谈,全因贾府尊再三邀约,才不得不来——如今既换了东道……”   “焦大人!”   那周长史原本已经准备坐回去了,听到焦顺这话又忙挺直腰板,狠狠瞪着焦顺往半空一拱手:“本官乃是奉王命而来,你这般推三阻四的,难道没把王爷放在眼里不成?”   “不敢。”   焦顺又是一礼,问道:“却不知王爷所命,是私事还是公事?”   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忠顺王最是蛮横不讲理?   仗着他的威风,这周长史向来也是无往不利,尤其在他看来,连荣国府的贾政都不敢对自己如此无礼,一个荣国府家奴出身的五品官,自然更要奴颜婢膝以对。   谁成想这焦顺非但来迟了,还处处针对自己,甚至连自己搬出了王爷的招牌,他都要问一声是私是公。   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他怒从心头起,猛的一拍桌子,喝道:“大胆!岂不闻天家无私?!王爷派下的事儿,便是私事也该当成公事来办!”   说着,又冲贾雨村道:“贾府尊,你以为如何?”   “这……”   贾雨村看了眼焦顺,模棱两可的讪笑道:“自然、自然。”   周长史自以为得了支持,愈发摆出桀骜不驯的嘴脸,原想着用鼻孔朝人,无奈他比焦顺矮了足有一头半,想让焦顺看到他的鼻孔,怕是得后仰才成。   谁知焦顺微微一笑,道:“这么说,是私事喽?”   “私事又怎得?”   周长史见他如此冥顽不灵,不由咬牙瞪眼的威胁道:“难道你还敢违抗王命?!”   “巧了。”   不想焦顺也学着他方才的样子,冲半空拱手道:“本官也正要奉命要去处置天家私事——不,公事。”   那周长史一愣,贾雨村却立刻恍然大悟的捧哏道:“贤弟说的……莫不是城郊新建的车厂?我听说陛下最近又勒令内府增资扩产,却不知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焦顺也干脆把目光转向了他,笑道:“我原定就是要去商量扩产的事儿——因后续少不得还要麻烦世兄,所以才想着先过来打一声招呼。”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竟就聊起了厂房扩建的事情。   那周长史听的脸上红一阵青一阵的,却不敢再随意挑衅,盖因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给忠顺王处置私务的亲信不假,可对面这焦顺却是皇帝的心腹!   忠顺王便再怎么横行霸道,难道还敢在皇帝面前撒野不成?   同理,自己这忠顺王的亲信,自然也比不得……   不对!   差点被这焦顺给唬住,他就算是皇帝一手提拔的亲信,难道还能随时面见皇帝不成?   而自己作为王府长史,却可以随时向忠顺王禀报。   这一来,两下孰高孰低却还说不准呢!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插嘴道:“焦大人莫非是想让本官,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的禀给王爷?”   焦顺横了他一眼,然后再次看向贾雨村。   “这个……”   贾雨村也看了那周长史一眼,然后突然好奇的问:“我听说礼部的案子到现在都没结案?那老弟的密折专奏之权……”   “自然还在。”   焦顺故作苦恼道:“小弟几乎每日都要具本上奏,第二日再领御批回执,竟连休沐时都不得半日清闲。”   那周长史在一旁听了这话,忽就如同泄了气的皮球,非但满腹恼怒不翼而飞,还生出了一肚子的惶恐。   密折专奏的事儿他自然也听说过,可却万没想到焦顺都已经不参加办案了,皇帝竟也没有收回这特权,反倒还要天天批示。   要知道,多少一二品的大员递上折子,最后批示下来的也不过是‘知道了’‘准奏’‘驳回’等寥寥几个字。   然而这焦顺却……   周长史不自觉打了个激灵,非但后悔自己方才出言不逊,甚至觉得王爷今儿就不该让自己找他来!   当下一改先前的桀骜,陪笑道:“既然焦祭酒皇命在身,那下官这次便不先不打搅了,改日、改日我再亲自设宴请大人吃酒!”   焦顺横了他一眼,淡然道:“周长史不是说今儿是王爷有请么?这不宣王命就……”   “这、这个……”   周长史讪笑两声,胡乱敷衍道:“王爷也是听说大人年轻有为,深受陛下信重,所以才让下官与大人多多亲近。”   “只是如此?”   “便是如此!”   周长史说的斩钉截铁,还悄悄把袖子里的策划书往深里塞了塞。   其实他今儿找焦顺来,是奉了忠顺王的差遣,想让焦顺这始作俑者帮着掌掌眼,看自家要弄的轮胎买卖还有什么纰漏之处。   不过掌眼的事情也是虚的,真正的目的是想借焦顺,折辱荣国府一番。   忠顺王一贯做些巧取豪夺的买卖,那里看的上正经营生?   之所以要做这轮胎买卖,也不过是嫉恨宝玉勾搭了琪官,让他生生失了心头所好,故此刻意报复罢了,赚不赚钱都在其次。   但周长史虽然跋扈惯了,却毕竟没有蠢到家。   认识到焦顺真正靠山是皇帝,而且受到的宠信远超自己想象,自然而然便选择了退缩——毕竟忠顺王一开始摆出这副蛮横姿态,就是为了避嫌,如今又怎敢往枪口上撞?   焦顺见他这样子显然是不准备实情相告了,倒也懒得再问下去,于是皮笑肉不笑道:“这般说来,倒要多谢王爷的好意了——还请周长史回去替焦某给王爷请安问好。”   “应该的、应该的。”   周长史如今再不敢有半分猖狂,一叠声的应了,又与贾雨村左右相陪,众星捧月一般将焦顺送出了门外。   临上车之前,焦顺忽然回头对贾雨村笑道:“世兄这头上怕不是什么紧箍咒,若是被种下了紧箍咒,早该一心向佛了,怎会再三心二意?”   贾雨村闻言,扶着帽子反问:“那依老弟之间,我这头上是什么?”   “依我看,分明是个幌子!”   焦顺拍手轻笑道:“世兄既打了这幌子,免不得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   这分明是揶揄贾雨村两面三刀八面玲珑。   但贾雨村听了,却哈哈大笑起来,丝毫不以为意的赞道:“老弟可真是有一套,编排人都出了唱词儿——实话不瞒你,先前我还曾疑心过,那样板戏里的唱段是别人代笔,如今算是长见识了、长见识了。”   说着,又退后了半步,深施了一礼正色道:“这回千错万错都是哥哥的错,咱们兄弟往后还长久着呢,你且瞧我如何将功赎罪就是。”   啧~   这老狐狸。   听说他年轻时也是心高气傲之人,如今却……   焦顺粗粗还了一礼,这才上了马车,当着二人毫不隐瞒的示意车夫打道回府。   等出了巷子,他才挑起车窗往后张望,心道这事儿怕是要想法子写进折子里才好,免得日后还有牵扯。   话说忠顺王果然是飘了,他为求自保折辱勋贵军将倒也罢了,却怎么敢招惹到自己这皇帝心腹头上?   正琢磨着,就见后面一骑飞马而来,却是位身着戎装头戴簪缨雉翎的贵公子——戎装是雪缎白,簪缨是红胜火,两根雉翎更足有三四尺长。   等离得近了,又见那马腹上横放着长短两支火枪,还有条弹药袋从兜囊里晃晃悠悠的探出头来。   焦顺不由皱眉,心道在城外倒还罢了,城内按规制只有执行公务的龙禁卫才能荷枪实弹,除此之外,连巡防营的官兵都不得带枪入城。   这公子哥儿是什么人,竟然敢……   刚想到这里,远处又有十数骑追来,边策马狂奔边大喊‘王爷’。   莫非是南安郡王?   早听说他好华服、喜渔猎,可也没想到会是这般招摇。   难道这年头做王爷的都是如此? ###第四百八十一章 悔不当初   就在焦顺一早出门的同时。   贾环也兴冲冲的寻到了赵姨娘屋里,进门刚要张嘴,忽就扫见小几上摆着个精致的盒子,盒盖上还画了三军鼎足相争的浮雕。   当下便把别的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扑上去抱住那盒子,欢天喜地道:“这么快她就讨来了?我还以为还要再等上几日呢!”   “哼~”   赵姨娘沉着脸冷哼一声,有心要说彩霞两句,可抬手往后臀上一摸,又生生忍了下去,撇嘴道:“这回可算是趁了你的意了。”   贾环只顾着咧嘴笑,那管母亲是喜是忧?   何况平素自己讨要这些玩物时,母亲也从来就没高兴过。   于是头也不抬,三下五除二把那盒子拆开,看着里面精致齐整的卡牌,愈发笑的牙都合不拢了,‘啪’一声又把盖子扣上,转头就往外走:“我去上学了!”   瞧他那样子就知道,急着上学是假,急着去向同学们显摆才是真的。   “你回来!”   赵姨娘下意识追了半步,然后便似吃了酸醋的一般,狐儿媚的面孔皱成了粉团,脚下也打了个趔趄。   “干嘛?”   贾环不情不愿的站住了脚,回头道:“再不快点可就赶不上点卯了,你平时不总说让我好好上学吗?”   “你、你就这么走了?”   赵姨娘勉强舒展了五官,没好气的道:“就不问问这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   “还能是怎么来的?”   贾环随口敷衍道:“大不了我给她买支金……银……买支铜钗当谢礼就是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夺门而出。   “你给我站住!你……”   赵姨娘喊了两声,贾环却只当是没听见一样,有心要追,可刚迈开腿就觉得后臀上火辣辣的疼,只好咬着牙暗骂一声‘小没良心’的。   然后一步步小心挪到床前,侧着身子趴了上去。   昨儿晚上她孤身赴约,不出意料的得了教训,但肉体上的疼痛还在其次——何况还是痛并快乐着——让赵姨娘不喜的,是焦顺还准备让她在彩霞面前演一出苦肉计。   自己都赔了身子了,却还要在个丫鬟面前……   倘若不是焦顺许诺日后必会尽心竭力的提拔贾环,赵姨娘还真就未必肯答应。   偏自己操心费力抛头露面的,那没良心的小东西却只知道玩物丧志!   且不提赵姨娘在屋里如何愤愤不平。   却说贾环抱着那三国杀一路飞奔,眼见冲出了二门夹道,冷不防就与人撞了对头。   他‘哎呦’一声倒在地上,亏那三国杀的盒子结实,才没有摔个天女散花。   “是哪个狗才没长眼……”   贾环边撑着地起身,便破口大骂,结果看清对面那人的模样,却忙又讪讪的改口道:“赖、赖总管,你这是……”   赖大只是踉跄了半步,见撞到的是贾环,便略拱了拱手:“三爷是要去上学?那奴才就不耽搁您了。”   说着,先是侧身往旁边一让,可还不等贾环先行,就心不在焉的绕过贾环,朝着内仪门小花厅走去。   贾环直气的鼻孔都大了一圈,等赖大走的远了,立刻冲着他的背影狠啐了一口,压着嗓子骂道:“没规矩的老狗,看等小爷以后做了官儿怎么收拾你!”   骂完之后,又忍不住怀疑起了焦顺的实力。   依照他平日所见,越是有权利的就越是不拿他当回事,怎么偏偏那焦顺就是个特例?   不过……   管他为什么,先去学堂里显摆才是最要紧的!   于是贾环又抱着三国杀欢快的飞奔起来。   返回头再说赖大。   他方才倒不是可以慢待贾环,实是遇到了为难的事情,一时正有些魂不守舍,对待贾环这样有名无实的主子,自然也便少了礼数。   进了内仪门,隔着十来丈远,赖大就瞧见妻子在小花厅里探头探脑的张望,不觉重重叹了口气,脚步愈发沉重的走了过去。   “怎么样了?”   赖大家的今天原该在二门外鹿顶内当值,可今儿自家实有天大的事情,也就顾不得府里的公务了。   见丈夫回来,她先是满怀希冀的问了一声,见赖大不答,气色又难看,声音登时颤抖起来:“难道、难道一万五千两银子还不够?往年知州也就这个价了吧?!”   “唉~”   赖大摇了摇头,冲厅内一扬下巴:“进去再说吧。”   等夫妻两个一前一后进到厅里,赖大这才发现除了妻子之外,母亲赖嬷嬷也在里面等消息呢。   他忙紧赶几步到了桌前,躬身道:“母亲怎么也来了,我还说……”   “你先说事情办成了没有?!”   赖嬷嬷却心急火燎的打断了他,连声追问道:“尚荣这回到底能不能选上?!”   前文曾提到过,这赖大夫妇虽在府里为奴,他的长子赖尚荣却是脱了籍的‘正经’读书人,靠着三分才情七分贿赂,勉强混了个吊车尾的举人功名。   再往上考,一来赖尚荣没那才情,二来赖家也没那手眼通天的本事,所以就打定了主意想让儿子走‘大挑’的路子。   每三年,朝廷都会从落第的举人当中挑选第一等的充任知县,这个过程就叫做‘大挑’。   而比之万众瞩目的春闱,这大挑能暗箱操作的地方可就多了。   赖大今儿天不亮就出门,正是为了买通其中的关键人物。   原著当中,赖尚荣果真选上了县令,赖家为此连摆了三天宴席,连贾母都被请去做客了。   然而……   “唉~”   赖大又叹了口气,苦笑道:“这大挑的门路,只怕是走不通了。”   “走不通?!”   赖嬷嬷闻言也是一惊:“一万五千两银子都买不来个知县的缺?这怎么一下子比往年高了那么多?!”   “不是钱的事儿。”   赖大无奈道:“听说儿子是荣国府的,人家压根就没让进门。”   “这是为什么?”   赖大家的诧异道:“难道他跟咱们府上有仇?”   “这倒不是。”   赖大微微摇头:“我打听着,咱们约莫是受了焦大爷的牵连,你也应该听说过,他算是把读书人给得罪狠了,人家恨屋及乌……”   “他算个什么大爷?!”   听说是受了焦顺的牵连,赖大家的勃然大怒,也顾不得什么夫为妻纲了,跺着脚骂道:“真要论出身,他还比不得咱们家尚荣呢!再说了,那小畜生明明是咱们家的仇人,怎么……”   “你给我住口!”   赖大厉声喝止妻子,又谨慎的出门左右观察了一下,确认没人能听到方才那话,这才又折了回来,皱眉道:“这些话你以后再不要说了,如今焦大爷是什么位份?只怕连老爷太太都动不了他——咱们又算个什么?也敢与他为敌?”   赖大家的见丈夫态度强硬,便不敢再发牢骚,可心下仍是不服不忿。   倒也难怪她会如此,当初为了争夺焦大身上的爵位,焦顺可是当面打断了赖大二儿子的腿,到现在那赖慕荣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呢。   这样的仇怨,岂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忍了片刻,她又问:“能不能想个法子解释解释?别人倒还罢了,咱们家受了那焦顺的牵连,岂不是天大的冤枉?!”   “糊涂!”   赖大一瞪眼,呵斥道:“这怎么解释?人家凭什么听你解释?!还是说你想让我背着府里,和那些大头巾一起谋算焦大爷?!”   赖大家的先是被骂的抬不起头,听到最后这句,忽然两眼放光的抬头道:“这个法子好……”   “好个屁!”   赖大大怒,吹胡子瞪眼的骂道:“我早说了,如今他已是手眼通天的人物,那些大头巾若能扳得倒他,还能轮的到他来做这工学祭酒?”   瞧他这怒发冲冠的架势,若不是当着母亲的面,说不定拳头巴掌都要用上了。   赖大家的再不敢多言,满脸委屈的躲到了一边。   这时赖嬷嬷才开口道:“焦……焦大爷如何且先放在一边,难道尚荣选官儿的事儿就这么算了不成?这一等,可就又是三年啊!”   “唉~”   赖大苦笑一声,颓然的坐到了凳子上:“要是当初咱们没有鬼迷心窍,跟焦大爷去抢那爵位就好了。”   “这话怎么说?”   赖嬷嬷听出儿子话里有话,忙追问道:“难道没得罪他,尚荣就有官儿做了不成?”   “非只有官儿做,说不得前程比大挑还好呢!”   赖大见妻子和母亲都面露疑色,只好又解释道:“如今皇上要建工学,少不得要选任一批官员——这可是京官儿,何况又是学官儿,便只得八品,未来前程也好过大挑的知县!”   “若是咱们没得罪过焦大爷,凭他工学祭酒的身份,再加上万岁爷的倚重信任,给咱家尚荣在工学里谋个缺,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儿?!”   赖嬷嬷婆媳这才恍然,一时都后悔不迭。   若早知道焦顺能有这般生发,当初又怎会纵容二儿子去抢他的爵位——那空壳的爵位除了说起来体面之外,连大挑的知县都远远比不得,分明就是个鸡肋嘛!   三人在小花里长吁短叹了好半晌。   赖嬷嬷突然起身,毅然决然的道:“再等三年,谁知道会是什么世道?要我说,还不如死马当成活马医!”   赖大也忙跟着站起来,若有所思的问:“母亲的意思是……”   “我去找老太太!你去求老爷和太太!”   赖嬷嬷说着,又吩咐儿媳道:“你去找晴雯那丫头,就算给她跪下,也要请她替咱们美言几句!她要不肯,赶明儿我去跪!”   顿了顿,又咬牙道:“我再拿五千两体己凑个整,就不信搭进去这么多人情这么多银子,还换不来一个顶戴!”   ……   与此同时。   焦顺的骡车正缓缓驶入尤家。   他先前说要打道回府,不过是刻意落那周长史的脸,倒不是真要回家。   实际上他早打定了主意要在尤家用饭。   听说他来了,尤老娘和尤二姐都欢天喜地的迎到了二门外,等众星捧月一般将他迎进后宅,尤老娘便又识趣的离开,只留下尤二姐殷勤伺候。   因还不到饭点儿,便先上了些果子蜜饯之类的东西佐茶。   后又见焦顺似有些困倦——昨儿晚上在园子里辣手摧花直到半夜——尤二姐忙又奉上膝枕,边给焦顺揉太阳穴,边委屈的告起了状。   说的,自然是妙玉又当又立,明明已经做了佛媛,偏还摆架子不肯见人的事情。   她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通,最后才委屈道:“因她实在不肯见我,我又怕中间传递出了差池,所以就把爷给的银子原封不动的带回来了。”   说着,探着胳膊从枕头下面翻出张银票来,小心翼翼的送到焦顺面前。   焦顺却连看都懒得看,直接道:“先收着吧,月初事情太多,我也顾不上理会她,等过阵子再说。”   说着,抬手轻车熟路的攀上一团良心,嘿笑道:“到时候少不得还要你去庙里教她个乖。”   尤二姐身子酥了大半,又听焦顺说要让自己去庙里,不由迟疑道:“莫不是、莫不是像姐姐先前教我那样?”   “你说呢?”   焦顺闭着眼睛反问了一声,半天不见尤二姐回应,心知她必是有些不情不愿——和尤氏‘同席’也还罢了,毕竟是相熟的姐妹,何况还是尤氏主动引逗的,她不过被动承受罢了。   如今却要主动拉不怎么熟悉的妙玉一起,也难怪她会心有顾虑。   不过焦顺也早料到这一桩,淡然道:“我半路上在聚昌源花一千三百两订了副头面首饰。”   说着,从袖子里摸出张凭据来,凭着手感塞进尤二姐襟摆里:“你且收起来,下月底记得凭票去取。”   “这……这怎么使得?!”   尤二姐嗓音都发起颤来,嘴里说着使不得,却反手将那凭票死死压在了心口。   ……   牟尼院。   花了一天一夜的功夫,妙玉已经做足了心理建设,决意这回要跟焦顺力争到底。   就算要侮辱人也该有个限度!   大不了自己再……   她转头看向衣柜,双颊不自觉的浮起红潮,一对清冷的美目也渐生糜乱。   原来亵渎神佛,也是会上瘾的! 第四百八十二章   这去求贾母、求贾政夫妇,虽也要搭上脸面情分,可到底是主仆之间的事情,纵使不肯应允,也不至于受什么折辱。   但去焦家找晴雯,可就说不准如何了!   这轻巧简单的都归了她们母子,唯独将这最难办的留给了自己。   赖大家的在婆婆丈夫面前不敢抱怨,等出了那花厅与婆婆丈夫分开之后,却不免暗暗腹诽。   但这毕竟是为了儿子的前程,即便被婆婆指派了最难办的差事,她也只能咬着牙迎难而上了。   于是先回到自己那‘小家’备了一薄一厚两份厚礼,又特意喊了瘸腿的二儿子赖慕荣同行。   为的,自然是能在焦家卖惨。   她倒不是不疼这二儿子,但若能凭小儿子的颜面,换来大儿子的未来前程,也算是物超所值了。   而赖慕荣听母亲说是为了哥哥的前程,要去焦家请托,一张脸登时涨的猪肝仿佛,攥着拳瞪着眼怒发冲冠,但最后咬碎了满口牙,却也没敢说出半个‘不’字。   莫说以后做了官儿,即便做不成官儿,单凭一个举人的身份,这赖家日后也必是赖尚荣做主。   出身书香门第的嫂嫂,原就不怎么待见自己这半残之人,自己若在这节骨眼上闹起来,只恐兄嫂日后愈发不容了。   故此没奈何,他也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吞,闷头跟着母亲绕道荣府后门去了焦家。   她母子两个这一拍门,里面还当是焦顺回来了,玉钏抢着出来迎接,结果满面欢喜对上了赖大家的那一脸褶子,一时不由得愣怔当场。   若在外面见了赖大家的,她倒未必会有什么异样情绪,说不得还会主动招呼一声。   然而……   这里可是焦家!   当初夺爵的事儿外人不清楚内幕,玉钏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的目光不自觉落在赖慕荣那条瘸腿上,心道这母子两个莫非是来找茬的不成?   于是满脸笑容登时化作了满脸防备,一只手扳着门板,两只脚缩进门内,摆出副随时都要关门的架势,冷着脸问:“大……二位来我们家,敢问有何贵干?”   她原照旧想喊一声‘大娘’,可转念一想,这称呼若落在那些狐媚子耳朵里,只怕又要打自己的小报告了,于是连忙把那‘娘’字咽了回去。   赖大家的虽不知她以己度人的心思,可也能看出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于是忙把礼物托举到玉钏眼前,陪笑道:“不知晴雯可在家里,我们母子有些事情想找她商量。”   “晴雯?”   听她一说,玉钏才想起晴雯是出身于赖家,也就是奴才的奴才,不由暗暗后悔先前吵架时,忘了拿这事儿怼她。   旋即玉钏又把门关小了些,吩咐道:“那你们先在外面等着,我这就去问问晴雯,看她要不要见你们。”   正常而言,应该说‘看她有没有空闲’才对,但玉钏素来和晴雯不对付,所以故意拿话挑拨。   她倒不是专门针对晴雯,事实上除了万事不争的香菱和未曾开脸的五儿,玉钏瞧谁都像是眼中钉肉中刺儿,恨不得把这些狐媚子都赶出去,让大爷专宠自己一人才好。   砰~   眼见房门砰一声关上,忍了一路的赖慕荣终于按捺不住抱怨起来:“母亲要找晴雯,托人把她喊出来不就是了?何苦非要来吃这闭门羹?!”   “你懂个……”   赖大家的回头横了儿子一眼,刚要呵斥,见他满面屈辱的样子,又生生把呵斥咽了回去,悄声解释道:“晴雯那丫头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倘若她执意推脱不肯,这消息怕都未必能传到焦……焦大爷耳朵里。”   “与其冒这风险,还不如直接找上门来,到时候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焦大爷指定都能知道,咱们才不算是媚眼抛给了瞎子。”   她一开始说起‘焦大爷’三字,还有些磕绊,再说时就流畅多了,心下的纠结与羞耻仿佛也散了大半。   且原本总觉得焦顺是走了个狗屎运,这忽儿猛然就觉得人家天定的富贵命,和自家全不在一个牌面上。   却说赖大家的正自我PUA呢,那房门左右一分,晴雯从里面走出来,皱着么头道:“大娘这冷不丁的来找我作甚?”   说着,又冲大观园内子墙的方向微微一扬下巴道:“咱们去那边儿说话吧。”   她虽不似玉钏那样满脸提防,却也知道赖家和焦家的恩怨,故此下意识就想跟二人在外面分说清楚,态度也算不得和善。   但赖大家的早打定了主意,不管能不能托请晴雯出面,都要在焦家做足了‘场面’。   于是忙侧身一拦,陪笑道:“这次我找姑娘是有要紧事儿,咱们能不能进去坐下说?”   若换成玉钏,肯定会坚词拒绝。   若换成红玉,少不得要找些托词敷衍。   若是香菱……   只怕压根看不出这其中有什么不妥。   而晴雯性子虽烈,偏却是个顾念旧情的,即便觉察出了不妥,但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往里一让道:“既如此,大娘跟我去西厢说话吧。”   “哎!”   赖大家的欢天喜地的应了,生怕晴雯后悔,忙扯着赖慕荣跨过了门槛。   进门后,又忍不住伸着脖子往堂屋里张望。   晴雯见状,便随口道:“我们老爷不在家,只太太在屋里。”   赖大家的这才记起,因有父母在堂,焦顺并未住进正房,于是又改而探头探脑的往东厢里打量。   “大爷也没在家。”   晴雯又补了一句,便把两人领到了西厢里。   想了想,这赖慕荣毕竟是外男,于是又特意把帘子卷了,也好让外面一览无余。   这虽明摆着是在避嫌,却也正中了赖大家的心思,故此非但没恼,反拉着儿子刻意在敞亮处坐了。   眼见晴雯要斟茶,她忙抢上前拦下:“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说着,反倒先替晴雯斟了一杯。   晴雯见状,眉头反而皱的更紧了,开门见山的问:“大娘找我到底是有什么事儿?如今这般,倒叫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赖大家的见火候也差不多了,这才将大儿子因出身荣国府,以致求官未果的事情说了。   然后又道:“听说如今那工学里正须用人,所以……”   说着,便将那份厚礼摆在晴雯面前,陪笑道:“所以想请姑娘帮着美言几句。”   晴雯听到这里一时倒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赖家这是怎么想的?   凭双方的关系,大爷怎么可能会提拔那赖尚荣去工学为官?!   “好姑娘!”   赖大家的见状,忙又道:“当初的事儿我们早知道错了,如今做梦都想找补——若是焦大爷肯高抬贵手,我们一家就算倾家荡产也再所不惜!”   说着,又招呼赖慕荣上前,母子两个并肩跪倒:“大爷若是还气不过,打也好罚也好,我们一家也听凭大爷处置!”   “这……”   晴雯下意识退了半步,又忙上前扶起赖大家的:“大娘快起来说话!该怎么着总要我们爷说了才算,你们跪在我面前算怎么回事?!”   赖大家的顺势起身,又把一脸憋屈的儿子扶了起来,然后继续陪笑道:“好姑娘,我们这不是实在摸不着门路么,也只能托请你给大爷带话了——你大哥哥再不成器,总也是正牌子举人,那些匠人做不了的官儿他能做,到时候好歹也算个臂助不是?”   说着,先是指天誓日的表示,儿子去了工学做官儿,一定对焦顺唯命是从,水里火里绝无二话。   然后又拉着晴雯,掰扯起了年幼时买她回家娇养,以及后来替她找到表哥多浑虫的事儿。   晴雯虽是玲珑剔透,却最受不得这些。   最后只好含含糊糊的应了,但却不保证一定会有效果。   那赖大家的又千恩万谢,这才带着瘸腿儿子告辞离开。   送走了这母子二人,晴雯叹了口气,转回头就见司棋和玉钏并肩……一高一低的站在东厢廊下,正冲着自己虎视眈眈。   她回瞪了玉钏一眼,又抢在司棋开口之前问道:“姨娘眼下可方便?”   司棋眉毛一扬:“你要说什么,自个进去禀给姨娘就是。”   晴雯闻言二话不说就进了东厢。   “呸~”   玉钏追着啐了一口,回头对司棋道:“瞧她那德行,什么脏的臭的也敢往家里领,也就是太太慈悲,若不然……”   “说两句得了。”   司棋却不客气的打断了她,叉腰呵斥道:“你们平日里闹便闹了,若因为拈酸吃醋耽误了正经事儿,仔细大爷扒了你的皮!”   玉钏闹了个烧鸡大窝脖,却到底不敢跟司棋当面放对,只好闷闷的回了西厢,咬牙给自己加练,只盼着有朝一日能一锁得男,将这些狐媚子全都踩在脚下。   不过……   连司棋那身量都不是大爷的对手,自己真就能做到么?   且不提玉钏如何。   却说晴雯在邢岫烟面前,把方才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复述了一遍,又道:“那礼物现在我屋里放着,我去取来给姨娘瞧瞧?”   “暂且不必。”   邢岫烟停下手里的绣活儿,默然沉吟了片刻,这才摇头道:“听大爷的意思,工学里确实少了些踏实做事的读书人,可赖家……当年的恩怨且不提,为了这工学,当朝首辅都辞官不做了,上上下下多少眼睛盯着,若收了他家的好处便封官许愿,岂不生生将把柄递到了人家手上?”   晴雯听了这一番话,也登时慌了神儿。   她先前只想着大爷会不会原谅赖家,却不曾想到这里面还藏着祸患。   当下跺脚道:“不成,我这就把那礼物给她退回去!”   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跑。   邢岫烟却再次叫住了她:“也不急在一时,究竟如何应对,还是要等大爷回来再做定夺。”   正说着,就接了东府的帖子,却是贾蓉想请焦顺午后赴宴。   听说焦顺去外面吃酒了,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送信的婆子忙又表示早些晚些都成,只是小蓉大爷交代了,务必要请焦叔叔去家里坐坐。   贾蓉宴请焦顺,十回里倒有九回都是幌子。   这次也不例外,实是邢氏得了王熙凤的嘱托,心下总觉得不踏实——她固然恨不能把贾赦拘禁到死,也好与焦顺逍遥快活,却又怕事情闹大了会波及到自己身上,故此才想找焦顺讨个主意。   而她要见焦顺,自然是找尤氏做中人。   听完倒了好几手的回禀,邢氏不由暗道晦气,偏怎么这时候那死没良心的跑去外面吃酒了?   若只是问法子,倒未必要当面见他,只是邢氏近来也憋的狠了,早盼着一慰相思之苦,那曾想竟是阴差阳错。   不过她虽被扫了兴致闷闷不乐的,却也舍不得这时候就回去,遂抱着万一的心思边和尤氏闲聊,边逗弄芎哥儿取乐。   因见她对芎哥儿宝贝的不行,尤氏便促狭的撺掇道:“你要真喜欢,何不偷一个回去?”   邢氏无奈道:“你道我没想过这法子?先前我就琢磨过好几回,可提心吊胆的总下不了决心——现如今倒好,吃了你们珍大爷的连累,谁还敢近那老不羞的身?这没了遮掩,难道你要我明摆着告诉他,这孩子是从外面偷来的野种?”   “呸~”   尤氏啐了一口,恼道:“什么野种不野种的,我如今听不得这词儿,你以后再说我可就恼了。”   邢氏直翻白眼:“好好好,往后只说是菩萨赐福,这总成了吧?”   说着,又不自觉去拨弄芎哥儿的雀儿。   “这说起菩萨来。”   尤氏见状掩嘴笑道:“我最近倒得了个好去处,明里是个尼姑庵,暗里边儿……你若是憋闷的狠了,过阵子倒不妨去逛逛,说不定就有什么意外惊喜呢。”   她这说的,自然是牟尼院无疑。   之所以告诉邢氏,一来是巴不得更多人去见识妙玉的‘真面目’;二来也是不喜邢氏总来分一杯羹——若要找帮手,她回娘家就是了,在自己家总还是希望能独占鳌头的。   邢氏却只当她是在打趣自己,并没有理会这茬,拨弄着小的惦记着大的,心慌气短的叹道:“也不知那没良心的去哪儿了,能不能在入夜前赶回来。”   说着,不自觉就绞紧了两条长腿…… ###第四百八十三章 这两天有点卡啊   “老爷留步、当不得、当不得!”   赖大恭敬又拘谨的从荣禧堂里倒退出来,然而只一转身的功夫,他的脸色就彻底阴沉了下来。   他来找贾政,自是指望这位荣国府里的实际掌舵人,能出面调解当初的恩怨,继而促成赖尚荣求官的事情。   谁成想刚提起焦顺,贾政的脸色就不对了,再往深里一掰扯,贾政不阴不阳的嘲讽就成了串。   赖大见状哪还敢开口请托?   可先前老爷不是一直对焦大爷赞不绝口的么?   难道是因为焦大爷的官位一下子越过了他?   可就算如此,以政老爷素日里的城府,也不该表现的这般明显才对。   赖大疑惑之余,也深感自己近来对府里掌控力大有下降,若放在以前,他绝不会如此后知后觉。   当然,这主要是因为他近年来的心思,大多都放在了经营自己那小家上。   倘若认真起来,凭赖家在荣宁二府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想要查出这背后的缘故,只怕比王熙凤这当家主母还要方便容易。   于是他回到内仪门小花厅之后,便悄默声发动了赖家的关系网。   刚铺排的差不多了,母亲和妻子也陆续归来。   妻子那边儿倒还算顺利,但母亲赖嬷嬷却也吃了个软钉子。   倒不是说贾母不肯帮忙,事实上赖嬷嬷压根就没能把话说全,连着两次刚起了个头,就被鸳鸯岔开了话题——要说一次是偶然,两次都是如此,就由不得赖嬷嬷不多想了。   她知道鸳鸯是老太太肚里的蛔虫,如今屡屡跳出来打岔,多半是笃定了老太太不愿意插手这事儿。   想通这一节,赖嬷嬷也就没敢再提这事儿。   毕竟她又怎么可能猜的到,鸳鸯暗地里竟是焦顺的人?   “母亲做的对。”   赖大哪里知道这背后的真正缘由,一下子就想到了贾政的态度,当下沉吟道:“这背后说不准藏着了不得的阴私,且容儿子先探查探查——太太和二奶奶那边儿也暂时先不要去打搅,一切都等我弄清楚了再说。”   若在以前,他倒巴不得贾政和焦顺不睦,因为这样一来,就不用提心吊胆防着焦顺‘挑拨离间’了。   可眼下赖家就指着荣国府的主子们帮着从中转圜呢,偏这时候贾焦两人起了龃龉……   赖嬷嬷微微颔首。   但赖大家的却有些急了:“这两处都没使上力,单只靠晴雯一个开脸丫头能成什么事?倘若焦大爷那边儿直接拒绝,咱们再想使力只怕也晚了!”   赖大一琢磨也是这么个理儿,原本计划的是内外一齐发力,有荣国府这边儿情面在,焦顺就不好一口回绝,然后赖家就可以通过晴雯这条线开出价码来。   如今瘸了一条腿,却怕会弄巧成拙。   但如今府里几位主子的态度又实在古怪,若不先探查清楚,又怎敢再去趟这潭浑水?   赖大凝眉思量了好一会儿,才忽然道:“对了,我听说大太太的侄女儿在焦家很是受宠?”   “这倒是真的。”   赖大家的微微颔首:“我听小丫头们说起过几回,一个个都艳羡的不行,说什么做妾能做到这份上,这辈子也算是值了。”   “那你不妨先去托请大太太出面。”   赖大断然道:“东跨院和这边儿不是一回事儿,想必也不会有太多的牵扯——也无需那邢姨娘做些什么,只消拖延两日就好。”   顿了顿,他又目露冷光道:“若是个把柄,这事儿倒简单了!”   赖嬷嬷和儿媳对视了一眼,也都目露期盼之色。   赖大却忽又正色叮嘱:“但不管怎么样,这钱该花还是得花——尚荣日后毕竟是要在人家手底下做官的,若只靠威逼如何能长久的了?”   两个妇人都有些肉痛,可还是齐齐点头应了。   不得不说,赖家能够荣宁二府一家独大,也不是没有根由的,自老嬷嬷以下,都是眉眼通透能贪能舍的主儿,最不成器的,反而是从小当公子哥养着,被全家寄予众望的赖尚荣。   总之。   三人计议了一番之后,赖大家的便又备了一份厚礼,准备去东跨院里请托。   谁知一打听,才知道大太太去了东府。   赖大家的只得布置了眼线,想等邢氏一回家就立刻登门造访。   结果这一等,就足等到了入夜之后。   听说邢氏终于出了宁国府,乘着车架缓缓回返,赖大家的都等不及她回来,便急不可待的去了东跨院里。   在东跨院后宅热锅蚂蚁似的转了十二圈半,才见邢氏脚步虚浮红光满面的从外面回来,赖大家的忙迎上前去,主动替下了邢氏身边的小丫鬟。   “你怎么在这儿?”   邢氏采棉花似的脚步一顿,有些不自在的发问。   “这不是有阵子没给您请安了么。”   赖大家的笑容可掬的道:“听说太太是去东府里跟珍大奶奶吃酒了?这是有什么喜事儿不成,也跟我们说说呗?”   “呃……”   邢氏欲盖弥彰的抬手遮住口鼻,支吾道:“确实吃了两盅,可平白无故哪来的什么喜事,不过是陪珍哥儿媳妇解闷罢了。”   其实她嘴里压根就没有一丁点的酒味儿。   但这话也不算是在撒谎,毕竟她只说吃了两盅,又没说吃的是酒。   两人说话间进了客厅。   彼此分宾主落座之后,邢氏因身心俱疲,实在不耐烦应付赖大家的,便谎称酒意上头,揉着太阳穴道:“我今儿实在是乏了,你有什么事情直说就是,若不然我可就不留你了。”   赖大家的闻言,只得开门见山道:“那我也不跟太太客套了,这回实是有个不情之请——听闻岫烟姑娘在焦家颇为受宠,不知可有此事?”   那是自然!   方才在宁国府里,焦顺随手丈量姑侄两个的异同时,可是没少夸赞邢岫烟,闹的邢氏都有些泛酸了。   “这事儿倒不假。”   邢氏纳闷道:“可这跟你又有什么相干?”   “不瞒太太,我们小子今年原定要参加吏部大挑,谁成想……”   赖大家的将儿子的事情添油加醋说了,重点强调自家是受了焦顺的牵连,最后又往回找补道:“我们也不敢埋怨焦大爷,只想着东边不亮西边亮,这大挑指望不上,可那工学里不正缺人手么?”   “你是想……”   邢氏闻言不由皱眉道:“可我听说当初……”   “当初都是我那小儿子自作主张!”   赖大家的忙道:“这回求表小姐出面,也正是为了化解这桩旧怨。”   “这……”   邢氏眼珠一转,心道这找上门的肥羊可不能错过,当下拿腔拿调的道:“我倒是想帮你来着,可当初因家里拮据,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给人做妾,如今若不先解去这一桩旧怨,我又怎么张得开嘴?”   赖大家的一听这话,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初就是因为没钱导致姑侄生了嫌隙,如今想要化解,自然也要从钱上着手!   若是别的事儿,赖家多半要哭穷藏富。   可赖尚荣求官一事,寄托了赖家三四代人的心愿,更是赖家鲤跃龙门最重要的一步,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也便顾不得再藏拙了。   当下忙道:“既都是旧怨,咱们不妨合起来化解——有什么需要张罗的,太太只管吩咐就是!”   “这……”   邢氏心中暗喜,面上却装作为难道:“她如今在焦家锦衣玉食的,等闲物件怕都未必能瞧得上。”   这明摆着是狮子大开口。   但事到如今,赖大家的却也只能咬牙应下,于是当天晚上便送了近千两的厚礼来,直把个邢氏欢喜的什么似的,心道不枉自己多吃了那两盅,竟就赖他白赚了这一注。   她可没想过要替赖家出头,更不准备和邢岫烟和好,反正她自己就能直接与焦顺‘沟连’,到时候随便对个口供就好,还能顺便再吃两盅。   ……   与此同时。   焦顺满脸倦意的回到家中,一边让玉钏红玉伺候着洗漱,一边听邢岫烟禀明了赖家的事情。   他打着哈欠道:“我早先懒得理会赖家,不想他们倒主动送上门来了——那礼物先不用急着退,若是他家再请托上门,你也别把话说死了,先吊着就是。”   “这……”   邢岫烟迟疑道:“倘若被人知道……”   “放心。”   焦顺摆手道:“爷心里有数,指定不会落下把柄。”   说着,接过么毛巾抹了把脸,勉力振奋了精神问:“除了这事儿之外呢?”   “再有……就是二太太那边儿的彩霞傍晚时来了一趟,说是二太太让问一问,看车厂的进度如何。”   彩霞?   车厂的事儿是前天才商量过的,这么快哪里就能有进展,不用问,多半是彩霞随便找的由头。   看来和赵姨娘的苦肉计,也要尽快提上日程了。   唉~   这一天天的净在女人堆儿里厮混了。   正经心思反倒没用上多少,有时候想想,还真觉得有点对不起皇帝的倚重。   ……   宫内。   隆源帝揉着眉心,逐个打量着托盘里的铜牌,连换了几批也没能拿定主意,于是烦躁的挥退了小太监,干脆起身吩咐道:“把朕的车子推到殿门口来,今儿骑到哪儿算哪儿。”   戴权倒没觉得有什么不过,毕竟类似的事儿古已有之。   曾经有位皇帝就喜欢赶着羊车在宫里选妃,羊车停在那个妃子门外,就招谁登车当众宠幸。   隆源帝好歹还是推着车子进去宠幸,与之相比,已经算是足够顾及皇家的体面了。   只是……   “万岁爷,这天黑路滑的,若是……要不要找几个年轻的小太监,在前面打着灯笼……”   “这宫里哪一处没有灯?”   隆源帝不耐烦的呵斥道:“让你去你就去,那那么多废话!”   说着,又不自觉的去揉眉心。   戴权不敢多说什么,只好下去铺派。   等回来,见隆源帝仍在揉眉心,犹豫了一下,小声道:“陛下若是龙体欠安,何不传召太医……”   “不必了,朕只是有些乏了。”   隆源帝摆摆手,自从靠吃偏方重振雄风,他对太医院就存了偏见,总觉得这些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反倒不如外面的名医好用。   何况他这轻微头痛的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每次劳累过度都会如此,请太医诊治了几次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会让他注意节制,不要太过劳累。   可现今的局势,又怎容得他偷闲?   也唯有晚上逍遥快活时,才能消解一二。   隆源帝狠掐了眉心一把,大步流星的步出殿门,见个小太监正战战兢兢的把车子往殿门口推,干脆上前劈手夺过,一片腿儿上了车,也不管后面太监们跟不跟的上,径自骑着车子出了宫门。   彼时宫中早已经点起千万盏灯火。   隆源帝沿着宫墙越骑越快,初时还只在嫔妃的宫殿左近游逛,后来起了兴致,索性撒开了胡乱往前。   原本迎着夜风只觉得畅快非常,可渐渐不知怎么竟又生出一股躁意来,眉心更是涌出阵阵的眩晕感。   他昏昏沉沉拐进一处暗巷,勉强刹停了车,跌跌撞撞的下来,还不等站稳就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一般,于是任由车子歪倒,扶着墙吐了个昏天黑地。   好一会儿隆源帝才眼冒金星的站直了身子,嫌弃的往后退了两步,双手紧紧抱着脑袋,意图缓解余韵未绝的眩晕感。   又过了片刻,那突然袭来的眩晕才渐渐消退,随即太监们大呼小叫的声音才传入耳中。   隆源帝下意识想要回应,但马上又忍了下来,紧锁眉头打量着不远处那滩秽物,沉吟半晌,一咬牙用龙袍内衬擦去嘴角的痕迹,然后扶起车子骑了出去。   眼下正是与文臣争斗的关键时刻,他可不想自己龙体欠安的消息传到外面,影响了新政的大局。   还是先捱过今晚,等明儿再召太医问诊不迟——实在不成,大不了这阵子先降低一下理政的强度。   抱着这样的心思,隆源帝很快和外面的戴权等人汇合,随便找了个理由敷衍过去,然后又没事人似的寻了个嫔妃解乏取乐。   也正因如此,他自始至终都没能发现,那摊秽物当中其实还夹杂了缕缕血丝…… ###第四百八十四章 前奏   隆源五年九月初一。   虽然中秋已经过去足足半个月了,但大理寺上下似乎仍未从懈怠状态中恢复过来,这日一早点卯之后,各值房讨论的不是风花雪月,就是九九重阳。   直到差役们将采购回来的夏报分发下来,众官吏这才不约而同的改了话题。   “我就说么。”   一名七品评事抖了抖手上的报纸,又在二版头条上屈指弹了弹,得意道:“广颜公【梅翰林字】大义退亲的事儿,八月十五那期没赶上趟,这一期必是要大书特书的。”   有同僚探头大致扫了几眼,摇头笑道:“这薛家也当真倒霉,前阵子几家小报极尽捕风捉影之能事,就差把那焦顺和薛家小姐的行Y图贴出来了,如今好容易才消停些,这又给夏报炒热了。”   “不然。”   话音刚落,立刻又有人唱起了反调:“为了此事,皇上都亲自下旨给薛家赐婚了,得了这天大的恩典,还有什么盖不过去的?偏那薛家的小子不依不饶,大理寺、督察院、礼部、翰林院、顺天府——这京城里能告状的地方都给他转遍了!”   这话登时得了不少人的附和,也不管薛家大房和二房的区别,一窝蜂的鄙弃薛家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倒也并不奇怪,能在大理寺做中层官员的,哪个不是科举制度的直接受益人,屁股在那边儿不问可知。   正议论着,忽就听前院里乱糟糟的闹起来,似是有什么人在哭喊撒泼。   有好事的出去打探,不多时回来幸灾乐祸的道:“你们道那闹事的是谁?正是那薛家后生!”   有人纳闷:“他先前又不是没来过,也没见闹这么大动静啊?”   “这不是赶巧了么。”   那探听消息的拍了拍报纸:“他原在会客室做冷板凳,也不知怎么就看到报纸上的文章,一时竟就气的发了狂。”   众人这才恍然。   大多跟着幸灾乐祸起来,内中倒也不乏同情薛蝌的,但大势如此,也不敢表现出来。   就这般,前院又吵闹了足有一刻钟,才有上官发话让把那薛蝌赶了出去。   众人只当这事儿就此打住了,议论了几句就转移了话题。   这个说忠顺王昨儿和南安王当街起了龃龉,那个说皇帝为了‘推广’自行车,有意在宫里引进西人的马裤——紧身儿女式的那种。   又说某知名不具的首辅大人,上月底离京时光暖脚丫鬟就带了一打有余,旁的就不用多说了,懂的都懂,不懂的说了也不懂。   正说的起劲儿,不想前面又闹腾起来。   出去一打听,闹事的还是那薛蝌,不过这回不是喊冤叫屈,而是要讨回自己落在大理寺的行囊。   方才负责驱赶的小吏差役们,都众口一词的表示没有看到薛蝌的行李,而薛蝌又一口咬定说必是落在衙门里了。   两下里说岔了,自免不得又吵闹起来。   值房里一众官员听了前因后果,大多都怀疑是小吏们从中作梗,毕竟这样的事情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   但怀疑归怀疑,也没那个愣头青会站出来支持薛蝌的。   这事儿沸沸扬扬闹了小半个时辰,因外面看客越觉越多,那薛蝌又不依不饶,最终还是让他进来找了一遭,结果不出意料的毫无收获,反落了不少的嘲讽。   薛蝌自然不肯罢休,声称那包袱里的非但有两千多两的银票,还有薛家北方各商铺的总账,以及自己从不离身的随笔笔记。   前者和后者倒罢了,若是丢了那总账,还不知要因此折损多少财货。   故此出了门,就闹着去顺天府报案要求彻查此事,都甚至等不及递状纸,直接就敲响了顺天府的登闻鼓。   这下子事情自然闹大了。   各家报纸因夏报出了文章,原就想着做个系列报道炒一炒冷饭,如今又闹出这样的事情,哪还有不加大力度的道理?   结果正瞌睡就来了枕头,几家报纸都得了投稿,一篇篇文采斐然又言之凿凿的,虽匿了名,但看其中的细节就不难猜出,这必是梅翰林的同窗好友所做。   各家报纸本就是文人当道,自然乐得对其大开方便之门,便是上面有些瑕疵之处,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轻纵了。   外面闹的沸反盈天,荣国府内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王熙凤过寿的排场虽远比不得贾母,但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更何况王熙凤御下又一向严厉苛刻,各处自然都是铆足了劲儿,唯恐被她挑出丁点错处。   不过王熙凤的心思却反倒不在这上面,她一早得了邢氏的传信儿,基本已经确定了就是贾赦泄的密。   至于原因么……   似乎是最近因病收敛了下面,只好改在赌上宣泄,结果旬日间又欠了一屁股外债,不得不拆东墙补西墙,至于长久收益什么的,自然也就顾不上了。   于是上午大致处理完要紧家务之后,王熙凤便匆匆赶奔清堂茅舍,一来是想向王夫人禀报调查的进展,二来也是想催促王夫人尽早下定决心,量荣府之物力、结焦某之欢心。   如此一来,她才好就中上下其手。   不想到了清堂茅舍之后,却意外的扑了个空,听因身子不适留守家中的彩霞说,好像是薛大爷的婚事有了进展,所以太太汇同薛姨妈轻车简从回娘家去了。   这却让王熙凤有些措手不及。   正悻悻的往前院去,冷不防就撞见了林之孝家的,一口一个干娘的,将她请到了僻静处,压着嗓子禀报道:“让人查问老爷老太太和焦家之间的事情,可是干娘的意思?”   王熙凤听了一愣,纳闷道:“什么查问?谁要查问?”   “我就知道不是您的意思!”   林之孝家的一拍大腿:“这也不知道是谁发了话,暗里好几处都在查问这些事情!”   她虽没明说,但能绕过王熙凤调查主子的,也就是赖、林两家了。   林之孝家的既来出首,那自然只能是……   但王熙凤仍有些不解,莫名其妙道:“他好端端的查这些做什么?”   “这个……”   林之孝家的显然是做足了功课的,假装琢磨了一下,便又道:“我听说赖家想走焦大爷的门路,把他家老大弄去工部做官儿——当初两家可是有大仇的,单凭空口白牙的焦大爷又如何肯依?”   王熙凤恍然的点头,丹凤眼里不自觉的溢出了煞气。   在她看来,赖大必是听了什么风声,所以想趁机捏住焦顺的把柄,也好给儿子弄个前程。   要说起来,那事儿其实是无中生有。   可怕就怕没拔出萝卜,先把泥给挖出来了!   赖家在荣国府里根深蒂固手眼通天,万一歪打正着查出自己和焦顺的奸情……   不成!   必须要除了这祸患才行!   她打发了林之孝家的,是越想越觉着不安,于是回到家里忙把事情告诉平儿,又打发她去焦家问计。   不想平儿去了焦家,却也扑了个空。   一扫听,却原来是带着邢岫烟,跑去园子里赴约了。   今儿是小作文计划的重头戏,焦顺倒还能把持的住,可园子里一众莺莺燕燕却难免心慌气短,于是特地又请了他去做定海神针。   平儿只好又着急忙慌的寻到了园子里。   也顾不得避讳,直接从藕香榭请了焦顺出来,寻僻静处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   焦顺听了也不觉皱眉。   他原是想引逗赖家多下些本钱,然后再断了他们的念想,让赖家赔了夫人又折兵。   谁成想这赖大暗里竟是两手打算!   “二奶奶的意思……”   平儿见焦顺沉吟不语,便又悄声道:“是最好能一劳永逸!”   啧~   这说的倒轻巧,可要彻底铲除赖家谈何容易?   焦顺毕竟是外人,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是荣国府上下一心主动为之。   然而他们家四代在荣国府里掌权,手底下不知捏着多少把柄,平时倒还罢了,若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谁知道会捅出什么来?   单凭这一桩,荣国府上下只怕就很难达成统一意见。   尤其焦顺如今和贾政已然反目,想要再从中挑拨也万难成功。   不过……   若是换一种思路的话,这事儿倒也未必无解。   焦顺脑中大致有了个想法,那就是借势而为,趁着赖家一心求官的当口,干脆仿照自家脱籍的旧事,把赖家上下也全都拆分出去。   这一来,也就不至于鱼死网破了。   不过具体该怎么实行,一时还缺了脉络,需要仔细思量才能定夺。   于是焦顺便道:“且容我琢磨琢磨,明儿不是她过寿么?到时候找机会当面……”   说到半截,忽又改口:“算了,这节骨眼上还是别犯险了,你让她等着我的消息就是。”   平儿自然别无二话。   焦顺目送她离开之后,便又折回了藕香榭里。   只因心里藏着事儿,便不似方才那般长袖善舞妙语连珠。   姑娘们见状,倒都有些忐忑起来。   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史湘云就主动打探道:“焦大哥,可是、可是外面出了差池?”   “嗯?”   焦顺愣了一下,才连忙笑道:“不是这事儿,是嫂子那边儿另有差遣——你们只管放心吧,薛兄弟那边儿我陪着专门演练了两回,再说他也是个见过世面的精明人,必不会出什么差池。”   众女这才松了口气,因见他心不在焉的,也便没有再打扰,一时间藕香榭里倒安静了下来。   因方才薛宝琴与焦顺相谈甚欢,林黛玉不觉又想起了那‘兼祧’的事儿,一时也怔怔的出起了神儿。   史湘云和邢岫烟凑到一处,咬着耳朵也不知在交流什么。   薛宝钗则是一开始就有些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哥哥的亲事——与宝玉定下之后,这就是薛家大房唯一的头等大事了,若这两件事情都尘埃落定,薛家便自此无忧了。   只是……   想归这么想,她心里却非但不觉得满足,反而有些空落落的。   而薛宝琴难得落了单,一面偷眼打量焦顺,一面时不时把手伸进袖子里,眼里透着希冀,脸上却又藏着不安。   她心知自己和焦顺注定有缘无份,最好的应对就是装作若无其事,然后相忘于江湖。   可她又并不是那样的性子。   这两天思前想后,还是亲手缝了个香囊,想着好歹换个什么物件,彼此也算是有个念想。   不过这几乎等同是把心意挑破了,纵使宝琴是个胆大洒脱的,临门一脚也不禁手心见汗。   ……   与此同时。   王夫人与薛姨妈同车而行,原本应该先讨论一下薛蟠的婚事,可因为先前的事情,两人却都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一个垂着头,一个默数佛珠。   到最后,还是王夫人首先开口道:“那事儿……你可想清楚了?”   “这……”   薛姨妈支吾着,也不点头也不摇头,直恨不能把脸埋进两座山里。   “唉~”   王夫人对妹妹的反应倒是并不意外,她若是个果断的性子,这时只怕早和那焦顺苟且多时了,又怎会拖延到现在?   可少了这桩重磅筹码,却让自己拿什么去拉拢焦顺?   总不能……   想到昨夜稀里糊涂的梦境,王夫人不由得脸上发烫,也亏得薛姨妈不敢抬头,否则这方寸间哪里遮掩的住?   她心慌意乱之下,忙也岔开了话题:“这夏家母女你也见过了,却不知可曾瞧出些什么来?”   薛姨妈听姐姐主动换了话题,心下暗暗松了口气,旋即却又纳闷道:“瞧出什么?”   “她家为何会急着完婚?”   王夫人见她一脸懵懂的,无奈只得把话挑明:“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姻缘,可文龙的名声到底是……夏家非但主动联络咱们,如今又催着要在年底之前成亲,我总觉得这里面似有蹊跷之处。”   “宝钗对此倒也起过疑心。”   薛姨妈忙解释道:“不过人我已经见过了,极是知书达理的一个姑娘,礼数周全说话得体,论相貌身段更是没的挑——想必是孤儿寡母,急着要寻个依靠也说不定。”   王夫人本就是没话找话儿,听她这么说,也就点点头没再继续问了。 ###第四百八十五章 前奏【二】   藕香榭门外。   史湘云不错眼的目送焦顺消失在栈道尽头,这才恋恋不舍的收回了视线,转头却见宝琴似有些神思不属,只以为她还是放心不下哥哥。   于是上前拉起宝琴的手宽慰道:“妹妹且放宽了心,焦大哥谋划的本就周详,何况二哥哥如今就在开封府候着,真要是出了什么差池,他自会出面接应。”   薛宝琴心虚的避开了她关切的目光,支吾道:“我不是信不过宝二哥,只是、是……”   “好了。”   林黛玉见状,忙上前替她解围道:“亲哥哥在外面为自己的事儿打官司,你又让她如何能放心的下?咱们这也闹了一上午了,还是让她自己静一静吧。”   史湘云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遂又再三叮咛黛玉看顾好宝琴,姐妹们这才各自散去。   旁人且不提。   却说林黛玉和薛宝琴回到潇湘馆里,黛玉立刻支开了旁人,摊手道:“他还了你什么礼,拿来让我瞧瞧?”   那‘兼祧’一说,原就是黛玉起的头。   故此宝琴想要留个念想的想法,也并没有瞒着她。   就见薛宝琴微微摇头,旋即从秀囊里取出了那香囊,轻轻放在了林黛玉莹白如玉的掌心上。   林黛玉一愣,轻轻掂量着香囊皱眉道:“你先前不是跟出去了么,难道没得着机会给他?亏我在屋里还特意给你打掩护来着!”   “也不是没有机会。”   薛宝琴再次摇头:“只是临了我又忍住了,左右还要在京城待上一月半月的,这时候闹着要交换信……往后再见了岂不尴尬?”   说着,又伸手将黛玉五根葱指拢起,攥住那浅杏色的香囊:“这东西姐姐先收着,等我走了再替我给他就是。”   “这……”   林黛玉低头看看那香囊,迟疑道:“可你不是要留个念想么?等你走了,他又上哪儿还礼去?”   薛宝琴嘻嘻一笑,伸着懒腰道:“我给出的是心意,便换了什么来,却怕也未必是将心比心之物,既如此,又何必强求什么还礼?”   林黛玉闻言若有所思,半晌把那香囊收了,幽幽叹道:“这世上最难得的,只怕就是将心比心了。”   宝琴一听这话,便知是触动了林姐姐的伤心事,忙要找补,却不想林黛玉忽然表示有东西落在了藕香榭里,让她自己先清静清静,又特意留了紫鹃在家看顾,便风风火火的去了。   只是出了潇湘馆,林黛玉却没有去藕香榭,而是沿着相反的道路,兜兜转转绕至蘅芜院内。   她一进门,正撞见莺儿捧着洗脸水从堂屋里出来。   两下里一对眼,莺儿倒就愣住了,片刻后才忙堆笑道:“这可真是稀客,姑娘是来找我们姑娘,还是来找史大姑娘的?”   就像薛宝钗轻易不会独自踏足潇湘馆一样,林黛玉独自来蘅芜院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自是来找宝姐姐的。”   林黛玉淡淡回了句,又问:“不知宝姐姐可方便见客?”   “妹妹说笑了。”   话音未落,薛宝钗早从屋里迎了出来,满头青丝还用帕子包着,显是刚洗完头发,只听她笑道:“又不是外人,咱们姐妹之间有什么方不方便的?”   说着,便将林黛玉请进了屋内。   林黛玉是个爱憎分明写在脸上的主儿,更何况又早就与宝钗道破了心思,故此任是宝钗态度亲热,也依旧没有要与其寒暄的意思,直接开门见山的道:“我这次来,实是想向姐姐讨一件东西。”   薛宝钗见她说的郑重,倒没敢轻易应承下来,小心的问:“不知是什么要紧的东西,还劳妹妹亲自跑这一遭?”   “倒也不是什么贵重物。”   林黛玉道:“正是焦大哥当初所书的‘随笔’草稿。”   薛宝钗闻言不由一愣,她是万没有想到,林黛玉主动登门竟是为了讨要随笔的草稿,不由诧异道:“妹妹要那随笔作什么?”   林黛玉一双含情目,毫不退缩的对上她探究的目光:“偶有所感,想仿着记上几笔。”   这话宝钗一听就知道是在敷衍。   焦顺那几段随笔,也就是文体上略有些新意,真要论起文笔来,连素来不以此见长的迎春惜春二人,只怕都要盖过他一筹。   如今那文体早被自己揣摩透了,有现成的新稿在各处传阅,她又何须再去仿那草稿?   只转瞬间,薛宝钗就想出了好几种可能,但细想又觉得都不靠谱。   不过此事虽然奇怪,但毕竟不是什么大事,何况她素来又是个有城府的,故此干脆放弃了揣测探查,笑着道:“既如此,妹妹在此稍坐,我去给妹妹取来。”   说着,她起身进到里间,从梳妆台的抽屉里翻出个带锁的小盒子,又用贴身的钥匙打开,将几张草稿从里面取了出来。   不过手里捧着那草稿,她却没有立刻出去,而是怅然的出起神来。   好一会儿,她微微叹了口气,这才打起精神将草稿送了出去。   林黛玉接过那草稿,发现被保存的极好,只边缘部分起了些毛边儿,显然是经常被人翻看所致。   她有些诧异的抬头看了眼宝钗,有心想问上一句,可想到宝钗与宝玉已得了皇上赐婚,又觉得再问什么也是多余。   于是道了一声谢,便又原路折回了潇湘馆内,又径自走进了宝琴所在的东厢。   宝琴见她去而复返,忙起身相迎,不想还没来得及开口,林黛玉就把那草稿郑重其事的交个了她:“你也知道他没读过什么书,这东西说是他倾注心血所成也不为过,想来抵偿那心意也该足够了。”   宝琴看着手里的草稿,一时小嘴儿微张,竟不知该如何以对——她又如何不知,林姐姐方才突然离开,必是有别的缘故?   可千万万算,也未曾想到林黛玉是替自己去讨要这‘心意’去了!   林黛玉见她愣怔,又道:“你放心,宝姐姐那边儿我只说是暂借一用,压根没有牵扯到你——想必她也不会主动讨要,真要是讨要,我只说是不小心弄丢了就是。”   “姐姐!”   话音方落,薛宝琴便一把抱住了她,哽咽道:“他的心意难得,可又怎及得上姐姐的心意?!”   “小心损了草稿!”   林黛玉下意识提醒了一声,见她非但不撒手,反倒抱的更紧了,略一犹豫,便也反手抱住了宝琴。   姐妹两个相拥良久,宝琴这才主动脱身,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却仍是一眨不眨的盯着林黛玉,倒把林黛玉看的有些不自在了。   故而佯怒道:“瞧你,素日里还说是经过见过的,这些许小事就哭的花脸猫似的。”   说着,又拿帕子去揩她眼角的泪水。   薛宝琴也不拦着,只等林黛玉擦的差不多了,才抬手连帕子带她的柔荑一起捧住,认真道:“我这次来京城,亲事亲事没成、遇了良人也是有缘无分,连认干娘都是虎头蛇尾——我虽没跟人说,实则心中不忿,总想着要做成一桩事情才算是无憾。”   “先前曾觉得扳倒梅家就好,可那毕竟是焦大哥和我哥哥做主,我不过是坐享其成罢了,又有什么可居功的?”   “我想了好几日也不得要领,如今才终于拨云见日……”   说着,忽然屈膝跪倒,眼巴巴的抬头道:“我今儿便认了姐姐做亲姐姐,可好?”   林黛玉刚要拉扯她起来,听了这话略一迟疑,立刻也对着跪了下来,郑重道:“正要和妹妹义结金兰。”   “姐姐!”   宝琴大喜,再次扑上来抱住林黛玉,哽咽道:“这一桩成了,前面纵有十桩百桩没成,我这次来京城也算是无憾了!”   ……   且不提这日下午,两姐妹如何对着满院子湘竹,立誓要义结金兰同甘共苦。   却说平儿从藕香榭回到家中,见王熙凤正坐在梳妆台前,有一搭无一搭的摆弄首饰,便挥退了左右,将焦顺的说辞一五一十的禀给了她。   怎料王熙凤听完之后先是点头,然后忽就沉了俏脸,把手里的钗头随手丢进梳妆盒里,转过身不快道:“既有了头绪,说出来咱们帮着参详参详不就成了,却怎么还要瞒着咱们?难道在她眼里,我还比不得那些黄毛丫头有见识?”   平儿没想到她这时候还要吃飞醋,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只能尽量帮焦顺解释道:“奶奶想到哪里去了?他约莫也是还没拿定主意,怕思量的不够周全——再说那里人来人往的,也不是说话的所在。”   “哼~你就偏着他吧!”   但王熙凤一旦吃起醋来,又岂是听人劝的?   当下冷哼一声,俏脸含煞的道:“我看他分明就是小觑咱们!明明粗坯一个,外面多少人骂他不学无术?不想暗里也学足了那些酸丁的做派——难道非要弄出几句酸词儿来,才算是有本事的?”   说着,她重重一拍桌子,起身道:“不等他了,咱们先把事情做起来,也让这贼汉子瞧瞧你奶奶的手段!”   “这……”   平儿见她彻底钻了牛角尖,非要向焦顺证明自己的能力,一时也不好解劝,只好小心翼翼的打探道:“难道奶奶已有主意了?”   “有主意又如何,没主意又如何?”   王熙凤横了她一眼,了然道:“你是怕我坏了他的事不成?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说着,在屋里来回踱步,嘴里喃喃道:“除非是要下杀手——那贼汉子显是没这胆子,既没这胆子,那这事儿就绕不过老太太和老爷太太去!”   “老爷那边儿暂时不好妄动;老太太么……那赖家原就是依仗老太太,为免打草惊蛇,也只能放在最后再说。”   说到这里,她站住了脚,断然道:“咱们且去太太面前给赖家上上眼药,预先铺垫铺垫——正好眼巴前就有现成的由头!”   平儿忙问要怎么铺垫,又是什么由头。   王熙凤却不肯解说,只吩咐她喊了林之孝家的来,在屋里密谈了两刻钟有余……   午后。   王夫人和薛姨妈从娘家回来,自免不得都有些倦意。   薛姨妈自回屋里午睡,王夫人简单洗漱完,也正要小憩一会儿,不想王熙凤就找了来,将暗中调查贾赦的成果禀给了她。   王夫人直听的柳眉倒竖。   那轮胎生意如今非但是荣国府的支柱产业,更是最适合宝玉宝钗夫妇掌控的私产——宝钗的嫁妆当中就有铺子的干股。   如今贾赦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王夫人岂肯容他?   但贾赦毕竟是承爵的长子,又素是个混不吝的脾性,真要是不服管教起来,只怕老太太都未必能压制的住他。   故此具体要如何处置,还需从长计议才是。   这姑侄两个正商量着,外面又禀报说是林之孝家的找了来。   王夫人只当是追着王熙凤来的,随口传了进来,不想林之孝家的见了王熙凤先就是一愣,继而吞吞吐吐遮遮掩掩的,说了好几句也没个正经话。   王夫人刚察觉出点异样来,旁边王熙凤先就恼了:“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在太太面前有什么好瞒着的?!”   那林之孝家的再不敢藏着掖着,只好小心翼翼的,将府里有人在暗中调查王夫人和焦顺的事情,禀给了二人知道。   这自然是王熙凤的主意。   她提前吩咐林之孝家的,把赖大也在调查贾政和焦顺之间出了什么问题的事情瞒了下来,其余的七成虽也是真的,可落在王夫人耳中却变了味道。   等打发走林之孝家的,王熙凤又故作疑惑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若不是林之孝家的来禀报,我竟是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说着,又问王夫人:“太太可知道,这是什么人在针对你和顺哥儿?”   不等王夫人回答,她又一脸疑惑道:“这人又为什么要把太太和顺哥儿牵扯到一处?”   王夫人原本就已经起疑,听了王熙凤这几句明知故问,脸色便愈发难看起来,心道既瞒过了凤丫头,又不是林家所为,多半应该是赖大指示的。   可赖大又怎会突然调查自己和焦顺的事儿?   除非是……   他怎么敢把这样的事情,大张旗鼓的交托给奴才去办?! ###第四百八十六章 前奏【三】   却说在王熙凤的引导下,王夫人自然而然的就想岔了,只当这必是冲着自己来的。   然而……   要说贾政为了面子找理由疏远自己,倒还说的过去,毕竟他本就是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性子。   可他这等顾惜颜面的主儿,又怎么可能把‘家丑’交托给下人去查?   这说不通啊!   王夫人思前想后,还是觉得此事颇为蹊跷,需得先想方设法辨明真伪再做计较。   于是打发走凤姐儿之后,便吩咐周瑞家的暗中调查。   结果果然和林之孝家的所言大差不差!   这下王夫人愈发疑神疑鬼,心道贾政这般不管不顾的,难道是铁了心想要查出什么来,然后再趁机休掉自己?   经过前几次的事情,王夫人早已经对贾政心灰意冷,原想着干脆就在这园子里青灯古佛了此残生,谁成想贾政依旧不依不饶,甚至不惜将家丑外扬……   几十年的夫妻,何至如此?!   王夫人越想越是恼恨,一赌气径自寻到了荣禧堂内,冷着脸喝退了丫鬟小厮,便开门见山的质问道:“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罢休?!”   贾政近来身体已经好些了,只是每每想到焦顺升任工学祭酒,自己却连掌司郎中的差事都丢了,便觉得气闷难当,又恨又悔又妒又忌。   若非如此,昨儿赖大提起焦顺时,他也不会当场失态了。   这天下午他正在屋里练字呢,就见妻子急惊风似的找了来,莫名其妙的质问自己。   贾政初时还以为是自己冷落了妻子这么多天,她终于按捺不住了,于是放下手里的狼毫冷笑道:“我要如何?亏你也问的出口!”   说着,他又拿食指在桌上用力点戳着道:“难道让你恪守为人妻母的本分,反倒是强求你了不成?!”   “你!”   王夫人愤然跺脚:“这么说,暗中让赖大查问的,果然是你?!”   “让赖大查问?”   贾政微微一怔,错愕道:“什么让赖大查问,你到底在说什么?!”   若是一开始他说出这话,王夫人多半会将信将疑。   可贾政一开口就针锋相对,咬定了她没有恪守为人妻母的本分,王夫人愤恨之下如何肯信?   只认定了他是在狡辩,当下将袖子一甩,切齿道:“怎么,你敢做还不敢当了?!须不知这府里的事情,有几桩能瞒过我去?赖大的人刚有动作,就有四五路禀给了我!”   话赶赶话说到这里,王夫人索性一点余地都不留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因为那上面不成了,又死要面子活受罪,才故意往我头上泼脏水的!”   “你、你!”   贾政听出这事儿似有蹊跷,正要细问究竟,不想王夫人冷不丁抖出了自己不举的阴私,当下浑身的热血直往上撞,冲的脑门嗡嗡作响,却那还顾得上旁的?   当下‘啪’的猛一拍桌子,颤声道:“好个刁妇、好个刁妇!你自己不守妇道,如今竟还敢、还敢倒打……咳咳咳!”   他狠狠咳了几声,原本涨红的老脸也憋成了猪肝色。   说实话,他当初疑心王夫人和焦顺有染,也确实存了借此疏远王夫人,好给自己留一些体面的想法。   但这等事儿,贾政又怎么可能承认?   非但嘴上不认,连心里也是决计不认的!   故此等好容易缓过劲来,他又抬手指着王夫人的鼻子质问:“你这蛆心丧人伦的刁妇,若当真问心无愧,又怎会怕人查问?!”   王夫人闻言只当他是彻底认下了,一巴掌将那指头拍开,恨声道:“你自己不中用,偏要把别人往下流里想!好、好、好!你不是要查问吗?咱们干脆从头查起,先查一查你是怎么得的这病,也好让老太太和孩子们都见识见识,什么是自作自受、什么是贼喊捉贼、什么是倒打一耙!”   “你、你……咳咳咳!”   贾政气的五劳七伤,捂着胸口咳嗽不止,又见王夫人在一旁冷眼旁观,越发连肺都要气炸了,好容易缓过来,猛地一把推向书桌,嘴里吼道:“你给我滚出……哎呦!”   不想那书桌又重又大,竟是稳如泰山,反倒是他用力过猛,脚下一踉跄直接摔了屁股墩儿。   王夫人面露不屑之色,嗤鼻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贾政又在地上喘了好一阵子粗气,这才挣扎着爬了起来,扶着桌子骂了王夫人足足两刻钟,等渐渐消了气,才重又想起了先前发现的蹊跷之处。   方才王夫人一口咬定是自己在派人调查她,看那言之凿凿的架势,应该不会是空穴来风。   可自己分明就没有将事情扩大化的意思!   这其中必有蹊跷!   想到这里,他大声吩咐道:“来人啊,速去把单大良找来!”   且不提贾政如何差人探查。   却说王夫人回到清堂茅舍,是越想越觉得不甘。   说是夫为妻纲,可老话也说‘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他既如此不顾夫妻情面,自己又何苦再恪守妇道?!   她原就有些荒唐妄想,如今开了枷锁,竟是一发不可收拾,自下午到晚上是越琢磨越真,开头还纯是为了赌气,到后来竟就渐渐萌生出叛逆的雀跃……   ……   另一边。   焦顺回到家中,把切割赖家的设想又从头到尾的捋了一遍,捋顺了大致的思路之后,便准备等明日寿宴上,伺机再与平儿分说。   然后他便先将这事儿抛在了脑后,乘车出了荣府后门,赶奔顺天府衙门。   上午因是薛蝌的独角戏,他怕自己去了被人撞见弄巧成拙,被人看出是早有谋划,所以只能留在家中宽慰众女。   但等事情闹开了,他再作为相关人士出场也就顺理成章了。   一路无话。   等到了顺天府衙门口,就见斜对面的衙门口已然支起了榜文。   这是计划中告官无果之后的下一步,薛蝌以账本十分重要,自己又急着回家侍奉生病的母亲为由,在顺天府门外张贴私榜,悬赏三千两银子赎回账册。   通常来说,顺天府门外除了官家的公文,是不允许私人张贴告示的,但谁让主持之人是荣国府的公子呢?   对面的衙役们非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特意分了两个守在私榜前维持秩序。   焦顺远远的扫了两眼,有认识他车驾的荣府家仆,早从旁边的鼎香楼里请出了宝玉、薛蝌二人。   薛蝌一脸的悲愤莫名,宝玉则是郁郁寡欢。   焦顺只当他们都是演的,便迎上去随口问道:“文龙兄弟呢?怎么只你们两个?”   薛蝌忙解释:“哥哥有些按捺不住,所以没敢让他出来。”   宝玉则在一旁摇头:“好容易才按住的。”   焦顺恍然,这事儿是今天刚告诉薛蟠的——毕竟这么大的事情,他若不出面也实在奇怪。   但这薛大脑袋一贯藏不住心思,倘若他一脸跃跃欲试的出现在人前,只怕就要被有心人看出不妥了。   焦顺又回头扫了眼那私榜前的人潮,貌不经心的与某个人对上了眼神,然后又不着痕迹的微微颔首,这才在宝玉、薛蝌的簇拥下进到了酒楼里。   却说那私榜前,无数看客正对着榜文指指点点。   “瞧这意思,难不成那偷东西的贼把账本送来,薛家也要出三千两银子?”   “写是这么写,不过那贼要真敢来,只怕是有命拿钱没命花!”   “你们说这东西是谁得着了?”   “这还用说,指定是大理寺的人!我可早听说了,这薛家就是因为和工部的焦大人有关系,所以才被退的亲!你想啊,为了恶心焦大人,连亲都能退,昧下个账本又算什么?”   “我怎么听说不是有关系,而是有一腿?”   “管他一腿两腿的!这可真是抄着了,我听说丢的除了账本,还有一二千两银票呢!若再领了赏银,加起来岂不就有五千两了?!”   “那榜文上面说的随笔又是啥?”   “就是平时随便记下的事情,零零碎碎的玩意儿……”   “唉~你们说那贼会怎么领这银子?反正要是我,肯定不敢直接来领。”   “要是我,就干脆……”   正说着,后排忽就人朝着私榜丢了件东西过来。   那东西搭在私榜的木牌楼上,啪嗒一声落地,众人都看的分明,却是个包着硬物的纸团!   “谁、是谁丢的?!”   两个守榜的衙役吓了一跳,忙都抄起胶皮棍儿作势呼喝——这原是焦顺为纠察队准备的,但工部瞧着合用,干脆当‘政绩’推广到了有治安需求的衙门。   而同在守榜的薛家仆役,则是忙上前捡那纸团来剥开过目。   看完之后,他神情紧张的抬头张望了几眼,见人群闹成一团,却没有人站出来承认,便忙捧着那纸团跑去酒楼报信儿了。   看客们见状愈发鼓噪。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这必是贼人‘投石问路’!   有那心热赏银的,当下看周围人都金灿灿的,巴不得当场拿住贼人,好独吞那三千两赏银,可惜方才实在太乱,压根也没人瞧见到底是谁丢的纸团。   “那纸团上写的什么?”   “多半是一手交银子,一手交账本之类的话呗。”   “就是不知那贼人要怎么交易。”   正说着,忽就见薛蝌急匆匆冲出来,跳上私榜旁早就准备好的台子,大声道:“阁下开出的条件我薛家答应了,今天晚上我就会把银子分别……”   “且慢!”   这时从后面追出来的焦顺,却‘及时’喝止了他,戾气十足的目光扫过全场,扬声道:“我们怎么知道,东西真就在你手上?总得有个凭证吧?!”   看客们一听这话也觉得有理,若是有那眼热赏银的,假冒贼人行骗,薛家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位大人说的在理,怎么也该有个凭证,才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可这怎么证明?”   “这还不简单,把账本抄几页送过来就是!”   “对对对,让他抄几页账本送来,若是对的上就是真的!”   人群中也不知谁出了个主意,倒得了众人一致认可。   然而薛蝌却陡然变色,脱口道:“万万不可!”   看客们为之一静,旋即都狐疑的看向了他。   就见薛蝌有些尴尬的沉默了半晌,这才磕磕绊绊的道:“那账本、那账本是我家的机密,虽对旁人无用,却也不好随便外泄……”   众人听了这话,心知那账本里必然涉及什么私密。   细一想这倒也正常,若非如此,薛家又怎会着急忙慌的悬赏?   这时又有人道:“不是还有个什么随笔吗,让他抄几页送来,不也一样能证明东西在他手里?”   众看客恍然,因见薛蝌犹犹豫豫的,又有人打趣道:“薛公子,不会那随笔里也写了什么秘密吧?”   “这薛家怎么净是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怪道人家会退亲呢!”   薛蝌脸色很是难看,尤其听到有人提及退亲的事儿,更是气往上撞,于是一咬牙大声道:“我薛蝌行得正坐得端,那里面不过是我家中一些琐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若东西真在尊驾手上,你只管抄录下来便是!”   众看客这才起哄叫好。   而这戏剧性的一幕,又迅速一传十十传百的传遍了京城上下。   内中倒有不少人都好奇,那随笔里究竟写了些什么。   然而自此之后,连着两三日不见有什么动静。   众人便纷纷议论,说是当日投递纸团的,多半是个见财起意的骗子。   又有人好奇那真正的贼人,缘何不照葫芦画瓢换了这三千两赏银?   难道是薛家的账本上,还藏了什么更值钱的秘密?   这事儿本来就一波三折,何况还有焦顺暗中推波助澜,一时热度无两。   而也正因如此,各家报纸都不约而同的增刊了吹捧梅家、踩底薛家和焦顺的文章。   转眼到了九月初五。   这天早上菜市口的断头台上,竟不知被谁贴了数十张抄录的文章。   正中又挂了一条血色横幅,上书:   某原本只为图财,不想却横生义愤,特将薛氏随笔全文张贴于此,由世人评说!   与此同时。   各家逢五发售的报纸,也已经被分发到了报亭…… ###第四百八十七章 乱曲【一】   菜市口‘张榜’云云皆是后话。   时间且先倒回九月初二。   因是王熙凤寿辰,老太太体恤她素日里劳苦,故此特意放了她一天假,暂由李纨、尤氏接下阖府的杂务,好让她趁机松快松快。   故此这日王熙凤起来的就比往常晚了些。   醒来之后,她懒洋洋坐起身来,边拢住对襟小褂遮去横岭侧峰,边扬声呼喊平儿,谁知喊了几声却不见回应。   “这小蹄子又去哪儿浪了?”   王熙凤不满的趿着绣鞋起身,正要去外间喊人伺候,忽就见梳妆台上多了个镶玉玲珑八宝匣。   她先是一愣,旋即两只丹凤眼骤然发亮,三步并作两步的凑到近前,将一对儿蜜桃嵌在绣墩上,急不可待的去开那宝匣,谁知上上下下摸了一圈,也没找见锁头、卡扣。   王熙凤不死心的又把上面的五凤朝阳的浮雕捋了一遍,却还是没发现有什么消息机关。   她不觉有些恼了,攥起拳头欲砸,可抬起老高却又不忍落下,最后只在梳妆台上一拍,恼道:“这是什么鬼东西,那贼汉子莫非是故意耍人不成?!”   话音未落,忽听得身后传来噗嗤一声轻笑。   王熙凤愕然回头,却见平儿早不知在旁窥探了多久。   “好啊你个小蹄子!”   她恼羞的跳将起来,骂道:“你就这么干看着我闹笑话?再不过来帮忙,信不信我整日把你拘在身边儿,让你再难与那贼汉子照面?!”   “奶奶就会用这一招。”   平儿笑着上前,从她手里接过那宝匣,一边摆弄一边道:“亏我还一早就惦记着把东西给你取来。”   “哼~”   王熙凤冷哼一声,眼见那匣子啪一声弹开,也便顾不得和平儿斗嘴,忙抢回来摆在梳妆台上,两眼放光的盯着里面那一整套珠光宝气的头面首饰。   小心翼翼的拿出这个比比,再捏着这个瞧瞧,一时眼都要挑花了。   半晌才依依不舍的放回去,叹道:“可惜了,若不是府里最近实在拮据,怕这些东西太过扎眼,我倒真想戴到寿宴上去。”   她这一脸无奈的,却似乎完全忘了,荣国府之所以会欠下这么多亏空,正是她凤二奶奶带头贪墨的结果。   平儿取来一席杏红的长裙,边伺候王熙凤更衣,边道:“奶奶是用完早膳再去老太太那边儿,还是……”   “这且不急。”   王熙凤面色微肃:“昨儿光顾着赖家的事儿,倒忘了替那贼汉子讨好处——且等梳洗好了,咱们干脆去清堂茅舍里用饭。”   说着,又无奈摇头道:“怕只怕太太昨儿动了真火,一时善财难舍误了府里的大事——都怪那赖大不省事,亏我过往被他哄住,只当是一家子精明人,谁知连为尊者讳的道理都不懂!”   平儿听了她这番强词夺理的双标言论,忍不住连翻白眼,却也懒得与她争辩。   等洗漱完毕,王熙凤又恋恋不舍的摆弄了一番那头面首饰,这才领着平儿赶奔清堂茅舍。   堂屋里,王夫人刚与薛姨妈用完早饭,正对坐在罗汉床上闲话家常。   薛姨妈本就发现姐姐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似是存了什么心事,又见王熙凤从外面进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忙起身道:“你们聊,我先回去收拾收拾——凤丫头,待会我可要多讨你几杯寿酒呢。”   而等薛姨妈一走,王熙凤立刻凑上前明知故问:“太太,听说您昨儿去荣禧堂了?阿弥陀佛,您和老爷正该和和睦睦的,我们做小辈儿才好有主心骨依凭!”   王夫人闻言脸色就是一沉,却并未就昨天的事情向王熙凤解释什么。   反而略一沉吟,便吩咐道:“虽说老太太体恤,让你今儿清闲一日不用管事,但这园子里毕竟住的都是些没出阁的姑娘家,你务要盯紧了,那些不三不四的一个也别放进来!”   王熙凤心下跟明镜似的,自然听出她是在暗指赖大的耳目亲信,不由得暗暗窃喜。   她正发愁不好跟焦顺私相授受呢,如今得了王夫人这话,倒就好操作了。   不过单只是这么个模棱两可的言语,她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如今早不是姑侄一心的时候了,虽然可能性不大,可谁敢保证王夫人不是要借机给自己下套,好提前收回一部分权柄?   故此又装作茫然不解的问:“不三不四的人?太太是指……”   “自是那些素日里品行不端的——仗着老爷宠信,就捕风捉影,乱嚼舌根的尤其要防!”   王夫人说到这里,想起昨儿和贾政的对骂,忍不住将银牙咬的咯咯作响。   凤姐儿见状则是窃喜不已,心道那贼汉子固然机智百出的,可自己也不差,略施小计就让赖家恶了太太——将来不管那贼汉子要如何施为,太太都能提供一份助力!   因想起焦顺,她忙又提醒道:“太太,今儿就是正日子了,忠顺王爷的事儿可不好再耽搁——不知您如今是个什么章程?”   “这……”   王夫人面露犹豫之色,手上也不自觉地发力,直到手串被攥的咔咔作响,她这才猛地惊醒过来,抿嘴道:“你放心吧,我自有法子劝他!”   这话说的斩钉截铁,细听竟还带了颤音儿。   凤姐儿听的一愣,她全然没想到王夫人会瞒着自己,有心再打探几句,可转念又一想,左右不管太太如何施为,最后自己都能从那贼汉子嘴里得到答案,又何必急于一时?   只盼太太千万不要吝啬就好。   姑侄两个又说了几句闲话,贾母就差了琥珀来请寿星。   因王夫人自称还有些琐事要处置,王熙凤便先告罪先行一步去了藕香榭——她不敢比着老太太在大观园里过寿,故此便改在了年轻一辈儿最常去的藕香榭。   却说凤姐儿走后。   王夫人就怔怔的出气神来,原本慈眉善目的五官,也随着心思一忽儿恼、一忽儿羞、一忽儿愁的。   直到薛姨妈过来催促,她才勉力收敛了情绪,起身笑道:“你今儿这一身瞧着倒新鲜,等给凤丫头过完了寿,我也穿上试试,若果然不错,就比着做一身儿。”   因要出席凤姐儿的寿宴,薛姨妈本就刻意打扮了一番,故此也不疑有他,只笑道:“那感情好,我瞧姐姐那些大衣裳忒也素净的慌,平日里还好,若遇见大喜的日子就不合时宜了。”   说着,又恍然道:“是了,怪道姐姐突然说要穿新鲜的,我过阵子也该仔细预备预备了。”   她却是误以为,王夫人是在为宝玉和宝钗的亲事做准备,还满心欢喜姐姐如此上心,等大婚时必然诸事周全,却那想得到王夫人另有计较?   ……   再说王熙凤到了藕香榭里,也不同李纨、尤氏两个客套,径自将两人拉到一旁,开门见山的把事情说了,又甩锅道:“太太虽是交代给我了,可我今儿好容易得了假,却不耐烦这些麻烦事儿——还是请嫂子们帮着代劳吧。”   李纨见状,如何不知她是在卖乖?   不过赖家追查焦顺这事儿,对她的影响还在王熙凤之上——她私会焦顺的频率,可比王熙凤高多了。   故此也只好顺着凤姐儿的话头,陪笑道:“你这不是难为人吗?府里上上下下盘根错节的,谁是谁的耳目,我哪里分的清楚?还是得你这二奶奶出面拿主意才成!”   王熙凤等的就是这话,当下连珠炮似的点出了一大堆嫌疑人,内中有确凿的,也有疑似的,平日里她或许还要仔细甄别甄别。   可如今上有王夫人发话,下有李纨挡枪,她自然乐得宁杀错无放过。   她们妯娌三个躲在里间窃窃私语。   外面厅里众女也正围坐在一处,听贾宝玉比手画脚的描述昨天发生的事情。   其实先前在制定计划时,焦顺早都事无巨细的向她们解说过了——众女也因此切实感受到了他对待女子的平等态度。   但事前彩排计划的再怎么周详,又怎及得上亲眼目睹来的生动具体?   众女都不自禁的随着宝玉的描述而情绪起伏,又不约而同的遗憾自己没能亲眼目睹。   听完之后,林黛玉忍不住赞叹道:“也亏得是薛二哥,若换一个人骤然经历这么多,只怕早就怯场了。”   贾宝玉忙道:“焦大哥也这么说来着!”   说完,又摇头晃脑的叹息道:“只可惜那篇随笔不几日竟就要贴在菜市口,任由那些愚氓之辈品头论足了——唉~生生亵渎了这难得的兄妹之情!”   众女闻言面面相觑,都是一脸的无可奈何。   这事儿贾宝玉也不止提过一两回了,因薛家兄妹这当事人都不介意,他倒也不敢直接反对,只是每每扼腕顿足的叹息,让人哭笑不得。   探春见他絮絮叨叨还要往下说,忙主动岔开话题问:“焦大哥什么时候到场?”   “约莫也快了吧。”   贾宝玉这才收了碎嘴子,翻出怀表扫了一眼,道:“他昨儿说要跟薛大哥薛二哥一起……”   “呵呵~”   林黛玉突然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我倒没听说过,做姐夫的会称呼小舅子哥哥。”   贾宝玉被噎的脸上泛青,若是别人挑这个理倒罢了,偏是林黛玉挑她——难道林妹妹真不知道,自己缘何不肯改了称呼?!   他一时憋屈的五劳七伤,再没有兴致和姐妹们说笑,闷着头独自坐到了角落里。   往常这时候就该薛宝钗站出来打圆场了,但林黛玉这话虽不是为了她才说的,但又确实是在为她打抱不平。   再加上宝姐姐近来也是一肚子闷气,故此干脆来了个视若无睹。   探春见状,正要开口帮贾宝玉圆上两句,冷不丁听见外面丫鬟通禀,说是焦顺薛蟠薛蝌三人联袂而来。   她下意识往门外望去,眼睛虽透不过门扉,一颗心却早到了外边儿,哪还顾得上什么宝二哥?   一旁薛宝琴也是相差仿佛。   旁人不知她心思,林黛玉如何不知?   悄悄伸手握住她的柔荑,然后突然提议道:“要不,咱们待会儿跟焦大哥商量商量,看等初五菜市口‘放榜’时,咱们能不能也去瞧个热闹!”   众女闻言都有些意动。   尤其是几个好热闹的,正巴不得能亲眼瞧瞧,看自己等人亲手书写的文章,到底会造成怎样的波澜。   只薛宝钗考量到焦顺的难处,迟疑道:“这会不会给焦大哥添麻烦?再说若让人撞破了,只怕……”   “先跟焦大哥商量一下再说吧。”   探春难得与她唱起了反调:“也说不准就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呢!”   满屋子人里,只怕属这三姑娘最热衷这些权谋党争的事儿,如今有机会亲眼得见,又怎肯轻易放弃?   而听她这么说,薛宝钗也不好再劝,何况她自身又何尝不想亲临其境?   于是一众姑娘们又都多了期盼,个个伸长了脖子翘首以待。   谁知过了好一会儿,从外面挑帘子进门的却不是焦顺,而是王夫人和薛姨妈,在往后面又跟了薛蟠、薛蝌两个。   众人疑惑的面面相觑,都不明白焦顺怎么先闻其声却不见其人。   薛宝琴主动迎上堂哥哥哥问道:“焦大哥呢?不是说你们要一起过来么?”   “你问焦大哥啊。”   薛蟠大咧咧的笑道:“他方才突然有些不方便,去如厕了。”   说话间,目光就不自觉的往林黛玉身上飘,暗与自己那没过门的妻子对比。   结果那不加掩饰的目光立刻惊动了林黛玉,当下林妹妹便冷着脸转过头去。   薛蟠讪讪的收回目光,心下怅然若失。   虽然夏金桂也是个好颜色的,可到底还是差了林黛玉三分风姿。   ……   与此同时。   距此百米之外的茅厕内,焦顺疑惑的从袖子里翻出张纸团来——这是方才撞上王夫人和薛姨妈时,慌乱中也不知谁塞给他的。   等展开来一瞧,他心下登时恍然。   就见上面画着个躲在山石后面的妇人,旁边又有自己窜改那四行小诗在侧,这若不是薛姨妈又能是哪个?   更让焦顺心中振奋的是,那上面竟还约定了时间地点! ###第四百八十八章 乱曲【二】   因是家宴——连焦顺也算是准外甥女婿,故此席间并未用屏风隔开,只在大厅里品字形的摆开三桌,男左女右,正中则是贾母与三位太太。   男宾席上贾赦和贾政照例未曾到场,不过平辈儿的和小一辈儿的都到了。   什么贾珍、贾琏、焦顺、宝玉、薛蟠、薛蝌、贾环、贾琮、贾兰、贾蓉、贾蔷的——连东府里的贾芎都被乳母抱了来。   这芎哥儿虽尚在襁褓,入不得席,却被妇人姑娘们好一番‘传看’,内中有明白的、有糊涂的,还有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却都交口称赞这大胖小子一脸福相。   女宾席上人头更齐,却唯独不见李纨。   大丫鬟里则少了平儿。   考量到今儿是李纨管家,想来是被什么俗务缠住,一时脱不开身的缘故——至于平儿,多半是被李纨借去打下手了。   焦顺也无心多想这些琐碎,自打入席之后,他便一面与众人说笑饮宴,一面暗暗留心正中主席上,斜对着自己的薛姨妈。   因要为凤姐儿贺寿,薛姨妈一改平日里外素内媚的作派,周身裹了件鹅黄色的广袖云纹开襟儿长裙,两肩斜垂着条红底儿银纹的披帛,配上那高挽的云堆翠髻,新剥鸡卵一般的白净五官,端的是大气雍容光彩照人。   不过但凡知情识趣的男子一眼看过去,却多半会略过这所有的端庄典雅之处,直奔那被茉白柯子束在襟里的巍峨。   饶是焦顺早知她在妇人中是第一等的,也不自禁多瞄了两眼,然后暗吞着唾沫,在心底唱响了83版射雕的主题曲:问世间……   也不知心有灵犀,还是感受到了焦顺的视线,薛姨妈也悄默声偷眼看来,四目相对,她脸上眼中似有春潮绽放,但旋即便红着脸转过头,手忙脚乱的捧起酒杯遮掩。   结果一下子喝的急了,又呛的巍峨乱颤、几欲裂襟。   焦顺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只觉得心头邪火乱窜,若只是身段相貌也还罢了,薛姨妈虽是妇人里一等一出挑的,论整体却也越不过王熙凤去。   最要命的,还是那一低头少女般的娇羞,与其熟妇人身段儿的强烈反差,风格迥异偏又相得益彰。   焦顺连吃了几杯冷酒都未能彻底压住火气,索性把手伸进袖子里,暗暗盘算着一会儿赴约时,该拿什么当杀手锏——前几次铺垫的也差不多了,近来自己也没少了‘心意’奉上,今儿难得薛姨妈主动邀约,正是一锤定音的好机会!   主桌上。   王夫人见妹妹呛了酒,忙伸手在薛姨妈背后轻拍,因离得近,薛姨妈脸上那红胜火的春潮,自然瞒不过她的眼睛。   她虽不曾瞧见两人四目相对那一幕,但毕竟是知根知底的人,见状那还不知两人暗里又有猫腻?   一时心下止不住的泛酸,不过想到自己午后要做的事情,便又羞愧莫名。   但箭在弦上,也由不得后悔了!   她这里暗咬银牙满脸决绝,斜下里王熙凤却误会了,只当太太终于下定了笼络焦顺的决心,满心期盼着能从她手上多苛敛些好处。   谁知左等右等也不见王夫人有任何动作。   反倒是方过午后,王夫人竟就拉着薛姨妈起身,自称不胜酒力,要回去小憩片刻再来。   王熙凤见状登时急了,有心阻拦又没有合适的借口,想要追上去提醒,偏作为寿星又脱不开身,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夫人和薛姨妈携手离席。   ……   与此同时。   赖大心中的忐忑也达到了顶点。   上午他刚到内仪门小花厅不久,就有几个沾亲带故的管事跑来抱怨,说是大奶奶也不知得了什么失心疯,竟就指名道姓的不让他【她】们进园子。   这不是明摆着打脸吗?   就算是王熙凤那等刻薄寡恩的都不曾如此折辱人,大奶奶临时就管一天家务,怎么敢这样拿着鸡毛当令箭使?   当时赖大就觉得事有蹊跷,大奶奶向来是个安分守己的,先前几次临时掌家也都是萧规曹随,怎么会突然做出这等与人结仇的事情来?   然而这还不算完。   稍晚些时候,园子里又有几个仆妇被赶了出来,打头的竟是玉皇庙的庙祝赖李氏——她既是赖大堂弟的遗孀,又是宝玉的乳母李嬷嬷的胞妹,在荣国府也是有些牌面的主儿,所以才得了玉皇庙庙祝,这样又闲又肥的缺儿。   就算赖家的面子不值什么,李家可是二太太的亲信,大奶奶怎么就敢……   “大奶奶非说是太太的意思!”   赖李氏哭天抹泪的道:“我不信,要找太太当面分说,偏她又拦着不让,还指示几个没尊卑的小蹄子硬把我赶了出来——他大伯,你可一定要给我做主啊!”   “她说是太太的意思?”   赖大听了这话却愈发的不安,如果只是李纨一意孤行倒还罢了,可若是太太的意思……   这莫非和昨天老爷太太在荣禧堂的争吵有关?   可太太恼了老爷,也不该一味冲着与自己有关的人发作吧?   除非是……   赖大想到自己近几日的所做作为,忙把几个心腹召集起来问话,这才发现自己派人暗里探查的同时,竟也有人或明或暗的在调查自己这些小动作!   前后一结合,他虽还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自己必是无意之间,搅进了一桩天大的麻烦当中!   想通了这一节,赖大当机立断,直接就跑到荣禧堂里,跪在贾政面前把前因后果原原本的说了,只隐去了自己有意拿捏焦顺把柄的事情。   “奴才不知老爷缘何恼了焦大爷,就想着若能设法解劝解劝,也兴许焦大爷就肯抬举尚荣了,所以才会悄悄打探……”   贾政这才晓得,昨儿妻子为何突然跑来兴师问罪,却原来一切都是因为赖大而起。   他一时怒发冲冠又后怕不已,怒的是什么就不必多说了,后怕的却是亏得王夫人及时察觉,否则指不定会被这狗奴才查出什么来呢!   想到这里,贾政上前抬脚就踹在了赖大肩头。   因昨儿急怒伤身旧病复发,他那力道实在有些孱弱,但赖大却是惨叫一声,摔成了滚地葫芦,然后才挣扎着爬起来,‘碰碰碰’的磕着响头连声讨饶。   贾政余怒未消的又踢了赖大几下,赖大摸爬滚打的还不见如何,他自己倒累了个汗如雨下、气喘如牛。   咬着牙坐回椅子上,原想要狠狠发落赖大,甚至将他赶出荣国府去。   可心境稍稍平复之后,却又觉得这法子十分不妥。   赖家在荣国府做了四代管事,大事小情只怕比自己知道的还多,倘若就这么将人赶出去,保不齐就生出什么祸事来。   尤其最近忠顺王府似乎盯上了自家,若是两下里勾连起来……   可闹出这样的事情,总不能高举轻放吧?   想到这里,贾政不由皱紧了眉头。   若换成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遇到这样的事情,说不得就要生出杀人灭口的心思,可贾政素来优柔寡断,除了对儿子狠一些,何曾有过这杀伐果断的手腕?   犹豫再三也没个定论,他只好拂袖道:“狗才,你且滚回家去面壁思过,等老爷腾出功夫来再收拾你不迟!”   赖大听了这话心下就是一松,连忙涕泪横流千恩万谢。   他自小就在贾政身边伺候,素知贾政的脾性,如今既过了这头道坎,后面只消托请老太太出面,也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尤其这事儿既涉及到了阴私,政老爷多半不肯在老太太面前说实话,如此一来,化解起来反倒更容易了。   却说等赖大出了荣禧堂。   贾政又发愁了一阵子该如何处置他,这才冷不丁想起要向王夫人解释清楚。   遂起身到了里间修书一封,就准备差人送去园子里,也好让刁妇知晓错在何处。   但转念一想,今儿是琏哥儿媳妇过寿,园子里人多嘴杂的,倘若让人撞见过问起来,以为自己是在主动示弱,岂不有损颜面?   于是又把那信压到了镇纸下面,准备等明儿再差人送去不迟。   ……   返回头再说王夫人。   她谎称不胜酒力拉着薛姨妈回到了清堂茅舍。   薛姨妈心眼实诚,只当姐姐真是吃醉了,进门就招呼着彩霞彩云去讨一碗醒酒汤来,又要扶王夫人进屋躺下。   “我不过是觉着那屋里气闷罢了。”   王夫人摆摆手,随即目视薛姨妈身上的鹅黄长裙,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薛姨妈这才想起姐姐先前说过的话,于是笑道:“那我脱下来给姐姐试试。”   说着,就要里间更衣。   王夫人忙拦住了她:“你在我屋里脱下来,自己却穿什么?别再着了凉,还是回屋里换一身再来的好。”   顿了顿,又貌不经心的问:“这首饰是不是也是搭配着来的?”   薛姨妈闻言爽快道:“我过会儿一并给姐姐拿来,这不比衣服还有大小之分,若姐姐戴着合适倒也省得再买新的了。”   说着,提起裙摆自顾自回屋里更衣去了。   王夫人目送她出门,怔怔半晌,幽幽一叹,吩咐道:“彩云,你去问问大奶奶,今儿都查处了哪些不干不净的。”   彩云领命去了稻香村,不多时捧着份名单回来请王夫人过目。   王夫人扫见赖李氏不出意料的在册,心中最后一块大石头也终于去了。   等到薛姨妈用包袱裹了衣服首饰来,便跟着她进里间装扮起来。   换上衣服之后,前襟明显有些松垮,无形中便比起薛姨妈来少了三分颜色。   因见王夫人抬手轻抚着眼角的细纹,脸上显出几分落寞与不甘,薛姨妈正待恭维姐姐几句,忽又见王夫人背转过身,问道:“若从背后看起来,是不是就有几分像了?”   薛姨妈笑道:“咱们本就是姐妹,从正面看都有五六分着相,从后面看自然更分辨不出了。”   王夫人却还不信,来回侧对着径自摆了好几个姿势,这才在薛姨妈纳闷的目光中换下了这身长裙,却并没有拔掉头上的簪钗等物,只道:“我有些乏了,你也回去歇着吧——瞧老太太的那意思,晚上少不得还要闹一场。”   薛姨妈总觉得有些古怪,可又想不出到底怪在何处,她又素是个心大的,干脆也就不去多想,留下衣服首饰,自去厢房里午睡了。   等薛姨妈走后。   王夫人立刻用包袱卷起那裙子、披帛,换上一身素净不起眼的衣服,领着彩霞、彩云出了清堂茅舍。   等到了外面,她又表示气闷的紧,要独自逛上一逛。   彩霞彩云都隐约猜到,她昨儿和贾政又吵了一架,今儿又发狠清退了不少人,虽觉得有些不妥,却又哪敢触她的眉头?   而王夫人甩脱二人之后,便捡小路去了玉皇庙。   这玉皇庙原是备着做法事的所在,平素里只赖李氏隔三差五过来打理一下,如今赖李氏被赶出大观园,此地自是空无一人。   王夫人确定左右并无耳目,便拿出早就备好的钥匙捅开院门,闪身进到了庙里。   只这短短一瞬间的功夫,她就觉得手心上尽是冷汗,再想到接下来自己要做的事情,更是心头突突乱跳。   这种感觉……   和她素日里袒露佛前时有些类似,其激烈程度却又超出十倍不止!   她满面潮红的深吸了一口气,勉力压下心头的悸动,毅然决然提着包袱,走进了西南角的柴房里。   约莫两刻钟后……   离着约定的时间还差了一炷香,焦顺就鬼鬼祟祟的出现在了庙门外。   他试着推了一下,见那庙门只是虚掩着,当下便闪身钻了进去,然后从里面轻车熟路上了门闩。   然后他的目光就落在了西南角的柴房上。   不过焦顺却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先四下里巡视了一遍,确认事有不协的逃跑路线之后,这才两眼放光的直奔西南。   推开那柴房的门,就见里面十分昏暗,甚至连个窗户都没有,好在从门外透进去的阳光,让人足以分辨屋内情况。   但只见‘薛姨妈’正背对着自己,站在靠近东墙的地方,那身高挽的云堆翠髻、那云纹鹅黄长裙、那朱砂红的披帛,即便是在这等简陋的所在,亦不失雍容华美!   “太太!”   焦顺瞧的心头火热,呼唤着正欲上前。   却听‘薛姨妈’颤声道:“把、把门关上。”   焦顺下意识回身关门,关到一半才惊觉这屋里着实黑暗,全仗着门外的透进来光亮才能视物,若关紧了门岂不少了秀色可餐?   正迟疑间,‘薛姨妈’竟就不知觉绕到了身后,双手环住他的胸腰,将头埋在他背上含糊催促:“快关门……”   那颤巍巍娇滴滴的嗓音仿似撞进了焦顺心坎里,他暗忖薛姨妈素来羞怯,如今好容易鼓起勇气献身,自己可千万不能吓跑了她。   也罢,这回先‘盲婚哑嫁’,等日后再有声有色也不为迟!   当下一发力,将那门板用力关紧。   黑暗顿时笼罩了整个柴房,紧接着便响起耳鬓厮磨窸窸窣窣的动静,又听焦顺亢奋的低语:“我今儿能得太太施舍,便是死了也心甘情……咦?!”   说到一半,他突然惊觉不妥:“你、你是?!你到底是谁?!”   说着就欲推开怀中的妇人,转身去开房门。   不想却被怀中妇人死死缠住,又听她咬牙威胁道:“你要是敢开门,我就把你和芸瑶的事情传出去!”   焦顺的动作顿时一僵。   这到底是谁?!   知道薛姨妈的闺名也还罢了,怎么连自己送给薛姨妈诗词图画都知道一清二楚?   他脑中飞快的将有嫌疑的人过了一遍,忽的脱口惊呼道:“你、你是二太太?!这怎么可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这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别、别别!”   “我觉得咱们应该……”   “不、不要!!” ###第四百八十九章 乱曲【三】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   焦顺站在百步之外青石小路上,长吁短叹五味杂陈的回首,望向那掩映在山间的玉皇庙。   亏自己来时还满心期盼着,能将薛姨妈一举拿下呢,谁知竟落入了这般虎狼陷阱,还被拿捏住身心两处‘把柄’,以致脱身不得、终陷虎口。   但你要说他有多恼怒不甘吧,那倒也并不是。   王夫人虽比薛姨妈多有不如之处,但凭一句‘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还是不为过的,况她毕竟是荣国府里第二尊贵的妇人,又是贾宝玉和贵妃娘娘的生母,单只是身份上带来的刺激,便足够值回票价了。   问题是……   他焦某人终日打雁,今儿却被雁啄了眼!   嗯~   确实是啄了‘眼’没错。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大概就是‘痛并快乐着’的变种分支:羞耻并快乐着。   也不对,痛还是有的,而且一直痛到了现在。   焦顺下意识反手摸向后背,肩胛骨上立刻传来了热辣辣的刺痛,这其中有三分是被王夫人挠的,另有七成是柴房里那些枯枝树皮的杰作。   毕竟这回是仓促应战,不曾带齐打野的装备。   虽然他凭借着丰富的经验,及时将两人的外衣反着铺在了地上,但以轻薄透气著称的丝绸料子,起到的减震效果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再加上那柴房里久疏打扫,枯枝碎屑散落的到处都是……   好吧~   这些都是细枝末节,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是王夫人觉醒了骑士属性,导致焦顺大多数时间都只能躺平做肉垫。   话说~   以前好像看过一个系列,叫什么美X骑士的……   好一番思绪乱飞,焦顺这才收回了目光,然后将领子竖起来,朝着藕香榭的方向走去。   等到了藕香榭时残席早都撤了,众人正以老太太为中心雁翅排开,欣赏歌舞曲艺。   席间男女多有缺席,王夫人、薛姨妈就不用说了,贾珍、贾琏也早都不见了踪影。   甚至连薛蝌也不在席间,只有薛蟠拉着贾蓉、贾蔷几个不住劝酒。   至于宝玉……   则不出所料的跑去了女宾席间。   焦顺的目光在宝玉身上定格片刻,暗地里又心虚又自得——从今儿起,他已经可以毫不亏心的,自称是这府里玉字辈儿的‘总叫父’了。   约略是感受到了焦顺目光,宝玉转头看来笑吟吟的举杯示意。   焦顺也冲他颔首致意,满眼满脸都是慈祥,一时连背上的麻痒痛楚都减轻了不少。   绕过正中的舞池,转到男宾上首席间。   他冲众人拱手笑问:“原想着回家小憩一会儿,不想竟就睡过头了——不知我可曾错过了什么好节目?”   薛蟠正要答话,不想贾环却一下子蹿了过去,扯着焦顺的袖子两眼放光的央告:“焦大哥,咱们打牌吧!”   说着就献宝似的那副正版卡牌,托举到了焦顺面前。   瞧他这样子多半是先前被人拒绝过了,焦顺刚得了‘总叫父’的隐藏称号,正是慈爱泛滥的时候,故此便顺着他道:“那咱们就耍两局。”   如今贾珍与贾琏不在,这桌上本就以他为尊,这一发话自然无人反对。   于是众人便在角落里摆开桌子‘厮杀’起来。   那边厢姑娘们也不甘示弱,非但也有样学样的摆下一桌,还拉了老太太亲自下场,一时间满厅里尽是喊‘杀’之声,再不复方才的歌舞升平。   唯独王熙凤见焦顺去而复返,又惦记起了应对忠顺王的正事儿,于是趁机向老太太悄悄告了假,自去寻王夫人主持大局。   清堂茅舍。   王夫人换了身干净衣裳,慵懒的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那张春朝未退的脸,不由暗自感慨,怪道千百年间奸情屡禁不止,却原来男人与男人竟有天壤之别!   想到先前在玉皇庙里的癫狂,她脸上的红晕便蔓延到了耳朵根儿。   其实最开始,她只是因为背后刺痛才……   不成想竟就一发不可收拾。   那种高高在上掌握一切的个感觉,实在让循规蹈矩了半辈子,近来又突然追求起了自由与刺激的王夫人为之痴迷。   她下意识抬起手轻抚眼角,也不知是幻觉作祟,还是身心通畅后起了立竿见影的效果,竟就觉得眼角的细纹都少了好几条。   正回味无穷,忽就听外面禀报说是凤姐儿到了。   王夫人这才猛然想起,自己貌似除了宣泄之外,本来还要请焦顺帮着应对忠顺王的,结果到头来却将这事儿忘了个干净。   但这也怪不得她,当时三魂七魄都丢了个遍,谁还能顾得上旁的?   好在事后找补也还来得及。   对着镜子用脂粉遮盖住脸上的异样红潮,王夫人这才起身到了外面厅里。   姑侄两个寒暄了几句,王熙凤便急吼吼的催促:“太太,咱们先前不是商量好了,今儿要跟顺哥儿谈一谈么?老太太那边儿都催问呢,可不好再拖延下去了。”   这老太太催问一说,分明就是她在假传圣旨,至于目的么……   “太太可曾想好了,要如何笼络顺哥儿?”   说到这里,凤姐儿那一双丹凤眼里便金光闪闪,只盼着姑母嘴里冒出来的数字越大越好。   谁成想王夫人却淡然道:“咱们与他本就是同气连枝,若一味的用财货笼络反倒见外了,还不如等日后云丫头出嫁时,咱们忖量着给她添上几抬嫁妆。”   “这……”   王熙凤心里登时凉了半截,既是嫁妆,那处置权就在史湘云手上,日后却还怎么往自己怀里搂?   她不死心还要劝说,王夫人却又吩咐道:“趁着这会儿得闲,你且去把他找来,我也好当面向他讨教。”   王熙凤只得应了。   又暗自琢磨着,既然姑母这里自以为是不肯下本,看来还得从那贼汉子身上着手。   他若摆出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架势,姑母总不好再吝啬吧?   因抱着这样的想法,出了清堂茅舍之后,她一面差遣平儿去请焦顺,一面轻车熟路的去了梨香院左近的山亭,准备先在这焦顺初露狰狞的所在,对其晓以‘大义’一番。   约莫等了一刻钟,就见焦顺沿着台阶上得山来。   王熙凤忙起身相迎,笑吟吟的道:“平儿可曾跟你说了,如今这园子里已经没有赖家的耳目,只消咱们警醒些,一切照旧即可。”   “这是为何?”   焦顺挑眉道:“莫不是你做了些什么?”   王熙凤等的就是他这话,当下将自己趁机挑拨,在王夫人面前给赖大上眼药的事情说了,又得意洋洋道:“昨儿太太和老爷因此大吵了一架,今儿一早太太就让我把赖家的人全都赶出了大观园,显是我的法子起了效果。”   原来你才是罪魁祸首!   焦顺恍然大悟,怪道王夫人突然搞出李代桃僵的事情来,却原来是受了王熙凤的拱火,误以为丈夫暗中让赖大调查自己,羞愤之下,才回失去理智选择了变假为真。   却说王熙凤显摆完自己的谋略,原是等着焦顺奉上马屁,谁知他却面色复杂的望向了自己,全然没有半分赞叹的意思。   “怎么,难道我做的不对?!”   凤姐儿顿时恼了,一手叉住蛮腰,丹凤三角眼里泛出道道凶光。   “没……”   焦顺有气无力的敷衍道:“我就是一时找不着词儿,不知该夸你什么好了。”   “那你现在想出来没有?”   王熙凤微露贝齿,嗓音甜腻里透出三分森寒:“若说的不好,我可不依。”   焦顺不过是随口敷衍,可瞧王熙凤这架势,若不能让她满意,只怕就要扑过来手口并用了——若再平时倒也罢了,两人日久情深,倒也不用担心这凤辣子再下狠手。   可今儿却不成,他生怕被凤姐儿发现王夫人留下的痕迹,略一犹豫,便木着脸蹲低身子,抬手抚胸,然后双手比心,毫无感情的唱道:“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季,谢谢你、感谢有你,世界更美丽……”   那生无可恋的表情动作,配上生硬却甜美的唱词儿,直让王熙凤笑的花枝乱颤。   她捂着小腹千娇百媚的白了焦顺一眼,笑道:“这是什么什么曲儿,听着倒怪有意思的——后面呢,你怎么不往下唱了?”   焦顺两手一摊:“暂时就这两句。”   “那我不管!”   王熙凤往前凑了半步,拿葱白的指头在焦顺心窝上画着圈,嗲声道:“等晚上你把它唱全了,姑奶奶重重有赏。”   单只是那嗓音里的媚意,就盖过了焦顺唱腔百十倍不止。   若放在平时,焦顺多半就要以示尊重了。   但刚经历过女骑士的摧残,面对王熙凤的挑逗不能说是心如止水,只能说是毫无波澜。   “怎么,你厌了?!”   王熙凤见状立刻俏脸一沉,眉眼间的煞气比之方才足足拔高了好几层!   “怎么可能!”   焦顺急忙狡辩:“我是答应了家里,晚上……”   话说到半截,王熙凤原本搭在他胸膛上的小手,就掐无声息滑倒了腰间,掐住一块软肉冷笑道:“你不妨把话将清楚些,到底是我重要,还是你家里重要?”   焦顺只好改口,拍着胸脯道:“奶奶放心,我晚上就是爬也要爬进这园子里,找奶奶一慰相思之苦!”   王熙凤这才放开了他,丢给他一个‘算你识相’的眼神,然后招呼着焦顺去亭子里落座。   焦顺揉着腰眼,边往亭子里走,边暗自盘算着晚上必要给这人菜瘾大的婆娘一个好看。   等两人紧挨着落了座,就见王熙凤面容一肃,正色道:“咱们先说正事儿——赖大那边儿,你到底打算怎么弄?”   这也叫先说正事儿?   焦顺暗地里翻了白眼,嘴里也肃然道:“赖大不是想给儿子求官儿么?何不让他家仿照我们家的旧例。”   “你是说……”   王熙凤眼前一亮,脱口道:“让他们夫妇也跟着脱籍?”   不过旋即她又把头摇的拨浪鼓仿佛:“不成,这也太便宜他们了!”   “自然不能白白便宜赖家!”   焦顺道:“我原想好了法子要坑他个狠的,不过二奶奶既已经造好了势,倒不如因势利导,咱们一里一外的使劲儿,逼的他家在荣国府待不下去,不得不主动掏银子自赎!”   “这个法子好!”   听到有好处可捞,王熙凤登时眉开眼笑:“赖家这些年也不知贪了府里多少银子,正要狠狠敲他一笔!”   顿了顿,又翘起脚来往焦顺腿上攀附,媚眼如丝的道:“这银子最好不惊动府里,咱们二一添作五就好。”   她这死要钱的脾性,怕是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焦顺无奈的一摊手:“我倒是想呢,可这银子你能拿,我却不敢收——先不说赖家会不会反咬一口,到时候等赖尚荣做了官儿,我也不好辖制他不是?”   “你还真想给他个官儿做?”   “工学院的地址早定下来了,准备用前几年坏事的老义忠亲王的别苑改建,偏户部一直拖着不肯调拨银子。”焦顺道:“我的意思是,让赖家主动认捐一笔银子给工学,只要开了这个头,再找皇商们摊派也就师出有名了。”   说着,再次摊手:“既要拿他抛砖引玉,顺带吸引文官们的注意力,总不能一点儿好处也不给——真要是那样,可就是逼着他们狗急跳墙了。”   王熙凤想了想,若是事情真成了,赖尚荣就等同是读书人里的反叛——他那举人虽是花钱弄的,但到底也算是科举体制内的一员。   届时赖尚荣想要安安稳稳当官儿,怕就只能铁了心做焦顺的门下走狗了。   于是这才点头道:“那就便宜他了!”   说着,又撇嘴斜视焦顺:“人家做官儿都是往家里捞,你倒好,到手的银子生生往公家送!”   “我眼下又不缺银子使。”   焦顺无所谓道:“再说了,权财权财,权在前钱在后,等我在朝中彻底站稳了脚……”   他这里才刚起了个头,王熙凤便不耐烦的长身而起:“谁耐烦听你说这个?走了,跟我去清堂茅舍。”   “清、清堂茅舍?”   焦顺闻言一愣,缓缓跟着起身,心虚的打探:“去清堂茅舍做什么?”   “去哪儿还能做什么?”   王熙凤横了他一眼:“自然是太太有要紧事找你!” ###第四百九十章 乱曲【四】   清堂茅舍。   彩霞正心不在焉的摧残几朵雏菊,忽听的门口小丫鬟招呼见礼,一抬头才知道是二奶奶到了。   她刚要起身笑脸相迎,就又看到了紧随其后的焦顺,脸上的笑容不由得一僵,连起身的动作也慢了半拍。   直到王熙凤和焦顺走到院子中央,彩霞这才重新收拾好心绪迎了上去,一面向二人屈身见礼,一面忍不住偷眼打量焦顺。   焦顺一路上光琢磨王夫人的事儿了,如今见了彩霞,才想起还有另外一桩隐患未曾排除。   他一面却装出目不斜视的正人君子嘴脸,一面又用眼角余光打量左右,见除了前面引路的小丫鬟和彩霞之外,再没有第三人在场,便暗里冲彩霞做了个抬手虚压的手势,然后先是竖起三根手指,旋即又弯下其中两根。   彩霞自从献身之后,就满心期待着焦顺能有所动作,结果这两三天是半点动静也无,心中躁郁不问可知。   这回见焦顺来了清堂茅舍,她头一个想法就是务必要找个机会,继续央告焦大爷替自己报仇雪恨。   结果偷眼看去,就见焦顺给自己比的几个手势。   抬手虚压彩霞倒还能看明白,应该是让自己稍安勿躁的意思。   可后面两个手势又是什么意思?   她左思右想也不得要领,原本还想跟进去伺机而动呢,可一时摸不清楚焦顺到底是在暗示什么,就没敢轻举妄动。   她却哪里知道,那后两个手势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说白了就是担心她不肯听劝,所以焦顺才随便摆了两个手势让她疑神疑鬼——这人啊,但凡是心里有了犹豫,就不会做出太过冒险的举动。   且不提彩霞在外面如何百思不得其解。   却说焦顺跟着王熙凤进门之后,就见王夫人自罗汉床上起身笑道:“畅卿来了,快坐、快坐。”   焦顺早猜到她肯定会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故此倒也没有太过奇怪。   反倒是王熙凤微微一怔。   前文书说过,王夫人自从和贾政闹翻,搬进这清堂茅舍之后,非但是人清减了不少,连气质也渐渐转冷。   但今儿……   瞧她那端庄和气,让人如沐春风的做派,竟似又恢复成了那阖府上下人人称颂的‘活菩萨’。   可昨儿太太不是才和老爷吵了一架吗?   按理说心情正是最糟糕的时候,怎么反倒像是元气尽复的样子?   王熙凤心下狐疑,忍不住探究道:“方才不仔细,现下一瞧,太太今儿的气色倒比往日强出不少——莫不是遇见了什么好事儿?”   “是么?”   王夫人翘起兰花指,抬手轻轻摸了摸脸庞,摇头笑道:“这一天天的不糟心就算是好的,那里就有什么喜事?真要说喜事,也就是你今儿过生日了——或许就是讨了你的福寿吧。”   “那感情好!”   王熙凤虽觉得事有蹊跷,但王夫人这么宣称,她也不好继续打破砂锅问到底,于是顺坡儿道:“晚上太太多陪我们几杯,把那福寿盛的满满当当才好!”   “你这丫头。”   王夫人抬手指了指王熙凤,然后态度极其自然的转向焦顺道:“倒叫畅卿见笑了——有这凤丫头在,每回不先说上几句俏皮话,就硬拦着不让人说正事儿。”   这一路上,焦顺也早好奇这王夫人先前老牛吃嫩草时不说,如今又特地找了自己来,到底是有什么正经事儿。   偏王熙凤非要卖关子,只说是若有什么便宜可占,让自己千万不要客套。   如今听王夫人提这话头,立刻起身拱手道:“却不知太太有什么差遣,莫非还是那车厂的事儿?”   “坐下说、坐下说。”   王夫人忙抬手虚压,态度亲近又带了矜持:“车厂的事情既交到你手里,我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这次找你来,其实是为了旁的事情。”   说着,便将镇国公府示警的事儿,一五一十的说了。   初时听她娓娓道来,焦顺还忍不住有些恍惚,心道眼前这端庄妇人真就是玉皇庙里的打桩姬?   这才过去不到半个时辰,也真亏她能装的没事儿人一样!   丝滑顺畅滴水不漏的,真真是老戏骨了!   有那么一瞬间,焦顺都有些怀疑王夫人是不是早就身经百战,自己不过是她老牛吃嫩草的受害者之一。   但仔细回忆起来,她刚转职骑士时分明生疏的紧……   后来听到忠顺王府牵扯其中,焦顺这才重新集中了注意力,并很快破解了心中的一个谜团——前儿忠顺王府的长史官找自己去,应该也是为了这轮胎生意的事儿。   不对!   焦顺忽的想到了什么,主动开口问道:“敢问太太,这事儿是几时发生的?”   “就刘姥姥走的那天。”   焦顺登时恍然,趁着王夫人口渴润嗓子的机会,狠狠剜了对面的王熙凤一眼。   不用问,这凤辣子肯定是为了那副头面首饰,才刻意选在寿宴之后才捅破此事的!   王熙凤心虚的避开了焦顺的视线,心道自己这回貌似确实有些过分。   要不……   就再给这贼汉子一点儿甜头尝尝?   平儿上回已经做过‘添头’,这回不如找大嫂一起……   想到自己要和李纨共事一夫,王熙凤便觉得心里无比委屈,方才那点儿愧疚也顿时烟消云散,于是加倍瞪了回去。   也亏得焦顺没法听到她的心声,若不然只怕腿都吓软了。   刚应付完打桩的,又来个榨汁的……   就算铁打的腰子也经不起这么磋磨!   这且不提。   却说焦顺沉默了片刻,忖量着道:“既然事涉忠顺王爷,兹事体大,只怕还需从长计议。”   话音刚落,王熙凤便‘不快’道:“从长计议?如今哪还容得下咱们从长计议?还是说你翅膀硬了,也学会瞻前顾后无利不起早那套了?!”   这‘无利不起早’几字,结合她路上反复叮嘱的言语,几乎是明摆着在怂恿焦顺狮子大开口。   焦顺倒也能大致揣摩出王熙凤的心思,无非是借自己之手损公肥私罢了。   若放在上午,他倒不介意和王熙凤里应外合坑上荣国府一笔。   但现在……   在摸清楚王夫人的心态想法之前,焦顺哪敢故意刺激她?   当下笑道:“嫂子真是小觑人了,实不相瞒,我前两天就已经当面折了忠顺王府长史官的面子——若是顾忌忠顺王,又怎敢如此行事?”   “荣国府长史官?”   王夫人忙问:“可是姓周的那个?”   当初贾宝玉被打个半死的事儿,她可没那么容易释怀,一恨贾政辣手无情,二恨那王府长史咄咄逼人——但这年头老子打儿子无处说理,忠顺王府她又招惹不起,故此一直憋闷在心底。   焦顺见她对此感兴趣,便将当日在阅微阁的发生的事情加油添醋的说了一遍,内中唯独隐去了贾雨村,只说是有个相熟的中人邀约。   毕竟贾雨村当日也是被逼无奈,况且还陪着自己唱了一出双簧——再说贾雨村已经升任了顺天府尹,自己以后少不得还有用到他的地方,也没必要就此与他结仇。   而王夫人听说焦顺在王府长史面前如此强硬,解气之余,原本竭力掩饰的慌乱与不安,竟也不自觉的消弭了几分。   比起贾政不敢得罪忠顺王,只会拿自己儿子出气的行径,焦顺的所作所为明显‘BA’气多了!   当然了,这种比较本身就不公平。   贾政当时责打宝玉,固然也有迁怒的意思在,但更主要的怒其不争,恨他不该与王府的伶人勾三搭四。   然而王夫人溺爱儿子惯了,早把儿子的错处忘了个干净,只记得贾政不敢得罪王府长史,险些将儿子乱棍打死。   “既如此。”   她目光柔和的盯着焦顺道:“那一切就仰赖畅卿了,需要府里如何配合,你只管和凤丫头说就是了。”   焦顺自是满口应了。   然后适时与王熙凤一起告辞离开。   等出了清堂茅舍,王熙凤脸色就垮了下来,再行出百十步远,看看左右只剩下平儿相伴,立刻拉着焦顺埋怨道:“你方才怎么回事?跟忠顺王府作对这么大的事情,竟就平白答应她了?!”   焦顺斜了她一眼,也冷着脸道:“那这事儿你又为何不提前跟我通个气?”   “这……”   王熙凤登时气短,忙打了个马虎眼道:“等晚上我再与你细说!”   说着,便逃也似的去了。   晚上……   焦顺无奈的直咂嘴,这会儿还真提不起兴致来,好在是人菜瘾大的王熙凤,晚上随便料理几下就成——重点是小惩大诫,让她日后不敢在哄骗自己!   ……   这日傍晚。   紫禁城内华灯初上。   身穿墨蓝对襟儿马褂、雪白修身马裤的容妃,英姿飒爽的骑着自行车,出现在了乾清宫门外。   虽然她这身打扮,其实比许多仿唐款宫装包裹的还要严实,但这年头连有身份的男子都极少外穿长裤,更何况是女子?   而且这裤子还是特地剪裁过的,将那两条增一分嫌肥减一分嫌瘦的长腿,勾勒的分毫毕现。   尤其是在容妃发力蹬动的时候!   以至于她一路骑来,所撞见的太监宫女无不瞠目结舌。   容妃自己其实也羞的满面通红,但在自行车的事情上她就落后皇后和德妃一步,如今陛下有意引进马裤,她自然要抢在众人头里。   为此,便是被人笑话几句又能如何?   在这紫禁城内,能被陛下宠爱就是最有体面的事儿!   却说容妃在乾清宫前翻身下车,等身后几个宫女气喘如牛的追上来,她便塞过去几颗金豆子,又用眼神示意不远处的守着宫门的小太监。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这在乾清宫里当值的小太监,自也不是别处可比。   为首的宫女心领神会的凑到宫门前,但刚陪着笑说了两句什么,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折回容妃身前欲言又止。   “怎么了?”   容妃狐疑道:“难道他们嫌少?”   “不是……”   那宫女期期艾艾道:“守门的太监说让奶娘不用等了,陛下今儿歇的早,一刻钟前就骑着车子出去了,好像是去了、去了……”   “去了哪儿?”   “去了德妃娘娘哪儿!”   啪~   话音刚落,那宫女就觉得身前黑影一闪,有个什么什么东西搭在了自己发髻撒上。   她下意识抬头去摸,却从头发上摘下颗扣子来。   再看容妃娘娘身上,那马褂已然倒八字的敞开,遮不住的澎湃跃动。   与此同时,德妃寝宫。   隆源帝正将一份密折展示给元春过目,嘴里笑道:“靠你们家一群姑娘与那些腐儒打对台,也真亏他想的出来!”   不用问,这自然是焦顺的奏报。   至于内容么,出了惯例的回报工学、车厂进度之外,还增添了昨天薛蝌在大理寺、顺天府的所作所为。   贾元春原本秉持着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并不肯看那份密折,但听说事关家中姐妹兄弟,便也顾不得许多了。   等从头至尾细细看罢,她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按照她对皇帝的了解,隆源帝对此多半是乐见其成,甚至于巴不得焦顺能借机打压那些腐儒的气焰。   可几个未出阁的女子掺和这样的事情,真的合适吗?   贾元春总觉得那里不妥,可内心深处却又忍不住的有些艳羡——这世上,肯给女子施展才华的男人实在不多见,也亏得她们竟就能遇见一个!   她忍不住用从头看了一遍附录的‘随笔’,然后才恋恋不舍交还了奏折,屈膝跪倒道:“舍弟舍妹顽劣,竟敢妄自参与这样的……”   “无趣、无趣!”   隆源帝一甩袖子打断了她的请罪,没好气道:“我可不是来听你说这些的——想当年在东宫时,你可不是这般死气沉沉的!”   说着,忍不住抬手捂住额头,面露痛苦之色。   “皇上?!”   贾元春吓了一跳,忙起身去搀扶他,又道:“听说您前两日招见了太医,难不成是龙体……”   “无碍的。”   隆源帝轻轻推开她,挺胸道:“朕不过是操劳过度罢了,将养几日就好,用不着你记挂……”   说是这么说,他的脸色却丝毫没有缓和。 ###第四百九十一章 潮起【一】   九月初五。   天色将亮未亮,焦家的骡车便出现在了菜市口,距离处刑台不过百十步的地方。   焦顺打着哈欠挑开窗帘,看看远处黑黝黝的一团,又摸出怀表扫了眼时间,然后淡定的缩了回去,准备抓紧时间再睡个回笼觉。   在经历了九月初二那个炮火连天的日子之后,被榨干了的焦某人就陷入了疲不能兴的状态。   再加上这两天又连着和户部、吏部,为改建工学院以及‘教授’名额的问题扯皮,也就是焦顺身子硬朗,要换个四体不勤的大头巾,估计这会儿早都油尽灯枯了。   说实话,要不是今儿就是小作文计划第二阶段的关键节点,焦顺真想在家睡上一整天。   毕竟今儿晚上,还要伙同赵姨娘演一出苦肉计呢。   唉~   怪道读书人都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呢,这不把身子骨修炼好了,连十来个女人都搞不定,又怎么可能应付的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妃?   正想入非非,冷不丁车帘一挑,贾宝玉搓着手爬到了车上,见焦顺闭着眼睛歪在靠枕上,不由艳羡道:“焦大哥果然是见过世面的,这时候竟还能高枕无忧。”   焦顺略略挑起眼皮夹了他一眼,有气无力的道:“什么高枕无忧,我不过是最近操劳过度,实在提不起精神。”   说白了,还不是你娘和你嫂子害的!   老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原说的是婆媳之间总会有相似之处,但焦顺万万想不到,这婆媳两个都把技能点在了这上面。   话说……   和焦顺一样大受震撼的还有王熙凤,听平儿说,她回家后甚至都有些怀疑人生了。   “焦大哥。”   焦顺乱飞的思绪,再次被贾宝玉打断,就听他问:“你说这事儿什么时候算完?”   “快的话五六天,慢也就是十来天吧。”   焦顺随口估算了个日期,前阵子他对贾宝玉颇不耐烦,但如今身份不一样了,自然也就宽容了许多。   贾宝玉‘喔’了一声,便有些闷闷不乐的想要下车。   焦顺忙提醒道:“先别乱跑,这眼见就天亮了,让人撞见你在这里鬼鬼祟祟的,难免节外生枝。”   贾宝玉又没精打采的‘喔’了一声,然后老实坐在骡车一角,怔怔的发起呆来。   焦顺再次抬头扫了他一眼,心道这小子莫非也被榨干了不成?   啧~   怪道王夫人会看重袭人,原来是腥腥相惜的缘故。   焦顺一面心下调侃,一面坐直了身子往宝玉旁边靠了靠——作为一个初为人父的男人,自然不能对青春期的孩子坐视不理。   当然了,除了这种初为人父的心态之外,焦顺也是提心吊胆,生怕王夫人当日的所作所为,还有什么暗地里的算计。   所以这几日,他一有闲工夫就会把宝玉‘绑’在身边,好让王夫人投鼠忌器。   “咳~”   焦顺清了清嗓子,笑问:“我怎么瞧你兴致不高的样子,莫非还在为那篇随笔贴在处刑台上而不值?”   贾宝玉摇了摇头,一脸忧郁的叹道:“我只是不想薛二……薛兄弟和宝琴妹妹这么快就离京。”   顿了顿,又低下头弱弱的补充道:“我知道是我负了林妹妹,所以更希望她能过的开心——宝琴妹妹住进潇湘馆之前,我已经很久没看她笑的那么开心了。”   那是因为你就是让林妹妹不开心的最大因素,她见了你能高兴才怪。   焦顺心下吐槽着,嘴里却道:“这你放心,不是还有你邢姐姐在么?再说这大半年里,林姑娘的身子骨倒康健了不少,拢共也才病了不到一个月。”   半年多病上将近一个月,对普通人来说肯定不是好兆头,但对于年均卧病一个季度的林黛玉而言,却是极了不起的进步。   除了邢岫烟的呵护之外,或许还真就让焦顺说准了,林黛玉是用情极深的性子,正所谓‘心宽体胖、情深不寿’,越是心思重的人,身体自然越是容易出问题,如今林妹妹彻底断了木石前盟的念想,无形中就等同于去掉了最大的病根儿。   贾宝玉闻言,这才略略振奋了些,点头道:“我私下里找紫鹃打听,她也是这么说的。”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有些失落,以前自己想尽种种办法,也不见林妹妹的身子好转,却怎么两下里再无往来之后,林妹妹反倒康健起来了?   难道说……   两人命中注定就是彼此的劫难?   想到这里,他刚刚提起的精神头,又肉眼可见的垮了下去,沮丧的程度反而严重了。   啧~   这文青病就是难搞!   焦顺实在没法跟他共情,索性又躺了回去,抬手屈指在车身上敲了几下。   “大爷?”   外面立刻传来了倪二恭谨的声音。   焦顺先前用他用的顺手,曾想抬举他个官儿坐坐,但倪二自知不是这块料,又不愿意受那些拘束,故此再三考量之后还是婉拒了。   于是焦顺便退而求其次,表示会招他十一岁的儿子去工学入读,并且许诺四五年后必有一份前程。   倪二为此欢喜的什么似的,自此愈发恭谨乖巧。   焦顺吩咐道:“时间也差不多了,开始吧。”   “小人明白!”   倪二领命之后,立刻用暗号联系了埋伏在处刑台的两名心腹,那二人立刻上前从处刑台两侧,拆下了几块用来遮掩随笔的木板,又把红底儿黑子的横幅挂在了正中,然后头也不回的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又过了没多久,菜市口就逐渐热闹起来——送菜卖菜的都是走另一个街口,故此方才周围人烟比较稀少。   处刑台前的异状,很快就引起了路人的主意。   有识字上前念了那横幅,就有人惊呼道:“这莫非就是那薛家丢的东西?!”   经过这几天的发酵,薛家在大理寺丢了账本,不得不悬赏三千两银子的事情,不敢说是人尽皆知,但京城里每五个人当中,至少也有一个听过这事儿。   当下沸沸扬扬、指指点点的议论开来,于是不明就里的其余路人,也都纷纷恍然大悟。   更有好奇那随笔内容的,凑到近前或默读或摇头晃脑的念诵。   “咦?”   一个正挎着菜篮子大妈,原本正和同伴讨论三千两赏银的事儿,不经意间听人念了几句,不由奇怪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连我都听得懂?”   她斗大的字不认识几个,读书人写的那些文章别说是看懂了,听着都跟天书似的,今儿倒难得遇见一个能听懂大半的,于是不自觉的竖起了耳朵。   听她这么说,同伴也好奇的听了几句,然后同样惊讶道:“这真是读书人写的?”   “也算不得正经读书人。”   因发出类似疑惑并非少数,就有个秀才不耐烦的回道:“薛家是皇商,就是做买卖的——不过这随笔,本也都是随便写写,用不着引经据典的。”   其实后面的解释纯属多余,众人听说是商人写的东西,也就都释然了。   随着时间推移,聚集在此的路人越来越多。   后面的人挤不进来,就央前面的读给大家听,结果倒真有好事之人,在那处刑台前摇头晃脑的大声诵读起来,而这又进一步促进了人潮聚集。   按照焦顺定下的调子,薛宝钗主编的这篇随笔,颇有后世爆款文的资质,且又在尽量贴近白话的前提下,真正做到了雅俗共赏。   再加上所描写的,主要都是普世的亲情与孝道,自然引发了极大共情。   故而每每读到梅家退亲时,都会引发无数的愤慨与谩骂。   就这么闹哄哄到了巳时【上午九点】前后,就见几个年轻学子挤到近前,二话不说,上手就去撕扯那些随笔。   结果刚扯下两三篇,就被围观百姓给拦了下来。   面对众人的责问,他们大声疾呼道:“这些东西都是胡编乱造的,诸位千万不要受此蒙蔽——梅翰林乃是为了大义,才……”   “怎么是胡编?!”   然而不等他们喊完,就有人反驳道:“是人家兄妹和睦是编的,还是那小官人去收账让人欺辱是编的?那人家孝敬父母总不能还是编的吧?!”   有书生忙更正道:“我们是说他抹黑梅翰林,如今谁不知梅翰林乃是道德楷……”   “快得了吧!”   有人拆台:“他要是有胆子,怎么不去找衅那工部的焦祭酒,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的,还有脸自吹自擂——我呸,真特娘不是个东西!”   “是啊,我瞧这上面还说,那姓梅的没考上进士的时候,还得了人家不少的恩惠,如今为了名声把人家骗到京城里,又中秋时大张旗鼓的退亲,这不是忘恩负义是什么?”   “我看分明是畜生不如!”   “是啊、是啊!要真为了什么大义,干嘛千里迢迢把人家骗到京城来退亲?”   “人家小官人的母亲还病着呢,亏他有脸说什么‘大义’!”   几个书生被骂的乱了阵脚,去兀自在大声争辩道:“诸位不要受了奸人蒙骗,梅翰林受人薛家恩惠的事儿,分明就是子虚乌有胡编乱造……”   “可是这什么随笔,不是人家写给自己看的嘛?他自己糊弄自己干嘛?”   “是啊,我听说这东西是被大理寺的人偷了,为了换银子才贴在这里的!”   “难道是那贼替薛家编的不成?”   “这……”   几个书生正被怼的哑口无言,忽又见人潮再次分开,几个公人在前,后面跟着的正是事主薛蝌。   因他这几日总在顺天府对面抛头露面,在场倒不止一人认出了他,当下便道破了薛蝌的身份。   那几个书生见正主到了,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咬牙越众而出,展示着先前撕下来的随笔质问道:“薛公子,你为何要在随笔里含血喷人,污蔑广颜公【梅翰林字】忘恩负义?!”   因方才刚被怼过,他虽极力摆出一副义愤的架势,却怎么看怎么外强中干。   薛蝌却只咬牙吐出八个字:“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然后大手一挥,几个薛家家仆立刻上前将那些随笔和横幅统统撕下来收好。   那书生见状,又下意识质问:“你是要毁灭证据不成?”   说着,忙把手里的随笔揣进怀里。   薛蝌却懒得再看他一眼,直接上了处刑台,冲四下里拱手道:“证据薛某已经收到了,三千两银子我今晚就会送到指定的地点,尊驾收到银子后,只需把那账册送到我家名下任意一间铺子即可。”   话音刚落,台下就止不住的哗然起来。   虽然早知道薛家悬赏的事儿,可听别人说,哪及得上听当事人当众表态来的震撼?   薛蝌等众人情绪稍稍平复,又冲四下里道:“若那人不在此地,还请诸位乡亲父老替薛某广为传播。”   说着,深施一礼,下得台来扬长而去。   这来去如风的,却给台下众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那几个书生你看看我看看你,最后也只得在众人的嘲笑谩骂声中,灰溜溜的逃之夭夭。   这件事情不出所料的,又迅速在京城之内传播开来。   更有好事之人,重新将那随笔默写了出来——因只能凭借记忆抄录,倒闹出了好几个版本,互相争执不下。   而看过听过这篇随笔,又问明事情由来始末的人,十成里倒有九成九会同情薛家,不耻于梅翰林的所作所为。   梅翰林及其拥趸,一开始倒也想辩驳来着,可很快就有人发现随笔中的一些内容,竟能和刚刚发售的报纸文章互相印证。   譬如报纸上说梅翰林自小寒窗苦读,家境一度十分艰难,直到某段时间才稍稍好转,然后立刻开始接济同窗同道。   再加上他如今为了大义,勇于和薛家切割的行为,足以证明其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堪谓大丈夫也!   然而随笔当中,恰恰就提到了,当时正是薛家上代家主见梅翰林有才,主动出钱资助了他。   如此一来,报纸上前后呼应的叙事,顿时成了另外的味道……   偏偏这些内容据传都是梅翰林的亲朋好友所言。   又有通政司的编辑跳出来自承其事,非但时间地点俱全,更连当事人的签押都有,容不得丝毫狡辩。   如此一来,声讨梅翰林的声音是一浪高过一浪!   短短几日的功夫,原本还被士林吹捧成道德模范的梅翰林,竟就沦为京城之内人人喊打的对象…… ###第四百九十二章 潮起【二】   梅府。   听着门外潮起潮落的咒骂声,两个被临时调拨过来的家仆都是一脸晦气。   就在几天之前,梅府还是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鸿儒,谁能想短短几天之后,竟就沦落到被人堵门谩骂的地步?   若只是骂几句倒也罢了,反正骂的又不是他们这些下人,可无奈总有人试图往院子里丢东西,什么石头砖瓦、烂菜叶子、隔夜馊饭的,小心躲在门楼里也还罢了,最缺德是还有人往里面泼粪水!   原本守门的老六,就是被劈头盖脸泼了一身,断断续续吐了半个时辰,当晚就给病倒了,所以才临时调拨了别人来守门。   因有此前车之鉴,新来的二人便都捏着鼻子,尽量躲在远离大门的角落。   “唉~”   其中一个唉声叹气道:“也不知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哪谁能知道?”   另一个瓮声瓮气中,又带了三分幸灾乐祸:“咱们这还算是好的,那出去采买的更倒霉,昨儿回来脑袋都被人砸破了,流了满脸的血!”   “唉~”   先开口那人又叹了口气,抱怨道:“你说咱们老爷到底图个什么?有一说一,那薛家对咱们老爷可是够意思了,偏他还把人骗到京城里,正八月十五敲锣打鼓的退亲!”   虽然梅翰林最初的催婚的用意,并非是诓骗薛家进京之后再退婚,甚至就连随笔当中,也并未正式提出这种看法。   然而看过随笔的人,却无不如此认定,甚至就连梅府的家仆都不例外。   梅翰林对此争辩了几回,结果反被人嘲笑是做贼心虚——人家随笔里压根没提,你就着急忙慌的跑出来解释,这不是心虚还能是什么?   “还能是为啥?”   另一人抬手在自己头顶比了比:“还不就是为了乌纱帽?”   顿了顿,他又用手肘捅了捅同伴:“我听说那薛家小姐生的天仙也似,又乖巧懂事又会吟诗作对,这样的姑娘打着灯笼都难找——且不说老爷,咱们家少爷这回可算是亏大了。”   “这就叫赔了夫人又折兵!”   正说着,就听外面的骂声陡然拔高,且又多了些喊打喊杀的言语。   两个人都是一激灵,心道难不成是有人要冲进来?   刚想到这里,又听外面碰碰碰的砸门,那动静,像是要将门板拆了似的!   两个守门人不约而同的跳将起来,又异口同声的道:“你守着,我去叫人!”   然后两人便面面相觑,彼此都不肯退让。   而这时外面的谩骂声与砸门的声也越发激烈,间或还杂了几声带了哭腔的呼喊。   两人都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于是其中一个提议猜拳决胜负,只是刚把拳头举起来,就听墙头上有人怒骂道:“特娘的你们是聋子不成?快给少爷开门啊!”   两人愕然抬头,就见自家少爷的伴当之一,正狼狈不堪的攀在墙上怒目圆睁。   两人这才明白外面的动静因何而起。   于是顾不得门前恶臭扑鼻,忙上前下了门闩,将梅宝森接应进来,又千难万苦的关了门。   那梅宝森方才就在外面吐了一回,进门后扒拉着外衣头巾,又吐了一地的胆汁胃液。   好在有丫鬟闻讯赶到,拉着他去屋内洗漱,这才没被自己身上的秽物给恶心死——但两个拼死遮拦的伴读就没这份待遇了,只能求人打了水来,光着膀子迎着寒风在院里冲洗。   梅翰林这两日自然也无心奉公——主要是不敢出门——故此很快便得了消息,与梅夫人一起寻到了儿子院里。   因梅森宝还在沐浴,夫妻两个原是想找伴读问一问缘由的,不过听说两个现今的惨状,立刻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好容易捱到儿子洗漱完,从里间出来,梅翰林立刻喝问道:“你这孽障,不在书院里好好攻读,这时候跑回家里作甚?!”   梅森宝也不过才十四五岁,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何况又在外面窝了一肚子火,如今听父亲责问,也便顾不得什么父慈子孝,哭丧着脸道:“还不是因为老爷的事情,如今同窗们都排挤儿子,我在学院实在待不下,这才想要回家避避风头,谁成想……”   想到方才的事情,他又忍不住干呕了几声。   梅翰林虽不喜儿子的态度,但却更不满意儿子的遭遇。   当下拍案而起,怒道:“他们身为读书人,怎么也会相信此等无稽之谈?!他们难道不知道,那焦贼正是我辈读书人的生死大敌?!”   “他们这么做,分明就是在姑息养奸、为虎作伥!我要去礼部告发他们,除了他们的学、学……咳咳咳!”   见他怒急攻心剧烈的咳嗽起来,梅夫人忙一边替他捶背,一边斟了杯茶送到他嘴边。   梅翰林好容易缓过劲来,正余怒未消要继续怒骂焦顺和那些不知好歹的学生,却忽听儿子低着头闷声质疑道:“就算那姓焦的是什么国贼,又与薛家有什么相干?”   拜那篇随笔所赐,薛宝琴的才名早已响彻京城,孝敬母亲、体恤兄长的美德更是人人传颂——再加上被吹捧成天仙下凡的颜值,梅宝森怎么可能不动心?   同窗之中不乏有针对这一点嘲讽他的,一来二去,更是闹的他对于父亲一意孤行的做法大为不满。   “你说什么?!”   梅翰林怒而起身,指着儿子的鼻子骂道:“好个不孝的孽障,难道你也觉得是我错了不成?!”   梅宝森抬头与他对视了眼,然后又低下头道:“儿子不敢。”   说是不敢,但方才抬头时从眼色到脸色,却无一处不在提出质疑。   梅翰林气的肺都要炸了,外面那些‘不明真相’的人误解他也还罢了,竟连儿子也……   自己几曾想过要把薛家偏到京城再退亲?!   分明是后来才想到要拿薛家当垫脚石的嘛!   他咬牙切齿的上前,抬手就要梅宝森脸上招呼,梅夫人在一旁伸手欲拦,却终究还是没敢。   啪~   梅宝森被打了个趔趄,头却反倒抬起来了,梗着脖子偏着头,半点没有讨饶认错的意思。   梅翰林见状还要再打,却忽听外面禀报,说是有位巡城御史陈大人在外面求见,且已经帮忙驱散了门前闹事的乱民。   巡城御史?   梅翰林闻言一愣,心道自己何曾与巡城御史有过交情?   再说眼下就算是有交情的,对自己也多是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会在这时找上门来?   他正犹豫,旁边梅夫人忙伺机劝道:“巡城御史正管着京城治安,如今主动找上门来,说不定能解咱们的燃眉之急。”   梅翰林闻言微微颔首,又瞪了儿子一眼,拂袖道:“等回头我再收拾你这小畜生!”   眼见丈夫风风火火的去了,梅夫人这才松了口气,上前用帕子掩住儿子脸上的巴掌印,娇声探问:“森宝,你没事吧?你爹如今正在气头上,你偏招惹他做什么?”   梅森宝正欲回答,目光不经意间下移,竟就扫见了母亲襟内缀着纯白花边的黑紫小衣,先是一愣,继而忙红涨着脸挪开了视线。   话说……   自从今年春天那荣国府的二太太闹出中邪时间,沦为街头巷尾的花边女主之后,这些不正经的小衣竟就悄然泛滥起来,梅森宝私下里和朋友去喝花酒时,就不止一次见过青楼里的姑娘穿戴此物。   可向来端庄的母亲怎么也……   难道说非但父亲道貌岸然,连母亲也是表里不一?!   且不提梅森宝的三观,在这一刻受到了怎样的冲击。   却说梅翰林迎至前厅,就见一位中年官员在左首正襟危坐,仔细分辨,倒是有那么一两分面善,可要说彼此有什么交情,却是绝无可能。   “陈大人。”   “梅翰林。”   两人见礼落座之后,梅翰林本该与其寒暄几句、顺势盘一盘根底,但他如今心情恶劣到了极点,又十分好奇这陈御史的来历。   于是干脆开门见山的问:“不知陈兄今日登门,有何见教?”   “不敢。”   陈御史拱了拱手,然后脸色忽的一沉:“实话不瞒广颜公,当初学生们与那些工贼在大理寺对峙时,陈某也在场,却因一时不察,被那焦贼用花言巧语诓骗,竟就沦为了他为虎作伥的帮凶!”   说到这里,陈御史脸上涌出刻骨铭心的恨意,攥拳道:“陈某深以为耻,曾立誓必要一雪此恨!”   却原来这人正是当初被焦顺言语挤兑,立誓不偏不倚的陈垨。   虽然他说的信誓旦旦,不过梅翰林却是将信将疑,毕竟当初那夏报的编辑也曾慷慨陈词,最后还不是……   于是他带着三分警惕又问:“陈兄准备如何雪恨?”   “不瞒梅兄。”   陈垨咬牙道:“自那之后我就一直留意那焦贼的动静,虽不曾拿到他什么把柄,但对其的狡猾无耻却是知之颇深——如果我所料不错,梅兄近日的遭遇多半就是他在暗中操纵!”   梅翰林对这话仍是半信半疑,那焦顺不过是家奴出身,真就有这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耐?   可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对他而言也实在是太过魔幻了。   若说是有人暗中谋算所致,倒也算是解了他心里的疑惑。   略一迟疑,梅翰林便故作无奈的叹气道:“就算真是那焦贼所为,眼下又如之奈何?”   一边说,他一边直勾勾的盯着陈垨,期盼着对方能拿出什么锦囊妙计来——陈垨主动找上门来,总不能就只是为了向自己诉苦吧?   果然不出他所料,陈垨脸上显出几分得意之色,冷笑道:“那焦顺机关算尽,可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我这几日一直倍加留心,竟就得了个天大的把柄——若操作得当,足以让其永世不得翻身!”   “欧?!”   梅翰林霍然起身,两眼放光的追问:“敢问是什么把柄?!”   陈垨却没有直言,而是卖起了关子:“不知广颜公可曾看过初五那日,报纸上登的文章?”   梅翰林闻言不由得脸上发黑。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些文章?   那就是在他的引荐之下,采访亲朋故旧的结果!   错非是陈垨说有法子扳倒焦顺,他一时恼羞成怒真就有端茶送客的心思。   此时却也只能忍着怒气点头道:“有所耳闻。”   陈垨又继续道:“拜这几篇文章所赐,外面传出不少的谣言,其中一则是这么说的……”   他捏着嗓子装出个尖利声音:“这文章必是假的无疑,那些读书人最会操弄人心颠倒黑白,当初世宗皇帝欺负孤儿寡母篡夺了天下,都被那些读书人办的报纸吹成是拨乱反正,如今胡编乱造往焦大人头上泼脏水,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说完之后,他便得意洋洋的看向了梅翰林。   梅翰林先是面露惊恐之色,继而忽又狂喜起来!   世宗篡位一事,堪称是本朝最大的禁忌,毕竟太上皇和当今都是世宗一脉,质疑世宗得位不正,岂不等同于是在质疑两位至尊的正统性?   那焦顺能祸乱朝纲,仰仗的就是皇帝宠信,一旦掺和进这样的事情……   想到这里,梅翰林不由得烦恼尽去,笑道:“果然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却不知陈大人准备几时动手?”   陈垨不说话,直接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小册子,双手送到了梅翰林面前:“正要请广颜公出面,陈某也好马首是瞻。”   梅翰林接过来扫了几眼,就见里面除了‘证人证词’的来历之外,还详细策划了该如何挑动朝内舆论,让焦顺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的法子。   不过……   陈垨自身便是御史,现成就有弹劾百官的权利,为何偏要把这样的事情拱手相让?   听了梅翰林的疑惑,陈垨忙解释道:“广颜公乃是当世大儒,因退亲一事在朝中威望甚隆,而陈某势单力孤,便有百般算计,却也无从施展……”   梅翰林虽觉得陈垨没有说实话,但却和对他的马屁颇为受用。   更重要的是,以他现如今的处境,若不继续扛起扳倒焦顺的大旗,又该如何翻身? ###第四百九十三章 潮起【三】   掩着口鼻独自步出梅府的大门,就见门前的空地上空无一人,自己携来的十几个巡丁,全都远远的躲在远处的树荫底下,站没站像坐没坐像的一派散漫模样。   见状,陈垨本就皱着眉头的愈发拧成了川字。   若在大理寺事件之前,这些巡丁断不敢在他眼皮底下如此懈怠!   然而在大理寺事件之后,上司同僚当中多有埋怨他的声音,有人愤慨于他当时的做法,有人嘲笑他竟被粗鄙之辈蒙蔽,还有人干脆怀疑他首鼠两端。   这些冷嘲热讽伴随着排挤持续至今,已经彻底将‘能力有限、立场不坚’的标签钉死在陈垨身上,也几乎堵死了他未来上进的可能。   连带的,这些巡丁们的态度也是大不如前。   原本陈垨还想着找个机会杀鸡儆猴,让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知道,他陈某人就算是落魄了,也不是任谁都能上来踩一脚的。   但现如今陈垨却懒得再理会这些琐碎,远远的吩咐一声,让巡丁们按照平日里的路线继续巡逻,便大步流星转过街角,寻至一辆毫无标识的朴素马车前。   他刚要对着车上拱手作揖,就听里面有人吩咐道:“上来说话。”   陈垨闻言绕到了车后,见彼处早已摆好木梯,正准备提起官袍下摆拾级而上,忽然想到了什么,忙在地上狠狠搓了几下鞋底,这才蹬蹬蹬上了马车。   就见马车最里面,正端坐着一位五旬开外的清瘦老者。   “恩师。”   陈垨对那老者深施一礼,禀报道:“那梅广颜初时有些疑虑,不过事到如今,他除了奋勇向前也别无他法,故此最后还是应下了。”   这清瘦老者,正是陈垨高中进士时的主考官,同时也是先前周隆一案的幕后主使,礼部左侍郎张秋。   “嗯,坐下说。”   张秋淡然的一指身旁,又教训道:“你这急躁的毛病也该改一改了,若不然大理寺之事未必后无来者。”   “恩师教诲的是,学生日后定当牢记在心。”   陈垨屁股刚粘在座位上,听到这话忙又站起来躬身受教。   “坐、坐。”   张秋又抬手虚压了两下,陈垨这才再次落座。   因这句批评,陈垨原本不想再抢先开口的,但看自己这位座师低垂眉眼,半天也没个言语,他终究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的打探道:“恩师,敢问学生何时响应弹劾为好?”   虽是尽量小心翼翼,但他言语间还是透出了按捺不住的亢奋。   在陈垨看来,张秋这次将计就计抛出世宗朝旧事,实在是神来之笔!   根据暗中调查的结果,那将世袭爵位传给焦顺的焦大,曾拒绝过世宗皇帝登基之初的封官,更曾不只一次为太祖皇帝喊冤叫屈。   而世人谁不知道,焦顺当初就是靠一本太祖语录,才得以在工部立足的?   两件事情前后对应,足以证明焦顺有动机构陷世宗皇帝,为太祖皇帝张目!   更妙的是,此事涉及国本之争,即便皇帝有心袒护,太上皇也绝不会坐视,到时候只需一个‘莫须有’的嫌疑,那焦顺不死也要脱上一层皮!   自己则可以凭此一雪前耻挽回清誉,甚至在官场上更进一步!   凡此种种,怎由得陈垨不激动?   这时张秋抬眼看了看陈垨,依旧淡然的抛下三个字:“且不急。”   只这三个字,陈垨却登时急了。   让他把这套‘罪证’交给梅翰林,他倒不是不能理解,毕竟谁都看得出皇帝对太祖的崇拜,如今拿太祖做由头去针对皇帝最宠爱的‘幸臣’,这跟在太岁头上动土也没什么区别。   故此陈垨压根就没想过要抢这‘头功’。   但再怎么,也应该比其它人快上一步吧?   否则泯然于众人,他却拿什么去挽回清誉?   陈垨再顾不得方才的批评,起身道:“恩师!我……”   “你先听我说。”   张秋抬手打断了他的话,顺势往半空一指道:“我原是想让你跟在梅广颜后面上奏,然而……总之,你如今另有安排,最好就不要再参与此事了。”   “这、这……”   陈垨一张脸几乎涨成了猪肝色,但隐约听出此事多半是更上层的意志——甚至很可能是出自某位阁老的安排,便也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吞。   好半晌,他勉力压下火气,沮丧道:“却不知是什么安排?为何学生连参与此事都不成了?”   “这个么……”   张秋不答反问:“你觉得那焦贼授首之后,这工学还会不会继续办下去?”   “肯定会!”   陈垨答的斩钉截铁:“要抬举那些工贼,本就是皇上自己的意思,那焦贼不过是揣摩圣意顺势而为,即便是没了焦贼,这工学肯定也还是要办的。”   “确乎如此。”   张秋微微颔首,又正色道:“所以扳倒那焦贼只是开始,真正要紧的是趁机将这工学导入正途。”   陈垨隐约猜到了什么,瞪大了眼脱口道:“恩师是想让我去工学为官?!”   “正是如此。”   “这、这……”   陈垨原本的沮丧一扫而空,再次起身深施一礼道:“多谢恩师栽培!学生接任工学祭酒之后,必然事事以大局为重,绝不……”   巡城御史是临时兼差,陈垨真正的官职是七品的监察御史,若能一跃为五品工学祭酒,自是天大的喜事!   祭酒可是最清贵的文职之一,若焦顺来做这首任工学祭酒,那这工学祭酒自然是浊官中的浊官,但若是他陈某人来做,却未必不能拨乱反正,让工学祭酒重新回到它该有的高度。   然而陈垨满心欢喜,正准备赌咒发誓呢,却忽然察觉到张秋的面色有异。   他下意识停住话头,狐疑道:“恩师,难道我说的有什么不妥?”   “倒说不上是不妥。”   张秋摇头:“只是焦贼授首之后,皇上恐怕未必会乐见由文臣接替这工学祭酒一职。”   “那我?”   “且先在司业的位子上熬一熬吧。”   张秋道:“原本吏部一直坚持,工学的官职也全都要降等,但既然是由你出任司业,仍循国子监旧例即可。”   司业是祭酒的副手,正六品官职。   若是去国子监担任司业,陈垨肯定绝无二话。   但去工学担任司业……   方才张秋也说了,皇帝肯定不会选正经文臣出任祭酒,故此这祭酒多半仍是浊官儿——那自己这浊官的下属,又能‘清’到哪去?   他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脸上也不自觉的挂了相。   张秋见状,便又勉力道:“你放心,眼下匠官当中没人有资格接替焦顺,皇上若不想任用文臣,多半就只能从外戚勋贵当中挑选了——那些纨绔子弟有几个能实心任事的?这祭酒早晚是你囊中之物!”   他一边宽慰一边许诺,又暗示上面的大佬都在关注此事,未来必然少不了陈垨的好处。   等到陈垨的脸色由阴转晴,师生二人又说了些体己话,这才分道扬镳。   陈垨站在街角,目送张秋的马车渐行渐远,脸色却再次由晴转阴。   方才张秋画的大饼看似诱人,实则却陷入了一个悖论当中。   即:‘上面’明显是想让自己在工学里和皇帝对着干——至少也是阳奉阴违,可这一来,皇帝又怎么可能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步步高升?   在司业位置上或许还有腾挪的余地,一旦接任工学祭酒,只怕立刻就要被架在火上烤了!   再往细里想,如果想采取阳奉阴违的办法,那明面上多半要比照焦顺行事,可这一来,自己岂不是非但无法挽回清誉,反倒要彻底沦为别人眼中的奸佞小人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   既然想要别人替你卖命,‘名声’和‘前程’你总得给一样吧?!   哪有空口白牙就逼着人往绝路上走的?!   难道是把自己当成一心求死的周隆了?!   可周隆好歹也得了声望吧?!   越想越是不值,越想越是愤恨,陈垨的胸膛里就像是被人塞了个风箱,一鼓一鼓的直似要炸裂开来。   半晌,他猛的一脚踹在墙上,也不顾脚脖子被反震的生疼,一瘸一拐的转过街角上了自己的马车。   因见自家老爷腿脚不好,车夫原本想关心两句,可扫见陈垨的脸色,立刻改口道:“老爷,咱们去哪儿?”   陈垨咬着牙,一字一句的道:“去荣国府!”   既然清流这边儿不给自己活路走,自己索性就做个彻彻底底的浊官!   皇帝也是实在没人可用,才会任用家奴出身的幸臣,如今自己这两榜进士主动投效,未来前程难道还比不得那焦贼?!   “好嘞!”   这时车夫答应一声,就要催马启程。   “等等!”   陈垨却又忽然改了主意,吩咐道:“还是先回府再说。”   小心驶得万年船,为免被张秋察觉到自己的背叛,还是先回家乔装打扮一番,再去找焦贼……呸,找焦祭酒分说不迟。   ……   是夜,焦家。   听完陈垨的描述,焦顺脸上客套的笑容尽数化作了凌厉!   他起身在客厅里来回踱了两圈,忽的转身虎视眈眈的盯着陈垨问:“陈大人可敢陪我一起进宫面圣?!”   陈垨闻言面露迟疑之色:“这时节进宫?会不会太莽撞了?”   “等不了明天了!”   焦顺大手一挥:“若让那奏折出现在早朝上,造成既定的印象,咱们再说什么也迟了。”   说着,扬声喝令外面立刻备车,又命司棋玉钏取来官袍官帽披挂整齐,然后招呼着陈垨立刻动身。   见他这风风火火的样子,陈垨一面紧随其后,一面暗自鄙夷,心说到底是沐猴而冠,这一遇到大事就现了原型、乱了方寸。   不想他刚跟着到了院里,就听焦顺信誓旦旦的道:“操纵舆论让梅家作茧自缚的,的确是我没错——不过事前我就已经向陛下报备过了,这几天更是事无巨细全都具本上奏,想把这些谣言安在我头上,只怕是想瞎了他们的心!”   陈垨为之愕然,见焦顺的样子不像是在胡吹大气,不由纳闷道:“既然如此,那焦祭酒又何须连夜进宫?”   “呵呵~”   焦顺咧嘴一笑,森白的牙齿仿佛要择人而噬:“这天赐的好机会,若不趁机咬下几块肥肉来,他们又怎么知道疼、知道怕?!” ###第四百九十四章 潮起【四】   景仁宫玉韵苑。   隆源帝与贾元春并肩站在院门口,身后是几个探头探脑的宫女,身前是一列战战兢兢的宦官,再往前还有两队举着盾牌,如临大敌的披甲侍卫。   而在这叠人墙似的阵仗对面,则是一列乍看造型粗犷狂野,实则却被磨平了所有棱角的蒸汽火车。   这列火车由车头和三节车厢组成,车头没有安装顶棚,在两侧一长串气死风灯的照射下,可以清晰的看到驾驶员所有操作。   后面三节平板车厢上各自堆了二十几袋沙子,加上车厢的自重,约莫能有七八吨的样子。   眼见几个内府匠人检查无误,火车头前强作镇定的裘世安,立刻转回身快步走到那些皮甲侍卫身前,隔着人墙禀报道:“回万岁爷,这火车已经准备好了。”   说着,他转折眼珠四下乱瞄,暗自琢磨着待会儿若是出了意外,自己怎么才能在侍卫们举盾合阵之前,躲到人墙后面。   也不怪他提心吊胆,当初隆源帝就是因为蒸汽机爆炸受的伤,养了足足一年才大好——这事儿在宫里早传的神乎其神,说是亏得隆源帝有真龙护体,若不然怕是早就龙御归天了。   “那就开始吧!”   隆源帝搓着手跃跃欲试,有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有人好了伤疤忘了疼,而他明显属于后者,错非太上皇三番五次严令他不得冒险,这会儿只怕早爬到车上去了。   裘世安闻言立刻原地转身,非但没有上前,反而趁机往后退了半步,扯着嗓子大喊:“陛下有旨,尔等速将这火车驱策起来!”   喊完,又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半步。   那边匠人们领了旨意,其中一个爬上车充作司机,其余的则都四下里散开。   随着那司机不住往锅炉里添煤,本就处于临界点的蒸汽机,不多时就喷出了大量的蒸汽,就见司机抓住开关狠狠一推,车身下面的连杆便开始驱动车轮,继而让整列火车在总长四五百米的环形铁路上‘哐哧哐哧’的跑了起来。   当那轰隆隆的钢铁巨兽,在夜色灯光下跑出接近马车的速度时,给众人带来的震撼堪称是无以复加!   以至于有的侍卫甚至忘了自己正在举盾护驾,任由手里的铁盾垂落在地,伸长了脖子睁大了眼睛,几疑是自己是在什么诡梦之中。   “好、好、好!”   隆源帝鼓掌大笑,又问:“这火车还能不能再快一些?”   因那‘哐哧哐哧’的动静实在太大,众人又都处在极度的震撼当中,一时竟没人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直到隆源帝提高音量又重复了一遍,身前的戴权才忙命人把管事的匠官召到近前询问。   “回、回禀万岁!”   那匠官几曾离皇帝如此之近,激动的舌头都大了:“若在平地上跑跑直线,倒还能、还能再快一些,比起寻常的马车也不在话下,但在这弯路上,却怕跑快了会、会冲出铁轨。”   隆源帝其实对此心知肚明,毕竟这东西在提交给内府之前,焦顺就已经在密折里解释的清清楚楚了。   他如今发问,也不过是情难自禁罢了。   见果然无法再快,他又凝目观察了一会儿,这才意犹未尽的下令到此为止。   又眼瞧着那火车渐渐熄了火,隆源帝和贤德妃这才回到了玉韵苑内。   方一落座,隆源帝便吩咐道:“爱妃快拿酒来,今儿你我一醉方休!”   “陛下。”   贾元春去自顾自斟了杯茶,风姿绰绰的送到隆源帝手边,柔声劝道:“您这几日身子刚好些,却怎好酗酒?”   因见隆源帝闻言有些不快,忙又故作好奇的打听道:“这个火车到底是怎么造出来的?臣妾先前只听说它能跑,可却万没想到能跑的这么快——尤其还拉了那么多东西。”   这话正搔中隆源帝的痒处,他便也顾不得闹酒,洋洋得意讲述了一番其中的原理,又道:“也亏得朕有识人之明,若只任由那些腐儒把持工部,怕是这辈子都别想见着什么成果了!”   “此话怎讲?”   贾元春虽然已经猜到,这事儿多半又与焦顺有关,但还是佯装好奇的追问。   “当初乌西国北寇津门之后,朕不是就勒令工部督造蒸汽铁甲舰吗?结果……”   三年前乌西人炮打津门府,朝野上下为之哗然,早就有意搞工业改革的隆源帝,趁机对工部做了调整,把军械制造单独列为了一司。   当时他给军械司的头一道旨意,就是仿造蒸汽铁甲舰。   当时军械司新立,上上下下精气神儿也高,又觉得蛮夷都能造的东西,我天朝上国造起来能有什么难度?   都不好意思说要与乌西人齐平,直接就奔着弯道超车去了!   可谁成想牛皮吹的太大,不计成本的投入了整整三年,到现在那‘大夏正宗无敌铁甲舰’都还没能正式下水呢。   虽然这期间也不是没有工艺上的重大突破,可外行人哪管你这个?只要没看到大夏的铁甲舰横行海上,那就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失败!   虽说此事关乎到国耻,明面上没人敢否决,但暗地里什么怪话没有?   甚至有人信誓旦旦的宣称,那铁甲舰其实是靠乌西人的巫术才会那么厉害,因我大夏官民并不精通此道,所以再怎么折腾也是劳民伤财百无一用。   最初这种论调还只是个别人的奇谈怪论,近来因为皇帝一意孤行要建立工学,竟就大行其道沸反盈天起来。   言官们甚至都开始在奏折里,明目张胆的借此引用这些荒唐的论据。   隆源帝自然明白这是源自文臣集团的反击,可无奈那铁甲舰就是迟迟无法下水,拿不出事实凭据便难堵悠悠众口。   正为此头疼又郁愤,焦顺就献上了火【bei】车【tai】计划。   蒸汽机就是从铁甲舰上拆下来的——军械司在什刹海造了两条小船用来测试,上面的蒸汽机比例刚好合适。   旁的东西也大多是铁甲舰的边角料,再加上不惜人力工本和焦某人‘缜密又大胆’的设计,仅用了一个月就搞出了这台试制型火车。   如果抛开军械司连续三年的投入不提,这件事儿足称得上是投入小见效快的典范。   也无怪乎隆源帝一面大骂腐儒误国,一面大肆赞扬焦顺办事得力。   前面科普的事情,贾元春是有听没有懂,但后面这段儿她却听的明明白白。   回想当初皇帝超拔焦顺,其实只是为了千金买马骨,不得不让人感慨世事难料。   这对荣国府而言,本该是极大的臂助。   不过……   最近双方之间似乎出了一些问题。   虽然家里传进宫内的消息,向来都是报喜不报忧,但贾元春还是从中隐约察觉到,父亲似乎对焦顺有些排斥。   具体是因为什么,她暂时还不得而知,可也正因为不知就里,所以才忍不住浮想联翩……   “爱妃?”   隆源帝正说的兴起,就见贾元春似乎有些走神,当下沉了脸道:“你若是不喜欢听这些事情,那朕就……”   “陛下误会了!”   贾元春之所以没有去信问个清楚,就是不想让荣国府与焦顺之间的矛盾暴露出来,故此连忙想了借口敷衍道:“臣妾是突然想到,那焦大人虽事自幼就在国公府,我却竟从未见过他,也不知道他生的是什么模样。”   “焦爱卿的相貌么……”   隆源帝其实也只见过焦顺一次,又不曾面对面的仔细交流,如今回想起来也不甚清晰。   “身量十分魁梧,瞧着就比那些读书人沉稳踏实,至于面相……”   他正托着下巴极力回想,忽就听裘世安在门前禀报:“万岁爷,东华门那边儿刚才派人传讯,说是工学祭酒焦顺自称有十万火急的事儿,要当面启奏!”   “嗯?”   隆源帝闻言一愣,旋即抚掌笑道:“这倒真是无巧不成书——传朕口谕,宣焦畅卿进景仁宫奏对!” ###第四百九十五章 潮起【五】   东华门外。   陈垨悄悄在长袖里蹭了蹭手心,转头看向身旁垂手而立的焦顺,干涩的咽了口唾沫,有心要说些什么,可张开嘴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   他在京城为官数载,得见天颜的机会却还不到五指之数,且每次在场的官民就没低过三位数,还是比较靠后的那种三位数。   谁成想这冷不丁的,竟就要进宫单独面圣了!   嗯~   这焦顺出身低贱不说,又只会些难登大雅之堂的奇巧淫技,和宫里的太监比起来也就多了个挂件而已,所以单独面圣的说法完全没毛病。   虽然先前被焦顺的话给唬住了,但堂堂两榜进士,又怎能允许自己被一个家奴出身的幸臣所震慑?   故此在路上他就又重新构筑了三观,恢复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心态。   说实话,路上陈垨还担心了许久,生怕会被拒之门外——毕竟这可是夜闯宫禁,便真有天大的事情,一旦惹得皇帝不快,按规制也是可以不问缘由先杖责四十大板的。   而且这种直接把事情捅给皇帝的做法,在文臣当中其实是犯忌的事儿,就算皇帝不追究,事后也免不得要受人挑剔参劾。   故此除了获得特许的阁老,便尚书侍郎轻易也不敢夜闯宫禁。   但焦顺方才递牌子的时候,一切却显得是那么的理所当然,无论是守卫宫门的龙禁卫军官,还是东华门内当值的管事太监,都毫无传闻中的跋扈刁难之态,一个个笑脸相迎亲切和睦。   甚至方才焦顺塞门包的时候,两人还极力的推托,看那样子,简直都恨不能反过来给焦某人送礼!   这、这就是幸臣……   呸!   这就是天子近臣的待遇吗?!   陈垨在震惊之余,看向焦顺的目光也愈发的炽热,满心都是彼可取而代之的野望。   焦顺自然早就察觉到了陈垨的异样,却压根懒得理会,这些读书人上承科举千年遗泽,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无所不能,等到见真章的时候才会知道什么‘叫百无一用是书生’。   他背负双手目视前方,暗暗盘算着以皇帝的脾性,这次大概能有多少收获。   和周隆案不同,皇帝即便再怎么恼怒周隆的所作所为,在文臣们齐心合力的制衡下,也只能按照程序施压,意图找出幕后主使的罪证。   只要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就不能随意扩大打击面。   最多,就是拖着不让结案罢了。   但这回情况却完全不一样。   那些与太祖、世宗有关的谣言,若往大了说,可是触及到了‘国统、国本’之争的,除非是皇权旁落无能为力,否则历朝历代对此都是有杀错无放过!   虽说因为太上皇的存在,隆源帝的权柄远比不得那些说一不二的君王——可在这事儿上,太上皇的立场肯定和皇帝别无二致。   也亏得陈垨这里出了纰漏,否则就算焦顺提起向皇帝报备过,一旦沾上这事儿也别想轻易脱身。   这也从侧面证明了,朝中一些人对他焦某人的忌惮之深,若不然也不会祭出这样的狠招来!   而现在因为陈垨的反叛,这柄双刃剑被送到了皇帝手上,具体要砍几下、砍多狠,那就全看隆源帝的决心和胆魄有多大了。   根据焦顺对隆源帝的了解,至少那礼部侍郎张秋是决计跑不了了——有这位正三品大员打底,应该足够震慑那些文臣一段时日。   届时工学的事情多半也该步入正轨了,再想从中作梗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焦大人。”   他正想着,忽听门洞里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紧接着就见裘世安快步迎了出来,笑道:“这也真是巧了,万岁爷才刚看过那火车,您就递了牌子——陛下特旨,宣您景仁宫内见驾!”   “景仁宫?”   还不等焦顺答话,陈垨先就惊呼出声:“内廷东六宫之一的景仁宫?!”   裘世安眉头微皱,横了陈垨一眼,拿拂尘虚指着问:“这位大人是?”   “这位是巡城御史陈垨陈大人。”   焦顺替裘世安介绍完后,又补了句:“陈大人与我今日要禀的事情有关……”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嗓音:“确切的说,是人证。”   听得‘人证’二字,裘世安心下恍然,知道这位多半不是自己人,若不然也不会以‘人证’称呼了。   于是态度又冷淡了三分。   陈垨仍陷在震惊当中,压根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见焦顺介绍了自己,又忍不住追问:“臣子夜入禁宫本就不妥,却怎么还要在后宫召见?!”   “杂家方才没说是陛下特旨么?”   裘世安又白了他一眼,抑扬顿挫的道:“陈大人尽管放心,不会让你坏了规矩的,你只在这里候着就是。”   说着,又笑容可掬的往里一让:“焦大人,咱们走着吧。”   焦顺冲满面尴尬的陈垨略一点头,便跟着裘世安和四名小太监进了宫门。   陈垨沉着脸目送这一行人消失在宫墙后面,下意识想要啐上一口,可看看旁边瞬间变了脸的龙禁卫军官和当值太监,忙又把唾沫咽了回去。   他勉力维持着脸上的淡然,心里头却酸的跟柠檬精似的。   抛开规矩礼法不论,大晚上的召进后宫奏对,这是多大的殊荣?只怕连阁老们都没这待遇!   就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自己也能获此殊荣了,都怪那焦顺没把自己的名字报上去,若不然……   不!   不是没有,而是不敢!   这焦贼必是担心会被自己取代,所以才故意不带自己进宫面圣!   哈~   他害怕了、他恐惧了!   哼~   到底是家奴出身,心胸狭窄嫉贤妒能!   这么一想,原本还有些战战兢兢的陈垨,不自觉就在夜风中挺起了胸膛,暗忖自己虽然去不了后宫,但皇帝要想查证此事,肯定还是要当面询问自己的。   到那时,任凭那焦顺如何从中作梗,也拦不住自己在陛下面前挥斥方遒!   陈垨越想越是热血沸腾,恨不能立刻就得见天颜,凭着满腹经纶将焦顺踩在脚下。   然而……   直到第二天早上,他在寒风中冻的手脚冰凉,也没能等到皇帝的召见。 ###第四百九十六章 宫中【一】   因是晚上,焦顺跟着裘世安进了东华门之后,堪称是十步一岗五步一哨,那肃杀森然的,和后世买票逛故宫的感觉堪称是天地之别。   等从内左门进到了东六宫的区域,沿途的景致氛围又是一变,顶盔掼甲的侍卫再见不到半个,反倒宫女宦官三五成群的,或在墙角指指点点、或在门后探头探脑。   裘世安悄声解释道:“这多半是各宫的眼线——您焦大人的名头,在这宫里只怕比宫外还要响亮些。”   这话着实有些夸张了,仰赖那风靡后宫的自行车,焦顺在宫里的名头固然不小,但也还不至于引的各宫齐来窥探——真正让各宫闻风而动的,其实是测试火车时闹出的巨大响动。   不过各方耳目来都来了,顺带围观一下焦顺这‘始作俑者’,也属题中应有之义。   因黑灯瞎火的认不清五官,又不敢凑近了细瞧,故此最后传入各宫嫔妃耳中的,倒大多是‘高大英武’之类的好词儿——唯有主人和德妃贾元春素有仇怨的,被劣化替换成了‘五大三粗’。   譬如容妃处……   这且不提。   却说焦顺跟这裘世安进了景仁宫,头一眼看到的,就是院子当中被宫女太监和内府工匠们,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的火车。   他正要收回目光,裘世安拿拂尘往圈内一指,叹道:“焦大人果然是能人所不能,军械司花了三年都没能把那铁甲舰造出来,大人却只用了一月功夫,就造出了这等奇物!”   “其实西夷前些年就有类似的东西了。”   焦顺微微一笑,实诚的谦虚道:“焦某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算不得什么。”   裘世安不以为然:“那铁甲舰又何尝不是西夷早就有了的?何况我听说焦大人还督造出了连发火……”   说到半截,他忽然醒悟到这是军事机密,连忙改口道:“万岁爷还在玉韵苑里候着,咱们还是紧走几步吧。”   经历这小小插曲之后,二人再不多言,径自寻到了贾元春所在的玉韵苑。   裘世安进去通禀的当口,焦顺第三次接受了搜身——东华门外一次,过左内门进东六宫时一次。   前两次都是侍卫,这一回却换成了两个小太监,从头到脚‘细致’的让人好不自在,故而听里面扬声招呼见驾,焦顺都顾不上整理衣冠,便逃也似的进到了玉韵苑里。   因是后妃居所,焦顺自然不敢再像沿途那般乱看,两手垂在腰侧,躬着身子跟在小太监身后进了客厅,头也不抬直接跪倒山呼万岁。   “爱卿免礼平身。”   隆源帝面带笑容抬手虚扶了一下,见焦顺起身后依旧拘谨的不敢抬头,便又道:“抬起头来回话。”   焦顺略一迟疑,听皇帝补了句‘恕你无罪’,这才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来,就见罗汉床偏左的位置上,正端坐着个身穿明黄长袍的青年男子。   论岁数应该比自己大了五六岁的样子,体型有些清瘦、五官约略也就是中上之姿,只一双眸子炯炯有神赛过常人——不过这也看跟谁比,若跟焦某人那双凶眼一比,便又差了好些行市。   焦顺小心翼翼打量皇帝的同时,皇帝自然也在给他‘相面’。   上上下下看了几眼,便偏头冲一旁侍立的贾元春笑道:“你父亲和弟弟都是清秀俊逸之人,反倒焦爱卿更像是个将门之后。”   趁着皇帝偏头的功夫,焦顺也暗用余光扫量元春,然后便忍不住微微一愣。   这位贤德妃眉眼间依稀能看出王夫人的影子,一样的和煦端庄雍容大气,却比母亲少了岁月的侵袭。   但这并不是重点。   让焦顺为之愕然的,是贾元春那一身紧趁利落的装扮,上面穿了件黛青色的短马褂,下面竟就套了条月白缎的修身长裤,配上她比王夫人还要高出两寸的身段,显得英姿飒爽侵略性十足。   且此时她正背对着烛台而立,偏那裤腿中间竟不见一丝一缕的‘圣光’泄出。   这标新立异的穿着,难道也是王夫人一脉嫡传的?   可王夫人只在里面创新,她却怎么敢……   虽然焦顺没敢多看,很快就收回了视线,但贾元春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他那一瞬间的凝目,不过元春倒并没觉得焦顺太过失礼,只是满心的羞臊与无奈。   前阵子工部奉命又进献了一批自行车,妃嫔纷纷骑车招摇过市,几成宫内一景。   结果没过多久,就有嫔妃的裙子被卷进了链条里,裙摆被撕成两截不说,人也摔的够呛。   皇帝因此仿照西人贵妇骑马的图画,设计了出这款修身马裤,命内府做了百十条分发各宫。   原本大多数嫔妃都是羞于穿在身上的。   直到前些天容妃开了先河,连着受了三四日独宠,嫔妃们才纷纷效仿,到如今这宫里骑车子不穿修身马裤的,反倒成了异类,甚至连皇后娘娘都不曾例外。   贾元春虽觉得不成体统,可也不好逆势而为。   方才皇帝让宣焦顺进宫时,她就觉得不妥,可旁敲侧击了几回,隆源帝却都置若罔闻,一味的拉着她说话,压根不给她进屋换装的机会。   故此会被焦顺偷眼打量,也并不足奇。   她忍着心头羞臊,微微伏低身子回道:“臣妾年幼时,家父也不曾短了骑射,只是后来补了工部的缺,每日忙于案牍就少了习练。”   “哈哈……”   隆源帝一笑,摆手道:“再往后骑射就未必能排得上用场了,不练也罢、不练也罢。”   说着,又问焦顺:“那隆源一式也该投产了吧?”   “回陛下。”   焦顺忙拱手:“已经在小批量试产了,这毕竟是以陛下年号命名的,由不得半点差池,所以工部的意思是边造边改进,一则设法弥补射程上的欠缺,二则也要试着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尽可能的降低成本——等克服了这两样,才会大规模量产列装。”   隆源帝其实恨不能立刻把这新枪,连同自己的威名一起散播出去,可听焦顺说是为了自己名号考量,便立刻点着头改口道:“这是老成之言,有你帮着军械司把关,朕也就能放心了。”   旋即又问:“焦爱卿,你觉得在千步廊铺一条铁轨如何?这样那些腐儒就能天天……”   “陛下。”   贾元春突然开口打断了皇帝,凑上前拿起本就在皇帝手边的茶水,送到他手心里道:“茶要凉了。”   隆源帝不快的横了她一眼,心知她是不想自己在外臣面前大肆贬斥儒生文臣,可焦顺是自己的心腹爱将,又与文臣们势同水火,跟他抱怨几句又有什么要紧的?   这时就听焦顺回道:“陛下的主意自然极好,只是此物声势极大,若要布置在千步廊,恐怕还要设法减小动静,以免搅扰到各衙办公。”   说着,又面露难色:“但若少了声势,却又怕一时不察磕碰到街上的官民,所以还请陛下容臣一些时间,也好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隆源帝提出要在千步廊铺铁轨,也不过是一时头脑发热罢了,若是焦顺唱反调,他说不定真要一意孤行,可听焦顺认真考量其中的难处,反倒觉得过于麻烦,于是摆手道:“罢罢罢,那就不在千步廊铺设了——却不知依爱卿之间,这火车该用在何处?”   见隆源帝还在纠缠这些问题,焦顺心下满是无奈,他夜叩宫门难道是为了和皇帝闲聊不成?   但他也不好主动提醒,只能继续耐着性子认真答道:“以臣拙见,不如在城外铺一条通往西山的铁路,日常往城内运送水、煤等物。”   “煤且不说,这些年托陛下洪福,京城里人口日渐繁盛,但城内吃水的问题也愈发严重,根据臣的调查,中产以上的人家,每月用在吃水上的挑费,已经比太祖朝时高了两三倍。”   “因西山本就产煤,倘若能用火车昼夜不停的往来运送,必能大大减轻城中百姓的负担。”   说到这里,焦顺见皇帝虽然微微颔首,眉宇间却隐约透着三分纠结,忙又补充道:“为便于沿途官民闪避,臣以为应在加装顶棚之外,再增设一汽笛,使火车过境之声数里可闻,如此方能万全。”   这话一出,皇帝顿时眉开眼笑,他虽也有造福百姓的心思,但更多的还是想要炫耀自己的成果,如今两全其美,岂有不乐之理?   当下便道:“那爱卿回去不妨先拟出造价,然后……”   “万岁。”   结果刚说到半截,又被贾元春给打断了,只听她肃然道:“臣妾听闻城中赖此为生的水夫子多达上千之众,倘若因此与民争利,只怕不妥。”   “这……”   隆源帝虽不喜贾元春打断自己,但与民争利的问题也确实需要考量,毕竟是涉及到数千人的生计,倘若闹出事情来,只怕又要被那些腐儒们追着指摘了。   “娘娘所滤甚是。”   焦顺忙道:“不过水夫子们真正负责的,是在城内四处分发,不管是从城外运的水,还是城内一些深井,全都把持在豪商们手中,朝廷纵使争利也只是与这些商贾争利,并不会涉及到数千水夫子的生计。”   “何况如今城中买得起好水的,只有中上之家,若是朝廷能大量供应廉价的饮用水,让平民之家也能消费的起,非但普惠底层百姓,水夫子们也可以跟着受益。”   贾元春听了微微颔首,便又再次沉默下来。   倒真难得她还知道水夫子。   说实在的,荣国府的男人整体素质,只真是比女人差远了——抛开迎春不算,便六亲不认的贾惜春,也至少在绘画和佛学一道上颇有造诣。   却说贾元春虽然不再开口,但皇帝被她搅了兴致,却也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了,正想转而询问工学的最新进展,忽然想起这回不是自己召见焦顺,而是焦顺夜闯宫禁,自称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禀报。   “哎呀!”   他恍然之下反手要拍脑门,却忽又在半空凝住,旋即拍向桌子道:“朕见到爱卿一时开心,竟忘了你有要事要禀报——到底何事如此紧急,竟等不得明日具本上奏,爱卿且速速道来。” ###第四百九十七章 宫中【间章】   就在焦顺君前奏对的同时。   与景仁宫左右对称的延禧宫内,容妃正心烦气躁的蹂躏一个布袋熊玩偶。   荣国府里有什么好东西,自然都少不得送进宫里一份,各宫嫔妃见了再仿制——焦顺这倒也算是无意中引领了宫中潮流。   容妃本不想拾人牙慧,无奈就这几天流行开来的马裤一样,别人都有的东西,她要是没有,反倒显得不合群了。   于是也让人仿着弄了几件,别说,用来发泄情绪正合适。   只可惜不敢弄人型,否则就可以偷偷诅咒那贾元春了!   却说容妃正拿玩偶撒气,忽听外面传来女官的呵斥声,她立刻起身扬声问道:“是不是小德子回来了?快让那狗才滚进来见我!”   不多时,女官月娥便引着个年轻小太监走了进来。   那小太监进门后没等容妃开口,就连忙跪地禀报道:“娘娘,奴才不是有意拖沓,实是到了景仁宫里,忽然听说万岁爷要召那焦顺入宫——奴才想着机会难得,就留在景仁宫见了他一面。”   容妃听得‘焦顺’二字,登时顾不得宣泄雷霆之怒,急忙问道:“你果真见着了?”   她是皇帝登基之后才纳的妃子,但一进宫就颇为得宠,前阵子更是直接从贵人越过那些东宫老人儿,直接晋级成了妃子。   这原是极大的殊荣,可偏偏与此同时贾元春也被封为了‘贤德妃’。   这后宫自皇后之下,历来以四夫人为尊,即‘贵、淑、贤、德’四妃,而这其中又以贵妃地位最高。   但皇帝偏偏不按常理出牌,封了贾元春一个‘贤德妃’,集两个尊号为一身,隐隐还盖过了育有皇长子的吴贵妃,在宫中一时风头无两,反倒衬的容妃之封无足轻重。   容妃因此恨上了贾元春,几次三番欲要和她比个高低。   原本依仗着肯放下身段讨好皇帝,容妃自觉一直占着上风,可近来因为这什么焦顺,隔山差五搞出个什么动静出来,皇帝留驻玉韵苑的时间越来越多。   尤其因为自行车事件,连皇后对贾元春也是愈发亲近……   凡此种种,早惹得容妃恨屋及乌。   “非只是见到了。”   那小德子见自己赌对了,忙陪笑道:“旁人不过是远远的瞧一眼,独奴才想了个法子,拉上吴贵妃的人拦下他搜身,就近看了个清清楚楚!”   说完,他生怕容妃听不出其中的关键,又补充道:“若事后有人追究,咱们也能说是为了安全起见,何况还有吴贵妃的人在前头顶着——嘿嘿,吴贵妃虽是个温吞水的,她身边的人可都不服不忿着呢。”   容妃却懒得理会他这些心思,再次追问道:“那焦顺生的什么模样?”   其实就算知道焦顺生的什么模样,也压根没有任何意义可言,但人类就是这样按捺不住好奇心的生物,尤其是女人。   “这个么……”   小德子回忆着先前搜身时的‘见闻’,道:“那厮生的十分粗鲁,五官透着股凶相,尤其一双眼睛老鹰似的……”   说到‘粗鲁’时,他下意识抬手比划了个难以把持的轮廓,毕竟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尤其是对他们这些无根之人,所以情不自禁就……   容妃愕然道:“眼睛都有这么大,那他的脸该有多大?!”   “不是……”   小德子忙解释:“是、是……是奴才夸张了些,不过他那眼神确实挺吓人的。”   “哼~”   容妃冷笑:“好一副鹰视狼顾的奸相,果然是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奴才!”   小德子心道,自己可没说什么狼顾。   但他自然不会傻到更正主人的话,当下又把火车的事情添油加醋说了。   容妃听说那忒疙瘩拉着几万斤的东西飞驰,也不禁惊的舌挢不下:“那姓焦的竟能造出这等怪物来?!”   旋即便忍不住犯起难来,皇帝一爱好大喜功、二喜奇巧淫技,至于贪花好色反还在其次。   偏那焦顺总能投其所好,正中皇帝的痒处,连带着贤德妃也沾了光。   长此以往,自己岂不越发要被她压住一头了?   唉~   人人都以为自己近几日受了独宠,却哪知道皇帝因身体抱恙,压根就不曾宠幸过自己。   想到这里,容妃愈发的意兴阑珊,于是挥了挥手,示意月娥和小德子暂且退下。   这一对奴才到了门外。   月娥看看左右无人,立刻抬手揪住了小德子的耳朵,压着嗓子问:“你方才吞吞吐吐的,可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娘娘?”   “姐姐饶命,掉了、要掉了!”   小德子一面求饶一面往月娥身上侯,嬉笑道:“我能有什么瞒着娘娘的?不过是有些事情不好跟娘娘说罢了。”   “是什么事儿?”   “我不是去搜那焦祭酒的身了么,你猜怎得,他……”   小德子越说声音越小,月娥越听脸上越红,不约而同挤的针插不进、如胶似漆。   好容易温存够了,又约定好散值后‘对食’,二人这才各自别过。   小德子自去外面不提。   月娥则是又回了容妃的寝室,因见容妃在梳妆台前愁眉不展的,正有心要探问一二,就听容妃头也不回的问:“那猴崽子瞒下了什么?”   “这……”   月娥脸上刚消退的红潮登时又卷土重来,嘴里支吾道:“也、也没什么。”   “没什么?”   容妃霍然转身,面色不豫的质问:“连你也要欺瞒本宫不成?!”   “奴婢怎么敢?!”   月娥见状,只得凑上前把小德子那些窃窃私语如实相告。   容妃听了连啐几声,脸上也似火烧一般,直接略过这事儿不提,咬牙道:“我在宫里好容易压她一头,不想她娘家就出了这样的臂助——你说咱们侯府里怎么就没个能撑起来的?”   容妃娘家姓周,世宗朝曾被敕封世袭阜阳侯,算是开国勋贵中第二等的存在。   当然了,到如今也如同别家一般衰落了。   见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月娥忙宽慰道:“老爷少爷比起荣国府那一起子糊涂混账,总还是要强出不少的——听说少爷在国子监颇得赞赏,未来想必功名有望……”   “你就别给他脸上贴金了,我这兄弟是什么材料我难道不知?”容妃打断了她的话,没好气道:“若不是仗着我和家里,他连秀才的都未必能高中,更遑论什么金榜题名了。”   说着,心下忽就一动,脱口道:“要不,干脆把他送去工学里算了!”   “这……”   月娥愕然,且不说自家老爷肯不肯,把自家少爷送到焦顺手底下,岂不等同于资敌了?   “你懂个什么?!”   容妃却越想越觉得这事儿靠谱,来回踱着步自言自语道:“那贾宝玉当初不就是在工部混了半年,学了些皮毛便入了万岁爷的法眼?诚哥儿若在工学会那些奇巧淫……学会那些格物致知的道理,未必不能取而代之!”   说着,她脑海中又冒出个更异想天开的念头:“再说了,诚哥儿到了工学之后,和那焦顺接触接触,也说不定就能把他拉拢过来呢?届时少了这宫外强援,我看那‘假贤德’还怎么嚣张!”   月娥益发无语。   想让自家弟弟顶替贾宝玉,总得先看看您弟弟的五官颜值吧?   再说荣国府好容易得了这么个出头,必然竭尽所能的笼络,怎么可能让阜阳侯府轻易挖墙脚?   何况这阜阳侯府有的,荣国府那样没有?   除非是荣国府主动疏远那焦顺,否则……   可这种自断一臂的事情,又怎么可能会发生?   月娥有心劝说,可看容妃完全沉浸在自说自话当中,也只能比闭口不言。   容妃又畅想了好一阵子,这才冷静下来,一面忖量着明儿就给家里传信,让父亲弟弟相机行事,一面吩咐月娥去打水来伺候洗漱。   眼见月娥领命出了门,她脸上莫名又起了红潮,襟摆里几欲裂衣的起伏着,不自觉就学起了小德子先前的手势,口中喃喃道:“真有那么……” ###第四百九十八章 宫中【二】   就在容妃畅想‘焦之大’的同时。   焦顺也在皇帝面前原原本本的,将坊间突然流传世宗朝谣言,礼部侍郎张秋又不知受谁指示,意图趁机栽赃自己的事情说了。   他虽然一个字都没提,那谣言是张秋等人的手笔,但前后呼应之下,任谁也不难得出这个答案。   禀报完之后,就见隆源帝紧皱着眉头,似乎是一时难以做出决断。   因等了半晌见回应,焦顺正犹豫着,要不要给皇帝铺垫个大事化小的台阶,忽听他开口问道:“焦爱卿,你说咱们能不能将计就计,为太祖皇帝正本清源……”   “陛下!”   “陛下!”   这回不仅仅是贾元春,连焦顺都忍不住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好家伙~   焦顺再怎么往大里想,也就盘算着能不能尽量刨根问底儿,牵扯到某个尚书或者阁老头上。   这隆源帝倒好,直接朝自家祖坟上下起了锄头!   虽然焦顺早就知道隆源帝是夏太祖的铁杆迷……曾孙,可也万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饭圈皇帝!   你这皇位就是世宗皇帝一脉传下来的,你正个什么本、清个什么源?!   虽说太祖一脉早都死绝了,到也不怕有人跑来要求‘拨乱反正’,可平白无故闹这么一出,到底图个什么?   再说了,真要是闹起来,太上皇难道能坐视不管?   这不纯属添乱么!   焦顺心下腹诽的同时,又摆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架势,静等着贾元春开口劝说。   谁知贾元春也是同样的打算,以至于客厅里莫名就冷了场。   好在隆源帝很快也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实在不怎么靠谱,无奈的叹了口气道:“唉,就当是朕一时失言吧——焦爱卿,依你之见,此事又该如何处置才好?”   “这……”   让皇帝方才这一闹,倒弄的焦顺心下没底儿了,故此略一迟疑便推出了挡箭牌:“臣对张侍郎不大熟悉,出首的巡城御史陈垨正是他的门生,陈御史现在东华门侯旨,陛下何不召他入宫细问究竟?”   皇帝闻言面露不屑之色,拂袖道:“首鼠两端、卖师求荣之辈,朕见他作甚?”   顿了顿,干脆也不问焦顺的主意了,直接一锤定音道:“这样好了,明日早朝让他当堂指认,届时让那张秋去大理寺和周隆做伴,礼部尚书和右侍郎停职带参,左右督察御史、顺天府府尹各罚奉半年,你看如何?”   那陈垨满以为得不到文臣的支持,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对自己这两榜进士必然视若珍宝。   却哪里知道皇帝早厌了科举出身的文臣,一心想在工学培养自己的班底,什么两榜进士、科道言官的出身,在皇帝这里统统都是减分项、扣分项。   再加上卖师求荣……   直接就被皇帝当成了一次性耗材。   明儿他当众出首卖了张秋之后,基本上也就可以宣告社会性死亡了——若不卖张秋当堂翻供,那等待他的将是物理性死亡。   焦顺并不在乎陈垨的下场如何,但皇帝的雷霆手段却再次超出了他的预计。   虽说涉及到‘国本皇统’之争,皇帝打破规矩做出些非常之举也并不为过,但这不问青红皂白,直接就礼部堂官给一窝端了……   大臣们能坐视不理?   “陛下。”   焦顺小心翼翼提议道:“莫若先拿问张秋,等有只言片语牵扯到……”   他的意思是,也不用有什么真凭实据,只要张秋的口供当中,有疑似能牵扯到礼部尚书和右侍郎的地方,再以‘莫须有’的罪名拿下他们,就能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谁知还不等焦顺把话说全,隆源帝便霍然起身,摆手道:“自朕下旨筹建工学以来,内阁与六部九卿多有掣肘,其中尤以礼部为甚——朕以为正该借机彻底震慑彼辈,日后方能一劳永逸!”   礼部掌着科举与教化,本就是与工学利益冲突最大的衙门,他们不牵头抵制才怪。   眼见皇帝杀气腾腾的架势,焦顺也不敢再劝,只好用眼角余光看向贾元春,希望她能像先前几次那样,站出来阻止皇帝的贪功冒进。   然而贾元春犹豫了片刻,最终却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做。   先前她三次开口,一是提醒皇帝积口德;二是为了百姓福祉;三是生怕动摇国本。   故此在她看来这些并非是有意干政。   但现下皇帝处置朝臣,那就是纯纯的政务了,所以贾元春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是金。   皇帝见两人都没了言语,登时又露出了笑模样,坐回椅子上扬声吩咐道:“来人啊,给焦爱卿赐座——爱卿难得进宫一回,索性也别急着走了,咱们君臣二人秉烛夜谈,也算是效仿先贤了。”   外面有人讥讽隆源帝是本朝的‘木匠皇帝’,其实还真就没说错。   明熹宗痴迷于手工制作;隆源帝最爱机械制造。   明熹宗因自己亲手造的小船漏水而染病致死;隆源帝也因自己督造的蒸汽机爆炸,导致险些一蹶不振——殊为难得的是,都差点再起不能了,隆源帝的大工业党情怀竟也没有半点动摇。   而焦顺虽不是这方面的专才,但好歹后世曾系统学习过数理化——虽然大多数知识都已经还给老师了,但应付隆源帝却还是勉强够用的。   是夜。   将遇良才、棋逢对手。   君臣二人足足聊了一个多时辰,直到临近子夜,隆源帝这才依依不舍的起身送客,又专门关照道:“爱卿明天一早也要列席朝会,就不要来回奔波了,朕让人在文华殿左近给你安排个下处,好好休息休息。”   文华殿离内阁当值的所在不远,与后宫还隔了好几道门禁,理论上倒也不算逾制,但一个五品官能有这待遇,也堪称是莫大的荣耀了。   焦顺忙又千恩万谢,这才跟着裘世安出了玉韵苑。   送走焦顺,隆源帝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回头见不知何时换回了宫装长裙的贾元春,正默默茶几上的收拾杯盘,便凑上前环住了她的纤腰,笑问:“爱妃这时候还换什么衣服?”   “小心弄脏陛下的衣服。”   贾元春虽不敢挣扎,却板着俏脸不肯回应皇帝的问话。   “哈哈……”   隆源帝越发笑的欢畅,咬着元春的耳朵得意道:“是不是焦爱卿方才偷瞧你了?”   “万岁?!”   贾元春面色大变,正要替焦顺遮掩两句,冷不防却被隆源帝拦腰抱起,径往里间寝室走去。   等把元春丢到床上,隆源帝一边气喘如牛的脱衣服,一边得意洋洋道:“看便看了,朕正要让他们看得吃不得!” ###第四百九十九章 宫中【三】   却说焦顺跟着裘世安出了玉韵苑,回想方才跟皇帝的对答,不由得暗暗叹气。   该怎么评价这位隆源帝呢?   你说他不靠谱吧,自上任以来发展工业、拓展外交、开放海贸、建立工学,有那一样不是踩在时代的前列腺上?   抛开他焦某人刻意引导的功劳不提,单从大战略层面上评价隆源帝的所作所为,赞一声高瞻远瞩也不为过。   然而大战略上的高瞻远瞩,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冲动易怒、好大喜功、骄奢淫逸,这三条负面BUFF,再加上缺乏足够的御下手段……   硬要找个模板的话,那大概就是中后期的隋炀帝了。   话说……   皇帝要是隋炀帝的话,那自己又该比照什么人?   难道是宇文化及?   呃~   皇帝好歹对自己有知遇之恩,自己再怎么,应该也做不出宇文化及那样弑君自立,还睡了萧皇后的事儿。   再说夏国的家底儿可比隋朝强多了,近几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又没什么需要大拆大建的工程——再说就算皇帝想搞个大的,也有自己帮着掌舵,总不至于闹到天下大乱的地步。   啧~   这么一想,自己比照的模板应该是力挽狂澜的肱股之臣才对,譬如于谦于少保什么的。   话说回来……   当今皇后姓什么来着?   “焦大人。”   焦顺的脑回路正习惯性的跑偏到女人身上,引路的裘世安就站住了脚,指着前面不远处几间偏房,略带得意的道:“这原是阁老们值夜时,临时休息的所在,等闲连我们也不敢擅入——不过因隋阁老致仕,他常用的那间倒正好空着。”   说着,就冲焦顺挤眉弄眼。   皇帝先前只让焦顺在文华殿左近休息,可没说让他住阁臣的屋子,这多半是裘世安自作主张。   若是个张狂的,说不得就要顺水推舟占个好彩头了。   但焦顺可不想因为这个再被人弹劾。   故此忙压低嗓音神神秘秘的道:“多承裘公公美意,不过明儿早朝皇上还交托了要紧差事,若在这里打草惊蛇反而不美——还是劳烦裘公公另寻个下处吧。”   虽说他和裘世安关系不错,但这等阉人素以小心眼著称,所以他没有直说自己是不愿意因为这些小事招惹是非,而是扯了皇帝的差遣做虎皮。   裘世安闻言露出恍然之色,拍着额头:“怪我、怪我,一时不察竟险些误了大事!”   说着,便又领焦顺往僻静处寻去。   他方才这动作,倒让焦顺想起之前皇帝表现出来的异常——当时隆源帝也是一脸恍然的要拍额头,可不知怎么的,手举到眼前又突兀的换成了拍桌子。   那动作怎么看都有些怪异,可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对了。”   这时裘世安又回过头来问:“方才当值的传话,说那个什么御史还在东华门外等着呢,大人可有什么要交代给他的?”   得~   方才跟皇帝聊了这半天,竟倒把陈垨那厮给忘了个干净!   焦顺忙问:“皇上可有安排?”   裘世安摇头:“至少咱们出来的时候,还没见万岁爷有什么安排。”   唉~   要不说这皇帝不靠谱呢,就算再讨厌这种首鼠两端卖师求荣的货色,眼下毕竟也还拿他有大用,即便不肯下本钱笼络,总也该提前做些布置,这不闻不问的是什么道理?   焦顺略一沉吟,便对裘世安交代道:“劳裘公公跟当值的侍卫说一声,若那陈御史无甚异常举动,就先不要理会他,只看好了别让他离开东华门就是。”   “再有,陛下若是对他有什么安排便罢,若是临近天亮还不曾有所差遣,就派人知会焦某一声。”   任由陈垨滞留在东华门外,其实并不稳妥,可问题是焦顺总不好越俎代庖擅自行事,否则半夜里皇帝突然想起陈垨,岂不是弄巧成拙?   因先前皇帝拉着焦顺促膝长谈,愈发凸显了对其的信重,故此裘世安对他自是百依百顺,拍着胸脯保证会拍专人去东华门外盯梢。   说话间,就到了一处不起眼的配房。   这地界应是不常住人,阴冷潮湿就不说了,隐隐还有一股子霉味儿。   裘世安捂着鼻子皱着眉头打量了一圈,便回头赔笑道:“杂家也没来过这处,若早知道……咱们还是另寻别处吧。”   “不过临时住一晚罢了。”   焦顺摆手道:“这里也挺好的,至少不用担心被人打搅。”   裘世安见他坚持如此,便也没再说什么,只差人送了套崭新的被褥来,又让跟来的四个小太监在门外轮流值夜。   他走后,焦顺和衣躺在床上却压根睡不着。   倒不是环境的问题,主要是明天早朝只怕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到时候他这皇帝头号忠犬免不得要冲锋陷阵在前,若不想好了该如何应对,他又怎么可能睡得踏实?   就这般……   皇帝春宵苦短、焦顺彻夜难眠。   转眼已是五鼓鸡鸣。   听到外面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焦顺立刻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扬声问:“什么事?”   “焦大人。”   就听一个尖利又稚嫩的声音在门外答道:“那陈御史还在东华门候着,并不曾有什么异常之举,也不曾与任何人接触。”   啧~   皇帝还真就晾了他一晚上!   焦顺无语的卷起被单打开房门,让几个小太监带着自己去了东华门外。   和当值的太监打了招呼,焦顺步出宫门,就见陈垨正站在背风的角落里,两眼似睁非睁似闭非闭,身子左摇右晃前颠后荡,竟是直挺挺的犯起了迷糊。   陪焦顺一起出来的小太监见状,忙抢上前唤了他一声。   却见陈垨一个激灵,旋即噗通一声双膝跪地,焦顺还当他是腿软或者抽筋了,不想这厮紧跟着一个头磕在地上高呼道:“臣谢主隆恩!”   焦顺:“……”   这是梦见什么好事儿了?   东华门外一片哄笑,那喊醒陈垨的小太监先是也跟着笑,旋即觉察到不妥,忙侧身避让到一旁,尖着嗓子呵斥:“做什么?万岁爷在宫里好好的,哪有空来这里见你!”   陈垨这才惊觉自己,忙手脚并用的爬起来,一张脸涨的通红如血,恨不能当场找个地方钻进去。   焦顺摆摆手,示意跟在身旁的两个小太监先行回避,然后才上前冲陈垨道:“陈御史若要谢主隆恩,只怕还得先过了早朝这道坎才成。”   陈垨早注意到了焦顺,只是方才闹了笑话,一时不好意思主动开口罢了。   如今听焦顺提起早朝,他微微一愣,旋即脱口惊呼:“早朝?皇上准备让我在早朝上……”   说话间,原本红涨的脸庞又染成了猪肝色,显然时猜到了皇帝的用意。   焦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正色道:“都在这里等了一个晚上了,皇上对陈兄你是什么态度,你自己心里也该有数——接下来究竟是雷霆还是雨露,都要看你在早朝上表现的如何。”   “这、这……”   陈垨哪想到自己非但没能见到皇帝,反还领了这样一个要命的差事?!   腿脚一软,差点又跪在焦顺面前。   好在焦顺及时扶住了他,再次提醒道:“再过不久上朝的官员就该到了,若让张侍郎瞧见陈兄只怕不妥。”   “那我……”   陈垨也知道不能打草惊蛇,于是立刻眼巴巴的望向了宫内。   “无旨意,这时候谁敢让陈兄进宫?”   焦顺说着,就将从宫里带出来的被单塞到他手里。   陈垨看看手里的被单,再看看焦顺,一脸的莫名其妙。   焦顺对着他举起双手,做了个举高高的姿势:“等会儿你就贴墙举着床单,眼下天色还没大亮,这床单跟宫墙的颜色又差不太多,应该能糊弄过去——就算糊弄不过去,上官们急着早朝,也不会刻意走过来查看。”   “这、这……”   陈垨捧着那被单一脸的苦瓜相。   自己堂堂两榜进士、言官出身,拼着身家性命投靠皇帝,没换来好处不说,竟还要做这样的小丑行径……   “熬过这道坎就好了。”   焦顺虽然不喜欢他这人,但还是忍不住同情的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宽慰道:“陛下一贯爱憎分明,若陈兄能在朝会上一鸣惊人,往后有的是谢主隆恩的机会。”   听焦顺又提起‘谢主隆恩’的梗,陈垨咬着牙眼皮直跳,但面上却强装出感激涕零的样子,拱手道:“多谢焦祭酒提醒,日后陈某必不会忘记尊驾今日援手之恩。”   “言重了、言重了。”   焦顺摆摆手,又指了指墙角,然后才转头重新回到了宫内。   他这一走,陈垨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低下头,两手死死攥着那床单。   再怎么说,他都是文人当中最早投靠皇帝的人,便只一条千金买马骨的理由,也不该会沦落至此。   所以这必是那焦贼在皇帝面前进了谗言!   想到这里,陈垨忍不住一把将那床单掼在了地上。   结果那床单散开往前飘了几尺,正好就盖在一对儿军靴上。   陈垨愕然抬头,这才发现有四个带刀侍卫已经将自己团团围住,一个个按刀而立,脸上眼中尽是冷漠。   陈垨打了个激灵,这才猛地领悟到‘爱憎分明’还有另一层意思在。   于是他忙低头捡起床单,冲侍卫们讨好的笑了笑,然后老老实实走到宫墙底下,背靠着墙壁两手将床单高高举起,遮蔽住了身子。   那四个侍卫见状,便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装作闲谈的样子。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   东华门外便陆陆续续有人赶到——这不是大朝会,而是只有三品以上重要部门官员参与的常朝,所以并不会从午门出入,而是就近通过东华门去文华殿议政。   就如同焦顺所料的异样,大多数朝臣压根没有注意到举着床单的陈垨,便有个别注意到异常的,也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未曾理会。   按旧例,朝臣们先到了文华殿附近的本仁殿值房聚齐,结果刚聊了没几句,就忽见戴权从门外走了进来。   众人见了他,还当是今儿早朝要取消了呢。   不少人都暗暗盘算着,早些回家为明儿九九重阳节做准备,不想戴权打了罗圈揖之后,却扬声道:“万岁爷请诸位大人去景仁宫见驾。”   “景仁宫?”   吏部天官王哲狐疑道:“今儿早朝要在后宫举行,这怕是不合规矩吧?”   戴权微微一笑:“大人到了景仁宫便知究竟。”   说着,就做了个请的手势。   朝臣们虽觉得于礼不合,但这隆源帝不讲礼的事情多了,再添一桩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于是内阁学士贺体仁、徐辅仁并肩带头,剩下的也都鱼贯而出,穿文华殿、文渊阁、经箭亭、景运门、左内门到了东六宫。   这时众人都已经听到了景仁宫里传来的轰隆隆巨响,一个个交换着眼神,都有些不明所以。   王哲忍不住再次发问,可戴权依旧卖着关子。   众朝臣心下百般揣度,几乎把能想到的都想到了,但真等进了景仁宫里,还是被那轰隆隆疾驰的火车给惊到了。   尤其今儿这火车的车头两侧,还临时加了几块涂成黑色的木板遮挡,虽然实际上没有半点鸟用,但却衬的那钢铁怪物愈发‘狰狞’。   一多半朝臣都忍不住停住了脚步,对着那火车指指点点大声议论。   少数几个则是立刻沉下脸来,不约而同的看向了玉韵苑门外的皇帝。   戴权见状又扯着嗓子连声催促,有些散乱的朝臣们,这才又排好队形朝玉韵苑行去。   等到了皇帝面前,好几个小太监齐声高呼,朝臣们也是扯着嗓子山呼万岁。   皇帝冲着远处一抬手,眼见那火车得了信号开始减速,他顺势环视了众人一圈,洋洋得意的道:“诸位,且试看此物如何。”   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工部几位堂官倒想说两句,可看同僚如此,却也不好胡乱冒头。   皇帝倒也不恼,笑吟吟的等了一会儿,才突然提高音量问:“焦爱卿,你以为呢?”   众朝臣愕然,齐齐回头望去,就见刚刚停稳的火车上下来一人,却不是焦顺还能是哪个? ###第五百章 宫中【三】   这个开场,是焦顺一早上安排完陈垨之后,主动向皇帝提出来的。   既然是给人家做心腹,就得有个心腹的样子,昨儿劝归劝,真到了要正面硬钢的时候,还是必须得跟皇帝保持高度一致。   皇帝莫名神勇,他自然也得有个一马当先的态度,若不然人家凭什么对你委以重任、屡屡超拔?   当然了,这么高调风骚的出场,引来众怒也是再所难免的事儿。   在场最次也是正四品,正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大多都养出了一副不怒而威的架势,即便有几个滥竽充数的,还是凝成了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气势。   焦顺越是靠近,就觉得脸上针扎仿佛,也亏他是个面厚心黑的,迎着那一双双或敌视、或不屑、或凝重的目光,昂首阔步毫不示弱。   直到插入两列文臣队尾,他这才低下头做恭谨状,朗声道:“臣以为,此物若能推广开来,一来能解民间运力之扼,促进往来交通;二来也利于朝廷把控地方局势,实为国之利器!”   “哦~”   皇帝嘴角随着语气词一起上扬,明知故问道:“往来交通倒也罢了,利于朝廷把控地方又是何意?”   “此物若能遍布国土,朝廷遣使巡查各方自然便宜,倘若地方上生乱,运送兵马粮草……”   “可笑!”   君臣两个正一问一答,忽听右侧有人呵斥一声,然后越众而出边向皇帝拱手作揖,便回头瞪着焦顺道:“此物纵有些好处,可真要是为此大兴土木,是利是弊却还未尝可知,倘若因此劳民伤财徒劳无功,焉知这所谓的民变民乱,不是因为你今日好大喜功、夸夸其谈所致?!”   此人是右都御史赵荣亨,近来领着言官们对工学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正是这厮。   赵荣亨话音刚落,又有一人出列附和道:“赵御史所言在理,且不说此物需在铁轨之上行进,建造所需和素日养护必然不菲,单论行进的速度,它只怕还比不得马车吧?”   这话一出,登时点醒了不少人,他们方才被那庞然大物轰隆奔驰的景象所震慑,下意识觉得这东西能跑如此之快,简直匪夷所思。   但真要仔细思量,却怕比疾驰的马车还要慢上几分。   于是朝臣们纷纷七嘴八舌的抓住这一点提出质疑、攻讦。   “诸位大人!”   眼见皇帝面色渐渐沉了下来,似乎按按不住想要直接下场的样子,焦顺忙提高音量道:“你们可曾见过满载货物的马车,在野外长途疾驰的?”   朝臣们的气势为之一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平日里虽未必留心这些小事,但只要不傻就肯定能想明白,满载货物的马车绝不可能保持长时间的高速行进。   有人不服的抗辩:“除了马车,不还有船运……”   不过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同僚给拦下了。   船运固然比货运省时省力,可问题是大多数内陆地区,并不存在搞船运的水利条件。   若拿这个不值一辩的论点来反驳焦顺,最后只会是自取其辱。   这时焦顺再次开口道:“畜力总有穷尽之时,但这火车却是可以不断改进的,如今它比马车还慢一些,但十几二十年后,未必不能快逾奔马!如今它只能拉动两三万斤货物,十几二十年后,说不定就是十万斤、二十万……!”   “住口!”   焦顺的话还未说完,赵荣亨就厉喝一声,怒目道:“先不说你这些论据是真是假,若这、这……”   “火车。”   “这火车真如你说的一般,那最后必然是集天下运力于一身,你可知多少操持此业的平民百姓,会因此断了生计?!”   果然又是这老一套。   焦顺故意沉默了片刻,等到更多的人跳出来批评他与民争利的时候,才又朗声道:“诸位真以为这世上,有万世不易的营生?!数千年前马车刚被造出来的时候,或许也有人如同诸位一般做仗马之鸣,可马车还不是大行其道?”   “你这是强词夺理!”   赵荣亨毕竟是言官之首,怎么会被焦顺两句话辩倒?   当下拂袖冷笑:“上古之民创造出马车之前,可没这么多人赖此为生,故而是与民增益,而非与民争利!”   “这……”   焦顺被他抓住了话柄,节奏顿时有些散乱:“或许是下官举的例子不太恰当,但运力大大增加之后,必然也会促进工业发展,到时候工厂越来越多,需要的工人自然也会成倍增加……”   “呵!”   赵荣亨嗤笑一声,直接转过身指着焦顺道:“圣人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百姓要做工还是务农,要经商还是读书,皆该由人自决,你平白无故夺人生路,还敢大言不惭……”   “够了!”   这时正中的临时御座上突然传来一声厉喝,众人下意识看向皇帝,却见他拍案而起,怒形于色的道:“若百姓皆可自决,却要朝廷何用?要尔等何用?!”   兴许是他经常咆哮的缘故,朝臣们一来不觉得意外,二来竟也没有多少恐惧的意思。   那赵荣亨更是梗着脖子,针锋相对:“陛下此言差矣,朝廷之所以存在,是要在大势上把控国家,不使奸佞称雄、不使百姓受难——至于不涉国法的细枝小节,理当由百姓自决!”   他属于讲究无为而治的那一派儒生,这个论调在言官里颇为主流,但朝中也不乏意见相左的政敌,若在平日里,只怕他的对头早跳出来驳斥了。   不过如今是文人与工贼的之间的斗争,内部的分歧自然也就暂且搁置了   “大势?!”   方才听到‘大势’二字时,隆源帝明显眼前一亮,下意识瞟了眼焦顺,等赵荣亨说完,立刻沉声道:“却不知在赵卿眼中,何为大势?”   不等赵荣亨回答,他又用靴子点地道:“若天下只有我大夏一国,若天下只有我华夏一地,卿所言或许还有些道理,然天下诸国何止百计?!”   “元时,有西人名马可波罗者东游神州,极赞我天朝为黄金国度,诸夷皆不可比;明时,有三宝太监郑和七下南洋,水师之盛雄踞于世;清时,西夷横行南洋;至我朝,西夷大破两广、北寇京津!”   说到这里,他抬手指天,愤声道:“短短两三百年间,西夷就从一穷二白的边鄙小国,成了船坚炮利的强敌!他们靠的是什么?难道是靠务农经商皆由自主?!难道那些铁甲舰和火炮是能从田里种出来的不成?!”   说到激烈处,他又连连拍案,痛心疾首:“我朝若再不思进取,只想着与民生息、皆由自主,只恐元清之祸近矣!”   众朝臣面面相觑,类似的话皇帝也不知说了一回两回了,不过这么条理分明倒还是头一回。   有眼明心亮的,立刻偷眼看向焦顺,猜出必是此獠的手笔。   内阁大学士贺体仁更忍不住伸手摸向了袖子里,昨天有一道弹劾因事关国本之争,他原还拿不准到底要不要上奏,如今看来,便是冒些风险,也要尽快除掉这助纣为孽的佞臣才行!   “陛下。”   沉默片刻之后,吏部天官王哲出列道:“西夷不过仗着船坚炮厉,与我怏怏大国终究还是不能比的,陛下不必……”   “泱泱大国?”   皇帝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顺势从桌上抄起几页纸来,挥舞着道:“尔等可曾听过迈瑞肯、肯耐迪等国?”   众朝臣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队伍末尾的鸿胪寺卿,硬着头皮出列道:“据臣所知,此二国亦属西夷之列。”   “然后呢?”   皇帝追问:“你可知这二国有什么特殊之处?”   “这、这……”   鸿胪寺卿憋红了脸,也没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虽说这几年夏国对外打交道的机会渐渐增多,可高层关注的大多也只是那几个欧陆强国,至于大洋彼岸的新兴国家,能知道名字就已经不错了。   “此二国与我朝和西夷都远隔万里重洋,合起来比我朝疆域还要大上不少,原是被一些红皮肤的世代所据,后来却被西夷鸠占鹊巢,两三百年间杀的几乎亡族灭种!”   “那可是上千万人的大族!”   隆源帝说着,将手里的纸往前猛地一抛:“都看看、看看!就在十数年前,那迈瑞肯的宰相还悬赏下令,只要带着当地子民的头皮为证,无论是男女老幼,都可以从官府手里换取白花花的赏银!这是何其凶蛮、何其无耻!倘若神州沦丧于这些西夷之手,只怕为祸远甚于元清!”   朝臣们再次面面相觑,饶是他们大多经过见过,听了这等骇人的事情,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   在抵御外辱这件事儿上,朝臣们还是能和皇帝达成共识的,若不然也不会有最初的工部革新。   但皇帝重视工学胜过科举的态度,又是他们无法接受的,于是只能选择沉默以对。   “别以为朕说的事情不可能发生!”   皇帝见状,便又继续道:“唐宋时,火器还不常见,刀剑弓弩之间纵有差别,也能依仗人力稍作弥补,可现如今火炮火枪的差距,又岂是人力能填补的?!”   “若非太祖遗泽,让我朝的火枪比之前清大有改进,与乌西国只怕就不是议和,而是被人家逼着割让疆土了!”   “对西夷而言,道理只在大炮火枪的射程之内!”   这一番话,不管朝臣们听了如何感想,反正隆源帝自己是说的畅快淋漓,一面洋洋得意,一面忍不住偷眼去看焦顺,心道自己果然是慧眼识人,这焦爱卿眼光长远办事得力不说,给自己打的草稿竟也颇有文才。   尤其是这句‘道理只在大炮火枪的射程之内’,说起来直白又贴切,细想还颇有韵味。   嗯~   这句话倒可以当成自己的座右铭,日后流传于世的那种。   至于焦顺这个原创作者,朕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他……   皇帝正自鸣得意之际,忽见内阁学士贺体仁出列,沉声道:“陛下提起太祖皇帝,臣这里有一本奏折,参的正是太祖、世宗朝的旧事!”   来了、来了!   皇帝一听这话,立刻又抖擞起了精神。   朝臣们则大多莫名其妙,这说着西夷呢,怎么突然就跑题到太祖朝旧事上去了?   当然,内中也不乏心知肚明的主儿。   “太祖、世宗朝的旧事?”   隆源帝坐直了身子,明知故问道:“却不知是何人参奏,参的又是什么事儿?”   事到临头,贺体仁深吸了一口气,从袖子里把梅翰林的奏折取出来,双手托举过头顶道:“是翰林院学士梅广颜所奏,参的是工部主事焦顺暗中传谣,诬陷世宗皇帝曾操控舆论,中伤太祖皇帝!”   这话一出,两下里登时恍然一片。   不管是真是假,众人脸上都是震惊无比。   世宗篡位乃是大夏立国之后最大的禁忌,谁成想那梅翰林竟然敢拿这事儿做文章——众朝臣几乎没人相信,焦顺会不知死的掺和这种事,反倒都认定了梅广颜是狗急跳墙。   但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嘴上说什么却又是另一回事。   很快就跳出几位朝臣,大声疾呼要彻查此事、严惩不贷,话里话外的都认定这事儿就算不是焦顺亲自做的,也必然与他脱不开干系!   内中态度最激烈的依旧是赵荣亨,反倒是张秋表现的不显山不露水。   皇帝玩味的看着台下的表现,也不让戴权去接那奏折,只微微抬头问道:“可有凭证?”   “焦顺曾亲自编撰太祖语录,又曾……”   贺体仁将奏折里的论据一一道出,虽然全都不是什么实证,但还是得到了朝臣们的一致认可,有几个甚至都等不及调查,直接就想给焦顺定罪了。   “哈哈哈~!”   这时皇帝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的众人莫名其妙,也笑的张秋等人心里‘咯噔’一声。   贺体仁也觉察出了不妥,强自镇定的问:“不知陛下因何发笑?”   “若这也能算是罪证……”   隆源帝的笑容骤然转冷:“那朕手上岂不是铁证如山?!”   说着,陡然抬高音量:“来啊,宣巡城御史陈垨觐见!” ###第五百零一章 宫中【完】   两刻钟后。   陈垨顶着一片肃穆与压抑,跪倒在左右朝臣之间,将自己如何奉命撺掇梅广颜攀诬焦顺的事情,一五一十禀给了皇帝。   虽然这段时间里,大多数朝臣已经隐约猜出了些端倪,但听陈垨详细道来,还是忍不住一片哗然。   当然,他们基本都只是做做样子罢了,实则心里大都在埋怨幕后主使之人不够谨慎,竟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托付给了二五仔,好好的绝杀,生生弄成了反杀。   而隆源帝一脸讥笑的听完,立刻开口喝问:“究竟是何人主使你的,速速道来!”   “是、是……”   陈垨下意识转头看向了张秋,对上张秋阴森的目光,他先是下意识想要低头避开,但很快想到现如今两人再没什么师生之谊,反倒是你死我活的个关系。   于是一咬牙加倍凶狠的瞪了回去,然后叩首道:“回禀陛下,此人不是别个,正是臣的座师——礼部张侍郎!”   因为方才的眼神交流,众人早都看出必是张秋无疑,不过还是凑热闹的发出了惊叹声。   张秋则在这一片惊叹声中,默然出列屈膝跪倒,又将头上的乌纱帽取下,小心翼翼的放在了身旁。   虽然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但却摆明了认罪的态度。   隆源帝明显有些意外,甚至还有点失望,原本在他和焦顺的谋划里,如何对张秋穷追猛打可是重头戏,谁成想他这里还未发力,对面就先倒下了。   片刻之后,隆源帝才带着情绪开口问道:“张秋,你现任何职?”   “礼部右侍郎。”   张秋回答的声音刚落,就见身前黑影闪过,却是隆源帝捧起御案上的砚台,狠狠砸在了他身前,同时怒斥道:“为了攀诬大臣,不惜捏造谣言中伤太祖和世宗皇帝的英明,亏你也有脸提这个‘礼’字!”   只这一下,两侧朝臣心里就跟坐了过山车似的,生怕皇帝盛怒之下,会用砚台砸死张秋——张秋死不足惜,主要是皇帝若当场打杀大臣,今儿可就成死局了,谁也别想再置身事外!   张秋倒是一脸平静,并未被那砸过来砚台给吓到,反而微一拱手,正色道:“陛下,臣确曾指使陈垨讽梅广颜上折参奏,但那些谣言却并非微臣捏造……”   “不是你捏造的?哈!”   听他终于开始抗辩,隆源帝头一个反应竟是兴奋,旋即发出一声怪笑,不屑道:“既然不是你捏造的,缘何皇城司不知、顺天府不知、巡城司不知、五城兵马司不知,偏偏就你听了满耳朵,还一下子就想到了焦爱卿头上?!”   说完,他立刻又把视线转到了内阁大学士贺体仁身上,面带讥笑的问:“贺阁老,你方才说编撰太祖语录,便足以证明焦爱卿有动机制造谣言,那我问你,现如今你看这张秋又是否清白?”   “这……”   贺体仁瞥了眼张秋,沉声道:“臣以为当彻查此事,凡涉案之人一律严惩不贷!”   他虽没有正面回答,但显然是默认了张秋的嫌疑。   皇帝对他的反应却并不满意,冷了脸道:“首辅致仕,你们也跟着怠政,如今闹出这样的事情来,却叫朕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说着,又狠狠一拍桌子:“周隆的案子,到如今也没个结果,如今又出了个张秋——哼,朕对你们实在是太仁慈了!查,给我一查到底!若查不出是谁在幕后主使……”   他抬手一指礼部尚书:“王琰,你礼部就是贼窝,你便是窝主!”   礼部尚书王琰立刻出列跪倒,自称有罪。   礼部左侍郎见状,也只得跟着上司一并跪下请罪。   “别急,都跑不了你们……”   “陛下!”   隆源帝正要做出裁决,忽然那张秋又扬声道:“臣不敢强辩,唯请陛下明鉴,中伤太祖世宗的谣言,绝非臣等所为,焦顺亦不能因此洗脱罪名!”   “哈!”   隆源帝再次发出一声怪笑,斜藐着张秋道:“事到如今竟还敢攀诬焦爱卿——张秋,你是不是以为,若不是陈垨临阵变节,你攀诬焦爱卿的阴谋诡计就能得逞了?”   “呵呵,朕如今不妨明白告诉你,声讨那梅广颜的事情,就是朕授意焦爱卿去做的,他每日事无巨细皆要禀奏——你说他不能洗脱嫌疑,难道是在怀疑,这些谣言是朕让他捏造的不成?!”   “臣……”   张秋愕然抬头,很快又颓然垂首,声音也从高亢专为低沉:“臣不敢。”   “谅你也不敢!”   隆源帝从御座上起身,双手撑在桌上环视众臣:“礼部侍郎张秋构陷大臣、中伤太祖世宗,自即日打入龙禁卫诏狱狱,严查不待!”   “陛下!”   众大臣闻言皆惊,倒不是惊讶张秋下狱,而是震惊于皇帝要重开诏狱。   太祖因是明粉,建立龙禁卫的时候自然也没忘了搞个诏狱,但世宗皇帝继位之后,就顺应‘民心’把诏狱给取消了,现如今诏狱重开,怎能不让人心惊胆战?   当下齐齐跳出五六个人,七嘴八舌的就要劝谏。   隆源帝却是不等他们说完,就拂袖道:“事涉皇家,由龙禁卫和皇城司进行调查,难道有什么不妥?再说了,周隆一案都久拖不决,如今你们让朕怎么信得过三法司?此事休得再论,就这么定了!”   强行压下群臣之后,他又继续仲裁道:“礼部尚书及左侍郎有失察之责,且前有周隆后有张秋,实难逃主使之嫌,自即日起停职待参!”   这又是一个颇具争议的裁决,但皇帝压根不理会下面的质疑,片刻不停的继续道:“礼部六品以上罚俸三月,六品以下罚俸一月,内阁学士贺体仁亦有失察之责,同样罚俸三月以儆效尤。”   后面这些争议倒不大,毕竟在场众人包括焦顺在内,早都脱离了靠俸禄过日子的阶级,故此也体会不到‘居京城大不易’的窘迫。   而皇帝宣布完之后,冲旁边的戴权一摆手,转身就进了玉韵苑里。   “退朝~!”   在戴权抑扬顿挫的嗓音中,朝臣们又是一阵哗然,不少人想试图拦下皇帝,好抗辩一下前两项处置。   若是在太和殿、文华殿、他们说不定就成功了,可那临时御座就设在玉韵苑门外,皇帝三步并作两步就进到了里面,压根拦之莫及。   谁都知道这里面就是妃子的住处,大臣们总不好追进去和皇帝理论吧——而这也正是焦顺建议皇帝,在景仁宫召见朝臣们的主要原因。   众人正摊手的摊手、顿足的顿足,忽又见个小宫女从里面出来,期期艾艾的道:“陛下请焦祭酒入内议事。”   另一个内阁学士徐辅仁忙问:“那我等?”   “陛下没说。”   那小宫女先是摇头,然后又补了句:“不是已经退朝了么?”   众人默然,又有不少人怒视焦顺。   焦顺没事人似的做了个罗圈揖,就要跟着那小宫女二进玉韵苑。   “等等!”   这时一直跪在地上陈垨突然弹射起步,抢到那小宫女面前激动的指着自己道:“陛下难道就没有交代,和巡城御史陈垨有关的事情?!”   “御史陈垨?”   小宫女可爱又迷惑的歪了歪头:“哪是谁?”   ……   是日下午,荣禧堂内。   因明儿就是九九重阳了,贾政泡在书房大半天,打算琢磨出一首应景的诗词,可拟了十来首都不满意,于是就想把旧作翻出来找找灵感。   结果翻找旧作的时候,却意外翻到了九月初三当日,自己写给王夫人的那封解释信。   这封信原该九月初三就送去的,可贾政写完之后就觉得自己如此急着解释,有伤一家之主的颜面,于是就准备转过天再给王夫人送去。   结果明日复明日,竟就耽搁到了九月初八。   他一琢磨这也有五六天光景了,何况明儿九九重阳的时候,两夫妻必然是要在老太太跟前碰头的,自己何不给她一个台阶,让她当面自承其错?   这般想着,贾政便差人将这封迟了五六日的解释信,送去了清堂茅舍。   送出信之后,他正揣度王夫人览信之后该是怎样的后悔不迭,忽就见贾琏急匆匆的自外面进来,都顾不得见礼,便大声嚷嚷道:“可了不得了,那焦顺在宫里把天都给捅破了!”   贾政吓了一跳,差点把胡子揪下几根来,他也顾不得喊疼,忙追问道:“怎么回事?他几时进的宫?!”   “就昨儿晚上!”   贾琏激动道:“听说他昨晚上就在宫里过的夜,这也不知道是拿住了礼部什么把柄,今儿一早上礼部右侍郎就因为他下了大狱,王尚书和左侍郎也被勒令停职待参——礼部上上下下也都受了牵扯,连贺阁老都被罚了三个月的俸!”   贾政听完这番话,张大了嘴半天也没挤出一句话来。   直到贾琏探问,他才长出了一口恶气,颓然道:“唉~原以为咱们家多了个臂助,如今看来,分明就出了个混世魔王!”   这之后,贾政如何差遣贾琏细查究竟且先不提。   却说那送信的妇人到了清堂茅舍,满面讨好的将信交到王夫人手上,就见王夫人匆匆看罢,整个人竟仿佛成了泥胎木塑一般,良久不见半点反应。   那送信妇人只好小心翼翼的唤道:“太太、太太?您可还有什么要吩咐奴婢的?”   王夫人这才缓过神来,却是三魂六魄只归位了一半,痴愣愣的抬头看着那妇人,半晌才问:“这信上说是初三写的,缘何这时候才送来?”   “这……”   那妇人讪讪道:“老爷没交代,要不……我回去问问?”   二十几年的夫妻,就算知根不知底儿,王夫人也能大致猜出,多半又是贾政拉不下颜面所致。   可是……   她不自觉的将攥皱了信纸,七情上脸五味杂陈。   自己九月初三之所以会不管不顾的与焦顺苟且,正是因为误以为贾政暗中差遣下人调查自己所致,若这封信写完之后就直接送来,自己还会……   谁能想到半辈子的贞洁,竟就毁在了丈夫这好面子的毛病上!   王夫人怅然若失,可真要说她有多悔恨,那倒却也并没有,毕竟做了这么多年人妻人母,也唯有在那柴房之中,她才真正体会到了做女人的快乐。   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王夫人煞白的脸上渐渐又有了血色,再看手上的解释信,心态竟也平和了不少。   当下微微点头道:“我知道了——彩霞,拿一百大钱给她。”   虽然赏的不多,但那妇人还是千恩万谢的去了。   这送信的前脚刚走,薛姨妈就脚步轻快的走了进来,她原本总觉得宝钗被赐婚,是侄女受辱换来的好处,因此心里一直过意不去,现如今因焦顺暗中谋划,舆论已经彻底翻转,这心结自然也就解开了。   进门后,见姐姐正面色复杂的,将几张洒金笺又撕又团的,不由奇道:“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   王夫人摇头,随口敷衍道:“久不动笔,写起东西来竟是大不如前了。”   薛姨妈信以为真,只当她真是在练笔,于是惋惜道:“这么好的纸,就算是写不好也别撕了啊,拿来涂上颜色,给孩子们折东西最好不过了——湘云那丫头前阵子就迷上了折纸,什么纸燕、纸鹤、青蛙、小船、帽子的,用的都是写废了的纸。”   王夫人低头看看已经被撕碎揉烂了的信纸,心道那死要面子的,可不正是用这封信给自己叠了个大大的绿帽子吗?   ……   返回头再说荣禧堂内。   贾政见送信的妇人回来,忙追问道:“太太都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   那妇人下意识摇头,见贾政脸色沉了下来,忙又改口道:“虽然没说什么,可太太拿着信愣了好一会儿,那样子明显是动情了的!”   “嗯~”   贾政这才捻须点头,心中暗暗得意,忖量着那妇人既知道是误会了自己,明儿在老太太面前,应该就不会表现出不该有的情绪了。   他满心都是孝道,至于和王夫人彻底和好云云……   老夫老妻的,就算和好了又能如何?   毕竟她好,自己可还没‘好’呢。 ###第五百零二章 重阳日【一】   这天入夜之后。   大观园各处都减了灯火,唯独秋爽斋那三间连通的大客厅里亮如白昼一般。   自宝钗以下,黛玉、探春,湘云、宝琴,东一个西一个的或坐或歪,皆是满面倦容,连说话的兴致都没了。   得知焦顺昨晚上夜闯宫门,今儿早上又大发神威扳倒了一整个礼部,众女便不约而同的聚到了一处,讨论这事儿是因何而起,又是缘何至此。   若放在从前,能让大观园里这些姑娘们集体牵肠挂肚的,也就是一个贾宝玉了。   但近来焦顺被提及的频率,却隐隐有弯道超车的势头,尤其是近几日小作文计划取得了巨大进展,众女欢欣鼓舞的同时,对焦顺的足智多谋也是钦佩至极。   尤其他这百般心思都是为了给女孩子打抱不平,在姑娘们眼里,可比那些成日里争名夺利勾心斗角的强出太多了!   再加上全程参与其中,所带来的成就感……   诸女对焦顺的好感,那是肉眼可见的蹭蹭往上涨!   故此听说焦顺又在朝中大展神威,众人虽不知就里,却本能的生出了与有荣焉之感,热热闹闹的议论了一下午,竟也不觉得厌烦。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众女不住的差人去焦家打探,却总不见焦顺从宫里回来,姑娘们又忍不住生出了疑心病,生怕焦顺在宫里出了什么变故——若不然,怎么会有连着两日让臣子夜宿宫中的事情?   众人七嘴八舌又议论到二更过半,到如今已是渐渐没了亮相。   可即便如此,众人还没是久久不愿散去。   “二爷可算回来了,快进去吧,姑娘们都等着呢!”   这时忽听外面侍书招呼一声,史湘云和薛宝琴、贾探春三人不约而同的跳将起来,齐齐往外迎去。   等撞见风风火火挑帘子进来的贾宝玉,又异口同声的追问:“焦大哥可是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   贾宝玉说着,快步到了桌前自斟自饮了一杯,这才在众人的连声催促下继续道:“说来也是凶险,趁着咱们煽动舆论,暗地里竟就有人趁机构陷焦大哥,也亏得有个什么御史临阵反叛,提前把事情告诉了焦大哥,焦大哥又当机立断连夜进宫面圣,这才转危为安,反将了礼部一军!”   众人原就关注此事,如今又听说竟和自己等人煽动舆论有所关联,便忙七嘴八舌的追问究竟。   贾宝玉还想喝茶润润嗓子,却愣是被宝琴劈手夺过,无奈只得将焦顺的话照葫芦画瓢叙述了一遍。   他方才急着回来报信儿,问的本就不慎仔细,如今这一转口难免有语焉不详的地方。   但大体上还是能说明白的。   听说那张侍郎为了构陷焦顺,竟不惜祭出世宗皇帝篡权夺位的大杀器,探春直后怕的连拍胸脯,宝钗和宝琴姐妹也是勃然变色。   只林黛玉和史湘云并不曾关注过这些皇家阴私,问了探春、宝琴,这才后知后觉的恍然大悟。   “这可真是老天保佑!”   史湘云忍不住合十道:“若不是那御史突然弃暗投明,说不得就……果然是好人有好报!”   薛宝琴则是满心的歉疚,原本她就为焦顺如此尽心竭力为自己报仇而感动,如今又听说他因自己的事情,险些被奸人所害,一颗芳心就更是悸动不已。   她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旁边宝钗就伸手在湘云脸上掐了一把,笑道:“平日里不烧香,这时候倒来抱佛脚,也不怕佛祖笑话你。”   说着,难得不顾形象的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道:“焦大哥既然回来了,咱们也都散了吧,各回各家好生休息,明儿重阳节只怕还有好些节目呢。”   贾宝玉讪讪的从她胸前收回了目光,又暗戳戳用眼角余光扫了眼黛玉,不自觉生出了失之桑榆收之东隅之感。   薛宝琴听堂姐提起重阳节,忍不住追问:“明儿焦大哥应该也会来吧?”   问完,又画蛇添足的补了句:“我是想当面向他道谢!”   这话原也没什么,但落在有心人耳中却是大有深意。   薛宝钗摇头:“这咱们可说了不算,也兴许焦家那边儿另有安排呢。”   宝琴略有些失望,嘟囔了几句,见姐妹们都起身要走,也只好跟着回了潇湘馆。   她原打算回自己屋里,不想却被林黛玉拉到了堂屋卧室,不由分说将个东西塞到了她手心里。   薛宝琴定睛一看,却正是自己前阵子交给林黛玉,托她等自己走后再送给焦顺的香囊——当初为了这事儿,黛玉还专程帮她讨了焦顺的手稿做留念。   “姐姐这是?”   “你既要当面谢他,难道只凭空口白牙不成?”   “这……”   薛宝琴原想着最好是一别两宽,从此天涯相隔相忆不相思,可如今芳心悸动,再受林黛玉这一挑唆,却又不禁生出了不吐不快的冲动。   焦大哥为了自己险些遭人构陷,牵扯进世宗朝的禁忌当中,自己若连表露心意的勇气都没有,又怎么对得起他这般厚待?   这般想着,不自觉就把那香囊按在了心窝上,怔怔的走起神儿来。   却冷不防,那心窝上又多了只香酥小手。   “呀!”   宝琴惊呼一声,红涨着脸退了半步,嗔怪道:“姐姐又闹什么妖?”   林黛玉却是啧啧称奇:“你比我还小一岁呢,不想倒竟……”   说着,紧呡嘴唇略一犹豫,便突然凑上前在宝琴耳边悄声问了句什么。   宝琴诧异的园睁美目,旋即掩嘴噗嗤笑道:“姐姐这不食烟火仙子一般的人儿,没想到竟也在意这些?”   “你到底有法子没?没的就知道笑话人!”   林黛玉恼羞成怒,背转过身掩饰脸上的羞窘。   先前在秋爽斋,薛宝钗伸懒腰时,贾宝玉的神情动作她可都看在了眼里,当时虽忍着未曾发作,心下却是念念不忘。   路上细细思量,才惊觉自己竟远远落在了后面。   薛宝钗就不用说了,迎春和湘云也都是骨肉均匀的,探春近来则大有后来居上之势,算来算去,也就唯有年纪最幼的惜春还不显山不露水。   这时宝琴从后面抱住了黛玉,嬉笑道:“我倒真听说过一个偏方,就是……”   说着,也凑到黛玉耳边细语。   林黛玉听了,原就红涨的脸上愈发滚烫,用肩膀顶了宝琴一下,嗔道:“亏你也好意思说!再说了,三妹妹近来生发的这么快,难道也是被人给……呸~我都不好意思说!”   ……   且不提她们小姐妹间如何笑闹。   却说转过天到了九九重阳,焦顺原是想在家陪着父母妾女,好生团聚团聚,不想贾琏亲自登门来请,还说是贾政的意思,让务必请焦顺去大观园里赴宴。   焦顺初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贾政近来对他有多排斥,他心里难道还能没数儿?   可真等到了园子里,贾政竟真就主动来迎,久违的拉着他叙了些家常里短儿,然后才拐弯抹角的问起了昨天的事情。   先前焦顺高升工学祭酒,贾政是满心的嫉妒,对焦顺愈发的疏远。   可现如今听说他以一己之力,把礼部三位堂官给一锅端了,登时生出了狮儿难与争锋之感,心下虽仍是不喜,却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得罪他为上。   故此今儿才特地摆出了‘将相和’的架势,想要挽回一下双方的关系。   不过他虽想着要缓和关系,但心里头的成见又岂是轻易就能扭转的,所以展现出来的就是想要亲善,却又放不下身段的尴尬。   他别扭,焦顺就更别扭了。   毕竟一见贾政这张老脸,就忍不住想起那天在柴房里发生的事情。   都说人善被人骑,可万没想到他焦某人这样的积年祸害,也有被人骑脸输出的一天!   他其实倒并不反对女人掌握主动,但那是姿势上的主动,而不是强势的掌控。   “贤侄?”   焦顺忍不住暗暗咬牙,对面贾政立刻瞧出了他的心不在焉,当下强忍着才没拉下脸来,但态度明显又冷淡了几分。   “世叔莫怪。”   焦顺见状,忙敷衍道:“我昨儿夜半夜才从宫里回来,又处置了两桩家事,故此直到后半夜才睡下,难免有些精神不济。”   “原来如此。”   贾政微微点头,心下半点不信,嘴里却道:“那贤侄待会儿多吃几杯,好好松快松快。”   松快,多半是要松快的。   每回荣国府有大活动,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焦某人都得松快松快——只是现如今拜倒在他身下的妇人越来越多,隐约就有些腾挪不开。   有些倒也罢了,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的。   偏有些还不好让彼此知道,这就有些难以协调了。   这时忽见贾宝玉的亲随小厮在外面探头探脑,贾政见了不由沉声喝问:“没规矩的东西,你藏头露尾的要做什么?!还不滚进来回话!”   那小厮见被抓了现行,只好近来如实禀报:“宝二爷和薛家两位公子,已经在藕香榭里恭候多时了,所以特地差小的过来打探,看焦大爷什么时候方便过去。”   “哼~”   贾政冷哼一声,摆手道:“你回去告诉他,我待会要考校他的文章,让他安心等着就是!”   那小厮苦着脸去了。   贾政犹豫了一下,突然问:“听说赖总管想托你的门路,给他那儿子谋个一官半职的,不知你怎么看这事儿?”   他提起这事儿,倒不是要替赖大出头,而是看焦顺心不在焉的,就有意想借此试探一下,看焦顺现如今对荣国府、对自己到底是怎么样的态度。   “这个么……”   焦顺因最近忙着搞臭梅翰林,一时倒没顾上这事儿,如今听贾政主动提起,立刻打蛇顺杆爬道:“原本该请世叔示下,小侄遵命去办——只是倒也赶巧了,这两日在宫里跟皇上讨论筹建工学的事儿,正好就有个难得的进身之阶。”   “哦?”   贾政听前面的耳顺,不觉捋须点头,又听说有个难得的进身之阶,下意识追问:“却不知是什么进身之阶?”   “世叔应该也听说了,筹建工学需用的款项,户部总是推三阻四的不肯拨付,皇上三令五申都不见效,就想着索性抛开户部自筹经费。”   “自筹经费?”   贾政闻言皱起眉头:“你是说捐输?”   “不错。”   焦顺道:“旁的衙门要在民间募捐,要么强令摊派、要么就是雷声大雨点小,但工学却不一样,本身和工商就脱不开干系,更何况皇商们如今都求着要把子弟送进来,如今只缺个人把窗户纸捅破即可。”   “你想让赖家挑头?”   贾政眉头皱的愈发紧了:“他家却怕未必敢出这风头。”   焦顺微微一拱手:“所以还要世叔点头才成。”   顿了顿,又道:“不过既做了这出头,日后赖总管一家只怕也要比照我家才好,若不然外面不知又生出什么谣言怪话来。”   “让赖家脱籍?”   贾政听了这话,原本紧皱着的眉头,突然就舒展了不少。   他其实对赖家把持家中也多有不满,尤其是前阵子暗地里调查主子的事儿,错非是老太太发了话,他也未必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现如今是赖家主动求官,为此脱籍也算是求仁得仁的恩典,老太太应该也挑不出毛病来。   越想,他就越觉得这事儿干的过。   只是……   “就算赖家肯出头,可工学里的开销必然不是小数目,你又准备让他捐输多少才是道理?”   “不多。”   焦顺闻言,缓缓伸出三根指头。   “三千两?”   贾政狐疑:“这么点银子够干什么的?”   焦顺摇头更正:“是三万两。”   “三万两?”   贾政吃了一惊,旋即连连摆手:“他家刚修了个园子,虽远比不得这省亲别院,却怕也已经把几辈子攒下的老本儿添进去了,你让他出三万两,只怕把宅子折价卖了都未必能凑出来。”   “哈哈!”   焦顺哈哈一笑,不以为然道:“世叔怕是小觑他家了,要不,您把这事儿都交托给小侄,且看他拿不拿的出来。”   贾政听了这话,脸上狐疑之色渐浓,荣国府修这省亲别院,尚且欠下一屁股亏空,怎么听这意思,赖家反倒还尚有余力?   他家这么些银子,到底是打哪儿来的?! ###第五百零三章 重阳日【二】   大观园正殿。   贾政斜签坐在贾母下首,探着身子将焦顺的提议简单说了。   因怕母亲反对,他没提焦顺准备让赖家出三万两捐输的事儿,只说是如今工学里正有个好机会。   “畅卿原是不肯答应的。”   贾政一本正经的扯谎道:“我念着赖家三四辈子的苦劳,拉下脸来央告了几句,他才答应试着运作运作——这事儿若不成倒罢,若能成,只怕赖家也不便再在府里司职了,最好是比照来旺夫妇处置。”   后面这话明显有些操之过急,贾母听了,那还不知儿子暗存了另外的小心思。   前几日赖嬷嬷曾找她央告,说是赖大近来办事不力,被贾政找去大加责斥,还宣称要革掉他外务大总管的职,贾母帮着解劝了几句,只当这事儿已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看贾政眼下的意思,却显然并非如此。   唉~   这自打因那些风言风语错过了升官儿,自己这儿子的心胸是越发的窄了,先前嫉妒顺哥儿官职高过自己,就要把他赶出荣国府;如今恼了赖大,又想……   至于贾政突然与焦顺和好的事情,老太太倒并不觉得奇怪。   自己儿子是什么脾性,她还能不知道?   瞧着方正不阿,实则骨子里最是胆小怕事,先前被忠顺王府长史官吓到,险些伤了宝玉的性命就是明证。   如今听说焦顺一口气把礼部三位堂官儿全都斩落马下,他不觉得惊惧才怪。   “这……”   细一思量之后,贾母迟疑道:“便是赖大的儿子做了官儿,也未必就一定要脱籍吧?他们毕竟和来家不一样,祖上三四辈子就在咱们家里当差……”   “老祖宗就是念旧。”   不等贾政开口劝说,一旁替老太太剥瓜子的王熙凤,就先笑道:“其实要我说,就放出去又能怎得?难道他就不敢认咱们了?顺哥儿要敢说出这话来,瞧我不拿爪子挠他!”   说着,做了个张牙舞爪的鬼脸。   众人见状一通哄笑,无形中就冲淡了方才陡然沉重起来的氛围。   王夫人也适时接茬道:“当初因畅卿是挂着焦姓做的官儿,来旺夫妇才没急着脱籍,如今赖家小子可是顶着自家名号做官儿,若让人知道咱们还扣着他的爷娘老子不放,怕又不知要惹来什么非议了。”   这二人先后开口,一来是都对赖家有所不满。   王夫人就不用说了,从信里得知是赖家私自调查,早把这一家子恨到了骨头里。   至于王熙凤么,赖家自持根深蒂固,明着虽还不敢与她唱对台戏,暗里却总不如林之孝、单大良、吴新登几个恭顺。   再说了,这事儿既是交由焦顺掌控,她姑侄二人自然不会提出反对。   偏贾政见妻子主动帮腔,只当是自己那封信起了效用,还忍不住暗自得意,觉得妇人毕竟好哄。   可他却哪里知道,自己先前胡乱怀疑的事情,暗地里竟成了真?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谣言倒逼真相’了。   却说老太太经这姑侄你一句我一句的劝说,连旁边邢夫人和李纨也跟着敲边鼓,一时也不禁有些动摇。   犹豫半晌,最终叹气道:“罢了,人各有志,他家几辈子才熬出么个前程,我总不好硬拦着。”   只这一句话,便大致定下了赖家的未来。   贾政又陪着母亲闲话了几句,正商量着上午的节日安排,忽就见林之孝家的,风风火火找了来……   ……   焦顺辞别贾政之后,就兜兜转转到了藕香榭里,只见彼处与过往的清净淡雅大不相同,竟就在外面阴凉处支起了好几个简易土灶,无形中给这处水榭添了一丝烟火气。   正觉诧异,就见薛宝琴独自从里面迎了出来,焦顺便笑着抬手一指那些灶台问:“宝琴姑娘,这又是摆的什么阵仗?”   “姐姐商量着,要亲自露一手给焦大哥庆功呢。”   宝琴先是抿嘴一笑,继而笑容转黯,透出淡淡的离愁:“顺带也算是提前给小妹践行了。”   大观园群芳要亲自下厨?   遥想上一回她们素手调羹,还是去年贾宝玉过生日的时候,那时自己还趁机狠狠刷了一通贾迎春的好感度,谁成想后来竟就……   当真是世事无常!   将这段儿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经历抛在脑后,焦顺也露出三分不舍道:“姑娘这就要回金陵了?”   “过完重阳,就该准备动身了。”   宝琴看看四下里,见得了预先嘱咐的丫鬟们,都已经远远的避开了此处,便鼓足勇气摸出了亲手缝制的香囊,递到焦顺面前,微微仰头直视着焦顺的眼睛道:“虽只是短短月余,小妹却得了焦大哥诸多恩惠,如今别无回报,只有区区拙物奉上,还请焦大哥不要推辞。”   焦顺自然不会推辞,装作惊喜的接在手里,下意识捏了捏,却发现里面装的似乎是一缕头发。   他不由得一愣,这年头最是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何况头发又有情丝的别称,若只送香囊还勉强能说是应酬,但这送上一缕情丝……   见焦顺神情有异,宝琴心知他必是察觉到了香囊里的东西,当下小巧精致的鹅蛋脸上就起了红潮,可即便羞怯,她却还是抬头直视着焦顺,嗓音微微发颤的道:“焦大哥莫怪小妹唐突就好。”   “这……怎敢当妹妹错爱?”   焦顺试探着了一句,见宝琴全然默认的样子,下意识就想来点儿肢体动作,可惜这地界实在容不得他放肆,于是只能靠加倍火热的目光传递情绪,同时忍不住暗示:“妹妹若不嫌弃,来家未必容不下……”   说到半截,又好像生怕宝琴误会的解释道:“我如今虽姓焦,但来家毕竟也是单传,所以……”   “此事林姐姐早就告诉我了。”   薛宝琴微微摇头,然后略略低垂了眼帘,轻声道:“能与焦大哥相知相……小妹自是求之不得,只是家母尚在金陵,况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   说着,她原本抬起的头渐渐低垂,言语里也带了三分颓然。   这年头的大家闺秀见外男的机会不多,故此反倒更容易闹出一见钟情的事情来,何况焦顺还给她带来了从未有过的‘船新’体验,更为她报了退亲之仇,会生出以身相许的念头再正常不过了。   难得的是,她竟肯大方直白的表露出来。   只可惜……   她除了敢爱敢恨之外,还是个孝女——随笔当中记录的故事,大多可都是有原型的。   焦顺心下也有些沮丧不舍,不过他到底还养了不少备胎,又是走肾不走心的身体党,故此更多的只是遗憾如今风气不够开放,若在后世,气氛都已经烘托到位了,高低不得整个分手炮?   但如今的风气毕竟没那么开放,就算是有机可趁,总也不好为了短暂的欢愉,就影响人家一辈子。   于是本着所剩不多的良心,焦某人只是装出感怀的样子,说了很多恨不相逢未定亲时的言语。   两人在这里互诉衷肠,水榭偏厅里薛蝌却有些坐不住了,频频往外探头探脑的张望,几次起身想要出门查看,可到了门前又犹豫的退了回来。   他如何不知自家妹妹对焦顺芳心暗许?   可无奈焦大哥是早就定了亲的,这段儿孽缘注定有缘无分。   若换个人,他肯定不会允许妹妹与对方接触,以免日后更加伤怀。   可谁让焦大哥才帮自家出了恶气呢?   “唉~”   薛蝌叹了口气,正要自斟自饮借酒浇愁,忽就听外面薛宝琴惊呼一声,他立刻蹭一下子跳将起来,抢在同样闻声而动的薛蟠和贾宝玉之前,从偏厅里冲了出去。   结果出门就见素来胆大的妹妹花容失色,正抓着个仆妇连声追问着什么。   薛蝌松了口气,心道不是焦大哥做了什么就好。   他迈步上前冲焦顺拱了拱手,正要询问宝琴出了何事,却冷不防被妹妹一把扯住,不由分说就往外走。   他跌跌撞撞两步才稳住了身形,忍不住皱眉呵斥道:“你如今也是大姑娘了,总这般毛躁怎么成?”   说着,又冲妹妹打眼色,暗示焦大哥还在身旁瞧着呢,你多少也得注意点儿形象。   “哥哥!”   怎料宝琴慌急道:“妈妈、妈妈来京城了!”   “什么?!”   这下子薛蝌也慌了,抓着宝琴的胳膊连摇带晃的追问:“母亲怎么会来京城的?她、她现在何处?!”   “说是已经到了前院客厅!”   薛宝琴急的原地团团打转:“妈妈必是得了我被退亲的消息,所以才……”   说着,又狠一跺脚:“她本来就在病中,这千里跋涉的如何使得?!”   说完再忍不住急躁的心情,转身提着裙子就往外跑。   结果刚跑出去没几步,就见哥哥一阵风似的从后面赶超,飞一般冲向前院。   “哥哥等等我!”   宝琴喊了两声,却只能眼睁睁瞧着哥哥跑远了,她暗悔不该为了在焦顺面前显身段,穿了厚底的绣花鞋来,如今跑都跑不快,一时直恨不能扒了鞋袜,赤足狂奔。   这时忽又听后面铃铃铃的脆响。   宝琴下意识回头,就见焦顺骑着湘云的车子从后面赶了过来,在她身前一个急刹道:“妹妹不妨骑着……”   话还没说完,宝琴已经侧坐到了车后,毫不避讳的环住了焦顺的腰,催促道:“焦大哥骑快些!”   焦顺见状也便不再矫情,猛踩脚蹬子驮着宝琴往前院去了。   一路招摇过市,反倒抢在了薛蝌前面。   宝琴不等车子停稳,就从上面跳了下来,跌跌撞撞的冲进了客厅里。   彼时薛姨妈也还没到,只林之孝家的在旁陪着。   看到那朝思暮想的清瘦身影,宝琴就想一头扑进母亲怀里,但又怕不慎伤到了病弱的母亲,一时便踌躇的站住了脚。   “我的儿!”   薛家二太太倒没半点顾忌,一见女儿就冲上来将她抱住,哭喊道:“都是娘的错,让你受苦了!”   宝琴被母亲揽在怀里,一时万千委屈也都涌上心头——被梅家退亲时,她虽笑的欢快,内心又何尝不曾委屈?只是不愿在人前显露罢了。   如今被母亲一激,七分情绪竟倒弄酝酿出了十二分,忍不住也是嚎啕大哭起来。   焦顺在一旁偷眼打量,却见这薛二太太生的清瘦,瞧着与宝钗宝琴并不着相,反倒与林黛玉有几分相似之处——也难怪宝琴抵京后与黛玉最是相善,连亲堂姐都要瞠乎其后。   等薛蝌气喘如牛跑进来时,见母女两个已经哭的泪人仿佛,一时也忍不住泪洒长襟。   “薛兄弟。”   焦顺见这一家人都情绪失控了,只好开口提醒道:“令堂舟车劳顿,若再悲忧过度伤了身子可不好。”   薛蝌这才警醒,忙抹去泪水上前劝道:“母亲不必伤心,妹妹的事情如今早已反转,梅家也得了应得的下场!”   宝琴一听这话,也忙从母亲怀里轻轻挣开,破涕为笑道:“妈妈这一哭,倒叫我也跟着糊涂了,托焦大哥福,女儿非但没吃什么苦,反倒好好教训了梅家呢。”   薛家二太太本以为是兄妹两个宽慰自己,可见他们众口一词的,这才收了泪水好奇的追问究竟。   等听完前因后果,以及梅家如今的下场,薛二太太惊的是目瞪口呆,连道:“竟有这样的人,竟有这样的事?!你们、你们莫不是在哄我开心?”   薛蝌薛宝琴自是赌咒发誓,还说要领母亲自去梅家瞧瞧,亲眼看一看梅家遭万人唾弃的景象。   薛二太太这才信了,当即便道:“那这焦大人现在何处?你们快领我过去拜谢!”   薛宝琴听了破涕为笑,反手指着焦顺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薛二太太听说焦顺是五品官,又有这般拨乱反正的本事,原以为必是和自己年纪相仿,谁知却竟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   震惊之余,却是急忙上前屈膝跪倒:“妾身多谢焦大人援手之恩!”   “使不得!”   焦顺急忙伸手去扶,却不想薛二太太猛然发力之下,忽觉眼前一黑,竟就这么跌跌撞撞扑进了他怀里。 ###第五百零四章 重阳日【三】   眼见薛家二太太突然晕倒,薛蝌、薛宝琴兄妹登时乱了方寸。   亏得还有焦顺在,他小心翼翼将薛二太太交给二人,然后一面使人去请大夫,一面又指挥着众人把春凳临时改装成担架,就近将薛家二太太抬去了客房里安置。   薛宝琴沿路攥着母亲的手,直哭的泪人仿佛,等到了客院里守在床前又说了无数自责的言语,不多时嗓子都哭哑了。   亏得大夫来的及时,若不然她只怕也要步母亲的后尘。   经诊治,薛二太太是舟车劳顿导致病情加重,需要好生静养一段时日,但到底能不能彻底好转,那大夫却也没敢打包票。   因见那大夫要走,焦顺便也跟着起身道:“我去送送大夫——薛兄弟,有什么需用的只管张口,可千万别跟我客套。”   薛蝌忙强打精神肃然道:“大恩不言谢,自我抵京以来,多少事情都是仰仗哥哥,小弟也实在没脸说客套话了,直等日后……”   “说了不客套,你还提什么以后?”   焦顺拦了薛蝌一嘴,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又冲薛宝琴微一点头,然后便领着那大夫出了客房。   薛蝌将他送到门外,回转到里间守着母亲发了会儿呆,因见妹妹仍是止不住的自责落泪,便宽慰道:“其实要照我说,母亲这次来京城也说不准是件好事儿——金陵别的倒罢,论名医却比不得京城,尤其是太医院里,几乎汇集了全天下第一等的名医圣手。”   “我以前就想过带母亲进京问诊,可总怕路上颠簸,母亲受不得——如今母亲主动来了京城,固然惹得病情复发,但若因此药到病除,岂不是因祸得福?”   宝琴听哥哥说的有理,这才恢复了三分镇定,忖量道:“若这能除了病根儿,自是天大的好事,不过想要延请太医,只怕还要请托这府上,又或是……”   她虽没有明言,但薛蝌不用想也知道这说的必是焦顺。   刚要开口附和,他冷不丁就心生警惕,心道自己先前是想着过两日就要回金陵老家了,所以也就没拦着妹妹与焦顺单独见面,可现如今……   正犹豫着要不要劝说一二,免得闹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来,忽就见母亲身边的管事妇人捧着张礼单走了进来。   “少爷,方才走的那位焦大人送了不少名贵药材来,您看?”   “拿来我瞧瞧。”   薛蝌接过来那礼单细看,薛宝琴也起身凑上来观瞧,见上面大多是些云贵所产的药材,便随口解释道:“我听林姐姐说过,焦大哥与南疆驻军颇有交情,那边运来的东西都会经他转手,所以家里囤了不少香料药材——连林姐姐平日用的川贝枇杷燕窝,都是焦家私下里供给的。”   听妹妹说起川贝枇杷,薛蝌突然发现礼单后面还附了一张方子,单看里面用的药材,就知道必是润肺止咳护嗓子用的。   母亲并不见有这上面的病症,那这方子自然是给……   薛蝌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身旁的妹妹,暗道这事儿是越发的棘手了。   焦大哥生的粗豪,偏却深得潘驴邓小闲中的后四味,比那些翩翩公子还会讨女孩欢心,若换成自己是女人,只怕也要倾心于他——反倒是那贾宝玉,初见时只觉得公子如玉、浊世而立,处久了才知道锦绣其外败絮其中,是货真价实的假宝玉。   可惜……   焦大哥早已经定了亲,且那史家姑娘论出身压了自家一头,论相貌也只是稍逊宝琴一筹,等闲断没有辞旧迎新的道理。   唉~   还是尽早点破,断了这孽缘为上。   想到这里,薛蝌便将礼单收起来,示意宝琴跟自己去客厅里说话。   等到了外面,两人隔着茶几了落座,薛蝌便肃然道:“寻医问诊再加上将养休息,少说也要三五个月,这期间总不好一直寄居在荣国府里——依我看,等母亲清醒过来,还是要尽早搬去紫金街老宅为上。”   顿了顿,又补了句:“伯母本也打算重阳之后就搬过去的,现下咱们若是不搬,她也不好主动提这事儿。”   宝琴先是点头,旋即娇躯猛然一震。   她方才光顾着忧心母亲的病情了,到如今才突然意识到,母亲既要在京城里求医问药,那自己只怕短时间不会再回金陵了。   偏方才自己才对焦大哥倾诉了衷肠,又说若不是要回金陵侍奉母亲,情愿与其相知相守……   想到这里,她略有些苍白的小脸上忍不住泛起红晕。   薛蝌见状,略略猜到了些什么,忙下狠药道:“焦大哥固然是世间奇男子,可、可毕竟已经定了亲,你往后到底还是该避讳着些。”   这已经差不多等同于明示了。   宝琴闻言横了哥哥一眼,略略犹豫之后,却终究还是没把兼祧的事情说出来。   一来这事儿眼下还是秘密,若传扬出去自己和史湘云就不好相处了;二来么,兼祧理论上虽也是正妻,但毕竟不是什么好名声,尤其如今母亲还在病中,她可不想让母亲为此操心犯愁。   薛蝌不明就里,见她默然不答,一咬牙就待彻底把话挑明,却忽见薛姨妈和薛宝钗联袂而来,里外里一打岔,便也只好暂时把这事儿压在了心底。   ……   却说焦顺回到家,命人把对症的药材送去客房之后,原打算趁机脱身,守着邢岫烟和小知夏过节,不想王熙凤、王夫人接连派人来请。   没奈何,他也只好重新回了那大观园里。   结果沿途总能看到有荣府下人,在犄角旮旯里对着他指指点点,焦顺刚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灭了’礼部的壮举,已经传的尽人皆知了。   等他凑巧听了一耳朵,才知道众人议论的,其实是方才自己驮着薛宝琴招摇过市的事儿。   也是,这些给人做奴婢的能理会什么国家大事,还不就是八卦一些花边新闻?   这且不论。   却说到了大观园正殿,酒菜早就已经摆好了,焦顺道了声罪,便入席陪着贾政、贾琏、贾珍几个尬聊起来。   可惜内中独少了一个贾赦,不然这荣宁二府的苦主就算是聚齐了。   正天南海北的胡扯,就见彩云在屏风后面谈探头探脑的张望,还不等焦顺揣度出她的来意,贾琏就起身笑道:“老爷、珍大哥,我和顺哥儿还有些家务事要论,且借他一步说话。”   焦顺初时还不解其意,等转到各部一间小厅里,见了等候在里面的王夫人和王熙凤,立刻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阵仗肯定不是要找自己再续情缘。   多半是为了那轮胎铺子的事儿。   九月初三的时候,自己曾随口承诺帮她们想主意,后来因被王夫人策马奔腾,心里头五味杂陈的,倒就把这事儿给抛在了脑后。   如今见了姑侄两个,他才猛又回想起来。   果不其然,等见礼之后王熙凤就在旁边敲边鼓道:“顺哥儿,你到底想出主意来没有?我可听说忠顺王府那边儿,都已经开始大张旗鼓的翻新店面了!”   王夫人也不说话,只把一双莫名多了水润的眼眸,直勾勾的盯着焦顺。   虽则她慈眉善目的并不见有什么异样,但焦顺左右两个腰子还是不免有些战栗。   他原就是敷衍一下,并非真心想要管这事儿。   可如今骑虎难下,也由不得他不开动脑筋了。   呃~   貌似是被虎骑才对。   “这……”   焦某人素有急智,眼珠一转便有了因势利导的主意:“我观那忠顺王虽然嚣张跋扈,可平日里要么是折辱有名无实的王公勋贵;要么是欺负那些手握兵权、身处嫌疑,生怕被皇上猜疑的武将。”   “反倒是朝中实际掌权的大臣,从不见他敢招惹哪个——既然他是欺软怕硬的主儿,倒不妨趁着扳倒礼部的虚名犹在,打出小侄的名号试试。”   堂上三人听了这话都不觉有些恍惚。   毕竟他们或多或少,都曾见过焦顺在荣国府里为奴时的景象,当时谁能想的到这个有些粗犷的少年,竟就在三四年间一飞冲天,到如今甚至能凭名号反过来遮护荣国府了!   而恍惚过后,他们又或多或少的有些不是滋味儿。   那忠顺王若真如同焦顺所言,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那他三番五次刁难荣国府,岂不就证明荣国府如今就是个软柿子?   故此贾琏心有不甘的追问:“你确定这法子能成?”   “能成自然做好,若不成……”   焦顺两手一摊:“怕就只能另请高明了。”   王熙凤一听这话立刻柳眉倒竖,甩着帕子嗔怪道:“我看你分明就是没认真想!二三品的大员,都被你……”   “对面可是亲王。”   焦顺打断了她的话,正色道:“若不是瞧太太面上,我又怎会咬牙祭出自己的旗号与王爷抗衡?”   这意有所指的言语落在王夫人耳中,她原就要沁出水来的眸子里,登时又添了三分缠绵悱恻,旋即主动替焦顺开脱道:“也当真是为难你了,那咱们就先试试,若不成再论其它。”   虽说姑侄两个都和焦顺知根知底,但一来互相都被蒙在鼓里,二来这旁边还有个苦主在。   焦顺自不好在此久留,于是商量完如何扯大旗作虎皮的事情,他便主动告辞。   然而从那偏厅里出来,刚走了没几步,忽就听后面有人扬声道:“顺哥儿,你等一等!”   回头望去,却是王熙凤领着平儿追了出来。   “你找顺哥儿……”   “没你的事儿,吃你的猫尿去吧!”   贾琏刚要搭话,就被王熙凤毫不留情的扫了面子,他心下暗恨这泼妇张狂,却也怕再纠缠下去,会在焦顺面前丢更大的人,于是只好恨恨的先行一步。   他刚走,王熙凤就迫不及待的追问道:“靠你的名头,真能吓住忠顺王?我怎么觉得这事儿一点都不靠谱?!”   “这不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吗?”   焦顺直视着王熙凤,略带三分委屈的道:“若不是为了二奶奶,我才不趟这摊浑水呢——结果二奶奶倒好,反还埋怨起我来了。”   “姑奶奶难道没给你甜头尝?”   王熙凤却没王夫人那么好哄,两手反掐者蛮腰道:“别人不知道你,我还能不知道?你必是临时抱佛脚随便想了个法子糊弄——瞧你前几日一脸菜色的,也不知是又勾搭上了哪家的骚蹄子,心里野的只怕早把正事儿给忘光了吧?”   呵呵~   这么说自己的亲姑姑,真的好吗?   焦顺正向敷衍几句,忽就听有人大声嚷嚷道:“焦大哥、焦大哥?!”   焦顺和王熙凤不约而同的往后退了半步。   “好像是薛大脑袋?”   焦顺侧耳听了听,皱眉道:“他说是要去会朋友,一早上就出去了,这会儿回来大呼小叫的,却不知又是为了什么。”   “你问问不就知道了。”   王熙凤又往后退了半步,压低嗓音道:“下午我再让平儿联络你。”   然后便自顾自回了偏厅寻王夫人说话。   得~   这就约上了。   只希望接下来别撞车,至少也别变成连环车祸。   焦顺扶着腰苦着脸,一副不堪其扰的架势,转眼却又想起了先前扑进自己怀里的薛二太太,心道这妯娌两个倒是环肥燕瘦,堪称黛玉宝钗的催熟版……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正是他焦某人的真实写照。   却说焦顺循声找过去,就见薛蟠正一脸亢奋难耐的,四处找人追问自己的去向,那样子,莫名其妙让焦顺想起了火影忍者里的迈特凯。   咦?   他在原著里是不是也绿了?   “焦大哥!”   正想些有的没的,薛蟠已经发现了焦顺,忙三步并做两步迎上来,先是得意洋洋的要说什么,不过话到了嘴边,他又突然鬼祟起来。   看看左右,又拉着焦顺到了一旁,这才悄声道:“焦大哥,我把事情办成了!”   说话间,越发难掩得色。   “什么事情办成了?”   焦顺听他这没头没尾的,无奈追问道:“你先把话说清楚些。”   “就是那老虔婆,梅家那个!”   薛蟠声音不由自主的拔高。   “等等!”   焦顺忽的想起了什么,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震惊道:“你不会真去梅家放二踢脚了吧?”   “怎么会!”   薛蟠矢口否认,就在焦顺松了一口的同时,又得意的伸出两根指头道:“我是让别人去的,足足放了两大箱呢!” ###第五百零五章 重阳日【四】   对于焦顺挺身而出义助薛家的做法,薛蟠自然是感激又钦佩。   但对于最终结果,薛大脑袋却并不十分满意。   怎么也该让梅家见见血才对。   最好是血流成河!   当然了,他终归还是没有冲进梅家灭人满门的胆量,故此便又琢磨起了那二踢脚的法子。   原是想半夜动手的,不过身边几个亲随听了他这主意,却都担心会被巡夜的撞破,于是就改在了黎明之前。   这天早上。   梅家后宅小厅里,梅翰林衣冠不整的枯坐在椅子上,两眼满是密密麻麻的血丝。   他因告病在家消息闭塞,故此直到昨天傍晚时,才得知了早朝上的重大变故。   虽然不知道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隐约也能猜到这多半和自己那封弹劾折子脱不开干系!   可是……   这明明被参劾的是那焦贼,却怎么最后被下狱、被圈禁的反倒是礼部尚书和左右侍郎?甚至还为此重开了昭狱?!   错非年岁实在对不上,梅广颜恐怕都要怀疑,那焦贼其实是皇帝养在外面的私生子了。   昨儿一整夜,他是翻来覆去的睡不踏实,生怕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就被龙禁卫抓去昭狱里严刑拷打了——太祖朝昭狱之酷烈,可是直追明初的!   等到了五更天,他索性披了件外套起身,在外间客厅里发起呆来。   说实话,他如今早已经后悔了。   若早知道皇帝宠信那焦顺已经到了不辨是非的程度,自己又何苦去招惹他?   悄默声把儿子的婚事办好,说不定日后还能拐弯抹角借上那焦顺的力呢。   现在可好……   “老爷。”   正悔不当初,耳边就传来了妻子关切的声音。   梅广颜偏头看去,见妻子也披着件小褂从卧室走了出来,正一脸担忧的看着自己。   “怎么了?”   梅广颜把脸一板,妻子知道体贴自然是好的,可他却不想让妻子看到自己这般软弱无助的样子。   “要不……”   梅夫人上前给丈夫斟了杯茶,柔声劝道:“要不咱们暂且出京避一避吧,不拘是外放什么官职,总好过在京城里……”   “妇人之见”   梅广颜拂袖打断了她的话,起身大义凛然的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现今朝中奸佞横行,正是我辈读书人奋起之时——这才刚遇挫折,就慌慌张张逃出京城,我梅广颜却成什么人了?!”   见丈夫说的疾言厉色,梅夫人立刻低垂了头颈不敢再劝。   梅广颜这才又一身正气的坐回了椅子上,同时心下却是暗暗叫苦,若是在递上那折子之前,自己或许还能设法出京避祸。   可如今连尚书侍郎都下了昭狱,自己这始作俑者再想脱身之外,哪有那么容易?   不过这些事情就算告诉妻子也于事无补,还不如硬撑着自己伟光正的形象。   唉~   要是没听那陈垨的歪主意就好了,坏了名声,最多也就是个丢官罢职,可如今趟了这潭浑水……   碰、碰碰碰、碰碰~   正忧愁不已,突然间就听院子里闷雷似的炸响,且是一声接一声,几乎没有半点停歇!   梅广颜夫妇都被吓了一跳,忙推开门探头往外观察,却只见那晨曦中正划过一条条灰白色的轨迹,然后又有一团团火焰在内院上空爆开,直震的人耳朵嗡嗡作响。   这大早上的,怎么会有人在放炮仗?   还专往自己家里放?   “不好!”   梅广颜还没反应过来,一旁的梅夫人却猛然抓住了他的胳膊,大声喊道:“这是冲着老太太屋里去的!”   梅广颜这才惊觉,也顾不得衣冠不整,蹿出门外跌跌撞撞的就往老太太屋里寻去。   果不其然,那些二踢脚的目标正是梅母的住处,等到梅广颜赶到的时候,‘炮击’已经停了,只留下满地的碎纸壳。   “母亲、母亲?!”   梅广颜大声呼喊着,刚要往屋里冲,忽就见门帘一挑,两个丫鬟搀着老太太从屋里出来,老太太还一脸满意的点头:“还行,这正月十五的炮仗比年上的强多了。”   旋即又问儿子:“什么时候吃元宵?”   梅广颜一时无语,心下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传令府里的管事立刻去查,到底是哪个无耻贼人所为。   这时梅夫人也紧跟着到了院里,见婆婆并无大碍,丈夫又大张旗鼓要去拿贼,忙扯住他小声建议道:“老爷不妨先差人去请大夫来。”   梅广颜一想也是,虽然母亲看上去并无大碍,但还是应该请大夫诊治一下以防万一的好。   于是就准备命人去请大夫。   只是还没开口,就又被梅夫人给拦住了:“老爷,我的意思是,不如对外宣扬说是老太太被吓得不轻,如今已经卧床不起……”   “胡说什么?!”   梅广颜听了登时横眉立目,甩脱了妻子呵斥道:“好端端的,你怎么敢诅咒母亲卧床不起?!”   “我不是那意思!”   梅夫人慌忙辩解:“我是想着,如今外面都在同情薛家,为此闹的咱们家宅不安,若是咱们家也遭了难,或许就能……”   梅翰林这才恍然,心道这苦肉计虽有些不吉利,但确实是博取同情的好机会——再怎么说,在这讲究百善孝为先的时代。拿炮仗吓唬老人家也太下作了,倘若能查出是薛家或者那焦顺所为,未必不能彻底翻转舆论。   当下他便拍板道:“那就先照着你的意思办!”   说着,先迎上前将母亲劝回了屋里,然后又大张旗鼓的命人去请大夫。   梅夫人原也要跟进去,可刚到了门口就听身后传来了儿子的声音。   “娘。”   梅宝森也是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下意识在母亲那开襟的小褂上盯了一眼,然后才装作没事人一样问:“方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正睡着呢就被吓醒了。”   梅夫人便将方才发生的事情说了,又将老太太要装病的事儿一并交代给了儿子,最后叮嘱道:“老太太素是个不听劝的,也就你和你父亲能拦得住,如今你既然暂时不回书院,索性搬过来守上几日。”   “这……”   梅宝森面露苦色,但还是勉强点头应了,旋即又忍不住嘟囔:“现在要想倒打一耙,老太太单只是病倒了,怕还不够吧?”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梅宝森讪笑一声,跟着母亲进到了里间,同父亲一起好说歹说,总算是劝老太太重新躺回了床上。   这会儿的功夫,管事的也回来禀报,说是那些炮仗都是堆在墙头上的,又用了老长的引线连着,等找过去的时候那贼人早不知去向了。   梅翰林听完喝骂:“一群没用的东西!”   “是、是。”   管事的点头哈腰应了,又小心翼翼的探问:“老爷,这事儿可要报到顺天府或者巡城司?”   “那是自然!”   梅翰林一挥手,呵斥道:“还不快赶紧差人去报官!”   等那管事领命去了,梅翰林正要再去查看母亲的情况,忽就听儿子在一旁嘟囔道:“报官又能怎得,依着现在的情形,最多也就是定个扰民,只怕人家都未必肯用心去查。”   “孽障!”   梅翰林气的怒目圆睁,指着儿子正要破口大骂,梅夫人却抢先呵斥道:“你懂什么,咱们报官是为了把事情传扬出去,能不能抓到人反在其次。”   说实话,梅翰林最初还真就指着顺天府和巡城司去抓人来着——最好是能抓到薛家或者焦顺的人,也唯有这样,他才有逆势翻盘的机会。   可听妻子和儿子的对答,他心里登时凉了半截,可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只能佯怒的拂袖进了里间。   梅夫人也连忙跟了进去。   梅宝森在后面砸吧着嘴,又小声嘟囔:“做事不做绝,能有什么效果?”   原本因擅自退亲的事儿,父子两个就有了隔阂,这几日梅宝森冷眼旁观,见父亲除了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家里,正经应对的法子是半点没有,对父亲的鄙视小觑也是与日俱增。   等跟进里间,趁着小丫鬟送来衣服,母亲去别处更换的当口,他略一迟疑,便凑到父亲跟前悄声问:“父亲,昨儿早朝礼部被人‘灭门’的事儿,跟咱们家没关系吧?”   梅翰林本来沉着脸,听了这话登时色变,外强中干的呵斥道:“你打听这些做什么?家里的事情不用你管,你只安生读书就好!”   梅宝森也是因为想到父亲才刚上了道奏折,转眼就出了这事儿,所以随口问了一句,可却没想到这事儿竟真与梅广颜有关!   为这事儿连二三品的大员都下狱了,自家牵扯进去还能有个好?!   眼见家里就要大祸临头,这还读个什么鸟书?!   梅宝森慌乱又烦躁的缩到了角落里,心下不住的盘算着,父亲眼见是靠不住了,自己若再不想个法子扭转局势,只怕转眼就要家破人亡了!   可他一个半大少年,仓促间能有什么好主意?   思来想去,目光不自觉便落在了祖母身上,然后满心都是一句: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   大观园内。   薛蟠得意洋洋的将事情经过讲完,又吹嘘道:“哥哥说这事儿暴露不得,所以我压根没去梅家,只在两条街外候着——我跟你说,那爆竹都是专门订制的,个顶个震天响……”   “这事儿都有谁知道?”   焦顺沉着脸打断了他的手舞足蹈:“这些人现在何处?”   薛蟠这才看出不对来,虽不觉得自己有那里做错了,可如今焦顺的威势日盛,两人之间主从易位,早不是当年搭便车去四方街看热闹的时候了。   故此这大脑袋连忙收敛了笑容,讪讪道:“也、也就我身边的四五个小厮知道,他们刚得了我的赏钱,如今应该正在外面吃酒呢。”   “你还让他们去吃酒了?!”   焦顺狠狠一瞪眼,道:“你有没有想过,若是那梅家的老太太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办?”   “正是要她一命呜……”   薛蟠心里的想法脱口而出,后来见焦顺脸色愈发阴沉,才临时改口道:“哥哥用不着担心,那几个小子都激灵的紧,用了根儿老长的引线,等梅家人找过去的时候,他们早跑出去八条街了!”   “你以为没当场拿住就能高枕无忧了?”   见他一副不以为的架势,焦顺冷笑:“我问你,你那些炮仗那里来的?薛家旗下应该没这买卖吧?”   “我让人从街上买的啊!”   “呵~这又不是年下,京城里长期做鞭炮生意拢共也就那么五六家,真要是查问起来,你敢保证官府追查不到你那些小厮身上?”   “这个……”   “再有,刚干完这事儿,你就放任他们去外面吃酒,难道就不怕他们喝醉了,把这事儿当谈资宣扬出去?!”   “呃……”   “一旦查出是你派人干的,到时你自己被缉拿下狱就不说了,连带着大家这些日子的努力,恐怕也全都要付诸东流!”   “这、这……”   薛蟠吞了口唾沫,迟疑道:“又不是我的人直接打死的,早几年我在金陵时……”   “你也知道那是金陵!”   焦顺没好气的打断了他:“且不论这是在天子脚下,就说如今上上下下有多少人盯着薛家和梅家的事情,难道你不知道?真要是发了案,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绝无可能!”   薛蟠终于害怕了,一把扯住焦顺的袖子,哀求道:“哥哥可不能不管我!我这才定了亲,眼见年前就要娶妻了,这当口要是被抓起来,我那千娇百媚的媳妇岂不就便宜别人了?!”   这当口还能想着千娇百媚的小娘子,果然是我辈中……   呸~   果然是个没脑子的色批!   “你现在立刻把那几个人找回来,然后安排他们去南边避祸——别回金陵,事情倘若闹大了,保不齐就有有心人去金陵查问,最好是选个别处,先给他们弄个肥缺,再许些未来的好处!”   其实最稳妥的法子是杀人灭口。   可这种事儿焦顺肯定不好亲自施为,倘若薛蟠再闹出什么差池,最终落入法网供出缘由,届时岂不要定他一个教唆的罪名?   所以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再有,你派人盯紧了,看梅家请没请大夫,若请了就……算了,还是我来吧。”   面对巴巴看着自己的薛蟠,焦顺直觉得后槽牙疼,若不是为了没到手的薛姨妈,他才懒得理会这憨货呢。 ###第五百零六章 重阳日【五】   得了焦顺的嘱咐,薛蟠一面火急火燎的差人去寻那几个亲随,一面满世界的去找母亲妹妹——他对自家的生意向来是一知半解,该把人派往何处,又该安排个什么司职,都要先问过宝钗才好定夺。   这一打听,才晓得婶婶竟也来了京城,而且还因为舟车劳顿晕倒在了前院。   不用问,母亲和妹妹肯定是在那边儿守着。   于是他又风风火火寻到了前院客房里。   彼时薛姨妈正与薛蝌、宝钗、宝琴几个,守在妯娌床前忆苦思甜,眼见儿子愣头青似的从外面闯进来,不由嗔怪道:“你一大早又去哪儿撒野了?真不知你们这个哥哥上辈子是什么托生的,连重阳节都不肯安生一日!”   薛宝钗却看出哥哥神色有异,起身问道:“哥哥可是遇见什么事儿了?”   “这……”   若换在两刻钟前,听妹妹问起来,他必要手舞足蹈的炫耀一番,可如今听了焦顺的剖析,却哪还敢在人前嘚瑟?   吞吞吐吐抓耳挠腮的,这下连薛姨妈也瞧出不对来了,忙跟着起身喝问:“孽障,你是不是又在外面闯了祸?!”   被母亲妹妹连声追问,薛蟠也只好坦白道:“我主要是不想太便宜了梅家,所以让人往梅家老太婆的院子里放了两箱二踢脚……”   “什么?!”   这下子轮到薛蝌和薛宝琴坐不住了,不约而同的从床沿上蹿将起来,难以置信的看向薛蟠。   “这、这……”   薛蝌一张瓜子脸涨的铁青,几乎咬碎了牙才勉强把脏字咽了回去,顿足道:“哥哥真是好糊涂!先前焦大哥和我不都劝过你了么?!你怎么还……唉!”   原本在焦顺的精心策划下,退亲的事情已经是彻底的反转了,梅家身败名裂,妹妹的也挽回了名声,谁能想到临了临了的,薛蟠又跳出来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放心、放心!”   薛蟠见状,忙拍着胸脯道:“我这回压根就没露面,是差几个小厮去做的——眼下过来,就是想跟宝钗商量商量,看把那几个知情人送到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躲上一阵子,免得被人追查到他们身上。”   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梅家那边儿,焦大哥说是会亲自派人盯着,有他出面,咱们就更不用担心了!”   众人听他说完,才稍稍放下心来——倒不是满意薛蟠的应对,而是因为得知焦顺已经开始插手善后了。   薛宝钗正要询问都有哪些人知情,忽听身后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咱们家的事儿,怎好一再麻烦焦大人?”   众人一愣,旋即回头望去,却见薛二太太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正费力的试图支起身子。   “妈妈!”   “母亲!”   宝琴、薛蝌兄妹忙上前搀扶,又七嘴八舌的追问她身体如何,可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薛宝钗则是立刻去外间,吩咐让把大夫再请回来问诊。   等宝钗重新折回里间的时候,薛二太太也终于应付完儿女的嘘寒问暖,正无奈的对薛蟠笑道:“文龙还是这不管不顾的脾气,真不知是随了哪个。”   薛蟠挠着头讪讪憨笑。   薛二太太则是又提出了方才的问题,自己家的事情,怎么好一而再再而三的麻烦那焦大人?   “妈妈放心。”   薛宝琴忙宽慰母亲道:“焦大哥素日里最是急公好义,况与伯母又颇有些渊源,自不是别人可比。”   说着,转头目视一旁的薛姨妈。   薛姨妈明知道她这话并没有旁的意思,却还是忍不住有些羞窘,不安的扭动着娇躯,将熟透了的蜜桃在绣墩上研磨了几下,这才点头道:“顺哥儿的母亲原是我在娘家的贴身大丫鬟,论关系比之亲姐妹也不差多少。”   说完这话,她自己倒更窘迫了,先前只想着儿女的看法,却倒忽略了还有这一层关系。   “原来如此。”   薛二太太这才恍然,旋即又问起了事情的具体细节。   这满屋子除了薛姨妈,大都曾参与其中,故此也没什么好瞒着的。   宝琴又刻意想逗母亲开心,说的绘声绘色天花乱坠,讲到兴起时,还全文背诵了焦顺的随笔草稿,直引的薛宝钗频频侧目。   那篇草稿,宝钗也能全文背诵下来。   但那是因为她是‘随笔’的主要撰稿人,为了揣摩其中的精髓部分,反复看了不下百八十遍,若再背不下来反倒奇怪了。   但宝琴又是何时一字不差的背下来的?   略一琢磨,薛宝钗就想到了林黛玉头上,心道林妹妹原来是替宝琴讨的,她两个倒真是投了脾气。   只是这回林妹妹却怕是好心办了坏事,若宝琴这丫头过几日就回金陵,那东西不过是个念想罢了,但现如今她明显要久驻京城了,这念想最终会发酵出什么来,可就难说了。   而薛二太太听女儿说了这许久,对焦顺的印象也渐渐‘丰满’起来,同时也隐隐察觉到了女儿的心思。   毕竟知女莫若母。   那焦大人年纪轻轻就坐到了当朝五品,偏又能放下身段迎合女子的喜好,纵容姑娘们一展所长,这样前程远大又体贴入微的男子,有几个小姑娘能抵挡得住?   就连薛二太太自己都听的动心了,暗道女儿这番夸赞,但凡有六七成是真的,也便堪为良配了。   只是不知,他可曾娶亲?   她正犹豫是等一会儿没人的时候再问儿女,还是直接当着大嫂一家问出口,却突然发现屋里早没了薛蟠和宝琴的踪影。   听她问起薛蟠宝钗,薛姨妈忙道:“他们兄妹去外间了,方才不是说要把那几个知情的小厮,先打发出去躲一阵子吗,他们就是铺派这事儿去了。”   薛二太太这才恍然。   与此同时。   外间宝琴已经雷厉风行的圈定了两处避风港,又命人把这几个小厮的家属聚到一处,明着说是让他们后顾无忧,实则是充做人质,免得这几个小厮不听约束。   正发号施令,就见焦顺的贴身亲随栓柱找了来,进门就道:“大爷让我传话,梅家老太太似乎并无大碍,不过……”   薛宝钗刚松了一口气,都准备拜谢漫天神佛保佑了,忽然听到这声‘不过’,一颗心顿时又提到了嗓子眼,忙追问:“不过怎得?”   “不过梅家给了那大夫五十两银子,让他守口如瓶,又对外宣扬说老太太被吓的不轻,我们大爷琢磨着,应该是想演一出苦肉计博取同情。”   “反了他们了!”   薛蟠拍案而起,怒容满面的骂道:“好一家狼心狗肺的东西,竟还想往你薛大爷头上扣屎盆子!”   薛宝钗白了哥哥一眼,反问:“哥哥难道不是冲着把人吓个好歹去的?那里就冤枉你了?”   “这……”   薛蟠讪讪的坐了回去,讷讷的狡辩道:“可这不是没出什么事儿吗,怎么还要往我头上扣……”   说到一般,又吹胡子瞪眼:“梅家嘴里就没半句实话,不是说那老虔婆快要病死了么,这两大箱特制的二踢脚,就是好人也得吓的够呛,偏怎么她一点事儿也没有?”   薛宝钗干脆懒得理会他了,和颜悦色的问栓柱:“你家大爷还交代什么了?”   “我们大爷还说,龙禁卫的人已经把梅翰林带走了……”   “当真?!”   薛蟠又蹭一下子窜了起来,这回却是喜形于色:“他活该,龙禁卫的人可算是干了件正经事儿!”   连续被打断了话茬,栓柱都差点忍不住冲他翻白眼,全当是没听见一样继续道:“不过我们爷说了,他这回完全是受人蒙蔽,多半不会受什么严惩。”   “怎么会这样?”   薛蟠登时又泄气皮球一般,瘫坐回了椅子上。   薛宝琴点头道:“除此之外,焦大哥可还有别的交代?”   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她又表示不管有什么需用之处,请焦顺尽管开口,本就是薛家自己捅出来的麻烦,万没有让焦顺一力担待的道理。   ……   梅家。   眼瞧着瘫软成一坨的丈夫,被几个龙禁卫连抬扛的弄上马车,打马扬鞭疾驰而去。   梅夫人在府门前哭的是肝肠寸断,一转头却见儿子两眼发直,嘴里念念有词:“来了、来了,果然还是来了!”   她见儿子情绪明显不对,忙上前拉着他宽慰:“宝森,你放心,你爹肯定是被冤枉的……”   “这昭狱还管你冤不冤枉?!”   梅宝森下意识想要甩开母亲,可见到母亲梨花带雨的平添三分娇弱,一时就没忍心动手,只咬牙切齿的道:“再说那焦顺是皇帝的宠臣,龙禁卫的人能不偏帮着他?!到时候三木之下,还不是想要什么口供就有什么口供?!”   听儿子说的言之凿凿,梅夫人也越发慌了。   昭狱的凶名,她自然也是曾听说过的,倘若真要搞屈打成招那一套,只看刚才丈夫几乎瘫软在地的样子,就知道他必然耐受不住。   到时候是什么罪名,还不就看对方怎么罗织?!   “这、这可如何是好?!”   她虽素有三分聪明,可这时候还是乱了方寸。   “除非……”   梅宝森的目光阴沉如墨,嘴里却只起了个头就不见下文了。   “除非怎得?”   “没怎得,母亲问我,我又问谁去?”   梅宝森发力甩开母亲的手,板着脸道:“事已至此,听天由命吧——我且先守着老太太去。”   说着,用帕子掩住口鼻,快步穿过了臭气熏天的大门。   见儿子这副冷漠的样子,梅夫人在门前又愣怔了好一会儿,越想越觉得儿子不大对劲儿,于是也忙追着回了后院。   转眼到了傍晚。   梅老太卧室里,梅宝森打发走丫鬟仆妇,用身子遮住祖母的视线,从袖筒里摸出个小药包来,把里面的粉末全都倒进药汤里,又用汤匙搅拌均匀。   他回头看了看祖母,一脸狞笑的就待捧起药汤送过去。   “你在做什么?!”   这时梅夫人猛的闯了进来,声色俱厉的一声大吼,紧跟着二话不说,扯起儿子就往外间拖拽。   梅宝森没想到自己会被母亲撞破,一时也有些发懵,直到被拖出卧室才猛然惊醒过来,用力甩开母亲,色厉内荏的抱怨道:“母亲这是做什么?”   “你说我做什么?!你在那药里放了什么,你自己难道还不清楚?!”   梅夫人直到现在,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太太可是最疼孙子的,宝森怎么就敢……   “我、我……”   梅宝森支吾两声,嗓音却陡然大了:“我这还不是为了咱们梅家着想?!父亲如今在被抓进了昭狱,若不赶紧想办法把他捞出来,咱们一家可就全完了!”   “这和你要害老太太有什么关系?难道老太太一死,老爷就能放出来了?!”   “怎么不能?!”   梅宝森梗着脖子信誓旦旦:“到时候咱们一口咬定,老太太就是被薛家和那焦顺害死的,等把事情闹大了,龙禁卫那边儿就不好对父亲下手了!”   “就算最后父亲还是被判有罪,咱们家毕竟也闹出了人命,多少都会宽待一点——也或许就不用抄家连坐了!”   “也或许?”   梅夫人震惊的盯着儿子那张无比熟悉,这一刻却又充满了陌生的脸:“就因为也或许的事儿,你、你就要毒死老太太?!”   她退后了半步,用力的摇头:“你肯定是病了,再不就是中了邪!我、我去找大夫、找和尚道士给你瞧病去!”   说着,转身快步就要往外走。   “母亲!”   梅宝森顿时急了,扑上去一把抱住了母亲,激动道:“我没病、更没中邪,我是为了梅家,我这是要救梅家,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你松开、你快松开!”   梅夫人拼命挣扎,拉扯间忽听‘哧’的一声,梅夫人低头看去,却是自己的衣襟被扯开了半边,她有意要遮掩,可双手都被儿子控制着。   抬头想让儿子松开自己的手,却突然发现梅宝森正直勾勾盯着自己襟前,脸上显出病态的亢奋与痴迷。   “你、你……畜生!你还不快松开我!”   “母亲!”   梅宝森却反倒抱的更紧了,他顺势将脸埋进母亲怀里,梦呓也似的道:“就算父亲回不来了,这个家里也还有我在,咱们把京城的宅子卖了,去个没人认识咱们的地方,我耕田你织……嗷!”   他正起劲的‘饮水思源’,冷不丁就被梅夫人咬在了耳朵上,直疼的他嗷一嗓子,下意识松开母亲,捂住了血淋淋的耳朵。   梅夫人趁势冲出屋外大声呼喊,宣称儿子是因为接受不了父亲被抓,一时犯了失心疯,勒令闻讯赶来的仆妇们七手八脚将梅宝森绑了起来,又用毛巾死死堵住了他的嘴。   “把他、把他先关进柴房里,然后请大夫来诊治!”   梅夫人惊魂未定的吩咐着,想了想又补充道:“再找一班道士和尚过来做法事。”   等仆妇领命,将梅宝森押去了柴房。   梅夫人独自在客厅回想着方才那一幕,不由得泪如雨下。   这阵子家里内忧外困,她原本最担心的是丈夫,却没想到儿子才是承受不住压力,率先精神崩溃的那一个——事到如今,她仍然不愿意相信,方才那些禽兽之举都是源于儿子的本性。   不过梅宝森这偏执又冲动的情绪,也确实是受刺激之后的异常之举。   哭了好一会儿,梅夫人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于是忙快步进了里间卧室。   结果进门之后她就彻底傻眼了,只见原本被放在桌子上的碗,此时已经挪到了床前的小几上,而碗里下了毒的汤药也早被梅老太喝的一滴不剩! ###第五百零七章 重阳日【六】   刚开始,梅夫人也以为梅老太是听了孙儿的计划,所以为了保全梅家不惜服毒自尽了。   但很快她就发现,除了那碗汤药之外,桌上的绿豆糕和南瓜酥也各少了一块。   这总不能是老太太不想做个饿死鬼,服毒自尽之前还特意吃了两块糕点吧?   所以真相只有一个。   那就是老太太压根没听到儿媳和孙子的争吵,只是醒过来觉得饿了,起身吃东西的同时,顺带把那碗药汤也给喝了,却哪想到里面竟然掺了毒药。   想通了这些之后,梅夫人的心情愈发糟乱,这整件事对她而言,就像是一场怎么也醒不过来的荒诞噩梦!   先是家里的顶梁柱下了昭狱,然后儿子也被自己关进了柴房,现在老太太又稀里糊涂做了冤死鬼……   一时间,梅夫人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切了。   不过她至少明白,虽然老太太还是阴差阳错的死了,但儿子那乱七八糟的计划,却是绝对不能执行的!   因为一旦事情闹大,那就绝逃不过验尸这一关,到时候老太太的真正死因便会大白于天下,非但达不到救出丈夫的目的,反而会枉送了儿子的性命。   所以说,梅宝森这自以为是的谋划,一开始就是条行不通的死路。   若是把毒杀改成刻意让老太太病重而死,或许还能瞒天过……   想到这里,梅夫人忽然清醒过来,忙冲着床上死不瞑目的婆婆合十道:“有怪莫怪、有怪莫怪,儿媳万没有要害您老人家的意思!”   梅老太的尸体自然不会有半点反应。   但梅夫人还是觉得有些不安,于是快步到了外面,略一犹豫,便扬声吩咐门外的丫鬟,去把府里的管家找来。   不多时管家到了,梅夫人便拿帕子抹着眼角道:“这真是祸不单行,老爷下狱,宝森又……现如今连老太太也驾鹤西游了。”   “什么?!”   管家闻言大吃一惊,忙问:“老太太是怎么死的?”   “这……”   梅夫人故作迟疑,半晌才压着嗓子道:“老太太一早就受了惊吓,方才宝森发了失心疯,竟当着老太太的面道出了老爷被下狱的事儿,老太太一时接受不了,就……”   说着,又去抹眼角的泪痕。   “怎会如此?!”   那管家面上依旧震惊无比,可眼中却显出疑色。   老爷刚被下狱,少爷就又突然得了失心疯,被太太关进了柴房里,他这做管家的焉能不关心?   事实上,梅夫人传见他之前,他正在柴房里旁敲侧击,询问少爷究竟出了什么事儿。   虽然还没来得及问清楚,但少爷的言谈举止,却明显不像是得了失心疯的人——管家毕竟见识少,不知道看似清醒的人,才往往反倒疯的最厉害。   “宝森虽不是故意的,看传出去到底……”   梅夫人不知他心下起疑,依旧按照自己准备的剧本唉声叹气道:“所以我的意思是,老太太的身后事就不要大操大办了——好在棺椁百布早就已经备好了,咱们关起门来悄悄发丧就是。”   “这……”   管家面露难色:“等老爷回来知道了,却怕……”   梅翰林的人品纵有百般不是,这孝道一途上却挑不出毛病来,若是让他知道自己母亲丧事办的如此草率,肯定会勃然大怒。   梅夫人斩钉截铁的道:“就算老爷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的,低调发丧,总好过让宝森背上害死祖母的罪名吧?”   管家只好唯唯诺诺的应了,但心下的疑虑却更胜,老太太会一命呜呼,即便有少爷不谨慎的缘故,但更大责任明显是在早上骚扰的贼人和登门抓人的龙禁卫身上。   可怎么听太太的意思,倒像是少爷要负全责?   因这些疑点,等他分派完人手操办丧事,并没有急着回去向梅夫人禀报,而是径自去了关押梅宝森的柴房。   在门前犹豫徘徊了一阵子,他终究还是没忍住推门走了进去。   虽然梅夫人的命令,是把梅宝森绑起来堵住嘴,可梅宝森毕竟是梅家唯一的继承人,又是老太太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谁还敢真就把他绑在柴房里过夜?   故此非但没有上绑,反倒还抬了桌椅板凳和床铺来,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只是拦着不让出门罢了。   见管家去而复返,梅宝森连忙起身问道:“李叔,我娘找你过去是为了什么?”   逐渐冷静下来之后,他便忍不住开始后怕起来,生怕母亲一怒之下,会将自己方才的狂悖之举公之于众。   见梅宝森眼巴巴的看着自己。   管家挥挥手,示意旁边伺候的小厮退出去,等到屋里只剩下主仆两个,他才躬身道:“少爷节哀,老太太去了。”   “什么?!”   梅宝森先是大吃一惊,旋即便以为是母亲圈禁自己之后,代替自己下手施为了,于是便又转而激动亢奋起来,心道母亲果然还是爱着自己的!   他搓搓手,强忍着没有问细节,而是打听道:“那我娘可曾吩咐你们去报官?又或者把消息传给父亲的同窗好友?”   对于梅宝森掩饰不住的喜形于色,管家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虽隐隐觉察到这其中必有天大的隐情,但他也不敢乱问,只老实答道:“太太说,老太太之所以会这时候仙逝,是因为您在她老人家面前说出了老爷下狱的事儿——为了您的名声着想,让悄默声的把丧事办了,不好对外声张。”   “什么?!”   梅宝森又是一惊,心道这和自己的计划可是完全相反了!   可母亲既然替自己杀了老太太,却怎么还要和自己对着干?   这到底是什么道理?   梅宝森本就不是个聪明的,若不然也不会想出那样顾头不顾腚的蠢主意,故此对母亲的行为是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他一咬道:“不管了,若不尽快把这事儿闹大,等老爷在牢里屈打成招,咱们梅家可就全完了!”   说着,一扯李管家的袖子道:“李叔,你快去备一辆马车,我要去顺天府……不对,是去大理寺报案!”   “这……”   管家刚一迟疑,梅宝森又沉下脸来作色道:“梅家若是垮了,你难道就能有什么好下场不成?!”   “这……少爷。”   管家发愁道:“太太把你关进柴房的事儿,府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若真大张旗鼓的去准备马车,只怕还没等出门,就要被太太知道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   梅宝森松开他的袖子,热锅蚂蚁似的他团团乱转,途径桌前,猛的一脚踹倒了椅子,咬牙切齿道:“那你悄悄准备个梯子,我自己翻墙出去总成了吧?!”   ……   与此同时。   一身土灰色衣裳的倪二拎着几个油纸包,看看四下无人,便快步走进了梅府旁边的狭小巷道里。   “大哥。”   “大哥。”   两个精壮的汉子立刻迎了上来。   倪二冲二人点了点头,然后蹲下身将其中几个油纸包在地上铺散开,露出里面的酱肉、烧饼等物:“我在附近随便买的,兄弟们先凑和填饱了肚子,等事情成了,自然有好酒好菜等着咱们!”   两个汉子也纷纷蹲下,抓起来就吃,因不敢饮酒,便时不时灌一口水囊。   倪二陪着他们说了闲话了几句,又叮咛他们务必看好了梅府,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禀报,然后就拎着剩下的油纸包准备离开——他在梅府周遭拢共设了三个岗哨,如今已经转了两个,还要给最后一个去送饭。   “大哥。”   这时其中一个壮汉叫住了他,吞吞吐吐的道:“我、我不要重赏,能不能把我家小子也送去工学?哪怕给咱大侄儿当个书童也成!”   “等禀事儿的时候,我替你问问吧,应该问题不大。”   倪二说着,又特意在这小弟肩头拍了拍,笑道:“咱们兄弟里边儿,还是你最有眼光——这工学可是皇帝老子亲自搞起来的,等小子们从工学里出来,那也能算是天子门生了!”   那小弟挠头憨笑道:“不是兄弟们眼光差,是讨了婆娘又有这么大小子的不多。”   倪二哈哈一笑,冲他摆摆手转头就往外走。   谁知刚走出两步,忽又被那小弟一把扯住。   这下倪二有些不高兴了,回头正要问对方还有什么要求,却见那小弟一脸警惕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又冲着一旁的院墙指了指。   倪二立刻安静下来侧耳倾听。   却听院墙内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紧接着又从墙头探出一截梯子来。   倪二忙打了个手势,两个兄弟飞快将地上的油纸包收敛好,然后三人各自贴着墙隐没在暗处观察。   不多时,那墙头上就多出了个人影,而这人自是梅宝森无疑。   他探头往下扫了一眼,倒没瞧见倪二几个,嘟囔着:“怎么这么高。”   然后就准备把梯子从院里挪到外面。   可他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哪有力气将梯子拽上来?   即便有管家从旁协助也不成。   最后梅宝森只得用手扣住瓦片,小心翼翼的掉转屁股往下出溜儿。   两个精壮汉子见状,齐齐看向了倪二。   倪二盯着梅宝森身上那细绸的料子犹豫了片刻,一咬牙打了个动手的信号,然后三人便悄默声的凑个前,将梅宝森包围在正当中。   梅宝森两条腿踢腾着,却总够不着底儿,最后只好一咬牙松手掉了下来。   结果两脚着地立足不稳,踉跄着眼见就要摔个后仰,冷不防左右各自伸出只手来,将他牢牢的扶住。   梅宝森惊魂未定的松了口气,正要向身旁之人道谢,突然惊觉事情不对,想要开口时却早被人捂住了嘴,同时耳边传来个阴恻恻的声音:“别动,动一动就弄死你!”   梅宝森登时僵在了当场,任由倪二等人将他反绑了双手,又用油纸塞住了嘴,外套缠住了双眼,推推搡搡的带到了一处僻静所在。   “你是哪里的蠢贼!”   梅宝森正惶恐不已,又不知自己究竟是落到了什么手里,就听有人恶声恶气的喝问:“来我们地界儿上讨生活,也不先跟你家三爷打一声招呼,你也太猖狂了些!”   若是个激灵警醒的,这时候多半就听出不对来了,毕竟梅宝森这一身装扮,怎么看也不像是个飞贼。   但梅宝森一来智商欠费,二来又受了惊吓,竟是丝毫没有怀疑对方的身份,嘴里的油纸包刚被扯下,他就连忙道:“误会、误会!我是梅家的少爷,不是、不是什么蠢贼!”   倪二其实早猜到了他的身份,若非如此,也不会选择打草惊蛇。   但他嘴上确实故作不屑的啐道:“我呸!你特娘见过半夜爬墙的少爷?少跟老子耍贫嘴,你要真是梅家少爷,这大半夜翻墙出去想做什么?”   不等梅宝森开口,他又补了句:“梅翰林下狱的事儿我可是听说了,你要敢说什么赌钱吃酒逛窑子的屁话——老六,先把家伙事儿预备好!”   “好嘞!”   先前要把儿子送去的工学精壮汉子,立刻拔出柄匕首来,然后捏住梅宝森的尾指,在上面轻轻蹭动着道:“小子,你可千万想好了再说,不然这身上少了什么零件,可就怪不得旁人了。”   另一个精壮汉子粗着嗓子凑趣道:“手指头可不好切,依我看不如往胯下招呼,那玩意儿没骨头,省劲儿!”   梅宝森感受着尾指上传来的森寒,又听说要往自己下三路招呼,当时吓一股骚热的暖流就窜了出来,顺着裤腿迅速蔓延开来。   同时他嘴里失声叫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是要去报官的!”   “你要报官?”   倪二的嗓音陡然抬高。   “不不不,跟各位好汉无关,是我家祖母被人害死了,所以我赶着去衙门里报官!”   梅家老太太死了?   倪二眉头一皱,买通问诊大夫打探消息的事儿,可是他亲自去办的,当时那大夫明明说梅家老太太好端端的,这怎么才一天不到就死了?   “胡说!”   他佯怒道:“去报官还用从家里翻墙出来?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不成?老六,给他点儿颜色……”   “等等、等等!”   梅宝森都带了哭腔了:“我娘拦着不让,是我娘拦着不让!我本来是要坐车去,管家非说怕我娘知道……你们、你们不信可以去问他!”   “我问的着他吗?”   倪二听的越发不明所以,梅家老太太死了,孙子要报官,儿媳妇反倒拦着不让,这里面到底是有什么猫腻?   可再追问下去,那梅宝森到底还是知道有些事情绝不能说的,翻来覆去的只说是母亲不让,为什么不让却绝口不提,反倒一个劲儿的说要拿银子赎身。   没有焦大人的吩咐,倪二又不敢对梅宝森下狠手,最后只好让兄弟们暂且将他看管起来,自己则打马扬鞭直奔荣国府报信。 ###第五百零八章 重阳日【七】   大观园。   台上照例又是一出老太太喜欢的热闹戏,女眷席间说说笑笑还都记得注意仪态,男宾席上贾珍、贾琏、贾蓉、薛蟠几个却早都放浪形骸起来。   焦顺找过来的时候,薛蟠已然喝的半醉,头上插了朵波斯菊,正缠着贾蔷搔首弄姿,丝毫不见官司缠身的窘迫。   薛姨妈那样的善心人儿,宝钗那样的八面玲珑,偏怎么就摊上这么个没费心没肺的东西?   那贾蔷因找到了真爱,近来倒是颇有些改观,并不愿意迎合薛蟠龙阳之好,但也不好当众与他闹翻,见焦顺沉着脸过来,忙趁机起身尊称叔叔。   薛蟠这才看见了焦顺,忙也起身陪笑招呼:“焦大哥,你不是要在家里过节么,这怎么……”   焦顺冲贾蔷微一点头,却是理也不理薛蟠,径自走到贾政面前见礼道:“世叔,容小侄暂借薛家兄弟一用。”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薛蝌就霍然起身。   他原本没打算来这大观园赴宴,后来因受母亲所托,才专程代表母亲来向荣国府的几位长辈告罪,故此虽在席间,却是满脑子都在惦念着母亲,压根也无心饮酒。   薛蟠先是一愣,继而满面困扰的挠头道:“怎么了?那事儿不是已经过去了么?”   “谁告诉你已经过去了?”   焦顺回头剜了他一眼,然后又冲贾政锊一拱手,便示意二人跟着自己离开。   贾政这时也隐约瞧出了什么,但他却并不想理会薛家的私事儿,何况有风头正劲的焦顺出面,还有什么摆不平的?   故此也就揣着明白装起了糊涂。   却说走出大殿之后,焦顺见薛蟠一脚高一脚低的,被风一吹越发显出醉态,便又吩咐薛蝌道:“他这样子只怕也拿不了主意,且去将你堂姐请来,就说梅家的事情有变。”   薛蝌早猜到是因为这个,闻言无奈看了眼薛蟠,又折回里面设法联络薛宝钗。   约莫半刻钟后,就见宝钗跟着薛蝌匆匆出来,后面却还跟着薛姨妈和王夫人。   “顺哥儿!”   一见面薛姨妈便心急火燎的问:“梅家又出什么事儿了?”   “梅家老太太傍晚时突然死了。”   “什么?!”   众人齐声惊呼,连薛蟠也清醒了几分,连忙追问:“焦大哥,不是说她好端端的么,怎么突然又死了?”   众人也都巴巴的盯着焦顺,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焦顺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所在,若方便,不如去我家,也好当面听一听下面人禀报。”   王夫人头一个响应,余者自然都无不可。   于是只带着几个有名有姓的贴身大丫鬟,从侧门直接转到了焦家。   等在焦家正厅里坐定,来旺夫妇出来打了招呼,便又避嫌躲进了卧室。   然后焦顺便把倪二喊了进来,让他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详细说了。   等听倪二说完,还不等众人发表意见,薛蟠便蹭一下子蹿讲起来,摩拳擦掌的欢喜道:“这不巧了么?!既然那小畜生被抓时无人瞧见,咱们干脆找给地方把他给活埋了,岂不……”   “哥哥!”   薛宝钗厉声打断了他的话,薛姨妈更是怒形于色,指着儿子骂道:“你、你这孽障胡说什么,那好歹也是官家子弟,岂是说杀就能杀的?若让人知道了,岂不是杀头的罪过?!”   王夫人也忍不住呵斥:“他又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若就此一去不复返,难道梅家就不报官了?届时只怕报的更急、查的更狠!”   薛蟠见自己这一了百了的好主意,完全不受众人待见,只得悻悻的坐了回去。   薛宝钗趁势又问了几处细节,沉吟道:“这其中颇有蹊跷——以梅家如今的境况,借老太太的死闹一闹,也不失为一条出路,但梅夫人却严令制止儿子报官,甚至逼得他不得不翻墙出来……”   顿了顿,又道:“再有,按照问诊大夫的说法,梅家老太太上午还好端端的,并没有被受了惊吓的迹象,怎么到了晚上突然就……”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她这些分析有理,却又想不通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众人下意识目视焦顺,希望他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可焦顺却还在低头沉吟,也不知是被这两个问题难住了,还是在想别的事情。   正在这时,薛蟠忽又跳将起来,瞪着眼大发谬论:“我知道了,这老太太必是被那梅家小子给害死的,他娘怕被人查出来,所以才不让报官的!”   不得不说……   薛蟠的脑回路和那梅宝森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竟是第一时间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然而他难得正确了一回,众人却都觉得离谱荒诞。   薛蝌更是大摇其头:“若真能下此毒手,又怎么会不敢报官?这世上不留痕迹把人弄死的手段多了,比如牢里常用的背麻袋——总不能是那梅宝森不管不顾,直接下手把自家祖母给活活掐死了吧?”   薛宝钗也是一脸不敢苟同的样子。   薛蟠见家里最聪明的两个人,全都不认同自己的意见,只好又悻悻的坐了回去。   “那他们母子两个,到底是因为什么意见相左?”   王夫人再次提出了疑问,见众人仍是眉头紧锁,便又调头呵斥起了薛蟠:“文龙,让我说你什么好?畅卿和你妹妹她们花了多少心血,好容易才报了梅家退亲的仇——偏你倒好,非要画蛇添足瞎胡闹,如今累的一家子不安生!”   薛姨妈也跟着埋怨:“孽障!你在金陵就惹了人命官司,如今到了京城,却怎么还不知悔改!”   见两位长辈开始责怪哥哥,薛宝钗忙示意薛蝌将倪二请了出去。   少了‘外人’,王夫人姐妹两个愈发少了顾忌,你一句我一句直把薛蟠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时候再怎么责怪哥哥也是于事无补。”   眼见骂的差不多了,薛宝钗才出来打圆场,重新拉回正题道:“眼下最重要的,是确保那大夫肯出面作证,证明梅家老太太的死和早上的事情并无直接关系——这样一来,就算是查到哥哥头上也难定罪。”   众人听了这话,又齐齐把目光转向了焦顺。   除了因为焦顺掌握着那大夫的讯息之外,他方才长久的沉默也让众人颇为在意。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焦顺才终于缓缓摇头道:“若依着我,最好是彻底将文龙从这案子里摘出来,若实在躲不过,宁可让薛二兄弟去顶罪,也千万不要牵连上他。”   “这是为何?”   众人听的都是一愣,旋即薛蟠就急了,跳起来拍着胸脯道:“好汉做事好汉当,人既是我吓死的,就该是我去……”   “人不是你吓死的!”   薛宝钗急忙更正:“不管到什么时候,哥哥都不能乱认!”   薛蟠气势一滞,再次悻悻坐回去道:“反正事情是我做的,我自己认下就是,用不着薛蝌顶罪!”   薛姨妈也不同意:“本就是文龙闯了祸,却怎么还要推给蝌哥儿?”   顿了顿,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又坚决道:“就算是因此误了和夏家的亲事,也断没有把兄弟往火坑里推的道理!”   “太太误会了。”   焦顺叹了口气,无奈道:“我说要坚决把文龙从这案子里摘出去,是因为他有个绝不能涉案的理由。”   说着,又问:“太太方才也说,在金陵时曾惹上人命官司,却不知那桩案子最后是怎么了结的?”   “那桩案子?”   薛姨妈迟疑道:“也没怎么,一开始就是拖着,后来换了知府——就是现在的顺天府尹贾雨村,也不知怎么就把案子给了结了。”   王夫人在一旁隐约觉察到了什么,不由的身子微微前倾,追问道:“畅卿,当时的案子莫非有什么不妥?”   “现下还说不准……”   焦顺其实是下午闲着没事儿,回忆书里和电视剧里的剧情,才隐约想起当年的人命官司,贾雨村好像是宣称薛蟠已经死了,借此才结了案。   当年看书时没觉察出有什么不妥,可现在设身处地的一琢磨,这里面的猫腻可就大了。   但他肯定不能实话实说,于是含糊道:“我因与贾雨村有些交情,一次酒后,也忘了是他自己说的,还是他的师爷说的,好像当年为了了结那案子,给文龙兄弟报了个因病暴毙——嫌犯既然死了,案子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王夫人和薛姨妈还没听出问题的严重性,薛宝钗和薛蝌却是齐齐起身,骇然道:“竟有这等事?!”   旋即薛蝌正色道:“若真是如此,那这场官司我来背就是!”   “这怎么成?!”   薛蟠又急了,起身刚要争辩,却听妹妹道:“也只能委屈你了。”   “这、这……”   薛蟠急的直跺脚,别的上面倒罢了,他素来是想做个好汉的,又怎肯让堂弟为自己顶罪?   薛姨妈这时忙问:“到底怎么了?这、这案子到底有什么不妥?”   “简直是不妥之极!”   薛宝钗紧咬着银牙恨声道:“按照那贾雨村的做法,哥哥等于是诈死脱罪,按律该当罪加一等!”   “这……”   薛姨妈也慌了,起身拉着女儿的手问:“可你哥哥这些年不是好好的么,也没人找他的后账……”   “没人找自然无事,可一但这事儿被翻出来呢?”   “没错。”   焦顺接口道:“有些事儿不上称没四两重,上了秤一千斤也打不住——金陵的案子,别处或许没有存底,但刑部肯定是有存底的!倘若这次文龙的名字又出现在案卷里,被刑部核查出来,届时怕就是两罪并罚了!”   “那、那……”   薛姨妈吓的脸都白了,颤声问:“那该是什么罪名?”   焦顺了略一迟疑,还是选择了往严重里说:“只怕死罪难逃。”   薛姨妈听的两眼一黑向后便倒,亏得宝钗和王夫人就在她身旁,及时将她扶住,又掐人中又灌茶水的,很快让她重新缓了过来。   焦顺原是想吓唬吓唬她,待会儿施恩时也好换来更大的回报,却没想到她竟就昏厥过去了。   这时忙主动宽慰:“太太放心,这回再不济也有薛蝌兄弟做挡箭牌,不会牵连到文龙头上的。”   等薛姨妈稍稍松了口气,他又道:“不过这等事儿拖久了总是个麻烦,最好是能想法子把案底销掉。”   “该怎么做?!”   薛宝钗忙表态道:“若有需要打点的地方,焦大哥只管开口,我们家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永除后患!”   “眼下还没头绪。”   焦顺微微摇头:“不过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儿说不得还要找落在贾雨村头上!”   顿了顿,又道:“我方才就已经差人去请贾雨村了,销案底的事儿且不急于一时,眼下要处置那梅宝森,恐怕也得是他出面才算妥帖。”   话音未落,薛姨妈就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激动道:“我和宝钗毕竟是女流之辈,文龙又是个不顶用的,这事儿可就全指望你了!”   “妈妈!”   薛宝钗忙在一旁道:“您总不能强求焦大哥……”   “太太放心!”   没等她把话说全,焦顺已然笃定道:“小侄必定竭尽所能,为文龙免去性命之忧!”   说着,又发力反捏了那柔弱无骨的小手一把。   薛姨妈方才只是情绪冲动之下的失态,这时被焦顺一捏,登时又生出些别样的意味来,她心知焦顺如此卖力皆是因为自己,感动之余,虽然羞怯却并未撒手,反而也发力攥紧了焦顺的手,又抬起头与他二目相对。   “好了。”   旁人还没瞧出什么,王夫人却早知这二人私下里的猫腻,生怕妹妹继续失态,会在儿女面前露出马脚来,于是忙上前分开二人道:“顺哥儿是什么人你还能不知道?就不说这话,他肯定也不会眼睁睁看文龙受难的。”   边说着,边借助裙子遮掩,抬脚在焦顺鞋面上不轻不重的踩了两下。   焦顺不自觉打了个激灵,暗道这是个什么意思?   难道是要约自己二更见面不成?   可也没说在哪儿见啊?   正操着弼马温的心,就听薛蟠在一旁骂道:“亏我还当那贾雨村是个好人,没想到他竟然给老子下了这样的套,等见了他,我定要……”   话音未落,忽就听外面玉钏扬声禀报:“老爷,府尹大人到了!” ###第五百零九章 重阳日【八】   迈步走进焦家的时候,贾雨村的心情并不平静。   打从升任府尹之后,他一反先前的殷勤,来荣国府的次数是肉眼可见的少了。   最主要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到了正三品府尹这个层次,再想要往上爬的话,荣国府所能提供的助力就相当有限了。   若是宫里的贤德妃肯吹枕头风,或许还有些效果,偏这位娘娘又素来不肯干政……   当然了,贾雨村肯定不会表露出这层意思。   他拿出来搪塞贾政的理由,是如今焦顺与文官们势同水火,自己只能暂避锋芒,免得让朝中重臣恨屋及乌。   结果焦顺今儿突然就下帖子,请他连夜过府一叙。   这一来,岂不是推翻了他疏远荣国府的借口?   若换在九月初八之前,贾雨村还真未必肯来,就算答应和焦顺见面,也会要求另换个中立的所在。   然而……   昨天早朝上,焦顺可是一口气扳倒了一个尚书两位侍郎!   这里边随便摘出一个来,就比他这顺天府尹官儿大。   虽然贾雨村也明白,这其中起到关键性作用的肯定还是皇帝,可到底是存了畏怯的心思。   再说了,焦顺这不顾尊卑礼数连夜邀请自己登门,肯定也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于是思量再三,贾雨村还是匆匆赶了过来。   至于贾政那边儿……   自己这位便宜族叔不过是糊涂虫罢了,事后再设法敷衍就是。   却说到了焦家院里,眼见那守在客厅门前的丫鬟,并不直接请自己进去,且那两侧廊下影影绰绰还站着几个人,贾雨村便立刻猜到焦顺请的客人并非只有自己,而且其中多半还有比自己身份更高的。   难道是贾政或者贾赦?   可仔细一琢磨又觉得不对,贾政如今对焦顺颇有意见,大过节的怎么会跑来焦家——贾雨村还不知道贾政有意和解。   而贾赦听说最近又被老太太给圈禁了,不过这回没被关进家庙里,只是被勒令在家反省不得出门。   正想些有的没的,就听里面传来一声爆喝:“好个阴损的狗东西,他倒还真敢来!”   贾雨村一时倒没听出那人是谁,但对方骂的应是自己无疑。   他不由愈发皱紧了眉头,心道难不成焦顺是要给自己摆一出鸿门宴?   “别拦着我、别拦着我!我今儿非得……”   这时里面的人大叫大嚷愈发高亢,却又在转瞬间突兀的沉寂下来。   紧接着就见焦顺主动从里面迎了出来,边往台阶下走边拱手道:“这么晚了还劳雨村兄拨冗赶来,真是罪过、罪过。”   “你我兄弟,何须客套?”   贾雨村笑着还了一礼,顺势指着里面道:“敢问……”   “府里的二太太和薛家太太在里面。”   焦顺一笑,指着东厢道:“虽是自家人,到底男女有别,况说起话来也不方便——只能请雨村兄降尊纡贵,去东厢里说话了。”   听到王夫人和薛姨妈都在堂屋客厅,贾雨村先是一愣,继而恍然道:“方才那是薛文龙?”   不等焦顺答话,他又叹息一声:“可是因为当初金陵冯渊的案子?当时我也是初入官场不久,从不曾做过正经的审问过案子,又一时不察被小人蒙蔽,这才不慎出了纰漏。”   看来他对于自己当初的谬误,也是心知肚明的。   焦顺对此不置可否,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当先领着贾雨村进到了东厢厅里,等分宾主落座之后,这才道:“既然老哥已经猜出了端倪,我这里也就开门见山的直说了——薛兄弟这回又卷入了一桩人命官司,若处置不当,只怕就要牵出冯渊的旧案了。”   贾雨村听了,挑眉问:“只是牵扯,不是元凶?”   顿了顿,追问了一句:“压不住?”   要不说这厮是老奸巨猾呢,焦顺只是刚起了个头,他就抓到了事情的重点,倘若薛蟠就是元凶,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先把这桩案子搞定,而不是担心牵扯出什么旧案了。   “难。”   焦顺摇了摇头,道:“苦主是梅家,就是刚被龙禁卫请去查案的梅广颜……”   说着,他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的说了。   又补充道:“梅广颜的儿子翻墙出来时,正巧被我派去监视的人给拿住,若不然,这会儿只怕已经把事情捅到大理寺了。”   贾雨村此时已经皱紧了眉头,盯着焦顺问:“那老弟找我来,是想……”   “正是想让老哥把这案子接过去。”   焦顺不偏不倚的与他对视着道:“京城地面上出了人命官司,本就该先报到顺天府才对,老哥既然知道了,总不会对此坐视不理吧?”   “这……”   若没有不小心坑了薛家的事情在先,贾雨村对这桩案子绝对是避之唯恐不及。   他倒不是怕梅家攀咬薛家,怕的是梅家受人怂恿,把事情与龙禁卫联系到一处。   官场上谁不知道,眼下礼部整体垮台的事情都还在其次,真正要紧的是皇帝重开昭狱一事!   如今有机会挑昭狱的毛病,甭管最后结果如何,肯定都会有人借机生事,一边代表着皇权,一边是文官集团,届时自己可不就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故此他沉吟着没有把话接过去,半晌又不答反问:“老弟,你觉得那梅夫人拦着不肯报官,最后逼得梅公子不得不翻墙出来,究竟是什么缘故?”   果然,他也觉察出了其中的猫腻。   不顾这个问题焦顺一时也想不明白,只摇头道:“听下面人说,那梅公子被吓的失禁,却也咬死了不肯吐露实情。”   “那这其中的猫腻肯定不小!”   贾雨村锲而不舍:“难道老弟就没试着猜一猜?”   “这个么……”   焦顺总不能说,自己当时都在努力回忆原著剧情,所以注意力没在这上面,于是只好临时琢磨道:“依我看,多半是那梅家老太太的死另有隐情,或许牵扯到了梅夫人也说不定。”   “你是说……”   贾雨村沉吟道:“梅夫人因为某种原因害死了自己的婆婆,不敢说出实情,又生怕事情败露所以拦着不许儿子报官?”   说到这里,他霍然起身道:“便不是如此,也必然另有隐情——贤弟何不将其做为突破口,逼梅家承诺主动放弃纠缠此事!”   焦顺也跟着起身,拱手道:“小弟请兄长来正有此意,你是顺天府尹,主动插手此案合情合理。”   “这……”   贾雨村刚才那话就是试图让焦顺顶在前面,谁知焦顺又合情合理的把球踢了回来。   他自然不肯乖乖就范,去趟这摊浑水,当下摆出副义不容辞的嘴脸道:“愚兄自然不会置身事外,只是我若先不出面,还能帮着善后兜底;若出面之后事有不协,再想转圜可就难了。”   “雨村兄以顺天府的名义查案,即便事有不协,那梅家也挑不出大毛病来——可若旁人去了,却怕梅家推三阻四不肯配合,那一来岂不白白打草惊蛇?”   “不然……”   “还是……”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推让了半天,眼见这这老狐狸实在滑不留手,焦顺也只得沉下脸来威胁道:“其实就算此案对簿公堂,薛文龙也可以推到堂弟身上——小弟纯是不忍见雨村兄因此恶了薛王贾三家,所以才连夜找你补救,不想雨村兄却这般推三阻四……”   说着,拂袖道:“罢了,我且去回禀二太太和薛太太就是。”   “贤弟且慢!”   眼见焦顺作势欲走,贾雨村只得苦笑道:“我也是担心再把事情搞砸了——罢罢罢,既如此,我便走一遭又如何?!”   顿了顿,又问:“那梅家少爷在何处?”   “离梅家后巷不远。”   “劳烦贤弟带我先去见一见他。”   焦顺满口答应了,又表示要去堂屋里回禀,贾雨村也急着回家调集人手、更换官袍,于是两人分头行动,约定半个时辰后在梅家后巷汇合。   焦顺一算时间,却正好误了和王熙凤的约。   看来事后又得设法弥补这凤辣子了。   等送走了贾雨村之后,他刚转到堂屋客厅里,就见被母亲妹妹拦下的薛蟠蹭一下子窜了起来,鼓着腮帮子问:“焦大哥,那贾雨村怎么说?!可曾交代当初为何要坑害我?!”   “他推说是初学乍练、被小人蒙蔽所致。”   焦顺说着,见薛蟠又要跳脚,忙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道:“眼下可不是得罪他的时候,我已经和他商量好了,接下来便要去梅家虚张声势,尽量将这件案子按下不表。”   说着,转向一旁的薛蝌:“你们兄妹近来好容易营造起来的名声,若因这无妄之灾受损,岂不可惜的紧?若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然最好。”   旋即,又将两人在东厢的对答简单复述了。   众人这才明白,他急着找贾雨村过来的缘故。   薛姨妈心下愈发的感激涕零,她虽然一贯溺爱儿子,可也绝不愿意因为儿子委屈了侄子,尤其病重的弟妹就在荣国府里,若真让薛蝌去给薛蟠顶罪,自己哪还有脸去见妯娌?   也亏顺哥儿肯为了自己如此卖力……   “那刑部的案底又该如何处置?”   这时薛宝钗忽然提出疑问。   “这事儿倒不用急在一时。”   焦顺道:“其实只要文龙兄弟肯循规蹈矩,就算是有案底又如何?刑部总不会平白无故的,就把这些陈年旧案翻出来吧?”   众人闻言都齐齐看向薛蟠,薛蟠先是有些讪讪,继而拍着胸脯大言不惭道:“我又不是傻子,既知道有这等事,往后自然不敢胡来!”   他虽说的信誓旦旦,可在座之人谁又敢信他?   于是又都转眼看向焦顺。   焦顺两手一摊:“等这事儿了了,咱们再督促贾雨村设法销掉存档不迟。”   众人自无异议。   只薛蝌主动提议道:“不如我也跟了去,若梅家有什么条件,也可以当场做主。”   这薛二郎倒是个有担当的。   怪道原著里,他最后得了邢岫烟这么个知冷知热的好姑娘。   薛蟠闻言也要跟去,却被王夫人和宝钗异口同声否了,最后只得跟着姨妈、母亲、妹妹,怏怏不乐的出了焦家。   且不提焦顺和薛蝌如何准备。   却说王夫人与薛姨妈回到大观园里,也懒得再去那酒席宴间,只差人推说身体不适,便径自回了清堂茅舍。   等进了堂屋,王夫人立刻挥退了丫鬟婆子,冲依旧魂不守舍的妹妹调侃道:“怎么?这去了焦家一遭,你倒把魂儿落下了不成?”   “哪有!”   薛姨妈娇羞的偏转了身子,支吾道:“我、我就是觉得欠了顺哥儿太多,偏又、又给不了他什么。”   王夫人见她雪白的颈子上都染了红晕,那还不知她其实已是千肯万肯?   若在以前,王夫人首先想到的是妹妹与那焦顺有染之后,会造成怎样的负面效应。   如今再一想,却只觉得心下泛酸。   暗道自己主动献身,也不见那焦顺改颜相向,偏对上妹妹就这般尽心竭力的,恨不能把肠子都掏给她!   自己也就是比她年长了几岁,也未必就差了这么多……   这时薛姨妈忽又转过头来,娇羞无限的问:“姐姐,你、你说我到底该如何是好?”   正面对上那温婉可人,与宝钗一脉相承的面庞,眼瞧着那羊羹也似的白皙紧致皮肤,以及那傲视群雄的丰伟,王夫人心下自欺欺人的想法,登时就继续不下去了。   当下没好气道:“我说了你也得听才成!”   说着,顺势在妹妹襟摆里掏了一把,酸声道:“也不知你上辈子到底积了什么福,这般年纪了还能把个毛头小伙子迷得五迷三道掏心掏肺。”   “那我……”   薛姨妈听姐姐这话似有放纵怂恿之意,不由得心生雀跃。   “且不急。”   王夫人微微摇头:“就真是千肯万肯,也没有轻易把自己许出去的道理,你且稍安勿躁,我这里自有计较。”   争是争不过了,但借着妹妹的名头,让那焦顺在自己面前服软总还是可以的。   不对……   还是要硬些才好。 第五百一十章   啪~   王熙凤将【焦顺】新买的金丝八宝攒珠髻,狠狠拍在了梳妆台上,俏脸寒霜咬牙切齿:“薛家二房的事儿不都已经了了么?这大半夜的,他又楞充什么及时雨!”   王夫人和薛姨妈等人被焦顺叫走之后,她就觉得事有不谐,但还是抱着希冀提前退场描眉画眼的装扮起来,结果最后还是等来了焦顺爽约的消息。   她如今正是食髓知味恋奸情热的当口,这一连六七日不得亲近,早憋了满肚子的幽怨,如今又被放了鸽子,自是忍不住火冒三丈。   “奶奶息怒。”   平儿在一旁忙劝道:“他是冒着风险,辗转了几处才托人把信儿递过来的,若不是惦念着奶奶,又怎么会……”   “哼~他惦念的人可不只是我一个!”   王熙凤回想起那天自己晚上的事情,言语间酸意更胜,完全罔顾了那天其实是她主动提议的事实,冷笑道:“依我看,他少不得是惦念上了宝琴那丫头了,若不然这不沾亲不带故的,凭什么三番五次给人家出头?!就算以前在我手底下做家生子的时候,也不曾见他这般殷勤!”   见她一副打翻了醋坛子的样子,不管不顾的胡乱怀疑起来,平儿不由失笑道:“他正经当差也没多久,就算想献殷勤,也摸不着奶奶的边儿啊。”   说完,见王熙凤恶狠狠白瞪过来,她又不慌不忙道:“再说了,宝琴姑娘原定是过了重阳就要回金陵了,他冲着宝琴姑娘献殷勤又有什么用?还是说他能掐会算,早就料到薛家二太太会来京城?”   “这……”   被平儿点出逻辑漏洞,王熙凤不由得气势一滞,不过转了转丹凤三角眼,立刻又有了言语:“哼~那就是惦记上宝钗了!”   “这就更不可能了,宝姑娘明年开春可就要嫁给宝玉了……”   “怎么不可能?”   王熙凤板着指头挨个盘算:“大太太、珍大嫂、珠大嫂、还有……哪一个不是有主的?他说不准就好这一口呢!”   这话原是为了反驳平儿,可说着说着自己也当了真,心道自己是因恼贾琏风流成性,所以才和焦顺有了勾连,可如今看来,焦顺比之贾琏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自己这岂不成了弃暗投黑?   这种念头她先前也曾经有过,但却从没有这般强烈,以至于甚至萌生出了干脆和焦顺一刀两断的心思。   不过冲动过后,王熙凤伸手轻抚那金丝八宝攒珠髻,再转头看看被摆在正中显眼位置的琉璃雪景球,心下就又软了,暗道这厮虽花心,至少舍得下本又会哄人开心。   再有就是那不好言说的……   左右都已经陷进去了,且先就这么凑合着吧。   ……   “大爷。”   焦顺正在马车上,寻思王熙凤有没有收到自己的传信,忽就听外面栓柱道:“已经到地方了。”   他忙抛开那些有的没的,挑帘子下了马车,却见不远处停了两三辆马车,将个狭小的巷子口堵的水泄不通。   显然,贾雨村比自己来的更早一步。   等汇合了薛蝌,二人便并肩走进了巷子里,却见里面密密麻麻站了十来个人,一半是青衣小帽的仆役装扮,一半却是顺天府的缁衣捕快。   看来贾雨村非但调集了自己府里的下人,还特意找了一些衙役来撑场面。   再往里走,就是大马金刀坐在的凳子上,一身官袍虎视眈眈的贾雨村,和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梅宝森了。   焦顺和薛蝌见状不约而同的停住了脚步,都想着先看看贾雨村要如何审问。   原以为贾雨村曾先后主政金陵府、顺天府,对于审问案情总该有些经验才对,谁知听了一会儿,却是令人大失所望。   没别的,就是一味地虚言恫吓,虽说此地的阴暗狭窄的地形环境,无形中助长了他的威吓效果,但梅宝森咬死了不说,贾雨村竟也是毫无办法。   最后沉着脸就准备搞刑讯逼供那一套。   眼见两个衙役如狼似虎的按倒梅宝森,焦顺忙喊了一声‘且慢’。   如今事情尚不明晰,此行最终目的又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一上来就对梅宝森动刑,很可能会让矛盾激化——也不知贾雨村是真不懂这些,还是故意要逼自己开口。   按照他的素日里老奸巨猾嘴脸,后者的几率明显更大。   但他方才那三板斧的水平,又不像是装出来的……   眼见贾雨村起身向着这边走来,焦顺也顾不得再多想,压着嗓子道:“雨村兄,梅家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着,真要是动了刑,保不齐就有人会借机生事。”   “我不过是吓唬吓唬他罢了。”   贾雨村摆摆手,旋即正色道:“这梅宝森咬死了不肯开口,明显是在刻意隐瞒什么,这就和咱们先前的推辞不符了——可他若是知道梅老太太的死另有蹊跷,又怎会特意翻墙出来报官?”   焦顺还未开口,薛蝌在一旁却突然脱口道:“这不会真被我堂哥说中了吧?”   “什么说中了?”   贾雨村奇道:“令兄说中了什么?”   “这个……”   薛蝌看了眼焦顺,见他点头,这才将薛蟠那番‘荒唐’推论道了出来。   贾雨村听完捻须沉吟了半晌,却道:“这个猜想虽然离奇,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谋定而动的事情,多是些冲动犯蠢之辈,所作所为难以用常理度之。”   说到这里,他又看向焦顺:“可要冒险一试?”   “既然来了,总要去梅家走一遭的。”   焦顺断然道,紧接着又一指那梅宝森:“不如我和薛兄弟在此继续审问,雨村兄直接去梅家探一探底!”   贾雨村虽然还是有些瞻前顾后,但他也知道焦顺不可能摆明车马陪自己去梅家,于是只好带着一部分衙役和下人,匆匆转奔梅府前街。   他走之后,焦顺却也不急着审问那梅宝森,甚至都没有凑过去露面。   远远观察了一阵子,才喊过个衙役吩咐道:“去拿纸笔来。”   等那衙役匆匆去寻笔墨纸砚,焦顺又转头问薛蝌:“我听说你颇善书法?”   薛蝌忙谦虚道:“小弟略懂一二罢了,称不上擅长。”   “那比着葫芦画瓢总成吧?”   焦顺说着附耳交代了两句,薛蝌迟疑半晌,方点头道:“小弟且勉力一试。”   且不提这边儿如何布置。   却说贾雨村敲开了梅府的大门,率众长驱直入,就见外面不显山不露水的,但院子里却早布置好了灵堂。   他闯进去的时候,梅夫人正一身孝服跪坐在棺椁前烧纸,见猛然间闯进为三品官儿,她有些慌张的起身问道:“敢问大人是谁,因何闯入我家?”   “这是咱们顺天府的贾府尊!”   一个衙役抢先介绍道。   贾雨村趁机从上到下这梅夫人捋了一遍,见这妇人虽生的娇小玲珑,体态却尽显婀娜,尤其一身孝三分怜,更是惹人遐想,心中不由暗暗妒忌这梅广颜的福气。   嘴上则是肃然道:“梅夫人是吧?一个时辰前有人在你家附近拿住一个翻墙的飞贼,结果那人被送到顺天府后,却声称自己是梅府的公子梅宝森,又说他的祖母死的不明不白,要报官查案。”   梅夫人听到这里,身形已是摇摇晃晃,一只手按在供桌上才好容易撑住了没有软倒在地。   贾雨村见状,以为这妇人必是个怯懦好哄的,当即厉喝一声:“梅夫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还不从速招来!”   不想梅夫人吃他这一吓,狠狠咬了咬银牙,反倒挺直了身子义正言辞的道:“梅家与薛家的仇怨尽人皆知,府尊大人既是荣国府同宗,按律理当回避才对——即便要查,也该由大理寺、刑部或者巡城司来查!”   说着,抬手往外一指道:“外子如今不在家中,我一妇道人家不便待客,还请大人先行离开,至于是将劣子放回,或将其转交大理寺等处,悉听大人尊便!”   贾雨村那想得到,这方才还柔弱可欺的小妇人,竟一下子变成了强项令。   尤其她说的句句在理,显然不是可以随便哄骗的无知妇人。   这一下子,贾雨村登时犯起难来。   他虽然觉得梅老太太的死必有蹊跷,可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若是硬要查验,最后却猜错了,这位绵里藏针的梅夫人多半不会善罢甘休。   梅家如何倒罢了,怕就怕有人趁机生事……   考量到如今文臣间的情绪和舆论,这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贾雨村正不知该是进是退,忽见外面跑进个衙役来,双手捧着张纸大声道:“太爷、太爷,那梅宝森终于招了!”   “嗯?”   非但是梅夫人吃了一惊,连贾雨村也很是惊诧。   他方才百般逼问,梅宝森都硬挺着不肯说,怎么这一会儿的功夫,焦顺就得手了?   难道他劝自己不要动刑,自己却反倒下了狠手?   正迟疑间,那衙役已经把手里的纸送到了贾雨村面前,贾雨村下意识接过来细瞧,原以为会是口供什么的,谁知上面只简单了写着一行小字:儿子已经招认,母亲不必再隐瞒。   “这是?”   贾雨村狐疑的抬头询问。   那衙役忙解释:“是……是师爷说,若直接送口供来,只怕梅家未必肯信,所以干脆让那梅宝森直接写了张纸条。”   “嗯?”   贾雨村隐约觉得其中有诈,但还是不动声色的把那纸条递给了梅夫人:“夫人不妨先看看这个。”   梅夫人原本听他二人对答就已经慌了,等接过那纸条大致分辨了一下,见果然是儿子的手笔,原本强装出来的镇定顿时维持不住,两腿一软瘫倒在地。   旋即又膝行两步,跪倒在贾雨村面前哭求道:“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当时宝森已经被我拦了下来,那毒药是我婆婆自己犯糊涂喝下去的,并非……”   正努力替儿子开脱之际,她忽然发现失手掉落在地的纸条背面,竟是雪白平整的一片,脑中顿时灵光乍现,失声叫道:“不对,这不是宝森写的,他、他平常写字总是下意识用力过猛力透纸背,绝不会、绝不会似这般……”   说着就要抓起那纸条细瞧究竟。   结果却被贾雨村抢先一步捡起,在灯下仔细分辨,其中果然有反复勾勒的迹象,应是照着梅宝森的字,照葫芦画瓢描出来的,因下笔迟疑,自然不可能力透纸背。   若在白天,梅夫人多半一早就发现问题了。   可如今毕竟是在晚上,她情绪激动之下难免失察,虽然很快就又警醒过来,却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还真让薛蟠给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这时门外传来焦顺诧异的声音,旋即他领着薛蝌从外面走了进来,两人都换了一身衙役装扮,显然是跟着报信的衙役一起混进来的。   不过如今梅夫人既然已经招认,又是下毒这种铁证如山的情况,自然也就没必要再隐藏身份了。   贾雨村抖了抖手里的纸条,半真半假的埋怨道:“焦贤弟既有这好主意,却怎么不先跟我商量商量,若是我主笔,绝不会让她察觉出破绽来。”   “小弟也是临时想到的。”   焦顺打了个哈哈,旋即将目光转向了梅夫人,此时梅夫人也正抬头打量。   薛蝌她是见过的,而焦顺她虽然没有见过,但听贾雨村的称呼,也猜出这人必是丈夫心心念念的焦顺!   想到丈夫正是受他牵连下狱,儿子也因他的诡计即将锒铛入狱,梅夫人不由得怒发冲冠,猛然间从地上蹿将起来,厉喝道:“姓焦的恶贼,我跟你拼了!”   说着,便张牙舞爪的扑向焦顺,结果刚冲出两步,脚下冷不防踢到了正中的火盆,踉跄着直接撞进了焦顺怀里。   焦顺原已经做好了反制的准备,她这突然马失前蹄,倒让焦某人有些猝不及防,下意识伸手环住,却不小心扣住了心口要害。   那梅夫人一头撞在焦顺的胸肌上,本就有些头晕目眩,冷不防又受了这记禄山之爪,愈发羞愤交加气血翻腾,一时眼前发黑竟就瘫软在了焦顺怀里。   呃~   好强的既视感……   这一天之内连着两个妇人晕倒在自己怀里,也不知是个什么兆头。 ###第五百一十一章 灵前   在薛蝌莫名古怪的目光注视下,焦顺不慌不忙的将手挪开,然后没事人一样,扶着梅夫人靠墙坐在了东侧的草席上。   转回身时,就听贾雨村调侃道:“老弟可真是艳福不浅啊。”   面对这个太过贴切的评价,焦顺这么脸皮厚的主儿,愣是没好意思反驳。   “咳~”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不曾想那梅宝森竟蠢到这等地步,如此一来事情倒简单了,只消请仵作验尸,拿到梅老太太中毒而死的铁证,这件事儿就再也牵扯不到薛家头上了。”   薛蝌闻言连连点头。   “这个么……”   贾雨村却是目光闪烁,抬手捋了捋颌下的胡须,顺势摆臂斥退了左右,沉声道:“既拿到了这等铁证,也不用再担心梅家敢攀咬薛家,何不按照咱们先前商量好的,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免得到了公堂之上,再有人借此大做文章?”   站在在焦顺和薛蝌的角度,如今铁证如山不容辩驳,自然没必要再和梅家虚与委蛇。   但贾雨村自始始终,想的却都是如何压下此事,以免影响到自己的前程——梅家最后是什么下场,朝中未必有多少人会在意,但在梅广颜刚下昭狱的当口,你顺天府就紧跟着上门,给梅广颜的儿子定下十恶不赦的大罪,这究竟是何居心?   焦顺听其言观其行,立刻明白贾雨村是在顾忌什么,于是他便将目光转向了薛蝌。   说到底,薛家才是正经的当事人,如今理当由薛蝌来拿定主意。   而贾雨村见到这一幕,忙也转头看向了薛蝌,连声劝道:“薛公子,梅家落到这步田地,当日的仇也算报足了十二成,如今咱们又已经捏住了梅家的命门,何必再冒着节外生枝的风险,非要把这梅宝森置于死地?”   薛蝌虽不如焦顺看的通透,但也明白贾雨村是不想把事情闹大。   就本心而言,他自然更希望一劳永逸的解决梅家,但问题是既然已经决定要常住京城,又怎好当面得罪贾雨村这地头蛇?   何况听焦大哥先前所言,堂兄薛蟠在刑部的案底,最终还是要着落在这贾雨村身上……   故此犹豫再三,薛蝌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只要焦大哥没意见,在下自然一切听凭府尊大人吩咐。”   得~   这皮球又踢回来了。   不过站在薛蝌的立场上,也确实不可能无视自己的看法。   眼见两人齐齐看向自己,焦顺正准备表示自己并无意见,贾雨村眼角余光不经意间扫到东墙下,却突然抢着开口道:“如今那梅宝森是死是活,全在焦贤弟一念之间,贤弟还是想好了再做定夺。”   跟着,又冲薛蝌道:“薛公子,可否先借一步说话?”   薛蝌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应了。   眼见两人鱼贯而出,焦顺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道这梅宝森是死是活,对自己而言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用得着瞻前顾后嘛?   虽说看贾雨村的意思,明显是有什么私密的事儿,要和薛蝌单独商量,不过焦顺回头扫了眼梅老太太的棺材,还是觉得应该先跟出去再说。   他倒不是怕鬼,只是这三更半夜的,在个不认识老太太灵堂里独自逗留,总觉得心里头怪怪的。   然而刚抬腿往外走了两步,就听身后传来女子慌急的声音:“焦大人留步!”   却原来是梅夫人已经清醒了过来。   焦顺转头看去,就见她踉跄着几步到了近前,屈膝跪倒以头抢地道:“求大人法外开恩,留宝森一命!”   听到这话,焦顺终于明白贾雨村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了——他那话压根不是对自己说的,而是说给这梅夫人听的。   至于目的么……   焦顺低头看看正不住叩首的梅夫人,心道这厮为达目的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怪道也不见有他有什么政绩,就能屡屡高升。   “大人!求您了大人!”   见焦顺不肯开口,梅夫人越发心慌,忍不住扑上来一把抱住了焦顺腿,仰起头梨花带雨的道:“宝森他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所以才会……而且那毒药确实是老太太自己喝下去的!”   话说……   焦顺这还是头一回见到梅夫人,就见她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五官温婉而精致,如今这一抱上来,更知那原本瞧着小巧玲玲的身子,竟是壮怀激烈。   再加上一身孝服仰面含泪,正是标准的未亡……   呃~   貌似她老公还活的好好的。   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说不得反而更……   “咳~”   焦某人勉强收束住脱了缰的心猿意马,冷道:“这样的大逆不道的罪行,就算不是他亲自下手,也照样难逃死罪。”   现在可不是GHS的好机会,外面除了贾雨村和薛蝌,还有那么些衙役下人在呢,这要是发现自己在灵堂里……   “走了、走了!”   这时就听外面有衙役大声招呼道:“太爷有命,收队了!”   嗯?   这贾雨村莫不是自己肚里的蛔虫?!   焦顺下意识就想去外面查看究竟,可又被梅夫人死死抱着大腿寸步难行。   就听得外面先是一片嘈杂,借着便渐渐陷入了沉寂。   贾雨村这厮原就不是什么好鸟,他干得出这样的事情倒不奇怪,可他是怎么说服薛蝌的?   焦顺从外面收回了满是疑惑的目光,又忍不住低头看向了梅夫人。   恰巧梅夫人也同样从外面收回了目光,抬头看向了焦顺。   四目相对,焦顺讪讪的避开,那梅夫人却似有所‘误’。   想想方才自己扑进焦顺怀里时的际遇,她一咬牙索性扶着焦顺的腰带站起来,直接委身在焦顺怀里道:“只要大人能高抬贵手,饶过我儿一命,今晚上让小妇人做什么都行!”   若放在从前,梅夫人其实也未必会这么快领悟贾雨村的用意,但傍晚时儿子的禽兽之举,可一直都在她心里沉甸甸的揣着呢。   故此一经点拨,便立刻想到了这上面。   而感受着身后的软中带弹的身子,焦顺也不禁有些风中凌乱。   天地良心,今儿进灵堂之前,他焦某人绝没有这等意思!   都怪那贾雨村……   “太太!”   这时就听外面传来梅府管家的声音:“那些官差突然都走了。”   “我知道了。”   梅夫人又抬头看了焦顺一眼,咬了咬银牙,转头快步走到门前吩咐道:“你们各自安歇了吧,晚上若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都不得靠近灵堂半步!”   那管家并不知道里面还留了一个。   因今儿晚上处处都透着古怪,再加上先前梅夫人为了隐瞒老太太的死因,本就下令让所有人不得擅入,如今不过是旧事重提,这管家虽然有些疑惑不解,但最终也没多问就直接应下了。   只是临走前忽他又想起什么来,忙回头问道:“那少爷怎么办?听官差的意思,少爷好像是被带去顺天府了。”   “这你不用管。”   梅夫人轻咬银牙,决然道:“等明儿少爷自然就回来了。”   那管家得了她这句准话,又见太太并没有追究自己失察之罪,这才终于放下心来,微微一礼转头带着其它丫鬟仆妇去了。   见外面再无旁人,梅夫人先是松了一口气,但想到里面的焦顺,以及接下来多半要发生的事情,一颗芳心却又提到了嗓子眼。   若还有别的选择,她是决计不会对不起丈夫的。   可现如今……   唉~   若是自己没有在外间发呆,先记得把毒药给处理掉,又怎么会闹到如今这步田地?   这或许就是自己的命吧!   想到儿子如今在顺天府,还不知是何等境遇,梅夫人虽百般羞窘,还是狠狠心转过身,低着头柔弱道:“外面、外面已经没人了。”   “这……”   焦顺此时却还没能下定决心,虽说他素来是个荤素不忌的色中饿鬼,可这灵堂里不是还躺了个真鬼么?   以前看小电影的时候也就罢了,那是怎么刺激怎么来。   如今身临其境,却不免有些异样的负罪感。   他再次回头扫了眼梅老太太的棺椁,艰难的吞了口唾沫,心想:人不能……至少不该……   然而这时一具软糯的身子缓缓伏在了他后背上,却是梅夫人迟迟不见他回应,抬头又见他看向老太太的棺椁,那样子明显是透着畏缩顾忌。   一时生怕焦顺就此被吓退,于是咬紧银牙主动上前用力抱住了焦顺,将个裹在孝服里的身子狠狠贴了上去。   这……   大家都知道,焦某人素来不是个矫情的人。   就算是前阵子在柴房里被王夫人反客为主,他也只是觉得耻辱,并不曾有什么后悔犹豫的心思。   但眼下看着梅老太太尸骨未寒的棺椁,感受着身后梅夫人软糯温润的身子,却一时没了决断。   谁能想到这重阳日家人团聚的夜晚,自己却陷入了这般两难之境?!   然而不管焦顺心下如何纠结,身后下定了决心要挽救儿子的梅夫人,却是坚定不移的展开了行动……   ……   梅府大门外。   薛蝌一脸的不知所措,频频回头目视。   虽然他在贾雨村的循循善诱之下,随大流的出了梅府,可事到如今却还是对贾雨村先前那些话,感到难以置信不可理解。   “哈哈……”   贾雨村哈哈一笑,也不顾彼此年龄差了多少,直接揽住薛蝌的肩膀笑道:“这可是难得的调调,原该请二郎见识见识,不过焦贤弟为你家的事情操心费力的,总也该落些好处吧?”   薛蝌不自在的扭了扭身子,略略和贾雨村分开了一些距离,然后才迟疑道:“这等事儿也太……焦大哥难道真的会……”   “谁知道呢?”   贾雨村原以为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所以比照着对薛蟠的态度行事,却不想薛蝌的性格与薛蟠竟是天壤之别。   于是忙也收敛了一些,正色道:“焦贤弟最后如何,只有天知地知、你我皆不知,最好也不闻不问!如此,才是存身立业之道。”   薛蝌知道,他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去探究焦顺究竟在那灵堂里做了什么,还是压根什么都没做。   薛蝌也知道,这样做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   这件事还是深深冲击了他的三观。   不是说这京城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吗?   短短一天之内,先是出了毒杀祖母的梅宝森,如今堂堂顺天府尹为达目的,又不惜在灵堂里给焦大哥拉皮条!   这可真是太……   “薛公子到底还是太年轻。”   贾雨村见他始终难以释怀,便又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宽慰道:“如今事情算是了了,你不妨早些回去歇息,睡一觉起来就什么都过去了。”   这样的事情,哪里是睡一觉就能忘掉的?   薛蝌叹了口气,郑重的和贾雨村道了别,自顾自寻到了自己的马车前,却发现焦家的马车早已经不知去向。   难道说焦大哥其实已经从梅府里出来了?   可他既然跟着大家伙出来了,却怎么没有和自己打招呼就走了?   薛蝌心下狐疑不已,回头看看贾雨村那边儿,有心过去问一问,可想到方才贾雨村说定了不闻不问,略略迟疑之后,还是直接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那边厢,贾雨村也到了自己的马车前,却听有个亲随禀报道:“老爷,焦家的马车已经打发走了。”   “嗯。”   贾雨村点点头,忽又狐疑:“没问什么?”   “什么都没问。”   那亲随也有些奇怪:“我一说,那车夫和小厮就都应了,然后直接就赶着车走了。”   “嗯……”   贾雨村迟疑了一会儿,才没事儿似的上了马车,等到了车上,他微微摇头喃喃自语:“果然这焦畅卿也是个经过见过的。”   顿了顿,又暗叹:只可惜梅家那我见犹怜的小娘子……   “老爷。”   这时外面车夫问道:“是直接打道回府,还是去衙门里?”   “去锦香楼!”   贾雨村随口回了句,顿了顿又吩咐:“等路过布庄的时候停一下。”   那车夫听了这话,与焦顺的车夫一样什么都没问,便打马扬鞭催动了马车…… ###第五百一十二章 余波【上】   却说薛蝌魂不守舍的回到荣国府内,朝着薛蟠的院子走出百十步远,才猛地想起母亲还在客院歇息。   于是忙不迭调转方向。   等到了客院,见薛宝琴正拉着母亲身边的管事妇人,询问沿途种种,他便指了指里间问:“母亲已经睡下了?”   “才刚睡下不久。”   宝琴起身道:“用了那大夫的药之后,晚上气色明显好多了。”   说着,又问:“哥哥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可要命人送一碗醒酒汤来?”   因不想惊动卧病在床的薛二太太,众人干脆将宝琴也蒙在了鼓里,故此宝琴还以为哥哥是才从大观园里回来的。   “不必了。”   薛蝌摆摆手,顺势斜了那管事妇人一眼,那妇人立刻心领神会的寻了个理由告辞离开。   等她走后,薛蝌这才一屁股坐到妹妹对面,边自斟自饮边把晚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   薛宝琴听说那梅家老太太,竟然被梅宝森下毒给害死了,一时也不禁瞠目结舌。   后又听说焦顺诓骗梅宝森给家里写信,却趁机让哥哥从信上摘出文字,伪造了一封简短的认罪书,并最终凭此奠定胜局,不由对焦顺赞不绝口。   而薛蝌听妹妹大赞焦顺,却是如坐针毡欲言又止。   他有心想把梅夫人的事情告诉妹妹,好让妹妹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念想。   可这事儿毕竟还没有百分百实锤,也或许焦大哥早就出来了,又或者十动然拒了呢?   再说焦大哥帮了薛家这么多忙,今儿之所以去梅家,也是为了薛家的事情在奔波。   如今没有十足的把握,自己就急不可待的在妹妹面前臧否他的人品,若一旦错怪了焦大哥,岂不是……   “哥哥是怎么了?”   薛宝琴这时也发现了哥哥的古怪,不由纳闷道:“难不成这里面还有什么隐情?”   “没、没有。”   薛蝌略一迟疑,终究还是没有吐露实情,只叹息一声道:“唉~都道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不曾想竟还有这样的事情!”   薛宝琴只当哥哥是在说梅宝森的事儿,也叹道:“如今看来,我倒要多谢梅家高抬贵手了,不然若嫁给这样畜生不如的东西,定是生不如死!”   顿了顿,却又道:“不过咱们真正应该感谢的还是焦大哥,若不是他屡次出面,又怎么可能……对了,这事儿最后怎么处置的?”   听妹妹又提起焦顺,薛蝌心下就跟便秘似的难受,还好末尾转了话题,他才不至于一时冲动说漏了嘴。   “这个么……我和焦大哥自然希望能将那梅宝森明正典刑,但贾雨村却担心会节外生枝,影响到朝中文臣的对他的看法,所以想要把这事儿压下去——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多半明儿就有定论了。”   ……   三更、梅府。   因由里到外都是汗津津黏腻腻的,新出炉的一对儿奸夫Y妇,只得用席子上铺着的白布当毛巾使,又顺便将供地上、墙上、供桌上的痕迹统统揩去,最后丢进火盆里付之一炬。   再加上灵堂里本就烧着香烛纸钱等物,倒也堪堪掩去了这一场酣战留下的气息。   刚收拾停当,没等身心俱疲的梅夫人喘一口气,就又被焦顺打横抱起来放在了腿上。   梅夫人大惊失色,以为焦顺还要继续返场,正准备连声讨饶,却听焦顺问道:“你可曾想好了,等那梅广颜回来该如何应对?”   “这……”   梅夫人方才魂都丢了几回,哪里还顾得上想这些?   而如今听焦顺提起丈夫来,又羞又愧的更不知该如何是好。   想到丈夫屡次三番骂这焦顺狡诈,她索性便将皮球踢了回去,娇弱无力的问:“你、你说该如何应对才好?”   焦某人还真就存了返场的心思,毕竟禁忌这玩意儿没打破之前让人束手束脚,可一旦打破了,却总能让人欲罢不能。   只是他到底不敢在梅家久留,于是勉力收束了心神,将自己刚编的故事分享给了梅夫人。   等交代妥帖了,他便让梅夫人前面开路,趁着夜色从梅府后门溜之大吉。   且先不提焦顺去了何处。   却说梅夫人回到灵堂里,勉力又试漏补缺了一遍,确认没什么遗留下的来的痕迹之后,因实在耐不住困倦,便靠在墙上浑浑噩噩的睡了过去。   因早有吩咐,家里的下人也不敢打搅,故此她这一睡,就足足睡到了日上三竿——若非灵堂外突然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说不定她还能一直睡到中午。   “母亲、母亲、母亲!”   被那肝肠寸断的动静惊醒,梅夫人立刻分辨出这是丈夫的声音,她一个激灵连忙扶着墙起身。   还不等往外迎,就见梅广颜跌跌撞撞的闯进来,噗通跪地痛哭失声。   梅夫人这一刻心慌到了极点。   谁能想到丈夫竟这么快就被放出来了?   虽然她已经和焦顺对好了口供,可问题是被关在顺天府的梅宝森可还不知道这一节,倘若儿子那边儿路唇不对马嘴的,岂不令丈夫生疑?   好在梅广颜哭的几欲昏厥,倒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状,又给了她收拾心境的时间。   梅夫人好容易压下心头的慌乱,一面上前搀扶丈夫,一面柔声宽慰道:“老爷节哀,千万保重身体。”   梅广颜又挣扎着磕了两个头,这才踉跄着起身,示意妻子扶着自己去棺椁前瞻仰母亲的仪容。   不想梅夫人脚下竟比他还慢了两拍,最后梅广颜   干脆甩开了梅夫人,扑到棺椁前看着躺在里面的母亲,再次嚎啕大哭起来。   见不用再去那棺椁前,梅夫人心下稍稍松了口气,婆婆尸骨未寒,自己就在她灵前做出了这样的事情,虽说目的是为了保全梅家唯一的骨血,可还是没脸也没胆子再去看婆婆的仪容了。   梅广颜哭的嗓子都哑了,才忽然想起要问母亲的死因,于是转回头咬牙道:“我下午走的时候,母亲明明还好好的,怎么晚上忽然就撒手人寰了?!”   饶是梅夫人早有准备,心头还是狂跳不已。   于是下意识不答反问:“老爷怎么这么快就被放出来了?”   梅广颜微微扬了扬下巴:“老爷我本就是被叫去问话的,今日一早听说母亲、母亲……我在昭狱以死相逼,自然就被放了出来!”   虽然不合时宜,但他说到自己以死相逼时,还是带了三分骄傲。   说完,他又连声追问母亲的死因。   梅夫人经这一缓,也终于调整好了心态,照着昨天晚上焦顺手把手教的言语,悲声道:“老太太、老太太其实是服毒自尽的。”   “怎么会?!”   “昨天老爷被带走之后,也不知是谁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老太太,结果老太太听说是去了昭狱,以为老爷必无幸理,于是就……”   听到这里,梅广颜如遭雷击,往后踉跄了半步,又扑倒在棺椁上嚎啕大哭道:“母亲、母亲,是我害了你啊、是我害了你啊!”   哭了几声,他忽又起身指着妻子骂道:“你这贱婢是怎么当的家?怎么会让人跑到在老太太跟前乱嚼舌根儿!”   梅夫人连忙屈膝跪倒:“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因老爷的事儿六神无主,老太太就不会服毒自尽,宝森也不会落到顺天府手上!”   “宝森落到了顺天府手上?”   梅广颜的眉头几乎拧成了川字型,也是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儿子并不在家,当下疑惑道:“这跟宝森又有什么干系?”   “老太太毕竟是服毒而死,所以我就没敢声张——谁知宝森他不明就里,偷偷跑去状告薛家,说老太太是受了惊吓而死的,结果不知怎么惊动了薛家,他们便找来顺天府尹贾雨村登门查案。”   “因查出老太太是中毒而死的,那薛家小儿一口咬定是有人故意下毒杀死了她,又刻意栽赃嫁祸薛家,妾身百口莫辩……”   “蠢材、蠢材、真是蠢材!”   梅广颜刚听说儿子栽赃薛家时,还暗自欣喜儿子到底得了自己三分真传,竟有这般的急智。   后来听说被薛家拿住把柄倒打一耙,登时又起了虎父生犬子、恨铁不成钢的心思。   连骂了儿子几声之后,他才又追问:“明明母亲是服毒自尽,你又怎么会百口莫辩?”   “因为我实在说不清楚,老太太是从哪儿弄来的毒药。”   梅夫人抹着眼泪哭诉道:“结果那薛家小儿揪住这一条不放,所以我才……”   梅广颜听到这里,也奇怪老太太自尽用的毒药是怎么来的,可妻子已经提前说了不清楚这事儿,先入为主之下,他自然没法追问。   最后只咬牙顿足道:“查,一定要查个清楚!”   说着,就要招呼管家进来铺派任务。   “老爷且慢!”   梅夫人连忙拦下了他:“昨晚上若非顺天府尹贾大人不想把事情闹大,和那薛家小儿打起了对台,只怕我与宝森都要被带去顺天府羁押了——如今宝森还在顺天府里关着,若是老爷一回来就大张旗鼓的查问,贾大人那边儿……”   说着,就将贾雨村昨天的言语复述了一遍,又略略窜改了薛蝌的态度,说他极力要求严查此案,正因两人意见相左,所以昨晚上才选择了暂时搁置。   至于焦某人的存在,则是彻底被她隐瞒了下来。   梅广颜听完之后,好半天才想明白贾雨村是因为什么,才不愿意继续深挖此事,于是忙道:“既如此,我这就去拜会那贾雨村,当面痛陈利害,免得他被那薛家小儿蛊惑,将母亲的死栽赃到你们母子头上!”   显然,他对于母亲是自尽的说辞并无怀疑,毕竟梅夫人一向孝敬公婆,从没有半点违拗的地方。   而他更是万万想不到,儿子在遭受大起大落的刺激之后,竟就萌生出了弑亲的念头!   听说梅广颜要去顺天府见贾雨村,梅夫人好容易平复下来的心肝登时又七上八下,想也不想便脱口道:“我也去!”   “你去做什么?”   梅广颜瞪了眼妻子,又指着母亲的棺椁道:“母亲的丧事总要有人主持,你留在家……”   “老爷!”   若不提前和儿子串供,一旦贾雨村将他放出来,事情可就遮拦不住了——依着丈夫对婆婆的痴孝,说不定当场打杀了那逆子也未尝可知!   于是梅夫人只好硬着头皮抢先道:“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宝森,何况老太太一贯最疼他,若能尽早把他接回来守灵,老太太泉下有知,想必也能走的安稳些。”   “这……”   梅广颜虽然还是觉得妻子应该留下来守灵,可看她一脸焦躁不安的样子,最终还是点头应道:“也罢,那你就跟我一起去吧。”   两人说好之后,梅广颜先在家里披麻戴孝,然后才带着妻子赶奔顺天府。   等到了顺天府衙门口,梅广颜在门前通名报姓,不多时就有人将他领了进去。   一直在马车上窥探的梅夫人见状,也忙下了马车,凑上前自报身份,表示希望能见一见儿子。   谁知那守门的压根不知道梅宝森是谁,任凭梅夫人怎么哀求也不肯答应。   时间一久,梅夫人焦躁之余,也终于瞧出对方是想勒索些银子,可来时太过慌急,再加上对这衙门口的规矩也不甚了解,所以她身上竟是分文没有。   问遍了几个随行的下人仆妇,也只凑了几两散碎银子。   结果那门子一脸鄙弃,连看都懒得看那碎银子一眼。   这却如何是好?!   倘若不能抢在丈夫之前见到儿子,那一切可就……   正急的团团乱转,忽就见有个差役从里面出来,指着梅夫人同那守门耳语了一番。   那守门听完,立刻侧身道:“那你就领她进去吧。”   梅夫人虽不明所以,但这时候也顾不得多想,忙跟着那新来的衙役进了府衙。   进门之后,她才提心吊胆的打听:“让我进来,可是我家老爷的意思?”   那衙役却不答,只说是等到了地方就知道了。   梅夫人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跟在他身后。   谁知因心下恍惚,转过一处月亮门之后,竟就不见了那衙役的踪影!   梅夫人大急,趋前几步左右张望,有心呼喊却又不敢,想要退回去却又不甘。   正在两难之际,忽就被人从身后懒腰抱住。   梅夫人吃惊之下刚要挣扎,只听身后传来个新进熟悉的声音:“太太是在找我吗?”   却不是姓焦的,还能是哪个? ###第五百一十三章 余波【下】   顺天府后衙。   听梅广颜义愤填膺的再三强调自家受了冤屈,贾雨村抬手虚压了两下,示意他先稍安勿躁。   然后才打着官腔道:“你老兄受的委屈,贾某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我昨天费尽了唇舌,薛家也还是不肯善罢甘休——薛家二公子说了,要么大张旗鼓的彻查此案;要么,就让你老兄写一份认罪书,说是唯有如此,日后才不用担心受你报复。”   “荒唐、荒唐至极!”   梅广颜听了这话,气的拍案而起,怒道:“家母明明是因为龙禁卫胡乱抓人,一时义愤才服毒自尽的,我家才是苦主,凭什么要写认罪书,又有什么罪可认?!”   “老兄莫急。”   贾雨村再次抬手虚压,等梅广颜愤愤不平的坐回椅子上,又顺势摊手道:“你说令堂是自尽,可她一个不良于行的老人家,又是从哪弄来的毒药自尽?”   “这……”   梅广颜一时语塞,不过很快便道:“等我回去之后,就会彻查此事,届时必然会给大人一个交代!”   贾雨村连连摇头:“且不说你老兄自查的结果,薛家肯不肯认,依我看,薛家只怕压根儿不会给你老兄自查的机会!”   说着,又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嘴脸道:“先是退亲的事情被薛家反转,如今你又不知为何卷入了礼部的案子,这当口,若再爆出令堂是中毒而死……”   “要我说,前两件事倒还有转圜的余地,但若是令堂的事情传扬出去——别忘了,你老兄可是素以孝道著称的,若在这根本上出了问题,只恐日后再无立足之地了。”   梅广颜听了,一身热血渐就冷了七分。   贾雨村这话正中要害。   他梅广颜如今虽在民间坏了名声,连亲朋故旧也都暂时断了往来,但归根到底,这两次行动都是在针对读书人公敌焦顺,暗地里对他抱有同情的人其实并不在少数,甚至不乏身处高位之人。   但若是侍母至孝的人设出了问题……   这世上有谁会冒险启用一个有弑母嫌疑的人?!   眼见梅广颜已有松动之意,贾雨村正要趁热打铁,忽然就听外面亲随大呼小叫:“老爷、老爷,有旨意、有旨意,皇上让您即刻入宫见驾!”   “什么?!”   贾雨村霍然起身。   别看他如今已经是正三品了,可正经被皇帝单独召见,也就是前阵子履职的那次,且皇帝只是例行公事的勉力了几句,就让他跪安了。   如今骤闻皇帝见召,贾雨村先是喜不自禁,下意识整理着身上的冠带朝服,嘴里一叠声的追问:“天使何在?”   “这……在衙门口传了口谕,就直接走了。”   “嗯?”   贾雨村脸上的笑容一僵,心道这却怕不是什么好兆头,难道说皇帝见召,其实是因为自己出了什么纰漏?   可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自己最近做过什么足以惊动皇帝的恶行——不能说是没有,但那些事情再怎么也不应该会传入皇帝耳中才对。   难道是礼部的案子也牵连到了自己?   想到焦顺如今就在衙门里,礼部的事情他应该最清楚不过,于是贾雨村迈步就想要去找焦顺打听清楚。   “咳~”   可刚往外走了两步,就听旁边传来一声轻咳,贾雨村这才想起还有个梅广颜在,只是这当口,他也顾不得再对梅广颜多费唇舌,直接转身一礼道:“皇上见召,实在是耽搁不得,你老兄不妨再仔细斟酌斟酌,等想清楚了咱们再议不迟。”   梅广颜也知道贾雨村急着要去见皇帝,故此也没有纠缠的意思。   但有一件事儿他却是不能不提。   “大人,不知能否先放犬子回家?”   “这……”   贾雨村假装迟疑了一下,旋即甩手道:“罢罢罢,我就替你老兄担待些吧——来人,带梅大人去接他儿子回家。”   说完,也不等梅广颜千恩万谢,拱手道了句‘告辞’,便匆匆出了后衙。   然而找到偏厅一问,却听说焦顺在后院逛了一阵子,就不辞而别了。   没奈何,贾雨村也只得赶奔东华门外递牌子请见。   这先不提。   却说那梅广颜跟着个书办,兜兜转转绕至一处僻静又简陋的小院。   进了院门,就见四下里尽是些独门独屋小房间。   听那书办介绍,此地专门用来关押一些有身份的嫌疑人——这也算是顺天府的特色了,毕竟皇城根儿脚下惹不起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等到了左手第三间门外,那书办正要吩咐牢子开门,却发现那门压根就是虚掩着的,诧异的抬手一推,就见除了梅宝森之外,还有个娇小玲珑的妇人也在里面。   “你是……”   “你怎么进来了?”   那书办刚要发问,梅广颜已经忍不住闯了进去,对着那妇人道:“我不是让你在外面等着么?”   “我……”   梅夫人有些畏缩的避开了丈夫的目光,又下意识用帕子掩住樱唇,怯生生的道:“我是急着想见儿子,所以……”   “爹。”   梅宝森在旁边也是一脸的不自在。   毕竟他先毒死了祖母,又意图对母亲不轨,便再怎么小觑亲生父亲,此时也难免心虚。   “没脑子的蠢才!”   梅广颜瞪了儿子一眼,下意识想要责骂,可看到门外的书办和牢子,又强压住了火气,黑着脸道:“此地不是说话的所在,先跟我出去再说!”   梅宝森一听说能走,当下也顾不得什么心虚,忙答应一声亦步亦趋的跟在父亲身后。   梅夫人下意识也要跟出去,但迈出半步就又停了下来,转回身从桌上倒了杯茶水,灌了一大口在嘴里,咕噜噜倒弄了几下,然后噗的一口喷在了台阶下面。   “做什么?”   梅广颜不快的横了妻子一眼,对她这有违礼数的举止十分不满。   梅宝森则是纳闷无比,盖因母亲方才进门时,就已经漱过口了,这临出门又漱一回……   来之前到底是吃了什么脏东西?   梅夫人也不答话,只讪讪的用帕子揩了嘴上的水渍。   梅广颜见状也就没继续追究,转头领着妻儿出了顺天府。   等在外面瞧见自家的马车,梅宝森脸上自然欢喜,却被梅广颜伸手拦下,喝骂道:“小畜生,老太太尸骨未寒,亏你还能笑的出来!”   梅宝森忙做悲色。   梅夫人在一旁岔开话题问道:“老爷,事情商量的如何了?”   “不如何。”   梅广颜看看左右并无旁人,便把薛家坚持二选一的事情说了,又略略透露了自己的顾虑:“若是能查出那毒药的来历,倒也罢了,可若是查不出来……”   梅宝森闻言暗叫不妙,对他而言,若查出那毒药的来历才是万事皆休!   他方才听母亲说了昨儿的事情,这才想起世上还有验尸的手段,如今早没了攀诬薛家的心思,巴不得事情就此了账。   想劝说父亲干脆写下认罪书算了,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是便求助的偷眼看向了母亲。   因得了焦顺口授机宜,梅夫人肚里头有货,自然不似先前那般慌乱,直接肃然道:“老爷,这认罪书我来写——若薛家得了把柄食言而肥,便由我出面顶罪!”   “这、这……那就委屈你了。”   见妻子这时候挺身而出,扛下了这要命的罪名,梅广颜一时感动的无以复加,心道怪不得都说‘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呢!   ……   文华殿。   贾雨村提心吊胆的在东华门外递了牌子,倒是很快就在文华殿见到了皇帝。   但他山呼万岁之后,却迟迟不见皇帝开口回应,只隐约感觉到那御案后面传来古怪的探究视线,似乎是要把他的心肝脾肺肾统统看穿一般。   贾雨村越发胆颤,正再次拼命回忆,自己究竟是因何触怒了皇帝时,就听皇帝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这一句话,倒是让贾雨村镇定了不少,心道若是皇帝要大发雷霆,也没必要专门遣散内侍。   难道说……   是有什么私密的事情要交代自己去办?   这样一想,贾雨村又开始亢奋的战栗起来,在他看来,焦顺虽有些本事,但自己溜须拍马的水平却还要高出一筹,若能借机获得皇帝的宠信,未必不能将那焦顺取而代之……   呸~   什么取而代之,自己可是堂堂翰林出身,一旦得了皇帝赏识,论前程又岂是焦某人能比的?   然而就在他越想越是热血沸腾之际,忽听皇帝阴阳怪气的问:“朕怎么不知道,你这顺天府还兼了龟公的差事?”   话音未落,贾雨村脑袋里就‘嗡’的一声炸了营。   甭问,皇帝说的肯定是昨晚上的事情!   可昨天的事情也就只有自己、薛蝌、以及焦顺和梅夫人知道,又怎么会……   难道说,那焦畅卿竟连这样的事情都禀给了皇帝?!   有一瞬间,贾雨村几乎怀疑焦顺是个脑袋烧坏了,再不就是缺心眼儿!   但等他渐渐恢复了一些冷静之后,却登时明白了焦顺这么做的用意。   皇帝之所以看重焦顺,又不是喜欢他的道德文章,而是看重他在工部的种种革新之举,类似这样德行有亏的小把柄,非但无损皇帝对他的宠信,反而会让皇帝觉得他容易掌握,且忠心耿耿侍君至诚。   好个焦畅卿!   自己还没趁机捏他的短处呢,倒竟就被他给卖了!   贾雨村直恨的牙痒痒,饶是他老奸巨猾,此时也不知该如何以对,一时直急的汗流浃背。   “怎么?”   隆源帝微微提高了声量:“你不承认?”   “臣、臣不敢!”   贾雨村以头抢地,惶恐的强辩道:“臣是、是担心事情闹大,反倒横生枝节,所以才、才……”   “如此说来,朕是不是还要夸你一声老成持重?”   “臣不敢、臣不敢!”   “哼~梅家老太太尸骨未寒,你便在灵前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也真亏你做得出来!”   “臣、臣有罪、臣有罪!”   贾雨村额头上的汗水,甚至已经淌到了眼睛里,他却连抬手擦一下都不敢,只不住叩首,将那青石板撞的砰砰砰作响。   “哼~也亏得焦顺还有些操守,并不肯落井下石,否则……”隆源帝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梅家也是自作自受,打那老太太起就上梁不正下梁歪。”   贾雨村不知该如何回应这话,但心下却不禁升起了一线希望。   “罢了。”   这时又听皇帝道:“这回权且记下,若是再有下次定斩不饶!”   “臣谢主隆恩、臣谢主隆恩!”   贾雨村慌忙跪拜,同时心里也明白,自己往后再没有左右逢源的资格,只能跟着皇帝、跟着焦顺一条道跑到黑,否则皇帝肯定就要翻旧账了。   与此同时。   隆源帝居高临下,看着浑身上下仿似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的贾雨村,也不由露出了得意之色,心道焦畅卿果然是自己的福将,兵不血刃便拿下了这奸猾老吏。   就是操守上还差了些,竟真就在灵堂上把那梅夫人给……   不过他能把自己的恶行,原原本本老老实实的上奏,也算是大节无亏。   何况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又那里能耐得住这样刺激的诱惑?   别说是他,就连自己都……   咳~   凭他借机拿捏住了这贾雨村的把柄,也就算是功过相抵了。   何况还顺带帮自己想到了一个解决难题的办法,自己替他遮掩几句,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   想到这里,皇帝又开口道:“朕听说,你和忠顺王叔私下里有些交情?”   “这……臣、臣是、臣只是……”   这该死的焦顺!   自己那天虽然是坑了他,但也帮着打圆场了,他怎么竟连这事儿也捅到了宫里?!   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   皇帝见他支支吾吾答不出来,便自顾自铺派道:“你既然与忠顺王叔有旧,那近来南安王府与忠顺王府的纠纷,朕就交给你来处置了——记得务必要让太上皇满意!”   说着,也不等贾雨村回应,便摆摆手道:“你且退下吧。”   贾雨村虽知道这事儿难办,可事到如今又哪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只能深施一礼躬身退了出去。   他走之后,皇帝又不自觉地拿起了焦顺的‘请罪折子’,焦某人的文笔一向不咋样,但描绘昨天晚上和梅夫人的事情时,却竟写的颇为传神,看的皇帝都忍不住热血沸腾。   不过……   这焦顺也不全然实诚,只这将近一个时辰的描述,就极尽夸大之能事,都是人生肉长的,怎么可能做得到? ###第五百一十四章 余波【续】   梅家。   【若不是老太太整日里念叨,说是想亲眼见到孙子成亲,当初老爷就不会催着薛家提前进京完婚,事情也就不会闹到如今这步田地……   老爷被带走后,我越想越觉得这祸根儿就出在她身上,一时鬼迷心窍,就在她每天要喝的药汤里投了毒。】   看完妻子刚刚写好的认罪书,梅广颜脸上不觉有些古怪。   这个理由竟是出乎意料的合理!   若非笃定妻子绝不是这样的人,又被她主动站出来承担的行为所感动,说不准梅广颜真就要起疑了。   “唉~”   半晌他叹了口气,将信塞进信封里又用火漆封好,转头递给儿子,吩咐道:“送去薛家吧。”   “这……”   梅宝森苦着脸欲言又止,薛家可是知道真相的,自己跑去送母亲写的认罪书,总觉得有点……   “怎么?”   梅广颜见状一瞪眼:“难道你连这点儿事情都办不好?”   “儿子这就去办!”   梅宝森一缩脖子,连忙接下那信,唯唯诺诺的出了门。   等到了外面,他回头确定父亲已经看不到了,立刻沉下脸来狠啐了一口,暗骂在龙禁卫面前怎不见老头子这般豪横?   不过骂归骂,如今他做贼心虚,自不敢违拗父亲的差遣。   于是只得让管家备好马车,一路风尘仆仆的到了荣国府里。   荣国府的人听说是梅家公子,自然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经他反复强调是薛蝌让自己来的,这才有人去了薛家寄居的院子通禀。   彼时身体稍稍好转薛二太太,也已经挪到了这边儿。   正跟儿子打听昨天晚上的事儿,那边厢就报称梅宝森来了,薛二太太不由诧异道:“他这时候来做什么,难道是……”   “多半就是来送认罪书的。”   薛蝌因被母亲反复盘问细节,生怕无意间泄露了焦顺和梅夫人之间,那薛定谔的奸情,这时候听说梅宝森到了,立刻借机抽身道:“母亲,我出去瞧瞧。”   “带几个人。”   薛二太太忙叮咛:“也别离他太近!这等禽兽不如的东西什么事儿做不出来,千万防着他狗急跳墙!”   “儿子省得。”   薛蝌答应一声,在外面点选了三五个精壮仆役,这才去了西角门外。   梅宝森见到曾经的准大舅哥,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只闷不做声的把那封认罪书给了薛家的下人,又由下人交到了薛蝌手中。   其实若是梅家足够聪明的话,就该拉贾雨村做个见证,而不是这样大刺刺将认罪书直接送到薛家——不过毕竟是梅家嘛,这么做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薛蝌当众拆开来看了一遍,见是梅夫人自承毒杀婆婆,而非梅宝森自己认罪,不由嘲讽道:“梅公子可真是个孝子贤孙!”   梅宝森虽早知道免不得受辱,但还是被‘孝子贤孙’的说辞戳中了肺管子,铁青着脸正要反唇相讥,忽听门内有人大呼小叫:“哪儿呢、哪儿呢?那梅家的小忘八羔子在哪儿呢?!”   紧接着手提棍棒的薛蟠,就从门洞里窜了出来,梅宝森吓的当即变色,二话不说转头撒丫子就跑。   薛蝌急忙伸手拦住堂哥,无奈道:“大哥,昨儿的事情还没完呢,你怎么又……”   薛蟠把棍子往地上一支,挠头道:“我这不是怕你吃亏么?谁成想这孙子原来是属兔儿爷的!”   说着,又好奇道:“他找咱们什么事儿?”   “这个……”   薛蝌不紧不慢的将那信收进袖筒里,正色道:“哥哥还是不要知道好的,免得又节外生枝。”   薛蟠见状也就没好意思再问。   兄弟两个正边说边往回走,结果迎面就撞见了焦顺。   薛蝌迟疑着没立刻上前,薛蟠却是连忙迎上去,憨笑着吹嘘道:“焦大哥,你是没见,方才梅家那小兔崽子找上门来,结果被我吓的屁股尿流的逃走了。”   “有这样的事儿?”   焦顺说着,目光转向薛蝌,伸出来道:“那信可是送来了?先拿给我抄录一份,等明儿也好夹在折子里呈报给皇上。”   “呈……呈报给皇上?”   薛蝌听的一愣,这事儿如果禀给皇上知道,那皇帝万一问起昨晚上的细节,却该如何是好?   难道要欺君罔上?   焦顺自然看出了他心下的犹疑,当下笑道:“你不会以为我真就中了那贾雨村的算计吧?实话告诉你,昨晚上的事儿我一个字儿也没瞒着皇上,早早写进折子里了——这会儿只怕皇上正在召见贾雨村呢!”   薛蝌闻言,整个人顿时就轻松了不少,心道幸亏自己没有在母亲妹妹面前提起这事儿,否则岂不成了搬弄是非的小人?   他只以为焦顺既然敢奏报给皇帝,那昨晚上肯定就没动过梅夫人,哪曾想过焦顺其实是在玩儿文字游戏。   焦某人自始至终可没说自己没碰过梅夫人,只说自己没瞒着皇帝罢了,但谁又能想得到,他竟然把一篇刘备送进了宫里?   薛蝌去了心中块垒,与焦顺说说笑笑再无隔阂,因昨儿薛二太太是在感谢焦顺时晕倒的,晚上又全赖焦顺出面,才有惊无险的化解了梅家的事情。   故此便主动邀请焦顺去‘家里’做客,准备替母亲好生谢过焦顺。   当然……   妹妹最好就不要出面了。   先不提三人转奔薛家客院的事儿。   却说内仪门左近,有一人目送焦顺几个走远了,这才从藏身处出来,探着头向三人远去的方向张望了几眼,然后匆匆走进了赖大平日理事的花厅。   进门后,见赖大夫妻正在说话,那人忙躬身道:“爹、娘。”   却原来这人正是赖大的儿子赖尚荣。   “怎么这么半天才过来?”   赖大嘴里抱怨,又指着下首示意他坐下说话。   赖尚荣边落座边无奈的解释道:“儿子方才在内仪门外撞见那焦顺了,因不想与他照面,所以藏到暗处等他们走远了才过来的。”   赖大闻言,连忙严肃的更正道:“往后要尊称焦大人,或者焦祭酒!”   赖尚荣闻言骤起眉头:“这么说,爹是下定决心要让我去工学为官了?”   “不然还能如何?”   赖大颓然的叹息一声:“近来太太和二奶奶三番五次的找衅,连老太太都松了口,老爷又素来是个不管事的,这荣国府咱们实在是待不住了。”   说着,又自责道:“也怪我当时太过托大,只当是能瞒天过海,却忘了这府里早不是三五年前的,结果被老爷太太先后察觉,落了个里外不是人。”   “那还不都是因为焦……焦祭酒。”   赖尚荣说到一半强行改了称呼,满脸肉疼的道:“就算要从荣国府里脱身,也没必要非去工学吧?那可是三万两银子,就算是咱们家也要伤筋动骨——何况先前咱们还到处宣扬,说是盖园子把家底都掏空了,如今再拿出三万两大张旗鼓的捐出去,却让府里怎么看待咱们家?”   “顾不得了!”   赖大连连摇头:“内有太太和二奶奶不住催逼,外又有焦大人……这焦大人如今是何等煊赫,你难道还不知道?礼部的尚书侍郎说抓就抓、说关就关!咱家若不赶紧把这投名状交上去,到最后只怕就是人财两空了!”   说到这里,父子两个不由得相视苦笑。   都说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可这才刚过去三五年而已,怎么竟就乾坤颠倒了?!   赖大家的这时在一旁发愁道:“可交了这投名状,荣国府这边儿的情分只怕就彻底断了,日后若是焦大人再为难咱们家,咱们家可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了。”   “所以说……”   赖大将牙咬的咯咯作响:“咱们既然投过去,就得投的彻底!等尚荣走马上任的时候,我也去他身边做个帮闲、师爷什么的——我早打听过了,那工学如今也没几个正经官儿,眼下正愁怎么招揽人手呢,咱们爷俩出钱又出力的,好歹也是个表率,他就算想要卸磨杀驴,总也不好做的太难看!”   这种主动将身家性命拱手奉上,还要当牛做马卖苦力的事情,他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   可无奈形势比人强,礼部那么大的衙门都被焦顺一窝端了,更遑论是他们这等几代为奴的下等人?   再加上惹怒了王夫人王熙凤,想拉荣国府做挡箭牌也不成了,摆在赖家面前的,除了乖乖就范别无他法。   赖大家的见丈夫说的果决,也不好再提出异议,只是犯愁道:“可家里的现银只怕……”   赖大断然道:“把那几处匿名买下的庄子统统卖掉,再加上老太太存的私房钱,应该也就够了!”   “这……”   赖大家的心疼的不行,那可是家里几辈子才攒下的产业,如今一股脑发卖出去,还不知要亏上多少。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赖大却是毫不在意:“只要尚荣能在工学里站稳了脚,到时候依托着工学随便开个什么厂子,就比在地里刨食儿赚的多!”   ……   薛家客院。   薛蝌一面与堂哥、焦顺推杯换盏,一面心下暗暗苦笑,他明明已经暗示妹妹要注意男女大防,结果宝琴却还是三番两次借机跑来搭讪。   也就是堂哥薛蟠是个睁眼瞎子,若不然任谁都要看出不妥来了。   唉~   再这么下去可不是长久之计,偏妹妹一向是个有主见的,自己劝又劝不动她。   若不然,把这事儿禀给母亲定夺?   可母亲尚在病中,怎好让她为此操心费力?   正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忽就见下人进来禀报,说是荣府后门来了个人,自称是焦大爷的学生,叫什么牛思源的。   “牛思源?”   焦顺颇有些诧异。   和董恂这样的工读生领袖,又或是李庆那样喜欢钻营的人不同,这个牛思源一直都很低调,存在感甚至比当初的陈万三还要弱。   不过焦顺暗地里调查过,先前成立工盟以及组织游行示威的时候,这牛思源其实颇出了不少力,算是董恂背后的谋士之一,原本甚至有机会担任副会长一职,却被他以不愿意抛头露面为由推脱掉了。   这样一个行事低调的人,突然跑来登门求见,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工盟出了什么问题?   不对,若是工盟出事儿,来的也该是董恂才对。   那就是董恂本人……   焦顺虽然一度曾担心工盟做大,会架空他这个‘传道之师’,但却也不希望工盟内部出现什么重大问题,尤其是在筹建工学的这个节骨眼上。   故此他立刻辞别了薛蟠、薛蝌二人,转回家中命人将牛思源请了进来。   和印象中不太一样,牛思源进门时走路带风、脸上有光,态度虽然恭敬,却竟比董恂、李庆等人还少了三分畏缩。   瞧他这样子,倒又不像是出了什么意外。   焦顺心下越发好奇,于是开门见山的问:“你今儿过来,不知是为了工盟的事儿,还是自己的私事儿?”   “回老师的话。”   牛思源拱手一礼,肃然道:“学生既不是为了工盟而来,也不是为了一己之私。”   “嗯?”   焦顺身子微微往前探了探,奇道:“那你究竟是为何而来?”   就见牛思源从袖子里摸出张烫金的请帖,双手托举过头顶道:“学生此来,乃是代表族叔请老师过府一叙。”   “族叔?”   焦顺瞧着那一看就造价不菲的请帖,边示意玉钏去接过来,边继续追问:“不知你这族叔姓甚名谁,司掌何职?”   牛思源微微挺直脊梁,扬眉吐气的道:“家叔,镇国公府勇毅伯是也。”   啧~   这倒真有些出人意料,第一批工读生可都是官方在册的匠户出身,堂堂镇国公的后裔,又怎么可能会沦为工部匠户?   而且……   他偏偏还成了董恂背后的谋主!   焦顺接过那请帖,见上面除了时间地点和几句客套话之外,没有半点有用的讯息,于是又抬头看向了牛思源,问:“不知勇毅伯见召,所为何事?”   “不敢云见召二字。”   牛思源又一拱手,不卑不亢的道:“好叫老师知道,家叔有意号召各家勋贵,共襄建立工学的盛举!” ###第五百一十五章 诗会   牛思源走后,焦顺将手按在那烫金请帖上,屈指轻轻敲打,心里则在琢磨这勇毅伯这时候跳出来的真正用意。   共襄盛举云云,倒未必有假。   勋贵外戚整体衰落,尤其是很多世袭的爵位就要到头了,成功转型科举入仕的又屈指可数,因此工学这条新路的出现,对他们而言实不啻于一根救命稻草。   再加上勋贵外戚们,天然就与皇权亲近,会选择加入其中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但勋贵外戚们因祖祖辈辈骄奢淫逸,也是最在乎面子的群体,要说他们肯乖乖与自己这个家奴出身的平起平坐,甚或是以自己为核心团结在一起,那焦顺也是决计不信的。   这从镇国公府早早布下牛思源这枚暗旗,却从未曾与自己进行联络沟通,就可见一斑。   如今突然冒出来要共襄盛举,多半也是源于九月初八礼部事件,所带来的震慑效果。   总之,与勋贵外戚们合作可以,但要小心提防,更要保持立威,否则肯定会有自持出身的跋扈子弟,跳出来对自己发起挑战。   正思量着,却见邢岫烟也捧了张请帖自南屋里出来。   与勇毅伯那竭力彰显富贵的烫金帖子相比,邢岫烟手上这张可就要雅致多了,整体是木纹浮雕的,又在外面裹了一层银灰色的细绒布。   乍看不怎么起眼,实则把细绒布毫无褶皱的黏在上面,所需要耗费的人力工序,比之烫金帖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焦顺只看了一眼,便十分笃定的问:“这是园子里刚送来的?”   能把功夫心思下在这上面的,除了大观园里那群优哉游哉的莺莺燕燕,只怕再没别人了。   “史大姑娘下的帖子。”   邢岫烟走上前,亮出那帖子的正面道:“请我明儿一早去园子里赴宴,说是要在薛家姐妹搬到紫金街之前,最后再举办一场咏菊诗会。”   焦顺听说是诗会,登时就少了兴致。   这上面他是一窍不通,偏偏文抄公的路子又早被太祖皇帝给堵死了。   当下只道:“知夏有奶娘看着,你明儿就痛痛快快的消遣消遣,有什么要预备的自己让人铺派,我就不帮你置备了。”   邢岫烟点头,如今焦家上上下下的家务事儿,大多都是她来处置,连公账上的钱都能任意支取,也确实用不着焦顺帮着预备什么。   不过……   邢岫烟迟疑道:“爷,等明儿见了林妹妹,我要不要再劝一劝她?”   林黛玉素来不是个遮遮掩掩的,自然已经将主动‘让位’给薛宝琴的事情,告知了邢岫烟。   但就邢岫烟本心,她还是更希望林黛玉能来焦家做半个主人,一来是姐妹两个更为亲近熟悉,也不用担心日后有什么计较;二来么,也是担心她日后没个好归宿。   若放在旁人身上,即便是盲婚哑嫁受了委屈,忍一忍多半也就习惯了,可林黛玉那性子……   与其冒这风险,还不如给自家大爷做兼祧,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但焦顺最近对薛家的热切,却让邢岫烟担心自家大爷已经认准了薛宝琴,所以才提前跑来探问他意思,免得私下里自作主张,反倒把饭给做夹生了。   其实邢岫烟不知道的是,焦顺不止许了两家,暗地里还有个贾探春在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呢。   “这个么……”   焦顺也陷入了选择困难,在眼下的三个候选人当中,论综合姿色无疑是宝琴占优,但林黛玉却是原著双女主之一,有特殊的身份加成。   而贾探春么……   虽则各方面都垫底,却可以明目张胆的吃盖浇饭。   唉~   真是让人难以抉择。   最后他只好摆手道:“你自己看着来吧,我不过有枣没枣先打三竿子,也未必就认定了是哪个。”   见焦顺自己也没个准主意,邢岫烟也便没再提这事儿,就势坐在对面,和焦顺聊起了家中琐碎。   这阵子焦家最大的家事,自然是紫金街那边儿的新宅子即将彻底竣工,按照徐氏的意思,最好是这个月底就搬过去。   但来旺和焦顺父子两个,对此却都持反对意见。   来旺的理由是如此急不可待,倒好像是急于和荣国府切割似的,可能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猜疑。   而焦顺除了舍不得大观园里的莺莺燕燕之外,更担心新盖好的房子里会存在什么有毒气体——虽说这年头极少用到化工原料,可一旦用到了,却也完全不会考量毒素超标的问题。   经过一番讨论之后,最终定于十一月底的时候搬家。   这样等一切收拾停当后,正好可以踏踏实实的关起门来过年。   不过虽然要十一月底才搬过去,但该置办的东西也都可以提前预备了。   这几天徐氏和邢岫烟已经拉出了一个长长的单子,只等着来旺和焦顺父子查缺补漏,就要大肆采买起来了。   焦顺粗略看了一眼,见大大小小竟有四五百件之多,当下就头疼的不行,表示自己只管出银子,买东西的事情一概不管。   难得没有事儿,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无一搭闲扯着,厮混了半日光景,至于晚上缠绵悱恻自不用多提……   转过天到了九月十一。   因重阳节只放两天假,焦顺一早自是要去衙门里办公——勇毅伯是约在九月十三请客。   不想驱车行至半途,忽就被贾雨村拦住了去路。   “老弟!”   贾雨村不等下人摆好梯子,就直接跳下了车,便往焦顺这边走边满口的抱怨道:“你这回可是把我坑苦了。”   焦顺也跳下了车,轻拍自己的肩膀笑道:“小弟也是皇命在肩、身不由己啊——再说了,你老哥既在顺天府为官,想要四六不沾终归是不可能的。”   贾雨村闻言不由一怔,他昨儿从宫里出来先是后怕了许久,继而就开始头疼该如何解决忠顺王与南安王之间的纠纷。   这两家可都是不好惹的主儿。   忠顺王就不用说了,太上皇一母同胞的弟弟,当今圣上的亲叔叔;那南安王除了世袭罔替的王爵,更是太后娘娘的亲外甥、皇帝的姨表弟。   哪一家是他顺天府敢得罪的?   但两边都不得罪,又怎么可能完成皇帝的嘱托?   思来想去,贾雨村还是决定先弄清楚皇帝的意图再说,于是才会提前跑来焦顺的必经之路上堵他,意图通过焦顺打探出皇帝的倾向。   然而听焦顺这意思,却竟似乎早就知道,皇帝会把这个烫手山芋交给他来处置。   要么,这主意就是焦顺出的。   要么,就是皇帝提前和焦顺通了气。   无论是那一条,都证明焦顺和皇帝之间的关系,是外人难以想象的亲近!   想通了这一节,贾雨村的态度无形中中又软了三分,眉眼间显出阿谀之色来,连腰板也不如方才挺拔了。   “老弟。”   他一拱手,讪笑道:“既然你都已经知道了,我也就不兜圈子了,还请你千万看在往日情分上,给哥哥我指一条明路,看到底是该怎么处置这事儿才好。”   “这我可替你拿不了主意。”   焦顺却那肯掺和这事儿,先前当面怼王府长史,那是因为忠顺王捞过界了,可这并不代表焦顺就有资格插手,两个顶级皇亲国戚之间的争端。   见贾雨村还要求告,他又补了句:“反正两边都得罪不起,老哥秉公执法无愧于心就好。”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要是有一方明显理亏,那解决起来倒简单了,问题是双方其实就是争风吃醋互别苗头,彼此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压根说不上谁对谁错。   贾雨村苦着脸还想说什么,焦顺却早拱手告辞道:“小弟还有要务在身,烦请老哥让出去路,免得误了公事。”   见他态度坚决,贾雨村也只得回首示意自己的马车避让到路旁,想想却又忍不住吐槽道:“老弟不想趟这摊浑水,也没必要拿公事敷衍我吧?谁不知工学的事情如今被户部卡住了?”   说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吃惊道:“该不会是户部已经松口了吧?”   “这过路财神哪那么容易就松口?”   焦顺上了车挑起窗帘道:“今儿是我们部里要讨论修西京铁路的事儿。”   西京?铁路?   眼见焦顺的马车扬长而去,贾雨村却是满脑袋问号。   工部要在长安城用铁铺路?!   这是什么鬼?   ……   另一边。   邢岫烟用过早饭之后,留下司棋和奶妈照看小知夏,依依不舍的带着香菱和红玉寻至大观园内。   不出意料的,照例又是在藕香榭里聚齐。   不过等到吟诗的时候,约莫还要转去蓼汀花溆。   彼时史湘云这个发起人早已经到了,但却偷懒把现场指挥权交给了探春,自己带着丫鬟在露台上垂下六七根钓竿,说是要给姐妹们钓些新鲜的鱼虾,也好佐酒助兴。   听探春半是抱怨半是玩笑的说了,邢岫烟便也跟着笑道:“上回我们爷回家,就夸姑娘们好手艺来着,难不成今儿我也有幸能尝一尝?”   探春回头横了史湘云一眼,拉着邢岫烟在茶几旁坐下,一面招呼人上好茶,一面打趣道:“姐姐这可就把她给难住了,她倒是会吃,却那里耐烦学做这些费功夫的鲜货?”   “哼~”   史湘云冲探春做了鬼脸,娇俏的道:“要说烧鱼,还得是宝姐姐,她做的西湖醋鱼真真比厨房里做的还好!”   说着,又有些触景生情起来,无奈叹道:“可惜往后再想吃到就难了。”   “这话说的。”   探春又打趣她:“你什么时候要来家里,我嫂子还能拦着不让是怎得?”   两人本就是爱玩爱闹的性子,经过两次小作文之后,彼此是越发的亲近了——当然,这主要还是探春刻意拉近关系,以图后事的结果。   两人正说着,那边厢林黛玉和宝琴也携手而来。   因要照料母亲,宝琴这两日都是住在外面,众人原以为她会和宝钗汇合,又或是干脆自己过来,却没想到仍是与黛玉秤不离砣的。   邢岫烟见她姐妹如此亲近,一时也有些犹豫。   但想到这事关林黛玉后半辈子的际遇,还是找了个由头,将林黛玉单独叫到一旁窃窃私语。   “姐姐。”   不等邢岫烟开口,林黛玉先问:“我给知夏做的那套风铃,她可还喜欢?”   “喜欢的紧,这阵子一到白天就挂在她那小床上面,那风铃一响,她就跟着咯咯咯的笑。”   “那我抽空再做一套差样的,免得她腻了。”   林黛玉听说侄女喜欢,自己也欢喜的直拍手。   邢岫烟见状,却不由叹道:“妹妹就是这样,但凡跟谁亲近,就恨不能把心肝掏出来——这固然是你的好处,可有些事情该争还是得争啊!”   见邢岫烟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林黛玉立刻明白她是在说什么,当下吐了吐丁香小舌,挽住邢岫烟的胳膊撒娇道:“姐姐是知道我的,我对焦大哥也十分钦佩,可却和男女之情全无半点关系。”   “唉~”   邢岫烟又叹了一声,伸手怜爱的帮她理了理鬓角,柔声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姻缘?偏你这性子,又不是个肯将就过日子的,倘若……”   顿了顿,邢岫烟又把目光转向了,正和史湘云在露台上说笑的宝琴,轻声道:“宝琴妹妹的际遇固然堪怜,但毕竟有母亲兄长在身边照料,日后不管是如你所想嫁到我们家里,还是另寻别的姻缘,总不至于再盲婚哑嫁的摊上个梅家。”   “倒是你……”   说到这里,她的脸色转为肃然:“若是老太太做主还好,若两三年间着落在二太太手上,却怕是……”   “若真如此,我就来个红拂夜奔!”   林黛玉伸着懒腰,嬉笑道:“宝琴妹妹曾对我提起过一个伟愿,希望以女儿身踏遍五湖四海,可惜她家中尚有母亲兄长,终归难得自由——我却是了无牵挂,也或许以后倒能替她圆了此梦。”   听她言语里透着洒脱不羁,全不见当初困顿于情爱之中的伤春悲秋,邢岫烟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最后再次叹息一声,将她拥进怀里道:“你这丫头又说什么胡话,这园子里牵挂你的人多着呢。” ###第五百一十六章 吃斋【上】   上午吟诗作对,中午饮酒作乐。   下午么,自然又到了喊打喊杀的时候。   三春、钗黛、湘云宝琴、邢岫烟、贾宝玉在里面设局,几个识字的大丫鬟也有样学样的在外面设局。   其实对于大多数丫鬟仆妇而言,这三国杀有些过于繁琐复杂,反不如马吊骨牌掷色子来的爽利快活——问题是后者在荣国府里是被反复打压的存在,前者因与赌博无关,却可以光明正大的消遣解闷。   故此一来二去的,渐渐也就后来居上了。   这且不提。   却说姐妹几人牌兴正浓,忽就听外面乱糟糟的尊称‘二奶奶’,众人便知是凤姐到了,纷纷起身相迎。   不多时,王熙凤笑盈盈的从外面进来,见桌上摆着三国杀的牌戏,不由笑道:“嗐~听说你们要起社,我还怕搅了你们的兴致呢,若早知道是在打牌,我就拉大嫂子一起过来凑趣了!”   姐妹们围着她说笑了几句,抓了满把好牌的史湘云,就连声催着众人赶紧回到牌桌上。   王熙凤却是一把拉住了她,笑道:“这不输房子不输地的,瞧你猴急个什么劲儿?!先让她们替你玩一会儿,我找你有正经事要说。”   “凤姐姐是专程来找我的?”   史湘云很是有些诧异,顺势把牌塞到了平儿手里,又附耳交代了几句,这才跟着王熙凤到了偏厅里。   不等丫鬟动手,她自顾自给王熙凤和自己斟了茶,一面两下里分发,一面好奇道:“你这大忙人专程跑过来找我,到底是有什么事儿?”   “自然是要紧事!”   王熙凤低头吹了吹茶梗,正色道:“外面有一起子不开眼的,暗地里偷了咱们府里的新方子,想要比着天行健开一间轮胎铺子……”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史湘云听到半截,就觉得莫名其妙,这种事情和自己说有什么用?赶紧内查、外御才是正理!   “关系大了。”   王熙凤笑道:“府里一时不好直接出手,就想着借顺哥儿最近的凶名吓退他们,可巧你那嫁妆里不是有天行健的干股么?”   却原来重阳节过后,王夫人和王熙凤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直接扯焦顺的虎皮,实在有损荣国府的颜面,于是就琢磨着来个曲线救国。   史湘云手上不是有天行健半成干股么?   干脆对外大肆宣扬,说是史家小姐要带着轮胎铺子的干股嫁入焦家,再掰扯几句焦顺如何看重这些干股,当初又是怎么凭此起家的——这一来既不会伤到荣国府的颜面,又能名正言顺的把焦某人挂出来做挡箭牌。   “这怎么成?”   听完王熙凤不尽不实的言语,史湘云却是立刻起身拒绝道:“那些干股本就是焦大哥体恤我们家,才……如今怎么好腆着脸说是我的陪嫁,还到处宣扬?”   “你这丫头急个什么。”   王熙凤好整以暇的拉住了她,半真半假的道:“这主意就是他出的,何况这也是为了你的名声着想——你叔叔去欧罗巴是虽得了实惠,在外人看来却与流放差不多。”   “现在外面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都以为史家彻底衰败了——如今咱把这肉亮在包子褶上,也算是堵了他们的嘴。”   “真是焦大哥的意思?”   堵别人的嘴云云,史湘云倒不怎么在乎,但若是焦顺的意思,倒不好直接拒绝,总得打听清楚了才好定夺。   “我还能骗你不成?”   王熙凤说着,抬手往外一指:“何况岫烟妹妹就在外边儿,你托她回去问一问,不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她既这么说,史湘云也便顺势点头应了。   于是重又到了外面,拉着邢岫烟把事情原委重复了一遍。   邢岫烟倒是大致听焦顺说起过这事儿,但却没听说这事儿和史湘云有关,于是便故作不知,表示晚上等焦顺散衙回来了,就替史大姑娘问上一问。   那边厢王熙凤又守着姑娘们,说了些逗闷子的闲话,然后便推说事忙,领着平儿出了藕香榭。   到了外面,看看左右无人,她忙吩咐道:“等晚上你在后门等着他,先把这事儿交代清楚,免得两下里说岔劈了。”   “奶奶既然没跟他商量好,却怎么就……”   “他欠我的!”   王熙凤眉毛一挑,不容置疑的道:“你照实跟他说就是,哪那么多废话!”   见平儿收声,她又伸手请掐着平儿的脸颊,戏谑道:“再说了,我这不也是给你机会,让你偷嘴吃么?”   听她言语泛酸,掐人的力道也不自觉大了,平儿忙抬手挡开,翻着白眼道:“奶奶馋便馋了,偏还要往别人头上泼脏水。”   说着,闪过王熙凤再次抓上来的手,提起裙角飞也似的逃远了。   “你这作死的小蹄子!”   王熙凤赶了几步追之不及,忙扯着嗓子叮嘱:“晚上的事儿你可别忘了!”   “放心吧,忘不了!”   平儿虽远远的答应了,然而真等到了晚上,却并没能提前把话透给焦顺知道。   盖因焦某人这天晚上压根就没回家。   ……   西京铁路自然与长安没有半点关系,实际指的是西山到京郊的铁路。   要不说皇帝是个急性子呢。   初七晚上焦顺刚提了一嘴,没几天中旨就下到了工部,让讨论修建西京铁路的利弊,然后尽快将讨论出来的结果具本上奏。   因当初太祖朝大力推广蒸汽机,京城周边对煤炭的需求本就不小,再加上这几年隆源帝又搞了些大干快上的项目,进一步加剧了供需问题。   为了解决用煤难的问题,不少大厂都组建了自己的运输队。   结果运输的队伍一扩大,门头沟那边又开始应接不暇了。   再加上运水的队伍【玉泉山就是西山的支脉】,每到冬天用煤高峰期,整个京西北都乱成了一锅粥。   如果能修建一条铁路,对于解决这些民生经济问题,绝对是有莫大的好处。   但问题是,包括焦顺自己在内,眼下也还摸不准铁路的具体造价——宫里那条毕竟是在平地上铺设的,又不用考量日常运营维护的问题,所以做不得准。   故此这一天真正讨论的,主要是就是勘探、核算的事情。   原本这些事情,由焦顺这个发起人来执行是最合适的,可无奈他还忙着筹建工学,于是这事儿就在几个部门之间来回踢起了皮球,直到临近傍晚,才由尚书大人乾纲独断点了百工司的名儿。   这且不论。   散衙之后,焦顺却没有打道回府,而是直接去了尤家新宅。   尤二姐也有好几日不曾见着焦顺了,但对于自家男人的英雄事迹,这两天却是灌了满耳朵。   欢天喜地与有荣焉的将焦顺迎进后宅,她一面铺派着让赶紧备饭,一面就美女蛇似的往焦顺身上裹缠。   “不用麻烦了。”   焦顺没拒绝尤二姐的亲近,但却喊住了红涨着小脸,准备去厨房传菜的丫鬟,然后咬住尤二姐半片银元宝似的耳朵,笑道:“咱们今儿去尝尝斋菜。”   尤二姐闻言立刻两眼放光,脱口道:“早该去教训那假尼姑了!”   距离上回她抱怨妙玉不改跋扈本色,已经过去足有十来天了。   最初焦顺也不过是想晾上妙玉几日,没想过要拖这么久,可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小作文的事情刚落幕,就出了礼部侍郎造谣污蔑的事情,然后又是重阳节和梅家老太太的案子。   一桩接一桩的,竟是直到了今儿才终于得闲。   尤二姐对此也是心心念念许久了,听说焦顺要带自己去庙里‘吃斋’,便把那花花肠子暂时收回肚里,从焦顺怀里起身道:“爷稍等我一会儿,我去换身衣裳就来。”   知道她是存了争奇斗艳的心思,焦顺自然不会阻拦。   正自顾自歪在罗汉床上闭目养神,忽就听客厅里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   抬眼皮一扫量,却是尤三姐鬼鬼祟祟的摸了进来。   对上焦顺的目光,尤三姐便也干脆大方的上前,微微一礼道:“见过姐夫。”   “哼~”   焦顺从鼻孔里喷出股浊气,便当做是回应尤三姐了——方才一心惦念着去庙里,却忘了这家里还有个惹事精在。   他略略更改了一下姿势,饱含侵略性的目光,毫不掩饰的在尤三姐襟摆里打转。   若换成别个未出阁的姑娘,如何受得了这般赤裸裸的窥视?   但尤三姐退能守身如玉、进能水性杨花,迎着焦顺的目光非但没有半点退缩闪避,反而傲然的挺了挺胸脯,居高临下的斜藐着焦顺问:“姐夫既然来了,我姐姐怎么倒不见踪影?”   焦顺冲里间一扬下巴:“在屋里换衣服呢。”   不等尤三姐搭茬,他又板着脸质问:“你今儿怎么不躲着我了,莫不是以为我已经忘了你做过什么?”   尤三姐掩嘴噗嗤一笑,美目顺势完成了月牙状,丝丝缕缕透着风流,瞧着活像是个偷吃了葡萄的狐狸精:“若不是我放火,姐夫又岂能这么快就拿下那假尼姑?”   “这么说,我倒还要感谢你啰?”   “感谢到不够用,不过我有一件事……”   “三姐儿!”   尤三姐正要吐露来意,尤二姐就挑帘子从里面出来,疾言厉色的呵斥道:“你又跑来做什么妖?还嫌上回惹的祸不够吗?!”   说着,上前将妹妹推开两步,又转头可怜巴巴的转向焦顺道:“前几日她回来,我和娘就狠狠教训过她了,偏这丫头记吃不记打……”   收到这里,又回头作色道:“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滚出去!”   她显然是担心尤三姐激怒焦顺。   不过具体究竟是担心焦顺生气迁怒到自己,还是担心妹妹吃苦头,那就不得而知了。   尤三姐却是丝毫不惧,上下端详了姐姐两眼,恍然道:“你们这莫不是要去调理那假尼姑?也算我一个!”   “你又凑什么热闹!”   尤二姐恼道:“我们是去做、去做……反正跟你没半点关系!”   她原是想说‘做正经事’,可去庙里调教主持,怎么想也算不上是正经事,所以临时又改了口。   眼见尤三姐还要争辩,她立刻扬声呼喊道:“妈妈、妈妈,你还不快把她领走!”   果不出她所料,尤老娘就在门外竖着耳朵。   听招呼立刻挑帘子近来,先奴颜婢膝的向焦顺见礼,然后生拉硬拽的带走了尤三姐。   尤二姐暗送了一口气,转回头讪讪的道:“爷别跟她置气,等回头我再好生拾掇她一回!”   焦顺却懒洋洋道:“她不是要去庙里么,索性成全她就是。”   尤二姐闻言一愣,犹豫的指了指外面:“那我喊她回来?”   “不急。”   焦顺从罗汉床上起身,舒展着筋骨道:“等咱们今儿吃完了斋,再把这刁丫头送去庙里住上一阵子,好生熬一熬性子。”   “这……”   尤二姐这才明白焦顺的意思,却不由迟疑道:“那妙玉固然傲气,却未必能降的住她,到时候闹起来……”   “那就让她闹呗。”   焦顺不以为意道:“不拘是谁熬了谁的性子都成,这就是给她们彼此找个对手,免得总在爷面前跳脱。”   尤二姐听了这话,又有些担心妹妹在庙里吃亏。   毕竟若不是尤三姐那把火,妙玉也未必会这么快让焦顺得手,倘若她记恨起来,仗着地主之便下起狠手,可不是闹着顽的。   但她素来是个千依百顺的性子,最多在焦顺耳边吹吹枕头风,搬弄搬弄是非,全无正面反对焦顺的勇气。   故此也就没敢再说什么,只乖巧的应了,低眉顺眼的跟在焦顺身后往外走。   不过刚出门,她忽又想起了什么,忙抢前半步踮着脚在焦顺耳边悄声道:“姐姐前阵子拿了些器具来,要不要一并带过去?”   尤氏带了器具来?   听这意思,应该是对女人用的那种。   可她拿这东西来做什么,难道是姐妹两个……   眼见焦顺的表情有些不对,尤二姐心知他是想歪了,忙解释道:“姐姐就是专门给妙玉置办的,你也知道姐姐最恼她嘴上无德。”   所谓嘴上无德,其实就是说了实话罢了。   不过实话也往往最能伤人。 ###第五百一十七章 吃斋【下】   却说这十来天里,妙玉的心路历程说是九曲十八弯也不为过。   最开始她秉着一股子闷气,还想着等焦顺登门,就与他当面理论一番——自己都与他在佛前做出那样没脸的事情了,他难道就不能体恤自己半点?   何况自己也不是要违拗他——那尤三姐都明目张胆放火了,难道还不兴自己迁怒她姐姐几句?   尤二姐吃不住讥讽,那纯是她自己心胸狭隘!   反正最初几天,妙玉每日里连功课都不做了,整天就盘算着怎么跟焦顺‘理论’。   可随之时间推移,总不见焦顺登门,她那股心气儿渐渐也就散了,开始变得诚惶诚恐起来,一忽儿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做过头了;一忽儿又担心焦某人吃干抹净,就此厌弃了自己!   又这般提心吊胆了两三天,却仍是不见焦顺的踪影。   这下子妙玉又开始暗暗赌气了。   心想着那焦顺不来更好,反正自己如今也有了存身之所,只要花些心思经营这牟尼院,不用他资助照样能活的好好的!   抱着这样的心思,最近几日她竟就重新振作起来,主动打听出几个旧日金主,硬着头皮找上门去想要劝她们继续资助牟尼院。   可她那清高自傲的脾性,便暗地里已经堕落了,面上也依旧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再加上年纪轻轻又是带发修行,怎么看也不像是德高望重的一庙之主。   于是连着几日,不是被人质疑,就是干脆吃了闭门羹。   昨儿有个肥婆因嫉妒妙玉美貌,指桑骂槐的说了几句,结果被妙玉当面顶撞的下不来台,竟招呼着下人要将主仆两个乱棍打出。   亏得静仪机智,狐假虎威的表示自家小姐上面有人,若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坐上了牟尼院的主持。   那肥婆这才没敢下狠手。   虽然没受皮肉之苦,但经此一役,妙玉本就所剩不多的信心却是彻底崩溃了。   今儿她再没提去化缘的事儿,把自己关在禅房里不吃不喝整整闷了一天。   到了傍晚,静仪实在是担心她饿出个好歹来,硬是命人撞开了房门。   这正苦口婆心的劝说呢,忽就见胖尼姑连蹦带跳的冲了进来,手舞足蹈的嚷道:“来了、来了,那焦大爷终于来了!”   这阵子妙玉和静仪主仆忧心忡忡,下面的尼姑们却是得了便宜,每日里胡吃海塞又没什么业务,胖尼姑足足又圆了一圈,连瘦尼姑都有些名不副实。   不过再怎么没心没肺,十多天不见那‘大金主’登门,尼姑们背地里也难免议论,等到妙玉出去化缘,她们更是不喜反惊,都担心这混吃等死的好日子长久不了。   故此听说焦顺重新登门,一个个都欢天喜地。   不说她们,方才寒着一张俏脸,始终没有半点反应的妙玉,此时听说焦顺终于来了,也是忍不住霍然起身,满脸的喜形于色,樱桃小嘴微张着,却是欢喜的不知该问些什么才好。   “那焦大爷如今到那儿了?”   静仪见状,忙站出来替她追问。   “这回儿应该是到了大雄宝殿!”   胖尼姑半转身朝外一指,又连声催促道:“主持快过去瞧瞧吧,可千万别冷落了贵客!”   妙玉听了,下意识就要出门去迎,可才走出半步,又矜持的站住了脚,看似低垂眉眼,实则拿眼角余光暗暗打量那胖尼姑。   胖尼姑不明所以,静仪却堪称她肚里的蛔虫,知道她这是顾忌主持的架子,不想在胖尼姑面前表现的太过热切。   于是忙对那胖尼姑道:“明心师姐,你先忙你的去吧,贵客那边儿主持自有安排。”   “噢。”   胖尼姑点头应了,又冲妙玉合十一礼,转身便出了禅房。   她一走,静仪立刻欢喜的抓住了妙玉的胳膊乱摇:“师姐,我就说焦大爷肯定不会这么绝情——这好容易才来,可千万别让人久等。”   说着,稍稍发力拉着妙玉向外便走。   “哼~”   妙玉冷哼一声,抿嘴道:“他说来便来说走边走,却把咱们这里当成什么了?要见你就去见就好,偏拉着我做什么?”   说是这么说,她脚下可是半点没停。   结果主仆两个快步出了禅房,恰与不知为何折回来的胖尼姑撞了对头。   眼见那胖尼姑面露讶异之色,妙玉脸上也不觉羞红一片,忙原地使了个千斤坠,原本欲拒还迎的身子直往后缩,嘴里更是疾言厉色:“快松开,拉拉扯扯成什么体统!”   静仪只得先松开她,无奈的问那胖尼姑:“明心师姐,你还有什么事情?”   “那什么……”   明心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忙陪笑道:“我方才忘了说了,除了那焦大爷之外,上回来过的那位少奶奶也跟来了,待会见了她,您可千万别像上回似的……”   胖尼姑后面再说什么,妙玉却已经无心去听了。   焦顺来便来,却还带了尤二姐一起登门,却不是专程来找后账的?   她一时又是失望又是着恼,面上不住变色,倒把那胖尼姑给看愣了,心道原来整天冷着脸的新主持,也能显露这么多的情绪来。   静仪瞧出小姐心态失衡,忙又打发了胖尼姑,拉着妙玉正要劝说,却见她银牙一咬恨声道:“走,过去瞧瞧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静仪原本担心她来个闭门谢客,可这时候见她怒冲冲的往前,却又生怕她收不住脾气,当面再和尤二姐吵起来——和那尤二姐吵起来倒罢,怕就怕连焦大爷也一并得罪了。   因此急忙跟了上去,一路上不住的劝说。   其实她这回却走了眼,妙玉实际上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愤怒,毕竟她对焦顺本来也没什么好印象,早就预计到焦顺会偏帮尤二姐了。   之所以还要摆出这副怒冲冲的架势,却是因为不这样做的话,她自己都不知自己该以何等面目去见焦顺。   因本就是硬装出来的虚火,等到了大雄宝殿门外,远远瞧见焦顺和尤二姐身影后,妙玉脚下就不自觉的慢了半拍。   彼时焦顺正在供桌后面,指着那佛像也不知在跟尤二姐说些什么,妙玉明明一句也听不清楚,却总觉得他是在描述那晚发生的事情。   想到佛像当时所承受的不该承受之重,妙玉只觉得面皮滚烫,恨不能调头原路返回。   “师姐。”   静仪见状轻唤了一声,道:“要不我先进去探一探底,看……”   她才说到半截,恰巧焦顺与尤二姐从供桌后面转出,一眼就瞧见了外面的主仆两个,焦顺当即扬声招呼:“在外面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进来!”   只这一句,妙玉便像是中了魔咒似的,低垂着头颈乖乖走了进去,别说是反驳、抗议了,连抬头看一眼焦顺的勇气都没有。   因这大雄宝殿里没有椅子,焦顺便老实不客气的盘腿坐到了正中的蒲团上。   尤二姐则是乖巧的站到了他背后,伸出一只玉手搭在他左肩,笑吟吟的看向妙玉,虽不曾有半句言语,却在无声的宣誓着主权与尊卑。   狐假虎威!   静仪暗骂一声,再看看自家小姐,又满心的怒其不争——方才见小姐怒冲冲的样子,她还担心会当场闹翻呢,谁成想被焦顺一声吆喝,就恍似夺了魂去了魄。   因见妙玉这副样子,显然也不会主动开口,她也只好硬着皮头主动招呼道:“大爷,我师姐这阵子可是日思夜想,就盼着您能再来呢。”   这话说的倒像是个鸨母。   好在除了焦顺之外,余下的两个都没去过青楼,故此倒也没觉察出什么异样来。   焦顺咧嘴一笑,目光从妙玉脸下垂落到足间,顺势吩咐道:“提起衣角来。”   妙玉娇躯一颤,抬头看看焦顺,再看看尤二姐和静仪,最后再次看向了焦顺,可怜巴巴的满是祈求之色,显然是希望至少先屏退了闲杂人等。   焦顺却是满眼的不容置疑,四目相对,妙玉很快就退缩了,几乎将头垂到了锁骨上,两只手也颤巍巍的抓住百衲衣下摆,一点点、一丝丝、一缕缕的往上轻提。   静仪见焦大爷竟这般直白的羞辱妙玉,有心要替自家小姐出头,可见焦顺虎踞龙盘的,真好似两侧的怒目金刚临凡,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没敢吐露出来。   焦顺身后的尤二姐则是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妙玉衣襟下摆。   妙玉曾寄居尤家,虽说彼此相看两厌,也没打过几回交道,但在尤二姐印象当中,这个假尼姑素来都是一副桀骜不驯的嘴脸,却不想在自家大爷跟前,竟就是这般毫无底线的乖顺!   一寸、两寸、三寸……   那百衲衣好容易过了脚脖子,尤二姐正满心的急迫,恨不能上前帮她直接卷到腰间,好亲眼掂量一下这假尼姑的成色。   却不想焦顺忽然开口道:“原来你下面也是长了腿脚的,这又没人把你拴在庙里,真要是日思夜想的,难道就不会主动去找我?”   原来是这个意思。   尤二姐大失所望,妙玉却是松了一口气,霎时间竟对焦顺萌生出许多感激——世道总是如此,好人做再多也未必有人感念,恶人若偶尔露出点善意来,却往往换来十倍百倍的回馈。   故此,她竟难得主动福了一福,怯声道:“是、是我的错。”   短短几个字,却震撼了一旁的静仪。   原来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小姐,竟然也是会自承其错的?!   “知道错了就好。”   焦顺换了个姿势,舒展开腿脚的同时,嘴里吩咐道:“去把这些日子的账目,拿来给你姐姐瞧瞧。”   姐姐?   妙玉下意识看向尤二姐,尤二姐也正得意洋洋的看着她。   妙玉暗自一咬银牙,努着嘴好容易才忍下来没爆发,却又听焦顺催促:“怎么,没听见我说的话?”   “我这就……呃!”   妙玉下意识想要答应,可紧接着就尴尬的收住了话头。   她虽当了这劳什子主持,除了这几天强打精神出去化缘之外,就从来就没操心过庙里的大事小情。   静仪忙在一旁陪笑道:“账目都是我在管,记的实在有些散乱,还请大爷和、和……”   她说着,纠结的看向了尤二姐,一副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的样子。   焦顺看出这丫头实是在为妙玉出头,拐弯抹角的质疑尤尤二姐的身份,于是直接吩咐道:“叫奶奶就好。”   一声‘奶奶’,直把尤二姐欢喜成什么似的,也顾不得再看账本了,只把个娇滴滴的身子死死贴在焦顺背上,直恨不能把自己融进男人的身体。   同时她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娇声道:“既如此,那就等你们整理好了再瞧——妹妹,不是我说你,大爷把这么大一个牟尼院交给你管着,你往后总要上上心才是。”   听她拿腔拿调的,妙玉几乎咬碎了满口银牙,忍不住脱口道:“要怎得直说就是了,何须这样拐弯抹角的折辱……”   “师姐!”   静仪慌忙打断了她,又冲焦顺陪笑道:“大爷和奶奶放心,我们以后指定用心照管庙里。”   焦顺盯着妙玉看了一阵子,直到她脸上的怨愤逐渐消去,这才继续道:“往后都是她来审计,每月开销支用,也都是从她这里出。”   顿了顿,又补了句:“过几天我会把尤家三丫头送过来,你瞧着教她些修身养性的东西。”   妙玉猛地抬头,诧异的看向焦顺,半晌,脸上重又显出几分神采来。   身后的尤二姐则是脸色一垮,却并不敢提出半句反对。   “行了,正经事儿就说这些。”   焦顺伸着懒腰起身道:“去弄几样可口的斋菜,再烫一壶酒送来。”   静仪连忙应了,转身欲走。   可刚迈开步子又收了回来,扯住妙玉道:“师姐,灶上总是偷奸耍滑的,只怕还需你亲自去交代一声。”   说着,便将有些莫名其妙的妙玉拖出了殿门外。   等到了外面,她一撒手悄声道:“什么奶奶不奶奶的,说穿了还不都是外室,谁真就能盖过谁去不成?师姐暂忍一时,只要讨了大爷的欢心,往后谁尊谁卑还尚未可知呢。”   见妙玉并无多少抵触的样子,她又附耳道:“最好能……”   妙玉听了惊的美目圆睁,踉跄退了半步,慌道:“这、这如何使得?”   静仪却道:“怎么使不得?师姐估计还不知道吧,咱们牟尼院里供奉的观音就有求子之能。”   不等妙玉回话,她又雷厉风行道:“我去灶上让他们做饭,师姐不妨先回屋换一身衣裳。”   因怕妙玉误会,又特意点明道:“就是焦大爷早先送来那些小衣!” ###第五百一十八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转过天。   天蒙蒙亮的时候,焦顺就在尤二姐的服侍下披挂整齐,萎靡不振的步出主持禅房。   倒不是体力不支。   因妙玉在尤二姐面前不怎么放得开,两人加起来也就相当于三个王熙凤罢了。   主要是没料到昨儿半夜下起了雨,气氛骤降,偏那大雄宝殿又跑风漏气的,当时没觉得如何,今儿一早醒过来疾苦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两条腿也像是灌了铅。   不过比起当初大雪天酣战司棋后,高烧好几天不退的状况,还是要好上不少。   话说……   正想些有的没的,忽听前面传来静仪诧异的声音,却是她去大雄宝殿里二次巡视回来,恰巧与焦顺撞了个对头。   “不了。”   焦顺摆手道:“你们庙里的斋菜不太合我的胃口。”   说着,顺手摸出两颗金豆子抛给静仪,吩咐道:“去打听打听看有没有擅长做斋菜的厨子,请一个回来。”   因那金豆子抛的有些高,等静仪慌不迭接住,回头再想应承时,焦顺已经大步流星的出了院门。   静仪便把那金豆子拢在袖子里,快步走进了禅房。   此时禅房客厅里空空如也,只略略飘散着些幽兰香气,显示出就在刚刚不久前这里还有个香喷喷的美人儿。   静仪没犹豫,又推门进了里间。   就见尤二姐正优哉游哉的,坐在妙玉的梳妆台前,用妙玉的牛角梳子整理头发,因在镜子里瞧见了静仪,便喧宾夺主的吩咐道:“去打一盆温水来——你这庙里有金银花没有?碾碎了杂在青盐里,我一会儿要用。”   往青盐里加金银花的法子,还是尤二姐从妙玉这里学去的,如今当着主仆两个面班门弄斧,竟倒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静仪下意识转头看向床上,见锦被外面露着一丛黑直长的青丝,便知道自家小姐在装睡——因为妙玉的睡姿一向极好,凡是睡着之后必是仰面朝天,如今背对着外面侧躺,必是装睡无疑。   唉~   静仪无奈的暗叹一声,心下却早已经习惯了——哪回妙玉受辱之后,不是摆出一副鸵鸟姿态?   更何况经历过昨晚上大雄宝殿里的二重奏,她多半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尤二姐才好。   “我跟你说话呢!”   尤二姐铺派完,表面上似乎是专心梳理头发,可眼睛却一直透过镜子暗中盯着静仪,见她唉声叹气的并不答话,便猛地转过身沉着脸呵斥道:“都说你们姑娘是个知书达理的,却怎么身边丫鬟仆妇都是这样的?”   静仪这才回过神来,瞧出尤二姐似有意要借题发挥,忙陪笑道:“奴婢方才是在想,这庙里什么地方才能找到金银花,一时倒忘了答奶奶的话,还请奶奶多多见谅。”   说着,又冲尤二姐深深一礼。   “这还差不多!”   尤二姐见她答的滴水不漏,没找着发作的机会,便不耐烦的催促道:“那你还不赶紧去找!对了,把温水先送过来!”   静仪答应一声,很快从外面端了温水来,小心翼翼的服侍尤二姐洗漱。   等尤二姐洗漱完,正好旁尼姑也送了金银花和青盐来。   静仪又顺势拿出柄没用过的猪鬃毛刷:“这是庙里先前特意给贵客准备的,肯定比不得奶奶日常所用,奶奶且先将就一下——下回奶奶再来,我们一定把该准备都准备好!”   不得不说,能在衣食住行处处挑剔的妙玉身边,伺候了十数年之久,这静仪方方面面几乎都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尤二姐一开始刻意刁难,后来倒竟起了‘爱才’的心思,笑道:“你这么个水晶伶俐人儿,何苦在庙里虚度青春?要不干脆跟着我回家算了。”   这话半是出自真心,另一半却是故意说给妙玉听的。   若在昨夜之前,她当着妙玉的面当面挖角,妙玉少不得要跳起来争辩几句。   可无奈她正陷入羞于见人的鸵鸟状态,即便心下再怎么着恼,却也咬着牙强忍着不愿起身。   而静仪听了尤二姐的话噗嗤一笑,掩嘴道:“奶奶快别打趣我了,我自小在庙里住惯了,客居几日倒罢,真要在外面常住的话,怕还有些不习惯呢。”   “住久了自然就习惯了。”   听她婉拒,尤二姐却不肯就此作罢,起身拉着她的手,斜藐着床上道:“你又不是自愿做姑子的,若跟了我,别的不好说,起码也能让你知道那男欢女爱的滋味儿。”   “奶、奶奶……”   静仪终于有些慌了,也下意识往床上扫了眼,正要再次拒绝,却听尤二姐笑道:“你们主持瞧不出来,我却不是个睁眼瞎——昨儿在外面,只怕熬的不好受吧?”   昨儿从大雄宝殿出来时她就注意到,静仪走路的姿势颇为别扭,一会儿想要夹紧、一会儿又恨不能劈叉的,那脸上的春潮更是不下于自己与妙玉。   再加上她频频偷眼打量焦顺,尤二姐身为一个过来人,哪还有看不透的?   “奶奶!我、我……”   静仪见被她道破了心思,一时又羞又窘,狠命甩脱了尤二姐,丢下句:“我去看看早饭好了没!”   说着,便逃也似的出了门。   过了许久,直到尤二姐用完早饭,又乘车出了牟尼院,静仪这才敢重回主持禅房。   走到床前正要服侍妙玉起身,妙玉却冷不丁翻身坐起,用力捏住了手腕,逼问道:“你果真如她所说,是动了凡心?”   她不知何时已经披上了百衲衣,襟扣却未曾系紧,松松垮垮的露出里面深紫色镂空的小衣——被外面的朴素一衬,那小衣越发显得妖冶夺目。   “这……”   静仪略一迟疑,低头羞答答的道:“小姐放心,我肯定不会去尤家的。”   这话表面上似是在给妙玉吃定心丸,可她一贯都是称呼师姐,如今陡然改称小姐,实则是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唉~”   妙玉颓然的松了手,无奈道:“你道这是什么好事儿?我每每如临阿鼻地狱,事后总是……”   静仪站在床前,静静的听着她倾诉内心的苦闷,心下却颇不以为然,暗忖小姐就是放不下面子,若不然也没这么多烦心事儿了。   再说……   事后如何苦闷别人看不出来,但昨儿那此起彼伏的二重奏,却是勾的人心肝乱颤,决计做不得假!   ……   这日上午。   镇国公府客似云来,大多多是勋贵外戚当中的翘楚,开国八公更是来了足足四家!   等闲便是婚丧也聚不齐这么多老面孔。   众人都知道必是有什么大事要议,彼此寒暄过后,便齐齐把目光投到了正当中主位上。   勇毅伯牛继宗倒也不藏着掖着,直接开门见山的表示,自己这次召集大家过来,就是希望勋贵外戚们,能踊跃支持皇帝的工学新政,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这话一出,登时又不少人跳出来热烈响应。   其中一半是牛继宗提前准备好的托,另一半却是当真瞧出了便宜,也希望能借此改善勋贵外戚整体衰落的现状。   自世宗朝勋贵短暂做大之后,这三四十年里勋贵们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能似理国公柳家一脉,能顺利转型科举路线的堪称是凤毛麟角,大多都如贾政一般不上不下。   现如今更是到了世袭爵位即将断档的关键时刻,稍有志向和危机感的,自然不甘心就此沉沦。   先前大多数人想到的办法,就是把女儿送到皇帝身边,希望能靠外戚的身份苟延残喘。   可宫里那么些女人,真正能搏出头的又有几个?   大多也还是不上不下、不尴不尬。   如今听牛继宗七分真三分假的一通吹嘘,大多数人都把工学当做了救命稻草,故此没怎么费力,就得到了勋贵外戚们一边倒的支持。   不过……   和牛继宗预计的不太一样,真正肯出钱的寥寥无几,大多不过是意思意思罢了;愿意让族中子弟入读工学的,更是连十分之一都不到。   反倒是让奴仆入学的事儿,他们很是踊跃响应,显然打着让家奴学些手艺,日后好加倍压榨的心思。   归根到底,在场众人虽然都是勋贵外戚,但经过这么些潜移默化,也大多笃信‘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说辞,并不认为工学能与科举相提并论。   不过去工学读书他们看不上,让兄弟子侄去工学里当官,他们却是举双手赞同的!   君不见连焦顺那样的出身,得了皇帝的青睐都能一跃成为五品权臣?若能在皇帝最关注的工学里挂个号,保不齐日后也能如他一般飞黄腾达呢!   于是你一眼我一语的,当场就把工学里的官职给分派完了,就好像这工学里的官职都是菜市场的大白菜,他们想挑那颗就能挑那颗似的。   有几家自以为势大的,还为了司业【正六品或从六品未定】的归属争的面红耳赤。   牛继宗脸色早已经阴沉了下来,因前两天礼部的事情,朝臣们都知道成立工学的事儿已是势不可挡,勋贵们这时候表态支持,早已经算不得是雪中送炭了。   但若操作得当,还是能在皇帝面前大大的买个好,顺带也能拉拢一下焦顺这个大红人。   偏偏这些虫豸们眼里就只有好处!   真要是按照他们的意思办,那就不是锦上添花,而是虎口拔牙了!   那君臣两个顶着满朝骂名,愣是先后扳倒了首辅和礼部,这时候怎么可能容许勋贵们跳出来摘桃子?!   “都给我闭嘴!”   他猛的一拍桌子,起身怒喝道:“你们这是都被猪油蒙了心不成?!现如今是咱们有求于人,不是人家有求于咱们!要照你们这么弄,那就是奔着结仇去……”   “老爷、老爷!”   他正怒斥众人,外面突然跌跌撞撞冲进来个管事,牛继宗大怒,抓起茶杯狠狠砸在那人肩上,骂道:“狗才,谁准许你进来的?!”   “哎哟!”   那管事被砸的龇牙咧嘴,连忙跪地分辩道:“老爷息怒,实在是因为南安王爷要闯进来,小的才……”   “什么叫闯进来?!”   这时门外忽又传来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紧接着一个身穿四爪蟒袍的年轻人,昂首阔步走了进来,边环视众人边冷笑道:“难道表哥这个镇国公府,我还来不得了?”   众勋贵先是一静,紧接着就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南安王怎么跑来了?”   “牛家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不会是给咱们下的套吧?”   “南安王府和忠顺王府的官司了了?我怎么没听说?!”   来人自是南安王无疑。   牛家如今之所以能在勋贵当中执牛耳【刨去四家王爵】,就是因为牛家出了一位太后、一位南安太妃,故此南安王正是牛继宗的姑表弟。   不过牛继宗看到自家表弟,却是半点欢喜的意思都没有,不自觉的拧紧眉头问道:“太上皇不是让王爷闭门思过么,怎么……难道是宫里另有旨意?”   “这倒没有。”   南安王混不在意的道:“孤是听说表哥这里群英聚会,想着怎么也不能错过了,所以就特地翻墙出来了——宫里的侍卫就知道死守着前后门,估计到这时候还不知道本王已经不在府里了。”   这抗旨不遵的事儿,也亏他能说的理直气壮得意洋洋。   不过仗着太后宠爱,他倒也的确有抗【太上皇】旨的本钱。   因眼疾退位之后,太上皇倒是愈发念旧了,毕竟再怎么新鲜的他也瞧不清,所以老夫老妻的情分反而紧密了不少——再加上皇帝也明显和太后更为亲近,也难怪这南安王有恃无恐。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牛继宗只觉得头大如斗,勋贵这边出了岔子还没能解决呢,这无缘无故又跑来个抗旨不尊的王爷表弟。   他按着太阳穴,咬牙质问:“我等聚会,又与王爷何干?”   “怎么没有干系?!”   南安王一瞪眼,旋即拍着胸脯道:“你们不是要支持工学吗?本王这次就是专程来共襄盛举的!” ###第五百一十九章 鹬蚌相争   听说南安王是来‘共襄盛举’的,在场的勋贵外戚们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所措。   毕竟南安王也是出了名的跋扈纨绔,惯爱干些左擎苍、右牵黄,千骑卷平冈的勾当,从不曾听闻他在这些正经事上下功夫。   如今却突然跑来说要共襄盛举,实在是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当然了,内中也不都是糊涂人。   有几个眼明心亮又消息灵通的,立刻就联想到了南安王与忠顺王的冲突,心知南安王此来,多半是想要争取皇帝的支持。   说起来,这场冲突几乎是与焦顺的小作文计划同时发生的。   起初是南安王长街纵马,惊了忠顺王爱妾的车架,忠顺王差人前去质问,却又被南安王命人乱棍打了出去。   忠顺王那里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于是便趁着南安王外出打猎,暗中纠集了大批人手围追堵截,想当面折辱南安王一番。   熟料南安王年轻气盛,仗着忠顺王的手下不敢对自己下狠手,竟单人独骑突出重围,期间还开枪打死了忠顺王府的一名侍卫。   忠顺王为此暴怒,亲自操刀杖毙了南安王的亲信小厮。   这下子事情顿时闹大了。   忠顺王参劾南安王私藏火器又当众杀人,必是意图不轨。   南安王则坚称自己是正当防卫,反倒是忠顺王府的人剪径劫道害人性命,实与盗匪无异,杀之有功无过。   这等官司等闲谁敢往身上揽?   故此很快就打到了太上皇面前。   但这一个亲弟弟,一个是妻子的外甥,实在是不好处置。   太上皇试图调停,结果几次下来全无效果;有心各打五十大板,两人又都不服不忿。   最后没奈何,才推到了皇帝头上。   但隆源帝显然也不想沾手这事儿,所以才有了贾雨村‘临危受命’的故事。   却说眼见南安王大马金刀,直接占据了自己原先的主位,牛继宗只觉得脑壳生疼,可又实在奈何不了这王爷表弟,只好忍着气命人搬了把椅子与他并肩而坐。   南安王是半点也不客气,还不等牛继宗坐稳,就连声催促道:“你们到底怎么个章程?是捐银子还是出人手?甭管谁出多少,本王这边一概加倍!”   见他如此喧宾夺主,牛继宗忍不住打岔道:“王爷怎么知道,我今天要在府里召集众人议事?”   南安王用看弱智的表情横了自家表哥一眼,然后才抬手半遮着嘴解释道:“与国公府相熟的那几位,和我们王府关系也不错,表哥前脚刚找人当托,后脚本王那边儿就得了消息。”   牛继宗顿时恍然,心下暗暗后悔,早知道就不找那么多托了,如今倒好,想查出是谁泄了消息都难。   可话又说回来,谁又能想得到自家这纨绔表弟,会突然对工学产生兴趣?   不过南安王的到来,却也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镇国公府再怎么煊赫,眼瞅着也是一路往下滑坡的态势,可人家却是世袭罔替与国同休的王爷,两者如何能同日而语?   故此在南安王表示出大包大揽的态度之后,这场会议就开始朝着牛继宗原本预定的态势发展,那几家争执不下的勋贵外戚也都纷纷偃旗息鼓,再不敢惦念工学里的关键位置——毕竟除了忠顺王那个层级的,旁人谁敢跟南安王抢‘猎物’?   但牛继宗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他原是趁机扛起勋贵复兴的大旗,让南安王这么一闹,往后谁还肯对他马首是瞻?   若是南安王愿意当这个领袖,他还能勉强捏着鼻子认下,可怕就怕南安王只是想临时讨好皇帝,完全没有带领勋贵们重新复兴的意思。   说白了,人家的王爵是世袭罔替的,跟这些爵位快降到底儿的普通勋贵,能是一条心?   ……   镇国公府的这场聚会,因召集了京城一多半的勋贵,原本就已经够惹眼的了,结果半路上又杀出个南安王,消息自然不胫而走。   转过天,就传到了忠顺王府。   彼时忠顺王也恰好刚得了荣国府放出来的消息,一时还有些莫名其妙——他好歹也是做过些功课的,焦顺手上有天行健干股,还送到史家当添妆的事儿,他是早就知道的。   这都是去年的事儿了,怎么突然又翻腾起来了?   后来听手下人解释了一番,这才明白荣国府的用意。   当下登时恼了,原本歪在罗汉床上的肥胖身子,挣扎了几下都未能起身,索性甩开想要搀扶的侍女,一脚将旁边的炕桌踹翻在地,怒道:“贾政是得了失心疯不成?竟拿个奴才秧子出来唬人?!”   说着,又拍着床板催促道:“快去把周谟给我找来!都是这没用的东西上回丢了孤的脸,才叫那一起子狗奴才小觑了本王!”   上回焦顺当面不给王府长史面子,他原也是恼怒非常,不过正赶上和南安王起冲突,一时也就没顾上这事儿。   谁成想自己没搭理那姓焦的小子,他倒得寸进尺起来了!   南安王虽是小辈,可好歹也是王爵、是皇嫂的外甥!   姓焦的又是个什么东西?   一个区区家奴出身的五品官,也敢冒头与自己打擂台,真当自己这个王爷是泥捏的不成?!   王府长史周谟得了传召,很快就出现在了忠顺王面前,因早知道王爷动了怒,他跪下请安之后压根就没敢起来,五体投地的只等着忠顺王开口发落。   “哼~”   忠顺王冷哼一声,肥硕的身子在侍女的搀扶下终于做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盯着周谟问:“荣国府放出来的消息,你可曾听说了?”   “小的、小的听说了。”   “狗才!”   忠顺王猛然起身,一脚将他踹了个仰倒,怒骂道:“你但凡有点用处,何至于让孤受这样的羞辱?!”   紧接着,又扬声吩咐道:“来啊,备车,本王要去工部拆了那焦顺的骨头,也好让他知道知道本王的手段!”   “王爷!”   周谟闻言忙又重新爬了起来,以头抢地道:“使不得啊王爷!那焦顺如今圣宠正隆,礼部尚书侍郎都被他给一窝端了,这时候何必为了桩买卖,就与他……”   “去泥娘的!”   忠顺王再次飞起一脚将周谟踹翻,自己却也因用力过度,气喘吁吁的坐回了罗汉床上。   左右侍女忙要给他抚胸拢背顺气,忠顺王却又一手一个推开,怒视四脚朝天的周谟道:“礼部尚书侍郎,也能跟孤相提并论?!”   说是这么说,但他却再没提打上门去的事儿。   周谟略略松了口气,旋即又翻身跪倒,自扇了两嘴巴道:“小人失言,还请王爷赎罪——小人也是觉得,那焦顺如今早就是满朝文臣的眼中钉了,咱们只需坐山观虎斗就好,又何必替那些大头巾打头阵?”   “一个奴才秧子,算什么虎?!”   忠顺王却还是有些愤愤难平,他近几年也是跋扈惯了,养成了容不得人反抗忤逆的心性,虽然明知道焦顺是皇帝的心腹,可还是忍不下这口气。   其实周谟也憋着气呢,不过当初贾雨村掰开了揉碎了给他分析,让他知道忠顺王府现下碰谁都行,偏就不好对那焦顺下手。   于是膝行两步,边给忠顺王捶腿,边准备再劝谏两句。   结果就在这档口,南安王在镇国公府大肆召见勋贵外戚,准备出钱出人资助工学的消息,就传到了忠顺王驾前。   忠顺王狐疑的坐直了身子,低头问周谟:“这回他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这个么……”   周谟略一琢磨,便猜到了南安王的用意,忙分说道:“以卑职之见,南安王约莫是想借机讨陛下的欢心——这案子太上皇已经撒了手,现下究竟如何裁断还不全看陛下……”   “好个奸诈的小白脸!”   忠顺王又猛然起身,结果因起的太急,两眼发黑又跌坐了回去。   眼见他扶着额头龇牙咧嘴,周谟忙命人取了药来,又要命人请太医上门诊治。   “用不着。”   忠顺王这时却已经缓了过来,咬着牙发狠道:“这场官司咱们必须得打赢!”   “这……”   周谟看了看他的脸色,迟疑道:“要不,咱们也往工学里捐点钱?”   “不成!”   忠顺王想也不想就否决了这个主意:“让人知道了,岂不以为本王是在拾人牙慧?!”   “那……”   周谟想了又想,觉得这事儿还是绕不过焦顺,毕竟让皇帝心心念念,忠顺王府又能插上手的事儿,也就是焦顺管的那一滩了。   别的倒也不是没有,可都算不得关键要害之处。   “你到底有没有主意?!”   忠顺王见他沉吟半晌,便不耐烦的催促道:“若不成,便召……”   一听这话头,周谟就知道忠顺王是要召见自己的竞争对手,便顾不得再细想,忙道:“王爷,小人觉得这事儿的关键,还是得着落在那焦畅卿头上!皇上既命顺天府裁决,显是不愿亲自下场——可要是让那焦顺彻底倒向了南安郡王,说不定就能鼓动圣上改变心意。”   忠顺王沉着脸细一琢磨,倒有些庆幸方才没急着去工部动粗了,否则岂不是主动将焦顺推给南安郡王?   打输了官司会遭到什么惩处,忠顺王倒并不怎么在意,但他自持是正牌子皇家血脉,论爵位、辈分、出身,俱都在南安王之上,岂肯受这黄毛小子的气?   再说了,焦顺不给王府面子,那毕竟是还是暗地里的,除了当事人之外并没有几个人知道。   但忠顺王和南安王的意气之争,可是白在明面上的,如今更是闹到路人皆知。   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一番忖量斟酌之后,忠顺王咬牙吩咐道:“罢罢罢,便让那狗奴才再嚣张几日——去把那新铺子的地契取来,然后差人送到焦家!”   “王爷圣明!”   周谟闻言连忙歌功颂德,又担心下面人把事情办砸了,干脆揣了地契亲自找上门去。   ……   当日傍晚。   荣禧堂书房内,贾政正往茶杯里撒枸杞,忽就见单大良慌里慌张的闯进来,变声变色的道:“老爷,不好了、不好了!那王府的周长史又来了!”   贾政闻言手一哆嗦,满把枸杞撒了一地。   “祸事了、祸事了!”   他惊慌失措的道:“必是那婆娘和琏哥儿媳妇胡闹,惹得王爷动怒了!”   说着,又捋须恨声道:“我早说以和为贵,偏她们总是不肯,竟还想用焦顺的凶名吓退王爷,却不想想他一小小工部主事,在忠顺王驾前又算个什么东西?焉能让王爷退避三舍?!”   越说越恼,他忍不住连连顿足:“如今倒好,忠顺王差人打上门来,却要老爷我去受着!”   贾政抬手往东北角一指道:“还不快去把焦顺找来,跟我一起去见王府的长史官!”   见他六魂无主的样子,单大良忙提醒道:“焦大爷此时想必还没从衙门回来,却怕王府的人等不得许久。”   “这……”   贾政纠结的一跺脚,最后还是不敢怠慢,只得扬声道:“去,把我方才说的话,一个字不落的说给太太听,让她瞧瞧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等单大良领命去了,他苦着脸整理好衣冠,然后强行堆起笑容迎到了前厅。   一进门,贾政就连忙长躬到底:“下官来迟,还请大人不要见怪。”   周谟还了一礼,却道:“存周公无须多礼,下官此来实是奉命来见焦祭酒的,因打听着焦祭酒尚未回府,故而才暂来叨扰存周公。”   果然是因为焦顺来的!   贾政心中暗暗叫苦,连忙撇清道:“那焦顺日渐顽劣,我早有赶他出府的意思,只是碍于他新买的府邸尚未竣工,所以才……”   说着,又一躬到底:“他做了些什么,我实不知内情!”   “嗯?”   周谟原还想托贾政做个中人,哪成想竟听了这么几句,当下起身嗤笑道:“如此一说,下官倒是来错了。”   说着就要离开。   临出门见贾政那一脸劫后余生的样子,却又忍不住多嘴解释道:“王爷命我来,是来给焦祭酒送铺子的——原本我们府上也准备做轮胎生意,可王爷说了,若只是荣国府,便说破天也拦不住他做买卖,但既是焦祭酒也有干股在里面,倒不好与他争利,索性便让下官将新铺子的地契送了来。”   “啊?!”   贾政登时瞠目结舌、如遭雷击。 ###第五百二十章 焦畅卿初宿大观园【上】   大观园,清堂茅舍。   单大良一手提着衣襟下摆,急匆匆上了台阶,就见几个丫鬟仆妇正在廊下说话,内中还有三四个眼生的,他心知多半是来了外客,不由得暗暗叫苦不迭。   若当着外人的面,怎好将老爷那些不留情面的言语说给太太听,这不是明摆着让太太下不来台吗?   可老爷那边儿还等着自己回话呢,也不好拖的太久。   正迟疑间,那边厢彩霞就领着两个小丫鬟迎了上来,嘴里招呼道:“单大伯怎么来了,莫不是老爷那边儿有什么交代?”   单大良是贾政身边的专职管事,故此彩霞一见是他,就知道肯定是受了贾政差遣。   “这个么……”   单大良抬手往里面指了指:“家里赶是来了外客?”   “也不算是外客吧。”   彩霞解释道:“是姨妈带着薛家二太太过来了,正跟太太商量过两天搬出去的事儿呢。”   “喔。”   单大良点了点头,心道既是薛家妯娌两个,请太太让她们暂且回避一时,倒也并无不可。   于是便拱手陪笑道:“劳烦姑娘进去通禀一声,就说老爷有件要紧的事儿,特命我来禀给太太知道。”   “单大伯稍候,我这就进去禀报。”   彩霞闻言答应一声,转身快步到了客厅门前,微微躬身扬声道:“太太,老爷差单管家过来传话,说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王夫人正询问薛二太太的病情,是否需要继续将养几日再搬家,冷不丁突然听说丈夫派了单大良来传话,眉头不觉就是一皱。   而薛二太太听说她有要紧的家事要处置,忙撑着椅子起身道:“姐姐既然有家务事要处置,我们也就先不打扰了。”   王夫人忙起身拉着她的手道:“咱们姐妹还没正经打过交道,偏你过两天就又要搬出去了——今儿且别急着回去,先在你姐姐屋里坐一会儿,等晚上咱们三个好生吃上几杯,一来算是全了地主之谊,二来也算是给你践行了。”   薛家二太太待要婉拒,薛姨妈却抢着替她答应了下来,然后不由分说将其领到了自己屋里。   她二人这一走,王夫人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冷声问道:“老爷这时候差你来,到底是有什么要紧事?”   “回太太的话。”   单大良根本不敢抬头,佝偻着身子讪讪道:“忠顺王府的长史官又来了,老爷料定必是为了咱们府里新进放出去的消息而来。”   “咱们府里放出去的……你是说云丫头那个消息?”   王夫人听说王府长史官来了,也不由得心惊肉跳,上回宝玉差点被打死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这灾星又找上门来,怕依旧不是什么好兆头。   毕竟按照常理推断,如果忠顺王府真被焦顺给唬住了,就该偃旗息鼓放弃那轮胎生意,又怎会直接派人找上门来?   话说……   王夫人其实对于焦顺的法子管不管用,也是将信将疑的,毕竟那可是一等一跋扈的忠顺王,怎么可能轻易被人唬住?   但她所做的最坏打算,也不过就是焦顺的法子不见效,万没想到忠顺王竟又把那长史官派了来,丝毫不留缓和的余地!   “那、那老爷是怎么说的?”   “这个……”   单大良略一迟疑,心急火燎的王夫人就连声催促,他只好硬着皮头道:“老爷说:他早劝太太和二奶奶要以和为贵,偏太太和二奶奶总是不肯,竟还想用焦大爷的凶名吓退王爷,却不想焦大爷一个小小的工部主事,在忠顺王面前又算得了什么?怎么可能让王爷退避三舍?”   “如今倒好,忠顺王差人打上门来,却还要老爷在前面顶着——这些都是老爷的原话,让小的务必复述给太太听。”   王夫人听了这些话,直气的手足乱颤。   什么以和为贵,还不是怕了忠顺王,想要拿自家的利益和脸面换一时平安?   且不说如今那轮胎铺子,撑着荣国府半壁江山,单说这一味软弱不战而降的做法,焉知不会惹来更多的觊觎?   自己虽然与他形同陌路,暗地里更给他戴了一顶绿帽子,但至少在这件事情上,自己是在为了维护荣国府的利益而努力!   不过……   焦顺这回出的主意也实在不靠谱!   仔细回想起来,他当时的态度就有些敷衍,明显是不想趟这摊浑水。   想到这里,王夫人不觉又把怒气转移到了焦顺身上,心道薛家那边儿还没怎么着呢,他就忙前忙后掏心掏肺的,偏自己嘱托他帮忙,他就推三阻四的敷衍了事!   难道只是因为……   她抬手轻轻触摸眼角的细纹,满心的不甘与酸涩。   自己就算比不得那些青春貌美的,但称一声风韵犹存总不为过吧?   却说那单大良复述完贾政的言语,便弓着身子等待王夫人大发雷霆,谁成想左等右等也没个动静,最后他终于忍不住抬头偷眼观瞧,却发现王夫人正用手抚摸着眼角怔怔出神。   太太这是怎么了?   单大良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却也不敢惊动王夫人——但凡有法子,谁愿意讨主母的骂?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王夫人幽幽一叹,意兴阑珊的摆手道:“我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这、这就完了?   单大良再次愕然抬头,却见王夫人霜打了茄子似的,明显无心理会自己,于是他略一迟疑,便倒退了两步,转身逃也似的出了客厅。   却说单大良走后,王夫人唉声叹气的起身,走到里间梳妆台前对着镜子里的倒影,再次发起呆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   薛姨妈因盘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主动寻到这屋里,才发现姐姐丢了魂儿似的坐在梳妆台前,她不由关切道:“姐姐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姐夫又说了什么过分的话?”   王夫人闻言缓缓回头,眼中嫉妒一闪而逝,旋即摇头苦笑道:“他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顺哥儿前阵子出的主意没成,忠顺王为此还特意派人过来登门问罪。”   说着,便将贾政的话又对妹妹复述了一遍。   薛姨妈听说和焦顺有关,自然上心的很,连忙追问道:“那忠顺王会不会找顺哥儿的麻烦?!”   王夫人方才满脑子男女之事,压根没往这上面想,此时听妹妹点破,顿时着了急,猛然从梳妆台前起身道:“我这就派人去打探消……”   说到半截,她忽又收住了话头,暗道谁让那冤家出工不出力的,如今报应来了自然也该是他受着。   “姐姐又怎么了?”   薛姨妈见她说到一半卡了壳,心急火燎的催促道:“就算是打探不到消息,总也该给他报个信,免得他措手不及!”   王夫人横了妹妹一眼,酸声道:“你倒替他想的周到,自家人自家事只怕都没这么上心。”   “我、我……”   薛姨妈脸上一红,讪讪道:“我这不也是投桃报李么?他这阵子帮了薛家多少?不说别的,若不是他看穿揭破,只怕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文龙已经成了‘活死人’!”   说着,又忍不住切齿痛骂贾雨村。   骂了几句,复又掰着指头数起了焦顺的好。   王夫人听的散酸辛,越发想着要隔岸观火。   可转念又一琢磨,这事儿本就是自己强压到焦顺头上的,如今要是在坐看他的笑话,日后却还怎么相见?   都说老房子着火没救,于李纨如此,于王夫人就更是至理名言了。   她半辈子循规蹈矩,看似端庄和气,实则心里头闷着天雷地火,这在她搬到清堂茅舍之后,就赌气袒露胸怀礼佛,就可见一斑。   呃~   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想过,只是当时就算有想法有勇气,硬件上也完全不支持。   等外面丫鬟应了,她才向薛姨妈解释道:“我若派人去打探,那瘟生未必有什么好言好语,还是让凤丫头去打这个头阵的好。”   不多时王熙凤就匆匆赶了过来,一听王夫人说焦顺的计划搞砸了,还惹得忠顺王直接派人登门问罪,不由恼道:“这是什么道理?不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吗?偏他偷了咱们家的东西,还敢理直气壮的找上门来——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唉~”   王夫人叹道:“这世上不讲理的地方多了,你如今再说什么也是无用,且先打探清楚了再做计较。”   王熙凤自是一叠声的应了,整个荣国府里属她最在意那轮胎铺子,更何况事涉焦顺,她又怎么可能不上心?   从清堂茅舍出来,便领着几个仆妇亲自去荣禧堂打探消息。   然而贾政自知闹了个乌龙,哪好意思跟人说实话?   支支吾吾的搪塞了几句,干脆就来了个端茶送客。   但王熙凤无功而返,却怎肯就此善罢甘休?   索性直接去了老太太院里,把这事儿的前因后果说了,又埋怨道:“顺哥儿也是受太太和我的托付,才硬着头皮趟这摊浑水,如今出了事情老爷不愿意管也就罢了,却怎么还帮忠顺王府瞒着消息?”   这事儿原就是贾母铺派给姑侄两个的,听说不慎弄巧成拙,竟惹得忠顺王找上门来贼喊捉贼,自然不敢怠慢,忙命鸳鸯将贾政寻了来,喝令他将先前与王府长史的对答,原原本本的讲出来。   贾政敢敷衍侄儿媳妇,却哪敢在贾母面前隐瞒?   再说自己就算瞒过了老太太,那王府长史可不会会替自己遮羞,到时候岂不更是尴尬?   于是苦着脸将自己闹乌龙的事儿说了,最后摊手道:“儿子便再怎么高看焦顺一眼,却又怎么想的到他会让忠顺王如此忌惮?!退避三舍尚嫌不足,还要把寸土寸金的旺铺拱手奉上!这简直、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说到后来,他都恨不能当场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好让这荒谬的梦境早些破碎。   寸土寸金的旺铺?!   别的倒罢了,听到几个字王熙凤两眼登时放出光来,心道自己原还担心被忠顺王抢了生意,谁曾想却得了个大发横财的好机会!   一时心下跃跃欲试,满脑子都想着该如何央告焦顺分自己些好处。   再拉上珠大嫂一起?   这也不新鲜了,何况有珠大嫂在,自己连口汤都喝……   “呕~”   想到这里,王熙凤嗓子眼里就莫名冒出些腥气来,激的她忍不住干呕了一声,惹得老太太和贾政齐齐看来。   “不妨事,想是我方才吹了风的缘故。”   王熙凤讪讪的用帕子沾了沾嘴角,顺势冲贾政一矮身道:“既然无事,我就先告退了。”   “去吧、去吧,跟你婶婶说一声,也省得她惦记着。”   老太太挥手应了,等王熙凤走后,她的目光又转到垂头丧气面皮红涨的贾政身上,无奈叹道:“你自小是个稳重的,甚至还曾被你父亲斥为怯懦,却怎么对上顺哥儿就屡次三番的莽撞行事?”   “我、我……”   贾政无言以对,只能跪下道:“请母亲责罚。”   “起来、起来说话。”   老太太虚扶了两下,等儿子起身之后,又问:“别的倒罢了,你针砭顺哥儿那几句,倘若被王府长史转述给顺哥儿,却该如何是好?”   “这……”   贾政略一迟疑,便躬身道:“儿子准备在园子里设宴,当面跟他把话解说清楚,自然也就无事了。”   “那就好好说。”   贾母微微点头,又苦口婆心的劝道:“他再怎么也改不了出身,翌日若真能做到一二品的大员,于咱们家也是大有好处的,你又何必紧攥着尊卑高低的事儿放不下?”   “母亲放心,儿子已经开悟了。”   贾政再次一躬到底,其实不用贾母开导劝解,他看到素来跋扈的忠顺王,主动向焦顺低头示好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不敢再用旧日主人的眼光看待焦顺了。   如今又得了母亲叮咛,他更是下定决心,晚上要借着酒劲儿跟焦顺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好竭尽全力的弥补双方之间的隔阂。 ###第五百二十一章 焦畅卿初宿大观园【中】   焦家。   “焦祭酒留步、留步。”   忠顺王府长史周谟满面堆笑,斜签着身子倒退着出了院门,抱拳拱手作别:“不敢劳焦祭酒远送,下官就此告辞了。”   目送他带着两个亲随消失在转角处,焦顺这才转身回到了家中。   一进东厢,就见玉钏正端着两盏残茶,探头探脑的打量茶几上的地契,便上前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吩咐道:“去把这地契交给姨娘收起来——还有,我从外面带回来的那几份点心,送两份去堂屋里,放一份在姨娘屋里,剩下的你们连同晴雯、五儿分了就是。”   玉钏听了,忙把茶碗先放在一边,捧着那地契献宝似的去了南屋里。   焦顺则是又坐回了主位上,拿指头轻敲着扶手沉吟不语。   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   当时给王夫人出这主意,不过是随口敷衍罢了,能不能吓住忠顺王,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这能吓住就已经是万幸了,偏忠顺王还一改往日的跋扈,几乎是以投降的姿态把铺子送给了自己,这其中必有蹊跷!   正沉吟间。   忽就听外面仆妇禀报,说是政老爷差赖大管家来请。   这个组合也颇有些古怪。   以赖大的身份,这请人的差事如何轮的到他亲自出马?   “让他进来吧。”   焦顺应了一声,不多时赖大便满脸堆笑的走了进来,奴颜婢膝的道:“大人,我们老爷想请您去园子里吃酒。”   对于贾政突然宴请自己,焦顺倒是并不意外。   毕竟方才周谟已经绘声绘色的描述了,贾政误以为忠顺王是派人登门问罪,于是急着撇清关系的小丑行径。   这等肯定瞒不住的事情,贾政自然要设法弥补。   尤其以贾政那怯懦的本性,看到连忠顺王都主动向自己示好低头,那就更不敢得罪自己了。   话又说回来……   焦顺对此倒并没有什么怨怼的情绪。   老婆、嫂子、小妾、女儿、儿媳、侄儿媳妇……   但凡还有一丁点的良心,也该是他焦某人愧对贾政。   故此,焦顺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下来,说是收拾收拾,换一身常服就去。   赖大躬身应了,却并不急着回去禀报,而是小心翼翼的道:“大人,那银子我们已经凑齐了,不知明儿一早送去合不合适?”   “这么快凑齐了?”   焦顺有些诧异的看着他问:“上回不还说至少要等半个月么?”   “这……”   赖大略一迟疑,倒也没敢瞒着焦顺,讪笑道:“大人公务繁忙,想是还没听说南安王放出话来,宣称要带头资助工学……”   贾政近来两耳不问窗外事,故此直到现在还不知此事。   赖家则是一直在关注和工学有关的消息,所以反倒先一步得了消息。   当时赖大父子两个就慌了手脚。   焦顺给赖尚荣定的首倡之功,若是反被那些勋贵们抢在前面,那他既不是头一个,又未必是捐款最多的那个,凭什么和勋贵外戚们争位置?   所以赖大当机立断,决定就先借一波高利贷,也要尽快把这首倡之功拿下。   至于替贾政传话云云,不过是顺手揽的差事。   其实焦顺刚才问起来的时候,赖大也曾想过要瞒天过海先斩后奏。   可这毕竟不是一锤子买卖,日后赖尚荣还要在焦顺手底下为官,便瞒得了一时,总也有露馅的时候,到那时可就加倍难受了。   故此他犹豫之后,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   而焦顺得知镇国公府发生的事情之后,这才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忠顺王会如此行事,原来还是为了和南安王互别苗头。   不过那南安王听闻也是个跋扈纨绔,两家王府闹了一阵子都是直来直去,这骤然间突然想到要迂回发力,却不像是他们的行事风格。   莫非……   焦顺脑海中浮现出贾雨村那一身正气满腹鬼胎的形象,心道两家王府突然转向,开始通过自己讨好皇帝,若说对谁的好处最大,刨除自己之外也就是这老狐狸了。   而且他前两天刚接了皇帝的差遣,就想拉自己下水,显然是半点不想沾染两家王府的争斗,会使出这顺水推舟祸水东引的法子,倒也并不足奇。   哼~   这厮业务能力不行,勾心斗角倒是玩儿的贼溜!   权且记下这事儿之后,焦顺才又把目光放在了赖大头上,冷淡的问:“既然南安王与镇国公府有意襄助,那本官还要你等何用?”   “大人!”   见焦顺果然想要过河拆桥,赖大忙噗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以头抢地道:“小人与犬子日后必定唯大人马首是瞻,若有违逆天诛地灭!”   “天诛地灭?”   焦顺嗤笑一声,摇头道:“本官只信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赖大知道了是到了关键时刻,狠狠一咬牙,又叩首:“小人明日一早,便将银子与身家性命一并奉上!”   焦顺这时候提什么法网恢恢,正是在暗示赖大送上足够拿捏其父子的把柄——身家性命一并奉上云云,肯定是夸大了,但至少也得是足以让赖尚荣丢官罢职、身陷牢笼的把柄。   见这老狗如此上道,焦顺也便没有再说什么,只端起茶杯以示送客。   勋贵外戚们肯主动向工学靠拢,虽然好处颇多,但也不免分薄焦顺对工学的掌控力,所以他才会答应依旧让赖家入局。   对于那赖尚荣,焦顺倒没什么期待,不过赖大这厮若论管理能力,尤其是处理那些琐事细务的能力,说一声出类拔萃并不为过——当然了,前提是要能拿捏住他,免得他欺上瞒下上下其手。   工学草创,各方面千头万绪,如今又多了勋贵外戚参与其中,正需要这么一个有能力的自己人负责监督、打理。   唉~   要不说世事难料呢,当初赖家试图强抢爵位,双方势同水火的时候,谁能想得到有一天赖大也会被自己当成是‘自己人’?   ……   另一边。   王熙凤也匆匆赶到了清堂茅舍,进门就见王夫人和薛姨妈、薛家二太太三人,正品字形的围在一张圆桌旁准备用饭。   因见这凤辣子风风火火的从外面进来,王夫人立刻起身追问:“怎么样,事情如何了?”   其实要按照常理来说,这等涉及到夫妻隔阂的事情,就该避开薛家妯娌两个——至少也该避开薛二太太才对。   但王夫人一来已经与贾政彻底决裂;二来也急于想知道这事儿对焦顺的影响;三来么,让人去打探消息本就是薛姨妈提议的,看她在旁边竖着耳朵一脸关切的样子,又怎肯乖乖回避?   这总不好当面避开一个,却让另一个跟着听吧?   于是索性连薛二太太也不瞒着了。   王熙凤见王夫人这等态度,自然更不会替贾政遮掩什么,当下绘声绘色加油添醋的将事情说了,最后又道:“咱们是白操心了一场,那猴儿非但毛都没掉一根儿,反还平白得了两间铺子呢!”   王夫人和薛姨妈的关注点,主要是在焦顺身上,听说他好端端的便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薛家二太太在一旁听了,却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忠顺王的名头,她在金陵都有所耳闻,知道那是当朝一等一的跋扈亲王,谁成想竟就在焦顺面前服了软,甚至还拱手奉上了两间旺铺!   “这焦大人……”   她忍不住向嫂子打听道:“如今也才不过二十岁出头吧?”   “哪儿啊!”   薛姨妈与有荣焉的更正道:“顺哥儿今年整二十,做官也才三年!”   二十多岁就能有这般煊赫,等到了三十岁岂不是要入阁拜相了?   薛家二太太咋舌不已,同时忍不住暗暗可惜,若那焦顺不曾定下亲事,倒正好与自家女儿……   可转念又一想,若不考量出身的话,以焦顺如今的煊赫,薛家二房本就已经是高攀了,再加上宝琴刚被梅家退亲,虽说曲在梅家,但按照约定成俗的惯例,于亲事上还是略有些贬值,只怕就算焦顺没有定亲,这金龟婿也轮不到自家头上。   不过……   她下意识看向了一旁的大嫂,心道长房勾连着荣国府和王太尉家,与焦顺倒还勉强般配,却怎么大嫂放着这样的人不笼络,偏要让宝钗嫁给那贾宝玉?   她虽是才到京城不久,却已经在女人堆儿里见过宝玉几回了,那明显就是个风流多情的纨绔公子,莫说跟焦顺这样世间少有的青年才俊相比,就算是比之自家儿子,只怕也多有不及之处。   一旁薛姨妈不知就里,突然被她盯着打量,不由得暗暗心虚,只当是自己喜形于色露了痕迹,忙岔开话题招呼王熙凤道:“这大晚上来来回回的,也真是辛苦凤丫头了,来来来,快坐下咱们一起用饭!”   说着,又吩咐丫鬟取来了碗筷。   王熙凤咯咯一笑,掩嘴道:“还是二姑妈知道心疼人——那我今儿可就放肆了。”   “在这里讲什么规矩。”   王夫人随口一说,一面吩咐添两样她爱吃的,一面又追问:“那老爷闹出这样的笑话,就没想过怎么弥补?”   “这我就不知道了。”   王熙凤夹起块水晶虾仁,放在嘴边道:“我出来的时候,老爷还在老太太那边儿,想必是在商量如何补救的事儿。”   说完,才将那虾仁丢进嘴里细细咀嚼。   王夫人听了,正犹豫要不要再派人去贾母院里打探,就见彩霞从外面进来禀报道:“太太,大奶奶差素云过来传话,说是老爷要在藕香榭里摆酒宴请焦大爷。”   “今晚在藕香榭设宴?”   王熙凤下意识起身,含糊不清的追问。   王夫人只迟了半步,也是连声追问:“确定是要在园子里设宴?”   彩霞不知两人为何先后追问这一点,只当是内中有什么蹊跷,于是迟疑道:“素云就是这么说的,要不我把她喊进来,太太和奶奶亲自问她?”   “不用了。”   王夫人摆摆手示意彩霞退下,转回头不出意料的看到了薛姨妈满怀期待、跃跃欲试的表情。   在蜡烛的映照下,薛姨妈脸上似乎绽放着细腻的光泽,愈发衬的丰肤如玉骨肉均匀。   王夫人下意识抬手轻抚眼角,心下又不自觉的泛起酸来,同时暗暗发狠,就算拦不住这二人郎情妾意,起码也要先要压榨个够本,最后只将药渣予她便是!   这般想着,心下便无比躁动。   心道那焦顺难得来园子里一回,若是错过了只怕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相见了。   可即便是在院子里,这不又是逢年过节的大日子,贾政在藕香榭请客,自己拿什么借口与焦顺暗通款曲?   另一边。   王熙凤也是春心荡漾。   一来上回因梅家老太太的死,她与焦顺失之交臂,不曾一慰相思之苦;二来么,她这不是正惦记着那两间铺子么?   直接讨要多半没戏,但甭管是什么买卖,自己参一股总成吧?   不过因为自己的银子都投到海贸生意上了,所以入股的钱得先欠着,至于什么时候给、要不要给,那就要另说了。   可是……   到底应该找个什么理由,与那贼汉子私相授受呢?   而与此同时,薛姨妈也正在被同样的问题所困扰。   她倒没姐姐侄女那些花花肠子,只是下意识的想要和焦顺见上一面,可同样是苦无办法——理由倒不是没有,主要是怕王熙凤和薛家二太太起疑。   “姐姐。”   这时薛二太太突然对着王夫人微微一礼道:“能不能先将焦大人请到这边一叙?”   “嗯?!”   王夫人、王熙凤和薛姨妈,同时诧异的望向了她。   薛二太太被那三双写满了‘你难道也……’的诡异目光吓了一跳,可又不知道她们为何反应这么大,只好自顾自的解释道:“上回文龙请焦大人过去,我原是想着等他们吃好喝好,再当面拜谢焦大人的恩德,不曾想焦大人临时有事突然离开了。”   “焦大人素日里公务繁忙,我自不好一再搅扰,原以为搬出去之前怕是没机会了,不想今儿就……”   说着,她又把话往回收了收,歉意道:“若是太麻烦就算了。”   “不麻烦×3!”   话音刚落,王夫人、薛姨妈、王熙凤三人便异口同声。 ###第五百二十二章 焦畅卿初宿大观园【下】   藕香榭。   贾政刚在桌前坐定,王夫人那边儿就差了彩霞来,说是想请焦顺在入席之前,先去清堂茅舍走一遭。   贾政闻言顿时面色一沉,当初他怀疑妻子和焦顺有染,虽有一多半是为了疏远王夫人的托词,可到底还是存了两三分猜忌。   如今王夫人毫不避讳跑来‘截胡’,分明就是在故意和自己赌气!   他当下板起脸来问:“大晚上的,太太找他过去作甚?这是个什么礼数?!”   见贾政疾言厉色,彩霞却是丝毫不慌。   相反,想到贾政前倨后恭的小丑行径,以及焦顺暗地里降服了赵姨娘——尤其是赵姨娘那日被焦顺引逗的,大谈贾政‘短’处与‘软’肋的情景,就忍不住想要发笑。   于是她忙低垂头颈,假装惶恐的答道:“回老爷的话,是薛家二太太临时起意,想当面拜谢焦大爷对薛家的恩德,所以才央太太请他过去一趟的——二奶奶和姨太太现下也都在那边儿。”   听说是薛家二太太的意思,而且王熙凤和薛姨妈也都在场,贾政这才面色稍霁,不过仍是挑剔道:“薛家太太什么时候拜谢不成,怎么偏要赶在这时候凑热闹?”   “这不是说过两天就要搬出去了么,怕赶不上趟,所以才……”   贾政这才没有继续追问,冲外面一摆手道:“你自去外面候着吧,去与不去全在畅卿自己。”   彩霞这才躬身退出了藕香榭,站在栈桥上静等着焦顺到来,结果还没等来正主,却先撞见了结伴而行的侍书与紫鹃。   侍书见她独自站在栈桥入口处,不由奇道:“姐姐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旁边紫鹃也是满面好奇。   因也不是什么私密事儿,彩霞自然不会瞒着她们,当下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连贾政一开始胡乱迁怒焦顺,后来知道闹了乌龙,又着急忙慌宴请焦顺的事情,也隐晦的透露给了二人。   虽说整日里在这园子里关着,但忠顺王的名头二人还是晓得的,当下也俱都惊叹不已,难以相信三四年前还与自己等人相仿的焦顺,竟就已经能令王侯却步了!   等辞别了彩霞各自归家,少不得便将事儿说于了自家小姐。   探春那里暂且不表。   却说潇湘馆内,林黛玉正与薛宝琴竹前月下谈诗论赋,听了紫鹃的转述,便屏退了左右,调侃宝琴道:“怎么,你那狼子野心还没跟家里说清楚?常言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婶婶这般谢来谢去的,倒显得生分了。”   “姐姐!”   宝琴不依的抱住黛玉的胳膊,将螓首抵在她肩头乱蹭,笑闹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坐正了身子道:“姐姐这身子骨忒也单薄了些,日后还是要好生用饭才是。”   “这已经比早先好多了。”   林黛玉不以为意的回了句,又追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准备几时跟家里摊牌?”   “这……还不急。”   “不急?”   林黛玉故作惊讶的上下端详了她一番,啧啧称奇道:“你这急惊风,几时又变成羞答答的娇小姐了?”   “姐姐!”   宝琴鼓着小脸重重一跺脚,旋即正色道:“先前倒罢了,不过是准备留个念想,并不曾有什么长相厮守的妄念——现如今若再瞒着湘云姐姐,我却成什么人了?总要等湘云姐姐嫁过去之后,事情过了明路再说。”   听她说的在理,林黛玉便也举手投降:“好好好,是我小人之心成了吧?”   说着,将毛笔塞到宝琴手上催促道:“还请赐下佳作一首,也我这小女子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   且不提她姐妹两个如何笑闹。   却说焦顺换了一身衣裳匆匆赶到藕香榭,就见彩霞正在那栈桥上翘首以待,他心下当即就猜中了九成九,开口一问,果不其然是王夫人几个有请。   当下不由得暗暗叫苦。   这姑侄两个怎么又凑到一处了?   王熙凤那边儿倒还罢了,毕竟她早知道自己在荣国府里勾三搭四;但王夫人那边儿却还不知就里,况且她若知道了,再将这些事情告诉薛姨妈,那自己一番心血岂不全都付诸东流?   不过事情到了眼前,再怎么提心吊胆也是无用,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好在当事人并不止她姑侄两个,还有薛姨妈和薛家二太太在,到时候投鼠忌器的,她们应该也不敢过于明示,届时自己只当是没瞧明白就好。   打定了主意,焦顺便吩咐彩霞在此稍候,自去里面向贾政告了一声罪,然后才跟着彩霞转奔清堂茅舍。   贾政亲自将他送出门外,看着夜色中渐渐隐去的两条身影,捋着胡须惊疑不定——方才在里面,竟不见焦顺有半点恼意,而且态度反倒更恭谨了几分。   难道那周长史并不曾将自己说的话转告给他?   这一来,自己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贾政这边暗暗后悔不迭,那边厢焦顺也匆匆到了清堂茅舍。   刚进门,四个妇人八只眼睛便齐刷刷落在了他身上,纵是焦顺这样经过大风大浪的主儿,一时心跳也快了几拍,但他表面上却不显分毫,大大方方抱拳行了一礼,笑道:“不知几位婶婶见召,可是有什么差遣?”   “你……”   “也没……”   王夫人和薛姨妈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了下来。   旁边的王熙凤也是跃跃欲试,偏又担心在几位长辈面前露了马脚,故此只能强行按捺住身心的冲动。   反倒是薛家二太太无欲则刚,主动接过话头道明了缘故,又长施一礼拜谢焦顺这阵子对儿子女儿的看顾之恩。   因各怀鬼胎又彼此互相窥探关注,结果一直到焦顺告辞离开的时候,王夫人和王熙凤姑侄两个都没能找到机会与焦顺暗通款曲。   至于薛姨妈,虽然也遗憾未能和焦顺说上几句体己话,可到底不曾食髓知味,故而反不似姐姐侄女一般沮丧。   就这般,四个人没滋没味儿的用过晚饭。   王熙凤和薛家二太太各自告辞离开,薛姨妈也回了自己屋里歇息。   只王夫人一个人没着没落的,屏退了左右回到屋里,原是想在佛龛前诵经静心,结果满脑子杂念竟似脱缰野马一般,奔腾不息。   最后经是念不下去了,反倒盯着手里的磬锤发起呆来……   而另一边。   王熙凤离了清堂茅舍,却不甘心就此作罢,于是便去了稻香村,央李纨帮忙盯着藕香榭那边儿。   “你让素云守在外面,若见有人把他送出来,便推说夜深人静天黑路滑的,倒不如让他在园子里留宿一晚上。”   李纨见她心急火燎的样子,故意板着脸问:“那要是他独自出来呢?”   “那就让他装醉,再喊人把他送去单独的客院里!”   王熙凤紧咬着银牙,不容置疑的道:“别的我不管,反正今儿你必须想法子把他留下!”   李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掩嘴戏谑道:“那我费这么大劲儿,又能有什么好处?”   “呸~”   王熙凤立刻当面啐她,恼恨道:“你平日里吃独食儿的时候还少了?今儿你再抢我的试试?!”   “好好好,不抢、不抢。”   见她炮仗似的炸了,李纨心知她是憋的狠了,想起自己一开始跟焦顺勾搭成奸后的表现,倒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只是忍不住调侃道:“他需不是那银样镴枪头,怕只怕你一个人吃撑了。”   “就是嚼烂了,也不给你!”   两人逗了一阵子嘴,李纨这才当着王熙凤的面,把差事铺派给了素云。   素云领了差事寻到藕香榭,倒没敢学彩霞堵在栈桥入口,而是远远的隐藏了身形,探头探脑的往里面张望。   却说贾政因怀疑那周长史未曾透露实情,等焦顺回来赴宴时,便忍着没有提及此事,焦顺也乐得装作不知,两人一时倒是其乐融融。   尤其贾政见焦顺依旧执礼甚恭,完全没有半点小人得志的猖狂,再想想他近来先是一窝端了礼部,又吓的忠顺王倒戈来降,贾政不自觉便有些飘飘然,就仿佛那些事情他也有份似的。   这一来,自免不得拉着焦顺推杯换盏,直喝的烂醉如泥尚且不肯罢休。   焦顺无奈,只好也将三分酒意装成了十分,颠三倒四的表示自己不胜酒力,这才得以脱身。   结果刚被贾政身边的小厮扶出藕香榭,迎面就跳出个素云来。   “呀?”   素云用手掩住小嘴,故作惊讶的道:“怎么喝成这样,老爷在里边如何了?”   那小厮忙道:“老爷比这还厉害,我们出来的时候正扶着栏杆吐呢。”   素云立刻顺杆爬道:“奶奶就怕这个,所以才让我过来瞧瞧——干脆你们也别往外面送了,这天黑路滑的再摔一跤可怎么得了?不如扶去客院里暂且安置下。”   两个小厮对视了一眼,只觉焦顺那雄壮的身子愈发沉重,于是便顺水推舟道:“姐姐,我们素日里也不在这园子里住,却不知客院在何处?”   “我领你们去就是了。”   素云一面大包大揽,一面却又道:“不过两处客院离着略远,你看咱们是先送焦大爷,还是……”   正说着,斜下里就‘恰巧’闪出三个提灯巡逻的妇人,素云见状大喜道:“有了!秦家嫂子、秦家嫂子,劳烦你们把焦大爷送去客院,我好领着人去安置老爷!”   那为首的妇人正是秦显之妻杨氏。   她自是早得了素云的传话,所以才会适时出现在这里。   听素云这一招呼,立刻带着手下上前七手八脚,从小厮们手上接管了焦顺。   因见是巡夜的妇人接手,那两个小厮也没多想,便跟着素云折回藕香榭里照管贾政。   杨氏则和两个妇人,将醉醺醺的焦顺送去了一个较为偏僻又独门独户的客院。   等安置好焦顺,她又对手下人道:“焦大爷到底是外男,咱们也不好在这里久留,不如咱们先去巡视各处,每隔两刻钟我再派人过来瞧瞧,若焦大爷醒过来便听他吩咐,若一直睡的安稳就不用打搅了。”   两个妇人自然没有异议。   于是三人在外面反锁了房门,然后就打着灯笼去了别处。   而她们前脚刚走,焦顺就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自顾自打了井水简单洗漱之后,便静等着王熙凤到来。   李纨本就能隔三差五与自己在园子里私会,没必要冒着嫌疑闹这一出;而王夫人和李纨互不知情,自然不可能通过李纨指使素云和杨氏。   有动力,又能做到这一点的,自然非王熙凤莫属。   正好,焦顺也有日子没尝过这凤辣子的滋味了,也不知这次她还会不会与李纨一起过来——反正只要别和王夫人撞到一处就成。   刚想到这里,忽就听园子里噗通一声,似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   焦顺忙出门观瞧,就见南墙下有个人影正摸着后臀雪雪呼痛。   这凤辣子竟是翻墙进来的,难道杨氏没把钥匙给她?   “摔着哪了?”   焦顺迎上前关切的探问,那女子却不答话,只微微摇头,然后示意焦顺进屋说话。   两人刚并肩到了门前,却忽又听门外隐隐传来了开锁的动静。   焦顺登时一愣,借着屋里透出来的光亮细瞧身边之人,却见这哪是什么王熙凤,分明就是三姑娘贾探春!   不用问,外面那个才是凤二奶奶!   这可真是……   没想到逃过了王夫人那一劫,却还有个探春等着自己呢!   焦顺正暗暗叫苦,探春却突然伸手扯住了他的手臂,紧张的问:“外面、外面那人,莫不就是当初洞里的那个?!”   洞里的……   她这是把王熙凤误会成婆婆邢氏了?   不对!   当初赵姨娘根本没能认出邢氏,也就是说……   焦顺脑海里忽然冒出个念头来,略一迟疑,干脆拉着探春进到里面,将刚点起的灯火统统熄灭。   “你、你这是?!”   探春见他的举动,自然联想到了母亲描述的洞中情景,当下又羞又愤就待翻脸。   “嘘~”   焦顺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小声道:“若不如此,只怕万难遮掩过去,你也不想咱们的事情传遍大观园吧?”   说着,也不管探春应是不应,又将窗帘等物统统拉好,弄的里间伸手不见五指。 ###第五百二十三章 得志便猖狂   时间倒回一个多时辰前。   却说侍书回家也将彩霞的话,绘声绘色的学给了贾探春听。   这三姑娘听了,不禁心下激荡难耐。   过去她只在史书、话本里看到过,这种崛起于草莽之中,短短数年便笑傲王侯的传奇故事,却哪曾想过有朝一日能亲眼得见?   偏那人还与自己有过肌肤之亲,这就更让探春有一种亲历其事的参与感。   她一时感同身受,在闺房里坐卧难安激荡难平,遂翻出旧日里看过的话本、史书暗暗与之比较,更觉得焦顺际遇之奇丝毫不下于先贤。   前文不止一次说过,似探春这般恨不能托生须眉男儿,又自持有些手腕的,最憧憬的就是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雄才,而今焦顺一步步接近、乃至于超越这个形象,在她心里的位置自然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放在以前,舅舅家发生的那一幕,与她而言乃是不共戴天的生死大仇,但如今渐渐竟就被归为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范畴。   甚至还开始反思,都怪自己当初小觑了他,所以才会导致了那一幕的发生。   总之……   除了对母亲与焦顺的关系还有些膈应之外,探春如今再想起焦顺来,满满的竟都是美好回忆。   就这般,她将刚翻开卷一的《三国志》捂在心口,默默出神儿了良久之后,忽的将书抛下,迈步向外便走。   “姑娘那里去?”   侍书正端了水进来想服侍她洗漱,见自己姑娘二话不说就要往夜色里闯,忙放下木盆边擦手边道:“若是要出门,我这就喊人点起灯笼。”   “不用了!”   探春想也不想便拒绝道:“我就是觉得气闷,想要在附近随便走走——你们谁都别跟着,让我一个人清静清静。”   “这怎么成?”   侍书一听这话顿时急了:“这大晚上的,倘若遇见什么……”   话还未说完,就见探春折回屋里,从墙上摘下一柄宝剑,轻轻一抛换手借住,顺势朝侍书比了比道:“便有什么宵小之辈,也要先问过我手里的宝剑再说!”   说完,也不等侍书再劝,便大步流星闯进了夜色当中。   她突然起意要出门,自然不可能真是要去解闷,而是思来想去终于下定了决心,准备向焦顺表露心迹,把兼祧的事情敲定下来。   都是一样的心思,在姐妹们眼中也都是爽直性子,但贾探春和薛宝琴的做法却又截然相反。   这不仅仅只是因为她早早失身于焦顺,更是源于两人三观价值的不同——探春更在乎事情的结果,并不在意外人的看法;宝琴则更希望能堂堂正正的达成目的。   却说贾探春一路摸黑寻到藕香榭左近,便混入一片密林当中,只等着焦顺离开时截住去路。   不想眼见焦顺从藕香榭里出来,却突然被素云给截了胡。   等跟着那几个巡夜妇人到了这偏僻客院,贾探春正发愁该如何支开她们,却见那些巡夜妇人又鱼贯而出反锁了房门。   探春登时转忧为喜,只等这些巡夜妇人们走远了,便围着那小院团团转了一圈,寻了个合适的所在,将手里的宝剑支在墙下垫脚,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翻进了里面,落地时又来了个平沙落雁。   她原还担心焦顺吃的烂醉无法沟通,结果刚落地就见焦顺从里面迎了出来,当下也顾不上身后痛楚,就待和焦顺进门互诉衷肠。   谁知好事多磨,偏在这时外面起了开锁的声音。   探春初时只当是那些巡夜妇人去而复返,但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那大门外,竟无丝毫亮光透进来,显然外面那人与自己一样,也是摸黑来的。   这般鬼鬼祟速的,多半非奸即盗!   于是探春立刻就想到了,赵姨娘一直在苦寻未果的那个神秘人,不由得伸手抓住焦顺的胳膊,脱口问道:“外面、外面那人,莫不就是当初洞里那个?!”   焦顺闻言愣了一下,旋即竟就将她拉进了里间,又把灯火统统熄灭。   若没有洞中之事,探春或许还猜不出焦顺的心思,但有赵姨娘‘珠玉在前’,她自然第一时间就恍然大悟,当下又羞又恼便要与焦顺翻脸。   不想却又被焦顺用言语威胁。   眼瞅着焦顺连窗帘也拉的密不透风,然后摸着黑迎出门去,探春心下就跟打翻了调味罐一般。   她时常不耻母亲的行事做派,难道说今儿却要重蹈母亲的覆辙不成?!   有心反抗,可又下不了鱼死网破的决心。   当初贾探春半点瞧不上焦顺,自以为遭受了奇耻大辱,所以一门心思想要杀了焦顺,未曾不惜与其同归于尽;但现如今她一门心思想的却是做焦顺的兼祧夫人,然后以贤内助的身份辅助他继续谱写传奇,乃至借此名留青史。   故此非但她自己舍不得性命,更下意识排斥会让焦顺身败名裂的选择。   与此同时。   焦顺刚出门就与王熙凤打了个照面。   王熙凤其实早就进来了,可瞧见屋里突然熄了灯,乌漆嘛黑的一片,不觉便在门前站住了脚。   她疑惑之余,正犹豫要不要开口询问一二,焦顺就从屋里走了出来。   王熙凤松了口气,迎上前一面拿碎花帕子往焦顺胸膛上抽打,一面嗔怪道:“死鬼,你怎么突然把灯都熄了?倒吓了我一跳!”   “这个……”   焦顺探头看向她身后紧闭的大门,试探着问:“就你一个?”   “怎么?!”   王熙凤柳眉倒竖,龇着银牙道:“有我一个还不够,你还想再拉两个添头不成?!”   “怎么会。”   焦顺忙伸手环住她的腰肢,哄道:“我是说外面有没有人望风,若是有人望风,咱们便好尽兴施为了。”   “呸~”   王熙凤听得尽兴施为四字,娇滴滴的身子便软倒在焦顺怀里,风情万种的啐了一口,兀自嘴硬道:“你们这些臭男人就知道惦记我们女人的身子,除此之外,什么情啊爱的,全是哄人的鬼话!”   顿了顿,又补了句:“那门已经被平儿反锁了,等闲没人能进得来。”   说到后面这句,吐气如兰嗓音妖娆,只听的人心坎都酥了。   她素日里爽利刚强,偏这一撒起娇来倒比赵姨娘还风流婉转。   饶是焦顺暗怀鬼胎,也不由食指大动,于是打横将王熙凤抱起来转身就进了屋里。   王熙凤也是意乱情迷,反手圈住他的脖子引颈兜售朱唇。   二人如胶似漆、跌跌撞撞进到了里间,直到身子落在床上,王熙凤才发觉里面比外面还要黑暗,竟连窗户都遮的密不透风,不由娇声埋怨道:“不点灯就罢了,你怎么连……”   “啊?!”   刚说到半截,就听屋里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   “谁?”   王熙凤一个激灵爬了起来,刚要下地却又被焦顺按了回去,她顺势在焦顺大腿上踹了一脚,压低嗓音质问道:“那是谁?”   “管是谁呢。”   焦顺低头在她耳边道:“只消不是个男人就好。”   “你放屁!”   王熙凤大怒,正待去撕焦顺那不说人话的嘴,却忽又听焦顺在他耳边道:“嘘,她也不知道你是谁,小心被她听出来。”   王熙凤立刻收住了话头,可手上脚上的动作却没停,又挠又抓又蹬又踹的,还试图去咬焦顺的肩膀。   焦顺自知理亏,便只竭力抵挡。   两人厮打推搡纠缠不休,直弄的那拔步床嘎吱嘎吱作响。   墙角处贾探春不明所以,又听王熙凤没了言语,只当二人是在……   她不由得暗啐了一口,心下的疑问更甚:这放浪妇人果真是二嫂子?不会是自己方才听错了吧?   方才探春之所以会惊呼出声,正是因为听出了王熙凤的嗓音,但这时候却又不敢百分百确定了。   毕竟在她看来,王熙凤素来强势惯了,绝不是伏低做小逆来顺受的性子,再说这二人还是旧日主仆,尊卑体统比之自己这边更甚,似二嫂子这样好面子的人,怎么可能会屈从于曾经的下人?   不过……   以焦大哥的手腕,能逆袭旧主似乎也并非全无可能。   探春越想越是百爪挠心,恨不能上前来个盲人摸象,好确认床上那人到底是谁。   就因这好奇心作祟,等到焦顺意图将她卷入战场时,她的抵抗竟比自己预想中还要小了许多……   ……   且略过那不让播的。   却说这天夜里,南安王在母亲面前痛陈利害,极力想劝说太妃给工学里捐银子。   偏南安太妃却只是摇头不许。   南安王急的在客厅里团团乱转,顿足捶胸:“母亲怎么就不明白呢?太上皇不愿意插手,姨母自然也不好发话,这事儿就着落在表哥头上了,我若食言而肥,却让皇上表哥怎么看待咱们家?”   南安王妃板起脸来反问:“就你做的那些事情,你以为陛下会如何看待咱们家——祸是你自己闯的,要怎么解决是你自己的事儿,但要拿着府里的银子往无底洞里填,先等我死了再说!”   “母亲!”   “好了,我也倦了,你也回屋歇息吧。”   不等南安王再说什么,太妃便自顾自下了逐客令。   南安王无奈,只得拂袖而去。   “唉~”   目送儿子出了门,南安太妃无奈叹了口气,其实若是儿子直接给工学里捐银子,她倒未必会拦着,偏儿子也不知受了哪个怂恿,跑去镇国公府里喧宾夺主,莫名其妙成了勋贵们的领头人。   虽说如今勋贵外戚式微,不似早年间那样遭皇帝忌惮,可她还是本能的不希望儿子成为众矢之的。   与之相比,打输了官司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届时自己去宫里求求情,最多也就丢些颜面,总不至于让儿子受了重罚。   不过这些心思即便跟儿子说了,他多半也会不以为意,于是南安太妃索性便只装出善财难舍的样子。   “母亲。”   这时一个十四五岁的文静少女,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从外走进来,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道:“母亲不必忧愁,过两日哥哥应该也就想通了。”   “快起来、快起来!”   南安太妃脸上登时露出慈爱之色,起身快步上前将女儿扶起,又拉着她在罗汉床上坐下,这才道:“我听说你今儿去了那什么蔷薇诗社,可曾见着你未来嫂子?”   却原来这少女便是南安王妃的独生女,也即是电视剧里,由探春代为远嫁之人。   “见是见着了。”   小郡主不自觉微微嘟嘴:“不过她、她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是哪里不一样?”   “我原以为她既参加了蔷薇诗社,必是腹有诗书之人,可是她……”小郡主说到这里,又收了话头道:“也兴许是嫂子害羞,所以不自觉少了言语吧。”   太妃哈哈一笑,挽住女儿的手道:“她便真是什么才女,又如何跟我家婉儿相提并论?何况现下世家女子举办的什么诗社,多是为了附庸风雅自抬身份,也未必就真是为了吟诗作赋去的。”   说着,又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盼着别的,只盼着等年底你嫂子嫁过来,能让你哥哥收收心就好。”   郡主微微颔首,犹豫了一下,又道:“其实也有好的,我听闻荣国府的小姐拉着几个表亲们组了个诗社,虽不对外招人,内中却颇有几首精品流出——尤其最近多了位雅号‘漂泊客’的,诗中气象竟不弱男儿。”   见女儿满脸向往之色,太妃宠溺的将她揽进怀里,笑道:“贾家的男丁一代不如一代,他家的姑娘倒多有些钟灵毓秀的——只说宫里的贤德妃,那就是一等一的七窍玲珑。”   顿了顿,又干脆许诺道:“你若有心结识,过阵子有机会我就带你去他们府上走走。”   “当真?!”   小郡主欣喜挺直了身子,旋即又迟疑道:“母亲不是不喜哥哥结交那焦顺么?咱们这时候去荣国府,是不是……”   “我是怕你哥哥稀里糊涂着了别人的道。”   太妃笑道:“至于什么焦顺焦不顺的,又与咱们家有什么相干?若在以前倒不好带你去,如今贾家嫡出的公子得了圣上赐婚,却也不怕再被人误会什么了。”   小郡主听母亲这么说,便去了顾虑,欢欢喜喜心心念念的盼着,能在荣国府结识几个兴趣相投的同龄人。 ###第五百二十四章 妥帖、赴宴   转过天一早。   秋爽斋内,贾探春站在梳妆台前,微弯着身子扒开衣领,用脂粉小心涂去了脖颈间的红痕——其实再往下痕迹更重,只是等闲也不用担心被人瞧见就是了。   正对着镜子转动脖子,确认有无遗漏之处,就听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探春忙拉下领子,另取了些腮红在手,一面假装比对斟酌,一面扬声道:“进来吧。”   侍书应声推门而入,将手里的木盆放在架子上,转身见自家小姐依旧不敢落座的样子,不由自责道:“都是奴婢的错,昨儿要是死活跟过去,再怎么也不能让姑娘跌这一跤,又在外面缓了这半天才回来。”   顿了顿,又提议道:“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不用了。”   探春连忙拒绝道:“我估摸着就是摔到了尾巴骨,疼是疼了些,但应该并无什么大碍——要是过两天还疼,再找大夫来瞧就是。”   昨儿她跌的那一跤,原本并没有这么严重,之所以今儿连坐都不敢坐,主要是后来被焦顺压在身下,又不敢开口呼痛,以至于反复挫伤所致。   话说……   那妇人应该就是二嫂子吧?   虽然后来双方麻杆打狼两头怕,最终也没敢互相摸底,但事后回想起来,刚进门那两句调笑,明显是王熙凤的口吻。   虽不敢十成十的确定,但七八分把握总还是有的。   不过昨晚上王熙凤的表现,却又好像和赵姨娘先前说的不太一样,媚则媚矣,却并没有一味的痴缠较劲儿的意思,反而比自己更早败下阵来。   她心下十分狐疑,琢磨莫非前后两次并非是同一人?   但转念又一想,赵姨娘说话一向浮夸,对心怀恶念的人尤其如此——这一点,从她直到如今仍执意把那洞中人,与王夫人牵强的联系在一起,就可见一斑。   这些都是细枝末节,贾探春如今最关心的,是昨晚上二嫂子到底有没有认出自己?   虽然都是与人有染,王熙凤必然不可能会把这事儿传扬出去,但贾探春还是不希望这个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再者说,倘若凤姐姐辨认出洞中之人,与做完客院里的并非一人,甚或进一步推断到赵姨娘和自己头上,那可真就是……   想到这种可能,她便忍不住一阵心慌气短。   好在这三姑娘是个每逢大事有静气的,很快就有压制住了心下的慌乱,看看时间,盘算着也该是王熙凤去清堂茅舍请安的时辰了,她便果断吩咐道:“先不急着用早饭,咱们先去太太院里走一遭,我有些事情要禀给她老人家知道。”   侍书迟疑道:“那姑娘的伤……”   “不碍事的。”   探春来回踱了几步,虽不如往日爽利,但正经走路还是没问题的。   于是洗漱之后,主仆两个便匆匆到了王夫人院里。   王熙凤果然也在这里。   进门的时候,就见她正红光满面高谈阔论的,似乎半点也没受昨晚上的事情影响。   嗯……   也或许正是因为昨天晚上的影响,才会显得如此神采奕奕也说不定。   反倒是王夫人看上去有些无精打的。   这姑侄两个一个活力四射、一个死气沉沉,倒似是在映照昨天晚上各自的际遇。   王熙凤见探春来了,忙起身笑脸相迎:“三妹妹怎么过来了?快坐、快坐!”   贾探春偷眼打量了她一番,心中便确定了九成,旋即先冲王夫人一礼,然后才摆手道:“昨儿不小心踩在苔藓上跌了一跤,我还是站着回话的好。”   “怎么这么不小心?”   王夫人忙起身关切道:“可找大夫诊治过了?”   “不妨事,就是有些疼罢了,只要不坐下就不打紧。”   贾探春推脱了两句,便故作好奇的岔开话题道:“太太和凤姐姐方才说什么呢,我见凤姐姐手舞足蹈的……”   “哪有。”   王熙凤嗔怪的横了她一眼,笑道:“我是在跟太太说南安王府和忠顺王府的事儿——你想必还不知道吧,非只是忠顺王主动示好,连那南安王都挑头召集勋贵外戚们,要给工学捐银子呢。”   贾探春这才恍然,怪道一向横行无忌的忠顺王会主动向焦顺服软,却原来是为了和南安王互别苗头。   不过即便事出有因,能让两个王爷将焦顺当做必须拉拢的对象,也足以证明他如今的牌面了。   可惜……   昨儿一句话也不敢说,自然也没能把兼祧的事情定下来,往后再想找合适的机会,又不知要拖延到什么时候了。   她这里正自有些烦恼,忽就听外面禀报,说是邢岫烟登门请见。   众人听了都有些诧异,邢岫烟虽不比普通妾室,行动要自由的多,也曾不止一次来这大观园里,可那基本上都是和小一辈儿的打交道,还从来没有主动找上过王夫人。   再说这一大早的,若没有要紧的事情,应该也不会跑来串门才对。   这般想着,王熙凤便忙命人将邢岫烟请了进来,又分外亲热的上前拉住她的手道:“妹妹可真是稀客,我们刚还念叨你们家大爷呢,赶巧你就到了。”   “正是我们家大爷让我来的。”   邢岫烟笑着回了一句,又轻轻挣开王熙凤的手,向王夫人郑重行了一礼,又道:“我们大爷说了,忠顺王府昨儿送来的铺子不好妄动,还不如折进车厂做个干股——太太这边若是首肯,我们大爷回头便同宝二爷一起上道折子。”   把铺子折进车厂里?   王熙凤一听这话,就觉得心头绞痛。   探春却是拍手赞叹:“焦大哥好手腕!这铺子拿着烫手,退回去又怕王爷面上过不去,也唯有折进车厂里最是稳妥,一来可以向陛下表示并无私心;二来也让忠顺王与皇上有了共同利益,非但不会引起他的反感,反而坐实了人情!”   王夫人这才恍然大悟,心道这焦顺果真是八面玲珑,若宝玉能有他三分本事,自己也便谢天谢地了!   不过自己如今与他有了那层关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宝玉就等同于是……   大不了日后让他多多帮衬宝玉就好。   抱着这样的心思,她自是满口答应下来,还表示会吩咐宝玉以焦顺马首是瞻。   而其实探春分析出来的这些东西,王熙凤仔细想一想也能想明白,可是明白是一回事,舍不舍得就是另一回事了。   于是等到送走了邢岫烟之后,她的情绪就肉眼可见的低沉了不少,再没有先前的妙语连珠。   ……   只这一两日的功夫,忠顺王和南安王争相拉拢焦顺,借以向皇帝示好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虽然后半段才是重点,但众人瞩目的焦点却往往都在前半段上,有的赞叹朝中新贵冉冉升起,有的艳羡嫉妒怒斥小人得志。   但不管揣着什么样的心思,这一番组合拳下来,焦顺威势的彻底立住了,莫说是在工部,便在外面也没几个人敢摆出那副万般皆下品的嘴脸。   而等到风闻焦顺将忠顺王府送的铺子,折进与内府合营的车厂里,敢于暗地里算计他的人就更少了。   当然了,看不清形势的没头脑和不高兴,终究还是有那么一些的。   而勇毅伯牛继宗自认是有头脑的,也自认能看得清形势,但他这几日却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原本他号召众人助力工学,一是想给勋贵们趟出条新路来,二来也是希望能巩固自己勋贵领袖的地位。   谁成想半路上却被表弟南安王喧宾夺主了。   这倒也还罢了,以南安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子,等过阵子他没了兴趣,自己未必不能重整旗鼓。   谁知九月十六这日一早,南安王又找上门来,表示家里不肯拿钱出来,希望牛继宗能先替自己垫上。   当时愣把牛继宗给气乐了。   那天在会上,南安王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任谁说个数都嚷着要翻倍,结果就这?   便宜你都占全了,还想让我来出银子,门也没有!   这表兄弟两个正扯皮呢,外面又有管事禀报,说是牛继宗新认的族侄牛思源在外面求见。   牛继宗闻言一拍脑门,这才想起已经到了请焦顺过府饮宴的日子。   这几天他光顾着生闷气了,倒竟把这事儿抛在了脑后。   好在喊来管家一问,该准备的早就已经在准备了,牛继宗这才松了口气,不想一转头就瞧见南安王捏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样子。   得~   看来今儿他还得喧宾夺主!   不过事情闹大如今这步田地,牛继宗也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索性也不跟南安王争了,直接喊来牛思源,吩咐他去工部里传话,提前告诉焦顺一声,今儿这场午宴南安王也会到场。   牛思源领了差事自然不该怠慢。   央国公府的管事借了辆车,一路风尘仆仆的赶到了工部。   结果不巧,焦顺正和内府、兵部、龙禁卫使司,商讨新式火枪的首批列装事宜,所以牛思源只能先在司务厅的侧室里等候。   这期间,牛思源还看到了两个同期的工读生,都是选择了走书办这条路的,说起来比回工厂任职的光鲜,实则在工部不过是最底层的走卒罢了,莫说是上官,便老资历的同僚都能将他们指使的团团转。   这是一贯的老规矩,非是专门针对工读生的,故此就算焦顺知道了也并未就此做出什么表示。   而眼瞧着同窗被狗一般呼来喝去,牛思源面上不显,心下却满满的倨傲自矜。   这些出身底层的工读生而言,能做个工部书办已经贪天之幸了,但自己就不一一样了,认祖归宗后,只要镇国公府稍稍抬举,转眼就能把当初的头名杨洪庆踩在脚下!   他正自鸣得意,忽见司务厅的小吏又从外面领进三个人来,等看清彼此之后,双方俱都是一愣。   却原来这被领进来的三人,分别是扳倒了礼部主事周隆的陈万三、李庆,以及自己表面上追随的工盟领袖董恂。   四人大眼瞪小眼的愣怔了一会儿,终归还是牛思源率先反应过来,装作没事儿一样拱手笑道:“董兄、陈兄、李兄,不想咱们又在此地聚齐了。”   董恂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也是近两日才晓得,原来一直在自己背后默默支持的牛思源,竟然是镇国公牛家一脉的族人。   他虽不如牛思源心思深沉,但能被公推为工盟领袖,自然不会是什么蠢人,前前后后一对照,立刻就发现了许多不对劲的地方。   牛思源当初的谦逊,倒更像是为了脱身留后路,而故意把自己顶在前面当替罪羊!   董恂原以为再见了这昔日好友,自己会愤怒的上前质问,但真等见了面,却除了尴尬与疏离之外,竟就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勇气——那毕竟是镇国公府,听说还要出钱出人资助工学,真要闹起来只怕老师也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牛兄。”   这时李庆也笑吟吟的还了一礼:“你可是把我们瞒得好苦,这怎么也该请一顿好的吧?”   牛思源笑了笑,却并不答话。   对董恂他还是比较看重的,甚至对于踏实肯干又知恩图报的陈万三,也报以高高在上的认可。   唯独对这油嘴滑舌的李庆,他是素来不假以辞色的。   以前就如此,现下更是如此。   李庆讨了个没趣,倒也并不恼火,拉着不知所措的陈万三闪到了一旁,将正面战场留给了牛思源和董恂。   董恂又沉默了一会儿,觉得再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正犹豫着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化解一下尴尬的气氛,忽就见一个小吏进门道:“哪个是陈万三、董恂、李庆?祭酒大人有请!”   董恂闻言立刻松了口气,当下就要和陈万三、李庆一起去见焦顺。   “等等!”   牛思源却忙喊住了他们,皱眉对那小吏道:“敢问祭酒大人可曾提到牛某?”   顿了顿,又补充道:“牛某是先来的,已经等了好一阵子了。”   那小吏瞥了他一眼,丢下句“不曾”,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董恂也瞥了他一眼,然后快步跟了出去。   李庆陈万三也都如法炮制。   只留下牛思源在侧室里愣怔良久。 ###第五百二十五章 熊安王   焦顺没让牛思源进去,倒也不全是为了排挤他,而是有正经事儿准备交代给董恂三人。   在皇帝的一再催促之下,本就急于做出成绩的军械司,已经通过三班倒的方式造出了头一批新式火枪,数量不多,一共也就五十多支,准备先行交接给龙禁卫,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实测。   毕竟是用今上年号命名的火枪,龙禁卫对此自然也是十分重视,特地抽调了一营精锐,准备仿效工部这边,分成四班,进行每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的测试。   而为了更好的收集数据,工部这边经过商量,决定再派驻一批匠人进入军中,顺带也负责平日里的保养维护工作——军械司的人可不希望自己好容易搏出来的政绩,因为疏于保养而沦为污点。   今儿焦顺喊董恂三人过来,正是准备任命他们作为这批匠人的管理者,负责平日里与龙禁卫的沟通协调工作。   理由也是现成的,他们不但进行过小半年的军训,还在工厂里管理过准军事化的纠察队,比起工部的文吏更清楚该怎么和军人打交道。   有这一条,再加上焦顺近来风头无两,自然不会有人站出来反对。   却说董恂三人听完他的话,心思却是各有不同。   李庆是欢喜非常,心知这是焦顺有意抬举,只要期间不犯什么大错,等从军中出来,多半就能披一身官衣了!   陈万三则有些舍不得钢铁厂的兄弟们,但焦顺让他干什么,他肯定也会尽心竭力去做就是了。   至于董恂……   他一时却有些两难,工盟如今也正发展的如火如荼,甚至已经获得了通政司的审核,拿下了组建报社的批文——故此他这回奉召而来,还肩负着请焦顺为报社提名的任务。   这时候若去了军中,工盟里的事情该怎么办?筹建报社的事情又该怎么办?   倒不是说不能交给两位副会长,可这工盟拢共也才成立了几个月,发展的关键时期自己跑去军中‘百日闭关’,等再出来这工盟到底谁做主,可就不好说了。   然而不等他多想,李庆陈万三已经齐齐躬身道:“多谢老师抬举,我等一定尽心竭力,不负老师众望。”   前半截董恂没赶上趟,后半截却也忙下意识的对齐了口型。   这话一出口,再想反悔就难了。   董恂也只能往好的方面去自我安慰——工盟发展的再红火也不过是民间组织,但等自己从兵营里出来,可就不是平头百姓了。   而这正是焦顺想看到的。   现阶段他不会明着插手工盟,但却会有意无意的,给那两个副盟主,又或是别的什么人创造出头的机会。   总之,只要工盟里不是一家独大就好。   和三人大致敲定好日期,焦顺这才召见了那牛思源,得知南安王也在镇国公府,顿觉有些头大。   如果可以的话,他是真不想和这些铁X子王当面打交道——即便是传闻中最平易近人的水溶,也惯会拿鼻孔看人,何况是能和忠顺王互别苗头的南安王?   但若是不去……   这前脚刚把忠顺王拉进了车厂,转脸就避见南安王,却让南安王心里怎么想?   所以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前往镇国公府赴宴。   ……   镇国公府前厅。   勇毅伯牛继宗沉着脸坐在主位上品茶,南安王却是坐立难安,不是凑到门前往外伸着脖子张望。   牛继宗原本不想理会他,可见这小表弟三番五次的不肯消停,忍不住把茶杯往桌上一顿,没好气道:“王爷多少也注意一下仪容体统,这让下人看见了成什么?”   “除了新来的,这府里有几个没见过本王的?”   南安王回头翻了个白眼,不耐烦的催问道:“你们到底约的什么时辰,怎么这么半天还不见人影?”   “快了。”   牛继宗随口敷衍了一句,又忍不住奇道:“你怎么突然对这焦顺如此感兴趣?”   “本王对他能有什么兴趣?”   南安王撇撇嘴,干脆折回去坐在了牛继宗对面,端起自己的茶杯边吹边道:“孤是对传闻中的新式火枪感兴趣,听说皇上十分满意,还赐名叫什么隆源一式来着,偏我托遍了人也没能搞一支玩玩儿。”   “如今那是姓焦的欠了咱们的人情,怎么也得让他弄几支……”   “你还嫌闯的祸不够大?!”   牛继宗揉着太阳穴打断了他的话,无语道:“当初忠顺王聚众生事在先,若不是你开枪打死了人,这官司只怕早赢了。”   南安王闻言,也将手里的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顿,恼道:“我要不开枪吓住徐龑【忠顺王】手底下那些狗奴才,又凭什么杀出重围?”   他虽然已经接掌王位三年了,但在自称上还是不怎么习惯,平常用孤多些,一旦激动起来就又恢复了‘我’。   正说着,忽听外面管事禀报,说是焦顺的马车已经拐过了街角。   南安王欣喜的一跃而起,快步向外走去。   勇毅伯自是紧随其后,等到了大门外,又拉住他再三叮咛道:“那枪既是皇上亲自命名,这时节谁敢胡乱散出来?尤其你如今正与忠顺王打官司,倘若被那边儿知道了……总之,你最好别提这事儿,免得那焦顺难做,大家尴尬!”   南安王哼哼哈哈的,也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   但等焦顺从马车上下来时,他头一句话问的就是:“我听说那什么隆源一式能连发,且射程足够远、装填起来也不麻烦,是也不是?”   能连发其实并不稀奇,明末清初就有连珠枪了,但一来激发不易,二来只能事先装填,在战场上几乎等同于一次性武器,再加上难以解决密闭性的问题,导致射程不高,所以实用性大打折扣。   所以后面那两项才是需要突破的难关。   说实话,焦顺听南安王主动提起新式火枪,反倒暗暗松了口气,心道有共同语言就好——别的方面自己不好哄人,要论这些事情,那绝对是手掐把攥。   于是也便顺着南安王,把话题扯到了新式火枪上。   这性喜渔猎的年轻王爷,果然也听的津津有味儿,还不时追问一些细节问题。   话说……   照这性子,他应该和皇帝颇有共同语言才对啊?   “嗐~”   南安王闻言两手一摊,无奈道:“太妃怕本王引逗皇上犯险,所以三令五申不让孤跟皇上讨论火枪的事儿,再说宫里管的也严,别说是随便玩儿火枪了,你就算想夹带一把匕首进去,都……”   “咳!”   牛继宗听他越说越没溜儿,忙干咳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试图将话题拉入正轨:“焦祭酒,我听说户部直到现在还扣着工学的银子不放,导致筹建工学的事情难以为继?”   “确有其事。”   焦顺点了点头,又道:“不过最近有人主动纳捐了三万两银子,有了这笔钱,改建义忠亲王府的事儿倒是可以正式提上日程了。”   已经有人捐了三万两?!   牛继宗先是愕然,旋即大怒,以为是某个勋贵外戚偷偷独走,抢了自己的首倡之功。   可扫见一旁的南安王,他又觉得事情应该没那么简单——敢抢在他勇毅伯前面的勋贵外戚,多多少少也能数出几家,可谁敢跟南安王抢这首倡之功?   于是他熄了火气,追问道:“却不知是什么人如此深明大义?”   “这个么……”   焦顺故作神秘的一笑:“事情还要等皇上定夺,恕下官暂时不便透露。”   被他这么一弄,牛继宗越发想歪了,心道难不成竟是忠顺王抢在了头里?   真要是这样,皇帝的倾向性也便不问可知了。   牛继宗虽不怎么待见自己这表弟王爷,可到底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当下也不禁为其暗暗心焦。   反倒是南安王依旧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见牛继宗停了话头,立刻又追问道:“你跟我交个实数,工部已经造出多少新枪了?要什么时候才能列装?”   “这……”   焦顺本待敷衍过去,但见他锲而不舍的,略作犹豫,还是大致透露了一些:“王爷今日留心龙禁卫,多半就能得着消息了。”   南安王一听这话,瞪时两眼放光。   东西在军械司时,他没门路弄到手,但若是龙禁卫列了装,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正想继续刨根问底儿,一旁的牛继宗就再次岔开了话题:“对了,我先前听王爷说,太妃娘娘有意去荣国府走走?”   南安王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断,自然不是很高兴,但还是对一旁的焦顺解释道:“本王的妹妹新进得了几首酸诗,说是从荣国府的小姐那边儿传出来的,她因此起意结交,所以央告给了太妃。”   说着,他忽然来了战略前移,探着身子好奇道:“本王听说荣国府的男丁不大成,女人倒都才貌双全——你既住在他们家里,应该也都打过照面吧?却不知比八大胡同的花魁如何?”   前面那些倒还罢了,这最后一句却听的牛继宗脸都绿了。   哪有拿好人家的姑娘和青楼花魁对比的?   这要传到荣国府去,只怕又是一场官司!   也不对。   以贾政那怯懦的性子,多半不敢和南安王打擂台;至于荣国府的大老爷贾赦,则压根不在乎这些事情。   想到这里,牛继宗这才松了口气,忙再次打岔:“还是先说正事儿要紧,前两天我……我与王爷召集勋贵们……”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南安王却不肯罢休,冲焦顺挤眉弄眼的道:“我还听说贾政夫妇明着道貌岸然,实际上玩儿的比他们家老大还花——对了,他老婆当街L奔的时候你瞧见没?是不是真像传闻中那样肤白胜雪、尤若处子?”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焦顺的脸色也有些难看,刚与这南安王打交道的时候,只觉得他平易近人,并不像北静王水溶那样高高在上。   现下才总算是看明白了,这厮看似平易近人,骨子里其实比北静王水溶还瞧不起人——但凡他心里头有一丁点儿的忌讳,也不会当面说出这样的话来!   虽说对王夫人并没有一日夫妻百日恩的念头,但焦顺还是不喜欢听人当面对其品头论足。   于是迎着南安王期待的目光,他径自起身冲牛继宗一拱手:“勇毅伯,下官突然想到有件要紧的事情,要立刻回衙门里处置,失礼了!”   说完,看都没看南安王一眼,转头向外便走。   牛继宗也忙起身,先狠狠剜了南安王一眼,然后亦步亦趋的追了出去。   南安王见状,却是皱着眉头嘟囔道:“这姓焦的怎么恼了?那贾雨村不是说,他其实暗里和贾政不睦么,却怎么……”   要说这位南安王,其实就是个心智未熟的大号熊孩子。   他以己度人,觉得既然焦顺和贾政不对付,那自己在焦顺面前说几句贾政的坏话,自然能拉进彼此的关系,说不得就能从焦顺嘴里套出新式火枪的准消息了。   但他却全然没有想过,焦顺是出身于荣国府,虽然实际上纯靠自己努力,再加上亿点点的幸运,才有了现在的气象。   可在外人眼里,焦顺爬的越高,越是应该感激荣国府的栽培提携,若是没什么忍不了的仇怨,敢说旧主半句不好都是大逆不道,更何况是当面听人编排贾政和王夫人的花边新闻?   只能说……   就连满肚子心眼的贾雨村,都万没料到自己那番话,会带来这样的效果。   一刻钟后。   牛继宗铁青着脸回到客厅,见南安王满面疑惑,似乎还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了何处,便也懒得跟他多费唇舌,直接招呼道:“走吧,跟我去王府见姨母。”   南安王狐疑道:“这时候去见我母亲做什么?”   “哼~”   牛继宗咬牙切齿:“这好端端的,你偏生把人给得罪狠了,若不请姨母出面灭火,岂不彻底把那焦顺推给了忠顺王?!还是说,你其实压根就不想打赢这场官司?!”   顿了顿,又叹道:“亏得我先前在焦顺面前漏了口风,姨母和表妹此时登门拜访荣国府,倒也算不得太过突兀。” ###第五百二十六章 下帖   小半个时辰后,南安王府。   听牛继宗将先前的对答复述了一遍,南安太妃也气的不轻,连喊家法伺候。   南安王原本正不服不忿的跪在地上,听说要动家法,立刻一个驴打滚夺路就逃。   太妃让拿他回来,下面管事的应是应了,却哪敢真去捉拿王爷?   南安太妃心里也明镜似的,故此压根也没追问,转而又向侄子讨教该如何弥补此事。   并解释道:“我倒不担心输了官司,你兄弟若因此吃些苦头,却也未必是什么坏事——但那焦顺乃是皇帝最宠信的臣子,如今倒还罢了,好歹有太上皇和太后娘娘在,可日后万一……能不得罪他,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牛继宗原还想用‘官司’当由头劝说,听了太妃这话,忙恭维道:“还是姨母想的深远,陛下青春正茂,那焦顺更是年少得志,这往后的事情谁能说的准?”   “至于该如何弥补……”   他顿了顿,又道:“我瞧那焦顺也是个聪明的,眼下虽恼王爷口不择言,但只要姨母能放下身段替表弟转圜几句,全了焦顺的颜面,这事儿多半也就过去了。”   “这倒简单。”   太妃一听这话,立刻道:“你妹妹昨儿还大赞荣国府的几位姑娘词作甚佳,咱们就拿这做个由头——顺带也能全了你妹妹的念想。”   两下里一拍即合,南安太妃当即就给荣国府下了帖子。   却说王熙凤得了帖子自然不敢怠慢,忙引那传话的管事去见老太太,暗里又分别知会了王夫人和贾政。   等贾政得了消息,风风火火赶到贾母院里时,南安王府的使者早已经离开了,他不由提心吊胆的问:“母亲,听说南安太妃下了贴子,明儿要来咱们家登门拜访?”   贾母微微颔首,又示意鸳鸯将那帖子递给了贾政。   贾政一目十行瞧了个大概,心下的疑惑却反倒更浓了,他原以为必是焦顺收了忠顺王的礼物,所以南安王太妃才会找上门来。   但瞧这请帖上说的,却是因为郡主仰慕家中小辈的才学。   “这……”   他皱眉道:“若真是因为郡主的缘故,又怎会这般急迫?”   “帖子上就写了这些。”   王熙凤在一旁解释道:“不过那王府管事话里话外的,都暗示太妃娘娘想‘顺便’见顺哥儿一面。”   贾政这才释然,随即又觉得有些荒谬和悲哀。   想当初焦顺初出茅庐的时候,人们提起他来,说的都是荣国府里一个走了狗屎运的奴才。   结果这才过去几年?   连自己都觉得他才是荣国府里,最值得贵人拜访的。   喧宾夺主,竟至如此!   但贾政这回却并没有多少恼意,因为经过这几天的事情,他的心态早已经被磨平了,完全提不起精神和焦顺论长短、争粗细。   一面感念着‘狮儿难与争锋’,一面向贾母建议道:“太妃娘娘此来,多半是为了两家王府的官司,咱们最好和顺哥儿提前大好招呼,便有什么不中听的也让他千万忍耐,若不然真在咱们府里闹翻了,日后还不定有什么牵连呢。”   贾母再次颔首,恰在此时,王夫人和李纨也联袂而来,她忙命王熙凤将方才的对答说给二人知道,又差人去请焦顺过来商量对策。   却说王夫人听闻连南安太妃都亲自找上门来,也不禁有些惊诧恍惚,而李纨、王熙凤两个站在她左右,彼此交换着眼神,暗里却都带了些与有荣焉。   不想没多会儿的功夫,去请焦顺的丫鬟回来禀报,说是焦大爷早上去衙门之后,到现在也还没回来。   众人只好暂且作罢,商量着等焦顺晚上散衙之后,再寻他过来说话。   ……   因明面上的由头,南安太妃要来荣国府的消息,自然不能瞒着钗黛三春等人。   王夫人回到清堂茅舍,便专门请了她们去,交代她们明天待客时一定要礼貌周到,既要做到宾至如归,也不好太过殷勤热切,丢了荣国府的颜面。   众姐妹在她面前都是唯唯诺诺的应了。   等一出门,林黛玉却就先表态道:“等明儿我就不凑这热闹了,我可伺候不来这等‘贵人’。”   史湘云闻言不依道:“林姐姐这话说的,难道我们就是那专会伺候人的不成?”   却见林黛玉明晃晃的斜了贾宝玉一眼,冷笑道:“你们不会,这里不是还有宝二爷吗?他常在贵人身边,有什么忌讳不忌讳的,你们都找他打听就是了。”   贾宝玉原正琢磨,南安王府的小郡主会是个怎么样的女子,骤听这话不由气往上撞——他早先也是时常与林黛玉拌嘴的,后来因自觉亏欠了林妹妹,这才一味的迁就起来。   但也正因如此,他也早窝了一肚子的火,结果今儿恰就绷断了弦儿,当即一跳三尺高,恨声道:“好好好,原来我百般小意殷勤,在林姑娘眼里却竟成了奴才秧子?!我、我……”   眼见他一面跳着脚怒视林黛玉,一面伸手往怀里摸索,薛宝钗便知道他必是又要祭出摔玉大法了,于是急忙插入两人之间,笑道:“你们就知道玩笑!依我看啊,这回南安太妃来府里,多半还是冲着焦大哥来的。”   贾探春也忙跟着打圆场,抬手指着史湘云道:“若真是如此,倒还简单了,咱们只把焦夫人推出去便罢,她家既有求于焦大哥,又怎么敢得罪焦夫人?”   “你、你……瞧我不撕烂你的嘴!”   史湘云哪想到宝玉和黛玉闹起来,这枪口却突然指向了自己?   当下又羞又恼的扑上去和探春拉扯。   这一笑一闹的,便就冲淡了宝玉和黛玉之间的剑拔弩张。   贾宝玉自觉没趣,便悻悻丢开了手里的通灵宝玉,赌气不转过头不看黛玉。   林黛玉则是瞟了薛宝钗一眼,一语双关的道:“三妹妹说的倒也不假,这‘夫人’果是个做挡箭牌的好材料。”   她只说是‘夫人’,却没有冠上焦姓,自是暗指薛宝钗护夫心切。   薛宝钗却只是一笑,并不同她计较。   另一旁,在众人未曾留心的角落里,贾迎春见众人围着史湘云笑闹,却是不由的暗自神伤。   焦顺的身份地位越高,她就越是悔不当初。   尤其司棋时不时过来,描述邢岫烟在焦家的排场地位,焦顺对一个小妾尚且如此,倘若自己当初没有犯糊涂,岂不……   越想越觉得心如刀绞,看到史湘云的笑容笑声,更觉扎眼刺耳。   偏这时候邢氏差人来请。   贾迎春听说要去东跨院里,先就有三分抵触与忐忑,等心不甘情不愿的赶过去,却见找自己的并非邢夫人,实是生身父亲贾赦。   但这一来她却更不安了。   拘谨的上前行了一礼,便低着头鹌鹑似的没了言语。   贾赦见她这副样子也不禁皱眉,咳嗽几声,哑着嗓子问:“你婶婶还没给你请教养嬷嬷?”   贾迎春闻言,忙小声分辩道:“近来事情太多,又是过节又是过寿的,太太想必是……”   “哼!”   贾赦冷哼一声打断了她的话,没好气的道:“她自己家里的事儿,几曾这般怠慢过?你自己心里也该有个数,别学那狼心狗肺的四丫头,连亲疏远近都分不清楚!”   这话迎春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最后只好深深把头埋在胸前,摆出一副鸵鸟姿态。   贾赦愈发看她不顺眼,可想到自己这次找她来的目的,还是压制不快,道:“明年就要成亲了,孙家的事情你多少也该上上心。”   说着,指了指一旁茶几上摆着的信,示意丫鬟送到迎春手上:“这是我以你的口吻,给孙绍祖写的信,你回去照着抄一封,我好让人送去津门府。”   见迎春怯怯的接过那草稿,他便大袖一挥:“行了,你先回去吧。”   迎春如蒙大赦,忙捧着那信道了个万福,然后跟着丫鬟退出了门外。   等离开东跨院之后,她这才敢细瞧那信上的内容,却只见那上面颇有些露骨献媚的言语,到最后话锋一转,又说起了家中的种种为难。   她初看不解其意,等回到家中细读了两编,才惊觉这哪是让她关心孙家?分明就是想假借她的名义,向孙绍祖勒索财货!   迎春一时不由气苦。   孙绍祖当初嫌弃自己不是贤德妃亲妹,惦记三妹妹探春的事儿,她也已然有所耳闻。   这婚事孙家原就不情不愿,如今再打着自己的名义勒索,等日靠后嫁到孙家焉能有自己的好果子吃?!   她越想越是恐惧、越想越后悔,越想越委屈,忍不住伏案嚎啕大哭起来。   哭了不知多久,她泪眼婆娑的抬头,却恰好瞧见了一旁的《太上感应篇》,猛地气往上撞,抓起这本处处讲因果,事事劝忍让的经书,连撕带扯挠了个稀烂!   ……   返回头再说焦顺。   他离开镇国公府之后,其实并没有回衙门当值,而是绕路去了趟太医院,然后又就近去酒楼里用了午饭,故此比那请帖晚了半个多时辰到家。   等进了家门,他便直奔上房东屋焦大的居处。   焦大这脾气火爆的白头翁,正趴在床上龇牙咧嘴的骂娘,见干儿子从外面进来,也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焦顺在他床前坐下,顺势将两个药包放在床头柜上,道:“这是我刚从太医院讨的膏药,说是治风湿病最好,回头让人给您老敷上,包管药到病除。”   焦大扫了眼那药包,皱纹对垒的老脸上显出几分嫌弃,偏过头去没好气道:“我这病敷药没用,非得是有了孙子才能好!”   “哈哈……”   焦顺闻言不由失笑。   这老头现如今也没别的念想了,就一门心思想要后继有人,因邢岫烟生的是个女儿,已经闹了好长时间的别扭了。   “您老是怕我生不出儿子是怎得?”   焦顺看看左右无人,低头在他耳边道:“实话又不瞒你,我如今在外面其实已经养了两个,只是不好领回家里罢了。”   “当真?!”   焦大猛一挺腰,又哎呦一声趴了回去,眉毛眼睛鼻子耳朵都痛苦的挤到了一处,却兀自急吼吼的追问:“怎么不能领回来养?便是粉头娼妇生的,也没什么大不……”   说到半截,他脸上的表情和嘴里的话,突然同时凝固住了。   好一会儿,才脱口道:“东府里的芎哥儿,莫非是你的种?!”   焦顺原本只是瞧他一直赌气,所以才想着宽慰宽慰,一来是不忍让他为此伤神伤身;二来嘛,也是徐氏和来旺生怕因此误了婚事。   谁成想却被这老头一语道破天机!   想到他对宁国府的忠心,焦顺自然不敢认下,当即忙否认道:“您老也忒会瞎想了,这国公府的太太奶奶是那么好偷的?”   “哼~”   焦大从鼻孔里重重喷出一口浊气,咬牙道:“珍哥儿不是得了脏病么?他那活儿都不成了,怎么可能还生的出儿子?!你常去那府里,又整晚整晚的不回来,这事儿不是你做的,还能是哪个?!”   虽然搞错了贾珍得病和戴绿帽子的先后顺序,但这话听着倒竟合情合理。   “您老糊涂了?”   焦顺翻着白眼道:“那贾珍是最近才染上……”   “唉~”   不等焦顺把话说完,焦大又重重的叹了口气,摇头道:“罢罢罢,国公爷这些子孙是一窝不如一窝,如今被你混了个野种进去,说不准还能该换改换家风呢。”   说着,又伸手抓住焦顺的大腿,竭力抬头瞪着焦顺道:“只有一桩你得答应我,继承那府里的,必须还得是国公爷的种!”   虽然他手上无甚力气,但浑浊的眼睛却是煞气逼人。   焦顺略一犹豫,还是选择了实话是活:“这您老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当初我和尤氏在一起,就是贾珍自己主动撮合的,芎哥儿是谁的种他心知肚明,自然不可能把宁国府交给芎哥儿继承。”   老头一听这话,却仿似霜打了的茄子,勉力抬起的皓首软软垂落,嘴里翻来覆去的念叨着:“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焦顺在一旁暗自撇嘴,您老将宁国府当家,人家可没把您老当家人看待。   好在他终究还记得自己是来宽慰人的,没将这杀人诛心的言语说出来。 ###第五百二十七章 访妙玉乞红梅   辞别了焦大步出堂屋,就见林红玉正守在廊下,明显是在等待自己。   于是焦顺便站住了脚,示意她近前说话。   “大爷。”   红玉快步到了近前,躬身道:“方才那府里老太太差人来请大爷,好像是因为南安太妃明天要来荣国府,还点名要见大爷的缘故。”   不得不承认,这林红玉实是丫鬟当中情商最高的一个。   因焦家的人多半都是出身荣国府,平时莫说是焦家丫鬟了,连徐氏和来旺提起荣国府的事情,也惯用‘府里’称呼,唯独红玉会特意在前面加一个‘那’字以示区分。   虽然焦顺并不在乎这个,但比较下来,自然还是林红玉的做法更让人满意。   “南安太妃要来?”   焦顺眉毛一挑:“来人还说什么了?”   “就只说了这些,再问就推说不知到了。”   “嗯。”   焦顺一时也拿不准,这太妃的来意究竟是什么,于是就想着去找贾母探问探问。   不过迈出几步他又再次停住了脚,回头问道:“姨娘呢?”   按说这么重要的事情,合该是邢岫烟来跟自己说,断没有让丫鬟越俎代庖的道理。   “姨娘带着小姐去园子里了。”   红玉忙道:“小姐昨晚上睡的就不安稳,今儿下午又迟迟不肯睡下,姨娘寻思着或许是受了惊吓,所以打算去栊翠庵请师太们帮着消消惊。”   听到栊翠庵三字,焦顺便不自觉想到了妙玉,继而想到了大雄宝殿里、烛光映照中、香雾缭绕下,那声嘶力竭灵与肉的交融。   甩甩头,把这亵佛的画面抛诸脑后,他这才再次迈步出了家门。   等沿着内子墙兜兜转转绕至贾母院中,贾政等人倒还不曾散去,正你一言我一语的,推演明天可能出现的种种状况,冷不丁听说正主来了,忙命请焦顺进来说话。   一番寒暄之后,那帖子便传到了焦顺手上。   焦顺一目十行的看完,发现除了太妃之外,还有位小郡主也要来,并且打的就是这位小郡主的名头,他心下登时大定。   贾政见他看完,唯恐他和自己一样被字面意思所迷惑,忙上赶着解释道:“太妃娘娘明着是要带郡主过来以文会友,可那传话的三番五次暗示,说是希望到时候能见你一面,足见是冲着你来的。”   顿了顿,又拐弯抹角的提醒道:“南安太妃终归是太后娘娘的亲妹,届时纵有什么骄横跋扈之处,怕也不是咱们能约束的。”   这话自然是想劝焦顺,要在太妃面前尽量忍让。   若在以前,他直接跟焦顺说明白就是了,如今这般弯弯绕绕的,却也从侧面证明了,他已经将焦顺当成了平等的存在,需要予以相等程度的尊重。   当然了,这个弯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绕过去的,倘若情绪激动起来只怕就又要故态复萌了。   焦顺自然听出了贾政话里的意思,却是不以为意的摇头笑道:“还真让世叔说着了,上午我就在镇国公府见识了南安王的跋扈——原是赴勇毅伯的约,但因南安王说了几句不中听的,小侄便直接告辞离开了。”   “什么?!”   贾政闻言霍然起身,提前找焦顺过来,就是担心两下里起冲突,谁成想这冲突早就已经发生了。   这一来,南安太妃的来意还用问么?   肯定是来兴师问罪的啊!   他激动之下又忍不住摆出高高在上的嘴脸,训斥道:“那毕竟是南安王、是太后娘娘的亲外甥,便言语上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也不该如此落他的面子!”   “政儿!”   话音刚落,贾母就抬高音量唤了他一声,旋即又冲他抬手虚压,示意他稍安勿躁,等贾政沉着脸坐回去,老太太这才对焦顺笑道:“若纯是为了兴师问罪,就不该带着郡主登门才对——照这么看,老身反倒可以放心了。”   到底是荣国府里的主心骨,除了溺爱孙儿的通病之外,于人情世故上还是有些见地的。   这时王熙凤也在她的启发下恍然大悟,遂拍手笑道:“是了、是了!太妃这回多半是为了弥补而来,既如此,自然不会再提什么让人为难的要求,怪道老祖宗说是可以放心了。”   说着,又恭维老太太道:“还是老祖宗圣明,若不点这一句,只怕我们心里还都糊涂着呢。”   而经这一老一少先后的解说,王夫人和贾政才终于明白了其中的门道,忙纷纷附和王熙凤对贾母的吹捧。   贾母却连连摆手,顺势一指焦顺道:“顺哥儿分明早就看透了这一点,偏你们还让我个老婆子跳出来班门弄斧。”   说到这里,她不由暗叹荣国府后继无人,二儿子比他哥哥已经强多了,但在这些事情上后知后觉的,莫说和焦顺比较,就连凤丫头这女流之辈都要比他精明。   可惜……   若早知道焦顺能有今日,当初府里传出他和二丫头的谣言时,自己就不该极力阻止,而应该顺水推舟才是,这一来荣国府有了乘龙快婿加持,自然不惧日后家道中落。   不过转念又一想,焦顺要娶的也是自己的外甥女,再加上他本就出身荣国府,就算不做贾家的女婿,往后也照样能和荣国府相互扶持。   想到这里,她便准备事后仔细叮咛儿子,往后千万和焦顺搞好关系,即便焦家搬出去也不能短了往来,最好隔三差五请他来家里联络感情。   这是后话。   却说贾政想通了一切之后,顿觉尴尬不已,忙讪笑着冲焦顺解释:“畅卿不要误会,我也是担心你惹上麻烦,所以才……”   “世叔多虑了。”   焦顺不等他说完,便忙还了一礼,正色表态道:“若他只是当面贬损小侄,小侄忍便忍了,偏他拿世叔家中的谣言当做谈资,小侄却是绝不能忍的!”   “呃……”   贾政再次尬住了。   他一门心思想让焦顺忍气吞声,哪成想这事儿竟与自己有关?   他便是再蠢,也能猜到能被南安王拿来取笑,又让焦顺感到难以入耳的谣言,必然与当初王夫人中邪一事有关,于是也没好意思追问,只侧头恶狠狠瞪了王夫人一眼。   王夫人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正恼怒南安王无礼,冷不丁又遭丈夫迁怒,不免也恨上了贾政。   心道若是那南安王当面贬损自己,只怕这二十年的枕边人未必有胆子反驳,就更别说是直接拂袖而去了——足见自己的选择并没有错,也活该他这软弱之人绿云罩顶!   且不提夫妇二人各自的心思。   见太妃来访的事情已经有了定论,贾母便又聊起另外的话题:“月底之前,我打算请史家兄妹几个都找来,商量一下云丫头从哪里出嫁的事情——正理自该是从保龄侯府嫁出去,但史鼐如今正远渡重洋,估计三五年间都未必能回来。”   “要照我的意思,是不妨让她与迎春凑个热闹,也从荣国府里嫁出去,免得他们兄妹之间因此又闹起来。”   其实贾母原本并没有打算掺和这事儿,毕竟荣国府同时操办两场婚事,本就已经有些捉襟见肘了,那还有余力插手史湘云的婚礼?   但如今既一门心思想要拉拢焦顺,自然希望他与荣国府绑定的越深越好。   说完,贾母又问焦顺:“顺哥儿,不知你怎么看?”   焦顺忙一拱手道:“自是全凭老太太做主。”   连着敲定了两桩正经事,接下来自然就是闲话家常的时间。   等说说笑笑了一阵子之后,贾政又应景的邀约焦顺晚上吃酒。   这回却不是约在园子里,而是请他到荣禧堂内饮宴。   焦顺先是松了一口气,旋即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暗道这纯是吃酒有什么趣味?   于是连忙推托道:“小女约莫是受了些惊吓,被岫烟带去栊翠庵请师太们帮忙消惊了,我如今心里着实有些放心不下,还请世叔宽限宽限,等回头确认了小女无恙,再来回复世叔。”   说着,又一躬到底:“还望世叔见谅。”   贾政闻言,忙道:“初为人父都是如此、都是如此,既然你放心不下女儿,咱们改日再约也是一样的。”   “也别回家等了。”   王夫人这时突然插嘴道:“索性跟我一起去园子里接岫烟母女回家,也好当面听师太们开解开解。”   焦顺还在迟疑,上首贾母却笑道:“正该如此,这往后都是一家人,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你跟你婶婶去就是了。”   这老太太都发了话,焦顺自然只好拱手应了。   却说眼见众人各自散去,独贾政留在原地面有不虞之色,贾母只当他还无法接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现实,不由肃然道:“政儿,往日你不喜顺哥儿骤登高位,为娘也不强求什么,可现如今连两家王府都对他礼遇有加,你若再不能摆正心态,却怕是取祸之道!”   贾政闻言一凛,他实是恼王夫人当着自己的面主动邀约‘绯闻主角’,并非没有摆正心态,但母亲这话还是让他自省起来。   是了,若两人真有什么,王氏又怎敢明目张胆的邀约焦顺同路?   何况这光天化日之下,难道还能闹出什么奸情不成?   这一想,贾政的心态渐渐也就平和起来。   ……   另一边。   焦顺亦步亦趋的跟着王夫人进了大观园,王夫人便回首冲彩霞几个道:“我有话要交代顺哥儿,你们且先退后几步。”   彩霞等人忙齐声应了,直等王夫人和焦顺走出十数步远,这才远远的缀在后面。   焦顺心知戏肉到了,表面上愈发恭谨,暗地里竖起耳朵提高了警惕。   又行几步,才听王夫人压着嗓子悄声道:“那天我固是为了报复老爷薄情寡义,但也是……也是受你真心所感。”   焦顺听的莫名其妙,完全想不出自己啥时候曾对王夫人付出过真心。   不对!   自己根本就连虚情假意也没有付出过吧?   见焦顺默然不语,王夫人又进一步解释道:“你给芸瑶【薛姨妈】的诗和画,我已经看过了,还有你们之间的点点滴滴,她也都向我坦白了——也真难为你肯为她一个寡居的妇人,做到这等地步。”   薛姨妈竟然连这都告诉她了?!   焦顺早瞧出她有些天真,但也万没想到会天真到这等地步,更万万想不到会因薛姨妈的天真,招惹来王夫人的觊觎。   然而……   只因为别人追求自己妹妹,就来个反向霸王硬上弓,这逻辑依旧说不通吧?   当然了,女人在冲动之下做出的事情,往往也未必会讲逻辑就是了。   焦顺正想些有的没的,这时忽又听王夫人问道:“南安王究竟说了什么,竟惹得你愤然离席?”   这话明显透着明知故问的味道。   凭两人之间的肉体关系,焦顺自觉也没什么好瞒着的,遂将南安王那些话学给了王夫人听。   王夫人听了先是心下着恼,继而又忍不住抬手去抚眼角细纹,想着那‘肤白胜雪、尤若处子’的形容,莫名的竟有些窃喜起来。   半晌,杏目流转春情荡漾的盯着焦顺道:“你是亲眼瞧过了的,却不知觉得这谣传有几分真?”   最多三点五分。   她的肌肤虽然白皙,却还不到胜雪的程度,故此只能得三点五分——以焦顺所见所闻,能当此一说的也就是薛宝钗了,连宝琴和黛玉都略有不及。   至于后半句尤若处子云云,那就纯属不着调的谣言了。   但焦顺肯定不会蠢到实话实说,当即也装出一副热切的表情,盯着王夫人颈间的白皙道:“柴房里实在昏暗,只怕还需再仔细瞧瞧,才知真假。”   他其实对什么真假毫无兴趣,但既然躲不过去,那就干脆趁机一雪前耻好了。   王夫人听着焦顺调戏的言语,感受着那火热的目光,只觉得浑身战栗,明明身上披挂的十分整齐,却仿佛又体会到了第一次在佛前坦露时的刺激感,且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深吸了一口气,勉力压住心头的悸动,颤声道:“那、那等有机会,你、你再从头到尾瞧仔细了就是。”   说完,她脚步骤然加快,领着彩霞等人逃也似的回了清堂茅舍。   焦顺目送王夫人走远了,这才自顾自寻至栊翠庵前,隔着院墙看到那几株梅树,他心下忽就生出了几分遗憾。   真是可惜,没在妙玉被赶出栊翠庵之前拿下她,不然自己岂不也能写一首《访妙玉乞红梅》?   当然了,他焦某人要采的红梅,肯定不是树上长出来的那种。 ###第五百二十八章 宣泄   栊翠庵,主持禅房内。   不知是庙里的尼姑真有些本事,还是闹腾了大半天,沿途又看了许多新鲜事物,已经消耗掉了最后一丝精力,此时小知夏已经静静的躺在襁褓里睡着了。   两三步外,新来的老主持手掐佛珠念念有词,正在进行最后的消灾祈福。   再往外,则是并肩而立的邢岫烟与林黛玉。   因见孩子已经睡安稳了,两人皆都松了口气,悄声讨论的话题也自然而然的从小知夏,转移到了此地旧主妙玉身上。   “她看似刚强,实则这一辈子顺风顺水惯了,从不曾受过什么磋磨,如今少了财货傍身,在京城又举目无亲……”   邢岫烟只当妙玉仍在那破庙中存身,故此一直很是忧心她的近况。   林黛玉颇不以为意,那妙玉持才自傲倒罢了,偏一面对贾宝玉另眼相看,一面又因为邢岫烟被逼无奈做了妾,而疏远鄙弃,却是大大犯了她的忌讳。   故而听了邢岫烟这话,也只是只冷笑道:“要我看,便让她吃些苦头,磨一磨性子也好,省得总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邢岫烟摇头叹息,两人之间真正的分歧,其实并不在于希不希望妙玉吃苦头这一点,而是因为对所谓‘苦头’的理解大相径庭。   黛玉自幼寄居在荣国府,她眼里的‘苦头’,便是荣国府内一些人对她另眼看待、暗中非议、阳奉阴违,为此还有‘三百六十日霜刀风剑严相逼’之论。   但邢岫烟却是亲眼见过民间疾苦人心险恶的,尤其是对于一个没什么依凭,偏又姿色出众的女人而言,倘若一旦遇人不淑,所遭受的苦难,只怕远超黛玉所能想象的极限!   只是那些腌臜事儿,她也不好对黛玉细讲,何况这事儿本也和黛玉无关。   “你们姐妹两个聊什么呢?”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焦顺的声音,二女转头看去,就见焦顺跟在个小尼姑身后进了禅房。   “大爷怎么来了?”   “焦大哥。”   两人忙迎上前见礼。   “林姑娘。”   焦顺先冲黛玉还了一礼,然后就看向了在正中蒲团上熟睡的女儿,等确认那蒲团下面还垫了厚厚的褥子,这才放心下来。   邢岫烟忙解释道:“主持说知夏没什么大碍,不过最好还是祈福消灾一番,以免后患。”   焦顺其实并不信这玩意儿,但为了求个心安,还是当即做出了决定:每个月拿三十两银子来,请栊翠庵每日为女儿祈福。   那主持倒还有些定力,诵经的声音一直没停过,倒是领路的小尼姑喜形于色,连连合十诚谢。   因瞧这祈福消灾的仪式还要等一阵子才能结束,焦顺便又随口问起两人方才在讨论什么话题。   “我们……”   “没什么,就是随便扯了几句家常罢了。”   林黛玉刚要提起妙玉,却被邢岫烟截住了话头,她固然希望能知道妙玉的近况,却也知道焦顺对妙玉并无什么好感,一次两次倒还罢了,总这样求焦顺过去探视,岂不成了持宠生娇?   林黛玉见状也便没再提这茬,只捡着上午众人起哄,要拿‘焦夫人’做挡箭牌的事情说来解闷。   等到那主持诵完了经文,众人也便告辞出了栊翠庵,又在山脚下各自话别。   且不说焦顺一家三口回去如何。   却说林黛玉回到潇湘馆里,就见南屋里丫鬟婆子进进出出的,已经整理好了几大箱的行李。   想起宝琴后日便要搬走,不觉生出几许离愁,郁郁寡欢起来。   宝琴从里间出来,见林黛玉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便笑嘻嘻的凑上来,揽住她的胳膊道:“姐姐若是舍不得我,何不跟我去紫金街那边儿住上几日?”   “罢了。”   林黛玉却摇头:“我可不去讨你姐姐的嫌。”   旋即又岔开话题道:“对了,我这里倒有一件事儿想托你去办。”   “什么事儿?但凡我能办到的,绝无二话!”   宝琴在潇湘馆受了林黛玉许多关照,难得她托自己办事儿,闻言立刻就上了心。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林黛玉将妙玉与邢岫烟的关系,以及她如何来到大观园,又如何被王夫人赶出去的事情,大致的讲了一遍,又道:“听说她在紫金街那边儿买了间小庙容身,邢姐姐先前曾托焦大哥去探视过两回,却都遭了冷遇,故此也不好再提这事儿了——你搬去紫金街之后,不妨就近让人探访探访,说来也算提前卖邢姐姐一个人情。”   宝琴闻言,便把头抵在黛玉肩上,幽幽道:“这哪是姐姐托我办事,分明是姐姐在替我操心。”   她除了感动之外,倒还杂了几分羞惭。   毕竟拆散木石前盟的,正是自家堂姐。   如今林姐姐没着没落的,若是日后嫁给个衣架饭囊,又或是遇到个恶婆婆,以她的脾性如何受的了?   这般想着,薛宝琴心下忽就冒出个念头来,站直了身子定定的看着林黛玉问:“林姐姐,你和邢姐姐如此投契,又早知道兼祧一事,难道、难道就从未想过嫁去焦家?”   林黛玉先是一愣,继而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掩嘴道:“你当焦大哥是什么稀世珍宝,任谁见了都争着抢着想要嫁他不成?你好生把心放在肚子里,我指定不和你争就是了。”   “我不是那意思!”   “好了。”   薛宝琴急着想要分辩,却被林黛玉抢先道:“不说这些,你这里若是收拾妥当了,咱们就去芦雪庵找姐妹们玩牌去。”   “怎么改在芦雪庵了?”   见林姐姐不想讨论这些,薛宝琴也便顺势改了话题,但心下对于自己是不是抢了林姐姐的好姻缘,还是纠结的无以复加。   “有消息说老爷又要宴请焦大哥,因不知是不是还要征用藕香榭,便索性改在芦雪庵凑齐了。”   说着,林黛玉扯了宝琴一把,催促道:“走了,再不赶过去,只怕云丫头这急惊风又要挑理了。”   ……   牟尼院。   后殿左近一处偏僻所在。   因近日里疏于打扫,这里的青石板大多已被青苔占据。   而仅有的一处干净空地上,此时正斜支着个斗大的面筛子,作为支撑的小树杈上,又延伸出一条四五丈长的红线。   红线的另一头,则被一只欺霜赛雪的小手紧紧抓在掌心里,只等有几只麻雀陆陆续续进到面筛子下啄米吃,那只玉手便往怀里狠命一扯。   只听啪嗒一声,那面筛子倒扣在地。   虽然五六只麻雀飞走了一大半,但还是有两只躲闪不及的贪嘴货,被扣在了那筛子下面,扑棱着翅膀四处乱撞。   尤三姐欢呼雀跃着,从躲藏处三步并做两步冲到陷阱前,先是一脚踩在那筛子上,然后不知从哪儿摸出支剪刀,顺着筛子边缘豁开条口子,毫不犹豫的把手伸了进去。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用陷阱困住麻雀了,上回挑起筛子去捉时,不慎放跑了猎物,所以这次干脆另辟蹊径——左右她也不是真想靠这法子打猎,只要能有所收获,便毁了这筛子也不打紧。   那两只麻雀本就惊慌失措,见那玉琢也似的‘巨爪’从天而降,自是拼了命的反抗,尤三姐的指头先是被啄了几下,紧接着那指背上又被划了条细细的血痕。   她闷哼一声,下意识往回缩了缩手,不过很快便又咬紧牙关,坚决的将一只麻雀抓在手上,大拇指和食指狠狠掐住麻雀的脖颈,又把它的头抵在石板上用力弯折。   那麻雀起初还用力挣扎,但在尤三姐的辣手摧残之下,很快就没了动静。   尤三姐又如法炮制弄死了另一只,这才把面筛子掀开,用红绳串了两只麻雀,拢在袖子里转身直奔大雄宝殿。   与此同时。   主持禅房里,面容憔悴的妙玉盘腿坐在佛龛前,却半点诵经的心情都没有。   在她身后,静仪气急败坏的来回踱了几圈,突然顿足道:“师姐,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那尤三姐就是个疯婆娘,这才来了几天?就把咱们庙里闹的鸡犬不宁!若再让她闹下去,非把大殿的屋顶给掀了不可!”   自那晚之后,尤三姐就被送到了庙里。   然而和所有人想的都不一样,听说要被送到庙里,尤三姐非但没有抵触,反而答应的十分痛快。   初时静仪还摩拳擦掌,想要报当日纵火之仇,结果没两天就发现,那尤三姐那里是来接受管教的,分明就是跑庙里解恨来的!   打从来到这庙里开始,尤三姐别的不干,专做些人憎狗嫌的事儿,件件桩桩往人肺管子上戳。   跟她讲理,她全当你说的都是耳旁风;跟她动粗,她直接朝你死我活上招呼。   庙里的尼姑都知道这是‘贵人’送来让管教的,谁敢真对尤三姐下狠手?   结果一方肆无忌惮,一方投鼠忌器之下,她竟是以一敌十不落下风,反倒打的庙里的尼姑们闻风丧胆苦不堪言。   要不是离了这牟尼院,未必还能找到下家,只怕尼姑们请辞的心都有了。   静仪作为实际掌权者,自也吃了不小的苦头。   眼见妙玉闭着眼睛全无反应,她恨恨的将银牙一咬,断然道:“师姐要是不管,我今儿就跟她拼了,我就不信这么多人拿不住她一个!”   说着,转身就要出门。   “不好了、不好了!”   这时胖瘦尼姑一起大呼小叫的跑了来,进门便嚷道:“那混世魔王抓了两只雀儿,要在大雄宝殿里烤着吃呢!”   静仪闻言气的直跺脚,骂道:“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就眼睁睁的瞧着她抓麻雀不成?”   胖瘦尼姑对视了一眼,嗫嚅道:“我们哪里敢看,她早放出话来说,说是谁敢盯着她,她就剜了谁的眼睛。”   静仪只觉心窝里堵的生疼,咬着牙回头唤了一声:“师姐!”   妙玉此时也终于睁开了眼睛,无奈的叹了口气道:“派个人去尤家送信吧,就说咱们庙里实在管束不住。”   “尤家只怕未必做得了她的主!”   静仪却道:“这事儿是焦大爷的意思,只怕还得着落在焦大爷身上。”   “不成!”   妙玉忙道:“他早发下话来,不让咱们无故登门的。”   眼下的情景怎么也称不上是‘无故’,妙玉不想派人去焦家传信的真正原因,其实是不想让邢岫烟知道自己的现状。   要知道,当初得知邢岫烟做了小妾之后,她可是不止一次当面嘲讽邢岫烟自甘堕落的,如今沦落到这步田地,她哪还有脸再面对邢岫烟?   静仪对此心知肚明,忍不住又暗骂她‘死要面子活受罪’,旋即咬牙道:“那也别给尤家送信了,我这就把她绑了来,直接送回尤家——到时候她们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说着,领胖瘦尼姑到了外面,一面命她们召集庙里上上下下一干人等,一面就近买了十几根竹竿、两条绳索,然后又将那竹竿的一头用厚布裹住。   她自己擎了一根在手,扬声道:“这竹竿都已经包好了,伤不了人的,你们待会儿都给我使劲捅,等把她捅翻在地,咱们就把这丧门星捆起来送回家去!”   众尼姑苦尤三姐久矣,见这主意还算使得,便都七嘴八舌应了,前呼后拥的跟着静仪杀奔大雄宝殿。   等到了正殿,就见尤三姐盘腿坐在供桌前,用红绳将五六支红油蜡烛捆在一处,又用烛台胡乱串了麻雀烧烤——她纯是为了恶心庙里的尼姑,根本没打算吃这玩意儿,所以自然是随心所欲的乱烤一气。   静仪见了气往上撞,当下平举着竹竿冲锋在前,大小尼姑们见状,也都大叫着挺杆扑向尤三姐。   尤三姐见这阵仗却是怡然不惧,随手抛下串着麻雀的烛台,从袖子里翻出个瓷瓶拔了塞子,悄悄往蜡烛上一扬,就听‘呼’的一声,几支蜡烛同时爆起五颜六色的火团!   众尼姑被吓了一跳,不约而同的停住了脚。   正面面相觑,蜡烛上再次爆开彩色火团,紧着又听尤三姐捏着嗓子道:“佛祖显灵,尔等缘何不跪?!”   大殿里静了片刻,也不知是哪个尼姑先丢了竹竿屈膝跪倒,紧接着就哗啦啦跪到了一片,最后只剩下静仪还鹤立鸡群。   但她手里的竹竿也是不住发颤,下意识吞了口唾沫,色厉内荏的喝问:“你、你耍的什么把戏?!”   其实不过是松香罢了,但这法子虽然简单,却不是这些底层尼姑们能知道的。   至于静仪,她跟在妙玉身边,原也用不到这套装神弄鬼的东西。   尤三姐也不答话,扫视了一圈那些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尼姑,忽然前仰后合的捧腹大笑起来。   这一笑,倒把静仪彻底吓毛了,想也不想转身就逃。   那些尼姑见为首的都跑了,自然也都做了鸟兽散。   尤三姐笑的更欢了,良久才揉着肚子停了下来。   来这里果然来对了,若在家守着母亲姐姐,焉能有这么多宣泄郁气的机会? ###第五百二十九章 太妃临门【上】   转过天到了九月半。   一大早荣国府上上下下便都动员起来,真忙的假忙的,反正是忙成了一团。   连大观园里诸位姑娘也被李纨召集起来,表示甭管南安太妃的真正来意是什么,既然打的名头是郡主要以文会友,那诗社里的人就一个都不能少。   这话显然是针对林黛玉昨儿的说辞。   黛玉虽不情愿,却也知道寄人篱下身不由己,尤其这来的非是等闲人物,纵使老太太平时再疼爱自己,这事儿上怕也容不得自己任性。   李纨兀自不放心,又叮咛道:“等郡主来了,最好先探一探底,若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倒罢,若是个附庸风雅的,千万给人家留几分颜面。”   “让嫂子这一说,连我也不想见她了。”   史湘云嘟着嘴抱怨了声,见李纨瞪过来,忙又高举双手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们这么些人在呢,保管把她哄的服服帖帖就是。”   林黛玉立刻跟着打趣道:“是啊,有焦夫人在,她不看僧面看佛面……哎呦!”   话说到半截,便被史湘云扑过来掐了一把。   眼见这两个妮子又嬉闹起来,李纨无奈的叹了口气,这不紧张是好事,可太过放松就未必是好事儿了。   还待再叮咛几句,无奈王熙凤已经差人来催了,她只好拉过宝钗道:“好妹妹,诗社的事儿我可就全指着你了。”   这一来是因为宝钗平日里最是稳重,年纪又比众人略长【刨去迎春】;二来也是因为她即将嫁入荣国府,自然也会对这府上的事儿更为上心。   等她匆匆去了前院,众人重又聚在一处。   薛宝钗当仁不让的接过了李纨的班,继续道:“若这位郡主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咱们也不好让她小觑了,近日里谁有什么得意之作,也别掖着藏着,届时都让三妹妹誊录下来,请她品鉴品鉴。”   探春雅好书法,故而宝钗特意点了她的名。   探春立刻顺杆爬:“那我就单管着执笔了。”   “哈!”   史湘云叉腰道:“三姐姐平日里总爱争先,这回真到了要用人时,你怎么倒打起退堂鼓来了?”   探春两手一摊:“宝姐姐也说是得意之作,偏我近来的得意之作,却都不在诗词歌赋上,更不好让她瞧了去。”   众人都知道她说的是先后两次,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那倒确实是她近来的得意之作,且不好随意宣扬出去,湘云这才作罢。   宝钗却从她的态度当中隐约觉察出了些什么,忍不住先看看史湘云、然后再看看堂妹宝琴,最后无奈暗暗叹息一声,只将这事儿压在心里不去理会。   ……   且不提姑娘们各自都拿出了什么作品。   却说李纨到了前院里,就见那荣禧堂好似蜂巢一般,小厮仆妇或疾走或小跑,进进出出无穷匮也。   这场面足见荣国府上下,对南安太妃来访的重视程度。   不过真要论起来,还是不及年初元春省亲时的排场——当时荣国府的头面人物,可是提前一个多时辰就在大门外恭候的。   但那毕竟是圣上恩典,大操大办冲的皇家的面子,并不全是因为元春本人。   李纨进门的时候,王熙凤正在支应各处回禀,也顾不得理会她,只命平儿把接驾时的安排交代给她听。   府里天不亮,就已经派了六匹快马在镇国公府门前候着,只等南安太妃动身,便轮流来报行程。   估摸着差不多一刻钟能到的时候,贾政和王夫人、邢夫人,带着贾琏、贾宝玉、王熙凤、李纨在大门外恭候,老太太则在内仪门等着。   等把南安太妃迎进荣禧堂后,若是南安太妃主动提起以文会友的事儿,便先将小郡主请到大观园去,若是没有主动提起,便等到临近午时,再请她母女一道转去大观园。   再然后……   李纨听到这里,不由插口问道:“那冤家又是怎么安排的?”   两人也都是知根知底儿的,平儿自然明白她说的是谁,于是忙道:“因还不知南安太妃的意思,大爷自己说要先在小花厅里候着——就是赖大素日里用的那个,太妃什么时候露了口风,他再过去拜见不迟。”   李纨点点头,示意平儿继续往下说。   刚听的差不多了,就听外面飞马来报,说是南安太妃的车架已经出了王府。   此后差不多半刻钟一报,等听说南安太妃的车架再有一刻钟,就要到荣宁街口了,贾政便按捺不住,提前领着众人迎到了大门外。   外面两下里列队的小厮丫鬟,见主人家从里面出来,忙也都打起精神挺直腰板。   又有那两下里看热闹的,也纷纷降低了声调——能跑来荣国府门前凑热闹的,多半也都和荣国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故此自然要卖贾政等人面子。   这内中有些积年老仆,因见贾政不等人来,就自顾自迎到了台阶下面,便忍不住大摇其头,感叹道:“早年间老国公爷在的时候,与那几家王府也是常来常往,彼此称兄道弟,不想如今王妃来串个门竟都成了稀罕儿。”   “是太妃!”   左近一个年轻人纠正了他的语病,又撇嘴道:“您这都是老黄历了,咱们府里的爵位蹭蹭往下掉,人家那可是世袭罔替,照这么下去,再往下传个两三代,怕是求着人家上门,人家都未必乐意睬你。”   那老仆听了不由吹胡子瞪眼,原想着教训那年轻人几句,仔细一辨别,却发现对方赫然是贾家的旁支子弟,虽在府里未必有什么体面,这时候却也不好与他闹起来,于是便也只能道路以目了。   这时那年轻人身旁的同伴又道:“你听说了没,这次南安太妃其实是冲着焦大爷来的,来咱们家不过是打个幌子。”   “还有这等事儿?”   一老一少闻言齐齐惊呼。   旋即老的大叹世风不古、纲常沦丧;小的则是心驰神往,满脑子大丈夫当如是。   就在众人议论声中,南安太妃的车驾终于是到了府门前,众人伸长了脖子,便见一个三十许的明艳妇人从车上下来,被无数丫鬟仆妇簇拥着到了台阶下。   有好事的不由奇道:“不是说这位太妃娘娘是太后的同胞姐妹吗,怎么竟如此年轻?”   旁边立刻有人道:“你当太后是耄耋之年不成?真论起来也就是与咱们太太和姨太太差不多,一个四十开外、一个三十六七,姐妹两个差了八九岁而已。”   众人这才恍然。   远远的也不知贾政、王夫人与那南安太妃说了些什么,斜下里又有一顶小轿到了太妃的马车旁,让那郡主下了车便直接坐上了轿子,然后宾主这才鱼贯而入。   而与此同时。   焦顺鸠占鹊巢,正在赖大平日理事的小花厅里,悠闲自在的品茶吃点心。   除了赖大围在他左右,忙前忙后奴颜婢膝的伺候之外,角落里还站着个一肩膀高一肩膀低的人,却正是当初与焦顺争抢爵位,被焦顺当着赖大一凳子砸断了腿的赖慕荣。   他是因为听说家里出了整整三万两给哥哥买官,忍不住跑来找赖大发牢骚的,不想正与焦顺撞上。   此时他佝偻着身子一副低眉顺眼的架势,脸上的肌肉却在不住的微微抽搐,显是竭力想要收束住怨愤的表情,却又有些力不从心。   焦顺喝完了一盏茶,趁赖大抢着续杯的当口,瞟了一眼赖慕荣,笑问:“腿怎么样了?”   这当着和尚说秃子,任谁也扛不住。   赖慕荣勉力收束的愤恨,顿时如火山喷发一般涌了上来,他忙拼命低下头掩饰,却一时顾不上再回焦顺的问话。   “大人问你话呢,你哑巴了不成?!”   赖大回头瞪了儿子一眼,旋即小心翼翼的把茶杯送到焦顺手边,又赔笑道:“全仗大人当日手下留情,他如今行走坐卧都还使得。”   这话听的赖慕荣脸上愈发扭曲。   这是亲爹能说出来的话?   什么叫行走坐卧都还使得,他分明就是瘸了一条腿好不好?!   再说焦顺当日哪里手下留情了?   分明就是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   再对比父母倾家荡产给哥哥买官的做法,赖慕荣一时连自家老子也恨上了。   而焦顺听了赖大这番话,不由得哈哈大笑。   他当面嘲笑赖慕荣自然不会有什么好处,说不定还会有负面影响,但……   谁在乎?   当初争夺爵位一役,也算是焦顺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最为凶险也是最为无力的一次,让他充分体会到了什么叫身不由己,什么叫人算不如天算。   虽然时过境迁,但见到这赖慕荣,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嘴臭几句,毕竟一时嘴臭一时爽嘛。   至于赖家怎么想……   双方的仇怨是实实在在的,倘若焦顺隐忍不发,难道赖家就会觉得他全无芥蒂了不成?   何况赖大为了保住儿子的‘头名状’,已经将自家的把柄拱手奉上,除非是被逼的没了退路,否则赖家又怎么敢轻易反复?   说话间,外面也是一个劲儿的有人禀报:   南安太妃已经下了马车。   南安太妃已经到了内仪门。   南安太妃进了荣禧堂。   南安郡主被送去了大观园以文会友……   “大爷!”   最后,则是林之孝亲自跑了来,拱手道:“太妃娘娘有请。”   焦顺又扫了眼赖慕荣,然后这才施施然起身,跟着林之孝转奔荣禧堂。   而恭送他离开之后,赖大脸上的笑容也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转回身二话不说,上前对着儿子脸上就是一记大耳帖子。   啪~的一声,赖慕荣猝不及防,腿上又不利索,竟是踉跄着直接坐倒在地。   “爹!”   他捂着脸委屈的唤了一声。   “蠢材!”   赖大却是余怒未消,抬脚要往赖慕荣身上踢,扫见他那不自然蜷缩的腿,这才又停了下来,阴沉着脸呵斥道:“我千叮咛万嘱咐,你偏在他面前摆出这一副嘴脸,莫非是想死不成?!”   “爹!”   赖慕荣又委屈的唤了一声,捶着地道:“分明是他先羞辱我……”   “那又如何?”   赖大打断了儿子的话,斩钉截铁的道:“你老实受着,只当焦大人是真的在关心你就好!”   “我……”   赖慕荣窝了一肚子火,狠狠捶地道:“当初我要抢他的爵位,还不是您和二叔撺掇的?!如今倒好,只我一个人先是断了腿,又受这窝囊气……”   “你是在怨我?”   赖大再次打断了儿子的话,沉着脸怒视着他。   赖慕荣被噎了一下,在父亲的逼视下,最后只能低头悻悻的道:“儿子不敢。”   “唉~”   赖大见他这副样子,无奈的叹了口气道:“当初是我和你叔叔让你夺爵的不假,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这焦大爷是何等人物?南安太妃这回登门,连咱们老爷、太太都只是他的陪衬罢了!”   “这还只是眼巴前的事儿,等日后那工学建起来,他教出一批批的徒子徒孙,未来能爬到什么位置谁能说得准?”   “亏得他不姓贾,若是族中子弟,只怕直接鸠占鹊巢也未可知!”   “再说了,接下来我和你哥哥,都要在焦大人手底下当差办事,万不敢有半点违拗之处——你这时候在他面前一副愤恨难平的样子,岂不是给咱们全家招祸?!”   赖慕荣原只是默默听着,但等听到最后这句时,却忍不住一骨碌爬起来,梗着脖子道:“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就为了哥哥?!我这条腿是为了家里断的,哥哥却为家里做过什么?!凭什么……”   “你给我住口!”   赖大第三次打断了儿子,但这次赖慕荣却不曾退缩,而是与他怒目相向。   “唉~”   赖大见状又叹了口气,无奈的甩甩手道:“罢了,等过几日我给你在金陵找份差事,你以后就在金陵开枝散叶另立门户吧。”   “爹?!”   赖慕荣一听这话登时急了,上前欲要拉扯,却被赖大毫不留情的甩开,他又气又急忍不住恨声道:“要是哥哥……”   “要是你哥哥也敢在焦大人面前如此……”   赖大闭上眼睛,接过他的话茬幽幽道:“那咱们赖家就活该断了香火!” ###第五百三十章 太妃临门【中】   标题虽云是太妃临门,但实际上焦顺与南安太妃的初次会面,整个过程堪称是乏善可陈。   与肆无忌惮的纨绔儿子不同,南安太妃是位十分稳重端庄的妇人,当面半点不曾提起昨儿南安王与焦顺的口角冲突,只一味的称赞焦顺年少有为,然后又感叹儿子不成器,希望日后接触时,焦顺能将他导入正途。   整体虽无致歉的言语,不过以南安太妃的身份,这态度也称得上是礼贤下士了。   焦顺自然不可能当面拆她的台,更何况昨儿南安王贬损的是荣国府,如今荣国府上上下下全当是没这回事儿,喜气洋洋迎接南安太妃大驾光临,自己一个‘外人’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于是宾主尽欢、其乐融融,却也无甚可说之处。   另一边。   南安郡主也见到了红梅诗社的众人,眼见这一个个颜值高度在线——毕竟是小姑娘嘛,哪怕自认不是俗人,头次见面也免不得以貌取人——因此愈发起了亲近之意。   遂将自己携来的七八柄团扇,取来展示给众人观瞧,又道:“我当初也是偶然从朋友那里得了柄红梅扇,才得以一窥姐姐们的大才——后来便命人四处采买,可惜拢共也没得着几柄,如今既有幸得见姐姐们,必是要请姐姐们赏全了才好。”   说着,又命人捧出两个大盒来,笑道:“若说拿黄白之物来换,倒显得我粗俗无礼了,这两盒洒金笺聊表心意,还请姐姐们务必成全。”   众女闻言,先忙接过那扇子仔细观瞧,发现和自家平日用的十分相似,但却明显并非正品,且那上面的文字、图画也都不是探春、惜春的手笔。   再仔细分辨,那扇上书画线条略显刚硬,显是男子临摹出来的。   确定不是家中失了窃,众女这才松了一口气,但黛玉、湘云、宝琴等人脸上却仍存了三分恼意。   南安郡主见状,不由忐忑道:“怎么?莫不是小妹提了什么非分之请?”   “郡主误会了。”   薛宝钗忙笑着解释道:“这梅花扇云云,原是邢姐姐入社时所赠,纯是为了记录当期夺魁的诗作,再分发给社中姐妹们留念之用,万没想到会流传到外面,更没想到竟有人借着诗社的名头从中牟利。”   “是啊。”   贾探春紧接着解释道:“我等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子,若只是宣扬出去倒还罢了,既拿来牟利,难免被外面品头论足,却怕未必是什么好事。”   说到这里,她和薛宝钗交换了一下眼神,都觉得等送走了这南安郡主,有必要整顿一下大观园里的秩序——那团扇虽不是什么私密物件,可能接触到的人也不算太多,顺藤摸瓜总能查出是什么人所为。   同时薛宝钗又命人取了原版的团扇来,展示给南安郡主,以表明这些流传出去的东西,其实并非出自红梅诗社。   南安郡主这才恍然,连忙致歉道:“是我的错,不该拿这些伪造之物来碍眼!”   说着,就有心让人拿走销毁,可毕竟也是把玩过不止一遍的心头好,难免有些舍不得。   薛宝钗瞧出了她的迟疑,立刻笑道:“若不是郡主拿了这些东西来,我们还不知有人在冒名行事——咱们一人拿两三柄出来,给郡主当谢礼可好?”   众人自是纷纷响应,连林黛玉见她是真心喜欢诗词,也少了最初的排斥。   至于最初藏拙的计划……   人家都已经把诗社的杰作带过来了,再藏拙还有什么意义?   不多时众人便凑了十几柄正品出来,这里面自然不止是每期魁首,事实上只要是众人觉得出色的诗作,都会绘在团扇上留念。   而这其中多半都是钗黛湘云三人的诗作,探春和邢岫烟偶尔也能上榜,近两期则又多了个薛宝琴。   南安郡主见那扇上的书画,虽未必强过自己收藏的赝品,却胜在灵动写意,并无多少匠气,何况内中还有不少自己从未见过的好诗好词,自是欢喜无限,连连对众人致谢。   薛宝钗则是大大方方,代表众人收了那两大盒洒金笺,笑道:“咱们是礼尚往来,郡主又何必言谢?”   说着,往不远处的藕香榭一指道:“此处不是说话的所在,请郡主移步。”   南安郡主自是欣然从命,于是众人便簇拥着她经过那弯弯绕绕的栈道,进到了藕香榭内。   这水榭里新进用熏香‘蒸’过,一大早又敞开了所有门窗,使得那味道散了七八成,独留二三分幽香萦绕,精致淡雅的摆设,再加上四面环水的格局,正衬的这秋高气爽好天道。   南安郡主四下里扫量了一遍,只觉得这人这景皆与自己臆想中的相差无几,不觉愈发多了亲近。   因就主动挑起话头道:“方才听薛姐姐说,这红梅团扇是一位邢姐姐带进诗社里的,可却怎么不见她本人在场?莫不是因什么事情耽搁了?”   “这……”   薛宝钗有些迟疑,林黛玉立刻抢过话头道:“邢姐姐是这府上大太太的侄女,因邢家当初得了焦大哥援手,感念之下便让邢姐姐做了焦大哥的屋里人——如今她弄瓦不久,实在是不便外出。”   虽然林黛玉并不会看低邢岫烟的身份,但良家女子,尤其是有些身份的良家女给人做妾,到底不是什么好事儿,故此她只用模棱两可的屋里人代指。   “原来如此。”   南安郡主下意识点了点头,但隐隐又觉得这话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   不过没等她细想,薛宝钗紧跟着就道:“除了邢妹妹之外,还少了稻香老农,也就是先前引郡主过来的珠大嫂——因她要与琏二嫂子支应着前面的事情,实在不克分身,还请郡主不要见怪。”   其实除了这二人之外,贾宝玉这个怡红公子也同样不曾露面——但他身为男丁,不出场是应该的,也没必要单独提及。   “怎么会!”   南安郡主忙摆手道:“是我唐突叨扰,能见到姐姐们已经是大幸,又怎敢强求姐姐们因为我耽误了正事儿?”   听她说的真挚,众女也不由对其多了几分好感,心道那南安王听闻是个跋扈纨绔,不料他这妹妹却是个知书达理的俏女子。   众人连道了几声‘无妨’后,南安郡主又拿起一柄团扇,好奇道:“却不知那位姐姐是漂泊旅人?”   话音刚落,宝琴就掩嘴噗嗤一笑。   郡主愕然望去,薛宝钗忙解释道:“这丫头到年底才十四,当不得郡主一声姐姐。”   南安郡主越发愕然,旋即忍不住上前拉着宝琴上下打量,口中啧啧称奇道:“我见妹妹的诗作气象非比寻常,还当是位文坛前辈,不想竟比我还小了些——这粉琢玉砌也似的小小人儿,却怎么竟有如此见识?”   见宝琴被夸的有些不好意思,林黛玉便在一旁解释:“她自幼跟在父亲身边,天南海北都曾去过,所见所闻自然不比旁人。”   这时南安郡主后知后觉,陡然想到了前阵子的热点新闻,脱口道:“我想起来了,妹妹便是先前与梅家……”   说到半截,她忙又收住了话头,矮身致歉道:“我一时失言,还望妹妹见谅。”   宝琴一把拉起她,嬉笑道:“郡主姐姐说便说了,又有什么打紧的?错的须不是我,咱们又何须避讳?”   见她如此豁达,南安郡主不由暗道,怪不得能写出那样的诗作,这心性胸怀果不是一般闺中女子能比的。   再想想自己曾看过的那几篇随笔,忍不住又赞道:“令兄流传在外的随笔,我也曾有幸拜读过,文笔质朴高雅也就罢了,难得的真情流露感人至深——在我看来,实不下于宝琴妹妹的诗词!兄妹两个都有这般才情,实在是令人艳羡不已。”   这话宝琴就更不好接茬了。   主要代笔的是薛宝钗,至于真情流露的文体,则是焦顺的手笔,外面误以为是薛蝌所作就罢了,这面对面的,她却哪好意思替哥哥认领?   好在林黛玉适时出来打趣道:“郡主快别夸她了,如今这丫头一门心思都在牌戏上,再这么下去怕就要重演伤仲永的故事了。”   “牌戏?”   这回南安郡主就有些不明所以了,后来听薛宝琴解释了一番,才终于恍然道:“我见哥哥玩过,因听他喊打喊杀的就不曾过问,却不想竟也是从诗社里传出去的。”   “是焦大哥的手笔,原是给邢姐姐解闷用的,后来我们瞧着有趣,又不是博戏,所以平日里就时常游戏一番。”   几番对答之下,焦顺虽不在场,但他的名字却先后几次被提及,反而是那位国公府嫡出的怡红公子,自始至终都没什么存在感。   南安郡主也不禁起了好奇心,却又不好打听焦顺的事迹,便拉着宝琴细问起了三国杀的玩法。   宝琴解说了几句,干脆道:“姐姐若是不急着走,咱们一会儿打两局,就什么都明白了。”   南安郡主听了,忍不住掩嘴笑道:“正巴不得和姐妹们打成一片。”   “应该是杀成一片才对。”   宝琴一本正经的更正,然后自己便忍不住咯咯直笑。   接下来众人又聊起了诗词,南安郡主在这上面的造诣不低,拿出的代表作也颇有文采,只是过于工整了些,少了灵动飞扬。   整体水平约莫在探春之下,迎春与惜春之上,与李纨旗鼓相当。   却说因见互相聊的投契,南安郡主略一迟疑,忽然起身作揖道:“原不该这般唐突,但小妹见贤思齐实在是忍耐不住,只好厚颜开口了——不知,小妹可有幸能加入这红梅诗社?”   众女闻言面面相觑,一时却都没能给出答案。   南安郡主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就有些尴尬沮丧,但仍是强颜笑道:“是我冒昧了,还请……”   “郡主误会了!”   见她如此,薛宝钗忙开口解释道:“实是因为再过不久,我和宝琴就要搬出去住了,再加上邢姐姐和湘云妹妹也都……这诗社聚少离多,只恐让郡主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所以我们才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南安郡主闻言登时恢复了七八成精神,忙问:“这么说,诸位并不反对我入社喽?”   “那是自然!”   探春果断道:“郡主文才我们都已经见识了,合该就是我等同类。”   “那就好。”   南安郡主拍了拍胸脯,旋即笑道:“既如此,莫不如我也带些东西入社可好?”   “郡主的意思是?”   “我在城中置办个园子,当做咱们红梅诗社聚会的所在,如此既能时常举办诗会,又不用受家中拘束,岂不两遍?”   说到这里,一直循规蹈矩的南安郡主,露出几分狡黠笑容:“王府的摘牌于诗社无用,但在外人眼中总还是有几分分量的,届时小妹以王府的名义发帖,料来应该还是能给大家提供些方便的。”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都没料到初次见面,南安郡主就会提出这样的提议。   不过……   若真是以王府的名义下帖子,想必家中长辈都不会阻拦,甚至乐见其成——虽说男尊女卑并不是好事,但也正因如此,女子之间结交,往往也少了许多忌讳。   片刻之后,探春最先拍手响应:“若真能如此,那便最好不过了!”   史湘云和林黛玉也紧跟着表态支持,探春还存了三分功利心,但她们两个却是真心不希望诗社解散的。   一直最活跃的薛宝钗,此时却忍不住迟疑道:“专为这事儿买个园子,会不会太破费了?我们……”   她倒是有心入股,顺便和南安王府缔结更深的联系。   可除了她之外,怕也就是邢岫烟有这样的财力,能跟着一起入股。   呃~   湘云若是肯求助焦大哥,多半也能拿出这笔钱。   但其它姐妹又该怎么办?   “姐姐放心。”   南安郡主瞧出她的顾虑,忙拉住她笑道:“我母亲这两年原也替我置办了不少产业,再多一个园子有什么打紧?何况日后倘若传出佳话佳作,这园子没准儿还能身价倍增呢,真要论起来,反倒是我沾了诗社的光!”   听她这么说,众女自然别无二话。   只林黛玉额外提出,需把邢岫烟、李纨找来商量,大家一致通过才能作准。 ###第五百三十一章 太妃临门【下】   前面既说了邢岫烟分身乏术,自不好转过脸就将她请来询问。   再说了,以邢岫烟侍妾的身份,贸然请来与南安郡主会面也不合礼法。   故此直到下午送走了南安太妃和郡主之后,林黛玉才受众人所托将邢岫烟请来了潇湘馆——焦顺毕竟是外男,一般只有他不在家时林黛玉才会登门。   听林妹妹复述了南安郡主的提议,邢岫烟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   她倒不怎么在意这些,但却知道林黛玉在荣国府闷了这些年——尤其是和贾宝玉闹翻之后,其实也颇希望跳出这桎梏牢笼,哪怕是偶尔暂时的也好。   只是……   “虽是一桩好事,但你也须牢记身份有别,若与那南安郡主起了争执,务必权且忍耐,左右不过是个外人罢了,以后借故推辞不去赴约就是。”   “姐姐只管放心。”   林黛玉见她担心自己,便将身子往她肩头一靠,轻声道:“纵有什么,也还有三妹妹和宝姐姐打圆场——她们是万万瞧不得有人得罪南安王府的。”   “靠人终不如靠己。”   邢岫烟抚摸着她的头顶一语双关,旋即又叹道:“罢了,你左右也不是个听人劝的,且行且看吧。”   林黛玉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但自己志不在此,便也没有顺着这话往下说,而是另起炉灶,说起了对南安郡主的观感。   两姐妹聊了能有小半个时辰,这才依依惜别。   邢岫烟回到家中,原想着把这事儿禀给焦顺知道,结果去到北屋里一瞧,自家大爷正咬着笔杆子在书桌前冥思苦想,心知这必是又在给皇帝写奏折,故此便没敢打搅,只悄默声的退了出去。   她所料不差,焦顺真是在写奏折——更准确的说,是在给隆源帝写回信。   昨儿他得了消息,就把自己在镇国公府的见闻,以及南安太妃要来荣国府的事情,一股脑禀给了皇帝,而皇帝转过天便回了一封洋洋洒洒的御批。   御批当中,可以看出皇帝对最近的形势颇有些志得意满,觉得自己重启昭狱的做法,果然是一招妙手,非但有效震慑了文臣,更使得勋贵们开始主动靠拢。   而在志得意满之余,皇帝不免又起了大干快上的心思,总觉得按部就班的等着工学建成,再循规蹈矩的等着一批批工读生填充基层,实在是太过拖泥带水不够爽利。   照隆源帝的意思,合该趁着眼下形势大好,宜将剩勇追穷寇才是上策!   计划很美好,但还没迈出第一步就卡住了。   想要大干快上,总得有钱才行,但如今夏国的财政却十分吃紧——若非如此,户部也没底气硬顶着不给工学拨款。   隆源帝登基之初,国家财政其实还算不错,每年刨去所有的开支,还能攒下一些应急的储备。   但近几年,先是援助茜香、远征身毒,消耗掉了国库里的大半积累,紧接着又拨出巨款重建南北水师,连着几年无底洞似的往里填,国家财政自然捉襟见肘。   故此隆源帝虽满脑袋都是大干快上的心思,却苦于无米下炊。   甚至于都动了拆东西墙补西墙的心思,有意从勋贵们的捐助中挪一部分出来,作为先期投资,从速上马还在初步勘察阶段的京西铁路。   这自然是焦顺不愿意看到的。   火车铁路虽然是明摆着的政绩,可说到底工学才是他的根基所在,若为了修铁路耽误了工学,那他宁愿不修这铁路!   但这事儿也不是他说了算。   硬要拦着也不成,隆源帝就是个顺毛驴,何况焦顺又是他的心腹近臣,除非是脑髓突发贵恙,否则焦某人绝不可能去搞什么犯言直谏。   那就得想法子开源节流,或者至少给皇帝画个大饼了。   思来想去,焦顺觉得还是该从自己身边的事情上着手,譬如……卖军火!   不管是隆源帝还是军械司,对于尽快列装新式火枪的事儿都很上心,料来等到在龙禁卫实测改进完毕,就该加班加点的全面生产了。   预计最迟明年年底,隆源一式就会大量列装到京营当中,而届时自然会有数以万计的老式后膛枪淘汰下来。   按照太祖年间的旧例,这些旧枪会被彻底拆解,一部分回炉重造成为新枪的原料,剩下的则是彻底废弃销毁。   但太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前清的火器大都不怎么堪用,再加上他雄心勃勃想要征服四夷,自然不可能用淘汰下来的武器,去武装自己未来的敌人。   现在却不一样了。   太祖年间定型的后膛枪,虽然比不得隆源一式这种近现代连发式步枪,但若横向对比,却也称得上是领先世界的尖端武器。   与其销毁重铸,不如拿来武装茜香、真腊之类的附庸国。   面对日益贪婪的西夷,这些国家有着迫切的强军需求,能以相对低廉的价格,买到曾在实战当中战胜西夷的夏国火枪,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如果拿不出这么多银子,也可以以物易物嘛。   什么木材、粮食、香料的,多多益善,一部分内部消化,一部分直接就能转手卖给西夷。   再有就是……   欧罗巴的几个强国,在见识了后膛枪的实战效果后,就已经开始着手进行仿造了,列装的速度大概会比夏国的新式火枪要稍快一些,但也不会快上太多。   这时候与其有利益纠纷的二流国家,也会迫切希望能获得足以与其抗衡的武器。   高价卖一些过去,既能补贴夏国的财政,又能平衡欧罗巴诸国之间的实力,何乐而不为?   或许……   还可以取长补短,从这些国家淘换些夏国没有的工业技术。   写到这里,焦顺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把后面这句话给勾掉了,隆源帝是标准的大夏国主义者,素来以天过上朝的君主自居。   先前对铁甲舰打败夏国水师的事儿,他就深以为耻,所以才会勒令军械司不惜一切代价赶超乌西人,补齐大夏最后一块短板。   在这种心态的驱使下,他又怎么会承认夏国在工业技术上,还有落后于欧罗巴二流国家的地方?   虽然有些可惜,但还是不要触他的霉头比较好。   将这篇画大饼的奏折从头到尾审视了一遍,然后重新誊抄在专用的明黄折子上,焦顺唤来几乎常驻荣府后门的小太监,让他即刻送入宫中,交由裘世安呈送给皇帝——裘世安就是凭此起家的,自然不会将这差事轻易让给别人。   完事之后,他大大的舒展了一下筋骨,便转到南屋里准备逗弄女儿取乐。   邢岫烟忙把南安郡主的提议说了,又道:“诗社里其实已经有了公论,我也便随大流的应下了,若是爷觉得不妥,届时我再找理由推辞不去就是。”   “为什么不去?”   焦顺探头在女儿脸上啄了一口,又替她把水印子抹去,嘴里道:“我知道你在那府里总有三分不便,去到外面大家都是客人,反倒少了忌讳——若是个解闷的所在,你往后只管去就是了;若不喜欢,届时再推辞也不迟。”   ……   与此同时。   南安王府后院,太妃刚更衣洗漱完,还不等歇息一会儿,南安王便风风火火的找了来。   见礼之后,他便闷闷不乐的抱怨道:“我又不曾说他什么,不过是说了些外面风传的闲话,怎值当的母亲专为此跑这一趟?”   “你是不曾说他什么。”   太妃接过丫鬟手里递过来的杏仁茶,抿了一口润利润喉咙,又示意旁边的仆妇用一次性帕子帮自己沾去嘴边的白浊,这才继续道:“可荣国府是他旧日恩主,他若任由别人当面针砭贾政夫妇,岂不成了忘恩负义之辈?”   昨儿因怕母亲责罚,跟着表哥牛继宗回家之后,他也没敢往太妃跟前凑,这时候听太妃解释,才终于后知后觉的恍然,继而迁怒道:“都怪那贾雨村,非说他对贾政心怀怨念,所以我才专门捡了贾政的闲话说!”   “贾雨村?”   太妃秀眉一挑,追问道:“可是新任的顺天府贾府尹?我听说他与荣宁二府也是连了宗的,却怎么会向你透露这些阴私?”   “皇上表哥前阵子,不是把官司推到他头上了么?因此那厮便主动上门示好,还给我出主意,让我投其所好给工学里捐钱……”   说到这里,南安王又忍不住哀求道:“母亲,我当着那么多人把话放出去了,这要是到日子拿不出银子,岂不成了笑话?!”   太妃正寻思贾雨村的用意,听了这话明知故问道:“你当真想出这笔银子?”   “那是自然!”   南安王一瞧母亲似有松动,忙陪笑道:“母亲,这也是为了支持皇兄的新政,怎么说都算是正经事儿……”   “你想要银子倒也不难。”   不等南安王说完,太妃就道:“你明儿一早去内府商借就是——务必大张旗鼓的去,越多人知道越好。”   “这……”   南安王顿时泄了气,恼道:“要是借银子,我还用跟您……再说了,内府如今也是入不敷出,哪里就肯借银子给我?”   “你只说是皇上的意思就好。”   太妃道:“等明儿我也会去宫里走一遭,肯定让你把这银子顺顺当当的借出来。”   “那、那……”   南安王还是觉得不爽,自家明明有钱,为何要去内府借银子?   让人知道了,还不是一样小觑自己?   “好了。”   见他吞吞吐吐还要再掰扯,太妃沉下脸来呵斥道:“事情就这么定了,明儿一早你就去内府,若是不去,我就让人绑了你去!”   南安王这才不情不愿的应下,毕竟同样是丢人现眼,用借来的银子也比拿不出银子强。   眼瞧着儿子离开,太妃不由得暗叹了一声。   若真是借银子,皇上多半不肯,但太妃的意思,其实是拿王府的银子悄悄在内府过一道手续——这钱还是王府出的,但对外只说是内府调拨。届时再稍加引导,自然不难让人以为南安王出现在镇国公府是出自皇帝的授意。   如此一来,自然就能避免引起皇帝的猜忌。   不过……   那贾雨村又是怎么回事?   他是受皇帝的指派,还是故意想让王府身处嫌疑之地?   正想着,回屋里更衣洗漱完的小郡主便从外面走了进来,太妃一见这乖女儿立刻面露笑容,伸手冲郡主招了招,示意她做到自己身边来。   郡主却是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然后才坐到了母亲身边,有些难以启齿的道:“母亲,我、我想在城中买个园子——不用太大,清净雅致些就好。”   “嗯?”   太妃坐直了身子,搂住女儿的纤腰道:“我的儿,难得你主动要添置房舍,可是相中了什么心头好?”   “其实是在荣国府的时候……”   郡主将当时的情景,一五一十的复述给了母亲,又补充道:“我想着办诗社是一桩雅事,往后有红梅诗社的名头在,即便转卖出去也绝不会亏本。”   “哈哈,便亏本又如何?”   太妃笑吟吟的在她脸上掐了一把,笑道:“买回来也只当是你的嫁妆,压箱底的东西卖它作甚?”   “母亲!”   郡主登时红了脸,不依的在她怀里扭动。   母女两个笑闹了一阵子,太妃才又提醒道:“也未必非要紧着红梅诗社一家,若别家女子有才名在外,不妨也请来结交结交。”   “这……”   郡主显出些迟疑之色。   太妃继续循循善诱:“傻孩子,你总不好见天把人请去吧?间或找别人消遣消遣,若遇见实在好的,再引荐进诗社,这岂不也是一桩雅事?”   南安郡主这才应了。   母女两个又说了些体己话,因见太妃有些倦怠,郡主这才主动告辞。   不想刚出了堂屋,迎面就撞上了哥哥。   只见南安王一脸热切的凑上来,满面好奇的问:“妹妹这回去荣国府里,可曾见着那贾政之妻王夫人?”   郡主愕然,掩嘴惊道:“哥哥怎么会……那妇人比母亲还大着几岁,也亏你、亏你……”   说着,便嫌弃的避开老远。   “你别误会!”   南安王忙解释:“我是听说她四十多了还尤若处子一般,所以有些好奇罢了!”   “当真?”   郡主依旧狐疑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这才嗤鼻道:“她那等年纪的人,至多也不过与太后娘娘仿佛,又怎么可能尤若……”   说到半截,又白了哥哥一眼,嘟着嘴自顾自去了。   南安王讨了个没趣,望着妹妹远去的背影,捏着下巴嘟囔道:“若真能跟姨母仿佛,那孤倒还真想去见识见识……” ###第五百三十二章 乔迁、贬官   九月十六。   一大早,荣国府后门外就停了二十几辆马车,百十个仆役穿花蝴蝶似的,喊着号子将早就打包好的行李,一件件一箱箱的抬上马车,再用鸡卵粗的麻绳牢牢网住。   随着日头冉冉升起,一直跑前忙后,担任现场指挥的薛蝌,眼见行李也都装的差不多了,便拉住一个眼熟的下人问道:“可曾瞧见大爷?”   那下人回首一指:“大爷不是在门房里吃茶吗?”   薛蝌暗叹一声,松开那人大步流星寻至门房,边擦汗边冲百无聊赖的薛蟠道:“大哥,东西都已经装的差不多了,你看是不是该请伯母和我母亲动身了?”   “装好了?”   薛蟠蹭一下子窜起来,没口子的抱怨道:“有你盯着不就够了,偏还要让我来——走走走,赶紧去园子里催一催,若咱们不催,那边儿还不定要耽搁到什么时候呢。”   于是两兄弟便结伴赶奔清堂茅舍。   因园子里的丫鬟仆妇早得了吩咐,沿路冷冷清清的倒也不怕冲撞了哪个。   不过等到了清堂茅舍,却又另是一番光景。   王夫人、邢夫人、尤氏、李纨、王熙凤,连带姑娘们齐来送别,随身带的大丫鬟都有三四十人,莺莺燕燕的连院门都给堵了。   薛蟠不管不顾还想往里闯,薛蝌见势却连忙拦下他,冲门前的丫鬟们拱手道:“劳烦姐姐们进去通禀一声,就说行李都已经装到车上了,请太太们示下什么时候动身。”   其中一个丫鬟立刻脆生应了,小跑着进去通禀。   堂屋里,王夫人原就拉着薛姨妈依依不舍,听外面催问什么时候动身,愈发抓紧了不舍得放开。   一来,姐妹两个这四五年间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感情处的比小时候还要亲近,自然舍不得分开。   二来么……   王夫人原还想着借薛姨妈的名义拿捏焦顺一番,好报他‘目中无人’之仇,然而这计划还没施行呢,薛姨妈就先要搬出去了,着实令她心有不甘。   邢氏在一旁瞧了,略带酸意的调侃道:“瞧这闹的生离死别一样,不就是搬去紫金街么?谁还能拦着不让你们姐妹走动?再说了,再过半年,宝丫头不也就常驻咱们家了?”   宝钗闻言红着脸垂下头。   一旁的贾宝玉也跟着低头,脸上却尽是茫然无措。   按照两家商定好的,薛家搬到紫金街的同时,也就意味着两人的之间的婚期进入了倒计时。   虽然他现如今已经彻底断了对林妹妹的妄念,可一想到自己再过不久就要成家立业,心下还是空落落的够不着底。   宝姐姐,也会像其它成亲的妇人一样,渐渐变成死鱼眼睛吗?   想到她平素里一板一眼的表现,贾宝玉心下就满是悲观。   人为什么要长大?   为什么成亲?   为什么就不能大家亲亲热热的,永远在一处玩闹?!   “宝玉、宝玉?”   直到王夫人提高了音量的呼唤传入耳中,贾宝玉才猛地惊醒过来,忙强笑着回道:“太太有什么吩咐?”   “去跟你表哥说一声,就说我们过会儿还要去老太太那边儿告辞,让他和蝌哥儿管好了车队,别闹出什么乱子来。”   宝玉应了一声,下意识瞥了眼宝钗,这才转身出了堂屋。   “这孩子。”   王夫人有些犯愁的叹了口气,旋即又招呼薛姨妈道:“走吧,咱们一起去老太太院里,她老人家多半还有几句话要交代。”   众人就此熙熙攘攘出了清堂茅舍。   前面是王夫人拉着薛姨妈不住叮咛,后面邢夫人和薛二太太客气又疏离,再往后则是李纨、王熙凤、尤氏三个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至于宝钗宝琴两姐妹,则被众姐妹团团围住,手上的临别赠礼都快抱不过来了。   宝钗原本有意把东西交给莺儿几个拿着,偏宝琴泪眼八叉的抱着自己那份不撒手,她也只能在一旁照葫芦画瓢。   最后还是探春看不过眼,主动唤丫鬟分担,宝钗这才从中解脱。   她不着痕迹的在袖子里甩着酸麻的手腕,面上依依不舍道:“我这回搬过去只怕再难得自由了,姐妹们可别短了音信往来——若能得空去紫金街走一遭,就最好不过了。”   这次搬去紫金街,她就是待嫁之身了,自不好随意外出,故此才有这番言语。   “宝姐姐莫不是忘了南安郡主的提议?”   探春忙道:“若果然下帖子请咱们,咱们姐妹再见不难。”   正说着,忽就听惜春‘咦’了一声,指着斜下里道:“那是不是宝二哥?”   众人闻言都转头望去,就见贾宝玉正站在小山脚下,抬头望着山顶绿树掩映中的栊翠庵,一副神游物外的样子,竟是丝毫没有察觉到这支娘子军的到来。   却原来他把消息传给薛蟠薛蝌之后,实在没兴致回去复命,便信马由缰的在园子里胡逛,也不知怎么就到了这栊翠庵前,然后满脑子都是妙玉当初灌输给他的佛理禅机。   众女虽不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但瞧他这痴痴作态的,总不会是在肖想新来的老尼姑,于是一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尴尬的偷眼观瞧宝钗的面色。   宝钗却倒似乎没事人一样,只袖子里的双手暗暗攥紧。   “唉~”   这时就听惜春叹道:“也不知妙玉去了何处,若能自主,我倒真想跟在她身边一起修行,日日侍奉佛前,再没有世俗烦恼。”   “哼~”   话音未落,前面就传来了一声冷哼,却是尤氏听了小姑子这番话,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不过转念她就想到了妙玉如今的境地,不由戏谑道:“你要真想见她倒也不难,等改日我打听到她在何处挂单,便带你登门讨教讨教,看她是怎么日日侍奉佛前的!”   她特地点出‘日日’两字,只听的众人都有些莫名其妙。   不过想到她与妙玉的仇怨,以及先前与四姑娘惜春之间的口角之争,众人也便将之归类为冷嘲热讽,没再往深里考究。   惜春更是眉毛一挑,针锋相对道:“不劳嫂子费心,我日后得了她的消息,自会设法登门求教。”   “那感情……”   尤氏还待再说些什么,却被王熙凤拿肩膀顶了一下,调侃道:“你这是跑我们家斗嘴来了?今儿是姨妈家唱主角儿,你们府上的私事儿等以后再掰扯。”   说着,又点名道:“三丫头,去把你哥哥叫过来,不然一会儿老太太不见这心头肉,又要满世界找了。”   探春答应一声,带着侍书快步向贾宝玉走去,好说歹说,又拿贾政吓唬他,好容易才劝动了这发痴的呆子。   等兄妹两个匆匆赶到贾母院里时,也不知贾母都说了些什么动情的言语,只惹得薛姨妈泪如雨下,半跪半坐在罗汉床的脚踏上,拉着贾母一个劲儿的致谢。   虽说薛家在荣国府里,遇到的幺蛾子不在少数,但整体而言,却还是依靠着荣国府的庇佑,才平安度过了家中无人主事的动荡期。   老太太虽在林黛玉和薛宝钗之间偏更向前者,但对待薛姨妈母女也从来都是以礼相待,不曾缺少半点礼数。   因此这四五年下来,心思单纯的薛姨妈对这位老太太,竟也寄托了不少的感情。   贾母也显得比平日里更慈祥可亲,反手拍着薛姨妈的手连声道:“这些年也是苦了你了,如今虽要搬出去住,可也别短了回来,若不然你姐姐不挑你,我老婆子可也不依。”   薛姨妈重重点头,正待承诺会常来常往,忽就听外面说贾政来了。   她忙起身用帕子擦了眼泪,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藏到了王夫人身侧。   不想进来的除了贾政之外,还有个熟悉的魁梧身形。   于是这屋里自王夫人以下,倒有大把人的偷偷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贾政声旁‘陪衬’上。   这时贾宝玉脱口问道:“焦大哥怎么没去衙门?”   “嗯?”   贾政不快的横了他一眼,他立刻又鹌鹑似的往后缩。   贾政收回目光,又领着焦顺一起见过了老太太,焦顺这才笑着冲宝玉颔首道:“薛家乔迁,我若不从旁帮衬着些,只怕家母那边儿都说不过去。”   薛姨妈闻言,下意识问了句:“你母亲……”   话刚起了个头,忽就想到了两人私下里不清不楚的,自己却又与焦顺的母亲姐妹相称,一时红着脸没了下文。   好在焦顺及时接茬道:“我母亲说了,这边儿自然有人盯着,她也帮不上什么忙,索性先一步去紫金街瞧瞧,若有什么到与不到的地方,就替姨太太张罗张罗。”   徐氏原是薛姨妈幼时的大丫鬟,如今薛家几个得用的女管事,也都是她早年间调教过的,故此先去紫金街老宅那边儿,倒也不用担心指使不动。   薛姨妈闻言一则感动于姐妹情深,一则心下的尴尬的也愈浓了。   亏得她如今还不曾与焦顺真个如何,若不然,待会儿真不知该以何面目去见徐氏了。   王夫人在一旁瞧她神思不属的,忙拉着她笑道:“这么一说,往后你们两家倒成了正经邻居,往后互相走动起来,只怕比我方便多了。”   原是随口替薛姨妈遮掩,说到后来竟就冒出些酸意来。   心道在荣国府里,好歹还有个遮拦,等去了薛家之后,她两个你情我愿的,只怕要抢在宝钗前头成就好事。   经这小小插曲,薛姨妈的离愁倒少了五六成,又听贾母当面叮咛了几句,便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了荣府后门。   彼时那门外除了荣国府和薛家的人马外,还多了王家一位管事、十来个壮丁,以及那桂花夏家的人马。   王家差人来,原在情理之中,但夏家也这么上赶着派了人来,倒叫众人有些诧异了。   王夫人因就向一旁的邢氏等人解释道:“文龙和夏家的亲事差不多也要定下来了,婚期就在十一月初。”   “十一月初?”   邢氏诧异道:“怎么会这么赶?”   平常人家从下定到成亲,也都要准备上两三个月,何况是薛家和夏家这样的大户人家?   再说了,以薛蟠那名声,有人肯嫁给他就不错了,怎么还这么一副上赶着的架势?   王夫人其实也觉着这其中有些蹊跷,但薛蟠被夏金桂迷得神魂颠倒,薛姨妈也兴高采烈的等着当婆婆,最终也就没有泼这冷水。   她做姐姐的都不说,旁人又怎会多事?   因此邢夫人、李纨、尤氏几个,便都纷纷夸赞夏家知情识趣,薛姨妈找了个门好亲家。   薛蟠远远听了,咧着大嘴挺胸叠肚,愈发得意洋洋,斜着牛眼直往林黛玉身上扫量,心道等自己那媳妇过了门,必要让她穿金戴银的,在林妹妹面前走上几遭,让林妹妹知道错过了什么才好。   他这些妄想且先不提。   却说眼见薛姨妈和薛二太太、并宝钗宝琴姐妹,在后门内上了马车,徐徐出了荣国府,薛蟠薛蝌兄弟也都上了马护卫左右。   焦顺冲王夫人、邢夫人几个微微一礼,也便利落的上了自家的马车紧随其后——徐氏如今就在薛家老宅,他打着去接母亲的名义,自然可以名正言顺的跟过去。   却不想焦顺的马车刚出了荣府后门,迎面就有一骑飞奔而来,原是直冲荣国府去的,见了他的马车立刻兜转马头追了上来。   得了马夫提醒,焦顺挑帘子一瞧,却是司务厅一名在册衙役,他只当是衙门里出了什么事情,忙命停下马车细问究竟。   那衙役边擦汗边禀报道:“回老爷话,是老太爷让我来报信的,说是朝廷刚给工学指派了个学官儿。”   老太爷指的自然是来旺。   焦顺闻言眉毛一挑:“莫不是司业的人选已经定下来了?”   司业是祭酒的副职,也就是工学的二号人物,能让自家老子着急忙慌的派人传话,应该也就是司业了。   可司业的职务如此重要,皇帝又怎会不和自己商量,就直接敲定下来?   “不是!”   正自疑惑,不想那衙役连连摇头:“不是司业,是个七八品学官儿。”   焦顺愕然:“七八品的学官?这有什么好说的?”   “这新来的学官,听说好像是那翰林院的梅翰林!” ###第五百三十三章 恶趣、官制   听说被分派过来的人是梅广颜,焦顺先是一愣,继而不由得摇头无语。   上回他毫不隐瞒事无巨细的,向隆源帝禀报了当日在梅府发生的一切,皇帝最后只是略略责备了他两句,便轻轻揭过了此事。   焦顺原以为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谁成想皇帝不声不响,竟就把梅广颜贬到了工学做学官儿。   皇帝这么做的目的不外乎两种,其一是拿梅广颜制衡他焦某人——不过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因为工学几乎不可避免的,会被文臣们掺沙子进来,再加上勋贵们也不可能处处以焦顺马首是瞻,皇帝真正需要担心的,反倒是焦顺能不能镇住场子,而不是他会不会在工学里一手遮天。   再说了,以梅广颜的能力和现如今的名声,谁会相信他能节制的了正如日中天的焦某人?   所以答案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事儿纯出于皇帝的恶趣味!   或许……   皇帝此时正摩拳擦掌,等着那篇文章的续作也说不定!   话说,这算不算是用身体写作?   焦顺叹了口气,有气无力的冲那衙役摆了摆手:“你回去告诉我爹,就说用不着大惊小怪,皇上既然这么安排,自有这么安排的道理。”   就像是焦顺心下笃定,这必是皇帝的恶趣味一样,不知内情的来旺肯定以为皇帝是搞平衡,继而担心儿子失了圣宠,所以才会着急忙慌的派人传信。   那衙役在马上抱拳恭声应了,然后便拨转马头原路折返。   焦顺放下车帘,车夫也扬鞭打马向着前面的薛家车队追了过去。   与此同时。   梅府。   一身孝服的梅广颜呆坐在客厅里,双眼无神面若死灰,仿似三魂七魄丢了大半。   梅老太头七之后,梅广颜按制递了丁忧的文书,便开始收拾行装准备扶灵南下,谁成想今天一早突然就得了夺情的旨意。   说实话,刚开始梅广颜心中是有几分窃喜的,毕竟他现在这个状况,真要是守孝三年,到时候还能不能重新起复可就不好说了。   而被夺情的话,他至少还能保住眼下的官位。   不想正暗自庆幸呢,就听那传旨的太监宣布,造谣中伤太祖、世宗一案,他虽是受人蒙蔽,并不曾参与造谣传谣,但毕竟有失察之罪,再加上声名狼藉私德有亏,着令贬官工学。   虽然圣职上说具体职位待定,但用屁股想也知道,既沾上了贬官二字,那他到了工学最多也就是从七品或者八品的待遇。   这对于任何一个两榜进士出身的官员,都算是极大的羞辱,对于曾在翰林院镀金多年的梅广颜而言,那就更是不可承受的奇耻大辱了!   以至于在听完旨意宣读之后,梅广颜心中头一个念头就是:毋宁死,也绝不受此羞辱!   但很快他就想到了自己现如今声名狼藉的现状,真要是抗旨而死,只怕非但得不到大众的同情,反而还会沦为更大的笑柄。   再者,母亲刚刚故去,自己若再死了,这一家子孤儿寡母又该去仰仗谁?   这一想,抗旨不尊的勇气登时锐减大半。   因此那传旨的小太监略略催了一句,他就浑浑噩噩稀里糊涂的跪倒谢恩了,等再清醒过来时,那小太监早已经回宫缴旨去了。   于是他便颓然的瘫坐在椅子上,一个多时辰都没半句言语,比之死人也只多了道呼吸而已。   若在平常梅夫人早该上前宽慰开解了。   但她听完那旨意,立刻就想到了婆婆故去当晚,在灵堂里发生的龌龊交易吗——倘若老爷去了那焦顺手底下做事,却叫她如何自处?   心乱如麻之下,自然也便顾不得宽慰丈夫,只捧着心肝在里间惶惶不可终日。   眼见得夫妻两个正沉浸在各自的情绪中无法自拔,院子里突然就传来了梅宝森大呼小叫:“爹、爹?听说您被夺情了?!”   梅广颜下意识皱起眉头,抬头往外看去,就见儿子兴冲冲的闯进门来,身上虽穿着孝服,眼耳口鼻间却无一处与‘孝’字相关,不由黑着脸呵斥道:“孽障!这等事有什么好欢喜的?!我让你订的船呢?”   梅宝森正是因为一大早,就被打发去东便门码头上预定南下的客船,所以直到此时才听说父亲被夺情了。   听父亲问起订船的事儿,他不由暗自撇嘴,心道皇上都已经夺情了,就算订好了船又如何,难道还能抗旨不遵,继续扶灵回金陵老家不成?   但他面上毕竟还不敢违拗父亲,忙端正身形恭声道:“口头上订了一条,不过还须交十两定钱,才能作数。”   说完,便又迫不及待的道:“爹,夺情的事儿……”   梅广颜用眼神打断了他的话,闷声道:“不止是夺情,皇上还贬了我的官,让我去工学里给那焦贼做下属!”   说到这一点,他脸上的郁结更甚。   堂堂翰林被赶去给泥腿子匠人做学官,本就已经够耻辱了,偏自己还要在那家奴出身的焦顺手底下做事……   那焦贼与薛家勾连甚深,到时候岂能不给自己小鞋穿?   自家老子被贬去工学的事儿,其实梅宝森刚才在外面就听说了,此时见自家老子提起这事儿,一副咬牙切齿的郁愤非常的样子,忙道:“爹,这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嗯?!”   梅广颜再次试图用阴沉的眼神打断儿子。   不过这一次梅宝森可没就此停下,而是继续道:“您想啊!谁不知道咱们家和那焦贼势不两立?他还能主动把您调去工学不成?所以这肯定是皇上自己的意思,可皇上又为什么要把您调去工学?”   梅广颜先是一愣,继而眼中也渐渐绽放出光彩来,嘴里喃喃道:“难不成皇上也担心那焦贼在工学一手遮天,所以才……”   “肯定是这样没错!”   梅宝森一口咬定,亢奋的手舞足蹈:“要照我说,爹您在工学里大有可为!”   梅广颜也顾不得责备儿子失礼了,自太师椅上缓缓起身,原本佝偻的身形也挺的笔直,颤声道:“是了、是了!陛下既要为父制衡那焦贼,自然不可能将我投闲置散,此去工学必有大用,或是明贬暗升也未可知!”   “肯定是这样!”   梅宝森更是对自己的推断信心十足。   显然上回狠心毒杀祖母却弄巧成拙的糗事,并没有让他改掉自作聪明的毛病。   客厅里父子两个越说越是亢奋,里间偷听的梅夫人却是苦笑不已,丈夫和儿子似乎都认定了,焦顺完全没有任何理由将仇人调到自己手底下为官。   但她却不会这么想。   倒不是说梅夫人自视过高,真以为自己凭姿色能把焦顺迷住,而是设身处地的想,还有什么比明面上将仇敌呼来喝去,当做奴婢使唤,背地里再侮辱他的妻女,更恶毒更刺激的报复方式?   这种事,正人君子自然不屑为之,但那奸佞国贼又岂会顾忌?   越想越真,梅夫人一时悲从中来,心想自己这辈子究竟是造了什么孽,竟就沦落到这等田地?!   ……   乾清宫。   就在梅家两喜一悲的同时,处理完早朝后续事宜的隆源帝,也终于得了空闲,一边按照太医的嘱咐,让裘世安给自己按压头上的穴位,一边闭着眼睛问道:“昨儿朕拟的夺情旨意,可曾送去梅家?”   “回万岁爷。”   裘世安忙道:“传旨的奴才一个时辰前就回来缴旨了,奴才因瞧您正忙着处理政事,就压着没有立刻禀报。”   “嗯……”   皇帝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脑海中却不受控的想到了焦顺的那篇小作文。   说实话,这等后世写实风的记述文他还是头回得见,偏还是404类型,着实让人记忆深刻。   况内容还是那般猎奇,以至于他时不时都要翻出来回味一番。   但再新奇的东西看久了也难免乏味,皇帝私底下仿着写了两篇,却又总是差强人意,思来想去,终于还是忍不住把梅翰林调去了工学为官。   一来是满足自己的恶趣味,想瞧瞧看双方还能闹出什么趣事来;二来么,自是暗示焦顺不要停,继续更新。   话说,该给那梅广颜安排个什么差事,才好促进接下来的发展呢?   隆源帝摆摆手,示意裘世安暂且退下,然后便在御案上翻出了吏部呈送的《工学官制议定书》。   因这份官制过于偏向文官,歧视匠官,隆源帝是十分不满意的,所以已经勒令吏部重新勘定——正因如此,圣旨上才只说贬官工学,却没有提及具体官职。   虽然这份议定书肯定还要大改,并不能作准,但眼下既是为了娱乐,拿来当做参考,先给梅广颜圈定一个靠近焦顺,又不会影响到工学运转的职务,倒也无伤大雅。   按照吏部的规划,工学的官制基本上就是国子监的缩水版,除焦顺的祭酒以外,六品上官职统统取消,四厅六堂也缩减为三厅四堂。   拟设正五品祭酒一人【焦顺】,六品司业一人,从七品主簿一人。   三厅为监察厅、典籍厅、格物厅。   监察厅顾名思义,主要起到监督工学上下的效果,内设正七品督导一名,拟从督察院御史选任兼职。   典籍厅却有些名不副实,毕竟眼下传世的工科书籍不说屈指可数哦,却也绝不可能撑起一个典籍厅来。   所以按照初步的计划,这个典籍厅主要是负责编撰工科授课的教材——内设从八品典籍两人。   格物厅是焦顺和皇帝点名设立的,届时将从工部调集一些能工巧匠,进行研发与论证方面的探讨,然后再与教学虚实结合。   但吏部虽然按照皇帝的意思,拟定了格物厅的构架,却并不肯设置实际官职,只建议以匠官本职平调充任。   至于所谓的四堂,则主要是负责实际教学工作,按照科目分为明经堂、明心堂、明算堂、致知堂。   前两者还是儒家那一套,后者算是儒墨兼顾——国子监内本就设有明算科教授。   只有最后的致知堂,才算是工学真正的本业。   而这四堂当中,明经、明心两堂,各设正八品经学博士一人,九品助学一人;明算堂,设九品算学博士两人。   到了致知堂这边儿,则是从九品工科训导四人。   非但官职最低,远不如经学博士,甚至都不肯冠以博士之名,只以‘训导’称呼,赤裸裸的体现出了文臣对匠官的歧视与压制。   总体上,匠官们还是被限定在了九品、从九品这个层次,而且主要教授的科目当中有一半是儒学,真要是按照这份议定书施行,那工学距离有名无实也相差不远了。   隆源帝虽是为了取乐解闷,才翻开这份《工学官制议定书》的,但再次看到这明晃晃鸠占鹊巢的阳谋,还是窝了一肚子的火。   他想了想,便提笔将主簿和典籍两个官职圈了起来。   司业一职,文官们是势在必得,且他手上也确实没有合适的人选,而督导这样的官职,又历来是由督察院的御史兼任,即便是他暂时也没找到否定的理由。   那么主簿和典籍两个官职,就必须得以匠官充任才行,否则还叫什么工学?   干脆叫国子监牛马分校算了!   不过这两个官职从字面意义上就和文书分不开关系,由文官充任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最好还是先改个别的名字,然后再……   隆源帝悬腕沉吟半晌,还没想到合适的称呼,却就觉得太阳穴上隐隐作痛。   “唉~”   他叹了口气,烦躁的丢下了手里的朱批御笔。   自从那天晚上突然恶心干呕之后,隆源帝已经偷偷问诊过好几次了,结果得到的反馈都大同小异,说是什么头风的预兆,让他饮食尽量清淡一些,平常不要太过操劳,最好能劳逸结合。   可身为皇帝,又有百般雄心在怀,怎么可能不操劳?   能做的,也就只有劳逸结合了。   这般想着,隆源帝不耐烦的冲裘世安摆了摆手,等裘世安带人退下之后,便从上锁的书匣里取出了那篇404…… ###第五百三十四章 乔迁【续】   紫金街薛家老宅。   外面还在热火朝天的卸行李,薛二太太却已经在女儿的搀扶下,来到了给二房预留的院落。   宝琴因担心这一路颠簸,惹得母亲病情反复,等母亲在里间落了座,便一面命人沏茶一面连声询问薛二太太,可有那里不舒服的。   薛二太太笑道:“太医院给开的方子果然不一样,再加上近来心里头敞亮,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的。”   心里头敞亮,自然是因为薛家挽回了名声,梅家也得了报应。   薛宝琴闻言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愈发感念焦顺援手之恩,只是林姐姐那里……   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把这些烦心事强压下去,紧挨着母亲坐下,抱着母亲的胳膊娇声道:“我瞧着也是,母亲这几日气色好多了,说不准再有十天半月的,连病根都除了。”   “多少年的顽疾了,哪有这么容易治好?”   薛二太太摇头失笑,顺势抚摸着宝琴的头发感叹道:“我只盼着能多活两年,能亲眼看到你们兄妹两个成……”   她原想说‘成家立业’,但突然想到女儿才刚经历退婚,便又觉得这话有些不妥,于是忙收住了话头。   正想着该怎么转移话题,忽就听外面丫鬟禀报,说是宝钗来了。   宝琴忙起身相迎,不多时姐妹两个自外间进来,就见宝钗笑吟吟的道:“婶婶无碍就好,原本该是我母亲过来的,偏她比您还受不得操劳,方才和来家婶婶闲话了几句,脸上就变声变色的,亏得来家婶婶瞧出不对,忙让她回屋歇息去了,若不然……”   顿了顿,又道:“这是咱们自己家,婶婶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等过几日身子大好了,就让宝琴跟我一起管家,若不然这里里外外的,凭我自己可支撑不来。”   薛二太太闻言,拿帕子掩嘴笑道:“你是待嫁的新娘子,自不好太过操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好在你嫂子也快过门了,到时候自然有她张罗。”   “婶婶~!”   宝钗娇嗔一声,见薛二太太笑着笑着就忍不住咳嗽起来,忙和宝琴一个给她茶水、一个给她拍背,又唤丫鬟送了痰盂进来。   好一番忙活,薛二太太才缓过劲来,摆摆手示意丫鬟把痰盂拿走,无奈叹道:“我和你母亲年轻时,都是没操过心没出过力的,想是当初享的福太过了,如今物极必反才落得……”   说到这里,她忽然省悟过来,抬手一拍脑门懊恼道:“瞧我,这大好的日子,偏一再说些有的没的——我其实是想说,你们姐妹从小就经了历练,往后指定比我们强的多。”   宝琴在一旁插嘴道:“姐姐自是强的,我却巴不得和母亲年轻时一样,做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家太太。”   宝钗只是笑了笑没张嘴,看向宝琴的目光,却带了些意味深长。   三人说了几句闲话,薛二太太忽然吩咐道:“对了,我这里正有清心解烦的苏合香,是进京前特地请名医给配的,为的就是怕路上有个好歹……”   还未说完,宝琴便忍不住又紧紧抱住了她的胳膊。   薛二太太反手在她头顶拍了拍,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你去找一瓶来,让你姐姐带回去给你伯母。”   宝琴答应一声,这才依依不舍的放开了母亲,去外面向管药的丫鬟讨要苏合香。   她这一走,屋里二人便都正色起来。   那苏合香既是丫鬟收着的,喊一声让人送进来就是了,如今偏让宝琴去找,薛宝钗料定了婶婶必是有什么要私下里交代自己的。   果不其然,就听薛二太太道:“二房在京城没什么人脉,便有,也都跟着你叔叔去了——若在金陵还好说,可眼瞧着一二年都未必能回去,却只怕耽误了你妹妹的好事。”   薛二太太显然并不看好自己的病能在京城彻底治好,所以担心自己一旦有个好歹,会误了薛蝌宝琴的婚姻大事。   薛蝌耽误上几年倒罢,男子成亲的岁数一向比较宽泛。   但宝琴若前后耽误个四五年,可就不好找门当户对的人家了。   而这话的意思,自是想把这事儿托付给大房来办。   这一笔写不出两个薛字,薛二太太尚在病中,由薛姨妈出面主持侄女的婚事原也该当。   但宝钗却没有立刻答应下来,略一迟疑之后,便拐弯抹角的提醒道:“宝琴经这一回,心里头怎么想还不知道呢,婶婶何不先问过她的意思再说?”   她这是指望薛二太太通过探询,能察觉到宝琴与焦顺之间的异样。   但薛二太太却误会了,连连摆手道:“你妹妹又不是那荣国府的四姑娘,难道还能因为梅家的事儿,就要遁入空门当姑子不成?”   “我不是那意思。”   薛宝钗毕竟只是猜测,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故此也不好直接点破,便只好再次建议道:“总之,婶婶先问过她的意思就是,若没有什么别的念头,我母亲那里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薛二太太这才听出些异样来,正待追问究竟,宝琴已经捧着个小瓷瓶从外面回来了,她便也只好收住了话头,笑着示意女儿把那药交给宝钗。   宝钗连声道谢,又顺势告辞道:“我也实在有些担心母亲,如今既得了药,就先不在婶婶这里叨扰了。”   “宝琴,送送你姐姐。”   “不用了……”   一番客套送走了宝钗,薛宝琴再次从外面折回里间,便忍不住好奇的打听:“妈妈,你方才跟姐姐说什么了?”   方才打发她出去,主要也是怕她当面听了不好意思,如今见她直接问了出来,薛二太太索性便也开门见山的道:“自是在聊你和你哥哥的终身大事,如今你堂兄堂姐都已经定了婚期,咱们家总不好落在后面。”   薛宝琴听了,却是欲言又止。   原本瞧着母亲气色不错,她是有想过要吐露心意的。   可问题是昨儿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是抢了林姐姐的出路,这一来她原本坚定的态度,不免有些动摇。   犹豫再三,最后只装作没事人一样,上前挨着薛二太太撒娇道:“妈妈只管给哥哥张罗就是,我还小呢,合该在妈妈跟前多淘气两年才好。”   “你这丫头。”   薛二太太再次轻抚女儿的秀发,暗里却忍不住起疑,自家这姑娘素来不是个藏着掖着的,偏方才欲言又止的,似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心事。   她琢磨了一下,还是选择了暂时假装不知,若女儿想通了跟她倾诉自然最好不过,若是一直没有动静,再旁敲侧击也不为迟。   ……   另一边。   薛姨妈因受‘姐妹的儿子’困扰,不觉在徐氏面前失态,亏得徐氏误以为她是身子不适,才好歹没有露出马脚。   等假装倦怠的躺到床上,她原以为自己会羞惭的无地自容,但捂着两团沉甸甸的良心,竟只觉得浑身酥酥麻麻,说不上通体舒泰,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为此她愈发觉得羞耻惭愧,偏越是这样那种感觉就越是挥之不去。   辗转反侧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起身反锁了房门,然后又用贴身收藏的钥匙,打开了用连环锁锁住的小匣子,从里面取出木雕和诗画,摊开在桌上,痴痴的打量。   便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咦’,旋即就听宝钗在外面纳闷道:“母亲怎么把门反锁了?”   薛姨妈吓的花容失色,忙将东西全都放回匣子里,想要重新落锁时,手足乱颤的,却怎么也对不齐那连环锁的机关。   她生怕耽搁的久了女儿起疑,只好将那匣子胡乱塞进了柜子里,然后打开门强笑着解释道:“我实在受不得吵闹,干脆锁了门清静清静……”   她不解释倒好,这一开口,那颤巍巍好似酥酪的嗓音登时暴露了她紧张的情绪。   薛宝钗微微挑眉,却并没有揭破母亲的慌张,若无其事的进门道:“我说呢,正好,我从婶婶那儿得了一瓶苏合香,听说是请人专门调配的,母亲快试试看管不管用。”   说着,一面将那苏合香递给薛姨妈,一面暗暗扫量屋里的情形。   别处都没什么异样,只那梳妆台上少了个常见的小匣子,薛宝钗依稀记得,母亲时不时就会一个人偷偷躲在屋里,把玩那里面的物件。   她原以为是父亲留下的遗物,可今儿见母亲变声变色的,又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   难道说……   她脸上腾一下子也红了,眼见薛姨妈正拔了塞子去嗅里面的苏合香,便忙道:“母亲用了药,就好生歇着,外面自有我和薛蝌盯着——再说了,焦大哥也还在,必不至出什么意外。”   说着,转身便逃也似的出了门。   薛姨妈虽觉得女儿的举动有些不对,可好容易逃过一劫,自然顾不上再深究什么。   于是再次反锁了房门,先将那苏合香放到梳妆台上,然后又取出了那盒子,原想着直接落锁,可白生生的指头搭在上面迟疑良久,终究还是忍不住挑开了盖子,再次取出了里面的木雕和诗画。   这次她索性直接带到了床上,将那诗画与枕头齐平,又将那木雕小心翼翼捂在巍峨之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美目逐渐迷离……   再说薛宝钗。   她从母亲屋里出来,兀自心头突突鹿撞。   不过羞耻归羞耻,她骨子里毕竟不是什么抱残守缺的道学先生,考量到父亲已经死了数年之久,母亲又正值虎狼之年,会用那种东西,似乎也并不为奇,也并不为过。   只是经此一事,薛姨妈在她心里的印象,除了母亲的身份之外,却也多了女人的那一面。   且顺着这个思路去想,好像自己未来的婆婆,如今的姨母王夫人也经常反锁房门,独自一人在屋里……   难道说,这个年纪的妇人,真就……   “妹妹?妹妹!”   正自魂不守舍,耳边突然传来薛蟠的大嗓门,薛宝钗吓了一跳,抬头却正对上薛蟠充满疑惑的铜铃大眼,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掩着心口抱怨道:“哥哥什么时候来的,冷不丁吓人一跳。”   “我早回来了,喊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应。”   薛蟠见吓到了妹妹,挠着头讪讪的憨笑。   这时薛蝌也上前见礼口尊姐姐。   薛宝钗见只有他们堂兄弟两个,不由诧异道:“焦大哥呢?”   “原说好了在咱们家吃酒的。”   薛蟠立刻有些不高兴的道:“谁成想方才荣国府差人传信儿,说是皇上命人抄录了一封公文给他,他因怕是什么急事儿,所以只好回去了。”   宝钗了然,因担心哥哥莽撞,再撞破了母亲的……   于是特意交代道:“母亲因身子有些不舒服,如今已经睡下了,哥哥有什么事儿只管找我,千万不要去打搅母亲。”   “晓得了、晓得了。”   薛蟠先痛快应了,继而又追问薛姨妈的状况,听说并无什么大碍,这才放心。   这时有丫鬟过来禀事,因说的不甚清楚,宝钗只得亲往查看。   她前脚刚一走,薛蟠便大咧咧的拍着薛蝌的肩膀道:“蝌哥儿,你且在外面盯着,我身子也有些不爽利,且去吃几杯松快松快。”   说着,也不管薛蝌如何反应,径自扬长而去。   ……   奔驰的马车上。   焦顺斜倚着靠枕一脸的晦气。   他原想着借庆祝薛家乔迁的名义,晚上留下来吃酒,说不定就能薛姨妈有什么进展——若不成,能和宝琴更进一步也行。   那知皇帝突然差人送了份《工学官制议定书》来,生生搅了他的好事。   其实那份所谓的议定书,他早通过别的渠道看过了,那上面开出的条件莫说是皇帝不答应,连他也是决计不可能通融的。   原以为皇帝会去和吏部打擂台,但瞧这意思,倒像是要把这麻烦推到自己头上。   但焦顺可不想与吏部正面硬刚。   嗯……   或许可以从勋贵们身上想想办法?   他们这又是出钱又是出力的,就是想在工学了分一杯羹,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肯定不会坐视文官把中高层的官位统统收入囊中。 ###第五百三十五章 争   吏部。   文选清吏司郎中冯扬面带倦意的坐在书案后面,低头扫了眼亲信下属刚呈送上来的公文,一时却懒得翻开来细看,将头枕在椅背上,微眯着眼问:“选中了多少举子?”   “初筛下来,共计五十九人。”   为首的属吏忙禀报道:“头等的一个没动,大多是从二等和八仙里挑的。”   夏朝开国毕竟才六七十年,进士还不似前清后期那样泛滥——当时想做偏远地方的知县都要先候补,什么时候补上还不一定,因此一些富庶州县的八九品官也有大把进士抢着去做。   通常来说本朝进士起步就是七品——当然了,一些肥缺要职,从七品、乃至八品也有人甘之如饴。   但再往下,那就不是补缺,而是羞辱人了。   所以为了尽量拿下工学里的官职,免得那些泥腿子做大,吏部特地将今秋举人大挑的分派押后处置,为的就是找人填补那些从八品、九品、乃至从九品的缺。   所谓的秋季大挑,乃是举人迈入仕途的主要途径。   按朝廷规制,但凡三次参加春闱不能考中进士的,都可以申请与秋闱同期举行的大挑,然后按照考评结果作为进士的补充,授予七品至九品不等的官职。   当然了,也不是所有参与大挑的人都能当官,通常每轮考评二十人,会有三人被评为一等,继而角逐七、八品的官职。   另有九人为第二等,通常也只能充任八品以下的小吏。   剩下的八人除了惨遭淘汰,还被戏谑的冠以陪绑八仙之名。   话说赖大的儿子赖尚荣,原本是没资格参与本届大挑的,所以他家当初才准备了足足一万五千两银子,准备以远超市价的价格拿到外放知县的名额。   结果却因受焦顺牵连,愣是没能把银子送出去,所以只好改走工学的门路。   这且不论。   却说冯郎中听完下属的禀报,微微颔首道:“多挑几个也好,你们这阵子费费心,争取再把人过一遍——尽量选出身差一些的,免得受不了寄人篱下的闲气,再闹出挂印辞官的事情来。”   下面属吏刚要恭声应是,又听他道:“但也不能太差,不然一旦把持不住迷失了本性,再想调换可就难了——这一点尤为重要,最好是那等无需点拨,就肯自觉维护读书人体面的!”   几个属吏面面相觑,脸上都显出几分难色来。   真要是坚毅不拔,家世又不太差的人,怎么会跑来参与大挑?那肯定是要埋头苦读,继续备战下一场才是正途啊!   但上官提的意见,谁敢当面驳回?   正要硬着头皮应下,又听冯扬恨恨的补了句:“别的倒罢了,万不能再重蹈礼部的覆辙,愣是被那焦贼……焦顺抓了把柄!”   他私底下骂焦贼骂惯了,但这毕竟是在衙门里,到底还是要注意一些的。   事到如今,下面几个属吏也大多风闻,这回礼部被一窝端掉,都是因为错看了人,以至被焦顺拿住了把柄,但具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却还是两眼一抹黑。   于是便有人好奇的问:“素闻礼部的王侍郎是个聪明人,偏怎么这回就失了手?”   “还不是形势所逼!”   冯扬一撇嘴,顺嘴道:“周隆一案闹成那等局面,最后连阁老都请辞了,他若是不闹出点动静,日后还……”   说到半截,他才惊觉不该对下面人透露太多,忙生硬的改口道:“对了,你们选人的时候,最好选几个算学好的,或者对匠人手艺感兴趣的——部里已经淘换了几本工读生的‘教材’,等选好了人,少不得要先临阵磨枪。”   说到‘教材’二字时,他便忍不住直咧嘴,那玩意儿听说是花大价钱,私底下找蒙学里的匠师买的,说是教材,其实大都是事后回忆口述出来的东西。   里面的内容颠三倒四云山雾罩,甚至还有许多自相矛盾和无法自圆其说的地方,给这玩意儿冠以教材之名,冯扬都觉得牙碜!   但既是要去工学做官儿,好歹总要对这些东西有个基础的认知,也免得那焦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冯扬说完,见几个亲信下属都面露难色,不由叹道:“先多选几个备着吧,到时候再从里面尽量挑好的——宫里催得急,怕是拖不了太久,先把人集中起来尽量把这些泥腿子的东西吃透,若是有人能将其改成正经文章,就最好不过了。”   听他话里到底打出了富裕,几个下属这才略略松了口气,齐声躬身应是。   旋即,那为首的却又欲言又止。   冯扬以为他是想诉苦谈条件,不由皱眉问道:“还有何事?”   “回大人。”   那为首属吏小心翼翼的道:“咱们文选司里也有些身负功名却无官无职的,想要为大义进一份心力,您看?”   工学里的官职,除了司业和督导之外,几乎都不被进士官放在眼里,甚至在参加大挑的举人眼里,也算不上是头一等的好去处。   但对于一些只有秀才功名的微末小吏而言,这却不啻于踏入仕途的通天大道。   冯扬闻言面色稍霁,心知这必是有人托请,想着做个顺水人情也好,于是便道:“你回头统计一下,也把名字列进去——不过事先说好了,需得是在复试里名列前茅的才成,若是选出些酒囊饭袋,便我能饶过你们,尚书侍郎那里却也交代不过去!”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为首属吏连声应了,正准备顺势告辞,好把这消息传给下面的文书们,却不想值房外忽然有人高声道:“大人,尚书大人请您过去一趟。”   冯扬只当是为了这份名单,于是忙拿起来一面翻看,一面问道:“这其中可有你们一致看好的?快快把出身名姓报给我!”   几个属吏不敢怠慢,忙围上前,将其中两三个确实出挑之人的履历,简单的禀给了冯扬,又特意指出了他们优于别人的地方。   一番鸡飞狗跳之后。   冯扬好容易记下这些履历,一手托着名册,一手揉着眉心步出值房,随口问那传话的小吏:“尚书大人急着唤本官过去,不知所为何事?”   “这……”   那小吏略一迟疑,还是压着嗓子透风道:“方才好几家勋贵外戚结伴跑来,瞧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多半是想往工学里塞人——其中颇有几个粗鄙的,大人去了务必小心。”   冯扬脚步一顿,眉头也不由的皱紧了。   他原以为和吏部争抢官员名额的,必是皇帝和焦顺,谁成想勋贵外戚会横插着一杠子?   勋贵日渐衰弱是不假,可那是整体大环境使然,真要论起来,其中的翘楚怕也不是他一个五品官能硬抗的,甚至就算尚书侍郎也要忌惮几分。   以此推论,尚书大人这时找自己过去,恐怕也有找人背锅扛雷的意思。   这么一想,他脚下愈发慢了。   “冯大人,王尚书可还等着您呢。”   那小吏见状,只好开口催促。   “喔。”   冯扬答应一声,这才不得不加快了脚步,又顺势摸出张银票,用袖子拢了,不着痕迹的递给那传信小吏。   那小吏一见他袖子递到近前,便立刻心照不宣的举袖相迎,整个过程似行云流水、若走谷粘棉。   然后二人才恍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快步赶奔后衙。   后衙花厅内。   自勇毅伯牛继宗以下,七八位勋贵外戚一字排开,内中多是胡须发白的老将,且除了牛继宗之外,身上的爵位虽最低也有三品,瞧着颇能唬人。   但事实上这些白头老将都是些闲散人士,在朝中没有多少影响力可言。   没办法,看眼下的形势,谁都以为最大的蛋糕肯定是南安王的,但凡背景足够硬的,谁又乐意为了八九品的官职和吏部硬钢?   也就是牛继宗作为发起人,无奈被架到了枪口上,想不来都不成。   至于这些老将,一半是他硬拉来装门面的,另一半则是希望拼了老骨头,好歹给家中子孙换个前程的。   此时牛继宗阴沉着脸,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心里却反复把两个人骂的狗血淋头。   其一自然是焦顺,若不是焦某人进谗言,他又怎会被迫跑来吏部打擂台?   天地良心,他当初就是想搭个顺风车而已,谁见过搭车的还要负责赶车?   不对,这分明是把自己当拉车的牲口使唤了!   第二个骂的就是南安王了,这小表弟抢了自己风头也就罢了,事到临头却被姑母圈在家里,自己去了两次连面都没见上,更别说拿言语激他来打头阵了。   正自腹诽,就见文选清吏司郎中冯扬,昂首挺胸走进花厅里,旁若无人的冲着吏部尚书拱手见礼,连看都不曾看勋贵们一眼。   牛继宗见状,就知道打头擂的来了,忙也抖擞精神暗暗提起。   只是他却不知,对面的冯扬也是赶鸭子上架,若真要剖白了心迹,两人反倒是志同道合惺惺相惜。   “咳!”   不等牛继宗头一个发言,下面倒先有位三等将军按捺不住,起身道:“既然文选清吏司的人已经到了,那这事儿咱就掰扯掰扯!这工学是教匠人学手艺的地方,偏弄这许多大头巾作甚?随便从工厂里找几个老师傅,不比你们懂行多了?!”   话音刚落,旁边几个老伙计便一同鼓噪起来,别看都是白头翁,嗓门却不逊色与年轻人分毫。   冯扬见状,先抬眼看了看尚书王哲,见这位顶头上司老神在在的捋着胡须,就知道对方肯定是等着自己出面反驳,于是暗叹一声,梗着脖子冷笑道:“若照这位老将军所言,那工学也不是武学,又何须列位多事?”   那三等将军一时语塞,毕竟熬到这岁数还要为后人发愁的,肯定不会是什么聪明人。   要说匹夫之勇那倒是不缺,可与人论战耍嘴皮子就不成了。   “不然!”   好在还有个牛继宗在,他心下也暗叹一声,摆出胸有成竹的样子,坐在椅子上反驳道:“这工学与行伍其实多有牵连——恐怕冯郎中还不知道吧?早在左安门蒙学的时候,那些工读生们便每日里都要接受行伍操练,这毕了业,又有一半人去了纠察队,每日里干的事儿和巡防营也差不了多少。”   这话一出,那些白头翁立刻有了主心骨,连忙附和道:“对啊,这行伍上的事儿,谁有咱们家学渊源?”   “不叫我们掺和,难道学大宋让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领兵打仗?”   “那特娘还不如从宫里选个童贯呢!”   最后这句明显过于离谱,连白头翁们都忍不住侧目。   好在冯扬也顾不上抓这些话柄,他对工学的前身左安门蒙学并不熟悉,但也听说过第一批工读生,大多被分派去纠察队长的事儿。   当时他还曾嘲笑这些泥腿子,最多也就是做个丘八的料,但现如今被牛继宗将了一军,才发现这工学里竟然早就给武人留了入口。   他迟疑着道:“蒙学如此,工学也未必就要如此吧?”   “哈哈哈~”   牛继宗哈哈一笑,摇头鄙弃道:“我原以为冯郎中有什么高论,却原来竟是一点都不曾了解工学的事情,只会夸夸其谈!别的且不论,自从京城里几家大厂试行了焦祭酒提倡的军事化管理,产出和品质皆有提升,连损耗都降了两成!”   “这般利国利民的好事,凭你几句空口白话,竟就要否了不成?!”   不得不说,牛继宗虽也是赶鸭子上架,但到底还是在牛思源那里做足了功课的。   这一番话说的冯扬哑口无言,他一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连工部的事儿都隔了一层,又怎么可能知道下面工厂的情况?   “咳~”   这时端坐在上首的天官王哲,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其实历来国之大匠也多是读书人,连记叙百工经验的典籍——如《天工开物》等,也皆是出自我辈文人之手。”   冯扬如蒙大赦,忙连声附和道:“对对对,还有《齐民要术》、《梦溪笔谈》……”   “本爵也没说文人不该入工学吧?”   牛继宗打断了他,两手一摊道:“但你们有理由去工学为官,咱们这些世代将门,也同样有资格有理由去工学做教官。”   顿了顿,又不情愿的补充道:“那些匠官就更不用说了,若少了人家,还叫什么工学?” ###第五百三十六章 ‘忤逆’   短短几日,大观园里就显得萧瑟了不少。   景致上倒是变化不大,只是姑娘们连同贾宝玉都是恹恹的,就连史湘云这样开朗乐观的,这几日独守蘅芜院,也忍不住感伤悲秋,做主人的如此,下面的丫鬟仆妇们自然也有些提不起精神。   就这么浑浑噩噩的,竟把整顿大观园秩序,调查是谁外泄了诗社作品的正事都给耽搁了。   一直到九月二十三这天上午,探春才忽的想起这事儿来,于是找到李纨商量,看是怎么个查法。   李纨也是听她一说才恍然惊觉,不过李纨倒不是因为感伤离别,而是这阵子趁着园子里萧瑟,忙着和焦顺沟通渠道,一时就把这事儿给抛在了脑后。   但她嘴里却笑道:“我是有意缓上几日,免得打草惊蛇,如今那贼人多半以为风声过去了,正是咱们暗中收网的好机会。”   探春听了也觉有理,正要追问该如何收网,却又听李纨道:“不过单只是园子里的人,也闹不出这么大动静,我料定必然和前院一些管事脱不开干系——你等我把差人把你二嫂子请来,咱们里应外合才好万无一失。”   听说要请王熙凤来,探春面上不显什么,心下却忍不住回忆起当初客院里发生的事情。   她认定那日与自己双排酣战的,九成九是王熙凤没错,却不知道这素来精明的二嫂子,有没有摸查出自己的身份。   也或许……   二嫂子和自己一样,也是麻杆打狼两头怕,所以即便猜出了对方是谁,也不敢贸然挑破这层关系吧?   探春这纯是以己度人,却哪知道焦某人在大观园里纵横捭阖,早拉着王熙凤双排过好几回了,如果王熙凤当时认出了探春的身份,只怕早捅破窗户纸,将她收编到自己夹袋当中,为以后压制薛宝钗添砖加瓦了。   因心里藏着忐忑,探春也就没急着跟李纨商量查内奸的事儿,只推说是等王熙凤到了再议不迟。   谁成想两人在稻香村里左等右等,总也不见王熙凤来。   “凤姐姐这又是被什么给绊住了?”   【插入PS:前面有书友质疑凤姐姐应是宝玉独享,老嗷特意又去翻了翻原著,确定探春几个也曾用凤姐姐称呼过王熙凤,并非大脸宝专属。】   探春起身往外张望了两眼,正准备差人再去催一催,忽就见有仆妇大呼小叫冲进园子里,一叠声的嚷道:“大奶奶、大奶奶!可了不得了,二姑娘也不知犯了什么错,惹得大老爷发了脾气,闯到缀锦楼里要家法伺候呢!”   “什么?!”   李纨和探春都是一惊,继而忙从堂屋里迎了出来。   一个厉声追问:“这是怎么回事?!二姐姐素来最是乖巧听话,怎么会无端惹恼了大老爷?!”   另一个质疑:“大老爷不是被禁足了么,怎么还能闯到园子里来?动手了没?这会儿谁在跟前呢?”   那仆妇被两人问的首尾难顾,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该先答哪个好。   探春忙也改口道:“谁在缀锦楼里?二姐姐可曾伤着?”   “应该还没伤着吧?”   那仆妇这才不确定的道:“大太太跟着一起来的——方才恰巧二奶奶也来了园子里,听说出了这样的事情,也急忙赶了过去。”   二人这才明白王熙凤缘何迟迟未到。   探春还么怎么,李纨就先急了,连声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知会老爷太太!”   跟着,又转头对探春道:“妹妹跟我一起过去瞧瞧,大老爷下手没个轻重,前两年动家法还打死了人,可千万别再闹出什么来!”   她说的这人,正是当初的锅炉房管事邓好时。   大观园里真正能一言九鼎的是王夫人,但王夫人明面上不管事儿,李纨就多了个总揽全局的虚名,这若是真闹出什么来,她肯定也要吃挂落,故此才尽量往大了说,希望拉探春一起过去做个帮手。   探春其实也知道这一点,但那毕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堂姐,再怎么怒其不争,总也不能眼睁睁看她遭此劫难。   于是二话不说,跟着李纨赶奔缀锦楼。   离着还有三五十步远,就听那楼里传出贾赦的咆哮声:“别拦着我,我今天非打死这不孝……”   喊到半截,忽就断了档。   两人正觉奇怪,又往前十几步,才听里面贾赦咳嗽不止,显是盛怒之下牵动了肺腑。   等快步进了楼内,就见大厅里一片狼藉,贾赦被两个年轻小妾搀着,正中间拦着钗斜襟乱脸上红肿的邢氏,再后面则是王熙凤老母鸡护仔似的,将嚎咷痛哭的迎春护在怀中。   见此情景,探春不由得大为惊诧,心道这大太太向来只知道奉承大老爷,跟在贾赦身后一起倒行逆施,今儿却怎么有胆气拦在当中?   李纨见此情景,心中却有计较,猜到多半是王熙凤的授意——如今这婆媳两个不管明里暗里,都是媳妇大过婆婆,更别说在海贸生意上还利益一致。   她提了提气,扬声道:“便是二妹妹犯了什么错,大伯申斥她几句就是了,何苦要动家法?!二妹妹眼见也是待嫁之身,这时候若有个好歹……”   李纨没提起‘待嫁’二字倒罢,提起这话来,贾赦便又暴跳如雷,一蹿一蹿的呵斥道:“没你们的事儿,今儿我非让这不孝的东西知道厉害!”   邢氏被他吓的倒退了两步,但终究还是没有让开去路。   贾赦见状,扬手就要往邢氏脸上招呼,却忽听门外有人喝到:“孽障,还不给我住手!”   众人闻言,齐齐往外看去,却是贾母不知何时坐着辆黄包车到了,史湘云小跑着跟在后面,伸长了脖子望见迎春还好端端的,这才松了口气,都顾不得掏出帕子,直接用手背往额头上胡乱揩拭。   却原来史湘云这几日感伤悲秋之余,也有些气闷,便动了召集姐妹们消遣消遣的意思,不曾想骑着车子刚从蘅芜院出来,就瞧见贾赦带着人怒冲冲去了缀锦楼。   她见势不妙,便急忙去请唯一能镇得住贾赦的人老太太——为免赶不及,还特地回家让人带上了黄包车。   李纨差人去请王夫人和贾政,而没有直接惊动老太太,主要担心老太太气出个好歹来,最后落埋怨,如今见史湘云已经把老太太找了来,自然乐得不担责任,只默默汇同众人一起迎了出去。   贾赦黑着脸,原本不打算出门,旋即便又被老太太呼喝了一声,只好不情不愿从里面出来,松松垮垮的见了一礼:“母亲。”   “我看你眼里早没我这个当娘的了!”   贾母重重一顿拐杖,环视了一下四周,最后目光落在贾迎春身上,沉声道:“二丫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且说给我听听,莫要有半句欺瞒!”   “老祖宗!”   贾迎春噗通跪倒在地,一反平日里的木讷,边嚎啕边诉苦道:“孙女平时什么性子,老太太是知道的,若不是逼的走投无路,又怎敢触怒老爷?!实在是、实在是……”   说着,就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哼!”   贾赦冷哼一声,正要为自己辩驳几句,贾母便厉声道:“你别插嘴!二丫头,你继续说,甭管有什么都有我给你做主!”   贾迎春闻言冲老太太磕个头,又呜咽道:“前阵子哥哥去津门府,孙家那边儿已有表示,偏这才过去没多久,老爷、老爷就逼着我给孙家写信,找孙家要、要银子……”   “我实在没脸张这个嘴,就一直想法子拖延,可老爷那边儿的催逼一日胜过一日,我、我逼的没办法,只好把其中的道理写在信上,希望老爷能、能……”   她原想用悬崖勒马,但又觉得不大合适,正想另找个合适的词儿,对面贾母已经怒发冲冠,把满口咬的咯咯作响,抬手指着贾赦骂道:“孽畜、孽畜!家里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畜生?!”   贾赦偏转过头,不服不忿闷声道:“儿子不过是想借些银子应急,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你你!”   贾母气的险些喘不上气来,众人吓了一跳,急忙上前七手八脚的掐人中抚胸口,等好容易缓过劲来,却也一时开不了口。   她不说话,在场自没人敢越俎代庖,于是这缀锦楼前竟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当中。   这时后面忽有人扬声道:“大伯这话就是不讲理了,当初因为孙家闹出多少事情来?!如今既成了亲家,合该两下里互相弥合才是,你三番五次找孙家要银子,却让孙家怎么看咱们?怎么看没过门的二丫头?!真要是写了这封信,等她过了门又该如何自处?!”   随着声音一起出现在众人面前的,自然是正是王夫人。   贾赦听了这话,侧目冷笑道:“我是借,又不是……”   “畜牲!”   贾母厉声打断了他的诡辩,指着外面道:“你给我滚、滚出去!若再敢踏出家门半步,我、我就去撞景阳钟告你忤逆不孝!”   贾赦这才收敛了,回头瞪了女儿一眼,悻悻的正要离开,却又听贾母道:“还有,二丫头的婚事你以后不要再插手了,都交给你兄弟和兄弟媳妇就是!”   贾赦脚步一顿,回过头来不满道:“这怎么成,我可是她爹?!”   “我、是、你、娘!”   贾母狠狠顿着拐杖,一字一句的说完,然后又指着外面道:“滚,快给我滚!”   贾赦虽一百个不情愿,但想到若是真激的母亲状告自己忤逆,莫说是银子没指望,只怕性命都要搭进去了,于是只好灰溜溜的带着人离开了缀锦楼。   王夫人见状,忙扶着贾母往里走,又吩咐人将哭晕在地的贾迎春扶起来。   听她吩咐,探春和史湘云忙一左一右的扶起了迎春,打量她的目光却都带着探究和诧异——不想这素来以木讷胆小著名的二姐姐,竟有胆量和亲生父亲翻脸!   不过想到贾赦的所作所为,两人也便释然了,被逼到这等地步若还不奋起反击,那岂不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等把老太太扶进去,让她歪在罗汉床上,王夫人、王熙凤、李纨几个使劲了浑身解数,又是言语宽慰,又是上手捏捺按摩的,好容易才让老太太平静了些,手脚虽仍是颤抖不已,但好歹气息匀称多了。   “唉~”   贾母长出了一口气,悲声道:“真是家门不幸啊,怎么竟就养出了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众人不好接茬,只泛泛宽慰她,说贾赦也是一时糊涂,过后肯定就知道错了。   贾母连连摇头,却也不愿意再提贾赦,看了一眼眼睛都已经哭肿了的迎春,回头对王夫人交代道:“二丫头的亲事你往后多上上心,再不要让那畜牲插手了。”   王夫人这里刚应了,一旁王熙凤就笑道:“老太太可不能偏心,我们太太这回为了拦着老爷胡闹,可是吃了不少的苦,二丫头婚事再怎么也不该绕过她去。”   贾母听了这话,一时竟差点没反应过来。   邢氏拼命拦着贾赦?   凤丫头给自家婆婆说好话?   这是什么魔幻现实?   等再三确认无误之后,她看向邢氏的目光也柔和了不少,改口道:“总之你们妯娌商量着办就是了。”   这时贾宝玉、林黛玉、贾惜春三人,也都闻讯赶了过来,在外面探头探脑的张望。   老太太招手将她们唤进来,一面吩咐她们去宽慰迎春,一面又忍不住诧异道:“二老爷呢?家里出了这么大事,你们难道没人去知会他一声?”   “我【我】……”   李纨和王熙凤异口同声,彼此对视了一眼,王熙凤难得大度的做了请的手势,李纨便继续道:“我已经差人去请老爷了,想是因为什么绊住了也不一定。”   老太太闻言,便命鸳鸯去找贾政来。   别的倒罢了,下对月贴什么的,必须得有男性长辈出面才成,所以这事儿也得当面交托给贾政,她才能放心的下。   不想鸳鸯领命去了,却是空手而归。   “老太太。”   就听她禀道:“镇国公府的牛老爷来了,二老爷正在前院待客,只怕一时脱不开身。” ###第五百三十七章 以彼之道   这牛继宗所为何来?   前文曾提到,勇毅伯纠集了一群白头翁去吏部打擂台。   头两天倒还好,不过是唇枪舌战罢了,再往后就耍起了撒泼打滚儿的手段——为了给子孙谋个出身,这些老勋贵们也着实是豁出去了。   就这样,吏部还是咬牙坚持了五天,半步都不肯退缩。   直到牛继宗威胁要将表弟南安王拉来助阵,形势才终于起了变化。   经‘友好协商’,吏部以拐弯抹角绝不明言的方式,做出了以下让步:   第一,让出从七品主簿和两名从八品典籍的位置,由勋贵和匠官竞争上岗。   第二,增设‘养毅堂’和四名八品学正、四名九品助教,负责教授一些简单的军事技术,并引导督促学生强健体魄——说白了,就是教体育的。   不用问,这养毅堂就是为勋贵子弟专设的。   虽然官职低了些,和动辄五六品的爵位没得比,甚至还不如从军授衔来的高。   但这毕竟是朝廷【皇帝】认定的学官序列,理论上在文官里也属清贵了——当然了,鉴于工学饱受争议的特性,这清贵压根无从谈起,但依旧比寻常武职和空头爵位要金贵的多。   第三,致知堂四名训导的官阶抬高到从八品,与算学博士齐平,并增设四名从九品助训。   第四,典籍厅增设两名从八品典籍,总名额提高到四人;明经堂、明心堂各增加一名八品博士和一名九品助教。   总体上来说,吏部是在总体官职扩充的前提下,让渡出了一些空缺,甚至还遵照皇帝的意思,拔高了匠官的上限——七品主簿的位置不是已经让出来了么?   至于匠官一系能不能从勋贵们手里夺下这个职位,那就不归吏部管了。   这个B方案,在吏部看来已经是极大的让步了,但在牛继宗看来却比鸡肋还不如——别说其中明显有挑拨匠官和勋贵内讧的意思,单说这开放的名额之少、官位之低,就完全让人无法接受!   要知道,国子监中除了给学生授课的博士之外,还单设了一个国子学,用来教导皇亲国戚、超等勋贵、以及三品以上大臣的子嗣。   在这国子学里任职的博士都是正五品衔儿,连助教都是从六品!   虽然本朝以来,这个国子学日渐废弛,以至于国子学博士和助教,都被当成了类似爵位的荣誉头衔,但也正因如此,当下顶着国子学博士名头的官员足有十四五位,其中不乏各部侍郎,以及寺卿、少卿之流。   而这也正是皇帝和焦顺商量之后,授意牛继宗主攻的方向。   当前匠官尚且无力染指七品以上的官职,这‘国子学’既是给未来铺路,也是抛出来吸引勋贵们打头阵的诱饵。   皇帝的意思是,先让勋贵们把这坑占住,等以后有匠官积攒下足够的功绩、资历,就可以沿着这个途径进行提拔了。   可谁成想那些有背景的勋贵外戚,净是些‘干大事惜身,见小利也不肯担风险’的主儿,牛继宗废了老鼻子劲,也只拉了些闲散白头翁助阵。   如此一来,给出的压力自然远远不如预计,吏部又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条件?   昨儿再去的时候,尚书王哲全都托病不出,只留文选清吏司郎中冯扬出面敷衍。   牛继宗还想往大了闹,逼王哲不得不出来收拾残局。   然而这回白头翁们也不干了,毕竟谁都不是傻子,如今争取来的八品、九品官职,他们勉强还能插得上手,但真要争取到五品……哪怕只是六、七品的官职,又怎么可能轮的到他们这些闲散勋贵染指?   白头翁们这一打退堂鼓,牛继宗顿时麻爪了。   他可拉不下脸来撒泼打滚。   至于拉南安王助阵云云,也只不过是虚言恫吓罢了,有太妃拦着,两下里连消息都难以交通,就更别说把人弄出来了。   走投无路之下,牛继宗甚至一度想过破罐子破摔,干脆就把这B方案呈送给皇帝算了,反正自己也已经尽过力了。   但他终究还是不甘心就此折戟。   于是思来想去,就又把主意打到了荣国府头上。   先前召集勋贵时,牛继宗之所以没有拉上荣宁二府,表面上是因为贾赦、贾政兄弟都称病在家,不便打搅;实际上则是担心荣国府和焦顺关系太过亲近,到时候喧宾夺主抢了自己的风头。   不过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却说到了荣国府之后,与贾政寒暄了几句,他便话锋一转主动提起了宝玉:“世叔,听说您府上的二公子时常被召进宫内,与陛下坐而论道?”   “可不敢这么说!”   贾政闻言连忙摆手:“小儿一向顽劣愚钝,进宫不过是聆听圣上教诲罢了,何谈坐而论道?”   “哈哈~”   牛继宗爽朗一笑:“世叔实在过谦了,二公子前年在工部颇多建树,皇上还因此下旨褒奖,这总不会是假的吧?”   “这……”   当初焦顺还需仰仗荣国府帮扶,所以特地给贾宝玉弄了个对格物致知感兴趣的人设,并最终借此引起了皇帝的注目。   颇多建树云云自然是吹出来的,可正因是假的,贾政反倒不敢否认了,只好捋着胡须讪讪以对。   牛继宗见状,立刻打蛇顺杆爬:“小侄此来不为别的,正是要借重二公子的才学,好让吏部上下心服口服!”   让吏部心服口服?   贾政听的是一头雾水,他如今两耳不闻窗外事,那会知道牛继宗去吏部打擂台的事儿?   但好在他颇有知子之明,晓得凭贾宝玉的本事,别说折服吏部上下了,怕就连大观园里的姐妹都未必能辩的过!   当下忙又连连摆手:“勇毅伯怕是所托非人了,那孽障平时念几句歪诗还行,除此之外一无是处,又岂敢让他折冲于庙堂之上?!”   “欸~”   牛继宗摆出一副不敢苟同的样子:“常言道君无戏言,既是陛下亲口称赞过的,令郎才学不问可知!”   说着,他起身慷慨激昂道:“我请令郎出山,一是为了给咱们勋贵争个面子,二来也是为府上考量,令郎如今已得了圣上赐婚,自然就该为立业做准备才是!”   “现如今工学比照国子监增设官职,内中的国子学博士便不敢类同国子监,设为六品总不为过吧?听闻二公子素来不喜科举,若能得了这工学博士的职司,岂不正衬了他的心意?!”   不~   那逆子何止不肯考科举,分明就是连官都不想当!   贾政忍不住在心下腹诽,同时也略有些意动,家中原本指望着宫里的贾元春,能给宝玉讨个不大不小的爵位继承家业。   可若能正经进入仕途,岂不强过一个空头爵位?   只是……   “小犬委实难当大任。”   贾政无奈又诚恳的推辞道:“怕只能让勇毅伯失望了。”   机会虽好,无奈自家儿子实在是不堪重任。   “世叔!”   牛继宗忙道:“这工学说到底还是焦祭酒主事,他与府上有主仆之谊,听说还特意点拨府上大管家的儿子,抢在我等之前向工学捐赠了银子——管家之子,他尚且不吝提拔,何况是世叔家的二公子?!”   “只要焦祭酒手把手的提携教导,令公子自然无往不利,届时也能为年轻的勋贵子弟做个表率,替大家趟出一条明路来,这岂不是公私两便、两全齐美的好事儿?!”   这其实才是牛继宗的真正来意。   皇帝和焦顺把他推到了前台,他心中自是不爽,对皇帝那肯定无可奈何,但反向将焦顺拖下水,却还是可以试一试的——再说了,这本就是焦顺的职责所在!   那焦顺一贯阴险狡诈智计百出,若推脱不过,或许就有摆平吏部的法子也说不定。   就算没有办法,好歹也有人帮自己分担出师不利的责任。   “这……”   贾政再次迟疑起来。   虽然现在不敢再小觑焦顺,但他心里总还是觉得焦顺欠了自家的——何况老太太和王氏等人,总说焦顺是荣国府的臂助,既然如此,何不让他再襄助宝玉一回?   再有就是……   赖家的事情也着实让他有些不快,虽说他当初也曾答应,让赖尚荣走焦顺的门路去工部为官,可却万没想到赖家能一下子拿出三万两之巨!   尤其还是在修了园子之后拿出来的!   要知道就连堂堂荣国府,为修省亲别院都伤筋动骨,到现在还没缓过来呢!   这两下里一对比,让他既恼恨赖大的贪婪,更不爽焦顺没有再与自己沟通,就让赖家把银子捐给了工学。   这还不都是荣国府的钱?!   里外里一算,不就等同于荣国府出了三万两银子?   那让焦顺给宝玉谋个缺,岂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牛继宗见他沉吟不语,似乎有所触动,忙又顺势道:“世叔,不知令公子可在家中,何如请出来一见?”   “这……”   贾政迟疑了一下,还是觉得不能这么草率做出决定,于是敷衍道:“却是不巧,犬子一早就出去访友了——兹事体大,还望勇毅伯宽限几日,容我三思而行。”   “唉~我这既是为了咱们勋贵的体面,更是为了府上着想,谁知……罢了,小侄今儿就先不讨饶了,只盼着世叔早做定夺。”   牛继宗无奈的抱了抱拳,径自告辞出了荣国府。   等一到了外面,牛继宗立刻换了副阴沉模样,招手唤过亲随吩咐道:“去,照着我早上交代的,到各处散播消息,就说荣国府的二公子有意要去工学任职——记住,重点是他家的奴才都去工学为官,做主子的自然不在话下!”   那亲随利落的应了,回头点选了十数人,就先奔着各家勋贵外戚府上去了。   牛继宗又回头扫了眼荣国府的大门,冷笑三声,这才上车扬长而去。   回头再说贾政。   送走了牛继宗之后,他便在荣禧堂里坐卧难安,说实话,让儿子去工学做‘博士’,对他而言诱惑还是不小的,毕竟靠那孽障自身,只怕一辈子也就在脂粉阵里蹉跎了。   即便通过贾元春延续了爵位,那也不过是顶着空头爵位蹉跎而已。   但若是能进工学为官,再托请焦顺耳提面命的教导,也或许就能渐渐历练出来了。   想到这里,贾政就有意去找焦顺探探口风。   可往外走了几步,就又停住了脚,不敢再小觑焦顺是一回事儿,低声下去求他办事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至少眼下贾政还没有做好心理建设。   罢了,左右说的是容自己三思几日,便晚上两天又有什么打紧的,且等想好了体面的托词再去不迟。   但贾政又如何想得到,转过天来外面就谣言四起,说是荣国府要推家中子弟去工学任职。   不过市面上对这事儿倒并不觉得奇怪,毕竟赖尚荣的事迹也已经散播开来,众人不知就里,只以为焦顺欲提拔亲信故交。   而既然连荣国府管家的儿子,都可以去工学里做官,那荣国府的嫡出公子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何况听说那贾宝玉读书不成,但对格物致知一道却颇有研究,当初与乌西人谈判时,还曾从中出了些力气,得了皇上的褒奖,让其去工学为官也算是顺理成章。   反倒是这事儿不成,才真是奇哉怪也!   这消息迅速传遍了四九城,荣国府里自然也得了风声,但自老太太以下却都是一头雾水,心道这事儿传的沸沸扬扬,却怎么家里反倒一无所知?   直到消息传到贾政耳中,贾政才惊觉事情并不简单,于是派人在外面仔细一打听,又得知了牛继宗和吏部打擂台,以及吏部并未批准工学仿建国子学的事儿。   这下子贾政彻底傻眼了。   明明还没批下来的官职,牛继宗怎么就先许给宝玉了?还一下子闹的满城风雨?   最后还是探春一语道破天机:“勇毅伯这分明是想拿哥哥当枪使,逼着咱们去争这个位置!”   贾政如梦方醒,当下迟疑道:“那若是让你哥哥去做个算学博士、或者典籍如何?这一来就……”   “万万不可!”   探春又忙提醒道:“女儿听说那赖尚荣也要去工学里任职,他是举人出身,又头一个给工学里捐了银子,单只为了千金买马骨,也要安排个八品、从八品的官职,哥哥若堪堪与他齐平,传出去岂不令人耻笑?!”   贾政一想也是,总不能老子被奴才爬到头上,儿子又被奴才踩在脚下吧?   他一时越发乱了方寸。   探春见状,只好第三次提醒道:“老爷,这事儿只怕还是得着落在焦大哥身上,咱们不如先去请教请教,看他有什么破局之道。” ###第五百三十八章 紧追不舍   探春这话一出,还不等贾政开口,上首老太太便连声应是。   贾政见状,自不好和母亲唱反调,便也顺势点头应了。   因见老太太精神不济——昨儿被贾赦气坏了身子——父女两个连同李纨便都告辞出了堂屋。   探春在一旁见父亲脸上阴晴不定的,心知他必是拉不下脸来主动向焦顺求助,忍不住又劝道:“这事儿毕竟事关哥哥的前程,何况勇毅伯那边儿未必没有后手,老爷还是早做定夺为上。”   贾政瞥了她一眼,心中不免感叹,若是这女儿和儿子对调一下,自己又何须为后继无人而烦恼?   不过他虽知道女儿这些话是正理,却还是难改优柔寡断又死要面子的本性。   当下只敷衍道:“正因为兹事体大不容有失,为父才要仔细斟酌。”   说着,不等探春再劝,便倒背着左手自顾自去了。   探春微微矮身,目送父亲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却是不由的摇头苦笑。   这时李纨上前挽住了她,悄声提醒道:“你与其在老爷这里多费唇舌,还不如去找太太分说——她一贯将宝兄弟当成眼珠子疼,自不会像老爷这般诸多顾忌。”   探春眉毛一挑:“这事儿太太还不知情?”   “想必是还不知情,若不然早该来了。”   李纨道:“昨儿太太和大太太在缀锦楼待到入夜才散,想是也给累着了,今儿并不曾听说她出门。”   探春闻言,便忙辞别了李纨,风风火火赶奔清堂茅舍——她知道李纨对这些事情一向不愿掺和,所以自然不会拉她同往。   一路无话。   等到了清堂茅舍,见彩霞、彩云两个正在廊下咬耳朵,她便冲着里间的窗户一扬下巴:“太太可在里面?”   “在呢。”   彩霞忙上前回话:“太太用过早饭之后,就独自一人在屋里诵经祈福——姑娘来的这么急,可是二姑娘那边儿有什么事情?”   “跟二姐姐无关。”   探春急道:“但也是极要紧的事儿,太太既在家,我这就去禀给她知道!”   说着,大步流星直往堂屋里去。   “姑娘、姑娘!”   彩霞、彩云忙从后面追上去,横臂将探春拦在了门外,赔笑解释道:“太太诵经祈福时最忌被人打搅,除姨妈她老人家是特例,便二奶奶来了也要先在外面候着……”   “我说了有急事要禀!”   探春美目圆瞪,但旋即想到这二人王夫人的亲信,态度便又缓和下来,强笑道:“那劳烦姐姐们去通禀一声。”   “不用了!”   话音刚落,就听里间传出王夫人的声音:“你且在客厅里等一会儿,我念完了这段儿经就出去。”   那声音听着有些怪怪的,但毕竟是隔着门窗,具体怪在哪里探春一时也分辨不出来,只连忙恭声应了,然后进到客厅里垂手恭候。   不大会儿功夫。   王夫人便推门走了出来,脸色看着有些苍白,细瞧却是涂了一层厚粉。   探春不觉有些诧异,王夫人素来不喜浓妆,却怎么……   但转念想起李纨的判断,便误以为是王夫人昨儿也气坏了身子,为遮掩脸上的憔悴,这才临时改了习惯。   故此忙上前扶了她一把,轻声劝道:“老太太既出面做了主,便容不得大老爷再胡闹——这眼见二哥哥二姐姐都要成亲,连湘云妹妹也要从咱们府里出嫁,太太可千万保重身子,莫要太过操劳才是。”   “嗯……”   王夫人模棱两可的应了,有些手酸脚软的在椅子上坐定,这才问道:“我听说,你找我有要紧事儿?”   “正是。”   探春听她提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便忙道:“今儿一早林姐姐和湘云妹妹就去了缀锦楼,我和大嫂听说有她们在,便先去了老太太院里,却不想正撞见……”   听她删繁就简,将方才的事情说了,王夫人原本有些发散的眼神儿立刻凝聚起来。   挺直了身子沉吟半晌,又问:“照你看来,你哥哥去工学里做官,合不合适?”   “那自然是合适的!”   探春先是一口咬定,继而才又解释:“若是司业、主簿之流的政务官,或许还有值得商榷之处,但国子学的博士一向都是荣衔,与爵位相差仿佛,又比一般爵位金贵的多——再加上有焦大哥从旁照拂,料来哥哥也不难应付。”   王夫人眼中的光彩又多了几分,忍不住起身追问:“果然有五品?!”   “这……”   探春略一迟疑,还是摇头道:“怕未必能完全照搬国子学,但就算没有五六品,七品总还是应该有的。”   “七品?”   王夫人略有些失望,像荣国府这样的门户,给家中子弟弄个七品实职似乎也并不难。   “主要是有焦大哥从旁照拂!”   探春见她似有些嫌弃官儿小,忙道:“二哥哥虽是个聪明的,无奈心思从来不曾放在这上面,一开始总要有个适应的过程,有焦大哥在,也就不用担心他行差蹈错了。”   王夫人微微颔首。   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又问:“以两家的关系,也用不着专为这事儿嘱托顺哥儿吧?”   “这自然无需嘱托!”   探春忙又解释:“实是这国子学的官职,吏部如今尚不同意增设——那勇毅伯多半也是劳而无功,才想要拖咱们家下水,可咱们家在这上面又使不上力,说到底还是得求焦大哥想想办法,先把这事儿变假为真才好,若不然,咱们家只怕就要沦为笑柄了!”   王夫人这才明白事情的重点。   她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对官场上的事儿,敏感性比之贾政还要略逊一些,但和贾政不同的是,在充分了解了这件事的急迫性之后,王夫人便当机立断道:“既如此,我去和老爷说,他若不出面,我便亲往焦家请托,说什么也要把这官儿和面子挣下!”   探春听了大喜,心头的势头也终于落了地,正准备头前带路,却又听王夫人表示,自己要略略收拾一下,换一身衣裳才好出门。   说着,她又拦在单设的禅房前,吩咐彩霞打了盆温水来。   等彩霞端着水进来,王夫人也不让她送进去,直接伸手接了过来,然后转身进屋又反手紧闭了房门。   探春看的莫名其妙,遂将疑惑的目光转向彩霞。   彩霞倒是早已经习惯了,当即悄声解释道:“太太新请的佛像,听说是有什么忌讳,故此一般不会放人进出——也就姨妈在时算个特例。”   探春半信半疑的点了点头,却也不好探究王夫人的阴私,于是便有一搭无一搭的和彩霞闲聊。   与此同时,禅房内。   王夫人将水盆放在地上,先沾湿了毛巾揩去脸上的厚粉,露出红潮刚刚消退的瓜子脸,然后又用两根指头从佛龛底下捻出根磬槌子,嫌弃的丢到盆里,然后又扬了一把去脏去腻的胰子粉进去。   做完这两件事儿,她才长长的呼出一口浊气来。   原本她进到这禅房里,是想琢磨一下昨儿邢氏和王熙凤之间的古怪。   虽说她原就想过,等宝钗过了门,渐渐把家务接管过去,便让王熙凤回大房那边儿——但王熙凤提前和邢氏缓和关系,却又不是她乐见的。   尤其这关系,还缓和的毫无征兆又莫名其妙,又怎能不让王夫人起疑?   但起疑归起疑,她琢磨了半天却没能猜出个一二三来,反倒是注意力渐渐偏转,先是想到了年后就要过门的宝钗,然后又想到了薛姨妈。   再然后,就开始顾影自怜起来。   以前还有个薛姨妈,能陪着说上几句心里话,如今薛家搬去了紫金街老宅,她一个孤零零的在这园子里,怎能不觉得孤单寂寞冷?   而越是寂寞,就越忍不住想起那些聊以寄慰的事儿来,恰似孤单寂寞冷当中又裹了一团烈火,激的人心烦意乱躁动不已。   再再然后,她手上就多了根黄柏木做的磬槌……   想到方才突然被探春打断时的惊慌与羞窘,王夫人脸上又不禁发起烧来,她忙用毛巾又揩了一把,扬声吩咐道:“把我那件蓝纹银边儿的白裙子送来。”   外面彩霞答应一声,照例是把东西送到门口,王夫人自己拿进去更换。   不过也就是粗略套上罢了,再往后的整理工作,以及重新按照衣服梳头发的工作,还是要转到卧室里进行。   里里外外这么一耽搁,直到临近中午时,王夫人这才寻到了荣禧堂内。   贾政正琢磨晚上……或者明天晚上,见了焦顺之后,该如何不失体面的摆出求人的态度,见王夫人从外面进来,不由皱紧了眉头,明知故问道:“你怎么来了?”   “自是为了宝玉来的!”   王夫人的气势半点不弱,目光落在贾政额前的抬头纹上,眼中不易察觉的闪过一丝嫌弃,抬手轻轻抚了抚眼角,用同样冷淡疏离的态度道:“勇毅伯如此行事,分明就是小觑了咱们府上,老爷合该早做应对才是。”   见她果然是为这事儿来的,贾政不快的将袖子一甩:“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兹事体大,自该好生斟酌……”   不等他把话说完,王夫人又咄咄逼人的质问:“老爷当初也说要斟酌、思量,结果那工部郎中的官职最后如何了?!”   “你!”   一句话被戳中了肺管子,贾政登时拍案而起,怒道:“好个刁妇,你莫不是专程来嘲讽我的?!”   “妾身不敢。”   王夫人嘴里说着不敢,脸上的嘲讽却是溢于言表:“我一妇道人家,也管不得那么多,老爷若是不去,我便去焦家亲自托请顺哥儿出面……”   “你、你!”   贾政脸上怒容更甚。   但王夫人却压根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抢着继续道:“事到如今,难道老爷还在怀疑我与顺哥儿——哼,他如今什么样的妙龄女子弄不到手,又岂会瞧得上我这样的老太婆?!”   说着,竟就不觉幽怨起来。   她忙定了定神,又道:“老爷要起疑便起疑好了,只要是为了宝玉的前程,什么样的恶名我都不在乎!”   丢下这句话,她毫不迟疑转身便走。   “你、你你!”   贾政怒冲冲的在后面赶了几步,抬着手比划了两下,却终究还是没有拦下王夫人。   也罢,她既然敢当面说出这话来,料来应该不会有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发生。   且她一个妇道人家,便姿态摆的低一些,总也好过自己这一家之主失了体面——至于她自己的体面,哼~当初闹的满城风雨,这妇人哪还有什么体面可言?   这般想着,贾政的心态倒渐渐平和了,甚至开始期盼着王夫人能马到成功,那样自己也就不用再发愁了。   却说王夫人在贾政面前演了一出之后,便又回到家中仔细装扮起来——再怎么急,总也要等焦顺散了衙再去焦家。   就这么心急火燎的,好容易捱到了傍晚。   王夫人只点选了彩霞、彩云两个,捧着早就准备好的礼盒寻到了焦家。   彼时只有徐氏在,见王夫人亲至,忙诚惶诚恐的将她让进了堂屋客厅。   旁敲侧击了几句,王夫人却并不肯明言来意,只说是要等焦顺散衙回家。   徐氏无奈,只得一面陪着小心说些闲话,一面差人去大门外等着,吩咐若是见儿子回来,便赶紧请他来堂屋里见客。   谁知左等右等,好容易外面人嘶马鸣的,徐氏下意识迎到门前,却只见来旺独自进了院里。   她急忙问道:“顺哥儿呢?!”   来旺还不知家里来了贵客,满脸嫌弃的道:“说是要去新宅那边瞧瞧,晚上或许就在那边儿宿下了。”   “这孩子!”   徐氏一听也忍不住翻白眼,什么去新宅云云,就从没见他在那边过夜!   不过这话也不好当众说破,于是转回身向王夫人说明了这事儿,歉意道:“实在是不巧,太太要么等明儿……”   “不必了。”   却只见王夫人霍然起身,断然道:“我也去紫金街那边儿,到时候在薛家见他也是一样的。”   “这……”   徐氏欲言又止,到底不好明说,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夫人出了院门。   然后她回头狠狠瞪了丈夫一眼,催促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派人去‘紫金街’传话,让他务必在‘家里’等着二太太召见!” ###第五百三十九章 物归原主   大观园,稻香村。   探春倦怠的倚在个南瓜型靠垫上,冲正心不在焉拨弄针线盒的李纨道:“嫂子,你说太太怎么就这么着急?虽说事情要紧,可也没必要连夜跑去紫金街见焦大哥吧?”   李纨手上动作顿了顿,旋即没事儿人似的笑道:“依我看,太太多半也是想借机去瞧瞧姨妈她老人家,你没见自打姨妈走后,这几日太太就跟丢了魂儿似的?”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头其实想的截然不同。   因为王夫人的表现,总让李纨想起自己当初食髓知味、饥渴难耐时的情景。   不过……   这应该不太可能吧?   “是这样吗?”   探春微微颔首,这个推测相当合理,但她也觉得似乎有那里不太对劲儿。   不过比起李纨来,她对王夫人更为敬畏仰慕,甚至曾一度将之视为奋斗目标,所以就更不敢往那上面揣度了。   两人正各自想着心事,忽就听门口有人问道:“太太怎么突然就要去薛家?这大晚上的,听说连人都没带几个!”   随着这声音一道进来的,还有快人快语的王熙凤。   她因猜到外面的消息传进府里,必然要引起一场风波,干脆找借口要在前院处置家务,并不曾参与贾母屋里的议论,但也时时刻刻关注着这边儿的动向。   因此王夫人前脚刚轻车简从的出了家门,她后脚就得了消息,于是才急匆匆找上门来,想要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纨放下手里的针线盒,删繁就简的把由来始末解释了一遍,最后自然还是用思念薛姨妈为由,给王夫人的‘夜奔’找了个合适的借口。   至于心下的怀疑,那自是半点都不肯透露。   即便妯娌两个已经统一阵线了,那也看要针对的人是谁——至少在涉及焦顺的时候,李纨是肯定不会随便捅给王熙凤知道的。   王熙凤听完略一沉吟,便又给王夫人补了个理由:“也或许,还有向老爷示威的意思吧。”   在坐三人,也就她对贾政王夫人之间的恩怨情仇最是熟悉,故此立刻就脑补出了这一条理由。   李纨点点头表示附议。   这时早已经坐正了身子的探春,看着王熙凤头上那珠光宝气恍似孔雀开屏一般的金玉首饰,啧啧叹道:“嫂子什么时候又打了这么一套?生生把人的眼睛都给晃花了。”   “是吗?”   王熙凤抬手摸了摸发髻上斜插着的金凤展翅挂珠钗,那镶满了碎宝石的金凤凰立刻煽动起了双翅,五条彩带似的尾巴更是上下摇曳,恍似就要振翅高飞一般。   眼见李纨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来,王熙凤面带得色的掩嘴笑道:“白天戴着还好,谁知道晚上这般扎眼,若早知道,说什么我也不会戴它出来招摇。”   不说还好,这一说,刻意炫耀的心思简直溢于言表。   李纨横了她一眼,打趣道:“可说是呢,瞧这锃明瓦亮的,只怕苍蝇落上去都得崴了腿。”   “呸~”   王熙凤啐了一口,笑骂道:“你才招苍蝇呢!这东西瞧着金贵,其实是托顺哥儿的门路,请工部匠人打的,拢共也没花太多银子。”   这话就更是炫耀了。   连探春也忍不住暗暗无语,心道这回再不用怀疑了,那天夜里和自己双排的,十成十就是王熙凤无疑。   王熙凤还待炫耀几句,忽就见平儿风风火火的寻了来,将一叠请帖递给王熙凤,又趴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   王熙凤讶然的看了看手里的请帖,又笑着递给了李纨:“你们这诗社真是越来越生发了,连南安郡主都特地下了帖子请你们赴会。”   “这么快?”   李纨吃了一惊,忙接过来拆开自己那份细瞧,却见南安郡主在帖子里表示,今天下午,王府已经买到了一座合适的园子,她原想着明天一早再下帖子,可翻来覆去实在按捺不住,便连夜差人送了帖子来,还请姐妹们千万不要见怪。   字迹虽娟秀,兴奋的情绪却是跃然纸上。   “到底是王府,在城里买个花园跟买个玩物似的。”   李纨感叹着,将拆开的请帖递给探春观瞧,又道:“倒也巧了,我正愁怎么开解二妹妹呢,有这个机会正好带她去外面散散心。”   “不止。”   探春接茬笑道:“林姐姐和湘云一个整日念叨琴妹妹,一个天天念叨宝姐姐,这回也都能全了念想。”   王熙凤对诗社什么的从来不感兴趣,但听说南安郡主为了加入诗社,竟短短几日就在内城买下了一个小花园,也不禁有些艳羡,摇头叹道道:“可惜我是个肚子里没墨水的,若不然还真想跟你们去瞧瞧稀罕。”   李纨伸手往她头上一指:“你若肯摘了这些东西,扮成个婆子跟着去,我倒也可以帮你遮掩遮掩。”   “呸~你自己怎么不扮?也对,不用扮就已经是黄脸婆了!”   两人斗了几句嘴,眼见平儿因有事要告辞,李纨忙拉住她道:“先别急着走,若前面没有急事儿,我这里倒有桩事情找你们商量。”   “什么事儿?”   “就是外面……”   李纨将盗版梅花扇的事情说了,王熙凤虽觉得她有些小题大做,但想到这诗社里还有位小郡主在,当下又动力满满起来。   于是连同平儿在内,四人群策群力,很快就制定出了一个引蛇出洞的陷阱。   等商量完,探春又提议把帖子送去缀锦楼,顺带陪二姐姐说说话、解解闷儿。   李纨和王熙凤自然没有异议。   于是打发了平儿去前院里盯着,三人带着丫鬟婆子风尘仆仆的到了缀锦楼。   结果那楼里除了贾迎春这个地主之外,林黛玉、史湘云、贾惜春、乃至贾宝玉也都在场。   而眼见这乌泱泱又来了一伙人,贾迎春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自打记事以来算起,她就从来没被这么多人关心过,这让她愈发确认了,自己以前一味退让的软弱做法是何等的可笑!   只是现在才领悟这一点,却是早已经悔之晚矣。   她手里捧着南安郡主的请帖,心里头却满是对婚姻的不满与悔恨,以至于那帖子都被她无意识的捏皱了一角。   ……   焦顺说的话虽不尽不实,但也不全然是在扯谎。   就譬如……   他的确是来了新宅,只不过并非焦家新宅,而是尤家新宅罢了。   虽说如今处处都有焦某人的温柔乡,但无疑还是千依百顺的尤二姐这里,最是舒心自在——尤其是尤三姐被送去庙里之后。   此刻他正无脊椎动物似的瘫在床上,任由春衫单薄的尤二姐忙前忙后的伺候。   这头刚放下美人锤,焦顺闭着眼睛微微翘了翘脚指头,她便忙把焦顺的两毛腿搭在自己膝上,轻车熟路的揉捏起来。   才捏了一会儿,焦某人又微微张嘴‘啊’了一声,她便忙趿着鞋到了果盘前,因不敢用帮捏过脚的手去碰,便低头咬下一颗,小心翼翼喂进了焦顺嘴里。   焦顺闭着眼睛咀嚼了几下,微微皱起了眉头,然后再次张开了嘴。   尤二姐忙又把帕子摆在他嘴边儿。   焦顺偏头吐出果皮和葡萄籽,不满的道:“怎么没去皮去籽儿?”   面对这骨头里挑刺儿,尤二姐却是诚惶诚恐道:“那请爷稍候片刻,我先去净净手,然后再帮爷剥。”   见焦顺没有反对,她这才去了外间洗漱。   等尤二姐走后,焦顺自顾自扯了两个葡萄,囫囵个的塞进嘴里,也不嫌没去皮去籽儿了。   唉~   要不说人都喜欢养外室呢。   在家他可不好这么使唤邢岫烟。   玉钏倒是也有这份殷勤,可论颜值身段却又不及尤二姐。   香菱论忠心是够的,但指望这‘呆丫头’无微不至,那就是强人所难了。   司棋……   emmm,不提也罢。   红玉倒是能培养培养,不过那丫头心思太杂,演出来的恭顺到底少了三分天然之趣。   “咦?!”   焦顺正一边吃葡萄一边想些有的没的,忽就听外间尤二姐惊呼道:“银蝶?你怎么来了?莫不是我姐姐也来了?!”   嗯?   焦顺一骨碌爬起来,心道这却有些打乱计划了,他原想着用罢晚饭再去庙里转转呢。   尤氏这一来,这行程自然就泡汤了。   也不对,她比自己还想羞辱妙玉,说不得也能带去庙里同乐。   只是这么搞,就怕肾是为难。   他正犹豫是要勇猛精尽,还是该落袋为安,又听外面银蝶笑道:“我们太太没来,只是差我过来传信罢了。”   焦顺一听这话登时顾虑全消,推门到了外面,问道:“什么事?”   “见过大爷。”   银蝶忙道了个万福,起身时眉眼间就有些幽怨,却是因为尤氏一心扑在孩子身上,连带她也少了受宠的机会。   “自家人用不着多礼。”   焦顺摆摆手,顺势坐到了罗汉床上,再次问道:“说吧,到底是什么事儿,这大半夜的让你找过来,肯定不是什么小事吧。”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银蝶道:“方才司棋去我们府上,打听爷的下落,又说……”   “等等?!”   焦顺忍不住又站了起来:“司棋去你们府上找我?”   “是啊,一开始我们也觉得不自在,后来……”   听银蝶从头说起,焦顺这才渐渐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徐氏催着来旺去找儿子,来旺却也是两眼一抹黑,压根儿不知道儿子去了何处——反正不在焦家新宅就对了。   夫妻两个正大眼瞪小眼,恰巧邢岫烟过来打听王夫人的来意,听说是要把消息传递给焦顺,便迟疑道:“这事儿可是十分要紧?”   一听她这话头,似乎是有能联系上焦顺的门路,夫妻两个自是异口同声的表示,这事儿十分的要紧。   于是邢岫烟便道:“大爷素日里常去宁国府走动,也或许知道大爷身在何处也说不定。”   这话一出,来旺和徐氏又都有些傻眼,彼此面面相觑半晌,来旺便讪讪道:“倒也、倒也没这么急……”   “怎么不急?!”   徐氏瞪了丈夫一眼,拉着邢岫烟道:“那就照你的意思,派个人过去问问,若有消息自然最好,若没有,咱们再另想法子。”   因此,司棋才找到了宁国府里。   当时尤氏颇为尴尬,有一种被苦主捉奸在床的错觉——若在别处也还罢了,好歹还能搪塞几句,偏还是去了自己娘家,连撇清都不好撇清。   最后只好欲盖弥彰的表示,自己也不知道焦顺身在何处,但是可以托贾蓉、贾蔷去找一找,多半能够找得到。   听了这后一句,司棋心下就有了底。   她自回焦家禀报,而尤氏也忙派了银蝶过来传话。   银蝶说到这里,掩着嘴娇笑道:“太太说了,让我当面啐爷一口,给她出出恶气。”   焦顺闻言搂住她的腰肢就亲了上去,好一通嘬才撒手,对上气不接下气的银蝶道:“这就算啐过了——你可知道荣国府的二太太找我所为何事?”   “这却不知。”   银蝶抿了抿嘴,红晕满面的摇头道:“没听司棋细说这事儿,估计她也未必知道是为了什么。”   说着,又问:“爷可要先回家问问?”   “不必了。”   焦顺示意尤二姐取来自己脱在里间的官服,顺势往胳膊肘上一搭,道:“我直接去紫金街那边儿,当面问一问自然就什么都明白了。”   说着,就在尤二姐依依不舍的目送下,离了尤家赶奔紫金街新宅。   ……   而与此同时。   王夫人也已经在薛家老宅下了车,她原本面带犹疑之色,但在瞧见薛姨妈欢天喜地迎上来的时候,忽又变得坚决起来。   虽说已经失身于焦顺了,但那毕竟是上赶着的买卖,王夫人可没把握就一定能说动焦顺,让他去替宝玉趟这摊浑水。   故此路上犹豫再三,便动起了借花献佛的心思。   只是她不知焦顺早就成了公交车,满脑子魂牵梦萦的竟是一百个舍不得与人分享。   直到面对薛姨妈那真诚热切的笑容,她才猛地下定了决心。   自己本就是抢了妹妹的‘机缘’,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   至于焦顺得偿所愿之后,还肯不肯光顾自己这半老徐娘,那就只能听凭天意了。 ###第五百四十章 薛家老宅【上】   薛姨妈可没王夫人那么多心思,见到姐姐之后,立刻三步并做两步的抢上前,一把扯住王夫人的手,边轻轻摇动,边娇憨的解释道:“我早就想去瞧姐姐的,可这刚搬过来千头万绪的,事情虽不用我去操心,却也不好轻离——姐姐既来了,就别急着回去,好歹在这边儿消遣几日再说!”   说着,一双水汪汪的眸子里满是希冀与期盼。   这小儿女态,配上那温婉成熟的五官,以及那一身裹缠在蓝紫色长裙里的葫芦身段,真是既自相矛盾又相得益彰。   再加上当初的救命之恩……   倒也不怪那焦顺会迷上她。   王夫人暗叹一声,反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笑道:“你都说家里忙的千头万绪了,这让我怎好一直叨扰?”   “这……”   薛姨妈登时语塞。   “好了。”   王夫人又提醒道:“咱们还是进去再说吧。”   “瞧我!”   薛姨妈一拍脑门,懊恼的道:“光顾着高兴了,竟忘了请姐姐进去说话——姐姐,咱们直接去后院吧。”   说着,也不松开王夫人的手,径自拉着她绕过了前厅,兜兜转转来至后院堂屋。   这处的摆设,倒与当年薛姨妈在梨香院时相差仿佛。   不过比起当初寄人篱下时,薛姨妈的装扮却明显鲜活了几分,头上的金玉珠翠更是添了近半——她毕竟是寡居的妇人,便心底再怎么喜欢华服饰品,也不好在人前表现出来,如今独门独户的自然就用不着避讳了。   王夫人略略打量了一番,正犹豫着该怎么挑起话头,就见薛姨妈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扬声吩咐道:“快去把小姐找来。”   王夫人要说的事情,怎敢当着宝钗面的说?   当下就要开口拦下,无奈薛姨妈嘴快,门外负责传话的丫鬟腿更快,没等她张嘴,就一溜邪风的跑远了。   王夫人无奈,只得选择了开门见山:“你先把人撤下去,我有几句体己话要跟你说。”   薛姨妈听了,立刻一挥手将婆子丫鬟统统赶了出去,然后才好奇道:“姐姐连夜过来,莫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儿?”   “要紧事自是有一桩。”   王夫人先将事情简单说描述了一遍,旋即话锋一转道:“不过我连夜过来,也是想……想着成全成全你。”   听姐姐说要把焦顺喊到家里来,又说要成全自己,薛姨妈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自觉的羞弯了玉颈,有意口是心非的掩饰几句,却又怕姐姐信以为真,真就改了主意——在焦顺时不时的小意殷勤,以及一而再再而三为薛家排忧解难的攻势下,她心中早已经彻底沦陷,只是不敢像王夫人这般法决绝主动的表现出来罢了。   眼见妹妹虽仿似锯了嘴儿的葫芦,那一张布满羞喜的脸上,却已经清清楚楚的写出了答案。   王夫人一面暗叹焦顺害人不浅,一面就把在路上打的底稿说了出来:“说实话,我原本虽然能理解,但并不赞成你与那焦顺……但自从你搬出来之后,我一个人在那孤零零的茅舍里,才突然体会到了你这些年的不易。”   “姐姐!”   因时间紧迫,这两件事儿之间的少了起承转合,若换个聪明多疑的,多半就该怀疑王夫人是想利用自己了。   但薛姨妈却压根没往这上面想,抬起头有些语无伦次道:“我、我也知道不该……可顺哥儿他……我也不能辜负了他……”   她这心里头倒比外在还要矛盾,一方面被焦顺所感动,早已是千肯万肯,一方面却又不免受到世俗理念的影响,觉得自己万不该如此。   “我知道、我知道!”   王夫人伸手在她胳膊上拍了拍,感叹道:“我虽不似你年纪轻轻就守了寡,现如今却也与寡居无异——实话不瞒你说,若真有个似顺哥儿一般年少有为的人,也这般掏心掏肺的对我,只怕我也未必能把持的住!”   “姐姐!”   薛姨妈头回听到这些认同自己行为的话,不由感动于姐姐对自己支持和回护,一时激动的美目都泛起了泪花,正忍不住要扑进王夫人怀里哭上一场,却忽听外面有仆妇扬声招呼:“大小姐来了。”   薛姨妈前扑的动作顿时一僵,旋即窘迫的背转过身去,慌忙用帕子揩去了眼角的泪水。   院子里。   薛宝钗见仆妇丫鬟都在门外,下意识便停住了脚。   她原本正在宝琴屋里,与她说些家中的琐事,以便宝琴能随时上岗,协助自己一起筹备哥哥的亲事。   这期间冷不丁听说王夫人来了,便忙拉着宝琴一起过来拜见。   如今见这副阵仗,顿时省悟姨妈这回来,只怕是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正揣度到底是因为什么,忽就见眼前多了一面小巧的水银镜。   宝钗看着里面的自己的倒影先是一呆,继而转头看向宝琴:“你这又是做什么?”   “嘻嘻~”   宝琴娇俏的抿嘴一笑,晃着手里的小镜子道:“丑媳妇才怕见公婆呢,姐姐天生丽质,又有什么好怕的?”   “呸~”   宝钗劈手夺过那小镜子,没好气的道:“你在潇湘馆才住了多久,怎么就染上你林姐姐爱打趣人的毛病了?”   不过经宝琴这一打岔,她也突然意识到,几个月之后,里面那人就不单只是自己的姨妈,更是自己的婆婆了。   这一想,她倒真有些情怯起来。   “在外面站着做什么?快进来说话。”   恰巧这时里面传来了王夫人的招呼声,薛宝钗忙收束了心绪,带着宝琴一起走进了客厅。   而直到两人见礼之后,薛姨妈的回礼都还存了几分惊慌。   这倒也不能怪她,刚刚两人还在谈论些私相授受的事儿,如今陡然面对两个小辈,自不免有些面皮发烫。   王夫人其实也一样有些不自在,但她好歹还有些城府,勉力装作没事儿人一样笑道:“我听你母亲说,这一大家子上上下下都是你在打理?”   “您别听妈妈胡说。”   宝钗也笑道:“且不说大事有妈妈和婶婶拿主意,府里现成就有哥哥和薛蝌在,许多事情也用不着我管。”   对她这不居功自傲的态度,王夫人很是满意,点点头正要再问几句处置家务的事儿,旁边宝琴忽就推着宝钗到了她身前,嬉笑道:“干娘要立规矩,也等明年再说,眼巴前儿就只有您外甥女在,您不疼疼她,偏倒问东问西的做什么?”   虽然认干女儿的事儿有些虎头蛇尾,但二人终归还是定了名分。   说着,宝琴又在宝钗背上推了一把。   宝钗踉跄半步,王夫人便顺水推舟的揽住了她,笑道:“罢罢罢,这琴丫头就没个没理儿的时候。”   “那我确实说的在理嘛。”   宝琴说着,又大咧咧欺到薛姨妈怀里,笑道:“伯母身上软棉棉香喷喷的,偏姐姐总霸占着,这回倒叫我得着了。”   见她天真烂漫又古灵精怪的样子,众人不都哈哈大笑起来,再没有半点的不和谐。   薛宝钗也顺势在王夫人怀里依偎了一会儿,却到底不怎么适应,于是趁着给二人斟茶的当口,起身道:“姨妈这回过来,却怎么也没派人先打个前站?”   “来的匆忙,哪还顾得上打前站。”   王夫人摆摆手,知道她是在问自己的来意,便又将事情的原委复述了一遍。   听说关系到贾宝玉的未来前程,宝钗登时就上了心,一连追问了几句细节,可无奈王夫人这边儿也都是二手消息,再加上她对朝廷官制又不熟悉,因此只能连蒙带猜的说了个大概。   宝钗对此不甚满意,但也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自己想要的答案,于是话锋一转:“却不知宝……宝玉如何看待此事?”   她原要说‘宝兄弟’,但想到再过不久宝玉就要成为自己的良人了,便临时改为直呼其名。   “这……”   王夫人被问的一愣,这才发觉阖府上下都闹的不可开交,偏就没人想起要去问一问贾宝玉这个当事人的意思。   不过以贾宝玉一贯的态度,他对此的反应倒也不难预料。   ……   “做官?!”   缀锦楼内,毫无自知之明的贾宝玉,正因为南安郡主没有邀请自己这个创社元老而牢骚不断,却突然从贾探春嘴里,听说了自己很可能要去工学为官的消息。   他登时一跳三尺高,怒冲冲的嚷道:“做什么官儿?!我为什么要做官?我才不要去做官呢!”   面对他这暴跳如雷的样子,探春无奈解释道:“原没想强求哥哥出仕,但这回是遭了外面算计,老爷为此忧心不已,太太为了哥哥,更是准备亲往焦家托请焦大哥出面。”   “老爷太太还有老祖宗都为哥哥是操碎了心,偏哥哥只顾着耍小性子,是父母也不顾、家业也不顾,这怎么成?何况以前倒也罢了,如今哥哥眼见就要成家立……”   “成家又怎得?!”   贾宝玉打断了她,梗着脖子质问:“早先说好了的,只需时不时进宫哄皇上高兴,便允我在家做个闲散人——这两年皇上召见时,我几时推拒过?真要论起来,也是老爷太太先失信于我!却怎么又成了我使性子?!”   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探春也是无奈,正要再劝,旁边林黛玉就冷笑道:“你冲三妹妹嚷什么?真要有理,干脆去老爷面前辩一辩就是——太祖不是说了么,真理越辩越明!”   “我、我……”   贾宝玉恍如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方才的气焰霎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颓然的坐回椅子上,半晌,忽又叹道:“到底凡尘俗世难得自由……”   说着,他抬手摸了摸头顶的发髻,一时恨不能剃光了这烦恼丝,学宁国府的敬大爷那般遁入空门。   他这副架势,倒是对了惜春的眼。   于是六亲不认的贾惜春,难得的上前宽慰道:“哥哥莫急,这事儿也未必一定就能成,若是不成,你岂不是白烦心了?”   宝玉一想也是,勇毅伯办不成的事儿,焦顺也未必就一定能……   呃~   以焦大哥的手腕,应该还是可以办到的吧?   与其期盼他办不到,还不如期盼他不肯应下这事儿,只要他坚决推辞,那母亲总不能直接霸王硬上弓吧?   ……   视角再回到薛家老宅。   看到王夫人的表情,宝钗自然明白她没有征询过宝玉的意见,当即忙又提醒道:“宝玉别的都好,就是爱钻牛角尖,太太何不派人回去,让丫鬟们盯着些,也免得……”   后半截虽没有明言,但王夫人还是一下子紧张起来,也是,她光顾着惦记焦顺和儿子未来的前程了,却忘了儿子那偏激奇葩的性格。   真要是出了什么差池,自己就算把官位给他争了来,又有什么用?   于是再顾不上别的,忙命彩云回去传话给袭人几个,让她们千万盯牢了宝玉,再替自己好生开导开导他,倘若做得好,日后必定重重有赏。   等彩云领命去了,王夫人仍是坐卧难安,错非这边也同样要紧,她都恨不能直接甩手走人了。   宝钗见状,忙又说了许多宽慰人的话,王夫人这才渐渐缓了过来。   扫了眼沉默寡言薛姨妈,她重又回归了此行的目的:“焦家新建的宅子,听说就在这附近不远?”   “是不远。”   宝钗道:“天色也不早了,不如这就将焦大哥请过来商量正事儿吧?”   虽是问句,但她随即就直接开口指派了人。   这时宝琴乖巧的从薛姨妈身旁起身,笑道:“那我们就先回……”   “焦大哥也不是外人。”   宝琴自然是想回避,毕竟她现在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焦顺,但刚说到半截,宝钗就突然拦住了她告辞的言语:“虽然大主意肯定要姨妈和焦大哥来拿,但有道是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也或许咱们就能帮着从旁查缺补漏呢。”   说着,她又嫣然一笑道:“先前惩治梅家时,不就是这么做的么?”   这话一出,王夫人和薛姨妈不由得面面相觑。   若姑娘们也在场,却叫她们如何做那背人又背德的勾当?   可宝钗说的也合情合理,焦顺请姑娘们帮忙早有先例,她们又该拿什么借口让宝钗和宝琴回避? ###第五百四十一章 薛家老宅【中】   说是轻车简从,但大宅门主母起码的排场总不能少,再加上赶车的仆妇向来讲究四平八稳,故此焦顺虽未能后来居上,但紧赶慢赶的,到紫金街的时间也只比王夫人晚了片刻。   等问清楚薛家那边儿尚未派人来请,焦顺便松了口气,命守门下人的点起灯火,自去客厅里等候薛家派人来请。   若只是王夫人找自己,焦顺倒未必会这么在意。   但王夫人连夜跑来薛家召见,就由不得他不多想了——毕竟王夫人是早就已经知道,他和薛姨妈私下里暗通款曲的,如今连夜而来,保不齐就与此有关。   而一想到薛姨妈,他在客厅了就有些坐不住了。   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锁定的目标肯定是名气最大的林黛玉和薛宝钗,但等到真正融入这方世界,最让他上心的女人反倒是王熙凤和薛姨妈。   王熙凤这边儿,一来是有旧主的身份加成,二来凤辣子那永不服输的强势与泼辣,也最能让人激发男人的征服欲。   而凤辣子那战五渣的实质反差,也着实让人回味无穷。   只可惜……   这婆娘也忒现实了些,全不似当下大多数女子那般,一旦失了身子又食髓知味,便开始对男人百依百顺,反倒不断利用这特殊关系给自己谋利,更表现出了强烈的控制欲、独占欲。   所以焦顺纵然十分享受刁奴欺主的快活,却也不敢与其太过亲近。   至于薛姨妈,则又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类型,明明是儿女双全的寡居妇人,又生就一副热辣成熟的身材,偏偏还保持着天真懵懂的少女心性。   让人越是接触,越是欲罢不能。   也不知这次,能不能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焦顺在客厅里来回踱了几圈,就开始盘点‘百宝囊’里的存货——甭管用的用不上,总要做到有备无患才好,这是做海王的基本素质。   不过越是翻看,他就越是愁眉不展。   精致小巧的金银首饰倒有好几件,但薛姨妈对身外之物并不怎么看重,拿这些东西去讨好她,效果远不如对尤二姐那么明显。   亲手做的木雕也有一个,可什么东西一重复,效果自然也就大减——为了避免弄巧成拙,这一件焦顺原就不是给四大家族的女人们准备的。   唉~   将这些零碎玩意儿重新塞回去,焦顺心烦意燥的步出了客厅,举目望去,就见两下里影影绰绰萧瑟阴深。   这新宅乃是工部名匠群策群力的产物,用料未必是最好的,但若论装潢设计和施工的精细程度,即便在权贵云集的京城里也能数得着。   尤其是前院,充分利用了这宅子宽度远远大于进深的特点,两侧游廊外层峦叠嶂掩映着亭台,将这不算太大的宅子营造出了‘一眼望不尽’观感。   不过大晚上看着,却倒有些阴森森的。   当然了,这主要是因为焦家还没有搬过来,等以后家中亮起灯火,就又是另一番景致了。   焦顺的目光四下里扫量了片刻,忽就扬声吩咐道:“取笔墨纸砚、朱砂、还有裁纸刀来。”   徐氏早就提前把家私置办齐了,文房四宝自然也不会少,只是平时都锁在柜子里,时不时还要命人去点验,免得守门人监守自盗。   ……   一刻钟后,薛家老宅。   眼见女儿要留下来旁听,薛姨妈反倒渐渐冷静下来了,如今既得了姐姐支持,她也算是下定了决意,日后另寻机会向顺哥儿剖白心迹也是一样的。   反倒是王夫人越等越是心焦,她对于此行的目的并无十足把握,就指望着薛姨妈这张王炸了,如今被宝钗宝琴横插一杠,却还怎么施为?   正冥思苦想,打算找个理由将她们支开,恰就听仆妇禀报,说是南安王府送了请帖来,想请小姐们后日去什么园子里吟诗作对。   却原来薛家老宅相对较远,又远不似荣国府人人皆知,故此王府的请帖迟了半个多时辰才送到这里。   宝钗和宝琴还不曾如何,王夫人先就喜形于色,忙道:“南安王府在勋贵外戚当中一向超然物外,如今郡主有意结交,你们姐妹可不能等闲视之,还是早做准备为上——这里就不用你们多操心了,且先下去接帖子吧。”   这番说辞实在是有些牵强突兀。   若南安郡主约的是明天,王夫人这话倒还说的过去,但人家约的是后日,明天还有的是时间,这大晚上的有什么好提前准备的?   但越是牵强突兀,就越是显出了王夫人的用意。   故此宝钗宝琴对视了一眼,便乖巧的起身告辞出了客厅。   等到了外面,宝琴便忍不住纳罕道:“你说干娘这次来,到底是有什么事儿,还生怕被咱们听了去?”   宝钗虽也疑惑不解,但是还下意识替王夫人解释道:“官场上不可告人的事情多了,也兴许是涉及到了什么忌讳,不好让咱们小孩子家旁听。”   宝琴半信半疑的点点头,心下却也是暗暗松了口气,在想清楚自己究竟要不要抢走林姐姐的退路之前,她还是觉得应该先和焦顺保持距离才好。   这时薛宝钗又主动岔开了话题:“不说这个,快瞧瞧郡主约在什么地方起社,自打和姐妹们分开,我才真正知道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嘻嘻~”   宝琴掩嘴一笑,打趣道:“纵然起社,姐姐只怕也免不得还要再隔上几秋,毕竟郡主也不可能请外男去……”   说到半截,见宝钗作势欲打,忙提着裙子夺路而逃。   “你这丫头,别跑!给我站住!”   且不提这姐妹两个如何追逐笑闹。   客厅里薛姨妈也正埋怨姐姐方才表现的太过生硬刻意。   “怕什么?”   王夫人故作淡定的打趣道:“咱们两个互相为证,她们难道还能猜出你是要旧枝发新芽不成?”   “姐姐!”   薛姨妈顿时羞臊的不行。   王夫人却无心再与她调笑,起身探头往外张望了两眼,喃喃道:“怎么这么久了也不见顺哥儿过来?”   薛姨妈也跟着往外瞧。   又这么望眼欲穿等了一会儿,才见仆妇匆匆进来禀报道:“回二位太太,焦大爷说是些要紧事需要处理,请二位太太稍候片刻,等他处置完了,再过来给太太们赔不是。”   “人能来就行,早一点晚一点的倒无所谓。”   说是这么说,接下来的时间里王夫人还是坐立难安。   直到过去将近半个时辰,外面才终于传来消息,说是焦大爷已经到了。   二人连忙移步前厅。   路上王夫人忽然想起个事儿来,忙附耳道:“对了,文龙和薛蝌在那儿?可千万别被他们撞破了!”   薛姨妈红着脸悄声回道:“津门府那边儿的账目有些问题,薛蝌自告奋勇陪着文龙去盘账了,要后日才能回来。”   王夫人这才放心下来,旁的她倒不怕,怕只怕薛蟠那愣头青不管不顾闯进来,坏了二人的好事。   等到了客厅,就见焦顺一身湛蓝官袍,头上虽未戴乌纱,却仍是威仪赫赫沉稳庄重,半点不见毛头小子的青涩浮躁。   若是年轻女子见了或许未必喜欢,但却颇对王夫人的胃口,更让薛姨妈少了几分年龄上的纠结。   见二人进门之后不约而同的驻足打量自己,焦顺起身微微一礼道:“这边宅子里没准备换洗的便服,仓促间又不好回去更换,倒叫太太们见笑了。”   “自家人,有什么客套的。”   王夫人强忍着没将冲动的情绪外露,代替旁边满脸羞臊的妹妹回了一句,又扬声吩咐道:“你们且都退出去,在院门外候着。”   众人早猜到她连夜追至紫金街,必是有什么大事要和焦顺商议,这虽有些不合礼数,但焦顺毕竟不是外人,何况还有自家太太作陪,也便没有多想就各自退到了院外。   等确认院内再无耳目,王夫人立刻在薛姨妈后背上推了一把,半含酸的戏谑道:“如今也没别个在,你有什么直说就是了。”   薛姨妈踉跄半步,先是抬眼看了看焦顺,继而又忙满面羞红的低下了头,芳心鹿撞之余,全然没有对姐姐在焦顺面前,如此轻佻的举止起疑。   焦顺看了眼王夫人,心道果然是被自己给料中了。   不过这堂堂荣国府的二太太,先是主动献身,紧接着又拉起了皮条,却怕是所图非小。   但焦顺自持本钱丰厚,再加上美色当前,倒也并不惧她算计,因见薛姨妈直将螓首埋进深不见鞋的巍峨当中,心知她当着王夫人的面,断然是放不开的。   于是便反手指着两侧耳室道:“太太,能否借一步说话?”   薛姨妈娇躯微颤,依旧低着头一声不吭。   王夫人眼见焦顺直勾勾盯着妹妹,心下微酸,但还是主动上前连推带拉,将薛姨妈送进了侧室内,又冲焦顺颔首道:“我这妹妹可就交给你了,你可不能辜负了这一片心意。”   这话一语双关,明着是让焦顺不要辜负薛姨妈,实则是让焦顺记住自己成人之美的心意。   焦顺自然明白,却也不肯轻易许诺什么,只等王夫人退出去之后,立刻半真半假的装出一副情难自禁的样子,冲前两步激动道:“太太,我、我终于又能和你说一说心里话了!”   薛姨妈吓的往后倒退了半步,旋即又觉得不妥,想要回到原处,却又迈不开腿,一时进退失据,原就涨红了鹅蛋脸愈发染成了番茄色。   焦顺知道对她绝不能操之过急,当下忙从袖子里摸出个小盒子,双手奉上道:“我因想着或许能见到太太,所以才假托有事要办,临时做了个小玩意儿当礼物,还请太太不要见笑。”   他几次送礼都显心【新】意,薛姨妈一听是临时做出来的,非但没有觉得焦顺敷衍,反倒满眼的期待之色,抖开袖子,伸出两只瓷白的小手颤巍巍接过,又看了眼焦顺,怯声道:“我……那我打开了?”   “既到了太太手上,自然听凭太太处置。”   薛姨妈便小心翼翼的打开了盒子,却见那盒子里面竟然躺着一支红花,她不觉有些失望,但再仔细一瞧,才发现那花其实是纸做的,又用朱砂涂成了红色。   “这是?”   她登时眼前一亮,小心翼翼捻起那朵纸花,惊喜的看向了焦顺:“这是你刚刚亲手做出来的?”   焦顺上辈子为了追女同学,跟网上学过不少折纸的花样,前文的纸飞机和如今的纸花,都是那时候学的——可惜步入社会之后,这门不值钱的手艺就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了。   “裁口都是新的。”   焦顺与她四母相对,深情款款的道:“我原念想采几束秋菊,但一来不便携带,二来那秋来冬去的短促之物,也实在代表不了我对太太的心意。”   “所以才临时起意用纸折了一束——虽远不及真的精美,但胜在长久不衰,恰如我对太太的心意一般。”   这朵纸花在后世远不如真金白银好使,但对骨子里期盼着浪漫的薛姨妈而言,却是件千金不换的宝物。   端详着那纸花,她星眸中渐渐闪起荧光,情不自禁的往前迎了一步。   焦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当下也迈步上前,两手自然而然的扶住了薛姨妈的腰间,迷醉而狂乱的呢喃着:“太……芸瑶、芸瑶。”   被唤到闺名的薛姨妈,也似被迷了心窍一般,面对焦顺果断欺近的嘴,竟是不闪不避,只略略将手中的纸花挪远了些,免得被压到,便敞开心扉迎上了焦顺的深吻。   这一吻恰如干柴遇烈火,二人直吻到鼻息粗重眼冒金星仍不愿罢休。   见她这副娇憨样子,焦顺越发心痒难耐,低头欲要再吻,却被薛姨妈轻轻推开,羞道:“别,姐姐还在外面呢。”   真是成也王夫人,败也王夫人。   焦顺犹豫了一下,虽然心下火急火燎的,但还是选择了稳妥行事——反正有这一吻定情,再找个合适的机会拿下薛姨妈,也只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了。   于是他深情的望着薛姨妈,一步步的倒退,直到到了门口才道:“我先去外面问问,看二太太到底所为何事。”   说着,依依不舍的转身出了侧室。   薛姨妈目送他出门之后,立刻西子捧心似的捂住了突突乱跳的心肝,却忽又想起了手上的纸花,忙低头查看它有没有受到损伤。   那纸花大体上还好,只有两片花瓣被压皱了些,薛姨妈心疼的不已,正想要将其抚平,却突然发现那微卷的花瓣底部,还用蝇头小楷写了两行字: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情绵绵无绝期。   瞧见这两行小字,薛姨妈一时心肝都酥了,直后悔方才没有让那冤家尽兴而归。 ###第五百四十二章 薛家老宅【下】   客厅内。   坐在下首椅子上,听王夫人将自己了解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焦顺这才明白她为何要拉这皮条。   说来那勇毅伯牛继宗也算有些手腕,自己借着皇帝施压,把他推到了前台做挡箭牌,他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想要借自己与荣国府的特殊关系,逼自己亲自下场。   可惜个体的出色,并不能掩盖勋贵外戚的整体拉胯,不然但凡有一小撮顶级权贵,肯团结在牛继宗身边与他同进同退,吏部也不敢像现在这样态度强硬。   当然了,勋贵外戚们若是太过团结,头疼可就不仅仅是吏部了。   “怎么样,你可有应对之策?”   焦顺正暗自分析利弊,王夫人便忍不住催促起来。   若在平时,她肯定不会这般急躁,但一想到焦顺方才在薛姨妈面前,一副情难自禁为爱痴狂的样子,偏在自己面前又是这般沉稳疏离的架势,便不由得郁愤难平失了分寸。   焦顺被打断了思路,抬头扫了王夫人一眼,见她脸上毫不遮掩的露出幽怨之色,便大致猜出了她心中所想,却并没有要回应或者安抚的意思。   论地位,这二太太在荣国府里自然屈指可数,但若论姿色身段,她在自己所经历的女人当中,排名就相当靠后了,约莫也就是与最初上手的金氏、杨氏相差仿佛。   原本凭身份上的优势,她这排名还能往前挪一挪,但焦顺享受的是刁奴骑主的刺激快感,可不是反过来被人骑!   再说了,眼下薛姨妈随时可能从侧室里出来,也不是与王夫人拉拉扯扯的时候。   故此焦顺果断无视了她的情绪,又沉吟了片刻才道:“只要宝兄弟肯按着我的意思来,这事儿倒也不是不能操作。”   王夫人一听这话,欣喜之余幽怨便少了大半,还自我宽慰‘他到底还是肯帮我的’,于是当即拍着胸脯保证道:“这你大可放心,在这件事儿上,非只是我,老太太和老……”   她说到半截突然顿住,回头看了看侧室里,然后压低声音道:“老太太和贾政也都乐见其成,自然容不得宝玉乱来。”   她刻意在焦顺面前避开了‘老爷’的称呼,一是表示夫妻两个早就形同陌路,二来也是暗示自己更亲近焦顺之意。   焦顺自然听的明白,脑中不由浮现出王夫人在自己身前款款下拜,口尊老爷的情景。   别说,还挺带感的!   要是有一天,她能带着邢氏、赵姨娘、李纨、王熙凤、贾探春来个团拜,那就更……   “顺哥儿?”   王夫人见他半晌不答,忍不住轻声呼唤。   而这一声‘顺哥儿’登时打破了焦顺的幻想,心道这王夫人到底还是欠了三分情趣,或者说是欠了调教。   不过眼下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他模棱两可的点头道:“既如此,我这一两天先向皇上请示请示,若陛下首肯的话,再拟一份奏折以宝兄弟的名义呈上去,或许就能凭此换一个进身之阶。”   虽然以皇帝对贾宝玉的宠爱,这事儿多半能成,但他也不会把话说的太满。   王夫人自然也知道儿子的优势所在,再想想当初宝玉能入皇帝法眼,也是凭借焦顺的谋划,心下便觉有七八分把握,但还是忍不住追问:“不知是什么奏折?”   “等我拟出来,太太自然就知道了。”   这倒不是焦顺矫情,他心中虽有大致的想法,但也还需要再进一步完善。   聊了这一阵子,眼见薛姨妈仍是躲在里面不出来,焦顺又同王夫人闲扯了两句,便起身扬声道:“天色不早了,二位太太也早些歇了吧。”   王夫人听他陡然抬高音量,自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当下忙转身对侧室喊道:“妹妹快出来,顺哥儿要走了!”   话音未落,薛姨妈便已然快步从里面走了出来,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焦顺,依依不舍的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焦顺则是冲她洒脱的拱了拱手,倒退两步,转身出了客厅。   薛姨妈下意识追到门前,目送焦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这才颓然的垂下了头。   等半晌后再抬头时,却正对上王夫人审视的目光,她莫名心虚的往后缩了缩,讪讪开口道:“姐姐。”   “瞧你这样子……”   王夫人半是泛酸半是好奇的打探道:“难道方才在里面,他对你无礼了?”   “这……自然没有!”   薛姨妈稍一迟疑,立刻把头摇的拨浪鼓仿佛,虽然她与焦顺的事情王夫人了如指掌,甚至就连今天的会面也是拜她所赐,但薛姨妈终究还是不好意思将方才的深吻描述给她听。   “没有?”   王夫人的腔调里充满了质疑:“那你躲在里面不出来,出来了也不张嘴儿?”   “那是因为、因为……”   薛姨妈支吾两句,忽然想起了手里的纸花,忙献宝似的展示给姐姐:“是因为他突然送了我这东西——先前他不是说有要紧事,要晚一些才能过来吗?其实就是在做这个。”   听说焦顺拖延时间,竟是为了亲手给薛姨妈制作礼物,王夫人眼中的妒意更浓。   虽说她把身子给焦顺,主要是为了报复贾政,而不是对焦顺有什么爱慕之情——但付出了清白之躯,所得的待遇却远逊于妹妹,却还是让王夫人有些难以接受。   她深吸了一口气,摊手道:“我还当是什么宝贝呢,拿来给我瞧瞧。”   薛姨妈纠结了片刻,才小心翼翼的把那纸花放在了王夫人手上。   焦某人毕竟不是什么‘专业折纸人’,这朵纸花细瞧之下瑕疵不少,手艺也有些粗糙,但能看的出刚刚折出来的,且用了不少的心思。   王夫人心下酸涩正浓,却又听薛姨妈半羞半喜的提醒道:“姐姐仔细看,那花瓣内侧还写了两行字呢。”   按照她的提示,王夫人拨开花瓣在灯下细瞧,果然看到了‘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情绵绵无绝期’的蝇头小楷。   薛姨妈又在一旁羞涩又幸福的解释道:“他说真花易谢,这纸花却能长久保存,恰似、恰似他对我的情义……”   说着说着,薛姨妈便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也因此错过了王夫人五官扭曲的瞬间。   有那么一刹那,王夫人真想把手上的纸花撕碎、踩烂、然后再付之一炬!   虽然她最后还是强行忍了下来,但手上的力道却不自觉大了几分,捏的那花径不自然的扭曲弯折起来。   “姐姐?!”   薛姨妈不经意间瞧见这一幕,当即大惊失色,下意识想要抢夺,却又怕争抢起来会伤了纸花,一时直急的手足无措五内俱焚。   王夫人这时也反应了过来,忙把那纸花还给了薛姨妈,又强笑道:“我长到这般年纪,却还从未有过类似的际遇。”   顿了顿,又摇头道:“便能抵上二三分的也没有。”   薛姨妈心疼无比的抚平花径,听到姐姐这话使然之余,又禁不住对姐姐心生怜悯同情,可她总不能去怂恿贾政照葫芦画瓢——就算能,她也不愿意这么做。   半晌,只好半是无奈半是骄傲的道:“可惜这世上只得一个畅卿。”   不想王夫人立刻追问:“那妹妹分我一半可好?”   “这?”   薛姨妈顿时愕然,这还能分享的?   再说了,姐姐可是有丈夫的人!   王夫人见她愣怔了好半晌,都没能晃过神儿来,遂叹息一声改口道:“我跟你说笑的,你倒当真了。”   薛姨妈这才松了口气,嗔怪的白了王夫人一眼:“姐姐什么时候也这般不庄重了?”   王夫人笑了笑没有答话,心下却暗自咬牙立誓:你便不肯分,我也要夺一半过来!   ……   再说焦顺。   都这时辰了,他也懒得再去别处,离开薛家老宅之后就回了新宅,趁着夜深人静开始琢磨,这国子学以及贾宝玉的官儿,到底该怎么争取。   首先‘国子学’的名称肯定是不能照搬的。   焦顺想了想,在纸上写下‘工程院’三个大字,而既然有了工程院那自然少不了院士。   院士就比照国子学博士设为正五品,到时候从工部选取一些德高望重,又或者曾主持过重大国家工程的中层官员充任——没办法,目前没有任何匠官有资格跃升到个这个层级,只能先挖好坑,让工部的文官占着。   而且这一来,也能借机笼络一下工部的中层官员。   至于从六品的国子学助学,则改为总工程师,简称总工,授予曾在重大工程当中提供主要技术支持的匠官。   当前匠官全都集中在八、九品,其实距离从六品也有着不小的距离。   但俗话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吏部也不太可能让工程院的官职比肩国子学,到时候降到七品或者从七品,正好能给类似刘长有这样的中坚匠官,提供向上跃迁的途径。   不过院士最好还是保持在五品,至少也要保持在从五品。   工部里五品郎中和从五品员外郎都是有定额的,六品主事却没有限制,以至于主事的数量还超过了各所所正,僧多粥少,想往上爬自然不容易。   这时候如果能凭空多出一批五品、或者从五品的官职,占据大多数的各司主事肯定举双手双脚赞成。   设定好这两个官职,再大致罗列出潜在的用意,焦顺从头到尾捋了一遍,不由暗暗得意,那牛继宗虽有手腕,却到底欠了些变通之道。   如今自己改为工程院,又与工部官员的功绩和升迁挂钩,自然比牛继宗那生搬硬套的做法更有说服力,更何况还裹挟了工部的‘民意’,可以进一步增加对吏部的压力。   堪称是两全其美。   不过……   这两个官职好像都和贾宝玉搭不上边儿。   总不能先让他去工地上做一两年监工,混够了资历再来工学做官吧?   就算他自己肯去,贾母和王夫人也万万舍不得——何况他自己多半也是不愿意的。   焦顺烦恼的用笔杆子挠了挠头皮,然后又在纸上开始罗列,工学里可以添加的官职种类。   技术职称暂时就别想了,这熊孩子肯定撑不起来。   这可不是当年在杂工所时,即便是帮贾宝玉搞点花活儿,只要皇帝不在意谁也不会多管闲事。   如今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工学呢,如果帮他在学术研究上弄虚作假,肯定会被人当场揭穿。   再就是管理岗位……   他连自己都管理不好,就更别说管别人了,尤其现在工学是多方争权夺利的焦点所在,让他来管理,那不是擎等着授人以柄吗?   内部监督……   这已经有专设的督导了,再说这岗位基本属于科道言官的自留地,旁人想插手也难。   后勤……   这个和管理岗位类同,也是不敢让他胡乱插手的。   就这么把常见的岗位都捋了一遍之后,焦顺最终还是勉强找出一个合适的部门:外联。   工学毕竟不是国子监,总是闭门造车可不行。   尤其在皇帝的强烈要求下,工学里设有专门的研究机构【格物厅】,以后在自己的领导之下,肯定是能产出一批科研成果的。   到哪时,如果工部有需要的话,自然没别的可说,直接上交国家就是了。   但若是工部不看好的科研成果,工学这边儿又觉得有经济价值【譬如自行车】,就可以联络有意向的皇商或者民间商贾,以技术入股的方式合作经营。   这一来,工学说不定还能自负盈亏,不再受户部的制约。   再说了,工学大规模扩招之后,毕业生肯定不可能全都走上仕途,或者进入国营工厂担任管理岗位,到时候向社会上输送人才必不可免。   有这两样需求,搞一个外联部或者招商办,也算是名正言顺了。   更妙的是,在产出成果和毕业生之前,这个外联部或者招商办暂时还派不上用场,有足够的时间供贾宝玉历练——若实在历练不出来,届时再把他调去别处投闲置散就是了。   想到这里,焦顺果断给贾宝玉安了个外联部主事的名头,暂定为正六品,然后从头到尾整理誊抄了一遍。   先就这么报上去,看看皇帝的意思再做更改。 ###第五百四十三章 后续   临近农历十月天气渐冷,四面环水的藕香榭显然不适合再做集会之所,于是次日一早,大观园众小就约在了芦雪庵内聚齐。   一来难得能集体出游,二来又能见到宝钗宝琴姐妹,故此姐妹们兴致颇高,你一言我一语的猜着明天的题面,又有人提议亲手做些小礼物带去给南安郡主。   在探春和史湘云的极力烘托下,连素来不怎么合群的迎春、惜春也都参与其中,惟独贾宝玉缩在一角落落寡欢。   众人都知道他是在为‘求官’的事烦恼,昨儿该劝的也都劝过了,今儿再劝也是无用,所以干脆便都选择了无视,免得又被他迁怒。   但这无视的态度,却让贾宝玉愈发气闷起来。   于是钻牛角尖似的想道:我还没当官呢,姐妹们就已经跟我疏远了,等我做了官儿,每日里奔波在外的,还不定成什么样子呢!   就这么瞎琢磨着,心中抵触愈发浓重,于是暗暗祈祷昨晚上母亲出师不利,最好是被焦顺一口回绝。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忽就听李纨派人传信儿,说是王夫人已经从薛家回来了,还带了不少的礼物,都是薛姨妈和薛家二太太临行时托王夫人捎给众小的,如今就堆在清堂茅舍里,等着各人去领。   “亏姨妈她老人家还惦记着咱们。”   史湘云和薛姨妈最是熟稔,当下起身拍手笑道:“走走走,咱们快过去瞧瞧,顺带也给太太问安。”   探春第二个跳出来响应,后面林黛玉、迎春、惜春也便都随大流的起身。   众人呼呼啦啦往外走,唯独贾宝玉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大家虽明白他的心情,但也不好就这么丢下他走了,于是探春便问:“二哥哥,你不去么?”   “我、我就不去了。”   贾宝玉有气无力的摆摆手,起身道:“早上出来的急,也没吃什么东西,我先回去填补填补。”   说着,反倒越过众人,抢先出了芦雪庵。   众女面面相觑,除惜春外都忍不住暗暗叹息。   小时候懵懵懂懂,只觉得这样肯陪着姐妹们一起玩闹,又能放得下豪门公子身段哄人的哥哥【弟弟】,就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伴当。   但随着年纪渐长,需要留心留意的东西也越来越多,贾宝玉的缺点就暴露无遗了——尤其这两年还有个焦顺在旁边做对比,同样的温柔体贴小意殷勤,可在立业方面两人的成就却是天地之别。   但男儿在世,怎能不做一番事业?!   贾宝玉闹别扭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众人早已经习以为常,所以感叹完,也便将这事儿抛在了脑后,一路叽叽喳喳赶奔清堂茅舍。   眼见离着不远,史湘云忍不住喃喃道:“也不知宝姐姐捎了什么回来没。”   “明儿就见着了,还有什么好捎的?”   探春不以为意的道:“再说了,宝姐姐可不像咱们,当不了家、做不得主的,有什么直接差人送过来就是了。”   说到后半截,忍不住露出艳羡之色——众女当中,也就她对这方面最是在乎。   林黛玉听了,立刻道:“你们快听听、快听听,三妹妹这是急着要做管家娘子了。”   众人都忍不住笑,探春先是有些羞窘,但很快便又恢复了情绪,抱住一旁笑弯了腰的史湘云道:“咱们这个年纪,想做管家娘子又有什么错?云妹妹,你说是也不是?”   “为什么问我?”   史湘云有些纳闷,旋即又摇头道:“有邢姐姐在,我往后也不用操心太多。”   “你倒是会偷懒,可惜邢姐姐的身份毕竟差了些。”   探春意味深长的提醒了一句,不等众人反应,便又连声催促大家加快脚步。   等众人到了清堂茅舍,王夫人却正与邢氏在客厅里说话。   见来的尽是莺莺燕燕,唯独没有宝玉在内,王夫人脸色微沉,只吩咐彩霞、彩云领着姑娘们去领礼物,便再没说旁的。   于是众女又鱼贯而出,准备转到东厢房里分发礼物。   这时斜下里却又杀出了李纨,单独将探春叫到一旁,悄声道:“我刚把袭人叫来把梅花扇的事儿跟她说了,她们院里人最杂,跟外面勾连也最多,偏真要是从那院里传出去的,我又不好越过宝玉处置,所以还不如干脆交给袭人来查。”   “这倒使得。”   探春微微点头:“太太已经许诺让她给哥哥做姨娘了,她应该不会为了这些蝇头小利犯险。”   顿了顿,又道:“二姐姐屋里只怕也要盯紧些,她以前任事不理,还闹出过奶嬷嬷监守自盗的事情——唉,她现在虽比以前硬气了些,对下面人还是不闻不问。”   “能改一改性子,就不错了。”   李纨又道:“重点还是在你那记号上,若你自己就能改动当然最好,若不成,就尽早找姐妹们群策群力。”   她二人正商量着,忽就见一个婆子自客厅里出来,匆匆忙忙的离开了清堂茅舍。   “这多半是去找二哥哥的。”   探春说着,又忍不住叹气:“只希望不要给焦大哥添麻烦就好。”   李纨嘴上不说,现下却暗笑,这三姑娘原本还对焦顺喊打喊杀的,谁成想才不到一年功夫,胳膊肘就已经向外拐了?   话分两头。   却说那婆子果是去怡红院传话的。   袭人得了消息自然不敢怠慢,忙寻至堂屋上房,就见贾宝玉正翘着腿躺在床上,翻看一本艳俗小说,不远处的书桌前四书五经散落了一地,有几本还沾染上了墨迹。   “呀!”   袭人忍不住惊呼一声,回头对在屋里服侍的秋纹道:“你是怎么回事,这掉了东西也不说拾掇拾掇!”   “我倒是想拾掇。”   秋纹冲贾宝玉撇了撇嘴,又无奈的摊了摊手。   “唉~”   袭人叹了口气,再没管那些惨遭迁怒的正经书,凑到床前道:“二爷,太太差人请您过去呢。”   “不去!”   贾宝玉看都不看她一眼,目不转睛的盯着小说道:“你就说我身子不舒服,再不就说我方才崴了脚。”   “二爷!”   袭人闻言就要劝说,却见贾宝玉把书一丢,侧转过身背对着自己,又用枕头裹住脑袋堵住了耳朵。   秋纹见状忍不住悄声抱怨:“外面多少人做梦都想当官儿,咱们这位爷可倒好,送到嘴里还要往外推!”   袭人横了她一眼,再看看宝玉那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也只能去外面寻了个借口,打发走了那传话的婆子。   而里面贾宝玉捂着耳朵等了好一阵子,见袭人再没进来落锁,又一骨碌躺平了,翘起腿来继续看那艳俗小说。   不想就在这时,袭人又匆匆寻了进来。   宝玉见状刚想再来个掩耳盗铃,就听袭人急急忙忙催促道:“二爷,快起来!老爷让你赶紧过去,说是要敢装病,就把你绑了抬过去!”   宝玉扳枕头的动作一滞,继而猛地蹿将起来,怒道:“老爷自己还称病在家呢,倒逼着我去做什么鸟官儿!”   “嘘!”   袭人吓了一跳,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祖宗,你快小声些,仔细这话传到老爷耳朵里!”   “你们不说,怎么会传出去?”   贾宝玉愤愤的反问着,顺手扯过挂在床头的外衣,就胡乱往身上套——说的再怎么厉害,他到底还不是敢违拗贾政。   袭人略一犹豫,摇头道:“有道是人心隔肚皮,保不齐就有脏心烂肺的人——诗社的梅花扇,不就有人悄悄盗用了,打着府里的名义在外面发卖吗?”   “这事儿你也听说了?”   “何止,大奶奶还专门叮嘱我,让我近来多多留意咱们院里……祖宗,你先把腰带扣上啊!”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披挂整齐的贾宝玉很快出现在了贾政面前。   贾政将王夫人昨夜的收获简单说了,又板着脸嘱咐道:“等你焦大哥把奏折送来,你务必通读几遍,然后再改成自己的文字——若有什么不懂的,就去请教你焦大哥,记得态度要恭敬、学的要认真,若敢有半点失礼之举,仔细你的皮!”   听说焦顺已经应下了,而且当场就想出了法子,贾宝玉先是气馁,继而闷在心里的邪火一股脑宣泄出来,竟大着胆子强辩道:“老爷时常教导儿子‘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偏却怎么总让儿子去做这些弄虚作假沽名钓誉的事情?”   “你、你!”   贾政气的拍案而起,若在外人面前,他或许会被怼的一时语塞,但每次骂起儿子来却是有如神助,当下冷笑道:“该死的奴才,我是让你拾人牙慧,几曾让你弄虚作假了?!”   “那薛蝌似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撑起了家业;便你琏二哥虽不甚成器,似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已经开始在为家里的事情在外奔走了。”   “偏你整日里与妇人为伍,混迹于脂粉当中,全不见一丝男儿志气——我若是你,早羞惭的跪死在孔庙里了,又怎敢假托圣人之言,行狺狺狂吠之实?!”   拾人牙慧和弄虚作假有什么区别?   贾宝玉心下不服,但见自家老子暴跳如雷的样子,却也不敢再做分辩,忙口不应心的服了软、认了错。   贾政见他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心中却愈发的恨铁不成钢,有心再骂几句,又觉得粪土之墙不可污也,最后萧瑟的摆了摆手道:“道理你都懂,我也懒得与你多费唇舌,且滚回你那脂粉窝里去吧。”   贾宝玉恍似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躬身告退。   等离开荣禧堂,却又忍不住迁怒起了焦顺,心道这焦大哥也是的,怎么母亲说什么他都答应?难道是喝了自家的迷魂汤不成?   ……   与此同时。   刚从宁寿宫【太上寝宫】出来的隆源帝,也窝了一肚子邪火,于是出门上了车子便不管不顾的猛蹬。   后面连皇后在内,百十号人狼奔猪突的在后面追,最后还是也骑着车子的皇后娘娘速度最快,勉力赶上了前面的隆源帝。   “皇、皇……”   她有心让皇帝骑慢一点,免得伤了龙体,可这一通猛蹬早耗光了力气,喘息着刚张开嘴,就又被皇帝落下两三丈远,只得破罐子破摔的放缓了速度。   好在皇帝又骑了一阵子,便发现后面的大部队没能跟上来,于是兜圈子绕了回来。   结果见皇后香汗淋漓的瘫软在车上,平素挺拔的身姿都垮了,正将上半身死死压在车把手上,生生挤出两盏车灯来。   隆源帝看了大笑不止,连心下的不快都散了五六分,又暗忖皇后到底还是瘦弱了些,若换成容妃或者贤德妃摆出这个姿势……   “万岁爷?”   皇后勉力抬起头来,却见皇帝一副神游物外的样子,于是先唤了他一声,又咽了口唾沫,略略滋润了几乎冒火的喉咙,这才解劝道:“自来人上了年纪就容易念旧,况且太上皇患上眼疾之后,对新人新物也难有个清楚的印象,这念旧之心自然也就比旁人更胜。”   “哼~”   回过神来的隆源帝轻轻哼了一声,却也没有反驳皇后的话。   太上皇越来越念旧的事儿,他又怎会不知道?   就比如忠顺王,太上皇年轻时对这个弟弟管束甚严,时常训斥责骂,但自从退位之后,对忠顺王反而越来越亲近,时常要召他入宫谈论少年时的趣事,言谈举止对其多有纵容之意。   忠顺王也是因此,才生怕被皇帝忌惮,所以才开启了自污模式——当然了,他原本也就是飞扬跋扈的性子,与其说是自污,不如说是放飞自我更合适一些。   但忠顺王明显不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他做的那些乌七杂八的事情,如今早在皇帝心里挂了号,只等着太上百年,便要拿他开刀。   扯远了。   今儿隆源帝之所以不快,是因为方才太上皇絮絮叨叨的,非让他保全老臣的一份体面——走完了三辞三拒程序前首辅,下月初终于要返回江浙老家了。   隆源帝对这位两朝首辅本就多有不满,巴不得借他震慑群臣呢,又怎肯给他留足体面、降下殊荣?   偏太上皇的话,他又不好反驳。   唉~   也不知焦爱卿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   话说上回他连夜入宫,与自己秉烛夜谈的时候,就帮自己解决了不少疑难,要不然…… ###第五百四十四章 二十五   转过天到了九月二十五起社当日。   姑娘们都起了个大早,被老太太叫去前院用了早膳,又挨个叮嘱了一遍,让她们万不能在郡主面前失仪,这才安排马车将她们送往约定的所在。   整日窝在大观园里,便再好的景致也早看厌了,如今难得出门一趟,姐妹们自都是亢奋不已。   原本府里调拨了三辆马车,偏史湘云、探春挑头凑热闹,众人最后便都挤到了为首的那辆车上,沿途将窗帘挑起道缝隙,探头探脑指指点点说说笑笑,当真是好不惬意。   途经一处宅邸时,林黛玉突然‘咦’了一声,指给众人道:“那是不是梅家?怎么门前还树着引魂幡?”   史湘云顺着她所指看去,迟疑道:“好像就是梅家,他们家这是在办丧事?”   梅翰林原打算扶灵回老家安葬,结果突然接了夺情贬官的诏书,扶灵的事情暂时没了下文,门前的引魂幡自然也便没拆。   至于两女能够认出梅府,则全赖焦顺当初探查的足够周详,把梅府周遭情况描述的一清二楚——再加上那门前高悬的匾额,能辨认出来也就不奇怪了。   从那引魂幡上收回目光,林黛玉和史湘云不自觉的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们虽然义愤于梅家的所作所为,义无反顾的加入了针对梅家的计划当中,可却也没想过梅家会因此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这……   是不是有些过了?   “那里过了?”   听史湘云吞吞吐吐的说出心中所想,探春不屑冷笑:“如果我所料不差,死的应该是梅广颜的老母,那老太太早就病入膏肓,便没这事儿也未必就能多活几日。”   说到这里,见两人仍不能释怀,便又道:“且你们反过来想想,倘若没有焦大哥出手,琴妹妹的母亲拖着久病之躯,千里迢迢跑来京城,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一时郁愤之下……”   接下来的言语,因有诅咒尊长的嫌疑,故此她便没有宣之于口。   但林黛玉和史湘云也已经听懂了话里未尽之意,原本有些纠结的神情顿时缓和了不少。   林黛玉更忍不住颔首道:“听三妹妹此言,焦大哥对薛家实则恩同再造。”   她这话也只说了半截,心中暗忖,薛家二太太也不知能不能悟出这个道理,若是能了悟,想必对宝琴嫁入焦家的事情颇有裨益。   “阿弥陀佛。”   这时一旁的惜春合十双掌,悲天悯人的道:“三姐姐的话虽然有理,但死者为大,姐姐们也不该幸灾乐祸,当抱有慈悲宽容之心才是。”   众人都不觉侧目,见她一副慈悲普度的架式,竟全然没觉得从自己嘴里说出这话有什么不妥,不觉都是哑口无言。   半晌,林黛玉才对湘云、探春悄声吐槽道:“四妹妹这莫不是念经念傻了,对身边的亲人不假辞色,偏对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慈悲泛滥,这可真是……”   说着,忍不住连连摇头。   史湘云和探春也是一脸的无语,都理解不了这种对家中亲人严苛冷酷,却对陌生人慈悲包容的做派。   一路再无别话。   眼见离着南安王府新置办的别苑不远了,路旁便有两辆马车并入了队伍当中,却正是薛宝钗和薛宝琴的车架。   路上不便招呼,等在别苑角门内下了马车,阔别多日的两拨人才迫不及待的‘撞’到了一处。   史湘云和林黛玉最是激动,各自拉着宝钗、宝琴叙说别情。   宝钗安抚了湘云几句之后,却是第一时间找上了迎春,询问她近来情况,又拐弯抹角的宽慰她,并表达了对她‘反叛父亲’的支持。   这一番嘘寒问暖完,趁着南安郡主还没迎出来,探春便见缝插针,把方才路过梅家时的见闻说了,又郑重提醒道:“别的倒罢了,宝姐姐可千万提防梅家,借梅老太太的死再生事端。”   宝钗则是一笑道:“多承妹妹好意提醒,不过此事早已被焦大哥暗中解决了,那梅家断不敢再有反复。”   探春一听这话,便知另有内情,还待追问究竟,偏南安郡主已经迎了出来,众女纷纷上前见礼,也便顾不得再论其它了。   ……   与此同时,梅府。   虽说已经得了贬官的旨意,但因未定职司,梅广颜依旧穿的是七品官服,他一面张开双臂,任凭妻子整理细微处,一面沉声道:“宝森,你去了南边儿记得替为父拜访旧日好友,若有什么,便请你族叔帮着……”   他一番絮絮叨叨,那梅宝森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这逆子原以为父亲被夺情之后,一家人就能留在京城了,谁知梅广颜虽然分身乏术,却派了他一路扶灵南下,代替自己在老家守孝。   这让梅宝森百般不甘,偏又找不到理由推脱。   他闷着头腹诽了半天,脑中却突然冒出一个绝佳的主意,于是忙开口道:“父亲,儿子毕竟年轻识浅,若除了纰漏,岂不令祖母在九泉之下难安?何不让母亲跟着儿子一起南下?有母亲在老家主持大局,父亲在京城也能安心为皇上效力。”   说着,便不觉又偷眼打量母亲,因热孝未除,小鸟依人的梅夫人浑身裹素,脸上虽带着一抹忧愁苦色,却非但无损颜色,反而愈发显得我见犹怜。   梅宝森不由得暗吞了口唾沫,心说常言道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自家老子虽还活的好好的,但远隔千里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届时母亲自然就……   “嗯……”   梅广颜哪知道儿子存了彼可取而代之的心思?   听他说的也有些道理,便忍不住捋须沉吟起来。   “不可!”   梅夫人却是娇躯微颤,旋即一口否决。   若儿子不曾露出狼子野心,她多半会主动要求跟着儿子回江浙老家避祸。   但见识了梅宝森的真面目,她又怎会不知这禽兽不如的东西,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故此她宁愿留在京城与那饿狼周旋,也断不肯随这不孝子南下!   那样,她虽失了贞洁,至少还存了人伦。   “嗯?”   梅广颜听了这话,立刻满脸不快的看向了妻子,他虽还没下定决心让妻子也跟着南下,却由不得妻子主动拒绝此事。   “老爷。”   梅夫人在他的注视下有些慌乱,但还是勉力抬头与其对视道:“您这阵子茶不思饭不想的,眼瞧着一日比一日消瘦,我在京城里还照管不过来呢,又怎能放心离开?”   见妻子是舍不得自己,而并非不愿意扶灵南下,梅翰林这才面色稍霁,摇头道:“我又不是宝森,难道还能照顾不了自己?安葬母亲是大事,若只他一个半大孩子……”   “不是有几位族兄在家吗?”   梅夫人打断了他的话,据理力争道:“届时老爷不在场,我出面反倒颇多不便。”   “这不是还有婶婶们……”   梅宝森在一旁忍不住插口,可说到半截就又被梅夫人给打断了:“好了,老爷,时辰也不早了,您不是要去工部拜见那焦祭酒吗?”   工学如今尚在图纸当中,作为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被明确调任【贬官】工学的人,梅翰林原本并不需要这么早就去拜见上官。   但经他和儿子这一对卧龙凤雏的分析,已经认定了皇帝派他这个和焦顺有仇的人去工学,必是希望他能从旁制衡监视焦顺。   既如此,那自然是要尽早赴任,充分的参与到工学的筹建当中,才能不负皇上重托。   听妻子提醒,梅广颜侧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叹了一口气,又画蛇添足的整了整冠冕道:“罢罢罢,梅某便为了社稷,再去忍辱负重虚以为蛇一番。”   说着,大步流星的出了家门,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架势。   而他前脚刚出门,后脚梅夫人就冷了脸,咬牙怒瞪儿子一眼,转身回到里间重重关闭了房门。   梅宝森见状,脸色登时也垮了。   心道母亲如此提防戒备,只怕短时间不会给自己下手的机会。   罢罢罢,自己干脆回老家蛰伏两三年算了,到时候母亲多半已经淡忘了旧事,父亲也会用愈发衰老不堪,少了疼爱滋润的妇人,想必也更容易下手。   幻想着自己翌日王者归来的戏码,梅宝森脸上又浮现起志得意满的笑容,却全然没想过自己的设想非但完全不现实,还早就已经被人中途截胡了。   ……   梅广颜不知家中母贞子孝的戏码,乘车到了工部,围着那衙门口足足转了十几圈,才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投书求见。   这梅翰林的名头,也算是闻名京城了。   见是他投书求见焦大人,那守门的小吏当即提高了警惕,板着脸问:“大人求见焦祭酒,不知所为何事?”   “好叫尊驾知道。”   梅广颜微一拱手,生硬的道:“本官已得了钦命,调任工学为官,今日是特来拜见上官的。”   “嗯?!”   那小吏闻言愕然,全没想到会有这一出,但既然是钦命调任,他自然不敢从中阻拦,忙不迭拿了梅翰林的命刺进去通禀。   梅广颜挺直了身板,在工部门前静候,满心想的都是见了焦顺,要如何隐忍,让焦顺松懈警惕之心,然后再……最后再……   正在脑海里给自己排演卧薪尝胆的戏码,忽然间一骑绝尘而来,到了近前也不下马,直接扯着嗓子尖声道:“陛下口谕,宣工学祭酒焦顺文华殿觐见!”   梅广颜愕然回头,就见来人赫然是宫里的宦官。   正冲梅广颜指指点点,打赌这人到底是不是个傻子的门吏们听了,忙一面分出人手引那宦官下马饮茶,一面派人急报焦顺知晓。   这时焦顺也才刚接到梅广颜的帖子。   倒不是门吏们懈怠,而是他方才正与尚书大人商议工学招生的章程,那门吏自然不敢打搅,只等焦顺从尚书值房里出来,这才双手奉上名刺。   接过这张名刺,焦顺脑中立刻闪过灵堂里的梅夫人,不由得摇头苦笑,自己原是一时没把持住,怕被贾雨村那厮捏住把柄,所以干脆把把柄提前转移到了皇帝手上。   可却万没想到竟让皇帝生出了这样的恶趣味!   话说,也不知那梅广颜是怎么想的,按说他被贬到自己手底下,应该是愤恨不已才对,怎么没等自己召见,就巴巴的跑来了?   这么想着,焦顺突然心生警惕,心道这厮莫不是察觉了什么,所以跑来想跟自己拼个你死我活吧?   若真是这样,那可得提前做好预防才成。   正这么想着,又见门吏飞奔而来,禀称皇帝召见。   焦顺自然再顾不得什么梅翰林,忙出门乘车直奔东华门。   他原以为皇帝召见自己,必是为了昨儿奏折上所述,在工学设立工程院和外联部的事儿,谁知等在文华殿见了隆源帝,却听皇帝笑道:“爱卿,快来欣赏这一篇奇文。”   说着,便命宦官送过去一份奏折,然后又挥手遣散了殿内随侍之人。   焦顺莫名其妙的接在手里一瞧,却竟是梅广颜的谢恩折子。   这厮先是自我剖析了一番,大致就是初心是好的,但不慎受人蒙蔽利用云云,然后话锋一转开始大表忠心,暗示自己去了工学之后一定秉承圣意,决不允许又任何损害陛下威严的事情发生。   焦顺看到这里,忍不住直翻白眼。   怪不得这厮不等召见就巴巴的找上门来,感情他把自己当成是皇帝布置在工学的暗子了。   但瞧皇帝眼下态度,就知道压根没这个意思。   这时又听皇帝笑问:“爱卿,你怎么看?”   焦顺还能怎么说,只能打官腔道:“梅广颜若这能迷途知返,在工学里秉公处事,臣自当……”   “无趣、无趣!”   不想刚说到半截,皇帝轻拍着桌子打断了他的话,又抬手指着他道:“如今只你我君臣二人,莫拿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糊弄朕。”   说着,皇帝撑着桌子身体微微前倾,居高临下的盯着焦顺,戏谑的问:“朕只问你,那梅夫人究竟如何?”   焦顺沉默半晌,言简意赅的答道:“很润。” ###第五百四十五章 ‘丈母娘’   这日下午,延禧宫内。   容妃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敞开襟摆,小心翼翼的用棉签把药膏涂抹成了薄薄的一层。   她对着镜子好一番端详,确认不会影响观瞻后,又撒了些香精上去,遮住草药的气息,这才重新裹好了衣襟。   自打重振雄风之后,皇帝的花样是越来越多了,昨儿也不知因为哪一出,非让她趴伏在车把手上。   容妃夙来放的开,起初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直到皇帝不小心捏到了车闸……   以眼下的制造工艺,自然不可能搞什么车闸线,用的是类似二八大杠的结构,这一捏闸,前面两条钢管立刻狠狠收紧,直疼的容妃嗷唠一嗓子涕泪横流。   也亏是夹到了没骨头的所在,否则还不定被伤成什么样呢。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能借此把皇帝拴在身边几日,也算是没白受这皮肉之苦。   抱着这样的心思处理好伤口之后,容妃又画了副淡淡的泪痕装,正对着镜子演练强忍委屈楚楚可怜的样子,就听外面有人轻轻叩门。   “进来。”   她头也不回的应了声,便有个小太监战战兢兢的走了进来,驻足在丈许远的地方低头垂手侍立。   容妃刚开始还没觉察出什么,后来迟迟不见那小太监开口,立刻转过身来追问道:“怎么?你没能见着裘公公?”   “见、见着了。”   那小太监吞吞吐吐的道:“裘公公原本已经答应了,会找机会在皇上面前提一提娘娘抱恙的事情,可、可……”   “到底怎么了?!”   “皇上与工学的焦祭酒从上午一直聊到刚才,送焦大人出宫后尤觉未能尽兴,便、便去了景仁宫贤妃娘娘那边儿。”   哗啦~   话音刚落,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就被扫了一地。   “又是那焦顺!”   容妃恨的咬牙切齿,上回焦顺进宫之后,贾元春就被独宠了几日,自己好容易才找到机会扳回一局,不想又被这姓焦的给搅了!   她既恼焦顺搅局,又气自己娘家没一个能撑起来的——任自己百般邀宠,又怎及得上人家内外勾连狼狈为奸?   她起身一脚将地上的药罐踢到了角落里,恨声道:“替我给家里捎个口信,工学的事情咱们阜阳侯府一概不沾!”   那小太监如蒙大赦,应诺一声就待溜之大吉。   “回来!”   容妃却又叫住了他,沉着脸来回踱了两圈,突然又下了与先前截然相反的吩咐:“你传信给侯府,让家里务必多多参与工学的事儿,绝不能让荣国府和镇国府专美于前!”   ……   也就在容妃专宠大计落空的同时,大观园一众莺莺燕燕,也抢在日落前回到了荣国府里。   虽然只是第二次见面,但因为志趣相投,众女与南安郡主相处的十分融洽,可以说是乘兴而去、兴满而归。   进了园子里,探春、湘云两个还在兴致勃勃的聊起在王府别苑的见闻,迎春和惜春也偶尔插上一两句,只林黛玉身子娇弱,往来奔波之下有些疲不能兴。   湘云见状,便上前扶住她关切:“林姐姐,你不要紧吧?”   林黛玉摇了摇头,答非所问的道:“可惜邢姐姐今儿没能到场,若不然咱们这回起社就算是圆满了。”   虽说焦顺表示了支持,但邢岫烟斟酌之后,还是婉拒了南安郡主的邀约。   一来是她眼下的身份毕竟有些尴尬;二来焦顺正在南安王和忠顺王之间搞平衡,倘若因为这事儿,让忠顺王误会了什么,岂不平白给自家大爷添麻烦?   “大家伙也都倦了吧?”   这时探春也凑了上来,一边扶住林黛玉一边回头对迎春和惜春道:“要不大家干脆先回去歇着,我自个去太太那边儿回禀一声就好。”   史湘云因见林黛玉确实累的不轻,便主动附和道:“那就劳烦三姐姐了——这闹了一天身上都腌臜了,等回头沐浴更衣之后,我们再去给太太、老太太问安。”   就此,探春别过众姐妹,独自去了清堂茅舍。   王夫人先问了众人在王府别苑的表现,然后话锋一转突然问道:“我听说你邢姐姐身体欠安,所以婉拒了郡主的邀约?”   “是有这么回事。”   探春点点头,又道:“邢姐姐的身份毕竟有些尴尬,若只在咱们府上倒还好,去了外面只怕多有不便。”   王夫人微微颔首,就此便也没了别的言语,只吩咐她回家好生歇息。   探春从清堂茅舍出来,兜兜转转回了自己的秋爽斋。   一进院门她就先皱起了眉头,盖因那廊下站着赵姨娘的丫鬟,不用问,肯定是赵姨娘又跑了来。   因在彩霞身上弄巧成拙,赵姨娘近来倒消停了不少,已经很久没嚷着要追查那洞中妇人了,今儿这回来,却不知又是为了什么。   推门进到屋里,就见赵姨娘坐在桌前等的不耐,已经枕着胳膊打起了瞌睡。   “咳~”   探春轻咳一声,赵姨娘这才惊醒过来,旋即便窜将起身扬着帕子急赤白脸的追问:“三丫头,我听说宝玉要去工学里做官了,这事儿是不是真的?!”   探春也是在王府别苑时,问过薛宝钗才知道这事儿的,却不知这赵姨娘又是从何处听来的。   瞧赵姨娘这架势,探春大致就猜出了她心中所想,不由白了她一眼道:“姨娘别听风就是雨的,且不说这事儿还没成,就真成了,和咱们也没多大关系。”   “怎么没关系?”   赵姨娘听了却愈发急了,上前抓着女儿的手道:“宝玉去了是做官儿,你兄弟去了却是个亲随,这到时候让人怎么看他?”   “能怎么看?”   探春见她果然又是为了环哥儿来的,当即甩脱了她,自顾自坐到了桌子旁,边给自己斟茶边冷笑道:“环哥儿还小,再说他和二哥哥毕竟没的比,便焦大哥肯帮衬他,也不可能比照着二哥哥来。”   顿了顿,又正色道:“姨娘要真想让环哥儿走这条路,还不如打着支持二哥哥的名头,让环哥儿去工学里读上几年,到时候也便于焦大哥操作。”   “呦~”   赵姨娘原是想找探春讨个主意,如今见女儿这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登时一手叉腰摆出了茶壶姿势,捏着帕子翘起兰花指,阴阳怪气道:“瞧这一口一个焦大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人家立马就要娶你过门呢!可你就不想想,人家要真这么宝贝你,又怎么会连个官儿都不肯给环哥儿做?”   “一码归一码,姨娘不要混为一谈!”   探春气的将刚斟满的茶杯在桌子重重一顿,水花四溅中,横眉冷目道:“该说的我都说了,姨娘若要一意孤行,自去找焦大哥央求就是,何必在这里枉费唇舌?!”   “怎么着,我还来不得了?!”   赵姨娘一跳三尺高,探春却转过脸不肯再看她一眼。   赵姨娘见状又跳着脚骂了几句,但探春却是充耳不闻,甚至还找出本诗集来,慢条斯理的看了起来。   赵姨娘骂了一阵子,也终于气馁起来,赌气往探春对面一坐,埋怨道:“你这丫头好不晓事,他都是有主的人了,不先趁这时候把好处赚足了,往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探春听到这话,却终于有了反应。   她心道若是母亲一直抱着急功近利的心态,保不齐还会惹出什么麻烦来,倒不如稍稍透露一二,让她心中存了期盼,也便不敢再肆意妄为了。   想到这里,探春便将焦顺许诺兼祧的事情说了——至于自己当时坚词拒绝的事儿,却用春秋笔法掩饰了过去。   赵姨娘听了果然大喜,一把攥住探春的胳膊追问:“当真?!”   不等女儿回到,又合十念起了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不枉我平日里烧香拜佛积德行善,这回可算是有了福报!”   探春在一旁听的直撇嘴,烧香拜服倒是有,可她几时做过积德行善的好事?   正腹诽着,又听赵姨娘笑道:“当初你还一百个不情愿,亏得我当机立断把生米煮成了熟饭,若不然你抄着这样的金龟婿?!”   听她恬不知耻的,将当初的事情当成功劳吹嘘,探春的脸色不由一黑,正待狠狠驳斥几句,却又见赵姨娘将身子往自己这边凑了凑,挑眉道:“既然有这样的好事儿,你怎么不早说?你妈我别的不会,这伺候男人的手段可是多了去了。”   探春彻底按捺不住,霍然起身道:“姨娘放尊重些!若在胡言乱语,就别怪我赶人了!”   “你这丫头!”   赵姨娘也一下子窜了起来,刚想骂人,突然想到女儿已经傍上了金龟婿,态度一下子又缓和了许多,只撇嘴道:“我还不是为了你好?男人总是喜新厌旧,你要是跟太太一样,连点调情的手段都没有,就知道死肉似的往床上一躺,便生的如同天仙下凡,也终有被厌弃的时候!”   “尤其那焦大爷又是经过见过的主儿,就说当初洞里那妖精,光听声音就知道是个浪货,也亏是我,换成别人早被她比下去了!”   探春真不知她这话是在吹捧自己,还是在自我贬低。   但是想到王夫人现今的处境,却也不禁生出了几分危机感,连太太那等名门嫡女、明媒正娶的,一旦失了宠都不免被丈夫厌弃疏远,何况自己这兼祧之人?   再说了,自己虽有几分姿色,却也未必能盖的过史湘云、邢岫烟、乃至香菱、晴雯等人。   更别说暗里还有个二嫂子……   这么一想,她心里越发没底,可真要找母亲讨教伺候男人的手段,却又实在拉不下脸来。   正左右为难,那赵姨娘见说不通她,便又自告奋勇道:“你若是实在放不开,当娘的给你敲敲边鼓也成,反正也不是头一回……”   “姨娘!”   这话探春实在听不下去了,抬手指着门外道:“你给我出去——若再说这些胡话,以后也别再来了!”   “你这丫头……”   见女儿彻底翻了脸,赵姨娘顾忌着未来的金龟婿,却不好与她针尖对麦芒,于是悻悻的出了秋爽斋。   虽是不欢而散,但想到有机会当焦顺的丈母娘,她又忍不住喜笑颜开。   再往深里想,丈母娘和女婿常来常往也十分方便,身上又不觉有些燥热起来。   正夹着两条长腿往前院行去,忽就见彩霞提着个盒子行色匆匆的从对面走来。   “呦,这是去哪儿啊?”   赵姨娘主动打了声招呼,彩霞却有些爱答不理的,斜着眼睛道:“奉太太的吩咐,去给邢姑娘送些药材补品。”   “去焦家?”   赵姨娘两眼一亮,忙命随行的丫鬟先回家去,自己拉着彩霞到一旁小声道:“这阵子……”   “别拉拉扯扯的!”   不想刚起了个头,就被彩霞狠狠推开,又冷着脸呵斥道:“我赶着去给邢姑娘送东西,没空陪姨娘在这里闲扯!”   赵姨娘的脸色也垮了下来,心道这小蹄子当真不识好歹,若不是自己牵线搭桥,凭她也能攀得上自家女婿?   当下拿腔拿调的嘲讽道:“都是做姨娘的,这焦家的,难道就比咱们府上的金贵了?”   彩霞依旧半点不假颜色,斜藐着她道:“焦大爷家里有名号的自然金贵,那些上赶着的野路子,可就不一定了。”   这眼皮子浅的小蹄子,还真以为自己被她捏住了短处!   赵姨娘这会儿正以焦家丈母娘自居呢,见她竟敢贬低自己是‘野路子’,忍不住气急败坏道:“你真以为自己攀上高枝儿了不成?那焦大爷可没有把你讨过去的意思,要想做姨娘,还得是紧着我们环哥儿!”   “哈!”   彩霞嗤笑一声,看看左右无人,便戏谑的嘲讽道:“那岂不是乱了辈分,那日在焦大爷面前,姨娘可是认了我做姐姐的。”   那就是逢场作戏罢了,谁还能当真了不成?   再说了,赵姨娘都能主动给女儿敲边鼓,还在乎什么辈分不辈分的?   于是叉起腰晃荡着身子,得意道:“暗里我认你做姐姐,明着你认我做婆婆,咱们亲上加亲的,我往后还能亏待了你不成?”   “哼~”   彩霞冷哼一声,愈发不耻赵姨娘为人,但却又不免对她的提议有些心动。   焦大爷那边儿让是自己上赶着高攀,大概率不会有什么结果,若要嫁个小管事什么的,自己又心有不甘。   反倒是赵姨娘这边儿,两人互相攥着要命的把柄,日后即便对上正室夫人,自己也有底气。   这般想着,态度不由就缓和了许多。   赵姨娘瞧出她的变化,正待趁热打铁,却听彩霞道:“我急着去送东西,有什么等以后再说吧。”   说着,就要绕过赵姨娘。   赵姨娘倒也没拦着,只是顺嘴问道:“太太怎么突然让你给邢姑娘送东西?”   “还不是为了宝二爷的事儿。”   彩霞也不瞒着,当下答道:“太太说了,这事儿若办成了,往后也少不得要仰赖焦大爷照应,所以要多于焦家走动走动——还说让我见了来旺婶……见了来家太太,请她没事儿就去茅舍里做客呢。”   赵姨娘听了心中一动,以己度人,总觉得其中有什么猫腻。   不过想到自家女儿以后是要做兼祧娘子的,这时候去翻焦顺的老底儿,万一再弄巧成拙,损失可就大了。   于是便放弃了刨根问底的念头。   目送彩霞走远了,她才嗤鼻一声道:“哼~等你这小蹄子进了环哥儿的门,日后如何,还不都是老娘说了算?” ###第五百四十六章 再续前缘   彩霞赶到焦家时,焦顺正在东厢里间,提笔总结今天和皇帝畅谈的一些关键点。   虽然这次谈话,一开始就带了点儿颜色,以至于焦顺始终提心吊胆,生怕皇帝提出要和自己做同道中人——万幸,皇帝眼下还只是想看续集,并没有要亲自出镜的意思。   但梅家的事情,其实也就是开胃甜点罢了,再往后君臣二人讨论的事情就正经多了,譬如怎么才能既不给前首辅留半点余地,又能让太上皇感到满意。   再比如京西铁路的成本到底什么时候能核算出来;院士和总工的底线设在几品;外联部和商务部那个名称更合适。   京城里似乎有人在煽动送水工聚众闹事,应该怎么做好应对的准备,是在初始阶段就打压下去,还是引蛇出洞看看幕后都是那些人在捣鬼;最近报纸上频繁报道海难,是不是有人意图借此推翻开海的政策?   有人建议将数算科改为工科,将工学并入科举体系,这个主意是否有可取之处?   淘汰下来的火枪定价几何,是按朝贡体系等级制定,还是按照抗击洋夷的紧迫性来制定?   反正这一整天下来掰扯了不少话题,有的焦顺当场就给出了答案,有些则只能帮着分析一下利弊,还有的就只能竭力敷衍了事。   焦顺将这些话题统统罗列在纸上,又翻找了一下对应报纸的出刊日期,发现皇帝对外部信息的掌握,明显比上回详细迅速了不少,看来也是充分意识到了舆论风向的重要性。   他用狼毫笔点指着,从下往上一条条一桩桩的回忆,自己当时的应对可又什么不妥之处,若有,又该如何及时补救。   最后那笔尖就停在了最上面一条。   他顺势把‘梅家’两字圈了起来,然后就盯着这两个字犯起愁来。   当时拿下这梅夫人纯属机缘巧合,如今想要再续前缘谈何容易?   她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人,何况又在热孝当中,彼此相见上一面都难如登天,就更别说‘续写篇章’了。   要不干脆凭空杜撰一段儿?   反正自己脑袋里合适的素材还有许多,随便张冠李戴两段,就足够糊弄皇帝了。   不过……   这皇帝也是够没溜儿的,谁敢保证他未来不会向梅家取证?   只为了一篇小H文就背上欺君之罪,也太不值当了。   正愁眉不展,就听外面传来了敲门声,焦顺顺手把狼毫笔搭在山字架上,扬声道:“进来吧。”   就见房门左右一分,邢岫烟迈步从外面走了进来,先看看桌上的笔墨纸砚,歉意道:“是不是打扰到爷了?”   “不妨事。”   焦顺一摆手,反问道:“方才谁来了?我听你好像是在外面待客来着。”   “是二太太身边的彩霞——二太太听说妾身称病没去王府别苑赴约,便让彩霞送了些补品过来,还托我给太太问好,让太太得闲就去清堂茅舍坐坐。”   焦顺闻言眉毛一挑,心道这又是送补品,又是邀约母亲的,再加上昨儿拉皮条的事儿,这妇人屡屡示好,到底是为了自己的宝贝儿子,还是跟自己一样,上赶着想要再续前缘?   不管了,反正皇帝已经应允了,把那折子再改一改,过会儿让人给她送去就是。   “爷?”   见焦顺走神,邢岫烟轻唤了他一声,又道:“给宝玉谋官儿的事儿,爷有几成把握?若是为难,咱们就加倍还礼……”   “应该不是很难。”   焦顺截住了她的话头,道:“最难的地方,也是他和荣国府顶在前面,只要他能坚持住不退缩,最后多少总能落些实惠。”   说着,又略带烦躁的扬了扬手:“不说这些,今儿在宫里扯了一天乱七八糟的事情,弄的我头都大了——晚上简单弄些清淡的就成,咱们也好早些睡下。”   他忽又想起了什么,目光闪烁的问:“对了,司棋呢?”   “去送彩霞了,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邢岫烟话音未落,就听外面司棋扬声道:“大爷、姨娘,平儿姐姐来了!”   平儿怎么来了?   焦顺先是诧异,继而回头看向自己罗列在纸上的话题,顿时就猜到了七八分。   领着邢岫烟迎到外面,不等平儿开口,就抢先道:“可是二奶奶瞧见海难的新闻,就有些不放心了?”   “确系如此。”   平儿笑道:“我也宽慰了好半天,可二奶奶就是放心不下,非要我来大爷这里讨句准话。”   “这谁能定准?”   焦顺无奈道:“永定河每年还淹死几个呢,何况是大风大浪的海上?你回去跟她说,左右我是签了合同的,她只等着旱涝保收就是。”   “光旱涝保收怕是不够。”   平儿忍不住苦笑:“当着大爷的面我也没必要遮掩,二奶奶进来排场越发大了,成日街寅吃卯粮的,那海贸若是赚的少了,怕都未必够填窟窿的。”   怪道这婆娘逮着机会就薅自己羊毛。   想想王熙凤买套首饰就敢花四五千两——虽然是自己买的单——其它方面的用度之奢糜便可见一斑了。   “那她不该找我。”   焦顺想到那套首饰就觉得心肝疼,没好气道:“姐姐回去跟她说,这事儿要么找佛祖,要么请财神,找我没用。”   因是当着邢岫烟的面,两人也不好有什么太过亲密的举动,于是平儿就此告辞,回禀王熙凤去了。   她走后,焦顺先是跑去南屋里逗弄了一会儿女儿,然后又趁机将司棋叫到卧室里,悄声询问她昨儿在宁国府的见闻。   “大爷只管放一百个心。”   司棋白瞪他一眼,嗤鼻道:“您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儿,家里就算不全知道,总也能猜出个大概来,大家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您有闲功夫担心这个,倒不如去瞧瞧玉钏。”   “玉钏?玉钏怎么了?”   “昨儿也不知怎么弄的,莫名其妙就在床上崴了脚,脚腕肿的什么似的,一天了都没敢下地。”   在床上崴了脚?   这都什么鬼?   ……   且不提玉钏见了焦顺,如何吞吞吐吐遮遮掩掩。   却说彩霞回了清堂茅舍之后,王夫人一番旁敲侧击,听说她既没能见到徐氏,也没能见到焦顺,心下不由得大失所望。   前儿在薛家立誓之后,她就琢磨着怎么才能跟焦顺再续前缘,可思来想去也没个好主意。   作为荣国府里举足轻重的二太太,她平日里一言一行都很难避开别人的眼睛——最多也就是支开下人,在园子里一个人走走,可焦顺十天半月都未必进一回园子,何况就算来了也未必就一定能遇上。   上回是趁着九九重阳,人多眼杂的时候才得了机会。   可屈指一算,再想找类似的节日,那就得等到年底了。   然而焦家入冬后就要搬去紫金街了。   到那时,就该轮到薛姨妈近水楼台先得月了,自己再想找机会就更难了。   唉~   偏眼下的局势,自己能给薛姨妈做挡箭牌,却指望不上薛姨妈给自己打掩护——至少眼下还不行。   为今之计,似乎只有将焦顺约进大观园,才有机会再次下手。   可一来焦顺未必肯乖乖就范,二来这园子里人来人往的,倘若被谁给撞破了……   除非是晚上!   可晚上门禁森严,他又怎么进得来?   王夫人越想越是苦恼,越想越是焦躁,直急的在佛龛前热锅蚂蚁似的团团乱转,一时瞧那磬槌子都不亲切了。   思来想去,最后还是让她想到了个法子。   前阵子贾政请焦顺在院子里吃酒,不是就让他在客院里留宿了么?   等焦顺把那折子送来,自己再旁敲侧击让那死鬼设宴酬谢,也或许就能有机会……   正想到这里,忽就听外面有人敲门。   王夫人慌慌张张去掩衣襟,手抬起来,才发现自己今儿没顾上礼佛,所以身上衣服也还好好的。   当下正了正心神,打开房门问:“怎么了?”   “太太。”   门外仍是彩霞,就见她双手托着份奏折道:“焦大爷刚才差人送了这东西来。”   “这么快就送来了?!”   王夫人眼中闪过喜色,接过来大致翻了翻,前面什么工程院、院士、总工的,她也瞧不太懂,好在后面焦顺还有详细的注释。   她大略扫了一遍,发现给儿子预备的是正六品官职,不觉愈发欢喜。   贾政落地是从五品,但那时他已经二十多岁了,宝玉如今不过年方十五,能官封六品已经是贪天之幸了——主要她也没细瞧,后面说了,或许最后落到七品也不一定。   这上面踏实了,王夫人另一头的心思就更是压不住了。   当下捧着折子道:“走,咱们去前院见老爷去!”   彩霞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就欢天喜地的提醒道:“太太,您要不要先补补妆?”   补妆?   王夫人也是一愣,旋即就明白她是误以为,自己连夜去找贾政,是为了破镜重圆。   心中不由苦笑,且不说自己如今满心都是焦顺,就真有意与贾政重归于好,他只怕也不会答应。   再者说……   他没那个能力,知道吧?   “不要胡说,我这都是为了宝玉!”   王夫人呵斥一声,便带着彩霞彩云连夜寻至前院,先把奏折给贾政过目,然后满怀期许的怂恿贾政设宴酬谢。   若不是天色已经晚了,简直恨不能催着贾政立即下帖子,当晚就成其好事。   ……   转过天一早。   焦顺刚从邢岫烟上起身,睡眼惺忪的唤来司棋、红玉服侍洗漱,外面香菱就得了贾政的请帖,还是在大观园,还是在藕香榭。   这让他一下子就想起了那晚的经历,不由得暗嘬牙花子,心道探春和王熙凤撞在一处自己还能摆得平,倘若王夫人也去分一杯羹,却如何是好?   遂决定晚上打死也不装醉了,必要竖着进去竖着出来。   这事儿且先不论。   等到了衙门,他就又接了一张帖子,却是昨儿没能如愿的梅广颜,又锲而不舍的找上门来。   这回焦顺倒不担心了,当即命人将梅广颜领了进来。   别说,梅广颜这人生的倒是仪表堂堂,也难怪当初能哄的薛家二爷倾心结交。   就是胆子小了点儿,进门时还雄赳赳气昂昂,一副威武不能屈的架势,等被焦顺上下打量了几眼,整个人就有些‘缩水’,瞬间从强项令退化成了外强中干。   “倒也巧了。”   焦顺也不看座,端起茶杯边用盖子拨弄茶梗,边淡然道:“梅大人这两天要是不找来,我也该派人请你过来了——现下工学的官员就你我二人,焦某又掌着工部司务厅分身乏术,工学那边儿的改建工程,少不得要你多费费心。”   皇帝那边儿催更甚急,焦顺一时却没什么好主意,只能先给这梅翰林派个‘大活儿’,以期能制造机会见缝插针。   不过这一招其实也未必能管用,毕竟以现下的官场习气,很少有当官儿的会常驻工地亲力亲为,最多也就是白天监一监工,能坚持到散值时间再走,就已经担得起‘勤勉’二字了。   要是有个什么法子,能让他吃住都在工地就好了。   “这……”   梅广颜见焦顺一见面就给自己派了个苦差事,只当他故意给自己小鞋穿,下意识就想推拒,可焦顺说的也确实在理,现在整个工学就两个官儿,不派自己去,还能派谁去?   于是到了嘴边的拒绝,就又变成了:“大人有命,下官自然不敢不从,只是下官久在翰林院,从不曾参与过这些庶务,却怕……”   “放心。”   焦顺抿了口绿茶,道:“本官届时自会提点你该怎么做,再说了,咱们可是挂靠在工部的,下面人有几个脑袋敢糊弄咱们?”   其实工部搞出的豆腐渣工程也不少,但梅翰林一贯就是个书呆子,却哪知道这其中的猫腻?   当下果然松了一口气,随即忙道:“那下官就放心了,不过下官是被夺情调任,家母的灵柩还需送往江浙老家安葬,还请大人宽限几日,等我送家母的灵柩离京之后,再来赴任。”   “嗯,嗯?!”   焦顺猛地坐直了身子,他突然想到自己当夜是装扮成衙役去的梅家,梅家上下只有梅夫人知情,而梅夫人又肯定不会主动将这事儿捅出来。   也就是说……   “令堂去世了?”   他装出惊诧的样子追问:“什么时候的事儿?你我同僚一场,我怎么也该登门吊唁才是。”   虽说两次登门都拿老太太做由头,也确实有些……   可这不是被贾雨村和皇帝逼的么?   唉~   守着这样一对儿君臣,却让人如何清白的了? ###第五百四十七章 入夜【上】   直到回到家里,梅广颜仍然有些发懵。   他与焦顺不说是势不两立,至少也是素有旧怨——虽然主要是他怨恨焦顺和薛家,但当初退亲时,他可也没少拿焦顺做由头。   所以在梅广颜看来,焦顺肯定也是对自己心存敌意。   因此在听说要被派去当监工时,他心中虽不情愿,却也觉得焦顺刁难自己是合情合理的事儿。   可谁能想到紧接着,焦顺就突然提出要来家里吊唁?   若是在头七之前,这还能说是往来应酬。   可自己明明都告诉他,葬礼早已经结束了,他还是执意要来补一份‘礼数’,这就实在有些让人难以理解了?   示好?   可示好的法子多了,也没必要非来这一出吧?   梅广颜捋着胡须沉吟了许久,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直到妻子过来询问可要布菜,他才发现已经到了正午时分。   起身略略活动了一下筋骨,梅广颜随口问道:“宝森呢?”   “老爷不是让他去学院里告假了吗?既到了学院里,肯定是要和几个相熟的同窗聚一聚的。”   “喔。”   梅广颜恍然颔首,又问:“前阵子灵堂里撤下去的东西,都放在什么地方了?”   梅老太的头七已过,连棺材都封装起来转移到别处,等着启程南下安葬,那灵堂自然也早就已经拆掉了。   但焦顺既然要过来吊唁,多少总要布置一下。   “老爷怎么问起这些?”   梅夫人有些不自在的偏转了目光,道:“毕竟有些不吉利,那些不怎么金贵就都直接处理掉了。”   其实真正的原因并非不吉利,而是梅夫人每次看到那些东西,都会想起在灵堂里所承受的屈辱,所以只等头七一过,便命人把相关的物件全都丢掉了。   “唉~”   梅翰林叹了口气,无奈道:“还不是那焦顺,他听说母亲前阵子刚刚离世,非要来咱们府里吊唁,我拦都拦……”   说到这里,忽见妻子面色有异,不由诧异问:“怎么了?”   “没、没怎么。”   梅夫人忙装出一副苦恼的样子道:“他既要来吊唁,少不得要重新布置一下——牌位、白布什么的都好说,母亲的棺椁又该如何?”   “自然不能惊动母亲!”   梅广颜斩钉截铁的道:“只略略布置一下就好,他执意要来是他的事,咱们若是曲意逢迎,传出去像什么话?”   梅夫人口中应‘是’,暗里却是愁苦不已,心道老爷说的倒轻巧,但自己有天大的把柄在那焦顺手上,他若伺机不轨,自己除了曲意逢迎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梅夫人倒不是没想过,到时候干脆躲出去。   问题是这事儿也不是一锤子买卖,日后丈夫是要在那焦顺手底下做官的,这次避开了,难保那焦顺不会从别处找补,甚或是变本加厉……   所以思前想后,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消极等待。   ……   临近傍晚。   栓柱指挥着两个衙役,小心翼翼的将一个大箱抬上了马车,其中衙役因与栓柱熟悉,边揉着手腕便半真半假的笑道:“胡爷,这里面装的什么东西,死沉死沉的,该不会是这个吧?”   说着,比了个孔方兄的造型。   “嘁~”   胡栓柱嗤鼻一声,道:“你眼里除了钱还有别的没?小爷实话告诉你,这里面装的是雷公电母还有鹅卵大的夜明珠!”   “胡爷您这就说笑了。”   那衙役还待再问,二门处就走出身着官袍的焦顺,那衙役立刻矮了一截,躬着身子避退到了一旁。   栓柱则是连忙摆好了登车的木梯子,等焦顺上了车,又抱起梯子小跑着绕到了前面。   不多时两匹高头大马便踢踢踏踏出了工部西角门,沿着长街奔向了荣国府。   一路无话。   等到了家中,焦顺先去见过了父母,又去东厢南屋里逗弄了一会儿女儿,这才让栓柱用三轮车拉着木箱子,去了大观园里赴宴。   以前但凡是来大观园,他必是孤身一人,为的自然是那些不可明说的龌龊心思。   但这回焦顺为了避免晚上发生连环追尾事件,硬是破了自己的规矩——为免惹人起疑,还特地从衙门里捎了件新奇物件来,当做遮掩的由头。   等到了藕香榭,贾政、贾宝玉父子早已经恭候多时,眼见他还特意带了个大木箱来,且那木箱别无装饰,看上去朴实无华,怎么也不像是送礼的样子,父子两个不由得纷纷侧目。   “焦大哥。”   宝玉虽不情不愿,但这并不影响他发挥自己旺盛的好奇心:“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焦顺轻轻拍了拍那箱子笑道:“这是工部最新造出来的新奇物件,因还需要再测试测试,所以暂时没还没送进宫内——我索性就带过来,先让世叔和宝兄弟掌掌眼。”   听说是新奇物件,贾宝玉越发感兴趣,更想借此逃避去工学当官的话题,于是连忙招呼贾政的伴当,想将那大木箱卸下来。   “千万小心些,里面有几件易碎的玩意儿。”   焦顺叮咛了一句,便跟着贾政先行进了藕香榭。   不多时,贾宝玉也领着人把那箱子抬了进来,不等请示焦顺,便将那箱子盖撬开,兴致勃勃的探头往里张望。   “这是什么?”   旋即,他一脸希奇的从里面拿出个透明的玻璃球,小心托在手心里展示给贾政。   只见这玻璃球似是薄薄的一层,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根乌黑的金属丝,且玻璃球的一端还镶着金属帽——却不是灯泡还能是什么?   而箱子里死沉死沉的东西,则是一个简陋的手摇式磁力发电机。   作为一个曾经生活在电气时代的人,焦顺在改良枪械和试制火车的同时,自然也没忘了这第二次工业革命最重要的基石。   可焦某人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所以走了不少弯路,最后才终于搞出了手摇式发电机。   至于灯泡反倒简单多了,本朝太祖就是以烧玻璃、酿香水、改良肥皂起家的,故此大夏制造玻璃的工艺自然不差,先前焦顺送给王熙凤的那个水晶球,正是烧制灯泡的副产品。   其实这一台发电机已经是定型款了,该做的测试也都已经完成,只是碍于古代人对雷电的敬畏,担心这东西会有什么危险,所以部里边一直压着不让往上报。   焦顺这次把它带来,也是有借贾宝玉之口传入宫中的意思。   见贾宝玉拿着灯泡询问,焦顺便笑着示意栓柱上前操作,将灯泡按在了发电机上,然后用力摇动机器,那灯泡先是忽明忽暗,然后随着栓柱的持续加速,渐渐稳定的发散出璀璨的光芒。   贾政看的目瞪口呆,贾宝玉和几个亲随更是大呼小叫。   等到贾政反应过来,嫌他们大惊小怪的样子丢了自家颜面,将那几个亲随轰出藕香榭之后,关于发电机和电灯的传闻,以及焦顺来大观园赴宴的消息,自然也便不胫而走。   王夫人早等着消息呢,听说焦顺果然来了,又是激动又是紧张,一时禁不住将那磬槌子攥出了汗水。   王熙凤得了消息,则是立刻寻到稻香村里,笑问李纨可要东施效颦,若是有意的话,自己就留在稻香村里给李纨打掩护。   先前莫名其妙从单鸡变成了双排,王熙凤其实颇有些不爽,所以才想怂恿李纨出面,再暗里查清楚那晚究竟是谁——若是对面也有此意,那暴露的也只会是李纨。   李纨却早知道她上回去遇见了什么,闻言立刻摇头笑道:“你一向吃独食惯了,今儿突然这么大方,不定是藏着什么歪心思呢,我可不上你的恶当!”   王熙凤见她不肯就范,便也熄了弄鬼的心思,转而打探起了焦顺的外宅。   “我听说那冤家时常在外面过夜,想必是另有风流快活的去处,你跟他最是亲近,想必早知道他在哪儿设了外宅吧?”   李纨反问:“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自然是比着弄一个。”   王熙凤故作大气的挥手道:“过阵子他可就要搬出去住了,你难道舍得就此断了往来不成?索性咱们也比着弄个宅子,只当是养了兔儿爷在外面!”   李纨噗嗤一笑,掩嘴道:“快别露怯了,男人养男人那才叫兔儿爷呢。”   旋即,又问:“就算置了宅院,咱们妇道人家也不好时常外出吧?”   “寻个由头呗!”   王熙凤显是早就想好了,当下立刻道:“不拘是烧香拜佛,还是什么的,寻个由头还不简单?到时候只需将那宅子置办在寺庙左近就好。”   听王熙凤这一说,李纨立刻就想到了焦顺近来的安排,心道这冤家给妙玉买下那尼姑庵,难道竟是早有谋算?   见李纨似乎有些意动,王熙凤则是暗自盘算着该怎么虚报账目,才好让李纨出了这买宅子的全部挑费。   另一边。   贾探春听说焦顺又来园子里吃酒,也是立刻就想到了当日双排的羞耻情景,遂下定决心不愿再重蹈覆辙。   只是……   想到昨天赵姨娘说的那些话,却又不免有些惴惴难安。   上回因被二嫂子搅局,没能把兼祧的事情做实,倘若这时候有人见缝插针……   想到这里,她便掰着指头盘算起来,二嫂子那样有家有室的倒不用担心;大嫂子寡居多年,眼见兰哥儿就要长大成人了,也断没有这时候改嫁的道理。   二姐姐已经是有主的人了。   四妹妹一来年纪尚幼,二来又被那些道理禅机迷了心窍,不太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   湘云……   她本就是焦顺要明媒正娶的娘子,再怎么都不会影响到自己的兼祧大计。   薛家姐妹已经搬出了,也不用考量。   思来想去,唯独林黛玉那边儿有拿不准。   按说以林姐姐那孤傲的脾性,未必肯答应给人做兼祧。   但世事难料,自己当初又何曾将焦大哥当做良配,如今却还不是一门心思想要嫁入焦家?   尤其邢岫烟与她情同姐妹,她如今又与宝二哥行动陌路,保不齐就……   越琢磨就越是坐立难安。   到最后她还是忍不住独自出了秋爽斋,趁着夜色摸到藕香榭左近,想着若是有机会,便找焦顺彻底敲定兼祧一事,免得心下忐忑难安。   结果刚到了藕香榭附近,却就见两个熟悉的人影,正在进出藕香榭的必经之路附近徘徊。   二姐姐?   还有绣橘?   她们这时候跑来做什么?   刚才分析情敌的时候,贾探春还觉得二姐姐已经有了主儿,不可能再对自己构成威胁,但突然在这里撞见迎春,却又让她陡然想起了当初,二姐姐与焦顺的传闻。   不!   不仅仅是传言而已,好像有一阵子司棋时常去二姐姐屋里。   当时自己因对焦大哥不怎么关注,也只当是她们主仆情深,但现在细一琢磨,这里面却透着些不寻常的味道。   要知道当初老太太可是公开质疑反对过这桩婚事的,那按理说司棋总应该有些避讳才是——就算她自己不知道避讳,大太太和二嫂子也该适时提点。   但当时两人似乎都成了睁眼瞎,任由司棋往来交通……   或许当时并非传言,而是确有其事,甚至还得到了长辈们的默许!   但就算如此,如今时过境迁,二姐姐也已经另聘了别人,却怎么又做出今日之事?   不对!   二嫂子不也是有家有室的人?   还不是……   就在探春疑神疑鬼的同时,那边厢迎春和绣橘主仆,也正在窃窃私语。   “小姐要是早这么想就好了。”   绣橘苦着一张小脸,无可奈何的看着迎春道:“可如今……唉,这想退婚哪有那么容易?琴姑娘也是因为梅家主动才……可孙家为这桩婚事下足了本钱,又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迎春边眺望着四面环水的藕香榭,边淡然道:“事在人为——你以前总抱怨我什么都不敢争,如今我真的打算要争了,怎么你反倒又后悔了?”   “我没后悔,只是、只是……”   绣橘捏着帕子无言以对,她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以前总劝小姐要多为自己着想,不能总是唯唯诺诺,可真等自家小姐雷厉风行起来,她又有些无所适从。   主要也是因为自家小姐变的也太快、太激烈了些。   这才几天啊?   先是公然反抗大老爷的命令,如今又偷偷跑来找焦大爷打听退婚的办法。   这若让人知道了,可如何是好?!   “谁、谁在哪儿?!”   偏就在此时,一声娇叱远远传了过来…… ###第五百四十八章 乱夜【下】   听到那一声远远的娇叱,迎春和绣橘皆是一惊,但真正被吓的不轻的其实是探春。   她隐在暗处,正琢磨着要不要凑近些,听一听迎春主仆究竟在聊些什么,忽就听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喝问,猝不及防之下,直惊的头皮都麻了。   僵硬又机械的转回身,却见彩霞、彩云正合挑着一盏灯笼,站在离自己两三丈远的地方。   “二、二位姐姐怎么来了?”   探春心下暗暗叫苦,却也奇怪这二人怎么会出现在自己身后。   要知道因为揣着不可告人的心思,她沿途都是专门捡那人迹罕至的小径,如今所处的更是偏僻角落,彩霞、彩云无缘无故的,却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而要解释这事儿,还得把时间倒推到两刻钟前。   王夫人眼见天色渐晚,担心去的晚了没能截住焦顺,便忙唤来彩霞、彩云两个,打着为儿子操心的幌子吩咐道:“我瞧宝玉下午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可别在酒桌上又犯了癔症,你们去藕香榭打听打听,若是有什么不妥的速来报我。”   顿了顿,才又补了句:“对了,若是老爷和焦大爷吃醉了酒,这天黑路滑的就别往外面送了,比着上回安排在客院歇息就好。”   说来也是无奈,王夫人不似李纨、王熙凤二人,身边就有知根知底的人帮衬,偏她这身份又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故此一面要将事情交托给下面人去做,一面又需要找各种理由,竭力掩饰真正的目的。   明明是抱着一肚子苦闷与冲动,偏要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完之后,又要担心彩霞、彩云领会不了自己的意思,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反复纠结所耗费的心血与精力,简直堪称她平生之最!   不过她最后的纠结,倒是有些杞人忧天了。   彩云或许听不出什么猫腻来,但彩霞因为赵姨娘的影响,却是早就怀疑王夫人与焦顺有些不清不楚,如今听她主动提出要让焦顺夜宿大观园,心下便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   故此领命出了清堂茅舍之后,心下便如翻江倒海一般。   毕竟有所猜疑是一回事,真正确定了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那可是二太太,贵妃娘娘和宝玉的生母,荣国府里除了老太太之外最尊贵的女人!   若不是自己亲耳所闻,谁敢相信她竟真与家奴出身的焦顺有染?!   这满心都是窥探了豪门阴私的悸动,彩霞下意识就觉得自己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故此领着彩云一路也是专挑僻静小径,结果就和同样心思的探春撞到了一处。   听探春有些慌乱的反问,彩霞先稳了稳心绪,然后才答道:“是太太吩咐我们过来问问,看二爷可曾有什么失礼之处——三姑娘在这里,却又是为了什么?”   探春虽隐隐觉得,彩霞彩云会出现在这里,肯定还有别的缘故,但听彩霞再次发问,一时也顾不得往深里琢磨了,忙急中生智,反手指着远处的迎春、绣橘道:“我也是方才瞧见二姐姐和绣橘往这边来,因担心她有什么闪失,所以才悄悄跟了过来。”   因迎春近来的‘忤逆’之举,阖府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故此两人听了倒并未察觉出有什么不对。   而这时迎春和绣橘也正有些不知所措,正商量着是走是留,忽见对面朝着这边点指过来,便知已是避之不及,只好硬着头皮留在原地,静等着对面三人找过来。   等离得近了,发现来人是探春和彩霞、彩云的组合,主仆两个愈发紧张起来。   毕竟老太太刚把迎春和孙绍祖婚事,交托给王夫人负责,偏迎春今儿就跑来讨‘退婚’的主意,若让王夫人知道了……   但旋即,平时最不擅长应对这些的贾迎春,竟是咬着下唇强迫自己镇定了下来,还主动往前迎了两步,招呼道:“三妹妹和两位姐姐怎么来了?”   虽然已经蒙混过关,但探春终究还是有些心虚,于是选择了沉默不语,将主动权留给了彩霞、彩云。   彩霞将表面来意说了,正要打探迎春缘何至此,迎春却抢先道:“我方才觉得气闷,故此就和绣橘随便出来走走,既然姐姐们有正事要做,那我就不打搅你们了。”   说着微微一礼,然后领着绣橘便急匆匆的去了。   目送主仆两个远去之后,探春与彩霞、彩云面面相觑,半晌才感叹道:“二姐姐如今真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彩霞、彩云纷纷点头,也觉得迎春的变化极大。   不过想想贾赦那些骚操作,又觉得二姑娘有这样的变化,倒也合情合理。   探春又道:“二姐姐既然没事儿,那我也先回去了。”   说着,同样雷厉风行的辞别了彩霞、彩云。   只是她刚走出去没多远,斜下里忽就又被人给拦住了,这人却是宝玉身边的大丫鬟袭人。   袭人来藕香榭,自然是为了宝玉,不过半路上撞见探春,便想起了心下的为难事儿,于是忙拦下三姑娘道:“大奶奶将梅花扇的事情告诉我之后,我回去跟二爷商量了一下,二爷说要查出是我们院里的,就直接把人赶出去了事,免得在人前丢人现眼。”   “可我左思右想,总觉得这事儿不太稳妥,毕竟这不单单是我们院里事儿,还关连到这么多姐姐妹妹,更不用说连南安郡主都已经入了社。”   “若悄默声的压下去,姑娘们肯定还要再查,倘若最后还是被揭出来,反倒更显得我们理亏了……”   她这一番长篇大论的,自是觉得怡红院走漏讯息的嫌疑最大,所以想找素有主见的三姑娘,讨个两全其美的主意,最好既能帮怡红院悄默声遮掩过去,又能让诗社里不在追究此事。   若换在别的时候,探春或许还能认真帮她出出主意,但眼下心里乱糟糟的一团,自己的事情还理不清楚呢,那里有闲暇给袭人出主意?   当下只敷衍道:“姐姐莫急,容我回去仔细想想,若有法子就告诉姐姐——若实在不成,最好还是让二哥哥把人交出来,咱们兄弟姐妹自然百无禁忌,可如今毕竟还有个南安郡主在,让人笑话御下不严,总也好过被人当成是蓄意欺瞒。”   袭人微微颔首,细琢磨了一会儿,再抬头却发现身前空空如也,早已不见三姑娘的踪影。   她不由愕然,心道这三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往昔怡红院里有事,她都是最热心肠的一个,偏怎么今儿连多说半句都不肯,就直接不告而别了?   且不提袭人如何疑惑不解。   却说探春回到秋爽斋里,依旧是愁眉紧锁。   这一次去藕香榭非但没能达成目的,反倒间接证明了她的担心——只不过她一开始担心的是林黛玉,却没想到二姐姐竟然也有威胁。   那惜春呢?   她会不会也……   一时间这大观园在贾探春眼中,竟就化作了黑暗丛林,无数看得见或者看不见的对手,都潜伏在丛林之中,随时都有可能冒出来与她争抢唯一的猎物。   这让她心中的紧迫性拉到了满值,愈发期望能尽早敲定兼祧的事儿,最好能拿到一份书面契约。   但她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子,想要私下里见焦顺一面殊为不易——今儿的遭遇就可见一斑。   思来想去,她忍不住又怨上了王熙凤,若不是二嫂子突然出现,自己早就已经得偿所愿了!   不过……   探春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或许也是个契机,如果自己和王熙凤挑破那晚发生的事,托她做中人定下兼祧之约,顺便再订立一个攻守同盟,岂不就能将坏事化为好事?   至于这么做会不会为‘引狼入室’,贾探春倒并不怎么在意。   平日里三妻四妾的事儿见多了,还有贾赦、贾珍、贾琏、贾蔷这些人做衬托,她原就不相信男人会对女人忠贞不二——若有,多半也是有贼心没贼胆的那种,绝不会是焦顺这样胆大包天之人。   只是自己愿意和二嫂子分一杯羹,却不知二嫂子又是怎么想的,她可是阖府闻名的醋坛子,想当初她霸着琏二哥,连平儿这样名正言顺的开脸丫鬟,都被排挤的近不了琏二哥的身。   如若她存了鸠占鹊巢的心思……   想到这里,探春一时又有些拿不定主意。   至于通过赵姨娘传话,她是自始至终就没想过——这生身母一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交给她去办,还不定会闹出什么幺蛾子呢。   ……   返回头再说彩霞、彩云两个。   送走了探春之后,彩云便主动提议道:“二姑娘说是随便走走,可方才明明在这里驻足,依我看,咱们还是早些禀给太太知道的好——眼见过了年二姑娘就该出阁了,这时候要是闹出什么丑事来,谁能担得起?”   比起当初不曾留意的探春,她对迎春和焦顺的陈年旧事知道的要更多一些,因此也便更担心两人之间会死灰复燃。   嘁~   这府里丑事难道还少么?   彩霞心下不以为意,但又觉着撇开彩云,自己一个人更方便行事,便点头道:“老太太刚把二姑娘托付给咱们太太,她的事儿也确实要尽早禀给太太——要不这样,我留在这边打探二爷的事儿,你先回去把这事儿禀给太太。”   彩云自然没有异议。   于是两下里就此分开,彩云回了清堂茅舍,彩霞则是装模作样的找上了贾政的伴当,打听宝玉在酒席宴间有没有失态。   以贾宝玉的抵触心理,要说一点都没失态,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不过有贾政镇着,他最多也就是拐弯抹角的发些牢骚,万不敢明目张胆的宣泄情绪,甚至还被贾政催逼着,当场翻开那份奏折草稿,现学现卖的请教了焦顺几个问题。   还是那句话,贾宝玉论才学见识虽不及那几个钟灵毓秀的少女,但还是当得起‘聪敏’二字的,即便是不情不愿,要理解这份奏折也并不困难,许多东西可以说是一点就透。   可惜刚讨论了几句政论,他就明显不耐烦起来,当真是白瞎了这份天分。   整体而言,这场宴会最后还是做到了宾主尽欢。   等焦顺带着三分酒意出了藕香榭,迎面一眼就瞧见了等候多时的彩霞。   他忙挺直了身板,尽量做出一副毫无醉意的架势,大声招呼着栓柱打道回……呃,打道回家。   若是彩云留下来,见了这一幕,多半也就偃旗息鼓了,毕竟人家焦大爷瞧着没事儿人一样,藕香榭离焦家也没多远,硬留人家在客院过夜,岂不是多此一举?   但彩霞却对王夫人的用意心知肚明,故此虽见焦顺一副耳清目明的样子,还是主动迎了上去,笑道:“焦大爷,太太托我给您带了几句话,您看……”   说着,目视一旁的栓柱。   栓柱见状,都没等焦顺开口,就自觉地退避到了一旁。   见左右再无他人,彩霞立刻也唤了称呼:“爷,太太也不知为了什么,想让您留宿在客院里。”   她这话自然是存了试探的心思,毕竟现下也还不能百分百确定焦顺和王夫人的奸情。   焦顺却没有跟她泄底的意思,毕竟和彩霞拴在一条线上的是赵姨娘,若真让她得了什么证据,再传到赵姨娘耳中,那蠢婆娘还不知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当下摆摆手,故作不耐的道:“你们太太也真是关心则乱,我既然应承下要给宝玉谋一份前程,就肯定会尽心尽力去做。”   这话半点破绽也无,闹的彩霞又有些拿不准了,还想再拐弯抹角试探两句,焦顺却已经唤来栓柱扬长而去。   彩霞无奈,只得去回禀王夫人。   她自然不敢说,自己明明瞧焦顺没有酒意,还故意上去试探,便只说焦大爷谢过了太太好意,但却坚持回了家里。   王夫人听了,心下又是委屈又是不忿,她为了今天晚上能再续前缘,前后废了多少的心思?谁成想竟就落得这般结局!   若对方是个洁身自好的也就罢了,偏焦顺对薛姨妈又是百般撩拨,丝毫不曾在意对方人妻人母的身份。   难道自己真就比妹妹差了那么多?!   难道自己真就半点不值得?!   王夫人越想越气、越想越是不忿,却哪里知道焦顺这回之所以不敢留宿,就是因为他平日里太不懂什么叫洁身自好了。 ###第五百四十九章 前虎后狼【上】   乾清宫。   刚刚结束了早朝的隆源帝,端坐在御案后面翻看着奏折,看似是在认真处理政务,但眉眼间却透着几分神思不属。   按照焦爱卿昨儿在奏折里说的,他今儿应该就要去梅家吊唁了,也不知后续究竟如何。   说实话,若是完全你情我愿的勾当,便焦顺描写的再详实生动,皇帝也未必会如此上心,毕竟再怎么说,他也是拥有众多后宫佳丽的天下共主。   但后宫佳丽虽多,似贾元春那样相对矜持的都属凤毛麟角,欲拒还迎、甚或是不情不愿的却从未亲眼见过——就算有,肯定也不敢当面表现出来。   因此焦顺那篇文章,正戳中了皇帝追求新鲜刺激的心思。   当然了,这主要还是因为隆源帝多少还是个体面人,若不然得了那篇文章启发之后,就不是急等着下文,而是直接下场‘汝妻子吾养之’了。   正提笔走神,就听一旁戴权轻声道:“陛下,太上皇传召隋阁老入宫了。”   隆源帝的情绪一下子由晴转阴,将手里的毛笔摔在山字比架上,如鲠在喉的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控制住自己没有直接恶言相向。   上回召见焦顺之后,有许多问题都得到了解决,但却并不包括隋阁老的事儿,毕竟事涉太上皇,焦顺怎么也不敢胡乱拿主意,只能敷衍了事。   他都只能敷衍,皇帝就更没招可想了。   偏隆源帝又不想食言而肥,损害自己好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威信。   怪道自古都说忠孝不能两全呢。   也不对,这个‘忠’字用在自己头上好像不太合适。   该换个什么词儿才好呢?   ……   就在皇帝抠字眼的同时。   工部后衙里正在召开例行会议,与会的除了尚书和两位侍郎,还有各司的郎中以及焦顺这个司务厅主事。   而这次会议头一个议题,就是讨论该如何应对,有人针对还在研判当中的京西铁路,意图暗中煽动送水工闹事的事儿。   前两天讨论这事儿的时候,皇帝其实是倾向于放长线钓大鱼,先坐视送水工们闹起来,然后再将为首之人连同幕后黑手一网成擒。   但焦顺则认为工学新立,最好还是不要节外生枝,尤其是在这种涉及民生领域的方面,不然一旦闹出群体事件,就算最终能妥善处置,也难免会授人以柄。   于是在得到皇帝认可之后,焦顺就把这事儿上奏到了部里,然后不出意料的,上面又勒令司务厅制定出应对的方案,然后再拿到例会上进行讨论。   却说被点名之后,焦顺立刻起身出列,朗声道:“下官以为,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主要是官方与民间沟通不畅,所以司务厅拟召开一场面对面的官方发布会,彻底澄清误会。”   “发布会?”   众工部官员面面相觑,百工司郎中赵熠因焦顺最为熟悉,便主动开口问道:“却不知这发布会究竟是什么意思?”   焦顺冲他略一欠身,解释道:“其实就是面对面把话讲清楚,地方官府遇到紧急事件,往往也会采用类似的做法,只不过那是被逼无奈,而发布会则是在事态进一步发展之前,主动对百姓做出澄清解释。”   众人再次面面相觑。   左侍郎蒋承芳皱眉道:“这是不是有损朝廷体面?若要澄清谣言,大可发布榜文公示与众,何必要开这什么发布会?”   “启禀大人。”   焦顺微一躬身,正色道:“虽说我朝百姓识字率远超历代,但底层的送水工终究还是以文盲居多,届时还要仰赖口口相传才能为他们所知,而这当中若有人断章取义,仰或是故意曲解,却怕是反倒会令误会加深。”   说白了,他焦某人和工部新政,在大多数读书人看来无异于眼中钉肉中刺,抱着这样的心思,再好的经也得给他们念歪了,更何况这事儿本就有幕后推手。   “至于朝廷体面……”   焦顺道:“咱们可以请各大报社派出编辑参与,再允许百姓们旁听——这一来明面上,咱们是对各大报社发布消息,实际上又能把事实真相,开诚布公的告知百姓。”   蒋承芳没在言语,但也没有表态支持,显然他还是觉得没必要如此,但既然焦顺还知道顾全体面,也就没必要再强硬阻拦了。   “咳~”   这时尚书陈礼轻咳一声,问道:“司务厅准备如何澄清此事?”   “回禀大人。”   焦顺答道:“我们认为既是要面向普罗大众进行澄清,就要做到简洁有力清楚明白,最好用一句朗朗上口容易记住的话,总结出所有的核心内容——譬如说:少了中间商赚差价,老百姓落实惠,挑水工挣的多!”   他那抑扬顿挫的声音落下之后,大堂里好一阵子都没人说话。   尚书陈礼的表情更是如同便秘一般。   怎么说呢,这话确实达到了‘简洁有力、清楚明白’,可就是不像官方口径。   若搁在以前,他只怕就要当场否定,让焦顺重新想个文雅些的口号了。   但焦顺如今虽仍在司务厅,实则却已经拥有了相对独立的地位,再加上皇帝毫无保留的信任,陈礼觉得没必要为了这么点儿小事儿跟他较真儿——反正就算闹了笑话,也是他焦某人顶在前面。   于是焦顺的提议,便在有些诡异的气氛当中获得了通过。   后面的议题且不赘叙。   却说等从后衙出来,已经是临近中午了。   焦顺略有些疲惫的揉着太阳穴,回到自己的值房里,忽见下首猛然间站起个人来,他这才想起自己还约了梅广颜见面。   当下展颜笑道:“原以为半个时辰就能回来,谁成想……劳梅大人在此久侯了。”   “不敢。”   梅广颜忙拱手道:“朝廷公务要紧,大人不必在意下官。”   “公务要紧,这五脏庙也不能不祭。”   焦顺说着,摸出怀表看了眼,又道:“走,咱们找个酒家小酌几杯,然后再去工学视察不迟。”   梅广颜闻言不由面色古怪。   如果说焦顺执意要去自家吊唁,还分不清究竟是什么意图的话,那眼下这可就是明晃晃的示好了。   他这是要拉拢自己不成?   还是说……   他已经发现皇上派自己来工学的用意了?   那自己要不要正义凌然的拒绝?   可这焦贼毕竟是自己顶头上司,若是这等小事都要拒绝,日后还不闹的势成水火?   如果焦顺能听到梅广颜这些疑神疑鬼的心里话,肯定会翻着白眼告诉他,他完全就是想多了。   之所以要拉梅广颜去吃酒,主要是为了给晚上留在梅家吃饭做铺垫——只要他卡着点去,梅广颜总要讲个礼尚往来吧?   到那时,也或许就有机会续写下文也说不定。   就算最终没能达成目的,自己好歹也有理由搪塞皇帝:不是微臣不努力,实在是没机会下手啊!   唉~   想要做一个用身体写作的男人,真的很难!   说到身体……   事后从彩霞那里,得知了那晚藕香榭门外的发生的一切,焦顺当场就捂着腰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成群结伙呜呜泱泱,好像是要打狼似的,就算再生猛的汉子他也扛不住啊!   不过焦顺最疑惑的,还是二姑娘迎春缘何会出现在藕香榭门外,按理说两下里早已经没了瓜葛——最多也就是偶尔和绣橘打个友谊赛。   该不会是被贾赦逼的走投无路,想要找自己重温旧梦吧?   说实话,焦顺对此还真就是敬谢不敏。   毕竟他现在就已经有些分身乏术了,有时候真想精简一下才好,可手心手背都是肉,抛下那个都觉得心有不舍。   “大人?”   梅广颜护理乱想了一阵子,回过神来正要诚惶诚恐的,为自己的失态而告罪呢,不成想焦顺比他还神游物外,于是只得开口唤了一声。   “噢。”   焦顺这才回过神来,忙笑道:“走走走,千步廊附近的店家买卖都好的很,去晚了想找个清净的所在可就难了。”   说着,便硬拉着他出了工部衙门,就近子找了一家小店,在雅间点了六菜两汤,搭着酒水随性的闲扯起来。   这还是梅广颜头回和焦顺进行日常交际——当然了,间接交际已经有很多了,而且十分的深入。   总之一顿饭吃下来,倒叫梅广颜颇为诧异。   眼前这焦贼虽然文化上差了些,但接人待物如沐春风,谈论时事也往往鞭辟入里,全不似自己印象当中,全靠逢迎上意得宠的卑鄙小人模样。   不对!   正因如此,这厮才是大患!   离开酒家去工学路上,梅广颜反复提醒自己要坚定立场,甚至准备在工学里当众亮出自己的态度。   不过真等到了工学,跟着焦顺里里外外在那工地里转了一大圈,他就光顾着目不暇接了,各种要求、数据更是闹的他头大如斗,却哪还顾得上什么态度不态度的?   这座宅邸原是老义忠亲王的王府,后来因他犯了事儿,就一直荒废着,直到皇帝下令将其改造成工学,这才在最近‘死灰复燃’。   其实焦顺定下的改造宗旨就一条:小房间打通成大房间、再推平其中一些不必要的景观亭台。   但实际操作上,肯定不能就这么简单粗暴,而具体该怎么取舍,接下来就是梅广颜需要操心的事情了。   就这般,焦顺有意控制时间,直到酉时【下午五点】左右,才又领着梅广颜出了工学,貌似不经意的询问,可否方便去府上吊唁。   这是早就订好了的事儿,梅广颜又不知他的狼子野心,自然当场应了下来,于是二人便驱车直奔梅府。   虽然古代的新闻时效性比较长,但这时梅家门前也已经极少有人‘光顾’了,但仔细闻的话,还是能嗅到些腌臜气息。   也因如此,梅宝森并没有选择埋伏在门岗内,而是远远的躲在角落里窥探,等瞧见那雄壮威武的焦顺汇同父亲一起进了客厅,他便忙撒丫子往后宅跑。   到了主屋门前,守门的丫鬟忙陪笑提醒道:“少爷、少爷,太太吩咐说让您……”   “起开!”   梅宝森抡胳膊将她扫到一旁,迈步就直接闯了进去。   就见梅夫人已经重新戴起了孝帽,又用麻绳缠住了盈可一握的腰肢,正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怔怔出神儿。   梅宝森的目光,不自觉的在那纤腰隆臀上流连了片刻,这才清了清嗓子道:“母亲,那焦顺已经到了。”   梅夫人一个激灵,转回身警惕的看向儿子:“你进来做什么?”   “自然是给母亲传消息啊。”   梅宝森佯装无辜的摊手,又很快转移话题道:“也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好像在那里见过那焦顺。”   当初在小巷里逼问梅宝森的时候,焦顺虽然没有靠近,但也曾远远的打量了几眼,若是一般人,梅宝森或许早就已经忘掉了,但焦顺那身量实非常人可比,故此隐约还有些印象。   而听到这话,梅夫人心下更慌了,强自镇定道:“也或许是你记错了也说不定。”   说着又顺势起身,边往外走边道:“走吧,咱们也该去灵堂里候着了,他既要吊唁,少不得要家属答礼。”   “早都过了头七了,搞这么认真做什么?”   梅宝森跟在她身后,目光又忍不住下移,要说母亲也不是那丰熟的体态,但裹紧了纤细的腰肢就显得特别突……   “孽障!”   梅宝森的心思正跟着视线往下三路话说,冷不防梅夫人突然站住了脚,回头恨声道:“若不是你狼心狗肺,想出那样荒唐的主意,老太太又怎么死于非命?我又……哼!”   梅宝森摆出一副拱手受教的样子,实则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他从不反省自己做错了什么,只后悔自己没有成功翻盘。   梅夫人本来都已经被他给糊弄过去了,但一转身就察觉到身后炽热而猥琐的视线,当即心下羞愤至极,甚至都开始后悔为了这小畜生丢了贞洁。   同时心里头也愈发迷茫,不知道该不该再为了这小畜生牺牲自己。   正茫然无助之际,梅广颜便派人过来催促,让她母子二人速速就位,好迎接焦某人的大驾。 ###第五百五十章 前虎后狼【中】   却说那梅广颜先在前厅里招待了焦顺一阵子,估摸着后面灵堂里应该也都准备就绪了,这才再次起身引着焦顺往后院行去。   沿途他显得格外沉默。   说起来,梅广颜和贾政十分类似,都是在衙门里蹉跎多年升迁无望,自以为怀才不遇,实则眼高手低的那种类型。   但梅广颜经过最近两次打击之后,心态总算是放平了些——若不然,他自矜两榜进士翰林出身,是绝不可能跑到焦顺手底下含羞忍辱的。   但要论对他这种心态打击最大的,还得说是今天在工学里参观的时候。   梅广颜这样的人,让他端居庙堂之上发号施令,或许还能勉强适应的来,可让他去工地上事无巨细的管理,却妥妥是在强人所难。   这半天走马观花下来,他脑袋里就跟浆糊似的,千头万绪根本不知该从何抓起。   先前他一度以为焦顺是看破了皇帝的安排,所以才主动向自己示好。   但了解完自己日后要管理的大事小情,梅广颜又下意识推翻了这个论断。   也或许……   这姓焦的之所以主动向自己示好,就是想要让自己麻痹大意起来,等到自己在工学里犯了错,再突然翻脸落井下石。   想到这里,梅广颜登时提高了警惕,心道自己虽不懂施工这一套,但只要天天在现场盯牢了,难道那些泥腿子还敢在自己眼皮底下弄鬼不成?   没错,等自己到了工学里就事事躬亲,决不能让这恶贼的奸计得逞!   嗯~   要不然干脆搬去工学里住一阵子算了,那边儿其实环境也还好,反正自己正在守孝期间,既穿不得绫罗绸缎、又听不得丝竹歌曲、甚至连妻妾都不便亲近,住在工学里和住在家里又有什么区别?   只要咬牙熬过了这一阵子,等自己的新职务确定下来,应该也就不用担心焦顺再暗里使绊子了——他坚信皇帝肯定会给自己安排一个便于监管的清贵职务。   打定了主意,原本不安的心也渐渐镇定下来。   梅广颜这才主动开口道:“因原本要扶灵回江浙老家,头七之后灵堂就已经撤了,如今不过是临时布置,若有什么不妥之处还请大人海涵。”   “梅兄客气了。”   焦顺连忙摆手道:“本就是我唐突造次,其实也不用额外布置,只求能在牌位前给老太太补一份心意就好。”   听了这话,梅广颜心里又是一阵不自在。   明明是陌生人,甚至间接还有仇怨,偏这焦顺莫名其妙就表现出一副通家之好的架势。   就算是想让自己麻痹大意,也不能演的这么突兀生硬吧?   心中默默给焦某人的演技打了个不及格,梅广颜眼见已经到了灵堂前,便忙快行两步,抬手往里一让道:“大人请进。”   焦顺略提起官袍下摆,迈步走进了这间临时灵堂,就见左右两侧草席上各跪着梅夫人和梅宝森,另外还有个妇人跪在梅夫人身后的角落里,想来应该是梅广颜的小妾。   焦顺收回目光,规规矩矩的走到了牌位前,梅宝森见状忙一骨碌爬起来,庄严肃穆的将三支香双手奉上。   焦顺趁势扫了他一眼,心道这小子也是够心大的,害死了自己的祖母,竟半点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情绪。   焦顺把香攥在手上,对着牌位躬身拜了三拜,然后在蜡烛上点燃了,稳稳插在香炉上。   原本该说几句应景的言语,譬如以梅广颜领导的身份,让老太太在天之灵不要记挂云云。   但焦某人纵然再怎么厚颜无耻,想到自己当初在灵堂里做的事情,还是没好意思张嘴。   眼见他并无别话,梅广颜就给妻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上前答礼。   梅夫人和梅宝森立刻起身转向焦顺,走到他身前半丈左右的地方跪倒磕头。   “嫂夫人和贤侄快快请起!”   焦顺连忙伸手虚扶,趁机给梅夫人使了个眼色。   他也不知道梅夫人能不能领悟自己的意思,但把这个细节写进文章里,至少能证明自己曾经努力过。   梅夫人与他四目相对,忙将螓首埋在胸前,心道这人主动登门果然是心怀不轨!   好在焦顺除了那个眼神之外,就再没有什么失礼的举动,简单问了梅宝森几句,说了些后生可畏的言语,然后就和丈夫一起离开了灵……   等等!   后生可畏?   他这是在暗示什么吗?   梅夫人心头一凛,旋即下意识的看向了一旁的儿子,却见儿子一双贼眼正伺机往自己前胸后臀上招呼,脸上遮不住的蠢蠢欲动。   自己怎么就生出这么个孽障来?!   梅夫人一时气苦,直恨不能把真相挑破,将这逆子打杀了才好!   就在这时,管事进门禀报道:“太太,老爷让赶紧布置一桌酒席,那焦大人晚上要留下来用饭。”   “留下来用饭?”   梅夫人吃了一惊,忍不住脱口道:“老爷先前可没说还有这一出。”   那管事答道:“听说焦大人中午宴请了老爷,如今临近傍晚,老爷自然要客套几句,不成想那焦大人竟就当真了。”   他哪里是当真了,分明就是早有预谋!   梅夫人暗咬银牙,却也不敢再说什么,只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便命后厨操持起来,又派人去外面买了几样特色菜回来。   约莫小半个时辰,一桌谈不上色香味俱全,但也还算丰盛的酒菜就摆在了前院客厅里。   焦顺和梅广颜推杯换盏,使出了以前应付客户的手腕,忽悠的梅广颜连连举杯。   偏梅广颜认定焦顺这是在麻痹自己,也竭力装出一副亲善的样子,想要来个反其道行之,故此对焦顺的劝酒是来者不拒。   一来二去,他虽不说喝得酩酊大醉,却也渐渐迷乱了心神。   与此同时。   另一边的梅夫人却如热锅上的蚂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急的在后院里团团乱转。   直到有婆子进来禀报,说是老爷在前院已经喝醉了,偏那焦大人有没有主动告辞的意思。   她心知这必是焦顺刻意而为,为的就是逼自己就范,但面对仆妇的请示,还是只能起身道:“既然如此,我出面去送一送那焦大人就是。”   仆妇闻言微微一怔,旋即试探着道:“要不要请少爷一起……”   如今梅宝森已经大了,这种代替梅广颜出面外客的事儿,理应是梅宝森出面才对。   “不必了!”   梅夫人断然否决,然后示意那仆妇在前面带路。   仆妇虽绝诧异,但想到自从老太太去世当日,太太将少爷关进柴房之后,母子两个就一直不怎么和睦,便也没敢再多说什么。   一前一后寻至前院客厅。   进门就见梅广颜已经趴在了桌子上,嘴里噫吁嚱的也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梅夫人眉头微皱,一面示意那仆妇上前扶起丈夫,一面隔着丈许对焦顺道:“拙夫不胜酒力,实在是慢待大人了。”   “哈哈~”   焦顺起身哈哈一笑,摆手道:“也怪我头回与梅兄吃酒,一时没掌握住分寸——不过没关系,往后我们相处的日子多着呢,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等探究了深浅,便不会再像这般了。”   听他话里有话,着重点出了‘一回生二回熟’,以及‘探究深浅’云云,梅夫人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几乎滴出血来,深吸了一口气,好容易才压住了胸中翻腾的情绪,强笑道:“大、大人说的是,拙夫今天实在不胜酒力,家中又在守孝,只怕不便……”   这话里明显透着送客的意思。   其实焦顺也没指着只能赖在梅家借宿。   且不说双方关系没到这程度,就算到了这程度,梅家如今也还停着棺椁呢,等闲谁会在这时候借宿?   但要就这么离开,却怕回头不好向皇帝交差。   唉~   都说是当差不自由,可也万没想到是这种不自由法。   焦顺只好继续死皮赖脸的道:“这忙了一天,尤其是领着梅兄在工地上视察,着实把我给饿坏了,方才只顾着吃酒闲聊,却没吃上几口菜——夫人请自便,我再填补些就走。”   这话一出,连扶着梅广颜的仆妇都忍不住侧目,心道这到底是个什么官儿?怎么这么没皮没脸没分寸?   难不成是专门来自家蹭吃蹭喝的?   梅夫人自然明白,他这是不甘心就此离开的意思,心下暗恨此人死缠烂打,可为了送走这瘟神,却也不得不做出妥协。   当下告一声罪,先与仆妇合力将梅广颜送回了后院,然后又竭力避开左右,悄悄摸回了前院客厅。   只是她却没有发现,自己身后还悄默声跟了一人。   而这人不是别个,正是那哄堂大孝的梅宝森。   自打在灵堂里和母亲分别之后,梅宝森就觉得心里头不怎么踏实,细一琢磨,就将这不安的来源锁定在了焦顺和梅夫人身上。   按说以他的阅历智商,本来也发现不了其中的猫腻。   但架不住他自己就有不轨之心,推己及人自然越想越起疑。   于是便忍不住跑到父母门前偷偷窥探,结果正撞上梅夫人支开左右,悄悄往前院摸去。   梅宝森尾随在后,眼见母亲鬼鬼祟祟进了大厅,侧着身子悄悄凑到了门前,小心翼翼的探头张望。   这一看之下,他便如同五雷轰顶!   只见素来贤惠端庄的母亲,此时竟被那焦顺拦腰抱在怀里,任凭这粗坯上下其手!   怎么会?   怎么可能?!   梅宝森先是难以置信,旋即怒发冲冠。   亏自己还以为母亲是个端庄淑女,却没想到她竟然会和焦顺有染!   他自己惦记母亲也就罢了,却怎么能容忍外人染指?!   梅宝森一时怒不可遏,攥紧了拳头就待闯进去,与那焦贼拼个你死我活。   可就在这时,梅夫人竭力推开了焦顺,慌张道:“你还是快走吧,这里人来人往的,若被人瞧见了岂不……”   焦顺嬉皮笑脸的问:“那我什么时候方便来?”   “你、你别再来了!”   梅夫人一边整理松散的衣襟,一边疾言厉色道:“你若再要逼迫,别怪我、别怪我……”   “夫人要如何?”   焦顺脸上笑容收敛了几分:“你也不想你儿子毒杀祖母的事情,被翻出来吧?”   门外梅宝森正在庆幸自己母亲终究不是那样的人,听到这话却又被雷了个外焦里嫩!   自己毒杀祖母的事情,这焦顺竟然知道?!   “你、你卑鄙,无耻!”   这时里面传出梅夫人的喝骂。   接着是焦顺的冷笑声:“当初还不是夫人主动献身,我才被迫做了这奸夫?如今夫人理直气壮的倒打一耙,岂不令人可笑?”   梅夫人顿时哑口无言。   即便她再怎么欺骗自己,把自己摆在受害者的角度上想事情,也绕不过自己主动为之的这一节。   半晌,她的态度不自觉放软了许多,哀求道:“大人,这里真的不安全,您还是先回去吧——以后、以后若有机会……”   说到半截,她就说不下去了。   当时是儿子面临死亡威胁,所以她才鼓起勇气做出了那样的事情。   而现在焦顺虽然还是在拿这事儿威胁自己,但自己与他在灵堂里做过的事情,也同样是个把柄,勉强能够相互制衡——她自然不可能想到,那件事已经被焦顺图文禀报的呈送给了皇帝。   这没被逼到绝处,再加上儿子最近的表现又实在是……   所以她说到一半,就被自己的羞耻心堵住了嘴,低着头倒退了几步,忽然转身向外跑去。   啧~   焦顺目送她满面羞愤的冲出了客厅,无奈的咂咂嘴,心想着这些收获应该能勉强糊弄糊弄皇帝了,大不了给他分成上中下三集嘛。   想到这里,他便扬声呼喊道:“来人啊。”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人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就在焦顺准备告诉他,自己准备离开了的时候,却忽见那人噗通跪地,膝行两步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哭求道:“世叔,都怪我母亲不懂事,我这就去将她给您追回来——看在您与母亲的情分上,世叔可千万千万要饶过小侄一命啊!” ###第五百五十一章 黑暗丛林【上】 ###第五百五十二章 黑暗丛林【上】   转过天一早,焦顺刚从红玉上起身,旁边的玉钏登时就被惊醒了,急忙推了红玉一把,呵斥道:“你还不起来,爷都已经醒了!”   红玉迷迷糊糊的坐起来,见玉钏已经开始侍奉焦顺穿衣服了,打了个激灵登时清醒了许多,顾不得遮掩满是痕迹的身子,忙也趿着鞋下地,半跪在床前帮焦顺套上裤腿,穿好鞋袜。   “今儿是休沐日,你们急什么。”   焦顺打了个哈欠,顺势枕在玉钏锁骨上,问道:“脚上的伤怎么样了?”   “早好了,都是司棋姐姐大惊小怪,愣是惊动了爷。”   玉钏说着,便将左腿伸直活动了几下脚腕,动作明显还有些僵硬,但肿已经消下去了。   “再歇几日吧。”   焦顺站起身踩实了靴子,红玉忙又将裤子给他提到腰际,然后扣上了腰带。   这时候在堂屋里当了一夜值的晴雯推门进来,见床上床下两条雪白肉虫,独独焦顺自己冠冕堂皇,不由轻啐了一口,将手里端着毛巾木盆塞给红玉,道:“你们先使着,我另打一盆来。”   林红玉到底还存了三分羞耻,红着脸低头接过那木盆,匆匆摆在架子上,然后急忙胡乱裹了件外衣。   玉钏虽腿脚不灵便,却也没有闲着,一瘸一拐的下了地,用开水烫了牙刷,又用温水融了牙粉。   “放着我来吧。”   红玉见状,忙上前摆正了痰盂,又倒了些凉水在漱口杯里。   焦顺这才慢条斯理的开始刷牙。   这时又有人挑帘子进来,众人还以为是晴雯去而复返,不想进门的却是司棋。   因焦顺不方便开口,红玉便忙问:“可是姨娘那边儿有什么事情?”   西厢里两间卧室,晴雯、红玉、玉钏占了一间,司棋、香菱、五儿占了另一间。   司棋跑这儿屋里来,自然是有话要说。   “是我找你们。”   司棋打着哈欠道:“昨儿绣橘来找我,说是二姑娘请我过去一趟——因那边才出了事儿,我想着也该过去瞧瞧,所以就应下了,谁成想昨儿大姐儿闹的厉害……”   焦顺噗的一口吐出嘴里牙粉,急道:“知夏怎么了?”   “没怎么。”   司棋忙转头对他道:“就是白天睡的时间长了些,后半夜又精神起来了。”   “喔。”   一听女儿没事儿,焦顺便又重新含了牙粉上上下下的捣弄。   司棋见他没了下文,便又对红玉交代道:“我担心你一个人照应不过来,原想着推到明天再去,可姨娘说既然答应了,就最好过去瞧瞧,毕竟二姑娘近来……”   贾迎春和贾赦父女反目的事儿,阖府上下自然早都听闻了。   红玉便道:“不是还有奶娘在吗?有我们两个也足够了。”   “奶娘昨儿也熬了半晚上,姨娘和香菱……”   正说着呢,晴雯端着盆水从外面进来,插口道:“姐姐不用担心,我和红玉去东屋里伺候着就是,反正昨儿我睡的也算踏实,精神头儿保不齐比她们还强些呢。”   说着,横了眼到现在还只套了件肚兜的玉钏。   玉钏也是毫不示弱的瞪了回去,两人打一开始就不怎么对眼,也亏上面还有个司棋镇着,若不然早不知明争暗斗多少回了。   焦顺不耐烦听这些家长里短的,洗漱的差不多了,便自顾自回了东厢——他昨儿从梅家回来已经临近子夜了,为了不惊动邢岫烟和孩子,所以照例宿在了西厢房里。   到了东厢他原想逗弄一下女儿,结果去了南屋里才发现这小家伙闹了一晚上,这会儿倒正睡的香甜。   又见邢岫烟没什么亮相,便嘱咐她先睡个回笼觉,然后自去北屋铺开文房四宝,准备将昨儿发生的一切如实上奏。   因是亲身经历,不说是笔走龙蛇,起码也是文思泉涌。   到吃早饭的时候,就已经写出了两千多字的草稿,将梅宝森的奇葩嘴脸跃然纸上。   正待奋起余勇,描写耳室里的种种,红玉便过来询问是要在堂屋里用饭,还是在东厢里吃。   焦顺大觉扫兴,但听红玉这一说,也的确觉得腹中饥饿,于是丢下毛笔吩咐道:“去堂屋里吧,老爷去了衙门,我陪母亲说说话解解闷也好。”   等转到堂屋里,邢岫烟早已经过来布菜了,瞧她依旧有些精神不济,焦顺便上前接替了她,吩咐道:“快回去歇着吧,若下午没事儿,午后你去我屋里睡个踏实觉。”   邢岫烟推让一番,见他执意如此,便也只好向徐氏告一声罪,自回东厢房里歇息。   “昨儿知夏白天睡的多了,晚上犯起夜来,闹的一屋子人不得安生。”   焦顺正跟母亲解释缘由,忽就听外面玉钏似乎正和什么人说话,挑帘子一打量,却是王夫人的贴身大丫鬟彩云来了。   他不由翻了个白眼,迈步出门问道:“彩云姑娘怎么来了?莫不是二太太那边儿有什么差遣?”   彩云忙撇下玉钏上前见礼,陪笑道:“还是我们二爷的事儿,太太昨儿喊他过去一问,才知道他有不少地方都糊涂着呢,所以想请大爷过去点拨点拨。”   啧~   果然和自己猜想的差不多。   焦顺略一沉吟,便点头道:“那等我用完了早饭就过去——是直接去怡红院,还是去别的什么地方凑齐?”   “请大爷先去我们茅舍里,太太还有些事情想跟您顺带商量。”   等打发走了彩云,攥着牙刷的玉钏便一瘸一拐的凑上来,不高兴的撇嘴道:“爷如今不比以前了,理当让宝玉过来向您请教才是,偏这么吆五喝六的,一点礼数都不讲!”   王夫人不是不讲理,而是惦记着要吃唐僧肉。   焦顺原本懒得理会她,可转念又一想,总这么着也不是个办法,再说薛姨妈那边儿还少不得要她帮着遮掩。   索性便去报了那一骑之仇。   ……   大观园,秋爽斋。   贾探春因领悟了丛林法则,这几日茶不思饭不想的,明显清减了许多。   为此,侍书今儿特意点了两样清淡可口的开胃小菜,但探春仍是提不起食欲,只略尝了尝,就放下了筷子。   侍书解劝了许久也没什么效果,只好把几乎没怎么动的饭菜收拾起来,准备拿到自己屋里和小丫鬟们分享,结果刚出门就见翠墨喜滋滋的从外面回来,便随口问道:“怎么?林大娘法外开恩了?”   这林大娘指的正是林红玉的母亲,林之孝的妻子。   “怎么可能!”   翠墨听她提起林大娘来,脸上的欢喜登时散了个干净,嘟着嘴道:“我好说歹说,她只咬死了说最近府里开销太大,这个月的月例要攒到下月初一起发!”   “那你高兴个什么劲儿?”   “我回来的路上碰到司棋姐姐了。”   提起司棋,翠墨脸上露出几分艳羡:“她见我不高兴,就问了几句,知道我是急等着钱用,便先借了我二两银子,说是等发了月例再还给她就是。”   “司棋?!”   没等侍书开口,探春便猛地挑帘子从里间出来,追问道:“你在哪儿碰上她的?”   “就在园子里啊。”   翠墨侧着身子往外一指:“说是二姑娘找她,把银子给我就匆匆朝着缀锦楼去了。”   探春闻言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在门前来回踱了几步,她便决意去缀锦楼里瞧瞧,虽然不知道见了司棋有什么用,但总好过待在家里什么都不做。   而这时司棋也已经到了秋爽斋里。   见了绣橘,姐妹两个自是一番亲热,但等见到贾迎春之后,主仆之间的气氛却不免有些尴尬——毕竟司棋转去焦家之前,主仆两个就已经闹的十分不快了。   破天荒的,这回迎春竟主动开口招呼道:“劳你跑这一遭,先坐下说吧——绣橘,还不给你姐姐看茶。”   听她言语爽利的,倒把司棋弄的有些不知所措——她是自小看着迎春长大的,几曾见这二姑娘如此模样?   等主仆两个分别落座,司棋上下端详着英寸,叹道:“都说二姑娘像是变了一个人,我起初还不敢信,谁知竟是真的。”   顿了顿,又忍不住黯然:“可惜就是晚了些,若早两年姑娘能有这副胆气,也不至于……”   当初她是极力想要撮合迎春和焦顺的,虽然其中也有想要陪嫁过去的私心,但也同样是为了迎春考量。   偏迎春得知贾赦和邢夫人想要算计焦顺,却鸵鸟一般缩起头来,非但不敢暗中知会焦顺,甚至还刻意与其疏远,生生把这一段好姻缘推给了史湘云。   主仆两个也正是为此,才彻底反目的。   听司棋旧事重提不胜唏嘘,迎春攥紧了拳头,直视着司棋问:“那依姐姐之见,现如今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转圜的余地?”   司棋一时没听明白,喃喃的重复了一遍,这才愕然道:“姑娘难道是想……这、这怕是太晚了吧?且不说明年开春史姑娘就要过门了,姑娘您不也是要嫁去孙家吗?”   迎春忙道:“我也没指着破镜重圆,只是那孙家实在不是良配,若能设法退了这桩婚事,姐姐和焦大哥便等同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说着,起身便欲盈盈下拜。   司棋忙一把搀住了她,急道:“姑娘不必如此!”   然后又犯愁道:“这事儿是大老爷定下的,便是我们家大爷,只怕也未必有辙……”   说是这么说,但她想到迎春若是重获自由身,倒也是个兼祧的好人选——原本瞧大爷的意思好像是属意林姑娘,偏林姑娘一直也没个回应,心下多半是不愿意屈就的。   当然了,这番心思她并没有吐露分毫,更没有自作主张,只说是回去请示焦顺,若有法子自然最好,若实在没有办法,也怨不得自家大爷不肯出力。   迎春这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听她答应帮着传话,自是千恩万谢。   等说完了正事儿,主仆两个一时就不知该再说什么好了,于是司棋索性告辞离开,原路回了焦家。   可能有人会奇怪,缘何探春没有找过来。   这却是因为探春刚出了秋爽斋,迎面就撞见了袭人和两个怡红院的小丫鬟,因见她们满脸焦急的样子,便多问你一句:“袭人姐姐这是去哪儿?”   “嗐,别提了!”   袭人一跺脚,苦笑道:“昨儿太太喊二爷过去,询问那份折子可曾参悟透了,二爷支吾了几句就挨了太太训斥,回来发了通脾气,今儿一早就带着笔墨纸砚出了家门,说是要找个清净所在好好参悟。”   说着,她两手一摊:“谁成想他前脚刚走,太太就差了彩霞来,说是已经托请了焦大爷登门点播,让二爷留在怡红院里不要走动——这不,我们满世界找他,到现在还没找着人呢!”   “有这等事?”   探春眼底闪过一抹喜色,但很快就压制了下去,装出同样焦急的样子道:“既如此,我让侍书翠墨也带人去帮着找——不成的话,咱们就去找大嫂帮忙!”   袭人自是感激不尽,那想得到她真正的用意,是想要在怡红院里守株待兔?   当下探春召集了秋爽斋里的丫鬟,只留一个看家,其余全部散开寻找宝玉。   而她自然而然的和袭人组成了一队。   袭人虽急不乱,将身边的丫鬟支走,却是趁机打听起了盗版梅花扇的事儿。   探春道:“凤姐姐安排了可靠的人手,只要世面上一有消息,就抢先买下来,到时候看上面留的记号,就知道是谁屋里泄露出去的了——也未必就一定是你们院里,甚或不是咱们府里的也说不定。”   “不是最好。”   袭人叹道:“也不是我多心,实在是整个大观园就属我们这儿最乱,单是盗案就不止一起了——我说话到底分量不够,等二奶奶来了,瞧这些小蹄子还敢不敢闹事!”   “呦~”   正说着,斜下里忽就听人笑道:“这是谁又碍着花姨娘的眼了,你自己说了还不算,竟要等我来了再发落?”   随着声音从林荫小道里转出个体格风骚的妇人,却不是王熙凤还能是哪个? ###第五百五十三章 黑暗森林【中】   一见斜下里转出个王熙凤来,探春心下便暗叫不好,这定是焦顺要来大观园的消息传开了,所以这二嫂子便也闻着味儿找了来。   她对王熙凤倒没什么敌意,毕竟已经有主的妇人不会成为自己的竞争对手,但她却担心王熙凤会影响自己的计划。   再者说……   这二嫂子能来,二姐姐、林姐姐、四妹妹,难道就不能来了?   在她心下暗暗叫苦的时候,袭人早迎上去将事情的缘由说了,又道:“我方才边找边跟三姑娘说起梅花扇的事儿——不瞒二奶奶,我这阵子整日里提心吊胆的,就怕是我们院里出了岔子。”   “若在以前还好说,左右不过是让二爷给姑娘们赔个不是,偏如今又多了个郡主娘娘,莫说是太太时常过问,连老太太都几次叮嘱让别失了礼数,这要是闹开了……”   “你只管放宽心。”   这时探春也收拾好心情迎过来,插嘴道:“郡主是个和善人,还打趣说这家贼虽然可恼,却是她入社的中人,料来应该不会声张此事。”   “真要是这样就好了。”   袭人双掌合十就要诵佛,王熙凤一甩帕子调侃道:“怎么贼还没认呢,你倒先抢着认了?这没影的事儿想那么多做什么,还是先把那小祖宗找出来才是正理——若不然让顺哥儿扑个空,老爷太太还不定要怎么责怪呢。”   “说也是呢,真不知他到底去哪儿了!”   一说这个,袭人有忍不住急的跺脚。   这时王熙凤又提醒道:“他既是要写文章,总要有个桌椅板凳吧?这园子里有桌椅板凳,又僻静无人的地方总也就那么几个,挨个找一找总能找的到。”   其实袭人和探春方才就是这么吩咐的,但听了王熙凤这话,袭人还是一拍额头,佯作恍然道:“亏得二奶奶指点迷津,若不然我们还不知要白费多少功夫呢!”   遂喊过一个小丫鬟,让去通知各个搜查小组。   那小丫鬟有些莫名其妙,被袭人暗地里一瞪,才急忙领命去了。   等那小丫鬟走后,三人便凑在一处,边闲聊边漫无目的的搜寻,只是除了袭人之外,另外两人的心思却全然不在宝玉身上。   尤其是探春,一路上都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和王熙凤摊牌。   不过还没等她拿定主意,麝月就差人传话来,说是已经在蓼汀花溆找到了贾宝玉。   众人得了消息,急忙转至蓼汀花溆,却见麝月几个正将宝玉和一个土馒头围在当中,一副想劝又不敢劝的样子。   再走近些,贾宝玉那满面尘土汗流浃背的样子,就映入了众人眼帘。   “我的小祖宗!”   袭人一下子蹿了,几步抢上前急道:“你不是说出来写文章吗?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宝玉却不答话,只是低头魂不守舍的看着那土馒头。   袭人见状更急了,转头看向一旁的麝月。   “我们来时就这样了,劝也不听,说也不听。”   麝月说着,又指向不远处的假山群落,解释道:“刚刚是有人见二爷的笔墨纸砚都放在那石头上,所以才顺藤摸瓜找到这里的。”   这时探春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的情况,讶异道:“二哥哥这是在葬花?”   旋即又大为不解:“这本是一等一的雅事,哥哥却怎么弄的如此狼狈,又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   葬花二字似是对上了贾宝玉的脑电波,他这才回头看了众人一眼,幽幽叹道道:“去年夏天我还和林妹妹约好了,以后每年都要一起葬花赋诗,谁成转眼间想物是人非……”   “好了、好了!”   听他痴痴的说起林黛玉来,王熙凤忙打断道:“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你们瞧他这一身汗,偏身上衣裳又这么单薄,万一要是着了风,谁能吃罪的起?”   袭人听了这话,忙拉着宝玉追问:“二爷,你出门时穿的披风呢?”   “在这儿呢!”   一个小丫鬟忙举起手里脏兮兮好似抹布的披风,苦着小脸道:“二爷方才拿它包花瓣来着,脏成这样也没法穿啊。”   “那还不赶紧回去拿件新的来?!”   袭人举目四望,嘴里焦急的嘟囔道:“也不知这附近有没有背风歇脚的所在。”   探春在一旁听了,立刻想起了一旁假山上赵姨娘曾奋斗过的山洞,只是还没等她开口,王熙凤便先冲着反方向一指道:“那边儿有个用葡萄藤搭的秋千凉棚,虽比不得正经房舍,勉强歇歇脚倒还使得。”   众人便半拖半拽,顺着王熙凤的指引寻到了那凉棚内,一面簇拥着宝玉坐在秋千架上,一面充作挡风的人墙。   袭人拿着帕子从头顶抹到脖子,正要伸手探进衣襟里帮他把前襟后背的汗水擦掉,忽听宝玉嘴里翻来覆去的念着‘林妹妹’三字,不由动作一顿,苦笑连连。   原本他就对林黛玉牵肠挂肚的,得了皇帝赐婚之后更是变本加厉,但凡见着与林黛玉有关的东西,就要痴痴愣愣的魔怔一阵子。   这还不算,每每魔怔完又嚷着凡尘俗世多烦恼,倒不如剃了烦恼毛落个逍遥自在。   袭人为此烦恼了许久,今儿见他又犯了病,略一迟疑,便把帕子交给了麝月,示意她接替自己,然后将王熙凤请到了一旁,悄声道:“二奶奶,林姑娘的亲事是不是也该操持操持了?”   “嗯?”   王熙凤先是疑了一声,继而恍然:“你是想来个釜底抽薪?”   袭人点头道:“这眼见薛姑娘就要嫁过来了,偏二爷隔三差五总惦记着那边儿,万一闹出什么瓜田李下的事情来——依我看,还不如尽早断了他的念想。”   “说也是呢!”   没等王熙凤回应,一旁竖着耳朵的探春就抢先道:“二姐姐姐、宝姐姐、二哥哥、甚至连湘云妹妹都有了婚约,轮也该轮到林姐姐了。”   她那日屈指算来,就属林黛玉的威胁最大。   而如今史湘云尚且不曾嫁到焦家,焦家自然不可能明目张胆的打出兼祧旗号,偏林姐姐那清高自傲的性子,又是绝不会主动提及这事儿的。   所以现阶段,只要府里主动给林姐姐寻觅亲事,这最大的潜在对手也便可以排除掉了。   “这……”   王熙凤却并没有立刻答应,一来她是自小看着林黛玉长起来的,不忍见府里为了宝玉而轻易将她嫁出去;二来袭人想的虽好,可以宝玉这爱钻牛角尖的性子,谁知道到时候会不会弄巧成拙?   于是便敷衍道:“这等事儿你跟太太说、跟老太太说都行,却跟我这当家不做主的说有什么用?”   袭人原指着王熙凤能在太太面前提一嘴——她虽是王夫人心腹,却也不敢越俎代庖去安排主人家的婚嫁大事。   但见王熙凤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就知道自己所托非人,正要往回找补两句,忽听探春主动道:“这事儿也确实不妥,若不然我找机会跟太太提一提,看太太是个什么章程。”   王熙凤闻言诧异的扫了探春一眼,心道这三姑娘虽然一向管得宽,但这样的事情平时也是不会沾手的,偏怎么今儿一副跃跃欲试的架势,似乎恨不能立刻把林丫头给嫁出去?   难道是她们两人之间起了嫌隙?   还是说……   任凭王熙凤想破了头,却又哪里想得到焦顺货卖几家,惹得探春忧心忡忡,于是选择了先下手为强。   她们这里说了一阵子,回去拿衣服的丫鬟便送了件新披风来,而除了那丫鬟之外,还有骑着自行车的史湘云,以及拉着黄包车的翠缕。   史湘云骑到近前,一面片腿下车一面急急忙忙的道:“我听说爱……二哥哥身子不舒服,所以特地送了这黄包车来!他人呢?可是伤到什么地方了?”   她一着急就‘爱’‘二’不分,但现在毕竟是要出阁的大姑娘了,再不能像小时候一样无所顾忌,所以纵使慌急,还是勉力改正了口音。   “姑娘听这小蹄子瞎说!”   袭人瞪了那捧衣服的小丫鬟一眼,劈手夺过她怀里抱着的孔雀羽大氅,边对湘云解释,边分开众人上前把宝玉裹成了翠绿的大粽子。   史湘云听说贾宝玉不过是出了一身汗,又有点触景生情罢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转头向旁边的王熙凤、贾探春打招呼。   但这二人却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方才她们两个忽以为对方是障碍,但再大的障碍,又怎及得上史湘云这正牌子焦夫人?   若是个羞怯的还好,碍着规矩必然不敢去见焦顺,但史湘云一贯爽利,又与焦顺时常互通音信,只怕……   “我听说焦大哥要来?”   果不其然,都没等别人开口,史湘云就主动提起了这事儿:“那倒真是巧了,我刚给知夏做了两件小衣裳,还想着让翠缕送过去呢,既然他要来,那我一会儿干脆直接送去怡红院就是。”   袭人自然不会有异议。   探春和王熙凤虽不情愿,可也挑不出毛病来——何况她们见了这焦家正室,多少总有些心虚。   虽然宝玉无甚大碍,但众人还是半哄半劝的让他上了黄包车,由丫鬟们轮流拉着,前呼后拥的往怡红院赶。   等到了怡红院里,问清楚焦顺还没来,袭人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便张罗着让贾宝玉洗漱更衣。   趁着秋高气爽,王熙凤、贾探春、史湘云三个便在院子里围着石桌坐了,又让丫鬟们摆了两碟果盘边吃边扯闲篇。   其实王熙凤和贾探春都没什么谈兴,只是不想在史湘云面前露出鸡脚,所以才勉力为之。   “对了。”   说着说着,史湘云忽然想起一事,遂压着嗓子道:“二嫂子,我昨儿在迎春姐姐那边儿,听丫鬟们说月例银子已经压了一个月……”   “嗐~”   不等她说完,王熙凤便摊手道:“我要有法子,能拖到这时候?这八九月里挑费太多了,家里一时周转不开,我能有什么法子?再说也不是不给,只是攒到下个月一并发下去。”   “喔。”   史湘云点了点头,她其实想问的不是这个,而是奇怪自己的月例银子为何就没有拖欠,暗里有为迎春打抱不平的意思。   不过瞧王熙凤这样子,府里拖欠薪水的地方明显不止是缀锦楼,反而是自己成了特例。   至于为何单单优待自己,不用多想就知道,肯定又是占了焦大哥的光。   她原是这园子里数一数二困顿的,每每给姐妹们准备礼物,都只能亲自动手弄些绣活儿之类的东西。   但现如今焦顺三天两头的嘘寒问暖,一应物事比府里准备的还全还好,手头上自然也就宽裕了,故此见不是专门苛待二姐姐,便想着自己先拿些出来接济接济。   要不……   干脆姐妹们雨露均沾人人有份?   只是要想个合适的由头,别让人以为自己是在施舍就好。   正想到这里,忽就听守门的婆子过来报信,说是焦大爷已经进了园子里。   三人不约而同的起身,却又听那婆子继续道:“听说太太还有别的事情想找焦大爷商量,所以先请他去了清堂茅舍。”   探春闻言心中一动,正待拿史湘云做由头,主动请缨去清堂茅舍‘探听探听’。   不想她这里才要开口,王熙凤就抬手在史湘云脸上掐了一把,戏谑道:“瞧你这丫头心急火燎的,难道还怕他在太太哪儿绊住,脱不开身?罢罢罢,我替你过去瞧瞧,见了顺哥就说你在这里等不来人,都要变成望夫石了。”   “嫂子!”   史湘云羞的跺脚娇嗔,王熙凤却是丢下一串银铃似的笑声,领着自己的丫鬟仆妇扬长而去。   贾探春见状直气的银牙紧咬、粉拳紧攥,她原本还琢磨着要不要跟王熙凤摊牌,好借王熙凤做个掩护。   但这二嫂子事事都和她想到了一处,一而再再而三的妨碍她,却是让探春彻底熄了和平共处的心思。   如今无人帮着打掩护,凤姐姐尚且明目张胆无所不用其极,倘若自己再给她搭了门路,日后岂不是要喧宾夺主?   可若不找她帮着遮掩,自己又哪有机会向焦大哥一诉衷肠? ###第五百五十四章 黑暗森林【中二】   先不提探春如何柔肠百结、难以定夺。   却说王熙凤出了怡红院一路急行,眼见途径栊翠庵左近,忽就见斜下里杀出一支人马,为首的不是别个,正是大奶奶李纨。   妯娌两个互相望见皆是一愣,旋即王熙凤便抬手点指着李纨,对着她冷笑连连。   等两下里合并到一处,王熙凤更是将李纨拉到一旁诘问道:“好啊你,说,你是不是又惦记着要吃独食儿?!”   李纨笑着挣开,掩嘴道:“咱们两个阿大莫笑阿二,你在外面听着消息,不是也没告诉我么?”   顿了顿又道:“说正经的,你最近克扣的也太狠了些,我几次听人背地里议论你,嘴里可是没半句好话。”   “哪里是我狠?!”   听她也提起这事儿,王熙凤立刻叫起了撞天屈,板着指头道:“八、九月里添了多少开销?先是老太太过寿,紧接着是八月节,这两样哪一个敢节俭?我原想着九月里咬咬牙,好歹把月例银子挤出来,谁成想皇上突然赐婚,连带着重阳节也只能大肆操办一场。”   她板着指头数到这里,又委屈道:“里外里,也就我的生日不曾大操大办——这倒好,我还没喊冤呢,先就成罪魁了!”   李纨听的直翻白眼,府里是因为大肆操办,所以才欠下了大笔亏空,这一点她是相信的,但要说王熙凤没有从中捞好处,她却是决计不信的。   不过李纨也没点破,只正色道:“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多少人家里等着月例银子买米下锅呢,你就是有一万个道理,也管不了饥治不了渴!你好歹先把这月例银子挤出来,若不然等拖到月中,还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后戳你的脊梁骨呢。”   “账上没钱,我能怎么办?再说了,不过是晚个把月,难道还能饿死人不成?”   王熙凤却是油盐不进,说什么也不肯松口。   这二奶奶怎么说呢,说她糊涂吧,她平素里说话办事都是一等一的精明;说她精明吧,一旦涉及到自身利益又或者正在气头上的时候,办出来的事儿又比那愚妇还糊涂三分。   李纨见状暗叹一声,也不好再劝什么,遂指着清堂茅舍的方向道:“罢罢罢,反正是好是歹都是你自己受着——走了、走了,等到了太太那边儿我替你打个掩护,与他约个月上柳梢头,好歹把前儿的念想给圆了。”   “算你识相!”   王熙凤闻言暗喜,这才遇李纨结伴前行。   路上闲聊,王熙凤便说起了方才帮着找宝玉的事儿,又抱怨道:“都说袭人是个老成持重的,不想这越大越没规矩了,林妹妹便再不济,那也是姑太太留下的骨血,轮的到她一个丫鬟拿主意?”   “多半是一时情急。”   李纨笑道:“太太早都许诺了,等宝钗嫁过来就封她做姨娘,眼见九十九拜都拜了,就差这最后一哆嗦,偏宝玉这会儿子发癔症,换你,你也急。”   说完,又不自觉蹙起了眉头:“不过能让袭人乱了方寸,足见宝玉这回‘病’的不轻,咱们也要早做提防,免得真闹出什么来……”   “闹出来又能如何?”   王熙凤不以为意:“这家里几曾安生过?再说了,就算宝钗平平安安嫁过来又能如何?最后还指不定便宜了谁呢!”   李纨自然明白她说的是谁,当下摇头:“那时候他早搬出去了,再说宝……”   她原想说宝钗不是这样的人,但转念一想,这么说岂不把自己和王熙凤都骂进去了?   当下忙收住了话头。   王熙凤却早听出了未尽之意,没好气的瞪了李纨一眼,旋即顺势转移了话题:“说到搬出去,这置办外宅的事儿,咱们也该跟他商量商量了——买宅子倒好说,就是出门由头不好找,我原想着随便找个寺庙什么的,可家里现成就有好几处家庙,若没个合适的理由,又怎好一再舍近求远?”   “由头还不好找?”   李纨其实早料定了,这事儿最后必然会着落在妙玉身上,但她素知王熙凤最爱拈酸吃醋,自然不敢在她面前表露出来,只装作一本正经的打趣道:“你只说是去求子的,保不齐真就求来了呢。”   “呸呸呸,你当我是珍大嫂呢?”   王熙凤连啐了几声,无奈道:“我如今和贾琏彻底闹翻,都一年多不曾亲近了,这时候要是怀上,家里还不得反了天?”   这时眼见已经到了清堂茅舍左近,两人也便收住了话头,整理着表情神态,准备进门去见王夫人和焦顺。   谁成想到了园子里一扫量,那堂屋客厅竟是大门紧闭,外面彩霞彩云门神似的各守一边。   两人皆是一愣,旋即王熙凤便冲里面一扬下巴,奇道:“不是说焦大爷来了么,这怎么把门给关上了?”   彩霞彩云对视了一眼,然后迎下台阶小声道:“太太说有要紧的事儿,要私下里问一问焦大爷,所以……”   听了这话,王熙凤和李纨忍不住又交换了一下眼神,这回王熙凤脸上的表情就明显生动丰富起来。   彩云又问:“要不要我们去通禀一声?”   “先不急。”   王熙凤摆摆手,顺势将李纨拉到一旁,做贼似的挤眉弄眼道:“你说里边儿会不会……”   “想什么呢你?!”   李纨没好气的拍开她的手,嫌弃道:“青天白日的,亏你也想的出来!”   “嘁~”   王熙凤嗤鼻一声:“好像你没干过青天白日的勾当一样?”   也不怪她怀疑,王夫人和焦顺暗里早有绯闻传出,偏这大白天孤男寡女关起门来共处一室,怎么想也有些不寻常。   但是暗中观察李纨的表情,见她似乎并不是在刻意欺瞒自己,便只当是自己想多了——虽然王熙凤不想承认,但园子里与焦顺有关的事儿,大多都逃不过李纨的耳朵。   不过这回两人却都有些失算,倒不是焦顺连李纨也信不过,而是他自觉‘吃了亏’,所以独独不肯将这一桩告诉李纨。   又因他平时还算‘实诚’,故此李纨也便认定了他与王夫人并无瓜葛,所以才能表现的这般底气十足,以至于误导了王熙凤。 ###第五百五十五章 黑暗丛林【下】   王夫人素日里想了许久、盼了许久,但真等到屏退了左右,与焦顺单独相处时,一下子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微微垂首,又抬眼向焦顺,眼中有羞、有喜、有怨、有嗔,两只养尊处优的手在袖子里拧的麻花仿佛,鼓足了劲儿才从心窝里挤出一句:“那天的事儿,你是怎么看的?”   躺着看呗。   如果硬要给个评语的话,那就是:D动山摇。   焦顺暗暗吐槽,他的心态比之王夫人要从容许多,正所谓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何况王夫人这种情况,最多也就是虚耗自己一些精力,又不可能离婚改嫁过来。   只要抛开被人逆推的芥蒂不谈,这事儿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何况王夫人现在明摆着要当自己和薛姨妈的中人,那自己就更不可能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抱着这样的心态,当下焦顺一本正经的调笑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自是礼尚往来宾主尽欢的好事。”   王夫人听了这话,不由的霞飞双颊,先是暗啐,这好端端的诗句,一经焦顺的嘴就变了味儿。   旋即又想起了焦顺送给薛姨妈的那首诗,心道这一来自己是不是就算和妹妹打平了?   想到这里,王夫人不由的沾沾自喜起来,连对焦顺怨气也消弭了六七分——至于这句诗通篇都是摘抄,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原创这一点,却是被她选择性的忽视掉了。   因此,她身段腔调顿时就软糯了,头颈垂的更低,扭捏道:“那你以后、以后……”   不得不说,能让这荣国府里养尊处优,在人前处处以慈爱端庄著称的二太太,摆出这番患得患失扭捏姿态来,还是颇能给人带来成就感的。   但焦顺可不想耽搁久了,让外面起疑——彩霞倒罢了,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但这院里可还有不少婆子丫鬟呢。   当下起身走到罗汉床前,紧挨着王夫人坐下,在她耳边道:“太太既然还有娘家厚礼相赠,我自然也不会短了回礼。”   这娘家厚礼指的是什么,自然不问可知。   王夫人只觉耳畔热气袭来,一时半边身子都酥了,不自觉点头应了,又顺着他揽在肩头的手臂,倚进了那宽广厚实的胸怀,仰头朝上,妙目微眯、檀口微张……   焦顺又不是没经过人事的鲁男子,自然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正待低头俯就,冷不防就听外面传来了彩霞、彩云的声音。   他竖起耳朵听了片刻,忙又低头对翘首以盼的王夫人道:“外面好像有人来了!”   王夫人吃了一惊,急忙挣扎着坐直了身子,可眼见焦顺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不觉又心生失落。   这时焦顺似生了后眼一般,忽然旋风般回身,二话不说抱住她便重重的亲吻了上去。   良久唇分时,王夫人早已满眼迷醉、心神不属。   亏得焦顺连推带搡的,好容易才让她清醒了些,略略整理了一番仪容,这才起身依依不舍的将焦顺送出了门外。   等开了门,就见李纨和王熙凤正站在角落里窃窃私语,王夫人先是心下好大不快,旋即又担心她们会不会发现什么,于是忍不住侧目望向了焦顺。   却见焦顺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着抱拳道:“原来是两位嫂嫂,既然嫂嫂们找太太有事,那小弟就先去怡红院了。”   王夫人见他如此态度,登时放松了不少,心下暗赞果然是做大事的人,若换了贾政遇到这样的情况——哪怕不是偷情,只是和妻妾调情时被晚辈撞破,这时候多半也要显出几分不自然来。   王夫人却哪里知道,焦某人实乃惯犯,何况对面两个妇人又早是他夹袋里的藏品,他自然不会有多少紧张的情绪。   “咯咯……”   王熙凤未语先笑,反手用手背掩住樱桃小嘴,扬声道:“大嫂找太太所为何事我不知道,但我可是奉了云丫头和宝玉的嘱托,特地来押解你去怡红院的!”   这话她压根没和李纨商量过,但李纨早应承了要帮她创造机会,这时候自然也便没有反驳,顺着她的话表示自己确实有两件家务事,要请太太定夺。   于是焦顺便和王熙凤一起告辞出了清堂茅舍。   刚拐过两道弯儿,王熙凤便迫不及待的回头摆了摆手,示意随行的丫鬟缓行在后,隔开十几步的距离供自己与焦顺私聊。   等拉开了距离,她便摆出一副正经端庄模样,悄声问:“听说你家下月底就要搬出去了?”   焦顺点头:“下月底搬过去,等收拾妥帖了正好过年。”   “哼~你这没良心的就知道自己逍遥快活!”   王熙凤冷哼一声,旋即又戏谑道:“大嫂实在舍不得你,前两日跟我商量着,要拿体己银子置办个外宅包养你呢!”   她倒真会倒打一耙。   置办外宅方便以后暗中往来的办法,原本是她主动向李纨提议的,如今倒好,非但银子是李纨出大头,连罪魁的锅都扣在了李纨头上。   焦顺其实早得了李纨的通风报信,不过却也懒得理会她们妯娌之间的明争暗斗,当下笑道:“那我可就承大嫂子的情了,日后少不得要礼尚往来。”   王熙凤一听这话似有弄巧成拙的意思,忙改口道:“说正经的,我们毕竟是内宅里的妇人,要置办房产田舍多有不便,偏这又不是能假手于人的事儿,所以银子我们出,事情还要你来办!”   这就是王熙凤要强的地方。   原本这置办外宅的银子合该焦顺出才对,毕竟焦顺又不是那等无财无势,空有一身皮肉色相的小白脸。   但她偏抢着要出,为的就是体现出自己并非焦顺附庸,而是相对平等的存在——当然了,她主要也是慷人之慨,若纯是自己掏银子,就未必有这么硬气了。   待焦顺应了,她又提醒道:“置办宅子对你来说倒没什么难的,只是需给我们找个合适的出门由头才成。”   “这倒不难。”   焦顺一早就有算计,当下也不瞒着她,伸手往栊翠庵的方向指了指,道:“你近来不妨放出消息,就说是梦到了栊翠庵的妙玉,为此总觉得心神不宁,所以想要派人寻找她的下落……”   “好啊!”   王熙凤的嗓音一下子拔高了,旋即又忙压下,横眉立目的冷笑道:“连那假尼姑也被收入账中了?你倒还真是荤素不忌!”   焦顺摊手道:“我不过是瞧她流落街头有些可怜,又想着搬出去之后不好再和两位奶奶亲近,所以就提前布局……”   “呸~你糊弄鬼呢?”   王熙凤哪里肯信,又酸溜溜的冷嘲热讽了几句,眼见离着怡红院不远了,两人便不约而同的转移了话题,开始聊些能见光的事情。   因王熙凤提前就打了预防针儿,焦顺早就知道史湘云也在,但他没想到的是,除了史湘云之外还有个探春。   进门后四目相对,感受到这三姑娘眼中压抑不住的热切,他不禁暗叫了一声苦。   先前因为林黛玉那边儿迟迟没有进展,这三姑娘又摆出一副要鱼死网破的架势,所以他才拿兼祧一事来分探春的心。   原想的是就算探春不答应,但既然得了这一条‘退路’,多少总会动摇她同归于尽的决心。   此后探春果然再未行险,而且随着焦某人崭露头角一飞冲天,她的态度也是日渐转暖。   到现在,竟似是一门心思要给自己做兼祧娘子了。   可问题是……   这期间焦顺又把兼祧的位置许给了薛宝琴。   当时只以为薛宝琴即将南下,就随口来了个‘封官许愿画大饼’,谁成想薛二太太转天就来了京城,而且还要常住个三年五载。   这一下子可就把饭给煮夹生了。   就本心而言,焦顺是更偏向于薛宝琴,毕竟是还没到手的‘新角色’,男人嘛,有几个不是喜新厌旧的货?   可问题是正因为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贾探春若是主动提起兼祧的事儿,他也压根没办法拒绝。   唉~   说白了还是那句话: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责任不负卿?   焦顺虽然素有急智,但在这事儿上也确实想不出两全的法子,便只能选择尽量拖延下去——反正大庭广众之下,贾探春也不可能开口。   当下,他先冲姑娘们做了个罗圈揖,又专门对史湘云嘘寒问暖了几句,借着便借口正事要紧,忙不迭拉着宝玉到了里间书房。   其实焦顺来之前还有些奇怪,关于奏折上的疑难之处,那天吃酒时焦顺就已经为宝玉解析过了,按理说以他的聪明才智,稍稍转化一下词句应该没什么难度才对。   但等仔细问了几句,焦顺登时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这贾宝玉竟把那天的自己解析的要点,给忘了个七七八八!   若是别人还情有可原,但贾宝玉的记忆能力焦顺可是早就见识过的,不说是过目不忘,至少也是超人一等。   偏如今……   只能说他对仕途上的事儿,真的是一点心都不肯走。   了解了缘由,焦顺不由摇头道:“你再这么消极应对,只怕就该世叔亲自下场了,依哥哥我看,长痛到底不如短痛。”   宝玉闻言不由得唉声叹气捶胸顿足,也就是在焦顺跟前儿,若屋里没外人的话,指不定又要摔什么了。   瞧他这副烂泥不上墙的样子,焦顺也只能摇头无语。   不过毕竟是便宜儿子,他对贾宝玉的耐心无行中提高了许多,虽见他如此,还是耐着性子仔细讲解了一番,又将其中最紧要的写在纸上,供他参详。   这些正经事儿对于贾宝玉而言,当真无异于魔音灌耳。   前后不过两刻钟的功夫,他看上去就好像是被谁糟蹋了一般一般,整个人都变得萎靡不振。   焦顺见状,也只能嘱咐他好自为之,然后起身出了书房。   等到了外面,他不觉又是一愣,盖因院里除了方才的众人之外,又多了二姑娘贾迎春主仆。   啧~   除了林黛玉之外,这大观园里的年轻女子都聚齐了吧?   却说贾探春原本就苦恼该如何甩开众人,和焦顺私相授受一番,结果还没相处主意呢,二姐姐迎春就到了。   她当下大为警惕,但一想自己找不到合适的机会,难道二姐姐就能见缝插针了?   这么一想,心态倒又平和了许多。   自己暂时没机会不打紧,只要别人也没机会就好。   然而让探春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焦顺步出书房的那一刻,原本还有些沉默寡言的二姐姐,竟就毫不犹豫的迎了上去,直接开门见山的道:“焦大哥,小妹有一事相求。”   众人尽皆愕然,但更让人震惊的是迎春接下来的言论。   只见她直视着焦顺的眼睛,不闪不避的问:“焦大哥足智多谋朝野皆知,这府里多少事情也全赖焦大哥帮衬,所以小妹厚颜,想求焦大哥指点一条明路,要如何才能退掉与孙家的亲事!”   众人一时都傻了,甚至就连明白自家小姐心意的绣橘,都没想到自家小姐能打出这样的直球!   焦顺一时也有些措手不及,愣怔了一下,才打着哈哈道:“姑娘莫非来时吃醉了酒?怎么说起这等胡话来了?”   他这一起头,李纨、王熙凤、湘云、探春也纷纷开口,或是找理由替迎春遮掩,或是委婉劝谏。   但迎春却是一概不理,再次开口道:“如今我尚未过门,老爷便一再勒索孙家,等过了门岂不更要变本加厉?若是个好相与的还罢,偏那孙绍祖又是个爆裂脾气,我夹在当中只怕是要受尽折磨,死都未必能死的安生!”   说着,又对焦顺盈盈一拜:“我今儿不只是问计于焦大哥,更是求焦大哥救我一命。”   众人尽皆默然。   这些道理谁不知道,只不过平时没人点破罢了。   如今迎春开了窍,悟出要死中求活的道理,她们没办法帮忙就罢了,又怎忍心阻拦?   焦顺此时也有些为难,但最终还是摇头道:“姑娘的事,只能着落在这府里,外人如何能帮得上忙?纵然帮的上,谁又肯替姑娘补偿孙家所受的损失?”   归根到底,想要解决这事儿就必须拿出足够的利益,弥补孙家在这上面的损失。   但这种事情贾赦怎么可能答应?   亲爹尚且如此,这荣国府里又有谁肯为一个不起眼的庶出女,付出这样的代价? ###第五百五十六章 森林【完】   直到目送焦顺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院内众女的心绪还是久久未能平静。   就在这短短几天当中,贾迎春的转变一次又一次刷新了众人的认知,以至于王熙凤都暗暗怀疑,这丫头是不是被什么脏东西上了身。   若不然,凭她那一贯软弱可欺的性子,又怎么敢当着众人说出方才那些话来?   因眼见园子里气氛异样,迟迟没人开口说话,王熙凤只好主动站出来道:“好了,宝兄弟得了顺哥儿提点,肯定是要抓紧时间写文章的,咱们就别在这院里碍眼了,各自都散了吧。”   听她这一说,各怀心思的众人这才又鲜活起来。   史湘云主动找上迎春,准备与她结伴回去,顺路再宽慰她几句。   探春见状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加入其中。   按照焦大哥如今的态度,二姐姐的威胁应该不大,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排除林姐姐这个最大的竞争对手。   所以她准备去清堂茅舍走一遭,伺机提出‘釜底抽薪’的法子。   虽然这么做有些对不起林姐姐,但既然自己吃定了这兼祧娘子的位置,那林姐姐终归是要嫁去别家的,早一两年晚一两年又有什么区别?   一路无话。   等到了清堂茅舍左近,正撞见李纨从里面出来,探春忙上前招呼道:“大嫂,太太可在家里?”   “我方才有些事情找太太禀报,这才刚说完,太太应该还在堂屋客厅呢。”   李纨说着,神情却有三分异样,先前在门外时她斩钉截铁,一口咬定焦顺与王夫人绝无瓜葛,但方才和王夫人同时而处,几次三番见她魂游天外的样子,却是让李纨疑心大起。   难道那冤家瞒了自己?   还是说刚刚才发生了些什么,他还来不及跟自己说?   这些心中的纠结,她自然不会和探春明说——虽然对方也与自己一样,同是焦顺绳上的蚂蚱,但有些事情能不捅破,还是不要捅破的好。   因此姑嫂两个闲话了两句,便就此分开各奔东西。   且不提李纨如何。   却说贾探春进到里面时,就见王夫人正坐在罗汉床上,手指轻抚着唇边,神情愉悦中又带了几分迷蒙。   探春心下古怪,却也不敢妄自探究,只恭恭敬敬上前见礼。   “嗯?”   王夫人这才猛然惊醒,忙把手放下,端正了身形表情招呼探春落座。   探春心下愈奇,但想到方才李纨脸上的异色,便只当是这婆媳二人之间的问题,于是佯装不知的赔笑道:“女儿刚从怡红院出来,想着太太应该也在等那边儿的消息,所以就赶着过来了。”   王夫人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上身微微前探着追问:“你哥哥如何了?那奏折可曾写出来?”   “太太莫急,这毕竟是要呈送给皇上的东西,一字一句都要仔细斟酌,哪有这么快就写出来的?不过哥哥已经向焦大哥当面请教过了,想必这一两日就能有成果。”   “那就好、那就好。”   王夫人念了两声阿弥陀佛,又嘱咐道:“你这两日若有空闲,不妨去怡红院帮着督促督促——因牛家暗中挑唆,外面的风言风语一直就没断过,这拖久了也不是个事儿,偏我一说他,他又……唉,真是儿大不由娘啊。”   “太太放宽心。”   探春说着起身,亲自斟了一杯杏仁茶双手送到王夫人面前,正要继续往下宽慰,居高临下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王夫人襟摆里,却不由得一愣。   太太怎么竟……   王夫人伸手去接,却见探春愣怔着没有放手,疑惑的抬头看去,立刻发现了她异样的目光,以及那目光所及之处,顿觉脸上一烫,忙发力‘夺’过那杏仁茶,又顺势把茶杯遮在了襟前。   她虽然心里清楚,这回即便单独见了焦顺,也未必能有多少亲密接触,但心里火烧火燎的,还是忍不住暗里装扮了一番。   却不想这精心准备没有便宜焦顺,反倒落在了探春眼里。   她正不知该如何解释,却见探春回过神来,又没事人似的继续道:“哥哥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等到了工学里,有焦大哥耳提面命的教导,相比很快就能走上正途了。”   “嗯。”   王夫人暗暗松了口气,顺嘴道:“顺哥儿的能力,我还是信的过的,若不是有他在工学里镇着,我也未必会催着你哥哥这么早出仕。”   探春连连点头,暗里却有些不以为然,心道焦大哥如今不过惦念着旧日情分,又是寄人篱下,所以才对二哥哥颇多照应,等到搬出去之后,可就未必还能如此了。   除非……   焦大哥成了自家人。   云妹妹虽也是亲戚,但毕竟隔了两层,唯有自己这同父异母的妹妹,才最适合担任维系双方的纽带。   探春越想越觉得这个理由是大大的加分项,只是眼下还不是挑明的时候,于是便暗暗记在心底,准备等到合适的机会再旁敲侧击的暗示一番。   而眼下要做的,自然是……   “我倒不担心哥哥在工学里如何,反倒是家里……”   探春说到这里,故意欲言又止。   王夫人果然上钩,急忙放下手里的杏仁茶,追问道:“家里怎么了?难道是你在怡红院里瞧出了什么不妥之处?!”   “这个么……”   探春又吞吞吐吐半晌,知道王夫人再三催促,这才将蓼汀花溆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又叹道:“哥哥毕竟是个长情的,我听袭人说他近来三番五次为了林姐姐发痴,又爱说些出世离尘的道理禅机,闹的袭人她们几个都提心吊胆……”   “有这样的事?”   王夫人听了皱起眉头,略有些不快的道:“都闹成这样了,怎么袭人那蹄子也不跟我说一声?”   听她似有迁怒袭人的意思,探春忙帮袭人解释道:“毕竟事关林姐姐的声誉,且二哥哥与宝姐姐成亲在即,她们有所顾虑也是常理。”   谁不知道袭人能当怡红院半个家?   况她是来排除竞争对手的,可不是来额外树敌的。   王夫人微微颔首,然后就这么沉默了起来,迟迟也没了下文。   这却让探春有些措手不及,按素日里的情况推论,这时候太太就该再三追问自己应对之道,却怎么一下子没了言语?   她却那里知道,王夫人本来是要问的,但话到了嘴边又突然想到,这三丫头虽然聪慧,可又怎及得上顺哥儿足智多谋远见卓识?   与其问她,还不如找个机会问计于顺哥儿。   于是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王夫人就直接转移了话题:“时间也不早了,你留在这里用了午饭再走吧。”   这话分明就有送客之意。   探春多玲珑剔透一人,当下连忙推辞,然后起身告罪离了清堂茅舍。   等出了院门,她回首望向堂屋客厅,心下是百般的不解,除了不理解王夫人为何不曾询问自己解决的法子,更不理解的是王夫人内里的穿搭。   再想想先前她好像刚见过某人。   难道说太太也……   这怎么可能?!   ……   史湘云原本是想顺路宽慰迎春几句,可因路上迎春表现的过于‘正常’,她反倒愈发放心不下,所以干脆跟到了缀锦楼里,直到陪着迎春用了午饭,这才从缀锦楼里出来。   到了外面,她无精打采的茫然四顾,一时却不知道该去何处。   先前有宝姐姐在还不觉得如何,如今宝姐姐一走,那蘅芜院的冷清偏僻就尽显无疑。   史湘云本就喜欢热闹喧嚣,况方才又憋了一肚子话想要倾诉,自然不愿意回到那冷冷清清的蘅芜院去。   犹豫了片刻,想到今儿众姐妹齐聚怡红院,唯独少了林黛玉【其实惜春也没在,但她本就是个小透明,被忽略也纯属正常】,于是她便转奔潇湘馆,准备和黛玉说一说心里话。   若在以前,她未必肯和黛玉交心。   但自打薛家姐妹离开之后,两个寂寞人的不自觉就抱起团来,关系自然也比以前好了许多——当然了,彼此斗嘴也是再所难免的。   等到了潇湘馆,林黛玉也刚用完午饭,正在雪雁的催促下在竹林中穿行奔走。   虽然没多大的运动量,但林黛玉却已是鬓角见汗,一瞧见史湘云进来,立刻如蒙大赦的道:“你怎么来了?快快快,咱们屋里说话!”   说着,就要拉着史湘云溜进屋里。   结果却被紫鹃给堵了回来,两个丫鬟你一句我一句,苦口婆心的劝她,说是邢姑娘特意交代,让姑娘务必改了吃完饭就躺下不动的恶习,她们两个都是做了保证的,断不能看着黛玉半途而废。   史湘云闻言也笑道:“在家里走几步又能怎得?我每回吃完饭,可都要骑着车子四处逛逛的。”   “谁不知道你是没笼头的马?”   林黛玉横了她一眼,没好气的道:“那你陪我一起走!”   史湘云自然不会拒绝,当下打发翠缕去与雪雁、紫鹃说话,自己陪着林黛玉在院里边走边聊。   她先是把怡红院里发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然后叹道:“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谁成想二姐姐烈性起来,倒还在三妹妹之上。”   林黛玉摇头:“三妹妹是烈性不假,但心里头的盘算可从来不少——倒是二姐姐这回,我一时有些看不懂了。”   “看不懂?”   史湘云先是一愣,旋即迟疑道:“你是说,二姐姐那番话,也许是说给这家里听的?”   “或许吧。”   林黛玉本来就有些恹恹的,这时兴致更不高了,站住了脚道:“可惜就算如此,最后只怕也是于事无补。”   虽然黛玉很不情愿,将一贯疼爱自己的老太太往坏处想,但她毕竟不是那自欺欺人的主儿,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纵使迎春再怎么表现出抗争的意思,府里也绝不会有人愿意付出诺大的代价,帮迎春退掉这一门亲事的。   那怕等待迎春的,是一条肉眼可见的不归路!   这样的认知,让黛玉心中不自觉的发寒,更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疑窦。   二姐姐纵然不受宠,可毕竟是这府里的正经血脉;自己虽然得老太太看重,却到底不姓贾,倘若易地而处的话,自己又能比现在的二姐姐强到哪里?   近来因发现‘事实真相’,宝琴大有退缩谦让之意,黛玉的态度原本十分坚决,劝让她无需顾虑自己。   但现如今,林黛玉却不自觉生出了些动摇。   也或许……   真该像是邢姐姐说的那样,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不过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旋即林黛玉就再次坚定起来:怎么能因为一时的畏惧退缩,就去抢夺别人的姻缘?尤其自己对焦大哥并不曾有那层意思!   史湘云并不知道林黛玉心中转过了这许多念头,见她停下脚步,也便跟着停了下来,颓然道:“说实话,眼见二姐姐如今这样,我心里头怪怪的——早先大太太其实有心将二姐姐许给焦大哥,后来因为老太太做主,才……”   说着,她低下头,一只脚在青石板上不自觉的搓动着,踌躇道:“所以我总觉得,是自己抢了二姐姐的好姻缘,才害的她落到了这步田地。”   “你想多了!”   不同于史湘云,林黛玉是亲自参与过此事的,当即将迎春在焦家被大老爷算计时,选择袖手旁观的事情说了,又道:“当时焦大哥便如同对你一般,暗地里百般照顾二姐姐,偏要紧关头她却……”   说着,目视史湘云认真问道:“若换了你,难道也会这样?”   “怎么可能?!”   史湘云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若是我,肯定会出面劝阻,若是拦不住,也会和焦大哥站在一起!”   但很快的,她坚决的表情又是一垮,苦着小脸道:“虽然听你这么一说,二姐姐算是自作自受,但……唉,到底是从小一起长起来的姐妹,若是我自己有法子帮她就好了。”   说着,也不管干不干净,寻了颗竹子重重往上一靠,直撞竹叶簌簌作响。   林黛玉看着她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去求一求焦……”   “不要!”   史湘云断然否决,然后十分认真的道:“想帮二姐姐是我自己的事情,若强求焦大哥以德报怨,那我与二姐姐当初的所作所为,又有什么区别?”   面对她这番义正言辞,林黛玉不由默然,同时心中升起浓浓的羞愧。   自己告诉宝琴‘兼祧’的事儿,固然是出于好心,可对史湘云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背叛? ###第五百五十七章 心病、拿贼【上】   因自觉有愧于湘云,林黛玉心中不觉起了郁结,当天夜里辗转反侧,转过天就恹恹的没精打采、食欲不振。   紫鹃和雪雁见状,忙报请李纨寻了郎中来。   隔着纱帘一番问诊后,那大夫便道:“小姐身上倒没什么大碍,只是思虑过甚生了脾气,在家静养上一段时日就好——只是这期间万不可再多费心神了。”   雪雁听了,就忍不住质疑:“这不对吧?我们姑娘明明许久都没发过脾气了,昨儿也是好好的,并不曾……”   “哈哈……”   那大夫捻须笑道:“姑娘误会了,此脾气非彼脾气,乃是脾脏的之气,大凡思虑过度,心神为之凝聚,气机不能及时消散,便会郁结于脾脏,在外则表现为食欲不振、腹部疼痛……”   他长篇大论的解释了一番,又表示病情尚浅,只开了些山楂水之类食补的方子。   李纨示意雪雁收了药方,又命素云领那大夫去前院领诊金,转回身见林黛玉那一副西子捧心的样子,不由摇头道:“你这丫头打小心思就重,这大半年我还当是转了习性,谁成想好端端又闹起来了?”   说完见林黛玉欲言又止,最后却只是幽幽一叹,便猜到她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遂借着催促雪雁熬药的名头,将紫鹃雪雁召集到起来,询问昨儿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   紫鹃迟疑道:“听奶奶这一问,我倒是想起来了,好像是自打昨儿下午史大姑娘来过,我们姑娘就有些不对。”   “云丫头?”   李纨蹙起秀眉,两人素日里倒时常斗嘴,但从没有隔夜仇——且当初之所以不对付,也多是因为宝玉而起,现如今一个恩断情绝、一个定了婚事,按理说再没有起冲突的必要。   当下摇头道:“也未必就一定是因为云丫头,我回头问问她再说吧。”   遂又进到里间,对林黛玉建议道:“有什么烦心的,你若不便和身边的丫鬟说,好歹也找个自认妥帖的人抒发抒发,不然若真闷出个好歹来,我可吃罪不起。”   外间雪雁听了,立刻拉着紫鹃道:“姐姐,要不咱们去把邢姑娘请来吧?”   “嘘!”   紫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着里面悄声道:“总要等大奶奶走了再说。”   说完,又叹了口气:“自来咱们姑娘只为宝玉害病,这回却又不知是为了什么。”   雪雁一撇嘴:“要我说,得亏是跟宝二爷一刀两断了,若不然这大半年岂能如此消停?”   正议论着,就见素云风尘仆仆的赶了回来,隔着老远便问:“我们奶奶还在你们这儿吧?”   “在呢。”   见她这架势,紫鹃不由奇道:“姐姐急着找大奶奶有什么事?”   雪雁在一旁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刻瞪圆了美目:“难道府里连诊金都要先欠着了?”   “说什么呢!”   素云白了她一眼,嘴里却带了三分怨气:“咱们被克扣些倒还罢了,怎么能把脸丢到外面去?”   因暗里抱上了焦顺的金象腿,她早不指着月例银子度日了,但架不住小丫鬟们三番五次的找她诉苦抱怨,心中不免也存了些腹诽。   “那又是为何?”   “是方才……”   “素云,出什么事了?”   素云正待解释两句,就听里间李纨呼唤,忙撇下紫鹃雪雁两个,进屋向李纨耳语了一番。   李纨听完,便歉意的转向林黛玉道:“妹妹身子不适,我理应在这里照看,偏不巧你二嫂子也病了,太太让我过去瞧瞧,顺带再替她料理一下家务事。”   “二嫂子也病了?”   林黛玉听说王熙凤也抱恙,不由撑起身子问:“不是说昨儿还来园子里瞧热闹嘛,怎么今儿突然就病了?”   “嗐~”   李纨摆摆手,略带三分嫌弃的道:“说是昨儿做了个噩梦,惊醒时不合竟滚到了地上,虽不曾伤到,一时却吓的不轻。”   林黛玉这才放心,继而催促李纨尽早动身,自己这边儿无需看顾。   李纨又将素云留在了潇湘馆内,交代说是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素云去做,若是素云拿不定主意的,再去前院寻她就是。   交代妥当,李纨这才出了大观园,转奔王熙凤家中。   到了地方,被平儿迎进里间,就见王熙凤正披头散发的歪在床上,捂着被水兰帕子裹住的额头惺惺作态。   李纨翻了个白眼,上前一把抢过那帕子,丢在床头柜上啐道:“在我面前还装个什么?他昨儿才放话,你今儿就演上了,这也忒急了些。”   王熙凤自然是在装病,她假称昨夜梦到妙玉化为厉鬼喊冤,为的就是顺理成章引出寻找妙玉的由头。   “哼~”   王熙凤坐正了身形,圆瞪着丹凤眼,用裹在罗袜里的嫩足点戳着李纨的大腿,不答反问道:“说,那妙玉的事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李纨自顾自坐到床尾,顺势抓住她一直脚,在脚心上狠挠了几下,直挠的王熙凤疼也不是、痒也不是的连声讨饶,这才丢开了道:“你就会胡思乱想,我若早知道他安排好了,还能把体己银子拿出来给你?”   “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在演戏?”   王熙凤蜷缩起凹凸有致的身子,用手揉搓着脚掌冷笑道:“这不过两三千银子,回头他悄悄贴补给你,说不得还有添头,亏你也好意思假模假式的叫屈。”   “好啊,这我还说不清了是吧?”   李纨佯怒的在她眼前摊开手掌:“那你把银子还我,咱们只当是没这事儿!”   王熙凤早算计好要把那银子三七分成了,这时候怎肯退还,当下将李纨的手掌往外一拨,就待耍赖。   不想李纨趁势在她眉心戳了一指头,无奈叹道:“你就是算计的太多,若不是处处惦记着他的好处,他又怎会瞒着你行事?”   “我可不像你!”   王熙凤嗤鼻道:“没名没分的就对人死心塌地——他不过就是贪恋咱们的身子,若不眼下换些好处,等到咱们年老色衰的时候,一应财货还不都便宜了他家中的妻妾?”   两人的三观不同,类似的对话也不是头一回了。   李纨原也没指望能说服她,听她自有一番道理,便只戏谑道:“说的好像你不是贪恋的他的身子一样!”   “你再说!”   王熙凤登时恼羞成怒,扑上来就与李纨撕扯。   两人打闹了一阵子,方才钗斜襟乱的停手,王熙凤一面懒洋洋的整理衣襟,一面道:“说正经的,南安王府刚送了几柄假扇子来,你且瞧瞧,看到底是从谁屋里传出去的。”   说着,便扬声招呼平儿拿扇子来。   不多时,平儿捧着三柄团扇进门,李纨接过来先看两面的刺绣,焦顺提供的正品是两面双异绣,这个却是普通的双面绣。   再一一对照文字,李纨便摇头叹道:“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袭人那丫头提心吊胆了半天,到最后这扇子果真就是从怡红院里传出去的。”   “你可瞧仔细了。”   王熙凤虽不觉得奇怪,但还是提醒她一定要分辨清楚——怡红院里出了内贼是宝玉的问题,但两个做嫂子的要是冤枉了怡红院,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瞧仔细了。”   李纨指着上面的诗句道:“这上面的诗都是三妹妹亲自抄写的,按照咱们先前商量的法子,各处的诗都暗改了一个字,改动的地方各不相同,偏这三柄扇子上的记号,都是宝兄弟那柄扇子上的。”   王熙凤听她解释完,立刻摩拳擦掌:“那你赶紧让袭人把那内贼揪出来,无论她一家人从这上面赚了少多少,都要给我加倍吐出来才行!”   李纨扫了她一眼,心道这凤辣子显是急了,为了补上月例的窟窿,哄骗自己的体己银子倒也罢了,如今竟连这等蚊子腿儿都不肯放过。   不过她连自己的体己银子都不在乎,自然更不会管这些事情,当下只摇头道:“我可不掺和那院里的事儿,三妹妹恰巧得了太太差遣,这两日在怡红院督促宝玉写文章,倒不如让她与袭人出面做主,咱们只等着从旁帮衬就是。”   说着,又把那三柄扇子递还给平儿,托她送去怡红院给探春过目。   “你怎么不指使你自己的人?”   王熙凤嘴里抱怨着,却倒并没有阻拦。   平儿便拿着那扇子赶奔怡红院,走到半路上,恰巧正与邢岫烟、晴雯、司棋三个撞上。   平儿忙上前见礼,笑问:“姨娘今儿怎么有空来园子里?”   “听说林妹妹病了,我特来探视。”   邢岫烟说着,目光落在平儿手里的团扇上,奇道:“这是社里的……咦,好像不太对?”   “这……”   若是别人问起,平儿多半也就敷衍过去了,但按照焦顺和王熙凤的约定,最迟一二年平儿就要转去焦家,届时少不得有仰赖邢岫烟处,再说邢岫烟本也创社元老,这事儿也不该瞒她。   于是便将盗版梅花扇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只是没提内鬼在怡红院的事儿。   邢岫烟听完直摇头:“原是一桩雅事,偏怎么又牵出这些杂七杂八的来?这府里也确实是该整治整治了。”   旋即她蹙起眉头:“林妹妹突然病倒,不会和这事儿有关吧?”   “应该没什么关系。”   平儿忙道:“贼人已经露了马脚,我不好明说,但绝不是潇湘馆的人。”   邢岫烟这才放心,因南安郡主掺和近来,这事儿已经不可避免的闹大了,若事涉林黛玉,以她那心高气傲的性子却如何接受得了?   于是便和平儿别过,准备去潇湘馆内问明黛玉因何犯了心病。   司棋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独晴雯悄悄落后两步,回头悄声问平儿:“平儿姐,该不会又是怡红院的人吧?”   平儿也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正危难之际,晴雯已经有了答案,当下冷笑一声:“上梁不正下梁歪,便有好的,早晚也都被赶出来了!”   说完,转身扬长而去。   平儿在后面无奈苦笑,这都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不想晴雯还是意难平。   目送邢岫烟等人走远了,她这才重又上路。   等到了怡红院,平儿刚喊过麝月询问探春的所在,堂屋里袭人便忙丢开手里的活计,快步迎了出来。   她一眼看到那扇子,脸上登时白了几分,颤声问:“果、果然是我们院里的?”   平儿见状十分奇怪,心道难不成这贼竟是袭人?   可也没这个道理啊,她眼见是要做姨娘的,又怎么会为了这些蝇头小利自毁前程?   袭人看出了平儿的疑惑,便揽着她到一旁诉苦:“方才我刚被太太叫去骂了一通,责怪我没有禀报二爷因林姑娘发痴的事儿,还说再有纰漏定不饶我,偏这梅花扇的事儿就……”   平儿这才释然,当下忙道:“这梅花扇的事儿也怪不得你,就算是你有责任,若能尽快将人揪出来,按理也该能将功补过了。”   “希望如此吧。”   袭人脸上依旧没多少血色,眼见多年的期盼就要成真,这节骨眼上也不怪她瞻前顾后提心吊胆。   她下意识伸手要接过那扇子,平儿却一缩手躲开了,提醒道:“你就算能做主,也该找个正经主子顶在前面——这扇子,还是先给三姑娘瞧瞧吧。”   得了提醒,袭人顿时恍然,忙领着平儿去见探春。   探春正书房里帮宝玉参详,见她二人急匆匆捧着扇子进来,心知必是梅花扇的事儿有了眉目,当下正要跟二人出去说话,旁边贾宝玉忽然愤愤起身一摔毛笔,恼道:“果然是咱们院里出了内鬼?哼~你们把人都召集起来,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眼皮子浅!”   袭人待要解劝,就被探春拿眼神拦住,捡起毛笔塞回贾宝玉手心里:“哥哥别趁机偷懒,老实写你的奏折就好,内贼的事情自有我和袭人去查。”   贾宝玉见自己这一招不曾见效,当即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重又摊回了椅子上。   探春这才带着平儿、袭人,去外间屋里商量拿贼的事情。 ###第五百五十八章 拿贼【中】   等到了外面,平儿原说要回去照料王熙凤,却被探春、袭人死活拉住,又表示这家贼必是内外勾结,到时候少不得还要前院里配合。   平儿无奈,只得在左侧上首落座。   袭人正想给二人斟茶,探春便摆手道:“茶什么时候吃不得?先说正经的要紧——袭人姐姐,不知你心里可有怀疑的对象?”   “倒不是怀疑谁。”   袭人更正了探春的说辞,然后才道:“不过正经接触过那柄扇子的,只有秋纹、坠儿、四儿三人。”   听到里面还有秋纹在内,探春不由微微蹙眉,却并没有特意点出来,而是装作一视同仁的问:“这几个都识文断字?”   袭人又道:“除秋纹外,另两个都是粗通几个大字,倒未必能把这首诗认全——但照猫画虎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探春微微颔首,又问:“那谁接触的时间最久,又或是这几日曾与外面交通过?”   “坠儿的母亲就在园子里当差,四儿前两天刚回过家……至于秋纹,倒没听说她和外面有什么交通。”   这话隐有为秋纹开脱之意,但探春却并未因此就将秋纹排除在外,因为不同于四儿、坠儿两个,秋纹因是怡红院有位份的,里外走动十分方便。   沉吟了片刻,探春便拿定主意道:“既然坠儿的母亲就在园子里当差,咱们倒不妨先审一审这母子两个——将她们分开关起来,只说是另外一个已经招认了,且看她们会不会露出马脚来。”   “这……”   袭人闻言面显纠结之色:“若是她们倒还好,若不是,这事情岂不是瞒不住了?”   “本也不可能一直瞒下去。”   探春断然道:“就算咱们不说,等最后拿住了贼,两位嫂子难道还能瞒着老爷太太不成?别忘了,这事儿可是南安郡主先发现的!”   袭人默然,只能暗暗叹气。   探春又转向一旁只带了耳朵的平儿:“坠儿这边儿有我和袭人就够了,她母亲那边儿却怕要借重一下二嫂子的威名。”   “这好说。”   平儿先是一口应了,旋即又道:“我这就去禀给二奶奶。”   探春这也知道这等事,她断不肯自作主张,但却只当她是默认了,直接铺排下巳正【上午十点】前后分头诱供的计划。   且先不提两下里如何准备。   却说另一边邢岫烟带着司棋、晴雯到了潇湘馆里,主人径去里间陪林黛玉说话,两个丫鬟则自然而然的和素云、紫鹃、雪雁凑到了一处。   司棋倒罢了,是邢岫烟身边最得用的,平素里也没少来潇湘馆送东西,但自从晴雯去了焦家之后,紫娟还是头回见她来潇湘馆。   不由奇道:“今儿怎么是你和司棋凑成了一对儿?”   晴雯板着脸冷道:“红玉昨儿值的夜,玉钏的脚伤还没养好,香菱要留在家里照看小小姐,可不就只能是我陪着司棋走这一遭?”   这态度,一下子噎的紫鹃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司棋忙打圆场道:“别理她,这蹄子自打进了园子里,就不知那根儿筋不对付,跟谁说话都像是吃了炮仗一样。”   紫鹃闻言顿时了然,心知晴雯还是未曾完全放下当初的执念,想想当初她在怡红院时的光景,一时不由生出了恍如隔世之感。   这时司棋也把目光转向了素云,奇道:“素云姐姐怎么也在这里?莫不是大奶奶有什么差遣?”   “我们奶奶去前院了。”   素云解释道:“说来也是巧了,林姑娘这边儿身子不适,前院二奶奶也魇住了,太太便让我们奶奶过去瞧瞧,顺带帮着料理一下家务事。”   “魇住了?”   司棋吓了一跳:“跟上回一样……”   “是梦魇!”   素云见她误会了,忙又仔细解释:“听说昨晚上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梦到了妙玉,二奶奶好奇的问她离开荣国府之后去了何处,不想这妙玉突然就七窍流血、青面獠牙起来,要找二奶奶索命,二奶奶被吓的一激灵醒过来,又不慎滚到了床底下,后半夜都没能睡踏实。”   “妙玉?七窍流血、青面獠牙?”   司棋听了不由皱眉:“什么乱七八糟的,那妙玉眼下不是正在紫金街一座小庙里修行么?怎么会化身厉鬼,还要找二奶奶索命?”   司棋守在邢岫烟身边,自然没少听邢岫烟提起妙玉来。   “怎么?”   旁边雪雁诧异道:“司棋姐姐难道还不知道?那妙玉早不在紫金街了,听说庙里如今住的是几个乞丐,问起妙玉来都是一问三不知。”   “竟有这等事?”   司棋大感愕然,忙又追问:“妹妹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上回在王府别苑起社时,听琴姑娘……”   雪雁还要往下说,却被回过神来的紫鹃横臂拦住,呵斥道:“偏是你嘴快,姑娘就是怕邢姑娘知道这事儿后,会担心那妙玉的安危,所以才瞒着没有知会的。”   说着,又对司棋道:“你先别告诉你们姨娘,琴姑娘是受我们姑娘所托,才派人去寻那妙玉的,原是想得了消息宽一宽帮你们姨娘的心,谁知道……如今薛家的人还在打听妙玉的踪迹,还是在等一阵子,有了确切消息再让你们姨娘知道的好。”   司棋一听也是这么个理儿,忙也交代晴雯先把这消息瞒下来。   晴雯此时满心都是过往,却哪有闲心参与这些,当下只冷淡的应了,便又神游物外起来。   再说里间。   邢岫烟一进门,见病恹恹的林黛玉挣扎着要起身,忙上前将她按回床上,没好气道:“跟我还闹这些虚的做什么?前儿我让红玉来送东西,回去还说你气色不错呢,今儿怎么突然就病倒了?”   林黛玉先是摇头不语,直到邢岫烟再三催问,才苦笑道:“姐姐当初所说‘兼祧’一事,我暗里告诉了宝琴妹妹,原本还沾沾自喜,以为是在给人指点迷津,直到昨儿见识了湘云妹妹的磊落,这才……”   “就为这个?”   邢岫烟听完反倒松了口气,她原本还以为林黛玉是又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了呢,却原来是自惭形秽。   她坐到床上,伸手拉过林黛玉的柔荑,郑重道:“若按照你的说法,我当面向史大姑娘示好,背地里又怂恿你做我们爷的兼祧夫人,岂不是更是两面三刀的小人?”   “这……”   林黛玉一愣,旋即再次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姐姐断不是那样的人!当初也是为了我考量,才会……”   “那你把这事儿告诉宝琴姑娘,又何尝不是出自好意?”   邢岫烟打断了她的话,见她才刚养出些婴儿肥的小脸上满是憔悴,不由心疼的伸手轻轻抚弄,用哄孩子一般的口吻道:“这世上谁人无愧?只要你初衷是好的,便不必太过苛责自己。”   想了想,她又补了句:“说句不该说的,真正欺瞒史大姑娘的,其实是我们爷——可我们爷想要延续来家的香火,不也是为了孝道?”   这话就纯属往焦某人脸上贴金了,实际上他对于延续香火什么的压根就不看重,只是乐得打着这个名头娶两个老婆罢了。   事实上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巴不得再兼祧几房,以一人之力直接凑个老九门。   林黛玉的心结自然不会这么容易就消解掉,但把心里话说出来,再有邢岫烟从旁宽慰,情绪也多少有些改善,等用了山楂水,更是觉着腹中饥饿。   邢岫烟见状,忙吩咐让紫鹃去厨房里找些现成的,又好克化的食物来。   素云听了,担心灶上人酸言怪语的,便自告奋勇陪着紫鹃一起去了厨房。   不想两人结伴到了大观园的厨房里,就见里面只有两三个帮佣的守着锅灶,且一个个魂不守舍探头探脑的。   这园子明着是李纨在管,素云也算半个管事,见此情景不由喝问:“怎么回事?其它人呢?柳嫂子人呢?这眼见就要午时了,你们灶上是要唱空城计不成?!”   那几个帮佣吓的脸上变色,忙围上来七嘴八舌的解释道:“姑娘明鉴,不是我们偷懒,实在是方才闹出一桩大事,因涉及咱们灶上的人,柳嫂子她们就过去帮着解劝了。”   “是啊、是啊,您瞧,这该预备的早都预备好了,正等着下锅呢就出事儿了!”   “我们也不敢误了做饭,可要是眼瞧着闹到太太跟前儿,也伤了大奶奶的脸面不是?”   “停停停,先别吵!”   听了这一箩筐,素云脑仁都疼,忙抬手下压示意她们暂时住嘴,然后点选了一个熟识的问:“你来说,到底出了什么大事,竟连灶上做饭都给耽误了?!”   那妇人这才从头一五一十的说起来。   却原来那坠儿的母亲正是灶上的厨娘之一,平儿请示过王熙凤后,便带着将她唤到藕香榭内,做声作色的表示坠儿已经招认了,让坠儿母亲不要自误。   那坠儿母亲初时一个劲儿的给自家女儿辩解,旁边有婆子见状,又疾言厉色的呵斥了两声,她便软了,跪在地上涕泪横流的求平儿高抬贵手。   陪审的婆子见状便以为是结案了,但平儿却瞧出不对来,遂暂时按下不在审问,转而去打听探春袭人那边儿的成果。   结果那坠儿一味哭喊、抵死不认。   双方互通有无,一时都有些吃不准,于是袭人便提议干脆让这母女两个当面对质。   结果这一下子就闹出了事端。   那坠儿母亲一见女儿,劈头盖脸上去就是几个耳光,边打边质问女儿到底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把二奶奶、三姑娘都给惊动了。   坠儿仍是哭诉不认,她母亲愈发恼羞,当即拳脚齐下。   探春平儿见不是个法子,正待命人将她们分开,不想坠儿竟就一头撞在了廊柱上,直撞的头破血流人事不省。   当时藕香榭里一阵大乱,探春急忙张罗着去请大夫,又命人取金疮药来给坠儿止血。   不想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也不知慌乱中谁露了底,让坠儿母亲听出这是内外勾结的盗案,当即哭喊着冲出了藕香榭,自称是屈打成招,又嚷着要见老爷太太,给自己和女儿申冤昭雪。   袭人忙命人去追,好容易才在半路上截住坠儿母亲,却也已经闹的满园风雨。   再之后,三人好说歹说,那坠儿母亲依旧坐地撒泼,哭喊着要让老爷太太主持公道,再不然就去报官。   平儿见不是个事儿,便派人来找柳嫂子,让她这个‘直管上司’帮着解劝解劝,不想灶上的厨娘闻讯,都跑了去看热闹,这才出现了眼前的一幕。   听完这些,素云和紫鹃面面相觑。   半晌,素云才道:“你自己把东西送去吧,我得赶紧去禀给大奶奶知道。”   其实这事儿李纨多半已经知道了,但万一呢?她做为李纨的左膀右臂,自然是第一时间把消息传递过去。   紫鹃也知道这不是计较的时候,当下勉强寻了两样点心,便匆匆回了潇湘馆。   且不提她。   却说藕香榭里,此时仍旧乱的一锅粥仿佛。   探春倒还算镇定,想要主持大局来着,可无奈此时她还没想原著那般,得到王夫人的亲口‘任命’,暗里虽有李纨、王熙凤背书,可也没有明示众人。   再加上因为最近克扣月例的事儿,仆妇丫鬟们心底其实都压着火儿呢,一个个看似是在调停劝和,实则不少都在暗中拱火、偏帮那坠儿母女。   这一来,形势自然不是探春能把控住的。   于是这自天冷之后,就渐渐乏人问津的藕香榭,一时竟就成了台风眼,越聚人越多、越卷人越乱。   等到王熙凤和李纨闻讯赶到时,这左近已经聚集了一二百人,她们明着是替坠儿母女打抱不平,实则是想趁机闹上一场,纵不能讨来月例,好歹也出一口闷气。   抱着这样的心思,连素来说一不二的王熙凤竟也是束手无策,毕竟这扣发月例的事儿本就是因她而起。   众人心中恼恨,又自持法不责众,自然不肯听她的。   最后也不知那个挑头,百十人簇拥着坠儿母亲,呼呼啦啦直奔清堂茅舍而去…… ###第五百五十九章 拿贼、算计【下】   却说也不知谁打的头,一二百人的队伍从藕香榭出发,沿着堤岸直奔清堂茅舍,半道上又陆陆续续有丫鬟仆妇闻讯赶来汇入其中,一时声势愈发浩大。   走在前面抛头露面的,还遮遮掩掩拿坠儿母女的事情说事儿,后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却是赤裸裸的喊起了讨薪的口号。   王熙凤领着人追在后面,免不得听了一耳朵编排她的言语,虽说这些闲言碎语,她或多或少早有耳闻,但间接听闻和当面被骂毕竟不同。   直气的她火冒三丈连声喝骂,又催逼着手底下的仆妇管事们上前阻拦。   其实王熙凤要能早上两刻钟出现,凭她多年来的积威,多半还能镇住场面,但现如今游行的队伍气势正盛,便前面的心生惧意,后面推推搡搡的也容不得她们却步。   等发现那几个管事面对声势浩大游行队伍,压根就不敢正面阻拦,最前面的那些人胆气也壮了,自然更不可能停下来。   眼见这游行的队伍已然势不可挡,李纨忙拉住几乎咬碎银牙的王熙凤,在她耳边喊道:“现如今拦是拦不住了,还是赶紧派人去茅舍里知会一声吧,免得太太被人蒙骗!”   其实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王夫人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派人打前站的真正目的,其实是想先入为主,尽量撇清两人身上的干系。   王熙凤一听这话,也顿时从狂怒状态中清醒了几分,忙也咬耳朵道:“那就让素云和平儿一起去吧!”   说着,正望见史湘云推着车子站在前面路口,目瞪口呆的看着游行的队伍。   王熙凤立刻抬手一指,喝令道:“快,借云丫头的车子,务必要抢在这些刁奴赶过去之前,把‘拿贼’的事情原原本本的禀给太太知道!”   虽然这些人基本都是冲着月例银子来的,但真正敢在主人家眼皮子底下讨薪的却没几个,只要让王夫人认定这事儿是因拿贼不当引起的,自然就有机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素云平儿大声应了,抢上前跟史湘云借了车子,因素云车技更为熟练,便骑上去载着平儿抄小路提前赶去了清堂茅舍。   探春在旁边瞧见这一幕,下意识张了张嘴,但最后却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吱声。   头回挑大梁处置要紧家务,就把事情弄成了这样,她心中的懊恼和自责可想而知。   也正因如此,即便看出了王熙凤有意撇清责任,将自己顶在前面,探春最终也还是选择了沉默以对,准备咬牙抗下这次的责任,毕竟这本就是她管控不善导致的。   总之,众人各怀心思跟着游行队伍缓缓前行。   眼见离着清堂茅舍不远了,王熙凤忙带着人往前面紧赶了几步,待伸长了脖子瞧见那台阶上大门洞开,门前也只站着彩霞、彩云两个时,她心下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她方才最担心的,就是王夫人听说家奴‘造反’,吓的闭门不出,那这事儿可就更难控制了。   与此同时。   台阶上彩霞、彩云看到这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也都是手心里冒汗腿肚子转筋,彼此用眼神催促着对方,却谁又不敢率先开口。   就这般,眼见那队伍排头几人都已经到了台阶前,彩霞才终于一咬牙,嘶声喊道:“站住,你们是要反了不成?!”   其实排头几个也正心里打鼓呢,这都已经到台阶底下了,若再不停下,难道真要闯进太太的院子不成?   这人多眼杂的,倘若冲撞了太太,岂是闹着玩儿的?   因此听了彩霞的呵斥,前几排都是暗暗松了一口气,果断的停住了脚步,任凭后面推推搡搡也咬牙坚持着不肯向前。   前面不动后面乱挤。   只片刻功夫,游行的队伍便从长蛇阵变成了不规则的扇面,层层叠叠密密麻麻。   见队伍真的停了下来,彩霞和彩云也都松了一口气,口舌自然更是便给,当下又扬声喝道:“就算是有冤屈,推选几个为首的请太太主持公道便是,你们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是什么道理?”   “是啊,你们还不快推举几个为首的,好进去跟太太把话说清楚!”   两人一唱一和的,很快又在人群中引起了骚动。   别看方才一个比一个喊的热闹,真到了‘对簿公堂’的时候,却个顶个打起了退堂鼓。   你推我搡了半天,直到彩霞彩云再三催促,这才有几个平素人缘好的小管事,被赶鸭子上架似的推到了最前面。   内中便有厨房管事柳嫂子,也就是五儿的母亲。   被推举为代表,她脸上可没有半点当选的喜悦,和身旁另外三个小管事全都是愁眉苦脸、战战兢兢。   眼瞧着这四人在彩云的带领下,好像奔赴法场一般进了清堂茅舍,已经悄悄凑到台阶一角的王熙凤便也想跟进去,可刚迈开腿,就被探春一把扯住:“嫂子别急,等太太传唤再说!”   旁边李纨也劝道:“若咱们这时候进去,这些刁奴们难免多想。”   王熙凤虽然急于进去打擂台,但经两人这一提醒,也觉得不能操之过急。   但她可不是那种一味息事宁人的性子,当下甩开探春,几步抢到台阶正中,居高临下的扫视众人。   此时台下的丫鬟仆妇们已不复先前游行时的热血上头,面对向来强势的二奶奶,竟是没一个敢与其对视的,她的目光扫到那里,那里便低下一片乌压压的头颅。   等王熙凤来回扫视两圈,台下已然静悄悄再不见半点动静。   王熙凤见状得意的冷哼一声,心下的挫败感总算是消弭了大半,又暗忖外面这么多人尚且不敢造次,里面那四个鹌鹑也似的小管事,难道就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在太太面前揭自己的短儿?   这一想,她气势更足,站在台阶上趾高气扬的倒像是个检阅部队的女将军。   就这般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就见彩云又从里面出来,扬声道:“太太请大奶奶、二奶奶,三姑娘进去答话!”   王熙凤又扫视了一圈,这才昂着头率先进了院门。   后面李纨、探春、史湘云,连同刚刚赶过来的黛玉、迎春,也都一股脑的跟了进去。   等到了院内,正巧素云从堂屋里退出来,王熙凤紧赶几步迎上去压着嗓子问:“怎么样?那些人都说什么了?”   素云也压低嗓音道:“别的没说,只说了坠儿母女的事儿,又含糊不清的留足了余地。”   王熙凤一听这话,顿时喜上眉梢,只觉得漫天云彩都散了,进门之前,还特意回头宽慰探春道:“这回也是赶上我病了,大嫂子又在前面理事,若不然但凡我们有一个在旁边看顾着,也不至于让三妹妹一个初学乍练的挑大梁。”   探春却是郑重摇头:“都是我操之过急,才闹出这样的事情来,与嫂子们并无相干。”   见她竟有这等担当,王熙凤自然更是欢喜不已,心道这一回必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谁成想进门刚见完礼,迎头就挨了一闷棍!   只听王夫人厉声喝问:“凤丫头,你就是这么管家的?!”   王熙凤一时有些发懵,心道素云不是说这四个鹌鹑,没敢吐露半点和自己有关的事情么?   难道是怪自己没有替三妹妹把好关?   可自己今儿明明是告病在家,何况大观园的事儿一向是李纨在管,再怎么也怪不到自己头上吧?   她心下百般不解,但还是恭声道:“侄媳知错了,以后必定整肃家风,禁绝盗……”   “我问的不是这个!”   王夫人板着脸打断了她的话:“我是问你,上个月的月钱因何到现在还没发下去?”   “这……”   王熙凤又是一愣,转头看向柳嫂子等人,柳嫂子等人却连忙摆手摇头,示意这事儿绝不是自己告的状?   “你看她们作甚?”   王夫人又是一声呵斥,旋即道:“难道你以为我在这大观园里,就是聋子瞎子不成?这些日子牢骚抱怨的声音,都快沸反盈天了!若不是因此,今儿又怎么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这……”   王熙凤抬起头,目光复杂的望向了自家姑母。   方才她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但现下却大致猜出了些端倪,心知姑母这是要借题发挥。   不过她还是努力想要挽回局势,当下又屈身道:“侄媳知错了,不过这都是因为前阵子开销太大,所以才……”   王夫人再次截住了她的话茬:“若只是一味大手大脚,我又何须把府里的事情郑重托付给你?让你管家,就是指着你能开源节流勤俭持家,如今府里的开销与日俱增从不曾删减,这里面那些是该花那些是不该花的,你可都曾算计到了?!”   王熙凤哑口无言。   单看账面上自然都是该花的,但真要是一门心思想给她挑刺儿,却也不难。   说到底,这各家大宅门里谁不是一屁股糊涂账?哪个经得起细查?   不过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罢了。   如今王夫人突然打破这潜规则,自然不是冲着账目本身去的。   眼见王熙凤沉默不语,她的态度也稍稍缓和了些,叹道:“唉,罢了罢了,看在你平日也还算用心的份上,我也不与你计较什么了,正好你不是病了么?索性这阵子歇一歇,也想一想怎么才能给府里开源节流——三丫头~!”   说到这里,王夫人又提高音量唤了一声探春。   探春默默出列。   “从今往后……”   “太太!”   这时王熙凤突然嘶声问道:“您、您难道真就如此绝情?!”   却只见她那一双素来俏里带煞的丹凤眼,此时已经红彤彤的泛起了泪光。   王夫人一时也有些心软,但想到这几年她趁着家中开销暴增,大肆敛财的行径,以及自己为宝钗掌家铺路的目的,还是狠了狠心,蹙眉道:“你这丫头说什么呢?我不过是让你歇息一阵子养养病罢了,家里的大事小情先让你三妹妹管着,有什么不懂不会的,她再问你就是了。”   王熙凤听了这话一闭眼,两行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这难得的柔弱,让两下里众人都看得有些不忍,但等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目光却已经恢复了平素的模样,咬着银牙一字一句的道:“侄媳知道了,以后一定好生在家养病!”   说着,也不向王夫人告辞,转身径自向外走去。   厅内众人尽皆默然,唯有史湘云下意识追了两步,但见门外平儿迎上来扶住了王熙凤,便也站住了脚,看着王熙凤有些萧瑟踉跄的背影,满面无奈的摇头叹气。   平儿扶着王熙凤走到院子当中,只觉得她两手紧攥抖的厉害,不由悲声道:“奶奶,你且放宽心,左右大太太那边儿也已经……”   “闭嘴!”   不想回应她的,是王熙凤充满咬牙切齿的铿锵声,这二奶奶缓缓转过头,脸上眼中不见一丝一毫的悲凉软弱,有的只是愤恨与冷冽。   平儿心中一凛,想要询问王熙凤意欲何为,却又碍于她的呵斥不敢开口。   只好默默的又扶着王熙凤继续往外走。   等到了院门外,那乌压压的人潮原本正议论纷纷,看到这主仆两个从里面出来,登时又变得鸦雀无声。   王熙凤甩开平儿,再次居高临下的扫视了一圈,然后冷笑三声,这才绕过众人向大观园外行去。   平儿忙追上去,刚再次扶住她,就听身后爆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平儿回头扫量,却是柳嫂子几个从园子里出来,将王夫人做出的决定告诉了众人,又宣布了不日即将下发月例的消息,遂引得众人欢呼雀跃。   平儿正回头看着,忽觉手上一紧,却是被王熙凤死死掐住了虎口。   她急忙回头,正要宽慰王熙凤两句,忽就听王熙凤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去传话给那贼汉子,今天晚上让他务必来见我一面!”   平儿闻言登时愣住了。   二奶奶这时候见焦大爷,却是为了什么?   “你聋了不成?!”   王熙凤见她发愣,立刻咬牙呵斥道:“还不快去传话!”   说着,狠狠平儿她推开,独自大步流星的去了。 ###第五百六十章 庙、堂   虽然王熙凤下了死命令,但是当天晚上她还是没能见到焦顺。   盖因焦某人昨儿把妙玉的事儿告诉王熙凤之后,就想着打从把尤三姐送过去之后,自己已有半个多月没去那‘养蛊场’了。   如今既要演一出‘梦寻妙玉’的戏码,少不得要去牟尼院里做些铺垫。   于是这天下午散衙之后,他压根就没回荣国府。   偏平儿虽领了王熙凤的死命令,到底不敢像上次王夫人有召时那般兴师动众,所以直到第二天傍晚,焦顺才听说了大观园里发生的一切。   这是后话,且先不提。   却说这天下午,他散衙后直奔尤家,原想着汇同尤二姐一起去庙里,不想到了尤家一扫听,才知道尤二姐和尤老娘早在午后,就已经去了牟尼院。   据说是因为上午的时候,尤三姐和妙玉在牟尼院里大打了一架,而且还是妙玉先动的手。   这就有些新奇了。   在焦顺的印象当中,妙玉实是个色厉内荏的主儿,动动嘴皮子还成,直接跟人动手……这得是被尤三姐逼成什么样儿了?   等他带着满心好奇转到牟尼院时,才发现尤家丫鬟说的不甚准确——事实上牟尼院里发生的,是波及十数人的大乱斗。   当初尤三姐先是在大雄宝殿烤麻雀,继而又装神弄鬼吓退了静仪等人,就此彻底成了牟尼院一霸,甚至还趁机笼络了几个笃信鬼神的尼姑。   原本静仪仗着人多势众,好歹还能将她拦在主持禅房之外,如今尤三姐‘羽翼渐丰’,便三不五时的找上门来挑衅骚扰,闹的妙玉再难清净。   而彻底引爆这场群殴的,则是一罐从窗口丢进去的虫子。   据说那罐子碎裂的地方,距离妙玉平常打坐的蒲团,只有不到二尺远,再加上内中还有不少飞虫……   据当事人事后回忆,妙玉歇斯底里的尖叫声足足持续了一刻钟,以至于她后来与尤三姐缠斗时,沙哑着嗓子几乎说不出半句整话来。   听迎出来的尤二姐说到这里,焦顺忍不住追问:“那她们谁赢了?”   “这……”   尤二姐却一时难下定论。   尤三姐在庙里笼络了六七个尼姑,但真等到妙玉忍无可忍直接动手的时候,敢于跟着尤三姐一起反抗的却只有区区两人。   而妙玉那边儿虽然人多势众,真正敢对尤三姐下手的,其实也就是她和静仪。   所以这场大乱斗,事实上被分成了两个战场,一边儿是尤三姐以一敌二不落下风,另一边则是两个背叛者被单方面群殴。   如果单论主将之间的胜负,那无疑是从来没打过架、撒过泼的妙玉吃了亏,即便是有静仪拼死保护,最后还是在尤三姐的心狠手辣下溃不成军。   但若论整体战局,那两个背叛尼姑的伤势,可比妙玉重了五六倍不止——要不都说,最招人恨的永远是二五仔呢。   而且经此一战,被她笼络的那几个尼姑也大多‘幡然醒悟’,再不肯听她的吩咐行事。   “那就算是两败俱伤了呗——走,过去瞧瞧。”   既是尤二姐头前引路,首先探视的自然是尤三姐无疑。   离着她居住的客院还有一段距离,就听到里面传出尤三姐银铃也似的笑声,再往前些,尤老娘的呵斥声也渐渐清晰:   “疯了、真是疯了!这有什么好笑的?她再笑,你们就把那药给她塞嘴里去!”   焦顺推门走进去,就见尤三姐只裹了件肚兜坐在梳妆台前,正由着两个小丫鬟拿药膏往伤口上涂抹。   因见那细皮嫩肉上有不少抓挠的痕迹,连脸上都有三五道印子,焦顺脸上的戏谑笑容顿时消散了不少——他倒不是怜惜尤三姐,而是觉得连尤三姐都伤成这样,那据传溃不成军的妙玉岂不伤的更重?   别的倒罢了,若落下疤痕岂不大煞风景?   “呦,焦大爷来了。”   原本正数落女儿的尤老娘,在见到焦顺的那一刻,立刻笑出了一脸的折子,原本还算挺直的腰杆也瞬间弯折了三四十度。   尤三姐则是先回头看了焦顺一眼,然后毫不避讳将春光乍泄的身子转向焦顺,笑道:“姐夫,这庙里果然有趣的紧,你就算赶我走,我都不走了。”   她自己没有遮掩的意思,旁边尤老娘和尤二姐也是熟视无睹,反倒是身为外人的两个小丫鬟有些窘迫,但看这一家子都无所谓,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给尤三姐涂药。   那药膏抹在尤三姐伤口上,就见她不自觉的眉头一皱,显然这涂药的滋味并不怎么好受,但旋即她的眉头就又舒展开,露出有些病态的笑容来。   其实打从那天在码头上投河自尽未果后,她的精神状态就有些问题,这也是焦某人迟迟没有收用她的原因所在——烈女他不怕,王熙凤、司棋、晴雯,哪个不是烈性女子?但似尤三姐这般癫狂的,他可就不敢轻易下手了。   “这怕是由不得你。”   焦顺板着脸道:“你在庙里闹出这么大动静,谁还敢留你在此?”   说着,佯作不耐的冲尤老娘一甩袖子:“趁天色还早,赶紧把她接回家去。”   “这……”   尤老娘闻言脸色登时一垮,这阵子少了小女儿碍眼,她在家使奴唤婢过的别提多滋润了,冷不丁听说要把这‘混世魔王’带回去,还真有些不大情愿。   不过等焦顺斜眼看过来,她又连忙收拾了情绪,拍着胸脯道:“您放心,我这就把她带回去严加看管!”   说着,从丫鬟手里劈手夺过那药膏,喝骂道:“还涂什么涂,赶紧给她穿上衣裳,咱们打道回府了!”   尤三姐倒没什么不好的情绪,接过丫鬟拿过来的衣服,风姿错约的披在肩上,款款起身道:“我这辈子是改不了了,不过那假尼姑被我吓的不清,往后必是对姐夫百依百顺,我这里先给姐夫道喜了。”   焦顺原本已经准备离开了,听了这话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尤三姐一眼。   他当初把尤三姐送过来,主要就是两个目的,一时想磋磨尤三姐的性子;二来么,也是免得妙玉重得富贵之后,就又起了别的心思。   只是没想到,竟早就已经被尤三姐看穿了。   这小蹄子果然是个聪明的,只可惜太过于钻牛角尖,一直陷在对柳湘莲的爱恨纠葛当中挣脱不开,若不然,倒可以培养培养,负责帮自己打理一些琐碎事情。   等离开客院转到禅房里,就又是另一番情景了。   虽不闻半点哭声,但妙玉两眼却肿的水蜜桃一般,见了焦顺激动的起身相迎,可迎出两步又站住了脚,眉目间三分幽怨三分委屈,还存了三分希冀和一丝丝的无奈。   这个其实也不傻,就是平常太过端着。   “我已经让人把她送回去了。”   只一句话,焦顺就成功让她的幽怨委屈消去大半,再顺势张开双臂,那妙玉略一犹豫,便乳燕投林一般扑进了怀里。   等到抱着她进到里间,这一贯以高冷姿态示人的假尼姑,便在焦顺怀里抽抽噎噎的诉其苦来,再不见半点桀骜之态。   是夜。   那包传承自王夫人的亵衣,足换用了四五套……   ……   转过天,焦顺自去衙门不提。   却说这日辰时刚过,便有旨意到了荣国府,要贾宝玉入宫陪王伴驾。   虽说类似的旨意每个月都有两三回,但怡红院里还是鸡飞狗跳了一阵子。   贾宝玉更是急的满头大汗,在书房里化身死线战士,短短两刻钟赶出来的奏折,足比得上三五日的积蓄。   其实在焦顺先后两次讲解之后,这中译中的差事也没什么难的,只是他竭尽一切所能的拖沓,所以才会直到现在还没能完成。   袭人把该带的东西全都整理齐了,进屋见他仍在笔走龙蛇,又不敢催促,只能退出门外热锅蚂蚁似的团团乱转。   这时一个仆妇匆匆自外面进来,见袭人这样子便没敢上前,站在门口探头探脑欲言又止。   袭人见状,忙站住了脚催促:“有什么事,嫂子只管说就是了。”   “是坠儿。”   那仆妇依旧吞吞吐吐,半晌才挤出三个字来:“人没了。”   “啊?!”   袭人禁不住低呼一声,脸上神情变幻不定。   最先提出坠儿刻意的是她,建议让坠儿母女当堂对质的也是她,如今坠儿因此丢了性命……   她不自觉又踱了两圈,然后唤过麝月秋纹几个,郑重吩咐道:“这事儿谁都别跟二爷说,免得耽误了他进宫面圣!”   麝月秋纹得知坠儿的死讯,也都有些神情恍惚。   尤其是秋纹,攥着拳头呆怔了好一会儿,直到贾宝玉满头大汗的从书房里出来,众人乱哄哄的围上去给他更衣洗漱,秋纹这才晃过神儿来。   但等送走了贾宝玉之后,她便又在厢房里发起呆来。   不知过了多久,麝月托着茶盘从外面进来,见她在屋里独处,不由纳闷道:“你在屋里做什么呢?我还以为你早就出去了呢。”   “啊?嗯。”   秋纹心不在焉的含糊应了,见麝月翻出招待客人用的好茶,下意识问了句:“二爷都进宫了,这时候还有谁来?”   “三姑娘来了。”   麝月叹了口气,无奈道:“太太发话说,那梅花扇的事情还要继续查下去,若不然怎么给小郡主一个交代?”   “还要查?!”   秋纹不自觉抬高了音量,旋即又忙压低了,揉着帕子抱怨道:“都闹出人命了,怎么还要查?难道、难道非要再死上几个才肯罢休?!”   “哪那么严重。”   麝月不以为意的道:“若不是坠儿母亲糊涂,也不至于闹到这步田地——再说了,她查她的,跟咱们有什么相干?”   “倒也、倒也是这么个理儿。”   秋纹讪讪的回了句,眼瞅着她端起茶盘出门,便又颓然的坐了回去。   麝月出门之后,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屋里,嘀咕道:“难道当初晴雯说的是真的?”   “晴雯说什么了?”   这时堂屋廊下传来袭人的声音,却是她见麝月迟迟不归,出门催促,恰好听到了这话。   “这……”   麝月原不想掺和这事儿,但既然被袭人听了去,便也只好上前悄声道:“我瞧秋纹有些不对,就想起了当初晴雯说过的话——姐姐还记不记得,先前有一对儿插花瓶子,晴雯暗地里说是被秋纹给昧下了,后来当着大家挤兑了她几句,才又从家里拿了回来……”   【以上内容见原著三十七章,秋纹得赏、袭人嘲讽。】   袭人听完,不由攥紧了帕子,恼道:“你怎么不早说?!”   旋即,却又叮咛:“以后千万别再说这话,不然让三姑娘听了去,还以为咱们有意瞒她呢。”   麝月忙不迭应了。   “袭人姐姐?”   这时里间传出侍书的声音,紧接着就见她挑帘子出来,见两人都在,不由皱眉道:“姐姐们说什么呢?我们姑娘都等急了。”   “没、没什么。”   袭人忙道:“我们说二爷进宫的事儿呢,也不知二爷仓促写成的奏折,能不能过万岁爷那一关。”   与此同时,宫内。   “阿嚏!”   御书房内传出一声重重的喷嚏,但打喷嚏的人却并非被议论念叨的贾宝玉,而是面色有些苍白的隆源帝。   戴权忙递上毛巾,等隆源帝擦了口鼻,又奉上参汤道:“请万岁爷千万保重龙体。”   “不碍事的。”   隆源帝摆摆手,重又开始翻看贾宝玉的奏折,不过精神状态却是肉眼可见的萎靡。   这也难怪,上回焦顺是为了提前打个埋伏,所以才写了那份‘灵堂夜话’出来。   虽然图文并茂,但重点还是放在了打埋伏上。   而这次他却是得了皇帝的约稿,一门心思要搞颜色,自然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写文。   他在后世受视听‘教育’多年,又曾在某些不可名状的网站上博览群文,这一发力自然诸多新奇。   再说了,当日之事本也足够出奇了。   遂引的皇帝连着两三日早朝都迟了,整个人更是靡靡不振,若不是惦念着工学的官制,只怕都未必有心思召宝玉入宫。 ###第五百六十一章 连环   其实这份《工学官职建议书》里的内容,焦顺早就通过密折奏报给皇帝了。   隆源帝之所以还要认真过目一遍,主要是是怕贾宝玉年轻气盛,不甘于做别人的提线木偶,非要在里面夹杂私货。   好在通篇阅览下来,除了文字偏向浮而不实之外,倒也没太大的问题。   说到文字,满朝文武都以为焦爱卿粗鄙不文,却哪知道他暗里别出‘新’裁……   “咳~”   隆源帝清了清嗓子,顺便拉回了不自觉飘散的心神,对着躬身侍立的贾宝玉道:“朕若是派你去工学为官,你待如何?”   贾宝玉先是眉头一紧小嘴一噘,但很快就又收敛了,他在父母面前尚且不敢吐露自己内心的真正‘志向’,当着皇帝的面自然就更不敢造次了。   当下拱手道:“宝玉自当竭诚奉公,不负……”   “好了、好了。”   隆源帝不耐烦的打断了他,自御案后起身,舒展着双臂懒洋洋的道:“在朕面前就不要装了,你心里想的是什么,难道还能瞒得过朕?”   说着,绕到贾宝玉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左肩,语重心长的道:“但你如今也大了,有些事情总不能由着性子来——尤其你父亲和伯父如今身子都不大好,那贾琏听闻也不是个做官的材料,这诺大的荣国府,日后只怕还要指着你撑起来呢。”   “若在别处倒罢了,这工学里有焦畅卿看顾,便有些疏漏谬误之处也不怕,正合让你去历练历练——非只是你家中父母,连你姐姐在宫里听闻此事,虽不曾破例向朕张嘴,但瞧那意思也是属意你去的。”   “等去了工学,好生跟着焦畅卿学,凭你的出身,但凡能有他六七分才……”   皇帝原想说‘才学’,但焦顺固然有才,却不是通常读书人的那等才学,略一犹豫,又改口道:“能有他六七分的能力手段,便可立足于朝堂,保门庭不坠了。”   隆源帝这番谆谆教诲,一来是看在贾元春面上爱屋及乌,二来么,主要也是这小舅子生的讨人喜欢,比之别人也少了几分拘谨畏惧,偶尔做个伴当颇能解闷。   贾宝玉却听的一肚子苦水,他满腹心思都不在这上面,偏就被逼着往这条道上走,父母之命尚且罢了,如今连皇帝也这般说,只怕是万难躲过这一节了。   除非自己学东府里的敬大伯……   皇帝见他一副乖巧模样,却那知道他暗里起了当和尚道士的心思,满意的重又绕回御案后面,边端起参茶细品,边盘算着把这件事情告知贤德妃,她会不会破例迁就一下自己的新花样。   嗯~   还是缓上两天,等养足了精力再说吧。   没办法,男人在这上面到底比不得女人……   话说焦畅卿别的都好,就是在某些事情上过于浮夸,与其朴实详细的文风十分不符。   什么‘未曾尽兴’云云,也亏他吹的出来!   隆源帝的思绪在不着调的方向徘徊了半晌,才又被他重新拉回了眼前:“朕明日早朝,就会把这份奏折抛出去,到时候你少不得要受人攻讦,你最好提前做好准备,免得届时无措。”   顿了顿,又提醒道:“若有不解之处,可以去问焦畅卿。”   贾宝玉自是连忙躬身应是。   皇帝瞧出他兴致不高,加上自己也没什么精神头,索性也便没留他,只随意赏了两件新奇玩物,当成是给这份奏折的赏赐,就命人将宝玉送出了宫门。   想到自己再过不久就要做官儿了,贾宝玉一路上长吁短叹感伤悲秋,到了家也是浑浑噩噩,直到进了大观园里,才猛然觉察出气氛有异。   他有心找人询问出了何事,无奈路过的丫鬟仆妇见了他,都像是见了鬼一般,远的躲、近的避,弄的他越发疑神疑鬼。   等到了怡红院左近,却听得院里哭声大作。   贾宝玉愣了一下,旋即想起昨天坠儿撞柱自尽的事儿,心中便有了预料,仰着头长叹了数声,想要缅怀一下坠儿的音容笑貌,可左想右想竟也记不起这坠儿究竟生的什么模样。   于是他又愣怔了一会儿,这才抬腿往院里走。   原想着见了坠儿的家人多给些丧葬银子,谁知进了院里,却见麝月碧痕两个守在厢房门外,一个个哭的梨花带雨。   贾宝玉见状又是一叹,上前道:“倒难为你们对坠儿这般上心,等她头七的时候我给你们放假,都去送一送……”   “二爷!”   不等他说完,碧痕突然大放悲声:“不是坠儿,是秋纹,她、她在这屋里上吊自尽了!”   “什、什么?!”   贾宝玉脸上的悲戚都僵住了,先是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捂着头摇摇晃晃的问:“怎么、怎么可能?!我出门时,还、还好好的!”   麝月碧痕忙上前扶住了他,一人一句的解释道:“二爷走后,太太就带着三姑娘来了。”   “说是昨儿闹出那么的事儿,又填进去一条无辜的性命,诗社的事儿必要一查到底,更要给郡主娘娘一个交代。”   “秋纹当时脸色就不对了,后来……”   碧痕和麝月说到这里,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默契的跳过了袭人和探春试探秋纹的过程,直接道:“后来她在屋里一直不见出来,直到袭人进屋取东西,这才发现她、她竟畏罪自杀了!”   “怎么会?怎么可能?!”   贾宝玉手足乱颤,若不是两人搀扶,只怕早都瘫软在地了。   不同于几乎没怎么接触过的坠儿,秋纹可是日日在他身边的大丫鬟,暗里更曾有过肌肤之亲,谁成想就这么突然死了?!   这短短两日,怡红院就死了两个丫鬟,也难怪路上那些仆妇丫鬟避之唯恐不及。   他挣扎着想要进屋去瞧瞧,麝月碧痕倒没拦着,只是提醒道:“她是吊死的,模样十分吓人,身上又流出了便溺等物,二爷可要做好准备……”   这么一说,贾宝玉脚下就更软了。   迟疑再三,抹着泪道:“还是让她、让她走的体面些吧。”   他这倒也不全是薄情、胆怯,更是不愿意破坏秋纹在自己心中的形象。   旋即宝玉又茫然的问:“她怎么可能会畏罪而死?她好端端的为何要畏罪而死?”   麝月碧痕再次交换了一下眼神,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袭人突然从厢房里出来,上前替下了碧痕,悲声道:“其实晴雯在时,就说她手脚不干净,我当时只是不信,谁成想……若早知道,咱们提前给她些教训,也不至于就此误了性命。”   宝玉愕然:“晴雯说她手脚不干净?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怎么我从未听说过?”   “就是晴雯被太太赶出之前发生的,当时二爷不是让秋纹给太太和老太太送花过去么,当时说是把花瓶留在了太太老太太屋里,我先前跟彩霞彩云核对了下,花是送去了,瓶子却没留下……”   “后来晴雯当面点了她几句,还说要替她去取瓶子,秋纹这才不知道从哪儿又把花瓶拿了回来。”   贾宝玉这才信了几分,当下顿足捶胸道:“糊涂、真是糊涂!她要什么我不肯给?偏就这么眼皮子浅,非要、非要,咳咳咳……”   说着说着,便剧烈的咳嗽起来,直咳的脸上血红一片。   袭人几个吓的够呛,连忙将他扶到了堂屋里,又是按摩前胸后背,又是连忙取了枇杷膏之类的成剂灌服。   好容易让宝玉缓过劲儿来,外面彩云又来传话,说是让袭人去清堂茅舍走一遭。   袭人以为是要商量秋纹和坠儿的后事,于是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这才提心吊胆的跟着彩云出了怡红院——她这准姨娘可不是白当的,出了事情自然要受责问。   不想等到了清堂茅舍里,王夫人说的却是:“你说这怡红院是不是风水不好?三番五次闹贼就不说了,如今又连着死了两个人——这眼见你们二爷也大了,何况眼见既要出仕又要成亲的,没的再和姐姐妹妹们混住,说出去也怕引人笑话,我寻思着,倒不如搬回前院去住。”   “你回去不妨先跟他先打个铺垫,等过阵子隔壁焦大爷迁出去住的时候,便一并搬了。”   见王夫人没有要责备自己的意思,袭人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却就犯起愁来。   犹豫了片刻,先附和了王夫人的决定:“太太英明,就没这两天的糟心事儿,早晚也是该搬的。”   旋即又旁敲侧击的道:“只是二爷素来恋旧,况自小和姐妹们玩闹惯了,这冷不丁分隔开,却怕未必能转过弯来,影响了做官、成亲的大事。”   宝玉原就为了婚期将近,屡屡发痴,这若再被‘赶出’大观园,还不定又闹出什么来呢。   “这……”   王夫人蹙眉半晌,这才大致悟出了她话里未尽之意,喃喃道:“这么看来,林丫头的事儿也确实该提一提了,早些断了彼此的念想,也免得生事。”   袭人闻言大喜,她这阵子最期盼的就是这事儿,可身份使然又不敢贸然开口,前儿在王熙凤哪儿碰了一鼻子灰,就让她后悔了许久,谁成想王夫人竟然主动提起此事。   她好容易才按捺住,没有露出欢喜的表情,却又听王夫人问道:“秋纹的后事,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这……”   袭人忙躬身道:“奴婢岂敢妄言。”   “让你说你就说。”   “以奴婢之见,虽说是死者为大,可昨儿毕竟闹出那么大乱子,且又有个坠儿在前,若一味替秋纹遮掩,难免人心纷乱,还不如……”   “嗯。”   王夫人满意的点了点头,顺势分派道:“那这事儿就交给你了,事情自怡红院起,自也该从怡红院了结。”   这明显是个烫手山芋。   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姐妹,这时候跳出来落井下石,难免让人不耻,何况还有个三观跟着五官走的宝玉,倘若被他知道……   只是欲承王冠必承其重,想做姨娘自然也就要比别人多付出些,所以袭人还是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个差事。   等出了清堂茅舍,袭人一路琢磨着该如何散播秋纹生前的‘事迹’,又不至于被人怀疑到自己头上,不经意间路过一处凉亭,远远的就见几个仆妇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她心里存着事儿,就以为这必是在议论坠儿、秋纹之死,下意识放轻了脚步,竖起耳朵细听分明。   “二奶奶明明病了,却不在家养病,反在大奶奶的稻香村鸠占鹊巢,我瞧着,这必是不服太太!”   “可不是么!太太这明摆着是给宝姑娘铺路,二奶奶怎甘心就这么退位让贤?”   “可不是退位让贤嘛,宝姑娘素来最是大方,从不见和人脸红,哪像是咱们这位二奶奶,一瞪眼就跟要吃人似的,暗里又死命往家里搂银子……”   听到这里,袭人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   也是,坠儿、秋纹的事情虽大,但在丫鬟仆妇们眼中,还是比不过二奶奶失势造成的影响。   不过二奶奶跑去稻香村住着又是图什么?   向太太抗议?   要是这种抗议有用的话,大奶奶也不至于被投闲置散那么多年了。   袭人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王熙凤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毕竟她又怎么可能知道,这大观园里还有位出入无碍的‘夜行人’?   是日傍晚。   焦顺回到家中见到等待多时的平儿,这才知道荣国府最新的重大变故,又听说王熙凤约他晚上不见不散,不由得暗暗叫苦。   这凤辣子从不忌口,偏就是不肯吃亏!   若似电视剧里那般,她自己病的没办法,又没有依靠的时候倒还罢了,如今被她揪住自己这根救命稻草,还不知要闹出什么来呢——别忘了,她在原著当中,可是因为拈酸吃醋,就指使张家状告贾琏国丧期间逼人退婚、又停妻再娶的。   唉~   早知道当初就该忍一忍,不去招惹这凤辣子才好。   不过这也就是事后说说罢了,哪怕就算是放在现在,他也决然受不了这刁奴欺主的极致诱惑。 ###第五百六十二章 ‘釜底抽薪’   稻香村。   王熙凤裹着件绿绸短袄,歪在床头一脸的赤色,昨儿她是装病,今儿却是真的病倒了。   上午只是恹恹的没精神,下午就开始发起烧来。   都不用看大夫,王熙凤自己都明白这是什么缘故,必是内里的邪火宣泄不出来,就沿着四肢百脉扩散开了。   “那贼汉子昨儿也不知去哪儿逍遥快活了!”   她咬牙切齿的抱怨着,顺手把头上裹着的毛巾扯下来,一把抛向床头的木盆。   不想力气用大了,那毛巾打着旋越过木盆,PIA一下贴在了地上。   旁边素云见了,正待捡起来清洗,王熙凤早一骨碌爬起来,抬脚就将那木盆也踹翻了,嘴里骂道:“好啊、好啊,连个物件也跟姑奶奶对着干!”   眼见她兀自不解气,又随手扯过枕头丢在地上,素云连大气也敢喘,唯恐这二奶奶迁怒到自己头上。   “你先去外间用饭吧。”   李纨无奈的吩咐一声,等素云如蒙大赦的离开之后,便走到床头弯腰去捡地上的毛巾和木盆,至于那在泥水里滚了三四圈的枕头,眼见一时半刻弄不干净了,索性也就没去理会。   王熙凤见她要把木盆重新放回床头柜上,立刻赌气的调整姿势,伸脚还要再将其踹翻。   李纨却早防着她这一手,将木盆毛巾往柜子上一丢,劈手抓过她一只嫩足,狠狠在脚心挠了几下,又嫌弃的往床上一扔,没好气道:“你有本事去太太屋里掀桌子,跑我这儿作威作福的给谁看?”   “哼~谁瞧见就是给谁看的!”   王熙凤动手从来没赢过,嘴硬却从来没输过,当下挺着胸脯道:“昨儿你在旁边眼睁睁瞧着,连个屁都不敢放,白瞎了我当你是亲姐妹一般……”   “你要再这么说话带脏字儿,我可就传话下去,让四门紧闭不得放外人进来了!”   “你!”   李纨这一招正中要害,登时弄的王熙凤不敢再撒泼,遂在床上踢动着双腿,将褥子弄出无数褶皱,嘴里恨恨道:“平儿这蹄子怎么还不回来,难不成是在焦家绊住了?!”   “应该也快回来了吧。”   李纨重新兑了温水,将毛巾搓洗了一遍,又用凉水浸透了,这才转手递给王熙凤,道:“不过你就算见了顺哥儿又有什么用?他到底是外人,又怎好插手荣国府的家务事儿?”   “谁要让他插手了?!”   王熙凤胡乱的将毛巾裹在发烫的额头上,却觉得这少许的清凉,完全压不住里里外外越烧越旺的邪火儿,遂又将两条腿打横伸到李纨面前,将一对儿玉足月牙似的微微翘起。   “做什么?”   李纨一时没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   王熙凤勾挑着脚趾,嘿笑道:“再使劲挠挠,出火。”   李纨直翻白眼,骂道:“你把我当丫鬟使了?”   这么说着,却还是寻了瓶清凉药油,准备剥了她的罗袜往上涂抹。   不想王熙凤见状却又急忙缩了回来,嗔怪道:“晚上我还要去见那贼汉子呢,你给我弄一身药味儿,岂不大煞风景?”   “都这样了,你还想……算了,泄泄火也好。”   李纨又将药油放了回去,转身坐到床上,将王熙凤两只脚放在膝上,也懒得剥去袜子,一手抓住她左脚足踝作为固定,一手蜷起粉拳突出食、中二指的骨节,边在她脚心上发力刮动,边重又提起了刚才的话题:“既然不指着他能把事情翻转过来,那你急着见他做什么?”   “你管我呢?”   王熙凤懒洋洋的靠在被垛上,右脚先是不安分的在李纨小腹上撩拨蹭弄,继而就想往高处攀爬。   啪~   李纨反手拍在她脚背上,顺势有又将左脚往外一推,没好气道:“我正懒得管你呢!”   “咯咯咯……”   王熙凤得意的笑了几声,又赖皮的把那月牙也似的玉足重新放了回去,又将一对俏中带煞的丹凤眼也眯成了月牙状,哄孩子似的道:“瞧你,这就急了?你好生伺候着我,我还能不教你个乖?”   “呸,谁要你……”   李纨啐了一口,正要与她打闹,忽听门外素云禀报:“奶奶,平儿回来了。”   “这小蹄子可算是回来了!”   王熙凤一骨碌坐起来,扶着李纨的肩头偏转丰腴有度的身子,趿着鞋高声道:“又没外人在,你让她直接滚进来就是!”   话音刚落,平儿便推门走了进来,因知道王熙凤惦记着成果,一进门不等她追问就抢着道:“焦大爷已经应下了,还是约在老地方见。”   “什么时辰?”   “亥正【晚上十点】。”   王熙凤看看墙上的挂钟,见才不过戌时【晚上七点】,不由又有些泄气,捶着床骂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小心翼翼瞻前顾后的!”   旋即又追问:“他还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   平儿答道:“只让我好生宽慰奶奶,莫因为这事儿气坏了身子。”   “哼,算他还有点良心!”   王熙凤重重的躺会被垛上,没片刻,又不安分的坐直了身子,一会儿用脚将绣鞋踩的横七竖八,一会儿攥着粉拳口中念念有词。   见她这副坐卧难安的架势,李纨忍不住劝道:“你也别太心急,见了顺哥儿好生说话,别把这迁怒人的一套使在他身上。”   王熙凤闻言却只是不置可否的哼哼了一声,便又我行我素的躁动起来。   唉~   李纨不由得暗叹一声。   王熙凤事到如今,自然不可能再将焦顺视作奴仆,但也正因如此,她的态度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有些变本加厉起来——盖因她素日里对贾琏也是这般挥之即去呼之则来。   如果焦顺是她的正经男人倒也还罢了,凭焦某人的手段,便是百锻钢也能蹉跎成绕指柔。   但两人建立关系之后,拢共也就才亲近了三五回,期中办‘正事儿’就占了不少时间——当然了,她算是占的比较少的——等温存完了,又有多少时间能让焦顺施展手腕的?   况她不服人的刚强性格,又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绝非妙玉那般外强中干可比。   不过这也正是凤辣子的秉性,若改了,又何谈一个‘辣’字?   书不赘言。   却说王熙凤好容易捱到戌时将近,便等不及想要带着平儿动身。   临出门,李纨又特意叮嘱道:“外面天冷,你又尚在病中,可千万莫要逞强,不然病情加重,再想夺回这管家之权,岂不是更难了?”   “我理会的。”   王熙凤口不应心的敷衍了一句,又紧了紧连衣兜帽,便带着平儿悄默声的摸出了稻香村。   李纨望着她二人的背影无奈叹气,这时一旁的素云才忍不住好奇道:“二奶奶找焦大爷到底是想做什么?”   “她不肯说,我怎么会知道?”   李纨摇头,心中却也忍不住暗自揣摩,王熙凤急着去见那冤家,难不成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借焦顺之力号召自己、大太太、珍大嫂全都站在她那边儿吧?   若是如此,她却怕是打错了算盘,这府里说到底还是二老爷和二太太说了算,何况王熙凤必是竟是大房的媳妇儿,若是大太太有什么说道,王夫人也完全可以来个顺水推舟,让她回东跨院里管事。   不过……   这凤辣子也不是个蠢人,应该能想得到这一点,或许是暗地里另有盘算也说不定。   不提李纨如何百思不得其解。   却说王熙凤带着平儿绕过花田,寻至那秋千架前又等了一刻钟,才见焦顺魁梧的影子出现在视线当中。   正在搓手的王熙凤一下子从秋千架上跳起来,跺脚道:“这贼汉子可算是来了!”   说着,又冲平儿一甩手:“你去路口守着。”   平儿自是恭声应了,快步迎上去,与焦顺差身而过的时候又矮身见礼,冷不防却被焦顺一把捞起来,抱在怀里好一番温存。   王熙凤见状气的直跺脚,等焦顺进了凉棚,二话不说扑上去就咬。   焦顺却似早有防备,伸手环住她的肩膀,绕过来又托住她尖俏的下巴,嘴里嬉笑道:“二奶奶是要吃醋,还是要谈正事儿?”   “哼!”   王熙凤昂着头冷哼一声,追问道:“你昨儿又去哪儿逍遥快活了?!”   “自然是忙着给二奶奶办事去了——你这边儿托梦,我总也得去庙里打个前站。”   “怕是去和那妙玉鬼混才对吧?你也不真怕菩萨降罪!”   王熙凤埋怨了几句,又晃着脖子挣脱了焦顺的手心,这才正色道:“昨儿的事儿,你应该已经听平儿说了吧?你怎么看?”   为什么这姑侄两个都喜欢问自己怎么看?   你们又不姓狄……   焦顺心下吐槽,面上却露出为难之色:“我怎么看只怕并不重要,二太太既然起了釜底抽薪的心思,又怎么可能是我一个外人能改变的?”   其实倒也不算是外人,但焦顺还是没有把握劝说王夫人将权利还给王熙凤。   首先这么做,必然会暴露三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其次他也并不觉得自己在王夫人心里的地位,能比得上宝玉——别说王夫人,就说对自己千依百顺的李纨,一旦涉及到贾兰的前程,只怕也未必肯站在自己这一边儿。   而听到‘釜底抽薪’四个字,王熙凤脸上也近乎要结冰一般。   原本她盘算着托焦某人的‘福’,自己有邢氏、李纨、尤氏等人帮衬,未来必然能在和薛宝钗的明争暗斗当中占尽上风,最终卫冕管家奶奶的宝座。   可没想到薛宝钗都还没嫁过来呢,王夫人就已经迫不及待下了狠手,压根也不给她半点平等竞争的机会。   “哼~”   王熙凤再次冷哼一声,咬着银牙一字一句的道:“她能做初一,我自然能做十五!这掌家的权,她怎么收走的,我就要让她原方不动的送回来!”   原方不动的送回来?   焦顺略一琢磨,心下倒放松了不少,王夫人是挑了她的错处,才趁机剥夺了她的权利,现如今王熙凤要以牙还牙,自然是要找薛宝钗的错处,然后再照葫芦画瓢。   宝钗明年开春才嫁过来,而自己这个月底就要搬走了,到时候鞭长莫及,推脱起来自然也就容易多了。   想到这里,他立刻拍着胸脯道:“这好说,我回头就和邢氏、李纨、尤氏几个说清楚,让她们一切全都听你吩咐就是!”   说是这么说,他心里想的却是,到时候让李纨总掌,若是有章法倒还罢了,若是王熙凤乱了分寸胡来,可不能让这一群莺莺燕燕都跟着折进去。   谁知话音方落,王熙凤便果断摇头道:“用不着她们帮忙,我只用你一个人就成!”   “我?”   焦顺诧异的反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这内宅的争斗,自己又能有什么办法?   最多也就是抱着王夫人吹些枕头风,而且还大概率没有效果。   可王熙凤也不知道自己还有这门路吧?   “就是你!”   王熙凤眼里似乎要冒出火来,她从牙缝里一字一句的道:“她能釜底抽薪,我难道就不成了?!等薛丫头嫁进来……不对,最好从现在你就开始找机会将她拿下!等她的把柄落在咱们手上,还不是想让她怎么交权,就怎么交权。”   说着,她又冷笑三声:“到时候她总不能让宝玉停妻另娶吧?”   “这……”   焦顺一时都有些懵了,要说这个主意,其实也颇对他的胃口。   但总也得分个时候吧?   自己眼下正狂突猛进,即将拿下薛姨妈呢,这时候突然对宝钗下手,一个闹不好很有可能就鸡飞蛋打了。   再说了,薛宝钗明面上虽然和气大方,但这并不代表她是个好相与的。   正相反,薛宝钗骨子里其实比王熙凤更现实,就算自己能设法将她拿下,一旦被她发现自己的‘真正意图’,其实是想要帮助王熙凤复辟,那到时只怕……   “你倒是说话啊?!”   还不等焦顺盘算好利弊,王熙凤就忍不住催促起来。   “这个,只怕不太好吧?”   焦顺只能先支支吾吾的敷衍。   结果就被王熙凤给鄙视了:“你在我面前装什么好人?!这府里的年轻妇人,有哪个没被你偷去?!” ###第五百六十三章 扌巨 纟色   虽然被王熙凤一句话戳中了软肋,但正因如此,焦顺反倒坚定了信念——那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她的教唆怂恿。   于是他略略与王熙凤拉开了些距离,摇头道:“二奶奶说笑了,我为人虽然风流了些,但一贯也都是你情我愿……”   “我又没有让你用强!”   王熙凤抢白道:“你只要把平日里哄云丫头的劲儿使出来,糊弄个黄毛丫头有什么难的?”   “哈!”   焦顺哂笑一声,反问:“嫂子是小觑了薛姑娘,还是想拿我当傻子哄骗?便湘云妹妹,也绝不是冲着那些小恩小惠来的!”   “你软磨硬泡,再加上我们从旁帮忙,总有法子的!”   王熙凤显得十分焦躁,她本就在发烧,又在这野地里吹了好一阵子风,如今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脑袋里像是灌了浆糊似的,三分耐性连一分都没剩下,故此银牙一咬便口出威胁:“我不管,反正我要是不痛快了,你们谁都别想安生!”   这却是连李纨等人也都一并挂落上了。   然而焦顺却是毫不示弱的冷笑:“那就都别安生!明儿一早你就去把事情抖出来,到时候我只咬死了不认,再让你婆婆和大奶奶反诬你是丢了差事,一时气迷心窍胡编乱造——有当初中邪的事情打底,再加上二太太本就有心要冷落你,你猜别人会相信谁?!”   “你?!”   王熙凤抬手指着焦顺的鼻子,直气的浑身发颤,虽然她早在锅炉房里就曾见识过焦顺‘强硬’,但几次三番撒泼使性子下来,倒就渐渐淡忘了当日的情景。   如今见这厮突然强硬起来,她才猛然想起这厮原是个胆大包天的主儿——虽然一多半是色胆。   她咬牙瞪着焦顺,想要说些反唇相讥的言语,可细一思量焦顺所言,却又不得不承认,如果眼下双方闹翻的话,自己很可能压根奈何不得这贼汉子,甚至反而会被他和他那些女人联手镇压——这还是在王熙凤不知道王夫人也在其中的情况下,否则就可以直接把‘可能’二字去掉了。   于是王熙凤越发愤恨了,头脑一热,便垫步冲上去要挠焦顺的脸,结果却被早有预料的焦顺一把掐住手腕,然而侧身往她背后狠狠一别。   王熙凤登时痛呼出声,却兀自不肯服软,又倔驴尥蹶子似的勾起腿来,踹向焦顺的迎面骨。   焦顺既然除了手,自然不会惯着她,同时抬腿在她承重的膝窝上,不轻不重的踹了一脚,单腿站立的王熙凤立刻立足不稳向前扑跌,然后又被反剪着的双手扯了回来,一时从手腕疼到了肩膀,从膝盖酥到了腿根儿,暂时再无反抗之力。   “你、你给我撒开!”   于是她只能重又发动起了身上最硬的地方:“要不我可喊了!来人啊、快……”   见这婆娘不管不顾起来,焦顺急忙将她往外一推。   王熙凤得托自由,踉跄着往前两步,这才站稳了脚跟,回身咬牙切齿怒视焦顺,不过吃了亏,暂时是不敢在物理层面挑衅焦顺了。   只揉着腕子恨声道:“死鬼!姑奶奶把什么都给你了,亏你也下的去手!”   “彼此彼此。”   焦顺好整以暇的道:“我给出去的何止亿万,亏嫂子也舍得拖我去趟这浑水。”   王熙凤明显理解错了,以为这说的是自己从他手上苛敛的财货,态度便因此略略缓和了些——倒不是觉得自己理亏,而是想到自己有大半身家都指着他作保呢,若真是彻底撕破了脸,他咬死了不肯认账岂不亏大了?   当下强忍住心火,幽怨道:“我都说了没指着你用强,你便试一试又能怎得?”   “能怎得?”   焦顺嗤鼻道:“她婚期将近,我也是婚期将近,这时候莫名其妙跑去兜搭,但凡她传出一句半句的,只怕就比嫂子扯着嗓子宣扬我的奸情还要麻烦!”   说着,也略略放缓了语气:“就算是被夺了权又能怎得?大奶奶这十来年还不就是这么过来了?何况……”   王熙凤再次抢白:“呸~她是有儿子的人,我却哪来的指望?!”   “要不……”   焦顺脸上的表情陡然不正经起来:“咱们想法子也生一个就是了。”   说着,便伸出手来去揽王熙凤的腰肢。   “滚一边去!”   王熙凤狠狠拍开,怒道:“你既然不答应帮我,以后就别想再动我一指头!”   “唉~”   焦顺叹了口气,毫不迟疑的拱手道:“告辞。”   说完,转身迈步便走。   “你、你、你你你……”   王熙凤气的都结巴了,顿足捶胸的愤恨了一会儿,见焦顺头也不回,便猛地蹲下身去捡石头,可惜摸索了半天才找到块合适的,起身欲砸时,却早够不着焦顺的影子了。   她赌气将石头往黑暗里狠狠一扔,咬牙切齿的道:“姑奶奶就不信了,真要是把这肥肉送到你嘴里,你还能强忍着不咽下去!”   她原指着焦顺主动出击,现在事情虽然没成,这凤辣子却也没想过就此罢手,而是琢磨着干脆来个拉郎配。   这时平儿也从路口寻了来,见她这副样子不由悄声问:“奶奶和焦大爷谈崩了?”   “用不着你管!走了,回稻香村!”   别的事情上王熙凤能信得过平儿,但在算计焦顺的事情上,她可不敢相信平儿。   却说等她气咻咻的回到稻香村里,李纨早已经睡下了,听说这主仆两个回来,忙披着衣裳起身迎出来。   一见王熙凤的表情,她自然也知道必是商量的不怎么顺利,便也没有追问究竟,只安排着让她早些歇息,免得病情恶化。   “歇什么歇?!”   王熙凤半点不客气的闯进她的闺房里,将两只绣鞋左右一踢便上了拔步床,先在枕头上狠狠捣了两拳,又作势要把被子扔到地上。   “这又疯了。”   李纨忙上前劈手夺过,没好气的道:“你要是想在这里睡,就赶紧去把妆卸了。”   “不去!”   王熙凤立刻挺尸似的躺倒,撒泼道:“要不你伺候我,要不今儿就这么着!”   “你啊你。”   李纨在她腿上拧了一把,无奈的伸手替她卸掉头上的朱钗、耳坠等物。   王熙凤初时一点动静也无,眼见卸的差不多了,忽就伸手往李纨襟摆里搓揉。   “呀~!”   李纨一声低呼,忙起身避开,恼道:“谁给你气受你找谁去,偏成日介冲我使劲儿,我欠你的亏你的?”   “你男人欠了我的!”   王熙凤说着,打横往里挪了挪,拍着腾出来的空位道:“来,今儿我就拿你抵债,当个压寨夫人。”   李纨冲她翻了个白眼,把卸下来首饰放到床头柜上,起身道:“你自在这里横行霸道吧,我去素云屋里睡。”   王熙凤哼哼了两声,却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李纨又叹了口气,顺手把被子给她盖上,转身往外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道:“对了,如今闹成这样,你那夜梦妙玉的戏还要不要演下去?”   “演个……”   王熙凤张口就要吐出粗鄙之言,但很快又忍住了,在被子里翘起二郎腿来,冷笑道:“那就要看你今儿晚上的表现了。”   “好个浪蹄子!”   李纨气笑了,干脆撸胳膊挽袖子凑到近前,咬牙道:“真当我是好拿捏的不成?好好好,今儿我就伺候伺候你!”   王熙凤初时嗤之以鼻。   但过没多久,里面就传出她的惊呼尖叫,又过一刻钟,讨饶之声不绝于耳……   ……   转过天到了十月初二。   这日一早,探春先去蘅芜院里寻了史湘云,然后又与她结伴来找黛玉,准备请她们两个当自己的左膀右臂,共同管理前院的繁杂家务。   不想等到了潇湘馆一打听,却听说林黛玉已经去了清堂茅舍。   “她这么早去清堂茅舍做什么?”   探春诧异的询问留守的小丫鬟,结果就被告知,说是林黛玉前两日因想念琴姑娘病了一场,如今大好了,就想着去紫金街薛家老宅瞧瞧,所以特地去找太太申请出门访友。   两人信以为真,湘云当时跃跃欲试,就想着追到清堂茅舍,好跟林黛玉一起去薛家走亲。   探春忙一把扯住了她,嗔道:“林姐姐不知情也倒罢了,你既应下了,这会儿可不能食言而肥!”   史湘云只好悻悻作罢。   因探春思虑少了黛玉人手不够,湘云便又道:“若不然让哥哥也跟着打打下手,也免得他一个人在怡红院里胡思乱想。”   “这……”   探春迟疑:“秋纹的事情……算了,先过去瞧瞧吧,正要我也有话要交代袭人。”   于是两人便又转奔怡红院。   途径稻香村时,就见素云亲自抱了被褥出来晾晒,上面深一块浅一块的像是连夜画了地图。   湘云不由奇道:“这是闹的哪一出?”   说着,还想上前询问。   探春忙又拉住了她:“你管这么多呢?许是哪个小丫鬟尿床也说不定——快走、快走,前院还等着咱们升堂问事呢,可经不起耽搁。”   沿路再无别话。   等到了怡红院一打听,却听说贾宝玉直到这时还没醒过来。   袭人无奈的指着厢房悄声道:“昨儿在那屋里点了火盆,直哭到后半夜才肯回去歇着,说是睡下了,躺床上又跟麝月说了半日晴雯、金钏、秋纹几个的旧事,临到天明才睡过去。”   一听这话,探春自然不好再去打搅宝玉,遂拉着袭人交代道:“昨儿人多嘴杂我不好开口,秋纹虽然死了,这梅花扇的盗案可还没了结,你今儿找个机会,悄悄翻一翻秋纹的行李,看有什么罪证没有——小心些,别让二哥哥瞧见。”   “唉,这真是何苦来哉。”   袭人听了面上也不由愁苦起来,但还是答应会仔细翻查。   史湘云还想去厢房里,给秋纹上一炷香——虽没有设灵堂,对着她的床位上香应该也差不多。   结果还没找到香,就又被急惊风的探春给拉走了。   两人出了怡红院,正沿着河堤往大门口去,不想就撞见了王夫人的队伍,随行的还有个林黛玉。   两人忙上前见礼,又问太太这是去哪。   “这不。”   王夫人指了指黛玉道:“你们林姐姐惦念着琴丫头,想去薛家瞧瞧,我也正好想你们姨妈了,索性就跟她一道去,也免得她路上没个照应。”   想念薛姨妈云云,虽然不是假的,但更多的是想尽快完成与焦顺的约定——上回浅尝即止,越发引逗的她心生邪火。   说着,又专门交代探春道:“说是让你代管,实则还要多听听那些老妈妈们的建议,若实在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就去寻你大嫂——凤丫头尚在病中,就不要去打扰她了。”   探春自然明白,她这是不希望王熙凤再插手家务,当下忙恭敬的应了。   两下里结伴到了大门口,正要各奔东西,不想后面又有几个人追了出来,为首的不是别个,正是母女两个方才还在谋算的王熙凤。   就见她走的虽快,脚上却十分虚浮,瞧着虽比之昨天少了火气,却又像是被谁抽了筋骨。   等王熙凤上前见了礼,王夫人看着她那一副明显是要出门的盛装打扮,不由蹙眉道:“你不在稻香村养着,这时候出去做什么?”   “这不是听说太太要去姑妈家里走亲戚么?”   王熙凤有些虚弱的抿嘴一笑:“我打量着现在家里如今也用不着我,索性陪太太一起过去瞧瞧。”   这话里明显带刺儿。   但王夫人一想,把她带到外面,总比留在这府里让人踏实,于是便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不过……   到时候却要找个合适的理由支开她,才好和薛姨妈密谋奸情。   然而王夫人哪里想得到,王熙凤也正琢磨着到了薛家如何支开她,好四下里踩踩盘子,看看可有什么因地制宜的法子,给那贼汉子和宝钗设套。   于是姑侄两个各怀鬼胎,再加上一个心生难宁,总想着要补偿史湘云的林黛玉,就此从荣国府里出发,赶奔紫金街薛家老宅。 ###第五百六十四章 听凭凤引   王夫人和王熙凤的‘加塞’,虽然有些出乎林黛玉的预料,但她起初也并没有多想。   毕竟论关系,这姑侄两个与薛家可比自己亲近多了,自己能去薛家探亲,她们两个自然更是理直气壮。   但等到在二门外上车时,发现自己被安排与王夫人同乘,且左右并不见王熙凤的踪迹时,林黛玉顿觉有些不自在。   不说是和宝玉彻底闹翻以后,即便当初彼此两小无猜的时候,她也极少与王夫人单独相处——毕竟寄居篱下的林妹妹是个极敏感的人,对于王夫人暗里的排斥早有察觉。   而这导致了她骨子里的不安全感,以至于当初时常捻酸吃醋,真正的目的就是想确认双方的关系,不会受到王夫人的左右。   可惜……   虽然已经是前尘往事,但此时回忆起来,林黛玉还是忍不住有些黯然神伤。   不过其实在当中正襟危坐的王夫人,此时也是颇有些不自在。   她平日里带在身边的都是什么人?   王熙凤、探春、贾宝玉……即便是相对沉稳的李纨,与她独处时也会试图挑起话题,避免尴尬。   但林黛玉却是默默的想着心事,一点也没有要和长辈攀谈的意思,甚至连热情的态度都欠奉。   亏得宝玉最后还是跟她断了!   王夫人一面庆幸,一面又担心宝玉与她断的不够彻底,想起先前探春的言语,便忍不住旁敲侧击道:“林丫头,你过了年也该及笄了吧?”   林黛玉从追忆中惊醒,又缓了一下神儿,才明白王夫人是在问自己的年纪,于是忙道:“我和三妹妹、云妹妹同年,明年的确是要及笄了。”   “嗯。”   王夫人和蔼的点点头,其实心下对她迟缓的应对颇瞧不上,但还是装出慈爱长辈的样子笑道:“早几年瞧你生的单薄,瞧着反不如云丫头和三丫头,好在如今也张开了,明年及笄之后,便是正儿八经的窈窕淑女了。”   林黛玉闻言心下一凛,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再加上王夫人突然安排自己与她同乘,这其中的意味不言而明。   想通了王夫人很可能是要插手自己婚事,林黛玉先就是一阵茫然失措。   其实自打和宝玉闹翻之后,她就一直处在迷茫之中,就连这回主动去见宝琴,实际上她也没有想好到底要和宝琴说些什么,既觉着不该继续欺瞒史湘云,又不想破坏宝琴与焦顺的缘分。   不过……   看到迎春如今的境地,林黛玉天然就有些排斥,除贾母之外的人插手自己的婚事,尤其是对自己隐有恶意的王夫人。   于是她强笑着搪塞道:“舅母说笑了,我还小呢,恨不能在老太太跟前守她一辈子才好。”   “这哪儿成?”   王夫人听了这话,立刻板起脸来道:“就算是那几个大丫鬟,老太太都不愿意因为自己耽搁了她们,又怎么可能把你绊在身边?说句不中听的,正因老太太疼你,你才应该趁着老太太身子骨康健,风风光光的嫁出去,好让老人家没有后顾之忧。”   “舅母……”   林黛玉脸上的笑容已经维持不住了,她本就难以自主,如今王夫人又拿孝道压人,她却那里招架的住?   不过听王夫人的意思,却似乎是想让老太太为自己做主,而不是非要强行插手自己的姻缘。   这看似是一个相对比较好的选项,但她眼下真的没有想过要外嫁。   “你瞧你,这有什么好害臊的?”   王夫人明明看出林黛玉是有所排斥,却假装会错了意,掩嘴笑道:“你二姐姐、你宝姐姐、连同宝玉和云丫头,明年可都是要成亲的,这比你大的比你小的都要成家了,若再耽搁,那好的可就都被别人抢去了。”   说着,她不容林黛玉反驳,直接下了结论:“这么着吧,等回去我就跟老太太提一嘴,不拘是她老人家有相中的,又或是托请什么人去找,总归要提前准备准备,才不至于事到临头慌了手脚。”   “我、我……”   饶是林黛玉一贯伶牙俐齿,面对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传统,以及孝道所带来的巨大压力,还是不知该如何去抗辩,最后只能咬着樱唇再次强调:“我就想守着老太太一辈子,没想过别的。”   “你这丫头。”   王夫人不以为意的一笑,直接将她最后的抗争,认定成了少女的娇羞。   不过既是自己主动提起来的,这事儿只要还要办的漂亮些,至少也要找个门当户对的才成——若不然老太太肯定不依,贾政那边儿也少不了要埋怨。   于是王夫人就开始在心中盘算,看与自家相熟的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神武将军家的冯紫英,好像是已经有了婚约。   仇太尉家的公子年纪虽然合适,但听说为人十分纨绔。   卫家的卫若兰……   这个倒是合适,史家二太太是卫若兰的姑母,若是托请她出面……   王夫人这一沉默下来,林黛玉自然更不会开口,只是默默攥紧了粉拳,心头似浮萍飘摇没着没落。   沿路再无别话。   等到了薛家老宅,薛姨妈早领着薛蟠宝钗宝琴恭候多时,等将众人迎到二门内,又唤薛蟠近前见礼。   因见薛蟠一脸喜庆的样子,王夫人不由笑道:“听说再过几日就要下对月贴了?你这阵子可千万消停些,别给你母亲找麻烦。”   “姨妈放心!”   薛蟠立刻把胸脯拍的山响:“这阵子我出门都带着薛蝌,有他帮忙警醒着,肯定出不了岔子!”   薛姨妈则忍不住摇头叹气:“只苦了薛蝌,自己家里一堆事儿,还要跟着文龙跑前忙后的。”   宝琴忙抱住她撒娇道:“都是一家人,这时候哥哥若不帮大哥张罗,反倒要让外面笑话了。”   薛姨妈显然也是对这侄女喜欢的紧,反手将她环住,乐呵呵的道:“那等你哥哥成亲时,我也让文龙帮着操持。”   宝琴冲薛蟠吐了吐舌头,嬉笑道:“只要大哥不帮倒忙就好。”   “你这丫头!”   薛蟠一瞪眼,旋即却是挠着头哈哈大笑起来。   他虽是一身的毛病,对待家中兄弟姐妹却是极好,自然不会和宝琴计较什么——若是等闲外人说这话,只怕必是要打上一架的。   这时在宝钗颜色示意下,薛姨妈渐渐收敛了笑意,有些为难的问:“姐姐,不知姐夫近来病情可曾好转?”   “你问他做什么?”   “这不是要下对月贴了么?”   薛姨妈苦恼道:“家中也没个正经长辈,大哥又远在江南,自然是请姐夫出面最为合适。”   “这……”   王夫人有些迟疑,这样的事情贾政多半不会拒绝,但她却实在不想去求贾政。   犹豫片刻,忽然心生一计,遂道:“也未必一定要是长辈出面,寻个稳重有身份的就好。”   薛姨妈闻弦知意,立刻明白她说的焦顺。   再往细里一想,虽则眼下两人还不曾有过夫妻之实,但一吻定情后,焦顺暗里也算是薛蟠的长辈了。   想着想着,面上就有些发烫,也更不好意思挑破这个‘谜底’了。   这时一直沉默的王熙凤突然插嘴道:“太太说的是顺哥儿吧?要我说倒也合适,如今他声势正盛,又颇得万岁爷青睐赏识,夏家上赶着结交他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挑理?”   薛蟠听说是要托请焦顺,自也是双手赞成,又咧嘴道:“自从搬过来,我也有一阵子没见过焦大哥,正好拉他趁机聚一聚。”   王夫人见自己引狼入室的计划,被外甥抢先应下了,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主动揽下延请焦顺的差事,表示等回去就跟焦顺商量这事儿。   这件事定下之后,王夫人看了眼林黛玉,主动起身道:“既来了你们家,总也要去探望一下亲家——宝琴,带我们去你母亲院里瞧瞧。”   因她认下宝琴做干女儿,与薛二太太自然也就成了干亲。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薛姨妈也忙亲身,准备陪着姐姐去探望弟妹。   这时宝钗突然开口道:“妈妈,您先留一下,我有事儿要跟您商量。”   薛姨妈不明就里,王夫人却是摆手道:“有琴丫头领路就够了,也用不着兴师动众的。”   说罢,便带着王熙凤和林黛玉,随着宝琴出了客厅。   薛姨妈将她们送到门外,转回头纳闷道:“到底是什么事儿?偏这时候要找我商量?”   “妈妈方才难道没瞧出来?”   薛宝钗正色道:“方才姨母和凤姐姐之间颇有些不对,自打进门两人就没说过话,连眼神都互相避着对方。”   “嘶~”   薛姨妈倒吸了一口凉气,蹙眉道:“你一说,倒确实有些不大对劲儿,凤丫头也太安静了些。”   顿了顿,又道:“等一会儿你姨妈回来,我找机会私下里问一问吧。”   “如此最好不过。”   薛宝钗其实心下已然有些猜测,若不然,她也不会等薛姨妈出手,而是暗里找王熙凤旁敲侧击了。   若真是她想的那样,往后与王熙凤之间,怕是就难相处了。   抱着这样的心思,薛宝钗原本都已经准备好要迎接王熙凤的排斥了,谁成想等到王夫人和王熙凤从二房那边儿回来——林黛玉留在那边儿——王熙凤却是主动找上了她,一会儿询问搬过来之后,宝钗都在家做些什么;一会儿又央她带着自己游览薛家老宅。   那态度,非但没有半点生分,反倒愈发的热情起来。   这一度让薛宝钗以为自己猜错了。   但抽空找母亲一核实,却非但和自己先前预料的一样,其过程、其程度甚至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让薛宝钗疑惑的同时,也不由暗生警惕之心。   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王熙凤这却是更进一步。   而另一头。   王夫人借着薛姨妈询问缘由的当口,先把前两日发生的事情说了,旋即正准备和妹妹商量一下,等焦顺登门时,自己该如何掩护这一对儿奸夫Y妇。   不想薛姨妈却抢先劝道:“她纵有些不是,好歹忙前忙后的这么多年,姐姐也不该惩罚太过,好歹给她留些颜面才是。”   王夫人险些忍不住要翻白眼,她原以为自家这妹妹都要红杏出墙了,心思多少也该有些变化,谁知还是这般傻白甜——自己处心积虑消减王熙凤的权利,还不都是为了宝钗嫁过去之后,能尽快掌握实权?   但她也知道,以薛姨妈天真善良的性子,若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为了宝钗,只怕更会纠结难安。   于是压根也不点破,只敷衍道:“下面群情激奋,况她又病了,我让三丫头暂代她主持家务,也是为了她好——不说这些,等顺哥儿上门,你打算如何安排?”   “这……我……”   薛姨妈登时又霞飞双颊,再顾不得深究王熙凤的事儿。   “都这时候了,你还有什么好害臊的?”   王夫人见状没好气的搡了她一把,催促道:“有什么好法子引开孩子们,你赶紧说出来就是——若没有,就听我的!”   ……   姐妹两个如何密谋且先不提。   却说焦顺这日下午回到荣国府里,就听说王夫人、王熙凤、林黛玉三人去了薛家,且还准备在薛家留宿一日,心下便不由暗暗期待起来。   昨儿从蓼汀花溆离开时,他又怎么可能看不出王熙凤的不甘?   因此早就已经断定,这凤辣子必然还有后手。   而既然这凤辣子的思路,都已经朝着拉郎配的方向跑了,那她的后手会是什么,自然也不难猜。   但猜到归猜到,焦顺却绝不会透露半点出来。   怎么说呢,以薛宝钗性格以及眼下的形势推论,如果是自己对她下手,成功几率低就不说了,即便侥幸成功了,事后也难免会有反噬。   但若自己也是被害人呢?   比方说自己是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王熙凤下了药,导致酒后乱性什么的,薛宝钗要报复也不该直接冲着自己来吧?   所以他蕉太狼眼下要做的就是不主动、不拆穿、不拒绝,静静的听凭‘凤引’。 ###第五百六十五章 交心、报社   却说薛姨妈不明就里,晚间还特意去宽慰了王熙凤一番,闹的王熙凤甚至都有些动摇了。   不过她素是个心狠的,又憋了一股子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劲头儿,这些许动摇也就是转瞬间便被她抛在了脑后,转而开始盘算着,该怎么利用这次焦顺送对月贴的机会。   另一边。   因日间人多眼杂,各花心事的林黛玉和薛宝琴,也只叙了些别来之情,直到入夜后,二女联床夜话,这才打开了心扉互诉衷肠。   首先开口的薛宝琴,她侧躺在里面枕着手肘,边把玩林黛玉西米乌黑的长发,边认真道:“若早知道这是邢姐姐给姐姐留的后路,我说什么也不会……好在现在悔之也不晚。”   “别这么说。”   林黛玉仰躺着微微叹了口气,无奈道:“我若有心接受这条后路,又怎会主动推给妹妹?只是当时也不曾多想,近来每每见了湘云,就觉得心头发虚,好像是偷拿了别人的东西一样。”   “其实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薛宝琴嘻嘻一笑,旋即又正色道:“不过姐姐也别太在意,说穿了是焦家本就有意,即便是没有咱们,往后也还有张家女、李家女来做这兼祧娘子。”   顿了顿,又道:“说句不中听的,我好歹还有母亲哥哥可以依凭,姐姐又能靠谁?便老太太心里,只怕也还是念着自家嫡出的儿孙多一些,这条路或许不是最好归宿,却也总强过盲婚哑嫁任人摆布。”   其实要换一个人,宝琴也未必会这么坚决的退让,但林黛玉的脾气秉性和身子骨,倘若是嫁给一个不知体恤的鲁男子,恐怕境遇比之贾迎春也强不到哪儿去。   故此,她要让出的不仅是一桩姻缘,更是为了林黛玉的身家性命考量。   “唉~”   林黛玉幽幽一叹,转身与宝琴灿若星辰的眸子四目相对,无奈道:“今儿在马车上,二舅母主动提起我的婚事,瞧那意思,只怕宝姐姐还没过门,就该张罗着把我嫁出去了——那时节湘云也才过门不久,便焦家再怎么心急,也不可能这么快提起兼祧的事儿。”   说着,她拉过宝琴的柔荑道:“所以这条路原就轮不到我,你也无需顾忌什么,只消日后到了焦家,与你湘云姐姐好生相处就是。”   “怎么会?!”   薛宝琴不自觉蹙起眉头,喃喃道:“干妈也太着急了,姐姐明年及笄,后年再出嫁才是时下常例,却怎么……”   她反手攥紧了林黛玉的手,正色道:“若不然,干脆把这事儿挑明了——干妈应该也不在乎姐姐嫁去何处,只消焦大哥提前打下埋伏……”   “这怎么成!”   不等她说完,林黛玉便断然拒绝:“若是能挑明的事儿,我早找云丫头赔不是了——就算云丫头自己没意见,史家却也是有头有脸的,若知道焦家一开始就打着兼祧的心思,还不知又要闹出什么来。”   顿了顿,又道:“且这本是邢姐姐出于好意,才提前透露给我的,咱们若把事情揭破,岂不害她难做?”   “这……”   薛宝琴一时语塞。   林黛玉又捏了捏她的手心,郑重道:“你既对焦大哥有意,便塌下心来等着兼祧就是,有道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老太太在上面盯着,也没准儿我就能得着一桩好姻缘呢!”   说是这么说,但薛宝琴如何能塌下心来?   尤其是在确认王夫人一门心思,想要将林黛玉打发出去的情况之下。   可除了说动焦家提前下定的法子,她一时也想不到解决的办法。   思来想去,遂决定等焦顺过几天帮堂哥下对月贴的时候,将自己的决意和林黛玉眼下的处境原原本本的告诉他,且看他有什么定夺。   ……   与此同时。   被几个妇人各自‘念叨’的焦某人,此时却是轻车简从出了荣国府后门,趁着夜色来到了工学左近的一间店铺门前。   这是一栋临街带后院的两层小楼,里里外外显然是最近刚刚翻新过,门楣上连牌匾都没有,如今一楼灯火通明,二楼却黑漆漆的不见半点光亮。   门前的气死风灯下,早候着十几个人,都是工盟里相对出挑的人物,为首的正是会长董恂,以及虽然没有正式入会,却受到众人推崇的陈万三、李庆二人。   眼见栓柱在车后摆下台阶,董恂和李庆忙快步上前,恭谨的扶着焦顺下了车,身后众人也都围上来,七嘴八舌的喊着‘恩师’、‘大人’。   焦顺先抬头看了看光秃秃的门楣,然后才笑问:“不是说牌匾已经做好了吗?这明儿都要开业了,怎么还没挂上去?”   这里正是工盟刚刚建立的报社,原计划其实是这月初一就挂牌的,无奈董恂被焦顺安排去工部,提前接受底层官吏的培训。   这一来,他对工盟报社这边儿难免就有管不到位的地方,所以一直延迟到了初三,至于正式刊印报纸,那还要等到初五才成。   而所谓挂牌,其实往往都要提前挂上去,再用绸缎等物遮住,等到正日子直接扯下红绸就算是挂牌仪式了——这主要是担心其中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闹出笑话,再耽搁了良辰吉日。   此时听焦顺问起为何没有提前悬挂,董恂连忙道:“因听说恩师明日不克分身,我们商量着索性今儿今晚上先搞个挂牌仪式……”   “这哪有晚上挂牌的?”   焦顺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边往里面走边道:“你们弄你们的,别因为我坏了规矩体统。”   路过站在人堆里的陈万三身前时,他特意停下脚步,笑道:“闯大理寺时你冲在前头,这时候怎么倒缩在后面了?”   陈万三挠着头一脸窘迫的憨笑,因不曾穿纠察队的队服,他周身简单朴素,与身边花团锦簇的众人相比,显得颇有些含酸。   但此刻众人却都忍不住向他投去艳羡的目光,心道恩师最倚重的果然还是他,连董会长都差了一头。   焦顺调侃了两句,领着众人进到店里,见装潢一新的大厅里,已经摆开了两桌席面,而在正北墙根地下,则横放着一块烫金的牌匾,上写‘大公报’三字。   这自然是焦顺给起的名儿,虽然是抄袭的,但也呼应了当初工盟游行时,打出的‘天下为公’旗号。   眼见焦顺瞩目北墙,董恂忙又趁机道:“恩师,别家报社墙上或悬至圣先师的画像,或是绘有孔门七十二贤,但咱们大公报该如何,却一直也没个定论,有人说既是贩卖文字,照旧供奉孔圣人就好,也有人想弄些能代表咱们自己的东西上去,可一时又想不出合适的。”   焦顺心知这是到了领导题字的环节,他也懒得想什么花活儿,干脆再次发挥了文抄公特技,指着北墙道:“也没必要弄那么些花活儿,你让人弄两柄镰刀斧头,交叉挂在墙上就是。”   董恂闻言一愣,有些不解道:“敢问恩师,这镰刀斧头是何寓意?”   “都道士农工商。”   焦顺随口胡扯道:“咱们大公报与士商无关,主要代表的是普天之下工农的利益,这镰刀斧头寓意的就是工农联合。”   董恂恍然,忙带着众人纷纷奉上马屁,但其实不少人心下都觉得这话不通,甚至还有人瞧不上乡下泥腿子,心道工农工农,工在前、农在后,到底还是有个高下之分的。   焦顺不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就算是知道了,也懒得去管,鄙视链这玩意儿从古延续至今,哪怕再过成千上万年,只怕也未必会消失。   他主动坐到主位上,又招呼着众人落座之后,这才叹道:“我原定明儿请半天假过来的,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今儿下午尚书大人喊我过去,说是礼部四方馆差人有蛮子请愿,希望能分一些名额给留学生。”   这留学生一词早在唐朝便有,原意是称呼那些跟随遣唐使来到中国,又没跟着回去,而是选择留在中国学习的人。   时下虽然生僻些,但还是有不少人听懂了,当下就有人不满道:“礼部怎么回事?咱们工学里教的东西,可是包括铸造枪炮的的,弄一堆蛮子进来算什么事儿?”   “是啊,这些蛮子净想着美事儿,他们怎么不让咱们派人,去学他们的铁甲舰怎么造呢?!”   “也不用学,咱们早晚都能造出来,而且肯定比洋夷们造的还好!”   众人乱糟糟的吵成一团。   盖因他们就是工学第一批受益人,也很可能是收益最多的一批人,心下自然都以工学为荣,又怎能容得下蛮夷染指心中的圣地?   焦顺等他们宣泄了一阵子情绪,这才轻咳一声使得全场肃静。   “唉~”   他又叹了口气,无奈摇头道:“礼部无礼的事情,我素日里见的多了——不过这回之所以铺排到我头上,主要是挑头的是一群身毒人。”   “身毒人?”   因不是自己的主场,李庆除了一开始高调之外,一直在和陈万三窃窃私语,此时听到身毒人,才忍不住开口道:“那不是前两年跟着乌西国,跟咱们打仗的蛮子么?他们怎么好意思跑来学咱们的手艺?”   “该不会是想替乌西国刺探军机吧?”   “我看还是赶紧让顺天府把人抓起来审问审问的好!”   “不如交给咱们纠察队,咱们纠察队不就专管着这个么?”   “对啊、对啊,咱们自己来!”   眼见不少人两眼放光摩拳擦掌,连陈万三也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焦顺抬手虚压了一下,解释道:“这些身毒人和乌西国也不都是一条心,这回几个挑头的,听说就曾在身毒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不过有一条你们说对了,他们就是想学这造枪造炮的手艺,说是学成了也好把乌西人赶走,给咱们大夏当属国。”   这下子工读生们就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们虽然学了一年的文化课,有些人还参与排演了‘样板戏’,但对于这些国与国的关系还是插不上嘴。   好在焦顺也没指着他们能理解、解答,当下又道:“按照部里的意思,明儿我要去四方馆和礼部的人商讨一下,然后再各自拿出方案来,看这事儿到底是应允还是该拒绝——因着这事儿,我明儿实在是抽不出空来,也只好提前过来和大家聚一聚了。”   “恩师公务在身,自当以朝廷大事为重。”   “是啊是啊,恩师不必在意。”   “咱们报社不也讲究天下为公……”   不得不说,这些工读生虽然与正经读书人为敌,但日常做派还是学了那些大头巾,咬文嚼字儿也都带了三分文气,再不复当初刚入学时的朴实无华。   当然了,少数几个如陈万三这般的除外。   闲话了几句,焦顺首先拿起筷子夹了口菜,众人这才纷纷开动起来,因当初在工学时,都没少跟着焦顺出去改善伙食,吃起东西来倒是没几个拘谨的。   没多会儿的功夫就杯盘狼藉。   不少人更是灌了个面红耳赤。   焦顺则浅尝了三杯,便借口明儿还有重要公务要处置,倒转了杯子只是吃菜。   正热火朝天之际,忽听得门外有人询问道:“这外面可是焦大人的车架?”   众人不觉都是一愣。   栓柱在焦顺的示意下出门问了两句,回来禀报道:“是那梅翰林,因瞧见爷的车架,所以让人过来询问。”   “这个时辰才走?”   焦顺笑道:“他倒也算是尽职尽责。”   不成想栓柱却道:“那人说梅翰林这几天一直住在工学里,方才不过是回去拿换洗的衣服,才恰巧撞见咱们。”   这么拼的么?   焦顺听了不由一愣,旋即面露古怪之色,前儿皇帝回文再三询问自己要如何‘尽兴’,显是在催促番外。   他原还想着找个机会再次登门造访呢。   可如今梅翰林常住在工学里,却让焦某人上哪找合适的理由去他家?   这就是古代大宅门的麻烦之处了,若是小门小户,丈夫不在家自然最是方便,但放在大宅门里就倒有些反过来了。   不过焦顺毕竟不是一般LSP,很快就把倒扣着的酒杯翻过来,爽朗笑道:“上回在梅府未能尽兴,如今既凑巧撞见了,怎能不请梅大人吃上几杯?快,速去将他请来,今晚我与梅大人不醉不归!” ###第五百六十六章 还没好透   翌日中午。   梅广颜呻吟着从床上翻身坐起,抬手用指头压住突突乱跳的太阳穴,又缓了好一阵子,才沙哑着嗓子道:“来人啊、来人啊。”   “来了!”   外面立刻有小丫鬟应了,不多时挑帘子进来,凑上前一面扯下外套给梅广颜裹缠,一边道:“老爷总算是醒了,您昨儿后半夜直吐绿水儿,可把我们给吓坏了。”   “嗯?”   梅广颜一面抬起两臂,将手套进袖筒里,一面茫然的问:“我怎么会在家里?”   “您忘了?”   那丫鬟瞪大了眼睛:“您昨儿回衙门的时候遇见那焦大人了,然后就喝了个酩酊大醉,最后还是焦大人亲自送您回来的。”   “是吗?”   梅广颜轻轻锤了捶脑门,回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自己似乎是在工学左近撞见了焦顺,也不知怎么就被他拉去报社吃酒,再然后发生了什么,就实在记不得了。   这时又听那丫鬟道:“不信您去问少爷,那焦大人是少爷亲自接待的,因瞧那焦大人也醉的不轻,还把人留在客院里过了一夜呢,今早上才走的。”   梅广颜想起上回焦顺来家里吊唁时,儿子就曾对其百般讨好,还得了桩筹建工学分校的差事,对于这回梅宝森主动留客的举动,也便没觉得有什么奇怪了。   只是他对于儿子这样没骨气的举动,仍是颇为不满:“没骨气的东西,不知道在学业上用心,偏琢磨这些歪门邪道!”   说着,他心里暗下决定,再不能让那不孝子继续拖延下去了,等明儿一早就让他扶灵南下!   旋即梅广颜又想到了什么,遂问:“太太呢?怎么我又是在刘氏屋里过的夜?”   “太太昨儿扶您回屋的时候跌了一跤,好像是伤到了腰,走路都不利索了,所以就把您送到这屋里来了。”   那丫鬟正说着,那刘姨娘也亲自捧着醒酒汤进来,忙里忙外的伺候梅广颜起身。   等喝完了醒酒汤,又略略吃了两样好克化的,梅广颜这才清醒了许多,咀嚼着嘴里绿豆糕,心下暗道:自己先前猜的果然没错,那焦顺肯定是看破了自己的‘真正使命’,所以才两次三番的试图拉拢自己。   哼~   真是想瞎了他的心!   梅某人头顶青天一身傲骨,岂是几顿穿肠酒肉便能拉拢的?   不过倒是先不妨虚与委蛇一番,等抓到这焦贼的把柄,自己再替天下士子除此祸患!   想到自己昨天吐的胆汁,梅广颜越发生出了‘卧薪尝胆’的错觉,心想着既然要假装就要装到底,于是连中午饭都没吃,便重又换上一身青绿官袍,急匆匆的赶去了工学。   ……   与此同时。   四方馆内,焦顺也正领着随行的刘长有在偏厅用饭。   因一上午唇枪舌战,这会儿两人都没什么说话的兴致,各自用完了午饭,便靠在椅背上神游物外养精蓄锐。   昨儿托梅家那‘孝子贤孙’的福,他成功取得了番外素材——梅宝森可不仅仅只是帮着穿针引线,还替母亲想了个假装扭伤的借口,若不然梅夫人今儿未必能交代的过去。   不过这孝子贤孙过两日也该南下了,再想续写新篇章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要不在文末加一句‘全文终’,以免皇帝还追问下文?   唉~   用身体写作当真不容易啊。   “大人。”   正想些有的没的,一旁刘长有养够了精神,主动凑过来问:“这身毒国人早就在四处奔走联络了,咱们工部不知道情有可原,但四方馆就守在边儿上,事先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偏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到事情闹大了才知会咱们,这分明是来者不善啊!”   “这叫挟洋自重。”   焦顺闭着眼睛冷笑道:“说不定身毒人四下里串联,就是他们在背后指使的也说不定。”   “那……”   刘长有一张老脸愈发阴沉,看看四下里无人,又压低声音道:“咱们该如何应对?南洋的、西洋的倒也罢了,西南几国与三韩、扶桑原就是咱们大夏的属国,以前也经常派人留学……”   “想那么多干嘛。”   焦顺摆摆手打断了刘长有:“先跟他们扯皮吧,这次我跟着来,下回你自己来,只咬死了事涉军机,别的不要多说——酸丁们别的不会,断章取义抓人话柄的本事大着呢!”   说实话,焦顺到现在也还没想清楚,四方馆搞这一出的目的是什么。   要知道甭管最后结果如何,四方馆官员都难逃渎职之罪,偏这事儿除了恶心人之外,暂时也看不出有任何的好处——当然了,喜欢损人不利己的家伙也不是没有。   所以焦顺选择了以拖待变,反正这又不是清末民国的时候,讲究什么一等洋人二等官,如今想挟洋自重,也得先看看朝廷答不答应。   “这……”   刘长有明显有些不情愿,别的差事倒罢了,和读书人打嘴仗,他是打心眼了就没自信。   “放心。”   焦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实在顶不住,我这里还有后招。”   他所谓的后招,正是倒卖军火。   身毒四下串联、诸国群起响应,说是要去工学做工读生,真正目的还不就是奔着大夏的火器来的?   反正焦顺不相信,这年头就有身毒人能领悟工业强国的道理,还偏偏跑来了四九城。   先前和皇帝提的建议,因为还不到施行的时候——隆源一式还没能大规模量产——所以暂时没有向外面透露,如果挟洋自重真被礼部给玩成了,大不了提前丢出这根儿肉骨头就是。   想必获得了大夏出售‘现役’火器的承诺,大多数相关国家应该也就该消停了,即便有一两家坚持卖不如造的,最终也难成气候。   焦顺自持心下有底,便琢磨着趁四方馆的人还没找来,留下刘长有虚应差事,自己先回衙门里料理正事儿——他当初针对送水工骚动事件,召开‘新闻发布会’的提议,最近总算是批下来了,就定在这月初五举行。   因是破天荒头一遭,衙门里除了他都是两眼一抹黑,所以他肯定是要亲力亲为的布置,免得被人挑出毛病来。   然而正准备脚底抹油,忽就有天使寻到四方馆,说是奉隆源帝口谕,召他即刻入宫觐见。   焦顺不由愕然,心道莫非是皇帝听说自己又去了梅家,等不及成文,想要直接听评书了? ###第五百六十七章 擒雷   景仁宫,贤德妃居处。   隆源帝在客厅里烦躁的来回兜着圈子,三不五时的便会追问焦畅卿到了何处。   等听说已经过了左内门,进到了东六宫之内,他更是忍不住想要拔腿迎出去,亏是贾元春和戴权一唱一和的劝说,这才没有失了威仪。   而与此同时,焦顺也已经跟着几乎是在小跑的引路太监,快步走进了景仁宫的大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自然是那辆试制的火车,不过和当初比较起来,这辆火车早已经‘面目全非’,半开放式的火车头被崭新锃亮的钢铁覆盖,后面用来拉货的平板车厢,也有一半改装成了豪华的木质车厢,甚至顶棚上还特意加装了飞檐斗拱。   当然了,过度奢靡的代价就是每次火车发动之后,都要给这些精致的车厢进行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的清洁——比如眼下,就正有几十个小太监爬上爬下,擦拭瓦片、墙体上沾染的煤灰。   “哎呦~”   焦顺正歪着头打量火车,裘世安就领着两个小太监从里面迎出来,隔着老远就嚷道:“我的焦大人哎,您可算是来了——快快快,皇上都已经等急了,您赶紧跟我进去吧!”   “裘公公。”   见他心急火燎的,焦顺脚下也便没停,边跟着他往回走,边略略拱了拱手问道:“皇上这时候召下官入宫,不知究竟所为何事?”   “还不就是那些洋夷闹的!”   裘世安丢下这一句,却不肯再往深了说,只道:“等见了万岁爷,您自然就明白了。”   看出他是怕人多嘴杂,焦顺自然也就没再追问——不过听这意思,显然和自己昨儿在梅家的经历无关。   因是皇帝再三催促,等到了内院里连通禀都没用,直接就被领进来客厅里。   厅内除了皇帝的都总管太监戴权之后,还有个身量高挑的女子,因是背对着门口的位置,一时倒瞧不清相貌,但从服饰来看,应是此间主人贾元春无疑。   焦顺没敢多看,忙上前行礼山呼万岁。   “起来,快起来!”   皇帝连免礼平身都懒得说,直接上前扯了焦顺一把,等焦顺顺势起身,便劈头盖脸的问:“焦爱卿,你可有办法把天上的雷电引下来装进瓶子里?”   焦顺被他问的直愣怔,半晌才迟疑道:“陛下怎么会想到要将天雷撞进瓶子里?”   “还不是那些洋夷,方才竟然在朕面前大放厥词!”   隆源帝愤愤的道出缘由。   却原来就在三哥们纠集了一些小国,借四方馆向朝廷施压的同时,欧陆强国高卢基的驻夏总领事,则是直接通过外交途径向隆源帝提议,由两国官方互派留学生交流文化技术。   这个提议在焦顺看来很正常,但隆源帝得了通报之后,却觉得十分可笑。   在皇帝看来,即便是欧罗巴最强的乌西国,也不过就是在造船上暂时压了大夏一头——就这,主要还是因为对方是岛国,优先发展造船技术的缘故。   你高卢基据闻还略逊乌西国一筹,有什么可互相交流的?还不就是想打着交流的名头,想占我大夏的便宜?   其实这事儿,如果皇帝选择置之不理,或者干脆拒绝也就没下文了。   偏隆源帝非要秀一秀天朝上国的实力,遂把高卢基总领事请进宫里,先坐了两圈火车,又拿出贾宝玉前两日捎来的手摇式发电机显摆。   那总领事倒是不住的竖起大拇指称赞,但他身旁随行的副使却有些年轻气盛,当场表示自己早就在乌西国见过火车,至于发电机——早在百年前就有人用风筝引了天雷下来,装进瓶子里进行研究了。   再说比起真正的天雷,这所谓电灯泡发出的光亮,压根不值一提。   隆源帝当时就不高兴,偏那高卢基副使还不知收敛,大肆炫耀高卢基殖民地遍布五洲七洋,经过见过的东西实不是偏安一隅的国家能够想象出来的。   隆源帝气的不轻,本欲当场反驳,但转念想到焦顺进献火车时,也曾说过西人早有类似之物,一时便没贸然张嘴。   再加上高卢基总领事当即呵斥自己的属下,并强令其下跪赔罪,这才让皇帝的情绪没有当场引爆。   但等到高卢基的两位领事离开之后,隆源帝却是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不甘,所以才有了临时召见焦顺,又劈头盖脸的问他能不能把天雷关进瓶子里。   了解完由来始末,焦顺哭笑不得,当下拱手道:“敢问陛下,那副使所云曾用风筝吸引天雷并装进瓶子里的人,是不是叫做富兰克林?”   隆源帝微微蹙眉,转头看向一直背对着这边儿,挽着袖子研墨的贾元春。   贾元春感觉到皇帝的视线,这才回头道:“虽发音有些不同,但应是同一个名字无疑。”   果然是这个段子!   焦顺好容易才忍住没去翻白眼,他前世也曾被忽悠过,直到后来偶然看到辟谣的文章,才发现这个经典的段子虽不一定都是假的,但很多细节上却存在着巨大的问题。   譬如故事里风筝的高度问题,以及富兰克林凑近金属钥匙,却没有受到伤害之类的……   当然了,这并不是说这个实验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局。   同时期也有人做过了类似的实验,只不过一个学着故事里那样离得太近,结果直接被电死了;另一个则是压根儿没有在实验过程当中靠近试验区域。   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也没必要给皇帝科普。   焦顺当下笑道:“其实接引天雷的法子我华夏古已有之,屋顶瓦饰上吐出的金属片,便是……”   “此物朕如何不知?”   隆源帝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朕是要你将引下来的天雷存储起来!”   “这也不难。”   焦顺道:“臣为了制造这发电机,曾向西人询问过存储雷电的办法,说来其实也很……”   隆源帝再次打断了他,烦躁的挥着胳膊的道:“朕要的是和西夷不同的办法,效果还要更好、更能体现我天朝上国的的威严!”   这就纯属难为人了。   焦某人上学时学的那点物理化学知识,绝大多数都已经还给老师了,若不然也不会找西人询问储存电力的办法了,这冷不丁要另辟蹊径……   难道还要他提前发明电池不成?   可就算发明出电池来,只怕也不符合黄碟要求。   “陛下。”   焦顺只好无奈解释道:“西夷所谓的保存之法,其实也并不能完全复原天雷之威——若是把咱们新造的发电机放大,在去掉一些保护措施,所显示出来的效果应该既能胜其一筹,再说那电灯也是我朝首创……”   “就要那种能伤人性命的!”   隆源帝断然道:“届时先以牛羊之类的牲畜测试,若果真好用,以后未必不能当做武器折冲于战阵之间!”   皇帝都说过的这么坚决了,焦顺还能怎得?   他也只能硬着皮头领命道:“臣遵旨,等回去之后,臣便组织工部大匠尽快将其造出来。”   “嗯……”   皇帝这时却迟疑起来,半晌摇头道:“此等神器,怎好显露在外?”   焦顺又忍不住想翻白眼了。   他现阶段最多也就是造个大一点的发电机,然后再弄些光影电弧之类的效果唬人,怎么听皇帝的意思,倒像是要立刻上马电磁炮了?   “这样吧。”   皇帝琢磨了片刻,便吩咐道:“朕让造办处腾出一个小院,再调拨一批内府匠人,爱卿每日上午在工部办公,下午就来宫内督造此物。”   说着,不等焦顺回应,便吩咐一旁的戴权:“拟旨,给焦爱卿加一个御前行走的差遣,再赐他一面出入宫门的腰牌。”   “陛下,这……”   这时不自觉想歪了的焦某人,才连忙推辞道:“外臣怎好每日出入宫中?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无妨。”   皇帝道:“造办处虽在宫内,但离内宫尚远——况内阁辅臣们,又何尝不是每日出入宫门?”   说罢,忽然促狭的冲焦顺眨了眨眼道:“若是爱卿觉得孤单,朕也可以赐你两个宫女陪伴左右,让爱卿一展所‘长’。”   焦顺:“……”   说来说去,还是想看现场版的是吧? ###第五百六十八章 总得捞一个吧?   出得紫禁城,焦顺回头看看宫门,再瞅瞅手里的腰牌,旋即摇头暗叹不已。   谁能想到只因为这样荒唐的理由,他就得了宫中行走的便宜?   不过最让人遗憾的是,明明近在咫尺,焦顺却也没能瞧见贾元春的真容。   盖因她大多数时候都是背对着焦顺,何况就算转过身来,焦顺也不敢抬头打量——先后两篇文章奉上,皇帝早已经明了他好色的本性,这时候再去偷窥宫里的妃子,岂不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就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满心遗憾的寻到马车前,栓柱正与车夫肩并肩头挨头,裹在一件旧皮袄里打瞌睡,迷迷糊糊听到脚步声,抬头才发现是自家大爷,忙一个激灵掀开皮袄跳下车,边推搡醒车夫,边从车架子上取了台阶摆在车后。   等焦顺上了马车,他一边抽梯子一边问:“爷,咱们是直接回家,还是去衙门里?”   “就近先去衙门吧,也不知刘长有那边儿如何了。”   栓柱答应一声,小跑着回到前面,不多时车夫便驱策着马车奔向不远处的工部衙门。   等回到司务厅里,两下厢房便涌出几张或见过或没见过的面孔来,有身份够的就凑上来搭讪,身份稍差些的也努力挺胸叠肚,意图给焦顺留下足够的印象。   这些人有一半是清水部门派来化缘的——工部虽是富庙,但也少不了几个穷和尚,譬如当初贾政那监管各级官员丧葬规格的差事,就基本没什么油水可捞。   半个月前,工学也被视作清水衙门,但现在可不一样了,先是勋贵们认捐了一笔银子,紧接着各大皇商也纷纷下场,短短时日工学就从经费不足的清水衙门,变成了人人艳羡的肥缺。   这一来,自免不得又‘穷和尚’跑来化缘。   另外一半,则是希望转去工学为官的小吏、书办,又或是想给子侄铺路的——这些人大多摸不着焦顺的边儿,因此便整日里跑来寻刘长有等司务官软磨硬泡。   总之,因这两拨人的关系,原本就事务繁忙的司务厅,愈发显得门庭若市。   焦顺其实也早就烦了,如今领了每日下午去宫里的差事,倒是可以趁机躲一躲清闲。   只是……   到底要造个什么东西唬人,他一时还没有确切的眉目,急需本章说群策群力启蒙引发。   等好容易打发走几个化缘的,焦顺刚想找人询问一下,在菜市口搭台子,以及联系各家报社的最新进展,外面忽就禀报,说是有位薛蟠薛公子在外求见。   这薛大脑袋怎么跑到衙门里来了?   难不成是又闯了什么大祸,找自己来求救的?   想到薛蟠过往的劣迹,焦顺不由得心下忐忑,于是忙命人将薛蟠请了进来,等见他一副红光满面的样子,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继而询问薛蟠的来意。   “我母亲想请哥哥休沐日时过府一叙。”   薛蟠大咧咧在下首坐了,翘着二郎腿笑道:“其实也没别的事儿,就是兄弟我下个月就要成亲了,这月初十下对月贴,偏姨丈又告病在家,这琢磨来琢磨去,也就是请哥哥你走一遭最为合适——家母请你过去,也是想着当面托付。”   确实合适,毕竟是准公公。   嗯~   如果王熙凤那边儿真有动作,也指不定是先当妹夫,还是先当公公。   抱着这等寡言廉耻的心思,焦顺自然不会推脱拒绝,只是休沐日云云……   他皱眉道:“实在不巧,我刚得了一桩钦命差遣,近几日怕是没什么休沐的机会。”   说着,忽又话锋一转:“不过既然事关兄弟你的人生大事,那我说什么也要去走一遭的——这样吧,你在此稍候,等我散衙就同你一起回家。”   “那感情好!”   薛蟠也不知道母亲和姨母暗里还有计较,听说焦顺今儿就要登门,自是一口应了。   接下来焦顺便一面处置公文,一面有一搭无一搭的与他闲聊。   一开始的聊的话题,自然离不开薛蟠的亲事。   “你家刚搬回去住,这转眼就要下对月帖,是不是有些仓促了?”   焦顺总觉得这里面有些不妥,薛家心急火燎可以理解,毕竟是好容易才寻见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但夏家怎么也如此心急?   一般来说,大宅门嫁女儿总要先筹备上几个月。   “不仓促、不仓促!”   薛蟠咧着大嘴连连摆手:“这般看得见摸不着的,若跟你和宝玉似的,还要熬到明年开春才娶媳妇,急也急死我了!”   焦顺闻言直翻白眼,自己问的是这个么?   又往直白了旁敲侧击了两句,这憨货才终于恍然大悟,继而嘿笑道:“这事儿自然是有缘故的,我也是最近查明白,感情我那丈母娘年轻时有个相好,如今旧情复燃,想要坐地招夫,偏我家娘子咬死了不肯答应,就算立下字据,约定好这万贯家财日后全都归她也不成,我那丈母娘实在没奈何,这才动了把女儿尽快嫁出去的心思。”   原来是这么回事。   想想原著当中夏金桂那母夜叉似的脾性,真要撒起泼来也确实难搞,暗里不定已经闹成什么样子呢,也难怪夏母急着把女儿甩出去。   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焦顺也便没有再打听,转而和薛蟠聊起了京城内外的奇闻异事。   就这般拖到了散衙的时辰,两人才结伴出了工部赶奔紫金街。   一路无话。   等焦顺到访的消息传到内院,薛姨妈先就有些猝不及防,她原本和王夫人约好了,到时候请她从旁做个遮拦,也好让两人能私下里独处。   谁成想……   不过转念一琢磨,现如今还是儿子的婚事要紧,先把正事儿谈妥了,日后等做了邻居,有的是里外交通的机会。   于是便命人传话给薛蟠,让引着焦顺来后院花厅见面。   因临近立冬,薛姨妈裹缠的甚是齐整,可越是如此,焦顺便越发忍俊不住的想起上回在耳室里,上下求索丈量出的尺寸规模,一时心猿意马难以收束。   可惜到底是在薛蟠面前,他便再怎么色胆包天,也不敢挑明了来一句:我叫你哥、你叫我爹。   与此同时。   内院里薛宝琴自也得了消息,遂找母亲告了假,急吼吼寻到了花厅门外,想等着焦顺出门时拦下,将林黛玉的境况告诉他。   不想正朝里面探头探脑,肩膀上忽就被人拍了一下。   薛宝琴好悬没尖叫出声,捂着樱桃小嘴转过身去,却见堂姐宝钗正板着脸站在自己身后,不由轻拍着初具规模的胸脯嗔怪道:“姐姐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好悬没把我吓死!”   薛宝钗却不理会她的抱怨,冲旁边一偏头道:“你跟我来一下。”   薛宝琴不明所以的跟着她到了角落里,却听宝钗沉声道:“焦大哥劳心费力,凭着过人的手腕将梅家退亲的事情翻转过来,为你出了这一口恶气,你一时有所感触也属常理,只是切莫忘了焦大哥早已经定了亲事!”   宝琴这才知道自己漏了痕迹,当下不由涨红了脸,嗫嚅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走吧。”   宝钗见状,便拉住她的手道:“我正要去给婶婶请安呢。”   然而薛宝琴却不肯就范,轻咬着下唇纠结了半晌,才在堂姐疑惑的目光中正色道:“姐姐,我不敢说我没有那样的心思,但今儿我确实不是为了这个,而是、而是……我也不好明说是为了什么,但肯定不是为了我自己的事儿。”   说着,反手摇晃着宝钗皓腕撒娇道:“好姐姐,你就信我这一会吧!”   “这……”   薛宝钗犹豫半晌,看她神情不似作伪,这才勉强点头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多谢姐姐、多谢姐姐!”   薛宝琴大喜,拉着宝钗蹦蹦跳跳的欢呼了几声,眼见焦顺和薛蟠已经从花厅里出来了,便想着快步迎上去。   薛宝钗忙拉住她:“急什么,等我先把哥哥引开!”   说着,径自抢先上前,也不知用了什么由头将薛蟠引去了别处。   薛宝琴见只焦顺一人,这才连忙现身,争分夺秒将王夫人有意给林黛玉保媒的事儿说了。   焦顺听完,联想到先前贾宝玉几次三番发痴的事情,立刻明白这是釜底抽薪之计。   此事在林黛玉、薛宝琴看来十分难办,但对现如今的焦顺来说,却倒算不得什么难事,只需暗地里将自家准备兼祧一事说与王夫人即可。   王夫人连亲妹妹都舍得拱手奉上,又何况是个不怎么待见的侄女?   真正让焦某人为难的,反倒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这一饼许三家,到现在终于是要做出抉择了。   单独按照本性考量,他自然更倾向于活泼健康的宝琴,可是……   那毕竟是林黛玉啊!   红楼梦里的两大头牌,自己总得捞一个回家吧?   薛宝琴此时心下也不无矛盾,既盼着焦顺能帮林姐姐,可又不希望自己在焦顺眼中毫无地位。   “唉~”   半晌,才听焦顺幽幽一叹,又把皮球踢了回来:“我毕竟是外人,不好插手荣国府的家务,要解此事,除非是……可我又怎能辜负了妹妹?”   薛宝琴心下一松,又不自觉的湿了眼眶,忙睁大了美目竭力止住泪水,强笑道:“我原以为要回南边儿了,所以才……如今想来,实在是荒唐的紧,还请焦大哥不要介怀。”   说着,深施一礼:“林姐姐钟灵毓秀外冷内热,实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女子,万望焦大哥日后不要辜负了她。”   说着,生怕眼中泪水落下,转过身逃也似的去了。   焦顺望着她的背影也是怅然若失。   这特娘的怎么就没让自己穿越成个皇帝、王爷之类的,那不就能想娶几个就娶几个了?   而薛宝琴泪眼婆娑,正不辨东西南北的乱撞,忽见前面一人拦路,抹了眼泪细瞧才知是堂姐宝钗,于是毫不犹豫的扑入宝钗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宝钗先是有些莫名其妙,但很快就隐约猜到了些什么,于是叹息一声,反手揽住她软语宽慰。   ……   荣国府。   王熙凤独坐在闺房里,一忽儿面露阴狠之色,一忽儿有蹙眉叹气。   直到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这才收束了心绪抬头望向门外。   等平儿挑帘子进来,她又迫不及待的追问:“怎么样?那贼汉子说什么了?”   却原来,她等了两日不见焦顺有什么反应,便忍不住又把平儿派去刺探军机。   平儿微微摇头,王熙凤登时恼了:“怎么?他难道还记恨上了不成?!”   说着,不自觉从针线簸箕里摸出柄剪刀来。   “是没见着人。”   平儿忙解释:“或许是衙门里事忙,又或是有什么应酬……”   “呸!”   听到一半,王熙凤便把手里的剪刀丢了回去,嫌弃的啐道:“什么事忙应酬,这贼汉子只怕是又去外面逍遥快活了!”   想到他这时候还出去逍遥,显是没有将自己的‘威胁’放在心上,王熙凤咬碎了银牙,直恨不能与他一刀两断,可到底舍不得那龙精虎猛与诸多好处。   再说了,要把他与宝钗拢到一处,总也要先让他少了防备才成。   因这般想着,倒又起了主动弥合的心思。   思索了片刻,遂道:“那妙玉的事儿也不好一直拖着,明儿你放出风声,就说我又梦见那假尼姑了,所以有心寻她。”   这便算是主动递出橄榄枝了。   再说等打通牟尼院的关节,往后约见那贼汉子也就方便了。 ###第五百六十九章 保大还是保小   从紫金街回来的路上,焦顺长吁短叹好不郁闷,他素来在这上面贪婪无度,身体力行的贯彻了‘食色性也’四字,不想今儿却被迫做出了二选一的抉择。   当时想的是两个看板娘总要拿下一个,但等出了薛家的大门,他一下子就生出了‘朱砂痣、白月光’之叹,总觉得到的总不如失去的珍贵。   倒也不是矫情【其实就是矫情】,客观上来说,偏向高挑丰腴的薛宝钗无疑更符合他的审美观,而主打白瘦幼的林黛玉……倒也不是说不好,就是身子骨一直病弱,倘若有个万一,自己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可惜现在想后悔也晚了,除非是林妹妹突然早……   呸呸呸~   焦顺勉强拉住了持续下滑的底线,咬咬牙勉力将这事儿抛在了脑后——反正他夹带里的妇人已经足够多了,少一个薛宝琴又能……   唉~   刚才果然是该再斟酌斟酌的!   就这般一路渣到了荣国府,进门的那一瞬间,他才猛然想起还有个贾探春,以三姑娘那脾性,倘若得知自己又把林黛玉定为首选,还不知又要闹出什么来呢。   不过她先前好像曾极力拒绝,后来似有动摇,却也一直没有机会说出来。   也或许……   正可趁此机会倒打一耙,彻底做个了断?   方才路上焦某人对于没有选择宝琴后悔不迭,但在林黛玉和贾探春之间,却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前者。   说到底还是那套歪理,失去的比即将入手的珍惜,即将入手的自然也比已经到手的珍贵。   渣男的心思,从来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无耻。   等回到家中,听说平儿曾来找过自己,焦顺的心思立刻又飞到了薛宝钗身上。   再想想先前听薛姨妈说,找自己帮忙送对月贴的事情,就是王夫人和王熙凤主动提起的,这二人的心思自是昭然若揭。   那等到初十的时候,自己是该先保大还是保小呢?   焦顺只是略一思量,就果断选择了先保大。   倒不是他这人一味贪恋妇人风情,主要是一旦将错就错拿下宝钗,自己再攻略薛姨妈时,就等同于是背了个定时炸弹,倘若事情败露,就连先前的将错就错也难以自圆其说了。   只是……   王熙凤明显也是想在初十当日有所动作,自己若坏了她的计划,这婆娘一气之下干脆撂挑子了咋办?   是不是还要设法给她营造出一种,只差一点就能成功的错觉?   焦顺反复斟酌了几遍,却也难保十拿九稳,只能到时候再随机应变。   唉~   想做个藏头露尾道貌岸然的渣男,当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可彻头彻尾毫不掩饰的渣男,又怎么可能虏获这么多钟灵毓秀的女子?   ……   一夜无话。转过天下午。   在西华门外验看了腰牌,焦顺领着两个主导研造发电机的工部大匠,随着引路太监进了紫禁城,又沿着高高的宫墙巷道兜兜转转寻至造办处。   这是一个颇大的院落,不过比起周遭宫室的富丽堂皇,要明显朴素了不少。   听到里面传出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原本拘谨了一路的大匠们登时恢复了三分神采,忍不住探头探脑的往里张望。   这时一个从头到尾圆滚滚的富态宦官,快步从造办处里迎了出去,油光锃亮的胖脸上尽是笑意,远远的便拱手道:“焦大人哎,多日未见,真真想死咱家了!”   这人是内务府都总管太监周无忧,造办处自然也归他统辖。   因工部难免要与内府打交道,司务厅更是内外交通的关键,所以素日里两人也打过几回交道。   起初这周无忧还有些倨傲,每每总要贪些便宜,等到焦顺得了密折直奏之权,又被皇帝日日催更,这周无忧的态度也便一日比一日亲切起来。   这不,听说焦顺奉命要来造办处督造器械,他一早就在此地恭候了。   焦顺强打着精神与他寒暄了几句,这才在周无忧的亲自引领下,进到了造办处的大院里。   这院里的格局倒是与工部的内坊大差不大,就是大部分匠人都由宦官充任,只有极少数大匠是例外。   往昔焦顺所见的太监,要么瘦弱要么圆润,这造办处却不乏七尺昂藏的雄壮汉子。   听周无忧解释说,当初世宗皇帝因嫌吵闹,将蒸汽锻锤移出宫去之后,造办所就只能仰赖人力,故此特意挑选了些身长力大的,今上虽又将锻锤‘请’了回来,但匠人们却还未曾更新换代。   至堂上,两人分宾主落座之后,很快就有几个管事太监上前参见,周无忧做声作色的表示:“焦大人此来是奉了钦命差遣,便我也要听令行事,你们这些小崽子若敢有半分不敬,哼哼~”   几个管事太监齐道不敢。   周无忧这才偏着身子看向焦顺:“焦大人有什么要吩咐的,只管同他们说就是了,若他们做不了主,再使人传唤我老周。”   “周总管客气了。”   焦顺见他没有就此离开的意思,便也没急着布置差事,只示意两个工部大匠,随着管事太监们去熟悉造办处的环境,顺带看看还有什么东西需要从外面采买。   其实就算周无忧走了,他也没什么好布置的,眼下能做的也就是先把发电机成比例放大,然后再改成蒸汽动力——甭管最后是要玩儿什么花活,总少不了一个强劲的动力源。   等到独处,两人谈天说地自然更无拘束。   自古幸臣与宦官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况焦顺管的是工部司务厅,双方于公于私都没什么好避讳的,自然聊的十分‘投契’。   也就在焦顺心中第八次暗骂死胖子屁股沉的时候,忽有个瘦高个的管事太监,在厅门外探头探脑的向里张望。   “狗才!”   周无忧见了,没好气的呵斥道:“你不在内府看家,跑这儿来做什么?”   “干爹,焦大人。”   那管事太监忙提着袍子快步走了进来,先拱手见过了周无忧和焦顺,然后才苦着脸道:“夏寡妇又来了,话里话外就指着咱们先结了旧账,然后才好……”   “放屁!”   周无忧打断了他的话,恼道:“内府自有内府的规矩,她家也是皇商里的老人儿了,应该是懂规矩的,怎么今儿这么不开眼,跑来宫里胡搅蛮缠?”   “这、这……”   那管事太监支支吾吾,一双烂桃花的眼睛却直往焦顺身上扫量。   焦顺见状略一琢磨,便问:“可是桂花夏家?”   “正是、正是!”   管事太监明显松了口气,搓着手嘿笑道:“可不就是专管往宫里送花草盆景的夏寡妇么。”   周无忧这时也瞧出的蹊跷,转头问:“怎么,焦大人也知道这桂花夏家?”   “哈哈,她家的独生女许给了紫薇舍人薛家,我母亲与薛太太自幼相交,说是通家之好也不为过——实不相瞒,过几日我还要代薛家兄弟去夏家下对月贴呢。”   听到这里,周无忧哪还有不明白的,摇头失笑道:“怪道这夏寡妇突然找了来,原来是打着狐假虎威的算盘。”   旋即又问:“焦大人可要见她一面?”   “过几日自然就见着了。”   焦顺摆摆手,又道:“再说纵有几分香火情,也大不过王法去,若有什么不合法不合规的地方,老哥只管秉公处置,我这里绝无二话。”   有些是话是要反着听的,焦顺这两句满是‘法不容情’,细究却是另外一番意思,况他突然将总管改成了老哥,显然也是着重点出了一个‘私’字。   周无忧也是老于世故的,自然听的清楚明白,当下哈哈大笑道:“老弟果然是刚正不阿,不过王法之外尚有人情,她既与老弟你有这层关系在,哥哥我总得帮忙照拂一二。”   说着,又骂那管事:“眼皮子浅的东西,往后都是自家人,该怎么着不用我提点你吧?!”   “干爹放心,儿子理会的。”   那管事太监忙答应一声,又奉上几句马屁,这才倒退着出了客厅。   出门后,他先是得意的伸手摸了摸袖子里鼓胀的荷包,但旋即就又皱起了眉头。   回头扫了眼厅内,犹豫半晌又叹了口气,然后这才转到了内府。   内府偏厅,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正坐立难安,眼见那管事太监从外面进来,忙堆笑迎上前。   还不等她开口,那管事先就摸出两张银票递了过来,妇人一愣,原就不安的脸上登时显出惶恐来,也不接那银子,只颤声道:“刘公公,这莫不是、莫不是没见着焦大人?”   “自是见着了。”   刘公公一句话,那妇人脸色越发差了,她原是上午听薛家传话,说初十那日请了焦顺代为下对月贴,又听说焦某人得了钦命差遣,要来宫里督造什么器械,这才起了狐假虎威的心思。   可若是那焦顺不近人情,当场拒绝自己借势,那可就弄巧成拙了!   正自惶恐悔恨,那刘公公忽然展演一笑道:“你既有这关系,怎么不早说?拿着吧,干爹吩咐了,往后都是自家人,也没必要再来这些虚的。”   “这怎么成、这怎么成?!”   听到‘自家人’三字,妇人原本的惶恐登时都化作了惊喜,与刘公公推搪了一阵子,最后也只勉强收回了其中一张银票。   两人都觉得此行不亏,接下来的事情自然也就顺理成章。   等拿着内府的票凭出了宫门,夏夫人还有些难以置信,她虽然想到了要狐假虎威,可也万没想到效果会有这么好!   怕就是荣国府两位家主齐至,也未必能有这等效果吧?   夏夫人一路恍惚,等到了家里才缓过神来,遂下定决心等到初十当日,必要竭尽所能的款待焦某人,好借机抱紧了这条粗腿。   而后她便又想起了女儿的脾性,当下忙寻至女儿院中,打算提醒她届时一定要收敛些——虽然解释夏金桂不用和焦顺照面,但随行的薛家仆妇,却肯定是要来拜见一下未来少奶奶的。   结果到了女儿院里,老远就听堂屋里有人哀嚎痛哭,夏夫人心知必是女儿又在惩罚下人,不由的暗暗叹气。   盖因父亲早逝,又是独女,夏夫人对夏金桂娇养溺爱,百依百顺,遂养出了她横行霸道的性情,对自己尊若菩萨,将他人视若秽土污泥。   又因她小名叫金桂,就不许别人口中带出“金”“桂”二字,凡有不小心误说出一字者,便定要苦打重罚才罢。   今年开春时更是闹出了人命官司,也亏得夏夫人上下打点,才好容易将这事儿给压了下去,并不曾流传在外。   而这正是夏夫人急着嫁女的真正原因,心想着自己是治不了这女儿了,倒不如找个能降服她的,早早打发出去,免得日后生出大祸来。   故此听闻薛蟠凶名在外,夏家非但不怕,反觉得正好般配。   至于夏夫人有什么青梅竹马,准备嫁完女儿就坐地招夫云云,实则尽是外人臆测,并非事实。   却说夏夫人进门之后,果见一个丫鬟身上扒的只剩小衣,正被两个妇人按在地上鞭笞,而裹着一身雪白狐裘的夏金桂,则正歪在榻上嗑着瓜子,吹弹可破的脸蛋上尽是讥诮。   “别打了,都下去吧!”   夏夫人无奈的挥退众人,走到近前跌足道:“我的小姑奶奶,这眼见就要成亲了,你能不能先消停几日?!”   夏金桂慢条斯理的啐出瓜子皮,又用茶水漱了漱口,这才不以为意道:“她犯了错,我让人打她,难道不应该?”   “那你也……唉!”   夏夫人待要呵斥,见女儿已经不耐烦了背转过身,只好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左右也没几日了,你爱怎么就怎么,只是初十的时候千万收敛些,替薛家来下对月贴的可不是一般人,乃是最近名声大噪的焦顺焦畅卿,他……”   “是他?!”   夏金桂一骨碌爬起来,明眸善睐的美目里满是兴奋之色:“我听说这人身高近丈、青面獠牙,曾以一己之力打的上千书生狼狈而逃……”   “你这都是哪儿听来的?”   夏夫人哭笑不得,忙打断了她的描述道:“焦大人又不是什么恶鬼,怎么会生的青面獠牙?”   “那您见过他了?”   “这倒没有。”   夏夫人说着,见女儿把樱桃小嘴一撇,似还要与自己辩驳焦顺的长相,忙抢着道:“不过方才我在宫里跟他搭上了关系……”   说着,将之前的事情不无夸张的复述了一遍。   最有又叹道:“内府的欠款有多难要,你也是知道的,偏那焦大人连面都没露,就轻而易举解决了这事儿,甚至那刘公公还想把银票退给我呢——咱家要是能借机攀上焦大人这条粗腿,往后就再不用愁了!所以……”   她正要说‘所以你初十务必乖乖的’,不想夏金桂突然反问:“所以妈妈当初怎么没把我说给这焦大人,偏弄个薛大傻子恶心人?!” ###第五百七十章 夏金桂欲乱鸳鸯谱   对于女儿这话,夏夫人倒不觉奇怪,毕竟夏金桂也不是头一回嫌弃这门亲事了。   虽说夏薛两家也算门当户对,甚至于因为薛姨妈和王家、贾家的关系,论门第还略高了夏家一筹。   可这夏金桂一向自视甚高,便梦里想的念的,都是王宫贵胄状元之才,似薛蟠这般一无财贸、二无官身的膏粱纨袴,岂堪良配?   因此听了女儿的抱怨,夏夫人也只是微微一叹,无奈道:“那焦大人早与保龄侯府的千金定了亲,况他如今差的只是出身,自要选高门贵女冲抵,又怎肯与咱们这等商贾之家联姻?”   “哼~”   夏金桂嗤鼻一声,却是信心满满:“那是他不曾见过我,若不然以女儿的品貌,如何就配不上他了?”   说着,乌黑的瞳仁滴溜溜乱转,半晌忽又道:“若这对月贴没下成,是不是……”   “你想干什么?!”   夏夫人被她唬了一跳,急忙打断道:“姑奶奶,你就消停些吧!薛家好歹也算是金陵望族,又有荣国府和王太尉为援——如今又多了个焦大人,你嫁过去只要维系好这些关系,往后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嘁~”   夏金桂将樱唇一撇,心道那不还是要跟人逢低做小?凭什么不是别人捧着、供着自己?   想到这里,她心下主意愈坚,遂岔开话题道:“那焦大人果有这么大的威风,连内府都要卖他面子?”   夏夫人见她发不再提悔婚的事儿,心下稍安,于是忙添油加醋的道:“那可不!就说那刘公公,平时对咱们什么嘴脸?吃拿卡要何曾手软过,今儿却上跟着要把银子退给我,好说歹说才收了一半!”   “我还听那刘公公说,皇上如今每日都要批阅焦大人的密折,里面的内容连身边最亲近的戴公公都不让瞧,你说这……”   夏金桂原就听过焦某人不少传闻,如今又听母亲说的神乎其神,一双妙目愈发神采奕奕,暗道这等人才是自家良配,至于薛大脑袋……   那不是还有个侯府千金么?   等姓焦的变了心,且让他们凑成一对儿就是了。   这夏金桂倒也不能说是蠢,只能说是自小被惯坏了,故而总以为这世上的事情就该任由自己予取予求。   且不提她。   返回头再说焦顺。   他自然是不可能留宿宫中的,于是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就出了西华门。   等回到荣国府里,他一度想过要去勾连王夫人,早些把林黛玉的事情定下来。   但转念又一想,自己这么着急忙慌的反倒不美,且也容易伤了薛宝琴的心——虽说是已经做出了抉择,可焦某人还是放不下念想。   还不如等薛宝琴主动提及此事,然后自己再以拯救者的形象登场……   这一琢磨,他索性也先瞒了邢岫烟。   只是去南屋里逗弄女儿的时候,邢岫烟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焦顺纳闷道:“怎么了?跟我这儿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也不是要瞒着爷。”   邢岫烟忙解释:“是怕说出来给爷添麻烦。”   “说。”   “就是今儿我去林妹妹哪儿,偶然听雪雁说,二奶奶最近几日接连梦到妙玉,因不堪其扰,特命人放出话去,说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顿了顿,又补充道:“且前阵子听薛家妹妹传回消息,妙玉早已经不在紫金街了——所以我有些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原来是为了这事儿。   妙玉的去向,只怕再没有人比焦顺更清楚了。   他比较在意的是,王熙凤盛怒之下,竟还肯按照原计划行事,看来这凤辣子也不是完全不会服软的嘛。   心下暗暗得意,焦顺表面上却笑道:“我当什么事儿呢,放心吧,等明儿我也设法替你打听打听,若得了妙玉的消息,就带你过去瞧瞧。”   没拿下妙玉之前,因担心自己的所作所为露馅儿,焦顺反倒不敢带邢岫烟过去。   但如今那假尼姑如今早被拉下了色孽地狱,以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秉性,肯定会在邢岫烟面前竭力掩饰——只需注意,别让邢岫烟与那庙里的尼姑多做接触就好。   ……   与此同时,贾母院中。   王夫人原想着伺机提一下林黛玉终身大事,却不想刚拿家里的琐事铺垫了几句,老太太突然就问起了王熙凤被夺权的事儿。   王夫人忙起身回道:“儿媳也是瞧下面群情激奋,况她又病了,暂时让三丫头暂代她主持家务,其实也是为了她好……”   这与当初敷衍薛姨妈的话一般无二,但贾母又其实好糊弄的?   当下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板起脸道:“你这话也就是哄一哄宝玉,到底怎么想的,给我照实了说。”   “这……”   王夫人略一犹豫,遂七分真三分假的道:“凤丫头近来也着实有些不成样子,府里诺大的家业被她弄的入不敷出,我寻思着,宝钗那丫头对这些量入为出的事情最是精通,不如等过了门,先让她先试着填补填补府里的亏空……”   “那凤丫头呢?”   贾母立刻追问。   王夫人对此倒是早有说辞:“让凤丫头先歇一歇,您也知道,这些年她光顾着府里的事情,连自己那小家都没空照管,听说自从去年和琏哥儿闹了口角,两人分居都一年有余了!这妇人家纵使在外面再怎么威风八面,家里闹的势同水火又有什么意思?”   说着,还自怨自艾的拿帕子去擦眼睛,一副推己及人的架势。   “唉~”   老太太见状,也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对于二儿子和二儿媳,她原也存了劝和的心思,后来发现贾政实是被那些虎狼之药搞坏了身子,这才放弃了让两人破镜重圆的想法——毕竟已经缺了一角,还是最重要的一‘角’,再怎么也是圆不上了。   再说这二儿子的脾性她也知道,最是好面子的一个人,必然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的真实现状。   这么一想,贾母不由也对二儿媳多了几分心疼体谅,再说王熙凤虽受她宠爱,却无论如何也越不过宝玉去。   遂无奈摇头道:“罢了、罢了,这家里的事情我也懒得多问,你千万安抚好了凤丫头,别让她受委屈就成。”   王夫人松了口气,又见婆婆意兴阑珊的,也便识趣的没再提林黛玉的婚事。 ###第五百七十一章 前奏【上】   一转眼又是两日。   这天上午邢氏正在宁国府里打马吊,便有仆妇火烧屁股似的寻了来,说是大老爷正在家里大发雷霆。   邢氏听完却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伸手又摸了张牌,见是张东风,晦气的往桌上一丢,起身道:“不玩了、不玩了,我赶紧回去瞧瞧,免得老爷又把屋顶掀了。”   她如此懈怠,一是因为贾赦久病未愈,又被禁足令拘束着不得外出,近来脾气越发暴躁,什么大发雷霆云云,不过是家常便饭罢了。   二来么,自然也是因为傍上了焦顺,又和王熙凤、李纨、尤氏几个建立了攻守同盟,自觉有了依靠,对贾赦便也没那么恭顺了。   她既要走,尤氏自是要出门相送的。   等到了外面,看看四下里无人,邢氏又将尤氏拉到角落里,没口子的埋怨了几句,却是责怪尤氏得了新聚点之后,就把自己凉到了一边——那偏僻小院已经许久未曾启用,她又不便总去大观园里打秋风,以至月余光景也才得了两回宠幸。   直到尤氏答应尽量帮着安排,邢氏这才欲求不满的去了。   等回了东跨院里,离着贾赦养病的内宅还有一段距离,就听那院子里传出带着剧烈咳嗽的喝骂声。   邢氏忙紧赶几步进到院里,扬声道:“老爷这回又是跟谁?瞧那个不顺眼,让赖管家打发了就是,仔细气坏了身子。”   “哼!”   正被两个小丫鬟搀扶着的贾赦冷哼一声,咬牙道:“你这蠢妇还知道回来?我……咳咳咳!”   他待要责骂,却忍不住又剧烈的咳嗽起来。   邢氏趁机指着里面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老爷扶到里面,免得再受了风!”   那两个丫鬟闻言便搀着贾赦转身往里走。   加深还想挣扎,但咳的四肢无力,说又说不出来,拗又拗不过那两个丫鬟,最后只能被裹挟着回到了里间。   原本贾赦虽然也病的不轻,但还没到这等行动不便的程度,之所以变成了这样,却是被贾迎春那决绝的忤逆姿态给气的。   而他虚弱至此,也是邢氏敢阳奉阴违的底气之一。   等进了里间,贾赦灌了些茶水,才好容易止住咳嗽,有气无力的骂道:“该死的蠢妇,琏儿媳妇失宠这么大的事儿,你们竟还敢瞒着我?!”   原来是为了这个。   这事儿邢氏自然一早就知道了,只是懒得跟贾赦说罢了。   但她没想到的是,自己没兴趣说,旁人竟也没拿这事儿在贾赦面前邀宠——想来那些骚蹄子们,多半也是被贾赦最近喜怒无常的脾性,给吓的敬而远之了吧。   邢氏装出三分惶恐来,起身道:“还有这等事儿?我每日里不过去老太太跟前儿点个卯,然后要不就回来操持家事伺候老爷,要不就去东跨院里逛逛,还真不知凤丫头已经失宠了。”   说着,又故作好奇的追问:“却不知是老太太厌了她,还是弟妹那边儿……”   “真是没用的东西!我……咳咳咳!”   贾赦不疑有他,咳嗽着恨声道:“你这蠢妇真是……咳咳、真是睁眼瞎一般!”   说着,他又狠灌了两口茶,等喘匀了气,抬手指着西边儿道:“你去跟老太太说,就说那边儿既然用不着他们夫妻两个,就让他们回……咳咳咳……回咱们这边儿来!”   邢夫人虽不是个聪慧的,但毕竟跟了贾赦这么多年,自然不难猜透他心思,于是忍不住暗骂这老东西真是不知死,都已经病成这样了,竟还惦记着要打那凤辣子的主意。   她如今和王熙凤订立了攻守同盟,自然不愿意为了贾赦去触她的霉头,当下便迟疑道:“这、这怕是不大妥当吧?二房那边儿也只说是因为凤丫头病了,所以才让三丫头代为主持,又没说一定要……”   哗啦~   咔嚓~   不等她把话说完,贾赦突然一把将炕桌上的茶杯扫落在地,呼哧呼哧的喘着气道:“你、你这蠢妇果然早就知道了,竟还敢、还敢哄……咳咳、咳咳咳!”   邢氏这才惊觉自己漏了马脚,原本吓的花容失色,但见贾赦咳嗽的直佝偻,原本的气势也荡然无存,便又渐渐缓过神来,狡辩道:“这些我自然知道,但我哪知道凤丫头是失了宠?还以为她就是病了呢。”   “你、你……”   贾赦喘着粗气咬牙切齿,却是迟迟说不出句整话来,最后颓然的往后一摊,有气无力的道:“你只管去找老太太就是,她本就是我、我大房的儿媳,早就该来、来这边儿的。”   听他声音虽弱,语气却是不容置疑,邢氏也不好再推脱,起身应了,便急往荣府正院。   但她可没想着去找老太太讨要王熙凤,而是想去当面问一问王熙凤的意思,若是这凤辣子肯回东跨院来,婆媳两个倒正好可以联手架空贾赦、贾琏父子。   不想她的车架刚从东跨院里出来,就见一支车队出了荣国府角门,缓缓往西去了。   等邢氏进了正院一扫听,才知道那就是王熙凤和李纨出行的队伍。   听说是终于打听到了妙玉的下落,所以二奶奶特意拉着大奶奶去登门拜访——不过那车队却不是府里的,而是从天行健各家店铺里临时调集的。   而王熙凤这么做,显然是在提醒阖府上下,她如今虽失去了管家之权,但外面一项重要的财源,却还掌握在她手心里,而且因为其中还杂了王家的干股,即便是太太和老太太也没权利罢免她。   邢氏扑了个空,既不敢真去找老太太讨要,又不知回去该如何复命,只得又寻到了宁国府里,找尤氏帮着出主意。   尤氏听了前因后果,却不由掩嘴笑道:“不想这凤辣子也有认头服软的时候。”   旋即又宽慰邢氏:“既然天行健还在凤丫头手里攥着,你只管去找老太太传话就是了,就算只是为了府里的财源考量,老太太和二太太现下也不可能答应这事儿。”   ……   话分两头。   却说王熙凤临时组建的车队,浩浩荡荡出了宁荣街。   她自得意不已,一旁李纨却是摇头苦叹:“不是说好了先忍一时的吗?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嘁~”   王熙凤嗤鼻一声,慵懒的将两条长腿搭在平儿膝盖上,伸着懒腰道:“你是没瞧见府里有多少下贱行子,全都攒着劲儿想要踩乎我呢,我若再不露些根底儿,怕还没守到云开月明,就先要被这些混账忘八骑到头上去了!”   “那还不是你平时总得罪人?”   李纨半点不可怜她,也学着她的样子在垫子上躺倒,附耳戏谑道:“你这几日总躲着我,我还以为是怕了呢。”   “呸呸呸~”   王熙凤脸上立刻浮起一层红晕,不自在的往旁边挪了挪,色厉内荏道:“谁怕了?我是嫌你腌臜!那样的事情,亏你也做得出来!”   她平时也爱动手动脚的,但那不过为了调笑打趣罢了,何曾肖想过那等假凤虚凰的勾当?   以前拉着李纨和焦顺双排的时候,她虽也感叹李纨的战力惊人,但那毕竟只是旁观,直到前两天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了,那看似人畜无害的娇嫩身子,究竟蕴藏了怎样的潜力。   虽不如焦某人那般狂风暴雨来的激烈,但绵绵无绝期的痴缠,却也足以榨干对手身上每一分力道。   李纨瞧王熙凤色厉内荏的样子,便忍不住想要继续逗弄她,但这车里毕竟还有平儿和素云在,她又不是那等不管不顾的性子,所以最后还是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岔开话题问:“说正经的,你这几日到底憋了什么坏主意?你要是不肯说,可别想把我稀里糊涂的拖下水!若不然,哼哼……”   “谁要拖你下水了?自作多情!”   王熙凤却不肯向她坦白,虽然是一起扛过枪的姐妹,但她可不觉得李纨就会毫无保留的站在自己这一边,尤其李纨素日里和宝钗、宝玉接触的也不少,关系之亲近恐怕还在自己之上。   就算是要告诉李纨,也要等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再说。   因此她也忙主动岔开了话题:“对了,你说那假尼姑见了咱们,会是怎么一副嘴脸?”   “这我怎么知道?”   李纨想了想,又哂道:“我倒希望她还能装出那副假清高的样子,这样等到咱们拆穿她的时候,才显得更有趣一些。” ###第五百七十二章 总有不同   虽说是为了缓和关系而来,但等到在牟尼院门前下了车,想到这里便是日后焦顺勾连四方的窝点,王熙凤心下还是忍不住窜起一股无名邪火。   遂指着那庙门对李纨道:“若是连夜放一把火,将这淫窝连同那狗男女一起烧成白地,岂不快哉?”   李纨正整理兜帽上的绒球,闻言横了她一眼:“那我还真要多谢你高抬贵手,没有去大观园里纵火杀人了。”   说话间,早就得了通禀的妙玉也终于从里面迎了出来。   只见她依旧是一身的百衲衣,将满头青丝盘在浅灰色的帽子里,双掌合十不拘言笑,在一众歪瓜裂枣的尼姑围绕下,宝相庄严的站在台阶上,愈发被衬的出尘脱俗仿若大士临凡。   李纨见状先冲王熙凤挑了挑眉,那意思是:果然被我料中了吧,这假尼姑暗地里越是不堪,便越是要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   王熙凤也是冷笑连连,因见妙玉没有主动迎上来的意思,便也站定了不肯趋前。   如此一来,两下里便隔着三丈多远僵住了。   王熙凤和李纨这边倒罢了,妙玉身边的尼姑们,原是欢天喜地来迎‘新金主’的,如今见主持竟与贵人对峙起来,一时不免都有些慌张。   偏她们又不敢冲妙玉张嘴儿,于是只好将目光集中到了静仪身上。   静仪也怕闹出什么来不好收拾,忙微张着嘴小声提醒道:“师姐,再怎么说远来是客……”   妙玉又垂目半晌,这才终于缓步下了台阶。   众尼姑松了口气,连忙呼呼啦啦紧随其后。   直到妙玉迎到近前,淡然的口宣佛号,自称‘贵客临门有失远迎’,王熙凤一直板着的俏脸,这才霎时间冰雪消融,掩着嘴笑道:“原来真的是你,我先前因做了两三日噩梦,梦到你早已经……所以方才竟不敢上去冒认。”   听她这阴阳怪气的,妙玉紧紧合十的双手指肚上,便不自觉的泛起白来。   但面上仍是一派云淡风轻:“托贵府的福,总算还是保住了这副残躯。”   王熙凤笑的愈发欢快:“这个‘残’字用的倒……”   “好了。”   李纨虽不喜妙玉为人,但也怕这凤辣子一时太过忘形,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马脚,于是忙截住话茬打圆场道:“这大冷的天,你们要叙旧也等进去再说。”   那边儿静仪也怕自家小姐失态,于是也忙抢着顺坡下驴道:“是极是极,请两位奶娘随我们移步大雄宝殿,且瞧一瞧小庙的风光。”   如此,这场短暂的交锋才算是告一段落。   两拨人汇聚成一股人潮,又从庙门鱼贯而入,待等来到大雄宝殿门外,李纨又回头吩咐道:“你们守在门外,别让闲杂人等进去打搅。”   平儿和素云齐齐应是,静仪犹豫了一下,最终也没有跟着妙玉进门——她虽不如那两个心里敞亮,但大致也猜出些端倪,知道王熙凤和李纨这次来多半是和焦大爷有关,应该不会太过为难自家小姐。   只是没想到,王熙凤、李纨、妙玉三人刚一进门,素云就板起脸对静仪道:“你也去忙你的吧,这里有我们两个就成。”   静仪被这反客为主的态度弄的一愣,旋即以为这两个是信不过自己,于是也便微一躬身,领着胖瘦尼姑等人离开了此地。   素云又斥退了荣国府的丫鬟仆妇,等到门前只有她与平儿了,她左右张望了几眼,忽然将平儿拉到了院子正中,轻声道:“平儿,你、你往后作何打算?”   “这……”   平儿一时倒被素云问住了,她未来肯定是依约转去焦家的,但在事情没成之前,她并不愿意过分宣扬,更不想让人知道焦顺为了得到自己,与王熙凤订立的赌约。   “我倒没想过那么多。”   于是只好模棱两可的敷衍了一句,又立刻反问道:“你呢,你又是怎么想的?”   虽是问句,但不等素云回答,平儿就自顾自给出了答案:“你们屋里就只有大奶奶一个,若求她做主倒也便宜。”   这所谓的‘做主、便宜’,说的自然是转去焦家。   平儿头上除了王熙凤,还有个名义上的男主人贾琏,但素云这边却没有男主人梗阻,自然更加便宜。   她这是以己度人,可没成想素云却是一脸苦涩的摇头:“我没想过要去焦家,焦大爷往后少不得妻妾成群,我就算去了焦家又能如何?就不说以后,只论当下,晴雯、香菱、红玉……我又能比得上哪个?”   听她掰着指头点数,平儿不由默然。   素云虽也算端丽,但晴雯、香菱、红玉几个,却皆是丫鬟里一等一出彩的好颜色,即便和几位姑娘小姐比起来也不逊色。   平心而论,素云能够认识到这一点,并主动选择放弃如日中天的焦某人,其实是颇为明智的抉择。   这时素云又挽住她的胳膊继续道:“也就是姐姐,与焦大爷自小相识,情分不比别个,才无需担心这些。”   平儿依旧默然,好半场才问:“你既有外嫁的心思,只管求大奶奶开恩就是,说给我听有什么用?”   “姐姐!”   素云挽的更紧了:“我们奶奶虽是个心善的,但如今她对焦大爷是言听计从,倘若转头就把我的心思告诉焦大爷……”   说着,苦脸道:“我毕竟知道的太多了。”   “焦大爷不是那样的人!”   平儿下意识替焦顺分辨了一句,旋即又恍然道:“你眼下和我说这些,莫不是想趁着焦家搬出去的档口脱身?”   素云点点头,确定大雄宝殿内看不到这边儿的情景,又干脆屈膝跪倒在地:“求姐姐成全,我宁愿找个老实本分的嫁了,也不愿意再趟这一潭浑水。”   “你……唉~你掀起来吧。”   若换一个人,多半不会答应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无奈平儿心善,见她铁了心想要脱身,一时实在是不忍心拒绝,只得道:“我、我试着帮你探听探听,若不成,你最好也就死了这条心。”   “多谢姐姐成全、多谢姐姐成全!”   素云大喜,连连叩首,却并不肯接后面那句。   随后两人便少了言语。   平儿默默感慨,果然是一样米养百样人,同样的处境下,自己、鸳鸯、银蝶,皆是铁了心想要追随焦大爷,但素云却做了绝然相反的选择。   偏平儿再怎么倾心于焦顺,也很难说素云的选择就是错的。   说到底,焦大爷也实在是花心了些,明的不说,暗里这一个个倒比琏二爷还乱些。   当然了,焦大爷‘胜’过琏二爷的并不止这一桩,才学见识、知冷知热,最重要的是……不好男色。 ###第五百七十三章 出、进   和进门时的洋洋自得不同,从大雄宝殿里出来的时候,王熙凤脸上连一丝笑意也没有。   这倒不是说她在与妙玉的交锋当中落了下风,事实上妙玉进门之后就摆出了躺平任嘲的架势,不管王熙凤再怎么挖苦挑拨,她也只是默然以对。   就算被再三追问到不得不开口,也会用一个字或者两个字来回答。   闹到最后,王熙凤明明倾泻出了一肚子邪火,偏半点不觉得畅快,反而觉得如鲠在喉。   原是要在这里用了斋菜再走的,但她实在是不想再面对妙玉那张死人脸,于是坚决选择了打道回府。   若不是旁边还有个李纨在,她差点都忘了还要请一尊佛像回,当做日后常来常往的由头。   “奶奶。”   见她两个结伴出来,平儿和素云急忙迎了上去。   王熙凤从李纨怀里夺过那尊观音像,顺势塞给了平儿,没好气的道:“回去记得找个显眼的地方供上。”   东西虽是李纨讨的,但她可不愿意把‘主动权’交出去——以前‘客战’大观园是无可奈何,如今既到了外面,她自要抢个魁首。   李纨倒也不同她计较,毕竟王熙凤名义上好歹还有男人当幌子,出入荣国府尚算便利,而她身为年轻的寡居妇人,若没有王熙凤做伴当,又怎好频繁外出?   等出门上了马车,王熙凤仍有些郁愤难平,遂将靠枕抓起来又狠狠一丢,恼道:“你说那假尼姑是不是故意摆出一副死人样气我?先前在门口的时候,她不是挺傲气的么?”   李纨把靠枕摆正,将身子懒洋洋倚上去,微眯着美目道:“约莫是没把咱们当外人吧。”   “没把咱们当外人?”   王熙凤先是一愣,旋即勃然大怒:“凭她也配?!说是庙里的主持,实际上还不就是那贼汉子养的娼妇粉头?!”   “你冲我嚷这些个有什么用?又不是我把她养在这儿的。”   李纨说着,就开始闭目养神。   王熙凤见状气的想上前挠她,但想到前两天被她反杀时的情景,一时又不太敢招惹李纨。   遂咬牙瞪着李纨直蕴气,虽都是年轻妇人的妖娆体态,但自己比李纨还高了半头,论臀宽胸围也都相差仿佛,偏怎么她那蜂腰就这般坚韧,愣是磨的人……   平儿和素云并肩坐在角落里,原本见王熙凤对着李纨咬牙切齿,还担心这妯娌两个在车上闹起来殃及池鱼呢,却不想王熙凤瞪着瞪着,脸上便升起两团红晕来,气息渐急,丹凤眼中也是水波荡漾。   自家奶奶这是怎么了?   平儿正狐疑间,忽就被素云捏住了衣角,疑惑转头,就见她也是一副情难自禁面泛桃花的样子,不觉更是纳闷,心道自己难不成错过了什么私密?   这是李纨因半天没听王熙凤开口,下意识睁开眼睛,却正对上王熙凤魂不守舍的表情,她先是一愣,旋即就明白了,忍不住噗嗤掩嘴一笑。   这下子王熙凤登时从绮思中惊醒,看到李纨戏谑的神情,再想想自己方才越琢磨越荒诞的思绪,忍不住恼羞成怒,再顾不得战力差距,扑上去就与李纨闹做一团。   好半晌,轻车熟路将王熙凤压在身下的李纨,正待给她些‘苦头’尝尝,忽觉车身一震,紧接着速度就放缓了下来。   正自眼观鼻鼻观心的平儿见状,忙挑起车帘往外张望了一眼,旋即道:“前面好像是薛家的马车。”   李纨闻言下意识放开了王熙凤,王熙凤则急忙一骨碌爬起来,先狠狠剜了李纨两眼,然后才吩咐让人上前探问,看车上坐的是谁。   若是薛姨妈,自该两个晚辈主动上前见礼,若是薛宝钗、薛宝琴两个,就该掉过个来了。   不多时有人回话,说前面确系薛姨妈不假,但姨太太发话了,说是本就要去荣国府,半路上也必要弄那些虚的,等到了地方再见面不迟。   于是两家并做一家,浩浩荡荡向荣国府驶去。   ……   与此同时。   焦顺也照例从西华门进了宫。   这几天下俩,他对于内府这一片也算是熟门熟路,若不是碍于宫里的规矩,连引路的太监都可以免了。   因头一天来,就是内府总管亲自恭迎,他在造办处不说是如臂指使,起码也是毫无掣肘。   只是……   这到底该造个什么‘奇迹景观’,他到现在也还没有个准主意。   毕竟当年他上中学时,物理化学两科要加起来才能突破及格线,再加上此后十多年都在足浴城、KTV里搞业务,生活中与物理相关度最高的也不过就是搭搭香槟塔,那点鸡零狗碎的知识自然早都忘光了。   唉~   早知道要穿越过来,当初就该包养个工科生的,这样COSPLAY时说不定还能蹭一点儿实用的知识,而不是什么吊毛用处都没有的莎士比亚文集节选!   焦顺正自腹诽莎翁,忽就见裘世安从造办处大堂里迎了出来,看到他那张熟悉的笑脸,焦某人的表情却一下子垮了,不等裘世安开口,就追问道:“可是皇上召见?”   “正是。”   裘世安点了点头,旋即迟疑的问:“怎么,事情办的不顺利?”   “唉,也不能说是不顺利。”   焦顺叹了口气,以皇帝的脾性能忍到这时候才过问进度,已经算是对他特别优待了,自己就算不拿出点成果来,起码也要画个大饼出来。   可到底要画个什么形状的大饼呢?   裘世安瞧出焦顺言不由衷,略一犹豫,便小声警告道:“万岁爷眼下不在景仁宫,而是延禧宫——延禧宫的容妃娘娘素来和贤德妃不睦,大人去了可千万提防着些。”   得~   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焦顺谢过裘世安的提醒,又从屋里翻出了几张发电机扩大版图纸,随手弄皱了显厚,装出副实心办差勤劳奉公的模样,跟着裘世安转奔延禧宫。   结果刚进宫门,就听南墙下传来一阵银铃也似的笑声。   下意识循声望去,却见秋千架上有个一身红袍妃子,正乳燕也似的荡到半空,脚尖勾着、头往后仰,愈发凸显的……名副其实。 ###第五百七十四章 灯塔   焦某人的目光随着秋千架荡起,又在其下坠的短短一瞬间,准确的捕捉到了动若脱兔的抛飞置空。   嘶~   原来这才是秋千的妙处!   他不由大为懊恼,当初在蓼汀花溆的葡萄棚里,怎么就……   也不对,王熙凤虽也颇有胸襟,但到底还差了些行市。   若要再现此景,怕也只能等薛姨妈了。   一面在脑海中复刻出类似的画面,焦顺一面收回目光,顺势把夹在腋下的图纸改为平托,以免年轻气盛露出马脚。   这时皇帝也已经看到了焦顺,转头笑着对容妃说了句什么,然后便大踏步往这边走来。   焦顺和裘世安齐齐矮了半截,正待行礼,隆源帝便一摆手道:“免了、免了,走走走,咱们进去说话。”   对他这急惊风似的做派,焦顺如今自然早就习惯了,于是略侧转身子,等皇帝大步流星往不远处的宫殿走去,他这才和裘世安亦步亦趋的追随在后。   宫墙下,容妃也早从秋千架上站了起来,满是好奇的盯着焦顺的背影打量了许久,直到三人步入殿内,这才回顾左右道:“这焦顺果然生的一副武夫模样,也不知他到底在奏折里写了些什么,让陛下带在身边时时翻阅,还神神秘秘的不给人看。”   事涉皇帝和宠臣之间的机密,左右安敢饶舌?   自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   好在容妃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期待身边的奴仆给出答案,事实上,她其实对那奏折里的内容,早就有一些不太靠谱的猜测。   毕竟皇帝每次拿出来翻阅时,总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只是……   就算是出了名的幸进之臣,应该也不会在奏折里写那种东西吧?   且不提容妃如何揣度。   却说进到殿内之后,隆源帝还不等落座,便迫不及待的追问道:“焦爱卿,不知这几日你可有什么进展?”   “回禀陛下。”   焦顺拱手答道:“臣以为,若要震慑蛮夷,单凭那小小的手摇发电机肯定是不成的,所以这几天主要是督促匠人们,把发电机的功率提到最大,并改为蒸汽、水力驱……”   “那将其放大之后呢?”   隆源帝有些不耐的截住了焦顺的话茬,希冀的追问:“你可曾想到让其大发神威的办法?”   他本来已经坐到了罗汉床上,说到激动处又忍不住站了起来,摩拳擦掌的道:“天雷之威一向为人所称道敬畏,我大夏若能降服天雷,日后折冲于战阵之间还有何惧?”   “这……”   焦顺直觉得后槽牙疼,画饼可以,但这么大的饼他可不敢轻易许诺,只得无奈道:“陛下,这等天地伟力,又岂是唾手可得之物?假以时日或有可能复现天雷之威,但眼下只怕……”   皇帝脸上的激动一下子退了潮,再次插嘴道:“那以爱卿之见,眼下能复现出天雷几分威力?”   不等焦顺回答,他又追问:“可否一击糜烂数里?”   焦顺:“……”   好嘛,自己最多也就想到了电磁炮,谁知道在皇帝看来,保守了说也该有小当量核弹的威力。   不过和明清的吹B文人比起来,这倒还算好的,人家一张嘴那就是糜烂数十里。   “陛下。”   焦顺哭笑不得的道:“就算是天雷,也不过击毁大树,连房舍都未必能动摇……”   “是这样吗?”   隆源帝紧皱起眉头,颇有些难以置信。   毕竟只是登基这几年,他就曾不止一次接到地方上的奏报,说是雷灾之下百姓死伤损失不可计数,这让他无形中大大高估了雷电的威力。   不过比起那些几乎从未谋面的地方官,他无疑更相信焦顺所言。   只是……   “可朕已经让四方馆知会各国使臣,要向他们展示天雷之威了。”   焦顺:“……”   君臣两个大眼瞪小眼了半晌,皇帝颓然坐回了罗汉床上,唉声叹气的道:“那以爱卿所言,现如今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这个么……”   焦顺想了想,如实答道:“提前布置好的话,让一群牲畜数息间在雷鸣电闪中化为焦尸,应该还是可以办到的。”   其实这威力在当下看来也算是不小了,但肯定和皇帝幻想中的有巨大差距。   所以皇帝犹豫半晌,又问:“就不能数息间令其化为齑粉么?”   焦顺:“……”   因见皇帝的表情愈发不快,他想了想,干脆提出了另一种方式:“陛下,若要展示天雷之威,也未必一定要将其当做武器,就比如臣与发电机一起进献的电灯……”   刚提起电灯,皇帝忍不住又插嘴道:“此物西夷也曾见过,据说是十几年前就有了。”   咦?   爱迪生这年月就已经发明电灯了?   焦顺依稀记得爱迪生应该是活到了一战之后,就算他是十几岁发明的电灯,那到了一战后也该是百岁人瑞级别的了。   老爷子这么长寿的嘛?   这时皇帝见他哑口无言,似是受了打击,忙又宽慰道:“不过西夷所造的电灯,听说只是一两根发光的金属条,远不如爱卿所造的琉璃灯通彻透亮。”   这下焦顺才算是松了口气。   他刚刚其实是犯了常识性的错误,爱迪生通过多次尝试发明的,是具有量产实用性的电灯,而早期的实验室雏形,其实早在十九世纪初【1801年】就已经被发明出来了,两者之间足足隔了七十八年之久。   这且不提,确定了电灯勉强还算是尖端科技之后,焦顺立刻又振奋起来:“既如此,臣以为与其追求雷电之威,还不如电灯的亮度提升千百倍,再设一灯塔,夜间将之盘绕其上,使四野亮如白昼。”   “届时再对与会的外邦使臣表示,我大夏一向以民为本,虽擒下天雷却不欲逞凶,而是要令其造福百姓,待到将这电灯推广到民间,我大夏便可成为不夜之国了!”   这是他方才在外面看秋千时,偶然想到的,皇帝不是好‘大’喜功么,那就尽量往大了吹就是了,至于以后能不能实现——反正皇帝也不会去民间挨家挨户的调查。   果然,前面隆源帝倒还不觉如何,但后面的宏大叙事显然对了他的胃口,当下激动的起身道:“壮哉斯言!朕听闻乌西有日不落帝国之称,我大夏宾服万邦,岂能落在蛮夷之后?等到铁甲舰成军之后……”   说着,隆源帝伸手虚攥,满眼野心:“这不夜之国和日不落帝国的名号,朕都要!” ###第五百七十五章 如狼似虎   就在焦顺给皇帝画大饼的同时,由薛姨妈打头的车队也终于停在了荣国府角门外。   因早得了消息知道薛姨妈要来,王夫人虽未亲自出迎,却特意遣了三姑娘探春代为出面。   这向来都是王熙凤的差事,故此她下车的时候看到这一幕,俏脸便不自觉地阴沉下来——即便明知道三妹妹也是被当了枪使,她却还是忍不住起了迁怒。   不过看到宝钗、宝琴姐妹也从车上下来,王熙凤忙又把这份请压在了心底。   如今正是算计薛宝钗的关键时刻,她自然不能表露出太过明显的敌意,使得宝钗有所提防。   由是,王熙凤强自按捺着心结,笑盈盈的与众人闲话了几句家常,直到转入二门内,这才抓住机会自称身子不适,与大部队分道扬镳。   等到了大观园,姐妹们连同宝玉早都在门前候着,不过和史湘云、林黛玉等人欢喜的模样不同,贾宝玉无精打采的垂着头塌着腰,一副如丧考妣的架势。   薛姨妈瞧见了,不由问一旁的李纨:“宝玉这又是怎么了?”   “嗐,别提了。”   李纨瞥了宝玉一眼,无奈摇头道:“姨妈应该也听说了,我们几个平日里胡乱做的打油诗,竟被人悄悄拿到外面贩卖,还是经南安郡主检举,府里才知道有这等事——因事涉郡主,太太发了话要一查到底,谁知就为这事儿……”   她将众人怀疑坠儿,令其母女对质,却不想坠儿被母亲责打,一时竟含冤自尽的事情说了。   然后又道:“凤丫头就是因为这事儿吃的挂落,可谁成想按倒葫芦瓢又起,因见事情彻底闹大了,秋纹那丫头不声不响就在怡红院里上了吊——我们这才知道,原来内贼就是秋纹!”   薛姨妈这才知道,王熙凤被罢免一事,竟然还与怡红院有关。   又听说怡红院连死了两个丫鬟——坠儿倒罢了,她并不认得,但秋纹她却是认识的——当下不胜感慨,连念了两声佛号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丫头也是气迷心,好生伺候宝玉,自然少不了她的赏赐?偏要去贪这些便宜,生生送了性命。”   一旁宝钗虽未言语,心下对怡红院的乱局却愈发不满,心道等自己嫁过来,必要好生整治一番。   只是……   她抬眼看了看宝玉,见他依旧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细瞧眼角还挂着星星点点的泪痕,不由暗自摇头,心道因为一个秋纹他就伤心成这样,日后若自己要动他那些心头肉,他还不定要怎么护着呢。   还是先在府里立下威权,然后再徐徐收拾卧榻吧。   这时薛姨妈已经走到了宝玉身前,将他揽在怀里拍着后背道:“我的儿,这都是她们的命,你既生前不曾亏待她们,想必她们泉下有知也绝怪不到你头上。”   宝玉闻言,眼泪登时忍不住了,趴在姨妈怀里嚎啕大哭。   众人见状面色各异,但又不好多说什么。   只能等着他哭够了,这才得以簇拥着薛姨妈进入大观园。   一路无话。   等到了清堂茅舍,王夫人早在台阶上望眼欲穿,见妹妹终于来了,下意识往前迎了几步,目光落在薛姨妈襟摆上,却是不由的一愣,迟疑道:“你这身上……”   薛姨妈低头一扫量,才发现胸前处湿了两片,于是笑道:“方才宽慰了宝玉两句,不想倒惹得他大哭了一场。”   “唉~这孩子。”   王夫人目光转向儿子,见宝玉虽然眼睛红肿,但精气神瞧着倒是比先前好了些,不由摇头道:“他如今也大了,你别老跟孩子似的惯着他。”   “以前是侄儿,再过些时日就是半个儿了,我不疼他,谁疼他?”   两姐妹说说笑笑往里走,李纨也领着众小紧随在后。   等进了屋里宝钗、宝琴刚上前见了礼,王夫人便笑容可掬的摆手道:“罢了罢了,我知道你们兄弟姐妹见了面,必要亲近一番的,就不必在我这里立规矩了,且去玩你们的就是。”   宝钗还没开口,宝琴先就笑着道了个万福:“还是干妈会体贴人,那我和姐姐可就从善如流了。”   说着,转过身便拉起林黛玉往外走。   宝钗还待再说些什么,一旁史湘云早猴急的不行,照葫芦画瓢的将她拉了回去。   随即李纨也带着宝玉和三春告辞离开。   等众小走干净了,王夫人立刻挥退了丫鬟仆妇,急不可待的问:“听说前两天他已经去过你家了?怎么也没知会我一声?”   薛姨妈自然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谁,甚至于她这次登门,暗里就有商量此事的心思。   只是……   姐姐怎么表现的如此急迫?   “姐姐急着把孩子们赶走,就是想问这事儿?”   懵懂天真如薛姨妈,也隐约觉得事情有些古怪,但她又断然猜想不到,姐姐竟抢先来了个霸王硬上弓,且还一朝被蛇咬,时时盼井绳。   “这……”   王夫人也知道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了,忙定了定神,倒打一耙道:“我这不是怕你操之过急,在孩子们面前露了马脚吗。”   “那里是我心急!”   薛姨妈信以为真,忙红着脸解释道:“我原是想约在休沐日的,是顺哥儿说要这阵子要去宫里督造器具,一时间不得空闲,所以直接跟着文龙去了家里。”   听说焦顺一时不得空闲,王夫人的心肝登时提到了嗓子眼,也顾不得再遮掩什么了,侧倾着身子追问道:“那初十的时候?”   “他答应会抽出时间来走一趟。”   薛姨妈说着,又扭着十根春葱也似的指头,嗫嚅道:“我思来想去,倒不如把、把这事儿先放放,好歹等文龙和宝钗成了亲,再、再……”   虽已经拿定了主意,可每每提及儿女的亲事,她就忍不住生出些许负罪感,所以就想着要延后推进自己与焦顺的关系。   “这怎么成?!”   熟料王夫人刚听到半截,竟就一下子激动的站了起来。   薛姨妈被她吓了一跳,愕然抬头看着姐姐,支吾道:“怎、怎么了?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王夫人运了运气,强忍着又坐了回去,正色道:“原本已经板上钉钉的事儿,你突然要往后推,可曾想过顺哥儿会怎么看?倘若让他以为你反复无常,就此……”   “我可以先跟他把话说清楚!”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王夫人断然道:“你如今觉得对不起孩子,那等宝钗嫁过来,难道你就能心安理得了?”   不等薛姨妈再开口,她紧跟着又假设道:“倘若宝钗嫁过来,文龙媳妇恰好就有了身孕呢?倒是你是不是又要纠结,对不起还未降生的孙子?”   “这……”   薛姨妈被问住了,一想到薛家的第三代,她脸上有是憧憬又是悲苦,迟疑半晌,陡然泄气道:“那要不干脆就算了,我、我总不能……”   “什么算了!这等事儿哪有做到一半就抽身的?倘若焦顺因此恼了,记恨起你们家文龙来,岂不是给他平添祸患?!”   王夫人说着,忍不住再度起身,将两只手搭在薛姨妈肩头,不容置疑的道:“这事儿容不得再反复,你只管听我的安排就是!”   “那、那我、我……”   四目相对,薛姨妈弱弱的支吾半晌,最终还是在姐姐强势下选择了妥协。   但是……   如果说方才只是狐疑的话,那如今她已然十分确定了:姐姐为什么比自己还着紧这事儿? ###第五百七十六章 收心   清堂茅舍院门外。   众小说说笑笑的下了台阶,宝琴因想将自己的决定,以及焦顺的反应告知林黛玉,就盘算想找个由头避开众姐妹。   只是还不等宝琴开口,一旁宝钗先拍了拍史湘云的手,示意她暂且放开自己,然后回顾宝玉道:“袭人呢?我有件事儿要先托付给她。”   斜下里袭人闻言,忙上前笑道:“姑娘有什么只管吩咐就是。”   “这事儿倒有些不好开口。”   薛宝钗嘴里说是不好开口,面上却是一副落落大方的样子,冲众人笑道:“要不你们先玩儿你们的,过会儿我和袭人再找你们去。”   因都知道她再过几个月,就要成为袭人的主母了,此时有些私密话要叮嘱,倒也不算奇怪,于是众人只是打趣了几句便罢。   今儿的主角就是宝钗、宝琴姐妹,宝钗既然脱离了大部队,宝琴自然不好再独走,只好强打起精神,随着众人说笑嬉闹着奔芦雪庵去了。   等目送众人走远了,身边只余下莺儿和袭人两个,宝钗脸上的笑容便淡了几分,叹气道:“怎么竟就闹出这样的事情?”   袭人本就惴惴不安,生怕因这一系列事件,影响了自己在未来主母眼中的印象,听宝钗这话,忙小心赔笑着想要解释一二。   宝钗却抬手拦住了她,摇头道:“我留你,也不是为了追究什么,过去的就过去了,往后仔细着就是——怡红院现下可有现成的祭祀之物?”   “自然是有的。”   袭人连忙点头,旋即恍然道:“姑娘莫不是要去祭奠秋纹?”   薛宝钗微微颔首,旋即又问:“我方才听珠大嫂的意思,除宝玉外并不曾有人登门吊唁她们?”   “这个……”   袭人小心翼翼的提醒道:“因事后查出她乃是惯犯,老爷说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太太也说她死的活该,可惜连累了坠儿,所以……”   贾政和王氏共同盖棺定论的事情,自然没人敢随意触这霉头,而有胆量特立独行的史湘云、林黛玉,偏又不喜秋纹的为人。   如此一来,上行下效,秋纹的身后事自然乏人问津。   宝钗再次颔首,旋即催促道:“走吧,别让大家等久了。”   说着迈开步子,却是坚定不移的朝着怡红院去了。   袭人和莺儿紧随其后。   等到了怡红院内,袭人张罗着让众人做了两个临时牌位,树在西厢房的客厅里,又不知从哪儿翻出些元宝纸钱,取了火盆焚烧。   火光映照中,薛宝钗庄重的点起檀香,先是祭拜了冤死的坠儿,旋即又在秋纹的牌位前念念有词的祷告了一番。   最后摇头叹息一声,转身出了西厢扬长而去。   袭人缀后几步,吩咐丫鬟们收拾好灵堂,免得让宝玉触景伤情,这才也快步追了出去。   小丫鬟们进门打量着那灵牌香火,想到满院子姑娘小姐无人问询,偏只宝姑娘还存了这一份香火情,不由都赞宝钗和善仁爱,日后由她当家做主,实是阖府上下的运道。   却说等宝钗匆匆赶到芦雪庵内,就见众人围着圆桌已经玩儿起了三国杀,不由掩嘴笑道:“我还以为高朋满座定有雅论呢。”   “这好办!”   史湘云拍手提议道:“输了的以三国故事为题材吟诗一首,岂不就雅俗共赏了?”   探春追问:“若是‘外族奸细’赢了呢?”   史湘云装模作样的捋须一叹:“山河沦丧生灵涂炭,大家各自悲歌一曲罢。”   众人轰然大笑。   宝琴却趁势起身笑道:“既是有了惩罚,那我可要认真了——林姐姐,咱们且出去走走,也好轻装上阵。”   所谓‘出去走走’实是上茅厕的意思,众人皆知道她两个先前行走坐卧皆在一处,故此也不觉得奇怪。   只史湘云一叠声催促,让她们快去快回。   等到了外面,宝琴立刻屏退左右,道:“姐姐,你的事情我前两日已经告诉焦大哥了,他许诺这阵子就会和干妈沟通。”   林黛玉闻言当即色变,跺脚道:“我都说了不用你管,你怎么还……唉!我对焦大哥从没有动过男女之情,何况你不是都已经确认了他的心意吗?”   宝琴嘻嘻一笑,不以为意的摆手道:“我与焦大哥才见了几面,这平白无故哪那么多山盟海誓情比金坚?回头仔细想想,多半也是因我略有几分姿色,又主动送上门去,焦大哥才顺水推舟应了。”   先前见焦顺选择了黛玉,宝琴心下也难免生出几分酸涩。   但她毕竟是个洒脱聪慧的,跳出感情滤镜之后,很快便琢磨透了前因后果——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就对焦顺有什么看法,毕竟这年头大宅门里三妻四妾的事情多了,且男人好色乃是本性,又何必苛求?   林黛玉听她这么说,也知道事情多半就是如此,但……   “好了!”   宝琴拦住她的话头,斩钉截铁的道:“此事已经定下了,姐姐只管等着焦大哥的好消息就是。”   说着,也不管林黛玉答不答应,径自跑回了芦雪庵里。   林黛玉追了一路都没赶上,等到了屋里面对众人却又不好开口,只好魂不守舍的复归原位,接下来的牌局自是错漏百出,连被罚的诗词也大失水准。   众人见状纷纷奇怪,她却也只能推脱是偶感不适所致。   旁人信与不信倒罢了,内中贾探春却是暗生警惕,她如今早将林黛玉视为头号大敌,只是直到如今也未曾摸透林黛玉的心意。   如今见林黛玉神思不属的,就有意想要旁敲侧击几句,可又恐不慎露出兼祧一事的口风,从而点醒了黛玉,落得个作茧自缚的下场。   正左右为难,偏身旁惜春隔着她缠上了李纨,不住追问妙玉的境况,李纨还没恼呢,探春先不耐烦了,没好气的呵斥道:“等凤姐姐下回再去的时候,四妹妹跟去瞧瞧,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惜春一时没了言语,探春正以为能清净片刻,安生盘算该如何试探林黛玉,不想又听惜春道:“跟大嫂子一起倒使得,二嫂子如今这般境况,我可不敢沾染她。”   探春忍不住侧目相对,心道怪不得珍大嫂说她是‘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虽说世态炎凉趋吉避凶人皆难免,但像四妹妹这般赤裸裸宣之于口的,却怕是大观园里独一份了!   这时宝玉被同为忠臣的黛玉‘误杀’,气的把身份牌反过来往桌上一拍,有心同林黛玉掰扯几句,可又怕她本就是故意如此。   最后一赌气也说是要出去走走。   不过他这出去走走,却是字面上的意思。   正在外面闷头乱转,袭人从后面赶上来,替他披了件斗篷,又悄声问:“你可知宝姑娘去做什么了?”   “做什么了?”   宝玉意兴阑珊的随口问了一句。   “她去怡红院里祭奠坠儿和秋纹了!”   袭人道:“她原让我们瞒着你,怕你嘴快当着姐妹们的面提起来,闹的两下里不自在——可咱们院里有几个是省油的灯,凭我又怎么拘束的住她们?还不如我先告诉你,免得有谁背地里献宝,又不曾把话点透。”   “她、她去祭奠秋纹了?”   宝玉脚步一顿,怔怔的出气神来,良久才叹道:“也亏她还能惦念着这一份香火情。” ###第五百七十七章 强撑着又战了两合   贾宝玉扼腕感叹了一番,转回到芦雪庵内,有心要替秋纹谢谢宝钗,但想起袭人的转述,又只得强行忍了下来。   他认真盯着薛宝钗端详了两眼,方要落座,忽然察觉到席间少了三妹妹探春,不由蹙眉道:“怎么,前院里又有事儿找她?这一会儿功夫都来五六趟了,真是烦也烦死人了!”   贾探春自接替王熙凤以来,唯恐出了纰漏,所以事事亲力亲为严查严防,故此比起当初王熙凤掌家时,还要显得更加忙碌。   史湘云听宝玉这般说,不由笑道:“如今是三妹妹管家,又不是二哥哥你管家,怎么她还没烦,你先烦了?”   “我、我是怕累着三妹妹!”   宝玉说着,又忍不住抱怨:“再说凤姐姐管的好好的,平白无故把这些麻烦事儿丢给三妹妹作甚?”   众人听了尽皆无语。   瞧出端倪的心道太太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夫妻两个以后当家做主打埋伏?   就算没瞧出端倪的,也想着当时都闹的满园子民怨沸腾了,那里是什么平白无故?   但众人也知道,他一向不肯在这些事情上费心思,又惯爱用些乱七八糟风马牛不想提的言语反驳,因此都懒得同他争辩什么。   于是李纨直接略过了和王熙凤有关的话题,掩嘴笑道:“我瞧三妹妹非但不累,还有些乐在其中的意思,头两天刚上任时,那些老妈子见她年纪小,还有心要考校考校她,不想反被她拿住错处狠狠发落了几个,如今一个个瘟鸡似的没了亮相,任凭她差遣支使,再不敢有半点违拗。”   “再加上三妹妹精明,一桩桩一件件铺排的井井有条,莫说是老爷太太,连老太太如今对她也是另眼相看呢。”   “三妹妹本就有才。”   薛宝钗紧跟着赞道:“往后谁有幸得了这么个伶俐人儿,家里可就不用愁喽。”   正说着,探春就挑帘子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进门就笑问:“你们说我什么呢?”   史湘云立刻接茬:“还能说什么,说你贵人事忙呗!”   说完,便乐不可支的赖进了宝钗怀里。   “都是瞎忙。”   探春自顾自落了座,又无奈摇头道:“就说方才吧,你们只怕都猜不着是什么事儿找我。”   薛宝钗一边爱怜的揽住湘云的纤腰,免得她猴儿也似的滑到地上,一边凑趣的追问:“是什么事儿?”   “唉~”   探春先叹了口气,然后才揭晓答案:“是坠儿的老子,我前儿为了弥补他家,特意奏请老爷太太,委了他一个锅炉房管事的缺儿,如今他得了消息,便喜不自禁的跑来要找我谢恩呢。”   说着,又摇头叹道:“我实在不想见他,就让林之孝把他打发了。”   众人尽皆默然。   半晌,薛宝钗才叹道:“这也不奇怪,我听说那坠儿家中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李纨也道:“似咱们这样的人家还好,外面都把女儿唤作赔钱货,如今能换来这么些好处,说不得他还觉得是赚了呢。”   话音未落,贾宝玉便蹿将起来,脸红脖子粗的嚷道:“男儿身有什么好的?我就喜欢女儿,更恨不能托生女儿身!”   旁边贾迎春被他吓了一跳,想到自己如今的窘境,又不禁摇头苦叹,大感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众人虽都知道他这是心里话,但将心比心却又很难认同,一时便又默然以对。   贾宝玉见没有得到预想中的支持,气势不由的弱了三分,又觉着大概是孤证难立,遂又举例道:“不说我,焦大哥得了个女儿,还不一样是爱若珍宝?”   见他梗着脖子站在那里,似乎必要取得认同才肯坐下,薛宝钗忙打圆场道:“是了是了,这世间也不都是重男轻女的,莫为了一个狠心人坏了大家的兴致,咱们还是继续打牌、继续打牌吧。”   有了这个台阶,贾迎春又在旁边顺势一扯,贾宝玉这才悻悻的坐了下来。   等到牌局再起,林黛玉仍是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薛宝琴见这样也不是个办法,便主动找了话题与她攀谈:“林姐姐,焦大哥果真十分宝爱女儿?”   “那是自然。”   林黛玉下意识答道:“一是因邢姐姐爱屋及乌,二来小初夏也生的喜庆可人,莫说是焦大哥,我每回去了也忍不住逗弄一番呢。”   宝琴顺势又问了些焦家的事情,常来常往的林黛玉自是对答如流。   旁人倒不觉如何,只探春心下愈发焦躁。   虽说林黛玉都是捡焦顺不在家的时候造访,但比起自己来,仍然算是近水楼台,倘若……   她一咬牙,暗暗决定尽快和焦顺摊牌,那怕是通过赵姨娘做中间人,也再所不惜。   ……   赵姨娘的厢房内。   穿着花马甲的赵姨娘一条腿踩着脚踏,一条腿蜷在床上,手里捧着个针线簸箕,边有一搭无一搭的纳鞋底,边对圆桌旁的赵国基道:“如今好容易三丫头掌了权,你也别总窝在家里养着,好歹先去她那儿领个缺——这肥水总不能都便宜了外人吧?”   一脸病容的赵国基只是讪讪苦笑,却不答话。   赵姨娘见状便把鞋底往簸箕里一丢,恼道:“瞧你这窝囊样儿!你怕个什么?都说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那凤辣子当家的时候,还不是先捡着她的人吃香喝辣?她做的初一,咱们就做不得十五?”   赵国基脸上越发苦了,支吾道:“我不是怕,是这病……咳咳咳,这病一直没好,怕是应不了差。”   “糊涂!”   赵姨娘眉毛一立,原本狐媚的五官,愣是挤出些高高在上来:“应不了差怕什么?难道这府里吃空饷的事儿就少了?你先挂个名儿,往后任事不用理,该你的那份儿让人给你送家去不就成了?”   见姐姐一再催逼,赵国基逼不得已,只得吐露实情道:“三姑娘如今虽得势,可女儿掌家总不是长久之计,且不说过了年薛姑娘就要嫁进来了,只说三姑娘自己也大了,一两年就要出阁,到时候……”   “你管那么多呢!”   赵姨娘不耐烦的打断了赵国基,她原是想给娘家兄弟谋点好处,谁成想这个弟弟油盐不进,真真是扶不起的阿斗。   她一时真想撂挑子不干了,但毕竟赵家的香火还要赵国基来继承,于是强忍着性子呵斥道:“没囊气的东西!等三丫头嫁出去,环儿不就顶上来了?”   听到姐姐提起自己那外甥,赵国基脸上的表情顿时又丰富起来。   他没病之前的差事,就是在贾环身边领班当差,对这外甥的根底,他比谁都知道的清楚,若说宝玉是烂泥扶不上墙,那贾环就是粪土之墙不可污了。   “怎么?”   见弟弟一副不敢苟同的样子,赵姨娘越发恼了,拿起鞋底作势欲丢,临出手又想到弟弟大病未愈,于是作势抡圆了砸在床上,骂道:“别人瞧不上环哥儿,连你也瞧不上他?我实话告诉你,他过阵子就要去工学里当差了,等厮混几年弄个官儿当当,看这府里还敢小瞧咱们?!”   “环哥儿要去工学?”   赵国基诧异道:“不是说宝二爷……”   “他去他的,难道我环哥儿就去不得了?!”   赵姨娘瞪了赵国基一眼,洋洋自得道:“往后谁在里面吃得开,还两说着呢!”   瞧她话里有话,赵国基还待追问究竟。   但赵姨娘便是再蠢,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能说,于是敷衍了两句,又起身道:“先别说这些,走,我带你去找三丫头,今儿怎么也让她给你弄个肥缺!”   赵国基遮拦不住,只得跟在她后面去了内仪门鹿顶内,管事妇人们集会的所在——和王熙凤不同,探春因嫌那倒座小厅阴深,又存了避嫌的心思,所以就把升堂问事的所在,直接定在了内仪门鹿顶内。   不想一个雄赳赳、一个气馁馁进了门,才知道探春并不在此,而是回了园子里待客。   “姨太太一家来了?”   听完前因后果,赵姨娘单手叉腰,不快的喝问:“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没人知会我一声?”   见她这副惺惺作态的样子,众管家妇人都有些腻歪。   这样的事情,本就没有特意通知赵姨娘的必要,何况王夫人如今又不在家,也用不着赵姨娘出面侍奉,自然就更没有知会她的道理了。   但就如李纨所言,这几日自林之孝家的以下,她们没少在贾探春面前吃排头,原本因斗倒了王熙凤而产生的得志猖狂,早都被打的云消雨散。   故此看在赵姨娘是三姑娘的生母份上,便没敢出面硬怼她。   偏见众人默然无语,赵姨娘愈发猖狂,拧着水蛇腰追问:“家里现在有什么肥缺,你们……”   “姐姐!”   赵国基见她闹的全没半点分寸,急忙上前拉扯道:“既然三姑娘没在,咱们明儿再来就是、明儿再来!”   就这般好说歹说连拖带拽,才勉强将赵姨娘劝了回去。   等她姐弟二人走后,众管家妇人面面相觑半晌,忽就兴奋起来。   “这回可有好戏瞧了!”   “是啊,三姑娘平日里一副大公无私的架势,且看她这回如何应对!”   “就是,那赵国基病成什么样了,能办得了什么差?说穿了还不是想吃空饷!”   “她要是徇了私,看往后还怎么好意思说咱们!”   且不提妇人们如何看热闹不嫌事大。   却说赵姨娘回到家里,只觉得自家兄弟属实窝囊,全无半点‘外戚’的姿态。   骂了一阵子,忽又想起了贾环的前程。   原本说好了让贾环去工学历练历练,日后有机会再补缺,但眼下个个都说宝玉要去工学里做官儿——这做哥哥的一上手就是官身,做弟弟总不能差的太远吧?   思来想去,她就更安分不下来了。   遂嘱咐赵国基傍晚时拦路给焦顺递个暗号,约他晚上在老地方见面。   等赵国基一头雾水的去了,她便裹了套换洗衣裳,风风火火进了大观园。   原想着等探春回来,先跟她说了赵国基的事儿,然后再试着讽她与自己一去见焦顺,好给儿子换个更好的前程。   谁成想左等右等也不见探春回来,使人催问了几回,都说是脱不开身,后又听说探春在清堂茅舍里陪着王夫人薛姨妈用饭,她一赌气干脆也不等女儿了。   盘算着时间到了,便冲留守的小丫鬟发了通脾气,一脸生人勿进的独自出了院门。   摸黑到了蓼汀花溆左近的假山上,又忐忑不安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焦顺悄默声的寻了过来。   赵姨娘忙满面堆笑的将他迎至洞中,使尽了溜须手段,好容易宾主尽兴,她又跪在焦顺身前,边吹捧弹尝边将今天的事情说了,又借赵国基担忧日后,引出了贾环的前程问题。   最后委屈道:“环哥儿便再不济,如今也算您半个儿,您好歹拉拔拉拔他,不然连他亲舅舅都瞧不上眼,这成什么样子?”   焦顺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自己如今便宜儿子不老少,细想起来竟没几个成才的——里面唯一的出头,也就是李纨的儿子贾兰了。   话说他先前见只有赵姨娘一个,心下松了口气的同时,也不觉有些遗憾。   松了口气,是因为他对探春意图逼宫的行为心知肚明,所以没见到她就松了口气。   而遗憾的是,等到和探春摊牌的之后,这条红线只怕就要断了,在此之前,他也盼着能来个有始有终——当初在赵国基家中可是盖饭,如今既要了断,也该母女齐至才是。   却说他翻完白眼之后,便扯起赵姨娘没好气道:“你兄弟要吃空饷,也不一定非要在这府里踅摸——车厂那边儿也快正式开工了,到时候我悄默声给他挂个名儿,岂不胜过在这府里惹眼遭人议论?”   赵姨娘软软的靠在他怀里,却噘嘴道:“不在府里,怎么让人知道我们家得了势?”   “蠢妇!”   焦顺半点不客气的在她心尖上掐了把,训斥道:“你当三姑娘掌家容易?二奶奶巴不得瞧她的笑话呢,就太太那边儿,只怕也希望能拿她些错处,等薛姑娘嫁进来才不至于被她给比下去,你这时候逼着她犯错,是想人前显圣还是想丢人现眼?!”   虽说是要摊牌了,但这并不影响他在摊牌之前再刷一刷好感度,这样等摊牌的时候,也能充作谈判的筹码。   顿了顿,焦顺又道:“环哥儿到底年轻,眼下实在不好委官——这样吧,等他入学时我找人写几篇文章,将他吹捧成豪门子弟上进求学的典范,等两三年后他攒足了资历声望,自然便能青云直上!”   说着,在她眉心一点:“到那时,你就等着做诰命夫人吧!”   赵姨娘被哄的心花怒放,遂强撑着又战了两合…… ###第五百七十八章 一语成谶,居家隔离了   临近子夜。   满脸倦意的探春,在七八个仆妇丫鬟的簇拥下回到了秋爽斋,她示意侍书接过一盏煤油灯,然后冲众人摆了摆手道:“都下去吧,明儿一早你们不用来点卯了,我另让林之孝家的指派人就是。”   其实论常例,探春在人前该尊称林之孝家的一声‘妈妈’或者‘婶子’才对,但林之孝家的先前拜了王熙凤做女儿,探春不想无端比她矮上两辈儿,故此才以林之孝家的称呼。   那些仆妇丫鬟们闻言,忙七嘴八舌的谢恩,等到探春再次不耐烦的摆手,这才做了鸟兽散。   剩下的侍书和两个小丫鬟都是秋爽斋的人,自是要跟着探春进门。   等进了里面,侍书正要跟进堂屋伺候,探春便再次开口道:“你也跟着劳累一天了,去厢房早点儿歇着吧,里面有翠墨支应着就够了。”   侍书不放心的将她送到了堂屋门口,喊出了翠墨和当值的小丫鬟,这才告退去了厢房安歇。   翠墨先前已经趴在炕桌上睡着了,这时候睡眼惺忪的将探春迎进堂屋,一面止不住的打哈欠,一面好奇道:“姑娘怎么这时辰才回来?”   “昨儿晚上不是有喝酒闹事的吗,我今儿特地去前院巡视了一圈,结果就拿住了两个躲起来吃酒的守夜人,又杀鸡儆猴的发落了一通,所以回来的就迟了。”   探春一面解释,一面扯脱了披风丢给翠墨,吩咐道:“把洗澡水准备好,今儿忙了一天都没顾上换衣裳,这身上都快馊了。”   “也就是姑娘爱干净,身子骨又康健,不然谁家大冬天还……”   翠墨正和探春说笑,眼见她自顾自往卧室走去,才陡然想起了什么,忙道:“姑娘,姨娘没走,就睡在您屋里了!”   “嗯?”   探春脚步一顿,因这一天忙的脚不沾地,若不是翠墨提醒,她险些都忘了赵姨娘曾派人找过自己。   翠墨又跟着撇清解释道:“我当时拦了两句,可她执意要在您屋里睡,我们也实在是……”   贾探春脸上闪过三分不快,但也知道这怪不得翠墨,毕竟是自己的生母,别处的大丫鬟或许敢顶撞她,翠墨却怎敢造次?   她定定的打量了卧室的房门半晌,旋即叹道:“罢了,把浴桶抬到书房去,我今儿就在书房睡了。”   “哎~”   翠墨如释重负的应了,转头正要去外面招呼人手,忽又被探春喊住。   就见三姑娘秀眉微蹙,迟疑着问:“姨娘一直在这里等我?”   “这……”   翠墨一愣,随即忙道:“也不是一直都在,姨娘中间等的气闷,发了一通脾气,然后谁也没带,自去园子里散心了,直到小半个时辰前才回来,然后就……”   说着,转头看向里间。   听了这一番话,探春哪儿还有不明白的?   一面深悔自己错过了绝佳机会,一面又好奇赵姨娘找焦顺所为何事,几番踌躇,还是没忍住推门走了进去。   卧室里一片漆黑,只墙角屏风后面隐约亮着盏小油灯,却是为了晚上方便所备。   借着这朦胧的灯光,探春摸到床前,就见赵姨娘大字型的躺在床上沉梦正酣。   她便顺势坐到床边,先伸手在赵姨娘肩头搡了两下,见她没有反应,又呼唤道:“姨娘、姨娘、姨娘!”   虽是一声比一声高,赵姨娘却依旧安之若素,甚至发出了微弱的鼾声。   只瞧她这副样子,就知道先前必有一场酣畅淋漓。   贾探春不觉心头微酸,手上的力道也就大了,直在赵姨娘肩头掐了两把,这才见她悠悠醒转,先是睡眼惺忪的哼哼了两声,然后猛一下子做了起来,惊呼道:“是谁?!”   不等回话,她就已经看清了来人,于是顿时又松弛下来,懒洋洋的靠回枕头上,哼哼唧唧的道:“有什么事明儿再说,啊~我实在困的、困的紧了。”   说着,那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   “姨娘醒醒!”   贾探春抢在她彻底闭眼前又推搡了一把,然后询问道:“你今儿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赵姨娘又勉强清醒了些,却不肯再起身,拥着被子含糊抱怨道:“我能是为了什么?还不就是为了你们两个讨命鬼……不成了,方才险些被那冤家捣散了架,你让我睡、睡一会儿,等醒了、醒了、醒……”   “说完再睡!”   探春毫不怜惜又把她推醒。   这下赵姨娘彻底恼了,一下子翻身坐起,抓狂的狠捶了两下枕头,骂道:“你这疯丫头!老娘十月怀胎,怎么就生下你这么忤逆不孝的玩意儿?!”   探春也不反驳,任由她发泄了一通之后,这才又重新问道:“你今儿到底是为什么来的?”   “你说我是为了什么?”   赵姨娘沉着脸没好气道:“那坠儿爹不过是狗尿苔一样的下贱坯子,你都委了他一个肥缺,偏怎么就漏了你亲舅舅?”   因并无旁人在场,探春倒是没像原著当中那样,把王子腾拉出来正面对狙,但闻言也不由沉下脸来,呵斥道:“姨娘糊涂了?我给那坠儿爹安排差事,是因为她女儿含冤而死,你女儿如今好端端的,用得着贴补?”   赵姨娘大怒:“你这话说的也忒没良心了,我……”   探春却半点不客气的打断了她,质问道:“你来找我之前,可曾找过别人?”   赵姨娘自然也不会给女儿好脸,当下冷笑反问:“找过又怎得?没找过又怎得?”   “你!”   探春银牙一咬,当下起身就去拉扯母亲,嘴里硬邦邦的道:“起来!今儿不把话说清楚,谁也别想睡!”   “哎呦~轻点!”   赵姨娘雪雪呼痛,又癞皮狗似的往被窝里缩。   两下里较了一阵子劲儿,终究是探春年轻气壮,况赵姨娘被捣的狠了,原也没余下多少力气,渐渐半边雪白的身子就被扯了出来。   受冷风一吹,她打着寒蝉终于冷静了,忙讨饶道:“我说、我说就是了!”   探出将她一丢,也不说话,就这么居高临下冷冷的看着她。   赵姨娘心下亲娘祖姥姥的骂了一通,然后才斗败了的公鸡一样,缩回被窝里闷声道:“你只管把心放肚子里就是了,我方才跟焦大爷说了这事儿,他也说不该在这时候把你舅舅推出来惹人议论,还说要把你舅舅安排到新开的车厂里去。”   探春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因听说焦顺替自己考量,不觉心下微甜——她是真怕这胡搅蛮缠的生母,在人前让自己下不来台,也亏得焦顺肯伸出援手,免了这场祸端。   半晌,就在赵姨娘迷迷糊糊又要睡过去的当口,探春才又追问道:“那你找焦大哥又是为了什么?”   “嗯……”   “醒醒!”   “是为了环哥儿,这不是听说宝玉要去工学里做官儿么,我想着咱们环哥儿也不能差他太多,所以……”   “嘁,环哥儿怎比得了二哥哥?”   探春不客气的嗤鼻一声,又问:“那焦大哥是怎么回的话?”   “他说环哥儿毕竟还小,说是先帮忙造势,等过上两三年养好了什么望,再让他当官不迟。”   探春听的再次颔首,心道果然是焦大哥的手笔,最善利用舆论造势。   问清楚这些,她心下总算是踏实了,正要告别赵姨娘,去书房里洗漱安歇,却忽又被赵姨娘给喊住了。   因反复被叫醒,赵姨娘这时候反倒没了睡意,拥着被子坐起来,露出两边白如凝脂双肩,没好气的道:“你别急着走,焦大爷知道你管家不易,还特意给你出了些主意呢。”   探春一听这话登时来了兴致,忙又折回床前追问:“是什么主意?”   “他说前院里人多眼杂千头万线,短时间怎么理的清?要真想做出一番成绩来,倒不如从大观园里下手——对了,他还说了,那凤辣子和太太只怕都未必希望你太出挑,你可记得要防着她们些。”   “我自然明白。”   探春见她半路岔开话题,立刻不悦的催促:“你快说焦大哥给我出的主意!”   “急什么?”   赵姨娘瞪了女儿一眼,才又继续道:“他听说大观园里各处挑费不少,便提议不如分门别类的包给管事妇人们……”   “包给管事妇人们?”   探春纳闷道:“这是什么意思?”   赵姨娘当时其实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但这时候听女儿问起,却不自觉得意起来,挺起满是指印的胸脯,傲然道:“你懂个什么?那些花花草草的在你们看来就是个景儿,搁在平民百姓眼里那可都值钱的好东西!你只要答应她们每年上交一部分进项,其余的都归她们自己,往后非但不用再出钱照管,还能收回来一笔呢。”   探春其实也隐约觉察到大观园是个合适的突破口,但具体如何操作却还没想出办法,如今听了这番话,登时仿似醍醐灌顶一般喜不自胜,忍不住拍手道:“妙、妙、妙!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法子呢?!”   其实这法子,就是原书当中探春想出来的。   不过那是在她去过赖家的花园,照葫芦画瓢的成果,如今赖家都已经拆分出去了,自然就少了这关键的一节。   见女儿欢喜不已,负责传话的赵姨娘也觉得与有荣焉,当下又笑道:“瞧你这没见识的样子,这还没完呢,他还说了,收上来的钱不要纳入府库,散给那些没能占便宜的老妈妈们,免得她们生怨——记得,这钱必须经你的手发下去,可不能让那些人自行传唤,不然时间一久,倒成了她们在邀买人心。”   这是原著中薛宝钗的主意,但薛宝钗只顾着施恩,却忘了‘恩出于上’的关键,所以焦顺又特意补了后半部分。   原著中探春就采纳了宝姐姐的建议,如今遇到加强版,自是只有连连点头的份儿。   毕竟她再怎么精明强干,也不过就是十四五岁的少女罢了,这些细节若是焦顺不点破,只怕就稀里糊涂的错过了。   “还有呢!”   赵姨娘见状愈发得意,趾高气昂的继续道:“等事情铺排好,你记得请老爷太太明宣,让各处不得擅取园内一草一木,该有的分例,都由府里统筹发放验收再发放,也免得下面丫鬟婆子们谁也不服谁,互相闹将起来。”   “再就是……”   此后还有几条,都是焦顺针对原著里剧情,特意做出了针对补强——因这段儿剧情里有赵姨娘两次撒泼,以及被小戏子们群殴的热闹桥段,所以焦某人印象格外深刻,若不然还真未必能临时想出这么多主意来。   探春听的目中神采奕奕,直到赵姨娘说完许久,还沉浸在其中难以自拔。   倒不是说这些办法精妙到让她沉醉,而是隐藏在这些办法之后关切,让她切实确认了,焦顺对自己除了肉欲之外也不无真心。   若不然,又怎肯为了自己如此操心费力?   然而她却哪里知道,这其实是焦顺为了‘慧剑斩情丝’而预备的筹码。   只能说三姑娘到底是年轻识浅,到底没能识破二世为人的渣男套路。   就这般感动良久,直到赵姨娘又昏昏沉沉几欲睡去的时候,探春才缓过神来,旋即又一把将赵姨娘扯起,呼喝道:“姨娘先别睡了,快起来!”   说着,就从床头扯下衣裤,抛给了莫名其妙的赵姨娘。   “你、你又发什么疯?”   赵姨娘抱着自己的衣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该说的我可都说了!”   “我知道。”   探春直接掀开了被子,嘴里催促道:“咱们去书房把焦大哥说的话一句一句全都记下来,免得明天忘了什么。”   “你这疯丫头!”   赵姨娘气急,恨不能扑上去和女儿拼个你死我活,但刚才对峙的结果,让她明白自己肯定会落在下风,于是咬牙忍住了动手的冲动,愤愤道:“好好好,那今儿晚上谁也别想睡了,看咱们谁熬的过谁!”   说着,一撇腿下了地就想站起来,结果腰一软又瘫了回去。   她龇牙咧嘴的揉着后腰,骂道:“他折腾我就罢了,你也折腾我!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然而探春对她的抱怨充耳不闻,满心想的都是尽快做出成绩来,好找焦顺报喜——届时,自然也便能顺理成章的定下亲事! ###第五百七十九章 归宿   转过天一早。   王熙凤在老太太跟前刷了脸,就闷闷不乐的回到了家中,将比往日还要鲜亮的外衣首饰胡乱扒下,顺势把炭盆往拔步床前踢了踢,然后懒洋洋的躺了上去。   伴随着长吁短叹之声,她先是观音侧卧,继而仰望星空,再然后又将臀儿朝外,翻来覆去烙烧饼似的卷了半天,那心里头的邪火比红彤彤的炭火还要炽烈几分。   她原还希冀着老太太能‘主持公道’,但这几日观察下来,老太太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除了旁敲侧击的宽解了几句之外,就再没有下文了。   做人果然还是要靠自己!   就在她不知道多少次,将两条丰腴有度的长腿上下交叠时,平儿忽然推门走了进来,顺手将她脱下的外套递过来,嘴里道:“奶奶快起来吧,司棋来了。”   “司棋?”   王熙凤一骨碌爬起来,两只嫩白小脚下意识往鞋里套,嘴上却故作嫌弃道:“来便来了,让她在外面候着就是,难道姑奶奶还要去迎她不成?”   说着站起身来,又麻利的将胳膊套进了袖筒里。   见她这副口不应心的架势,平儿忍不住暗暗发笑,却也并未表露出什么,只是默默的取来首饰帮她插回头上。   临出门,王熙凤又特地补了脂粉,确认自己光彩照人不见半点颓色后,这才昂首挺胸去了外间。   “二奶奶。”   司棋见她出来,忙躬身见礼。   王熙凤却是理也不理,径自到罗汉床上坐下,这才抬抬手不咸不淡的问:“什么事儿,说吧。”   司棋立刻脆生道:“我们爷昨儿去四方街的时候,恰巧得了朝廷所遣船队的消息,说是上月中旬已经过了什么什么运河——再往后就都是洋鬼子趟熟了的道儿,一般不会再有什么大风大浪了。”   “再有就是,听说洋鬼子那边儿因咱们逼的乌西国签了城下之盟,这阵子对咱们大夏的东西趋之若鹜,再加上史家大爷的身份作保,这一趟只怕是要大发利市了!”   “果真?!”   王熙凤闻言眼前一亮,这对她而言,可说是最近难得的好消息了。   不过在短暂的兴奋过后,她却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高兴,她先前一味贪财,不说是因为手上本就攥着权柄,且短时间没有半点上进的余地。   如今失了权柄才知道这权财二字,始终是权在先财在后,没了权柄,就算得了财货也不免少了滋味儿。   意识到这一点,王熙凤心下愈发急迫。   于是等打发走了司棋,她便忙不迭让人喊了昭儿来。   这昭儿与来旺父子一样,都是随她陪嫁过来的亲信,不过昭儿要比来旺小了十来岁,论精明强干也差了不少,因此并没有像来旺那样成为心腹管事,而是被王熙凤安排在了贾琏身边充任眼线。   昭儿进门后,二话不说立刻低眉顺眼的屈膝跪倒。   但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恭顺模样,却非但没让王熙凤满意,反而是雷霆大作起来,拍着桌子呵斥道:“这都已经几天了?我铺排给你的事情,你到底有没有尽心去办?!”   昭儿瑟瑟发抖:“不是小的有意敷衍,实在是这东西不太好弄……”   “你糊弄鬼呢?!”   王熙凤不等他说完,便抓起炕桌上的茶杯,兜头盖脸的泼了过去,厉声道:“你在你二爷身边待了这么久,正经事儿做不来倒罢了,弄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还不是手拿把攥?再敢推搪,仔细我扒了你皮!”   昭儿大是惶恐,连头上淋淋漓漓的茶水都不敢抬手去擦,急忙一个响头磕在地上,颤声辩解道:“小的怎敢敷衍奶奶?实在是这阵子二爷总远着小的,兴儿几个也都提防着我,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自然不可能带上……”   当啷~   茶杯被王熙凤一把掼在地上,稀里哗啦的碎了一地:“蛆了心的狗奴才,你平日哄你二爷倒罢了,在我面前也敢胡扯?!难道你就没长腿、没长嘴?难道那些东西往日里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我最后再给两天时间,若还弄不来,你也别回来了,趁早死在外面一了百了!”   见她如此,昭儿只得诚惶诚恐的应了,膝行着往后退了两步,这才小心翼翼爬起来跌跌撞撞夺门而出。   等到了外面,他这才敢用手绢擦去了头上的茶水茶梗,但抹不去的却是那一脸的愁苦。   前几天王熙凤突然吩咐他去弄些药来,当时就把昭儿吓的不轻。   若若是一般助兴的东西倒还好说,偏二奶奶要的是那等能迷人心性的猛药,对后宅妇人而言,这可是犯了大忌讳的事儿!   再说了,二奶奶弄这东西,总不会是想用在什么小丫鬟身上吧?不用说,这背后必是牵扯到某位贵人,日后若是一旦败露了,只怕首当其冲的就是自己!   可看王熙凤今儿的架势,若是自己不肯替她寻来,只怕也同样不会有好果子吃。   昭儿越想越苦,越想越难以抉择。   偏这事儿又不好找人商……   等等!   昭儿脑袋里突然冒出个人来,若是去找他请教一二,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   只是这时辰,对方应该不在家中,恐怕要等到晚上再去拜访了。   返回头再说客厅内。   昭儿走后,平儿进门见一地狼藉,忙拿来笤帚等物清扫,嘴里劝道:“奶奶纵是心里不痛快,也不好这般大发雷霆,不然传出去……”   “传出去又怎得?这几日看我笑话的难道还少了?!”   王熙凤气咻咻的打断了她,又问:“你可知道姨妈她们准备什么时候走?”   “这……”   平儿想了想,道:“听说老太太中午要请客,应该是要等下午吧?”   “那正好。”   王熙凤当即下令道:“你这就让人收拾行李,等姨妈回去的时候,咱们也跟去散散心!”   她想的自然不是散心,而是想要去铺垫铺垫,免得到了正日子再去,一时寻不到下手的良机。   平儿不疑有他,想着二奶奶与其闷在府里,还不如躲到外面眼不见心不烦,于是便轻快的应了,招呼丫鬟们即刻准备行李。   正里外忙活着,林之孝家的又匆匆寻了来。   王熙凤瞧她脸色,便知道有要紧事禀报,当下再次挥退了左右。   等屋里只剩下‘母女’二人,林之孝家的这才禀报道:“干娘,这三姑娘越发了不得了,今儿一早把我们几个管事的召集起来,提出要把大观园分片包出去,这一来非但减少了挑费,多少还能有一点进项。”   “更让人挑不出毛病的是,三姑娘还要把那些收上来的进项,再拿来补贴没占到便宜的老妈妈们……”   林之孝说到这里,忍不住就愁眉苦脸起来:“原本她一味只知道硬来,虽也压的下面不敢闹事,可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如今来了这一出,别人不知道,大观园里上上下下可都要被她笼络去了!”   王熙凤又追问了一番细节,也不禁为探春的奇思妙想所折服,更重要的是,三妹妹才刚执掌家里几天,做事情就滴水不漏,提前把有可能出问题的地方都想到了,让人想从中作梗都难。   不过心下虽然叹服,她嘴上却绝不肯认输,嗤鼻道:“她久在园子里,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弊,若摊上外面的事儿,可就没那么容易处置了。”   凤辣子自然也知道这番话站不住脚——她久在前院,也不见有本事解决一两桩积弊——因此很快又转移了话题:“你别管那么多,由着她折腾就是了,左右咱们真正要防的也不是她。”   林之孝家的自然明白她说是谁,可问题是平日里还不算拔尖的三姑娘就如此难缠,等到人人称颂的宝姑娘携天时地利人和而来,她们这些与王熙凤绑在一起的人,还能有个好?   唉~   当初自己怎么就偏偏大张旗鼓的认了这个干娘呢?   若是没有这一桩,凭自己夫妻二人在府里的资历地位,压根也不用担心被新二奶奶排挤打压。   等到林之孝家的愁眉苦脸的离开后,王熙凤在家也有些坐不住了。   她原是想着去薛家铺垫铺垫,但眼下却真正生出了暂避锋芒的念头——这三丫头如此精明强干,自己若是在家里待着,岂不要被人拉出来比较?   于是她又折回了贾母院中,准备提前将自己要去走亲戚的事儿告知老太太。   不过等到了老太太院里,她却一时寻不到开口的机会。   盖因保龄侯史鼐的夫人兴高采烈的登门,一是为了跟老太太商量给史湘云添妆的事儿,二来也是通报史鼐的最新消息——这还是焦顺昨晚上差人通知的。   没等保龄侯夫人絮絮叨叨把话说完,王夫人、薛姨妈领着一票小儿女也到了,场面是愈发的热闹。   尤其保龄侯夫人拉着史湘云,没口子的赞她有福气,瞧那亲热的架势,简直恨不能宣称这侄女是从她肠子里爬出来的。   就这般闹哄哄的直到饭后,薛姨妈提出辞别的时候,王熙凤才终于得了空闲,在一旁笑吟吟插嘴道:“姨妈回去的时候,也带上我吧,左右我最近也清闲,正好去姨妈家里耍耍——再说文龙兄弟不是要大定了么?我过去瞧瞧有什么能帮忙的,也好帮姨妈操持操持。”   听她这么说,众人虽心思各异,却也没有拦着的道理。   尤其薛姨妈,只当她是在府里气闷,所以才想跟自己回去松快松快,忍不住爱怜的将她揽进怀里,笑道:“那感情好,我家里正缺个有经验能拿主意的,索性你多住几日,等到你兄弟成了亲再回来不迟。”   “那可不成。”   王夫人也笑道:“家里多少事都离不开她呢,你借几日倒罢了,真拐走了可不成。”   探春也忙道:“是啊,我许多事情还要请教嫂子呢,嫂子去几日倒罢了,真要是十天半月不回来,我可就要抓瞎了!”   听这母女两个一唱一和,王熙凤心中却只有冷笑。   当天下午,由王夫人打头,众人依依惜别将薛家三人连同王熙凤送到了二门外,同时外面又有薛蟠亲自来接。   王夫人见了,自不免拉着他叮咛了一番,又问婚事的筹备可还顺利。   “姨妈放心,咱们这边就不说了,夏家也热络着呢。”   薛蟠拍着胸脯得意洋洋道:“听说是焦大哥要去下对月贴,昨儿还特意差人来打听焦大哥都有什么喜好。”   王夫人不由哑然,心道这夏家的热络态度,明显是冲着焦顺来的吧?   一旁众人自也都听出了端倪,不由也都感叹焦顺如今的威势。   但当面肯定不好挑破,只能含糊着恭贺了一番,直乐得薛大脑袋笑出了后槽牙。   另一边,薛宝琴因见林黛玉恹恹的,显是还在为兼祧的事情烦恼,当下拉着她的手正色道:“姐姐若实在不喜,也可另寻他途,只是我既下定了决心,无论姐姐是否与焦大哥结成姻缘,我都绝不会再涉足其中!”   听她说的如此决绝,林黛玉娇躯一震,失声道:“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薛宝琴却再不答话,只是笑着捏了捏林黛玉的皓腕,然后便潇洒转身决然而去。   林黛玉望着她径自上了马车,一时痴愣愣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原是她心善,所以才主动将这机缘拱手奉上,谁成想最后反倒是……   若宝琴不曾动心也倒罢了,偏她对焦大哥也是颇为心折,如今飒然离场,愈发显得难能可贵。   只是……   自己难道真要走这条路吗?   林黛玉茫然转头,不自觉的寻找起了贾宝玉的身影,结果却正望见他站在宝钗的马车前,昂着头带着笑,与车上的宝钗说着什么。   看到这一幕,饶是林妹妹以为自己对其再无挂念,心下还是忍不住一阵刺痛。   往昔她虽对宝玉死了心,但见其对宝钗始终保持距离,其实多少还是有些受用的。   但现如今……   果然什么山盟海誓都是假的!   就在这一刻,林妹妹从无动摇的心念,也终于有了一丝丝改变。   既然这世间的情情爱爱皆是虚物,或许找一个相对安稳安逸的所在存身,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第五百八十章 施劣计瞒天过海   是日傍晚,工部。   盘了半日公账的来旺,有些疲倦的来到角门左近的马厩前,正要乘上自己那辆骡车,却忽听不远处传来栓柱的呼喊声。   可栓柱午后不是就跟着儿子去了宫里吗,这时候怎么会出现在工部?   他疑惑的转身,正瞧见焦顺利落的跳下马车,大步流星的往这边走来。   “怎么?”   来旺纳闷道:“你这时候还来衙门,莫不是又有什么要紧公务?”   “哪倒没有。”   焦顺笑着解释:“就是过来拿点儿东西,顺便也好和爹您一起回家。”   “喔。”   来旺点点头,旋即又问:“怎么样,今儿皇上可曾准了你的请辞?”   这所谓的请辞,其实是要辞去宫中的临时监工差遣。   先前是因为皇帝误以为借助雷电之力,能造出什么倾国倾城的大杀器,如今误会解除了,焦顺自然希望能把督造‘奇观’的任务改到工部进行。   一来是因为宫里多有不便,二来么,他既然选择了自曝其丑,就要有身处嫌疑的自觉性,没事儿离皇帝的后宫是越远越好,免得引起皇帝的误会。   然而请辞的折子递到御前,却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始终也没个消息传回来。   听儿子这么说,来旺也不禁皱起眉头,但还是宽慰道:“也或许是陛下另有安排也说不定。”   “也许吧。”   父子正说着,就见一个小吏领着两个杂役小步快跑的到了近前,点头哈腰的陪笑道:“让大人久等了,这就是灶上按照您的吩咐做出来的东西,您瞧瞧,可还使得。”   说着,就示意身后的杂役,将一个小号的保温罐双手呈送到焦顺面前。   焦顺拧开盖子,顿时有一股香甜浓郁的热气弥漫出来,他又用罐子里放着的空心细竹管在底部搅了搅,就见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小团子翻涌上来。   来旺凑过来抽了抽鼻子,奇道:“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珍珠奶茶。”   焦顺随口敷衍道:“夏天喝惯了冰镇酸梅汤,眼下喝不得,就总觉得少了滋味儿,所以就让人胡乱弄了些热饮——再说了,这不是吃什么补什么吗?”   说着,将那一小罐塞给了自家老子:“这一小罐是给我娘的。”   来旺因见那些杂役手上还有两个大的保温桶,因此倒也没客气,顺手又递给栓柱拿着,嘴里埋怨道:“你就是为这个来的?就算要弄,你让咱们家灶上做就是了,怎好麻烦衙门里……”   “不麻烦、不麻烦!”   那小吏见状忙抢着道:“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何况焦大人也给了工料钱,说起来,灶上的厨子们还乐得能赚些外快呢。”   焦顺也解释:“有些东西市面上没有现成的,我都是让人现给调配,足花了两三天的功夫,若让咱们家灶上弄,还不定要什么时候呢。”   来旺也只是随口一抱怨,见儿子使了钱不算是贪公家便宜,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于是父子两个便上了马车,离开工部往家里赶。   一路无话。   等到了家里,焦顺让栓柱自去用饭,一手拎着一个保温桶走进东厢。   正心不在焉擦桌子的玉钏见了,不由奇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还劳爷亲自拎进来?”   说着,就要上前去接。   焦顺却只给了她一个,吩咐道:“你先送去灶上存着。”   玉钏不明所以的拎着去了。   这时邢岫烟和司棋也从里间迎了出来,焦顺又命司棋取了两只茶杯来,献宝似的招呼道:“你们都尝尝,看爷弄的这珍珠奶茶味道如何。”   这事儿早两天邢岫烟就听他说起过,因此倒也并不奇怪,当下让司棋用汤匙盛满了,又在焦顺的撺掇下改用空心竹管吸吮。   初时只觉香甜微腻,但紧接着咕噜噜落进口中的Q弹珍珠,却迅速冲淡了那过度的甜腻,也使得口感更有层次。   十几岁的少女,纵使是已经做了母亲,又哪有不喜欢甜饮的?   尤其这还是自家夫君精心调制出来的新鲜玩意儿,就算是白开水喝起来也觉得甜如蜜,更何况焦顺搞出来的这仿制品,已有原版七八分神韵。   于是本想先尝一尝的邢岫烟,不自觉就喝了大半杯。   焦顺见状,忙又殷勤的给她蓄满了,嘿嘿笑道:“喜欢就多喝些,这才不枉我忙活一场。”   邢岫烟感念他的心意,自然不会推拒,于是又饮完了这一杯,眼见焦顺还要再添,才忙用手遮住杯口道:“够了够了,奴要是再喝,一会儿可就吃不下晚饭了。”   “那就先别急着吃。”   焦顺趁势坐到一旁,正色道:“你不是一直惦念着那妙玉吗?如今既知道她寄居在城南的牟尼院里,晚上咱们不妨登门造访一番。”   说着,又指了指那奶茶道:“路上也许花费一些时间,若是用了晚饭再去不免太迟,咱们且先随意垫补些,等回来再用饭。”   说完,又示意司棋给她满上。   听说一会儿要去见妙玉,邢岫烟喜不自禁,也没多想便又就着点心满饮了一杯。   焦顺见状心下暗暗松了口气,遂去堂屋里知会了父母一声,然后便带着邢岫烟、司棋、香菱,乘车赶奔城南牟尼院。   车上焦顺又引逗着邢岫烟,回忆了一番昔年的往事,只是说着说着,她便不自觉蹙起了眉头,还时不时的悄悄用手去揉小腹。   焦顺明明看在眼里,却装作没有察觉一般,依旧与她谈天说地。   等到了牟尼院。   焦顺麻利的跳下车,一面吩咐栓柱去敲门,一面自顾自取来阶梯放在车尾,却见邢岫烟有些艰难的起身,拾级而下时更显出些许佝偻之态。   “怎么了?”   这下他可不好在装作视若无睹了,当下忙接替香菱扶住了邢岫烟,又明知故问的关切道:“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邢岫烟微微摇头,旋即看向了刚刚开启的庙门。   此时一胖一瘦两个尼姑从里面迎了出来,装模作样的问道:“敢问施主连夜前来所为何事?”   栓柱一手叉腰,大着嗓门答道:“我家姨娘与你们主持原是故交,今日特意登门拜访,还请速去通传。”   胖瘦尼姑闻言,立刻分出一人前去通禀,另一个则殷勤的将众人引进了庙内,结果一直到走进大雄宝殿里,沿途也不见半个人影。   若在平时,多半会引人疑惑,但邢岫烟明显不适,司棋、香菱两个又都把全副心神放在她身上,自然也就无暇多想什么。   也就前后脚的功夫,焦顺和邢岫烟刚进入大殿不久,气质愈发清冷的妙玉,便引着胖尼姑和静仪前来会客。   “姐姐。”   久别重逢,邢岫烟精神不由得一震,轻轻搡开司棋和香菱,趋前两步道:“多日未见,姐姐别来往无恙否?”   听出她话里饱含的关切,妙玉一时差点忍不住将实情相告,但话到了嘴边,最终却化作了淡漠的言语:“离了那名利场、是非窝,我清净逍遥勤修佛法,自然百病不侵百害不生。”   她之所以不肯吐露实情,一来是觉得邢岫烟毕竟也只是个小妾,就连主动和离的资格都没有,即便知道了焦顺的种种劣迹又能如何?   二来么……   原本她论家世才学就一直高过邢岫烟,后来得知邢岫烟自甘堕落做了小妾之后,就更是自觉高高在上对其大为不耻,甚至还曾当面大加嘲讽。   如今她又怎好意思坦承,自己其实已经成了更不堪、更没有名分的私宠?   抱着这样的心态,妙玉非但在邢岫烟面前竭力掩饰真相,甚至还临时编出了自己因为不愿再寄人篱下,所以才会溢价买下了这座牟尼院的谎话。   说到此处,她双掌合十无悲无喜,好一派高士风范。   邢岫烟信以为真,又素知妙玉的脾性,故此对这番态度并不以为忤,反而真心为妙玉能有个安稳的修行之所而高兴。   只是……   说了没几句,邢岫烟便觉腹中痛楚再难忍耐,忍不住羞声道:“姐姐,这左近可有、可有方便之所?”   正无悲无喜的妙玉琼鼻微耸,露出毫不掩饰的嫌弃表情,转头吩咐道:“你们带她去吧。”   胖瘦尼姑领命,忙带着邢岫烟、司棋、香菱三人,匆匆赶奔庙里的茅厕。   妙玉保持着嫌弃的表情,刚目送她们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就忽觉身后一紧,旋即耳边传来焦顺戏谑的声音:“你倒是颇有演戏的天赋,下回等我再来,就保持这副表情试试。”   妙玉脸上涌出一瞬间的羞愤,但很快就化作了低眉顺眼的乖巧,非但恭声称是,还讨好的踮着脚撅起了臀。   “啧~”   焦顺却撒了手,摇头道:“我还是更喜欢你桀骜不驯的样子。”   说着,又道:“我也过去瞧瞧。”   然后便撇下主仆两个,快步追了出去。   于是等邢岫烟从茅厕里出来的时候,迎面就撞见了一脸焦急团团乱转的焦顺,不由上前歉声道:“贱妾无状,倒让爷跟着……”   “说这些做什么。”   焦顺一摆手,关切的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找个大夫瞧瞧?”   邢岫烟连忙摇头,揉着小腹表示自己已经好多了。   焦顺却似乎仍是不放心,略一犹豫,又断然道:“那咱们就先回去,等下回有机会再来。”   说着,不等邢岫烟答话,又半真半假的自责道:“都怪我让你喝了那么多奶茶,想来多半就是因为这东西才害得你……”   “也未必如此。”   邢岫烟见他满是自责,忙宽慰道:“其实我下午时就有些腹痛的,应该和爷带回来的奶茶无关。”   经这一打岔,她也不好再说强撑着留下来的话,再说见到妙玉安然无恙,她就已经放心了。   于是回到大殿之后,便主动提出告辞,约好日后再来造访。   而等到扶着邢岫烟重新回到马车上,焦顺的一颗心才算是彻底放回了肚子里。   邢岫烟会突然腹痛,自然不是什么偶然事件,而是他早在两三天前就开始预谋铺垫的。   这也怪当初想的不够周详,光顾着拿下妙玉这假尼姑,顺带再给日后与人私会创造有利条件,却忽略了邢岫烟对妙玉的关切。   等到发现这一点时,再想弥补可就麻烦了。   这庙里的尼姑毕竟不是专业演员,以邢岫烟的聪慧,若是细心一些不难发现问题,继而推导出焦某人不是头回登门——虽说这并不意味着邢岫烟就会做些什么,但焦顺还是不希望被她察觉到自己暗地里勾当。   所以思前想后,便设下了今日之局。   他提前在邢岫烟喝的那罐奶茶里,掺了一些通肠祛火的药粉,少量饮用并不会如何,喝多了就难免出现腹泻的症状——当然了,焦某人也是再三确认,不会有任何后遗症才采用了这种药粉。   然后又刻意选在晚间前来,结果果然和他预料的一样,邢岫烟强撑着进了庙里,却因身体上的不适,既没能注意到不妥之处,又没能和妙玉进行深入的恳谈。   总之……   这一劫算是勉强糊弄过去了。   等下回再来的时候,就算那些尼姑们露出些马脚来,也能通过不是头回登门敷衍过去。   回家的路上,难得良心不安的焦某人自是殷勤百倍,直瞧的一旁司棋都忍不住泛酸。   等到了家中,焦顺亲自扶着邢岫烟下了车,刚要往东厢房里去,忽听堂屋廊下来旺招呼道:“顺哥儿,你过来一下。”   没等焦顺回话,邢岫烟便忙轻轻挣开,悄声道:“老爷的事情要紧。”   说着,躬身冲来旺道了个万福,领着司棋和香菱回了东厢。   目送她进门,焦顺这才跟着自家老子进了堂屋,结果一进门就听来旺肃然道:“出大事了!”   焦顺闻言一愣,诧异道:“出什么大事了?”   自己虽说是出了趟门,可前后也还不到一个时辰,这怎么就出大事了?   却见来旺先小心谨慎的反锁了房门,然后才压着嗓子神神秘秘的道:“方才二爷身边的昭儿找上门来,跟我说了一桩蹊跷事儿!”   顿了顿,又补充道:“是和二奶奶有关的蹊跷事儿!” 第五百八十一章   昭儿会找上来旺,细想其实并不奇怪。   一来双方都是出身王家,来旺原本就是陪嫁当中的魁首,又是自小看着昭儿长起来的;二来么,王熙凤素日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倒有大半都是托给来旺去办的,因此也就不用担心来旺会出卖二奶奶和自己。   因此焦顺前脚刚走,后脚昭儿就找上门来,先请来旺屏退了左右,然后竹筒倒豆子一般,将由来始末统统告诉了来旺。   来旺听了也不由大吃一惊。   虽说王熙凤往日里出格的事情也干过不少,可那最多也就是贪污腐化、徇私枉法,什么时候和这些不干不净的事情扯上过关系?   她以前还因为不耻这些东西,和贾琏大闹过一场呢,如今怎么就……   震惊过后,来旺下意识问道:“奶奶要将这虎狼之药用在何处?”   “这……”   昭儿皱着眉头胡乱猜测道:“也或许是深恨那几个带头闹事的妇人,所以想要让她们当众出丑……”   说到半截,发现来旺正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盯着自己,他立刻讪讪的收住了话头。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这猜测完全不靠谱,可他要是能有靠谱的推测,还用得着跑来问计于别人?   来旺又沉吟半晌,才再次开口问道:“听你这意思,二奶奶催的很急?”   “是啊,说是两三天里没拿到,就要扒了我的皮呢!”   昭儿顶着一张苦瓜脸,哀求道:“来旺叔,您可是看着我长起来,如今小侄遭了难,您可千万要给我指点一条明路啊!”   “这一时间,我哪里有什么明路可指?”   来旺无奈摊手,他心中其实隐约有所揣度,但一来怕猜错了,二来也怕昭儿反手就把自己给卖了,于是敷衍道:“这样,你且宽限我一两日,我要是能想到主意,就使人知会你。”   “这……”   昭儿也知道自己有些强人所难,可不求来旺帮忙,他还又能指望谁?   当下也只能再三哭诉,希望来旺看在旧日情分上拉自己一把。   来旺好容易把他打发走,又翻来覆去琢磨了许久,越想越觉得这事儿非同小可,于是等到焦顺回来,就立刻把他喊到了堂屋里。   等把这事儿说明白,焦顺先就有些无语。   这事儿闹的,愣是出口转内销了!   王熙凤要做什么,只怕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但当着自家老子的面,他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二奶奶弄这东西做什么?也没听说她和琏二爷破镜重圆了啊?”   “糊涂!”   来旺横了他一眼,拿指头点戳着炕桌,沉声道:“你也不想想,若是用在夫妻之间,又何须迷人心性的虎狼之药?”   “那爹您觉得她是要用在什么地方?”   “多半……”   来旺略一沉吟,突然斩钉截铁的道:“多半是要用在薛姑娘身上!”   焦顺这一下可真吃惊不小,忙问自己老子是什么猜出来的。   “你想啊!”   来旺近来难得在儿子面前显圣,忍不住就有些洋洋自得:“二奶奶是什么脾性?如今二太太明摆着要过河拆桥,她能忍得下来才有鬼呢!她不肯忍气吞声,又想夺回管家的权利,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就是让这桩婚事办不成。”   “可这桩婚事是御赐的,想要拆散谈何容易?除非是女方出了天大的丑闻!”   说到这里,来旺一拍桌子笃定道:“依我看,二奶奶必是想用这虎狼之药,让薛姑娘在人前显出不堪入目的丑态来——她今儿突然跟着薛姨太太回家,就是明证!”   这番分析虽未全中亦不远矣!   焦顺忍不住又想起了自己刚刚穿越过来,心态还没调整过来的时候,自家老子也曾这般指点江山,只是自己后来摒弃浮躁,让智商重新占领高地后,就已经很少见他露出峥嵘了。   如今又瞧见这一幕,还真有点怀念。   半晌,焦顺才调整好心态,有些警觉的追问:“爹,那这事儿跟咱们家有什么关系?”   他是真害怕自家老子,像上次派人去尤家新宅时那样,戳破自己背地里那些勾当。   好在这回来旺只是一摊手道:“没关系。”   “没关系?”   焦顺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您着急忙慌的把我找来,又说是出大事了……”   “这难道不是大事儿?”   来旺一瞪眼:“只不过是和咱们没太大关系的大事儿罢了。”   说着,又忍不住感叹起来:“都说年纪越大越稳重,偏二奶奶暗里总是不知收敛,这样的事情也亏她敢做——要知道一旦事情败露,那可是欺君之罪!”   “估计她自己也没想这么多。”   焦顺暗暗撇嘴,这凤辣子平日里看着精明,可一旦上了头,就什么避讳也忘了。   “唉~”   来旺又是一叹,摇头道:“罢罢罢,如今她如何也和咱们没关系了,反正月底咱们就要搬出去,到时候任她们折腾就是。”   说着,有些意兴阑珊的摆了摆手:“你也早点回去歇着吧。”   焦顺答应一声,起身后却没有急着往外走,而是再次试探道:“爹,那你准备如何答复昭儿?”   “还能怎么着?且敷衍着吧。”   来旺再次摆了摆手,不耐道:“咱们家的事儿我还管不过来呢,哪有闲工夫替他想辙。”   焦顺这下子才放心下来——他就怕自家老子不知就里掺和进去,再闹出什么意外变数来。   于是告辞出了堂屋,然后就站在月光下开始盘算起来。   王熙凤果然是按照自己的推断去做的,只是眼下自己想的先保大然后再顾小,所以初十的时候肯定不会去踩她的陷坑。   但问题是,经过自家老子方才提醒,焦顺陡然发现这其中存在一个巨大的漏洞,那就是如果自己没去踩坑,那凤辣子却依旧下了毒手,届时又该如何收场?   不管是便宜了外人,还是事情彻底闹大,可都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要不……   自己临时加演一出柳下惠?   可演了柳下惠,再往后还怎么将错就错?   唉~   这到底该想个什么法子,才能两全其美? ###第五百八十二章 先顾一头   焦顺接连琢磨了两日,也没能想出个万全之策——办法倒有很多,但总得偏一头才成,这一味的贪多求全,难度自然呈指数型上升。   待到了十月初九这日。   纵使还没有想出主意,焦顺也只能先压下心头的纠结,告了半日假,赶奔薛家核对下对月贴的具体流程——肯定是上午请假,虽然衙门里的正经差事更多,但宫里宫外哪头轻哪头重,他还是能称量清楚的。   于是这日辰时刚过,焦顺就就匆匆赶到了紫金街薛家老宅。   因早就通报了消息,薛蟠、薛蝌两兄弟早早将中门大开,并肩站在台阶下拱手多时。   焦顺利落的跳下车,与两人拱手见礼,又笑着打趣薛蟠道:“文龙兄弟最近气色是越发好了,看来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嘿嘿~”   薛蟠挠着后脑勺憨笑道:“确实是喜事,昨儿我才在锦香院拿了清倌人儿的元……”   “咳!”   薛蝌忙轻咳一声打断了堂哥的‘英雄事迹’,伸手往里让道:“伯母早在前厅恭候多时,还请焦大哥移步一叙。”   焦顺无语的扫了眼薛蟠,心道都快成亲的人了,却还是这般不着四六的,看来日后自己免不了还要操心受累。   跟着薛家兄弟从正门入内,穿房过院到了客厅左近,就见数日未见的薛姨妈正站在廊下,对着自己浅笑悠然,因好日子将近,她今儿特意穿了件杏色的长裙,两肩又垂下一条大红披帛。   这一身儿若在寻常妇人身上,多半显得十分俗气,但穿在薛姨妈身上却显得相得益彰,越发衬出了高门贵妇的雍容端庄。   只是在与焦顺对上眼神的那一刹那,她典雅精致的面容上不自觉浮起些红晕,霎时间便将端庄素雅转为了娇羞妩媚,虽然很快就又收敛了,但那一刹那的风情却是深深印入了焦某人心底。   说起来……   与她同父异母的王夫人也会这‘变脸’的绝技,不过王夫人明暗两副面孔的差异要更大一些,用比较专业的术语来形容,约莫就是:崩坏。   毕竟是在人前,薛姨妈脸上的娇羞一闪而逝,焦顺也迅速收敛了发散的思维,躬身见礼道:“见过婶婶。”   “自家人何须客套。”   薛姨妈嘴里说着自家人,却不自觉的回忆起了耳室里耳鬓厮磨的情景,一时就觉得两颊发烫,生怕被人瞧出破绽,忙半转身道:“里面说话、里面说话。”   等在客厅里分宾主落座,她才压制住心头的羞臊,竭力正色道:“明儿下对月贴的事儿,可就全赖顺哥儿你一力操持了。”   “小侄自当尽心竭力。”   焦顺说着,又看向下首的薛蝌:“再说了,这不还有薛蝌兄弟么?若有什么不到之处,你届时可千万提点给我。”   “焦大哥说笑了。”   薛蝌笑着摇头:“夏家听说是焦大哥出面,生怕在你面前失了礼数,那还有挑咱们的道理?”   “可不!”   坐在对面的薛蟠也紧跟着道:“我听说她家为了你,明儿还专请了个班子唱样板戏呢。”   “呦~”   正说到这里,忽听外面有人笑道:“这戏在外面可不多见,我过寿时想点一出瞧瞧,偏几个戏班连同家里的小戏子都不会唱。”   话音未落,一个红妆素裹艳冠群芳的少妇便迈步走了进来,却不是习惯人未到声先到的王熙凤还能是哪个?   自从被夺了权之后,她在装扮上花的心思不减反增,一身绫罗绸缎配上焦顺先前买的头面首饰,端的是贵气逼人。   她进门先扬着尖俏的下巴,用鼻孔看了看焦顺,旋即又对主位上的薛姨妈笑道:“姨妈,要不我明儿也跟去长长见识算了,反正闷在家里也无事可忙。”   “我是想让你松快松快,才特意没给你铺排活计。”   薛姨妈笑着冲她招了招手,等她走到近前,才又拉着她的手道:“你若真闲不住,那明儿我跟你妹妹说,家里大事小情都先问过你再做定夺,这总成了吧?”   “我可不敢抢妹妹们的差事。”   王熙凤说着,顺势坐到了薛姨妈身旁,斜藐着焦顺道:“倒是这猴儿,前几年在我跟前儿还毛手毛脚的没个定性,如今竟就人模人样的挑起大梁来了。”   “不敢当。”   焦顺笑着摆手:“都是二奶奶调教的好,要不然也没有我今日。”   “瞧瞧!”   王熙凤素手一指,回顾薛姨妈道:“单这一张巧嘴,明儿就保准错不了!”   众人闻言都笑。   薛蝌却怕王熙凤喧宾夺主,不断提起往日旧事,惹得焦顺不快,因此笑过之后立刻岔开话头道:“对了焦大哥,我方才瞧见你家的下人挑了个担子进来,这本就是给我们帮忙,我们尚且还没奉上谢礼,你怎么倒带了东西来?”   薛姨妈闻言,也忙说不该如此,让焦顺把带来的东西原样带回去。   焦顺却摆手笑道:“婶婶不是早就把谢礼给我了么?”   薛姨妈闻言脸上登时又滚烫起来,却又听焦顺紧接着道:“当初若不是您帮着求情,我只怕早就命丧家法之下了。”   “呦~”   话音刚落,王熙凤便挑起了眉毛:“这是挑我呢?”   “怎么敢。”   焦顺哈哈一笑,旋即又道:“再说那也不是什么正经礼物,是我近来让人弄的饮品,前儿让邢氏送去大观园里请姑娘们品鉴,口碑倒还不错,索性今儿就捎了两桶来,给婶婶、二奶奶和妹妹们尝尝。”   “那我倒要开开眼。”   王熙凤抢着吩咐一声,立刻有丫鬟领命而去,不多时捧了两杯热腾腾的奶茶进来。   这时候焦顺正与薛蝌核对明儿的流程。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除了把婚书和象征意义大与实际意义的喜钱交给女方之外,就是遵照旧例问一问女方在结婚时有什么额外的要求。   再然后就是宾主尽欢,回来复命了。   正说着,王熙凤突然起身道:“这东西好是好,就是喝多了容易腹胀……”   焦顺下意识转头望去,心说自己今儿也没下药啊?   就见王熙凤向正捧着奶茶的薛姨妈告一声罪,自顾自向外走去,亦如她时那般突兀。   不过就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王熙凤突然回头看向焦顺,毫不避讳的道:“顺哥儿,等商量完了你出来一下,我有些事情想跟你商量。”   啧~   就知道这婆娘不会乖乖退场。   当着众人的面,焦顺自然也只能点头应是。   于是等到和薛蝌核对完流程,他便起身苦笑道:“婶婶、两位兄弟,我去外面瞧瞧看二奶奶究竟有什么吩咐。”   薛蟠闻言有些不满的嘟囔道:“哥哥你如今又不是凤姐姐的奴才,凭什么要听她呼来喝……”   “文龙!”   薛姨妈喝止了儿子,也起身对焦顺道:“她近来心情不好,有什么你也多担待着些。”   她这倒不是偏帮王熙凤,而是觉着如今和焦顺的亲近还在侄女之上。   焦顺自是恭声应了,然后才独自出了客厅。   等到了外面,就看到平儿正守在一处假山前,见他望过去,立刻抬手往假山后面指了指。   啧~   这凤辣子还真是大胆!   焦顺径自绕到那假山后面,就见王熙凤正背对着自己,揪着一条枯黄的柳枝怔怔出神。   “二奶奶?”   他低呼一声,王熙凤这才缓过神来,当下撒开柳枝转身问道:“你什么时候去那牟尼院?”   焦顺闻言就是一愣。   这凤辣子虽也食髓知味,可却并不似王夫人那般彻底沉迷其中,在她眼里,利益始终是排在了头一位的。   如今这节骨眼上,她不忙着筹划‘王者归来’的戏码,偏冒着风险把自己找来,询问自己几时要去牟尼院……   这其中只怕另有蹊跷!   既然心生疑窦,焦顺自然不肯顺着王熙凤的思路来,当下嬉笑道:“二奶奶若是想我了,等回头咱们在老地方见就是了,我如今也还没搬出去住,何必舍近求远?”   “我这几日又不在家!”   王熙凤的嗓门一下子高了,不过她很快就又压制住了情绪,盯着焦顺端详半晌,忽的噗嗤一笑掩嘴道:“你费尽心思既弄了这处所在,难道就不想试一试?”   说话间,扶风摆柳走到焦顺身前,将一条腿楔入焦顺两脚之间,然后缓缓垫起了脚尖,霎时间从头到尾的风S入骨。   焦顺被她弄的气血翻腾,但心下却反倒更为警惕了,盖因这婆娘每每摆出这风情万种的姿态,必是别有算计,当初坑害贾瑞是如此,找自己讨要好处也是如此。   不过她这时候为什么非要去牟尼院?   难道说……   是那套计划在薛家进行的很不顺利?   这还真让焦顺给猜到了,王熙凤自到了薛家之后,便前千方百计的亲近薛宝钗,若是个心大的倒也罢了,偏宝钗最是精明不过,且又不相信王熙凤直到这时,还不知道王夫人的真正目的。   于是王熙凤越是表现的亲近,她暗里便越是提防。   而王熙凤虽有些利令智昏,但时间一长也瞧出不妥来,不由暗悔不该操之过急。   可就这么几天功夫,若是不尽快铺垫好,等到初十又怎么来得及动手?   不过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她先前的谋划也已经可以宣告破产了——若还在荣国府时倒简单方便,如今身处薛家的主场,她若不找个合适的机会,就算勉强下了手,最后只怕也难以如愿。   因这番反思,王熙凤才突然想到了牟尼院。   自昨儿起,便在薛宝钗面前时不时提起在牟尼院的见闻,又感叹妙玉如同换了一副面孔,或许是大彻大悟,真正领悟了佛法。   目的,自然是想将薛宝钗引到牟尼院去。   至于到时候如何操作……   王熙凤其实暂时也还没想好,毕竟她算计薛宝钗,完全是冲动之下的萌生的妄念,与谋定而后动完全沾不上边儿。   不过反正那里是焦某人御用Y窟,届时想要从中动手脚,总比在薛家要容易许多。   但这其中有个关键,那就是焦顺必须在场。   所以她才跑来询问焦顺打算什么时候去牟尼院。   却说焦顺心下有了揣度,自然更不肯上钩,可又怕直接拒绝会惹恼了王熙凤,让她干脆铤而走险——他焦某人虽然没有底线,但一贯是怜香惜玉的,可不想眼睁睁看着王熙凤和薛宝钗同归于尽。   唉~   看来还是只能先顾一头了!   “二奶奶莫不是心火太盛了?”   焦顺一边毛手毛脚的还以颜色,一边宽慰道:“这事儿其实也还有别的解决之道,也未必就一定要闹到反目成仇的地步。”   “别的解决之道?”   王熙凤抬起头狐疑的打量着他:“你不会是想哄我吧?”   “怎么会!”   焦顺揽着她的腰肢道:“其实这法子简单的很,说起来四个字就足以概括了。”   听他不似作伪,王熙凤这才有了兴趣,连忙追问道:“是那四个字?”   “破财免灾。”   焦顺一字一句的道。   “破财免灾?”   王熙凤蹙起眉头,以她贪财的本性,天然的就不喜欢这四个字,但还是追问道:“这话怎解?”   “奶奶不妨仔细想想,二太太之所以急着夺权,除了给薛姑娘铺路之外,也不乏对府库空虚的不满,这是奶奶的败因之一,但操作得当的话,也能转为翻盘的筹码。”   王熙凤皱眉沉吟片刻,又催促道:“你不妨再说明白些!”   “简单来说,如果荣国府的财政没有大的改善,等到明年几桩婚事接连办完,怕就要陷入债台高筑的窘境了,这时候二奶奶若肯施以援手……”   王熙凤忍不住插嘴:“我哪来的钱?”   “嘿嘿,到时候去欧罗巴的商船也该回来了。”   王熙凤默然的皱起眉头,神色来回变幻了许久,又陡然骂道:“你糊弄鬼呢?到时候她直接找薛家帮忙就是,那里用得着我?”   “这不还有我吗?”   焦顺挺胸叠肚,傲然道:“只要我焦某人略施小计,不难牵扯住薛、夏两家的浮财,让他们分不出余力——届时,可就全看二奶奶肯不肯慷慨解囊了。” ###第五百八十三章 转变   听完之后,王熙凤并没有当场答应下来,这倒也在焦顺的预料当中,毕竟她本就是个贪财的,如今要这凤辣子拿自己的钱去添荣国府这个无底洞,她要是一口应下反倒有鬼了。   但甭管怎么说,只要有了这条退路,她短时间应该不会选择铤而走险才对。   从假山后面转出,又回到客厅里与薛姨妈、薛蟠、薛蝌几个说了些闲话,然后焦顺便以公务繁忙为由,婉拒了薛家设宴款待的好意。   不过离开薛家之后,他既没有去衙门处理公务,也没有回家歇息,而是转去了尤家。   然后前门进、后门出,又亲自架着一辆小车赶奔牟尼院。   趁着还有些时间,他准备找妙玉打探打探,看王熙凤来牟尼院时可有什么异常举动,若不然为什么突然追问自己几时要去?   这且不细表。   却说大观园怡红院内,贾宝玉又照例睡到了日上三竿,懒洋洋从床上爬起来,还不等喊,袭人就已经听到了动静,将换洗的衣服连同一盆温水送了进来。   她一边伺候着贾宝玉穿衣服,一边有意无意的叹道:“昨儿又有个小丫鬟犯了夜,说是半夜梦到了……唉,这都已经是第三回了,就算是先前被吓着了,也不该天天如此吧?”   袭人三番五次的暗示怡红院不干净,自然是寄望于贾宝玉能主动搬出大观园,也好再不违逆他的情况下,完成王夫人的任务。   不想贾宝玉猛地转过身,一脸激动的抓着她的肩膀道:“你也觉得这是她在托梦对不对?!昨儿是谁被吓醒了?是梦到了秋纹还是坠儿?若是秋纹,她又是怎么梦到的?偏怎们我就梦不到?!”   说着,就要去找那莫须有的小丫鬟当面盘问。   袭人那想得到会弄巧成拙?   忙急中生智叹了口气,酸声道:“瞧爷这牵肠挂肚魂牵梦萦的,我倒恨不能是我死了……”   原是想岔开话题,但一想到本来排不上号的秋纹,这些日子竟在宝玉心底生了根,她脸上的酸意就再也不用假装了。   “呸呸呸!”   宝玉现下最听不得这个死字,当下连声啐道:“童言无忌大风吹去、童言无忌大风吹去!好端端哪有自己咒自己的,再说你、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说到后半截,便习惯性的顿足捶胸起来。   袭人忙上前攥住他的手腕,娇嗔道:“二爷还说我呢,自己怎么也胡言乱语起来了?”   说着,细心将半挂在宝玉身上的长袍给他穿好,又拉着他去梳妆台前洗漱。   若在平时里,不小心弄巧成拙之后,袭人多半要缓上几日再卷土重来,但无奈王夫人那边儿催的急。   故此她很快就调整了方阵,边给宝玉擦脸边道:“二爷,您说着院子是不是风水不太好?先是金钏……然后是晴雯被逐,如今坠儿和秋纹又……”   这下贾宝玉也认真起来。   他倒是不怕秋纹的鬼魂,甚至还巴不得与其梦中相会,但若是因为风水的缘故,再害了身边哪个女子……   他想到这里,忍不住脱口道:“要不咱们找和尚道士来做场法……”   说到半截,他又自己给否了,大摇其头道:“不妥不妥,倘若波及到金钏、秋纹几个的魂魄,岂不等同于我又害了她们一回?”   可除了这个法子,他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于是急的在屋里团团乱转。   袭人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这才装作突然想到一般提议道:“要不,咱们挪一挪?”   “挪一挪?”   宝玉一愣,旋即恍然道:“是了,这园子里空房子有的是,大不了我时常回来祭拜她们就是。”   说着又转了几圈,然后兴冲冲的征询袭人的意见:“搬到玉皇庙旁边怎么样,等到冬日里下起雪来,那附近的景致仅次于芦雪庵。”   “我的二爷哎!”   袭人哭笑不得道:“您明年就要成亲了,到时候顶门户过日子,总不能还窝在这大观园里吧?”   顿了顿,又补充道:“别忘了,这里说到底是娘娘的行宫别苑,成年男丁怎好在此久居?”   “是姐姐让我住进来的……”   贾宝玉下意识反驳了一句,但也觉着袭人这话有些道理。   他沉默的拿着牙刷走到门外,举到嘴边,却又望着四下里发起呆来。   好半晌,直到那牙粉都干了,他才把牙刷塞进嘴里胡乱搅弄几下,漱完口又随手丢给袭人,然后大步流星的向外走去。   袭人吃了一惊,忙追上去问:“二爷这是要去哪儿?”   “心里烦的慌,出去散散心!”   贾宝玉头也不回的摆摆手,袭人见多半劝不住他,便忙喊了个腿脚利索的小丫鬟,让去前院里知会李贵等人随行照顾。   贾宝玉这回也没乘车,直接骑着马就出了西角门,可到了街上被那冷风一吹,却又茫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李贵小心的牵着缰绳,也不催促也不询问,两只眼睛只盯牢了宝玉,免得他恍惚之余坠下马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贾宝玉才忽然想起了个去处,于是伏低身子吩咐道:“我听说凤姐姐前两日找到了妙玉的下落?你去问问,看她如今身在何处,若是不太远,咱们也去瞧瞧。”   李贵答应一声,旁边自有小厮代劳。   不多时寻来一个小管事,自告奋勇的头前引路。   就这般,一行人也到了那栊翠庵前。   因见大门紧闭,并不是什么客似云来的热闹所在,宝玉先就赞了一声果是妙玉,远非贪名逐利的秃驴可比。   李贵上前拍了足有二十几下,才听的里面有人应声,却并不急着开门,反而盘问起了来人的身份目的。   听李贵自报家门说是荣国府的宝二爷,里面明显慌乱起来,但仍是不曾开门。   就在李贵心中疑惑,想跟贾宝玉探讨几句的时候,哪门却猛地被拉开了。   一个胖尼姑满面堆笑的迎出来道:“不知是荣国府的贵人驾到,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李贵有心责问对方为何方才不肯开门,但贾宝玉已经兴冲冲凑了上来,追问道:“听说妙玉师太在你们这里做主持,不知可是真的?”   胖尼姑点头:“自然是真的。”   “好好好!”   贾宝玉连道三个好字,又一躬身道:“烦请带我前去相见——若暂时不方便,也请知会她一声。”   “也、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胖尼姑的目光明显有些游移不定,嘴里也像是咬了个茄子似的含糊不清,不过却没有拒绝宝玉入内,只是表示自家主持一向喜静,怕不太方便放进去这么多外人。   “我自然知道她的脾性。”   贾宝玉丝毫不以为忤,当即吩咐李贵几人在外等候,然后独自跟着那胖尼姑进到了庙里。   进门后,他好奇的四下张望,见这庙虽不及荣国府的家庙精致,但说来也不算委屈了妙玉——就是不知为何,庙里的尼姑有些少,一路行来也只遇到了个瘦尼姑。   等到了大雄宝殿,宝玉一眼瞧见正端坐在佛像前喃喃诵经的妙玉,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跨过了门槛,激动道:“妙玉姑娘,多日不见,不知别来无恙否?”   妙玉抬眼看了看他,正待起身相迎,不想脚下一软又跌坐了回去。   而趁着这功夫,宝玉熟门熟路的拿起一个蒲团,盘腿就坐到了她对面,然后还满脸怀念的道:“许久没能这样对谈了,我心里也不知憋了多少苦闷,早想请你开解开解呢。”   妙玉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然后合十道:“阿弥陀佛,世间皆苦,解与不解又能如何?”   宝玉感受到她话里的疏离感,先是一愣,继而便又释然了。   当初毕竟是母亲下令将她赶出了荣国府,自己也被她误认为是告密之人——当然了,虽然不是他告的密,但也确实是从他这里走漏的消息——那她心有所怨,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当下恳切道:“我当初万没有要出卖你的意思,都是下面人听了些闲话,就……唉,也是我御下不严。”   想到刚刚死掉的秋纹、坠儿,他愈发愁苦自责起来,于是干脆两手撑地,伏低身子冲着妙玉一拜道:“这确实是我的不是,我在这里给你赔礼了。”   看着在自己面前郑重拜倒的贾宝玉,妙玉一时忍不住有些恍惚,满眼满心都是当初在栊翠庵内,两人对坐谈心的影日。   只是……   回不去了,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正感慨着,忽听贾宝玉‘咦’了一声,搓着指头把手凑到眼前观瞧,却见上面黏腻腻的也不知沾染了什么,味道还隐约有些熟悉,只是因为这大雄宝殿燃着熏香,所以一时难以分辨具体是何物。   他还想仔细分辨,却没注意到对面妙玉已然花容失色。   “宝二爷。”   这时一旁的静仪,快步走到贾宝玉身前,边用身子挡住自家小姐,边摸出帕子不由分说给他擦干净手上的秽物,嘴里还嗔怪道:“这大雄宝殿人来人往的,难免有些脏污处,你当是栊翠庵那般清净所在,说下拜就下拜?”   宝玉释然的一笑,拱手道:“姐姐说的是,是我唐突了,不过我方才赔礼绝对是出自一片真心。”   “是是是,我们自然信得过二爷。”   静仪又磨蹭了一会儿,估摸着自家姑娘已经收拾好了情绪,这才重又回到了远处侍立。   但妙玉虽外表虽恢复清冷自若,但内里到底还是有些惶恐,因此接下来的对谈便有些失了水准。   贾宝玉虽不曾指摘出来,暗里却也忍不住有些失望,于是只待了不到两刻钟,便起身告辞离开。   等送走了贾宝玉,妙玉几乎是一下子就瘫倒在了蒲团上。   静仪则是忙取了抹布等物,把这一片反复擦了四五遍。   等忙完了,才听自家小姐弱弱的问:“焦大爷呢?”   “走了。”   静仪往佛像后面一指:“说是下午还要去宫里督造器械,所以穿好衣服从后门出去,就直接走了。”   却原来就在方才贾宝玉突然登门的时候,焦某人正在大雄宝殿里呈威……   庙外。   贾宝玉临上车又回头看了眼牟尼院,心下暗暗感慨,不想连妙玉经历世事之后都有所改变。   也或许……   自己也到了该变一变的时候了。   抱着这样的心态,等回到荣国府里,贾宝玉就主动去找了王夫人,想要商量一下近期搬出大观园的事儿。   然而他找到清堂茅舍却扑了个空,听留守的仆妇说,因薛家表少爷明儿要大定了,故此太太临近中午就去了薛家,多半要等明日晚间才能回来。   贾宝玉这才想起表哥好事将近,当下点头道:“我也要过去的,若知道太太今儿就要去,我早上就不急着出门了。”   或许是因为上次薛宝钗来时,特意去祭拜了秋纹、坠儿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他刚刚下定决心有所改变的缘故,反正等出了清堂茅舍后,想到想到很快又能见到薛宝钗,宝玉心下竟罕见的生出了一丝丝期许。 第五百八十四章   却说王夫人到了薛家之后,听说焦顺来过又走了,忍不住怅然若失。   都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陡然被激发了虎狼之性的王夫人,在这些时日里,所迸发出来的身心悸动实不足为外人道也——或许只有那包了浆磬槌,才有资格品评一二。   所以在发现薛姨妈又开始瞻前顾后,说什么文龙大喜的日子,做母亲的不该……至少不能……   王夫人便登时恼了,不由分说的抢白道:“如今箭在弦上,由不得你退缩,明儿你乖乖听我的就是,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薛姨妈被呵斥的一时没了言语,但就在王夫人以为自己镇压成功的时候,薛姨妈忽然吞吞吐吐问了句:“这再怎么说也是我自己的事儿,却怎么、怎么姐姐比我还着紧?”   “我还不是为了……”   王夫人下意识就要敷衍,但说到半截突然又改了主意。   焦家月底就要搬出去了,自己若想继续勾连,必然少不了要借重妹妹,与其现在一味哄骗,还不如提早做些铺垫,也免得她到时候转不过弯来,徒增难度。   当下深吸了一口,叹道:“唉,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   说着,将薛姨妈的一只手捧在掌心,‘推心置腹’的道:“你也知道我如今跟你姐夫势成水火,早没了夫妻情分,我原想着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却不合又知道了你和顺哥儿的事儿。”   “那天看到他给你画的画写的诗,我竟就忍不住感同身受起来,那之后时不时就会胡思乱想,若是我年轻几岁,若是我也遇到这样的一个人,我、我会不会也……”   说到这里,王夫人忽又重重一叹:“可惜这终究是你的际遇,不是我的。”   “姐姐!”   薛姨妈见她说的动情,忍不住也反手捧住了她的柔荑,一双秋水瞳仁里更是泪花涌动。   王夫人与她四目相对,又一字一句的道:“我实是将自己代入成了你,所以才看不得你优柔寡断,期盼着你能遵循自己的本心本意行事。”   “姐姐!”   薛姨妈一把将王夫人抱住,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淌,在她看来,自己与王夫人不能说是同病相怜,但至少也能算是殊途同归,故此王夫人一提将心比心,她便信了个十成十。   就此再无疑惑,也没有了畏缩。   就算是为了姐姐那一份期盼,自己也要……   呃~   姐妹同心做这种事,是不是有点儿怪怪的?   而见她如此,王夫人心里提着的那一根弦也终于松了,暗道有了这层铺垫,日后自己再渐渐表现出沉迷其中不可自拔态度,也便顺理成章了。   ……   是日傍晚。   薛宝钗处理完繁杂的家务,又陪着不知为何愈发亲密的母亲和姨妈用了晚饭,回到自己闺房里,一面享受着难得的空闲,一面却总觉得好像少了什么。   对了,是凤姐姐!   她这两天每日早晚都要找自己说话,今儿却怎么不见踪影?   难道是为了躲避姨妈【王夫人】?   若真是如此,倒真是一桩意外之喜,至少暂时不用再担心她撺掇自己去瞧妙玉了。   要知道,妙玉当初之所以被轰出荣国府,就是自己和袭人暗中谋划的——谁让这假尼姑总是怂恿宝玉避世出尘呢?   虽说妙玉并不知道实情,但见了面还是不免尴尬。   正想着,莺儿挑帘子从外面近来,搓着手道:“姑娘,夏家又来人了,这回要打听焦大爷明儿的路线,说是方便派人出迎。”   薛宝钗闻言不由蹙眉。   虽然她已经知道了,焦顺前几日在宫里帮了夏家的忙,但夏家对焦顺如此奴颜婢膝,还是令她有些不习惯。   也或许是因为先前在荣国府时,焦顺显得太过和蔼可亲了吧,所以纵使知道现在如日中天,终归还是少了三分实感。   然而如今夏家的态度,却是补全、甚至加倍补全了薛宝钗的认知。   那个最初听闻时还只是个家奴,为了承袭小小爵位险些丢了性命的人,现如今已经成长了举足轻重的存在,甚至可以轻易决定一家皇商的兴衰立废。   如果当初不曾婉拒和焦顺联姻,薛宝钗大概也只会是有些感叹他的风云际会。   若是自己未来的夫君,是个能与之匹敌,哪怕略逊一两筹的人物,薛宝钗大概也只会感叹他的出类拔萃。   若是他对史湘云、邢岫烟不曾百般呵护……   总之,最近一想到焦顺,薛宝钗心下便恍似打翻了五味瓶。   而想到贾宝玉身上的种种糟心事,这五味当中又格外突出了酸、苦二味。   自己这是怎么了?   难道嫁入荣国府,借助贾家势力帮扶娘家,不正是自己一直孜孜所求的吗?   怎么事到临头,这心思反倒越发乱了?   她喃喃自语着扪心自问,可却依旧无法从这复杂的情绪中解脱出来,一晚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   夏家。   夏金桂闺房。   在两盆银霜炭助力下,屋内彷如初夏一般,夏金桂只着一身素白小衣,翘着二郎腿坐在梳妆台前,边对着镜子往头上比划边轻佻笑道:“这么说,你还是不肯去喽?”   “不、不是奴婢不想去,是这等事儿实在是、实在是……”   她身下传来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却原来被她当成凳子的,其实是个十五六岁的丫鬟。   虽说夏金桂婀娜的身条不算沉重,但还是压的她不堪重负,撑着地的四肢全都在剧烈的颤抖着,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垮下来。   “哼~”   夏金桂冷哼一声,翘着的二郎腿突然垂下,那厚木底儿的绣花靴子,不偏不倚正踩在那丫鬟的两根指头上。   “啊~”   那丫鬟痛呼一声,在夏金桂毫不怜惜碾动下,整个身躯愈发抖的如同筛糠一般,但她还是竭力挺起腰背,不敢把这以残暴著称的小姐摔下来。   这时夏金桂又风情万种的伏低了腰肢,巧笑嫣然的与她对视着道:“我又不是让你去杀人放火,不过是给那焦大人助助兴罢了,你这么推三阻四的,莫不是……”   说着,她脚下狠一发力,声色也陡然专戾:“莫不是不想要这狗爪子了?!”   “啊~~小姐饶了我、饶了我吧!我做,我做就是了!”   那丫鬟发出起凄厉的惨嚎,终于扛不住她的逼迫,拼命点头应是。   “嘻嘻~你早这么说不就没事了?”   夏金桂脸上登时云开雾散,欢快的起身,从桌上拿出一个酒瓶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鸳鸯杯,我好容易才弄到手的——来,我教你个乖,你在这里一拧,倒出来的就是合卺酒了。”   一边解说着,一边又毫不犹豫的坐到了那丫鬟背上,将她的满头青丝在指头上绕了绕,笑吟吟的一扯,逼得她竭力抬头看向酒壶。 ###第五百八十五章 下帖【上】   转过天到了正日子。   焦顺一早汇同宝玉去了薛家——贾琏原也要去的,但一来王熙凤已经去了;二来薛家请了焦顺这个外人下对月贴,偏就越过了他这个表姐夫,他心下不喜,因此便称病在家。   去说两人被薛蟠、薛蝌迎进院里,就见满坑满谷已经摆满了彩礼,那礼单足折了二十几道,绑紧了活像一本书,拆开了差不多能有半丈长。   这都还算是少的,按照现下的风俗习惯,大户人家给女儿陪送的嫁妆,至少要比男方的彩礼多上三五倍,甚至十倍返还都有可能——所以原书里王熙凤才说,姑娘们的婚事每人花上一万两,贾环的亲事只需三千两。   当然了,似宝玉这样家中的宝贝疙瘩,彩礼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台面下另外的挑费才是大头。   穿过那一大片彩礼组成的矩阵,薛姨妈和王夫人早在客厅里候着,因昨儿已经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今儿就剩下些场面话,以及转交婚书了。   也不知为何,客厅里并不见王熙凤的踪影。   这倒让焦顺心生疑虑,不过就算是王熙凤还想做耗,那也是要等自己回来复命时才好下手,暂时倒还不用提防。   期间种种无需赘叙。   临行前,薛姨妈又亲自陪了一杯‘壮行酒’,早就等待多时的队伍,这才浩浩荡荡的出了薛府。   一路无话。   等到了夏家所在的街巷,就见两下里挂满了桂花状的彩灯,其上又垂下无数锦缎丝绦,前后延绵足有数里,皆是一等一的好料子——只街上这些,怕就得几千两银子。   大门前竖起个足有三丈高的临时牌楼,六只舞狮正以这牌楼为舞台,表演着各种绝活儿。   这声势比之寻常人家成亲还要隆重,也不知有多少是出自夏家本意,又有多少是出于焦某人要来的缘故。   不等焦顺和薛蝌下车,早有夏府的大管家带人迎了上来,簇拥着焦顺的马车来至中门。   焦顺刚挑帘子下了车,早就侯在门内的夏太太,立刻亲自迎了出来,隔着丈许远微微一礼,告罪道:“原该托请个德高望重的招待贵客,无奈我们孤儿寡母的,既没这情面,又不大方便,最后只能也只能由小妇人硬着头皮顶上了,唐突之处,还请大人莫要见怪。”   焦顺急忙还礼,口中笑道:“夏夫人言重了,倒是我们兄弟毕竟年轻识浅,若有不到之处,还请夫人多多包涵。”   两下里客套了几句,夏夫人这才恭请二人移步府内。   等在客厅里分宾主落座,焦顺便取出婚书双手奉上。   夏夫人虽有大半心神都在焦顺身上,但还是接过来仔细扫了一遍,又就吉神方位和禁忌属相等细节与焦顺讨论了一番。   等到这正经事告一段落,夏夫人命人将婚书收好,便笑着招呼道:“贵客临们,妾身无以招待,只略备了几杯家中自制的水酒,还请焦大人品鉴。”   这也是约定俗成的惯例,何况夏家的桂花酿驰名京城,如今这场面,拿出来的必是个中珍品,连焦顺这不好酒的都忍不住心生期许。   于是假意推托两句,便顺理成章的应了下来。   不过首先登场的,却不是夏家的桂花酒,而是二十几个女扮男装的小戏子,瞧那装扮,正是焦顺当初排演的‘样板戏’。   与最初的版本相比,民间戏班显然做出了一定的修改,突出了热闹喜庆的成分,少了几分慷慨激昂,放在此情此景倒也算合适。   不多时,又有下人捧来几个小酒坛,拿硬瓷的器具连开了三道封,一股浓而不烈的淡雅酒香立刻弥漫开来,无形无声间,竟隐隐盖过了旁边热火朝天的样板戏。   焦顺用力嗅了嗅,对一旁薛蝌笑道:“这回咱们倒是沾了你哥哥的光。”   不等薛蝌答话,夏夫人先抢着道:“若大人喜欢,等走时不妨捎个三五十坛回去。”   这等好酒,说是价比黄金也不为过,三五十坛子恐怕没个大几千两银子下不来。   焦顺自是连忙拒绝,一番你推我让之后,才象征性的收下了两坛。   说也奇怪,这边厢退让了半天,那边儿负责打酒的小丫鬟,竟还在酒坛前忙活。   焦顺和薛蝌不明就里,还以为这其中有什么特殊流程,夏夫人却等的不耐,转头扬声催促了一句,谁知那打酒的小丫鬟身子一颤,却是险些将手里的锡酒壶砸到地上。   夏夫人见状愈发不喜,但在客人面前也不好发作,只是等那丫鬟小心翼翼提着酒壶过来时,暗中狠狠剜了她一眼。   那丫鬟吃这一瞪,更是连头也不敢抬了,期期艾艾凑到近前就要给夏夫人斟酒,夏夫人拿手护住酒杯,蹙眉道:“没规矩的东西,先去给焦大人满上!”   那丫鬟身子又是一颤,托着壶底慢慢转身,机械僵硬往焦顺身前凑。   “夫人客气了,您是尊长,理应……”   焦顺正在那儿客套呢,忽听当啷一声脆响,低头看时却是那丫鬟不慎碰到了酒杯。   他急忙起身躲过顺着桌沿淌下来的酒水。   与此同时,对面夏夫人也跳将起来,指着那丫鬟的鼻子喝骂道:“该死的小蹄子,安敢如此失礼?!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房里的?”   那小丫鬟自知闯了祸,早吓的缩成了一团,那还说的出半句话来?   焦顺见状,便笑着摆手道:“大喜的日子,些许小事何须计较——想是焦某人生的凶了些,吓到这位小姑娘了。”   夏夫人见焦顺并无芥蒂,这才松了口气,先是连声道歉,继而冲那丫鬟挥了挥袖子:“这里用不着你了,你滚下去吧!”   到了此时,那丫鬟竟还露出迟疑之色,被夏夫人狠狠瞪了一眼,这才逃也似的去了。   赶走这毛手毛脚的丫鬟,夏夫人重又堆起笑容来,不由分说亲自执壶给焦顺和薛蝌斟满了酒。   二人连道‘不敢’,又再三谢过之后,这才重新落座。   话分两头。   那丫鬟闷头冲出客厅之后,还要往前奔逃,斜下里忽然就闪出个人一把扯住了她,压着嗓子喝问:“你怎么出来了?!小姐交代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来人乃是夏金桂身边的大丫鬟宝蟾,原本这差事夏金桂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她,不过宝蟾推说自己过于扎眼,太太见了难免起疑,把这差事推给了新进小丫鬟红梅。   这才有了先前夏金桂拿人当凳子坐的那一幕。   至于红梅被逼急了,会不会向夏夫人和盘托出此事,竟是全然不在主仆两个的考量当中。   却说红梅被宝蟾抓住喝问,一时又惊又恐,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宝蟾见了,愈发声色俱厉:“你敢坏小姐的好事?!”   “没、没……我怎么敢……”   “那你这时候出来做什么?”   宝蟾继续追问:“那壶可曾换了?机关用上了没?”   红梅连连点头,半晌又期期艾艾的道:“我打开那机关了,可现在关、关不上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这……”   宝蟾松开红梅,快步凑到门前往里面探头扫了一眼,旋即折回来发愁道:“这都已经喝上了,就算是关上机关也晚了。”   顿了顿,她又一跺脚道:“不管了,咱们先回去禀报给小姐,让小姐定夺就是!”   ……   返回头再说客厅里。   在夏夫人殷勤招待下,焦顺和薛蝌各自吃了几杯,那夏夫人也陪了三杯。   不过这酒闻起来香,喝起来也就那样。   焦顺大失所望之余,便想着尽快回去复命,可不知怎么的,就觉得胸膛里火烧火燎的,脑袋也有点发蒙。   再看对面的夏夫人,也是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眼泛桃花、晕生双颊,拿手做扇子直扒拉衣领——她原就颇有几分姿色,如今更显妖娆妩媚,直瞧的焦顺口干舌燥。   这酒后劲也忒大了,莫不是药酒?   焦顺晃了晃脑袋,主动起身请辞道:“我们还要回去复命,若是夫人对婚书没什么异议,焦某就不多讨饶了。”   夏夫人原是想与焦顺多多亲近的,可这三杯酒下肚,却是眼热心慌,瞅着对面的焦某人,总想着来个物理意义上的亲近。   她虽不知是因为什么,却也知道不能在人前失态,当下自然不敢久留焦顺,咬牙起身强撑着将二人送出了客厅。   等走出十几步远,焦顺便忍不住扯开了领口的扣子,转头看向一旁的薛蝌,就见他也是一副浑浑噩噩目赤脸红的样子,不由揉着太阳穴抱怨道:“这夏家的桂花酿也忒上头了吧?”   若是在薛家出现这种状况,他多半早就已经警觉起来了,但焦某人又怎么想的到,来帮人下个对月贴都能遭了女人算计?   与此同时。   不远处一个隐秘的角落里,盛装打扮的夏金桂伸长了脖子张望了半晌,回头满是希冀的问:“是俊俏的那个,还是魁梧的那个?”   宝蟾答道:“是魁梧的那个。”   “唉~”   夏金桂叹了口气,她其实也猜到魁梧的那个才是焦顺,但瞧薛蝌实在生的俊俏,还是忍不住生出了幻想。   如今幻想破灭,她无奈道:“罢了罢了,就是他吧,你赶紧去把他引过来。”   说着,就摸出镜子搔首弄姿起来。   宝蟾得了差遣,正硬着头皮想要出去拦路,忽又被她叫住,转回头只听夏金桂头也不抬的吩咐:“若他实在不肯来,把那个俊俏的喊来也成。”   宝蟾:“……”   愣怔了好一会儿,直到夏金桂冷眼扫来,宝蟾这才急忙跳将出去拦在了路中央。   焦顺正往前走,忽见一个娇俏的丫鬟拦住了去路,他不自觉往凑了两步,下意识抬起手来去拉扯。   结果手伸到一半猛然惊醒过来,忙往后退了半步,顺势扯住一旁跌跌撞撞也要往上扑的薛蝌,闷声问:“姑娘拦住我等,不知、不知有什么事?”   就这么简单几个字,便觉得心头燥热愈发难耐,面前这个丫鬟也从七八分姿色往美若天仙发展,他急忙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浑浑噩噩模模糊糊的听那丫鬟说了两句什么,也没弄懂意思,就只觉得余音绕耳撩人心脾。   不对!   事情不对!   这时候焦顺终于惊觉起来,狠心咬了一下舌头,借着痛楚清醒了些,二话不说扯起薛蝌就往外跑。   “哎,等等、别跑啊!”   宝蟾那想到自己刚起了个话头,对方突然就跑了,跟在后面追了几步,眼见已经惊动了别人,只好停住脚顿足暗骂:这焦大人跑便跑了,好歹把那俊俏小相公留下啊!   “没用的东西!”   这时候一直在旁边偷窥的夏金桂窜将出来,喝骂道:“这么点儿事,你们就给我三番五次的出差错,我平日里养你们有什么用?!等回去,你和红梅一起给我跪规矩!”   宝蟾心下叫苦,也不敢辩驳,只岔开话题道:“小姐,我瞧他们两个像是发了癔症一样,太太那边儿不要紧吧?”   夏金桂横了她一眼,心道这一贵一俊都跑了,总不能赔了夫人又折兵。   于是便领着宝蟾寻到母亲房中。   结果进门就见丫鬟泼妇都在门外,一个个垂着头噤若寒蝉。   她初时还不知为何,等推开两个守门的老妈妈进了屋里,登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只听那卧室里一浪高过一浪,正声嘶力竭的呼喊着‘焦大人’。   夏金桂当然知道这是自己的手笔,但却怎肯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   于是当着两个尴尬无比的老妈妈,冷笑一声嘲讽道:“怪道母亲这几日话里话外都是那焦大人,原来暗里还有这一层关系!”   ……   就在夏金桂甩锅母亲的同时,焦顺也终于扯着薛蝌到了街上,见栓柱和夏家的仆人迎上来,他立刻吩咐道:“弄两条湿毛巾来,要凉的。”   周围一阵忙乱,不多时便有人送来了两条毛巾。   焦顺把其中一条拍在薛蝌脸上,又用另一条狠狠搓了几下,虽觉清醒了不少,但横生枝节的状况却并无丝毫改善。   至此,他已然百分百确定夏家的酒菜有问题,可却又想不明白,夏家弄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就算夏太太想抱自己大腿,也不该弄的这么简单粗暴吧?   再说了,她怎么知道自己好这一口? ###第五百八十六章 余勇可贾   薛家后院。   薛姨妈、王夫人、薛蟠,连同先前未曾露面的宝钗、宝琴、王熙凤、乃至在养病的薛二太太,全都云集于此。   众人讨论的焦点自然是薛蟠的婚事。   但作为发起人和主要相关方,薛姨妈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时不时的眼神放空,两只拢在袖子里的手更是纠缠的仿佛麻花。   这倒也难怪,因为今儿出了是儿子的良辰吉日,同样也是王夫人为她安排的良辰吉日。   相比于十拿九稳的前者,无疑还是后者更让她忐忑。   好在大家都以为她是关心则乱,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却说眼见临近中午,厅内众人议论渐少,一个个引颈以盼,倒好像那目光能穿透四进的宅院一般。   王熙凤也不例外,但她真正关注的其实是身旁的宝钗,虽然说焦顺给出的办法更稳妥,但有白嫖的机会,谁又愿意把白花花的银子往无底洞里填?   当然了,如今因为有了保底后路的缘故,她现在已经不像原本那般急迫了,所以目前抱有的想法是,如果有合适的机会就下手,若没有合适的机会就再等一等。   比如今天她就没准备下手。   这倒不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而是因为……   王熙凤下意识摸了摸袖袋里的小瓷瓶,这里面装的正是昭儿找来的虎狼之药,不过和她预想中的不太一样,这药通体散发着一股强烈的刺鼻腥味儿,若要在酒水里化开,只怕得用一坛子酒才能遮盖住。   可听昭儿的意思,想要发挥作用,药和酒水的对比最好不要超过一比五。   啧~   真的有人会毫无戒备的喝下这种东西吗?   还是说故事里那些给女人下药的桥段,其实全都是胡编乱造的?   “太太、太太!”   就在这当口,薛府的管家小跑着进来,反手指着外面道:“二爷和焦大爷已经回来了,不过二爷已经喝糊涂了,焦大爷也醉的不轻。”   众人闻言都些诧异,唯独王夫人暗中松了一口气,心道那冤家果然老道,顺带连薛蝌一起拉下水,他再装醉自然也就没人怀疑了。   不过等真正见到焦顺之后,连她也忍不住吃了一惊。   盖因焦顺那模样,实在不像是装出来的。   就见他进门只道了句幸不辱命,也不等薛姨妈发话,便自顾自寻了张空椅子倒头瘫在了上面,扯着襟口咬紧牙关两眼紧闭。   众人见状一阵大乱,薛姨妈也顾不得羞臊了,忙喊人去端醒酒汤来,若不是碍于人多眼杂,只怕早上去亲自侍奉了。   王熙凤比她少了些忌讳,凑上前观察着焦顺的状况,嘴里埋怨道:“你是去下对月贴,又不是去吃席的,却怎么醉成了这副鬼样子?”   听到她近在咫尺的声音,焦顺先翘起了二郎腿,然后才含糊不清的道:“我有些要紧事,须向薛家婶婶禀报。”   薛姨妈就在眼巴前,他特意这么说显然是希望能屏退左右。   不等薛姨妈开口,薛二太太立刻主动站出来道:“我带宝琴去瞧瞧他哥哥。”   薛宝钗紧跟着道:“我和哥哥也去。”   说着,就拉起心不甘情不愿的薛蟠往外走。   这亲儿子、亲女儿都回避了,王熙凤自然也只能瞪了焦顺一眼,紧随其后出了花厅。   唯独只有王夫人岿然不动。   等到没了旁人碍眼,薛姨妈立刻上前把刚端过来醒酒汤,亲手喂到焦顺嘴边儿,半是心疼半是埋怨的道:“夏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没听说下对月贴,还要把人灌醉的!”   不想焦顺却轻轻将醒酒汤推开,依旧闭着眼睛摸向一旁的茶杯。   王夫人见了,忙斟满茶水赛给了他,嘴里道:“你醉便醉了,怎么偏要把人打发出去,难道就不怕外面起疑?”   焦顺仰头将茶水灌下肚,觉得稍稍缓解了心头的躁意,这才将自己和薛蝌在夏家的经历简单复述了一遍。   最后总结道:“虽然不知因为什么,但肯定是夏家在酒菜里下了药!”   “下了药?”   薛姨妈和王夫人面面相觑,她们推己及人,想当然的以为是夏太太意图傍上焦顺这颗大树,所以才暗中施了算计。   “她、她怎么能这样?!”   薛姨妈一张脸涨的通红,原要放几句狠话,但莫名又有些底气不足。   王夫人也是一般无二,一面暗恼那夏夫人虎口夺食,一面却只是蹙眉道:“既出了这样的事儿,那文龙的婚事……”   “这……”   薛姨妈登时陷入两难之境,说退婚吧,这好容易才攀上一家门当户对的,况且儿子也认准了那夏姑娘;说不退婚吧,眼见夏家家风如此,又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正举棋不定之际,忽觉耳畔气喘如牛,定睛一瞧,却是焦顺不知何时睁开了血红的眼睛,正充满侵略性的死盯着自己。   “啊!”   薛姨妈惊呼一声,下意识退了半步。   与此同时,王夫人却急忙上前斟了杯茶水递给焦顺道:“快喝点茶水压一压!”   说着,又若无其事的用身子挡住了薛姨妈的视线。   然后就在焦顺抬手去接杯子的时候,她突然捉住焦顺的手腕,引导着往自己身上攀附,一面使眼色,一面惊呼道:“使不得、使不得!”   焦顺本就是在极力忍耐,此时虽不知这王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受到如此诱惑,还是本能的发动了攻势。   薛姨妈先是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呆了,后来见姐姐‘极力挣扎’,才如梦初醒的上前救人。   只是凭她那点儿力气,又能济的什么事?   也亏是焦顺还存了三分理智,知道这客厅不是乱来的所在,最后时刻强行收手,若不然姐妹两个早成了一对儿白给。   侥幸脱身的薛姨妈拉着姐姐钗斜襟乱的王夫人躲到一旁,掩着心口关切道:“姐姐,你、你没事吧?”   王夫人微微低头,掩饰住意犹未尽的遗憾,嘴里道:“不碍的,都怪那夏家。”   “是啊,这夏夫人到底在想什么!”   薛姨妈也跟着数落,想起方才险些把姐姐赔进去,真恨不能直接退了这桩亲事。   “不说她。”   王夫人收拾好情绪,又开始整理衣襟头发,嘴里催促道:“你也赶紧收拾收拾,然后让人把顺哥儿送去客房安置。”   薛姨妈迟疑的看了焦顺一眼,怯声道:“顺哥儿都这样了……”   “正因如此,才需你舍身解救!”   王夫人说着,又对焦顺道:“那客房后墙外就是僻静所在,届时我们在外面等着,有什么‘心里话’你只管对她说就是了。”   顿了顿,见焦顺没什么反应,正要再复述一遍,就听焦顺闭着眼睛咬牙道:“我、我自会赴约。”   说着,站起身摇摇晃晃的就往外走。   “等等!”   王夫人和薛姨妈忙加紧拾掇,好歹在他出门前遮去了方才的痕迹,然后扬声吩咐下人将他送去早就准备好的客房安歇。   等送走了他。   薛姨妈回顾姐姐,歉声道:“方才实在是……”   “不碍事。”   王夫人抬手打断了她的致歉,顺势轻抚着眼角的细纹,怅然若失的道:“若不是站你的光,只怕求着人家,人家都未必瞧的上我这老太婆。”   这话确系出自本心,那惆怅更是丝毫不假。   薛姨妈见姐姐如此态度,先是松了一口气,继而手忙脚乱的宽慰道:“他、他在外面尚能自持,唯独见到姐姐失了分寸,足可见姐姐青春犹在。”   王夫人莞尔一笑,半真半假的道:“若真是如此就好了。”   说着,又连声催促:“他既去客院,咱们也该早做准备了。”   说话间嗓音发颤,几乎难掩心中的悸动。   她原本只想着促成妹妹和焦顺的好事,然后再徐徐图之,偏夏家不知怎么想的,竟就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天大的好机会!   ……   话分两头。   就在两姐妹和焦顺进行转场的同时。   薛家二太太也带着众小赶到了儿子住处,却不想竟被几个丫鬟拦在门外。   这是反了不成?!   薛二太太刚要发怒,却听里面传出些不堪入耳的动静,她不由一愣,旋即苍白的脸上就浮现出两团晕红,啐了一声‘怎么醉成这样’,二话不说转头就往外院外走。   宝琴、宝钗自是紧随其后。   薛蟠还大咧咧想瞧个热闹,却被王熙凤一把扯住,不由分说拉到了外面。   但王熙凤却没有和大部队汇合的意思,而是将薛蟠拉到角落里,压着嗓子问:“你说着蝌哥儿平素也算稳重,怎么突然就——莫不是磕了药?”   这也算是误打误撞猜中了真相。   但王熙凤的目的却并不在此,没等薛蟠回话,又故作好奇的问:“说来,我以前从你琏二哥那儿收缴了几颗,闻着又腥又骚,依我看狗都未必肯吃,真就能拿去坑害良家女子不成?”   薛蟠不疑有他,当下把嘴一撇:“这必是二哥上了别人的当,那些狗不理的玩意儿都是拿来糊弄人的,为的就是怕出了事担干系——你想啊,这都能吃下去,那必是心甘情愿!”   “真正的好东西都是无色无味,最多也就是有一点点儿腥甜,若不然哪里哄得了人?”   听到这里,王熙凤顿时恍然大悟,暗在心里将那昭儿骂了个狗血淋头,抛下还待显摆经验之谈的薛蟠,便怒冲冲的去了。   等她二人迟了一步回到后院里,正撞见薛宝钗拉着几个仆妇,询问薛姨妈和王夫人的去向。   王熙凤不由奇道:“怎么回事,太太和姨妈去哪了?”   薛宝钗皱眉道:“也不知焦大哥说了什么,他被送去客院里安歇之后,妈妈和姨妈就说是要去小花园里散散心,丫鬟仆妇一概没带,我方才让她们去找,一时又未曾寻见。”   薛二太太在一旁宽解道:“也或许是出了什么难以决断的事情,所以大嫂她们私底下商量对策去了——你且莫急,先等一等。”   宝钗颔首点头,心里却始终放心不下。   下对月贴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怎么竟就闹出这么些波折来?   况母亲遇事一贯要找自己拿主意,今儿却怎么撇下自己,单独与姨妈躲起来商量?   还有……   焦大哥说的那要紧事,又究竟是什么事?   想到这里,薛宝钗的目光不自觉转向了客院,心道如今母亲和姨妈不知躲在那里,知道内情的就只剩下焦大哥了。   她有心让哥哥过去问问,可想到先前薛蝌的表现,又生怕‘失礼’。   最后暗叹一声,心道:罢罢罢,还是让焦大哥好生歇一歇,若是晚上母亲和姨妈还不出面,再去烦他不迟。   也亏得宝钗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这时焦顺早悄默声翻墙出了客院——其实也算不上悄默声,碍于腰间横生枝节的缘故,他翻墙时颇费了一番功夫。   落地时更是立足不稳,也亏得王夫人和薛姨妈急忙左右扶住,这才没摔个马失前蹄。   感受着左拥右抱软玉温香,焦顺的心智越发恍惚,身体却倍加昂扬向上,紧咬着牙关,好容易才忍住没有幕天席地的闹将起来。   但咸猪手却是免不了的。   薛姨妈虽不觉有什么,但想到姐姐恐怕也正承受同样的骚扰,还是竭力加快了脚步,等到一处偏僻小院近在咫尺,又摸出钥匙隔焦递给了姐姐。   谁知王夫人却闷声道:“我、我一时挣不开,还是你去开门吧。”   这冤家!   薛姨妈倍感无奈,但她也知道这怪不得焦顺,都是那夏太太从中作梗。   当下发力挣开,快步上前捅开了门锁。   而趁此机会,王夫人却是趴在焦顺耳边快速说道:“机会难得,你若有意,不妨装出尚有余勇可贾的样子,届时我们姐妹两个……”   说到半截,薛姨妈已然匆匆折返,王夫人生怕被她窥出破绽,急忙收住了话头。   两姐妹齐心协力将焦顺扶进里面,王夫人刚在床前挣开,就见他饿狼扑食一般抱住薛姨妈便要苟且。   王夫人急忙装作羞怯的样子避到了外面,竖起耳朵听着屋内的动静,心里头是七上八下提心吊胆,生恐焦某人没听清楚自己方才所言,又或是早早败下阵来。   不过想想当初在玉皇庙时的情景,后一种可能性应该不大。 ###第五百八十七章 莲开并蒂   有诗云曰:   芙蓉池里叶田田,一本双花出碧泉。   浓淡共妍香各散,东西分艳蒂相连。   唐·姚合《咏南池嘉莲》。   临近傍晚,处理完上午积攒的所有家务之后,薛宝钗再一次寻到母亲院里,这回倒是没扑空,但等她走进卧室时,却发现薛姨妈和王夫人正在床上抵足而眠。   宝钗探头打量了半晌,瞧这姐妹两个睡的实在香甜,最终还是没忍心吵醒她们,遂悄默声退到外间,找当值的老妈妈询问道:“太太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这时候睡下了?”   “也就小半个时辰前吧。”   那老妈妈道:“原是要去知会小姐的,可太太和姨太太进门倒头便睡,估摸着一时半刻未必能醒过来,所以就先没惊动您。”   说着,又补充道:“我估摸着,太太应该是这阵子劳心费力的伤了神儿,如今大爷的婚事终于落了挺,这一松懈自然身心俱疲,料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小姐用不着担心。”   这个理由倒也说的通,很多人在承受压力后骤然松懈,确实会出现类似虚脱的情况。   但是……   薛姨妈如此倒罢了,王夫人明明是昨儿才来的,因什么也睡过去了?   再有,先前焦大哥所通报的消息究竟是什么,母亲和姨母下午又究竟去了何处?   这些谜题非但没有解开,反而随着薛姨妈的沉睡,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不过心头有百般疑惑,薛宝钗总也不好去惊扰母亲,于是看了眼卧室的方向,又丢下一句:“太太醒了尽早知会我。”   然后便自顾自出了院门,转奔二房那边儿。   若论对事情的了解,自然是以两个当事人为最,焦顺那边儿宝钗有所顾忌,但薛蝌这边儿可没什么需要避讳的。   当然了,为了不再重演上午那尴尬的一幕,她并没有直接去薛蝌院里,而是去找了薛二太太。   薛二太太正领着宝琴合香,见她自外面进来,忙招呼她落座,又命宝琴把杂七杂八的材料收走。   “这是给薛蝌准备的凝神香?”   薛宝钗捻起一支,顺势问道:“他如今可清醒些了?”   “哥哥早醒过来了。”   薛宝琴抢着答话道:“方才还让人传话,说是等洗漱完就过来。”   薛二太太则问起了大嫂:“你母亲呢,可找见了?”   “也早回家去了。”   薛宝钗因心中存疑,便用春秋笔法搪塞道:“毕竟前前后后忙了这么些天,妈妈多半也早乏了,我便没去打搅她。”   因不知自家大嫂如今正与王夫人肩并肩睡的昏天黑地,薛二太太也未曾听出什么不对来,当下点头道:“那等你兄弟来,你有什么只管问他就是了。”   薛宝钗所来就是为此,自然不会客套推托。   三人谈天说地,又等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才见薛蝌捶着腰眼无精打采的进门,等发现除了母亲妹妹之外,堂姐也在场,他这才勉力提起了精神头,但看起来还是有些萎靡不振。   众人都知道他缘何如此,薛二太太沉了脸有心呵斥几句,但碍于侄女、女儿在一旁,到底不好深究这等阴私,于是便没做声,只等着宝钗发问。   宝钗先关心了他的身体状况,然后话锋一转,问起了今儿在夏家的见闻,以及两人缘何都喝的酩酊大醉——焦顺喝醉还情有可原,薛蝌却是奔着查缺补漏去的,按理总该保持清醒才对。   薛蝌被她问的面色一垮,犹豫片刻,却是转头看向了一旁的妹妹。   宝琴一瞧他的眼色,当即明白了什么,小嘴一噘起身道:“我还不乐意听呢!哼,我找凤姐姐玩儿去。”   “别在外面疯跑,过会儿该用饭了!”   薛二太太追着交代了一句,转回身又催促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还不赶紧跟你姐姐说清楚。”   “这个……”   薛蝌挠了挠头,不是十分确定的道:“我也说不好,但多半是夏家的酒有问题——我只吃了三杯,而且用的还是小酒盅,便再怎么烈的酒也不该如此。”   “夏家的酒有问题?”   薛宝钗翠眉一挑:“这是何意?屋里又没外人,你心里怎么想的只管明说就是。”   薛蝌只好道:“我们喝的酒里,似乎是有下了催情的迷药——也亏得焦大哥反应快,当机立断拉着我请辞,这才没闹出笑话来。”   说到这里,他又挠了挠头,含糊道:“中间好像还发生了些什么,只是我迷迷糊糊的,实在是记不清了。”   纵使之前已经有所推断,但听了薛蝌这番话,薛宝钗一时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夏家的人是疯了不成?   不然好端端喜庆日子,怎么会给送婚书的宾客下药?!   她们这么做又图个什么?   这时薛蝌又迟疑道:“我瞧着,倒未必是夏夫人的意思,若不然她怎么会毫无异样的喝下那酒?也或许,是他们家有人不希望这桩婚事顺顺当当办下来,又或许是希望能借机让夏夫人背上恶名,趁机夺权?”   说着两手一摊:“大宅门里这样的事情多了,尤其是夏家这样没有男丁撑场面的,莫说旁支兄弟子侄,就府里下人起歹心,诬陷寡居主母与人通奸,然后趁机谋夺家产的也绝非个例。”   他这一番剖析,倒成功把薛宝钗的思路给带偏了。   无它,全因感同身受尔。   想当年薛姨妈急着进京,还不就是因为担心辖制不住亡夫留下的班底,想要拉荣国府和王太尉做援手?   这些年,若不是一直寄居在荣国府里,各地商号还不知要添多少是非呢!   而薛蝌也有着类似的经历,这一说自然引发了共鸣。   不过还没等姐弟两个往深里分析,外面忽就传来了薛蟠的大嗓门:“婶婶,薛蝌在不在?”   薛蝌应了一声,他便大步流星闯了进来。   见了妹妹也不奇怪,直接扯住薛蟠催促道:“赶紧的,我在前院摆了一桌,请你跟焦大哥喝回魂酒,焦大哥早到了,如今就差你了!”   薛蝌挣不过他,被拉扯的踉跄不已。   薛二太太忙道:“他才刚醉成那副鬼样子,你怎么还喊他吃酒?”   “所以说是回魂酒嘛。”   薛蟠不以为意的回头冲婶婶笑道:“不过您放心,焦大哥也说了,明儿还有公务要处置,晚上这场只喝些不醉人的甜酒,全当是暖一暖胃口。”   薛二太太这才放心,任由他拉走了薛蝌。   回头待要和宝钗搭话,却见这侄女翠眉紧锁,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十分为难的事情。   想到她素日里就为这个家劳心费力的,不由劝慰道:“你也别想太多,等明儿瞧你母亲是什么计较,也或许焦大人那边儿知道的更多更详细呢。”   薛宝钗听了微微颔首,旋即起身告辞道:“那我就先不打扰婶婶了。”   薛二太太又把她送出了门。   等到了外面,薛宝钗刚刚舒展开的翠眉,立刻就又纠结到了一处,思虑良久,她忽然转头吩咐随侍在侧的莺儿:“你去前院瞧瞧,看焦大哥是否已经醒了酒,若瞧着不对,速速回来报我,免得哥哥胡闹惹祸!”   等莺儿答应一声去了,薛宝钗愈发坐立难安,全不见素日里的镇定自若。   盖因她方才突然萌生了一个极其荒诞的念头,荒诞的甚至让她以为自己多半是疯了,若不然,怎么会怀疑母亲和焦大哥……   偏这念头一起,若不查证又实在难安。   好容易等到莺儿去而复返,她立刻开口追问:“如何?”   只短短两个字,声音竟就颤的不成样子。   “焦大爷好着呢。”   莺儿连忙回禀道:“我去的时候,他正跟大爷推杯换盏呢,瞧着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倒是一旁的二爷面有菜色,也不见喝酒吃菜。”   薛宝钗长吁了一口气,然后就觉得天旋地转脚下发软,错非是莺儿扶了她一把,险些直接瘫倒在地。   “姑娘!你、你这是怎么了?!”   莺儿慌急道:“要不要我派人去请大夫来?!”   “不用。”   薛宝钗勉力摆了摆手,只觉得身上无一处不软,却又似掀翻背上的大山一般轻快。   果然是自己想多了,妈妈和姨妈怎么可能……   就算是其中一人与焦大哥,也不该两个……   呸呸呸~   自己压根就不该往这上面想!   虽然王夫人的情况,依旧没有个合理的解释,但薛宝钗却已经对此释然了。   毕竟薛蝌都成那副痨病鬼样子了,焦顺倘若也曾做过什么,又怎会是红光满面精神抖擞的样子?   只能说薛宝钗虽然聪明,但毕竟是待嫁闺中的少女,在这方面天然就短了见识,不明白人与人的体质不能一概而论,有些人在极度……   好吧,其实也没多极度,主要是前后顺序的问题,若是王夫人在前薛姨妈在后,也或许就没有或许了。   话说李纨和王夫人在别的事情上或许水火不容,单就这上面,婆媳两个倒真印证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老话,一个是美人蟒、一个是坐地虎,一个缠绵悱恻、一个紧逼不舍。   书不赘言。   一转眼到了子时【晚上十一点】,刚刚睡下的薛宝钗突然得了消息,说是薛姨妈已经清醒过来了,她想也没想便重新披衣而起,匆匆赶奔上房。   彼时。   薛姨妈刚用亵衣裹住了一身痕迹,坐在梳妆台前默默侧头打量着床上的王夫人,心下的情绪是无比的复杂。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第一次有了真正喜欢的人,甚至还得到了姐姐的认可和祝福,两件快乐的事情重合在了一起。   而这两份快乐又带来更多的快乐,最后得到的,本该是像梦境一般幸福才对。   但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最让薛姨妈惆怅抑郁又无所适从的是,她既没办法责备‘舍身相助’的姐姐,更没办法怪罪为了自家的事情奔走,无辜中了迷药的焦顺。   但是……   事情怎么就发展成了这样呢?!   薛姨妈紧咬着樱唇,顺势将不知何时拿出来的木雕捂在心口,久久无言。   “太太。”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仆妇的声音:“小姐来了。”   薛姨妈闻言不自觉有些慌乱,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女儿,毕竟今天遭遇的一切,远比设想中的还要刺激太多。   “妈妈?”   约莫是长时间没能得到回应,门外换成了宝钗的声音。   薛姨妈这才定了定神,披上外套喊了声‘进来。’   随即又觉得不妥,忙起身对推门进来的宝钗道:“你姨妈还没醒,咱们还是出去说话吧。”   “那您再添件衣裳。”   等到了外间,刚刚落座,宝钗就忍不住屏退左右追问道:“夏家在酒里下药的事情,可是真的?!”   “你也知道了?”   薛姨妈先是一愣,继而无名怒火熊熊燃烧。   说到底,会发展成现下的尴尬局面,完全都是夏家的错!   她咬牙切齿恨声道:“夏家如此行径,怎堪良配?依我看,倒不如趁早断了这门亲事!”   她这话其实有些双标,薛蟠平素的行径只怕也不遑多让,不过身为人母,偏袒自己的儿子是常态,不偏袒的才是个例。   薛宝钗没想到一向优柔寡断的母亲,会摆出这般决绝的态度,当下忙道:“可我听薛蝌说,夏夫人也饮下了那迷药——也或许,她是被蒙在鼓里并不知情呢?”   然而这回薛姨妈难得的固执己见,立刻摇头道:“这一点顺哥儿也提起过,但他和薛蝌往外走时,那妇人又差了个丫鬟拦路,说是有要紧事忘了交代,想请顺哥儿再商量商量。”   说着,笃定的做出了结论:“我瞧多半是想支开薛蝌,好单独与顺哥儿……哼!”   说到后面,她几乎咬碎了银牙。   在她看来,夏夫人虽然没有完全得逞,但却还是让自己真挚的感情蒙上了阴影。   不过薛宝钗细一琢磨,便察觉了其中的不妥之处。   当即道:“可若真是她所为,一开始想要支开薛蝌应该不难吧?又何必先把薛蝌卷进去,然后才摘出来?”   “这……”   薛姨妈终于从愤怒中清醒了些,皱眉想了一会儿,迟疑道:“那依你的意思,又该如何处置?”   宝钗先把薛蝌的推论说了,又劝道:“左右今儿也没损失什么,咱们不妨先稍安勿躁,设法查证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谁说没损失,损失大了去了!   但薛姨妈毕竟不好明说,最终也只能勉强点头应了。 第五百八十八章   送走了女儿后,薛姨妈又在外间发了会儿呆,这才折回了里间。   结果进门就发现,王夫人不知何时也已经醒了,正坐在梳妆台前轻抚眼角,聚精会神的看着镜子里的影像。   “姐……”   薛姨妈下意识想要呼唤,但刚起了个头就尬住了,盖因她此时此刻,实在是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态去面对姐姐。   王夫人听到身后的动静,先敛去眉眼间的慵懒惬意春光旖旎,又强自按捺住想让妹妹帮自己瞧一瞧,看眼角细纹是否真的淡了一些的冲动。   然后才装过身来,关切的问:“怎么样,宝钗没有起疑吧?”   薛姨妈愣了一下,才醒悟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于是连忙摇头,然后再次张了张嘴,却还是不知道该跟姐姐说些什么才好。   见她在那里欲言又止的局促样子,王夫人微微一叹,起身上前拉住她的手,坦然道:“这件事情虽非你我本意,但事已至此,你我再怨天尤人又有何用?”   说着,又主动追问道:“除非,你恨我不该插手……”   “这不是姐姐的错!”   薛姨妈终于开了口,先是把螓首摇的拨浪鼓仿佛,旋即又沮丧道:“谁能想到夏家会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情来,再说谁也想不到……”   说到后半截,她不自觉涨红了脸,嘴里也期期艾艾起来:“谁也想不到,顺哥儿他……也是我不中用,要不然也不会、也不会……总之大家都不想的!”   “是啊,大家都不想的。”   王夫人也叹息着附和,实则却没半点诚心实意,因怕被薛姨妈瞧出破绽,旋即便岔开话题问:“你准备如何处置夏家?”   “这……”   薛姨妈登时又为难起来,在她看来,姐姐无端丢了贞洁,自然深恨夏家这始作俑者,偏她刚刚又答应宝钗,暂且先不做出反应,等查清楚情况再说。   这一来,却如何向姐姐交代?   不想正左右为难之际,就听王夫人道:“我方才仔细琢磨,觉得这也未必就是夏夫人的本意——她与顺哥儿是初次相见,如此犯险行事,难道就不怕弄巧成拙?要知道顺哥儿如今可是联通着内府的,贸然得罪了他,往后只怕连皇商做不得!”   薛姨妈哪想的到姐姐竟主动替夏夫人开脱起来了?   面对这种以德报怨的态度,她不由暗叹怪道荣国府里都称赞姐姐是菩萨心肠——然而她却哪里知道,王夫人这其实不过是在投桃报李罢了。   于是立刻点头道:“宝钗也是这么猜测的,所以我方才已经答应她先按兵不动,等到弄清楚事情的由来始末再做定夺。”   说了这一通,薛姨妈见王夫人果真没有追究的意思,心下渐渐松快下来,同时一阵倦意袭来,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哈欠。   寡居多年初次承欢,又遇到焦顺这等莽撞汉,她不免征伐的身心俱疲,即便已经睡了两三多时辰,也未能恢复多少精气神儿。   错非是因为姐姐的事情,心下始终绷着一根弦儿,她说不定要睡到明天早上才能醒过来。   如今这根弦儿骤然松了,一下子就倦的不成样子。   眼见她上下眼皮直打架,王夫人便道:“夜深了,有什么都等明天再说吧。”   薛姨妈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于是姐妹两个重又回到拔步床前,薛姨妈正打着哈欠宽衣解带,忽然肩头被王夫人轻拍了一下,她疑惑的回头望去,却见王夫人前所未有的郑重,似乎是有什么天大的事情要对她说。   薛姨妈精神一震,心道姐姐果然还是没办法释然,也对,任谁遇到这样的事情恐怕也难以接受吧?方才之所以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多半只是为了宽自己的心罢了。   想到这里,她心中歉意更胜,遂打定主意不管姐姐提出什么要求,自己都要竭尽全力的满足!   这时就听王夫人紧张的问:“你帮我瞧瞧,这眼角的细纹是不是比先前浅些了?”   薛姨妈:“……”   ……   转过天上午。   姐妹两个在二门外依依惜别。   薛蟠、薛蝌、宝钗、宝琴都伴在薛姨妈左右,王夫人身边则分别站着王熙凤和贾宝玉。   至于焦某人,早在昨天晚上就连夜打道回府了。   虽说暗里已经闹翻了,但表面上王熙凤仍是对王夫人毕恭毕敬亲近又加,回程时还毫不避讳坐上了王夫人的马车。   不过毕竟是生了嫌隙,等到了马车上,姑侄两个谁都没有先开口的意思,气氛一下子就沉闷起来。   王熙凤初时有些烦躁不安。   毕竟她这回来薛家什么好处都没能捞着,最可气的是,还被那昭儿用劣等品给敷衍糊弄了。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却渐渐品出了一些蹊跷:自家这位姑母的心情,似乎是好的出奇。   最直观的,自然是王夫人眉眼间压抑不住的笑意,但更让王熙凤为之侧目的,反倒是王夫人露在裙子外面的一双金莲,就见这一对儿裹在绣鞋里的小脚一忽儿绷直、一忽儿勾起,时不时还会用脚尖在俏皮的画圈。   这跳脱之举,若是发生在大观园里那些小姑娘身上,倒也不足为奇,但发生在素来端庄稳重的王夫人身上,就显得有些蹊跷了。   王熙凤不由生出了浓浓的探知欲,清了清嗓子,主动挑起了话头:“太太,昨儿顺哥儿把我们支开之后,都说什么了?”   “这个……”   王夫人扫了曾经的亲密无间的侄女一眼,然后垂下眼帘道:“是薛家的家务事,我也不好胡乱往外传——你若当真好奇,等下回亲自去问你姑妈就是了。”   虽然不出意料的碰了个软钉子,但王熙凤并没有气馁,而是继续拉东扯西的,意图诱使王夫人吐露只言片语。   但王夫人的口风却是出乎意料的严,说什么也不肯透露分毫。   不过王熙凤通过言语试探,还是确认了自己先前揣测——自家这位姑妈果然正处在极度的身心愉悦当中。   可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难道说……   王熙凤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个念头。   不过很快她自己又否定了,就算那贼汉子真有这手段,昨儿两位姑母可是在一起的,总不会青天白日的两姐妹就共事一夫吧?   应该不会……吧?   一路再无别话。   等到了荣国府里,王熙凤又故作亲昵将王夫人和贾宝玉送进了大观园。   在前院时还不觉得如何,等到了大观园里,就只见那些有职司的妈妈们个顶个都是喜笑颜开,不少手里还拿着家伙事儿,围着花圃、竹林、草地、池塘等处忙前忙后。   那积极性和平时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王熙凤心知这必是贾探春的新政起了效果,不由半真半假的赞叹道:“太太果然是慧眼识珠,三妹妹这才掌家几天啊,就已然想到我头里去了,照这样下去,往后谁要是接了她的班,再想别出新裁可就难喽。”   这话几乎是摆明了挑拨。   但王夫人本就存了类似的心思,故而虽然猜出了她的用意,却还是忍不住微微蹙眉。   贾探春虽然素来与自己亲近,可说到底是那赵姨娘生的,何况过一二年也该嫁出去了,自己推她上去不过是做个暂时过渡,好等薛宝钗嫁过来顺理成章的入主荣国府。   如今探春做的越是出彩,等宝钗接掌岂不是越难以立威?   想到这里,她原本的好心情都坏了。   等把王熙凤和心不在焉的贾宝玉都打发了,她便问起了探春的去向——因未曾提前知会家里,探春等人未曾远迎倒罢了,偏怎么直到这时候还不见踪影?   哼~   莫不是一朝掌了权,这心也野了?   留守的仆妇听她问起三姑娘,忙道:“前两日保龄侯夫人不是说要给湘云姑娘添妆吗?今儿一早保龄侯府把人接了去,说是让她自己挑选合适的——大奶奶和姑娘们也都被拉去帮着参谋了,估计要等中午才能回来。”   “怪不得。”   王夫人这才释然了几分。   不过还是吩咐下,让探春回家后立刻过来一趟。   打发走仆妇丫鬟,她独自一人进到佛堂静室里,熟练的点起火盆宽衣解带,然后站在墙角的落地镜前,一边细数着身上的痕迹,一边痴痴的回忆着昨天的疯狂与畅快。   ……   贾探春一早出门时,心情也是畅快的紧。   最近几天她按照焦顺给出的主意,在大观园内试行新政,不出意料的成绩斐然,但真正让她钦佩的是,这期间所遇到了几次麻烦、乱子,竟都在焦顺给出的那些细则框架当中。   这也让提前约法三章的她可以轻松的做出裁断,几次下来,便再没有人敢公然冒犯她制定的规矩了——而如此等料事如神的手段,自然让本就对其推崇备至的三姑娘,愈发将其奉若神明一般。   也正因此,探春今儿才得闲,跟着史湘云去相看嫁妆了。   这回她难得没有泛酸,而是趁机选中了几个自己喜欢的,准备等日后嫁入焦家时当嫁妆。   因此除了林黛玉略有些怏怏的,众姐妹都是乘兴而来乘兴而归。   等回到大观园里,听说王夫人已经回来了,众人自然要去清堂茅舍里拜见。   到了茅舍,众女又在客厅里等了半刻钟,才见王夫人从静室里出来。   王夫人落座后,先问了史湘云采买嫁妆的事儿,又表示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跟家里开口就是,千万不要把自己当外人。   史湘云自是满口应了。   王夫人旋即大袖一挥,表示自己要与探春商量一下家务事,李纨便忙带着余者退出了门外。   不过临出门时,她又折回来禀报:“太太,我娘家婶母来信,说是不日就将带着两个妹妹抵京。”   “嗯?”   王夫人闻言一挑眉:“可要家里先预备些什么?”   “不用了。”   李纨忙道:“婶婶此来是要常住京城,我已经差人去置办现成的院落了,到时候直接让她们搬进去就好。”   王夫人点点头,又道:“你有计较就好,不过既是你娘家的长辈,总要请到家里见一面才是。”   “这个自然。”   两下里敲定好了,李纨便躬身退了出去。   这一来屋内就只余下贾探春和王夫人了,王夫人打量着这位名义上女儿,半晌方道:“我原想着你还需历练历练才能赶上你凤姐姐,谁成想竟比她强出几倍不止,如今里里外外有你张罗着,我也总算是放心了。”   贾探春何等通透,立刻听出这话里的言不由衷。   她又何尝不知道,王夫人其实是将她看做了宝姐姐的垫脚石,并不希望她做的太过出色。   但三姑娘素来自诩巾帼英雄,又岂肯在任上碌碌无为?   何况她也早就想到了该如何‘弥补’。   于是二话不说,当即屈膝跪倒道:“不敢欺瞒太太,我也是因为存了些私心,才绞尽脑汁想出了这些法子。”   “私心?”   王夫人一愣,有些不明白探春这话是什么意思。   “正是私心。”   探春深吸了一口气,仰头直视着王夫人道:“若是太太觉得女儿有尺寸之功,还请太太成全我的心愿!”   王夫人蹙起眉头,心道这丫头还真把那些莫须有的功劳当成了筹码不成,竟还敢逼着自己奖赏她。   她强压着心头的不快,闷声道:“你有什么心愿,不妨说来听听。”   探春等的就这话,立刻一个头磕在地上,扬声道:“实话不瞒太太,女儿因被焦大哥的才华所折服,你只非他不嫁,如今已然与他私定了终身……”   “什么?!”   王夫人蹭一下站起身来,震惊的瞪着探春厉声质问:“你、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顺哥儿他怎么可能……别忘了,你今儿才陪云丫头去采买了嫁妆!”   “女儿自然知道他与云妹妹早有婚约。”   探春不慌不忙道:“但焦大哥毕竟是改姓承爵,除了焦家的香火之外,总不能眼瞧着来家断子绝孙!”   王夫人这下子终于明白了,脱口道:“你是要做兼祧?!”   旋即立刻摇头:“这怎么成,再怎么说咱们荣国府也是开国元勋皇亲国戚……”   “太太!”   探春仰起头,毫不示弱:“如今府里究竟何等境况,旁人不知,太太难道也不知?若非有贵妃娘娘在,家中还又有谁能撑的起门楣不坠?!可后宫嫔妃毕竟不能干预朝政,何况二哥哥也须有人提携指点……”   “若是太太能准我嫁入焦家,日后我必百倍千倍回报太太,回报二哥哥!”   说着,又是一个头磕在地上。 ###第五百八十九章 逼宫【中】   看着在身前长跪不起的贾探春,王夫人眼中闪过犹疑之色。   她是万没想到,焦顺暗里一面追求薛姨妈,一面竟又这三丫头有所勾连,甚至到了私定终身的地步!   倘若薛姨妈那边儿知道此事,也不知……   不,还是别让她知道的好!   把跑偏了的思绪重新拉回来,王夫人开始思索这件事情对自己的利弊。   与探春预想中的不同,对于这个用姻亲,将焦顺与荣国府的利益深度捆绑的提议,王夫人起初并不十分的在意,毕竟昨儿她才和焦某人有过毫无隔阂的负距离接触,又何须再通过名义上的女儿,去间接的实现这一点?   不过细一琢磨之后,王夫人又觉得从长远来看,有这么一层关系在更为保险。   毕竟……   她下意识抬手轻抚眼角的细纹,心下暗生惆怅。   说到底,自己早已经青春不在了,且与那焦顺之间,原就没什么感情基础可言,等到愈发人老珠黄之后,双方的亲密关系还能继续维持的下去吗?   即便是妹妹那边儿,等过几年只怕也……   毕竟焦顺今年只有二十岁,再过十年、二十年,依旧是男人最如日中天的好时候。   思及此处,她心中的天平便开始倾斜。   不过这其中横亘着一个问题。   那就是,自己与顺哥儿早已经是亲密无间的关系了,如果确如三丫头所言,他们两个暗里早已经私定终身,顺哥儿即便不对自己和盘托出,总也该拿出只言片语试探吧?   可王夫人仔细回想,却半点不记得焦顺曾在自己面前,主动提起过贾探春。   难道这丫头是在说谎?   可炮制这样十分容易拆穿,又会造成严重后果的谎言,于她又有什么好处?   思前想后,王夫人都难以参透其中的玄机。   不过好在她也不需要完全参透,既然探春已经把话放这儿了,自己回头找顺哥儿当面对质,是真是假不就一清二楚了?   想到这里,她缓缓坐回了罗汉床上,长吁了一口气道:“唉,真是冤孽,我还以为你们兄弟姐妹当中,你是最乖巧懂事的一个,谁成想……”   说到这里,言语转想严肃:“兹事体大,也不是你一个人说了就算,总要等我设法核实一番再做定夺——不过这件事你千万不要透露出去,不然影响到云丫头的婚事,就算我肯护着你,却也未必过的了老太太那一关。”   “女儿明白!”   听到王夫人要设法核实此事,贾探春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登时就落回了腹中。   当初的事情无疑是一柄双刃剑,就算焦顺如今没有娶自己过门的意思,也不敢轻易否决此事,若不然自己一旦抖落出来,那就是玉石俱焚的下场!   旋即她又恭敬的磕了个头,郑重许诺道:“只要太太肯玉成此事,女儿生生世世都忘不了您的恩德!”   “唉~”   见她如此坚定决绝,王夫人忍不住又叹息了一声,心道自家莫不是上辈子欠了那冤家的,赔上姐妹两个还不够,如今还要再添上一个名义上的女儿。   叹息过后,她有些意兴阑珊的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   探春依言退出门外,就见李纨等人并未离开,正围在园子里说说笑笑。   见她从里面出来,李纨忙招呼道:“就等你了,赶紧的,再要耽搁老太太就该吃午饭了。”   让众人陪着史湘云去置办嫁妆,正是老太太的主意,如今既回来了,合该要去她屋里复命。   探春没事人似的笑道:“唱主角的是云妹妹,短了我一个怕什么?”   “她今儿是主角,可你如今却是这府里的主角。”   李纨笑着打趣道:“待会儿老太太要问起家务来,我们可不替你挡刀。”   众人闻言都笑作一团,就这么笑闹着出了清堂茅舍,转奔前院贾母处。   ……   与此同时。   王熙凤也正在家中大发雷霆,就见她手里攥着鸡毛掸子,劈头盖脸的就往昭儿身上抽打,直打的昭儿脸上青一道紫一道的,有的地方更是见了红。   那昭儿压根不敢伸手去挡,只死死攥着的大腿大腿哭喊求饶。   也亏王熙凤耐力一贯不佳,约莫抽了三四十下便觉手酸,气喘吁吁的将那鸡毛掸子往地上一丢,指着昭儿的鼻子骂道:“好个狗奴才,连你也敢糊弄我?!真当你奶奶是聋子瞎子,连好坏都分不清了?”   “奶奶饶命、饶命啊!”   昭儿此时才敢伸手捂脸,龇牙咧嘴的辩解道:“小的也不曾用过这些东西,哪知道什么好赖?约莫也是那卖药的见小的不懂行,所以故意以次充好诓骗……哎呦!”   说到一半,王熙凤忽然提起裙子狠狠一脚踹在他肩头。   昭儿不过是被踹了个趔趄,王熙凤却是倒退了两步,险些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因此越发恼羞成怒,正四下里踅摸着,想再找个趁手兵器给昭儿来几下狠的,忽听外面平儿惊呼:“二爷、二爷,你等我进去通禀一声,再……”   王熙凤蹙眉看向外间,就见贾琏猛然推门进来,先看了眼地上跪着的昭儿,然后沉声道:“都出去,我跟你们奶奶有要紧事儿说!”   昭儿如蒙大赦的爬起来,刚要往外走,忽又想起如今夫妻两个反目,贾琏压根做不了王熙凤的主儿。   于是忙又作势要跪回去。   “狗才!”   贾琏见状大怒,上去劈手一个大耳帖子,指着外面道:“还要爷亲自请你出去是怎么?!”   昭儿挨了这一下狠得,却还是不敢妄动,捂着脸偷眼看向王熙凤。   王熙凤见贾琏似是来者不善,当下不由叉腰冷笑:“怎么,二爷今儿是吃了枪药了,好端端跑来我这里耍威风?”   “我没吃枪药,却怕有人想拿药做文章呢!”   贾琏倒也是半点不惧,也板着脸冷笑以对。   听他话里有话,王熙凤皱了皱眉,旋即冲平儿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先退出。   等平儿离开后,她又转头怒视昭儿:“狗奴才,你竟然敢出卖主子?!”   昭儿扑通一下子跪倒,连呼冤枉:“冤枉啊奶奶、我冤枉啊,小的哪敢把这事儿捅给二爷?!二爷、二爷想必是从别处得了消息,才……”   “哼~”   贾琏嗤鼻一声,不屑道:“这狗才打着我的名头在外面买那些虎狼之药,还指望能瞒过我的耳目?”   昭儿一下子哑了火,他倒不是无言以对,而是怕再纠缠下去,琏二爷会把自己故意以次充好的事情翻出来,到那时二奶奶非扒了自己的皮不可。   “没用的东西!”   王熙凤骂了一句,指着外面道:“滚出去,回头姑奶奶再收拾你!”   昭儿这回算不得如蒙大赦了,只捂着脸如丧考妣的往外走。   等屋里只余下夫妻两个,贾琏的脸色反倒缓和了些,也不管王熙凤如何,轻车熟路的往靠墙的椅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道:“你弄那药,是打算给谁用的?”   王熙凤那肯说实话?   板着脸远远的坐到了梳妆台前,冷道:“什么药?这没头没尾的,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哼~”   贾琏哂道:“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想瞒着我?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这药多半不是用在太太身上,就是用在薛家!”   毕竟是多年夫妻,贾琏这回是一猜即中。   王熙凤面色微变,却硬挺着依旧不认。   不过贾琏这次来,也不是为了兴师问罪来的,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早先他因不喜王熙凤在床上古板,才变着法子的去偷腥。   如今那些庸脂俗粉看厌了,反倒是王熙凤成了偷不着的。   这时候再一琢磨,自己平生所经历过的女人,竟还是属这明媒正娶的最有滋味。   连那古板守旧的态度,也有了别样的韵味——若不如此,又怎算的良家淑女?   故此这几个月里,他好几次腆着脸想要复合,却都被王熙凤无情拒绝了。   可越是求之不得,他就越是挠心挠肺的。   因此风闻昭儿买药,又靠着对王熙凤的熟悉,隐约猜出她目的之后,贾琏便想借着这股东风重归于好。   眼见王熙凤抵死不认,他的态度反倒越发缓和了,摆出一副掏心掏肺的样子劝道:“要我说,你们好歹是亲姑侄,何必闹到鱼死网破的地步?况且现如今老爷病重,大太太又主动向咱们示好,咱们还不如先搬回东跨院里,等捱到老爷归天,那边儿还不都是你我做主?”   “呸~”   话音刚落,王熙凤蹭一下子蹿将起来,怒视贾琏骂道:“没囊气的东西,你这么多年在这府上鞍前马后的,为的就是去东跨院里偏安一隅?!”   没等贾琏开口,她又鄙弃道:“就连老爷那样的人,尚且还有争雄的心思,偏你……果然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   说别的倒罢了,说自己还不如贾赦,这贾琏却是不能忍了,也蹿将起来恼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若不是为了你好,只等着你闹的没法收拾,再……”   “那你直管作壁上观就好!”   王熙凤不屑抢白,旋即抬手往外一指:“二爷请回吧,我这小庙容不得您这尊大神。”   “你、你你!”   贾琏气的直跳脚,眼见王熙凤眼中脸上尽是鄙夷之色,他一时火往上撞,扑上去猛地抱住了王熙凤,嘴里喝到:“爷今儿非要让你知道知道厉害!”   王熙凤没想到他突然动粗,一下子失了先手,随后再怎么挣扎也还是被贾琏裹挟着往床上走去。   “奶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外面平儿扬声道:“老太太请您过去呢。”   屋内贾琏的动作一僵,王熙凤趁势挣脱开来,顾不得身上散乱,立刻夺门逃到了外面。   贾琏气的一捶床,咬牙切齿道:“跑跑跑,我看你能跑到哪儿去!”   且不提他在屋里如何窝火。   却说王熙凤惊魂未定的到了外间,让平儿帮着整理了一下身上,便忙不迭的逃出了家门。   等走到半路上,她这才踏实下来,旋即回头扫了平儿一眼,拉着她走到路旁一处僻静所在,压着嗓子质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平儿眨巴着眼一脸无辜:“奶奶说的是什么?”   “哼~还敢跟我装傻!”   王熙凤又狠狠剜了平儿一眼,先前和贾琏面对面时,还不觉得如何,但现下琢磨起来,连贾琏都已经有所觉察了,天天在自己身边的平儿,难道就一无所觉?   平儿既然已经知道了,那贼汉子岂不是也早就……   可他既然知道了,缘何要假装毫无所察?   王熙凤固然有冲动之下不管不顾的毛病,但毕竟不是蠢人,如今既生了疑惑,再顺着这条线往深里琢磨,很快便隐约猜出了什么,不由的切齿道:“好啊、好啊,怪道这贼汉子突然装的道貌岸然,原来是拿姑奶奶当枪使!”   她愤恨了一阵子,又拉过平儿不容置疑的道:“今儿我要宿在园子里,你找个由头知会那贼汉子一声!”   说着,也不管平儿答不答应,自顾自朝着贾母院中行去。   一路无话。   等到了老太太屋里,正听见李纨在说自家寡婶要搬来京城的事儿。   老太太几次提议,让李纨的婶婶妹妹暂且寄居荣国府,但李纨却坚决推辞,还说是已经置办好了房舍,若不搬进去就要撂荒了。   王熙凤听了暗自嗤鼻,找机会又将李纨扯到角落里,冷笑道:“好啊!平素你和珍大嫂两个,鸨母似的给那贼汉子塞女人,如今轮到自家人,倒拦着不给机会染指,哼~果然是亲疏远近一辩就明!”   李纨死活拦着不让自家寡婶和两个妹妹来荣国府,怕的正是送羊入虎口——虽说焦顺月底就要搬走了,可谁又能保证这最后几日光景不生出什么祸端来?   如今听王熙凤半真半假的嘲讽,当下环住她一笑道:“我的好女儿,跟你比她们才是外人,为娘后半辈子可就都指着你呢。”   “呸~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王熙凤待要与她推搡打闹,冷不丁探春突然凑了过来,郑重其事的道:“两位嫂子,我有件要紧事想跟你们商量。” ###第五百九十章 逼宫、善后   贾母院中。   因林黛玉一直恹恹的没什么精神,贾母特意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无形间便忽略了其余的儿孙,连史湘云都膛乎其后,就更别说是探春了。   于是探春趁机脱身,朝着在角落里窃窃私语的王熙凤、李纨走了过去,开门见山的说有一事相求。   李纨和王熙凤对视了一眼,先开口道:“到底是什么事情,三妹妹说的这般郑重其事,倒吓的我们不敢应了。”   王熙凤则是半真半假的调侃道:“妹妹如今管着家里上上下下,要有用到我们的地方,直接发一张对牌,我们哪还敢不依?”   “凤姐姐就爱笑话人。”   探春对她的打趣置之一笑,旋即又肃然道:“我今儿可不是跟两位嫂子玩笑,而是有终身大事相托。”   王熙凤和李纨又对视了一眼,都觉得有些事情十分古怪,这年头都讲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自己提出要和别人商量终身大事的?   李纨毕竟知道的多些,当下隐隐猜到了什么,于是试探着道:“听三妹妹这话,难不成已经有意中人了?”   “没错。”   探春毫不掩饰,当即道:“我已然与焦大哥私定了终身,这辈子非其不嫁!”   两个做嫂子的再次对视,一时都惊的说不出话来。   王熙凤就不用说了,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样劲爆的消息;而李纨虽知道一些内情,却也万没想到探春会把这事儿摊开在明面上!   两人紧接着又听探春道:“我已经此事禀给了太太,但太太虽未曾怪罪,却也未曾应允——所以我希望二位嫂嫂能在适当的时候,替小妹美言几句。”   竟然已经告诉了王夫人?!   王熙凤大受震撼,虽然她早知道这三姑娘与别个不同,是个不让须眉的刚强女子,可这也太……   真不知那贼汉子施了什么手段,竟就迷了她的心窍。   或许……   是已经失身了?   毕竟那贼汉子可不是吃素的,而是色胆包天的偷腥老饕。   思及此处,王熙凤忽的想起了那天在客院时偶遇的双排队友,难道说……   “凤姐姐?”   这时耳边传来一声呼唤,王熙凤才发现李纨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贾探春身旁,两个人四只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呸~   这骚蹄子真是个墙头草!   王熙凤心下暗骂,旋即却故作为难的道:“这事儿我倒是赞成,也替妹妹你高兴,可云丫头那边儿……”   不等她说完,探春便斩钉截铁的道:“焦大哥还要继承来家的香火,我甘愿给他做兼祧娘子!”   “这……”   王熙凤暗骂这狗才花样倒多,同时脸上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拉着探春道:“你既下了这样的决心,我和大嫂自当成全你。”   说着,又颇有深意的打趣:“顺哥儿打小就是我瞧着长起来的,咱们这也算亲上加亲了。”   不用说,她这是起了把探春拉进‘反宝钗联盟’的心思。   李纨说是统领着大观园,实则分量有限;尤氏就更不用说了,即便她如今在宁国府里愈发有分量,可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   此时若能把初掌大权的探春拉过来,那可就真是如虎添翼了。   而这正是探春的目的。   她向两人直接摊牌,一来是想借王熙凤之口,把消息传递给焦顺;二来也是向王熙凤释放信号,表明自己并不是她的敌人,甚至可以成为潜在的合作者——反正她只承诺会报答王夫人和贾宝玉,可没说要帮着未来的嫂子!   ……   也就在探春上演逼宫大戏的同时,夏夫人也着急忙慌的到了薛家。   外人疑神疑鬼不知就里,但她清醒过来之后,却是第一时间怀疑到了女儿身上——等在夏金桂屋里见到被惩罚宝蟾等人,就更是确信无疑了!   她本已经就被气炸了肺,结果后来又从身边人嘴里得知,在自己迷失本性的时候,女儿非但没有帮自己遮掩,还暗示自己与那焦大人不清不楚,就更是气的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了。   不过夏夫人也因此,愈发坚定了要把女儿尽快嫁出去的决心——再不把这孽障送走,只怕自己就要被她‘送走’了!   于是一面勒令将夏金桂关在屋里不准出门,一面急匆匆赶奔薛家登门赔不是。   等到在后院里,见了薛姨妈和宝钗母女,不等兴师问罪,她便先轻轻打了自己个耳帖子,唉声叹气的道:“让亲家看笑话了,也怪我一时欢喜忙昏了头,只顾催着去抬好酒来,却忘了先夫在世时曾酿了一坛子虎鞭药酒,结果忙里出错……也亏昨儿没闹出什么来,不然我可就真没脸见人了。”   听到她这番说辞,薛姨妈看了看宝钗,就见宝钗微微摇头,显然是不怎么相信。   不过夏夫人这么着急忙慌的上门,且又不曾自作聪明遮掩昨天的丑事,瞧着倒也不像是会做出那样糊涂事儿的人。   得了她暗示,薛姨妈便按照先前商量好的,一脸淡淡的道:“此事若只你我两家倒罢了,如今却连焦畅卿也牵扯了进来,他那里多少总要给个交代。”   “这……”   夏夫人也知道最大的麻烦并非薛家,而是在焦顺身上,但自家和焦顺没什么交情,要想摆平这事儿还是得着落在薛家。   于是一咬牙,从袖筒里翻出早就写好的契书,双手捧着送到了薛姨妈面前。   薛姨妈接过来扫了两眼,便递给了一旁的宝钗。   这上面的内容倒也简单明了,就是允诺等自己百年之后,夏家的家产全都由夏金桂的子女继承。   虽然嫁做了商人妇,但薛姨妈实则对这些黄白之物并不感冒,她更在意的是精神层面。   但薛宝钗就不一样了,她才是薛家近些年的实际掌舵人,自然知道薛家明面上比夏家要强上一档,但暗里因为贴补荣国府,以及少了正经男主人的关系,实则近年来实力大损——也就是得了焦顺的提点,最近一二年才有所好转。   若是有了夏家这笔意外横财,非但先前的亏空可以弥补,更不用担心哥哥掌家之后会经营不善了。   因此心中便有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念头。   但她嘴里却正色道:“婶婶何须如此?我家与府上联姻,可不是图谋夏家的财产。”   “这我自然知道。”   夏夫人忙陪笑道:“可我膝下又无儿孙,这些东西不给外孙还能给谁?”   说着,又冲薛姨妈道了个万福:“求姐姐看在往后都是一家的份上,替我好生向焦大人解释解释——若焦大人需要补偿,我这里绝无二话!”   她毕竟是在亡夫死后,便撑起了家中生意的人,察言观色的本领不差,所以隐约瞧出宝钗的态度已经有所转变,但薛姨妈却依旧冷淡。   故此恳求完,便又希冀的看向了宝钗。   果不其然,宝钗立刻上前搀扶道:“婶婶何须如此,你我既是一家,这些事情我们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按照先前的计划,宝钗既然这么说了,薛姨妈也应改颜相向才对。   但薛姨妈的态度仍是淡淡的,由里到外的透着疏离。   夏夫人见状心惊胆战,唯恐这亲家母另生枝节,但好在薛姨妈最后还是点头应了,表示会设法向焦顺解释一二。   这让她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隐隐有些不解。   虽说是险些闹出大乱子,可这不是没发生吗?   因这莫须有的事儿,自己都已经倾尽所有来赔偿了,怎么亲家母还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难道说这其中,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隐情?   却说等夏夫人千恩万谢的去了,宝钗正想把那张契书拿给薛姨妈,薛姨妈却起身道:“我有些乏了,这东西你妥善保管起来就好。”   说着,便转身走近自己的闺房。   薛宝钗见状也不由暗生疑虑,虽说母亲对这些身外之物一向不太在意,但夏家能摆出这样的态度,就已经殊为难得了,可说是完全体现出了对这桩婚事的诚意。   为何母亲却仍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她揣度了许久也没个头绪——她倒不是没想起自己昨天的怀疑,可真要是那样,母亲也不该是这般闷闷不乐的样子,故此很快就打消了这方面的猜测。   最后只好决定暂时按下此事,等晚上得了空再设法探究。   返回头再说薛姨妈。   她进门后独自坐在梳妆台前,便忍不住长吁短叹,显然还没从白学状态中恢复过来。   这也难怪,昨儿虽饱尝了滋味,但对她而言,物理上的满足显然不及心灵上的交融。   偏昨儿阴差阳错的,就让那水乳交融有了瑕疵……   “唉~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薛姨妈对镜长叹一声,正准备翻出焦顺送的诗画聊以慰藉,忽就听门外有仆妇禀报:“太太,焦大爷差人送了礼物来,说是要让您亲自过目。”   礼物?   薛姨妈先是一愣,继而想到焦顺每每带给自己的惊喜和小情趣,这才提起些精神头儿,起身拉开了房门。   就见客厅正中摆着个大大的礼盒,盒身将近两寸高、长宽则接近三寸见方。   抛开样式不谈,说是个大箱子更为恰当。   因见没有封存的迹象,薛姨妈不由疑惑道:“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说是内府大匠织造的吉服!”   旁边仆妇兴高采烈的道:“说是给姑娘成亲用的,就算是焦大爷给咱们家添妆了。”   薛姨妈闻言却蹙起了眉,她原以为这是给自己的,谁成想……   当下登时少了三分兴致,怏怏的吩咐道:“打开来瞧瞧。”   两个仆妇立刻上前小心打开了盒盖。   就见里面正静静躺着一件大红嫁衣,即便是在盒子里未能显露全貌,但瞧那栩栩如生几乎瞧不出针脚的金丝银线鸳鸯图,以及那明艳却丝毫不显俗妩的颜色搭配,就知道必是内府精品无疑。   若在平时,薛姨妈少不得也要拿出来仔细端详一番,但现如今她却实在提不起兴趣,只略扫量了几眼,便准备命人把盒子重新盖好。   “咦?”   这时忽然有个仆妇发现了什么,指着盒子一角道:“这还有封信。”   薛姨妈顺势看去,果然有一封信正贴在盒子的内壁上,于是伸手拿起来观瞧,就见信封上写着婶婶亲启四个大字,显然是出自焦顺的手笔。   薛姨妈心中陡然升起些期盼来,忙转身坐到了罗汉床上,借机避开了那些仆妇的视线,小心取出信来逐字阅览。   前面都是些套话,只说是承蒙薛家照顾,无以为报,所以特意托请工部大匠织造了嫁衣,给宝钗的添妆。   又说这东西昨儿其实就已经带来了,可惜后来因为一些变故,竟没能及时送出。   最后才隐约提到,这盒子是分上下两层,下层需要扳动机关才能打开。   薛姨妈看到这里,抬眼瞧瞧那些正围着嫁衣赞不绝口的仆妇们,略有些紧张的抿了抿嘴,然后才起身吩咐道:“先把这东西抬到我屋里吧——你们先不要传出去,等晚上我再给宝钗一个惊喜。”   仆妇们闻言,忙把那盒子盖好,然后又齐心协力抬进了里间。   等挥退左右,早就迫不及待的薛姨妈,立刻按照信里的指点,用力按下盒子背面的两处浮雕,当下就听咔嚓一声,原本严丝合缝的礼盒底部登时探出一个暗格来。   里面藏着的,却又是另外一件风格有所不同的嫁衣。   薛姨妈呆呆的看了一会儿,这才伸手将那嫁衣取出,拿在手中仔细端详,就见比起上面那件,这件明显要内敛一些,也更符合她素日里的喜好。   虽然信里没有明说,但这很明显是给自己准备的东西!   薛姨妈又举高了端详了半晌,忽然将其一把紧抱在怀中,原本郁结的心情,也瞬间好转了大半。   这件嫁衣显然不是仓促之间就能织造好的,可见顺哥儿昨儿也是抱着极为重视的态度,想要和自己……   只可惜……   都怪夏家!   好在这也不是不能弥补。   薛姨妈抱着嫁衣来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轻轻褪去外袍,尚未等穿上那大红嫁衣,原本寡淡的俏脸上便布满了甜蜜的红晕。 ###第五百九十一章 进击的三姑娘   因王熙凤急于拉探春入伙,所以焦顺傍晚刚刚回家,就从平儿那里得知了探春试图逼婚的消息。   当下他就如同挨了一闷棍似的,半晌没缓过神来。   不得不说,三姑娘这一招正中他的软肋。   原本他想的是,先借助王夫人居高临下将事情压下来,然后自己在从旁装一装无辜,摆出不知道探春已经回心转意,所以才同意了王夫人的牵线搭桥。   谁成想探春竟提前向王夫人摊牌,摆出了非他不嫁的态势,这一来,他可就只能正面应战了。   问题是从以往的经历判断,这三姑家可是敢于拼个鱼死网破的——而他焦某人非但不是光脚的,还脚踩着好些条船,家大业大有的是女人,又怎肯为了个林黛玉与人拼死拼活?   或许……   放弃林黛玉才是最合适的选择?   可前面已经错过了宝钗,这红楼两大招牌人物,真就一个也不入手了?   正左右为难,就见晴雯捧着盆温水从外间进来——前几天因徐氏提前招了几个丫鬟仆妇,她已经正式转到焦顺身边了。   放下手里的铜盆,抬眼见焦顺一副惆怅纠结的样子,晴雯不由大是诧异,虽说自始至终她与焦顺就是有欲无情,但她心里也早认定了这个男人和宝玉不同,什么事情到了他手上似乎都能够游刃有余的解决。   如今这副模样,倒真是头回得见。   她是个憋不住的,当下忍不住好奇道:“大爷是遇见什么难事儿了?”   若换了宝玉,只这一句怕就要惹出无数诉苦来。   焦顺却只是瞟了她一眼,不耐烦的吩咐道:“替我去请邢姨娘过来。”   晴雯咬了下樱唇,忍着气答应一声转头便走。   当初在贾宝玉身边,她就算是越不过袭人去,地位却也是相差仿佛,但在焦顺身边,排序顺位竟还不如后来的林红玉。   不过想想当初是自己主动献身,这般自轻自贱,也怪不得对方小觑自己。   目送晴雯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焦顺不由幽幽一叹,心道实在不行就算了,反正这晴雯也有黛玉六七分颜色神韵,况体格上还好了许多,身份低些又好摆弄……   正给自己放弃林黛玉找理由,邢岫烟已然闻讯赶了过来,见焦顺情绪不高的样子,先斟了杯水予他,然后取了美人捶在他腿上轻轻捣弄。   等了一会儿,倒是焦顺没忍住先开口道:“林姑娘那边儿,我怕是等不及了。”   邢岫烟闻言诧异的抬头,先前大爷明明已经透露了风声,确定要纳林妹妹做兼祧,怎么才几日功夫又改了主意?   不过她略一迟疑,却并没有深究这背后的缘故,而是柔声道:“却不知是哪家姑娘有此福气?”   “也不是外人。”   焦顺拉过她的手叹道:“是这府上的三姑娘,我先前曾与她有些瓜葛,那时便曾起意,可惜却被她拒绝了——我原以为此事已经揭过了,不想她近来又改了主意,更将当初的事情透漏给了王夫人。”   说着,又交代道:“明儿一早,你替我捎封信给她。”   他须不是那优柔寡断之人,既然事不可为,那自然要快刀斩乱麻,免得探春那边儿继续放出消息——若让史家得了风声,那可就又是另一桩麻烦了。   邢岫烟听焦顺这话,便猜到此事多半再无转圜。   不过她心下却并没有预想中的那么失望,反而暗里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或许她潜意识当中其实一直就觉得,自家大爷或许是良配,却未必是林妹妹的良配。   不过让那王夫人给林妹妹做主,却怕也未必合适……   唉~   林妹妹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偏偏摊上贾宝玉这样的青梅竹马。   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设法给林黛玉另觅良配,但凭邢岫烟肯定是做不到的,偏她又不能、也不会在着上面强求焦顺出头。   当晚两人都是心有郁结,于是自然少不了要借那联通、移动之事进行纾解,并就此得出了移动就是比联通好的物理论断。   ……   转过天。   内仪门花厅。   在通过新政逐步站稳了脚跟之后,贾探春便搬到了此处理事——这原是赖大平素办公的所在,不过他如今已经脱了籍,这花厅自然也就闲下来了。   却说早上刚处置了一桩公案,三姑娘正俏脸含煞的亲自监刑,忽就听说邢岫烟来访。   她心下微动,立刻改颜相向迎出门外,一口一个姐姐的亲昵非常。   邢岫烟虽也和蔼,却并没有在这当口与其深交的意思,寒暄几句便取出了焦顺的亲笔信,又在对方忙不迭拆信的时候起身告辞。   她自然明白,日后这位多半也是自家主母之一,合该好生结交结交才对,但探春毕竟是从黛玉手里,抢过了这兼祧娘子的位置,她实在做不到立刻对其改颜相向。   好在探春的注意力此时全在那信上。   等匆匆送走了邢岫烟,她便挥退左右手颤颤的拆了信封,抖开了一瞧,那信上却只有寥寥几个大字:今夜桃林,亥正相见。   看到桃林二字,探春立刻想起当初自己于路设伏,企图一箭射死焦顺的旧事。   也正是那一日,自己头回从焦大哥嘴里,得知了兼祧的事情。   当时自己是何等的不屑一顾,甚至感觉受到了侮辱……   如今记起这桩公案,便三姑娘也忍不住羞窘莫名,又对晚上的约请提心吊胆。   于是一整日下来心不在焉,好几回都把家务张冠李戴的错派了人。   也亏她这阵子已经立下了足够的威信,若不然下面的仆妇管事们,只怕就要联合起来给她个下马威了。   好容易撑到临近亥正。   她略略打扮了一番,正要独自出门,忽又站住了脚,转回屋内取下挂在墙上的弓箭,这才大步流星的离开了秋爽斋。   却说焦顺也是精心打扮了一番,提前埋伏在那桃林之中。   等听到探春的脚步声,他立刻循声迎了上去,同时堆出一脸的激动莫名。   “三姑娘,你终于……”   只是那慷慨激昂的嗓音刚起了个头,就被探春肩头的斜挎着的弓箭吓了回去。   当初自己若不是反应快,只怕早被她一箭射死了!   如今她又带着这凶器前来赴约,却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因为自己先前强拉着她与王熙凤一起,再次伤了她的自尊,所以特意设计……   探春见焦顺突然卡了壳,自然明白是因为什么,当下将那弓箭取下,认真道:“若是你不愿娶我,今儿咱们两个便只有一人能生离此地。”   这般说着,她却那弓箭随手抛给了焦顺。   显然,她并不在乎死的是自己。   这三姑娘当真是……   焦顺心下倒吸一口凉气,同时抬手一挡,将那弓箭扫到一旁,然后大步流星的上前,不由分说直接将探春揽进了怀里,口中语无伦次的的激动道:“妹妹说的是什么话?早当初我就想娶妹妹过门,后被妹妹坚词所拒,才不敢再提此事——如今妹妹回心转意,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拒绝?!”   说着,用力将探春抱起来,欢天喜地转了几圈。   等重新放下时,见探春依恋的伏在自己怀里,他这才松了口气,正准备叮嘱探春保守秘密,至少也要等到史湘云嫁过来一段时间之后,再将此事公布出来。   不想却听探春趴在自己肩头,轻声似呢喃,却又无比坚定的道:“焦大哥,我不在乎你这些话是真是假,就算只是缓兵之计,我也要让它弄假成真——若不成,毋宁死!”   “哈、哈哈……”   焦顺身子一僵,讪笑几声挠头道:“怎么、怎么可能是假的?难道当初在这桃林之中,我没有主动向你提出兼祧的事儿?”   说着,又故作深情的垂首去吻她的额头。   只是被这丫头三番两次的威胁、拆穿,原本十成的演技,此时最多也就剩下七成,多少杂了一丝不自然。   而探春虽然猜到他口不应心,反应却依旧炽烈如火,当即抬头将樱唇奉上,两只手也攀上了焦顺的脖子。   从拥吻到躺平几乎是一气呵成,即便是初冬寒冷的夜风,也无法浇灭这场抵死的缠绵……   ……   是夜。   林黛玉依旧是在辗转反侧中睡去。   第二天恹恹的刚醒过来,就听说探春病倒了,她忙汇同了迎春、湘云、惜春几个前去探望。   进了秋爽斋,就见探春里三层外三层裹的粽子仿佛,时不时咳嗽上两声,一张瓜子脸更是红彤彤的仿似火烧,偏就这般模样,她仍不肯休息,依旧强撑着在客厅里处置家务。   史湘云见状,上手先在她额头上摸了一把,感觉到那滚烫的温度,登时惊道:“你不要命了?是家里这些乱七八糟的重要,还是你的身子重要?快,我扶你回屋躺下,这些事情托给珠大嫂去做就是了。”   “我哪有那么娇贵。”   探春一笑,反手推搡史湘云道:“离我远些,别过了病气。”   湘云却不肯撒手:“你多半是疯了!便凤姐姐当家做主的时候,有个头疼脑热还要歇一歇呢,何况是你这个临时顶替的?”   探春也只是不依。   二人僵持了一会儿,还是林黛玉站出来道:“你同她啰嗦个什么,咱们直接禀给太太,让大嫂过来替她就是。”   说着,转头就要往外走。   但探春却开口叫住了她,同时裹着被子无奈起身道:“好好好,我怕了你们了,我去屋里歇着总可以吧?”   湘云立刻扶住了她,嘴里笑道:“看来还是林姐姐能治你。”   探春立刻笑道:“那就让能治我的来,我正好也有事情想请林姐姐‘诊断诊断’。”   说着,朝林黛玉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儿。   林黛玉微微蹙眉,但还是上前替下了史湘云。   史湘云原想换到另一侧,却被探春抬手阻止了,笑道:“你要是心疼我,就赶紧去把大嫂请来坐镇。”   史湘云不明所以,但也瞧出了探春的坚决。   于是便莫名其妙的松了手,目视两个憔悴的人走进了里间,然后回顾迎春道:“二姐姐,你说三姐姐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反正不是治风寒的药。”   迎春难得促狭了一句,旋即却又叹道:“你用不着担心三妹妹,咱们姐妹当中除了宝钗,只怕就属她心眼多,往后除了你,怕也就只有她能落个好结果了。”   “二姐姐!”   史湘云知道她是感怀自己的不幸,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得岔开话题道:“咱们还是去把大嫂请过来吧,免得耽误了正事儿。”   且不提三人如何转奔稻香村。   却说林黛玉扶着探春进了里间后,就见这三妹妹翻来覆去的打量自己,便嗔怪道:“妹妹有什么话只管说就是了,这么盯着人瞧,倒把人看的心里毛毛的。”   探春闻言一笑,依旧直勾勾盯着林黛玉道:“林姐姐,你实话告诉我,你可曾有过嫁到来家的想法?”   “来家?”   林黛玉先是一愣,继而就明白了探春话里的意思,不由愕然道:“你、你也知道兼祧之事?”   果然!   探春早猜到林黛玉同样知情,只是怕打草惊蛇才没敢试探,如今有了底气,立刻毫不犹豫的打出了直球。   不过这还不是她最终的目的,当下又追问:“姐姐到底有没有想过……”   “想过是想过。”   林黛玉虽不知她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当见她再三追问,也没有藏着掖着,当下叹了一声道:“我其实对焦大哥没什么想法,更不愿意坏了和云妹妹的交情,可是……唉!”   她自己的事情倒罢了,薛宝琴一意成全的事儿,却不好对外人提及,因此最后也只化作了一声叹息。   探春听出这其中还有隐情,但瞧林黛玉多半不肯明说,便也没有深究,而是笑道:“既如此倒也简单,等我托请焦大哥,另给姐姐寻一桩称心如意的好姻缘就是了。”   “你托请焦大哥?”   这话一出,林黛玉登时猜到了什么,打量着探春欲言又止。   “正如同姐姐猜的那般。”   这回轮到探春大方承认了,强撑着病体冲林黛玉一礼:“还望姐姐成全,并替我保守秘密。” ###第五百九十二章 群英聚会【上】   转眼又是十余日。   这天上午在内仪门花厅处置完家务,探春正忙里偷闲将一份新刊发的《大公报》摊开在桌上阅览,却忽觉门外有人探头探脑的窥视。   起初以为是来禀事的仆妇,她板起脸来就要呵斥,结果一对眼才发现是史湘云。   “你怎么来了?”   探春忙起身相迎,就见史湘云背着手,老学究似的驼着背、昂着头走进来,干咳一声道:“某特奉太太之命,来巡视尔等有无懈怠。”   探春听了,二话不说从桌上抄起毛笔就要给史湘云添两撇‘胡子’。   史湘云连忙闪身躲开,又叫道:“我可没骗你,真是太太让我来的。”   “太太让你来做什么?”   探春不由奇道。   “这不是小郡主又下了帖子么。”   史湘云说着,绕过探春凑到桌前,拿起桌上的报纸看了几眼,诧异道:“这好像是焦大哥在外面办的报纸吧?”   “小郡主又下了帖子?”   探春微微蹙眉,急忙追问:“约的什么时候起社?”   “后日。”   听说是后日,探春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大后天焦【来】家就要搬出荣国府了,她可不想错过送别的机会。   这时史湘云把手里的报纸一丢,摇头道:“这什么招生简章写的干干巴巴,也亏你还能看的下去。”   “这本就是写给那些做工的、经商的人看,自然怎么直白怎么来。”探春说着,又把那报纸翻过面来,指着第三版、第四版道:“后面这些奇闻趣事,倒还有些意思,不过……”   “不过怎得?”   探春盯着史湘云认真道:“焦大哥每日里接触的,就是前面那些干巴巴的东西,你若是连一知半解都做不到,日后却怎么帮他排忧解难?”   史湘云先是一愣,继而苦着小脸凝思苦想了片刻,半晌一摊手道:“我又不是去为官坐宰的,能做到相夫教子就好,这些东西……我实在是提不起什么兴致,不过若是造出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也可以和焦大哥一起品鉴啊。”   听了这番话,探春也不知该庆幸自己日后少了竞争对手,还是哀叹吾道不张、微斯人也。   她看中焦某人,除了其过人的能力之外,就是焦顺愿意抛开成见,给予女子参与政事的机会。   故此即便平常再忙再累,探春也会抽出时间了解相关的知识讯息,以及朝中的基本动态,因为唯有参透了这些,日后才能有所作为,而不是完全沦为男人的附庸品。   她今儿主动提醒史湘云,一来是觉得多少有些亏欠对方,二来也是因为湘云平日里言谈举止胸怀气度,皆非是寻常女子可比,以为彼此可以引为臂助。   不过现在看来,史湘云虽不乏才情胸襟,但到底和自己不是一路人。   这让探春失望之余,又不乏庆幸。   也罢,似自己这般的有一个就好,若不然往后到了焦家又怎能显出自己来?   这般想着,她便又坐回了椅子后面,淡然道:“多劳你亲自走一遭,这事儿我记下了,等下午就发牌子让人提早准备。”   说着,又要摆正那报纸继续往下读。   “三姐姐真是越来越无趣了。”   史湘云见状小声埋怨了一句,又扯过张椅子坐到了书桌对面,两手托住吹弹可破的鹅蛋脸儿,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探春。   探春又看了百十字,终究是没法忽略她的目光,叹息一声推开报纸道:“还有何事?”   史湘云登时趴在了桌上,烦恼的嘟着嘴道:“就是因为无事可做,才让人心烦意乱嘛。”   说着,板起指头挨个数落:“二姐姐一肚子的苦大仇深,惜春妹妹三句话不离我佛慈悲,珠大嫂和凤姐姐又去了牟尼院,就一个林姐姐还肯和我谈天说地,偏那病又断断续续的一直没好。”   “这也怪我。”   听湘云提起林黛玉的病,探春无奈道:“若早知道,我当初就不该拉着她说话——可谁成想就几句话的功夫便过了病气?”   “可不就是怪你!”   史湘云一下子坐直了,目光炯炯道:“要不下午你请半日假,咱们在园子里摆下牌局,顺带也商量一下后日起社的事儿。”   探春哑然失笑:“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呢?可这一大家子事儿……”   “诗社难道就不重要了?”   史湘云见她还要推辞,立刻绕到桌后伸手去拉,嘴里道:“成天介就是围着这些事情打转,就一肚子锦绣文章只怕也被染成了流俗秽物,你后日若在郡主面前漏了怯,我们可不替你打圆场!”   “打牌难道就是什么雅事了?”   探春连连摇头,但到底是拗不过她,遂提议道:“何不请隔壁邢姐姐来,好歹也能热闹些。”   史湘云自然并无异议。   于是探春喊过当值的仆妇,一面命其去请邢岫烟来,一面卷了那报纸要随身携带。   “你带它去做什么?”   “这上面有篇文章,好像是焦大哥的手笔,我得空要再瞧一瞧。”   “喔~”   史湘云不置可否的点点头,一对儿乌黑清澈的眸子滴溜溜乱转,也不知心下想些什么。   ……   大公报初定为十日一刊。   从初五到二十五已经刊发了三期,前两期只能说是不温不火,毕竟工盟里的人都是外行,且压根算不得什么文字工作者,想外聘几个专业人士,可人家一听说是工盟办的报纸,无不是大摇其头。   也亏得城里城外的国企还算捧场,这才勉强订出去两千多张。   这连虫二时报的零头都比不上,更别说人家是五日一刊。   不过到了这月二十五的第三期,情况便有了很大的改观,主要是因为《大公报》独家刊载了工学招生简章,以及焦顺主笔撰写的广告软文。   前文说过,因工读生头名授官一事,导致中下层的工人乃至工头群体对工学的名额趋之若鹜,甚至还因此生出了不少风波。   如今听说招生简章刊载在报纸上,自然都要买一份瞧瞧——哪怕自己和儿子指望不上,未来不还有孙子么?   而焦顺那篇软文,则是引起了各大商贾的重视。   盖因他在文章中表示,这第三期的工读生的学期,会延长到三年,同时也会相应的增加不少课程,譬如工商管理之类的,然后又特意拿‘流水线装配工艺’说事儿。   托夏太祖的福,流水线生产模式早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了,但你要说这玩意儿有多普及,那却也没有。   主要是夏太祖一死,大规模推广流水线的政策立刻就被叫停了,已经获取了这门工艺的商贾又大多敝帚自珍,几十年下来,除了内府、国企、各大皇商之外,真正采用流水线工艺的私企还不到总体的两成,基本都是有实力有背景的大商贾。   且因为少了专业人士的指点,多半只得其形而未得其神。   如今焦某人公然提出要培养这方面的人才,自然引得各方云动——其中倒也不是个个都乐见其成,可既然没办法阻止,那肯定还是要加入其中捞足好处的。   更何况焦某人还高调表示,工学里教授的屠龙技远不止这一项,这就更逼的他们要多多占坑了。   以至于一度有皇商试图买断市面上《大公报》,好将这个消息暂时隐瞒下来——至少瞒住下面的泥腿子。   但在工盟众人不讲武德,连续两天昼夜不停增刊的对应下,这种行为很快就宣告破产了,只徒劳的助力《大公报》一举突破了两万订大关。   工盟众人对此自是弹冠相庆,已经成为工学预备役官员的董恂,更是亲自找到工部想向焦顺报喜。   不过他兴冲冲而来,却不想扑了个空。   因为今儿焦某人久违的休沐,压根就不曾来衙门里办公。   于是董恂又调头去了荣国府,结果还是扑了个空。   听荣国府后门的门房说,焦大爷一早就轻车简从的出了门,至于究竟去了何处,那就不为人知了。   ……   牟尼院。   辰时刚过,庙里便久违的热闹起来。   盖因今儿连来了两路信女,一路是尤氏姐妹,一路是李纨和王熙凤。   不过这两下里却不是约定好了的,而是凑巧撞到了一处。   毕竟李纨和王熙凤将此视为私会之所,尤家姐妹却是无需这般掩人耳目。   因此见王熙凤和李纨在此,尤氏抱着儿子一脸的玩味,打趣道:“我道他为何要帮这假尼姑,却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倒也未必,我瞧他压根就是贪多嚼不烂。”   王熙凤上前捏了捏贾芎的小脸,见他胖嘟嘟粉琢玉砌的十分可爱,不由生出几分艳羡之色,但要让她给焦顺生个儿子,她却有无此胆量。   毕竟贾琏再怎么不堪,也没还没到贾珍那份上,绝不可能对这‘凭空’出现的儿子视若无睹。   话说……   前几天婆婆约莫是担心,一直卧病在床的贾赦死后,自己无依无靠——焦某人虽收纳了她,却显然没有对王熙凤那么上心——所以话里话外的突然就说起了什么‘遗腹子’,说白了,就是想趁着贾赦弥留之际找焦某人播种。   也真亏她想的出来!   王熙凤不屑当中,还存了三分嫉妒,可惜这招她暂时是没法照抄了,除非是先学潘姐姐……   “想什么呢?”   这会儿尤氏跟李纨寒暄完,转头见她发起呆来,便在她肩头推了一把,悄声问:“那冤家现在何处?”   她可不相信李纨和王熙凤,无缘无故会出现在这里。   “我们也是才来,怎会知道他在哪儿?”   王熙凤翻了个白眼,和处之泰然的李纨相比,她还是有些难以适应这种‘群英聚会’的场面,就如同她坚决不肯和妙玉这样的下等人‘同流合污’一样。   当然了,她虽然自矜身份不肯和人家双排组队,却又最爱看妙玉在焦顺面前逆来顺受予取予求的恶堕场面。   且说归说、烦归烦,等在大雄宝殿见到妙玉之后,她头一个就提出要单独见焦顺一面。   尤氏这回本就是冲着妙玉来的,李纨又不会与她计较——至于尤二姐,心中再怎么不愿意,也不敢在这时候冒头与王熙凤争风吃醋。   于是王熙凤很快就在静仪的引领下,兜兜转转绕到了一处偏僻的小院里。   却说等进了门,刚瞧见那熟悉的雄壮身影,王熙凤立刻就俏脸一沉,怨声道:“你还管不管这三姑娘了?明明应下的事儿,偏又三番五次的推托!”   说着,就要坐到焦顺斜对面。   半个月前,探春暗示会站在她这一边,她这才急着让平儿传话。   可没想到探春的事情进行的无比顺利,等到她急着让其兑现承诺时,这三姑娘却开始推三阻四起来。   说什么自己的婚事毕竟还要仰赖王夫人,即便要图谋宝钗,也要想个两全之策,既不得罪王夫人,又能达成王熙凤的目的。   可真要是有这两全其美的好法子,王熙凤当初又怎会想出下药的歪主意?   所以她认准了探春是在敷衍自己。   要说她平日里上房抽梯、卸磨杀驴的事儿其实也没少干,当时洋洋自得,但真等轮到自己头上时,却又觉得无比窝火。   故此才趁着约谈日后‘私会章程’的时机,想要从焦某人这里取得突破。   焦顺闻言无奈道:“我早说了等到明年自有转机,你又何必急于一时?”   “她先前若不许诺,我哪里会急?”   王熙凤一瞪眼,伸手摸索住焦某人的要害把柄,咬牙道:“我不管,反正她得听我的!若不然我就把事情抖出去,看史家怎么撕络!”   焦顺被擒住把柄,自不敢说什么硬话,只得劝道:“要我说,就算是夺回来又能怎得?那府上眼见得一日紧似一日,你就算重新掌了权,也不可能再像前几年一般遮奢。”   “我不管!”   王熙凤手上一紧,恼道:“反正这口气我得出!”   焦顺龇牙咧嘴倒吸凉气,连忙讨饶道:“好好好,我这几天就跟她商量商量。”   等王熙凤得意的松开手,他立刻又虎躯一震,咬牙发狠道:“好泼妇,今儿定要你站着进来躺着出去!”   话因未落,外面李纨、尤氏、尤二姐忽然一起到了。   六只眼睛灼灼似火,直烫的焦某人两肾瑟瑟。 ###第五百九十三章 黛玉的选择   马车刚一驶出庙门,王熙凤便软成了烂泥仿佛,恶形恶状的倚在靠枕上,怀里头紧紧揣着暖手炉,看上去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唯有一张利嘴兀自不肯消停,犹自埋怨个不停:“你们忒也惯着他了,什么下三滥的事儿都肯答应,这跟那些娼妇粉头有什么区别?要是依着我……”   李纨悠闲的端坐在一旁,等她一口气抱怨了半刻钟,这才淡淡的丢出一句:“方才争着抢头汤的,须不是我们几个。”   “你!”   王熙凤一骨碌想要爬起来,结果牵动了腿上酸疼的肌肉,又哎呦一声摔了回去,只能咬牙侧目怒视李纨。   李纨见状掩嘴笑道:“你快躺下好生养一养吧,别等下车的时候被人瞧出破绽来。”   “哼~”   王熙凤冷哼一声,自顾自攥起粉拳在大腿上捣弄了几下,想到临分别前焦顺扶着腰的模样,又忍不住得意起来:“我还以为这狗才是铁打的身子,却原来也有服软的时候。”   李纨斜了这凤辣子一眼,都不惜的搭理她。   焦某人今儿确实是败下阵来了,可问题是你一开胃菜又有什么好嚣张的?就连全场都在打辅助,只在垃圾时间登场的尤二姐,论战绩只怕也远在王熙凤之上。   也或许是因为自己和尤氏都暗自留了几分力,导致她误以为自己也不是很菜,或者进步超凡了吧?   因李纨不肯搭腔,王熙凤过完嘴瘾之后,就渐渐没了亮相,上眼皮和下眼皮不住打架,嘴里也时不时冒出两声哈欠——毕竟她虽然败下阵来的速度空前绝后,但论身心满足的程度,却是另外三人加起来都比不上的。   一路无话。   等回到荣国府,李纨在王熙凤肩头搡了好几下,她才迷迷糊糊的醒过来,把已经开始发凉的暖手炉丢开,伸了个懒腰道:“不成了,实在是困的厉害,晚上我就不去你那边儿蹭饭了,有什么都等明儿再说。”   “我也没空招待你。”   李纨挑开车帘,便往外走便道:“南安郡主下了帖子,我得把人召集起来叮咛几句。”   “不都已经去过两次了,还有什么好叮嘱的。”   王熙凤不以为意,打着哈欠扶着车身一步步蹭到台阶前,在钻出车厢的瞬间,却又变得精神抖擞、龙行虎步起来。   若不是平儿上前扶住她的时候,发觉她大半个身子的分量都压了过来,几乎是在被自己抬着往前走,谁又能瞧的出她两条腿正酸痛难当?   与王熙凤分别之后。   李纨寻到芦雪庵里,就见众人围在一处正在打牌,非但是邢岫烟在场,连最近身子骨时好时坏的林黛玉也来了,只是并没有亲自下场,而是捧着个手炉在旁给湘云支招。   见李纨从外面进来,众人忙起身相迎。   “都坐、都坐。”   李纨一边解披风,一边好奇道:“今儿怎么人凑的这么齐,难道这回起社还有别的说辞?”   “那倒没有。”   史湘云笑道:“是我想着大家伙儿也有一阵子没聚齐了,所以生拉硬拽把三姐姐请了来,她这大忙人都来了,别人自然就更没有推辞的理由了。”   贾宝玉则是忙吩咐袭人,从保温罐里倒了杯热腾腾的奶茶给李纨。   “我可不爱喝这个。”   李纨摆摆手,顺势坐到了林黛玉身边,便整理被兜帽弄乱的头发,便笑道:“你们小孩家家才爱吃甜的,到我这岁数就有些腻了。”   “瞧嫂子这话说的。”   探春见她不喝,招呼袭人把奶茶递给自己,边往里插竹制的吸管,边意有所指的道:“这一二年我们都是长岁数,就你和二嫂子像是越活越回去了——你们瞧嫂子这容光焕发的,活像是刚吃了人参果一般,那里像是上了年纪的?”   她既然知道王熙凤与焦顺有染,又见她妯娌两个近来焦不离孟的,自然早就推断出,这大嫂子多半也已经做了焦某人的入幕之宾。   其余众人不知就里,但顺着探春的言语打量李纨,果见她红光满面的,便纷纷跟着夸赞李纨青春正貌。   李纨生怕有人多想,忙打了个岔,又推推一旁的林黛玉:“你先替三妹妹打一会儿,我有些事情想跟她商量。”   林黛玉闻言,便当仁不让的顶替了探春。   因见她下了场,史湘云有些不放心的问:“林姐姐,你可别逞强伤了神。”   “不碍的。”   林黛玉洒脱一笑,搓了搓手拿起探春的牌,道:“我今儿心里头松快多了。”   史湘云仔细打量了她一番,点头道:“确实瞧着好多了,莫非你也跟着嫂子去吃人参果了?”   “呸~”   林黛玉啐了一口,毫不犹豫丢出了一张‘决斗’:“快出杀!”   史湘云脸上的笑容一滞,旋即跳起来道:“这把不算、这把不算,她方才看过我的牌了!”   且不提她们兄弟姐妹之间如何笑闹。   却说李纨领着探春到了外面,看看左右无人,这才压着嗓子劝说:“你如今既称心如意了,凤丫头那边儿多少还是要有些答报的,不然以她那脾性,一旦恼将起来可就没了顾忌。”   “这……”   探春听了这话不由蹙眉,无奈道:“我自然是偏向凤姐姐的,可这事儿到底还是要太太做主……”   这话半真半假,倘若王熙凤真在其中下了死力气,她多半也会主动帮王熙凤对付宝钗,但问题是事情进行的比想象中的顺利,王熙凤这臂助就显得可有可无了。   尤其这件事要彻底过明路,也确实离不开王夫人的首肯。   两下里一对比,也难怪她不肯痛快的支付‘报酬’。   “唉~”   李纨叹息一声,无奈道:“罢了罢了,我反正也就是个传话的,等晚上自然有人说服你。”   顿了顿,又补了句:“就在老地方。”   这分明是直接摊牌了。   探春闻言猛地瞪圆了美目:“嫂子你果然也……”   “什么果然不果然的!”   李纨截住她的话头,没好气道:“你要是再在人前戏弄我,我也不管不顾了!”   说着,扯了探春一把:“走,回去打牌。”   但得知了晚上人约黄昏后的消息,探春哪还有心情打牌?   索性顺水推舟把林黛玉推到了前台,自己则在旁边有一搭无一搭的支招儿,同时暗暗琢磨晚上该怎么应付焦顺的劝说。   就这般,好容易捱到散场。   她心事重重说不清是喜是忧的回到家中,一进门就见赵姨娘正鸠占鹊巢在客厅里用饭。   说来自从母女两个一齐失身焦顺后,关系虽然没有亲近多少,但至少接触的是越来越多了。   所以见她如此,探春倒也不觉奇怪,只沉下脸来问:“姨娘怎么又来了?”   “呦!你这里我难道还来不得了?”   赵姨娘把桃花眼一瞪,恼道:“我这回来是教你个乖,往后别总端着架子,女人嘛,就要学会向男人撒娇——你瞧,你舅舅的差事这不就成了?”   因担心她得知自己要嫁给焦顺,一时太过得意提前漏了消息,所以探春一直没有将这事儿告诉她。   所以赵姨娘才会为些许好处洋洋得意,全然不知自家女儿早已经顺利入关了。   探春也没有要点破的意思,只敷衍道:“舅舅得了差事就好,也省得你在我这里胡闹——我今儿有些乏了,姨娘要是没别的事儿……”   “你想赶我走?”   赵姨娘将蛮腰一掐,恼道:“我今儿还就不走了,非住下来不可!”   “你……”   探春一时气节,旋即心下忽然有了主意,遂装作气急败坏的和赵姨娘吵了一架,然后独自摔门而出,提前去了那小树林里等候。   月上三竿。   焦顺雄壮的身形再次鬼祟的摸进了桃林里。   探春深吸了一口气,正犹豫是该先拿话堵住焦顺的嘴,让他不好再替王熙凤说话,还是选择后发制人,却听焦顺开门见山的吩咐道:“你明儿设法把荣国府这两年的账本弄来。”   探春愣了一下,旋即疑惑道:“要账本做什么?”   焦顺坦然道:“二奶奶近来总不消停,你一味敷衍她也不是个事儿,不如咱们找些把柄去堵她的嘴。”   听他这话全是站在自己这边儿考量,探春不由松了一口气,但旋即又蹙眉道:“那些账目我私下里也查过,可也没瞧出什么毛病来。”   “她再怎么说也管了七八年家,这账目上要是能让你一眼瞧出毛病来,那这些年岂不是白历练了?”焦顺笑道:“不过她再怎么隐藏,也瞒不过我爹去,明儿我请他老人家亲自掌眼过目,保准能查出猫腻来!”   说着,伸手将探春拉进怀里,一副掏心掏肺的嘴脸道:“说到底,往后咱们才是自己人,我不偏着你,难道还能偏着别人?”   纵然知道这话里存了不少虚头,探春还是觉得心下暖暖的。   忍不住便要主动献吻。   谁知焦顺竟避而不应,且还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架势质问:“难道你以为我每回找你,都是贪恋你的身子不成?!”   ……   紫金街薛家。   宝钗得到请帖的时间,照例又比荣国府那边儿晚了不少,毕竟看人下菜碟儿是各家豪奴的基操。   又因为筹备婚礼的事儿耽误了,因此直到傍晚时分,这才找到二房,将起社的事儿告知了宝琴,又道:“亏是定在后日,若再晚上几天,咱们可就分身乏术了。”   原以为近来一直闷在家里的宝琴,得知此事后必然雀跃不已,谁成想宝琴却仍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   薛宝钗笑着挽住她的胳膊问:“平常总把你林姐姐挂在嘴边儿,如今终于又能见着了,怎么反倒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我哪有。”   宝琴嘟囔着做出否定,但那粉琢玉砌的小脸上,却掩饰不住的显出惆怅来。   薛宝钗见状便认真了许多,正色道:“莫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说着,又转头往堂屋里张望。   “姐姐想哪儿去了!”   宝琴见状忙道:“母亲最近身体大有好转,我也不是为了这个烦恼——总之,是我自己的事情,姐姐你就先别问了,能告诉你的时候我自然就告诉你了。”   见不是婶婶的身体出了问题,宝琴又一副守口如瓶的架势,宝钗这才放弃了追问,只叮咛道:“等去了王府别苑,你可千万别再这么垂头丧气的。”   “姐姐只管放心就是。”   宝琴一口应了,姐妹两个又闲话了几句,宝钗便识趣的主动告辞。   宝琴将她送出了院门,等折回自己闺房里,翻出一封刚刚拆开的信,却是忍不住又叹息起来。   其实今天下午的时候,她的心情还相当不错,直到收到了这封来自林黛玉的信,情绪才陡转之下。   盖因在信中林黛玉明确表示,自己已经拒绝了焦顺,兼祧的事情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唉~   林姐姐这也太……   难道是因为自己接二连三的去信催促、打探进展,使得林姐姐起了逆反心理?   可这毕竟是关系到后半辈子的大事,林姐姐应该不会这么草率吧?   罢了、罢了。   林姐姐到底是个有主见的,自己可以主动相让,却不能越俎代庖替她决定什么。   薛宝琴将那封信塞回信封里,颓然的倒在了床上,虽然理智上觉得这也不能怪林姐姐什么,但自己当初也是抱着极大的决心,才将焦大哥让渡给林姐姐,谁成想……   同时更让她感到为难的是,自己该如何向焦大哥解释?   先是自己主动放弃,如今林姐姐又选择了拒绝,倒好像焦大哥成了什么人人嫌弃的东西……   唉~   焦大哥难道还不够优秀吗?为什么林姐姐就能一点都不动心?   事情闹到这般田地,即便是宝琴这般心性豁达的,也忍不住生出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念头。   毕竟无论她再怎么猜想,也万万想不到事情的真相,其实是三姑娘多线出击齐头并进,焦某人逼不得已被迫毁约。   而林黛玉,不过是在被动接受这个结局之后,又默默选择一个人扛下所有罢了。 ###第五百九十四章 封官   果然不出焦某人所料,账本交到自家老子手上,不过半日就被挑出十几处破绽。   于是他又假借探春的名义,将其中几处要紧的指给了王熙凤,表示三姑娘绝非忘恩负义之人,暗里早有回报——若不然,这些东西只怕已经捅给王夫人、老太太知道了。   王熙凤自然明白这话里隐含的威胁之意。   当即气往上撞就要闹上一场,却被焦顺单枪匹马镇压,连着两日行走坐卧不便,一时也便泄了火气。   这且不提,转眼到了起社当日。   一大早眼巴巴的送走了众姐妹,贾宝玉便在怡红院里长吁短叹。   以往起社,除了湘云、探春之外,就属他人菜瘾大最是积极,偏如今因为南安郡主的缘故,他竟被排除在诗社之外,一肚子不如人的本事难以施展,憋的是五脊六兽。   袭人见他如此,便劝他四下里走走散散心。   宝玉却把头摇的拨浪鼓仿佛,表示如今寒风瑟瑟满目疮痍,又无瑞雪可赏,便再怎么逛,也不过是徒增忧愁罢了。   麝月又进言,表示何不把院子里的人召集起来打牌。   宝玉倒是有些意动,却又被袭人给拦下了。   如今秋纹刚死,再加上先前晴雯的空缺一直没补上,怡红院里至少也要新选出一个大丫鬟来,眼下那些小丫头们一个个红着眼睛摩拳擦掌的,就没机会还要削尖了脑袋往宝玉身边钻呢,若再凭空给她们创造机会,还不知要生出什么祸患来。   麝月一听这话,也忙把自己的主意收了回去——她虽伤心的秋纹的死,可也乐得多占一份恩宠,这节骨眼上怎肯推人上位?   接连两个主意都没成,宝玉愈发心烦意乱。   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忽然有感而发,吟道:“今……”   “二爷、二爷!”   不想刚起了个头,就见个仆妇大呼小叫的闯了进来。   宝玉气势一滞,原本到了嘴边儿的诗句也忘了个干净,气的一甩袖子呵斥道:“扫兴、真是扫兴!”   那仆妇原是欢天喜地,不想进门一张热脸就贴了冷屁股,当下讪讪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袭人只好出面道:“妈妈好不晓事,怎么也不等我们通禀一声?”   “那什么……”   那仆妇搓着手讪笑道:“实在是天大的好消息,我也是替二爷高兴,所以一时就忘了规矩。”   “什么好消息?”   贾宝玉也来了兴致,拨弄着颈间系的红冠带问。   “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说起这消息,那仆妇立刻又眉飞色舞起来,顺势一个头磕在地上,大声道:“恭喜二爷贺喜二爷,您做官啦!”   “做官?”   宝玉脸上的表情一滞,看不出有丝毫的喜悦。   倒是一旁的袭人、麝月两眼放光,一左一右扯住那仆妇追问:“当真?妈妈可别糊弄我们爷?!”   “我哪敢啊!”   那仆妇叫了个撞天屈,旋即往门外一指道:“我腿快,估摸着老爷马上就要差人来请二爷了。”   袭人念了声阿弥陀佛,又拉着她追问:“可是工学里的官儿?是几品?什么差遣?”   “这我哪知道,我就知道咱们二爷做官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天大的喜事啊!”   见她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一个劲儿的道喜,袭人便知这婆子必是得了风声,就赶着来讨赏的。   只好先安拿着激动,取了一吊钱给她。   这仆妇千恩万谢前脚刚走,后脚贾政果然差了人来。   袭人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劈手扯住那书童追问:“二爷得了几品官?”   那书童晃着五根指头,激动道:“从七品!”   袭人无语,从七品你晃五根指头作甚?   不过她本来也没误会,毕竟焦顺这个工学祭酒也才正五品,宝玉总不可能一上来就与他齐平。   “怎么才从七品?”   麝月在一旁却有些不满,嘟囔道:“焦大爷落地还是正七品呢,更别说咱们老爷……”   “胡说什么!这能一样?”   袭人忙搡了她一把,示意她不要乱说话。   然后又拉着垂头丧气的贾宝玉,叮咛他去了贾政那边儿,千万不要再使小性子:“二爷如今得了官身,也算是成家立业的男子了,可不敢再像从前……”   “我省得。”   贾宝玉不耐烦的打断了她,闷闷不乐的径自跟着那书童去了。   袭人一直追到院门外,目送他去的远了,这才神思不属的回到堂屋。   进门见麝月还在那里噘嘴,便上前没好气的数落道:“你那些话怎好当着外人说?若传到焦大爷耳朵里成什么了?”   麝月还有些不服气,瘪嘴道:“本来就是么,咱们二爷好歹是国公府的公子,又是贵妃娘娘的亲弟,论哪一条也该……”   “还敢浑说!”   袭人气的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二爷这官儿托了焦大爷的福不说,等去了工学还要仰赖他照应,这节骨眼上你偏要把二爷抬到他头上,莫不是嫌二爷这官儿做的容易?”   麝月这才消停。   且不提这些琐碎。   却说贾宝玉来到荣禧堂前,勉力提起些精气神,目不斜视的走进大厅,正要对着主位上的贾政见礼,眼角余光忽然扫见了上首的焦顺,不由得一愣,脱口道:“焦大哥?你怎么也在?”   “孽障!”   贾政捋须呵斥道:“你焦大哥自然是代表工部、工学来送官凭告身的!”   “咦?”   贾宝玉愈发惊诧:“这不该是宫里太监的差事……”   说到一半,见自家老子面色一沉,忙讪讪改口道:“当初焦大哥封官,来的不就是一位公公么?”   “无知的蠢材!”   贾政又呵斥一声,然后没好气的科普道:“你焦大哥那次是中旨简拔,乃是特例,所以才由宫里的太监前来传旨,等闲六品以下官职,皆是有司衙门派遣官员宣旨。”   说到这里,他其实隐隐有些得意,毕竟自家儿子是正经流程授官,单从程序正义上来说,要比焦顺的特旨简拔要强一些。   只可惜并非科举正途……   焦顺在一旁笑道:“我因听说是给宝兄弟送官凭告身,便抢着来了,若是宝兄弟想要太监传旨,那我先把东西拿回去,等明儿再托请相熟的公公跑一趟。”   “你莫与他玩笑。”   贾政连忙摆手,又恳切道:“往后还要你多多看顾这孽子,正所谓长兄如父,他倘若有错处,你直管打骂就是!”   这个长兄如父的说辞,还真是……   焦顺哈哈一笑,道:“世叔言重了,宝兄弟一贯聪慧过人,但凡花些心思必然仕途无恙。”   说着,顺势起身道:“虽然都是自家人,但该走的官样流程也还是要走一走的。”   旋即拿出一份盖了御宝的内阁票拟,对着正犹豫要不要跪下来的宝玉道:“贤弟躬身肃立便可。”   宝玉这才做拱手状。   就听焦顺抑扬顿挫的说了一大堆,褒奖了一些贾宝玉自己都不知道的光辉事迹,最后才道出了他的官职:从七品工学经历。   念完这些罗里吧嗦的东西,焦顺又从桌上端起个托盘来,递到贾宝玉面前。   贾宝玉不情不愿,却又只得恭恭敬敬的接在手里,抬眼一打量,却见那托盘正中是一本小册子,除此之外还有半块印信。   焦顺又解释:“这只是临时凭据,真正的官凭印信,还要等你去吏部报备、工部履职之后才能发下来。”   宝玉蔫蔫的应了。   焦顺正要再跟他说一说,这个工学经历到底都负责什么差事,忽就听外面脚步声纷沓而至,紧接着贾母打头,王夫人、王熙凤、贾琏全都鱼贯而入。   “宝玉、宝玉!”   老太太眼角含泪,进门就抓住宝贝孙子的手不肯撒开,上上下下的打量,又道:“好好好,等穿上官袍,就更像你爷爷了。”   贾政在一旁有些吃儿子的醋,忍不住嘟囔道:“父亲是一等爵赐蟒袍,他小小从七品……”   话音未落,就被老太太瞪了一眼,忙乖乖闭上了嘴。   王夫人在一旁也忍不住抹泪儿,她自然知道谁在这事儿上出力最大,眼见儿子被婆婆霸着,那水汪汪的眼睛就落在了焦顺身上。   紧走几步凑到焦顺面前,深施一礼道:“畅卿,这回宝玉能步入仕途,多亏了从旁提点。”   “婶婶言重了、言重了。”   焦顺忙侧身避开,虽说上回在薛家为了扳回一局,王夫人翻来覆去跪在他身前足有半个时辰,可这毕竟是在人前,他自然要表现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是该多谢谢顺哥儿!”   贾母闻言也转向焦顺,起初她对焦顺并不怎么在意,甚至还一度因为焦顺和迎春的绯闻而大发雷霆,但时移世易,如今她是怎么瞧焦顺怎么顺眼,只觉得荣国府里能出这么个人物,必是祖宗保佑,看不得家族日渐衰微。   焦顺只好又客套了几句。   他原准备宣读完就回衙门交差,但贾政哪肯放人?   当即就下令大排宴宴,将东西两府连同近支的亲戚一并请来庆贺。   王夫人也紧跟着下令阖府有赏。   老太太则是要拉着宝玉去祠堂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其实一个从七品的官职,也还不至于让荣国府上下如此振奋,主要是贾宝玉从此总算是踏入正途。   王熙凤在旁听了,一双俏里带煞的丹凤眼滴溜溜乱转,回头就暗中联络自己的亲信死党,准备趁着这机会大造赤字,且看探春回来如何平账!   而欢喜了好一阵子,王夫人忽然想起这事儿合该早点知会薛家,于是连忙差人去紫金街报信。   消息传到时,恰巧宝钗、宝琴两姐妹刚从王府别苑回来。   薛姨妈和薛宝钗母女听说宝玉做了官儿,自然都是欢喜不已,尤其是宝钗,她眼下最担心的就是日后宝玉不肯踏入正途,如今提前有了结果,自然是一天的云彩都散了。   只是瞧母亲妹妹,都一副阿弥陀佛谢天谢地的样子,薛蟠却忍不住泛起酸来,梗着脖子哼哼道:“宝兄弟这回能做官儿还不是仰赖焦大哥?我要是有这心思,求焦大哥帮帮忙,弄个官儿还不是手到擒来?”   听他这一说,薛姨妈倒有些心动。   皇商之中也不有不少身负官职,比如自己英年早逝的丈夫就有从六品的官身——当然,只是虚职而已。   若是儿子也能有个官职,日后不管做什么都要方便许多,毕竟总不能一直打太尉府和国公府的名头行事。   不过……   她又担心会给焦顺添麻烦——没那么多牵扯的时候倒还罢了,越是有了那层关系,她就越不希望两人之间掺入杂质。   好在宝钗及时化解了她的左右为难,摇头道:“哥哥还是消停些吧,你这脾气实在不适合做官,若非要做官,也万不能做京官。”   “宝玉那脾气难道就适合当官了?我看他也未必……”   见妹妹不看好自己,薛蟠越发不快,还待针砭几句,薛姨妈忙呵斥道:“你浑说什么?你兄弟做了官儿,难道不是好事?”   说着,又让他带上礼物去荣国府里道贺。   宝钗在一旁忙又补充道:“哥哥不妨多带些人手车辆,晚上也不必急着回来,等明儿焦大哥搬家时,哥哥也好从旁帮衬一二。”   “是极是极!”   一听这话薛蟠立刻茅塞顿开,当下咧嘴道:“我还担心怎么才能抢在冯大哥和卫公子前面呢,这回他们谁也盖不过我去!”   说着,不等薛姨妈再有吩咐,便兴冲冲的去了。   “这孩子,都快成亲了还没个正行。”   薛姨妈正不住摇头,宝钗又拉着提醒道:“妈妈明儿别忘了也去焦家走一遭,毕竟当初咱们搬来时,都是来家婶婶忙前忙后的张罗。”   “这……”   听说来家婶婶四字,薛姨妈没来由的脸上发烫,缓缓点头道:“说的也是,那明儿我、我也过去帮着张罗张罗。”   宝钗初时还没留意,后来听母亲话里有些磕绊,诧异的回过头来,才发现母亲面色有异,不由奇道:“您这是怎么了?”   “没、没怎么!”   薛姨妈急忙敷衍:“我只是想到你哥哥刚才那话,犹豫要不要托请顺哥儿帮忙,给他谋个差事——不过还是算了,免得给家里招祸。”   同时她心下暗自扭捏:上回与徐氏相见还是姐妹,这回再见可就…… ###第五百九十五章 告别   隆源五年十月三十。   对于焦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因为从今天起,他就要正式搬出荣国府,摆脱寄人篱下的生活,成为真真正正的一家之主了。   没错,就是一家之主。   前几日来旺夫妇商量了一下,决定等去了新家就由儿子当家做主——虽然早就是这样了,不过这次是连称呼也要改掉,往后焦某人在家就不是什么‘大爷’,而是‘老爷’了。   而来旺自然是高升‘老太爷’一职。   这样,也算是避免了紫金街焦府的主人姓‘来’的尴尬情况。   这天上午,被以贾政为首的众人簇拥出正门——行李都是走后门,但人却是要从正门离开的。   焦顺回顾荣国府的烫金牌匾,一时不由感慨万千。   初来此方世界不久,第一次踏足荣国府时激动与慌张。   为了能改变自己的境遇,跟着父亲去向王熙凤献宝时,弓着背远远站在马厩旁的卑微与不甘。   与赖家两次斗法,几乎陷于绝境,最后却又被天降圣旨所拯救时的惊喜交加。   初入仕途,遭受同僚排挤、文人非议,甚至被贾政等人视之为耻的艰难。   披荆斩棘步步高升之后,荣国府上下肉眼可见的转变。   时至今日,自己风风光光走出荣国府的正门,簇拥在自己身边的贾政、贾珍、贾琏、贾宝玉、贾蓉、贾环,无不是热情洋溢,甚至自贾珍以下,多有殷勤讨好之意。   但只是这一出一入之间的天差地别,就足以令人豪情顿生。   更何况……   司棋、杨氏、被删掉的金氏、玉钏、香菱、晴雯、邢岫烟、尤氏、李纨、赵姨娘、探春、王熙凤、王夫人、薛姨妈……   这一长串还没有列全的人名,足以证明他傲人的战绩!   如今从这府里离开,不能说是一丁点遗憾都没有,但也足堪圆满二字了。   “贤弟。”   贾政毕竟是长辈,不好表现的太过亲热,但贾珍就没这方面的顾虑了,上前把臂道:“虽是搬出去了,日后可要常来常往才好。”   “那是自然!”   焦顺不着痕迹的避开了皮肤接触,然后用力点头:“便哥哥不说,我也会常来看望你和侄儿们的。”   如果改成尤氏和芎哥儿,那这话就纯是出自本心了。   贾珍对此自然也是心知肚明,不过他本就不那么在意这些,如今又在养病之中,压根不敢亲近女色,就更不在乎了,反而觉得有了芎哥儿在手,日后说不定也能借焦顺之手,给贾蓉安排个肥缺,也好贴补一下府里的开销。   当下哈哈一笑,心照不宣的在焦顺肩上拍了拍,顺势将位置让给了贾琏。   要说这送别的人当中,谁的心情最复杂,那肯定就是贾琏了。   犹记得他当初南下去送林黛玉时,这焦顺还不过就是个刚刚崭露头角的小管事,想找自己或者王熙凤禀事,还得在门外排队的那种。   谁成想短短数年之间风云际会,如今论地位论影响力对方早已在自己之上,连府里众星捧月的宝玉,也要仰赖他才能正式踏入仕途。   再看看自己,夫妻失了和睦不说,如今还受了王熙凤失势的牵连,在府里的地位大不如前……   这世事当真是变幻无常!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贾琏盯着焦顺半晌,最后也只挤出一句干巴巴的:“保重。”   便也学着贾珍退避到了一旁。   接下来贾宝玉、贾蓉等人的道别,也都是随大流并无特殊之处——至于贾环,虽然来了,但还轮不到他出面与焦顺告辞。   最后才是贾政上前,端着架子谆谆教诲。   不过说是端着架子,实则言语间也早没了那高高在上态度,最后再一次将宝玉托付给焦顺时,更是不自觉带出三分讨好。   等到上车时,焦顺回首抱拳,目光再次凝视了荣国府的烫金招牌片刻,然后才吐出一句“告辞”,低头钻进了马车里。   宽敞高大的马车缓缓启动,驶向了路口早已等候多时车队——原本来旺和徐氏也该从正门出来,但他们毕竟与焦顺不同,是曾在荣国府里做过多年下人的,如今面对这么多旧主,总难免有些不自在。   所以纵然是最好面子的徐氏,也选择了跟随大部队走后门。   一刻钟后。   焦顺正式离开的消息传遍荣宁二府。   蘅芜院。   正在亲自擦拭自行车的史湘云动作微微一滞,很快便又恢复如初。   内仪门小花厅。   贾探春在铺开的宣纸上,浓墨重彩的写下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稻香村。   李纨和‘大病初愈’的王熙凤,正商量着去牟尼院上香的频率,到底是该定为一旬还是半月。   缀锦楼。   迎春从三楼阳台用力掷出一只纸飞机,目送着它飞出十余丈远一头扎向湖面,又在临近入水的那一刻艰难挣扎着重新爬升片刻,但最后还是无力的沉入湖中。   清堂茅舍。   王夫人听了彩霞的禀报,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儿,然后喃喃自语道:“也不知薛家那边儿如何了。”   宁国府。   尤氏得了消息,默默抱起了芎哥儿。   ……   返回头再说焦顺。   等到与自家的车队汇合之后,焦顺挑起车帘,正看到不远处的父亲也正隔窗示意,不过却未见母亲的踪迹。   他示意车夫将车赶到近前并辔而行,扬声问:“爹,我娘呢?”   “她等不及,先去家里收拾屋子了。”   来旺说着,往前头指了指:“再说了,薛家太太不是说要去帮忙么?总不好连个陪同的人都没有。”   顿了顿,又补充道:“邢氏和你那些丫鬟们,也都跟过去了。”   “喔。”   焦顺了然的点了点头,扬声道:“既然如此,那咱们也赶紧上路,免得让薛家婶婶久等。”   来旺也点头,旋即却是压着嗓子道:“我娶你娘的时候,可没想到她有一日真能跟王家的千金小姐论姐妹。”   其实还不止论姐妹呢。   焦顺心里嘿笑,又打趣道:“爹您刚才要跟我一起走,说不准还能听到政世叔称呼您一声贤弟呢。”   “滚一边去!”   来旺笑骂一声,脸上却忍不住有些潮红,却不是羞臊,而是想到那场面便血气上涌。   焦顺又超车到了前面,把薛蟠喊上了车——冯紫英、卫若兰等人都会去紫金街那边儿庆贺——然后一声令下,由荣宁二府和薛家赞助的车队便徐徐向前。   其实真正要拉的东西也没多少,毕竟焦家如今也瞧不上荣国府给管事们用的二手家具,再说筹备了几个月,该买的也早都买齐了,所以这三四十辆大车,纯粹就是为了撑场面。   不过场面是有了,行进起来却难免迟缓。   也不知过了多久,焦顺正在车上与薛蟠天南海北的闲扯——抛开人品不提,薛大脑袋绝对是个场面人,有他在不愁没话说——忽然就得了禀报,说是前面的路被堵住了半边,要不要绕行。   焦顺刚要答应,忽然想到了什么,挑帘子向外探头张望,果不其然,就见前面街上停了几十辆大车,又有无数人从街头排到街尾,乌泱泱的看不到尽头。   而引发这场面的,正是由老义忠亲王府改建的工学。   薛蟠也从对面探头张望了几眼,奇怪道:“焦大哥,不是说你们工学打从下月初一才开始报名的嘛?怎么今儿就来了这么多人?”   “哈哈,毕竟放给外面的名额只有两百个,僧多粥少可不就抢起来了?”   焦顺随口敷衍着,但事实自然并非如此,虽说这次开放给外面的名额不多,但也还不至于让这么多人提前一天跑来排队报名。   其实早从几天前刊发报纸的仪式,他就着力烘托紧张气氛了,今儿最早跑来排队的也都是工盟找来的托儿。   说是托儿也不全对,这些人也的确是要来报名的,只是原本没那么急迫,后来受了工盟的人鼓动,所以才提前跑来排队的。   而等更多的人因为从众心理加入排队的序列当中,这些人说不定还要感谢鼓动他们的乡党、工友。   虽然眼前这一幕,本就是焦某人暗中谋划煽动的结果,但真等亲眼看见,还是忍不住生出了‘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的错觉。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匠人里固然有不少沧海遗珠,但现阶段和传承上千年的科举比,仍是小巫见大巫。   不过这已经算是极好的开端了。   也或许焦顺有生之年,能真正看到那一幕场景吧。   这时薛蟠又看着那人龙咋舌道:“亏哥哥你悄默声给我家留了几个名额,若不然我家怕也要派人过来排队了。”   这次工学招生拢共是八百个名额。   其中三百个是公派生,也就是有内府和工部下辖的国企报备提名。   两百个名额给了各家皇商,以及一些公认的大贾——主要是那些有背景的,譬如某阁老的族侄,某王爷的便宜小舅子。   还有一百个名额属于活动指标,供内府、工部、焦某人进行PY交易。   只有仅剩的两百个名额才会放出来,以公开考核的方式进行招收——若非如此紧俏,也别想烘托出眼前的热闹气氛。   “这有什么,自家人我还能不照应?”   焦顺冲薛蟠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跟自己客套。   这时他的目光扫到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正背着画架向汹涌的人潮走去,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挑,顺势放下手里车帘,吩咐道:“绕路吧。”   烘托出工学名额‘一票难求’的场面,只是焦某人计划的第一步罢了,接下来就该‘友邦惊诧’的名场面登场了——他暗中命人找了个素描画师,假装不经意间撞见这一幕,并将其描画下来。   等过几日,蛮夷震惊于夏国发展工科的决心,高呼夏国不可战胜的传闻就会甚嚣尘上。   届时还会有某富豪高调买下那副画,证实这一切并非谣传,然后再将其捐给工学,并在上面写下‘为大夏雄踞世界而学习’之类的寄语。   最后就是皇帝在朝堂上大谈特谈工学扬我国威……   如此,才算是打响了工学成立之后的第一枪。   这是后话,且先不提。   却说薛姨妈正有些不自在的,在焦家客厅里陪着徐氏忆苦思甜,忽听闻外面禀报,说是车队已经拐进了紫金街背街。   她下意识起身,一旁的徐氏却不慌不忙,慢慢起身问道:“你今儿怎么魂不守舍的,莫不是家里有什么放不下?若有急事,也没必要非在这里等着——反正做了邻居,往后还长着呢。”   徐氏在荣国府里与她平等相处,还会觉得有三分不自在,但如今身在自己主场,却是完全放平了心态。   “没、没有!”   薛姨妈慌忙摆手,半真半假的感叹道:“我只是一时有些恍惚——虽然我早就将你当做亲人一般,却也万没想到你家能有今日这般气象。”   她以前都说是姐妹,如今却笼统的改为了亲人。   徐氏闻言自也是感慨万千,无数言语汇集在心头,最后却只化作了洒然一笑:“这才那到哪儿啊?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薛姨妈闻言微微颔首,也跟着道:“是啊,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后半截话声音就渐渐低了,脸上更是止不住的发烫。   她唯恐露出破绽来,忙道:“既然顺哥儿他们要到了,咱们还是赶紧去外面迎一迎吧。”   徐氏哪知道她心中的想法?   当下答应一声,就领着邢岫烟并众丫鬟们迎了出去。   约莫在台阶上又等了一刻钟,才见几辆大车缓缓停在了正门前——大多数马车都去的是角门。   来旺、焦顺、薛蟠几个下了车,齐来与徐氏、薛姨妈搭话,内中却有一人颤巍巍走到正前方,抬手目视那烫金的‘焦府’牌匾,感慨万千老泪纵横。   “顺哥儿。”   焦顺正与母亲商量中午设宴款待宾客的事儿,忽然被父亲用手肘撞了一下。   转头顺着来旺所指,就见焦大正仰望着牌匾泪流满面,他忙走过去扶住了这倔老头,笑道:“干爹,这有什么好哭的,咱们焦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第五百九十六章 那是一个春天   天色将亮未亮。   永定门钢铁厂纠察队副官宿舍内,孙铭腾摸着黑换好了常服,端着木盆到外面,先拿竹竿捅穿了水井里薄冰,然后一边摇着辘轳把水桶放下去,一边打着哈欠埋怨道:“这贼老天,都过了二月二龙抬头了,怎么还这么冷?”   他摇晃着绳子汲了半桶水,摇上来倒进木盆里,嘶嘶哈哈的吸着凉气抹了两把半,登觉精神百倍。   于是大步流星的出了院门,跨过广场来到营房前,挨个拍门呼喊:“起了、起了!昨儿报名要去护卫焦大人的,都特娘赶紧给我穿好衣服!”   里面有含糊回应的,又嘟嘟囔囔抱怨的。   不到半刻钟的功夫,便有五个身高体壮的纠察队员摸黑出来,孙铭腾把刚从器械间拿来的胶皮棍儿挨个发下去,又让他们胡乱用冷水抹了把脸,然后大手一挥:“出发!”   然后一行六人便排成长蛇阵,小跑着出了钢铁厂,顺着长街往焦府赶。   一路无话。   临近紫金街,陆续撞上了两支同样的队伍,孙铭腾原本还想跟人家打招呼,不过对方看到带队的是他,便压根懒得理睬,只互相招呼一声,便加快脚步往紫金街背街奔去。   呸~   有什么了不起的!   孙铭腾悻悻的暗骂一声,却知道自己终究跟这些工读生出身的人没法比。   不过想想再过不久,各大纠察队的副官就要统一授予从九品官职——虽然是不值钱的武职,但好歹也是入了品的,不算白身——孙铭腾又忍不住沾沾自喜起来。   说来他也是运气使然,陈万三和李庆得了焦顺赏识,一个去了工部做检校【九品】,一个去了工学做司务【九品】,他这个小队长便顺理成章的上位成了副官。   要知道眼下这个职务,可都是被工读生们所垄断的,他孙某人也算是蝎子粑粑独一份了。   不多时。   三队人马先后赶到了焦府门前,就见大门两侧早有三队人马先到了,不过都已经变成了五人队。   孙铭腾还在纳闷,就见那两个工读生副官回头交代部下两句,然后轻车熟路的从角门进了焦府。   孙铭腾有心照葫芦画瓢,可一想到单独和五个工读生副官相处的场景,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犹豫了好一会儿,他也没能提起勇气进门。   就在这当口,两个焦府家丁挑着担子从里面走了出来,放在众人面前掀开盖帘,却是两大桶热腾腾的羊汤和两大筐烧饼。   这回孙铭腾可不客气了,头一个上前去了碗筷,抄底捡实惠的盛了碗羊汤,又抓了满手烧饼,靠墙根儿蹲下开始胡吃海塞。   他手下人沾光也抢在到了前头,学着他蹲在墙根儿,却忍不住揶揄道:“孙头,里面吃的肯定比这个好,您不进去尝尝?”   “滚!”   孙铭腾没好气的瞪了那厮一眼,又阿Q似的道:“老子这叫与民同乐。”   众人尽皆哄笑,他又梗着脖子补了句:“我特娘这也是跟陈万三陈大人学的!”   这下顿时没人敢笑了,陈万三在钢厂虽只待了半年多,可治军甚严又能身先士卒,故此在纠察队里颇有威名。   更何况年后他高升工部,专管着纠察队这一块,抛开退伍军官不提,说是纠察队总队长也不为过。   众人闷头吃了一会儿,待肚子里不那么饥饿之后,就有人四下里张望,好奇道:“孙头儿,不是说咱们是来护卫焦大人,免得那些上京赶考的举子闹事儿么?怎么我一个也没瞧见?”   “废话!”   孙铭腾扒着碗底的羊肉,嗤鼻道:“你也知道那些举子是来进京赶考的,这打从正月二十一闹到现在都已经十好几天了,何况再过几日就要大考了,他们还不得抓紧时间温习温习功课?”   顿了顿,觉得这么说似乎凸显不出自己等人的重要性,便又补了句:“再说了,咱们二十几支纠察队轮流护卫焦大人,他们就算有心闹事,也没那胆子!”   众手下果然更喜欢后一种说法,纷纷开口附和。   又有趁势贬低赶考举子的:“怪道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要是咱们,早特娘抄家伙上了!”   “就是,报纸上都说了,现如今是什么工业强国时代,要没咱们钢铁厂生产的钢料做枪炮,你能打得过洋鬼子?”   但少不了也有泼冷水的:“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架不住人家读书人能当大官儿,我听说上面人想趁着这回春闱对付焦大人呢,焦大人要是真倒了,咱们这些人只怕……”   “呸呸呸!”   孙铭腾连啐了几口,骂道:“会不会说人话?!焦大人官运亨通,连皇帝老子都最看重他,怎么可能会倒?!我看是那些大头巾要完!等工学里学生出了师,就该抢他们的饭碗了!”   众人齐齐称是。   又有人哀叹:“可惜我岁数大了,要不然去年也去报名了。”   “我弟弟倒是够岁数,可特娘这怂娃儿头一轮就刷下来了。”   正说着,就见五个工读生副官又从角门里走了出来,孙铭腾忙站起来呵斥道:“都别吃了、别吃了,赶紧列队。”   谁知这边排好了队,那五个副官却并未整队,而是任由手下人散漫的四处闲逛。   孙铭腾见状正觉莫名其名,那出来收拾碗筷餐具的下人见了,便好心提醒道:“我们老爷说了,刚吃完饭不好跑动,近来都是等你们吃完再过上两刻钟才会出门,你们先散散食儿,不用急。”   孙铭腾这才恍然,恼羞的瞪了那几个副官一眼,却终究不敢太过挑衅,回头宣布暂且解散,又忍不住叹道:“也就焦大人肯拿咱们当人看,那些大头巾出身的官儿可不会管咱们死活。”   各纠察队员们无不点头。   时至今日,通过各种的宣传手段——尤其是《大公报》——焦顺无疑已经成了工人阶级公认的利益代言人。   尤其是在陈万三、李庆、董恂等人陆续授官,副官也要转入武职序列之后,看到未来希望的工人们,就愈发把焦顺视作精神领袖一般的存在了。   也正因如此,进京赶考的举人们在正月二十一,被煽动起来围攻焦府的时候,都没等工盟的人动员,就陆续赶来了千余人,若不是工盟的人拼命约束,只怕那些举子就不是狼狈鼠窜,而是要头破血流了。   就这般又过了两刻钟,才见两辆马车缓缓驶出了角门。   到了门外,焦顺还特意下车道了一声辛苦,这才重新回到车上。   再然后三十六个纠察队员分成前后两队,就这么簇拥着马车赶奔工部,那一个个精神抖擞气势昂扬的,手里头攥的虽是胶皮棍儿,却也显得威慑力十足。   马车内。   焦顺瞧着却没什么精神头,正月二十一围攻自家府邸的举人们,虽然被闻讯赶来的工友吓跑了,可朝堂上却并未因此偃旗息鼓,而是借机再一次对工学、以及他焦某人群起而攻之。   这也是因为之前‘友邦惊诧’的计划,造成的影响远超预计,引发了民间重工轻文的思潮,一时间把工学抬的过高的缘故。   那些文臣们生怕会动摇科举的根基,又正赶上三年一届的春闱开考在即,全国各地的举人都云集京城,可以说正是中低层文人的力量空前强大的时候,文臣们会选择在此时发动反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儿。   焦顺为此连着几日不得不上折子自辩,再加上刚开春,工部和工学又积攒了不少公文公务,自不免忙了个焦头烂额。   偏昨儿二月二休沐日,又被王熙凤、李纨约去牟尼院里交了私粮。   唉~   还是薛姨妈那边儿知道疼人,每回都不忘带些小点心什么的。   扯远了。   其实焦顺眼下最头疼的,还不是朝堂上的攻讦,而是自己的婚事。   当初看日子时候,也没考量到春闱这个不相干的变量,如今事到临头才觉得有所不妥——他大婚的日子就定在二月二十,而春闱恰好二月十八结束,举子们休息两天养精蓄锐,正是没事儿找事儿的时候。   若是自己大婚时,又被举子们围攻……   因担心到时候不好收场,来旺甚至一度提议要延期举行婚礼。   但焦大坚决不肯答应,且对月贴都下了,再临时改婚期也不合规矩。   何况焦顺自己也认为不该退缩,如今工学运转良好,工人们在他一系列调动宣传下,也正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   可以说只要闯过眼前这一关,未来必然是光明的。   若示敌以弱,保不齐文人们反要变本加厉。   要不……   干脆把场面闹大些?   就不信自己召集上千‘宾客’,那些酸丁们还敢登门闹事。   不过正月二十一工人聚集的事儿,就已经被人拿来攻讦了,好在还能用自愿来辩解,若是再来一场……   唉~   变革不易啊!   焦顺叹息一声,干脆在车上躺平了,准备抓紧时间好歹恢复一些体力,毕竟晚上约好了还要去尤家赶场。   ……   与焦家、薛家一样,荣国府内也已经提前半个月忙碌起来,且规模远不是焦、薛两家能比的。   毕竟二月二十那天,荣国府非但也要娶亲,还要嫁出去一个女儿一个侄女,三桩婚事挤在一起办,自然是热闹非凡。   不过府里的精力主要集中在贾宝玉和史湘云身上。   毕竟这两人一个是府里的宝贝疙瘩,另一个则是要嫁给如日中天的焦顺。   至于迎春那边儿。   倒也不是人们刻意忽略她,而是她自身就对这桩婚事充满了抵触,甚至为此不惜和大老爷决裂,旁人自不好在她面前表现的太过喜庆。   这日上午,送大婚吉服的仆妇更是没敢留步,放下东西就直接走人了。   绣橘看着木托盘里的大红嫁衣唉声叹气,好半晌才端起来上了二楼。   进门就见贾迎春又在阳台上折纸飞机,不由劝道:“姑娘要叠,也在屋里叠,这春寒料峭的小心冻了手、着了风寒。”   贾迎春却不理会她,默默叠好了纸飞机,对着刚刚化冻又结了一层冰的湖面猛然抛出。   眼瞧着那飞机落在冰面上,似乎是暂时逃过了水劫,她脸上也没半点喜气,正要另取折纸继续叠,忽然扫见绣橘放在桌上的嫁衣。   当即就好像是被蛰了一下,娇躯猛的颤了颤,本就苍白的脸上又消融了几分血色。   绣橘见状又忍不住叹了口气,然后开口宽慰道:“姑娘,也或许事情不会像咱们想的那样呢。”   “咱们?”   迎春的目光从嫁衣转到绣橘身上,冷笑道:“你不是已经打定了主意,不会随我陪嫁到孙家吗?”   绣橘没料到她已经知道了这事儿,当即慌了手脚,支吾着道:“我、我不是不想陪着姑娘,只是、只是……”   她到底不好意思明说,自己早就是焦顺的人了,如今也是托了焦大爷的门路,才从陪嫁名单上摘了下来。   迎春也根本不听她的辩解,款款走到桌前,伸手轻抚那上等好料子做的嫁衣,好半晌忽然幽幽道:“听说大老爷最近病情愈发重了?”   绣橘隐隐猜出了她的心思,虽然觉得身为女儿盼着自己父亲暴毙,好像不太合适,但想到贾赦的种种作为,又觉得迎春有这种想法再正常不过了。   可惜……   绣橘不无遗憾的道:“大老爷虽卧病不起,但听太医说既然过了冬天,今年春夏秋三季应该是无碍了。”   迎春手上猛地一紧,白玉也似的皓腕上绷出几道细细的青筋,旋即松了手,不带一丝温度轻笑道:“只可惜我不能在他老人家床前进孝了。”   绣橘见她这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也觉得心如刀绞一般。   可事到如今,除非是大老爷突然暴毙,否则还有什么法子能阻止这桩婚事呢? ###第五百九十七章 灯塔   却说这天傍晚临近散衙的时候,焦顺突然得了内廷通传,说是明儿早朝需要他列席备询。   虽然那传旨的太监口风很紧,不过焦顺也大致猜出,找自己去应该是为了京西铁路的事儿——这事儿从去年就开始吵,原本相持不下,不过最近皇帝已经占了上风,这回找自己去参与早朝,多半是想一锤定音了。   至于皇帝占上风的原因么……   散衙后焦顺的马车顺着千步廊往东,途径午门外的广场时,焦顺挑帘子往外观瞧,就见广场正中高达五丈的竹制灯塔,已经一层层的亮起了电灯。   不过最顶端的那几盏探照大灯,暂时还没有要打开的迹象。   正月十五的时候,这座灯塔一经亮相便引发了巨大的反响,尤其是城楼上被邀请参观的各国使臣,在探照大灯的特别针对下哗然失态的情景,在报纸上被连篇累牍的报道后,更是将这座灯塔的热度推上了新的层次。   而在朝野间定下‘扬我国威’的基调后,皇帝便大肆抨击‘奇观误国’的言论,意图借此推进被梗阻许久的京西铁路,并野心勃勃的提出了京津铁路的计划。   当然了,后者想要开建的话,还要看前者能否发挥出实际效用。   话说,虽然这盏灯塔已经连续展出了半个多月,但每天晚上还是会吸引不少的人流,有京城的官民,也有外地来的客商,其中自然也少不了进京赶考的举子。   正因托了科举的东风,如今以这灯塔为背景的诗词,已经足够出两三本诗集了——当然了,大多数也就是打油诗那种层次的。   而且吟诗归吟诗、赞颂归赞颂,你要问赶考的举子们支不支持继续大力发展工科,那十有八九还是不支持的。   约莫是因为焦顺坐下的这辆马车足够显眼,前后三十六个开道卫士也足够煊赫的缘故,还没等驶过广场,就被几个龙禁卫拦住了去路,说是请焦大人稍候,内府总管周公公随后便到。   焦顺心知周无忧找自己,多半是为了这灯塔的事儿。   当下便命车夫将赶到了路旁,又从车上下来,唤过几个纠察队副官,先道了辛苦,又表示明儿自己要参与早朝,就不劳纠察队护卫了。   然后又命栓柱取了五十两银子,让副官们代自己请大家吃酒。   这边正推让着,胖乎乎的周无忧已经快步到了近前,隔着老远就嚷道:“焦老弟,你可是把哥哥我给坑惨了!”   结果因这一声喊岔了气,等跑到焦顺面前时,反倒说不出话来了,直急的摸出手帕往额头揩了又揩。   “老哥莫急。”   焦顺笑着伸手指了指对面广场上的灯塔问:“皇上还不准备拆了它?”   “可不是么!”   周无忧终于缓过劲儿来,顿足道:“你老弟倒好,过完正月十五就做起了撒手掌柜,咱可还是一天天提心吊胆,就怕这劳什子出岔子!”   说着,又伸出蒲扇似的胖手,比划着道:“开头几天还好,这阵子我们内府一天光是大检就得五回往上!更别说赶造出来的大灯泡,十个里面有三个能用的就烧高香了,亮起来还不定什么时候就灭了,这把哥哥我愁的呦!”   也不怪周无忧满口埋怨。   这灯塔本就是焦顺灵光一闪搞出来的东西,又因为工期限定的死,自然萝卜快了不洗泥。   要说撑个三五天倒还罢了,偏皇帝见那一帮洋鬼子都被探照灯吓的吱哇乱叫,龙颜大悦之余,就无限期的延长了这灯塔的展出时间。   这一来,自然大大超过了原定的工作时间。   发电机每天检修之下,勉强还能扛得住,那些灯泡可不行,一天也不知要坏多少个,原本预备的备件早用完了,如今都是加班加点赶出来的新货。   可这急于赶工之下,良品率就更低了,尤其是那几盏探照大灯。   “咱也拐弯抹角跟万岁爷提过几回,可万岁爷……”   周无忧说着,抓住焦顺的胳膊软语向求道:“这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儿你老弟可不能放着不管!”   “我倒是想管。”   焦顺两手一摊,无奈道:“可皇上最重天家体面,这样的事儿肯定不能硬劝,你总得容我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说。”   “这还能难得住老弟你?”   周无忧一听这话,立刻两只手都攥了上来:“反正这事儿我就全指着老弟你了!”   正说着,忽然间广场上灯光大盛,却是塔顶那一圈探照灯突然亮起,围观群众就等着这一出呢,喝彩赞叹声立刻如潮水般响起。   周无忧脸上却没半分喜色,远远的数了数,苦着脸嘟囔:“就亮了不到七成……”   说着,又眼巴巴的看向焦顺。   焦顺再三保证,找到机会一定帮他拆掉这座‘奇观’,才好不容易脱身。   谁成想前脚刚摆脱了周胖子,后脚就又被一伙人拦住了去路。   为首的不是别个,正是那中山狼孙绍祖。   当初因焦顺驳了他的面子,孙绍祖暗地里颇为恼怒,不过今日再见时,却笑的满面春风热情洋溢,不见半点芥蒂。   这也正常。   毕竟这一年来焦某人青云直上,非但官爵权柄都有长进,更得了勋贵和皇商们的支持,甚至连忠顺王府和南安王府都主动结交。   他一个外任武夫,又哪有资格、哪有胆量再与焦顺争风吃醋?   故而非但不敢表现出丝毫芥蒂,反而竭力在焦顺面前伏低做小,打着同日成亲的名头,极力邀约焦顺去吃酒。   可惜焦顺对这厮的印象实在不怎么样,何况迎春那边儿,他虽然最后选择了袖手旁观,可要说一点同情心都没有,那肯定也不可能。   所以十分冷淡的拒绝了孙绍祖。   孙绍祖也不敢露出丝毫不满,斜肩谄媚的目送焦顺的马车走远了,这才收敛了笑容,渐渐挺直了腰板。   “将军。”   左右因见他眼中凶芒毕露,便凑上来表忠心道:“这厮到底什么来头,竟敢折将军您的面子?要不要我带兄弟们……”   说到半截,孙绍祖一双牛眼就转向了他,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就是个大耳帖子,嘴里骂道:“蠢材!他也是你能招惹的?!”   说着,顺势往广场正中指了指:“瞧见那发光的竹牌楼没?那就是他亲手弄出来的祥瑞!皇帝老子如今将他宝贝成什么似的,你长了几个胆子敢去惹他?”   那军将其实早猜到了焦顺的身份,但此时还是凑趣的捂着脸,震惊道:“原来他就是工学焦顺?!”   说着,又竖起大拇指赞道:“将军您真是交游广阔,连这等手眼通天的人物都识得!”   这时节,他倒把焦顺不给面子的事儿抛在了脑后。   “哼~”   孙绍祖轻哼一声,不屑道:“岂止是认识,过几日老子还要与他做连襟呢。”   史湘云和迎春是表姐妹关系,勉强说是连襟倒也并不为过。   那军将闻言,忙又拍马屁道:“有这样的连襟在朝中帮衬,这津门提督的位置早晚是您的!”   “哼~”   孙绍祖又冷哼一声,两只牛眼在眼眶里滴溜溜乱转。   他自然也是这么想的,若不然又怎会上赶着拿热脸去贴冷屁股?   只是瞧焦顺的态度,显然并不怎么认可这连襟的关系。   不过……   若是换成另一种连襟呢?   以前听说焦顺与荣国府的二姑娘有旧,孙绍祖还曾因此恼怒嫉恨,但现在倒巴不得这事儿是真的。   届时自己说不定还能凭借二姑娘,再与他结为同道……   ……   焦顺可不知道,又有人想与自己做同道中人。   甩掉了那孙绍祖之后,他回家打了个转,顺势遣散了一众护卫,又跟邢岫烟交代了几句,然后便轻车简从出了后门,一路兜兜转转赶奔尤家。   因成婚在即的缘故,他那些红颜知己【姘头】们,或多或少都有些情绪波动,所以焦某人这几天才不得不四处赶场,免得后院起火。   不过他也没能睡个囫囵觉。   约莫五更【三点】的时候,就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更衣洗漱,简单在尤家用了早饭,便驱车直奔东华门。   递牌子进宫之后,焦顺原以为会自己被带到大臣们值班的地方,等候皇帝传召,不想引路的小太监直接把他带到了文华殿的御书房。   不用说,肯定是皇帝想先跟自己碰个头,商量一下早朝时舌战群儒的对策。   不过他被带到御书房的时候,里面还是空无一人,约莫又等了一刻钟,才见哈欠连连的隆源帝领着戴权从外面走进来。   “微臣参见……”   焦顺扫着朝服的袖子刚要行李,隆源帝就抢着摆手道:“行了,爱卿免礼平身吧。”   说着,一边往御案后面绕,一边开门见山的道:“朕今儿让你来参与早朝,为的就是修筑京西铁路的事儿——那些腐儒当真是食古不化,如今连街头巷尾的平民百姓,都知道当今世界是工业强国的时代,偏他们还一口一个祖宗成法。”   他重重往御座上一坐,鄙夷道:“哼~太祖爷在世时,是何等重视工业?也真亏他们有脸拿祖宗成法说事儿!”   焦顺也觉得这些人多少有些滑稽,搁别的朝代你拿祖宗成法说事儿还行,可夏太祖身为穿越者,本就是最大最坚定的工业党,再扯什么祖宗成法,那不等于是给隆源帝背书吗?   正腹诽着,又听皇帝道:“总之,今儿务必要把这事儿定下来——反正这里面的事情你最清楚不过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朕也用不着叮嘱你了吧?”   焦顺忙躬身道:“微臣必竭尽所能,不负陛下重托!”   “嗯。”   皇帝宣泄了一阵情绪,隐隐就觉得脑壳作痛,忍不住抬手去揉太阳穴,一时也便少了言语。   这半年来他时不时就会头疼,吃了不少药也没见效,好在再没有像当初夜奔时那样吐血,疼起来也是忍一会儿就过去了,还不至于因此误事。   焦顺躬身静候了好一会儿,才听隆源帝又开口道:“对了,再过半个月你是不是就要成亲了?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没有,有的话尽管直说就是。”   焦顺没想到他突然就转到了自己的婚事上,当下忙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陛下日理万机,竟还能惦记臣的私事,微臣感激五内,如何还敢奢望……”   “别弄这些虚的!”   隆源帝眉头一皱,又想去揉太阳穴,最后生生忍了下来,顺势摆手道:“你我君臣相得,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说就是了,若不肯说,等朕赏下了,可别怪不对你的心意。”   见皇帝诚心要赏赐自己。   焦顺略一犹豫,忽然想起昨儿答应周无忧的事儿,当下讪讪道:“既然陛下执意要赏,那微臣还真有一个不情之请。”   隆源帝下巴一扬:“讲。”   焦顺装作不好意思的道:“就是……那午门外的灯塔拆了之后,能不能匀一台发电机和几盏探照灯,让臣在成亲当日狐假虎威一番?”   “哈哈哈哈……”   隆源帝听了这话,不由哈哈大笑,拍案道:“还得是爱卿,朕怎么没早想到这个法子?等日后再有皇亲国戚成亲,朕也赏他们这个,既体面,还能为内库节省一笔开支。”   焦顺心道,那探照灯灯泡的造价,眼下只怕也便宜不到哪去——不过皇帝高兴就好,反正他焦某人又不用为内库的财政负责。   皇帝笑过之后,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当下吩咐一旁的戴权道:“等过两日拆了那灯塔,你记得让内府准备两份出来,一份送到焦爱卿府上,一份送到荣国府去——宝玉不是也要在同日成亲吗?朕赏他一个体面,顺带也免得那些科道言官又因此事攻讦你。”   最后那句是对焦顺说的,焦顺立刻做出感激涕零状,伏地叩首道:“微臣谢圣上体恤!” ###第五百九十八章 大昏【上】   因焦顺在皇帝面前进言,到二月初五的时候那灯塔总算是拆了,周胖子如释重负,为此特地送了一对儿上品的玉如意做贺礼。   不过他这也不算特例,自从正月里下完对月贴,焦顺就收礼收到手软,论成色、论数量皆在荣国府之上。   也亏焦顺在这上面比较低调,并不曾向外面透露分毫,否则谁是冷灶谁是热炕不辩自明。   期间种种且不细论。   却说一晃眼的功夫就到了二月十八。   这天上午,缀锦楼内是愁云惨淡,莫说贾迎春了,连几个预定要陪嫁过去的丫鬟,一个个也都是如丧考妣。   其实前一阵子,因那孙绍祖三番五次殷勤登门,还时不时送些小礼物过来,主仆几个还一度产生了乐观情绪,觉得孙绍祖虽粗俗无礼,但对这婚事还是有几分真情实意的。   不曾想前日孙绍祖登门时,大老爷贾赦强撑着病体爬起来,先是拉着他抱怨聘礼不够丰厚,紧接着又暗示孙绍祖在成婚后,最好能把嫁妆返还一部分。   面对这要钱不要脸的老丈人,那孙绍祖虽未当场翻脸,但走的时候也是怒气冲冲。   也因此,缀锦楼里的乐观情绪一扫而空。   就算是孙绍祖有几分真情实意又如何?凭大老爷那贪得无厌的脾性,早晚把亲家弄成仇家!   故此外面一片喜气洋洋之际,唯有缀锦楼内愁云惨淡。   眼瞅着自家姑娘心不在焉叠出来的纸燕,刚飞出窗口就一头载到了地上,绣橘张张嘴有心宽慰两句。   可早就预定好不会陪嫁过去的她,如今在这缀锦楼里等同异类一般,莫说是迎春对她不假辞色,连小丫鬟们也不给好脸儿,她就算开解的再有道理,在旁人听来也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故此犹豫再三,绣橘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只暗叹一声,下了楼准备砌些新茶。   不想刚提起水壶,就见史湘云挑帘子走了进来。   与愁眉不展的贾迎春相比,同是待嫁新娘的史湘云却又是另一副气象,红光满面笑颜如花,身上的淡青色百褶裙随着轻快的步子摆荡,真仿佛飘飘欲仙一般。   绣橘愣了一下,忙放下水花擦着手问:“姑娘怎么来了?”   “我找二姐姐去瞧稀罕儿。”   史湘云笑着回了句,又伸手往二楼指了指:“二姐姐在楼上?”   绣橘点了点头,她便提起裙摆蹬蹬蹬的跑上了楼。   “姑娘!”   绣橘见状,忙扯着嗓子提醒道:“史大姑娘来了!”   迎春闻言忙起身相迎,只是见到史湘云那欢快活泼的样子,心下不免酸涩,强堆出来的笑容也一下子垮了,只干巴巴的问了句:“妹妹怎么来了?”   “到底是主仆,问的都一样。”   史湘云自然看出她的情绪不佳,直接上前挽住她的手道:“我是听说府里来了件稀罕宝贝,所以想找二姐姐一起去瞧瞧。”   “什么稀罕宝贝?”   “姐姐可曾听说过午门外那座大日琉璃宝塔?”   这名号还是赶考举人们起的。   迎春这阵子虽一直闷在楼里,但对于这件报纸上连篇累牍刊载的大事,还是听说过的,当下微微点头,又迟疑道:“我听说前阵子不是已经拆掉了么?”   “是啊,若不拆掉,又怎能送到这府上来?我久闻其名,可惜无缘得见,如今既到了家门口,怎么也该去瞧瞧!”   史湘云说着,不由分说扯着迎春就往外走。   迎春本不想出门,被她生拉硬拽推拒不得,也只能苦着脸跟着出了缀锦楼。   等到了外面,史湘云看看丫鬟们都在后面,便瞧瞧将几张银票用袖子拢了,塞到迎春手心里,轻声交代:“这是我近年来攒下的,其中大半都是托了焦大哥的福,如今就算是借花献佛了。”   “这……”   不等迎春推辞,她又宽慰道:“大老爷虽不堪,但好在姐夫是在津门府为官,等姐姐嫁过去,他自然鞭长莫及——这几日你再忍忍,若受逼不过,就先拿这些银子顶一顶,只当是花钱买个清净了。”   “我……”   “好了,姐妹们都等着呢,走走走,咱们瞧稀罕去!”   说着,拉起迎春便往沁芳桥跑。   等到沁芳桥上,就见探春正和惜春有一搭无一搭的说着什么,史湘云停下脚步,微微喘息着问:“林姐姐呢?”   “她身子不舒服。”   林黛玉虽然已经看开了,但却万万不肯去捧‘金玉良缘’的臭脚。   不过这等事儿也没必要点破,探春随口敷衍了一句,便打趣湘云道:“别人赶着去瞧稀罕倒罢了,这东西焦大哥家里也赏了一套,等嫁过去,你还不是想怎么瞧就怎么瞧?”   史湘云二话不说,直接上去呵她的痒。   两人笑闹着往园子外面跑,留下迎春和惜春两个对视了一眼,也忙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与此同时,荣禧堂内。   贾政正在招待前来颁赏的裘世安。   裘世安品了口茶,笑着道:“存周公,这人和东西咱家就算是送到了,等令郎完婚之后,内府再派人来取。”   骤然得此殊荣,贾政也是欢喜的红光满面,当下忙拱手道:“偏劳公公了。”   “对了。”   裘世安看看四下里问:“怎么不见令郎?”   “这……”   贾政略有些尴尬的起身道:“犬子尚在工学当值,若是公公想要见他,我这就差人……”   “不不不,公务要紧、公务要紧!”   裘世安连忙抬手阻拦,又啧啧赞叹道:“贾公子真是青出于蓝,我方才去焦家的时候,连焦大人都早早请了婚假,却不想贾公子却还在衙门里当值——难得,真是难得!”   “公公谬赞、谬赞了。”   贾政笑的愈发勉强,事实上贾宝玉最初去工学赴任时,都是他派人押解着去的,此后也屡屡想要旷工甚至辞官。   也就是近几天婚事将近,又听闻家中有意将林黛玉许给卫若兰,他才突然成了奉公的典范,一天到晚恨不能住在工学不回家。   说白了,不过是想借机逃避罢了。   裘世安夸了两句,又交代道:“不过再怎么忙于公务,明儿得空也别忘了让令郎进宫谢恩——就见不着皇上,也该当见一见贵妃娘娘。”   “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贾政自是连声应了,又闲话几句,这才送走了裘世安。   不出所料,宝玉又是直到二更天才回来,且并未在衙门里请假。   这回贾政却不肯再放纵他了,第二天一早直接派人去工学里告了假,又让贾琏亲自压着他去东华门递牌子请见。   因是春闱最后一日,皇帝照例要等贡院的回报,所以并没有急着召见他,反命人将他领到了景仁宫贾元春处。   在亲姐姐面前,贾宝玉自然要轻松许多,被引导了几句,便将一肚子苦水实言相告。   说是苦水,其实在外人听来不过是矫情罢了。   他一方面放不下林妹妹,一方面却又被宝姐姐的表现所折服,偏又没有打破常规两全其美的勇气。   贾元春苦口婆心宽解了半日,他胸中的郁结总算是消散了大半,等中午见到皇帝时,也便和颜悦色起来。   恰赶上隆源帝因为京西铁路终于定案,这几日本就兴致正高,结果愣是拉着宝玉喝了个酩酊大醉,最后他甚至是被抬着出宫的。   等到再醒过来时,早已是第二天凌晨了。   贾宝玉抓着头从床上坐起来,朝东墙下问了声:“什么时辰了。”   却不想回答的声音却从西侧传来:“我的小祖宗,你可算是醒了!”   贾宝玉转头见袭人快步走来,才恍惚记起这早不是在怡红院了,他不由得怅然若失垂头丧气。   “怎么?酒还没醒?麝月、麝月,快拿醒酒汤来!”   袭人一边招呼麝月去取醒酒汤,一边伸手按压宝玉头上的穴道。   宝玉却抬手挡住,幽幽叹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袭人闻言微微蹙眉,旋即又舒展开,笑道:“是是是,我们都不懂二爷的心事,好在马上就有知心人要来了。”   宝玉明白她说的是宝钗,当下又忍不住叹气。   起身想要想要穿衣服,却见袭人从旁边取来一身大红的新郎装往他身上裹缠。   这一刻,婚姻二字才仿佛有了实感,从头到尾将罩住,弄的他浑身不自在,却又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只能泥胎木塑似的,任凭袭人麝月施为。   浑浑噩噩间,也不知度过了多少繁文缛节,直到被众人簇拥着来到大门前,被那彩牌楼上的探照灯晃了眼,贾宝玉这才又清醒了几分。   在李贵的帮助,勉强爬到了雪白的高头大马上。   这一幕自是被无数人瞧见,不过众人也只当他是宿醉未醒,且都知道他昨儿是跟皇帝喝的酒,故而非但没人笑话,反倒艳羡有加。   然而就在贾宝玉抱拳拱手,准备辞别父母,带着花轿和迎亲的队伍赶奔紫金街时,忽听街口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   闻声望去,借助两侧悬挂的大红灯笼,就见数十骑荷枪实弹的玄衣骑士疾驰而来,后面还跟了足有两三百兵丁。   众人见状虽都觉得来者不善,但也并没有想到这会是冲着荣国府来的,直到那几十骑停在迎亲队伍之前,为首一名校尉扬声呼喝道:“哪个是贾宝玉?!”   不等有人回答,他冰冷的个目光径直落在贾宝玉身上,攥着马鞭一拱手道:“奉圣谕,请贾公子跟我们走一趟吧。”   现场这才大哗。   毕竟这桩婚事是皇帝钦点的,且前儿才赐下殊荣,昨儿又把宝玉留在宫里吃酒,这怎么突然就派龙禁卫来拿人了?   难道是又有什么赏赐?   可这架势……   再说就算还有赏赐,也不该误了迎亲的吉时啊?   贾政只觉手脚酸软,张了张嘴正要发问,一旁王夫人早抢上前喝问道:“你们是不是搞错了?宝玉昨儿才从宫里回来,怎么可能……”   “末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校尉不咸不淡的道:“不过既然上面差遣,贾公子总得跟我们走一趟,也许在镇抚司衙门把话说清楚就没事了,贾公子照样回来做他的新郎官儿。”   听到镇抚司三字,谁敢相信宝玉能说清楚?   贾政也紧跟着下了台阶,冲那校尉拱了拱手,问道:“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可否请尊驾稍候,等贾某去……”   不等贾政说完,那校尉冲着紫禁城的方向一抱拳:“这是圣谕,岂有讨价还价的道理?”   说着,一扬手:“来啊,绑了!”   几个龙禁卫立刻冲上去,将呆若木鸡的贾宝玉扯下马,他肩头拢二背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又将他横放在了那头顶红绣球的大白马背上。   其中一个龙禁卫翻身上马,在另外几骑的簇拥下,毫不犹豫的策马而去。   直到这时,贾宝玉才堪堪回过神来,奋力扬起脖子喊道:“老爷、太太,救我、救我啊!”   眼见这一幕,荣国府门前立刻就乱了营,无数人哗然变色,王夫人更是两眼一翻仰头便倒。   贾政下意识扶住她,颤巍巍的还待再说些什么,却见那校尉又在马上一拱手道:“劳烦存周公检点家中上下人等,不得我等准许,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你、你们还想做什么?!”   贾琏见还要牵连阖府上下,终于壮着胆子质问了一句。   “不敢。”   那校尉淡然道:“末将只是奉命,要查问贾公子近来的言行举止罢了。”   说着,又是一招手,便有麾下小校带着士兵包抄前后,把守住了荣国府所有出入渠道。   等完成了这一切,那校尉才终于从马上下来,喧宾夺主的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存周公,烦请入内一叙。”   贾政扶着王夫人,却又全靠着林之孝几个搀扶,自身才没有瘫软在地,盯着那校尉颤声问:“到底是、是因为什么,总得有个理由吧?”   那校尉却只是摇头:“末将只是奉命而已。”   顿了顿,又补充道:“圣谕如此。”   他似乎是在提醒什么,可这好端端的,谁能猜到皇帝为什么会下这样的圣谕?! ###第五百九十九章 大昏【中】   大观园、缀锦楼。   因是迎春的正牌子长嫂,王熙凤被安排在这边儿主持内外——李纨则是去了史湘云的蘅芜院。   原本就起的早,这又搭着迎春坐在床上始终一言不发,她上赶着自说自话了一阵子,也觉得没什么意趣,索性把差事托给了平儿,自己躲到西墙下以手支额,丹凤眼半开半闭的打起了瞌睡。   半梦半醒间,忽就听楼梯上蹬蹬蹬的震天响。   她一个激灵站起身来,迎春也侧头望向了门外。   不多时房门碰一声被大力推开,侍书慌里慌张的从外面跑进来,嘴里连声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王熙凤闻言先看了看迎春,然后才带着三分无奈的迎上去问:“怎么,莫不是我们老爷又闹出什么幺蛾子了?”   “不、不是!”   侍书喘着气手舞足蹈:“是二爷、是宝二爷,他、他他他被龙禁卫抓走了!”   “什么?!”   王熙凤这回可切切实实吃了一惊,连坐在床上的迎春也下意识起身,不可置信的瞪圆了美目。   震惊过后,王熙凤忙扯住侍书追问:“到底是怎们回事,好端端的龙禁卫怎么会抓宝兄弟?”   “不知道啊!”   侍书摇头:“只听说是奉了圣谕,眼下龙禁卫的人把咱们府里围的水泄不通,听说但凡和二爷有关的下人,他们都要挨个盘问——三姑娘怕姑娘们受了惊吓,所以想让大家先去蘅芜院里避一避,那边儿僻静,出入也只有一条路可走。”   王熙凤一听这话,又问:“那太太呢?太太怎么说?”   “听说太太在大门口晕过去了,大奶奶急急忙忙赶了去,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   听说王夫人晕倒了,王熙凤已经能想象到前院乱成一锅粥的情景——虽说她早盼着家里能出点乱子,她好拨乱反正力挽狂澜,可也不是这种乱法!   当下忙喊过平儿,让她找几个老成的妈妈去前院打探消息,然后也不问迎春的意思,便张罗着去蘅芜院里凑齐。   一番忙乱。   等到了蘅芜院里,林黛玉和惜春都已经到了,满院子挤了不少随行的丫鬟仆妇,三五成群的聚在大红灯笼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那红彤彤的烛光,映在她们慌张惨白的脸上,非但侵染不出半点喜庆,反而显得波云诡谲,恍似凶杀案现场一般。   王熙凤见此情景,皱着眉干咳一声。   院子里只略静了静,但很快大多数人就故态复萌起来。   王熙凤气的柳眉倒竖,正待发作几句,探春和林黛玉已经从里面迎了出来,她便顾不得理会这些刁奴,忙追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宝兄弟就被抓了?!”   探春微微摇头,旋即又压着嗓子道:“虽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应该和二哥哥昨天进宫谢恩有关。”   说着,示意王熙凤和迎春进屋说话。   四人进到堂屋里,就见史湘云这新娘子,正身穿凤佩霞冠站在门前候着,头上还顶了块红盖头,不过掀开了没有遮着面孔——反倒是惜春坐在角落里,闭着眼睛默诵佛经,对于堂嫂、堂姐的到来毫无反应。   王熙凤也无心与她计较,当下又追问道:“他就是进宫谢了个恩,最多就是陪皇上吃了几杯酒,这能闹出什么岔子来?再说了,昨儿从宫里出来的时候,他不还好好的么?”   众人都不知该如何回答,又是探春沉声答道:“我思来想去,除非是皇上酒后出了什么意外,暂时不能理事……”   “皇上出了意外?”   王熙凤这下更是吃惊不小,掩着嘴惊道:“可、可那些龙禁卫不说是奉了圣谕吗?若是皇上出了意外,怎么会……”   “嫂子莫不是忘了?”   探春抬手指了指天上:“上头还有位太上皇呢,他老人家颁下的旨意,难道就不是圣谕了?”   “这、这……”   王熙凤一时手脚都软了,她性格强硬不假,但那也要分什么事儿,若真是牵扯到皇帝的龙体安危,这宝玉、这荣国府,可如何是好?!   “嫂子先别急,我胡乱猜的也未必作准。”   探春见状,忙扶着她坐到椅子上,又道:“咱们眼下能做的就是镇之以静,左右焦大哥过会儿就要来迎亲了,届时他瞧见不对,自然会设法打探究竟。”   听到焦顺的名字,王熙凤这才觉得有了主心骨。   但转念又一想,那冤家的靠山不就是皇帝么?倘若皇帝真有个好歹,他来了又能济什么事?   ……   与此同时。   龙禁卫在简单安抚好贾政之后,便马不停蹄的开始盘问相关人等——主要是贾宝玉身边的丫鬟、小厮之类的。   而首当其冲的自然是袭人。   “果真没有一丁点的异样?”   在问过一遍之后,那为首的校尉看了眼手下人记录的口供,又屈指轻轻敲打着桌子道:“姑娘最好想清楚了,如果你现在的供述,与贾公子在镇抚司的供述,若有半点对不上的地方,那你既害了他、也害了自己!”   最后一句话陡然转厉,吓的袭人打了个寒战,刚要摇头表示自己绝无半点谎言,又听那校尉追问:“你说你今儿早上服侍贾公子穿衣洗漱,然后把他送到了前面——难道这期间,你们就一句话也不曾说过?”   “这……自然是说过的。”   “那为何方才不曾供述?!”   校尉一拍桌子,呵斥道:“还不速速从实道来!”   “其实也没说什么。”   袭人站在房间正中,两只手习惯性的交叠在小腹前,紧张的已经在手心上掐出了血印子:“就是我让麝月去拿醒酒汤的时候,二爷说了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就说我们猜不准您的心思不要紧,过儿自然有知心的人来。”   顿了顿,又忙补充解释道:“我说的是马上过门的二奶奶!”   但那校尉显然并不在意这个,而是沉声反问:“贾公子在忧心什么?今儿是他大喜的日子,他怎么会说这样的话?这难道还不算异样吗?”   “这、这……”   袭人慌得手足无措,急道:“我们二爷也就是随口说说,大人若是不信,尽管去打听打听,我们二爷经常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大家都知道的!”   “这么说……”   那校尉玩味的打量着她:“贾公子一直都异于常人?”   “不!”   袭人再顾不得眼前都是荷枪实弹的龙禁卫,激动的抗辩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别血口喷人!”   “嗯嗯,姑娘莫急。”   那校尉抬手虚压了一下,又问:“说回方才的那番话,你觉得贾公子究竟是在忧心什么?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忧心的?是进宫前,还是进宫后?”   袭人见他抓着‘忧心’二字不放,唯恐再不吐露实情会害了宝玉,只得颓然道:“其实我们二爷另有钟情的姑娘,所以才会在大婚当日说出这样的话来。”   “嗯?”   那校尉眉毛一挑,似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线索,立刻追问道:“那这么说,贾公子对于皇上赐婚其实颇有抵触喽?”   袭人那想到这事儿还能这么理解?   当下张口结舌,半晌又愤然道:“怎么可能,你、你……我们二爷是清白的,你们总不能胡乱冤枉好人!!”   “嗯嗯嗯。”   那校尉微微颔首,冲一旁的负责记录的手下道:“先让她签字画押吧。”   袭人却抵死不从,连喊冤枉。   那校尉反问:“难道这上面,有什么有那句记错了?”   袭人登时不说话了,上面的确一字一句都没有篡改,但是……   “头儿。”   这时一个百户将那校尉拉到了旁边,悄声道:“到底是荣国府,贤德妃的娘家,您这么弄合适吗?”   那校尉反问:“你也知道这是贤德妃的娘家,若不是宫里出了大事儿,能在人家大喜的日子下令拿人?”   说着,反手拍了拍手下的肩膀道:“咱们既然来了,总要拿出些东西交差,何况我也只是给上面一份莫须有的供状,至于到底有没有,那就要看上面意思了。”   那百户缓缓点头一副受教模样,心中却鄙夷自家这位上司得了秦桧真传。   那校尉解释完,转回身正想催促袭人画押,忽见负责守门的小校飞奔而来。   “怎么了?”   “大人,外面来了两拨迎亲的,一个是工学祭酒焦大人,一个自称是什么津门水师副将。”   “啧~”   那校尉咂咂嘴,半晌才在手下眼巴巴的期盼下,叹气道:“罢了,过去会一会吧。”   那守门小校如蒙大赦,忙引着自家校尉往外走。   说是两家都到了,可等这校尉赶到正门外,却见台阶上只站着焦顺一人,并未瞧见那什么水师副将的踪影。   他当下堆起笑容上前拱手道:“焦大人,见谅见谅,我等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焦顺心不在焉的回了一礼,开门见山的问:“敢问贾经历被抓,所为何事?”   “这个么……圣谕如此,恕末将不便透露。”   “那敢问圣谕当中,可曾授命尊驾梗阻焦某与保龄侯府的联姻?”   “这个、这个……”   “若是无关,烦请行个方便,莫要误了良辰吉时;若是有关,焦某自不敢违逆圣意,就此打道回府。”   面对焦顺的强硬态度,那校尉一时也有些举棋不定。   他虽然揣度着必是宫里出了什么大变故,且这圣谕多半并非皇帝授意,可这毕竟也只是揣测罢了。   倘若皇帝无碍,下令抓捕贾宝玉是因为别的缘故呢?   那自己拦着不让对方把新娘子接走,岂不是大大得罪了这位皇帝驾前的第一宠臣?   罢了罢了,那新娘子毕竟只是寄居荣国府,并不算是荣国府的人,自己又何必节外生枝?   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当下赔笑道:“是末将唐突了,不过毕竟是钦命差遣,焦大人要接亲我们不拦着,但也必须派人从旁‘护卫’,免得生出什么意外来。”   他这一软,焦顺心下略略松了口气。   看来至少情况还没坏到不可收拾的境地,若不然这龙禁卫军将绝不可能轻易退缩。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对方并不知情。   唉~   这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贾宝玉又是因何被抓?!   事实上焦顺直到此时,也是一脑袋的浆糊。   不过他刚才在外面也没闲着,先是做出了先把史湘云接回家的决定——这一年多时常往来,他对这个活泼可爱心地善良又知进退识大体的姑娘颇具好感,自然不忍心将她抛在这乱局当中。   而且他强行要进荣国府接人,也是想趁机打探一下,看荣国府这边儿,知不知道这祸事究竟是因何而起。   再说了,若连自己即将过门的老婆都保不住,那他焦某人两世为人岂不都白活了?!   然后,他又暗里派人去内府打探消息,就算没法知道确切的内情,起码也确定一下皇帝的安危。   若是皇帝还安好,那自然一切无碍,若是皇帝真有个好歹,那他可就要尽早想退路了——毕竟因为工学的事儿,他几乎是把满朝文官得罪了个遍,倘若突然失去皇帝的庇佑,那可就真是人人喊打了。   却说两下协商好之后,那校尉立刻喊来林之孝夫妇前面带路,亲自陪同着焦顺进到了大观园里。   而眼见这一幕,藏在墙角偷听的津门水军,也忙找到了先前借尿遁避开的孙绍祖,加油添醋说了方才所见,又进言道:“将军,我瞧那龙禁卫也怂包的很,咱们何不有样学样,把太太从这府里接……”   “学你个大头鬼!”   孙绍祖牛眼一瞪,骂道:“人家要娶的是保龄侯府的小姐,不是一家人自然好说!可老子娶的就是贾家小姐,这特娘的能一样吗?!”   “那咱们该怎么办?”   “不急,再等等,等那焦顺出来,看他怎么说!”   孙绍祖说着,回头看了看花轿和吹鼓手,心烦意乱的骂道:“都站在这挺什么尸?都给老子往后退!”   轿夫和吹鼓手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大着胆子问:“老爷,我们要退到什么地方去?”   “退到老子看不见的地方!” ###第六百章 大昏【中二】   焦顺入府迎亲的消息,自然很快就传到了荣禧堂内。   彼时厅中除了贾政、贾珍、贾琏、贾蓉等人之外,还有王子腾之妻、保龄侯夫人、忠靖侯夫妇、以及史家姑太太和姑爷等世交姻亲。   来道贺的宾客自然不止这么点儿,但大多数都在龙禁卫包围荣国府的时候一哄而散了,剩下的都是关系太近,没办法袖手旁观的。   其中尤以史家最为齐整。   当初史家两房为了湘云在那出嫁的事儿,闹的不可开交。   二房表示长兄为尊,何况三房已经出继了忠靖侯;三房又表示哥哥远在重洋,单凭嫂子实难周全。   最后官司打到贾母这边儿【注:贾母是他们的亲姑姑】,结果贾母力排众议,决定把史湘云留在荣国府里待嫁,来个三喜临门。   当时史家众人虽不甚满意,但也都认可了这个折中之选。   但谁成想到成婚当日,会闹出这样的事情来?!   若早知道有这一出,他们怕是说什么也不会让湘云在荣国府待嫁。   如今倒好,生生被卷了进来,一时脱身不得。   正如坐针毡呢,冷不丁听说焦顺已经进府迎亲了,史家众人登时喜不自禁,纷纷起身表示要去迎接新郎。   贾政不好阻拦,只能愁眉苦脸的将这一家人送出了荣禧堂。   临分别前,史鼎特地拉着他劝到:“二哥,老太太已经催问了好几回,瞒是瞒不住了,你最好早做打算。”   方才他可不是这么想的,而是生怕老太太知道这事儿闹将起来,那一来他这个侄子怕也难以置身事外。   贾政听了这话,额头愈发沟壑纵横,摇头长叹一声却是无言以对。   史鼎一抱拳转身出了荣禧堂,几乎是前脚跨出院门,后脚就被妹妹和大嫂缠上了:“三哥,待会儿送亲的时候,别忘了带上我们家老苏!”   “还有你侄子!”   史鼎平日里虽和兄嫂不睦,但这时候倒也没有推脱,只是吩咐道:“你们也别跟着我去见新郎官儿了,赶紧到园子里把云丫头接出来,免得迟则生变!”   保龄侯夫人和史家姑太太齐声应了,又顺势把史腾和宿茂臻推给史鼎,然后便急匆匆去了大观园。   却说此时消息也已经传到了蘅芜院里。   听说焦顺成功突围,王熙凤暗念一声阿弥陀佛,心道既然这贼汉子能进来,说不定事情并没有三妹妹预想的那么糟糕。   探春却依旧不怎么乐观。   盖因她相信以焦大哥的能力,只要事情还没有到彻底无法挽回的境地,就总能想到办法入府。   眼下最紧要的,是请他设法搭救二哥哥——最起码也先弄清楚,宝玉究竟是因为什么被抓去了镇抚司昭狱!   于是她的目光转向了史湘云,想着托她把话传出去,不想史湘云却抢先发问:“孙家迎亲的人到了没?”   “这……”   抢着跑来传话的仆妇偷眼看看迎春,见她低垂着眉眼瞧不出息怒,略一犹豫,最终还是选择了直言相告:“二姑爷和表姑爷是前后脚到的,不过不知道是为什么,眼下并没有进到府里来。”   房间里短暂的寂静了片刻。   最后还是王熙凤主动打破了沉默,催促道:“这时候你们还愣着作甚?还不赶紧给云丫头补补妆——盖头、盖头呢?!赶紧把盖头找来!”   她一通催促,众人不管是真忙还是假忙,好歹是把方才的冷场给遮过去了。   史湘云方才心直口快,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当下歉意的看向贾迎春,正想找补两句,却被探春一把扯到了角落里,轻声道:“你见了焦大哥,千万求他帮着打探打探——若有二哥哥的消息,最好能通传这府里一声!”   “这我自然省得,再说焦大哥一向重情义,也绝不会坐视……”   话说到半截,门外忽又喧闹起来,两人下意识转头望去,正瞧见保龄侯夫人、忠靖侯夫人和史家姑太太鱼贯而入。   众人忙在李纨、王熙凤的带领下上前见礼。   史家三人却顾不上这些繁文缛节,当下围住史湘云一通忙活。   这个问:“五谷八宝在哪儿?”   那个嚷:“红绳何在?”   又有人催促:“平安枝,快把平安枝给她!”   忙乱中,林黛玉将缠满红线的苹果树杈,连同一柄刻着送子观音的玉如意递了过去。   忠靖侯夫人劈手夺过,却是看都不看她一眼。   这忠靖侯夫人正是卫若兰的姑母,先前因王夫人有意做主,要将林黛玉许给卫若兰,忠靖侯夫人还特意过来探视了两回,嘘寒问暖好不亲热。   但如今眼见荣国府遭逢大难,态度却登时大变。   就这么一通忙乱,好容易找齐了各色物件,三个长辈驾起史湘云就往外走,那样子不像是送亲的,倒更像是来抢亲的。   李纨、王熙凤、探春、林黛玉也都紧随其后,屋内只余下迎春、惜春和一地狼藉。   这时贾迎春才缓缓抬起头来,眼中非但没有半分失落,反而充满了希冀与期盼。   话分两头。   却说焦顺领着迎亲的队伍,敲敲打打进了荣国府,迎面撞见被临时喊来带路的林之孝,他也不避讳旁边的龙禁卫,直接问道:“林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宝兄弟怎么好端端的就被抓了?”   林之孝看看一旁的龙禁卫,见对方并没有要阻止的意思,这才唉声叹气道:“昨儿二爷进宫谢恩时还好好的,听说皇上还赐了酒宴,直喝的酩酊大醉才被送出宫,谁成想今儿一早就……”   听了这话,焦顺心下就是咯噔一声。   按常理推测,就算贾宝玉在酒席宴间有什么唐突直言,隆源帝多半也不会怪罪,更不会选在他成亲当日下旨拿问。   除非是……   在贾宝玉走后,皇帝出了什么意外!   难道是皇帝中了毒,怀疑到了贾宝玉头上?   焦顺越想越是心惊,他现在只盼着这道圣谕,就是皇帝亲自发下来的,那样至少证明皇帝还活着。   不过越是心惊,他就越是表现的云淡风轻,先宽慰了林之孝两句,转而便于他探讨起了一些不相干的家长里短,脚下的步子也是不紧不慢。   因此等到了二门外,忠靖侯史鼎已经领着妹夫、侄儿恭候多时了。   焦顺连忙紧赶几步上前见礼,还不等招呼完,那史鼎便一把将他扶起,激动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啊!你且在这里稍候片刻,你婶婶们这就把湘云领来。”   虽然有些不合适,但焦顺感觉他这迫不及待的架势,活像是在送瘟神一般。   为了能尽快脱离是非之地,这史鼎是彻底把什么繁文缛节都抛在了脑后,甚至越俎代庖一叠声的催着,让把花轿停在正对垂花门的位置,好等湘云来了直接上轿。   焦顺试探着问了几句,见他也没比林之孝多知道些什么,便也干脆任其施为。   也没等多久,就见二门夹道内呼呼啦啦涌出一大堆妇人,为首的是用红缎带牵着史湘云的保龄侯妇人,后面忠靖侯妇人、史家姑太太一左一右,架着史湘云紧往外赶。   焦顺迎上前还待说些什么,保龄侯妇人便连声催促:“先让湘云上了花轿,等你们出了这荣国府再论礼数不迟!”   慌急之下,连上轿前要哭几声的规矩都不管了,妯娌几个扶头按腰,直接将新娘子塞进了花轿里,又等不及焦顺开口,就直接嚷道:“起轿、起轿了!”   几个轿夫也算是开了眼,头回见到这么急着嫁女儿的娘家人。   就这般,只在这二门外花了不到一刻钟功夫,花轿便又原路折返。   原本按规矩,焦顺还要去见一见贾政夫妇,不过现如今自然全都免了。   吹吹打打的出了荣国府的大门,史鼎、苏茂臻皆都如释重负,只史腾好奇的打量两侧的兵丁,跃跃欲试的想看看军中的制式火器,和姐夫先前送自己猎枪有什么区别。   便在这时,就听街上有人大声呼喊:“老爷、老爷!”   焦顺听出是栓柱的声音,举目望去,却见孙绍祖正远远的向自己点头致意,他身后,栓柱正被两个壮硕的汉子左右包夹动弹不得。   焦顺微微蹙眉,旋即向史鼎等人告一声罪,迈步靠着孙绍祖走了过去。   刚到近前还不等开口,栓柱就抢着道:“老爷,我什么都没跟他们说!”   这意思,是已经打听到消息了?   焦顺沉下脸来问:“孙将军缘何要为难我的家仆?”   “焦大人言重了。”   孙绍祖微微躬身,陪笑道:“我只是怕他胡乱往里闯,给焦大人您惹祸罢了。”   说着,回头做了个手势,那两个汉子立刻就放开了栓柱。   栓柱忙跑到焦顺身后,探头探脑的抱怨:“我没想往里闯,刚到门前就被他们给……”   “多谢孙将军看顾了。”   焦顺打断了他的话,冲孙绍祖微一拱手,便要领着栓柱回归队伍。   “焦大人!”   孙绍祖见状忙,忙道:“再怎么说,咱们往后也算是亲戚了,有些事情总要同气连枝才好。”   焦顺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面露祈求之色,略作犹豫,便拉着栓柱到一旁角落里,悄声问道:“可是已经打探到消息了?”   “我半路上撞见了内府的人。”栓柱忙道:“是裘公公特意派来给您传递消息的。”   说着,他鬼祟的看了眼孙绍祖,这才继续道:“听那位小公公说,皇上昨儿一醉不起,后半夜的时候突然抽搐起来,眼歪口斜说不出话,手脚也不听使唤,如今宫里都已经乱套了!”   原来是裘世安派人示警。   也只能是他了,毕竟宫里和自己、和新政牵扯最深的就是这裘世安,外人只怕未必肯趟这摊浑水。   “这么说,捉拿宝玉的圣谕是太上皇下的?”   “应该是,那小公公没说,只说裘公公让您早做打算。”   麻烦了,这下真的麻烦了!   皇帝这分明就是中风了啊!   虽然比起直接驾崩要好上不少,但如果恢复不好,一个动弹不得又说不出话来的皇帝,还能坐得稳皇位?   就算不被迫退位,他那些得罪文臣的革新之举,怕也要前功尽弃!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宫里还有一位太上皇在,有他在,隆源帝被迫退位的可能性会降低不少;但也正因为有他在,文官们架空隆源帝、否决新政也会方便不少。   毕竟这位老皇帝是个瞎子,想要全权代理朝政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他在位时,又不曾和文臣们闹到水火不容,届时最大的可能就是放权懒政……   但这一来,遭殃的可就是他焦某人了!   怎么办?   怎么办?!   自己应该怎么办,才能扛过接下来的惊涛骇浪?   “焦大人?焦大人!”   正彷徨无措,耳边又传来了孙绍祖的呼唤声——他等的不耐凑到近前,却见焦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由也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焦顺看了他一眼,道:“宝兄弟昨儿才入宫谢恩,蒙皇上亲自设宴款待,也不知因为什么就被抓了。”   刚打听来的消息,他自然不会告诉这孙绍祖,但宝玉昨儿入宫的消息,是个人就能打听的到,自然没什么好隐瞒的。   说完,微一拱手,转头就朝自家队伍走去。   身后孙绍祖面色变了几变,一咬牙也转头招呼几个手下道:“走,这亲咱们先不迎了!”   另一边。   焦顺走到花轿前,正要招呼史鼎等人动身启程,突然轿帘一掀,史湘云顶着红盖头探头道:“焦大……老爷,可是二哥哥那边儿有消息了?”   她与宝玉也算是青梅竹马,如今虽然没有男女之情,但兄妹之情总是不缺的。   史鼎等人闻言,也都齐齐看来。   焦顺却没向他们解释,而是凑到花轿前悄声道:“皇上酒后中风,宝兄弟是受了太上皇的迁怒,等查问清楚应该就能放出来了。”   史湘云安静了片刻,又紧张的问:“那你、你……”   她虽不似贾探春一般对官场感兴趣,但毕竟也曾参与两次‘论战’,自然知道焦顺获得如今的地位,最大的依靠就是皇帝。   如今皇帝突然病倒了……   “放心吧。”   焦顺把手顺着窗口伸了进去,史湘云心领神会抬手相迎,一大一小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就听焦顺咬牙道:“我也不是泥捏的,若真有人趁机犯上作乱,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第六百零一章 大昏【下】   抱着最坏的打算,焦顺回程的路上一直都在琢磨该如何应对。   他之前嘴上说的斩钉截铁,但心下其实并无多大把握。   毕竟他焦某人蹿起极快、声势极大,根基却远称不上牢固,真要是被逼到不得不掀桌子,搞出什么清君侧之类的戏码,莫说是被他当成基本盘的工人群体未必会响应,只怕就连得了不少实惠的工读生们,也不一定有多少人肯铁了心追随他左右。   毕竟一旦失败,那可就是抄家灭门的不赦之罪!   唉~   主要还是时间太短,各方面利益绑定的不够深。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焦顺就一点抗争的办法都没有了,既然给不出足够的利益让人铤而走险,那就干脆反其道而行之。   只要让足够多的人相信,一旦他焦某人倒下了,他们必然会受到残酷无比的牵连和迫害,那时或许都不用他焦某人登高一呼,下面直接就有人逼着他黄袍加……呸,逼着他正本清源了!   而造谣生事什么的,正是他焦某人的长处。   根据方才那龙禁卫将领的反应,对方多半对宫里具体发生了什么并不知情,只是通过捉拿宝玉的谕旨,隐隐有所揣测罢了。   这表示皇帝中风瘫痪的消息还处在封锁当中,并未向外界透露。   虽说这件事多半瞒不了那些王宫贵胄朝廷大员多久,但短时间内应该不会传递到社会底层。   而这一来,就创造了一个窗口期。   他大可在这期间散播相关谣言,诸如:文官们唯恐自己日后被匠官所取代,暗中企图加害皇帝,以阻止新政继续推进。   文官们意图抹去工学存在的痕迹,将所有工读生或充或发,妻小全都贬为贱籍,就连曾经去工学报过名的,也要追索责任罚处苦役。   文官们为免日后工学、匠官卷土重来,决定日后无论官方还是私人的工厂,都必须由读书人做管理者,且匠户子弟日后再不准开蒙,只能生生世世沦为牛马。   凡此种种……   总之,就是在离谱当中夹杂着几分真实。   一开始相信的人或许不会很多,但等到皇帝中风瘫痪的消息传出来,就会有人更多的人,产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念头。   届时再买通、假造、煽动一些‘读书人’当众爆出极端言论,进一步佐证这些谣言的真实性。   再然后,可能就需要一些流血事件、暴力冲突了……   等到下面人心惶惶的时候,他焦某人才算是有了掀桌子的基础。   不过也只是基础罢了。   而且是胜率不怎么大的基础,毕竟京城又不是什么不设防的城市,正相反,这里驻扎着整个夏朝规模最大的军事力量。   不提在城外驻扎的三大营,单只是龙禁卫就有一万八千人,哪怕届时有一半肯响应朝廷的号召平叛,也足以荡平焦顺临时召集起来的义军。   所以在用谣言逼迫工人阶级的时候,还得设法消减军方的抵抗意志,至少绝不能落入那种振臂一呼人人喊打的窘境。   而若是能鼓动一部分军队加入清君侧的队伍,那胜算无疑会大大增加。   可这其中的难度……   啧~   果然还是期盼皇帝能恢复过来更靠谱一些!   太医院里的太医也不是吃素的,也或许就有什么好法子呢。   焦顺自欺欺人的想到这里,突然勒住了缰绳,拨转马头看向身后的迎亲队伍。   先前遭遇那样的事情,再加上新郎官一路上都在走神儿,吹鼓手们自然也没什么亮相,一个个蔫头耷脑滥竽充数,这会儿见焦顺逗转马头,还以为是偷懒被发现了,当下忙都鼓起腮帮子吹的震天响。   这骤然拔高的动静,吓的焦顺胯下大白马倒退了两三步,他急忙抚摸马颈进行安抚,同时喝道:“别吹了、先别吹了!”   等那些吹鼓手次第停了下来,他才又朗声道:“今儿是我大喜的日子,我焦某人就想安安稳稳把这亲事办妥——劳烦诸位之前不管听了什么见了什么,都先暂时忘掉,只要今儿一切顺顺当当的,我焦某人必有重赏!”   吹鼓手们听了这话纷纷应诺,毕竟焦大人也没拦着他们日后吹嘘,只是今儿暂时保守秘密就能得到重赏,那又何乐不为?   听他们答应了,焦顺又喊来随行的家仆,让他们等到了自家府里,便盯紧了这些个吹鼓手、轿夫,他们互相说什么不用管,但要是有谁敢说一套做一套,那就别怪他焦某人不客气了。   等再次上路的时候,这支迎亲的队伍也终于有了五六分喜庆的样子,至少看着不像是冥婚了。   但还没等走出多远,迎面就被几个人拦住了去路,为首的不是别个,正是薛蟠薛大脑袋。   那薛蟠骑在马上远远见到焦顺,立刻扬声大喊道:“焦大哥,宝兄弟果然被抓了去镇抚司了?!听说连荣国府都让龙禁卫给围住了?!”   好嘛,这一嗓子足能传出二里地去。   也亏得离着子紫金街还远,若不然焦顺方才交代的那些全都成了笑话。   焦顺忙策马迎上去,先呵斥他不要高声,又问他薛家现今如何。   ……   却说薛家一大早锣鼓喧天的热闹起来,连素来体弱多病的薛二太太,都换上了新衣服,喜气洋洋的跟着薛姨妈迎宾待客。   谁成想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贾宝玉前来迎亲。   眼见良辰吉时就要过去了,薛姨妈这才慌忙派人去荣国府打探消息。   她这里火急火燎的,偏夏金桂还在一旁守着宝钗说风凉话:“这到底是荣国府的公子哥儿,行事做派不是一般人能比的,迎亲都这么不慌不忙不紧不慢,要换了你哥哥,这时候爬也该爬来了。”   听她如此阴阳怪气,薛姨妈先狠狠剜了儿子一眼,却见薛蟠抄着手在旁边不尴不尬的憨笑,压根不敢接妻子的茬儿。   她不由暗叹一声,心道自己这究竟是造了什么孽,摊上个混不吝的儿子还不够,如今又娶回来一个夜叉星似的儿媳。   偏儿子那些混账手段,又在夏金桂身上折戟沉沙,短短几个月下来,虽不至于言听计从,却也是避之唯恐不及。   而夏金桂占据了上风尤嫌不足,近来更是屡屡想要掌控家中财权,为此每日里冷嘲热讽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直把薛姨妈气的五内俱焚。   而薛宝钗在一旁表面古井无波,心下却早连肠子都悔青了。   自己在时还好说,等到自己嫁出去,凭母亲一人又怎敌的过这泼妇?   要知道当初薛家和夏家联姻,就是指望着能并吞夏家的财产,谁成想一分好处都没落到呢,自家的财权反倒要被篡夺了。   怪道当初夏家肯下这么大本,将这夏金桂送到自家呢,这那里是哥哥娶了嫂子,分明就是给家里请了个祖宗回来!   为此,宝钗这几日拉着母亲反复叮咛,设了无数预案还是放心不下。   但也不知为何,宝钗隐隐感觉到母亲暗中好似还伏有后手,并不十分惧怕夏金桂生事,但具体是什么应对之策,任凭她怎么询问,薛姨妈也咬死了不肯说。   却说夏金桂见这一屋子人都成了闷葫芦,非但不觉得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反倒愈发洋洋得意,边嗑瓜子边指桑骂槐,将瓜子皮儿喷的到处都是。   错非莺儿在中间左支右挡,怕早连那凤佩霞冠都要不得了。   就在正当口,先前被派去荣国府打探消息的管事,突然从外面冲了进来,哭丧着脸刚要哀嚎,目光扫见薛宝钗也在厅中,忙又强行止住,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到底是出什么事儿了?”   薛姨妈一件这样子,就知道必然出了意外,但她也只以为是宝玉骑马时摔伤了,又或是半路使了小性子,故此就没想着让女儿回避,直接催促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吞吞吐吐的,赶紧说啊!”   薛宝钗倒瞧出了些端倪,但她自然不可能主动退避,当下也跟着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如实禀报就好。”   薛大脑袋这时也来了精神,骂道:“狗才,你平时嘴皮子不是挺利索么?难道非要爷我帮你舒舒筋骨,你才说?!”   说着,撸胳膊挽袖子作势要动粗。   那管事受逼不过,只好噗通跪地,丧声道:“太太,荣国府出大事了,姑爷他、他被抓去了镇抚司昭狱!”   “什么?!”   薛姨妈闻言像是挨了当头一棒,身影摇晃向后瘫软,也亏得薛宝钗反应快,一个健步上前扶住了她,又追问道:“怎会如此?这是你亲眼所见,还是道听途说?”   “这……”   那管事磕巴了一下,旋即道:“小人并未亲自得见,不过我去的时候荣国府都被龙禁卫团团围住了,孙家迎亲的队伍都没敢靠近,就停在十字街口拐弯的地方,我找他们打听了一番,个个都说姑爷被抓了!”   “这好端端的怎么会就被抓了?”   没等薛宝钗再问,夏金桂抢着问:“是作奸犯科了,还是犯了什么天条王法?”   “这……小的不知,就听说是奉了圣旨来的。”   “圣旨?”   薛宝钗闻言无比诧异,据她所知,贾宝玉颇受皇上喜爱,还时常进宫陪王伴驾,皇上怎么会在他大喜的日子下旨捉拿?   不过看那管事的样子,显然不可能知道这其中的内情,于是她又抢在夏金桂打岔之前追问:“你说孙家没敢靠近,那焦家迎亲的队伍呢?”   “焦大人进府迎亲去了。”   那管事忙道:“听说焦大人和龙禁卫据理力争,硬是逼得那些当兵的让开了去路,孙家没这胆子,所以……”   “妈妈放宽心。”   薛宝钗听到这里,又转头宽慰母亲道:“焦大哥既然能进去,就证明事情不大,若不然也不会这般宽松了。”   这自然是宽慰薛姨妈的谎话。   薛宝钗多精明一人?   当下就猜到焦顺能进去,一来是身份使然,二来也是因为他要娶的是史湘云,并非贾家的人;而孙绍祖要娶的就是贾家小姐,自然没那么容易过关——当然了,听管事的意思,那孙家压根也没敢闯关。   不过薛姨妈听到焦顺的名头,便觉有了主心骨,压根也没多想这其中的逻辑,当下反手扯住女儿的胳膊道:“是极是极,既然顺哥儿能进去,那这事儿肯定还有转圜——要不,咱们先托顺哥儿出面问问?好歹、好歹也别误了婚事啊!”   为了这侄儿姑爷,她此时也顾不上什么感情的纯洁了。   不过她毕竟还是纯善,若换个私心重一些的,这时候就不是想着怎么让婚礼继续举行,而是千方百计和贾宝玉撇清关系了。   至于宝钗,则处在私心和纯善之间:“眼下能不能成婚还在次要,重点是让宝兄弟平安归来。”   说着,她转头望向了一旁的哥哥。   薛蟠立刻道:“那我这就去找焦大哥商量!”   说着,就急吼吼往外跑。   这时夏金桂一个箭步拦住了他,嘴里数落道:“你急什么?说是姑爷,可妹妹这不还没过门么?你小心别把自己搭进去,到时候我们可救不了……”   薛蟠虽是个混不吝,但对妹妹还是宝爱有加的,一时听的不耐,伸手将夏金桂扫开,大步流星就往外走。   夏金桂退了两步,顺势往地上一坐,便乍着胳膊顿足捶胸的哭喊:“好啊、好啊,你打我、你竟然打我?!我这又是为了谁,还不是怕你折进去?!你不识好歹就罢了,竟然还敢打我!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你听见没有?!”   哭喊了一阵子,见薛蟠去的远了,她又一骨碌爬起来,跳脚道:“好好好,你有本事就死在外面,再也别回来了!”   薛姨妈被她这一声诅咒,气的险些又背过气去,待要呵斥两句,那夏金桂却抢着呼喊道:“宝蟾、宝蟾?!你刚才死哪去了?快去收拾东西,咱们回夏家!”   说着,回头冲薛姨妈和宝钗冷哼一声,扭着水蛇腰就出了堂屋。   “这、这是什么家教?!”   薛姨妈气的手足乱颤,偏又不会说那些污言秽语,一时闷的肺腑生疼。 ###第六百零二章 大昏【下二】   却说薛蟠将家中之事简单复述了一遍,便迫不及待追问宝玉缘何被抓。   他素日里虽对宝玉颇有怨言,但毕竟是表弟+未来妹婿,终归还是不想看到宝玉遭逢大祸的。   裘世安暗中派人示警,那也是背了天大干系的,焦顺却那敢告诉薛蟠这大嘴巴?   当下连连摇头:“我也是一早去了荣国府,才得知宝兄弟被抓走了,哪里知道是因为什么?”   顿了顿,又补了句:“不过我听说宝兄弟昨儿进宫谢恩了,也或许和这事儿有关。”   “进宫谢恩?”   薛蟠先是皱紧了眉头,继而惊呼道:“他莫不是在宫里头调戏娘……”   焦顺一把捂住他的嘴,没好气道:“你是怕他不死怎么的,这种话也敢乱喊乱叫?”   薛蟠也知道失言了,讪讪的嘿笑两声,又一把扯住焦顺道:“焦大哥,这事儿你可不能坐视不管,我母亲和妹妹在家急的什么一样,真要是没个准信儿,只怕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若只是明面上的关系,焦顺多半也就敷衍过去了。   可谁让他做了薛姨妈的入幕之宾呢?   当下叹息一声,道:“罢罢罢,我跟你回去一趟就是。”   说着,便恳请史鼎等人护卫着花轿缓行,自己打马扬鞭先行赶奔薛府。   等他赶到时,薛家内外却是井井有条,盖因薛蟠走后不久,薛宝钗便脱掉大红吉服、摘了凤佩霞冠,搬了把椅子坐在前厅门外的广场上,镇定自若的料理起了家务。   有她镇之以静,府里的下人们也便渐渐安定下来。   而见焦顺一身新郎官装扮打外面进来,薛宝钗一瞬间竟倒有些恍惚,不过她很快清醒过来,起身向焦顺见礼。   “我待不了多一会儿!”   这当口,焦顺自也不会与她客套的,当下直接开门见山道:“烦请将婶婶请来,我这里有几句话要说。”   回头看看身后的薛蟠,又压低了嗓音交代:“兹事体大,怕不便让薛兄弟知道。”   薛宝钗一听这话,便猜到焦顺肯定是打探到了内情,当下忙拿夏金桂当由头支开了薛蟠,又引着焦顺寻到后院薛姨妈处。   薛姨妈正在屋里抹眼泪,见到焦顺惊喜起身,下意识往前迎了两步,就要伸手去拉,余光扫见女儿才惊觉不对,却又不知该如何收场。   焦顺见状,忙上前伸手扶住了她,嘴里宽慰道:“婶婶莫惊,事情应该还有转圜的余地。”   薛姨妈这才免去了尴尬,忙顺着焦顺所请屏退了左右。   焦顺将皇帝酒后中风的事情告知母女二人,又道:“现如今宫中大乱,仓促间托关系替他开罪未必方便,且万一弄巧成拙反而会害了宝兄弟——依我之见,还是等事情稍稍明朗再做尝试不迟。”   “皇上也才不到三十岁吧,怎么突然就……”   薛姨妈听说皇帝中风瘫痪,当下扼腕道:“不想元春那孩子也是个命苦的,现下她膝下又没个一儿半女傍身,倘若皇上真就撒手人寰,她往后可如何是好?”   也不知该说她是心善还是心大,这时候还能顾得上替元春发愁。   这时一旁的薛宝钗,也大致消化了焦顺带来的惊天消息。   与母亲不同,她敏锐的察觉到这件事情真正首当其冲的,反而不是已经被抓的贾宝玉,而是面前毫发无伤的焦顺。   毕竟就算没了今上,荣国府也还是荣国府,最多少了外戚的加成,比以前更没落罢了。   而焦顺一旦失去今上庇佑,却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想通了这一节,她自然不会再强人所难,当下顺着焦顺的意思道:“既然是这么一回事,那确实不好妄动——荣国府那边儿,是否也知道这其中的内情?”   “这却不曾。”   焦顺道:“我也是从荣国府出来之后,才得了确切的消息。”   顿了顿又道:“我如今再派人过去传信只怕有些不便,但以婶婶的名义联络荣国府应该不难。”   薛宝钗闻言,便忙命人取来文房四宝,将焦顺打探到的消息尽量简单的写下来,又用蜡丸封好,让心腹管事暗藏在怀中,以询问婚事该如何处置的名义前往荣国府传信。   却说消息传到荣国府的同时。   孙绍祖望门而走的事情,也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旁人可未必肯冷静分析,焦史、孙贾两桩婚事的具体不同,只觉得比起焦大人来,这孙姑爷实在是不堪入目。   当然,也有暗中嘲笑贾赦自作自受的。   可谁也没想到,这两天缩在东跨院里,像个局外人一般袖手旁观的贾赦,却在这时突然有了动作……   蘅芜院。   史湘云被接走后,迎春这个待嫁新娘就理所当然了占据了堂屋上房,外面议论纷纷人心惶惶,她在闺房里却是安之若素,只巴不得那孙绍祖再不回返。   谁知孙绍祖没来,邢氏却突然找上门来。   原本迎春出嫁,邢氏这名义上的母亲合该总揽一切才对,但自从贾母发话让王夫人总责后,贾赦称病不出,她也打着照顾贾赦的名义躲了清闲。   这当口突然跑了来,众人只当她是得了消息,专程来宽慰迎春的,于是忙将她迎进了里间。   哪曾想邢氏进门先抱怨了几句孙家,突然话锋一转:“老爷说了,那姓孙的既然不义,就怪不得咱们不仁了——等回头老爷另给你寻一家好的,保准让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只这一句,原本态度冷淡的迎春陡然瞪圆了美目,蹭一下子起身喝问:“老爷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要卖我一回不成?!”   邢氏吓了一跳,倒退两步撞在惜春身上,看看左右围着不少人,胆气顿时又壮了,板起脸来呵斥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老爷是要给你另寻个好人家,怎么会……”   她虽暗中倒向了焦顺,却并不反对将这庶女货卖两家。   只是不等把话说完,迎春便抓起装五谷的盒子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哎呦!”   邢氏吓的急忙抬手去挡,却被撒出来的豆子小米泼了一头一脸,更有无数谷子顺着脖领钻进了衣服里面。   她气的正要跳脚喝骂,就见迎春又抄起了剪刀,当下嗷唠一声转头就逃了出去。   眼见迎春双目赤红紧攥着剪刀,胸脯一涨一涨的似要炸开一般,仆妇丫鬟们谁也不敢上前,最后还是林黛玉闻讯赶来,才劝她丢开了剪刀。   待要再解劝几句,迎春却背转过身去冷声道:“妹妹先出去吧,我要静一静。”   林黛玉见状叹息一声,吩咐仆妇丫鬟把能当凶器使的东西全都收起来,这才起身到了外面。   林黛玉走后,迎春独自坐在床上愣怔了好一会儿,突然扬声吩咐道:“把文房四宝送进来。”   绣橘把东西送进来,还不等说什么,又被她连推带搡的轰了出去。   赶走绣橘,迎春咬牙研好了墨,捉刀似的抄起毛笔,力透纸背写下一行字,然后对折了几下收进袖子里,推门就走了出去。   “姑娘?”   “二姑娘。”   “二姐姐?”   对众人的招呼声她充耳不闻,快步出了堂屋,又猛然转身,对着要跟上来的众人喝道:“我自去外面散散心,谁也别跟来!”   说着,转身往院门走了几步,又突然回头扫视众人,见确实没人出屋,这才快步而去。   她离开蘅芜院之后,一路片刻不停,径自出了大观园往前院行去。   直等到了前院,她才放缓了脚步,在尽量不引起外人注意的情况下,四下里寻找目标。   最后,她在内仪门前站住了脚,盖因为了方便审问相关人等,龙禁卫临时征用了内仪门旁的花厅,此时那花厅前,正有一队荷枪实弹的官兵在站岗执勤。   贾迎春从袖子里取出那张纸条,再看看远处的龙禁卫官兵,一咬银牙,迈步就要朝那边行去。   就在此时,旁边突然冲出一人劈手夺过了那纸条!   贾迎春吃了一惊,定睛细看却原来是林黛玉。   方才她那番喝令,旁人未必敢违逆,但林黛玉却生怕她想不开,所以暗中跟在了后面。   待等看到她一脸决绝的捏着纸条走向龙禁卫,黛玉本能就觉得这其中大为不妥,所以才出手抢过了那张纸条。   “你做什么?!”   迎春见是黛玉,伸手就要抢回那纸条。   黛玉知道未必争的过她,忙转过身去,一面用背抵住她,一面拆开那纸条道:“让我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结果只扫了一眼,林黛玉便惊的失声叫了出来:“二姐姐,你、你是疯了不成?!”   “你别管我!”   迎春厉喝一声,又试着抢了几次没能成功,干脆也不抢了,咬牙道:“有没有它,我一样能报官!”   说着,转身就又往龙禁卫的方向走去。   林黛玉也顾不得许多,忙扑上去一把抱住她,激动道:“二姐姐,你冷静点,这事万万做不得啊!”   “放开我、快放开我!”   两人大呼小叫的闹成一团,很快便惊动了花厅门外的龙禁卫,其中两个龙禁卫平端起枪口朝着这边走来,不过见是两个富贵人家的小姐,离着两丈远又站住了脚,扬声呵问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林黛玉想也不想捂住了迎春的嘴。   但她那身板本就照迎春差了一截,分出只手来去捂嘴,难免顾此失彼。   眼见迎春就要挣脱开她的束缚,斜下里忽然闪出了贾探春,她二话不说扯住迎春便往外走,嘴里道:“二姐姐,先跟我们回去,有什么事儿都好商量!”   探春的力气在众姐妹当中堪称翘楚,和林黛玉合力之下很快就控制住了迎春。   但那两个龙禁卫却也不肯眼睁睁看她们就此离开,又往前逼了几步,平端着枪再次喝问道:“怎么回事?把话说清楚再走!”   林黛玉暗叫不好。   探出却并不慌张,柳眉倒竖的反过来呵斥道:“亏你们还还好意思问!今儿原是我二姐姐大喜的日子,偏被你们给搅的一塌糊涂,连新郎官都跑了——我要是二姐姐,也得来找你们算账!”   那两个龙禁卫见她气势汹汹,说的又合情合理,倒也没敢再追问。   这时又有几个仆妇丫鬟闻讯赶到,在探春的喝令下,七手八脚把迎春抬了走。   眼见离得远了,林黛玉擦了把额头的香汗,微微喘息道:“亏得三妹妹来的及时——对了,你怎么会来的这么巧?”   “我在荣禧堂里坐立难安,就想着来看看龙禁卫们盘问完了没,谁知……”探春说到一半,便摆手道:“不说这个,刚才到底怎么回事?二姐姐找那些龙禁卫做什么?!”   林黛玉登时严肃起来,看看左右无人,这才把那纸条拿给探春观瞧。   探春好奇的接过来只看了一眼,登时也面色骤变,激动的一把扯住林黛玉道:“这、这是二姐姐写的?!”   林黛玉微微点头,苦笑着将蘅芜院里发生的事情说了,又叹道:“二姐姐也是恨急、苦急、怨急,所以才会如此行事吧。”   “就算这样,她也不能……”   探春连连跺脚,恼道:“如今皇上生死未卜,倘若这事儿被捅出去,只怕阖府上下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说着,她又忍不住低头看了眼那纸条,却见上面赫然写着:贾赦暗行巫蛊之事。   只这几个字,就让探春寒彻骨髓。   因王夫人如今病倒了不能理事,她这个内管家也被获准看了薛家的蜡丸传书。   这回皇帝突然中风,贾宝玉虽然受了牵连,可到底没什么实质的罪名,还有不少转圜的余地——但若是巫蛊的事情揭出来,那宝玉弑君的嫌疑可就等同于坐实了!   到那时,整个荣国府只怕都要给迎春和宝玉陪葬!   想到这里,探春反手握住林黛玉的柔荑,激动道:“姐姐救了我一家老小的性命,妹妹日后定有厚报!”   “说这些做什么。”   林黛玉有些不适应她的热情——毕竟前阵子探春肉眼可见的与她隔阂——可又挣不开探春的手,只得板起俏脸道:“再说了,事情可还没完呢——这事儿若是假的倒还罢了,若是真的,你且想想,二姐姐只不过偶尔去那边儿一趟,都能知道……哎呦!”   不等她说完,探春手上猛然一紧,直捏的她痛呼了一声。   听到痛呼,探春惊觉失态,忙松开了林黛玉的手,皱着眉来回踱了几圈,狠狠一咬牙道:“姐姐说的不错,这事儿须得尽快做个了结才行!” ###第六百零三章 大昏【下三】   探春拿定了主意,当下将迎春交由林黛玉看顾,自去内门鹿角当值处,用左手重新抄录了那张纸条上的内容,然后风风火火的赶到了贾母院里。   刚进院门,就听老太太在客厅里哭的肝肠寸断撕心裂肺,高一声低一声的喊着宝玉,又催着贾政、贾珍、贾琏几个赶紧想辙捞人。   贾政却哪有什么主意?   只一个劲儿劝母亲稍安勿躁,不要伤了身子。   至于贾珍、贾琏两个,更是泥胎木塑一般。   三姑娘在门外站住了脚,喊过一个廊下的仆妇吩咐道:“去把凤姐姐请出来,就说我有要紧事找她商量。”   那仆妇领了吩咐,斜签着身子皮影似的进了门,贴着墙绕到王熙凤身后,凑上去耳语了几句。   正和李纨一左一右守着老太太的王熙凤,先是疑惑的朝门外看了眼,然后才示意尤氏上前顶替了自己——西府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别人都能躲,东府却没办法置身事外,因此全都跑来共商大计了。   王熙凤到了院里刚要开口,却见探春二话不说转身就往门外走。   “哎?你这丫头搞什么鬼?!”   王熙凤愕然,旋即快步赶出远门,没好气的扯住探春追问:“你把我喊出来,自己怎么倒走了?!”   探春看看左右无人,压着嗓子问了句:“嫂子是想重新掌权没错吧?”   王熙凤闻言一愣,正想反问她这不是废话么,又听探春补了句:“那就跟我来。”   说着,轻轻挣脱王熙凤的拉扯,重新迈开了脚步。   王熙凤莫名其妙的盯着她的背影打量了一会儿,悄声骂了句:“这三丫头,怎么神神叨叨的?!”   便提起裙摆再次追了上去。   沿途无论王熙凤怎么旁敲侧击,探春都只是一言不发。   眼见进了园子,又沿着河岸一路往西北去,王熙凤隐约猜到了她的目的地,当下忍不住蹙眉:“你要去清堂茅舍?你要带我去见太太?”   探春不置可否,但脚下的路确实是通向清堂茅舍不假。   这让王熙凤不由犯起了嘀咕,眼下的局面,若是自己能力挽狂澜把宝玉救回来,那毫无疑问就可以重新掌权了。   可问题是自己有这个本事吗?   三妹妹应该也不会误以为自己有这个本事吧?   然而不管王熙凤怎么想怎么问,探春却是一丝一毫犹豫都没有的走进了清堂茅舍,即便彩云再三表示太太眼下需要静养,她也还是极力坚持要见王夫人一面。   眼见彩云无奈的进门通传,王熙凤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疑窦,再次扯住她悄声逼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探春仍是一言不发,却反手将自己抄录的纸条塞给了王熙凤。   王熙凤疑惑的举起那张纸条正待查看,恰巧彩云折回来恭声道:“太太请二奶奶和姑娘进……”   “这、这是谁写的?!”   王熙凤陡然爆发出的尖叫,直吓了彩云一个激灵,她愕然看过去,就见二奶奶将手里的纸条一团,失态的紧紧抓住三姑娘逼问道:“这是哪来的?!你你你……”   见二奶奶面目都狰狞了,彩云正不知该不该劝说两句,就听三姑娘面无表情的道:“进去说。”   然后径自迈步往里间走。   王熙凤被扯得跟了半步,这才恢复了些理智,忙撒开探春的胳膊,紧紧攥着那张纸条跟了进去。   门内。   王夫人正病恹恹的歪在床上,发髻凌乱的头上裹着条白抹额,脸上一丝的气血也瞧不见,与近日里荣光焕发的模样简直是天差地别。   见探春和王熙凤从外面进来,她勉力坐直了身子,红肿的眼睛满是希冀的望向二人,嘶声道:“可是、可是宝玉有消息了?”   探春微微摇头,王夫人立刻像是被抽了脊梁一般,重新瘫软了回去,欲哭无泪的啜泣起来:“我的宝玉,我可怜的玉儿啊……”   “太太。”   这时探春正色道:“我们带来的消息虽和二哥哥无关,但却关系到他的生死,甚至是咱们荣国府的生死存亡!”   王夫人啜泣的声音一顿,疑惑的抬头望来:“是、是什么事这么严重?”   探春冲身旁打了个眼色,进门后就魂不守舍的王熙凤,这才将手里的纸条重新展开,送到王夫人面前,又顺势补了句:“这是三妹妹刚才在外间交给我的。”   王夫人也顾不上理会她的撇清,接过来只看了一眼,便猛地掀开被子翻身坐起,震惊的看向探春:“这、这是真的?!”   “应该是真的。”   回答她的却是王熙凤,就见她咬着指甲拧眉道:“我虽不常去那边儿,但也曾听说过大老爷一度笃信巫蛊,只不过自从去年病倒后总也不见好转,就再不信这些没用的东西了。”   说着,她也看向了一旁的探春:“你这纸条究竟是打哪来的?”   面对两人的目光,探春面不改色的扯谎道:“适才我途径内仪门的时候,有个小厮突然掩面而逃,我追之不及,却发现了他遗落的纸条。”   “小厮?你可曾……”   王夫人刚要追问探春可曾看清相貌,但想到探春说的掩面而逃,便又收住了话头,边踩着鞋子起身便改口问道:“他拿着纸条去内仪门做什么?”   “太太还不知道?”   王熙凤再次抢着给出答案:“龙禁卫的人征用了内仪门旁的小花厅,就是妹妹平素用的那个——不用说,这狗奴才必是要妨主啊!”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王夫人趿着鞋来回踱了几步,慌急道:“若真让他得了逞,那岂不是坐实了宝玉弑君的罪……”   说到半截,她身形一晃向后便倒,探春和王熙凤忙冲上去扶着她坐回床上。   王夫人一手扶额,一手反扣住探春的手腕,颤声道:“你、你好好想想,那小厮到底是谁!你二哥哥的性命,还有这阖府上下的性命,可都、都……”   “太太。”   探春与她四目相对,苦笑道:“我也只是远远瞧见了他的背影,何况眼下又不好大张旗鼓查问。”   顿了顿,又摇头道:“再说就算查出来又能如何?大老爷这些年得罪的人数都数不清,偏他平日行事又不知谨慎,今儿便拿了张三,保不齐明儿又跳出个李四来。”   王夫人听了这话,越发悲从中来,捶着床板哭喊道:“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没救了?!宝玉啊,我的玉儿……”   “太太别急。”   王熙凤这会儿却隐约已经明白了,当下看着探春道:“我瞧三妹妹分明是胸有成竹,您何不问问她有什么应对的法子?”   王夫人忙听了哭喊,眼巴巴的看向探春。   “我能有什么好法子。”   探春却是缓缓摇头:“只是想着大伯卧病半年有余,今儿本是大喜的日子,却先是突遭横祸,后又有孙家望门而逃,这般大喜大悲大惊大怒,凭他久病之身如何承受的住?”   王夫人先是有些懵懂,继而猛圆了眼睛,重重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失声道:“你、你是说……这、这这这……”   见她话都说不清楚了,王熙凤在一旁幽幽道:“太太就算不为自己,总也要想一想宝兄弟。”   王夫人身躯微震,眼中闪过挣扎之色,半晌才又颤声道:“这么大的事儿,总、总该请老太太和老爷……”   “太太!”   王熙凤再度打断了她:“莫忘了虎毒不食子啊!”   “那也、那也……”   王夫人两只手抖的什么似的,想要抓住些东西,却又不知该抓什么才好。   探春见状,也轻声道:“太太,正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二哥哥如今命悬一线,实在是耽搁不起了!”   王夫人沉默良久,才猛一咬牙道:“你们先出去,我、我总得换一身衣裳吧?”   探春暗暗松了口气,心知王夫人终究是下定了决心。   这倒也并不奇怪,若是整个荣国府都面临同样的凶险,王夫人或许会心怀侥幸下不了决心,但眼下顶在最前面的就是贾宝玉,一边是自己的宝贝儿子,一边是素来不睦的大伯,她最终会如何抉择再简单不过了。   而这也正是探春选择把老太太排除在外的原因——老太太虽然疼爱孙子,可却也未必能狠下心来为了孙子除掉儿子。   却说从屋里退出来,顺带招呼彩云彩霞进门服侍王夫人更衣洗漱之后,探春正在琢磨接下来的步骤,却忽觉王熙凤正在一旁意味深长的打量自己。   她英气的眉毛一挑:“凤姐姐这么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哼~”   王熙凤轻嗤一声,压着嗓子道:“你骗得了太太,却瞒不过我!”   探春心下一惊,却装作不明所以的样子反问:“凤姐姐说什么呢,我哪里哄骗太太了?”   “哈~”   王熙凤冷笑一声:“还不承认?你这斩草除根的法子看上去像是那么回事儿,可却少了一个前提——那就是你必须能确认,一旦大老爷死了就不会再有人揭破这事儿了!可你压根没瞧清楚那人是谁,又怎么敢确定他恨的是大老爷,而不是荣国府呢?”   “这……”   探春一时语塞,这确实是她计划中的漏洞,但她又不能暴露出二姐姐来。   “说不出来了吧?”   王熙凤盯着探春得意道:“事关阖府安危,你应该不会没弄清楚就胡来,也就是说,你确实知道那人恨的是大老爷,但却又不愿意指认他……”   顿了顿,她直接一语道破天机:“是二妹妹对吧?”   眼见被她看穿了,探春索性大方的点头认下,旋即反问:“若是换成凤姐姐你,会选择检举二姐姐,还是……”   “这个么……”   王熙凤不置可否,伸出指头在尖俏的下巴上轻轻滑动,似乎是在认真考虑取舍。   探春见状,叹了一声道:“姐姐就别戏弄我了,且不说你们姑嫂之间更为亲近,但只论眼下这件事儿,对你分明是百利无一害。”   “嗯?”   “一起做下这样的事情,太太事后总不好再排挤你;而大伯若是出了意外,二哥哥必然要守孝一年,宝姐姐不能及时过门,你重新掌权岂不是顺理成章?”   顿了顿,探春又补充道:“而且这回非只是府里,连东跨院那边儿也要唯姐姐马首是瞻了!”   话音刚落,王熙凤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翘起兰花指点戳着探春道:“你啊你,也亏是托生了女儿身,若是个男的,这府里也没别人什么事儿了!”   正说着,彩云彩霞又从屋里退了出来,表示太太请二奶奶和三姑娘进去说话。   再次进门时,王夫人的气色明显好了些,满脸坚毅决绝的站在梳妆台前,听到二人进门,便转身问道:“三丫头,你准备如何行事?”   探春微微躬身:“事情还要着落在凤姐姐身上——这等事瞒得了别人,却总瞒不过大太太,所以事后需得请凤姐姐晓以大义,务必让大太太不要声张。”   说着,转头看向王熙凤,意味深长的道:“我听说姐姐最近和大太太关系亲近了不少,应该有把握说服她吧?”   王夫人闻言,目光也转向了王熙凤。   王熙凤暗骂一声,心道这三丫头真是好算计,不过她是怎么知道大太太也是‘自己人’的?难道是那冤家漏了口风?   其实倒不是焦顺露了口风,而是因为他曾经拉着赵姨娘和邢氏一起双排,起初探春查不到端倪,但等到王熙凤、李纨接连暴露,再加上探春掌了内外权柄,筛出大太太这个漏网之鱼也便顺理成章了。   虽然有些不爽探春搞突然袭击,但为了日后重新掌权,为了自己不被贾赦所连累,王熙凤还是郑重点头道:“我婆婆也是个明事理的,再说大老爷本也病入膏肓了,她难道还能不为自己、为往后打算?”   “好。”   见她说的笃定,王夫人明显松了口气,然后再次向探春投去征询的目光。   探春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那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动身吧!”   “等等!”   王熙凤闻言忙问:“就不准备些什么了?”   “要准备什么?”   探春直白的反问:“若有外伤,只怕不容易瞒过去;若要下药,眼下这档口又上哪儿弄去?”   说着,决然道:“姐姐方才不也说大伯已经病入膏了?咱们过去亲手送他一程就是!”   虽然三人都已经下定了决心,但这却还是头一次把事情说的如此露骨。   王夫人和王熙凤都忍不住为之侧目。   面对那复杂的目光,探春却是坦然自若,她当然明白这么锋芒毕露肯定会遭人忌惮,但哪又能怎样?反正她的未来又不在荣国府! ###第六百零四章 大昏【续】   东跨院。   贾赦难得穿戴整齐,手捧着一柄金星珊瑚柄的古扇,边翻来覆去的把玩,边五音不全的哼着小曲儿。   在外人看来,荣国府眼下是遭逢大难,但在咱们这位大老爷眼中,二房遭劫分明就是喜事,而那孙绍祖望门而逃就更是意外之喜了。   双喜临门,怎不叫人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便在此时,有丫鬟进门禀报道:“老爷,二太太领着少奶奶和三姑娘来了。”   “嗯?”   贾赦眉头一皱,反问道:“她不在家烦心宝玉的事儿,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那丫鬟瑟瑟低头:“奴婢不知。”   “哼~”   贾赦嗤鼻一声:“没用的东西,去问清楚再来回我。”   那丫鬟如蒙大赦,忙不迭退了出去。   贾赦自病倒之后性格愈发乖戾,稍有不顺心便对身边人非打即骂,故此非但邢氏不敢亲近,连那些小妾们都是能躲就躲,只苦了这些当值的丫鬟仆妇。   不多时,那丫鬟又折了回来,恭声禀报道:“二太太说,咱们府上就属老爷名爵最高,如今宝二爷遭逢……”   哗啦~   贾赦手中的扇子猛然一合,骂道:“什么二爷,你二爷好着呢!”   那丫鬟吓的花容失色,忙屈膝跪倒反正打了自己两记耳光,战战兢兢道:“老爷恕罪!”   等了一会儿见贾赦没有再动怒,她才又跪着继续道:“宝三爷如今遭逢大难,二太太就想请老爷您出面搭救。”   贾赦闻言冷笑连连:“这时候她倒想起我来了?”   不过他心下还是十分快意的,心道老二纵使仗着母亲偏心,窃据了荣禧堂又能如何?他一个从五品的芝麻官儿能守得住吗?!   原先还仗着宫里有贤德妃撑腰,如今瞧这架势贤德妃八成也失了宠。   归根到底,荣国府依仗的还得是自己这承爵正朔!   不过得意归得意,贾赦最终却还是不耐烦的一摆手道:“让太太把她打发走,就说老爷我卧病在床不能理事。”   虽然他自视为荣国府的擎天玉柱,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他就要庇佑二房嘛。   尤其眼下还不知宝玉究竟是因何被抓,他才懒得去趟这摊浑水呢!   等丫鬟领命去了,贾赦愈发得意起来,也不管还是在初春时节,捻开手里的金星珊瑚,迈着官步打着扇子,口中念念有词:“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我也曾差人去打听,打听得司马领兵往西……”   正自娱自乐间,不想那丫鬟再次去而复返。   这回不等丫鬟开口,贾赦先就恼了,怒斥道:“贱婢,又有……咳咳咳……”   他一下子动了真火,立刻牵动了病体咳嗽不止。   那丫鬟忙上前扶着他坐下,趁机禀报道:“老爷,二太太不肯走,说是无论如何也要见老爷一面!”   “咳咳咳……”   贾赦用茶水强行压下翻腾的肺腑,也没亮相跟个丫鬟计较了,喘着粗气骂道:“这老二媳妇真是不知趣,罢罢罢,去把她请进来吧,我倒要看看她有什么好说的。”   那丫鬟如释重负,忙喊来别人照料贾赦,自己逃也似的夺门而出。   一路小跑着到了客厅门前,她这才停住脚步,深呼吸了几下调匀气息,然后规规矩矩的进门道:“太太,老爷让请二太太过去。”   邢氏听了,反倒有些意犹未尽。   打她嫁进荣国府都已经多少年了,就从来没见王夫人在自己面前低过头!   若非不敢明着违逆贾赦的命令,她真恨不能再刁难王夫人几句,出一出这些年的闷气!   她不无遗憾的起身,招呼道:“既然老爷相请,那咱们就过去吧。”   王夫人也想跟着起身,但腿上一软又瘫坐了回去。   “太太!”   一旁的探春伸手欲扶,却被王夫人摆手拒绝,只见她咬了咬牙,两手撑在椅背上缓缓起身,然后对着邢氏点头道:“有劳大嫂带路。”   也不知为何,原本看到王夫人这副模样暗中发笑的邢氏,此时心下却没来由的有些畏怯。   不过她也没太在意,只当是王氏余威尚在,自己还不适应双方此消彼长的状况罢了。   当下引领着三人转奔堂屋。   等到了堂屋门外,看到大马金刀坐在外间正中的贾赦,王夫人、王熙凤和探春不约而同的脚步一顿,脸上的表情也凝重了许多。   王熙凤更是忍不住拉住邢氏,附耳问道:“不是说老爷病的不轻么?这怎么瞧着……”   “早上还病恹恹的不肯起呢。”   邢氏也跟他咬耳朵:“这不,听说宝玉被抓走了,孙家更是望门而逃,一下子就精神了,中午还跟我商量,说是要趁机退婚,给二丫头另寻个有钱有势的主儿。”   王熙凤听了,转头有些为难的看向王夫人和探春。   王夫人明显有些犹疑。   而探春攥紧了拳头,直勾勾的盯着里面的贾赦看了一会儿,突然展颜一笑道:“太太,咱们快些进去吧,别让大老爷等急了。”   说完,又补了句:“二哥哥的事情可万万拖不得!”   这后一句话显然给王夫人注入了动力,她暗一咬牙率先迈步走近了客厅。   邢氏正待跟进去,却被王熙凤一把扯住:“太太,我有事要跟您商量。”   说着,又回顾左右喧宾夺主的吩咐道:“都散了吧,这里用不着你们。”   邢氏莫名其妙,等下人们都退下了,正待发问,王熙凤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探头向客厅里张望。   不多时,随着里面贾赦一声令下,在屋里伺候的仆妇丫鬟也都被赶了出来。   王熙凤照葫芦画瓢,又接力赛似的将她们轰出了院子。   “你们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邢氏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管那么多呢。”   王熙凤却不肯细说,她有把握在事后拿捏住邢氏,却不敢保证邢氏在突发情况下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毕竟出了暗里与焦顺苟且之外,邢氏明面上从不敢违逆贾赦。   因此她并不解释,只是将邢氏带到了角落里,东拉西扯的拖时间。   在探春原本的计划当中,她起的就是拖延放风、以及善后的工作。   不过三人商量定计时,想的是两个人足以对付一个病入膏肓的贾赦,却万没想到贾赦会突然‘回光返照’。   所以方才进门前才起了迟疑。   话分两头。   屋内,贾赦在王夫人的恳求下,斥退了屋内的仆从,原以为王夫人必是要签订城下之盟,所以才不想被人听到——谁成想王夫人翻来覆去,只想求他以一等将军的名义上折子为宝玉求情。   这还罢了,偏那言语还干巴巴的,连中听的空话都不见多少。   哼~   这老二媳妇真是越来越不会做人了,怪道她遭了老二的嫌弃!   贾赦一来是确实觉得没趣,二来也是想让王夫人知难而退,故此听了几句便开始咳嗽,又摆出一副精力不济的架势道:“我也是因为听说府里出了大事,所以才从床上爬起来的,若不然……”   这时在一旁乖巧侍立的三丫头,突然打岔道:“大伯病体初愈,想是受不得风,我去给您取些御寒的东西来。”   说着,也不管贾赦应是不应,直接推开房门走进了里间。   贾赦‘送客’的言语被探春噎了回去,又见她直接跑去了自己的卧室,心下有些不喜,但探春看上去似乎也是出自小欣,便不好直接呵斥她,转而阴阳怪气的道:“三丫头还是那么有眼力劲儿。”   这却是在嘲讽王夫人没有眼力劲儿。   但王夫人却似乎正在走神,对他的嘲讽完全没有反应。   哼~   贾赦又忍不住在心下暗骂,这老二媳妇真是泥胎木塑也似的,怪不得老二一直偏宠赵姨娘。   说起那赵姨娘,模样与邢氏有五六分相似,做派却要泼辣开放许多,想必到了床上也会十分主动……   贾赦脸上不自觉露出几分荡意,目光在王夫人脸上打了个转儿,暗道这婆娘其实也颇有几分姿色,不过瞧她一板一眼,多半也和凤丫头是一路做派。   他可是早打听到了,当初贾琏和王熙凤还和睦时,想要换个姿势王熙凤都不肯。   果然,还是赵姨娘那样的更可人,这岁数大了腰不好,就更喜欢女人爬上来自己动……   正想些有的没的,就见探春抱着枕头被子从里间走了出来。   贾赦不由一愣,他还以为探春是去找大衣裳了,至多弄个毯子来,谁成想竟把被子枕头都抱了出来。   这三丫头怎么搞的?   贾赦皱起眉头正要拒绝,探春已经抖落开被子,笑吟吟的裹缠了上来,嘴里道:“我给大伯围上,您歪着跟我们说话就是。”   因见她笑的亲切谄媚,贾赦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又想着这样一来装作发病倒也方便,于是便顺势往后仰,嘴里道:“还是三丫头会体贴人。”   刚说完,就发觉脑后没有依靠,原来探春只把被子裹在了他身上,却忘了先放好枕头。   于是他重又仰起头,正要吩咐探春把枕头给自己垫在脑后,忽然发现王夫人不知何时也到了近前,正两手抱着枕头深呼吸直运气。   贾赦觉得有些不对,可也万没想到这母女两个是来送自己归西的,当下狐疑道:“弟妹,你这是……”   话说到半截,忽觉身上一重,却是探春突然扑上来死死抱住了他,同时厉声喝道:“太太,动手啊!”   贾赦这才大惊失色,抬头喝问:“你们想……唔!”   不等他质问完,王妇人一咬牙将那枕头劈头盖脸的捂了上去!   她们要杀我!   她们竟然要杀我?!   贾赦这一下子才终于明白过来,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但还是在求生的本能之下,竭尽全力的挣扎起来,口中更是呜呜有声。   原本按照探春的计划,即便他的力气大过自己,被被子紧紧裹住之后也要打个折扣,但真等到实际操作时,却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情况。   这锦被的背面实在是太光滑了!   她竭尽全力稳住身形,才没有被甩到床下,也因此,用来束缚的贾赦的力道还不到预想中的五成!   眼见被子在贾赦的挣扎下有所松动,若再不能控制住,只怕他就要腾出手来攻击王夫人和自己了,探春闷哼一声,张嘴死死咬住了锦被,希图能再增加哪怕一点点的力道。   但这时王夫人那边儿却也出了差池!   她手里的枕头太喧软了,偏一开始她又是两手抓着枕头捂上去的,结果并没能让贾赦窒息,反而被他挣扎着顶开了一些空隙,瓮声瓮气的怒骂道:“贱婢,你怎么敢、怎么敢?!放开、放开,再不放开,我就杀了你们、杀了宝玉、杀了……”   “抬抬!”   探春见状,急忙咬着被面从喉咙挤出声音:“叫风借借紧来……”   她是见事情不成,准备启动备案,让王熙凤进来帮忙,不想还没说完,王夫人却突然松开了枕头!   探春一时目眦欲裂,只以为王夫人是被贾赦唬住了,索性送了口,急道:“太太,你千万……”   又是说到一半,就见王夫人手脚并用爬上了床,毫不犹豫的跨坐到了贾赦胸膛上,一下子将他的挣扎镇压了大半,然后捡起枕头再次狠狠捂了上去,嘴里还癫狂的叫道:“宝玉、宝玉、宝玉、宝玉,谁也别想害我的宝玉!宝玉、宝玉……”   这一刹那,连探春也被惊的瞠目结舌。   也不知过了多久,贾赦的挣扎和呜咽声渐渐消失了,房间里只余下王夫人一声声歇斯底里的‘宝玉’。   探春又等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太太,大老爷应该、应该已经走了——太太?!”   直到她提高音量又喊了一声,王夫人才清醒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挪开枕头,伸手探了探贾赦的鼻息,等确认贾赦果然已经死了,王夫人身心一松,登时软绵绵的滑倒了地上。   探春见状正要勉力起身去扶,不经意抬头,却正对上扶着门框瘫软在地的邢氏,以及正直愣愣看着王夫人的王熙凤。 ###第六百零五章 大昏【完】   却说龙禁卫们查问了大半天,除了几处莫须有的疑点,并不曾找到什么实证。   为首的校尉见再蹉跎下去,也未必能有什么进展,便把命人将口供封存了,准备带回镇抚司衙门呈交。   不想刚到了街上,忽就听东跨院那边儿哭声震天,那校尉忙勒住胯下坐骑,扬鞭喝令道:“速去查问!”   话音未落,左右便有人策马驰奔荣府东跨院,不多时又仓惶来报:“大人,是一等将军贾赦贾恩侯死了!”   “死了?!”   那校尉瞪大了眼睛,急忙追问:“怎么死的?!”   “听说贾将军早已病入膏肓,今儿原想借着女儿出嫁冲喜,谁知……这大喜大悲之下便一命呜呼了!”   那校尉闻言脸色难看无比,他原是奉旨办差,无论荣国府最后如何,也不至沾染太多的因果,但贾赦如今这一死,事情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荣国府若就此一蹶不振倒还罢了,若是扛过了这一劫……   “大人。”   他这里正暗骂晦气,那探马又问:“咱们要不要派人前去……”   按理说这正查奉命查问荣国府呢,贾赦突然就死了,合该去查验一番才是。   不过那贾赦卧病在床足足半年之久,此事人所公知,如今大喜大悲之下一命呜呼却也没什么好奇怪。   因此那校尉犹豫片刻,摇头道:“且不要轻举妄动,等我禀明上峰再做计较。”   说着,又回顾左右道:“我走之后,尔等不妨稍作忍让,如今喜事变丧事,若再闹出什么来怕就不好收拾了。”   等左右齐声应了,他叹一口气,这才沉着脸策马扬鞭。   与此同时,贾母院中。   眼见老太太苦了半日,终于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贾政长出了一口浊气,领着众人退出门外,又喊过贾珍、贾琏道:“我如今心乱如麻,况且老太太这边儿也离不得人,家中的事情你们两个且先和三丫头商量着办。”   贾珍贾琏刚要躬身应下,忽就见东跨院的管事秦显披麻戴孝,一路哭天抹泪的朝这边儿跑来。   贾政关心则乱,当下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亏得贾珍贾琏左右扶住。   眼见那秦显冲到近前跪倒磕头,贾政等不及他开口,便颤声问道:“可是、可是宝玉……”   说着,便觉眼前阵阵发黑。   秦显愣了一下,知道贾政是误会了,忙道:“不不不,是大老爷,大老爷他……呜呜呜!”   贾政登时又长出了一口气,但旋即他意识到不该如此,忙挤出一副沉痛嘴脸追问:“怎么会这么突然?”   秦显再次把头埋进地上,悲声道:“大老爷早上就受了惊吓,后来听说孙家望门而逃……”   这是邢氏和王熙凤的说辞,秦显心中其实颇有疑窦,但越是如此,他就越不敢多言半句。   贾政却没有多想,抬手虚擦了几下眼睛,转头对贾琏道:“不想你父亲竟就……唉,你先去那边儿主持,我安排安排随后就到。”   贾琏其实一点都不觉得悲伤,反而欣喜自己终于能入主东跨院,过上贾赦那样无拘无束的日子了。   不过毕竟刚死了亲爹,他还是极力做出一副悲痛莫名的样子,由秦显搀扶着,边哭嚎边往东跨院去。   贾政见状,倒真落下几滴泪来。   毕竟是亲哥哥,纵使平日关系不好,这时候也难免记起少时往往。   贾珍忙拉着他宽慰,说什么逝者已矣,大老爷又病重多日,如今虽不算寿终正寝,但也谈不上是横死暴毙。   他不说还好,他这一说,贾政立刻想起导致贾赦病重的缘故,当下忙不着痕迹抽出胳膊,又暗暗拿帕子反复揩手。   然后,他便开始长吁短叹。   这倒不是因为贾赦的死,而是不知道该怎么禀报母亲。   ……   荣国府将喜事改作了丧事,焦家这边儿却正热火朝天。   因是骤起,亲朋故旧和官场同僚其实来的不算太多,但年轻勋贵却来了不少,再加上焦顺特意请了前两期的工读生和匠师们。   林林总总也凑了有五六百宾客。   等迎了新人入门,那席面直接就摆到了大街上。   焦顺虽是一脑袋官司,却不愿在人前显出来,勉力陪着闹到了入夜,这才假借酒醉脱身。   等跌跌撞撞进了婚房,反手关门将卫若兰、薛蟠——薛大脑袋受不得家中的沉闷气氛,索性也跑来这边儿凑热闹了——等人挡在外面,他立刻挺直了脊梁,眼中也尽是清明。   转回头,就见几个陪嫁的丫鬟仆妇都起身冲自己见礼。   焦顺摆摆手,径自进了里间。   里间只有蒙着盖头坐在床上的史湘云,以及贴身大丫鬟翠缕在。   翠缕见姑爷从外面进来,忙按照先前得到的叮嘱,将合卺酒、挑盖头用的秤杆等物和盘托出,照本宣科的转述这些东西的用法。   “翠缕。”   这时本该一言不发的史湘云突然喝止她,吩咐道:“这里用暂时不着你,你先出去吧。”   翠缕犹疑的看了看自家姑娘,见她再没别的话,这才将那些东西放到了桌上,快步退了出去。   焦顺知道湘云是怕自己烦躁,当下哑然一笑,抄起那秤杆快步走过去,将那红盖头轻轻挑起,盖头下自是一张千娇百媚的俏脸,只是眉宇间却存了几分忧愁。   此情此景,让焦某人难得起了诗性,戏谑的吟道:“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史湘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忙用手背掩住樱桃小嘴,嗔怪道:“前两句倒罢了,后两句可不应景——我几时哭了,又何曾恨过谁?”   焦顺一屁股坐到了她身旁,侧头看着她,故意板起脸道:“那就是后悔了,如今陛下生死难料,你自然后悔嫁给我这……”   不等把话说完,史湘云便撞进怀中,死死抱着他道:“便是明儿就跟着你抄家灭……我也不悔!”   大喜的日子,说什么抄家灭门实在不祥,故此她临时将最后一个字吞了回去,但言语里的决绝坚定却是半点没有少。   焦顺低头与她四目相对,瞧着那鹅蛋脸上的信誓旦旦,忍不住她双唇啄去。   史湘云急忙避开,撑着焦顺的胸膛起身,羞道:“还、还没喝交杯酒呢。”   “哈哈……”   焦顺哈哈一笑,起身来到桌前,斟满两杯合卺酒,正要回头招呼史湘云,却发现她不知从哪儿翻出一方素帕,正小心翼翼摆在正中,又各捡了几粒枣子、花生、桂圆、莲子,垫在那素帕下面。   这年头女子过门都盼着能早生贵子,但史湘云这么做,却明显是想着若有万一的话,也要尽量给焦顺留一份骨血…… ###第六百零六章 大昏【补】   是夜。   乾清宫。   容妃站在一众嫔妃前列,直勾勾的看着眼前的杏黄帘幕,眸子里却早已经没了焦点。   自打人事不省的皇帝,被从景仁宫玉韵苑转移回乾清宫后,宫中妃嫔全都云集于此,但大多数连殿门都进不来,只能在外面为皇帝祈福。   而进到殿内的,绝大多数也都被这道帘幕所阻,能跟着太医一起入内探视的,除了皇后也就是吴贵妃母子了。   至于贤德妃贾元春,因皇帝是在玉韵苑出的事儿,她虽没被直接打入冷宫,但也被太后勒令禁足,留待日后发落。   最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容妃还有些幸灾乐祸,但在被这道帘幕拦下足足半日之后,幸灾乐祸的心思却早已经荡然无存。   因为这一刻她真切的意识到,如果皇帝真的就此撒后人寰,那眼前的这道杏黄帘幕所隔绝的,便是天堂与地狱!   除了皇后与诞下了皇子——不出意料很有可能也是未来皇帝的吴贵妃,等待其它人的,将是无尽的凄凉与冷寂。   到那时,冷宫之外与冷宫之内,又能有多大的区别?   这让容妃在惶恐不安之余,又将漫天神佛求了个遍,祈祷着皇帝这次中风只是一时不慎,很快就能像先前一样重振雄风。   只是和先前不知多少次的祈祷一样,这次她依旧没能等来任何转机。   帘幕内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会传出几名太医的窃窃私语,以及小皇子忽高忽低的童声。   又不知过了多久。   一名守在殿外的储秀宫女官,无声无息的进了门,凑到那帘幕前轻声禀报道:“皇后娘娘,太上皇命夏总管来探望陛下了。”   “请他进来吧。”   帘幕后面传来皇后有些暗哑的嗓音。   那宫女躬身应了,转身退出门外,不多时便领着六宫都太监夏守忠折回来。   那夏守忠是太上皇的亲信,年纪已有六旬开外,提着裙摆有些吃力的跨过门槛,先冲着殿内的嫔妃们拱手作揖,然后才在那宫女的引领下,挑开帘幕走了进去。   见到皇后和吴贵妃的瞬间,他的脊梁就弯了下来,对着二人露出悲伤又不失亲近讨好的表情,眼角的余光却落在了坐在椅子上,正无聊踢动双腿的小皇子身上。   “劳太上皇惦念了。”   见完礼,皇后便道:“经太医们诊治,痉挛踌躇的症状已经大大减轻了,只是一时半刻还没能醒过来。”   “那就好、那就好。”   夏守忠点着头一脸欢喜,却心知肚明这只是报喜不报忧的说辞,毕竟眼下的重点并不是痉挛抽搐的症状,而是皇帝还能不能再醒过来。   但他也并未就此追问什么,毕竟他回来主要的任务并非如此。   “已经这般时辰了……”   夏守忠的目光不再闪躲,直接转向了一旁的皇子:“殿下也该早些安歇,养足了精神才好在万岁爷驾前进孝。”   皇后闻言忙道:“我方才正准备让吴贵妃带他回去安歇。”   “贵妃娘娘却不好轻离。”   夏守忠姿态越发谦卑,言语中却透出不容置疑:“太上皇担心这会儿宫里兵荒马乱的照顾不周全,所以想着不如将殿下送到仁寿宫去,有太上皇和太后照管,想必贵妃娘娘也能全心全意侍奉陛下,再无后顾之忧了。”   “这……”   皇后面色微变,太上皇自从双目失明之后,便各位排斥新鲜事物,只对脑中有印象的旧人旧事心心念念,故此对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的皇孙并不亲近。   这时候突然要将孙儿接到仁寿宫去,只怕是存了册立新君的念头。   但这是不是太过急切了?   皇帝是昨儿才突发急症,这才过去不到一天……   皇后下意识看了眼人事不省的皇帝,旋即一咬银牙肃然道:“太上皇好意,本宫代吴贵妃心领了,但如今陛下突然病倒无法理事,太上皇便是这宫中唯一的定海神针,不知有多少大事小情要操心,本宫那好再让他老人家为了繇哥儿操劳?等陛下醒过来知道此事,只怕也是要怪罪我与吴妹妹的。”   夏守忠明显没想到皇后会婉拒此事,不自觉抬了抬眼,然后再次恢复那副谦卑恭谨的态度,拱手道:“既然娘娘这么说,那老奴就先回去复命了。”   说着,倒退几步用后背撞开帘幕,这才转身出了乾清宫。   皇后目送他离开,直到那荡漾的帘幕重新安定下来,这才微微一叹,转头看向了旁边的吴贵妃。   吴贵妃显然还没弄明白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明白在这节骨眼上,皇后怎么敢顶撞太上皇的吩咐,见皇后转头看向自己,便一副欲言又止,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   皇后却也没有多做解释的心思,若是贤德妃贾元春没有受牵连,到还能与她商量一二,但这吴贵妃仅只是母凭子贵,单论心眼只怕还未必及得上有容乃大的容妃。   当下喊来心腹宫女,让领着容妃和皇子就近找个房间歇息。   殿内殿外的嫔妃们,也都排定好次序轮替着回去休息。   等一切铺排好了,皇后坐到床前,先是伸手轻抚皇帝半边平静半边略显狰狞的面庞,继而将皇帝如鸡爪一般的右手捧在掌心,眼中不自觉的蓄满了眼泪。   也不知是感觉到了皇后的掌心的热度,还是被滴落的泪水打动,皇帝紧闭的双唇忽然缓缓张开,吐出了两个含糊的音符。   “皇上?!”   皇后娇躯一颤,大喜之余又怕是自己看错听错,忙把探着身子侧头把耳朵贴到了皇帝嘴旁,激动地道:“皇上,您想说什么?”   又隔了好一会儿,隆源帝再次突出两个含糊的音节。   饶是皇后凑的足够近,也还是没能听的太清楚,只能连蒙带猜道:“亲征?勤政?还是……亲政?”   难道皇上的意思,是想让繇哥儿【皇子】亲政?   皇后正疑惑间,隆源帝再次重复了那两个音节,这次皇后终于听清楚了,原来皇帝心心念念的是‘新政’二字。   眼见丈夫落到如此境地,竟还不忘了推行新政的志向,皇后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同时扬声大喊道:“太医、快传太医,陛下开口了、陛下开口了!”   ……   话分两头。   却说那夏守忠从乾清宫回到仁寿宫中,将皇后的话原原本本转述了一遍。   太上皇听完不由摇头道:“都说我这儿媳性子软,如今看来实是个绵里藏针的。”   说着,又摆手道:“罢罢罢,她既有这般态度,寡人又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且由她去吧。”   夏守忠躬身应了,便徐徐退出殿外。   太上皇轻叹一声,又吩咐道:“老三,你继续念往下念吧。”   “是。”   旁边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答应一声,便展开手中的奏折,抑扬顿挫的念了起来。   不过他只念了几句,太上皇便摇头道:“怎么又是弹劾那焦顺的?哎,这成天和臣子们打擂台,也难怪皇儿他整日里头痛。”   那中年人闻言忙道:“皇上雄才大略远见卓识,胸襟气度非常人能比,于朝政上难免有乾纲独断之处,也怪这些文臣们不知体恤圣意,一味攻讦新政……”   “新政、新政,历朝历代的新政有几个成事的?何况是这般急于求成?”太上皇却截住了他的话茬,抱怨道:“再说论革新制度,千古以来有几个能比的过本朝太祖?可咱们家毕竟是世宗一系!”   那中年人闻言,面色变了几变,就势忙改了口风:“还是皇兄您烛照万里,新政确实不好操之过急,若能任用德高望重的大臣,徐徐图之,也或许不会引发这么多的非议。”   这话明显对了太上皇的胃口。   太上皇当初是因眼疾而被迫退位的,在他心中自己留下的自然是大夏盛世,偏皇帝一上台就极力推行改革,又将西夷侵扰海疆定义为积弊遗祸。   那他太上皇的文治武功又从何体现?!   故此虽然一直未曾干预,但太上皇心下对于新政其实是颇有微词的。   而那中年人试探出太上皇的态度之后,正准备趁热打铁再夹带些私货,忽就见夏守忠又从外面走了进来,拱手托举着一份奏折道:“禀太上皇,查问荣国府的奏报呈上来了。”   太上皇闻言,冲着声音来源一挥手:“交予忠顺王便是。”   却原来那读奏折的,正是太上皇的亲弟忠顺王。   太上皇毕竟好几年未曾理政,况如今宫中尚在封锁消息,也不便请大臣从旁协助,思来想去,便把自家这唯一的兄弟召入宫中,想着即便忠顺王拿不了什么主意,好歹也能通过他了解一些情况。   忠顺王结果镇抚司的奏报不敢怠慢,忙展开来先看了两页,待看到焦顺坚持进入荣国府迎亲,他眼珠滴溜溜转了几转,脸上不自觉显出冷笑来。   虽然后来为了和南安王争锋,他不得不放低姿态拉拢焦某人,但一贯爱记仇的忠顺王可没忘记,当初自己试图插手轮胎生意时,焦顺面对王府长史是何等的不留情面。   以前有皇帝宠着焦顺,忠顺王也无计可施。   但现如今……   这不正是有怨报怨的好机会嘛?!   当下忠顺王朗声将这一段读给了太上皇听,又刻意道:“这焦顺也委实不知分寸,龙禁卫奉皇兄的圣谕前去查问,他也敢擅闯——同样是来迎亲的,那孙副将怎么就乖乖退走了?”   太上皇闭着眼睛不置可否。   忠顺王不死心,又给他上眼药道:“我瞧近些时日的奏折,也大都在参劾他,正所谓众口铄金,总不会都是在构陷他吧?”   “唉~”   太上皇忽然叹了口气,无奈抬手冲着忠顺王所在的方向点指了几下,摇头道:“你啊你,痴活了这些年岁也不见什么长进,说吧,这姓焦的小儿是哪里得罪你了?”   “这……”   忠顺王先是吃了一惊,继而讪讪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皇兄,我先前确实与他有些小纠纷,不过这些奏折可不是臣弟我编的。”   “新政刨了科举的根儿,他们不参劾这焦顺,难道直接参劾你那皇侄不成?”太上皇再次摇头,但旋即却又道:“不过事情闹到这般田地,那焦顺必然也有不是之处。”   这话大有抛开事实不谈的风尚。   忠顺王闻言喜不自禁,正想再加油添醋,忽听太上皇吩咐道:“下面呢,难道就只奏报了这些琐事?”   “还有、还有!”   忠顺王急忙往下翻看,然后便是一愣,忍不住脱口道:“噫?贾赦死了?!”   “嗯?”   一直侧卧在榻上的太上皇,头回挺起了腰板,狐疑道:“谁?”   “一等将军贾赦贾恩侯,就是荣国府的老大,贾政的哥哥。”   太上皇帝蹙眉:“我自然知道他,可他怎么突然死了?”   “倒也不算突然。”   忠顺王虽瞧不上贾赦,但毕竟都是贪财好色的脾性,平日里接触的机会倒不少,何况贾赦还曾三番两次找王府借印子钱,故此他对贾赦近况倒也并不陌生。   当下解释道:“去年贾赦就病倒了,听说一直养了大半年都没好,今儿他的女儿出嫁,原指着冲一冲喜,谁成想……这大喜大悲之下,一命呜呼倒也正常。”   听完忠顺王的解释,太上皇眼中的肃杀与疑窦才渐渐淡去,又摆手示意忠顺王继续往下念。   等忠顺王一五一十都念完了,太上皇叹了口气道:“其实这荣国府也算是受了无妄之灾,毕竟皇上是中风,又不是中毒。”   听出太上皇话里似有松动,忠顺王正犹豫要不该顺势说两句好话,忽听太上皇话锋一转:“那焦顺也是今日成亲?”   忠顺王登时来了精神,忙道:“正是今日,都说他虽是家奴出身,但也算是不学有术,就不知今日之事他猜出了多少。”   这话显然存了陷阱。   若是焦顺已经猜出了端倪,还执意要在今日成婚……   “哼~”   太上皇轻哼一声,屈指在床沿上敲了敲,忽道:“那工学且先不要急着……”   “太上皇、太上皇!”   就在这时,夏守忠又连滚带爬的冲了进来,欢天喜地的喊道:“皇上开口了、皇上开口说话了!”   太上皇闻言急忙问道:“说了什么?!”   “说了‘新政’二字,不是一次,而是反复的说!”   太上皇闻言沉吟不语,半晌摇头道:“罢了、罢了。” ###第六百零七章 大昏【补完】   天刚朦朦亮,翠缕便悄默声进来,拿火折子重新点燃了桌上龙凤红烛。   她转回身正待去唤醒自家姑娘,却见红罗帐内人影摇动,紧接着那金线红纱左右翻开,焦顺打着哈欠翻身坐起,将两条粗壮的毛腿往脚踏上一搭,问:“什么时辰了?”   翠缕见他赤条条坦荡荡的,也不敢多看,忙垂下头嗫嚅道:“已、已近卯正【六点】。”   焦顺微微颔首,顺势起身舒展着五肢道:“去打盆水来——往后记得,晚上我和你们姑娘亲近完,就该进来帮着善后才是。”   翠缕脸上愈发红涨,蚊蝇也似的应了,转头就逃了出去。   不过刚出门又折了回来,把头埋在胸前怯声道:“姑、姑……太太也该起了,不然怕人家笑话。”   焦顺摆摆手:“昨儿担惊受怕的,晚上又受了操劳,且让她多睡一会儿,等我洗漱完再叫醒她不迟。”   翠缕这才又退了出去。   不多时端着盆温水进来,小心翼翼放在床前,拿毛巾沾了托举到焦顺身前,却一时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焦顺见状,讨过毛巾先将股、尾两处擦拭干净,然后套上亵衣亵裤,又命她换了条毛巾来,翠缕这才自然了不少,前后左右的细心侍奉。   焦顺又随口问:“连你在内,陪嫁了几个丫鬟?”   “四个。”   翠缕回道:“还有四个小厮、四个仆妇,两对儿家人——不过都是临时添置的,连我都还没认全呢。”   “我说呢。”   焦顺道:“等明儿我跟邢氏商量商量,把香菱调过来,她是个不争不抢的,又与你们姑娘兴致相投——再就是晴雯和红玉,这两个你觉得哪个合适些?”   司棋算是邢岫烟的陪嫁丫鬟,自然不能随意调拨。   而香菱、晴雯、玉钏、红玉四个,理论上都是伺候焦顺的,调拨两个在史湘云身边也属常例。   “晴雯吧。”   这时红罗帐里传来史湘云慵懒甜美的嗓音,就听她道:“我先前听说晴雯姐姐久在老太太屋里,和司棋她们都有些隔阂——我与她倒还算相熟,若是邢姐姐肯割舍,不妨……哎呦!”   正说着,忽然雪雪呼痛。   翠缕还当是怎么了,吓的急忙揭开帘子探视,却见史湘云拥着被子坐在床上,正摸着脐下三寸蹙眉不已,待对上翠缕探究的目光,又骤然红了脸,生硬的转移话题道:“怎么没早叫我?”   翠缕这时候也明白了,刚褪下去的火烧云立刻又布满双颊,期期艾艾道:“是姑爷——是老爷心疼姑……心疼太太,让我别急着叫醒你。”   湘云便命她赶紧换一盆水来。   等她唯唯诺诺的退出去,这才松了一口气,含羞带俏的斜了眼焦顺,忍着疼将身子横挪了几寸,从被子里摸出那染了红缨的素帕,小心翼翼叠好,收进了早就准备好的小匣子里。   焦顺看到这一幕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好意思讨要,无奈的放弃了珍藏品喜加一的冲动。   等夫妻两个收拾齐整,徐氏便差人传话,说是让无需去他们夫妇所在的西院,直接去焦大的东院就好【详见章节彩蛋】。   于是两人便领着翠缕经二门夹道转奔东院。   来旺夫妇和焦大早在厅里候着,一个个打扮的十分光鲜,不过来旺虽也在笑,却遮不住眼底眉梢的忧愁。   焦大虽只是义父,但一来这是焦府,再者来旺夫妇也不跟他争抢这个,故此头一个敬茶的就是他。   只是眼见侯府千金毕恭毕敬的在身前跪倒,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焦大却慌了神,下意识起身,颤巍巍道:“使不得、使不得,快起来!”   搬进这焦府后,这老汉心中的块垒就去了一半,人显得和蔼了许多,但也愈发的衰老了。   来旺见状,上前将他重新按坐回去,笑道:“有什么使不得的?按理说合该如此。”   焦大坐下之后又定了定神,这才接过茶碗仰头一饮而尽,随手往旁边茶几上一放,哈哈大笑道:“不想我焦大也有今日!”   说着,先递给湘云一副玉镯,又命伺候他的仆妇拿出个小匣子,边擦着胡子上的茶渍边道:“这镯子是他们昨儿给我的,不抵数——可我老头子也没什么好给你们的,这些日子领的月钱我也没处花,索性都借花献佛了吧。”   却原来那匣子里盛的是五六百两碎银子。   湘云连忙推辞,焦大立刻把脸一板:“这也不是给你们的,是给我孙子的——若是能看一眼孙子,老子便死而无憾了!”   来旺在一旁苦笑摇头:“这大喜的日子,老哥哥怎么又说这些不吉利的——凭你这身子骨,肯定能亲眼看到小孙子出生。”   接下来,自然轮到给真正的公婆敬茶。   徐氏接过茶来一饮而尽,边把早就准备好的礼物塞给史湘云,边麻利的将拉她拉了起来,上上下下的端详,怎么瞧怎么可心、怎么瞧怎么喜欢,遂拉着湘云似有说不完的言语。   来旺见状,便笑道:“我和顺哥儿有些事情要商量,你们娘俩不如先回正院里说话,我们过一会儿随后就到。”   等徐氏拉着史湘云去了。   来旺又和焦顺将焦大送进了里间歇息,父子两个重新回到桌前落座。   不等来旺开口,焦顺便问:“爹,您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来旺点头:“我昨儿瞧着有些不对,晚上等人都散了,便特意找栓柱盘问了一番。”   顿了顿,又道:“不过他说的不尽不详,到底怎么回事,你再跟我好生论道论道。”   焦顺便将昨儿的遭遇,以及自己的猜测一五一十说了。   来旺听完不由愈发苦了脸,唉声叹气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皇上尚在壮年,怎么会突然就……这若是真要有个好歹,可如何是好?!”   说着,忽又压低嗓音问:“那咱们该如何应对?”   焦顺遂又将自己的后手安排,毫无隐瞒的告诉了他——这等抄家灭门的大事儿,托付给别人肯定不成,往后少不得有依仗老爹的地方。   “嘶~”   来旺听完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连道了几声‘何至如此’。   焦顺即便再怎么融入这方世界,毕竟是穿越者,对于皇权、朝廷什么的,始终比别人少了三分敬畏,所以在感觉到性命堪忧时,便毫无半点心理障碍的做出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但来旺可是土生土长之人,且自幼在豪门大户为奴,最是敬畏威权,听说儿子竟起了清君侧的心思,一时自然难以坦然接受。   焦顺见自家老子面无人色都弱筛糠,当下又宽慰道:“也未必就到那份上,儿子只是想着有备无患罢了——哪怕咱们到时候引而不发,也能当做安身立命的筹码。”   虽听儿子这么说,但来旺却也并未因此而安心,长吁短叹了一阵,最后无奈叹道:“都道是福祸相依,咱们既承了这富贵,自免不得要受些因果。”   焦顺起身给了他斟了杯茶,笑道:“别的我倒不怕,就怕爹您疑神疑鬼想东想西的,反倒先伤了身子——咱们家想要度过这一劫,可少不得您老出力。”   “我省得、我省得。”   来旺岂不知上阵父子兵的道理?   当下将那杯茶一饮而尽,定了定神儿起身道:“走吧,别让你媳妇等急了。”   说着,冲里屋招呼了一声,便领着儿子转奔正中主宅。   不想半路上撞见了管家刘武,见他风风火火的往主宅那边儿赶,焦顺忙喊住他询问何事慌急。   “回老爷和老太爷。”   刘武忙小跑着过来,躬身道:“荣国府派人来报丧,说是他们家大老爷薨了。”   上古时薨是诸侯王的专用词,不过时至今日,也早同别的尊称一般贬值了,三品以上就敢用薨。   和来旺对视了一眼,焦顺又追问:“怎么死的?”   “听说是昨儿大喜大悲受了惊吓,一下子没撑住就……”   父子两个忍不住又对视了一眼,心下都觉有些莫名其妙,昨儿被抓的是宝玉,虽说孙绍祖望门而逃是有些怂了,但要说贾赦会因此大喜大悲一命呜呼,却着实有些牵强。   打发走刘管家,来旺皱眉道:“这事儿你准备怎么处置,要不要过去瞧瞧?”   “去是肯定要去的,不然只怕又要落个‘凉薄’之名。”焦顺答曰:“但也不用太急,且等湘云归宁之后再去不迟。”   ……   一晃便是三日之后。   虽然龙禁卫的人已经退走了,但贾赦的丧事依旧十分冷清,莫说是亲朋故旧,连本家的亲戚都没来齐。   这让荣国府里一众守灵人,也算是真正见识了什么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却说这日一早。   尤氏领着银蝶抄近路到了东跨院里,隔墙就听几个仆妇窃窃私语,说是因为王夫人病急乱投医,强逼着大老爷上折子给宝玉求情,两下里冲突起来,大老爷一口气没喘上来,这才突然死了。   尤氏听了一会儿,板起脸咳嗽一声,那些仆妇吓的噤若寒蝉,待等见到是东府的大奶奶,这才稍稍安心些。   尤氏见此,愈发不喜。   遂找到正在灵前支应的王熙凤,将方才听到的闲话一五一十说了,又道:“你便是跟二太太翻了脸,也不好任由这样的闲话传出去,若不然……”   “好姐姐,你只放宽心就是了。”   一身孝的王熙凤打断了她,看看左右只平儿银蝶在场,便压着嗓子道:“那冤家说是等云妹妹归宁之后就来,算算日子应该就是今儿了吧?”   其实那些消息,就是她和贾探春放出去的。   毕竟王夫人来访的事儿压根瞒不住,与其让外面胡乱猜测,还不如放出些避重就轻的消息。   尤氏听她打岔,当下直翻白眼:“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那冤家?”   “哪里是我想!”   王熙凤指了指里面,戏谑道:“分明是我们太太想的紧了,昨儿还偷偷问我呢,说这时候再怀上还来不来得及。”   尤氏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忙用帕子掩了,等压下笑意,便拉着王熙凤道:“说正经的,你几时把平儿给他?”   王熙凤回头扫了眼平儿:“问这个作甚?”   “我这不是想让银蝶也凑个热闹嘛。”   尤氏悄声道:“我可听说了,东南那边儿船的已经靠了岸,你投进去的银子最少是翻了三番!”   王熙凤听她提起这事儿来,也险些绷不住笑意。   本来远洋贸易虽是暴利,却也赚了不了这许多,但一来是焦顺牵头筹措的都是好东西;二来又是总领事大人亲自帮着招揽生意,借助官方身份给这些抬了价;再加上因为夏乌战争的缘故,欧罗巴上层掀起了新一轮中国热。   这林林总总各方面因素加起来,导致王熙凤投进去的五万两银子净赚了三倍的利润!   当然了,因为打了史家和王家的名头,最后少不得分润出去一些,但连本带利十七八万两银子总是有的。   再加上闷杀贾赦之后,王熙凤重新上位已成定局。   也亏得宝玉尚被关在镇抚司内,荣国府前途未卜的事情一直压在心头,否则她每日守在公公灵前,只怕都要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她勉强控制住表情,横了尤氏一眼:“你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这等事自要等他主动提起才好计较。”   说着,看看平儿再看看银蝶,又摇头故作叹息:“就怕人家新婚燕尔乐不思蜀,早把这些约定给忘了。”   银蝶明显被唬住了,下意识绷紧了小脸。   平儿却只是淡淡一笑。   王熙凤还待再逗弄两句,就见秦显之妻杨氏跑来禀报,说是焦大爷登门拜祭来了。   王熙凤和尤氏闻言齐道:“快请!”   杨氏却道:“本来是要直接请进来的,但半路上被三姑娘截下了。”   王熙凤和尤氏对视了一眼,摇头道:“原来还有更急的呢。”   东跨院偏厅。   探春将焦顺请到偏厅内,毫不避讳的问起了焦顺的应对之道。   这还没过门呢,焦顺自然不肯对她剖心置腹,遂半真半假的敷衍了几句。   探春倒也不纠缠,定定的打量了焦顺半晌,一字一句道:“大丈夫生不得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我相信焦大哥必不是束手待毙之人!” ###第六百零八章 托孤   与焦顺分开自后,探春便独自回到了东厢房里。   这处是家中几个年轻姑娘临时歇脚的所在,除林黛玉、迎春、惜春外,尚有旁支亲族十数人。   见是掌家的三姑娘从外面进来,四下里哗啦啦站起一片,各凭本性或往前招呼、或往后退缩。   往前之人当中最打眼的是迎春,退缩之人当中最令人瞩目的却是林黛玉——迎春热情的将探春请过去落座,不远处的林黛玉却是别扭的侧转了头颈。   也不怪她二人如此反应,旁人想不到贾赦是因何而死,林黛玉和迎春却都是知情人。   迎春恨极了贾赦,自然不会有什么为父报仇的想法,反而对探春感恩戴德。   林黛玉虽也不喜贾赦,但一想到探春毫不犹豫就杀了自己的亲伯父,便怎么也生不起亲近的心思。   探春倒也能体谅她的心情,毕竟在这提倡愚忠愚孝的时代,自己的所作所为虽说是为了保全家族,但还是难逃大逆不道四字,又怎敢奢求别人体谅理解?   只要林姐姐答应守口如瓶就好。   另一边。   焦顺和贾琏、贾珍寒暄了几句,这才被领进了灵堂之中。   才刚进门,就见几道目光齐刷刷望来,却是邢氏、尤氏、李纨、王熙凤四个与其有染的妇人。   内中尤以邢氏的目光最为炽烈,只一瞬间就让焦顺想起了梅府旧事。   不过旋即他就连忙打消了这个念头,开玩笑,堂上四个彼此知根知底,若是联起手来以动制静、去粗存精,自己就算不给贾赦陪葬,也要脱一层皮。   再说他焦某人又不是变态,这灵堂曹丕之事偶一为之便罢,哪能列为常例?   念及此处,他忙持身守静目不斜视,随着贾琏的指引来到灵位前,接过贾珍点燃的檀香长揖三次,正准备将其插在香炉里,忽听外面一通喧哗。   下意识回首望去,却见个熟悉的身影快步奔来,隔着老远就喊道:“焦大人、焦大人,陛下有召,快随咱家速速进宫面圣!”   焦顺为之一震,随手把香塞给贾琏,快步迎到门前追问:“裘公公,当真是陛下召见?!”   “确是陛下召见不假。”   来人正是焦顺的老朋友裘世安,他谨慎的答了一句,旋即目视左右,提醒焦顺这里并非说话的地方。   焦顺见状忙冲后一拱手道:“珍大哥、琏二哥,恕我失礼了!”   说着,便拉着正要喘口气的裘世安,又风风火火出了荣府东跨院。   这一下变起仓促,等他二人去远了,灵堂里才骤然炸开了锅。   且不论荣国府众人乍闻皇帝醒来之后如何欢喜。   却说焦顺拉着裘世安一路奔到大门外,看看左右无人,这才又追问:“裘公公,陛下果然已经清醒了?”   “确实醒了,只是……”   “只是怎得?”   “唉~”   裘世安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半晌,最后摇头道:“等见了陛下,你自然就知道了。”   见他如此情态,焦顺一颗火热的心登时又凉了半截。   裘世安虽不肯明言皇帝的状况,但路上两人同乘一车,他倒是对宫中近来的变化并未隐瞒。   自从隆源帝病倒之后,太上皇理所当然的接管了政务,而在连续辍朝三日后,太上皇更是从幕后站到了前台,于昨日在仁寿宫接见了几位阁臣以及六部尚书。   一同与会的,还有忠顺王徐賯。   要说忠顺王近来也是颇为‘勤勉’,每日天不亮进宫,入夜才离开。   期间倒也没见他参赞什么军机大事,只是负责充当太上皇的眼睛,替他诵读奏折而已。   据宫中密传,每次忠顺王离开之后,夏守忠还会在太上皇的授意下,复核忠顺王读的奏折是否有误。   这最后一个传言,总算让焦顺稍稍安心,还好太上皇也不是完全信任忠顺王,不然以那厮睚眦必报的性格,只怕没自己的好果子吃。   当然了,如果皇帝一病不起,就算没有忠顺王从中作梗,自己只怕也还是没有好果子吃。   再有就是,皇帝昨天后半夜清醒过来之后,就把被迁怒冷落的戴权的召回了身边,但也不知是没来得及,还是压根就没想起来,贤德妃贾元春的禁足令暂时并未取消。   书不赘言。   照例又是从东华门入宫,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寝殿门外。   就只见十几个嫔妃正跪在门前念念有词的为皇帝祈福,再往里面瞧,又有四五个妃子跪在杏黄帘幕前,比外面那些好一点的是,这几个膝下都放着块儿软垫。   裘世安让焦顺等在廊下,自己正要进门通传,一脸憔悴的戴权已然闻讯从里面出来,招呼道:“可算是来了,快快快,快跟咱家进去面圣。”   这一刻屋内屋内不知多少目光汇集于此。   大多数是惊诧,但也有嫉妒的,毕竟皇帝后半夜清醒过来之后,除了皇后和吴贵妃,便再没有后宫嫔妃能入内见驾,反倒是焦顺这个外臣有此殊荣。   焦顺躬着身子目不斜视的进到殿内,又在戴权的引领下穿过了杏黄帘幕,便见隆源帝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床前还守着两个贵妇人。   其中一个身姿高挑举止端庄的,瞧衣冠服饰应该就是皇后了。   旁边那个娇小可人的,自然便是吴贵妃。   “娘娘。”   果然,戴权穿过帘幕后,先想着那高挑贵妇拱手道:“焦大人到了。”   皇后闻言先扫了焦顺一眼,旋即忙伏低身子对隆源帝道:“万岁,焦畅卿已经到了。”   能明显听出,她嗓音里带着沙哑哽咽。   说完,再次伏低身子把耳朵贴到了皇帝嘴边。   过了好一会儿,皇后才起身招呼道:“陛下让你近前说话。”   说着,便拉着吴贵妃退让到了一旁。   焦顺看看身前的戴权,见他也侧着身子让开,便小心翼翼凑到了床前。   却只见仰躺在床上的皇帝,一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另一只眼睛却半开半合的看向帐顶;半边脸苦楚不甘、半边扭曲狰狞。   果然……   皇帝醒是醒了,却落了个半身不遂,也不知日后还有没有恢复的机会。   这时皇后又轻声提点:“你不妨再贴近些。”   “恕臣失仪。”   焦顺冲着皇帝微一拱手,这才学着皇后方才的样子,把耳朵凑到了隆源帝耳边。   等了一会儿,才听皇帝含糊不清的道:“……太祖……大志未……新政……”   焦顺想不到他落到这般田地,依旧还想着自己的志向,当下也不禁有些触动,忙道:“陛下只需好生将养,待龙体安康,何愁大志不申?!”   皇帝半边脸显出些许欢喜,但旋即又复归愁苦,过了一会儿,嘴巴再次艰难的蠕动起来。   焦顺忙又屏息去听,却听皇帝又含糊道:“朕只……亡政……政熄……”   “陛下必能逢凶化吉!”   焦顺说着起身退了半步,屈膝跪在脚踏上大声道:“臣便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也会力保新政不失!”   以往焦顺面对隆源帝虽有畏怯,但却并无多少敬重之意,乃至于每回跪他都不情不愿,时常抱着‘老子跪儿子’的阿Q精神。   但这回心有触动,却是难得的跪出了真情实意。   不过他一向也不是什么忠义仁善之辈,真到了新政和自家性命二选一的时候,还能不能记起今日的誓言,那就难说了。   立誓之后,好半晌不见皇帝有什么反应,焦顺犹豫着起身向床上观望,却见皇帝半边脸已经被泪水打湿,另半边脸却干干净净的不见半点泪痕。   还待再瞧,忽觉香风扑鼻,却是皇后也发现了皇帝正泪流半面,顾不得避讳焦顺,急忙抢上来为他擦拭,又一叠声的劝皇帝好生将养,不要胡思乱想。   慌乱中,那裙摆混着淡淡的香气直往焦顺脸上撩拨,焦某人既不好起身避让,又不好继续杵在原地碍事儿,只能打横挪出两步,刚酝酿出的忠义之心也瞬间打了折扣。   皇后一番忙碌之后,见皇帝似乎要说些什么,忙又把耳朵贴了上去,半晌起身先看了眼一旁的焦顺,又转头对吴贵妃道:“劳妹妹把繇哥儿带过来。”   吴贵妃明显有些诧异,但还是乖乖点头领命去了。   皇后顺势往旁边让了让,才道:“焦大人且先免礼平身。”   等焦顺起身后,却又没了言语。   一直到年方六岁的大皇子徐繇被吴贵妃带过来,皇后才肃然道:“陛下口谕,自即日起大皇子的功课中再添一项工学,就由焦大人亲自入宫讲授。”   徐繇原本怯生生的,听到自己又添了一门功课,小脸顿时垮了下来。   这难道就是托孤的戏码?   可问题是从眼下牌面上看,自己压根撑不起来这托孤重任啊!   而且如此重托,说不得反而会让文臣们更加排挤警惕自己。   焦顺心下暗暗叫苦,面上却装作诚惶诚恐的样子下拜道:“臣,必不负圣上所托!”   等他起身,吴贵妃又在皇后的示意一下,让大皇子冲着焦顺躬身一礼,口尊‘焦师傅’。   这是常例,焦顺便坦然受了,然后又略略还了一礼。   事情既然已成定局,他便琢磨着这事儿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坏处刚才说了,若说好处么,首先便是日后真被逼到不得不清君侧时,勉强也算是出师有名了——毕竟先帝……呸,是隆源帝托孤之意十分明显,他勉强也算是强宣称在手了。   再就是……   “焦爱卿。”   还不等焦顺再往深里想,皇后又郑重交代道:“你是陛下最信赖的臣子,如今陛下龙体欠安,朝中之事少不得还要倚重于你,望你谨记陛下圣恩、不负陛下所托、所望。”   “臣必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焦顺自然是大表忠心,最后才在戴权的引领下洒泪而别——也亏他这回本就是去吊丧的,为防万一早有准备,若不然想要洒泪而别还真有些难度。   等到了寝殿门外,廊下却不见裘世安的踪影,反倒是一个年老的太监正抄手立在窗下。   戴权见了这老太监,忙小跑着上前见礼道:“干爹,您老这是……”   “万岁爷果然离不开你。”   那老太监先冲戴权一笑,然后便看向了焦顺:“老奴乃是奉太上皇的旨意,请焦大人去仁寿宫见驾的。”   啧~   不成想一上午就要见两个皇帝。   焦顺自然没有拒绝的权利,只能又跟着那老太监转奔仁寿宫。   到了殿门外,就听里面有人抑扬顿挫的念着奏折,想来应该就是那忠顺王了。   趁着夏守忠进门禀报的时候,焦顺侧耳听了一会儿,发现忠顺王念的正是弹劾自己的折子,不由暗骂一声晦气。   旋即又琢磨,这是不是太上皇故意给自己的下马威。   但他这回却是想多了,实是最近的奏折起码有三分之一是在弹劾工学和新政,捎带着又免不了要夹带上他焦某人。   不多时,夏守忠去而复返,一甩拂尘道:“太上皇有旨,宣工学祭酒焦顺觐见。”   这谱儿倒比皇帝还大些。   焦顺忙按照朝见的礼数整理衣冠,然后亦步亦趋的跟进殿内。   这仁寿殿的格局与乾清殿又有不同,四下里空荡荡的,唯有正中央摆了一张逍遥椅、一张茶几、以及一张矮凳。   矮凳上坐这个四十五岁的胖大男子,料来便是忠顺王,而那逍遥椅上两眼半睁半闭,却灰蒙蒙不见半点亮色的,自然便是太上皇了。   焦顺只扫了一眼,便忙大礼参拜通名报姓。   太上皇没什么反应,倒是忠顺王转头冲焦顺冷笑了一声。   “怎么?”   这时太上皇突然问道:“念完了?”   “没,下面还有呢!”   忠顺王连忙收敛了,正要继续往下诵读,太上皇又抬了抬手道:“等一会儿再读吧。”   忠顺王应了一声,殿内便彻底安静下来。   焦顺正心里头打鼓,就听太上皇慵懒的问:“你今年多大岁数?”   焦顺忙道:“臣今年二十一岁。”   “二十一岁,二十一岁、二十一岁……”   太上皇反复念了几遍,忽又问:“皇帝召你进宫所为何事?”   这么在意自己的年纪是什么意思?   是嫌自己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还是觉得后生可畏?   那人亡政息的言语,焦顺身为臣子也不好如实复述,于是便只提了给皇子加课的事儿:“陛下特命臣为大皇子再开一门工学课。”   “唉~”   太上皇又是一声叹息,此后似乎再无兴致,摆手道:“退下吧。”   这巴巴找自己来,就是为了说这么两句话?   焦顺心下腹诽不已,却也只能顿首而出。   这回引路不再是裘世安,期间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等到了宫门外,远远就见荣国府的马车停在自己的马车旁,站在车前也是熟人,正是当初曾被自己设计赶去广西的周瑞。   不用说,肯定是王夫人派他来的。 第六百零九章   焦顺猜的没错。   王夫人在得知皇帝已经清醒,并下旨召见焦顺后,第一时间就派周瑞来宫门口候着了。   同时她又把贾琏、贾珍等人从灵堂喊到荣禧堂一通埋怨,怪他们没有第一时间拜托焦顺替宝玉美言——不说直接脱罪,好歹也先把人从昭狱里弄出来啊!   贾琏、贾珍却也委屈。   焦顺得了传召之后,几乎就是飞奔出去的,变起仓促之下,他们一时那里反应的过来?   这正一个劲儿的解释,旁边女眷之中,最事不关己的尤氏左瞧右看,忍不住纳闷道:“怎么只有二太太出面,不见二老爷?”   探春在一旁小声答道:“老爷被老太太逼着疏通打典去了。”   王熙凤也酸道:“老祖宗当真把宝兄弟当成了眼珠子疼,听说这回连棺材本都掏出来了!”   自从重新掌权的事情十拿九稳之后,她就放弃了拿自己的银子补窟窿的打算,转而盯上了老太太的体己。   原想着等公公的丧事了了,便徐徐图之呢,冷不防老太太就为宝玉倾尽了所有。   这让她艳羡之余,又不禁发愁填窟窿的银子该从哪儿挪借。   却说一众披麻戴孝之人,正在这荣禧堂内各说各话,忽就见秦显打从外面进来,禀报道:“二太太,我们那边儿来了吏部、兵部的人,说是什么考功承爵的,要查验老爷的死因——我们太太让请二爷回……”   “什么?!”   不等秦显把话说完,王夫人便勃然色变,颤声道:“他、他们要查什么?”   一边说着,身子便往后瘫软。   自从那日闷杀了贾赦,她便昼夜难安,既不敢去灵堂前面对贾赦的尸体,又生怕有人发现其中的猫腻,每日里不厌其烦的派人过去打探消息。   连着几日风平浪静,她好容易放下心来,开始琢磨儿子的事情,谁成想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亏得探春手疾眼快,早抢到她身边,横臂托住了她的后背,脆声问:“大伯分明就是久病不治撒手人寰,怎么会突然跑来这么一群人?”   “这也是朝廷的常例。”   贾珍当年为了强夺焦顺的爵位,倒是特意了解过这方面的规矩,于是站出来解释道:“依朝廷法度,凡涉及爵位世袭的,需要先行验明死因。”   王夫人听了,脸色愈发难看,斜眼瞪着身旁的探春,眼中不无怨色。   探春虽瞧着还算镇定,但藏在王夫人背后的素白小手也忍不住微微颤抖,不过她面上仍是不露一丝破绽,微微蹙眉道:“不会惊扰到大伯的在天之灵吧?”   “不会!”   贾珍摇头道:“又不是要袭爵的死……琏二兄弟,我可不是说你。”   说到一半,他觉得有些不妥,忙冲一旁的贾琏拱了拱手。   贾琏哼了一声,虽没计较,但显然还是觉得有被冒犯到。   贾珍这才又继续解释道:“一般都是要袭爵的人突然暴毙,朝廷才会仔细调查,像大老爷这样的也就是走个过场——毕竟是从一品爵直降五品爵,袭爵的又不是什么旁支族人。”   除了少数几家世袭罔替的之外,夏朝普遍采用的是层层递进式降级袭爵,也就是每继承一次爵位,如果没有殊恩特旨的话,都要加倍降爵【详见前文单章】。   而到了贾赦、贾琏这一代,足足要降四等袭爵。   以荣国府的门第,一等将军【一品】还能维系家门,袭个骑都尉【五品】够干嘛的?   何况他自己身上本来就有五品同知的虚职!   所以压根就不可能有人怀疑,贾琏会为了袭爵去弑父。   听贾珍一番解说,王夫人心下的惶恐消减了不少,但还是没办法完全放心,于是便对王熙凤道:“说是这么说,但你们夫妻两个也该过去盯着些,免得那些人以为咱们家落了难,便胡乱行事!”   秦显忙接茬道:“对对对,我们太太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才让我请二爷回去主持大局。”   他却哪里知道,王夫人真正想派去是王熙凤,若非拦着不让贾琏出面显得古怪,王夫人都恨不能把贾琏扣下,免得他不明所以反倒添乱。   但王熙凤自然明白王夫人是什么意思,当下也不理会贾琏,直接领了王夫人的吩咐就往外走。   贾琏见状忙也一拱手,随后追了出去。   不过还没等他赶上前面的王熙凤,就又被随后追出来的贾珍喊住了。   贾琏不怎么高兴的站住了脚,自从去年花柳病事件之后,这堂兄弟两个就起了隔阂,若非看在贾珍正在帮自己料理丧事,贾琏压根不乐意与他亲近——主要也是担心过了病气。   贾珍对他脸上的疏离视若无睹,笑嘻嘻的凑到近前,拱手道:“恭喜兄弟、贺喜兄弟!”   贾琏脸色更黑了。   虽说对于亲爹贾赦的死,他其实也在暗暗窃喜,但还是觉得贾珍这话十分膈应。   当下冷道:“服丧期间何喜之有?”   “怎么?”   贾珍露出诧异的表情,先鬼祟的四下张望了一番,然后才压着嗓子道:“难道兄弟你还没收到消息?去欧罗巴海船已经回来了,听说一来一回,弟妹起码赚了这个数!”   说着,在贾琏眼前竖起两根指头。   贾琏早前其实也隐隐听说过,王熙凤与焦顺合伙做海贸生意的事儿,但一来夫妻两个早已经反目,二来王熙凤暗里放印子钱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只当是一码事,所以并未太过在意。   如今见贾珍突然提起这事儿来,他先是蹙眉,然后随口猜道:“两万两?”   “哪儿啊!”   贾珍激动的晃着指头,几乎要插进贾琏眼眶里:“是二十万两,足足二十万两银子!”   “嘶~”   这下贾琏当真吃了一惊,他是万没想到王熙凤不声不响,竟就弄出这么大一个新闻!   当下也顾不得贾珍身上腌臜,反手抓住贾珍的手腕追问:“此话当真?!”   “我还能哄你不成?”   贾珍信誓旦旦,又悄声道:“实话不瞒你,我也投了些银子,可惜没弟妹那么大的面子,更没有她那么多的本钱,里外里拢共也只赚了不到三万两银子。”   说着,哈哈笑道:“原本我还担心,给大老爷发丧留下的窟窿怎么填,这下倒好了,弟妹手指甲缝里随便漏出点儿银子,就足够你安安稳稳继承家业了。”   这话正戳中贾琏的痛处。   贾赦除了留下一些古董扇子之外,就是各种零零碎碎的亏空,而眼下的丧事虽没有大操大办,可没个大几千银子也压根挡不住。   里外里一核算,他即便继承了东跨院也要为生计发愁——那些扇子买的时候值钱,要是急着卖出去,能收回来三成本钱都算烧高香了,何况急切间还未必有人肯接手。   如今听了贾珍的说辞,倒是陡然见了明路。   只是……   “唉~”   贾琏重重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家里的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婆娘就是属貔貅的,捞银子的事儿她倒是肯干,拿银子填窟窿的事儿,她又怎肯答应?”   “那就要看兄弟你的本事了。”   贾珍在他肩头拍了拍,语重心长的怂恿道:“你往后也是一家之主了,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被妇人辖制住?你瞧大老爷这么些年下来,哪回不是说一不二独断专行?”   贾琏欲言又止。   他想说邢氏的脾性和背景,都和王熙凤没法相提并论。   可说出来又能如何?   难道自己就能眼瞧着这白花花的银子不动心,咬着牙去过苦日子?   凭什么?!   贾琏不自觉咬牙攥拳。   贾珍见状,在一旁暗暗冷笑,他方才这些言语就是在刻意怂恿贾琏和王熙凤闹。   至于原因嘛……   王熙凤虽然没赚二十万两,但十几万两银子总是有的,而他却只得了区区四万两银子。   这让贾珍很是不忿,他觉得自己虽然投资的少一些,也没有王家那么管用的招牌,可自己不也把老婆典给焦顺了么?甚至还给他生了个大胖儿子!   凭什么王熙凤在他的帮助下能赚那么多,自己却不成?!   自己得罪不起焦顺这个财神爷,难道还不能给王熙凤添堵?!   经这一耽搁,等这堂兄弟二人各花心思重新上路,已经是两刻钟之后的事儿了,等到了东跨院里,正赶上那些前来查验的官吏从灵堂里出来。   和贾珍说的一样,这些人就是来走过场的,验尸时别说仔细翻看了,连棺材板都只是打开了一小半,大致瞻仰了一下贾赦的遗容,又道了声‘节哀’便算完事儿了。   毕竟在他们看来,做一等爵的儿子可比继承五等爵位强多了,若为此弑父那压根就是买椟还珠的蠢事。   王熙凤将这些人送出门外,心下也松了一口气,眼见贾琏、贾珍姗姗来迟,瞪了贾琏一眼,示意他上前接手,然后便折回了灵堂里。   贾琏略一犹豫,便把那些官吏托给贾珍招待,自己快步追进灵堂,想要找王熙凤确认那笔巨款的真假。   贾珍巴不得两人当堂对质,乐呵呵将那些官吏送出了东跨院,正待回去瞧热闹,忽就见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来,却是焦顺跟着周瑞回来了。   贾珍立刻将贾琏夫妇的事儿抛在脑后,紧赶慢赶追着马车到了角门前,都等不及焦顺下车,便上前挑开帘子问:“兄弟,皇上召见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说着,又压低嗓音:“果真是皇上召见?”   焦顺干脆直接跳下了车,好整以暇的道:“自然是好事,我哪次进宫不是好事?”   说着,往里一抬手:“进去再说吧。”   贾珍听其言观其行,心下也踏实了不少,忙斜着身子在前引路,又趁机打听下一波海贸几时启航。   焦顺随口敷衍着,还没到内仪门呢,就见呼呼啦啦迎出来一大帮子人,为首的正是王夫人。   她眼巴巴盯着焦顺,满眼希冀欲言又止,但终究知道这不是说话的所在,于是强压住激动的心情侧身相让:“快、快请里面说话!”   其实她更乐意私底下与焦顺见面,那样就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的‘敦促’焦顺搭救儿子。   但眼下府里除了尚被蒙在鼓里的老太太——主要是怕万一空欢喜一场,她的身体撑不住——以及奔波在外的贾政,府里上上下下都盯着焦顺呢,她纵然想要私相授受也找不到机会。   于是一群披麻戴孝之人,众星捧月般将焦顺请进了荣禧堂内。   等宾主落座,又屏退了不相干的人,王夫人便急不可待的问:“皇上果然已经清醒过来了?”   “陛下吉人天相,自然能逢凶化吉。”   焦顺冲着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含糊道:“不过正所谓病去如抽丝,离龙体安康还需一些时日。”   “阿弥陀佛~”   王夫人口诵佛号身子前倾,满眼希冀的追问:“那、那你可曾在圣上面前,提起宝玉的事儿?”   “这个……”   焦顺苦笑:“我倒是想过,但当时实在多有不便。”   说到这里,王夫人眼里的希冀就化作了幽怨。   焦顺唯恐她在人前失态,忙又宽慰道:“不过我已经领了旨意,日后要进宫为皇子讲解工学,届时想必还有面圣的机会。”   这话一出,旁边探春先就按捺不住了,激动道:“这么说,焦大哥你现在已经是东宫侍讲学士了?!”   “当不得学士之称。”   焦顺腆着脸故作谦虚:“顶多也就是有实无名罢了。”   然而东宫侍讲学士要什么名头?!   皇帝膝下就只有一根独苗,这眼见大病一场,未来只怕愈发子嗣艰难,大皇子虽无太子之名,但实际上若无意外必是下一任大夏皇帝。   只要设法笼络住大皇子,焦顺日后便是两朝从龙之臣!   探春想到那等前景,星眸死死盯着焦顺,一时呼吸的都急促了。   她虽料定了焦顺必不会坐以待毙,却也万没想到反转会来的这么快。   王夫人虽也为焦顺高兴,但她眼下最关注的还是儿子,当下也只恭贺一声,便又絮絮叨叨说起昭狱的种种传闻,想到宝玉如今便被羁押在那不见天日的所在,忍不住又抹起泪来。   焦顺见状,只好进一步宽慰:“陛下与贤德妃伉俪情深,先前是因为昏迷不醒,如今皇上既然醒了,想必不日贤德妃就能脱去桎梏——等贤德妃到了皇上身边,还用担心宝玉的安危?”   王夫人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登时乐观了不少。   不过她还是觉得不够稳妥,却又不敢过于逼迫,于是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表示自己有一封书信,想请焦顺代为转交薛家。   这打的主意,自然是期望薛姨妈能用真爱感化焦某人,也好里应外合,尽快将儿子搭救出来。 ###第六百一十章 暗战   临近二月末,距离春闱放榜的时间还有不到十天。   按以往的经验,这正是赶考举人们最焦躁不安的时候,借酒装疯闹事的,受不了压力突然发病的,即便是平日里最守礼的斯文人,也有可能会突然暴起,做出一些骇人听闻的举动。   所以每到这时,顺天府都会和巡防营一起增派人手,在贡院附近昼夜巡察,以免聚集于此赶考举人闹出什么大乱子。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甚至于重视的程度还要加上几倍,说是如临大敌也不为过。   至于原因么……   自然是因为最近流传甚广的一则消息:三月里,朝廷准备统一授予纠察队副官从九品武职。   谁不知道这些副官,都是工读生出身?   就没这事儿,举人们还憋着劲儿想要找衅工读生、罢黜工学呢,如今骤然听到这个消息,又怎么可能坐视不理?   短短两三日间,各省举子就纷纷串联起来上书,希望朝廷能收回成命,如果顺带再把工学废除,那就最好不过了。   这一日上午。   青红楼门外,顺天府捕快班头赵武威抱着胶皮棍儿,竖着耳朵听着里面陕西举子群情激奋的纳罕,满脸的不屑,一张嘴直撇的二五八万仿佛。   忽然间,他挺直腰板,冲着同样贴墙站立的一众手下吩咐道:“快,赶紧去请个大夫来。”   “怎么?”   有人紧张的隔墙指了指里面,问:“头儿,他们打起来了?”   “打个屁!”   赵无畏没好气的一瞪眼,旋即又压低嗓音解释:“这些陕西人自觉比别人迟了一步,怕显不出他们来,眼下正吵吵着要写血书呢——老子是为防万一,才叫你们去请大夫。”   衙役们松了一口气,这才分出两个去请大夫。   赵无畏正想竖起耳朵继续听里面说话,却又有手下抱怨道:“要我说这些举人也真是吃饱了撑的,人家封的武官儿,跟他们读书人与偶什么关系。”   “你懂个屁!”   赵无畏回头又骂了一声:“今儿能封武官,明儿就能做文官,老爷们这叫未雨绸缪,你当都跟你是的,吃了上顿不管下顿!”   见手下缩着脖子不敢再开口,他这才重新开始检视里面的动向。   约莫又过了两刻钟,陕西举子们总算是写好了联名血书——期间有两个晕血的,不过都被掐人中救回来了,倒没用上赵无畏请来的大夫。   眼见血书已成,为首的举人发一声喊。   百十号人便呼啦啦涌将出来,气势汹汹的赶奔督察院。   赵无畏见状忙招呼左右前面开路,又巴巴恭维的了那些举人几句,原本不喜差人监视自己的举人们见状,这才未曾与他们计较。   等到了督察院,早有当值的御史等在外面。   但为首的举人却不肯直接交出血书,而是先抑扬顿挫的大声诵念了一遍。   里面倒没有直说工读生没资格做官儿,而是痛陈冗官冗吏的积弊,然后从各方面力证这次封官纯属劳民伤财百害而无一利。   最后他更是把所有举子的名姓,一个不落的念了个遍。   此举自然引来了举人们欢呼喝彩之声。   不过和以往联名上书,总会引来群众的盲目支持不同,这回在督察院左近聚集的民众,只是远远的指指点点,瞧态度还不怎么友善的样子。   好在热血上头的举人们,也并未在意路人的不配合。   等那督察御史双手接过血书,又大声勉力了几句之后,他们便像是取得了最终胜利一般,调头原路返回。   而看到没有出岔子,赵无畏也暗暗松了口气,顺口对声旁的手下抱怨道:“那些工读生也是蠢货,有这好事儿偷着乐就行了,偏传扬的人尽皆知,这封官的事儿要是黄了,看不把他们后悔死!”   “头儿,我听说工读生自己也在查,到底是谁泄露的消息。”   “闹成现在这样,就算查出来还有什么用?”   就在衙役们闲扯的当口。   那收了血书的督察御史,也快步回到了自己的值房里——准确的说,是回到了八位督察御史共同的值房里。   因此他一进门,便有人起身追问:“天问兄,这会是哪个省的举子?”   “陕西的。”   那被唤做天问的御史本姓鲁,大名鲁天问,他脚步不停绕到了自己的书桌前,扯过几张宣纸铺开来,边研墨边道:“陕西人还是有血性的,虽迟了一步,但写的是血书。”   听是血书,便有两三个御史凑上来想要瞧个稀罕,却被鲁天问抬手拦住:“诸位年兄莫急,待我抄录一份存档,把这血书呈交给都御史大人,你们再看副本不迟。”   “看的就是血书,瞧你抄录的副本作甚?”   听他这么说,几个御史便都散去了。   鲁天问挥毫泼墨,很快抄录完一份,便又急急忙忙拿着血书起身道:“归档的手续你们谁帮我走一下,我先把这东西交上去再说。”   左右立刻有人叮咛:“别忘了顺带打听一下,看阁老们做何反应。”   鲁天问应了一声,提着官袍下摆匆匆出了值房。   有人见状不由叹道:“天问兄当真是嫉恶如仇性烈如火。”   又有人起身到了鲁天问桌上,自发替他完成归档的手续,只是还不等把手续办完,就见鲁天问面色铁青的回了值房,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份血书。   众人不由诧异:“天问兄,你这是……”   却见鲁天问一言不发回到自己桌前,啪~一声将那血书拍在桌上,胸膛剧烈喘息了几下,怒骂道:“不想当朝诸公,尽是尸餐素位的蠹虫!”   这一骂,众人更是莫名其妙了。   只坐在鲁天问位置上,帮忙归档的那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天问兄。”   一个御史上前追问:“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你怎么又把这血书拿回来了?”   鲁天问低头看看被自己拍在桌上的血书,蹙眉道:“我一时倒忘了还有这血书。”   说着,却又将那血书随手往旁边一抛,冷笑道:“不过就算呈上去又能如何?我方才向都御史大人询问诸位阁老的意见,你们猜是什么结果?”   不等众御史去猜,他揭开了谜底:“都御史大人说,内阁刚刚责令咱们督察院和礼部,出面弹压滞留京城的举子,暂将此事压下!”   碰~   他攥拳狠狠捣在书桌上,义愤填膺的骂道:“荒唐、无耻!”   众御史也是一片哗然,有人不敢相信道:“怎么会这样?先前贺阁老还曾出面勉力本届举子,声称绝不会坐视纲常败坏的,怎么会突然……”   “我亲耳听到的,难道还能有假?!”   鲁天问低吼一声打断了那人,咬牙切齿道:“阁老们站得高离得远,哪里知道下面的局势?诸位,若只是给工读生授官,其实也还算不得什么,可你知道外面那些普通百姓是怎么议论的?!”   他环视众人,震声道:“十个里倒有九个偏向工学和工读生们!”   这话一出,有几个平日清高不接地气的御史,都觉得难以置信,纷纷质疑这话的真实性。   但却也有两位御史站出来,佐证了鲁天问的说辞。   其中一人无奈叹道:“彼辈愚民哪懂得什么家国天下的大义,只觉得工读生的路子好走,日后自家儿孙也有望分一杯羹,便都一味的偏袒那些工贼。”   这其实也是千百年来,士林刻意抬高读书人地位造成的反噬效果。   现如今普通百姓总觉得那些进士、举人,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压根不是一般人能高攀上的。   但工读生就不一样了,不就是学手艺吗?自己年纪大了自然不成,但后辈儿孙也未必没机会——纵然授的都是芝麻官、又是武职,可再小再差,那也是有品阶的正经官身啊!   在了解了这些事情之后,那些素来清高的御史,反倒成了最慌乱的,纷纷围着鲁天问询问该如何应对。   “不能再等了!”   鲁天问咬牙道:“官场的规矩坏了,或许还有改正的机会,但这人心要是坏了……长此以往,天下人都去走这工科生的邪路,谁还肯潜心向学?”   说着,他抓起那血书,像是旗帜一般高高举起:“够胆的,就跟我一起去撞景阳钟,让陛下亲耳听一听天下士子的呼声!”   他喊的是热血沸腾,但值房里却一瞬间冷了场。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才有一人无奈道:“天问兄,谁不知这工学就是陛下……”   “那又如何?!”   鲁天问抖了抖手里的血书,慷慨道:“无官无职的学子尚且不惜热血,我等身为言官御史,难道还怕死谏不成?!”   说着,冲众人一抱拳:“不管诸位如何,鲁某今日……”   这一句‘不管诸位如何’,其实就等同把在场众人架到了火上烤,因此没等鲁天问说完,就有不少人变了颜色。   也就在这时,一直坐在鲁天问座位上没开口的那位御史,突然起身扯住了鲁天问的胳膊:“天问兄,你先莫急,跟我来,来来来,我有要事相商!”   他连拉带扯,硬是将鲁天问弄到了门外。   鲁天问不快道:“王兄,你这是做什么?今儿我是一定要去的,谁也拦不住!”   “唉~”   那王御史看看左右,才压低嗓音无奈道:“我是怕你莽撞之下,坏了大事!”   “什么大事?”   鲁天问冷笑:“人心坏了才是大事!”   “你!”   王御史急的直跺脚,眼见再不抖落出些真东西,怕是拦不住鲁天问,只好附耳道:“天问兄,我听说陛下前几日酒后中风,如今莫说是起身,连说话都十分艰涩。”   “什……”   “莫嚷!”   鲁天问惊瞠目结舌,欲要发一声喊,又被王御史抬手堵住,好半天他才稍稍冷静下来,扒开王御史的手,颤声道:“当真?”   王御史瞪眼反问:“我叔叔是谁?你说是真是假?”   鲁天问这才想起,王御史的叔叔乃是吏部天官王哲,当下便信了七八成,一时也不知该喜该悲,急惊风似的来回踱了几步,又看着王御史欲言又止。   “这回你明白了吧?”   王御史背着手,一副高人嘴脸:“堂上诸公不是怯懦,是不想在这时候激化矛盾。”   “是我方才唐突了。”   鲁天问这时也服了软,讪讪拱手道:“若早知如此,我万不敢莽撞行事。”   说着,又一跺脚道:“我这就找都御史,把安抚举人的差事接下来,免得别人不明所以扰乱了阁老们的大计!”   王御史本想叮咛他保密呢,眼见他风风火火又跑掉了,只得无奈摇头。   就在这一两日内,类似的对话非止在一处发生。   而此后几日当中,为了安抚群情激奋的举人,也不知谁先抵受不住压力,又将皇帝状况泄露了出去。   再然后,某一次举人与工读生的冲突当中,便有人口不择言爆出此事,嘲笑工读生没有未来,又扬言要秋后算账。   这下子,皇帝病情便再也隐瞒不住了,一时城中物议汹汹,甚至盖过了即将发榜的进士名单。   虽然最初泄露消息的举人被追责拿问,但这并没有妨碍到举人们一天高过一天的嚣张气焰,于是清算工读生、清算工学的传闻喧嚣尘上,到后来甚至有举人扬言要恢复‘匠户’制,让工人们代代为奴,永无出头之日!   一时人心惶惶。   直到……   三月初五,休满了足足十八天婚假的焦某人,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上,并在当天高调宣布两个消息,分别是授官之事不日即将进行;以及他焦某人奉旨,准备入宫教授皇子格物致知的工学。   头一个消息倒罢了,若单单只是此事,在众人眼中最多也就是垂死挣扎罢了。   但后一个消息,却毫不意外的引发了朝野间的巨大震荡。   士人们无论官民,无不为之痛心疾首,大呼万万不可使焦贼荼毒皇统!   工人、工读生们纷纷奔走相告,涌上街头纵情高呼:焦大人回来了,京城就太平了;焦大人回来了,青天就有了! ###第六百一十一章 入宫授课【上】   薛府。   一处偏僻的所在。   焦顺正与徜徉在余韵当中的薛姨妈耳鬓厮磨、窃窃私语。   就听薛姨妈道:“昨天晚上你们府里那把火可怪吓人的,不是说好几百人昼夜看守么?怎得竟就被贼人混了进去,还生生放起火来?”   作为主动激化‘士工’矛盾的幕后黑手,焦顺自然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在他去衙门点燃最后一把火之前,就已经提前全家老少悄悄转移到了薛家寄居。   这两天背街上万人对垒,他却是在薛家安之若素。   史湘云和邢岫烟去找薛家姐妹,他便来找薛姨妈,大有此间乐不思蜀的意味。   只是他也没有想到,在工人们占据了绝对上风,几乎将学子们赶出背街的时候,竟还有人能悄默声混进焦府纵火。   “听说是扮成了工盟的人,扛着杆折了的大旗说要找地方修理,那厮原是想去后院放火的,得亏被真正的工读生给拦了下来,最后只好在马厩里点了把火,因救的及时,也就烧了两辆车和半间草棚,牲口和人都没事儿。”   “阿弥陀佛。”   薛姨妈侧身环住焦顺的胳膊,用良心立体包裹住焦某人的肱二头肌,后怕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亏得你早有谋划,若不然纵使你们男人能处变不惊,徐姐姐只怕也要受些惊吓。”   “徐姐姐?”   焦顺也侧转身子,戏谑的盯着她的眼睛。   薛姨妈先是红着脸目光游移,继而一点点缩进了被子里,直到再看不到焦顺的目光,这才闷闷的羞声吐出三个字:“是婆婆。”   “哈哈~”   焦顺得意大笑:“咱们既然已经入了洞房,往后可不好再乱了辈分。”   缩在被子里的薛姨妈,想到女儿未能穿着凤冠霞帔出嫁,反而是自己和焦顺如同新婚夫妇一般入了洞房,心中便羞窘之余,又觉得愧对女儿。   但她越是羞愧,心中便越是容易横生异样,不多时就连呼吸也粗重了。   焦顺原本还没想歪,但薛姨妈久久不肯探出头来,那灼热的呼吸打在胸前,不自觉便又起了邪念,有心按着她的发髻再往下推一推。   可惜时间实在是不够用了。   他最终也只能放弃这个诱人的想法,伸手轻轻揭开被子,笑道:“好了,时间也不早了,来,我帮你穿衣服。”   薛姨妈这才从悸动中惊醒,恋恋不舍的与焦顺起身,互相帮忙穿戴衣服配饰。   这时她突然又想起个事儿来,于是忙道:“对了,因荣国府那边儿要守丧,不便再养着戏班子,所以我姐姐今儿差人过来询问,说是看咱们两家想不想要——如今还剩下十一个戏子,都是从小教养,吹拉弹唱皆使得。”   “我问问湘云吧,看她有没有兴趣。”   “嗯,若是湘云想要,就让姐姐捡好的送两个来,唱大戏指不上,听听小曲倒也方便。”   “你呢,你不准备要?”   “唉~”   正勉力收束巍峨的薛姨妈叹一口气,无奈道:“我原是想要的,却被宝钗给拦下了,说是怕惹得文龙媳妇不快,又生出什么事端来。”   这倒是不得不防。   那夏金桂实在是泼妇界的魁首,比当初的王熙凤还会拈酸吃醋,偏薛蟠又是见了漂亮姑娘走不动道的主儿,真要是收下那些小戏子,指不定又惹出什么风波来。   却说眼见身上差不多齐整了,薛姨妈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原不我该催问的,可宝玉在镇抚司也有半月,怎得还不见放出来?”   焦顺本以为元妃和宝玉是受了太上皇迁怒,而皇上既然已经醒过来了,多半三五日就会‘拨乱反正’,不想这都半个月了也不见动静。   别说贾宝玉了,据说连贤德妃都一直被拘束在玉韵苑里。   焦顺左思右想,这事儿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皇帝那天过后又昏迷过去了,但却瞒着外面谎称病情好转;第二种可能,那就是隆源帝也迁怒起了贾宝玉和元妃。   他希望是第二种。   不过真要是第二种的话,这姐弟两个连同荣国府只怕都没好果子吃了。   当然了,面对薛姨妈,焦顺肯定不能实话实说,于是正色道:“你放心,我这回进宫若是有机会,必会向皇上提及此事。”   说着,又搂住薛姨妈好一番亲近,这才依依不舍的将她送出门外。   薛姨妈走后,焦顺却不急着离开,折回去翻出邢岫烟常用的香粉,喷洒在衣服内衬上,然后脱了鞋上床,就是一套仰卧起坐、俯卧撑。   等到微喘见汗的时候,他又跳下床,以百米赛跑的速度一路冲刺到了临时落脚的客院。   客院堂屋里。   史湘云正与香菱、翠缕说话,眼见焦顺满头大汗的进来,忙命翠缕出去打水,又拿毛巾上前给焦顺擦拭。   凑到近前,就嗅到焦顺身上那已经熟悉了的脂粉味儿,不过可能是因为浸染了汗臭的缘故,味道略有些异样,但湘云也没有深究,边给焦顺擦汗,边奇怪道:“不是去和薛大爷吃酒了吗,老爷怎么弄的如此狼狈?”   “我早把他灌趴下了。”   焦顺扯开脖颈的扣子,好方便史湘云伸手进去擦拭,呼呼喘气道:“约莫是承了父亲的毛病,我今儿总也静不下来,去薛家花园里逛了一圈还是忐忑,索性就活动了活动筋骨,这样晚上也能睡的踏实些。”   史湘云闻言倒不觉如何,一旁香菱却忍不住诧异:“老爷平素也不这样啊,怎么独这一回就静不下心来?”   这‘憨’丫头又瞎说实话!   焦顺虽惊不乱,摇头苦笑道:“这能一样?老爷我这回进宫可是去给大皇子讲课的,我是什么出身,何曾想过会有机会给人传道受业?教授的弟子还是未来的储君!”   这一说,倒连主仆二人也跟着紧张起来了。   史湘云急忙宽慰:“老爷准备的那些东西,连我和邢姐姐瞧着都觉得有趣,正应了那寓教于乐之说,此去必是一帆风顺!”   “希望如此吧。”   焦顺没什么精神的点点头,旋即瞧见翠缕打了水来,忙道:“倒在浴桶里吧,我直接洗个澡。”   说着,又拉住史湘云满眼希冀的笑问:“娘子可要与为夫鸳鸯戏水?”   史湘云性格虽开朗,但毕竟是新婚燕尔,这上面尚且放不开手脚,若在平日不是逃之夭夭,便是推香菱、晴雯出来顶缸。   但想到焦顺如今正处在忐忑不安当中,她轻咬下唇,竟是羞答答的点了点头。   她既应了,焦顺又怎会客气?   当晚便闹了个中流击楫、水漫金山。   ……   因不愿将薛家卷进来,第二天一早,焦顺特意从车马行租了三辆马车,准备低调的赶奔皇宫。   但等到了东华门左近,他就知道自己低调不了了。   盖因东华门外被学子们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甚至还设卡盘查过往的官民。   这要是一般人如此,估计龙禁卫早出动了。   但因为里面一半都是进京赶考的举人——等今儿中午放了榜,还会有一些升格为进士——再加上文官们有意无意的纵容、配合,导致他们这等无法无天的行径,竟然无人出面制止。   焦顺原本还想徐徐图之,但等发现护城河附近,已经明显聚集起了一批工人,只是因为人数还不够多,所以暂时未曾发起冲击时,他就知道不能再等了。   在紫金街打生打死是一回事,在这东华门外闹出人命,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当下他便命人将那群工人召至车前一番交代,然后那百十个闻讯赶来的工人,便在工盟社员的率领下齐声大吼:“有朝廷命官奉旨入宫受阻,龙禁卫何在、龙禁卫何在?!”   如此往复,这震天动地的吼声很快惊动了那些学子,当下呼呼啦啦就有三四百人围拢上来。   不过还没等他们做什么,被架在火上烤的龙禁卫,便也急忙从东华门内杀将出来,在尽量不伤人的前提下,赶散了堵路的学子。   在一片‘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的辱骂声中,当值的校尉擦着汗凑到近前,但面对三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却又不知该走向哪一辆。   这时头一辆车上,栓柱抢先扬声道:“这位将军无需多言,只要护卫马车到东华门前便可。”   龙禁卫只是不敢、也不想站队,如今既被逼了出来,自然要护焦顺周全,当下那校尉发一声喊,当即后队变前队,前队散开护在马车左右,战战兢兢的原路折回。   学子们面对荷枪实弹的龙禁卫,虽不敢上前厮打,却祭出了成名已久的破靴阵,上千只靴子雨点似的砸将上来,等三辆马车停在东华门外时,车上的靴子都够开间二手鞋店了。   闯过了这破靴阵,焦顺成功进到宫中,但却半点不觉得欢喜,反而皱眉不已。   按照他先前的预料,自己要面临的阻力应该更大才对——尤其这两日只见那些学子们群情激奋,并未见朝中官员采取弹劾之外的行动。   是打定了主意想等到皇帝病死,再以逸待劳泰山压顶,一举覆灭工学新政?   还是说暗里另有什么谋算?   焦顺暗暗提高了警惕,先将早就准备好的教具,交给守门的兵丁查验,然后便跟着太监赶奔上书房。   与此同时。   乾清宫某处偏殿内。   吴贵妃蹲下身给儿子掖了掖裤腿儿,抬头看着儿子稚嫩的小脸欲言又止。   其实对于今儿的课业,她心里是一百八十个不认同。   一来当初皇帝就是因痴迷奇巧淫技,才不慎受了重伤,如今突然中风半身不遂,也多半都是那时候留下的病根儿,这让她本能的,就对于这些东西心存恐惧与厌恶。   二来那焦顺是什么出身?   再加上又是骤然蹿起的幸臣,或许本身不乏才干,但让他为人师表就实在是……   反正根据吴贵妃先前所见,那焦顺更像是个厮杀汉,若是来教授儿子武艺的,她倒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再者吴贵妃毕竟也是大家出身,幼时也曾受过开蒙,知道历朝历代坐江山靠的都是文人,从来也没听说靠泥腿子治理天下的。   等到繇儿日后做了皇帝,还不是要靠文人帮衬?   那这时候学什么工学,非但无甚用处,万一被带歪了,也学着隆源帝一般与朝中大臣势如水火,却该如何是好?   当今好歹是青壮年继位,但繇儿才几岁?   一旦出现主少国疑的局面,谁敢保证太祖朝旧事不会重演?   想到夏太祖当初也曾力推工业革新,吴贵妃一颗心更是被吊到了嗓子眼。   犹豫再三,她还是忍不住对儿子交代道:“繇儿,你今儿上课时多想想,千万不要、不要偏听偏信。”   大皇子徐繇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石青色的团龙褂,小大人似的正色道:“母妃放心,儿臣绝不会听信那人的歪理邪说。”   听儿子这么说,吴贵妃反倒更慌了,忙伸手抓住儿子的肩膀,悄声问:“是谁跟你说,那人讲的都是歪理邪说的?!”   “师傅们都这么说啊。”   徐繇无辜的瞪大了眼睛。   吴贵妃虽然偏向士人,但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暗暗咬牙,心道这些文臣真是无法无天,竟将堂堂皇子当成了争权夺利的工具!   固然儿子往后要指望他们治理国家,可眼下那焦顺却也不是好得罪的。   于是忙又叮咛:“你在那焦顺面前,可千万不要这么说!”   “师傅们早交代过了。”   徐繇有些不耐烦,又有些跃跃欲试:“他们教了我好些话,说是要什么……”   他挠头想了一会儿,才欢喜道:“对了,是要有理有节!”   吴贵妃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仍是放心不下,遂让儿子复述那些老师教的言语,看其中可有什么犯忌讳的东西。   无奈还没等徐繇学上两句,便有总管太监在外面催促,说是焦顺已经到了尚书房,纵使君臣有别,却也不好让师傅等待弟子太久。   吴贵妃情急之下,一咬牙出门对那太监道:“殿下今日身体有些不适,本宫也要跟去照管。”   “这……”   那宦官尚在为难之际,忽又听身后有人道:“那就同去好了,本宫也正想邀妹妹一起去旁听呢——到时候咱们也好学给陛下。”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皇后款款而来。 ###第六百一十二章 入宫授课【中】   “母后,儿臣去上学了。”   上书房门外,在得知母后和母妃并不会跟自己一起进入教室后,大皇子明显松了口气,匆匆一礼,便转身朝教室走去。   初时十来步轻快自在,透着跃跃欲试,但等离教室近了,他脚下就渐渐迟疑起来,毕竟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坏人’呢。   想到几位师父对其深恶痛绝的模样,想到那焦顺一脸的凶相,大皇子不自觉咽了口唾沫,若非想到皇后和吴贵妃就在身后看着自己,这最后几步路还不知要犹疑多久。   目送大皇子硬着头皮,一步一步蹭进了教室,皇后忍不住掩嘴娇笑。   但旁边的吴贵妃可笑不出来。   这一路上,她几次想劝儿子谨言慎行,却又顾忌是在皇后面前,犹犹豫豫的竟就错过了最后的机会。   倘若儿子受那些儒生蛊惑,当着皇后的面,在上书房对那焦顺出言不敬,乃至臧否新政……   想到皇帝尚未完全清醒,便将新政二字念兹在兹,吴贵妃都不敢想象这些话传到皇帝耳中,他会是怎样的反应!   “妹妹、妹妹?”   忧心忡忡之下,吴贵妃不觉走起神儿来,直到皇后再三呼唤,她这才反应过来,忙道:“娘娘有何吩咐?”   “你啊你。”   皇后无奈摇头,旋即主动前妻她的手道:“走,咱们去旁边那间屋子歇歇脚——我已经安排好了,过会儿自会有人把课堂上的一言一行转述给咱们。”   顿了顿,又凑近吴贵妃耳边悄声道:“若有什么童言无忌,有你我在,也好替他遮掩遮掩。”   “娘娘?!”   吴贵妃惊喜的看向皇后,皇后也是一笑,旋即拉着她径往旁边的教室走去。   话分两头。   却说小皇子进门后,见焦顺正坐在书桌前摆弄文房四宝,除了相貌凶了一些,似乎也和其它老师没什么区别,当下胆气不由一壮。   于是等焦顺起身迎上前时,他先拱手唤了生‘焦师傅’,然后也不等焦顺还礼,便抢着道:“敢问焦师傅,这工学可能导人向善、知礼、明志?”   这个问题他显然早就已经背的滚瓜烂熟,说起来直如爆豆一般脆生爽快。   焦顺见这小家伙一副来势汹汹,要给自己个下马威的样子,不觉哑然失笑,心中反而轻松了不少。   他只怕遇到一个懵懂无知的幼童,有理也讲不清,如今瞧这大皇子年纪虽小,但却明显比普通人家的孩童要早熟些,反倒正对了他的心思。   当下笑道:“当然可以,殿下有没有听说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学会了工学,就可以指导匠人们打造更好的农具,编制更便宜耐用的布料,到时候人人富足,自然知礼节、明荣辱——这可是千百年来读书人公认的事情。”   毕竟是六岁的小孩子,对这番话似懂非懂,但既然说是读书人公认的道理……   徐繇抓着头,下意识回身看向某个亲随伴当。   焦顺见状,也玩味的看向那太监。   面对两道目光,那太监明显有些慌乱,支吾半晌,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毕竟这确实是千百年来读书人公认的道理,他总不好胡乱否认。   见伴当点头认可,小家伙明显有些气馁,但很快又重整旗鼓道:“那焦师傅,这工学……”   “慢着。”   焦顺笑吟吟的抬手,道:“殿下已经问了臣一个问题,那臣是不是也可以请教殿下一个问题?”   徐繇诧异的眨巴着眼经,完全没料到焦顺会反问自己,但犹豫了片刻,又觉得一人问一个问题也算公平,于是点头道:“那你问吧。”   紧接着又补了一句:“可不能太难!”   “只是个很简单的问题。”   焦顺笑的愈发和煦,抬手示意大皇子坐到专属的小桌子前,先前那被两人注视的伴当见状,忙将文房四宝和三字经等启蒙读物摆在一旁备用。   焦顺顺势拿起一张纸,闲话家常似的问:“我听说殿下最近正在练字?”   徐繇胸脯一拔,得意道:“我从去年就开始练了,年初刚来上书房的时候,师傅们都夸我写的好呢。”   “既然如此……”   焦顺将手里的纸放在他面前,道:“那就请殿下只用一笔,写在这张纸的正反两面吧。”   “啊?!”   原本已经提起笔来想要露一手的小家伙顿时傻眼了,先看了看焦顺,又把那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最后迟疑的开始尝试子上面勾画,结果自然是毫不意外的失败了。   “焦大人。”   这时那伴读太监忍不住抗议道:“你这不是刁难殿下吗?这一笔怎么可能写在正方两面?”   “这很难吗?”   焦顺故作诧异的反问:“难道其它侍讲做不到?”   伴读太监倒也不傻,瞧出他必有所持,但宁死苦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怎么一笔写在反正两面上。   这时繇皇子抬手扯了扯他的袖子,也好奇的追问:“其它师傅也做不到吗?”   “这……”   那伴读太监看看焦顺,再看看身旁的繇皇子,支吾道:“应该、应该不能吧。”   繇皇子闻言,立刻把毛笔一丢:“我就说嘛!焦师傅骗人,连别的师傅都做不到,你还说是个简单的问题!”   “哈哈,但这个问题真的很简单。”   焦顺哈哈一笑,拿起繇皇子用过的纸,贴边撕了一条下来,取来早就命人准备好的浆糊,将纸条拧成八字型,粘了个莫比乌斯环。   然后又在屋内众人莫名其妙的注视下,捡起毛笔缓缓在上面画了一条头尾相连的墨线。   初时众人还不解其意,等到发现那条线最后竟然首尾相,不由都哗然起来。   那伴当因离最近,清清楚楚的看到那墨迹竟真的贯穿了反正两面,一时难以置信的张大了嘴,旋即下意识伸手想要拿过来细瞧。   不过繇皇子比他还快,劈手夺过那莫比乌斯环,翻来覆去的看了一会儿,又自己用笔在旁边重新画了一条,见和焦顺的一般无二,便拍手欢呼道:“有趣、有趣!原来真的很简单!等回去,我一定要写给母妃瞧瞧!”   那伴读太监这时也终于得了机会,小心捧着那纸环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抬头迷茫道:“这、这是怎么做到的?”   “呵呵……”   焦顺冲他高深莫测的一笑,看上去成竹在胸,只是不屑于解释的样子,实际上他也只知道有莫比乌斯环,却哪知道这背后的原理?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继续装下去。   焦顺伸手要过了那莫比乌斯环,又命人取来一个剪刀,在众人莫名期待的目光中,把那纸环对折,先剪开了一个小口子,然后掩着最初那条居中的墨线剪了下去。   边剪边问:“殿下觉得,等我剪完之后,这个纸环会变成什么模样?”   “这……”   繇皇子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再次看向了一旁伴读太监,显然对他十分依赖。   那伴读太监觉得应该是会变成两圈,但有了先前的教训,又觉得事情肯定不会这么简单,所以哪敢再妄言,只能讪讪的避开了繇皇子期待的目光。   繇皇子见状,只能自己猜测道:“我觉得应该是变成两个圈吧?”   “呵呵……”   焦顺微微一笑,旋即加快了手上的速度,不多时那莫比乌斯环就被中间剪开,然后他轻轻一抖,就见原本的纸环并未分裂成两个,而是直径扩大了一倍。   屋内众人再次哗然,那伴读书童更是瞪大了眼睛。   只繇皇子半懂不懂,拍掌笑道:“好玩、好玩,我也要试试!”   焦顺自是从善如流,指导着他重演了一遍。   眼见繇皇子也成功将小环剪成了大环,伴读太监不由暗暗庆幸,幸亏自己方才没质疑这是障眼法,不然可就要当场出丑了。   但怎么会这样呢?   明明只是普通的宣纸罢了,只是简单黏在一起,怎么就……   这时焦顺却又指挥着繇皇子,将那变大的纸环再次从中间剪开,这次随着繇皇子最后一抖落,那纸环终于分成了两个。   那伴读太监见常识终于回来了,刚松了口气的功夫,就见繇皇子将其中一个纸环举高,另一个纸环竟也被同时扯了起来,他这才发现那两个纸环竟是套在一起的!   “这、这、这……”   伴读太监不由再次傻眼。   繇皇子意犹未尽,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操作,最后拿着四个圈抬头满是希冀的问:“焦师傅,还有别的好玩的没?”   这时候他却那还顾得上什么下马威?   早把那几个儒生师傅多日来的谆谆教诲,一股脑丢到了九霄云外!   焦顺淡然一笑:“有。”   ……   隔壁教室内。   皇后拿着两个套在一起纸环啧啧称奇:“真不知他从哪儿学来的,不过是一张纸罢了,竟弄出这么许多故事来。”   吴贵妃虽也想不明白,这莫比乌斯环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她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想不通便也懒得去想。   这时又有个太监小跑着进来,躬身禀报道:“娘娘,焦大人用纸蒙住了装满清水的杯子,然后倒转过来滴水不漏,即便用牙签将纸捅破,也只有少许渗出。”   皇后闻言,兴致勃勃的下令:“去打些清水,再讨些牙签来。”   等东西置备齐了,那太监正跪地详述具体步骤呢,又有一个太监快步进来,道:“焦大人用几滴水,让三根折断的牙签自己连成了一个图案!”   又片刻之后……   “焦大人把一根橡胶管放进水桶里,水桶里的水就自己顺着水管爬出来了!”   一桩桩新奇事儿让皇后目不暇接,但吴贵妃却渐渐皱起了眉头,趁着皇后刚用水滴,将弯折的牙签拼成了星型,她忍不住问道:“这些奇巧淫技固然有趣,但学会了又有何用?”   皇后正要接过胶皮水管,闻言手上的动作一滞,旋即扬声问道:“焦大人现在在做什么?”   有贴身宫女急忙出门去打探,不多时回报道:“启禀娘娘,焦大人早上来的时候,就让人在上书房附近挖了一个大坑,如今领着殿下往那边去了。”   皇后立刻起身,招呼吴贵妃道:“走吧,咱们过去瞧瞧。”   “这……”   吴贵妃缓缓起身,但眉眼间却透着迟疑。   “妹妹不是想知道,学会这些有什么用吗?等见了焦大人,你亲口问他就是。”   说着,拉起吴贵妃就往外走。   等众星捧月一般寻到那大坑左近,就见几个粗使宦官,正一桶一桶往里面倾倒某种粘稠的液体。   眼见皇后、贵妃驾到,众人急忙见礼。   唯有繇皇子兴高采烈的迎上前,一手扯住一个道:“母后、母妃,你们快来瞧,焦师傅说他有办法从这上面走过去,不会陷进去也不会被黏住。”   因是皇宫里一根独苗,背负着太多的期望,繇皇子从小被管束的小大人一般,极少有这般失态的举止,可见这堂课‘学’的十分尽兴。   皇后笑着在他鼻子上一点,道:“平素上课时,怎不见你这般开心?”   “呃……”   繇皇子顿时尬住了。   好在皇后也只是打趣了一句,旋即便拉着他道:“那咱们就瞧瞧,看焦师傅是怎么做到的。”   皇后既发了话,焦顺便指着已经被填满的大坑道:“谁想先试一试。”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那伴读太监咬咬牙站了出来。   说是大坑,其实也就是两米长、半米宽、一尺来深罢了,如今填满了糊糊,乍一看就像是在地上摊开了个巨大的面饼。   那伴读太监小心翼翼的上前,先是用脚尖试了试,结果不出意料的陷了进去,废了不小的力气才拔出来。   他面色微苦,回头看看满眼期盼的皇后、皇子,却也只能迎着头皮踩进了坑里。   结果第一步就陷了进去,两只脚越陷越深,最后还是在旁人的帮助下,丢掉了靴子才得以脱身。   皇后见状忍不住笑出声来,众人也皆忍俊不禁,然后便把目光齐齐投向了焦顺。   焦顺冲皇后一拱手,毫不迟疑站到了坑边,然后健步如飞,如履平地一般从那些粘液上跑了过去。   “竟真的过去了?”   “怎么会?!”   “我方才用手摸,都陷进去了!”   众人不知第多少次哗然,连吴贵妃亲眼见到这一幕,也不禁瞪圆了美目。   “焦师傅,教我、教我!”   繇皇子照例是头一个回过神来的,连跑带跳过去催促焦顺传授秘诀。   焦顺笑道:“殿下只需放宽心,从上面跑过去即可,记得中途千万不要停下来。”   经过种种新奇的小实验,繇皇子如今对他已经十分信服,二话不说转头就冲着那大坑冲了过去。   “殿下小心!”   “小心啊!”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就见繇皇子也同样如履平地,轻松穿过了那些黏腻的大坑。   “这是怎么……”   就在繇皇子再一次想要追问原理的时候,吴贵妃突然质疑道:“焦大人,便学会这些把戏,于殿下、于朝廷、于国家何益?” ###第六百一十三章 入宫授课【下】   说实话,吴贵妃其实并不想当面与焦顺起冲突,但她总不能眼睁睁瞧着,儿子被焦顺那些‘奇巧淫技’所蛊惑吧?   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在吴贵妃看来,哪怕是自己因此触怒了皇帝,也好过让儿子稀里糊涂站到士人集团的对立面。   “呵呵~”   而听完她的质疑,焦顺一声轻笑,再次摆出了胸有成竹的模样,然后缓缓扫视四周,直到暂时压服所有质疑的目光,这才朗声道:“回禀贵妃娘娘,用几滴水让牙签自动拼成图案,是为了展示木材的物性,众所周知,过于干旱或者湿润的环境,都会让木料产生相应的变化,而只有弄懂了这些变化,才有办法造出广厦千万,大辟天下寒士。”   “用胶管吸水的办法,则可以用于农田灌溉当中,使百姓事半功倍。”   “能一笔写在正反两面的环圈,可以尝试用在经常摩损的蒸汽机传送带上,这样正反两面都能利用到,就耐用性无形中就提升了一倍。”   说到这里,他再次环视众人,朗声道:“似此这般,如何能说是于国家、于朝廷无用?”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繇皇子身上:“而于殿下,这些杂学除了能开拓眼界之外,也是为了展示,接下来臣要教授的‘统筹学’。”   “统筹学?”   这会不等吴贵妃开口,皇后便好奇道:“却不知这统筹学是什么学问?有何益处?”   焦顺微一躬身:“这统筹学,顾名思义,就是通过缜密的统筹安排,在限定的时间内,在不浪费的前提下,倾尽所能的完成更多的事情。”   “就譬如刚刚,臣从进宫之后就请人在此挖掘、搅拌,同时以纸环诱发殿下的兴趣,再用剩下的纸因地制宜、毫不浪费的演示了下一项内容,而再下一项内容当中用到的牙签,又再次得到了充分的利用。”   “而众所周知,少年人不可久坐,于是等殿下见识过这些杂学之后,臣便引领着殿下来到此处,既见证了新的杂学,又能熟络筋骨。”   “这一桩桩环环相扣,便是统筹学的妙用!”   说到这里,他又深施一礼道:“若是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对这统筹学还有不解之处,请随臣来,臣为娘娘和殿下详解。”   说着,他自顾自迈步朝着上书房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很快身后就传来了小孩子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是繇皇子追了上来。   四步五步六步,身后脚步骤然密集起来,同时也并未听到皇后、吴贵妃质疑的声音。   焦顺一颗心这才放到了肚子里。   其实哪有什么预先展示!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先前那些有趣的实验,单纯就只是为了激发繇皇子对‘工学’的兴趣,等到繇皇子玩够了,才会伺机抛出自己也只是一知半解的统筹学。   这倒好,还不等他展开第二步计划呢,先就遭遇了中门对狙。   如果他直接把干货掏出来,岂不显得前面那些都是多此一举,且有蛊惑皇子贪于玩乐之嫌——这年头家长可不认什么寓教于乐,而是信奉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那一套。   尤其背后那么多儒生师傅,就等着自己露出破绽呢!   所以在掏出统筹学之前,他必须先想个法子搞个承上启下,就算没关系,也要硬拗出关系来!   至于他最初傲然环视众人,其实不过是为了急中生智争取时间罢了。   好在总算是瞎糊弄过去了!   却说焦顺昂首阔步到回到了教室里,繇皇子紧随其后,乖巧的坐到了自己位置上。   而皇后和吴贵妃则在繇皇子身后,另设了两个座位,然后又有宫女在两人身前,用木棍挑起了一道帘幕。   嘁~   方才又不是没瞧见。   焦顺心下腹诽的同时,摆出一副道貌岸然为人师表的样子,把早就准备多时的黑板挂在了墙上,然后抄起粉笔随手画了一只水壶两个杯子,以及一个小火炉。   他先指了指水壶,又指了指火炉:“譬如说,有人想要喝茶……”   没错,他正是要拿那道最典型,也最简单的例题进行说明。   皇后听了,接合焦顺先前所言若有所思。   但吴贵妃却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学的,再次提出质疑道:“这些事情谁都会盘算吧?还用专门花时间学?”   “所以臣才说,这是最简单的例子。”   焦顺就等着她这句话呢,当下擦掉上面的图画,开始奋笔疾书:“那接下来臣就来个难一些的,假设某地遇到天灾,需要从隔壁府县借调粮食赈灾。”   “请求朝廷调度粮食赈济需要十五天,向地方豪绅借粮需要五天,动员地方官吏需要两天,在各地设立施粥场所需要两天,召集本地百姓两天时间,与周边府县进行协调需要三天,从周边府县运粮过来需要十五天。”   “本地百姓存粮只够五日之用,官府可动用的粮食能支撑五日,搜罗野菜野味可以多坚持三日,说服本地豪绅借粮能多支持十日。”   “问!”   他最后在黑板上重重一点:“如何才能通过统筹调度,在尽量减少损失、不引起民变、又不违反朝廷法度的情况下,完成这次赈灾?”   这一道题出完,帘子后面的吴贵妃已经彻底傻眼了,若不是焦顺全都写在了黑板上,她几乎是一句都没能记住。   但就算是能看到黑板上的数字,她也只觉得脑中空空如也,却哪里知道该如何统筹调度?   偏她这回又没办法从大义上挑刺儿……   繇皇子虽然聪慧,但毕竟也才六岁而已,此时早跟她母亲一起看傻了。   而这也是屋内大多数人的正常表现,唯有那伴读太监与皇后在尽力解题。   焦顺也不急,慢条斯理的开始饮茶。   直到他喝到第三杯时,那伴读太监才显出跃跃欲试之态,不过在场除了繇皇子,还有两位娘娘在,他自然不敢贸然开口。   于是又等了半刻钟,就听那帘幕后面传出皇后不太确定的嗓音:“这道题的重点,是不是在前后两个十五天和中间传递消息的三天当中,尽量把那些赈济灾民的事情做完?可再怎么,等赈济的粮食运来也要三十三天吧?”   “但再怎么安排,粮食总共也只够坚持二十三天,这、这……”   皇后越说越是迟疑,显然不觉得这题有解。   那伴读太监听了,再次欲言又止。   “娘娘果然一下子就抓到了重点。”   焦顺说着,看向那太监道:“这位公公可是想为娘娘捡缺补漏?”   那伴读太监支吾不敢言。   皇后见状便道:“但说无妨,若是能解开这道题,本宫重重有赏。”   那伴读太监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那黑板道:“奴才觉得,这道题真正的难点,其实怎么才能在尽量不激起民变的前提下,让百姓断断续续饿上几日。”   顿了顿,他又不确定的道:“再有,焦大人写的是协调周边官府需用三日,那是不是说,如果提前做好协调,再将朝廷的谕旨直接下达周边官府,就能缩减到三十天?”   焦顺这回真有点惊诧了。   原本他几次戏弄这伴读太监,还以为对方也不过就是读过些四书五经之类的文章,却不想还能有这般见识。   当下不由叹道:“不想公公小小年纪便有这般见识,怪不得能在殿下身边听用。”   那伴读太监听了焦顺的夸赞,却并未露出多少喜悦之情,而是缓缓低下头,道:“不敢当焦大人谬赞,奴才只是……只是小时候挨过饿罢了,饥一顿饱一顿下来,总能撑的更久些。”   这话一出,周遭倒颇有几个共情的。   那些选秀宫女且不论,若不是实在活不下去,又有多少人乐意净身入宫呢?   “唉,小小年纪着实不易。”   皇后在帘幕后面叹了一口气,旋即吩咐道:“他每月吃穿用度在原有基础上再添五成,另外,将本宫新得的那支紫毫赏给他。”   那伴读太监闻言,忙跪下拜谢。   皇后又勉力了他几句,吩咐他日后好生服侍繇皇子,然后才让他免礼平身。   这时焦顺笑道:“这位公公确实抓到了这道题的难点,但真正难解的,还是先后顺序的安排,以及到底什么时候能让百姓挨饿,又不至于心生怨念激起民变。”   “再有,若真到了实地,少不得还要摸清楚天文地理,做好粮食遇阻延期的准备……”   “再就是与本地豪绅之间的沟通……”   焦顺毕竟是准备了半个月,一条条一件件的说的十分详细。   皇后在帘幕后面听的认真,但吴贵妃母子却恍闻天书,母亲还好,儿子几乎把懵懂写到了脸上。   眼见他有些坐不住了,焦顺忙跳了几项细节,做出了最后的总结:“所谓统筹学,其实就是在充分了解各方情况之后,所做出的最优选择——正所谓人尽其责、物尽其用!”   这话说完,教室里安静了片刻,旋即那帘幕后面便传出皇后的赞叹声:“怪道陛下如此信重焦大人——妹妹,不知你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这……”   吴贵妃看看帘子外面的焦顺,再看看身前的儿子,轻咬着下唇一时有苦难言。   她虽然听的一知半解,但也能听出焦顺这统筹学,实实在在能成为儿子未来的臂助,但从学问的角度,实在是没什么可挑剔的。   但问题是……   她真正想避免的,其实是儿子和焦顺走的太近,最后落得主少国疑的下场!   偏这话又不好明说。   毕竟这是皇帝的意思,而皇帝可还没死呢。   犹豫再三,吴贵妃只能泄气道:“焦师傅大才,臣妾没什么好问的了。”   因见她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皇后侧头端详了吴贵妃几眼,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却也并未点破,而是直接起身道:“那咱们就别在这儿打搅焦大人授课了。”   说着,率先步出帘幕,对焦顺颔首微笑。   因与皇后对上了眼神儿,焦顺也不敢再多看,急忙低头躬身,只在心下默默品评。   说实话,皇后论姿色比之林、薛二女还是略差了一筹,但那种母仪天下的尊贵气质,却又远非二人可比。   尤其她身上自带一股沁人幽香——焦顺当初在龙床前,可是近距离闻过的——不像是脂粉,而像是天然所生。   至于吴贵妃么……   其实论颜色反倒能与林、薛二人齐平,但她枉为贵妃,却透着一股小家子气,若在别处倒罢,与皇后并肩而立,就显得相形见绌了。   等这两位娘娘出了教室,焦顺才刚挺起腰板,袖子就被繇皇子一把扯住。   这小大人竭力仰着头,满眼希冀的道:“母后和母妃都走了,师傅可还有什么有趣的杂学想要教给孤。”   焦顺不由哑然失笑。   不想自己方才那一通瞎白话,瞒过了大人,却反倒被这小儿给拆穿了——细一想倒也正常,在孩子眼里那些大道理都是空的,好玩儿才是最重要的。   他笑着从衣兜里摸出个四四方方的东西,递给繇皇子道:“殿下瞧瞧这是什么。”   繇皇子接在手里好奇端详,就见这东西每一面都是九个格子,且上面的颜色各有不同,但具体是做什么的却瞧不出来,他不由纳闷道:“这又是何物?”   “此物名曰立方。”   魔方这个名字,焦顺肯定是不敢用的,否则被人抠字眼针对,岂不是平白给自己找麻烦?   他指点繇皇子道:“这些方块都是可以活动的,殿下不妨试着扭动机关。”   等繇皇子胡乱拧了几下,他伸手讨过来笑道:“此物与九连环相仿,都有启发心智之能。”   一边说着,他一边将魔方六个面全部复位,展示给繇皇子看过之后,又随手打乱了还给繇皇子道:“这便算是臣今儿给殿下留的功课,只要下次臣入宫之前,殿下将其中一面颜色复原,便算是完成了课业。”   繇皇子见焦顺方才轻松搞定,自然不觉得是什么难事,当下信誓旦旦道:“我一定把六面全都复原给师傅看!”   说着,便开始跟那魔方较劲儿。   而焦顺则在一旁假装收拾‘教具’,实则是趁机复盘今日的得失。   便在此时,一个有些眼熟的宫女出现在了教室门外,踌躇着不敢进门,只探头探脑的往里面张望。   焦顺正回想这人是谁,就听那伴读太监惊呼道:“抱琴姐姐?你、你怎么从玉韵苑里出来了?”   焦顺一开始差点听成宝琴,随即恍然,这不就是贤德妃贾元春的贴身宫女吗?! ###第六百一十四章 入宫授课【完】   抱琴原本尚在犹疑踌躇当中,听到那伴读太监一声惊呼之后,却像是被戳了肺管子一样,立即昂着脖子走进教室里,针锋相对的反问:“玉韵苑又不是冷宫,我也未被勒令禁足,缘何不能外出?”   伴读太监闻言十分无语。   玉韵苑确实不是冷宫,明面上被禁足也确实只有贤德妃一人,无论是口头还是书面上,均没有囚禁玉韵苑奴仆的命令……   但事情可不是这么论的!   他憋了一肚子槽点要吐,但最终却只是默默的低下了头。   因为他毕竟不是蠢人,自然看得出抱琴是冲着焦大人来的,与自己和繇皇子并无瓜葛,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多此一举?   果不其然,见他沉默下来,抱琴的目光立刻转向了焦顺,二话不说屈膝跪倒,悲声道:“娘娘冤枉、宝二爷冤……”   “是娘娘让你来的?”   然而不等她把这冤枉喊完,焦顺就抢先开口质问。   抱琴连忙摇头:“是奴婢自作主张,与娘娘无关!”   焦顺就猜到她会这么回答!   毕竟肯在这个节骨眼上,冒险跑来找自己求助的,必是对元妃忠心耿耿之人,既然如此,不论是否出自贾元春的授意,她都绝不会将贾元春牵扯在内。   而在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之后,焦顺立刻叹了口气,无奈摇头道:“我就知道娘娘不会出此下策——回去吧,先弄清楚娘娘的真正心意再说。”   眼见焦顺信誓旦旦,一副你这么做是在给娘娘招灾惹祸的嘴脸,抱琴却是不由产生了自我怀疑。   难道自己真的做错了?   难道娘娘真的不希望自己来见焦大人?   可、可自己这次回去,莫说是再找机会出来,甚至留在玉韵苑都几乎是绝无可能的事情了。   那自己到底还要不要按照原计划行事?   抱琴一时进退维谷,焦顺却那肯给她细想的时间?   倒背着手摇头叹息,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嘴脸,似缓实快的朝门外行去。   抱琴有心想要阻拦,但看焦大人如此惺惺作态,又唯恐自己错上加错,真给娘娘招来不测。   结果就在她欲言又止的时候,焦某人已经走到了门口,回身冲繇皇子一礼道:“今日授课便到此为止,臣先行告退了。”   说着,毫不犹豫夺门而出。   他这哪里是怕给贾元春添乱,分明是担心自己受了牵连!   虽然在外面答应了不少人,但事实上,他压根就没想过要掺和贤德妃和贾宝玉的官司。   至于原因么,前面早已讲过。   皇帝清醒过来之后,贾元春却依旧被禁足在玉韵苑里,那么就只要两种可能,一种是皇帝那天过后又昏迷过去了,但却瞒着外面谎称病情好转;第二种可能,那就是隆源帝也迁怒起了贾宝玉和元妃。   看今天皇后和吴贵妃的神情,应该是第二种没错了。   而他焦某人最大依仗就是皇帝,又怎么可能和皇帝对着干?   但他的出身天下人尽知,在外人看来荣国府于他有恩,他若是坐视不管,也难免招惹非议。   所以他方才当机立断,选择用话术稳住抱琴,伺机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不过就在他以为自己逃出生天的当口,迎面却又突然撞见了一个熟人:都总管太监戴权!   焦顺心下猛的一沉,暗道这戴权来的如此之巧,难道说方才竟是一个陷阱不成?   可戴权不是皇帝的亲信吗?   又怎么会……   难道是变节了?   正疑神疑鬼,那戴权便堆笑道:“焦大人,陛下听了二位娘娘转述,对那统筹学很感兴趣,特意召您去乾清宫觐见呢。”   难道真的只是个巧合?   焦顺依旧没有放松警惕,跟着戴权转奔乾清宫的路上,又旁敲侧击了几句,这才大致确认戴权并不知情。   于是在入内面圣之前,他简单将方才的事情说了,又叹道:“后宫之事,外臣岂敢沾染?但还望公公念她也是一片忠心,又不曾铸成大错,不要重责于她。”   “这怕不是咱家能做主的。”   戴权微微摇头,旋即又道:“不过对主子忠心总不是坏事。”   焦顺也只是基于自己知恩图报的人设,随口提上这么一嘴罢了,至于抱琴最后如何,他其实并不关心,因此顺势便揭过了这茬不提。   和上次比起来,寝宫内外明显清净了不少。   最起码那些祈福的妃子一个都没见着,只有皇后和吴贵妃依旧陪伴在隆源帝左右。   而隆源帝的气色看上去也好转了一些,至少半边脸没那么苍白了。   至于另半边脸,有的地方发皱,有的地方松垮,实在是让人不忍猝睹。   在皇后和吴贵妃的帮助下,隆源帝上半身被垫高了些,一只眼睛看向焦顺,另一只眼睛的瞳孔却好像藏到了太阳穴里,说话还是含糊不清,但声音已经大了不少,至少不用把耳朵贴在他嘴上,隔着半丈远就能勉强分辨。   赐焦顺免礼平身之后,隆源帝先问了繇皇子的表现,待得到焦顺言之有物的称赞后,明显露出了几分喜悦之色。   然后话锋一转就问起了统筹学的事儿。   焦顺自是大言不惭,谎称是自己近来格物致知的成果,只是因为到现在也还没行成一个完全的体系,所以还没来得及上奏朝廷。   “臣在教授殿下的同时,也会不断提炼整理这门学问,印证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等到殿下学有所成,臣会邀请殿下一起撰写成书,并尝试在工学里公开传授。”   “好好好!”   隆源帝连赞了三声好,半边脸上显出亢奋的红潮,如若是在瘫痪之前,他多半会成为这门学问的名义奠基人之首,也就是后世所谓的第一作者。   但如今么……   能将这份荣誉放在儿子身上,也算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了。   皇后在一旁瞧见,忙劝说道:“皇上万万保重龙体,不可太过激动。”   顿了顿,口风转而强硬:“若不然,妾便只能让焦大人暂且告退了。”   隆源帝闻言,连忙深吸了一口气,渐渐平复了心头的涟漪,然后才继续赞道:“骤登高位尤能不改初衷,这才是格物致知的姿态、这才是朕的工学祭酒!”   说着,忽然勉力扬声招呼:“戴权、戴权。”   然而帘幕外面却无回应,不多时有宫女进来禀报,说是有些事情需要戴公公处置,所以戴公公刚才领着焦顺进来之后,就又匆匆离开了。   皇后听了忙道:“陛下若有什么要紧差遣,妾这便命人将戴公公请回来。”   “不必了。”   皇帝想要转头看向皇后,但脑袋却只是微微颤了颤,便又回到了原点。   皇后急忙侧身,来到了皇帝与焦顺之间,与他三目相对。   却听隆源帝道:“替朕把京西铁路相关的文书取来,让焦顺带回工部——朕,要亲眼看着京西铁路全线贯通!”   眼见他说着雄心勃勃的言语,却是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皇后不由红了眼圈,因怕被皇帝看出来,忙垂下头问:“不知那些公文放在何处。”   “就、就在御书房,朕平常放要紧折子的那个红木匣里。”   “那臣妾这就亲自去取——妹妹,这边就先劳你照看了。”   皇后原是想派身边人去取,但因为不想让皇帝看到自己难过的样子,便选择了亲自前往。   见她急急忙忙转身,不远处的焦顺急忙闪身避到一旁。   皇后又冲焦顺微微颔首,这才快步出了寝宫。   焦顺全程都没有抬头,却在皇后离开时悄悄扇动鼻翼,果然自己上回没有闻错,确实是有一股幽香不假。   且不提寝宫内,君臣二人说些什么。   却说皇后一路寻至御书房内,很快便找到了皇帝所说的红木匣,因上面并未落锁,她便想着打开确认确认。   结果一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焦顺的奏折。   而且这本奏折还十分眼熟,似乎有段时间皇帝一直随身携带,还时不时要拿出来翻看。   这折子莫非就与那什么京西铁路有关?   皇后略一迟疑,原是想大致确认一下内容就好,谁知这一瞧,竟就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这奏折上的内容,赫然正是梅广颜府上,一段儿母慈子孝的叫父奇闻!   皇后直瞧的美目圆睁,身心都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等回过神儿来,她就像是被毒蛇咬了一般,慌乱的将那奏折丢回了匣中,又重重的扣上盖子,确定那奏折不会自己跳出来,这才西子捧心的松了口气。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荒淫无耻的母子?!   这、这应该是焦大人编的故事吧?   可他凭空编出这样的故事,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就只是为了给、给皇上助兴?   说起来,当初皇上每次看罢这份奏折,好像确实会莫名的亢奋……   想起前尘旧事,皇后不自觉的涨红了脸,但她又觉得这事儿似乎另有蹊跷。   这焦顺虽被视为幸臣,但绝并非戏文里那些百无一用,只会讨好君王的丑角儿。   他能走到今天,凭的是自身过人的能力见识,压根用不着再拿这种下三滥的办法讨好皇上。   那总不能是皇上主动要求的吧?!   可皇上又怎么会……   就算是偶尔荒唐了些,可应该也不至于荒唐到,主动找臣子索要这种东西吧?   说是这么说,但想到皇帝当初手不释卷的沉迷模样,皇后心中难免也有那么一丝丝动摇。   然而她又绝不愿意相信,自己朝夕相处的丈夫,会是主动向臣子索要‘刘备’的昏君!   也许……   这其中还有自己没察觉到的用意?   皇后不自觉的又将纤纤玉指,放到了那红木匣上,但却迟迟没有勇气打开。   方才只是大致扫了几眼,便觉心神动摇,若是仔细观看……   “娘娘?”   直到宫人在外面等久了,忍不住开口呼唤,皇后这才猛然清醒过来,侧头看看一旁的挂钟,连忙捧起那红木匣子,匆匆出了御书房。   到了外面,她哪肯让宫女太监们经手?   亲自抱着那木匣,连眼睛都不敢错开,生怕一不留神让里面的内容泄露出去,闹出遗臭万年的千古奇闻。   一路心乱如麻,好容易回到寝宫。   彼时隆源帝因和焦顺说了一阵子话,已经精力不济的闭目养起神儿来。   “皇上,您要的东西臣妾已经取来了。”   皇后小心将那木匣放到床上的同时,又忍不住妙目流转,用余光扫量一旁的焦顺,心道这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不想竟能写出那样的东西来。   焦顺多敏锐一人?   当即就发现了窥探的目光,只是皇后又为何要窥探自己呢?   总不会是……   这时就听皇帝闭着眼睛虚声吩咐:“皇后,你且翻看翻看,凡是与京西铁路有关的,全都让焦爱卿带回去。”   翻、翻看翻看?!   皇后那料到到还要在人前翻看这些东西,想到里面的不堪入目的内容,一下子又忍不住涨红了俏脸。   皇帝闭着眼没瞧见,焦顺却偷瞧了正着。   这皇后怎么突然又脸红了?   他正不解其中的缘故,就见皇后银牙一咬,翻开那红木匣,佯装无事的略过了第一本奏折,拿起第二本来翻开细瞧,然后片刻之间,原本只是泛红的脸颊就侵染的西红柿仿佛。   众所周知,故事的上下集通常都是放在一起的,所以皇后自以为跳过了不堪入目的内容,却冷不防又看到了同样劲爆的灵堂事件!   无耻!   荒唐!   下流!   禽兽!   若非皇后心智还算坚定,勉力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说不得就要把那奏折直接砸在焦顺脸上了!   焦顺这时候其实也察觉到不对了。   那毕竟是他亲手写的密折,即便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看到皇后陡然之间的变化,也便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当下不由得暗暗叫苦,心道皇帝真是病糊涂了,怎么连这东西都不单独放好,还让皇后给瞧见了?   怎么办?   自己要不要解释?!   自己该怎么解释?!   饶是焦某人智计百出,一时间也乱了方寸。   这时皇后深吸一口气,勉力压下心头惊涛骇浪,将那两份密折放到一旁,又以极大的毅力翻开了第三本,斜着眼睛战战兢兢的扫了几行。   苍天保佑,这本总算是正经内容了! ###第六百一十五章 转机   因红木匣里的东西实在有些杂乱,皇后花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才将有关于京西铁路的奏折、批文整理出来。   她也借机平复了一下心境,总算是没有一开始那么慌张了,不过偶尔看向焦顺的目光,仍像是在打量什么秽物一般。   那叫父奇闻就已经够出格了,这第二本竟是在婆婆的灵前……   在皇后眼中,焦某人俨然已经成为了此世之恶、人间之屑,以至于明明走两步一伸手就能将那些东西递给焦顺,她却还是从外面喊来了宫女转交。   焦顺这时候也已经重新镇静下来了。   他刚刚最担心的就是皇后看了自己的绝妙文章,一时没忍住发作起来,但看现在的样子,皇后虽然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却并没有把事情闹到明面上的意思。   想想也是,这玩意儿毕竟从御书房里拿来的,一旦暴露,自己这始作俑者固然没好下场,整日里手不释卷的皇帝难道就能落下什么好名声了?   尤其是隆源帝眼下还是这种状况。   除非皇后膝下有个急于继承皇位的儿子,否则她压根没有理由去揭破这事儿。   而她既然不会揭破,那对于自己又能有多大影响呢?   于是坦然自若的接过那些公文,又屈膝跪倒,将之高高托举过头顶,大义凛然的道:“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隆源帝有些艰难的张开了眼睛,露出一个半边欣慰半边狰狞的笑容,道:“有爱卿在,朕无、无忧矣。”   他明显有些精力不济,皇后又早想打发了焦顺,当下忙道:“皇上,既然他已经领了旨意,您也该好生将养了。”   焦顺闻声知意,忙趁势告退,起身捧着那些公文倒退几步,用屁股顶开帘幕,才转身出了寝宫。   目送焦顺离开之后,皇后收回奶凶奶凶的眼神儿,正想把那烫手的红木匣交给皇帝处置,自己也好装作一无所知,再不碰那些污浊之物。   谁知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皇帝再次闭上眼睛不说,气息也匀称了。   “皇上、皇上?”   皇后轻唤了两声,到底还是没忍心叫醒他。   为难的看看手里的红木匣,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处置了。   若没有那两本污言秽语,交由戴权收着便是,但眼下她哪还敢交到别人手上?   现如今宫中就有流言蜚语,说皇帝这次中风,是贤德妃贾元春狐媚惑主所致——这里面的东西万一要是流传出去,传闻恐怕就要变成皇帝荒淫无道了。   说起来,戴权到底去了何处?   若他未曾擅离职守,自己又怎么会遭遇这样荒唐的事情?!   ……   景仁宫、玉韵苑。   还不知道自己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已经被皇后迁怒上了的戴权,此时正紧皱着眉头,与对面横眉冷目的贤德妃对峙。   说实话,他这次来原本是抱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思,想着把那抱琴送到浣衣局去便罢。   谁成想贾元春竟硬顶着不肯答应,还用一根门栓逼退了几个意图拿人的宦官。   这固然有哪些宦官不敢与她动手的缘故在,但她提棒在手也确有几分将门虎女的风范,因此场面一时就僵住了。   戴权无奈劝道:“娘娘别为难奴才,若再闹下去,只怕就不是这么轻拿轻放了。”   碰~   贾元春倒转门栓往青石板上重重一顿,毫不犹豫的道:“本宫说了,抱琴外出是受我所迫,若犯了王法,也直管冲本宫便是。”   “娘娘!”   跪在她身后的抱琴早已经泪流满面,此时忍不住环住她一条长腿,抽噎道:“分明是奴婢自作……”   “住口!”   贾元春一声呵斥,冷着俏脸对戴权决绝道:“戴公公直管回禀,无论是什么责罚本宫一概受领。”   戴权隐约察觉到,贾元春似乎就是想把事情闹大。   是受不了眼下这不尴不尬的处境,还是说……   舍不得她那细皮嫩肉的弟弟继续吃牢饭?   话说这荣国府到底怎么回事,生儿子男生女态,反倒是两个女儿都颇有些英雄气。   想到传闻中那位三姑娘,戴权就忍不住腹诽了两句,旋即躬身道:“既然如此,那奴才就只能回去请陛下定夺了。”   眼见戴权倒退几步转身便走,贾元春拄着门栓不为所动,抱琴想要开口阻拦,却又被她反手捂住了嘴。   直到戴权去的远了,贾元春才松了手。   “娘娘!”   抱琴膝行几步绕到她身前,磕头如捣蒜一般哭喊道:“分明是奴婢自作主张,娘娘怎么偏要往自己身上揽?若是因此……奴才百死莫赎!”   “起来说话。”   贾元春将门栓往墙角随意一抛,拉起抱琴道:“你自小跟在我左右,如今又是为了我才以身犯险,我怎能坐视你受苦受难?”   不等抱琴再说什么,她的目光转向了乾清宫的方向,幽幽道:“再说了,这个时辰倒也刚刚好,若是上天保佑的话,说不得还有转机。”   “时辰?”   抱琴先是莫名其妙,后来想到娘娘花重金打探来的消息,又猛地瞪圆了眼睛:“您是说太……”   “嘘~”   贾元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摆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   不过她心下其实也有些忐忑,毕竟她原本是想等皇帝的病情再好些的,如今为了抱琴却不得不提前发动,如此一来,她对于自己的计划究竟能否奏效,就更没把握了。   书不赘言。   戴权离开玉韵苑之后,便匆匆折回了乾清宫寝殿。   来到帘幕后面,因见皇帝似乎在睡梦当中,他略一迟疑,便转向皇后道:“娘娘……”   “嘘……”   皇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从床尾起身示意他去外面说话,免得吵到皇帝。   戴权刚想跟着她往外走,不想皇后忽然想起了什么,突然又折回床前抱起一个红木匣子。   戴权觉得那木匣有些眼熟,好像就是皇帝平日存放要紧奏折所用。   但也就是一些奏折罢了,皇帝自己也不曾这般着紧,皇后这如临大敌的架势,难道是里面还放了一些自己不知道的绝密物件?   因好奇里面是什么,戴权跟着到了外面忍不住偷偷窥视,他没能看出里面有什么,但却发现皇后的状态明显不对,轻咬着下唇双颊微红,似幽怨又似羞恼。   丈夫瘫痪在床一月有余,守活寡的妻子露出这般神情……   若换个不当人的,譬如焦某那般货色,只怕立刻就要生出异样的心思了。   好在戴权六根清净,倒不至于生出这样的妄念来,只是越发好奇先前寝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什么事,说吧。”   这时皇后似乎终于压制了异样的情绪,有些冷淡的开口发问。   戴权忙将宝琴的事儿说了,又无奈道:“奴才原想着那抱琴也没来得及说什么,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先将她打发到浣衣局里,再来回禀万岁爷,谁知……”   皇后听完前因后果,叹了一口气道:“她主仆两个进宫前就在一处长起来的,情分自然不比别个,若换了我,只怕也舍不得抱琴因此受罚——唉,元春妹妹也是受了无妄之灾,可惜我几次替她分说,陛下都……”   说着,她又叹了口气,无奈道:“罢罢罢,总归是姐妹一场,等陛下醒了,我再替她好生求求情吧。”   话音未落,忽听门外有人道:“这情,还是我替你求吧。”   皇后抬头望去,却见太后从门外转出,她急忙迎上前见礼,只是还没等伏低身子,就被太后一把搀住,拉着她欣慰道:“好孩子、好孩子,真亏你有这般心胸。”   当初做皇后时,她对皇帝身边的宠妃可没什么好脸色,但当了婆婆,却又盼着儿媳能尽量大度一些。   夸了两句,她又叹道:“元春那孩子,当初也是我亲自给皇帝选的,品性才学都没得挑,又最是本分守礼,这回……唉,当初若听我的,不去喝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又怎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说着、说着,便又冷了脸,转头问戴权:“当初进献偏方的人,可曾处置了?”   前一刻还是慈母,这一刻却尽显权势。   “回太后娘娘。”   戴权忙道:“定的凌迟、诛九族,因不好冲撞了春闱,定在这月十五问斩。”   “哼,春闱又如何?”   太后嗤鼻一声,却也没纠结于此,只是淡然吩咐道:“处刑后不许收尸。”   然后转脸又对皇后道:“我听说皇上今儿召见了那焦顺?”   听到焦顺二字,皇后几乎是生理本能的有些排斥,但想到皇帝念兹在兹的新政离不开焦顺,她最终还是客观的描述了一下君臣二人奏对的情景。   听说皇帝要亲眼看到京西铁路贯通,太后禁不住连声叹气,她对什么新政并不感冒,但也不想太上皇那样排斥,只是想到儿子胸怀大志,却年纪轻轻落到这般田地,就忍不住悲从中来。   好半晌,等她重新整理好情绪,这才领着皇后进到了帘幕里。   皇帝依旧在睡梦当中,吴贵妃也正支着下巴打瞌睡,皇后待要上前唤醒她,却被太后伸手拦住,摇头道:“让她睡吧,这些日子既要照顾皇帝,又要照顾繇哥儿,也实在是难为她了。”   说着,又拉住皇后的手道:“你也一样,皇帝的病情既然见好,也没必要整日里守在这里,总不能病倒一个再累倒两个——你捡那老成的挑几个,让她们轮流在寝宫里伺候就是。”   “劳太后惦记了,儿媳……”   “好了,事情就这么定下了,从明儿开始排班。”   皇后还要推拒,却被太后一锤定音。   这时吴贵妃被她们的说话声惊醒,迷迷糊糊抬起头来,等看清楚面前的是皇太后,她吓的一跳三尺高,慌忙下拜道:“臣妾见过太后娘娘!”   这突兀一声,非但吓到了太后,连床上的皇帝都被惊醒了。   太后不悦的瞪了吴贵妃一眼,但想到她的亲生儿子是唯一的皇位继承人,又把到了嘴边的呵斥咽了回去,侧身坐到了床上,伸手抚摸着儿子消瘦又狰狞的半张脸,含泪笑道:“听说你今儿和那焦顺聊的十分投契?”   “母后。”   皇帝另半边脸露出笑容,开始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京西铁路,以及后续的京津铁路贯通之后,会给京城带来怎样的巨大转变。   太后听的连连点头,时不时还赞叹两声,态度恍如面对十数年前不肯乖乖睡午觉的儿子。   直到皇帝明显又精力不济,她这才适时打断了他,边给皇帝掖被角,边随口问道:“玉韵苑那边儿,你到底准备如何处置?”   听到玉韵苑三字,皇帝不自觉的蹙起了眉头,自从半身不遂之后,他就本能的厌弃那个地方,更对贾元春和贾宝玉这对姐妹,产生了莫名的心结。   若是当日贾宝玉未曾入宫,若是他没有留下来吃酒,若是事后贤德妃不曾因为感念自己赐婚,而对自己百依百顺……   那是不是自己就不会落到这步田地了?   正因如此,先前皇后几次提起元春,他都不快的岔开了话题。   但这回毕竟是母后当面发问,总不好再给母后脸色。   犹豫了片刻,隆源帝叹息道:“罢了,将他们姐弟两个都放出来吧。”   旋即又补了句:“不要让她来乾清宫,朕暂时还不想见她。”   ……   宫门外。   虽然因为临近中午放榜的缘故,守在外面的学子已经少了许多,但龙禁卫还是费了一番波折,这才将焦顺成功送离了东华门。   这之后就是工盟的人出面接手了。   焦顺为了巩固自己礼贤下士的形象,特意下车和为首的几个工读生攀谈了几句,却不想一转头忽然就瞧见了周瑞和荣国府的马车。   啧~   这母女两个可真是前后夹击、内外紧逼啊。   焦顺直觉得头疼欲裂,他这半个月都在躲着王夫人,可眼下却怕是推辞不过去了。   罢罢罢,路上再想些敷衍之语吧。   焦顺无奈的扬手招来周瑞,准备先去荣国府应付一下。   忙乱之中,他却没注意到另有数骑出了宫门,先一步朝着荣国府飞驰而去。 ###第六百一十六章 寄生草   一路之上,焦顺预先想好了无数敷衍之语,谁知到了荣宁街上,情形却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几乎刚转过街角,就听外面传来欢呼雀跃之声:“焦大爷来了、焦大爷来了!”   随即便有连绵不绝的鞭炮声炸响。   焦顺莫名其妙的挑开窗帘探头观瞧,就见几个看着眼熟的小厮,正欢天喜地的跑在马车左右两侧引路,更远的地方,几十上百挂鞭炮造成的浓烟,几乎已经遮蔽了大半条街。   这荣国府是出了什么喜事不成?   焦顺沉吟片刻,却一时难以猜透。   而这时马车也被徒步前行的车夫,牵着来到了荣国府的角门前。   焦顺正准备下车问个清楚,又听那引路的小厮叫道:“走正门、走正门,我们老爷太太都在那边儿等着呢!”   走正门?   贾政夫妇都在那儿候着?   焦顺这回倒有了揣测,现如今这种情况,能让荣国府中门大开迎接自己的喜事,恐怕也只有元妃和宝玉脱困了。   可自己先前离开皇宫时,那贾元春明明还被拘束在玉韵苑里,皇帝也并没有表现出要放人的意思。   怎么一转眼……   正百思不得其解,马车已经穿过滚滚浓烟,缓缓停在了荣国府的正门外。   眼见贾政夫妇连同贾珍、贾蔷几个,皆都在台阶下迎候,栓柱不敢怠慢,忙小跑着绕至车后摆好了下马台阶。   焦顺快步拾级而下,脸上的迷茫也瞬间化作了喜悦,不等贾政等人迎上来,便扬声问道:“世叔,可是宝兄弟被放出来了?!”   “已经派琏哥儿去接了!”   贾政清瘦的脸上满是如释重负后的欢喜,快步迎上来深施一礼道:“多承畅卿援手之情,这大恩大德我贾家没齿难忘!”   果然如此。   焦顺倒没奇怪他们因何将功劳归咎于自己,毕竟自己前脚刚在宫里面圣,后脚皇帝就把贾宝玉和元妃给放了,外面人不知就里,肯定以为是自己在其中起了什么关键作用。   这般想着,他便含糊其辞的谦虚道:“世叔言重了,我也不过是在陛下面前壮着胆子提了几句,何况当时陛下也不曾允诺什么——也许是后来陛下自己想通了,又或是听了旁人劝说。”   他在寝殿内单独奏对了约有两刻钟,期间除了皇帝就只有吴贵妃在,除了这二人,谁知道他当时都说过些什么?   再说了,自己这不是没认下功劳吗?   而眼见焦顺并不居功,贾政却是愈发感念他的恩德,再想想自己先前还曾一度想要排挤他,不觉又羞又愧无地自容。   焦顺毕竟也心虚,于是主动转移话题道:“我是刚从宫里出来,就奔着府上来了,却怎么消息比我来的还早些?”   王夫人自方才起,就泪眼汪汪的盯着他,那目光炽热如火,像是要将人融化一般。   听焦顺发问,她忙抢着答道:“锦上添花的事情,自然有人抢着来做,若不然怎会有患难见真情之说?”   先前元妃和宝玉被囚,贾赦这个爵位最尊者一命呜呼,荣国府眼瞅着似要落败,那紫禁城也便成了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贾政花重金上下求告,也只打探出一些真假难辨的消息。   如今时过境迁,贾家在宫里头的旧交新知,登时如同狗尿苔般争相恐后的冒了出来,短短时间内,就有好几位公公差人快马来报。   这时贾珍在一旁笑道:“老祖宗还在里面候着呢,我看咱们还是先请顺哥儿进去说话吧。”   “对对对!”   贾政一拍脑门,伸手扯住焦顺,把臂向让道:“畅卿今儿可别急着走,咱们叔侄不醉不归!”   “也算我一个!”   贾珍也在一旁凑趣,他这回倒是真心实意的感念焦顺,毕竟荣国府若是垮了,他宁国府也落不了什么好。   但其实焦顺压根不想与他同席,连贾政也是一般想法——虽说存周公也早已经六根清净了,可谁还没个雄风再起的念想呢?   就这般,荣国府众人喜气洋洋众星捧月,将焦顺请进了府内,随后门外又传来爆豆似的鞭炮声——也就是因为贾赦新死,不好大操大办,若不然只怕早就锦旗招展锣鼓震天了。   等到了荣禧堂,老太太也早领着李纨、王熙凤、尤氏、林黛玉、三春等人迎出门外。   因小一辈儿除尤氏外尽皆带孝,反倒愈发凸显天生丽质。   不过焦顺也没敢多看,毕竟其中有一多半望向自己的眼神儿,都与方才的王夫人参差仿佛。   这时就见老太太轻轻挣脱了鸳鸯的扶持,拄着拐杖前行半步屈膝道:“老身替娘娘和宝玉,谢过……”   “使不得、使不得!”   焦顺忙一个箭步上前阻止了她的大礼参拜,诚惶诚恐道:“老祖宗这不是折我的寿吗?再说了,我如今既娶了湘云,咱们一家人更不该说两家话了。”   “对对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王熙凤凑上来从他手上接管了老太太,顺势还在焦顺手心里挠了一下,嘴里道:“外面风大,有什么都等进去再说。”   这凤辣子!   连焦某人这等色胆包天的,也被她的小动作吓了一跳,忙不着痕迹的退了半步。   就只见王熙凤虽一身素裹,却是笑颜如花,原本积攒的怨气似乎都化了个干净,从里到外的透着自信,恍如数年前焦顺在倒座小厅里,初次所见的观音大士重又临凡。   因最近一直躲着荣国府,焦顺也不知她是因何如此。   正一肚子诧异跟着往里走,忽听斜下里李纨笑着对尤氏道:“都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不想咱们二奶奶也是一般,这才几日光景,就像是又年轻了十岁似的。”   她重新掌权了?   焦顺收到这个信号,心下却是越发疑惑,王夫人不是打定主意要把权利过度给薛宝钗吗?   就算是婚事暂时没成,也没必要再把王熙凤换回来吧?   难道是探春出了什么岔子?   可看贾探春那神采奕奕目光灼灼的样子,似乎又并非如此。   等在荣禧堂内分宾主落座,贾母理先问起了史湘云的近况,又自责上回焦顺来府里祭拜时,自己因宝玉和元春的事情,竟没顾得上探问。   “老祖宗就不该问。”   王熙凤在一旁戏谑道:“云丫头没嫁过去之前,顺哥儿便三不五时的献殷勤,如今夫妻一体,哪还不把她捧到心尖上?”   众人尽皆哄笑。   这时门外却忽又一人道:“可我怎么听说,来旺夫妇有意要为来家寻一门兼祧继承香火?”   众人愕然望去,就见大太太邢氏披麻戴孝的走了进来,迎着厅内众人的目光,佯作慌张道:“都看着我做什么,我、我也是偶然听说的。”   贾母作为史湘云的姑奶奶,自然不喜这等说辞,待要呵斥这大儿媳时,却又迟疑起来,转头看向了焦顺。   焦顺万没想到,邢氏会突然跳出来揭露自己的狼子野心,还是在自己刚刚成亲一个多月时候。   一时有些措手不及,只能讪笑道:“这、这……家父家母或有此念,但我对湘云一心一意,必回设法说服他们。”   这话可没什么说服力。   毕竟这年头都讲究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且以焦顺现在的情况,来家想要娶兼祧延续香火,也完全合情合理。   老太太眉头微蹙,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王熙凤急忙趁机岔开了话题,不多时厅中便又恢复了欢声笑语。   这时一直捏了把汗的探春,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邢氏会突然提起兼祧的事儿,自然是她通过王熙凤暗中授意的——毕竟按规矩,叔叔伯伯死了也只需要服丧九个月,如今又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也该将自己的终身大事提上日程了。   虽然这其实有些不合规矩,但探春实在是担心再有变故,所以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想到铺垫好这一步,后面便能水到渠成,她正忍不住欢喜,却陡然发现一旁的二姐姐迎春,不自觉的攥紧了双拳,一对妙目片刻不离焦顺左右。   探春心下猛地打了个突兀。   二姐姐这莫非是想……   不过她转念一想,贾赦可是迎春的亲生父亲,按规矩她起码要守孝二十七个月,这里外里差了小两年时间,她拿什么跟自己抢焦大哥?   当下心中心头便又一松,但却也并未问安全放松警惕,只琢磨着日后探一探迎春的心思。   便在这时,外面欢天喜地来报,说是贾琏已经将宝玉从昭狱里接回来了。   老太太立刻起身就要往外迎。   贾政和王夫人劝不住,便向焦顺告一声罪,陪着老太太迎到了内仪门左近。   还待朝前,就见贾琏大踏步迎面走来,远远的便嚷道:“老祖宗快瞧瞧,看是谁回来了!”   不用他说,众人也早看到了他身后的贾宝玉。   “宝玉,我的宝玉!”   老太太发一声哭喊,拄着拐杖健步如飞。   对面的宝玉却迟疑的停住了脚,茫然的看着飞奔而来的祖母,眼中似是蒙了一层迷雾。   直到老太太冲上来,将她一把抱住,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   王夫人哭天抹泪跟在旁边,一时还未察觉出什么不妥,但贾政却是瞧出了不对,拉着贾琏问:“这是怎么了?怎么瞧着、瞧着……”   贾琏抬手在脑袋上比了比,悄声道:“似乎是在牢里受了些惊吓,我半路请大夫瞧过了,说是无碍的,将养一阵子就好。”   “唉~”   贾政叹息一声,倒也没太往心里去,毕竟这儿子从小就八字轻,时不时就要犯癔症,如今在诏狱里被关一个多月,若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反倒奇怪了。   而这时贾宝玉似乎也终于清醒了些,犹犹豫豫的反手抱住了老太太,挤出一声:“老祖宗。”   “宝玉,我的宝玉啊!”   老太太哭的更狠了,任凭王熙凤、李纨怎么解劝也不肯撒手。   最后还是焦顺出面,说是该当让宝玉去梳洗梳洗,换一套衣服去去晦气,老太太这才依依不舍放开了孙子,由着王夫人接手将他领回了家中。   却说王夫人一路搂着儿子哭了两场,也渐渐觉察出不对来。   宝玉平日里感情最是充沛,无缘无故就会突然伤春悲秋,但这回回来之后,却显得淡漠了许多。   也不是说一点情绪反应都没有,但就是显得很是迟钝,好像身上套了一层壳子,无论是接收外界的情绪,还是做出反应都慢了好几拍。   心疼的将儿子搂进焦某人无比熟悉的胸怀,王夫人悲声道:“我的儿,你这又是怎么了?可是在牢里遭了什么罪?他们、他们拷打你了?!”   说到后面那句,嗓音止不住的发颤。   面对母亲的问题,贾宝玉过了好一会儿才迷茫的摇头:“没有,我、我只是……我也不知道。”   王夫人原要刨根儿问底儿,但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又实在舍不得逼问,只好先揭过这茬,将他送回了住处。   趁着洗漱的当口,王夫人特意将袭人叫到门外,叮嘱她这些时日仔细看顾好宝玉,顺带再多逗他笑一笑——实在不成,哭也行。   “等一半日的,我请和尚道士来瞧瞧,没缠上什么脏东西最好,如若缠上了,便做个法事超度超度。”   袭人恭声听着,直到王夫人说完了,这才犹豫着提议道:“要不,把妙玉请回来瞧瞧?我听大奶奶和二奶奶说,她被赶出去后大彻大悟,如今佛法又有精进,还做了庙里的主持呢。”   “有这事儿?”   王夫人微微蹙眉,她并不喜欢妙玉为人,不然当初也不会在尤氏的怂恿下赶走妙玉了。   但眼下对她来说,儿子才是最最重要的——连焦顺都要膛乎其后,更别说是一些小小的个人好恶了。   遂点头道:“等我问过凤丫头再说吧。”   顿了顿,又吩咐:“这事儿别传出去,也别让他满处跑——谁要是问起来,就说宝玉在牢里染了风寒,需要在家将养。”   与此同时。   屋内宝玉重新穿戴整齐,眼中的茫然之色似乎也褪去了一些,他凝目打量着屋内的情景,转着脚步一件件的摸过去。   当摸到一个小匣子时,他忽然停住了脚,迟疑半晌,揭开盖子从里面翻出个纸条来,却见上面写了一首《寄生草》: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第六百一十七章 喜羊羊疑似潜入我家   自打宝玉归家,元春解禁之后,二月里销声匿迹亲朋故交们,便你方唱罢我登场,让荣国府着实喧嚣了一阵子。   直到进了四月里,才渐渐消停下来。   却说这一日,刚吃罢早饭,王夫人便将三春黛玉喊到了清堂茅舍里,再三叮咛道:“今儿你们去赴诗会,别的倒罢了,宝玉近来那些胡言乱语,可千万别跟宝钗宝琴说,免得她们跟着忧心烦恼。”   贾宝玉刚从牢里出来的时候,仿似丢了魂儿一般沉默寡言又迟钝。   王夫人以为他是受了刺激,又或是招惹了什么邪祟,为此还特意请了妙玉来——王熙凤先前为了能时常去牟尼院偷欢,把妙玉吹捧了成了当世高人,如今骑虎难下,也只能找妙玉过来装装样子。   熟料妙玉与宝玉一番恳谈之后,却表示贾宝玉非但没有异常,反倒是大彻大悟觉醒了慧根。   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令郎与我佛有缘。   王夫人那听得了这个,错非碍着王熙凤和李纨的面子,都恨不能让人将这妖言惑众的假尼姑乱棍打出去。   可她虽一口咬定绝无可能,到底是不敢再往家里召和尚道士了,甚至于连大观园那几处家庙,也让王熙凤打着节俭开支的名义废弃了。   再然后,王夫人和贾母一商量,便又让贾宝玉搬回了大观园里,希望他和姐妹们在一处玩玩闹闹,渐渐消解掉心结。   这半个多月下来,宝玉那迟缓淡漠的症状果然缓解了不少,但却如妙玉所言一般,重又痴迷起了道理禅机,每日里把黛玉、迎春、探春几个抛在一旁,只拉着惜春谈佛论道吃斋守戒。   王夫人得知此事,曾一度把他关在怡红院里,不许他再与惜春见面。   谁知他也不烦也不恼,每日在东厢房诵经不辍,说是要为吊死的秋纹消除业障。   被逼无奈之下,王夫人干脆暗示袭人不妨以色诱之,然而自小便食髓知味的贾宝玉,虽不曾拒绝与袭人同床共枕,但却不肯再剑及履及,而是与她通宵达旦的讨论起了佛法。   最后王夫人实在是没了主意,只好让李纨等人每日轮番搅扰怡红院,让他没法安生礼佛。   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王夫人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等薛宝钗年底嫁过来,能设法扭转宝玉的心思。   也因此,她才担心宝玉的那些道理禅机落入薛家耳中——虽然以薛家如今的处境,大概率是不会悔婚的,但王夫人还是不敢赌那极小的概率。   众人自然知道王夫人的心思,于是齐齐应诺。   贾探春又忍不住提议道:“这眼见哥哥脱困也有近月光景,何不让他去工学复职,届时公务繁忙,他或许就没时间再胡思乱想了。”   “老爷也曾想过这个法子。”   王夫人闻言叹息道:“可老太太那肯放人?生怕他去了工学没人照管,再出什么差池,说是宁可在家养一辈子也好,还质问说做老子的不也一样闲赋在家?”   说实话,对于老太太后半截话,王夫人也是十分认可的。   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若不是贾政这个做父亲的不思进取,因为些流言蜚语就放弃了升官的机会,宝玉又怎会畏官场仕途如虎?   若是贾政能像顺哥儿那般奋发图强,宝玉又怎会……   不对,若是顺哥儿做了这荣国府的主人,又何须宝玉再为什么仕途经济烦恼?   她一时想的痴了。   直到彩霞在旁提醒,王夫人才回过神来,摆摆手道:“时辰也不早了,你们尽快动身吧,别让郡主等急了。”   顿了顿,又道:“记得替我谢过郡主。”   先前荣国府落难时,南安郡主虽然没有亲自前来,但却不止一次来信宽慰,又悄悄透露了些宫中的讯息,虽然无甚大用,但这份雪中送炭的心意,却是比那些所谓的亲朋故旧要强出太多了。   众女又齐齐应了,便顺势告辞离开。   探春刻意缀在了最后面,等到姐妹们出门后,她又折回来小声探问:“太太,听说卫家前两日又托请了媒人登门?”   王夫人摇头:“来是来了,但因先前老爷求到他家门上时,卫大人刻意避而不见,老爷和老太太都因此不喜,所以便推了这门婚事。”   卫若兰的父亲就在龙禁卫为官,在军中广有人脉,所以贾政当初才会求助于他。   探春闻言微微一叹,摇头道:“可惜了,卫大哥论才干品貌实为林姐姐的良配。”   她这话倒是出自真心的。   虽说曾一度将林黛玉视为竞争对手,但毕竟是自幼一起长大的表姐妹,她打心眼里还是希望林黛玉能有个好归宿的——只要不跟自己抢焦大哥就好。   “好了,这些事情用不着你操心。”   王夫人摆摆手,道:“你也去吧,等你们走了,我简单收拾收拾,也要去薛家走一遭呢。”   探春这才告罪一声,快步追了出去。   等她走后,王夫人回到卧室里,从里到外换了套新鲜的,又在镜子前捯饬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出门乘车赶奔紫金街。   等到了薛家登堂入室,见薛姨妈明显也是精心打扮过的,不由掩嘴一笑,挥手命左右尽皆退下,便迫不及待的追问:“你和那小冤家定在几时?”   “约莫在午时之后。”   薛姨妈羞答答的垂下头不敢与她对视,嗫嚅道:“他上午要进宫给皇子讲学,下午才有暇来赴约。”   自去年底失身于焦顺,两人相交已有数月之久,按说早不该如此羞怯了,可一来她本性如此,二来这回不同以往,乃是姐妹两个齐上阵。   前面说过,自从头一回阴差阳错之后,薛姨妈便不抵死不肯再行那一龙二凤之事——其实头一回,也是前后错开的。   这回还是王夫人打着报恩的名头,劝说怂恿了许久她这才松口。   因见姐姐目光灼灼,似乎还有什么虎狼之词要说,她急忙岔开话题道:“宝玉最近如何,可曾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   王夫人随口敷衍道:“若不是怕误了咱们的事儿,我这回就带他一起来了。”   其实王夫人先前三番五次怂恿劝说,除了报恩之外,也是为了让薛姨妈无暇过多关注宝玉——当然了,除此还有第三个原因,那就是眼下唯有这桩禁忌欢愉,才能让她暂时抛开烦恼。   因怕薛姨妈继续追问宝玉的事情,她答完之后,立刻欺身向前环住薛姨妈的手臂,笑吟吟的耳语起来。   薛姨妈只听了几句,原就白里透红的双颊登时滚烫如火,手忙脚乱的挣开姐姐的束缚,羞恼道:“这、这如何使得?!”   “有什么使不得?”   王夫人正色:“似你我这般岁数,又怎及得上那些青春貌美的小姑娘,若再不肯放下身段来,只怕早晚要被厌弃。”   “厌便厌了,大不了……”   薛姨妈原想说‘大不了彼此相忘’,但毕竟正恋奸情热,说到半截自己便舍不得再往下说了。   王夫人见状噗嗤一笑,直羞的薛姨妈连连跺脚。   她又上前拉住薛姨妈劝道:“再说既是报恩,总得有点不一样的。”   薛姨妈再次欲言又止。   她想说姐妹两个齐上阵,难道还不够特别的?   可到底是羞怯,不好将这话说出口。   ……   就在王夫人软磨硬泡的同时。   焦顺在宫中的授课,也正有声有色的进行着。   这已经是他第五次入宫授课了,期间和那些儒生讲师明争暗斗了几回,谁占了上风双方各执一词,但繇皇子明显更喜欢焦师傅别开生面的教学方式。   即便有儒生也试着,尽量想把课程讲的生动活泼一些,却到底比不得焦顺那些工学小实验新奇有趣。   当然了,若是能把穿插其中的数学、统筹学知识去掉,那就更合繇皇子的心意了。   而今天这第五堂课,无疑又刷新了众人对讲学的认知。   却只见上书房的教室内,桌椅板凳全都被挪到了角落里,反倒是一群穿着平常百姓装束的宦官、宫女,占据了正中的位置。   “当、当家的。”   某个中年妇女打扮的宫女结结巴巴唤了一声,直紧张的两只手拧成了麻花,低着头看也不敢看对面的宦官一眼。   那宦官见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旋即就听焦顺在一旁呵斥道:“都认真些,若是再出纰漏,本官便请裘公公另找人顶替你们!”   那宦官吓的一激灵,连忙收敛的笑容,真要是被换掉,那可就是在打裘公公的脸了,届时自己还能有好果子吃?   他勉力将脸皱成一团,瞪着对面的宫女道:“不用再说了,去厂里做织工的事儿,我说了不成就是不成!”   说完,拂袖而去。   “停!”   这时焦顺又喊了卡,场上两个‘演员’立刻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站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焦顺转头对一旁看戏的繇皇子道:“殿下,你可知他缘何不许妻子去做织工?”   “这个、这个……”   繇皇子挠着头支吾半晌,下意识又向一旁的伴读太监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呵呵~”   焦顺见状微微一笑,道:“且不急,殿下先将这个问题记下来的,咱们再往下看,等什么时候觉得有答案了,再告诉臣就好。”   说着,挥一挥袖子,示意宫女太监们继续往下演。   他焦某人连正经大学都没读过,肚子里压根没多少干货,靠刷短视频视频时学来的科学小实验,拆零散了最多也就能顶上一两个月。   所以在拿科学小实验吸引繇皇子兴趣的同时,他暗里还让人排演起了情景剧——他出的剧本大纲,负责具体完善的,则是当初排样板戏时,几个展现出相应天赋的工读生。   从这第一次演出来看,效果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但糊弄小孩子是够用了。   这出情景剧的主线剧情是:靠做账房先生养家的父亲,因为染病失去了劳动能力,却依旧坚持让二儿子读书考科举。   生活的重担因此全都压在了大儿子身上,眼见丈夫每日起早贪黑,大儿媳心疼丈夫,又不敢埋怨公爹,于是就想要去内务府开设的纺织厂里做女工,以便帮着家里补贴生计。   公爹和丈夫最初因为各种原因反对,最后却在生活的重担下不得不妥协,直到最后放下了偏见。   对外,他宣称这是为了让繇皇子能够更直白清晰的,体会到民生疾苦,以便未来不至于被下面的官员蒙蔽,更不至于失了爱民之心。   再有就是通过反复观察,对这些故事情节做出总结归纳,以提高他的逻辑思考能力。   但实则这却是一个私货满满的故事。   故事中除了公然替内府纺织厂正名,还详细展示了工业发展对民生的补益。   原本几个工读生,都有意将读书考科举的二儿子塑造成反派,却被焦顺坚决制止了——开玩笑,真要是这样估计还不等演完,就要被强制下架了。   正相反,他着重将这二儿子,塑造成了有血有肉的正面角色。   譬如一度想要放弃读书,跟哥哥一起打工维持家计。   譬如虽然觉得嫂子去宦官手底下做女工,有些不符合读书人家的体面,但却又是最能体贴大嫂的人。   总之就是让那些酸儒虽然不满意二儿子的妥协,却又一时挑不出大毛病来。   当然了,这些都是次要的。   最重要的是,这一堂课下来连三分之一的剧情都演不完,再加上事后总结、复盘的缓解,一出以体察民情为由头的情景剧,就可以糊弄上大半个月。   等繇皇子熟悉了之后,还可以加入实时选项,让他自己推动故事的走向,美其名曰增加他的逻辑判断能力……   想着这么糊弄,起码也能混上半年,焦顺便忍不住洋洋自得。   然后就开始想入妃妃——揣度着这次又会看到什么风格的妃子。   这几回每次进宫授课,他都会被皇帝召见,而每次守在皇帝身边的妃子,也都是宫中的精华之选,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譬如上回那容妃就挺有特色。   焦顺一看到她,就忍不住想起当初秋千架上的抛坠奇景——话说,这隆源帝果然是个会起封号的。 ###第六百一十八章 放弃吧,全城都是青青大草原   乾清宫寝殿。   轻车熟路的跟着戴权穿过帘幕之后,焦顺就忍不住一愣。   盖因这回皇帝床前并不见半个妃嫔的身影,只有一个宦官两个宫女侍立在角落里。   三宫六院这么多妃子,竟然还能有轮空的时候?   满心诧异的上前见礼,皇帝微微扬起胳膊比了个手势,戴权便忙让那些宫女太监退了出去,然后又上前在皇帝背后垫了个靠枕。   “免礼平身吧。”   隆源帝斜藐着焦顺,半边脸上露出笑容:“听说爱卿今儿这堂课又推陈出新了?”   焦顺忙将那情景剧大致情况,以及自己明面上的用意、暗里存的心思,全都一股脑说了出来。   甚至就连自己想靠情景剧水课时的事儿都说了。   最后又装出一脸汗颜的样子道:“臣不学无术,实在比不得那几位满腹经纶的翰林学士,也只能想出这些取巧的法子了。”   “何谓取巧?”   隆源帝摆了摆手,不以为意的道:“那些腐儒将工学侮为奇巧淫技,难道你我君臣也要有样学样不成?”   “陛下教训的是,是臣着相了。”   “你就是太过谦虚!”   隆源帝今天显得额外中气十足:“以朕之见,日后工学大行天下,爱卿未必没有著述立道的机会。”   顿了顿,又慨叹道:“惜乎,朕只怕未必能亲眼得见了。”   焦顺急忙屈膝跪倒,惶恐连声:“陛下千秋万载,岂可出此不吉之言?”   “你我君臣何须讳言。”   隆源帝甩了甩胳膊,再次叹道:“几个从九品军职尚且被百般梗阻,这工学欲要大昌,只怕还不知要过多少道坎。”   不等焦顺接茬,他又岔开了话题,先是询问工学的近况,继而问起了朝野间的变化。   焦顺一边对答如流,一边心下就犯起了嘀咕。   工学和新政的事情倒罢了,前几次觐见的时候,皇帝可从没问起过朝堂上的事儿。   心中起疑,他便偷眼观察皇帝言行举止,就见皇帝的气色明显又好了不少,之前倚着靠垫时间一长就受不了,今儿瞧着竟似还能坚持许久。   再加上他言语间中气充足……   焦顺脑中渐渐就有了答案:皇帝八成有意想要重新亲政了!   也是,先前是完全没精力没能力,现如今既然病情好转,隆源帝又怎么可能允许皇权长期旁落?如今突然问起朝中局势,必是起了重新亲政的心思。   只是……   太上皇会乖乖让渡皇权吗?   虽然太上皇当初是因为眼疾,主动放弃了皇位,但他闲居已近六年,谁知道心态是否有所转变?   不是焦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历朝历代‘天家无父子’的事情层出不穷。   倘若皇帝一个不谨慎,闹出父子反目的戏码,大多数朝臣会站队那一边儿,只怕不问可知。   所以最好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让他先试探一下太上皇的心意。   但这种事儿也不好明说,否则就有挑拨天家骨肉之嫌。   因此焦顺反复琢磨了好一会儿,才伺机道:“皇上若嫌工学起势太慢,如今殿试在即,何不从新科进士当中试着选几个助力?”   皇帝正盘算朝中局势,冷不丁听焦顺又把话题扯了回去,愣了一会儿,才迟疑道:“你是想让朕在殿试时,出一些与新政有关的题目?”   不等焦顺回应,他又亢奋道:“是极是极,事关鼎甲排名,即便选不出合适的人才,也会让读书人不敢再无视新政。”   见皇帝跃跃欲试的样子,焦顺一时也分辨不出,他到底有没有领悟自己的真正用意。   不过无所谓了,只要到时候太上皇有所反馈就好。   伺候,焦顺又陪着皇帝东拉西扯了一阵子,这才躬身告退。   他前脚刚离了寝殿,后脚便有一人挑开帘幕,来到了龙床左近。   这人不是别个,却正是今日在御前轮值的皇后娘娘——因为鄙弃焦顺荒淫无耻,所以她才特地在焦顺觐见时,找理由躲了出去。   皇后回到寝宫的时候,戴权刚将那靠枕从皇帝身下抽出来。   隆源帝一面躺平了,一面对戴权摆手道:“你且下去吧,朕有话要事情要与皇后商量。”   等戴权躬身退出去之后,皇后顺势便坐到了床头,伸手帮皇帝掖了掖被角,好奇道:“陛下要和妾身商量什么,竟还要先将戴公公支开?”   皇帝却不急着开口,定定的打量了她半晌,抬手摸向她的脸庞,但却因为气力不济,始终差了那么一丢丢的距离。   皇后忙低头俯就,又捧住他的手腕当做支点。   隆源帝轻轻在她脸上摸索了一会,突然问道:“那两份密折,你已经翻看过了吧?”   皇后脸上的柔情一僵,她虽猜到了皇帝说的是什么密折,却还是抱着侥幸心理反问:“什么密折?”   “自然是焦畅卿与梅夫人的那两封密折。”   见再无幸免,皇后不自觉的涨红了脸,一咬银牙将皇帝的胳膊塞回被子里,羞恼道:“我若不是偶然看到,还不知此獠竟是这般、这般……”   说着,她又狠狠瞪了皇帝一眼,质问道:“皇上也该知道亲君子远小人的道理,却怎么偏要重用这等无耻之徒?!”   “哈哈……咳咳咳!”   隆源帝哈哈一笑,却不慎牵动了肺腑。   皇后忙倒了茶水与他,又替他抚胸顺气,好一会儿才让皇帝止住了咳嗽。   却听隆源帝又笑道:“他年轻气盛,怎受得了美貌妇人百般撩拨?事后能具本如实上奏请罪,也算是大节不亏了,比之许多道貌岸然之辈,只怕还要强出不少呢。”   皇后却未被他这话说服,当下质问道:“若真是请罪,缘何会有两道密折?且里面污言秽语详尽到……详尽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这个么……”   皇帝怎好意思承认,这第二封密折是他反复催更的成果?   支吾半晌,也只能强行回避了这个问题,肃然正色道:“朕肯将新政大业托付于他,其实也与这两封密折有关——倘若日后他不负所托倒还罢了,若是希图首鼠两端,又或是想要改弦易辙,这两封密折便是制衡他的杀手锏!”   皇后这才明白过来。   虽仍对焦顺十分排斥,但想到皇帝的身体状况,以及他心心念念的新政大业,却也不得不承认,焦顺是继承他遗志的最佳、也是唯一的人选。   当下微微一叹,便不准备再与皇帝争辩这个话题了。   不想隆源帝忽又郑重托付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朕索性就将这两份密折交给你来保管。”   “这……”   皇后面露羞难,支吾道:“这既是陛下准备的后手,干脆交予吴妹妹好了,她是繇哥儿的生母,到时候……”   “哼!”   隆源帝嗤鼻一声打断了她的话,不屑道:“吴贵妃生性怯懦,又对新政心存偏见,日后见文臣势大,说不得就将朕的新政与焦畅卿一并给卖了!”   说着,又拉住皇后的手,深情款款道:“后宫之中,唯有你我夫妻一体能托以腹心,朕将来的未竟之志,自然也只能是你来保驾护航!”   “陛下!”   皇后被这番触动真情,一时想要扑上去与丈夫相拥,但又怕隆源帝如今的身体状况承受不住,最后只能强自压抑住冲动,泪眼婆娑的与他四目相望,颔首承诺道:“妾必不负陛下之所托。”   等互诉完衷肠,皇后便在隆源帝的指引下,翻出了那两本密折。   虽未翻开,但只将这两本密折拿在手中,皇后便忍不住面红心跳,正欲找个东西将其包裹起来,忽然又想起一事,遂期期艾艾的问:“皇上,这里面写的可是实情?别等到时候……”   “自然都是真的。”   隆源帝道:“那梅翰林的儿子代父南下守孝不久,便被内府收为密谍,悄悄安置在了金陵府内——若日后果有反复,凭那梅家小儿和这两份密折,便能定焦顺的生死!”   皇后听惯了他二人君臣相得的事迹,如今方知背地里还有这等算计,一时竟倒有些替焦顺委屈,那人虽荒淫无耻,但对皇帝却是忠心耿耿,若不然也不会将这样的丑事,原原本本上奏了。   谁成想皇帝却……   不过她毕竟心向皇帝,很快便将这莫名的情绪抛在脑后,找了块布将那两本奏折包起来贴身放好,准备带回去储秀宫藏匿。   这时皇帝忽又想起了什么,连忙补充道:“不过里面也不全都是真的。”   跟着便絮絮叨叨,说什么‘人都是肉长的,岂有天差地别的道理’、‘男人嘛,喜欢在这上面吹嘘乃是常理,倒也怪不得他焦畅卿’。   皇后初时听的莫名其妙,后来才恍然大悟,红着脸狠啐了一口,起身道:“妾去把这些脏东西锁起来,若无必要,再不让它重见天日!”   说着,快步夺门而出。   皇帝目送她消失在帘幕之后,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然后意兴阑珊的长吁了一口气,却不知自己临死之前,还能不能再重振雄风做一回男人。   却说皇后出了寝殿,一路提心吊胆,回到储秀宫里方才松了口气。   然后她又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给这两本秽物找了个稳妥的存放处。   就这样还觉得不放心,此后三不五时就要查看一番。   一开始只是担心弄丢了,辜负皇帝的重托,但时间久了却难免心生好奇。   当初她只是粗略翻看了一下,囫囵吞枣的了解了个大概,对于皇帝所说的‘天差地别’,以及‘妇人百般撩拨’,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每每查看时,这些个问题便在脑中萦绕不去,也亏她持身极正才勉力压了下去。   这是后话且先不提。   却说就在帝后二人谋算焦顺的时候,景仁宫玉韵苑内,抱琴也正向贾元春埋怨焦顺的所作所为。   “娘娘,那日明明是太后娘娘开恩,咱们和宝二爷才得以脱困,却怎么老爷太太都归功在了那焦大人头上?”   却原来荣国府这回最终逢凶化吉,但到底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三月里愣是憋着没敢跟宫里联络,直到四月初才递了报平安的折子。   那家书经过重重审查送到余韵宫内,抱琴一瞧就几乎气炸了肺——那日她虽被焦顺给哄住,但过去这么久也早回过味儿来了,知道焦某人就是怕沾染上麻烦,所以才虚言恫吓自己的。   偏荣国府的家书上,却将这回逢凶化吉的功劳,全都归结在焦顺头上。   最不可饶恕的是……   “他是个什么出身?也配让老太太亲自拜谢?!这还有天理吗?还有王法吗?!”   荣国府内的奴仆如今提起焦顺来,大多都是与有荣焉,而不再觉得他的所做作为有什么僭越。   但抱琴毕竟久在宫中,观念未曾转变,反倒比府里的奴才更在意这上下尊卑。   所以在她看来,焦顺冒领功劳,又骗的老太君亲自拜谢,分明就是大逆不道其罪当诛!   “娘娘,你可不能由着他招摇撞骗,必须拆穿……”   这时贤德妃贾元春放下手里的家书,摇头道:“你又怎知他在君前奏对时,不曾为我和宝玉求情?”   “他、他……可他当时明明、明明……”   “好了。”   元春抬手截住抱琴的话头,正色道:“这些时日你也瞧见了,陛下不肯见我,却屡屡召见那焦畅卿,足见他如今势头之盛——且不说咱们也无法确定,他到底有没有出力,便真就是招摇撞骗,也不宜为家中树此强敌。”   说着,她却忍不住暗暗蹙眉。   事实上,她并不担心家中与焦顺闹翻,毕竟两下里如今已成姻亲,况荣国府多有依赖焦顺之处。   她真正担心的,反倒是家中与焦顺走的过于亲近。   如今宫中遭逢巨变,皇帝说是一日好似一日,但病重至此,哪有能寿终正寝的?   若是多坚持几年倒还好,若是早早撒手人寰,那焦顺必成众矢之的,即便有储君之师的身份,元春也并不看好他能屹立不倒。   到那时,荣国府又该置于何地?   她有心提醒家中,可如今不比从前,想要夹带消息出宫谈何容易?   若要通过明面上的消息示警,却又怕万一被看穿,非但得罪了焦顺,更惹恼了皇帝。   思前想后,贾元春也只能期盼父母足够明智,能够在不得罪焦顺的前提下,与其保持一定的距离了。   然而她便再怎么聪慧,却也万万料想不到,王夫人此时此刻非但不曾与焦顺保持距离,甚至还伙同薛姨妈,穷尽口舌之利,挑战起了负距离的极限…… ###第六百一十九章 三羊开泰   是日傍晚。   莺儿挑帘子进了门,脆生道:“太太、姨太太,快瞧瞧是谁来了!”   就听外面有人笑道:“我难道还是什么稀客不成?”   话音未落,史湘云便与薛宝钗携手并肩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薛宝琴和邢岫烟。   看到史湘云的时候,薛姨妈明显有些不自在,因此反倒是一旁的王夫人率先笑问:“云丫头怎么来了?”   史湘云上前一礼:“听说舅妈来了这边儿,我想着有日子没见您了,索性跟过来给您老请安。”   说着,上上下下打量着王夫人,品评道:“舅妈虽瞧着清减了些,但也显得年轻了几岁,连皱纹都少了呢——嘻嘻,方才那个‘老’字,只当我没说过罢。”   王夫人下意识抬手轻抚眼角,虽知道她这话里多有恭维之意,但还是忍不住欢喜——当然,欢喜之余也有些别扭,毕竟那些细纹是谁给夯平的,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这丫头。”   她顺势在史湘云眉心一点:“都嫁了人还这么跳脱,也不怕公婆挑你?”   “公公婆婆对我可好了!”   史湘云涎着笑挽住她的胳膊,一脸得意的显摆道:“再说我们家早有分工,大事上有我们爷做主,家事上有邢姐姐操心,我只负责每日里玩玩闹闹彩衣娱亲就好。”   听了这话,众人都笑。   这时薛宝琴才上前尊称干娘。   王夫人拉着她说了几句体己话,又寻邢岫烟搭讪了两句。   正自雨露均沾之际,外面忽然禀报,说是后街焦大爷来了。   因有史湘云和邢岫烟在场,宝钗、宝琴也便没有刻意回避。   可众人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焦顺进来。   史湘云纳闷的挑开帘子往外张望,见院子里静悄悄的,不由奇道:“不是说我们爷来了吗?人呢?难道是去了前院客厅?”   薛姨妈也觉得纳闷,暗里且不说,明面上两家也极亲近的关系,何况史湘云也在,焦顺有什么道理去客厅等候?   于是忙派人去外面查探究竟。   不多时那仆妇小跑着回到后院,却是在门外探头探脑的不肯进屋。   薛姨妈越发奇怪,正想喊她进来询问,薛宝钗却抢先步出门外,悄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少奶奶不知因为什么又撒泼了。”   那仆妇愁眉苦脸的道:“原本闹着要回娘家,结果在二门夹道撞见焦大爷,非缠着让焦大爷主持公道,所以焦大爷才在二门夹道绊住了。”   薛宝钗听说嫂子又在生事,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她夫妻两个的事儿,和人家焦大哥有什么关系,嫂子也太胡搅蛮缠了!”   “可说是呢!”   那仆妇无奈道:“焦大爷原也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偏少奶奶非说焦大爷是中人,不是外人,还……”   “还怎得?”   “还扯着焦大爷的胳膊不撒手呢!”   “这、这成何体统!”   薛宝钗一跺脚,回头冲里间笑道:“原来是被哥哥绊住了,我过去瞧瞧,免得哥哥又拉焦大哥去吃酒。”   若真是被薛蟠绊住了,也没有她这待嫁新娘出面劝说的道理,众人都觉察出其中另有隐情,只是既然薛宝钗不肯明言,众人也便默契的没有揭穿。   薛宝钗领着莺儿并几个仆妇,匆匆赶到二门夹道,才知那仆妇竟还有所隐瞒——这那里是扯住焦顺的胳膊,分明就是紧紧抱住,连半边丰腴都紧紧的压迫了上去。   更让人侧目的是,夏金桂的领口还豁开了个口子,横着瞧倒还罢了,若是居高临下,怕是什么景致都能一览无遗。   也难怪焦顺一副无语问苍天的架势。   饶是薛宝钗素来稳重,这时也禁不住气往上撞,变声变色的厉声呵斥道:“嫂子,大庭广众之下,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放开焦大哥!”   然而夏金桂见小姑子到了,非但没有收敛半分,反而发起了人来疯,只听她跳脚反驳道:“我做什么?你怎么不问你那好哥哥做了什么?!我这般人品相貌,带着万贯家财嫁到你家,若换个人,只怕早把姑奶奶当菩萨供着了!”   “他倒好,外面偷完了里面偷,大姑娘小媳妇见缝就钻,我好容易让他身边清净些,他又跟那几个小厮……呸,我说出来都怕脏了嘴!”   这个剧情……   总觉得似曾相识。   对面的薛蟠闻言怒发冲冠,再一次扑上来想要与夏金桂撕扯。   夏金桂却是怡然不惧,抱着焦顺将胸脯一拔,挑衅道:“来来来,你在金陵不就打死过人吗?索性连我一并打死,两桩案子……”   “好了!”   眼见夏金桂又翻起了陈年旧案,薛宝钗怒斥一声,不由分说的下令道:“来人,把少奶奶送回家里去!”   在这家里,她说话实比薛姨妈还管用三分,原本只敢围观的仆妇登时一拥而上,将哭天喊地,说要去告发薛蟠的夏金桂半抗半抱的弄走了。   薛宝钗又怒其不争的瞪了自家哥哥一眼:“哥哥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回去哄她!”   说实话,她是真不知道自家哥哥这脑子是怎么长的,才把夏金桂娶过门没几天,就把那些陈年旧事捅了出来,连自己是‘活死人’的事儿也没瞒着。   若非如此,夏金桂一个妇道人家,又岂敢如此有恃无恐?   薛蟠讪讪的冲妹妹一笑,又对焦顺抱拳道:“焦大哥别急着走,过会儿我找你吃酒去!”   “哥哥!”   “我走了、我走了。”   薛蟠一转身撒丫子便跑。   薛宝钗目送他远去,这才转回身冲焦顺一福道:“家门不幸,让焦大哥见笑了。”   焦顺摇头道:“这夏家小姐也实在……我先前在东华门外,被上千举子围攻时,都不曾这般进退两难。”   说着,又展颜一笑:“不说她,听说二太太也在?劳妹妹领我前去拜见。”   薛宝钗乐得略过方才的事情不提,于是亲自头前引路,将焦顺带回了后院。   史湘云、邢岫烟闻讯,早迎出了门外。   望见焦顺,史湘云立刻小跑着上前笑问:“爷怎么也来了?”   因见她跑的发髻有些散乱,焦顺便伸手替她理了理两鬓青丝,做悲苦状道:“我在家苦等了许久,就想着第一时间聆听夫人的大作,后来听说是来了这边儿,便等不及找过来了。”   顿了顿,又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再说了,薛太太最是热情好客,万一把你们都留在这边儿,我一个人孤枕难眠可如何是好?”   “爷~!”   史湘云佯装羞恼,却不自觉扯住焦顺的衣带,满脸依赖眷恋的俏模样。   此等情景,薛宝钗也不是头回得见,但还是忍不住心下微微泛酸,尤其有了薛蟠与夏金桂这一对儿冤家做对比,就更显得焦顺难得了。   也不知宝玉日后……   话说这回在诗社上,姐妹们提起他时都闪烁其词,也不知他到底如何了。 ###第六百二十章 病中惊坐起   另一边。   李纨领着黛玉三春回到大观园里,原是想就地解散各回各家。   但探春却又提议,不如把今儿所做的诗词,拿给二哥哥瞧瞧,让他多多体会阳春四月的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熄了那青灯古佛了此残生的念头。   这个主意一提出来,惜春就有三分不喜。   但眼下阻止贾宝玉出家,是大观园里的政治正确,她也不好说什么。   于是一行人便整理了抄录下来的诗作,齐齐转奔怡红院探视宝玉。   其实按照王夫人的意思,是想让贾宝玉另选一个住处的,毕竟这怡红院里着实出了不少人命官司,无奈贾宝玉极力坚持,王夫人最终还是没能拗过他。   “呦~”   然而等进了院门,首先迎出来却不是贾宝玉,而是王熙凤。   就这凤二奶奶怀里抱着只狸花猫,裹着一身素孝,笑吟吟的问:“你们倒是有心,才刚回来就往这怡红院跑。”   “那也比不得你。”   李纨凑上前,伸手撸了几下猫头,反问:“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你们和太太前脚走,我后脚就来了——大观园里一个人管事儿的都没有,我再不盯着些那里放心的下这小祖宗?我在这处置家务,他发他的呆,倒也两不耽误。”   正说着,贾宝玉也从里面走了出来,众姐妹当面,好歹是露了些笑模样,招呼着众人进屋落座。   王熙凤原本正一边与李纨斗嘴,一边往屋里走,后面忽然赶上来个仆妇,慌里慌张的凑到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王熙凤面露诧异之色,遂冲众人告一声罪,独自离开了怡红院。   到了外面,她蹙眉问那仆妇:“我哥哥怎么突然跑来,他不是在南边儿吗?”   却原来那仆妇方才说的是:王仁突然登门造访。   “大爷没说,但瞧那样子似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见奶奶。”   十万火急的事情?   想到自家哥哥的种种劣迹,王熙凤心下就打了个突兀,暗道他该不会是想打自己那笔银子的主意吧?   痴心妄想!   王熙凤暗咬银牙,但人既然已经来了,说什么也是要见一见的。   于是便跟着那仆妇,来至前院偏厅之中。   她进门寒着一张俏脸,就想先给王仁来个下马威,谁知没等开口,王仁就蹿将起来,变声变色的道:“妹妹,不好了、不好了!祸事了!”   王熙凤看他不似作伪,这才将左右屏退,追问道:“什么祸事了?莫不是哥哥又闯了什么祸?你把话说清楚些!”   “要是我闯祸就好了!”   王仁顿足捶胸:“这事儿说来话长,上月初,有传闻说父亲麾下的张副将纵兵劫掠商船,父亲将他唤去询问,那张副将辩称说是发现西人商船藏匿违禁品,准备查扣时遭遇抵抗,因折了几个兄弟,一时恼了,便将那商船给洗了。”   “这张副将是父亲一手提拔的心腹,父亲又想着海上的事情死无对证,何况杀的又是洋夷,故此也没当一回事,只呵斥了那福将几句,便将这事儿给瞒下了。”   “谁成想没几天,那张副将竟就裹挟着两只战船出海潜逃了,父亲惊觉事情不对,严加查问才知道张副将洗劫的压根不是什么西夷商船,而是刚从欧罗巴回来的大夏商船!”   王熙凤听到这里,已经骇的瞠目结舌。   不想那王仁还有后话:“父亲又一查问,那商船背后是两浙的官商大户,若那张副将没有裹挟战船出逃,事情或许还能瞒得住,可现如今……”   “两浙人在朝中势力向来不小,听说这一船货少说也值三四十万两银子,他们若得知此事,安肯善罢甘休?!”   “所以父亲才急忙差我进京,希望能设法缓和化解一二。”   听王仁说完,王熙凤急的团团乱转,直那手背往手心上拍:“这么大的事情,你要我如何缓和化解?莫说是我,只怕我们老爷太太听了,也是束手无策!”   “宫里不是还有贤德妃娘娘吗?”   王仁满眼希冀:“请娘娘帮着辩解几句,岂不强过外面千言万语?”   “你知道什么?因陛下中风……”   “可我听说娘娘已经给放出来了啊?”   “放是放出来了,可却一直没能见到皇上。”   王熙凤不太想讨论贤德妃失宠的事儿,于是又问:“难道老爷就单指着娘娘出手不成?”   “这倒也不是,父亲让我设法联络背后的苦主,承诺包赔一切损失——但就算他们答应不追究,张副将裹挟战船出逃的事情,总是瞒不住的。”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眼王熙凤:“父亲说了,一时怕凑不出这么多现银,只怕要找你暂且拆借些。”   “这……”   王熙凤自是极不情愿,但她也知道自己最大的依仗,其实不是荣国府,而是王太尉。   故此犹豫再三,还是松了口:“既是拆借,那咱们就找个中人。”   “银子的事儿先不急。”   王仁探着身子,又问:“眼下除了娘娘,还有谁能在朝中使得上力气?”   听了这话,‘焦顺’二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很快王熙凤就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焦顺如今与那些文臣斗的势同水火一般,他若不下场倒还罢了,若是一旦下了场,那些文臣们岂肯罢休?   倒是找他出出主意还行……   正想着,王仁见她久久无言,忍不住又提议道:“要不,先问一问姑父、姑母?好歹托姑父出面做个中人,与那些苦主打起交道来也便宜些。”   若在从前,王熙凤说不定还会指望贾政,但这次风波却赤裸裸的掀开了荣国府的遮羞布,离了贾元春这个女儿的支持,贾政就如同没头苍蝇一般,前后花了不少银子,却是一点效用也没见着。   更让人无语的是,诸如贾雨村之流先前躲着荣国府,如今又重新贴上来,他竟非但不恼,还百般找理由体贴对方,最后只听了几句软话,便又‘其乐融融’了。   但在娘家人面前,王熙凤却也不想坦承婆家的落魄,因此含糊道:“太太今儿去了薛家,只怕要明儿才能回来——再说你总得容我铺垫铺垫,别一上来就惊天动地的。”   王仁听说姑姑不在,也担心在贾政面前撞了南墙,只好无奈起身:“那我先回去报个平安,母亲都还不知道我回来了呢。” ###第六百二十一章 急公好义蕉太狼   紫金街薛府。   戌正【晚上八点】刚过,对外宣称要联床夜话的王夫人和薛姨妈,却早已经睡的昏天黑地。   这倒也不奇怪,因为下午‘啖’精竭力的缘故,其实傍晚时她们就已经困倦的不行了,只不过是在小辈儿面前强自支撑罢了。   等好容易沾了床,自然再没有别的心思。   原本她们这一觉,只怕要睡到第二天晌午方歇,可谁知天不遂人意,刚睡下没多久,仆妇先是三番五次敲门,又在门外一声大似一声的呼唤。   这般情形,饶是二人睡的十分香甜,一刻钟后还是被吵醒了。   薛姨妈迷迷糊糊披衣而起,刚将两人因怕机密外泄,临时插上的门栓拨开,外面就撞进一个熟悉的身影,激动的扯住她道:“姑姑,祸事了、祸事了!”   此时薛姨妈的大脑几近宕机,愣是盯着来人分辨了好一会儿,才诧异道:“凤丫头,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王熙凤。   却原来她在送走了王仁之后,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这事儿该先和两位姑姑通一通气,尽量商量个稳妥的主意出来。   这一来么,她如今对荣国府的男人也没抱多少期望,关键时刻不添乱就是好的。   二来么……   都是王家嫁出来的女儿,如今娘家遭逢大祸,总不能就指着自己一个人薅吧?   王夫人的体己如今都投进了车厂里,暂时也还不见回头钱,可薛家却是不缺银子的。   所以她才会连夜赶到了紫金街。   王夫人这时候也浑浑噩噩起身,扶着额头呓语般问:“什么时辰了?”   王熙凤下意识看过去,却见她身上的小衣与薛姨妈的一般无二,都是妖艳露骨的款式,不由暗叹她记吃不记打,当初就为此事才闹的家宅不和,偏她竟一点悔改的意思都没有。   不过眼下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她上前扶起王夫人,一边扯过床头的衣服给她披挂,一边催促道:“太太快清醒些,是王家出事了,出大事了!”   王夫人和薛姨妈这才略略清醒了一些。   在她的催促下,手忙脚乱的穿好衣服,也不顾不得收拾散乱的发髻,就这么胡乱披散着到了外间。   外面伺候的仆妇们早被王熙凤遣散了,她又特意去门外探查了一番,确认隔墙无耳,这才这回来将王仁所言复述给了二人。   王夫人和薛姨妈头昏脑涨,好容易才弄明白发生了什么,都恍如挨了当头一棒,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熙凤其实也没指着她们能出什么主意,等了一会儿,便按照原计划开口道:“若不然……”   不想话刚出口,对面王夫人、薛姨妈也各自道:   “不如……”   “要不……”   三人都是一愣,诧异的目光交汇在一处,心思像是被什么串联在了一起,异口同声道:“请顺哥儿过来帮着参详参详?”   这也正是王熙凤连夜跑来紫金街的真正目的所在。   三个俱不是外人,又见天色也不算太晚,便忙差遣仆役去后街焦府。   焦顺这时候倒还没有睡着,正拥着史湘云听她讲述诗会上的见闻,时不时还要插嘴点评调侃几句,惹得史湘云或嗔或笑,借以显示自己并非敷衍,而是在认真倾听。   没办法,他下午在薛家殚精竭力,如今已无余勇可贾,这肌儿无力的时候,自然只能靠精神层面上的交流来弥补。   这招对如狼似虎的妇人未必管用,但对史湘云倒颇为对症,毕竟她本就是个生性活泼,倾诉欲强的小姑娘。   再加上焦顺为了掩饰,勉力集中最后的精神与她对答,每一句评论吐槽都是有的放矢、恰到好处,说不上是舌绽莲花,起码也是妙语解颐。   然而……   勉力集中精神与史湘云谈笑风生的时候,焦某人不自觉就放松了对身体的管控,于是某些潜藏在身体本能当中的肢体习惯,便在不知不觉间被释放了出来。   而怀中原本正享受精神交流史湘云,也在这番骚扰之下,迅速开始由情转爱。   这、这……   我怎么就管不住这手呢?!.JPG   焦顺隐约又双叒叕听到了两肾的哀鸣,但男人亲手惹的火,又怎么能置身事外?   他咬了咬牙,目光直视湘云那水汪汪泛着桃花的眸子,正要抱着堵枪管的决心奋力一博,忽听得房门被人轻轻叩响。   那声音虽轻,但焦某人却如闻洪钟大吕,一个激灵猛地坐起来,扬声喝问:“可是外面又有酸丁闹事?”   那气势,似乎只待外面答一声‘果然’,他便要调转枪头,冲出去与贼人大战三百回合。   听到他中气十足的回应,翠缕小心翼翼推门进来,又见姑娘也在整理小衣,并未睡去,便忙禀报道:“薛家刚派人传话,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想请老爷过去一趟!”   “十万火急的事情?”   这虽不是想象中的贼人半夜袭扰,但也确实是贼人半夜袭扰,焦某人假意蹙起眉头,看向身旁的史湘云。   史湘云立刻体贴的坐起身来,一边给探手拿过床头的衣服,给焦顺披在肩上,一边道:“咱们傍晚才刚从那府里回来,若不是遇了什么难处,怎会这时候派人叨扰?相公还是过去瞧瞧吧。”   “那我去去就回。”   焦顺又依依不舍的在她脸颊上亲了亲,道:“夜里风大,你就别起来了——若睡不踏实,就喊翠缕香菱进来陪着说话。”   说罢,他起身三下五除二穿好了衣服,大步流星的撞入夜色当中。   翠缕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回屋忍不住对香菱赞叹道:“也就是咱们老爷了,换了别个,这当口上被人打搅,便再怎么也要抱怨几句,岂会这般急人所难、急公好义?” ###第六百二十二章 余勇可贾   薛府后宅。   刚刚沐浴完的薛宝钗慵懒的坐到了梳妆台前,虽是翠眉已薄胭脂淡,但铺在那水银镜中的影像,依旧撑的起艳若桃李四字。   而那继承自薛姨妈的丰熟身段儿,配上那凝脂一般的肌肤,更是无形中添了三分足令男人垂涎欲滴的色气。   她拢了拢襟怀,勉强遮去些峰雪,又抬手将乌黑青丝挽过肩头,拿牛角梳轻轻梳拢起来。   这时莺儿从外面进来,见几个丫鬟只管收拾浴桶,竟无人在姑娘身旁服侍,便呵斥道:“这没眼力劲儿的,怎么也不帮姑娘梳头?”   说着,上前欲要接手。   “我自己来就行。”   薛宝钗微微摇头,又问:“方才是谁来了?”   “先是二奶奶,如今焦大爷也来了,关起门来也不知是在商量什么要紧事。”   “凤姐姐和焦大哥?”   薛宝钗闻言手上的动作就是一滞,王熙凤连夜前来,还能说是为了王夫人,但将刚刚离开不久的焦顺找来,却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宝玉的案子又有反复?!   想到这种可能,薛宝钗便有些坐不住了,也不再坚持自己梳头,将牛角梳递给了莺儿,心下自顾自的琢磨着,要不要过去打探一下。   但她毕竟是待嫁之身,若只凤姐姐还好,如今既知道焦大哥也来了,却怎好冒冒失失跑去相见?   况还是当着未来婆婆王夫人当面。   犹豫再三,她终于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准备等明儿一早再找母亲问个清楚。   “唉~”   拿定了主意,薛宝钗轻叹一声,无奈摇头道:“来何容易去何迟,半在心头半在眉。”   莺儿虽不知这句子出自《咏愁》,但自家姑娘郁郁寡欢的样子,总还是能瞧出来的。   想了想,她忽然提议道:“姑娘,要不咱们也去庙里拜一拜吧?”   见宝钗不答,她又继续自说自话:“我听说那妙玉离了荣国府之后大彻大悟,佛法反倒精进了不少,如今已经做了庙里的主持——最近不只是大奶奶和二奶奶时常去她庙里进香,连原本与她有仇怨的珍大奶奶,都被她用佛法化解尽弃前嫌了。”   薛宝钗听她说的有鼻子有眼,不由诧异:“你这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诗会的时候,听荣国府的人说的呗。”   薛宝钗微微颔首,却并没有答应要去庙里进香,虽说她对道理禅机的理解,并不下于痴迷此道的贾惜春,但骨子里其实对僧道之流并不亲近。   尤其……   一想到那妙玉,她就总忍不住回想起当初两人刚订婚时,贾宝玉偷偷躲在外面,让小戏子唱‘思凡’的情景。   于是又忍不住叹息一声,起身道:“早点歇了吧,明儿一早也好找母亲问清楚,看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莺儿听她连连叹气,心下也不由暗暗感叹,这宝二爷莫不是女人命里的魔星?先前他与林姑娘相好,林姑娘就时常以泪洗面;如今成了薛家准姑爷,自家姑娘又这般长吁短叹的。   ……   与此同时。   焦顺也从王熙凤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由来始末。   他当即就皱紧了眉头,这事儿可不小,御下不严、治军不利,再加上包庇,真要是告到朝堂上,只怕够王子腾喝一壶的。   这偏又赶上宫里的贤德妃失势……   等等!   江南造船厂的铁甲舰貌似也快下水了。   因为谁都看得出来,未来能与洋夷在海上争锋的只有铁甲舰,所以王子腾这三年间,虽奉命重建两广水师,但实际上主要做的是前期筹备工作,譬如招兵、整训,出海演练等等。   即便添置战舰,也都是以灵活快速的中小舰船,为的就是等铁甲舰这道主菜。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若这时候他被参倒了,那岂不是三年心血都给别人做了嫁衣?   想到这里,焦顺心下就忍不住冒出些阴谋论来。   难道是有人想要取而代之,所以才……   不过想这个么多也没用,事到如今王家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太尉大人希望能先取得两浙头面人物的谅解,这个思路应该是没错的,只是单纯想靠银钱弥补,却怕是未必足够——最好还是能拿出一些官场上的利益,又或者是什么制衡对方的手段。”   焦顺说到这里,环视在场的三位王家妇人:“我对王家在朝中的关系不太清楚,除了荣国府这边儿,不知太尉还有那些人脉可用?”   王夫人和王熙凤皱眉沉思了片刻,各自给出了几个名姓,大多是耳熟能详的军中将领,诸如神武将军冯唐,卫若兰的老子等等。   这些人势力是不小,但对文官集团的影响力只怕微乎其微。   按理说,王子腾权倾东南这么些年,为防中央起疑,肯定是要在朝中结交一些能帮自己说话的人,而不仅仅只是靠军中老兄弟互相帮衬才对。   “或许有吧。”   王夫人不确定的道:“要不明儿我把仁哥儿找来,你当面问一问他?”   “不急。”   焦顺连忙摆手,开玩笑,隔着一层给出出主意还行,他可不想稀里糊涂被卷进去:“王公子回京的消息未必能瞒得过别人,若是贸然与我相见,只怕反而坏了大事——再说太尉大人纵横官场多年,又岂会打无把握之仗?想来必有后手,不如先按照王公子的意思,领他去拜见政世叔,瞧瞧后续如何再做定夺。”   众人见他如此,也便没有再说什么,只约定好每日通传最新进展,便草草结束了这场密议。   焦某人心事重重的告辞,正跟着仆妇往后门去,不防王熙凤领着平儿从后面赶上来,一把扯住他喝问:“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想袖手旁观?!”   却原来焦顺的心思早被她看破了——其实不只是她,王夫人隐约也觉察到了一些,不过王夫人只在姿势上强势了些,实则是处在弱势的一方,自然不敢强人所难。   焦顺用眼角余光,确认带路的仆妇被平儿支走后,这才无奈道:“我那里是想袖手旁观,分明是无处下手……”   “我不管!”   王熙凤死死扯着他的袖子,瞪圆了丹凤眼道:“你是皇帝最信任的臣子,难道就不能……唔!”   她骄蛮的言语才说到一半,忽就被焦顺嘴对嘴的堵了回去。   若是旁个,焦某人断不敢以久疲之躯上阵,只能尽量用言语说服。   但区区一个王熙凤……   呵呵~   吾尚有余勇可贾! ###第六百二十三章 间章转场   隆源六年四月初七。   天刚蒙蒙亮,已经做了小半年九品司务的李庆,正一边拿柳枝剃着牙花子,一边晃晃悠悠的往工学走。   冷不丁突然听到身后‘叮叮当当’的铜铃响动,他忙往边上靠了靠。   打从自行车厂正式量产之后,这种示警的声音就迅速成为了街头一景,尤其是工学里,那些勋贵子弟为了赶时兴,都会变着法的搞一辆来代步,李庆早已经见怪不怪了,因此连回头扫一眼的兴致都没有。   不想他避到一旁,身后的自行车却并未赶超,反而连续不断的响着铃。   这些勋贵子弟真是麻烦!   李庆只当是哪个纨绔想要冲自己显摆,无奈的回头望去,却发现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董恂正骑在一辆新车上冲自己直龇牙。   “老董?”   李庆先是一愣,继而上去一把将他从车上薅下来,老实不客气的抢过车子跨上去,便捏闸拨铃铛,便好奇道:“这是你新买的自行车?艹,你小子哪来的这么多钱,腐败啦?”   因为陈万三去了工部担任十八路纠察队总教头【其实是总联络官】,李庆和董恂两个自然而然的在工学里抱起团来,目下关系虽还比不得同居合租的陈万三亲近,却也是远不是当初在蒙学工读时可比,故此言语之间也没多少避讳。   “滚!”   董恂瞪了他一眼,旋即又忍不住欢喜的咧嘴笑道:“老子这是拿旧报纸换的。”   “什么旧报纸这么值钱?这辆车少说也得二十五两银子吧?”   “还能是什么报纸,就是咱们工盟发行的《大公报》呗!我这也算是托了皇上的福,前几天不是都说,殿试的时候要靠工学的知识么?那些酸丁嘴上骂的厉害,背地里可没闲着……”   月初的时候,皇帝在焦顺的建议下,决意在殿试上为新政、为工学遴选人才,结果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消息提前就泄露了出来。   一时惹得新科进士们群情激奋,纷纷通过各种方式抗议朝廷此举——而某些没考上的更是大声疾呼,表示应该以罢考的形势来抵制。   但在表面上坚决抵制的同时,市面上有关于工学、新政的讯息,却几乎在瞬间被搜罗一空。   平日里完全不被读书人放在眼中的《大公报》,更是成了抢手货,有不少人都在悄悄收购往日旧刊,到最后从创刊到本月初的一整套报纸,甚至被炒到三两银子。   而当初因为担心《大公报》卖不出去,白瞎了众人的心血,工盟有不少人都自费订了报纸,董恂这个总发起人,更是咬着牙一口气订了十份。   结果好心有好报,就正好赶上了这一波洛阳纸贵。   李庆听完这番缘由,直艳羡的什么似的,可谁叫他平日里白嫖惯了呢?家里唯一一套《大公报》还是陈万三订的,那倔驴,只怕未必肯拿出来还钱。   再说了,三两银子也抵不了什么大事。   他心不在焉的拨动着铃铛,正琢磨该怎么开口,先哄董恂把这车子借给自己骑两天,忽然就被董恂用胳膊肘拱了拱,他诧异转头,就听董恂神神秘秘的问:“李庆,你听说了没,外面如今都传,说皇上要借这回殿试重新亲政呢。”   “前儿我就听牛思源说了。”   李庆不以为意的道:“不过这事儿有什么好议论的,等明儿殿试之后,事情自然水落石出。”   听到牛思源的名字,董恂明显有些不自在。   当初他将牛思源引为智囊知己,谁成想牛思源却是镇国公府的暗探,事后两人因此断了往来,如今虽同在工学为官,彼此之间却反不如李庆来的亲近。   李庆瞧出他心存芥蒂,不由笑道:“牛思源最近也不好过,这眼见勋贵老爷们对工学支持力度小了不少,他处在当中不尴不尬的,是两头不得烟抽。”   当初皇帝突然中风昏厥,勋贵们顿时就对工学的前景产生了疑虑,甚至一度打起了退堂鼓。   直到焦顺做了储君之师,勋贵们才渐渐回心转意,但对工学的支持力度仍是大不如前。   “不提他。”   董恂摆了摆手,伺候却变得沉默起来,也不知是在追忆往昔,还是感慨如今。   李庆又推着车子走了一阵子,觉得这玩意儿与人同行实在有些别扭,干脆还给了董恂,趁着他小心翼翼接过去,突然做贼似的问:“王太尉的事情,你可曾听说了?”   董恂一愣,迷惑反问:“哪个王太尉?”   “还能是哪个?就是给祭酒大人赐字畅卿的那位王太尉呗!我听说这王太尉最近摊上大事了,他手下有个副将……”   按理说,王仁奉命进京打典也才五六天,事情本不该传的这么快,至少不该这么快传到李庆、董恂这个层面,但很诡异的,消息就这么传了出来。   董恂听完皱眉半晌,最后无奈叹道:“这可真是多事之秋。”   “谁说不是呢。”   李庆也跟着感叹了一句,旋即却又悄声问:“你说这是不是冲着咱们祭酒大人来的?”   “这……”   董恂再次蹙眉,半晌缓缓摇头:“那可是堂堂一品,岂会这般容易受到恩师牵连?”   李庆一想也是怎么个理儿,于是改口道:“那就是被荣国府牵连了,我就知道这事儿指定没完——那贾经历直到现在,都还没来衙门呢,我瞧他这官儿八成也是做不下去了。”   正说着,后面突然又传来自行车疾驰的声音。   两人下意识回头,就见一身绿色官袍的陈万三正猛踩踏板,似乎压根没注意到路旁的两人。   “老陈!”   李庆急忙一声吆喝,陈万三下意识猛一捏闸,车身从两人生旁滑出去老远,在地上擦了两条黑龙出来,这才堪堪杀停。   董恂不自觉的往那车子后面扫了眼,不出意外看到了工部的铭牌,显然,这是工部直接买来分派给陈万三的用的。   这待遇……   他手里的新车一下子不香了。   见陈万三一条腿撑住地面,一条腿仍在脚蹬子上,回身冲着这边儿憨笑,李庆扬着嗓子问:“你不是去衙门了吗?这风风火火的又去哪儿?”   “去神武卫的大营。”   陈万三回道:“往后纠察队的队员都要定期练习打靶,但总不好在工厂里开枪,所以上面派我去找神武卫商量,到时候先借他们的靶场和火枪用。”   李庆闻言愈发好奇:“纠察队练习打靶做什么?”   陈万三挠头道:“好像是军代表们提议的,说什么不扛枪算什么兵——反正上面派下的差事,咱们照着办就是了。”   李庆和董恂交换了一下眼神,也学着他方才的口气叹道:“果然是多事之秋啊。” ###第六百二十四章 诸芳流散【上】   转过天到了四月初八。   正值殿试当日,又赶上皇帝中风之后首次公开露面,外面为此闹的沸反盈天,无数人都在议论着期盼着,想看这场殿试究竟如何收场。   但在荣国府里,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下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的,除了王家遭难的事情外,就是史大姑娘‘回门’了,至于什么殿试不殿试的,反倒没多少人留心在意。   梨香院。   十个小戏子一大早就被勒令留在院里不得外出,那几个憨厚本分的倒还罢了,不过听命行事罢了,而几个伶俐的心知是到了决定未来的关键时刻,却都忍不住坐卧难安起来。   就在这时,藕官伸长了脖子往外张望几眼,突然回头提议道:“从今儿起大伙儿只怕就要各奔东西了,何不凑钱使人沽些践行酒来,好歹也不负咱们姐妹相交一场。”   有几个小戏子觉得这提议不错,但也有怕节外生枝的,更有不愿意出钱的。   于是有人反驳道:“说是各奔东西,可还不是在这府里打转儿?不过是分散各处罢了,又不是见不着。”   又有人打岔:“也不知能分到哪去,若是分到姑娘们屋里还好,若是去了规矩森严的所在……”   “我看你分明是想分去宝二爷屋里吧!”   “你难道不想?!”   藕官见众人你一句我一句,渐渐离题万里,暗叹一声就准备偃旗息鼓。   不想这时候芳官儿又站了出来,直接拿出半吊钱来放在桌上,道:“大家伙儿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咱们吃了这桌散伙饭,也算是彼此讨个彩头。”   众人见她挑了头,或情愿或不情愿的,也多多少少拿了些散碎铜子儿出来,最后估算着约莫能有五六百钱。   芳官儿用绳子串起来,当仁不让的收进袖子里,对众人道:“我去跟管事的妈妈商量商量,请她们尽量帮着置办一桌。”   说着,也不等藕官几个回应,便径自往院门外走去。   到了院门口,就见两个守门的仆妇,正倚着门框嗑着瓜子唠闲篇。   这个道:“你说王家这回能扛过去不?”   那个道:“你管他能不能扛过去呢,只要别挂累上咱们府里就成!”   这个又道:“听说东跨院又闹起来了?”   那个不屑道:“且闹呢,琏二爷手里头没钱,自然压不住场面。”   “二奶奶也真是狠心,竟一点夫妻情面都不留。”   “这回倒未必是二奶奶的意思,就大老爷留下的姨奶奶们有哪个是省油的灯?琏二爷偏想着从她们身上节省,她们能不挑事?”   芳官原想着等她们说完了再上前,可听来听去,这一句赶一句的也没个头,只好轻咳一声打断了两个仆妇的闲谈。   那两个仆妇回头见是院里的小戏子,当下垮了脸呵斥道:“做什么?不是让你们好生在里面等着吗?”   “妈妈莫恼。”   芳官忙从袖子里摸出那半吊钱来,陪笑道:“我们姐妹几个凑了些钱,想请妈妈们通融通融,帮着置办一桌散伙饭。”   其中一个仆妇接过钱来掂了掂,盘算着能从中剥削个一二百钱,便和同伴露了笑模样,赞道:“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不想你们倒还有些义气——罢罢罢,我们就跟着担些干系吧,中午之前酒菜一准儿给你们送来。”   说着,就将那半吊钱揣进了怀里。   “多谢妈妈、多谢妈妈!”   芳官千恩万谢之后,却又从袖子里摸出块散碎银子来,递给那妈妈道:“这是我个人孝敬您的,妈妈们平日里就照顾我,往后我若得了好去处,指定也忘不了妈妈们的好。”   “哎呦,你这孩子真是有心了!”   那仆妇不想还有这意外之财,当下又喜笑颜开的收了,于是等到芳官问起这次分配,都有哪些去处的时候,便也没有瞒着:“还能去哪儿?左右不过是这园子里几位姑娘身边,再就是老太太、太太,还有宝二爷屋里了。”   果然是这几个去处。   芳官略一盘算,还是觉得宝玉屋里最为合适,正待托请二人帮忙,却忽听那仆妇压低嗓音道:“不过真正的好去处,却不在这府里,而是焦家。”   “焦家?”   “就是焦家!”   那仆妇攥着碎银子,得意道:“你道今儿为何封门?还不就是等着史大姑娘来挑,等她挑剩下的,才往各院里分派呢。”   “早先咱们府里就一度发不出月例来,如今眼瞅着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往后还不定怎么闹饥荒呢,倒是焦家那边儿,听说月例只有提前发派的,从不积欠,逢年过节还有赏赐呢。”   “那、那……”   芳官也不由动了心,主要是近来她打听着,贾宝玉一门心思崇佛向道,连身边的袭人麝月都受了冷落,反倒是那焦大爷,素有收用身边丫鬟的习惯。   里外里一盘算,她很快就下定了决心,深施一礼道:“求妈妈们成全,到时候我必然还有重谢!”   见她如此上道,两个仆妇自然都是大包大揽,表示一定在史大姑娘面前美言,让她能够得偿所愿。   芳官千恩万谢方才辞别二人,等折回屋里,却对此事只字不提,只说是酒菜的事情已经交代妥当了。   话分两头。   史湘云自打嫁入焦家之后,这还是头回来荣国府。   马车路过荣府正门时,她挑帘子打量着那熟悉的匾额,却不禁生出了恍如隔世之感。   等在角门内下了车,史湘云正拉着邢岫烟唏嘘感叹,斜下里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云妹妹、云妹妹!”   循声望去,只见贾宝玉大步流星的迎上前,架起两只胳膊待要如往日一般拉扯,但想到面前的湘云已经嫁做人妇,便又在半丈外站住了脚,两条胳膊讪讪的往下垂落。   湘云见状,径自上前拉住了他的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叹道:“爱哥哥清减多了。”   宝玉听她口齿,知道是动了真情,眼圈不由一红,忙用袖子狠狠抹去,笑道:“妹妹倒是丰腴了些,看来没少在焦家享福。”   说着,松开湘云,又冲后面的邢岫烟见了一礼。   邢岫烟款款还礼,却是与他保持着足够的距离。   “走吧,老太太在家早等不及了。”   宝玉回头招呼一声,众人便朝着老太太院里进发。   途中史湘云不住问起池里的荷花、岸边的柳堤、怡红院里的梅花鹿、大观园的仙鹤。   贾宝玉一开始还有些不适应,等说的兴起时,便再不管什么身份变化,手舞足蹈滔滔不绝。   眼见离着老太太的院子近了,就听前面有人扬声笑道:“我就说还得是云妹妹出马,换了我们,纵使费尽心思也难让二哥哥如此开怀。”   那爽利劲儿,都不用抬头就知道必是探春。   除了探春之外,迎春惜春以及林黛玉也都跟了出来。   两下里撞到一处,探春迎上了史湘云,林黛玉则是一把拉住了邢岫烟的手,说什么也舍不得再松开。   虽然前几日,她们刚在诗社里见过面,但那是当着南安郡主的面,到底多了些拘束,更没什么机会互诉衷肠。   等见了老太太,自又是一番热闹。   老太太直接把史湘云揽在怀里,连道:“这好容易来一趟,可得多住几日——你姐姐妹妹们的院子随便挑,便是住我这院里也使得。”   “我倒是真想回来住一阵子。”   史湘云依偎在她怀里,笑道:“不过出门时跟我们爷约好了,他晚上散值就来接我和邢姐姐——再说我是个任事不管的,但家里又哪里离得开邢姐姐?”   听她说起邢岫烟管家的事情,言语间并无半点芥蒂。   贾母大是欣慰,拢着她额间的碎发笑道:“我就知道你这丫头是个通透的,我活了半辈子才知道放权的道理,不想你一过门就能明白。”   说说笑笑了一阵子,史湘云便问起了贾政、王夫人和王熙凤。   贾母脸上登时由晴转阴,无奈叹道:“一早就被王家给请去了——不提这个,上回你舅妈不是应下,说让你挑两个小戏子么?三丫头,让人都领了来,叫她们开开嗓亮亮相,也算是热闹热闹。”   贾探春如今虽然把权利完璧归赵了,但毕竟掌家半年之久,倒也积攒了不少威望,故此如今有什么事情,老太太也乐意点她的将。   而趁着这会儿功夫,邢岫烟与林黛玉却悄默声到了外面。   邢岫烟先给林黛玉紧了紧披风,然后才悄声问:“我听说这府里下人闹的愈发不成样子了,不知可曾波及到你的怡红院?”   “主要是东跨院那边儿在闹。”   林黛玉微微摇头:“大观园这边儿因先前三妹妹调教的好,倒比别处规矩些——纵有什么不妥当的,三妹妹随手也就处置了。”   “可三姑娘终究是要嫁到我们这边儿的。”   邢岫烟说着,转头往堂屋里搜了眼,又道:“连太太都已经心知肚明了,只等去了孝就要行兼祧之事——这还是你那舅母主动提起的。”   林黛玉默然不语。   她身处其中,自然能感觉到荣国府的衰败,当年焦顺刚崭露头角时,二姐姐与他传出绯闻,都能让老太太大发雷霆;现如今却是上赶着要把女儿嫁过去当兼祧,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邢岫烟见她不说话,无奈叹道:“事到如今,我也帮不了你什么……”   说着,将两张银票和一小匣碎银子递给林黛玉,道:“这些你且拿着傍身吧。”   “姐姐已经帮过我太多了,这些我……”   “我给你的,你只管收着就是了——雪雁,雪雁!”   林黛玉待要推辞,邢岫烟却直接喊过雪雁,交代她替黛玉收着,整的先暂时存起来,零碎银子拿来疏通。   雪雁倒不推辞,直接屈膝代自己小姐行了个大礼。   见其如此,林黛玉不觉落下泪来,拉着邢岫烟哽咽道:“我何德何能,今生竟有幸遇到姐姐……”   “唉~”   邢岫烟却是暗暗叹息,如今荣国府落到这般田地,只怕是连份像样的嫁妆都凑不出来了——那孙绍祖这阵子时常跑来讨要说法,让荣国府要么退掉彩礼,要么继续嫁女,荣国府这边儿却是既拿不出银子,又不想将女儿嫁她,于是只能装聋作哑。   早年间,焦顺提及要让林黛玉做来家兼祧时,邢岫烟还觉得是委屈了林妹妹,故此一直也不怎么积极。   但现如今看来,这条路竟成了林黛玉现阶段最好的选择。   只可惜……   这时就见两个仆妇领着十个小戏子鱼贯而入,邢岫烟振奋精神,拉着林黛玉道:“走,咱们也进去瞧瞧。”   林黛玉忙拿帕子揩去眼角泪痕,这才跟着邢岫烟回到厅中。   彼时探春已经勒令小戏子们挨个演练拿手的唱段。   两个仆妇知道今天的重头戏在史湘云身上,又得了那芳官的贿赂,便伺机凑到史湘云身旁,指指点点的帮着品评。   待芳官上场时,自然是极夸奖之能事,把芳官捧成了戏子里一等一出挑的人物。   当然了,芳官素来唱的正旦,也确实在戏子当中排行前列的存在——但是吹她乖巧懂事从不与人争抢,那纯属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史湘云初时还没注意,等听那两个仆妇夸赞完,仔细打量了芳官几眼,忽然就想起个事儿来,于是侧耳问翠缕道:“这个小戏子,是不是就是薛姐姐定亲当日,给二哥哥唱思凡的那个?”   翠缕盯着打量了一番,笃定道:“是她、就是她!”   这一下子,史湘云顿觉倒了胃口,冲那两个仆妇道:“她既是最好的,那我就更不能挑走了,合该孝敬老太太、太太才是道理。”   那芳官支着耳朵听了半天,正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窃喜,冷不丁听了这一句,登时傻了眼。 ###第六百二十五章 诸芳流散【中】   无视芳官天塌了也似的沮丧模样,史湘云按照旧日里留存的印象,随便点选了两个模样乖巧的小戏子。   一转头正欲与贾母分说,不想就见林之孝家的风风火火从外面进来,凑到老太太跟前耳语了几句。   老太太原本脸上带笑,听完就渐渐阴沉下来,沉默半晌,缓缓摇头道:“那边儿自有大太太做主,大太太要是做不了主,就等凤丫头回来再头疼好了——他老子在时,就不服我的管束,如今子承父业,我老太婆就更管不过来了。”   听这言语,显是东跨院里又出了幺蛾子。   等林之孝家的苦着脸去了,贾母明显也没了谈兴,遂拉着史湘云道:“你们年轻人坐不住,那园子里风景正好,跟你姐姐妹妹们过去逛逛吧,等中午吃饭的时候,再陪我老婆子说一会子闲话。”   “老太太这分明是嫌我们吵闹。”   史湘云上前揽着她撒了个娇,这才起身道:“那我们就先去园子里逛逛,等中午吃饭的时候再请老太太给我们讲古。”   “去吧、去吧。”   于是众女连同宝玉,便又从老太太屋里鱼贯而出,说说笑笑的转奔大观园。   景还是那景,人也还是那人。   但不知为何,史湘云一路走马观花,却总觉得这景这人全都不复从前模样。   无形中,这荣国府似乎正弥漫着一股暮气,沉甸甸的,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史湘云不自觉的安静下来,周遭的几人竟也不约而同的陷入了沉默当中。   贾宝玉抬头望天,林黛玉目视池中,迎春、惜春两个眼观鼻鼻观心,原本说说笑笑其乐融融的气氛,似乎在一瞬间被撕的支离破碎。   这种感觉让史湘云极不适应,她犹豫着,正想重新挑起一个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不知何时缀在后面的贾探春,却突然凑到了她身边,眺望着远方叹息道:“这个家,只怕真要落败了。”   史湘云下意识侧头看向了她,就听她又喃喃道:“咱们这样的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就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虽然早就知道荣国府风光不再,但探春这番话,还是让史湘云心头发紧。   因自小在家中受到排挤,这么多年来荣国府在她心里,一直扮演者避风港的角色,虽也有瑕疵,但记忆当中更多的却是各种各样的美好。   故此打心底,她是不希望荣国府彻底衰败下去的。   于是忍不住问:“琏二哥那边儿到底怎么了?”   在她想来,探春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应该和东跨院里的事情脱不开干系。   “也没怎么,就是琏二哥和大老爷的小妾打起来了。”   “这、这还没怎么?”   史湘云惊讶的瞪大了眼睛,父亲的小妾虽然算不得正经长辈,可也没有父亲尸骨未寒,就对其拳脚相加的道理吧?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   “至少还没闹出人命,不是么?”   探春语带讥诮,脸上却是混不在意的麻木。   自从和王夫人一起杀死贾赦之后,这个家里能让她上心的事情,似乎一下子又少了许多。   当初她设计杀掉贾赦,是为了保住这个家,但现如今她想的却只是尽早脱身,至于荣国府最后下场如何,并不在她的考量范畴之内。   这一来是亲手杀死自己大伯,带来的巨大心灵冲击所致;二来么,也是因为事后各方的反馈让她心灰意冷——王夫人和王熙凤因此对她多加提防;连林黛玉也因为接受不了这种弑亲行为,有意无意的疏远了她。   贾宝玉到没有刻意疏远,但被蒙在鼓里的他,经历过牢狱之灾后,非但没有一丁点的要振奋自强的意思,反而软弱又任性的向往起了避世出家的生活。   而这件事情最大的受益人迎春,则摆出了一副想要与她争夺兼祧的态度……   累了,毁灭吧!   此后气氛随着李纨的加入略有些改善,但那一股颓唐暮气却始终压在人心头挥之不散。   以至于还没到中午,史湘云便觉身心俱疲,不得不提前结束了在大观园的游玩,重又回到了贾母院里——整个荣国府,竟只有这位年岁最高的老太太身上,隐约还残存着一丝丝属于旧日的朝气。   然而就在酒席宴间,就在史湘云好容易找回了一些记忆中的欢乐时,那林之孝家的再次匆匆找上门来。   而这次她带来的消息,显然比之先前更为震撼,以至于贾母听完之后手一颤,象牙箸直接掉到了桌子底下。   鸳鸯急忙伏低身子去捡,可刚小心翼翼放回桌上,老太太一巴掌拍上去,又把筷子震掉了。   “怎么回事?不是说打起来了吗?怎么又、又……”   “上午是打起来,可后来琏二爷喝多了,也不知怎么就……如今大太太绑着人往这边来了,说是要请老祖宗您主持公道呢!”   “孽障、孽障、蛆了心的孽障!”   贾母颤巍巍咒骂着,一张皱纹堆垒的老脸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渐渐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王夫人和王熙凤都不在家,李纨眼见如此,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劝道:“老太太莫急,琏二兄弟酒后犯浑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您何必跟他计较?”   说着,又回顾史湘云:“再说了,湘云妹妹这好容易回来一趟。”   后一句似乎起了效用,老太太勉强冲史湘云笑了笑,道:“云丫头,你先跟你嫂子……”   不想话还未说完,外面已经传来了邢氏的哭喊声:“老太太、老太太,这日子没法过了,您可一定要替我们做主啊!”   听那动静,哭喊的竟还不止是邢氏一人。   贾母紧攥着拐杖浑身战栗,再顾不上支开史湘云,重又翻来覆去的骂道:“孽障、孽障、蛆了心的孽障!”   哭骂间,就见梨花带雨的邢氏在前面打头,后面七八个妇人围成了圈,推推搡搡的,簇拥着两个五花大绑的男女走了进来。   那对儿男女皆是衣衫不整、袒胸露腹,男的正是醉醺醺的贾琏,女的却是贾赦生前新纳的小妾嫣红。   眼见此情此景,屋内众人哪还有不明白的?   当下一片哗然。   这时邢氏在老太太跟前屈膝跪倒,哭喊道:“求老太太给我们开恩做主啊,老爷尸骨未寒,琏哥儿就拿月例银子威逼利诱,想要睡他老子留下的女人——这要是不严惩,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老爷?!”   话一出口,后面众妇人也都嚎啕起来。   已经猜到了是一回事儿,但被邢氏这么赤裸裸的说出来,却又是另一回事。   厅中再次响起一片惊呼,继而以李纨为首,众人便都屏息凝神,生怕被呼吸稍重,便被卷入这桩逆伦大案当中。   “你、你、你们……”   贾母将龙头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指指邢氏,又指指被绑着的贾琏,突然两眼一翻仰头便倒。   “老太太!”   “老祖宗!”   原本针落可闻的客厅顿时乱了套,众女连同宝玉哭喊着扑上去,前心后背的好一通忙活,才使得老太太重又清醒过来。   而老太太醒后别的一概不说,只念叨着让喊贾政过来。   其实不用她交代,也早有人去请贾政主持大局了。   贾政这几日因王子腾的事儿,忙前跑后吃了不少闭门羹,今儿好容易躲了个清闲,不想家中又闹出忤逆事件来。   他匆匆忙忙赶到老太太院里时,贾琏恰好已经度过了最初的惶恐,正借着酒劲儿在院子里跳脚蹦高的喊冤:“少给你二爷玩儿这里格楞的,仙人跳老子见的多了!这里是荣国府,是我们贾家,我敬你时,尊你一声太太便罢;你若自找不痛快,那就屁都不……”   “住口!”   贾政听他说的实在没体统,气的爆喝一声,上前抬脚踹在贾琏后腰上,却因为身体羸弱,非但没能踹倒贾琏,反而自己往后一个趔趄。   紧随在后的单大良连忙扶住了他,却又被他狠狠推开。   贾政重新站稳了脚,指着贾琏的鼻子骂道:“小畜生,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你怎么还有脸在此狺狺狂吠?!”   贾琏初时见了贾政,也有三分畏怯,但想到自己酒后所为,只怕一味服软也未必能逃过这劫,索性梗着脖子继续喊冤:“叔叔莫要误听谗言,这分明就是那些不守妇道的女人,联合起来想要陷害小侄!若不然,我就再怎么胆大包天,也不会青天白日就干出这样的丑事来!”   贾政听着却也有些道理。   当下稍稍放缓了语气,喝令贾琏不要吵嚷,然后大步流星的进到了堂屋里。   一路沉着脸,对众女和宝玉的招呼声不闻不问,直到见了老太太,这才连忙改颜相向。   老太太见了他却只是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于是贾政一面催促速请大夫过来诊治,一面虎着脸将邢氏请到了碧纱橱内——就是早年间宝玉与林黛玉寄居之所。   彼此落座,贾政也不问因果,直接责问邢氏,缘何要把这样的家丑当众宣扬出来,以至于气倒了老太太。   在贾政看来,这家丑外扬的做法,无疑比之贾琏勾引亡父小妾,还令人无法容忍。   邢氏哭天抹泪道:“那里是我要宣扬,分明是你那侄子太过豪横,方才都被我们捉奸在床,还喊着要把我们统统赶出府去,大伙儿实在拿他没办法,这才破罐子破摔,央着我带她们来老太太面前挣一条活路!”   不等贾政回话,她又继续哭诉道:“他自到了东跨院里,便把老爷留下的家当全都苛敛了去,偏一分一毫也不肯拿出来养家,二月份的月例到现在还没发,就连吃喝拉撒上的挑费,他也一味的克扣。”   “我还好,多少总有一份体面在,那些姨娘们饥一顿饱一顿,就只能仰他鼻息过活,今儿是捉奸在床,那没被抓到的腌臜事儿,还不定有多少呢!”   “可怜老爷生前,把妹妹们当成眼珠子似的疼,谁成想、谁成想会是这样的下场?!呜呜呜……”   面对寡嫂的嚎啕大哭,贾政一时也慌了手脚。   其实东跨院里发生的事情,他也多少有所耳闻。   因王熙凤重新掌权之后,一时顾及不到东跨院里,贾琏便趁机作威作福起来,听说只用了半个月,就把贾赦留下的那些古董玩物抛售一空——虽然回款还不到原本价值的两成,但仍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本来这钱除了抵扣掉东跨院的积欠,甚至还能剩下部分盈余。   偏贾琏这些年穷怕了,与他那死鬼老子一般善财难舍,非但没有偿还外债,甚至不肯支付半点家用,攒着钱全在外面吃喝玩乐了。   但贾政也委实没料到,贾琏暗里竟还借此逼迫父亲的小妾就范。   他忍着怒气,又喊来东跨院管事秦显,以及几个相熟的仆妇打探,结果这些人众口一词,说的也与邢氏相差仿佛。   贾政遂铁青着脸回到客厅,命人将贾琏叉进来,将那几人的口供丢到他脸上,喝问贾琏还有什么话说。   贾琏看了那些口供,先是有些慌乱,继而却又大声喊冤,一边喊冤,还一边怨毒的瞪向秦显等几个人证,时不时口出威胁。   贾政见此越发恼了,当下便喝令家法伺候。   几个健仆上前按倒贾琏,刚打了三四板,贾琏便咬牙梗着脖子吼了起来:“打吧、打吧,只要打死我,这家业就都是宝玉的了!哈哈哈哈……我早就知道,你们容不得我爹,自然也容不得我!”   贾政气的拍案而起,指着贾琏颤声骂道:“你这孽障、孽障……”   还不等骂出什么来,忽的猴头鼓动,下一刻鲜血狂喷而出! ###第六百二十六章 诸芳流散【中二】   当日傍晚。   焦顺赶往荣国府的路上,还一门心思在琢磨殿试的事儿。   这届殿试也算是别开生面了,考题提前外泄不说,很多考生的答卷也是第一时间就传到了外面。   要说这新科进士当中还真有不少强项令,愣是在诸如《试分析乌西国缘何雄强于世》之类的策论当中,大谈特谈什么祖宗之法不可违、祖宗之法不可废。   又表示我华夏雄强于世数千年矣,他满打满算也才百八十年,有什么好嚣张得意的?   昔暴秦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焚书坑儒自毁根基,还不是二世而亡?   当然了,也不是没有认真分析乌西国因何而雄强的,而且分析的也还算头头是道——毕竟前两年因为那场不对称战争,乌西国一度长期占据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真真假假的消息也披露了不少。   不过这都不重要,焦顺最在意的还是太上皇的态度。   太上皇既没有阻拦皇帝亲自主持殿试,但也似乎没有立刻就要还政于儿子的意思,而是选择与隆源帝一起出现在了太和殿,摆出了二圣临朝的架势。   而且因为担心部分考生的激进言论会刺激到皇帝,太上皇会率先阅卷,并有选择的屏蔽、乃至罢黜一些考卷。   这个态度……   看起来就比较微妙了。   以爱护儿子的角度,太上皇这么做似乎无可厚非,但也要注意到,在殿试上罢黜考生的权利,通常是独属于皇帝的。   总之就是很让人头大,搞不清楚太上皇到底是怎么想的。   琢磨了一路,焦顺也没能分析出个结果,索性先把这些公事儿抛诸脑后,准备应付完荣国府的莺莺燕燕们再说。   说实话,他如今每回来荣国府都有些发憷,主要是招惹的女人太多,让人疲于招架。   所以说,还是‘调虎离山’的法子更方便一些,时间地点都能岔开,战力也能高低搭配着来。   结果等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从马车下来,焦某人才发现荣国府里的气氛有些异样,人人绷着脸谨言慎行的,倒好像又回到了当初贾宝玉被下狱的时候。   难道是王家彻底完蛋了?   那自己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焦顺不免也有些风声鹤唳,便拉着引路的管事追问究竟,那管事长吁短叹了一番,却说什么等见了太太,大人自然就明白了。   不过焦顺首先见到的却不是王夫人,而是王熙凤。   这位二奶奶近来的遭遇,说是起起落落也不为过,以至于短短几日竟就清减了不少,平添了三分冷美人的气质,不过一开口仍是那火炭脾气。   屏退左右,只余下平儿后,她头一句便质问道:“那发了昏的死娼妇你还管不管了?!”   焦顺被问的莫名其妙,忙问她究竟出了何事。   王熙凤这才把午间那一幕学给了焦顺听,又咬牙切齿道:“我给她出主意,原是让她捏住那短命鬼的把柄,谁成想这几日一个顾不上,她便把天给捅破了!那短命鬼如何倒罢了,如今老爷被气了个仰倒,王家指着谁去疏通关系?!”   却原来纵容贾琏与贾赦的小妾勾搭,本就是王熙凤与邢氏合谋设的局。   贾琏因早有前科【秋桐】,如今又自以为是东跨院之主,行事百无顾忌,算计起来自然不难。   但王熙凤最近因为娘家的事情,便暂时忽略了这事儿的最新进展,结果没成想邢氏趁着她去王家的当口,竟就把直接把事情捅到了老太太面前。   这和当初两人商量的可完全不一样。   显然邢氏是存了搂草打兔子,将夫妻二人全都排挤出东跨院的心思。   而焦顺听完前因后果,立刻抓到了事情的重点:“你也是糊涂,她早先任你拿捏,是因为有贾赦从旁威慑,如今贾赦已死,你的顾忌反在她之上,她自然不肯再对你百依百顺。”   王熙凤也是当局者迷,一听焦顺点拨登时茅塞顿开。   当初婆媳两个虽都是偷腥的猫儿,但贾赦对邢氏的威慑力,显然远在贾琏对王熙凤的威慑力之上,再加上焦顺暗里给两人定了主次,所以邢氏才会认她拿捏指使。   但现如今贾赦已然身死不说,王熙凤在贾赦被杀一事当中所扮演的角色,又明显大于邢氏。   如此一来,双方的把柄虽都有所上升,但却是强弱易主。   所以邢氏才敢悍然发难,意图重夺东跨院的掌控权。   想通了这一节,王熙凤不由咬牙恨道:“早知如此,当日合该送她一道归……”   说到半截,她自知失言,又急忙住口——闷杀贾赦的事情,她们几个都是对天发过毒誓的,任谁都不能外泄。   “你说什么?”   焦顺隐约把握到了什么,想要追问究竟,王熙凤却忙岔开话题道:“没什么,如今老爷病倒了,我娘家的事情可该如何是好?你可不能再袖手旁观……”   说着,她忽然警惕的倒退两步,愤愤道:“你今儿可别想再堵我的嘴!”   “瞧你说的,这也不是堵嘴的地方啊。”   焦顺摊着手一脸无辜的样子,旋即又道:“这事儿我一时也没个章程,还是等见了你们太太再说吧。”   虽然王夫人也盼着他能出手相助,但姑侄两个彼此各有忌惮,反倒没办法使出浑身解数。   但王熙凤又怎会不知这其中的道理?   正准备不管不顾的上前死缠烂打,不远处望风的平儿忽然道:“奶奶,三姑娘来了!”   王熙凤只得暂时偃旗息鼓,丹凤眼狠狠剜了焦顺一眼,再次往后退了半步。   不多时,就见探春领着侍书风风火火而来,先冲着焦顺施了一礼,旋即却把注意力放在了王熙凤身上:“凤姐姐可曾和大太太商量出什么结果来?”   “能有什么结果?”   王熙凤恨声道:“那娼……大太太只说是一时义愤,也没想到那么多,如今再想后悔也已经晚了。”   “这么说,大太太没有要继续追究意思啰?”   贾探春闻言却是面露喜色,当即道:“那就劳烦姐姐去请大太太来,咱们对一对口供,对外只说是为了月例银子殴斗……”   “殴斗?”   “琏二哥上午不就动了手么?只要阖府众口一词,多少总能起些鱼目混珠的作用。”探春说着,无奈摇头道:“若不然落实了守丧期间与庶母通奸的名头,只怕又是一场滔天大祸!”   王熙凤虽不在乎贾琏的死活,但探春既然都把话说到这步田地了,也由不得她不答应。   当下暗暗瞪了焦顺一眼,自己带着平儿复去寻邢氏计较。   目送王熙凤主仆两个去的远了,探春回头扫了侍书一眼,侍书立刻乖巧的退去十来步,远远缀在二人身后。   “依我看。”   只听探春压着嗓子道:“这回父亲病倒实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至少不用再担心他不慎圈进王家的案子里了。”   顿了顿,又道:“焦大哥也千万保重,莫要因为一己私情坏了大事。”   这丫头真是越来越精明了,莫不是被自己开了窍的缘故?   焦顺冲她微微颔首,也轻声道:“娘子放心,为夫心里头有数。”   王子腾若是离得近些,譬如在天津卫练兵,焦顺说不定还真有保全他的心思。   但王子腾的根基却是在两广,还净是些水军,正所谓远水解不了近渴,焦顺可不想干那便宜捞不着,还平白惹一身骚的勾当。   ‘娘子’二字显然应了探春的心思,她原本稍显刚硬的五官顿时柔和了不少,想了想,又道:“这回出事儿的虽是东跨院,但当初大观园内也曾因月例银子闹出过风波,依我看这府里合该再设法开源节流才是。”   “最好仿效这回遣散戏班的做法——不拘是哪里的丫鬟,若有想另谋高就的,只管放出去便是。”   焦顺正不知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忽见探春眼波流转看了过来,口中道:“内中若有和云妹妹相熟的,倒也不仿比照这回,转去焦大哥府上——譬如……平儿姐姐。”   原来是这么回事!   焦顺近日正发愁怎么让王熙凤兑现诺言呢,不想这三姑娘竟替他想到了头里去了。 ###第六百二十七章 诸芳流散【下】   贾家祠堂。   贾琏一手揉着依旧隐隐作痛的膝盖,一手拿筷子在盘子里混乱拨弄着,直把那糟鹅掌鸭信翻来覆去搅了个遍,也没寻着可心的,索性把筷子往箸枕上一搭,抓起酒杯一饮而尽。   “嘶~”   因是辛辣的高度白酒,他吐着舌头倒吸了一口凉气,再顾不得饭菜合不合口,先夹了些鸡丝核桃,又挑了一筷子碧梗米,好容易压下喉头的酒气,便随手将筷子一丢,仰躺在椅子上两眼望着屋顶,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下午贾政吐血的时候,着实把他吓了一跳,因此被关到祠堂后老老实实跪了一下午。   初时面对列祖列宗的牌位,贾琏自责的不行,觉得自己闯了大祸。   后来又开始恼恨邢氏——虽然他其实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次是邢氏故意设套陷害自己,但这并不妨碍琏二爷把错处推到别人身上。   再往后,因那两条腿跪的发酸,他渐渐的便又恼恨上了贾政,觉得这二叔如此偏听偏信,保不齐真是想拿下自己这个长房长孙,好让宝玉顺理成章继承荣国府。   哼~   自己都像父亲一样偏居东跨院了,他们却还是这么不依不饶苦苦相逼!   列祖列宗泉下有知,只怕也不肯答应吧?!   至于吐血……   二叔病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病根儿分明出在那些虎狼之药上,二婶的事情也造成的影响也不小,缘何就只怪自己一人?   再说了,先前宝玉下狱的时候,事情不比今儿这阵仗大多了?那时候怎么不见他吐血,放着亲儿子的事情不上头,偏因为自己这侄子着急上火,这合理吗?这不合理!   哼~   他会演戏,咱琏二爷也却不是傻子!   经过这一番心理活动,再加上两条腿也着实跪麻了,贾琏也没等人劝,就自顾自爬起来了。   不过他到底还是有些胆怯,所以没敢擅自离开祠堂,只是命小厮们弄了一桌酒菜来。   但毕竟是仓促弄来的,且几个小厮也怕被人瞧见,结果菜不对口,酒也不对口,再加上这祠堂里阴气森森的,闹的他还没怎么下筷子,就先倒了胃口。   正靠在椅子上胡思乱想,忽然就听外面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院门口就亮起了煤油灯。   贾琏一个激灵跳将起来,撩起袍子做好随时要跪回去的准备,压着嗓子问:“是谁来了?”   守在门口的小厮伸长了脖子张望了两眼,回头道:“好像是二奶奶来了。”   贾琏眉头一皱,没好气道:“她来做什么?”   有心想要坐回去,摆出个强项令的姿态给王熙凤瞧,但想想到自己毕竟是‘戴罪之身’,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只是负手而立,板起脸来等着王熙凤进门。   “哎呦~”   不多时,便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二爷在这儿逍遥快活呢?怎么着,用不用我把你那些庶母请来,陪着好生高乐高乐?!”   贾琏早料到她不会有什么好话,故此倒也没恼,只是板着脸抬眼看向了门外。   就见王熙凤一脚门里已角门外,一手扶着门框一手叉着蛮腰,平素风流婉转的眉眼间尽是鄙弃,但和当初抓奸自己与鲍二媳妇时相比,却出奇的没多少愤恨之色。   是了,这婆娘如今眼里头只有权钱二字,那还在乎男人那点子风流韵事?   这般想着,贾琏自觉底气壮了不少,当下反驳道:“别人说这话倒罢了,你怎么也说这话?你难道看不出来,这分明是太太设套,想要把咱们两个从东跨院里赶出来!”   他说的自己都信了,咬牙切齿的发狠道:“你要是个明白的,这会儿就该跟我一起对付太太——大不了等摆平了她,东跨院里的事情都是你说了算,我只要有戏看有酒吃,别的一概不管!”   别说,后边这两句诱之以利的,倒还真让王熙凤高看了他一眼。   不过事到如今,她即便和邢氏闹翻了,也绝不会再上贾琏这条贼船——若不然,焦畅卿那边儿头一个就不肯答应!   再说了,贾琏轻而易举就中了圈套,这样的猪队友还不如没有呢。   因此只端详了贾琏两眼,她便又冷嘲热讽起来:“呦,瞧二爷这委屈的,快跟我说说,是太太硬把人塞你怀里了,还是她给你们灌了合卺酒?二爷告诉我,我这就上衙门给你喊冤去!”   “你、你!”   贾琏气的抬手一指王熙凤,可没等王熙凤有什么反应,他又颓然的瘫坐到了椅子上,啪啪啪连在茶几上拍了几下,忍气吞声的问:“那你想怎么样?”   “不怎样。”   王熙凤脸上的假笑瞬间敛去,斜藐着贾琏冷冷道:“我过来,就是知会你一声,事情暂时压下去了,对外就说你与庶母互相殴斗。”   “殴斗?”   贾琏先是一愣,继而欢喜道:“没错、没错,当时那妇人找我讨要月例银子,因我不肯给她,便上来拉扯纠缠……”   “是不是把你的衣服都扯松了?”   王熙凤嗤鼻一声。   “嘿、嘿嘿……”   贾琏讪笑两声,旋即又紧张起来:“太太费了这么些心思构陷我,真肯答应就这么算了?”   “本来是不肯答应的,但我跟二太太苦口婆心,焦畅卿也跟着解劝了几句,她这才不情不愿的应了。”   “焦畅卿?焦顺?”   贾琏听到这里,不由纳闷:“这跟他又有什么干系?”   “干系大了!”   王熙凤道:“若不是他答应借银子给太太周转,太太怎肯善罢甘休?只怕非要把事情闹到尽人皆知不可!往大了说,这回焦畅卿也算是救了你一命。”   贾琏听了这话,心里头反倒觉得有些发堵,想当初那焦顺不过是区区家奴,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东西,谁成想短短数年间竟就乾坤倒悬。   自己这做主人的,反倒要仰仗他来保命……   不过他也知道焦顺现今不比从前了,轻易得罪不得,因此虽然心里头不自在,还是勉力堆笑道:“原来如此,不知畅卿可还在府里?若在,我这就去当面道谢。”   “因云丫头担心老太太,所以今儿夫妻俩宿在客院了。”   王熙凤随口一答,旋即却道:“不过当面道谢就免了,有一桩事情,你只要答应就算是两清了。”   “什么事情?”   “这府里因为月例银子的事儿,已经闹过两回了,说到底是因为家里开销太大入不敷出,所以方才太太们提议精简些人手,不拘是丫鬟小子,若有想另谋高就的,便都放出去了事,或者将身契转给别家。”   听是这事儿,贾琏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第一时间想到要拿那些庶母们开刀。   到时候先把那几个老丑的送走,年轻的留下来以观后效,若还敢站在邢氏那头,便再捡不称心的送走几个,届时剩下的还敢不乖乖就范?   想到美处,他不由连连点头道:“早该如此了、早该如此了,依我看东跨院里就该好好整治整治,把那些有二心的、认不清局势的,统统赶出去!”   “哼~”   王熙凤隐约猜到了他的心思,鄙弃的冷哼一声,又道:“那就这么说好了,到时候我肯定要以身作则,若是动了你那些个心肝宝贝,可别怪我没提前告诉你。”   说着,转身欲走。   “等等!”   贾琏忙起身喊住了她,追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这几个贴身小厮,你也要裁掉不成?”   “这还说不准。”   王熙凤回头道:“但我身边肯定要先裁掉几个。”   本来说到这里就足够了,等把平儿送去焦家再先斩后奏不迟,但王熙凤略一迟疑,却还是选择了当面点破:“譬如平儿,我已经问过她了,她想转到焦家去。”   顿了顿,又似笑非笑的补了句:“给焦畅卿做姨娘!”   “什么?!”   贾琏惊的瞠目结舌,半晌才如梦初醒,跳脚道:“这怎么成?!她、她可是我的人!”   “有名分吗?”   王熙凤冷笑反问。   “这……”   贾琏气势一馁,但很快又恼道:“还不是你一直拦着,若不然我早给她名分了!”   “你想给,人家还未必想要呢。”   王熙凤道:“反正这事儿已经说定了,她自己愿意,太太们也都点了头……”   “不成!”   贾琏咬牙打断了她:“我这就去找焦畅卿把话说清楚!”   说着,迈开步子怒冲冲就要往外闯。   王熙凤非但不拦着,反而侧身让开了去路。   但正因如此,贾琏走到门口反而迟疑起来,盯着王熙凤打量半晌,忐忑道:“你、你不拦着我?”   王熙凤冷笑:“平儿要攀高枝儿我都没拦着,我拦你做什么?”   她是气焦顺方才推三阻四,不肯为王家排忧解难,又嫉妒平儿可以名正言顺的去到焦家,所以巴不得贾琏过去搅闹一番。   但贾琏见她这等态度,却反倒瞻前顾后起来,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又踩了陷阱。   犹豫再三,他最终转头重又坐回了椅子上,色厉内荏的道:“且不急,老太太和叔叔让我在这里面壁思过,我怎好擅自离开?还是等腾出功夫,再找他理论不迟。”   “嘁~”   王熙凤听了不由嗤笑,旋即再不看贾琏一眼,转头带着丫鬟仆妇扬长而去。   她前脚刚走,后脚贾琏的脸色就垮了,默然半晌,便开始自斟自饮起来。   正所谓酒入愁肠愁更愁,平儿的事情他是越想越觉得窝火,偏这时候守在门外的隆儿,悄默声凑到了近前,一边帮他斟酒,一边拱火道:“怪道平儿以前经常去焦家走动,原来那时候就想着要攀高枝儿了。”   “屁的高枝儿!”   贾琏大怒,拍案怒斥道:“他焦顺算什么高枝儿?再高能高过荣国府去?!”   “是小的嘴笨,爷您别往心里去。”   隆儿忙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打量着贾琏的脸色,又悄默声退出了门外。   然而贾琏这回却也彻底坐不住了。   攀高枝儿的说法大大伤了他的自尊,而且这边儿刚要开革丫鬟小子,平儿就决定要去焦家做姨娘,这若不是早有勾连,岂会如此?   这么说……   那狗奴才岂不是早就给自己戴了绿帽子?!   想到平儿那傲人的姿色身段,这些年因被王熙凤所阻,连自己都没猫着上手几次,不想却被焦顺个粗坯给……   贾琏猛地一把抄起酒壶,对着壶嘴儿狠灌了两口,然后就这么抓着酒壶怒冲冲的夺门而出。   “二爷,您这是……”   “滚!别跟着我!”   他就这么一路摸着黑到了客院里,正欲借着酒劲儿闯进堂屋,与焦顺理论理论。   忽听里面史湘云一声惊呼:“太子府詹事?”   “是少詹事。”   又听焦顺更正道:“太子府詹事是正三品,哪那么容易就轮到我头上——估计等皇上重新亲政,就该立繇皇子为太子了,到那时我这工学祭酒也还没坐稳一年,能加封四品少詹事就已经是天大的殊恩了。”   只听了这两句,贾琏原本已经触及到门帘的手,便僵在了半空中。   皇上要立太子了?   焦顺要做太子府詹事?!   即便贾琏对于官场不怎么上心,却也知道太子府詹事作为从龙之臣,未来前途是何等的不可限量。   这时又听焦顺提起了宫中的形势,什么太上皇、太后,什么皇后、吴贵妃的,一个个捅破天的大人物,在他嘴里是信手拈来头头是道……   贾琏越听越是心虚,暗道为了个丫鬟与焦顺撕破脸,是不是太大题小做了?   反正那平儿自己早都玩腻了,便让给他又如何?   又不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其实也谈不上什么绿帽子不绿帽子的。   反过来说……   他焦顺如今再怎么煊赫,还不是要用自己的二手货?!   “咦?!”   这时身前突然传来一声惊呼:“琏二爷,您、您在这儿做什么呢?”   贾琏定睛一瞧,却是翠缕提着水壶出门打水,正迎头撞见了他在门口挺尸。   “我、我……”   贾琏吞着唾沫支吾半晌,忽然举起手里的酒壶道:“听说这回全赖畅卿替我开脱,太太才没有赶尽杀绝,所以我特地带了一壶好酒来当面拜谢!” ###第六百二十八章 暗潮   焦顺自然能看出贾琏的言不由衷。   毕竟那壶酒无论怎么品评,也离‘佳酿’还有一段距离,且又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明显是已经被饮用过的。   但焦顺也没有要拆穿贾琏的意思,毕竟真要算起来,琏二爷也算是他亦子亦侄亦弟亦舅哥的同道中人,这般亲近的关系,只要对方没有明着撕破脸,他自然也没有揪着不放的道理。   遂将他送的‘好酒’珍而重之的收藏起来,然后重新命人摆下好酒好菜,与其痛饮了一番。   等到贾琏烂醉如泥,更是亲自将他送回了东跨院里。   一刻钟后。   “我又能怎么办?!”   贾琏在屋内呼呼大睡,窗外阴影处,邢氏梨花带雨的伏在焦顺怀中,一叠声的叫屈诉苦:“琏哥儿一味苦苦相逼,凤丫头又借口说要处置家事作壁上观——他们两个说是闹翻了,可毕竟是夫妻一体,倘若联起手来,这家里哪还有我的立足之地?”   说着,又哭天抹泪道:“我若也有一儿半女傍身,又何至于出此下策?”   “嘘,小声些!”   焦顺听她旧事重提,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一推三六五的摊手道:“谁能料到贾赦死的这般突然?对了,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女儿对他而言不过是货物一般,他又怎么可能因此大悲大喜?”   “这……”   邢氏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脸上不由显出三分惧色,忙敷衍道:“谁说他不欢喜?当时他踌躇满志想要货卖两家,欢喜的什么似的。”   焦顺:“……”   好吧,果然不愧是贾恩侯!   不等他再问,邢氏便幽怨的岔开岔开话题道:“男人果然都是没良心的,数月不见,你也不问我好不好,倒先打听那死鬼。”   焦顺眉毛一挑,轻声问:“那你最近过的可好?”   上次自己才在薛家堵了王熙凤的嘴,不想今儿就遭了‘报应’。   书不敢赘言。   却说到了夜半三更,贾琏忽然翻身坐起,先嚷着让丫鬟取痰盂来,等丫鬟披着衣裳慌里慌张进门,他却已经忍耐不得,干脆推开那丫鬟夺路而出,跌跌撞撞到了门外窗下,站在台阶上对着阴影处鼓动喉头。   那丫鬟随后赶到,一面抬手轻拍贾琏的后背,一边将蜡烛送到他身前照亮,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瞥到地上,却见彼处竟早就存了些污浊秽物。   还不等她看清楚,贾琏‘哇’的一声喷出无数酸臭之物,登时将那旧物掩住,再也无从分辨。   次日一早。   焦某人携妻探视了老太太和贾政,又再三劝说贾宝玉无果之后,也只能‘怒其不争’的独自前往工学。   然而没过几天,他便也学贾宝玉一般告病在家了。   ……   一晃又是几日。   不知是幸运还是悲哀,荣国府的逆伦事件并未在外界引发半点波澜,因此朝野间不约而同的,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殿试结果上。   尤其是那些屡败屡战的言官们,个顶个摩拳擦掌,只等着殿试排行下来便要做仗马之鸣。   但因为太上皇的行动过于缓慢,其实一直到四月十六,被筛选过的考卷这才被送到了乾清宫内。   早已经心焦不耐的隆源帝,在皇后的帮扶下大致翻了几份,便忍不住半脸冷笑——显然,就算略去了最激进的那一批,这些考卷上依旧不乏‘逆耳忠言’。   放下手里的考卷,隆源帝下意识的问了句:“焦畅卿几时入宫授课?”   听得‘焦畅卿’三字,皇后柔婉端庄的脸上明显闪过几分不自在,显是又想起了那两本被封存在她寝宫内的密折。   戴权则是忙躬身禀报道:“陛下忘了,前几日焦大人告了病假,如今虽然已经能够入衙理事,却怕将残存的病气带进宫里,所以月底之前暂缓入宫授课。”   隆源帝这才记起此事,当下无奈一叹,他原本还想找焦顺一起品评品评这些考卷,好从中找出一些可用之才呢。   然而皇帝却不知道,焦顺之所以提前告病,为的就是躲过这一劫。   金榜题名可是读书人最重视的荣誉之一,皇帝高高在上的品评几句倒还罢了,又岂容他这等幸臣说三道四——他虽然已经和文臣势同水火了,可也没有上赶着当靶子的想法。   可皇帝要他当面品评,焦顺也不好明着退缩,故此特意算好了时间提前告病,但他也没想到太上皇如此拖沓,以至于请的病假超过期限,只好又拿‘病气’说事儿。   得知焦顺短时间无法入宫,皇帝的兴致明显减弱了不少,有些心烦气躁的翻看了两份,忽然想到了什么,遂吩咐道:“命人将繇儿唤来。”   戴权恭声应了,倒退着出了帷幕。   皇后隐约猜出了皇帝的心思,又见左右无人,便忍不住劝道:“繇哥儿还小,哪里能懂得这些高深道理?”   “朕又何尝不知?”   隆源帝叹了口气,无奈道:“可朕病重至此,又能扶持他到几时?”   说着,又拿起一份试卷翻看,但心思却全然没在这上面。   其实他今日焦躁不安,并不只是因为这些试卷,更不是因为没人帮着品评,而是源自于殿试前后太上皇的种种举动。   虽然隆源帝也知道自己一旦英年早逝,太上皇必然会临朝摄政,为年幼的孙子保驾护航。   甚至他也认为这是最合理最妥善的做法。   但那应该是他龙驭宾天之后才发生的事儿,如今他还活着,又岂能坐视皇权就此旁落?   因此他看着实在翻阅考卷,实则满心想的都是如何尽快夺回权柄,先前想找焦顺,也是存了问计于心腹的意思。   话分两头。   另一边繇皇子得了传召,忙披挂整齐往乾清宫赶,结果半路上恰与忠顺王撞了个正着。   繇皇子忙躬身见礼,口尊叔祖。   忠顺王慌忙抬手虚扶,言语间既近亲切和煦,却始终离着繇皇子丈许远,未曾凑近半步。   等彼此别过,忠顺王直奔太上皇的仁寿宫,沿途眉眼带笑目不斜视,实则却是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自从皇帝中风偏瘫之后,太上皇名为倚重他,实则有看管监视之意,所以他刚才根本不敢与繇皇子有任何身体接触,而在与繇皇子分别之后,又总觉得好像有谁在暗处审视着自己,吓的他丝毫不敢露出半点异状。   不过……   就方才所见,繇皇子的身形似乎有些单薄啊。   这宫中向来阴气重,历朝历代夭折的皇子不计其数。   若只是皇帝因病大行,自然轮不到自家儿孙上位,可若是储君也出了意外呢?   虽然极力控制着情绪,但忠顺王的鼻息还是渐渐粗重起来,某些阴暗的心思更是如杂草般滋生蔓延。 ###第六百二十九章 百态   隆源六年四月二十六,宜出行、入宅、安床、嫁娶。   是日一早,荣国府西角门前便挤满了探头探脑的看客,他们的目光时而望向街上,时而回头看向门洞内那一群惴惴不安,却又难掩欢喜的男女。   这一行约有十六七人,皆是荣宁二府的仆役,内中既有绣橘这样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大丫鬟,又有宁国府珍大奶奶身边一等一的红人儿银蝶。   但更多的,还是那些大家瞧着有些眼熟,却又一时喊不出名姓的边缘人。   这些人正是荣宁二府精兵简政之下第一批牺牲品,同时也是其中最幸运的一批,因为他们并不是被赶出荣国府,而是直接过档到了焦顺焦大人府上。   和后续那些不知道下场如何的仆役比起来,他们无疑要幸运了太多,所以才会在惴惴不安的同时,又难掩欣喜。   也就在围观众人或心忧自己日后也被裁掉,或羡慕嫉妒这些人能有个好下家的时候,从里面又呼呼啦啦走出一大群人来,为首的是王熙凤、李纨、尤氏、三春、宝玉、黛玉,再往后还有周瑞家的、林之孝家的、鸳鸯、彩霞、袭人等人。   这其中几乎囊括了荣国府年轻一辈的核心人物,以及各处的头面仆妇丫鬟。   不过在场众人的目光,却并未在这些人身上停留,而是不约而同的集中到了一个裹着杏粉色嫁衣的身影上。   “传闻竟是真的?!”   “琏二爷怎么舍得?!”   “听说焦大爷给了大把赎身的银子,琏二爷正缺钱花,可不就是一拍即合?!”   “可她毕竟是琏二爷的身边人,就这么转去焦家……”   “哪又如何?她在琏二爷和二奶奶身边这么多年,一直就没个名分,去了焦家直接就是姨娘,换我,我也肯定转去焦家!”   “你倒是想,可惜没人家那命!”   这被众人瞩目、议论的焦点,自是平儿无疑。   她也是这次转去焦家的仆役当中,唯一已经确定了未来身份的人。   而对于她的离去,阖府上下既觉得不可思议,仔细想想却又觉得情理当中。   平儿的为人处世阖府上下有口皆碑,跟在王熙凤身边忙前忙后也算是劳苦功高,从哪儿论起也当得起一个姨娘。   偏陪嫁过来这么多年还没名没分的,换了谁,谁心里能没有怨念?   如今焦大人因与其是贫贱之交,不嫌她年岁已长,肯出大价钱为其赎身,且入了门就直接封做姨娘,这样的好事儿谁肯错过?   何况如今荣国府肉眼可见的衰败,焦家却是蒸蒸日上,该如何选择,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却说一行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平儿到了角门前,王熙凤拉着她的手一副割舍不下的样子,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实际上她这阵子因为娘家的事儿,和焦顺闹的颇为不快,甚至曾一度想过将平儿截下来,后来还是王夫人从中转圜,才使得今天平儿得以成行。   从这一点上,也看得出王夫人和王熙凤虽然都是王家的女儿,对王家的态度却不尽相同。   当然了,她们对焦顺的态度也不尽相同。   王熙凤如今面对焦顺,虽不敢再以恩主自居,却也绝不可能认为自己比焦顺低贱,且她虽贪恋焦顺五大三粗的好处,却也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身为女子,在这种事儿上是被占了便宜的那一方。   反观王夫人,因是牛不喝水强按头,又自觉年长色驰,面对焦顺是不免便存了自卑、讨好之意,所以才会上赶着拉薛姨妈下水,甚至不惜姐妹齐上阵。   这些闲话且先不提。   却说王熙凤心下含酸,故而拉着平儿依依不舍的道:“他才成亲多久,就纳了两房小妾,更别说背地里……论起来除了不好男色,只怕比你琏二爷也强不到哪去,你去了那边儿千万照顾好自己,若有什么委屈直管跟我说,瞧我不打上门去撕烂他那专会哄人的嘴!”   平儿与她朝夕相处,如何不知她的心思?   当下毫不犹豫屈膝跪倒以头抢地,恳切道:“奶奶待我的好,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在心里,莫说是去了焦家,便到了天涯海角也绝忘不了!”   王熙凤听了这话,心里才舒坦了一些,想着日后还需平儿羁绊焦顺,当下忙将她扶起来,亲手替她打扫着嫁衣上的尘土,嘴里半真半假的埋怨道:“你瞧你,咱们之间用的着这些虚的?没的弄脏了这身衣裳,让焦家接亲的瞧见了只怕还要笑话咱们呢。”   主仆两个在正当中说话,两下里众人却也是各怀心思。   有如同贾宝玉、林黛玉这样纯粹舍不得平儿走的,也有诸如鸳鸯、彩霞这般恨不能取而代之的。   不过鸳鸯和彩霞虽都恨不能取而代之,具体心思却又大不相同。   鸳鸯是被迫放弃的,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初老太太的宠爱庇护了她,如今却也成了她难以从荣国府脱身的枷锁。   故此她对平儿只有艳羡,更有一些将之视同替身的念头。   彩霞的情况却正好相反,她去焦家并无什么阻碍,甚至王夫人还会乐见其成。   但最终她还是主动选择了留下来,这是因为焦顺并不肯许诺她一个姨娘的身份,只说什么等过了门,可以和司棋等人竞争上岗。   这让彩霞如何能够接受得了?   何况她还有另有退路——贾环虽远远比不得焦顺,但她有赵姨娘的把柄在手,日后到了贾环身边,地位自然也与等闲小妾不同。   不过虽然是自己决定留下来的,但看到一进焦家就能当姨娘的平儿,她心下还是禁不住嫉妒若狂。   而看到平儿和王熙凤聊的兴起,一时半刻没有和大部队凑齐的意思,银蝶也嘟着嘴,幽怨的凑到了尤氏身边。   她和彩霞的情况相差仿佛,但选择却截然相反,宁肯去焦家做通房丫鬟,也不愿意继续留在宁国府内。   但做出了选择之余,银蝶却也禁不住有些委屈,因此在尤氏身边窃窃私语的诉起了委屈。   见此情景,绣橘也犹豫着走向了迎春,但还不等她近前,迎春已经冷淡的转过了头,显然是恼她背叛了自己。   绣橘无奈,只得停步。   其实她也犹豫过,是该继续留在二姑娘身边照看,还是借机转到焦家,最终她选择了后者,却也因此对孤苦无依的迎春心怀歉疚。   就在这百人百态之时。   街上一队车马徐徐而来,前后皆是马车,正当中却夹着个带密封车棚的人力三轮。   这显然是焦家接亲的队伍到了,但围观的荣宁二府看客感到新奇之余,却又有些纳闷——接亲的花轿去哪儿了?   虽说这年头纳妾,也不都是要用轿子接进门,但平儿对于焦家来说,应该也不是寻常小妾能比的,再怎么说也该予她一份体面才对,却怎么连顶花轿都舍不得派来?   众人议论纷纷之时,那接亲的队伍便缓缓停到了角门外,打头的马车上跳下了焦府的管家刘武,他小跑着上前给王熙凤等人打了个千,陪笑道:“诸位奶奶小姐,我们老爷让尽快将人接回去,免得误了吉时。”   王熙凤闻言俏脸一寒,呵斥道:“尽快将人接回去?那我问你,你想让你家新姨娘如何动身?!”   “这……”   刘武回头看看自家接亲的队伍,抬手指着正中的人力三轮道:“还请姨娘坐到这三轮车上……”   “呸~”   不等他把话说完,王熙凤当即啐了一口,没好气道:“这成什么样体统?若是这般,人你也别接了,让你们老爷……”   “二奶奶。”   平儿忙拉了拉她的手,对刘武笑道:“这东西倒也新奇有趣,老爷不愧为工学祭酒,果然是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   说着,又对王熙凤深施了一礼。   王熙凤依旧没好脸色,但见平儿如此,却也不好再挑剔什么,直赌气跺脚道:“还没过门你就偏着他,等日后受了委屈,怕也只能打碎了往肚里吞!”   平儿温婉一笑,又拜别了李纨尤氏等人,遂在焦家一个小丫鬟的引领下,款款走向了那人力三轮。   见此情景,围观看客们也都忍不住议论纷纷。   有人觉得平儿那话说得对,焦顺既是工学祭酒,这人力车又是他弄出来的,拿来代替接亲也算得上新人新事,虽不比花轿正规,却也算不得小觑平儿。   但更多的人却惯于气人有笑人无,原就对平儿转嫁焦顺心存嫉妒,如今见接亲的队伍出了问题,便都纷纷阴阳怪气的嘲笑起来。   认为这若不是焦顺小觑平儿,那就是史大姑娘的醋坛子翻了,甭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反正等平儿到了焦家,都有她的好戏瞧了。   平儿对此充耳不闻,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婉和煦,来到人力车前,正欲提起裙摆上车,忽见那人力车夫突然回首来扶。   平儿先是一愣,旋即脸上笑容盛放开来,毫不犹豫的伸手握住那车夫的手,借着他的力道上了三轮车。   见此情景,围观众人尽皆哗然。   虽说这年头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其实已经没有那么死板了,但这毕竟是接亲,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哪有就这么和男人手拉手的?!   连送出门外的王熙凤等人,也都不禁皱起了眉头。   王熙凤正犹豫着想说些什么,忽听李纨惊呼道:“咦?是、是畅卿?!”   王熙凤一愣,抬头看向那车夫,却见那车夫回过头来,将压低的帽檐往上一挑,赫然正是焦顺那张威严满满的脸。   众人这才恍然,怪不得平儿方才笑的如此灿烂,又如此毫不避讳,却原来那青衣小帽的车夫就是焦大爷本人。   一片哗然之中,有人叹道:“区区姨娘能劳焦大爷亲自驾车迎娶,也算是少有的殊荣了吧?”   “岂止!”   有人立刻反驳:“这可不是驾车,而是亲自卖力气蹬车,就算比不上亲自抬轿子,那也比什么驾车强多了!”   “果然焦大爷待平儿不比别个!”   眼见平儿能得到如此厚待,在场众人是羡着愈羡、妒着愈妒,连王熙凤、李纨等人也都难掩情绪。   焦顺笑着冲众人一拱手,又回头问了声:“坐稳了没有?”   等车里平儿脆生应了,他便发力蹬动三轮,越过前面的马车悠然而去。   管家刘武也忙招呼着其余人等上车,于是一阵兵荒马乱之后,焦家接人的马车也都紧随其后驶向了街口。   王熙凤又羡又妒目送车队远去,心下依旧觉得难以平复,目光扫到旁边依旧翘首远望的贾探春,忍不住凑过去拱火道:“等三妹妹兼祧的时候,若是没有新奇有趣的节目,咱们可不依他!”   然而探春回过神来,却只是淡淡摇头:“我可不敢越过湘云妹妹去,能比照着就已经极好了。”   眼见探春不受挑拨,王熙凤也只能冷哼一声,转身招呼众人回府。   话分两头。   却说焦顺瞪着三轮将平儿载回了家中,穿门过户直接到了二门左近方才停车。   平儿被他搀扶着下了车,眼见他额头有些汗水,忙取出帕子心疼的去擦,这当口却忽听二门夹道内传来一声欢呼:“平儿姐姐!”   旋即就见史湘云从里面窜将出来,拉着她的手又蹦又跳,连道‘不想竟能在这府里与姐姐相会’。   见她的欢喜全无半点伪色,平儿一颗心就放下了大半。   等到了后宅,见邢氏避而不见,任凭史湘云当家做主时,剩下的小半颗心也就放下了。   她与来旺和徐氏最是相熟,因此半点不担心两人会冷落自己,反倒生怕两人表现的太过亲密,会引起史湘云和邢岫烟的不满,所以如今邢氏摆出这副姿态,她非但不慌张恐惧,反而彻底放下心来。   接下来,史湘云又领着她去见了邢岫烟。   想当初在荣国府时,平儿为了提前铺路,很是与邢岫烟打了些交道,彼此关系本就不错,何况邢岫烟又不是善妒之人,如今再见面,两下里相谈甚欢全无半点生疏之意。   且邢岫烟还当面表示,要将家务分摊予平儿,让平儿万勿推辞。   如此,自是一团和气。   不过就在这时,却陡然出了个小插曲——平儿刚在西厢房里安置好,外面突然就来了传旨的太监,说是奉陛下口谕,宣焦顺即刻进宫见驾。 ###第六百三十章 殿试之争【上】   上午早些时候。   皇后在储秀宫内用罢早膳,因不是她在皇帝身边当值的日子,便琢磨着先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然后再去乾清宫探视皇帝不迟。   谁知这时容妃身边的宫女慌里慌张来报,说是因为太上皇又将殿试排名原封不动的打了回来,隆源帝一时恼怒非常,执意要去仁寿宫与太上皇论个短长。   容妃见实在遮拦不住,只好差人急往储秀宫报信。   皇后听了不由直揉眉心,她倒不在意容妃一味推卸责任,主要是前两天已经因为这事儿惹得皇帝肝火大动,她几乎磨破了嘴皮子,才好容易劝住了隆源帝,谁成想今儿又因为这事闹起来了。   以隆源帝的脾性,只怕这次就算自己出面,也未必能劝得住他。   可若是不劝,父子两个当面争执起来,又不知要闹出什么风波了。   唉~   也只能勉力一试了。   皇后叹息一声,便准备摆驾乾清宫,不过临出门时,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回头将目光定格在一个上了两道锁的木匣上,迟疑半晌,忽然吩咐道:“速速传旨,召工学祭酒焦畅卿即刻入宫见驾。”   等有太监领命去了,她这才起驾转奔乾清宫。   等到了寝殿门外,就见新做的人力车已然停在大殿正中,拉车的太监跪在一旁,容妃和某个宫女正一左一右扶着皇帝,从帘幕后面缓缓绕出来。   虽然皇帝大半的重心,主要都在那宫女身上,但看上去却是容妃更为吃力,每一步迈出去都是咬着牙努着劲儿,缓上好一会儿才能迈出下一步。   因此只是从帘幕后绕出这一小段路,便不知废了三人多少功夫。   “陛下这是欲往何处去?”   皇后一面扬声开口,一面快步走进了殿内。   隆源帝听到她的声音,立刻停止了艰难的跋涉,环在容妃肩头的胳膊,从她颈前绕回来用力抹了把汗,嫌弃道:“都怪你拖沓,若不然朕早就成行了!”   容妃暗暗松了口气,口中却娇怯怯的喊冤道:“臣妾也不想拖沓,可无奈比别人多了累赘,平素里走路都要提心吊胆,何况是搀扶着万岁爷?”   她边说,边奋力挺起傲视同侪之物,将偌大的证据展示给皇帝。   这法子在皇帝中风前使出来,可说是无往不利,但现在效用却是大打折扣。   隆源帝只嫌弃的扫了一眼,便僵硬的摇头道:“所以朕一开始就说不用你扶,是你自己非要逞能!”   “今儿是臣妾当值,若是不尽心竭力,太后老佛爷怪罪下来,臣妾又怎么吃罪的起?”   容妃依旧娇声喊冤。   皇帝却不耐烦了,将胳膊从她肩头缓缓抽出,目光瞥向了皇后。   皇后见状,忙从容妃手中接管了皇帝左半边身体,无奈道:“陛下如今最要紧的养病,又何必……”   “不用再劝了。”   皇帝攀在她肩头的左手,往人力车指了指,不容置疑的道:“扶朕过去,今儿朕必要去仁寿宫走一遭!”   皇后见状,只好顺着他的意思,一点点的往人力车挪去,口中道:“陛下又何必急于一时?即便不肯听我们这些妇人之言,总也该找心腹臣子参详参详。”   皇帝再次止步,转头问:“你是说……”   “臣妾已经命人去传召焦祭酒了,他先前说是怕把病气带入宫中,请求月底之前暂缓入宫授课,可如今已近月底……且殿试一事,本就是他当初进言的。”   隆源帝沉吟半晌,再次抬起搭在皇后肩头的手肘,指着正中御座道:“扶朕过去。”   皇后这才松了口气,心道这时候果然还是焦畅卿的名头最管用。   等扶着皇帝在龙椅上坐定,皇后又与容妃找来几个靠枕,拱卫在皇帝左右,让他得以保持半躺半靠的姿势。   容妃因担心自己方才故意磨洋工的举动,给皇帝留了不好的印象,所以这时候格外殷勤,因那几个靠枕软的软硬的硬,都不怎么合皇帝的意,她便自告奋勇褪去厚底绣鞋,膝行几步绕到后面,用胸怀托住了皇帝的后脑勺。   若在往日,这般情趣少不得换来皇帝几句挑逗、赞赏。   但现如今,隆源帝却也不过就是哼哼了两声,便再没有下文了。   反倒是没过多一会儿,他就忍不住问起了焦顺的行止,然后再三差人督促。   就这般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才见焦顺快步进殿大礼参拜。   “平身吧。”   皇帝虚抬了一下手,下意识正了正身形,后面容妃急忙挺胸跟随,却听隆源帝随后便又关切道:“爱卿的身子可是大好了?”   焦顺刚从地上爬起来,闻言忙又躬身道:“托陛下洪福,数日前便已康复,只是怕留有病气,才不敢擅入宫中。”   说话间,他偷瞄了眼皇帝的气色,却不料入眼的却是色气。   这猛一眼扫过去,简直就像是皇帝长了仨脑袋!   焦顺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却听皇帝又问:“爱卿可知朕今日召你入宫,所为何事?”   “臣,不知。”   焦顺其实已经大致已经猜到了,皇帝这时候宣自己入宫,左右不过是两种可能,一是为了殿试的事儿,毕竟直到现在殿试排名也还没有公布;第二种可能,就是为了王子腾的事儿。   不过看皇帝一上来先关心自己的病情,显然是前者的可能更大一些——毕竟自己和王家的渊源,皇帝知道的一清二楚,真要是为了王子腾的事儿紧急召见,纵然不因此遭到迁怒,也不该是这般关怀备至。   皇帝闻言,立刻对一直默默站在角落里的戴权道:“去将那名单取来。”   戴权躬身应了,快步绕回帘幕后面,不多时托着个卷轴从里面出来,送到了焦顺面前。   皇帝又吩咐道:“你且打开瞧瞧。”   焦顺这才接过来,小心翼翼展开细瞧。   果不其然,这上面正是殿试的排名,除了名姓籍贯之外,排名靠前的考生还各有一小段点评,主要褒贬的就是那些与新政有关的问题。   再细看一甲状元、榜眼、探花的点评,夸赞全都是《试论乌西国缘何雄强于世》的策论文章。   焦顺心下不由暗暗叫苦,自己是献策让隆源帝趁机为新政取才不假,可也没想到皇帝会纯以这方面定排名,连三鼎甲都想包揽。   如此排名要是放出去,只怕朝堂上又要炸锅了。   可这话皇帝肯定不爱听。于是只能他一面装作仔细阅读,一面琢磨着该如何解劝。   不多时皇帝等的不耐,再次开口道:“朕在五日前,就已经拟好了一份名单转给太上皇过目,结果两天前太上皇又原封不动退了回来——朕当时以为太上皇不明就里,于是特意加了点评,谁料今日又被退回!”   说到后半句,他半瘫的脸上越发扭曲。   焦顺还以为皇帝把自己喊来,是为了让自己帮着品评一下这个排名呢,此时才晓得原来是在太上皇那儿碰了壁。   万幸、万幸!   他连道了两声万幸,这才将目光从那名单上移开,不慌不忙的反问道:“陛下当真是想为新政取才?”   正在着恼的皇帝闻言一愣,旋即皱眉道:“这不是你建言的么?”   “那陛下缘何要将这几人列在一甲?”   焦顺立刻打蛇顺杆上,屈指在名单上轻弹着道:“按惯例,一甲都是不用参加朝考,直入翰林院的为官——文臣中难得有这般见解独到之人,陛下却让他们去翰林院为官,这岂不是明珠暗投?”   隆源帝倒也不是没考虑过这些,当下僵硬的摇头道:“爱卿多虑了,唐宋时翰林往往别有兼职,朕欲效仿古风,届时另委他们一些与新政有关的差事。”   “这……”   焦顺装作迟疑了一下,旋即还是震声道:“臣以为,不可操之过急,还当听其言观其行,确认果能知行合一,方可委以重任。”   “嗯……”   隆源帝闻言再次皱眉,迟疑道:“你是怕他们说一套做一套?这倒是不得不防,那以爱卿之见,又该如何行事?”   “以臣拙见,与其破例仿效古风,倒不如因循本朝旧例,遣他们去工学观政,再充入工学效力,届时既不用占工学现有官职,又便于长期考校,优胜劣汰。”   “嗯~”   皇帝闻言沉吟不语,所谓六部观政进士,大多是没能考入翰林院和督察院的进士,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也就是说,大多都是排名中上之人——排名靠后的,基本只有外放地方这一个选项。   所以按照焦顺意思,非但要放弃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甚至连二甲前列都放弃,这让隆源帝多少有些难以接受。   但细思量焦顺的办法,却又无疑比翰林兼职更靠谱,也更容易达成,且还不会引来太多的抗力,可说是一举多得的法子。   皇帝一时在里子和面子之间游移难定,这时忽又听焦顺道:“至于太上皇原封退回这份名单,在臣看来却也合情合理。”   “嗯?!”   隆源帝立刻抛下心中的迟疑,面露不悦看向了焦顺,也就是焦顺了,若换一个人,他只怕就要以为对方是起了二心。   半晌,见焦顺并无半点异状,隆源帝这才轻哼一声,问道:“此话怎讲?”   就听焦顺不慌不忙答道:“太上皇是辅政,而非主政,理应是太上皇草拟一份排名,再由陛下最后把关做主才是——想必太上连续三次奉还名单,便是顾虑到了这一点。”   “这……”   隆源帝一愣,旋即展颜点头:“此言有理!”   这话正戳中了皇帝的心结所在,让他一下子就熄了要去仁寿宫理论的念头——自己先把名单交给太上皇审阅,然后又跑去据理力争,这不是明摆着屈身其下么?   虽说儿子主动去见老子,是俗世中通行的道理,但这放在皇家,尤其是放在现在,却绝不可取!   正觉心头豁亮,又见焦顺躬身道:“此事迁延日久,实在是拖不得了,臣愿往见太上皇,敦请太上皇早日拟好殿试排名,提交陛下御览定夺。”   “好、好、好!”   隆源帝连道了三声好字,只觉得这些日子以来郁结消去大半,当即下令道:“戴权,你这便领焦爱卿去觐见太上!”   待戴权领着焦顺退出寝宫,隆源帝兀自欢心不已,拄着靠枕勉力坐正身形,对一旁始终保持沉默的皇后道:“多亏皇后提醒,将焦爱卿找来商议,若不然朕险些乱了方寸。”   皇后这时候也隐约明白了一些其中的门道,暗道这焦顺果然有些才智手腕,也难怪皇帝会信重于他。   不过……   “陛下,焦大人此去能否成事,只怕还……”   “必能成事!”   隆源帝下意识一扬手,后脑勺立刻又撞进了容妃怀里,他有些不快的重新撑起身子,笃定道:“焦爱卿必不会辜负朕望!”   容妃被撞的龇牙咧嘴,明着虽不敢喊疼,暗里却是怨声载道,心道自己这般献媚还换不来半句好话,反是焦顺空口白牙几句话,就得了皇帝这般宠信,实在是不公平的紧。   不过她也知道,对于如今的皇帝而言,除了六宫之主的皇后,以及诞下皇储的吴贵妃之外,只怕后宫所有嫔妃加起来,也远不如焦顺的分量重。   若是能设法拉拢此人……   正想些有的没的,就听心情大好的皇帝对皇后道:“那两份奏折你务必妥善保存。”   又听皇后答道:“妾拿回去就上了两道锁,每日检看,绝不会有半点疏漏。”   “检看?怕不是翻看吧?”   在容妃听来,皇帝的声音突然就多了些熟悉的味道,就好像未中风时,与自己调笑一般。   她下意识的仔细观察,就见皇后脸上莫名显出些羞红来,跺脚娇嗔了一声‘皇上’,那小儿女的姿态,与平日的端庄温婉大相径庭。   两人说的奏折,到底是什么奏折?   里面又究竟写了些什么内容?   怎么就让皇后突然变成这副模样?   容妃两只杏眼滴溜溜乱转,隐隐觉得这事儿似乎和焦顺有关,甚至是有极大的关系,可偏又参不透帝后二人话里的禅机。   越想越是好奇,遂打定主意等不当值时,便找皇后旁敲侧击打探一番。 ###第六百三十一章 殿试之争【中】   仁寿宫。   “……皇上大病初愈,万金之躯尚需将养,实不宜反复消耗精力,故此臣斗胆,想请太上重置殿试排名,再交由陛下定夺。”   委婉的道明来意之后,焦顺便在殿内躬身侍立,静候太上皇的答复。   然而等来的却是久久的沉默。   久到若不是对面逍遥椅上,太上皇翘起来的双脚时不时摆荡,焦顺都要怀疑这瞎眼老头早就睡着了,压根没有听到自己说的话;久到让焦顺泛起了嘀咕,心道莫非自己猜错了,已经原封驳回两次名单的太上皇,并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而是打定了主意要跟儿子闹翻?   这不应该啊……   太上皇就算贪恋皇权,也不是这么个弄法。   一开始焦顺还在琢磨太上皇的心思,到后来干脆思维发散起来,天上一脚地下一脚的,以至于事后他自己回忆起来,都记不清自己当时到底都动过哪些念头了。   总之,仁寿宫的时光就像是凝固了一样。   很久很久很久之后,太上皇才梦呓一般吐气开声道:“上次我父子两个面对面推心置腹的说话,好像还是隆源二年的冬末。”   说完,他又有些不确定的改口:“也或许是隆源三年初春?”   最后他放弃了似的,摇头叹道:“记不清了、记不清了。”   听这口风,莫非太上皇两次将名单原封打回,其实是想来一场亲子交流?   焦顺不敢全信,却也不敢不信,正犹豫自己是不是该说点什么,就听对面太上皇又道:“记得那次也是因为什么工业革新,我们在仁寿宫大吵了一架,虽然事后皇帝又主动请罪,但自此之后便……”   说到半截,他又沉默了下来。   而这话,焦顺就更不好接了。   好在这回太上皇并没有沉默多久,他将盖在身上的薄毯子,往上扯了扯,幽幽问道:“你既是他指定的肱股之臣,那你来给朕讲讲,这天怒人怨的新政究竟有什么好处。”   焦顺刚才还在犹疑,自己这次是不是来错了,但听到这句话登时改弦易张——这得亏是自己来了,只怕这父子两个还得吵起来。   毕竟一个是中风后对新政执念愈深,一个却是对新政早有芥蒂,两下里如何能说到一处去?   当下他略略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回太上皇,微臣以为,若仅以我大夏的国情来论,新政有弊有利,至于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因臣才智不足目光短浅,一时还难以分辨。”   “嗯?”   自焦顺进殿以来,太上皇首次抬起头看向了他所在的方位,显然是完全没料到焦顺会说这样的话。   不过很快,太上皇又重新仰躺了回去,嗤鼻道:“好个幸进之臣!”   他这明显是觉得焦顺胆怯,所以才刻意顺着自己的心意说话。   “臣,在陛下面前也是这话。”   焦顺特意去掉了‘微’字,语气也显得不卑不亢。   “嗯?”   太上皇第二次抬头看来,尽管目光浑浊,但脸上的疑惑之情却尽显无疑。   焦顺见他只是‘盯’着自己,并没有再开口说些什么,便按照既定思路继续道:“臣这两年搜罗了不少乌西国的情报,乌西国诚然雄强于世,但为了走工业强国的道路,其国内升斗小民所遭受的磨难却也堪称骇人听闻。”   “譬如工厂主们曾经为了能有更多的羊毛进行纺织,不惜以各种手段强占百姓的耕田,将其化作羊圈牧场,以至粮价高悬、百姓流离失所无以为继。”   “再譬如为了降低成本,竭尽所能的压榨工人,以至无数工人在短短数年间便五劳七伤难以为继,届时工厂主又会毫不留情将其辞退,任其百病缠身无钱医治而死。”   “据臣所知,现如今乌西国工人绝大多数都活不过三十岁,甚至近一半都撑不到二十五岁,受盘剥而死的幼童更是不计其数。”   “凡此种种劣迹,可说是数不胜数!”   听了焦顺这洋洋洒洒,太上皇不自觉坐直了身子,脸上的惊愕之色渐浓。   这其中,只有三分是震惊于乌西国工人的惨状,倒有七分是震惊于焦顺竟然毫不犹豫,道出了这等不利于新政的言语!   以至于在焦顺的话告一段路之后,太上皇下意识脱口问道:“你就不怕这番话传出去?”   焦顺淡然自若的答道:“臣所说句句属实,无不可对人言之事。”   听他如此坦然,太上皇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他原是憋了一肚子话,要当面驳斥焦顺这个新政的旗手,却哪想到都没等自己开口,焦某人先就扯了白旗。   这时焦顺又继续道:“诚然乌西国通过对外输出工业品,积攒了不少财富,但这对我大夏却未必适用——我大夏的仅靠丝绸、瓷器等物,对外贸易时便已经获得了巨大的盈余。”   “就连乌西国每年也要拿真金白银采购我国之物,甚至还因此背上了不小的财政负担,前些年乌西国之所以侵扰我朝海疆,正是意图靠武力扭转这个不利局面。”   “所以对我朝而言,即便能产出更多的工业品外销,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甚至可能还要为生产太多卖不出去而发愁,这也是朝中大臣对新政不以为然的原因之一。”   “所以臣才会说,若仅以我大夏的国情来论,新政的利弊难以衡量。”   太上皇越发迷惑了,焦顺先后这两段话,几乎是把工业革新贬的一无是处,只怕朝中大多数文臣针砭新政时,都没有他说的这般入骨三分。   但偏偏他又是新政的核心人物,皇帝最倚重的心腹……   太上皇忍不住质问:“你既知新政的弊端,又缘何一味逢迎圣意,难道是想助纣为……”   说到半截,太上皇又觉得不该如此形容自己的儿子,于是及时收住了话头。   “望太上皇明鉴!”   却听焦顺慨然道:“臣并非一味逢迎圣意,而是真心钦服于陛下的高瞻远瞩!”   “那你方才所言……”   “臣方才所言有个前提,那就是‘仅以我大夏的国情而论’,但天下万邦可不止我大夏一国!”   听到焦顺这个反转,太上皇这下子有些回过味儿了,他毕竟也是秉正多年,经过见过的不少,此时已经隐约瞧出焦顺是想来个欲扬先抑。   不过他也实在有些好奇,焦顺一下子摆出那么些新政的弊病,到底要怎么圆回去。   因此虽然看出了焦顺的计策,一时却也没有拆穿阻拦的意思,而是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而这也正是焦顺一上来,就先大肆贬低新政的目的。   若是他一开始就选择为新政张目,那太上皇一来不会听的如此认真,二来也肯定会出言反驳——这可不是在搞公平辩论,太上皇既是出题的又是裁判,真要争论起来你拿什么赢他?   唯有欲扬先抑,先引发太上皇的好奇心,才好将自己真正要说的一吐为快。   眼见就要达成目的,焦顺自然不会犹豫迟疑,当下立刻便道:“自从隆源二年乌贼入寇津门之后,我朝便决心以举国之力仿造铁甲舰,以与乌西国在海上争雄——然至今三年有余,铁甲舰都还未能下水,太上皇可知其中的缘由?”   太上皇见他发问,便冷笑一声道:“自是因为皇帝一再要求,我朝所造的铁甲舰必须要强过乌西国,如此一来自然不易。”   “确有这方面的原因。”   焦顺可不想往这上面引,当下随口略过,又道:“但更多的却是耗费在了配套设施上,譬如驱动铁甲舰的蒸汽轮机,便遇到了动力不够的问题,增加密闭性锅炉难以支撑,增强锅炉的厚度韧性,又会给铁甲舰造成过多的负担。”   “其它诸如钢铁骨架的承重问题、船舵驱动问题、燃煤补给计量问题……种种难题不一而足。”   “哪又如何?”   太上皇听焦顺突然说起了这些造船的细节,便生出三分不耐来,截住他的话头道:“如今那铁甲舰不是都已经快要下水了吗?显见这些问题都已经克服了。”   “其实也没全部克服。”   焦顺纠正了一句,倒也没纠缠这些细节,紧接着又道:“而且这是在皇上的督促下,举全国之力经数年才做到的,期间也不知有多少人为此绞尽脑汁,试想……”   “你到底想说什么?!”   太上皇再次打断了焦顺,脸上的不耐已经提高了六分。   啧~   这瞎眼老头方才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不想原来也是个急脾气!   焦顺愈发庆幸是自己过来传话,而不是皇帝亲临,同时也只得略过了一部分前情提要,直奔主题道:“臣的意思是,现如今乌西国所造之物,正在快速朝着繁杂精深方向发展,这铁甲舰便是其中的翘楚。”   “若非太祖时重视工业,我朝的冶炼工业强过前清不止一筹,只怕万难在三五年间仿造出这铁甲舰——而若是一旦满足于此,只怕数十年、乃至十数年后,两广水师被轻易全歼,乌贼长驱直入寇略津门的祸事,又将重演!”   “哼,危言耸听!”   对于这种说法太上皇倒也并不陌生,因此立刻反驳道:“你怎知我大夏会故步自封?只需朝廷专门拨出款项,令工部研发更强战舰……”   “那要拨出多少款项才算合适?”   焦顺壮着胆子打断了太上皇的话,反问道:“臣方才说过,西人的工业是朝着繁杂精深发展的,也就是说,越往后波及的新技术新工艺新材料就越多,若是拨款少了,只怕于事无补,且也没那么多专精此道的人才。”   “若是拨款多了,再专门培养专精此道的人才……那岂不就是陛下所倡导的新政?!”   太上皇闻言明显有些迟疑起来。   其实他想说,皇帝要搞新政也可以,但完全没必要把匠人抬的太高嘛,依照旧制让他们做些八九品的小吏,难道就不能搞新技术了?   不过太上皇又不想在区区臣子面前,说出这样的‘软话’来。   于是犹豫了片刻,仍是冷哼道:“巧言令色!千百年来我天朝都未曾如此推崇匠人,可还不是威服四夷万邦来朝?”   其实焦顺也未必真就想把工人抬的太高,不过眼下工人群体已经成了他的基本盘,他平日里更是以工人代表自居,就算是心里不这么想,嘴上也必须这么说。   因此虽听出太上皇话里隐含之意,他也只能装作没有听懂,躬身道:“陛下,千百年来又何尝有蛮夷之国,凭借装备精良压盖我天朝上邦?”   其实是有的,但太上皇肯定不会承认。   顿了顿,焦顺又继续道:“千百年来,又何曾见过钢铁铸造的巨舰,横行于海上?且就不论西夷,便我朝新造的连珠火枪,一旦充入军中,只怕千百年来的战阵之法就要从此改观了。”   大夏毕竟是以火器立国,对于弹仓火枪这种国之利器,太上皇还是花时间了解过的,所以对焦顺的说辞倒也认可——能持续速射的火枪既然造出来,以前什么三段射之类的密集阵,自然就难以为继了。   “而这还只是开始,如今工部已经在尝试继续改良,如果能够突破一些难关,或许可以造出射速提高十倍,甚至百倍……”   “哈!”   太上皇这回终于抓住了焦顺的病脚,当下冷笑道:“你以为朕对此一窍不通?朕且问你,就算造出来这样的火枪,子弹又该放在何处?真有这样的枪,只怕装上几十发、乃至上百发子弹都不够用的!”   “那就上千发、上万发!”   焦顺慨然道:“臣曾认真设想过,一旦解决了密闭性和自动退出子弹壳的问题,完全可以将成千上万的子弹用东西串起来,做成一条子弹带,这样平时分开放置,等到用时就可以串起来瞬间发射出去成百上千的子弹。”   “更进一步,如果蒸汽机的动力持续增加、体积持续缩小,就可以造出能在陆地上行走的铁甲舰——不需要那么大,只需要能抗住一般武器的攻击即可。”   “到那时,只要少量这样的巨兽带头冲锋,便对面的人数再多,若无与之抗衡的装备武器,又如何抵挡得了?!”   第631.5章   焦顺说完这番‘夸夸其谈’,仁寿殿内再次陷入了一片寂静当中。   其实这等凭空设想未来的言论,也并不算十分出奇,若是遇到心志坚定的大儒当面,只怕立刻就要对这番空想大加驳斥,甚至驳斥所需的论据都是现成的,直接从一些古籍上摘抄便是。   然而……   太上皇毕竟不是什么大儒,他虽因为朝局动荡对新政颇多怨言,但却远不似儒生们那般与新政誓两不立。   更重要的是他已经目盲数年,对于近来出现的新鲜事物,诸如铁甲舰、自行车、发电机、灯塔等等,都只能通过旁人的描述来脑补。   偏一般人提及这些新鲜事物,又往往会不自觉的夸大其词——譬如焦顺刚造出自行车时,就被传成了‘脚踩风火轮’。   受此影响,太上皇对这些物件的印象,其实远比常人还要光怪陆离,也因此更能感觉到‘日新月异’的变化。   所以他细一琢磨,竟觉得焦顺所言也不算太过夸张,并由此引发了浓浓的危机感。   但要说就此转向支持新政,却又一时转不过这个弯来。   再说了,父子两人总不能都站到大臣们的对立面吧?   于是沉默半晌,他终究还是摇头道:“你这番话只怕是有些危言耸听了。”   焦顺见太上皇的语气明显比方才逼问时要好了不少,心知他即便没被自己说服,只怕多少也有些动摇。   于是忙趁热打铁道:“臣这不过是拾陛下牙慧罢了,不敢欺瞒太上皇,臣初闻此事也觉是杞人忧天,但越是了解那乌西国的行事作风,便越是觉得如履薄冰,也愈发觉得陛下高瞻远瞩!”   “就在两三百年前,那乌西国还不过是极西之地的一个弹丸小国,论国力在西夷当中也并非翘楚,为了雄强崛起,乌西国可说是无所不用其极。”   “对内盘剥百姓,对外甚至不惜发下海盗私掠证,纵容盗匪袭击外国商旅,并承诺为其提供销赃、补给等的庇护,于是西夷群盗蜂咸乐于听命于,使乌西国军力骤增,最终凭此击败了西夷第一强国的‘无敌舰队’,开始称雄于欧罗巴。”   “此后国势渐强,更是横行无忌,仗着船坚炮利肆意妄为,动辄屠城灭国,百余年间拓地无数,所辖竟数倍于我天朝,至有日不落帝国之名。”   “彼辈之凶狠贪婪,比宋末之蒙古、明末之鞑清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大夏若想长治久安千秋万代,便决不能给他们丝毫可趁之机。”   “故此臣以为,哪怕就只是为了给后世子孙留一个保障,陛下所施行的工业革新之举,纵有再多弊病也必须要推行下去!”   因参与了这次殿试阅卷,太上皇对于乌西国的凶残,倒也有些了解,再对应方才焦顺那番设想,心中的天平不自觉就生出了反转。   不过他毕竟是秉正多年,就算心志动摇,也不可能立刻展现出来,何况他最反对的其实不是新政本身,而是隆源帝激进推动新政的做事方法。   故此思虑再三之后,忽然摆摆手道:“朕知矣,你且退下吧。”   焦顺闻言欲言又止,他此行的目的可还没个明确答案呢。   太上皇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又补了句:“殿试排名,我过两日自会差人给皇帝送去。”   “臣,告退!”   焦顺立刻深施一礼,倒退着出了仁寿宫。 第六百三十二章   两刻钟后,乾清宫内。   “好好好!”   隆源帝半张脸亢奋的泛着红光,口中连声赞道:“爱卿果然深得朕心,便朕亲至仁寿宫中,所言所论也不过如此了!”   “实不敢当陛下谬赞,臣只不过是在陛下身边耳濡目染久了,略有些心得体会罢了,比之陛下即位之初,尚在乌西国侵略海疆之前,便明察秋毫深谋远虑,定下工业强国的大政方针,臣所言所行不过小术小道尔,焉能及陛下之万一?”   这番话显然又搔中了皇帝的痒处,虽然他最早想要搞工业革新,主要是因为崇拜太祖,故而想要照葫芦画瓢罢了。   但如今看来,却是歪打正着……   不对,应该说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爱卿过谦矣……”   “陛下高瞻远瞩……”   容妃侍立在角落里,偷偷打量着相谈甚欢的君臣二人,尤其是打量着隆源帝那亢奋中带着狰狞的表情,不觉心下暗暗泛酸。   自从获得轮值的机会之后,她可说是用尽了浑身解数,但获得的反馈却远不如焦顺几句吹捧——她的献媚之举,偶尔甚至还会起到反效果。   果然事到如今,再想以色娱人是走不通了。   容妃轻咬朱唇犹豫了片刻,便默默退出了帷幕,往寻先前借故离开的皇后。   似她这等无子嗣的妃子,要想在皇帝大行之后有个好下场,要么就是让皇帝提前有所安排,要么就只能和未来的太后、太妃【吴贵妃】搞好关系了。   如今既然前路不通,那自然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其实容妃并不情愿走这一条路,毕竟早几年她一味争宠,与皇后和吴贵妃的关系并不算亲近,如今却要低下了头来……   唉~   容妃不自觉伸手轻抚小腹,暗道都怪这肚子不争气,若是能早早诞下龙子,自己又何须如此仓惶不安?   便在这时,她的目光扫到了皇后的身影,却原来皇后并未离开太远,而是就靠近帘幕的角落里侧耳倾听。   这倒有些奇了。   皇上和那焦顺的对谈,又不涉及什么机密,连自己都获准旁听,皇后又何必躲到外面来听?   “娘娘?”   心下疑惑之余,她小心翼翼的凑上去轻唤了一声,谁知皇后娇躯猛然一颤,竟似是受了惊吓。   “啊~”   就见她以手掩心,惊魂未定的道:“原来是容妃妹妹,怎么,莫非陛下有什么差遣?”   原来她是在这里发呆么?   容妃越发觉得有古怪,但却并没有贸然追问,只摇头叹道:“这焦大人果然颇有些手段,怪不得德妃姐姐出事之后,他非但没有受到牵连,反而荣宠更胜往昔。”   皇后此事犹自未能平复心境,听容妃这般言语,便下意识摇头道:“陛下倚重焦畅卿,倒不全是因为他的才干手腕,最重要的是他与陛下志同道合,都有意要推行新政,再加上……”   说到半截,她忽然警醒过来,连忙掩住了嘴。   “再加上什么?”   容妃本能的追问起来。   “没什么!”   皇后自知失言,那还肯再说什么,忙不迭道:“既然殿试排名的事情已经解决了,这边儿就交托给容妃妹妹,我且去慈宁宫向太后问安,顺便将方才的事情禀给她老人家知道。”   将此情景,容妃心知自己先前猜的果然没错,皇后手上必是有什么事关那焦顺的阴私!   又因听皇后提起慈宁宫,她便顺口道:“说到慈宁宫,听说最近……”   然而说到半截,容妃忽也住了嘴。   “听说怎得?”   这回轮到皇后好奇了。   其实容妃原本想说的是,最近贾元春时常被太后召见,但这挑拨的话到了嘴边儿,却又突然觉得了无意趣。   当初她与贾元春不睦,主要是因为两家离得最近,贾元春偏又比她受宠,还一副假清高的嘴脸让人生厌。   所以她才千方百计想要踩着贾元春上位。   但以现如今的形势,就算贾元春万劫不复又能如何?   何况自己如今可不是要争宠,而是要与皇后和吴贵妃搞好关系,这时候再肆意挑拨,说不定会适得其反。   所以她才会及时收住话头。   不过皇后可以直接选择隐晦其次,她却不好不答,当下忙敷衍道:“也没什么,我是听说娘娘因陛下的病情,准备缓办今年的寿诞,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确有此事。”   皇后确认之后,又随口提点道:“不过即便如此,咱们该进的孝心也不可少了半点。”   “娘娘放心,我自不会做那糊涂事儿!”   皇后微微颔首,目光下意识往帷幔后面扫了扫,这才迈步出了寝宫。   容妃一直将她送到了院门口,正欲返回寝宫,忽听院外有人呵斥道:“什么人在那里鬼鬼祟祟的,给我出来!”   容妃下意识站住了脚,探头向外望去,就见角落里走出个一脸讪讪的小太监,瞧着似乎十分眼熟的样子。   皇后身边的管事太监显然已经认出了这小太监,语气神色不自觉都缓和了些,又问:“原来是李忠,你不在殿下身边伴读,跑到乾清宫来做什么?”   容妃这才认出那小太监,正是繇皇子身边的伴读李忠。   却听李忠答道:“小人乃是奉殿下之命,想来问问焦大人几时才能入宫授课。”   说着,不禁面露期许之色。   容妃暗暗惊诧,她先前也已经听说,焦顺与那些大儒不同,所教授的学问十分新奇有趣,可也万没想到,短短几堂课的功夫,竟就让繇皇子如此上心。   乃至于连这李忠,似乎也对焦顺的授课十分期待的样子。   要知道这李忠如今虽然不显山不露水的,但日后繇皇子继承大统,他极大可能会成为今日之戴权,而考量到繇皇子的年纪,他所获得的权柄和倚重,说不定还会在戴权之上。   这岂不是说……   那焦畅卿日后还能延续现在的君臣相得,甚至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想到这里,容妃拉拢焦顺的心思愈发浓烈。   比起皇后、吴贵妃、贤德妃几个,她对皇权的迷信程度是最深的,平素也只关心宫内的争宠,并不怎么关注外朝的局势,所以只以为获得了皇帝的崇信,便能无往不利天下无敌,却哪晓得文官们一旦抱起团来,甚至能令皇帝头疼不已?   于是等送走了皇后,她越想越是心热,在帷幔外面转了几圈,却又始终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宫中嫔妃怎么敢擅自与外臣接触?   至于走娘家路线……   容妃出自阜阳侯周家,理论上娘家也还算有些势力,无奈父兄两个胸无大志,整日只知道提笼架鸟,先前她暗中示意家中结交焦顺,结果父兄回信尽是推脱之言。   所以娘家一时也是指望不上了。   那就只有……   容妃渐渐坚定了信念,打定主意必要探究出皇后暗中隐藏的玄机。   话分两头。   另一边皇后在慈宁宫打了个转,与太后闲聊了些家长里短,便又告辞出来,回到了储秀宫中。   她有些疲倦的坐到梳妆台前,一面吩咐宫女拆去头上沉重的凤冠,一面对镜补起了妆容,目光有意无意的扫到角落里的红木匣,视线就像是被黏住了一般,脑海中满是先前皇帝那句调侃。   陛下的玩笑实在过分,她怎么可能主动翻阅那等污秽文字?!   平素里都是对其畏之如虎,也只有在需要确认奏折是否无恙时,才会小心翼翼打开木匣瞧上一眼,却连封皮都不敢多瞧,更别说翻开细看了。   倒是皇上自己,当初捧着这两份奏折手不释卷,也不知究竟有什么好瞧的!   再有……   皇上说奏折里的话不能尽信,又是什意思么?   难道焦顺还敢在请罪折子里弄虚作假不成?   “娘娘、娘娘?”   被宫女的轻声呼唤惊醒,皇后这才慌不迭收回了目光,下意识的道:“好了,这里不用你们了,都退下去吧。”   等宫女们全都躬身告退之后,皇后却反倒又迷茫了,自己这时候把人赶出去作甚?   然后不自觉的,她就又把目光挪到了那红木匣上。   “好像也、也有几日没查看过了。”   喃喃自语着犹豫了半晌,皇后终究还是从梳妆台前起身,先从隐秘处翻出一柄钥匙开了那红木匣,从里面捧出个稍小一号的匣子来,然后又从贴身的所在取出第二把钥匙。   她也不是头一回开这匣子了,但这回却不知是为何,玉手颤颤难以对准锁孔,最后不得不用左手稳住右腕,这才成功的打开了那匣子。   等到小心翼翼挑开盒盖,两本摞在一起的奏折映入眼底时,皇后仿佛被烫了眼睛似的,急忙偏移了视线。   按照往日,她这时候就该把匣子重新锁起来了,但这回却迟迟没有动作,脑中更是走马灯一般,忽而显出皇帝夜读奏折的模样,忽而闪过自己当初窥见的文字,时不时的,还穿插着当初帝后二人如胶似漆相濡以沫的往日光景。   过了不知多久,皇后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去,登时惊觉自己一只手赫然正压在那奏折上,两根纤纤玉指更是扣住了奏折的侧面,只需轻轻一搬动,便能将奏折打开观瞧。   “啊~”   她红头胀脸的低呼一声,仿似触电般缩回玉手,又顺势一气呵成关上盒盖,连上了两道枷锁,却犹自未能平复心头鹿撞…… 第六百三十三章   虽然已经过去三天了,但平儿一想到那日焦顺亲自踩着人力车,迎娶自己过门的情景,脚下依旧像是踩了棉花似的。   当然,这也和焦某人连续在她屋里耕耘了三日脱不开干系。   却说这日一早,邢岫烟便主动登门托请,说是这个月的支出进项太过繁杂,自己独力难支,怕误了月初向太太、老太太报账的日子,所以想请平儿助一臂之力。   她说的客气,但平儿心里却跟明镜也似的,即便算上刚接受的荣国府旧仆,这焦家上上下下还也不满百人,以邢岫烟的才干又怎会独力难支?   这不过是找个由头主动分权予自己。   若是太太、老太太有所铺排倒还罢了,但平儿却知道,这是邢岫烟自己拿的主意。   想到在荣国府里,为了一个灶房管事的名额都能把人脑子打成狗脑子,愈发显得邢岫烟这番做法难能可贵。   两人既不陌生,邢岫烟不是那欲擒故纵之人。   所以平儿也没矫情的推辞,只是等盘账的时候,哪怕自己再怎么轻车熟路,也要先问邢岫烟一声,默默摆出了甘为辅佐的架势。   说来平儿在荣国府做的,本就也是类似的角色。   因此两人一搭手,竟不见半点艰涩生疏。   唯一与在荣国府时不同的,那就是邢岫烟并没有半点要中饱私囊的意思,账目理的又清楚又仔细,便连平儿这样盘惯了账的,也不禁暗暗宾服。   两人正在东厢房里渐入佳境,却忽听得外面史湘云脆生道:“平儿姐,你快出来看看是谁来了!”   过门之后,平儿也曾几次三番希望湘云改口,表示自己当不起主母如此称呼,但史湘云坚持不肯答应,况且她也叫惯了‘邢姐姐’,既有邢岫烟珠玉在前,平儿最后也只好由着她了。   如今听她在外面呼喊,平儿忙放下手里的账册迎出门外,就见史湘云正拉着一个人往西厢房去。   平儿看清那人的模样,不由惊呼道:“二奶奶,您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王熙凤。   她瞧见平儿在东厢,便反客为主的拉着史湘云调头朝这边走来,嘴里笑道:“按规矩今儿需得回门才是,可我料定你肯定不会回荣国府,既然如此,那自然就只能是我上门来瞧你啰。”   平儿忙道:“二奶奶言重了,您这话我哪里敢当?”   一边说着,她心下却着实有些提心吊胆,生怕王熙凤又是为了王家之事而来,届时自己夹在当中必然难做。   不过她面上丝毫不显,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将王熙凤和史湘云往自己屋里领。   王熙凤客随主便,史湘云却不肯跟着进门,嘻嘻笑道:“你们旧日主仆见了面,肯定有话要说,我先不打搅,等你们叙完了旧,再去堂屋里找我说话吧。”   说着,冲王熙凤微微一礼,便欢快的回了堂屋。   “这丫头,嫁了人还冒冒失失的。”   王熙凤见状不由摇头,言语间颇有些几分酸意。   “我们太太是真性情。”   平儿笑着回了句,推门将她让至西厢房内。   王熙凤进门也不客气,直接鸠占鹊巢坐到了主位上,打量着屋里的摆设,啧啧赞道:“这屋里的摆设虽不及我那儿,却比赵姨娘屋里强出不止一筹,说来倒也不算辱没了你。”   平儿边上前为她斟茶,边道:“劳奶奶惦念了,我在这边一切都好。”   虽然态度和煦亲切,但王熙凤毕竟与她相处多年,还是从中瞧出了一些勉强的味道。   当下掩嘴笑道:“怎么?你莫非是怕我无事不登三宝殿?”   不等平儿答话,她又带着三分自得道:“你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就是,王家的事情已经了了,我往后再不需要为此事忧愁烦恼!”   “果真?!”   平儿闻言如蒙大赦,忙道:“前几日不还说难办么,怎么突然就……”   “哼哼~”   王熙凤得意的翘起二郎腿,扬着尖俏的下巴拿腔拿调:“按理说不该外传,不过你也不是外人,罢了,我就透露些消息给你吧——你道咱们家太尉老爷当真信得过我那哥哥?其实这次派他来京城,不过是明面上打个幌子罢了。”   “趁着两浙那帮人把注意力放在京城这边儿,我爹暗里已经拿到了他们要命的把柄,如今麻杆打狼两头怕,事情自然好商量——眼下就剩下些细枝末节在谈,到时候把该赔的一赔,此事就算彻底了结了!”   其实按照王熙凤的意思,既然双反都有制衡的把柄,又何必再拿出真金白银来赔给对方?   无奈王子腾早已料到她的心思,在来信中特意嘱托她不要因小失大,她这才只得作罢。   不过这些内情,她也没必要跟平儿细说,只将大概讲完,便道出了真实来意:“你回头跟那没良心的说一声,让他往后也别躲着我了——哼,男人果然是靠不住,一到节骨眼上就指望不上!”   言语间满嘴的嫌弃,但瞧她为此主动跑来焦家,就知道她实则巴不得与焦某人再续奸情。   达成了目标之后,王熙凤又问了平儿这些时日的经历,见确实没人欺辱她,便又领着平儿去了堂屋里,与史湘云谈天说地,最后在焦家用了午饭,这才施施然告辞离开。   等到傍晚时,焦顺从衙门里回来,平儿忙将此时禀报给了他。   焦顺虽然早就打定主意袖手旁观,听闻王家已经和两浙人达成了交易,还是忍不住暗松了一口气,心道这王太尉果然还有后手,无怪乎能在东南沿海称王称霸。   旋即他便把此事抛诸脑后,将史湘云、邢岫烟几个召集起来,宣布明天休沐日外出踏青的消息。   又道:“我上回说的那双人自行车已经做好了,顺便还准备了些新玩意儿,明儿正好都带出去让你们瞧瞧。”   听说要去郊游踏青,史湘云登时山呼万岁。   邢岫烟原想留在家里盘账,却也被她缠的没法子,最后只好改了主意。   是晚。   焦顺夜宿堂屋,听史湘云叽叽喳喳直说到后半夜还兴奋不已,只好鼓起连战三天所剩不多的余勇,横竖堵住她的嘴,直杀的浑身透汗,这才相拥着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史湘云又开始忙里忙外的准备行李,平儿和史湘云受她带动,不由也对这次郊游踏青充满了期待。   ……   与此同时。   打听着皇后并不当值,容妃吃罢早饭便径自赶奔储秀宫。   彼时皇后正听提前一步登门的吴贵妃抱怨,说是因繇皇子前阵子主动亲近焦顺,惹得侍讲学士们大为不满,几次拐弯抹角的提出抗议。   皇后正发愁该如何解劝,忽听说容妃也来了,忙不迭命人去请她进来。   一面又见缝插针的宽慰吴贵妃:“这也是陛下的意思,陛下既在病中,繇哥儿顺应陛下的心意,便是进孝之举,若那些儒生再挑三拣四,不妨便让人以此应对。”   “可……”   吴贵妃仍觉不妥,但刚张嘴就见容妃从外面走了进来,只好闭上了嘴巴。   皇后则是主动起身招呼:“容妃妹妹今儿怎么有空过来?”   容妃见吴贵妃也在,且脸上颇有些郁色,便猜到自己恐怕来的不是时候,但这时候再想离开也晚了。   只能硬着头皮按照原定计划,盈盈下拜道:“前几日多亏了娘娘出面,若不然真要闹出什么来,我只怕万死难辞其咎!”   听她说的夸张,吴贵妃虽满脑袋都是儿子的事儿,也不禁转头看了过来。   皇后忙道:“妹妹快快请起,你要谢也该去谢那焦畅卿,若不是他从中转圜,事情又怎会这般容易化解?”   听到这其中又与焦顺有关,吴贵妃不禁微微蹙眉,正想听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外面忽又有宫人前来禀事。   皇后只得告一声罪,去外面与那宫人悄声细语。   容妃见状,便把讨好的目光对准了吴贵妃,熟料吴贵妃半点不假辞色,直接转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哼~   不过就是子凭母贵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容妃心下又酸又恼,遂也不再拿热脸去贴冷屁股,漫无目的的打量着屋内的装潢摆设。   然后,她便在角落里看到一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红木匣子…… ###第六百三十四章 一波未平   片刻之后,皇后又匆匆折回寝室,进门刚要开口,忽见容妃正站在那红木匣前好奇打量,一时心肝俱颤,连自己原本要说什么都忘了。   她有心上前设法遮掩一二,却又怕此地无银三百两。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旁吴贵妃见她手足无措,却登时想岔了,霍然起身追问:“娘娘,莫不是乾清宫那边儿又出事了?!”   言语间既有对皇帝的关心,也不乏几许压抑不住的激动。   “是,也不是。”   皇后下意识点头,然后又忙摇头:“说是有个弹劾折子让皇上大动肝火,当值的丽妃怕有什么差池,所以想让我过去劝劝。”   容妃这时也从那红木匣上收回了目光,回头叹道:“怪道都说患难见着真情,如今也就是娘娘……”   她微微一顿,旋即又加上了吴贵妃:“和吴姐姐说话,陛下还能听得进去了。”   其实吴贵妃在皇帝面前压根不敢多说半句,表现的甚至还不如容妃呢。   但越是如此,听到容妃将她与皇后并列,吴贵妃就越是止不住洋洋自得——原本都没打算去趟这摊浑水,被容妃这一夸,她忍不住便自告奋勇,要与皇后同往乾清宫。   容妃见状,便识趣的先行告退。   等从储秀宫出来,回想着方才的一幕,心道那三寸丁瞧着倒是个好哄的,若不然先拿她做个突破口。   所谓‘三寸丁’云云,自是嘲讽吴贵妃身形矮小。   不过吴贵妃虽生的娇小,体态比例却十分匀称,且还擅长舞蹈,昔年曾有个‘赛飞燕’的绰号,远不是什么三寸丁可以比拟。   等琢磨了一会儿该如何讨好吴贵妃,容妃复又想起了那个红木匣,当时皇后明显十分着紧那东西,而那匣子的形制,又不像是妇人屋里头常用的。   难道说,与那焦畅卿有关的‘要紧物事’,便被封存在里面?   想到先前听到的帝后对答,容妃心头火热,恨不能原路折回去打开那匣子瞧瞧。   但那上面挂着特制的锁具,显然没那么容易弄开。   到底该想个什么法子,才能一窥究竟呢?   话分两头。   却说送走了容妃之后,皇后便对吴贵妃道:“妹妹且在外面等我一会儿,我去取些东西就来。”   说着,快步折回寝室里,找了块与周遭家具同颜色的锦帕,将那红木匣遮住大半。   其实刚把这东西拿回来的时候,她也曾想过将其藏到柜子深处,可每每又提心吊胆的,生怕被人拿了去,自己都未能及时察觉,所以最后才选择摆在明面上,又上了内外两道锁做保险。   等用帕子遮好之后,她退了半步上下端详,见那红木匣不再显得扎眼,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不过……   容妃妹妹方才端详了半晌,日后若发现自己做了遮掩,会不会反而因此起疑?   “娘娘?”   这时外面吴贵妃等的不耐,忍不住扬声催促,皇后只得撇下忐忑,快步出了寝室。   等两人离开储秀宫,一路走好一路闲聊,皇后的心情这才逐渐平复下来,正琢磨着见了皇帝如何解劝,忽听吴贵妃小声抱怨道:“容妃那副嘴脸,娘娘方才可瞧见了?早先她得宠时,可不是这样的,每回见了面,恨不能都把那二两肉杵到你脸上——哼~不就是比别人生的肥了些么,有什么好得意的?!”   二两肉?   皇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心道别说是二两了,那怕是连二斤都打不住。   不过容妃以前是那副样子吗?   她回忆了一会儿,却几乎找不到类似的记忆,这一来是容妃到底不敢在她面前造次,二来她本人虽不比容妃,却也同属后宫之中的出挑,所以面对容妃也没什么好自卑的——而若硬要说吴贵妃有什么不足之处,那就是与其身量相辅相成的胸脯了。   说起来……   皇后下意识看了眼愤愤不平的吴贵妃,暗道不止是容妃有所改变,吴贵妃又何尝不是如此?   若换在陛下中风偏瘫之前,以她怯懦的性格,又怎敢在自己面前明目张胆的针砭容妃?   先前主动质疑焦顺授课的行径,更是绝无可能发生!   却说吴贵妃上完眼药,半晌不见皇后回应,忍不住又道:“娘娘可别让她给哄了,这浪蹄子手段下作的很,为了固宠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我以前听说……”   说到这里她踮起脚想要与皇后耳语,结果却尴尬的发现即便踮起脚来,自己的嘴巴也才刚到皇后的肩头。   好在皇后也及时发现了这一点,忙附耳去听,这才让她成功的说了几句悄悄话。   皇后只听的面色数变,倒不是因那些羞人的描述本身,而是因为吴贵妃描述的那些花样,她竟隐约觉得有些熟悉,似乎是曾……   曾在焦顺那两本奏折里见过!   皇后人份不住暗啐一声,心道原来皇帝不仅是反复阅读,还照着学了!   就不知……   他当初有没有把学来的手段用在自己身上。   这个疑惑一经浮现,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于是不经意之间,皇后想要翻开那奏折的动机便又多了一条。   路上再无别话。   等到了乾清宫,皇后和吴贵妃一前一后走进寝殿——临门一脚,吴贵妃到底还是习惯性的怂了——就听帷幕后面皇帝吼道:“若不彻查此事,朕与工部数年心血,到头来岂不都便宜了那些贼子?!”   听这声音虽然中气不足,但显然皇帝的精气神都还正常,皇后暗暗松了口气,遂挑开帘幕快步走了进去。   还不等她开口劝说,半躺半靠在床上的隆源帝便转眼望来,旋即恼道:“怎么又惊动皇后了?丽妃?!”   原本在旁边战战兢兢的丽妃,连忙屈膝跪倒,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皇上息怒。”   皇后见状,忙替她分辩道:“丽妃妹妹也是担心您的身子……”   “哼~”   不等皇后说完,隆源帝便嗤鼻一声,斜藐着丽妃道:“以前一个个巴不得与朕独处,如今朕不中用了,便一个个的往外推,生恐沾染了什么似的!朕虽瘫了,却不是聋子瞎……”   “陛下!”   皇后顾不上什么尊卑规矩,急忙断喝一声,止住了皇帝的郁愤之言。   皇帝这时也惊觉自己触犯了太上皇的忌讳,于是又‘哼’了一声,便暂时沉默了下来。   这时丽妃却被吓的魂不附体,咚咚咚的磕头喊冤,只几下额头就青肿了。   皇后连忙上前扶起了她,转头想让吴贵妃帮着宽慰宽慰,自己好腾出手来解劝皇帝。   谁知一回头才发现,吴贵妃压根就没敢进来,至今还缩在帘幕外面呢。   她无奈的叹了口气,索性拉着丽妃到了帘幕外面,招呼吴贵妃道:“丽妃妹妹受了些惊吓,劳烦你受累送她回去。”   吴贵妃听里面皇帝大发雷霆,正后悔自己不该跟来,此时闻言如蒙大赦,也不管丽妃愿不愿意,忙扯着她夺门而去。   皇后目送两人消失在宫门外,摇头轻叹一声,转身独自回到了帘幕之内。   ……   是日下午。   西门十数里外,焦顺毫无形象的躺在草地上,已经接近十个月大的小知夏,正在他肚皮上连滚带爬想要挣脱束缚,却又屡屡被他用大手摆正,只急的啊啊大叫。   邢岫烟早习惯了这父女两个的相处方式,因此恍若未见一般,没事人一般与平儿、翠缕、司棋、银蝶几个,在不远处打着羽毛球。   这正是焦顺昨儿说的惊喜。   焦家后院不大,自行车有些施展不开,史湘云却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所以焦顺才特意命人打造了几支羽毛球拍,平日里也好供她活动活动筋骨。   这刚说到史湘云,她便跳出来打抱不平了。   就见她直接从焦顺怀里抱起了小知夏,嗔怪道:“老爷忒也胡闹,就不怕知夏把嗓子喊坏了?”   “小孩子就该多锻炼肺活量。”   焦顺说着翻身坐起,随手打扫着身上沾染的泥土,笑问:“你怎么不玩儿了?”   “累了,再说我也不能总霸着一个位置。”   史湘云说着,爱怜的将额头抵在知夏额头上,冲着她挤眉弄眼做了几个鬼脸,看着小家伙咯咯咯的笑,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见此情景,焦顺一咧嘴,忽然道:“你身上怎么染了这么重的尘土?”   “哪呢?”   史湘云闻言忙低头左瞧右看,但抱着孩子实在是不方便。   焦顺便又道:“你背对着我转过来,我帮拍掉。”   史湘云不虞有诈,便抱着知夏背对焦顺站好,熟料焦顺忽然一伸手环住了她的小腹,发力向后拉扯。   “呀!”   史湘云惊呼一声,急道:“别伤着孩子!”   后来感觉到焦顺的力道十分柔和,且还用头顶支着她的背,这才松了口气。   不多时焦顺又大字型躺好,史湘云则是仰躺在他身上,怀里又抱了个小知夏。   史湘云原想挣扎,但等焦顺停下动作,仰望着万里无云的晴空,听着丈夫强而有力的心跳,怀中又抱着个可爱的小知夏,登时就把什么挣扎抛到了脑后。   只摇头晃脑的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便默默的眺望起了天空。   夫妻二人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然而小知夏却没有消停,趴在史湘云怀里胡乱扭动了几下,似乎是发现了与母亲相差仿佛的零件,索性一把抱住,隔着衣服就下了嘴。   “呀~!”   史湘云惊呼一声,一下子翻身坐了起来。   “怎么了?”   “知夏她……”   史湘云不好意思明说,但随着她站起身来,女儿的所作所为便也映入了焦顺眼底。   焦顺不由哈哈大笑,一骨碌也爬将起来,搂着史湘云戏谑道:“先演练一下也好,明年咱们再生一个就有经验了。”   “呸~”   史湘云啐了一声,却并没有从焦顺怀里脱身,那鹅蛋脸儿红扑扑的,目光中不无期盼。   这时各出了一身香汗的邢岫烟和平儿,也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焦顺顺势往‘球场’上看去,见连网子都已经收起来,不由纳闷道:“怎么都不打了,这离天黑还早呢。”   平儿笑道:“是我的主意,早先来的路上瞧见牟尼院,就突然想起我先前还和二奶奶一道,在那庙里点了长明灯,前阵子忙的都给忘了,所以就想着回去路上顺便去庙里走走,再贴补些香油钱。”   邢岫烟也在一旁帮腔道:“我也正好想去瞧瞧妙玉,所以和平儿姐姐一拍即合。”   “好啊、好啊!”   史湘云一听说要去牟尼院,立刻举着知夏赞成道:“咱们正好给小知夏也点一盏长明灯!”   既然都说要去,焦顺自无不可,只是暗暗扫了平儿一眼,心道这多半是王熙凤的主意——不过自从两下里因为王家闹的不愉快,也确实有阵子没与这二奶奶再续前缘了,如今王家的事情既然了了,倒不妨就坡下驴。   抱着这份心思,他一声令下,众人各自上了马车原路折返。   等到了西门左近的牟尼院里,果然王熙凤一早就在这里候着。   只是除了她之外,四小姐贾惜春竟也在场。   焦顺抽冷子给王熙凤递了个疑问的眼色,王熙凤却也只能回以苦笑,拐弯抹角的表示,这贾惜春早想着要来瞧妙玉,她实在是推诿不过。   如此这般,两人欲要苟且也难,于是只能暗中约定五日后在此相会。   再然后,就是讨论给知夏点长明灯的事儿了。   这期间贾惜春冷眼旁观,见妙玉在焦顺面前明显少了素日的超脱出尘,不觉暗暗摇头,颇有些偶像幻灭之感。   心中暗道,在红尘中修行果然也难逃世间纷扰,不过若只在这庙里做个小沙弥,应该就无需应酬这些事情了吧?   这些琐事且不细论。   却说商量好长明灯的事儿,焦顺一家便于王熙凤和贾惜春结伴回到了城中,直到进入内城才各奔东西。   焦顺正在马车上,琢磨着到时候是带平儿去敲边鼓,还是就地取材让妙玉推码头——反正单只是王熙凤,肯定是没法尽兴的。   不想便在这时,王熙凤的马车忽又发了疯似的从后面追了上来。   焦顺情知不妥,忙命人靠边停车。   就见荣国府的马车一直贴到了近前,紧接着王熙凤从窗户里不顾体统的探出头来,变声变色的道:“祸事了、祸事了,快跟我回荣国府!” ###第六百三十五章 一波又起   听了王熙凤的话,焦顺心下不由一凛,忙试探着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此处离我府上不远,要不先去我那儿把话说清楚?”   王熙凤略一犹豫,便点头答应下来。   看样子应该不是荣国府又遇到了什么大麻烦,否则王熙凤肯定急于拉自己回府,而不是答应先去自家把事情讲清楚。   莫非还是为了王家?   可昨儿她不才得意洋洋的登门,说王家已经和两浙官商达成了妥协么?   瞧她急不可待想要再续前缘的样子,这番话应改不会有假才对。   焦顺琢磨了一阵子不得要领,索性也就没再多想,反正等回到家中自然一切都清楚了。   路上再无别话。   等到了焦家前厅,王熙凤喧宾夺主的斥退了左右,便心急如焚的道:“我娘家的事情发了!今儿一早就有两个长舌御史上了折子,把南边儿的事儿全都抖落了出来!”   还真是为了王家。   焦顺纳闷道:“可你昨儿不才说……”   “两浙那帮人确实答应要和解的!”   王熙凤抢白了一句,旋即又忍不住站起身来,在客厅里团团乱转:“我爹手上也确实有他们要命的把柄,他们怎么就敢、就敢……”   见她明显乱了方寸,焦顺抬手虚压了两下:“你先稍安勿躁,那弹劾折子是明发还是密奏?”   “自然是明发!”   王熙凤站住了脚,心烦气躁的嗔怪道:“要是密奏,我能这么快就收到消息?”   “那可有抄录下来的原文?”   “这……”   王熙凤顿时卡了壳,迟疑道:“我也是半路上得的消息,然后急着来找你商量对策了——不过我们府里,或许有抄录也说不定。”   得~   感情她自己也是一知半解就跑来了。   王熙凤也自知乱了方寸,忙推诿道:“所以我才说让你跟我回府,可你偏要先家来一趟!”   焦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凤辣子这无理搅三分的毛病,这辈子怕是改不了了。   话说焦某人降服了这么些妇人,也唯有她至今仍是死鸭子嘴硬,甭管输的再怎么惨也从来不肯服软——不过这份矢志不移的桀骜不驯,或许也正是她身上独有的魅力。   “你想什么呢?!”   王熙凤见他似乎有些走神,忍不住又催促道:“这回可真是火烧眉毛了,若是你再推三阻四的,莫说是我不答应,我们太太只怕也不答应!”   咦?   听这意思,倒好像是她已经……   焦顺有些心虚的敷衍道:“婶婶可不似你这般强人所难。”   “嘁~”   王熙凤两手叉腰,将丰腴的身子微微前倾,满脸嘲讽之色:“你到这时还想瞒着我?旁人不知你的根底,瞧不出来也倒罢了,我难道还能看不出来?你们只怕早就已经兜搭上了吧?!”   “这……”   难道她真知道了?   焦顺虽慌不乱,仍是咬死了不认,皱眉起身道:“你这话从何说起,她都什么年岁了,我便是好色些,也不至于这般饥不择食吧?”   王熙凤紧盯着她,再次试探道:“这么说,你是嫌我们太太老了?那我姑妈呢,她可是驻颜有术……”   “你还没完了?!”   焦顺这才确定她现下只是怀疑,还没有确切的把握,于是佯怒的一拍桌子:“你到底是为了王太尉的事情来的,还是专程跑我这儿吃飞醋来了?”   “哼~”   王熙凤见他满面不豫,似是受了莫大的冤屈一般,心下对自己的猜测也有些动摇,于是冷哼一声,重新扯回正题道:“那就说正事儿,你到底……”   便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王熙凤下意识停住话头,不多时就听外面有人禀报,说是荣国府派了人来,想请老爷立刻过府一叙。   外面话音未落,王熙凤就目光灼灼的锁定了焦顺,大有一言不合就扑上来撒泼的架势。   焦顺暗暗头疼,又担心王夫人和薛姨妈也来搅闹,只好答应去荣国府里走一遭,大不了届时见招拆招,自己咬死了没能力帮忙就是。   于是先回到后院里,将事情原委个告知史湘云几个,叫她们无需担心自己,这才跟着王熙凤一起打道回府。   因是各自分乘马车,故而一路无话。   等到了荣国府已然是掌灯时节,焦顺跟着当值管事,轻车熟路的寻至荣禧堂前,就见厅内亮如白昼一般,王仁、贾珍、贾琏分列左右,贾政则坐在最上首主位上,身旁却是有阵子没见的贾雨村。   焦顺一进门,众人尽皆起身相迎。   “见过世叔。”   焦顺先冲着贾政施了一礼,然后又冲其余人打了个罗圈揖。   等彼此客套着分宾主落座后,他便将目光对准了王仁,正想开口,让这当事人给自己介绍一下最新的情况,斜下里却听贾雨村主动开口:“贤弟可曾看过抄录的奏折?”   “这却不曾。”   焦顺摇头。   贾雨村便从茶几上拿起几页纸来,亲自上前递给了焦顺,示意他先看完再论其它。   焦顺先飞快的过了一遍,然后便蹙起了眉头,目光扫过王仁,以及不知何时已经站到贾琏身后的王熙凤,不悦道:“这上面的内容,怎么和我先前所知有些不一样?”   按照奏折上的说法,那逃走的副将实系王子腾的心腹,且与王家还有姻亲关系,这一来王子腾最初肯为其遮掩罪行,也就说的通了。   但也因此他的行为可说是罪加一等。   这还不是王家隐瞒的所有讯息,奏折上还披露说,被那副将盗走的战舰,其实是两广水师仅存的两艘旗舰之一,算是两广水师现下的门面担当。   这一来,罪责又重三分。   再有就是,袭击商船的事情很可能远不止这一起,根据官方统计,仅只是最近两三个月,便有数条商船在归航途中莫名失联。   而且据说事情的起因,就是因为王家做海贸生意赚的盆满钵满,为免过于招摇,特地选择在军港悄悄卸船,不想却反倒因此激起了将官们的贪念,以至引发了后续一系列的恶性事件。   说实话,看到这里焦顺忍不住有些心虚,毕竟海贸这事儿就是他挑的头。   不对!   自己只是拉王熙凤和宁国府入伙,可没让她打着王家的旗号行事——嗯,应该是没有吧?   就在焦顺有些不确定自己的记忆时,对面的王仁苦笑一声,郁郁道:“非是有意欺瞒贤弟,我也是直到今日,才得知其中一些细节。”   王熙凤听他这么说,心下起疑,于是绕到焦顺身后,要过那份抄本仔细端详了一番——她能看账本,自然是识字的,但也仅只是识字,与林黛玉等一众才女相比,就显得粗鄙不文了。   当发现其中的出入之后,王熙凤也不由着恼,先前光顾着高兴了就没有多想,如今回忆起来,王仁是幌子不假,她和荣国府又何尝不是被娘家当成了用来迷惑对方的棋子?   若非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又是她在荣国府颐指气使的底牌,以她的脾气,只怕早撂挑子不管了。   另一边,焦顺等她不慌不忙看完之后,这才沉着脸摇头道:“太尉这般做法,分明是信不过我等——若只是私下里转圜还罢,我若是不明就里跑去陛下面前分说,岂不要落下欺君之罪?!”   王仁受此逼问,一时讷讷难言。   而贾政在主位上也是颇为不快,他这阵子没少为王家的事情奔走,虽然效果寥寥,但也是一片拳拳之心,谁成想却被大舅哥当成了棋子利用。   若非王家和荣国府一向唇齿相连,他只怕也要撂挑子了。   至于贾琏、贾珍两个,则都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因此面对焦顺的质问,荣禧堂内竟就陷入了一片死寂,连个从中转圜开脱的人都没有。   焦顺见状,心下登时有了底。   既然王子腾欺瞒在前,自己不敢再贸然出手相帮,岂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于是他也没继续深究,而是好奇的问出了心头的疑惑:“不是说太尉大人手里有他们要命的把柄么?怎么前脚刚说要和谈,后脚就把事情捅出来了?难道他们就不怕鱼死网破?”   话音刚落,就见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了贾雨村身上。   焦顺不由大为诧异,这和贾雨村有什么相干?   只听贾雨村轻咳一声,慢条斯理的道:“其实这事儿,也未必就是那边儿捅出来的——那两个上折子的御史,素来不党不群,且也并非两浙出身。”   一听这话焦顺哪还不明白?   他先前只当贾雨村和自己一样,是被贾政请来帮忙的,可眼下看来,他似乎还有着另外的身份——两浙官商的说客、使者,或者说是中间人。   想通了这一节,焦顺便抬胳膊拱手道:“雨村兄果然是交游广阔啊。”   贾雨村见他已然点破,倒也没藏着掖着,只苦笑摇头道:“我也是推托不过才帮着传个话,不过具体行事,我肯定是唯太尉、族叔、与贤弟你马首是瞻。”   顿了顿,又进一步解释道:“那边儿咬定这是有人想要渔翁得利,为证清白,他们愿意竭尽全力为太尉大人开脱。”   焦顺闻言冷笑:“那前提呢?是不是要太尉大人守口如瓶,决不能抛出他们的把柄?”   “这个……”   贾雨村讪讪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焦顺的目光转向一直没开口的贾政,拱手道:“世叔,这事儿只怕咱们做不了主,还是等太尉大人……”   “可眼下的形势怎好拖延?!”   王熙凤突然插口道:“若是等南边儿的消息传回来,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   焦顺顺势从她手上有讨回了那奏折抄本,冲众人抖了抖道:“可谁知道太尉大人私下里还有什么计较?如果再有差池,咱们把自己陷进去倒还罢了,倘若坏了太尉大人的谋算,又该如何是好?”   这话要反着听,至少在座众人都更在意自己会不会陷进去,而不是会不会坏了王子腾的谋算。   一时连王熙凤也沉默了,毕竟她也知道,焦顺绝不可能为了王家搭上自己的前程。   于是半晌后,贾政起身拍板道:“既如此,那就先安排人急报两广,看子腾兄如何定夺。”   说着,又招呼焦顺和贾雨村去他院里吃酒。   至于王仁,虽也算是客人,却并未获得邀请。   焦顺原本想的是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但架不住贾政、贾雨村再三邀请,且自己方才那番言语,也算是暂时绝了王家的念想。   于是便随着郁郁不乐的贾政去往后院,直喝到三更时分才得以脱身。   他如今可不敢随意在荣国府过夜,因此不管贾政等人如何劝说,仍是执意打道回府。   只是他这一走,大观园里却有一人诧异不已。   清堂茅舍。   “他怎么……”   王夫人下意识起身,又及时收住了话头,然后挥退了彩霞彩云几个。   然后她自顾自进到佛堂里,将早就准备好的深色斗篷重新塞回衣柜中,又从里面翻出个纸条来,看着上面的内容喃喃自语:“既说是邀我过去商量王家的事儿,他却怎么没有留下来,反倒就这么走了?”   却原来这纸条上的内容,是以焦顺的名义约她去客院里私会。   而这张纸条又是以商量车厂的事情为名,夹在信封里送来的。   先前王夫人也没觉察出什么不妥,但现在细一琢磨,貌似两人之间,从来都是自己主动联络焦顺,这还是焦顺头一回联络自己。   再加上明明订下了约会,偏焦顺又毫不犹豫的离开了……   王夫人越想越是慌张,心道莫非是有人察觉到了什么,所以特意设计想要捉奸捉双?!   那又会是谁呢?   贾政?   不太可能,他当初就曾怀疑过自己和焦顺,若是想用这样的法子查证,早两年就该用上了,又怎么会等到今天?   那又会是谁?   难道是大儿媳李纨?又或是园子里那位姑娘做的?!   总不会是宝玉吧?!   她惶恐不安的挨个怀疑着,却唯独略过了探春和王熙凤,毕竟这两个身上都有她更大的把柄,按理说就算要拿捏她,也无需再多此一举。   因事后追查无果,她自此便疑神疑鬼起来,每日里盯着李纨、黛玉等人审视,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就觉得十分可疑…… 第六百三十六章   转过天到了五月初一,那一波三折的殿试排名,也终于公布了出来。   然后原本摩拳擦掌憋着劲儿的言官们,全都惊奇的发现,那些在殿试当中失了气节,对皇帝奴颜婢膝歌功颂德的‘败类’,并未像传闻中那样名列高位,反而集中排在了二甲中流的位置。   而且根据可靠的消息,这个名次还是皇上最后拍板定下来的,朝臣们对此先是有些不可思议,继而便开始猜测皇帝的用意。   有人觉得皇帝此举是在向文臣们服软示弱;有人觉得皇帝此举是受了太上皇的辖制,并据此编排出了一套宫斗大戏;还有人……   总之是议论纷纷各抒己见。   直到殿试时,偏正面评价新政者,皆被编入工部做观政学士,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不过隆源帝的用意虽然昭然若揭,但一切却都在制度框架之内,并没有任何不妥违规之处。   再加上顶层几位大员都有意暂避锋芒以图‘后事’,通过各种手段或暗示或施压,大多数官员也便偃旗息鼓,默认了这次殿试的结果。   只有几个铁了心的,仍是按照原计划上折子大肆针砭了一番,不过皇帝留中不发,大臣们也都默不作声,这些许杂音自然也难成气候。   就此,殿试风波算是暂时告一段落,接下来取而代之成为朝堂焦点的,则正是两广水师一案。   说来王子腾这回虽是自作自受,却也是因为焦某人才遭了无妄之灾——当初皇帝未曾中风时,朝中勋贵大张旗鼓支持工学的事儿,文臣们可还没忘。   如果说工学是新生之敌,曾在世宗朝飞扬跋扈的勋贵们,那就是文臣们的旧日大敌了。   文臣们对这两者合流的趋势一度大为紧张,虽然眼下勋贵们有退缩之意,但既然勋贵当中的出头主动递上了把柄,文臣集团自然不会错过这个立威的机会。   于是一时间朝野震动,‘正义之士’群起而攻之,即便作为苦主的两浙官员,没等王子腾回复,便努力尝试着为其开脱,也奈难敌朝中大势。   到了五月初六,两宫同时颁下旨意,着令督察院、兵部、龙禁卫镇抚司各派专员南下两广,联查此案!   而这旨意刚一下达,王子腾之妻便病倒了。   王熙凤得了消息,忙寻至清堂茅舍内,准备找王夫人一起回娘家探视。   不想等见了王夫人,却见她皱着眉头魂不守舍,说起话来也是前言不搭后语的,忍不住便试探着问:“太太莫非身子也有些不舒服?”   其实她心中隐隐猜测,觉得王夫人多半是因为前几日,自己悄悄伪造的那封冒名信而惶恐,所以才会出言试探。   王夫人定了定神儿,摇头叹道:“这多事之秋,我纵有些不适又哪敢称病?”   顿了顿,又道:“且先不急动身,我方才已经差人去薛家传信,等你二姑姑来了,咱们再一道去王家探视不迟。”   她嘴上虽然严谨,但心思却全被王熙凤给料中了。   哥哥的事情固然要紧,但她如今更着紧的,却是冒名写信之人究竟是谁,毕竟一旦与焦顺的奸情败露,莫说是援手娘家,她怕是连自身都难保。   为此,前两天她还专门设法与焦顺暗通消息,想看看焦某人手上有没有可疑的人选。   焦顺一听这事儿,自然就想到了王熙凤头上。   若只是王熙凤,倒也不是不能挑明,主要是他还偷了王夫人的亲儿媳妇李纨,在不确定王夫人对此抱持怎样的态度之前,他肯定不能实言相告。   于是只叮嘱王夫人小心谨慎,千万不要被拿住把柄。   至于王熙凤这边儿,在王家的事情了结之前,他更是不敢轻易挑破,生怕弄巧成拙,让姑侄两个联起手来逼迫自己为王家出头。   也正因此,王夫人就把怀疑的对象,指向了李纨和林黛玉。   原因无它,主要是思来想去,身边也只这两人有作案的动机。   李纨就不用说了,虽然平时不言不语的,可自己明摆着要将家业交给宝玉,她心下怎么可能全无芥蒂?   也或许,正是她察觉到了蛛丝马迹,所以意图抓住自己的把柄,好借机要挟自己为兰哥儿谋好处。   至于林黛玉……   她与宝玉自幼便如胶似漆,后来虽被自己棒打鸳鸯,闹的彼此反目、几成路人。   但那是因为林黛玉无力反抗!   这丫头明显是个敢爱敢恨的,真要是窥见一丝机会,谁敢保证她不会铤而走险?   说实话,要是能在这两者之间做出选择,王夫人倒宁愿是前者——至少李纨那边儿还能有个商量,但若是让林黛玉捏住把柄,以她那爱钻牛角尖的性子,只怕立刻要逼着自己与薛家退婚。   那可是御赐的婚事!   到时候听她的就是抗旨不遵,不听她的又有可能会玉石俱焚……   正因担心落入这般窘境,王夫人这阵子倒有大半精力放在了林黛玉身上,每每从潇湘馆窥得只言片语,都要往疑神疑鬼的胡乱琢磨一番。   然后就越想越觉得林黛玉可疑!   就这么自己吓自己,王夫人已经好几天没睡踏实了,所以才会被王熙凤瞧出不对来。   却说她正强打精神,与王熙凤盲人摸象一般,揣摩着眼下的局势,薛姨妈便领着薛蟠、薛宝钗兄妹,风风火火的赶了过来。   一见面,薛姨妈先就慌急追问:“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前阵子凤丫头过去,不是说事情已经压下来了么?这怎么又……”   “唉~”   王夫人叹一口气,摇头道:“此事实在是一言难尽,走吧,咱们回王家的路上再说。”   说着,便要差人去唤宝玉同行。   但她目光扫到宝钗身上,立刻又改了主意,想着若是因这两个在一块,又刺激到了那林丫头,岂不是节外生枝?   索性也便没知会宝玉,只带着王熙凤汇同薛家三口,急匆匆转奔王家。   路上,王夫人和王熙凤你一言我一语,将所知的前因后果告知了薛姨妈和薛宝钗。   母女两个听罢,皆都是面露惶惶之色。   薛家现如今最大的依仗,其实不是荣国府,而是权倾东南的王太尉,若是王子腾垮台,单凭声势大不如前的荣国府,只怕是……   当然了,这一节主要是薛宝钗在考量,薛姨妈则更担心自家哥哥的安危。   不知不觉间,马车就停在了王家门前。   王熙凤挑开帘子,就急不可待的催促赶车妇人速将台阶摆好,谁知那妇人慌里慌张的绕到车后,手中竟是空空如也。   王熙凤正待呵斥,便听那妇人指着前面颤声道:“二奶奶,有官兵、前面有官兵把守!”   “有官兵把守又有什么……”   王熙凤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毕竟王太尉府上平时也有亲兵把守,但话说到一半就猛地惊觉,这赶车妇人也是老手,若只是亲兵守门,又怎会是这般表情?   而薛宝钗醒悟的比她还快了一步,早抢到床前拨开帘子往前面窥探。   就只见王家门前围了不少的官兵,看装扮却分明是龙禁卫!   薛宝钗见状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王夫人和薛姨妈见她神色不对,也忙挤过来观瞧,一时也都是齐齐色变,薛姨妈最是心直口快,当下跌坐回车厢里,惊道:“这、这难道是抄家了不成?!”   “妈妈想多了。”   薛宝钗忙宽慰:“瞧这架势,只是围住了舅舅的府邸,还没有要抄家的迹象。”   王夫人和薛姨妈略松了一口气,却也并没有舒心多少。   王熙凤催促着让家丁上前打探,不多时回来禀报,果如薛宝钗所料,王家并未被抄家,暂时只是被龙禁卫圈禁,不许随意进出。   众人在车上又议论了一阵子,却也没想出什么应对的法子,最后只得原路折回。   却说回到荣国府里,王熙凤忧心忡忡的下了车,正准备跟着王夫人、薛姨妈回清堂茅舍,忽见彩明躲在角落里,冲着自己这边儿挤眉弄眼。   这彩明就是当初秦可卿身故时,王熙凤带去宁国府的文秘书童,如今他年纪渐长,越发受到王熙凤倚重,已经顶了来旺留下的不少差事。   所以见他如此,王熙凤便只当是有什么要紧家务需要自己处置,虽然暂时无心料理,但还是停下脚步招呼彩明近前,想要听听到底是什么事,再决定是否要延后处置。   不想彩明上前悄声说了几句,她眼中便放出光彩来,脱口道:“收,当然要收!那本就是我的,为何不收?!”   一时竟连王家的事情都抛在了脑后。   另一边。   王夫人和薛姨妈、薛宝钗三人,回到清堂茅舍里计议了一番,仍是没能拿出什么应对办法——薛宝钗固然聪慧,却也难为无米之炊。   见陷入了僵局,薛宝钗便委婉的提醒王夫人,合该找府里的男主人来拿个主意。   不想王夫人大摇其头,表示因为王子腾欺瞒,贾政现如今大有甩手不管的意思,这时候去找他,只怕也是徒劳碰壁。   薛姨妈听了这话,便低着头犹豫不决。   半晌,突然发话让宝钗去瞧瞧三春黛玉等人,等薛宝钗满是疑惑的离开之后,她又深吸了一口气,才道:“若不然……咱们找顺哥儿拿个主意?”   因不想彼此之间掺杂太多杂质,所以薛姨妈直到现在,也未曾向焦顺提及此事。   她以己度人,还以为王夫人也是如此呢。   王夫人却是暗暗苦笑,心道非只是自己,连凤丫头都几次三番上门催逼,若是焦畅卿肯帮忙,也不会拖到如今了。   三人当中,她反而是对王子腾依赖度最低的,且又在焦顺面前自惭形秽,故此完全没有再度催逼的心思。   不过……   她倒是又另一桩烦心事,想要请焦顺帮着拿个主意。   当下便道:“你面皮薄,怕未必能把话说清楚,这样吧,到时候你在外面守着,我与他分说分说——不过事到如今,你也别抱太大的期望。”   薛姨妈自然满口答应。   也顾不得唐突与否,当下便叫上薛蟠、薛宝钗两个,拉着王夫人打道回府。   入夜后。   焦顺轻车熟路来到老地方,就见薛姨妈满是期待的迎上来,到了近前却欲言又止起来。   他便猜到这多半又是为了王家,正觉为难之际,王夫人从屋内探出头来,示意他赶紧进屋。   等进门后,发现薛姨妈未曾跟进来,焦顺登时又松了口气——他与薛姨妈是论感情的,自不好生硬拒绝,但若只是王夫人,那就另当别论了。   却听王夫人道:“王家的事情,你若能帮就尽量帮一帮,若实在不成,也就罢了。”   这说辞明显出乎焦顺的预料。   焦顺挑了挑眉,顺势环住她丰腴的身子探问:“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话?”   “自然不是。”   王夫人探头看看外面,又压低声音道:“我这次来,主要是为了那封冒名信——经我多方查探,这事儿已经有些眉目了。”   焦顺听的一惊,心道难道她已经查到了王熙凤身上?   这凤辣子该不会是故意留了破绽,好让王夫人自投罗网吧?   不想又听王夫人道:“我怀疑是林丫头所为!”   嗯?!   焦顺再次被她给弄懵了,这也忒不走寻常路了吧?   难道是自己猜错了,这事儿不是王熙凤干的?   他忍不住追问:“此话怎讲?难道已经查出了什么证据?”   “倒还没有实证,不过她近来的言行十分可疑!”   王夫人一口笃定,紧接着又说出了自己那套推理,只听得焦顺暗呼‘逻辑鬼才。’   说实话,都到如今这步田地,她还能把自家儿子当成是人见人爱的珍宝,也称得上是意志坚定不可动摇了。   焦顺一面感叹,一面随口宽慰道:“就算她真怀疑到了什么,应该也还没有实证,若不然又怎么会兵行险着,冒用我的名头设下陷阱?你只需小心谨慎,别再……”   “可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王夫人不认同的反驳着。   “那依着你的意思?”   “最好是早早打发了。”   “你说的倒轻巧。”   焦顺哂道:“眼下荣国府正处在多事之秋,尤其那孙绍祖还时不时登门闹事,再加上王家眼见大厦将倾,这时候上哪去给她寻一门当户对的亲事?”   “若是太差的人家,你们家老太太有怎肯答应?届时只需一句:她舅舅新死不久——就能堵住你的嘴!”   王夫人又何尝不知这一点,只能希冀的望着焦顺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这个……”   焦顺闻言心下一动,他素来为身在红楼世界,却不能亲近钗黛而遗憾烦恼,如今岂不是天赐良机?! ###第六百三十七章 虚惊一场   却说闻听王夫人疑忌林黛玉,焦顺心下贪念大起,便谋划着将其赚入家中。   只是……   这事儿细一琢磨却有些难办,事到如今,再想让林黛玉顶替贾探春,三姑娘又如何肯依?   她惯是个果决的,只怕倒时候立刻就要玉石俱焚。   再者说了,林黛玉明显对兼祧的事儿不上心,若不然凭她最早得到消息,又有邢岫烟做内援,但凡有意于此,事情只怕早八百年就已经敲定下来了。   所以兼祧这条门路,肯定是行不通了。   那除此之外,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利诱?   林妹妹显然不是看重利益好处的人。   霸王硬上弓?   这无仇无怨的,焦某人即便是人品再渣,也不好行此下作之事——何况当初降服贾探春,也是有马道婆一事做为制衡,若不然焦顺又怎会冒然犯险?   正百思不得其妹,忽听外面薛姨妈轻声呼唤:“姐姐、姐姐,你且出来一下。”   王夫人听她突然呼唤,知道必是有什么要紧事,忙收敛了面上希冀的表情,向焦顺告一声罪,快步到了门外。   焦顺在里面依旧冥思苦想,不多时,却见王夫人慌里慌张的又折了回来,连声道:“祸事了、祸事了!”   “又出什么事了?”   焦顺都有些麻了,打从二月开始,这荣王两家的祸事是一茬接一茬,几乎就没断过。   “还不是凤丫头!”   王夫人顿足道:“她当真是胆大包天,这时候竟还敢背着我,替王家私藏了许多财货,如今已被人出首揭发——这若是查实了,可如何得了!”   后面薛姨妈也跟着走了进来,虽不似她这般激动,却也是唉声叹气不已。   却原来王子腾派来送银子队伍,恰在被圈禁当日赶到京城,那为首的王家管事见太尉府被查封了,自然不敢把东西送进去,思来想去,便转奔了荣国府。   而王熙凤得了消息,立刻毫不犹豫的照单全收,昧下了这笔银子,却不想走漏了风声,至有此劫。   不得不说,这凤辣子还真是胆大包天!   焦顺正觉无语,心下却猛地冒出一个念头来,当即忙宽慰二人道:“也未必就是王家的财货,其实去年二奶奶曾拿出体己,打着王家的名号与史家还有宁国府合伙做生意,也兴许二奶奶收的,就是这笔钱。”   “若真是这笔钱,仔细查问必能找到旁证,届时也不过是虚惊一场罢了。”   “还有此事?”   王夫人闻言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荣国府现如今财政窘迫的局面,虽然不能全都怪罪到王熙凤头上,但她这个监守自盗的当家主母,肯定要负相当大的责任。   偏王熙凤一面在家哭穷,一面又在外面做了好大的买卖……   不过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只要不是窝藏了王家的财货就好!   “那我这就回去问她!”   王夫人说着,便欲离开。   “且慢。”   焦顺却忙叫住了她,又打了个眼色,示意薛姨妈去外面盯着,然后才悄声道:“既是虚惊一场,倒不妨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   王夫人听的莫名其妙,转回头疑惑的看着他。   “我是说林妹妹!”   焦顺摆出一副我心心念念替你考量,你自己却怎么反倒忘了的模样,不悦道:“你不是怕她留在家中坏事么,何不趁此机会将她转托别处?”   顿了顿,见王夫人还不开窍,只好又进一步点破道:“你只跟你们老太太说,如今府里三番五次生事,担心牵累了姑奶奶唯一的骨血,不妨将其暂托给知己的亲眷。”   王夫人露出恍然之色:“你是说……薛家?”   “她与薛家能合得来?再说这风口浪尖上,你确定薛家有本事把她接出来?”   焦顺没好气的一瞪眼,只恨不能指着自己的鼻子做出提示。   其实他哪里知道这回是不是虚惊一场,只是想着趁机将林黛玉赚入家中,届时若是荣国府果真遭了难,他便顺理成章让林黛玉顶替探春。   当然,三姑娘也不能放弃,若是荣国府彻底倒了台,自己再设法搭救她便是——只是届时一个犯官之女,自然也不可能再做什么兼祧,收做妾室或者外室就算仁至义尽了。   嗯……   顺着这个思路再往下琢磨,倒也未必要让林黛玉顶替探春,反正她本来就不上心嘛。   到时候贾宝玉彻底落魄了,乃至彻底下了大狱,难道薛家还要把女儿嫁给他不成?   就算是皇帝赐婚也没这个道理吧?   届时或可由薛宝钗兼祧来家。   至于林黛玉,她既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弄到家里软磨硬泡慢慢来就是,届时左钗右黛何其快哉?   嘶~   这么一想,焦顺都有心要朝荣国府落井下石了。   不行、不行,做人总还是要有一些底线的!   何况自己在那府里阴私太多,若一旦事情败露,只怕反把自己给陷进去了。   却说王夫人也不是傻子,方才突逢大变乱了方寸,此时听焦顺言语,便隐隐猜出了他的心思,忍不住幽怨的横了他一眼:“她本就盯着咱们,你再把她招到家里……”   焦顺大手一挥:“咱们何曾在我家私会过?”   见他十分坚决,王夫人叹了口气,心道男人果然还是喜欢年轻貌美的小姑娘,不过事到如今,也只有将林黛玉托付给焦顺监管,她才能彻底安下心来。   于是略一迟疑,便点头道:“那我回去就跟老太太……”   “不急!”   焦顺这时候却又改了口,他仔细斟酌了一下,既然王夫人第一个想不到焦家头上,那贾母多半也不会,必须寻个由头,使得这事儿顺理成章。   沉吟片刻,他又交代道:“这样,等回去你先别急着开口,等我回去让湘云去信一封,请她过府做客,届时若有人不答应,你再出面顺水推舟不迟。”   王夫人点头,旋即伸手扯住焦顺的袖子,楚楚可怜道:“那这回你可不能再……”   “放心!”   焦顺当即拍着胸脯保证:“且不说咱们私下里的关系,单只是明面上,荣国府也是我的恩主,我怎能坐视不理?何况上回宝玉遭难,我就曾在陛下面前仗义执言,这回自然也不例外!”   其实这事儿全赖太后出面,不过外面都以为是焦顺出力,他便也老实不客气的笑纳了这份功劳。   王夫人想起旧事,果然放下心来,当即又将身子撞入焦顺怀里,与他缠绵片刻,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她走之后,焦顺又宽慰了薛姨妈两句,便也匆匆回到了家中。   他先寻邢岫烟交代了几句,然后才召集来旺夫妇并史湘云、邢岫烟、平儿几个,将荣国府的遭遇说了。   “怎么又惹上官司了?!”   内中自然以史湘云对荣国府最是着紧,当下忍不住脱口问道:“老爷,这回要不要紧?”   “眼下还说不好。”   焦顺摇头道:“不过既是窝赃的罪名,少不得要抄检宅院,惊扰一下后宅。”   史湘云听了,便欲言又止。   显然有心想请焦顺帮忙,又怕给自家老爷添麻烦。   这时就听邢岫烟道:“旁的怕一时照管不过来,但林姑娘只是寄居,能否先接她出来避一避?”   史湘云闻言,看向焦顺的目光愈发热切。   焦顺故作沉吟半晌,这才慨然起身道:“也罢,能帮一个是一个——湘云,劳烦你修书一封请林妹妹过来做客,我明儿也好出师有名。”   史湘云不疑有他,当下连忙点头,向上首的来旺夫妇告一声罪,便回屋以自己的名义修书一封,邀请林黛玉来家中做客,然后连夜请人送到了荣国府内。   话分两头。   王夫人紧赶慢赶回到荣国府,果不其然家中又遭了兵劫,不过这回来的不是龙禁卫,而是督察院统帅的巡城司。   表明身份之后,王夫人的车队很快被放了进去,她略一打听,知道家中首脑不出意料,又齐聚荣禧堂内,便也忙寻了过去。   进门时,老太太正在主位上半躺半靠,见了王夫人态度明显比往日冷淡了不少,显是恼怒自家受了王家的牵连。   “老太太。”   王夫人小心翼翼的见了礼,又瞥了眼低眉顺眼站在一旁的王熙凤。   “事情你可听说了?”   “正是听说家中出事,我才急着赶了回来。”   王夫人说着,正式将目光转向了王熙凤,呵斥道:“凤丫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太!”   王熙凤屈膝跪倒,泪眼婆娑的叫屈道:“那笔银子实是我与史家、宁国府合伙做生意赚来的,这事儿还是顺哥儿牵的头,若是不信,大可把这几家请来一一对证!”   王夫人一愣,下意识问:“焦畅卿也参与了?”   王熙凤略一犹豫,还是摇头道:“因这‘海上丝路’是他提出的,他担心被言官们攻讦,所以只帮着牵线搭桥,倒没有亲自下场。”   若早上半个月,她还真想把焦顺拖下水,免得那冤家见死不救。   可当时订立的赌约,早已经随着平儿一起送到焦家了,如今无凭无据的,焦顺又确实没往里投银子,她便有心攀扯也攀扯不上。   王夫人也不知自己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遗憾没有绑上焦顺,只好换了个问题:“那你说这银子是你赚的,可有人证物证?”   “这……”   王熙凤支吾道:“因是打着王家的旗号,物证只怕不太好弄。”   旋即她又忙道:“不过人证倒是能找出不少!最起码东府里珍大哥父子就知道的一清二楚,去年蓉哥儿南下就是为了这事儿!”   “哈!”   这时忽听对面有人冷笑一声,咬牙质问:“连蓉哥儿都知道,偏只把我蒙在鼓里,你到底是把我当成什么了?!”   说话的正是贾琏,他此时怒不可遏的瞪着王熙凤,除了恼恨王熙凤瞒着他,更恨王熙凤瞒着他赚了那么多银子,还坐视他在东跨院里遭瘪!   王熙凤却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依旧可怜巴巴的望着王夫人道:“我也不是有意瞒着家里,原想着等银子到了就拿出一部分贴补家用的,可这先是公爹他老人家仙去,紧接着又赶上王家出事,一时就没顾上。”   这话落在旁人眼里,不过是推托之词,但王夫人听了却是一凛,明白她这时候提起贾赦之死,明显暗存了威胁之意。   王夫人暗骂一声‘忤逆的小蹄子’,转过头对上首的老太太道:“老太太,若真是这般,这回也就是虚惊一场罢了,倒也不用太过担心。”   “真是虚惊就好了!”   贾母的目光从她身上一掠而过,定格在王熙凤脸上,叹气道:“你且起来说话吧——这三十万两银子,果真都是你做海贸生意赚来的?”   “自然!”   王熙凤顺势起身,理直气壮的道:“有顺哥儿帮着牵头采买货物,又有王家和史家的关系在,这一趟海贸生意跑下来,本金足翻了好几倍!”   其实真正属于她的,只有十五六万两银子。   不过王熙凤想的是,自己原本还分润了七八万两给王家和史家,把这些银子算在里面,自己的钱就占了近七成,这四舍五入下来,说三十万两全是自己的又有什么错?   就差几万两银子,自己只要咬死了说这银子是自己做海贸生意赚来的,谁能查的清楚这笔借壳生蛋的糊涂账?   除非是王子腾主动招认!   可一旦招认,那就多了意图贿赂朝臣【这钱原是要赔给两浙官商的】,以及转移财产的罪名。   所以这事儿绝不可能被揭穿。   听她说的无比笃定,在场众人皆都松了一口气,此后老太太和贾政又叮嘱了王熙凤几句,让她务必准备好一切能准备的证据,然后又开始安排各处提前做好准备,以便迎接多半要来的抄检。   眼见各方面能预备的都预备的差不多了,老太太也没了精神头,贾政正要站起来宣布暂时散会,忽听林之孝在门外禀报,说是焦家差人送来了一封书信。   贾政忙命他送进来观瞧,却见那信早被拆开看过了,料想应该是当值的巡城御史所为,他面上微微有些不快,却也不敢计较什么,忙抖开了细瞧究竟。   看完之后,便又忍不住蹙眉摇头。   他原以为焦家这时候来信,必是焦顺有什么要紧嘱托,哪曾想……   “怎么了?”   老太太下意识追问。   贾政便双手将书信呈上,嘴里道:“是云丫头写的信。”   贾母接过来大致看了一遍,不由感慨道:“难得云丫头有心了,罢罢罢,如今家里屡屡不得安生,让焦家接黛玉过去住一阵子也好,免得再被惊扰到。” ###第六百三十八章 黛玉出府【上】   翌日一早,潇湘馆。   林黛玉微仰着头,缓缓漫步在竹林小道间,目光掠过一颗颗湘竹,神情专注,偏又似始终寻不到焦点。   “姑娘!”   这时忽听身后有人呼唤,林黛玉下意识转身,就见紫鹃提起裙摆小跑着上前,一叠声的埋怨道:“姑娘怎么也不多披件斗篷就出来了,早上林子里湿气重,姑娘这身子如何生受得了?”   说着,她伸手摸了摸林黛玉的袖子,见果然带了些潮气,便愈发急了:“瞧瞧、瞧瞧!我就说吧,藕官也是个不走心的,光顾着在那数行李了,连您在没在屋里都不知道!”   林黛玉微微摇头:“怪不到藕官头上,是我自己出来时刻意避开了她。”   说着,又忍不住昂首看向路旁的湘竹。   紫鹃见她眉宇间透着些怅然若失,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悄声问:“姑娘,咱们、咱们还能回来吗?”   “自然是要回来的!我原本不想去焦家,偏又拗不过老太太和太太,如今只去走个过场,住上三五日咱们就回来。”   林黛玉说的斩钉截铁,但一只玉手却下意识放到湘竹上轻轻摩挲,眉宇间更是透出眷恋与迷茫。   紫鹃却反倒摇起头来:“总要等王家的事情了了再说。”   说着,也不等林黛玉再开口,便拉着她往回走:“姑娘赶紧去换一身衣裳,这要是病了,我们可没法跟老太太交代。”   林黛玉轻声道:“也许病了才好……”   “什么?”   “没什么,回去吧。”   主仆两个回到屋里,藕官正嘟着嘴和春纤点选行李,见紫鹃跟着姑娘进门,忙低下头遮却脸上的不满之色。   紫鹃却也懒得与她计较,直接与黛玉进了里间卧室,开始翻找替换的衣裳。   这边刚把衣裳换好,雪雁便面色难看的推门走了进来,看看林黛玉,再看看紫鹃,一副欲言又止如鲠在喉的样子。   “怎么了?”   紫鹃一边帮林黛玉整理着乌黑如瀑的秀发,一边回头纳闷道:“这是谁给你气受了?你不是去前院打听,咱们什么时辰动身的嘛?”   雪雁却没答话,再次看向林黛玉,又咬了下樱唇,方道:“巡城司的人说,要先搜身翻行李,查清楚有没有夹带才肯放咱们离开!”   “什么?!”   不等主仆两个答话,外面藕官春纤先急了,吵吵着道:“好啊,这分明是把咱们当贼看了!”   “真是欺人太甚,咱们也倒罢了,姑娘千金玉体,怎好让那些下三滥的东西沾染?!”   “好了!”   紫鹃呵斥一声,凑到雪雁身前问:“老太太怎么说?”   “这……”   雪雁登时被问住了,支吾道:“我只听他们说要搜身翻行李,就赶紧回来禀报了,倒没打听老太太怎么说。”   “你!”   紫鹃正要着恼,却听林黛玉淡然道:“那正好,我去找老太太,把话说清楚,本来我就不想去的,何况还要受这等折辱。”   话音刚落,却听外面脚步声纷沓而至。   紫鹃顾不上劝说自家姑娘,先推门到外间探头观瞧,见是李纨和林之孝家的结伴而来,她忙回头知会林黛玉一声,又快步迎出去道:“大奶奶和林家大娘怎么来了?”   林之孝家的边探头往里面张望,边笑着解释道:“我瞧雪雁听了几句言语,就变声变色的往回跑,生怕她传不清楚话,所以就忙跟了来——可巧,半路撞见了大奶奶。”   说着,又扯起嗓子大声道:“姑娘放心,就再怎么也没有让那些臭男人给姑娘们搜身的道理,巡城司那边儿特意派了些妇人来,瞧着也都是干净体面的——咱们先把行李送去前院,让她们提前翻看翻看,等临行时再走个过场搜一搜便罢。”   她虽尽量往轻巧了说,可明眼人谁不知道,届时到底是走过场还是仔细搜,全凭巡城司的人说了算?   紫鹃听了倒没说什么,不过雪雁却是从屋里头蹿了出来,扁着嘴道:“说来说去,还不是拿咱们当贼瞧?好歹也是国公府,再说王家不还没定罪么?既然没定罪,那里就论起窝藏来了?”   “瞧姑娘这话说的。”   林之孝家的直接略过了前一个问题,道:“何止是王家没定罪,咱们府上窝藏的说辞也是谣言——可既然是有人检举了,他总得查清楚吧?咱们要不让他查,反倒显得心虚了。”   “我们心虚什么?”   雪雁小声嘀咕道:“就真要窝藏,也轮不到……”   “雪雁!”   紫鹃忙喝住了她,冲林之孝家的陪笑道:“大娘莫怪她,这丫头嘴上一向没个把门的。”   林之孝家的叹了口气:“其实那些官差如此对待咱们府上,我又何尝不恼?可现如今……唉,都忍一忍吧,等过了这一劫就好了。”   李纨这时候冲她点了点头道:“你与她们说话,我先瞧瞧林妹妹去。”   早先对她,李纨都是要称一声‘林姐姐’的,只是林之孝家的先前拜了王熙凤做干娘,她自然不好再以姐姐相称。   林之孝家的和紫鹃忙都躬身应了。   李纨快步走进屋内,见林黛玉已经起身相迎,脸上虽淡淡的,一对罥烟眉却不自觉往中间纠结,便笑道:“怎么样,我早说咱们家这些管家奶奶们都不是省油的灯,这是料定了你要借机反悔,所以抢着拿‘自证清白’四字堵你的嘴——如今你要是不答应搜身,可就成了心虚了。”   林黛玉微微一叹,无奈摇头:“她们这些个心眼,若能用正经事上,荣国府又何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李纨笑笑不答。   径自上前拿起所剩不多的胭脂水粉道:“来,我替你装扮上,也算是临别送行了。”   林黛玉倒是乖乖坐了过去,面对着镜子幽幽道:“好嫂子,你跟我交个底儿,这回到底是虚惊一场,还是……”   “我又不是那凤辣子。”   李纨先挑了些脂粉,点缀在她细嫩光洁的脸蛋上,便小心翼翼的搓匀,边道:“反正她自己说是无碍的——再说了,就算真是虚惊一场,估摸着也要查上一阵子方肯罢休。”   说着,抬手拍拍她的肩膀道:“你去焦家住一阵子也好,省得跟我们一起受这无妄之灾。”   言语间,却不自觉盯着镜子里的林黛玉,露出依依不舍的表情来。   旁人不知就里,但她又岂能不知道那焦顺的秉性,只怕林丫头这回一去,再想回头就难了。   这时忽又听外面嘈杂起来。   李纨忙收敛了心绪,笑道:“必是探春她们几个到了,走,咱们出去迎一迎她们。”   两人起身迎到门外,果然是三春到了。   就听探春边走边对惜春道:“妹妹有所不知,犯官转移家产大都是在查实之前,甚至是在朝廷还未下令查办之前,所以朝廷一旦开始严查,莫说是这之后的财货,便是早几个月的,也多半要追索一番。”   “那要是王家是清白的呢?”   “届时再把查扣的财货发还就是了。”   探春冷笑:“这些事情上,从来都是有杀错无放过,便是弄错了,总也比查漏了强。”   说白了,这窝藏罪是连带罪名,如果嫌疑人最后是清白的,窝藏自然也就无从提起了。   可这并不妨碍,官府在查明嫌疑人是否清白之前,采取措施防止疑犯转移财产——毕竟这年头官员一旦犯下大罪,大都是要抄没家财的。   所以说荣国府的‘窝藏罪’并不牵强,因为这本就是莫须有就可以列入调查的事情。   当然了,若是荣国府尚在鼎盛时期,巡城司也未必就敢直接堵门。   “快消停些吧!”   李纨听三姑娘还在‘客观普法’,当下冲她翻了个白眼道:“这府上已经够乱了,你还在这里吓唬她们。”   “是四妹妹好奇,我才给她解释几句。”   探春随口分辩了一句,便将目光锁定在林黛玉身上,焦家突然要借林黛玉去小住几日的事儿,无疑触动了她敏感的神经。   她倒不是担心林黛玉会取而代之——毕竟这事儿已经过了明面,她是绝不会坐视焦顺反悔的——而是怀疑这是否预兆着,荣国府未必能逃过这一劫。   昨儿得了这消息,她一整晚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可却自始至终想不出应对的法子来。   毕竟她也只是个待字闺中的少女罢了,便有百般机智,遇到这等事情也无处施展。   不过这也愈发让她坚定了要嫁去焦家的决心。   因为唯有在焦顺的纵容下,她才有可能像男人一样向外界伸展触角。   前提是……   荣国府能度过这一劫!   想到这里,探春又把目光转向了李纨——林黛玉固然可能成为渔翁得利的那一个,但她最多不过是个被动渔翁,对当前局势只怕还没有自己知道的清楚。   “嫂子,凤姐姐怎么没来?”   这事儿归根到底,还是要着落在王熙凤身上。   “她?”   李纨叹了口气,无奈道:“再怎么说这事儿也是因她而起,如今明着倒没拘束她,但她不管要做些什么,总要先经几道坎才成——她说是嫌麻烦,索性就不来了,让咱们代她送一送林妹妹就成。”   “这样啊……”   探春点点头:“那等送走了林姐姐,我就过去瞧她。”   “那你可有的等了。”   李纨又道:“巡城司的人发话,说是连人带东西都要抄检一遍,只怕得等到中午才能成行。”   “抄检?”   这两个字儿让探春暗暗皱眉,也愈发等不得想要找王熙凤探问内中细节,索性道:“那我先去瞧瞧凤姐姐,等回来再送林姐姐。”   顿了顿,目视林黛玉笑道:“左右不过是去小住几天,也用不着太过兴师动众的——林姐姐,你说是不是?”   林黛玉轻轻摇头:“若不是老太太和太太,我宁愿留下在这潇湘馆里。”   探春听了,笑的越发明媚。   旋即告一声罪,风风火火赶奔前院王熙凤处。   她走后没多会儿功夫,王夫人又派了周瑞家的和彩霞、彩云过来,让把林黛玉的行李先送到前院装车。   说的好听,其实就是先拿去给巡城司的人翻检。   林黛玉也知道拦不住,索性眼不见为净,拉着迎春、惜春两个避到了竹林里。   三人默默在竹林里走了一阵子,迎春才主动打破了沉寂:“这是好事儿,若可以,我倒宁愿和你换一换。”   林黛玉笑笑不答。   留恋的目光再次掠过竹林,虽然自始至终都说是小住几日,但她心下总有一种感觉,自己这辈子,只怕再也不会回到潇湘馆了。   话分两头。   却说探春风风火火寻到王熙凤处,就见王熙凤正没事人一般发号施令,处事杀伐果决,似乎没有受到半点影响。   见探春从外面进来,她这才摆摆手挥退了左右。   探春也不同她客套,径直坐到了炕桌对面,一边给自己斟茶,一边道:“瞧你这般神采奕奕的,我就放心了。”   “不过是演给下面人看的。”   王熙凤却将嘴一撇,哂道:“我如今铺排下的事情,只怕都要先去太太那儿走一遭,才能决定要不要办。”   顿了顿,又问:“你不去送林妹妹,跑我这儿来作甚?”   探春把斟满的茶杯放在身前,目光灼灼盯着她反问:“我只想让嫂子说句实话,那银子果然都是你做买卖赚的?”   不等王熙凤开口,她又道:“我做过什么,嫂子一清二楚,嫂子做过什么,我也一清二楚,嫂子若还信不过我……”   “我信不过谁,也不会信不过你!”   王熙凤抢着指天誓日:“那银子确实是我赚来的,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赌咒发誓……”   “好!”   未等她把话说完,探春当即起身向外便走。   “你去哪儿?”   王熙凤下意识问了句。   “去找焦大哥。”   探春说着,回头一字一句的道:“我要当面问问他,你这趟究竟赚了多少。”   “你!”   王熙凤霍然起身,与探春对视半晌,最终又颓然坐了回去,无奈道:“罢罢罢,你回来,我与你说实话就是了。”   她具体赚了多少,连一起做买卖的史家和贾珍都说不清楚,但却半点瞒不过居中协调的焦顺——只是她一直笃定,焦顺不会说出去,所以才下意识忽略了此节。   探春施施然折回原位,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那我就洗耳恭听了。” ###第六百三十九章 黛玉出府【下】   从王熙凤屋里出来,探春面上半点不见情绪,心下却是沉甸甸的。   依照王熙凤的说辞,王家这次总计准备了五十万两银子,其中二十二万两是从她手上挪借的,暗里又添了不到八万两,凑足三十万两发往京城。   至于剩下的二十万两,则是拿来打典本地的牛鬼蛇神。   如今银子没能送出去,银子‘物归原主’倒也说的过去,且也说的上是有迹可循。   只是那八万两真就没有对证了?   这可不是赌运气的时候,倘若王家的罪名坐实了,这八万两又被查出了问题……   三姑娘越想越觉得绝不能把荣国府,以及自己的命运堵在运气上,更不能就这般坐以待毙!   正思量着该如何应对,就听前面有人吵吵起来,探春抬头望去,才发现已经到了潇湘馆左近,而那吵嚷的也不是别个,正是藕官、雪雁和紫鹃三人。   “欺人太甚,实在是欺人太甚!”   只听藕官花栗鼠似的鼓着腮帮子,急赤白赖的道:“说是翻检,我瞧就是糟践东西,摔摔打打倒罢了,连姑娘和胭脂水粉都要拆开来,拿大头针乱划!”   “且既知道是咱们姑娘的东西,也不找个背人的所在,就那么大模大样的在院里头翻看,那围观的什么样的人没有?这真是、真是……”   雪雁在一旁听了,也是气的不行。   不过方才经紫鹃提醒,她也知道这是主仆几人脱身的唯一机会,若是荣国府的罪名查实了,再想走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于是只咬紧了牙关不开口。   紫鹃则是无奈道:“所以我才拦着不让你们去前院——那些官差抄检的时候,哪和颜悦色轻手轻脚的?这回能特地找几个妇人来,已经是看在焦大爷的面子上了。”   说着,眼角余光扫见探春,忙扯了二人一把,恭声道:“三姑娘。”   “嗯。”   探春无心理会她们,微微颔首便要往院里去,但刚刚与三人擦身而过,却又停住了脚步,回头问:“焦大哥什么时候到?”   紫鹃看向雪雁,雪雁又看向藕官。   藕官眨巴着眼,莫名其妙道:“没听说焦大爷要来啊?”   “嗯?”   探春满是英气的眉毛一挑:“那来的是谁?”   “听说来的是史大姑娘……不对,是焦太太和邢姨娘!”   探春听了半晌没言语,最后‘哦’了一声,转头快步走进了潇湘馆。   这时节王夫人和贾宝玉也已经到了,正叮咛林黛玉到了焦家千万保重自己,虽说史湘云这个当家太太不是外人,但她头上毕竟还有公公婆婆,该守的规矩一定要收,不能再把焦家当大观园胡闹。   这话听着是谆谆教诲,实则透着挑剔之意。   林黛玉倒没怎得,反是贾宝玉在一旁坐立难安,就像是听了紧箍咒的猴子一般。   最后他忍不住打断了母亲的长篇大论,催促道:“太太,还是赶紧让林妹妹……”   林妹妹三字刚一出口,就被林黛玉剜了一眼,他打了个磕绊,泄了气的脾气般嗫嚅道:“让林姑娘去前院吧,别让老太太和老爷等急了。”   见儿子依旧向着林黛玉,王夫人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想到林黛玉马上要羊入虎口了,便也没多说什么,直接起身道:“说的也是,别让老太太等急了——再说过一会儿不是还要搜身么?”   她一带头,周遭众人立刻呼呼啦啦往外走。   探春默默跟着出了客厅,抬眼看看前面的林黛玉,忽然一咬牙快步追了上去,扯住林黛玉的袖子道:“林姐姐,借一步说话。”   “这……”   前文说过,自打隐隐察觉到贾赦的死于探春有关,两人之间的关系就有所疏远,因此被探春扯住,林黛玉犹豫了一下,这才点头答应了下来。   两人又向王夫人告一声罪,这才寻了个僻静处。   “妹妹找我何事?”   林黛玉的言语中透着疏离,弑亲的事儿即便事出有因,也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接受的。   探春显出些迟疑之色,旋即一咬牙震声道:“劳烦姐姐替我转告焦大哥,小妹嫁往来家之志甚坚,若不成,宁玉石俱焚也绝不苟全于世!”   说着,她又深吸了口气,一字一句的道:“大伯之死,便是明证!”   “你、你!”   林黛玉惊的俏脸煞白,她到退了半步,难以置信的盯着探春。   她自己猜到了是一回事,但听当事人明明白白讲出来,却又是另一回事。   而更让她震惊的是,探春非但将此事告知自己,甚至还想让自己转告给焦顺!   且不说这等不赦之罪该不该外传……   “你是疯了不成?”   林黛玉提醒道:“这事儿若是被焦大哥知道,往后又怎敢亲近于你?!”   “那也要先有往后才成!”   探春此时却是一往无前,轻笑道:“何况我的志向,也未必就在什么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上。”   “你、你……”   瞧她说的这般轻巧,林黛玉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于是下意识推托道:“你何必让我知道,直接修书……”   说到一般猛地醒悟过来,连自己出门都要被搜身,何况是贾家人的书信?   当下无奈的叹了口气,道:“真不知你是何苦来哉,就算是受了王家的牵连,顶多也就是窝藏财货的罪名,你偏要堵上身家性命……”   “姐姐。”   探春打断了她的话,直视着林黛玉反问:“以焦大哥如今的权势地位,会娶一个犯官之女做平妻么?”   林黛玉沉默了,片刻之后无奈道:“罢罢罢,我只帮着传话,其余的一概不管也一概不理!”   “如此,便偏劳姐姐了。”   探春郑重的道了个万福,林黛玉忙偏身避开。   说实话,方才虽然被探春石破天惊的言语震住了,但这会儿她倒觉得胸中芥蒂消去不少,对探春杀掉贾赦的事情,似乎反倒没有原来那般在意了。   等姐妹两个并肩出了潇湘馆,就见王夫人正领着众人在门外闲谈。   黛玉、探春忙紧赶几步上前致歉,王夫人轻轻一荡云袖,不咸不淡的道:“你今儿是正主儿,自是要等你的——既然来了,那就走吧。”   于是众人这才转奔贾母院中。   一路无话。   等见了贾母,老太太便拉着林黛玉直抹眼泪,说是自她四岁起,拢共也只有大半年不在身边,不想如今又有分离。   林黛玉则是笑着宽慰,说老太太莫不是糊涂了,我不过是去云丫头那边儿住几日就回来,那里就谈得上‘分离’二字。   只是笑着笑着,她眼圈也不禁红了。   少了王熙凤这专业暖场的,婆孙两个眼见就要抱头痛哭起来,亏是探春主动圆场,李纨也跟着敲了敲边鼓,那边儿恰又奏报,说是史湘云和邢岫烟已经到了。   这回和上回又有不同,因涉及窝藏罪名,焦家的人也不便进来。   所以老太太便依依不舍,将黛玉送到了角门左近。   原是要送到大门口的,但众人怕她知道黛玉还要被搜身,再生出什么枝节来,所以王夫人便拿官差说事儿,极力劝住了她,只远远的目送林黛玉主仆走向角门。   彼时这附近早围了不少看热闹的。   他们原就羡慕嫉妒林黛玉能从府里脱身,如今却透着些幸灾乐祸。   至于早一步送来的行李,则是刚刚被胡乱装回了箱子、包袱里,打远一瞧就觉着凌乱。   黛玉方露出三分不喜,便听门房处有几个妇人扬声呼喝道:“小姐请往这边来。”   林黛玉知道是要在门房里搜身,眼角余光扫向四下里的看客,不自觉便咬紧了牙关。   她尚未往前,却见园子里管巡夜、门禁的秦杨氏,快步凑到了那几个妇人身前,拿袖子拢了什么递过去,又悄声耳语了几句。   那为首的妇人立刻眉开眼笑,嘴里道:“省得、省得,毕竟是贵人,千金之躯咱们怎敢冒犯?必是小心翼翼诚惶诚恐。”   林黛玉见状,只当是这府上有人交代的,想到如今这步田地,自己若是临时横生枝节,只会给荣国府带来更多的麻烦,便定了定神,目不斜视的走进了门房里。   紫鹃、雪雁几个也忙都紧随其后。   因临时得了好处,那几个妇人对待林黛玉时,果然存了三分小心,但轮到紫鹃雪雁几个时,却满是戏谑,手上没轻没重不说,言语间还颇多调侃。   直气的藕官暴跳如雷,若不是紫鹃拦着,只怕早与那些妇人打成一团了——这可不是夸张,原著里小戏子群殴赵姨娘就是这藕官挑的头,那时她还不是当事人,只是憋着气给好朋友芳官出头罢了。   林黛玉见此情景,又不禁红了眼圈。   她在荣国府虽也受过些明里暗里的刁难,还曾就此写出‘三百六十五日霜刀风剑严相逼’的词句,可被这般赤裸裸羞辱,却还是平生头一次。   主仆几个含着泪重又披挂整齐,便忙不迭的离开了此地。   等从角门出去的时候,虽未必阻拦,却也受了一干巡丁的无礼围观、品头论足。   林黛玉正觉羞辱,迎面就见史湘云并邢岫烟快步迎上前来。   黛玉主仆的姿色,就已经那守门的巡丁看的垂涎三尺,如今又见一群美人现身,直恨不能把两只眼睛变作十二只,再分成四面八方去瞧。   只是还不等他们品头论足,早有领队的压着嗓子呵斥道:“还特么看什么看!你们一个个都不要命了?!这可是工学祭酒焦大人的家眷!”   大多数巡丁闻言,便忙各自收敛了。   却也有少数混不吝的刺头,反唇相讥道:“头儿,他是工学的官儿,就算再得宠,又关咱们巡城司什么事儿?”   “是啊,他难道还能为这事儿,专门找衅咱们……”   “闭上你们那喷粪的嚼子!”   那领头的再次呵斥道:“谁说他管不着咱们,那陈垨陈御史就是他的人!”   这下子再没人敢抬头了。   陈垨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在巡城司里也不得待见,但毕竟堂堂巡城御史,收拾他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巡丁,还是手拿把攥的。   这些小插曲,紫鹃雪雁两个暗中都收在眼底,忍不住齐齐暗叹姑娘不智,若早应下兼祧,还能有三姑娘什么事儿?   现如今可倒好,便去了焦家也只是寄人篱下——堂堂官宦之后,总不能给焦大爷做妾吧?   至于林黛玉,她却是无暇关注这些,见史湘云两手往前伸,她也下示意抬手去接,不料史湘云陡然加速,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激动道:“真是苦了姐姐了!”   再看后面邢岫烟,也是直拿帕子抹眼泪。   显然她们都已经知道了,林黛玉方才在里间经历了些什么。   林黛玉眼眶一热,忍不住落下泪来,忙在史湘云肩头蹭去,又尽量轻快的笑道:“再苦也没我吃的药苦,何况托你的福,我这不是已经得脱苦海了吗?”   史湘云闻言破涕为笑,还待拉着林黛玉关切几句,邢岫烟在一旁解劝,说此地不是说话的所在,二人这才携手上了马车。   等在马车上坐定,左手边是活泼的云妹妹,右手边是成熟稳重的邢姐姐,林黛玉这才恍似从一场噩梦中惊醒过来,微摇臻首慨叹道:“不意竟有今日。”   “出来了就好!”   史湘云忙宽慰道:“我家虽不如园子里,但好玩儿的东西多着呢,等姐姐歇够了,咱们就敞开了耍!”   邢岫烟则是默默翻出从家里带来的温补药剂——皆是林妹妹素日里用惯了的——盛了一小盅递给黛玉。   林黛玉捧着那补汤,只觉得从手上暖到心里,再加上史湘云在一旁叽叽喳喳畅想着日后的快乐生活,一时竟又仿佛回到了当初,刚搬进大观园时的无忧无虑。   可惜……   俱往矣。   想起贾探春的托付,她放下补汤,轻声问道:“焦大哥是在家中?”   “没,去衙门里当差了。”   史湘云随口答了,旋即又好奇道:“怎么,你找我们老爷有事儿?”   听到‘我们老爷’的称呼,林黛玉恍惚了一阵子,这才有了身边叽叽喳喳的小姐妹,早已经嫁做人妇的实感。   然后她微微摇头道:“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老太太和太太交代,让我务必当面感谢一下你们家老爷。” ###第六百四十章 焦焦:我不做人啦!   焦家的新宅,虽然比一般的两进院落宽了不少,但也还远没有奢侈到空出一大堆地方做客院的程度。   仅只是在东侧靠近内院的地方,腾出了一个小小的独立院落作为客房,论大小尚不足潇湘馆的三分之一。   故此,史湘云一边引着林黛玉往里走,一边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因是昨儿才临时起意,家中只有这小院是空着的,地方局促不说,里里外外也未曾收拾布置,慢待之处,还请林姐姐莫要怪罪。”   “别忘了,我当初在碧纱橱里蜗居了好几年呢。”   林黛玉不以为意的笑道:“这院子再小,难道还能小过那碧纱橱不成?”   顿了顿,又道:“再说了,潇湘馆虽好,却不免显得孤寂……”   话音未落,史湘云便两眼放光道:“姐姐也这么觉得?当初我一个人在蘅芜院时,瞧着那空荡荡的院子就心里发堵——对了,若是老爷不在我屋里过夜时,我干脆来找姐姐作伴好了!”   她嫁过来之后,其实一度曾想要找平儿或者邢岫烟联床夜话来着。   可不管再怎么亲如姐妹,毕竟是尊卑有别,不管是做太太的去姨娘屋里过夜,还是姨娘跑去太太屋里过夜,都有些不合规矩。   如今听林黛玉也说什么孤寂,倒正应了她的心思。   林黛玉见她一脸希冀的样子,也不由得莞尔,记得当初也正是因为薛家姐妹搬走,她们这两个陡然没了伴儿的人才渐渐亲近起来。   而再之前,因为贾宝玉的缘故,两人还时常针尖对麦芒来着……   “姐姐,到底好不好嘛!”   史湘云见她嘴角含笑怔怔无语,忍不住拉住她的袖子撒起娇来。   林黛玉这才回神儿,无奈道:“我还当你嫁了人,这古灵精怪的性子总该收敛些呢。”   正说着,外面呼呼啦啦又涌进来一群人,为首的是平儿,再下面什么晴雯、香菱、绣橘、玉钏的,也都是熟面孔,最后面甚至还缀着两个小戏子,一进门就与藕官六目相对,互相陷进眼里都拔不出来了。   来了这许多帮手,装卸行李收拾屋子自是一气呵成。   眼见离着正午不远了,留了藕官并另外两个小戏子看家,史湘云这才带着林黛玉去见徐氏。   徐氏倒也没说什么,只当面客套了几句,又嘱咐史湘云中午好生招待黛玉,等晚上来旺和焦顺回来了,再一并举行家宴。   于是史湘云便在堂屋里摆开席面,邢岫烟、平儿作陪,四个人是说不完道不尽的别情,或唏嘘往日、或探寻今朝,就着两壶果酒,直从正午饮宴到了申时【下午三点】方罢。   有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林黛玉虽然只吃了几杯,但回到客院里却是昏昏沉沉睡了一个多时辰。   等迷迷糊糊醒过来,正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就听有个熟悉的声音在细心的叮嘱紫鹃、雪雁,一桩桩一件件,柴米油盐无所不包。   听着那满是关怀的柔和嗓音,林黛玉只觉胸腔里又暖又酸,忍不住脱口唤了声:“娘?!”   这话一出口,她便自觉不对。   果然,闻声从外间进来的人实是邢岫烟。   林黛玉只觉面皮发烫,本来还想翻身坐起,这时却又缩了回去,直将大半张芙蓉粉面掩到了被子里,又弱弱的唤了声:“邢姐姐。”   羞怯之余,她心中又有些空落落的。   “妹妹醒了。”   邢岫烟笑着问了声,见她缩在被子里没有要起床的意思,神色间也有些异样,便忙凑到近前坐到了床沿上,伏低身子探问道:“怎么了?莫不是在这边睡的有些不习惯?”   “没有,我就是方才睡迷糊了。”   林黛玉摇了摇头,红润的双颊因此挣脱了遮掩。   邢岫烟见状,忙到:“怎么脸上这么红?是不是累着了?还是……着了风?”   说到着了风,她便想起林黛玉出府时被搜身的事儿,面上不觉又多了三分怜惜,伸手在林黛玉额头试了试,确认黛玉的体温正常,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又道:“若是不舒服,就先别起了,我们老爷和太爷方才回来,听说你还没醒,便把家宴推到了明天晚上,说是让你先好生休息休息。”   “这怎么成!”   林黛玉作势就要起身,却被邢岫烟拦了下来,她又不好意思的嘟囔着:“紫鹃和雪雁怎么也不叫醒我,这一来就闹了笑话……”   “放心吧,在这儿没人挑你的不是。”   邢岫烟说着,又道:“中午吃的略油腻了,我方才叮嘱灶上,给你熬了些养胃健脾的汤,再配几个爽口的小菜,过会儿应该就送来了,你捡着可口多少用些。”   顿了顿,又道:“早先在那府里,我就劝你多活动,你总是不听,偏我也不好每日里盯着,如今既到了这边儿,正好调理调理——我们老爷前几日弄了个叫羽毛球的游戏,正合在家里活动筋骨。”   “还有就是……”   听她一句接一句的,都是在为自己的身心考量,林黛玉胸腔里空洞便渐渐被暖意填满,甚至满溢出来。   “姐姐~”   她忽的开口唤了一声。   “怎么了?”   邢岫烟停下嘴,旋即恍然道:“是不是我说的太多了?”   林黛玉摇头,又把半边俏脸掩进了被子里,小声道:“若是我母亲还在世,应该就是姐姐这般模样。”   邢岫烟一愣,旋即笑的愈发和煦,伸手替她拢了拢翘起的碎发,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道:“那要不要我唱些童谣哄你睡觉?”   林黛玉讪讪笑着,秋水瞳仁里却倒映出希冀的光。   见她如此,邢岫烟莞尔一笑,接着果真拍着她的背角,唱起了江南的童谣,林黛玉虽未生出睡意,视线却逐渐朦胧起来。   一曲唱罢,忽听外间有人喝彩叫好。   邢岫烟诧异回头,却见是平儿端着托盘笑盈盈的走了进来,打趣道:“姐姐这曲儿唱的真好,若不是怕饭菜凉了,我都不忍心打搅。”   邢岫烟忙起身相迎:“怎么是平儿姐你来送饭?”   平儿论年纪比邢岫烟大,但却比她晚进门儿,且出身上也无法相提并论,故此执意要称呼邢岫烟为姐姐。   邢岫烟试了几次见无法纠正,也只能随她,但却也坚持称呼平儿为姐姐。   平儿笑道:“太太和老爷正陪太爷、老太太用饭,一时抽不出空来,自然只能是我来送啰。”   林黛玉这时也悄悄抹去了眼角的泪痕,坐起身来道:“姐姐跟着忙活了半天,也该累了,这样的事情何必再亲力亲为。”   邢岫烟忙给她披了件外套。又从旁边翻出在林黛玉养病时常用的小炕桌,摆在了林黛玉身前。   平儿笑着将饭菜一一摆上去,嘴里道:“我这人天生就是个劳碌命,这阵子让银蝶绣橘两个伺候的浑身不自在,可巧姑娘来了,总算是给我一个施展的机会。”   见她们照顾的这般周到,林黛玉无奈道:“姐姐们何须如此,我又没病……”   “呸呸呸~”   平儿连啐了几声:“这好端端的,可不行说那不吉利的字眼儿,来,筷子、汤匙。”   林黛玉拗不过两人,只得接过筷子汤匙,边与两人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边用了晚饭。   等吃完了,她才穿衣起身,连声催促道:“姐姐们也该去用饭了,我这里有……”   “有我就成!”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史湘云清脆的嗓音,接近着就见她抱着一摞被子撞进屋内。   邢岫烟和平儿见状,急忙伸手去接,嘴里惊道:“我的姑奶奶,你抱着它做什么,也不怕路上摔着!”   又埋怨后面抱着枕头进来翠缕不知轻重。   翠缕刚要喊冤,史湘云便抢着道:“是我自己要拿大的,她平日里也不爱动,倒不如我力气大。”   说着,指着床上道:“放床上就好,我刚刚跟老爷告了假,要和林姐姐联床夜话。”   说完,又冲林黛玉得意一笑。   林黛玉只能无奈摇头,旋即想起了探春的托付,迟疑道:“不知焦大哥眼下可有空闲?”   史湘云随口道:“老爷这会儿应该是在园子里散步消食吧?你找他……”   说到一般,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拿两根青葱也似的指头托着微圆的下巴道:“对了,你先前就说有话要捎给他,那走把,我陪你去见他!”   说着,拉起林黛玉就往外走。   翠缕忙把枕头一丢,紧随其后追了出去。   邢岫烟和平儿相视而笑,既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   却说史湘云拉着林黛玉到了正中后院,果见焦顺正一边散步一边扩胸。   “老爷~”   史湘云脆生呼唤着,也学着他的样子一边做扩胸运动,一边迎了上去,吐着丁香小舌笑道:“方才光顾着跟老爷告假,一时竟把正事儿给忘了。”   焦顺先扫了眼初具规模的史湘云,继而又瞄了眼身形娇弱的林黛玉,顺嘴道:“林姑娘体弱,我教你的那套健身动作,你不妨也传授给她。”   说完,才回归正题:“是什么正经事?”   “舅舅舅母,托林姐姐给您带了话。”   史湘云说着回头看向林黛玉,示意她上前搭话。   林黛玉却是歉意道:“我能不能单独跟焦大哥说?”   “嗯?”   史湘云一愣,旋即便以为是有什么关于荣国府的机密,当下便指着堂屋客厅道:“那你们进去说吧。”   然后又从里面喊了林红玉出来。   不过为了能让林黛玉能够避嫌,她也并未走远,只是带着人站在能看到厅内情况的地方闲话家常。   却说焦顺与林黛玉进到屋里,分宾主落座之后,便开门见山的问道:“不知世叔有什么交代?”   “其实……”   林黛玉却摇头道:“真正托我带话的不是舅舅,而是三妹妹。”   “三姑娘?”   焦顺心下就打了个突兀,忙提起精神细听分明。   林黛玉却并未直接转述探春的话,而是从贾宝玉被抓当日,自己凑巧撞见贾迎春欲要大义灭亲开始说起,着重突出了探春的被逼无奈,极力弱化她杀死亲大伯的行径。   显然,她是不希望焦顺因此对探春心怀芥蒂。   虽然焦顺早知道这三姑娘是个果决的,但听说贾赦是其所杀,也不禁暗暗吃了一惊。   待到林黛玉铺垫完,终于将探春的原话转述,焦顺更是久久无言。   昨儿他还想着要不要继续突破底线,当个不做人的焦焦,谁知今儿就得了当头棒喝,或者说是最后通牒。   探春这话,分明是画出了底线,既:她是绝不肯做妾的,所以一旦荣国府遭逢大劫,便会不顾一切的发动玉石俱焚大法——潜台词,自是要焦顺设法为荣国府开脱。   先前王熙凤用尽了手段,都没能逼焦顺就范,但这回他还真不敢不当成是一回事。   毕竟探春已经展露了足够的‘决绝’!   为了挽救家族杀死贾赦是其一;毫不隐瞒托林黛玉传话是其二——这除了表露决心,还顺带消除了林黛玉取而代之的隐患。   啧~   探春表现出来的这份果决,如果作为旁观者看来,无疑是值得欣赏钦佩的。   但一想到她即将成为自己的老婆,焦顺就觉得头皮发麻。   是的,到了如今这份上,他肯定是不敢换人了,甚至还得设法给荣国府保个底——这对他而言,其实倒没那么难。   至于林黛玉……   焦顺偷眼观瞧,再次确定林妹妹对自己一点想法都没有,更不可能生出取代贾探春的念头。   做妾她只怕也不会答应。   不过无所谓,她既不喜名分,那就不给她名分就是了——荣国府那一大票妇人,外加妙玉、尤二姐几个,全都没有正式名分,不也一样没妨碍自己偷香窃玉?   反正他这人一以贯之,从来都不改下贱本色,说馋人家的身子就是馋人家的身子——毕竟他焦某人又不是什么魔鬼,要别人的灵魂何用?   不过这回他除了馋林黛玉的身子,还贪图人家在原著里的名头,还是那句话,既然已经来到了红楼世界,这钗黛总得弄一个吧?   至于具体该怎么操作……   且不急,等她在这家里混熟了,自然有软磨硬泡对症下药的机会。 第六百四十一章   临近傍晚,焦家客院内。   林黛玉趴伏在床上,解去半边小衣,露出一段儿赛过莲藕的雪白玉臂,紧咬银牙、双眉微蹙的侧着头。   司棋让雪雁攥紧她的皓腕,往手心上倒了些红花油,反手拍在林黛玉刀削玉琢也似的肩头,先从上到下抹匀了,然后又发力揉搓。   只听林黛玉闷哼一声,原只是轻轻趴在枕头上的脸颊,立刻压得扁平,小嘴也因此微微张开,瞧着活像是条被压在案板上的美人鱼。   “有道是痛则不通、通则不痛。”   司棋一脸司空见惯的样子,边继续给她捏拿按摩,边随口道:“眼下这还只是刚刚淤积,若是不化开,明儿有姑娘受的。”   紫鹃在一旁,见自家姑娘额头刚塌下去的汗,又密密麻麻浸润出来,忙心疼的拿帕子去擦,有心叫司棋轻一些,又怕惹她不快。   只得旁敲侧击的问道:“姐姐这是什么时候学的推拿?”   那潜台词是:推拿不好倒罢,可别给我们姑娘治聋治疗哑了。   “前年我就学了。”   司棋听出她的话外之意,不以为然的道:“除非是实在抽不出功夫,不然我们老爷每日里都要活动筋骨,所以特地淘换了些推拿的法子回来,以便活动完松松筋骨——最初原是玉钏、香菱几个轮着来,后来我跟着邢姨娘过门,这差事就都是我一个人的了。”   “原来如此。”   紫鹃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心下却反而更紧张了,这焦大爷是什么体格?自家姑娘又是什么体格?司棋要是比着给焦大爷的力道来,还不把姑娘的胳膊给掰折了?   好在她仔细观察,见林黛玉虽紧咬牙关满头细汗,却还勉强支撑的住,这才渐渐放宽了心。   又寻思着若是以后自己有机会,不妨也学了这手艺,也免得在一旁提心吊胆又插不上手。   正在这时,邢岫烟也挑帘子走了进来,见此情景,忍不住连连摇头:“你这丫头也是的,方才打球时太太不过玩笑两句,你倒较上真儿了,如今可好,自讨苦吃了吧?”   林黛玉被她瞧见这窘样,不由羞窘起来,勉力把头背转过去,嘴硬道:“我哪里较真儿了,不过是瞧云丫头兴致正高,陪她耍……哎呦~!”   正说着,司棋的手在她颈侧一捏,便疼的她忍不住雪雪呼痛。   邢岫烟被吓了一跳,忙凑上前探问:“怎么了?可是伤着哪处筋骨了?”   “是旧疾。”   司棋淡定的答道:“林姑娘平素习惯久坐,又不爱活动,这脖颈两侧早有淤塞,年轻时不显什么,往后上了年纪可就麻烦了。”   说着,又发力揉捏了两下,直疼的林黛玉在床上一拱一拱的,张着樱桃小嘴倒吸凉气,连道:“姐姐手下留……嘶~受不得了、受不得了!”   “所谓通则不痛、通则……”   “下回再通、下回!”   “好了、好了!”   邢岫烟见状忙吩咐道:“既是旧疾,也不急在一时——老爷不是让太太教她做操么?且等舒活开筋骨,再予她推拿不迟。”   司棋这才罢手,招呼紫鹃、雪雁取温水来,帮林黛玉擦去臂膀上的药油。   紫鹃托着盆,雪雁将毛巾在温水里浸了浸,边给林黛玉擦拭,边笑道:“虽说是吃了些苦头,但我也有日子没见姑娘这般活泼了。”   想了想,又道:“上回好像还是宝琴姑娘在潇湘馆的时候。”   刚将头转回来的林黛玉闻言一愣,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就融入了焦家。   这主要也是因为举目所见皆是旧人,邢岫烟和平儿又管束得当,并不见荣国府那些蝇营狗苟之事,再加上领头的还是史湘云这个开心果,以至于短短三天时间,她便消除了初来乍到的不适。   甚至于心情都比在荣国府时好了许多。   也或许……   是因为见不到那负心人的缘故吧。   当然了,焦顺和来旺这几日白天基本不在家,应该也是让她没有感到任何不适的原因之一。   说到焦大哥……   也不知三妹妹那几句话,有没有起作用。   林黛玉起身披上小褂,看了眼邢岫烟,又把到了嘴边的询问咽了回去——这样的事情还是直接找湘云打探吧,也免得邢姐姐夹在中间难办。   这史湘云还真不禁念叨,林黛玉刚想到她,她便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嬉笑道:“热死了、热死了,快让人抬浴桶来——嘻嘻,咱们两个鸳鸯戏水。”   “呸~”   林黛玉啐了一口,没好气道:“你不在家跟焦大哥鸳鸯戏水,倒跑我这儿来胡闹什么。”   “那里胡闹了?”   史湘云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无辜道:“我可是特地来赔罪的,你这胳膊只怕一时半会儿抬不起来了吧?一会儿搓澡的事儿我全包了!”   说着,先在初具规模的胸脯上拍了拍,又捉住林黛玉的右臂,作势要往上抬。   邢岫烟忙笑着拦住她,又随口解释道:“老爷方才传话,说是明儿要入宫授课,需在工学里多准备准备,所以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   “所以我今儿就在这边儿用晚饭了。”   史湘云说着,又催促紫鹃雪雁道:“劳烦姐姐们去把浴桶抬来,我也好将功赎罪。”   徐氏好容易心想事成,将侯府千金娶回了家,又素喜史湘云的心性,自然不会过于拘束她,因此平素都是史、邢、平儿三人轮流去那边布菜,今儿却是轮到了平儿。   紫鹃连道两声‘不敢当’,忙扯着雪雁下去安排。   邢岫烟因瞧见林黛玉看着湘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也招呼司棋道:“那咱们也先回去吧,等明儿你再来瞧瞧,看还需不需要继续推拿。”   等她们全都退出去之后,林黛玉这才示意史湘云坐到自己身边,悄声问:“荣国府的事情,焦大哥准备怎么处置?”   “这个……”   史湘云闻言俏脸一垮,支吾道:“老爷这两日回来,总有些神不守舍的,我就、就没问。”   林黛玉闻言暗叹一声,心道看来就连焦大哥,一时也想不出应对之策。   不过这也正常,毕竟是牵扯到了震动朝野的大案,且焦大哥如今身份地位虽尊,却是站在了朝中大多数人的对立面上,诸多掣肘之下,又哪那么容易帮到荣国府?   如此想来……   三妹妹那番话是不是有些过了?   “这样吧。”   这时又听史湘云道:“等晚上我跟老爷打探打探,明儿要是有结果,我再告诉你。”   见她略带婴儿肥的鹅蛋脸上,精致的五官都皱到了一处,显是觉得这事儿有些为难,林黛玉不由噗嗤一笑,伸手在她脸上掐了一把,道:“我急什么?若是焦大哥乏了,过几日再问也是一样的,反正王家都还没有定罪,这窝藏也只是莫须有罢了。”   “呀~”   史湘云摇晃着脑袋甩开她的葱指,没好气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了宝姐姐这一招?看我一报还一报!”   说着也合身扑上来去掐林黛玉。   两人翻倒在床上笑闹了一阵子,因林黛玉右臂不听使唤,很快便落了下风,只好一叠声的讨饶,史湘云这才作罢。   因方才提起了薛宝钗,史湘云便提议道:“不如明儿咱们去前街走动走动?”   不等林黛玉开口,她又道:“宝琴妹妹还没听说你来,不然只怕早找上门来了。”   想到薛宝琴,林黛玉对薛家也就没那么抗拒了,当下点头道:“那明儿咱们就去走动走动。”   等两人商议好行程,雪雁紫鹃等人,也早抬了浴桶和热水进来。   其后种种且不细论。   却说到了晚上,史湘云在后宅等见了焦顺,一面上前帮他换下官袍,一面招呼翠缕、香菱上茶、端温水洗漱。   等一切停当,夫妻两个隔着炕桌在罗汉床上坐定,史湘云想起答应林黛玉的事儿,再加上自己也确实希望能帮衬荣国府,于是便支吾问道:“老爷,凤姐姐的官司,现下如何了?”   焦顺捧着茶碗斜了她一眼,忽然展颜笑道:“放心吧,我已经有了计较,等明儿进宫之后自会设法转圜。”   说着,又叹了口气道:“且不说二奶奶毕竟是我旧日恩主,便只看在老太太往日对你的厚待,我便受些牵连又算得了什么?”   “老爷……”   史湘云满脸愧意,忍不住起身绕到对面,挤进焦顺怀里闷声道:“若实在难办,就、就……”   “凭我的本事,什么事情办不来?”   焦顺反手环住了她的腰肢,嘿笑道:“不过好人总要有些好报吧?”   说着,便朝她耳垂上吹气。   这处正是湘云要害,当下身子便软了半边,便往后缩着,便咬住下唇露出犹疑之色,半晌才怯声道:“要不,把邢姐姐请来,晚上、晚上一起说话。”   ……   因先在尤二姐处赶场,回到家又联床夜‘话’到后半夜方歇,第二天早上焦顺出门的时候,还哈欠连连身形打晃。   好在路上睡了个回笼觉,等进宫的时候重又抖擞起精神。   其实焦顺早该进宫授课了,不过上回因为繇皇子擅自派人联络他,引得几位大儒怒不可遏,很是给他上了些眼药,所以才推迟到了今日。   却说今儿他进宫的重点本来是放在了皇帝那边儿,授课的时候只想着随便糊弄糊弄就好。   不想等见了繇皇子,却听这小家伙怯生生的表示,因焦师父久不来上课,他已经让那些太监把后续剧情演练了,而且是演练了好几遍。   啧~   那原是能撑五六堂课的量!   怪不得上回来,他急着派人问自己什么时候来上课呢,感情是追剧追上瘾了。   后续剧本,焦顺倒是早就弄好了,只是还没来得及排演——倒不用他亲自动手,当初推广样板戏时,颇培养出了几个相应的人才,给繇皇子准备舞台剧,都是托他们导演排练的。   没奈何,焦顺只好使出了终极大招:观后感——让繇皇子试着分析,现阶段剧情所展现的民间疾苦,以及民生经济。   当然了,纯指望一个小孩子写出什么像样的分析,那纯属是强人所难,所以焦顺并不禁止他呼叫场内支援。   就这般,总算是糊弄了一个时辰。   等到皇帝的召唤如期而至,焦顺便忙不迭夺门而出。   繇皇子还恋恋不舍,追出来问什么时候才有下一集看。   一路无话。   眼见到了乾清宫寝殿门外,焦顺深吸了一口气,就准备冒着被皇帝斥责的凶险,给荣国府上个保底——他倒没想着替荣国府完全脱罪,反正贾探春的要求是不做犯官之女,那只要贾政没下狱不就成了?   大不了建议将他削职为民嘛!   反正他整日窝在家里从来不上工。   抱着这样的心思,焦顺进到了寝宫之内,就见皇帝这回又歪在御座上,一脸的愁苦倦容,正任由吴贵妃按压眉心和太阳穴。   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焦顺心里头打了个突兀,难道说,皇帝因王子腾的事儿急怒攻心的传闻,竟是真的不成?   若是如此,可就麻烦了。   隆源帝这人最是小气,当初就因为是在玉韵苑里发病,至今还不肯原谅贤德妃贾元春,这回若再因此恨上了王家,自己再想从中转圜可就难了。   他就这么忐忑不安的上前拜倒,刚尊呼完万岁,就见皇帝闭着眼睛抬手道:“爱卿免礼平身吧。”   这语气,至少暂时还没迁怒到自己头上。   焦顺略松了口气,正犹豫是该先旁敲侧击几句,还是等着皇帝示下更为稳妥,隆源帝便睁开眼睛,冲吴贵妃摆摆手道:“你们都退下去吧,朕有话要与焦爱卿说。”   吴贵妃、戴权等人忙都躬身退出了殿门外。   等到殿内只余下君臣二人,就听隆源帝没头没尾的问:“对于后宫不得干政,你怎么看?”   焦顺:“……”   什么鬼?   这事儿也是他该评价的?   “臣、臣……”   他难得有些结巴,主要是实在不知道皇帝问出这话,究竟是因为什么。   这时隆源帝叹了口气,无奈道:“朕这两日尝试亲政,但每每不到一个时辰,便觉头痛欲裂精神不济——似此,何时才能重新临朝?”   嗯?!   焦顺听了这话登时如拨云雾,同时心中冒出一个念头:难不成,贤德妃那边儿还有救?! 第六百四十二章   也无怪乎焦顺会有这等推论。   如今皇帝急于亲政却苦于精力不济,又主动询问他对后宫干政的看法,显然是动了在后宫里找臂助的心思。   而这后宫嫔妃多以色娱人,便是以贤德著称的皇后,也不闻有什么治政之才,也唯有贾元春在潜邸时,据传曾特许参知政事,也正是凭此功绩,她才独占了‘贵淑贤德’四大妃号中的两个。   或许……   自己正可顺水推舟,借以达成此次入宫的目的。   拿定主意之后,焦顺心思电转,很快便打好了腹稿【其实卡了一天也没想好】,遂拱手道:“此事原非外臣可以质评,但陛下不以臣卑鄙,举臣于贱籍之间,又托以腹心之任,臣感铭五内,故冒大不韪……”   “说重点!”   隆源帝揉着眉心,不耐烦的呵斥一声。   焦顺不敢再卖弄半吊子都不够的文才,忙开门见山道:“以臣拙见,后宫干政之患,关键在于宠纵无度、缺少制衡,须知人心最经不起考验,古来多少饱读诗书知礼明义的大臣,一旦大权独揽都不免跋扈,何况是一介女流之辈?”   隆源帝半边眉毛一垮,倚在靠垫上斜眼道:“照你这么说,此事万万不可?”   不是瘫了么?   这怎么连耳朵也不好使了?   焦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重复重点:“臣是说,后宫干政之祸,关键在于宠纵无度、缺少制衡。”   隆源帝这才回过味儿来,但却实在没有精力细想,于是勉力摆手道:“朕实在乏的厉害,你有话直说就是,莫要再兜圈子!”   焦顺原不想点的太透,但看皇帝这样子,显然也不是承上启下抛砖引玉的时候,只得进一步解释道:“臣的意思是,若陛下欲以后宫辅政,一是要量才适用,不能仅凭好恶;二来要先拟好制衡之策,不可使其擅权,更要严防内外勾连沆瀣一气。”   “哼~”   皇帝听完嗤鼻一声:“你这番见解虽比那些腐儒的话实在些,却也平平无奇甚是粗浅,只怕堵不住外面悠悠众口。”   顿了顿,忽又凝目问道:“你莫不是想为贤德妃关说?”   “臣不敢!”   焦顺忙又屈膝跪倒,口称不敢,但接下来的言语却倒恰恰相反:“臣只是觉得,贤德妃素有才名,荣国府如今又背了官司,若允其戴罪立功,料来必定尽心竭力,绝不敢懈怠擅专。”   其实隆源帝也早想到了贾元春身上,只因心怀芥蒂,一时还下不了决心用她。   然而听焦顺这般剖析,竟是坏处也成了好处。   不过……   “原来你是想为荣国府关说。”   隆源帝撑着龙椅坐直身子,一只独眼锁定了焦顺,半边脸不见喜怒、半边脸狰狞可怖。   焦顺不慌不忙一个头磕在地上,朗声道:“臣非草木孰能无情?况这次涉案的贾王氏,实系臣旧日恩主——但臣也不敢欺瞒陛下,她所藏三十万两纹银,内中有二十二万四千七百余两,是通过海贸生意赚来的,至于另外的七万五千两,或许确系出自王家。”   “你了解的倒清楚。”   “因为这趟生意,原就是臣从中联络的,适当时海上丝路刚开,朝野民间多有顾虑,故此臣才想着牵头组建一支商队当做表率——此事臣去年也曾如实具本上奏。”   经焦顺提醒,隆源帝仔细想了想,似乎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当下又软绵绵的瘫了回去,半边脸上也缓和了不少。   毕竟他本就没指望着焦顺会是什么天地无私的至诚君子,心系旧主无所谓,只要不是瞒着自己私相授受,那这非但不是减分项,反而是加分项。   “平身吧。”   他再次微微抬手,等焦顺从地上爬起来,又问:“那依你之见,是要朕借窝藏一案施恩于贤德妃啰?”   焦顺虽然起身,态度却愈发谦卑:“臣既有私心,实不敢再妄言——施恩与否、如何施恩,皆在陛下一念之间。”   “哈~”   隆源帝轻笑一声,忽然又拉下脸来问:“那朕若是要你当堂指认,将这窝藏的罪名做实呢?”   皇帝以前也喜欢这么一惊一乍的嘛?   还是半瘫之后领悟的新技能?   焦顺一边暗暗吐槽,一边毫不犹豫的道:“臣自当遵从圣意!不过事后臣也会尽其所能,祈求陛下法外开恩,对贾王氏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这个回答,以及他坚定不移的态度,显然让隆源帝十分满意,当下脸色便又和缓了许多,心道若是焦顺能够时时陪伴在驾前,自己也就不用发愁什么后宫干政了。   但这肯定只能是妄想,除非焦顺肯转职当太监。   不过焦某人真要当了太监,隆源帝只怕就未必信得过他了,毕竟历史经验证明,欺负孤儿寡母最厉害的,往往就是那些掌了权的宦官。   若非如此,他又怎会略过太监辅政的选项,直接考虑后宫参政呢?   等略过这一节之后,隆源帝便又问起了今日授课时繇皇子的表现,当听说繇皇子提前看完了焦顺编排的情景剧,隆源帝不由得哈哈大笑,直笑的牵动了肺腑,止不住的咳嗽起来。   焦顺见状,忙从殿外喊来吴贵妃、戴权等人。   一番忙乱。   隆源帝好容易止住了咳嗽,摆摆手让吴贵妃退至一旁,对焦顺道:“朕无碍矣,那什么情景再现,等朕有暇也唤来瞧瞧,看……咳咳~”   说着,又忍不住咳嗽两声。   “陛下。”   戴权忙劝道:“龙体要紧,不如请焦大人暂退。”   隆源帝也觉得实在是乏了,便对焦顺一扬下巴:“爱卿且去,如今第二期工学生毕业在即,此事你务必上心,万不可出半点差池。”   “臣,领旨告退。”   焦顺闻言,躬身倒退出门。   他走之后,吴贵妃、戴权等人,便扶着皇帝回到帘幕后面躺下。   只是皇帝虽然疲倦,却并没有多少睡意,瞪着一只眼睛瞩目帐顶良久,忽然吩咐道:“去请皇后过来。”   吴贵妃嘴里应允着,心下却不由暗暗泛酸,心道以前就罢了,如今自己的儿子眼见就要入主东宫了,偏咱们皇帝一有大事小情,还是只找皇后商量?   但她也不敢表露出来,只是愈发期盼着儿子登基的那一天。   不多时,皇后被请到了寝宫。   吴贵妃不出意料的,又和戴权一起被赶出了殿外。   正满肚子牢骚,就见容妃笑容满面的迎上前来见礼,吴贵妃虽不喜她狐媚,可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当下便也故作亲热的还了一礼,笑问:“容妃妹妹这是打哪儿来?”   说着,不自觉在对方胸前剜了一眼。   “我方才就在储秀宫。”   却听容妃答道:“正与娘娘闲话家常呢,不想陛下就差人来请——今儿是姐姐当值,可知道又是为了什么?”   “我只顾照管陛下龙体,旁的倒不曾留意。”   吴贵妃云淡风轻的摆了摆手,旋即却又道:“不过方才工学祭酒焦大人曾奉召见驾,也不知与陛下谈论了什么大事。”   “焦大人?”   容妃目光微闪,她这阵子在储秀宫中旁敲侧击,已经确定那匣子里必是有什么与焦顺相关的机密,只是那匣子上了锁,她一时也想不出窥探的法子。   如今听说焦顺又蒙召见,腹中更如百爪挠心一般,忍不住叹道:“陛下对这位焦大人可真是百般宠爱,只怕连我等都望尘莫及。”   吴贵妃横了她一眼,心道你这狐媚子全凭色相侍人,如今陛下病痛缠身腰中无剑可仗,会失宠岂不是理所当然?   其实吴贵妃早年间也是以色侍人的典范,不过如今她仗着儿子立于不败之地,自然不肯再将容妃视为同侪。   两人就这么各怀心思的在口闲话了一阵子,忽见皇后满脸欢喜的步出殿外,两人忙齐齐上前见礼。   皇后还了一礼,却顾不上招呼二人,而是直接对一旁的宫女道:“快,速去景仁宫玉韵苑请贤德妃来,就说是陛下召见!”   话音未落,吴贵妃与容妃脸上尽皆变色。   容妃自不用多说,她素来与贾元春不睦。   至于吴贵妃则是羞恼于皇帝宁愿找失了宠贾元春来,也不肯向自己透露心意。   不过……   贾元春被冷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皇帝突然就肯见她了?   吴贵妃和容妃对视了一眼,然后不约同的想到了某人身上。   容妃忍不住又小声嘀咕:“陛下对这位焦大人可真是百般宠爱,果然连我等都望尘莫及。”   先前吴贵妃没怎么往心里去,这会儿却破天荒对一个男人泛起酸来。 ###第六百四十三章 始解   这日下午。   皇后一脸倦意的返回了储秀宫,抬手挥退了左右,坐到梳妆台前卸去凤冠,又顺势解开了两粒犀角扣,露出一段白玉柱也似的雪颈。   她素日里是最重仪态的,便私下里独处也极少做出这般举动。   如今小有失态,全因方才在乾清宫内的际遇。   隆源帝素来是个急脾气,将贾元春唤到寝殿之后,便开门见山的表示,如今她与荣国府皆是戴罪之身,最后下场如何,全看她接下来表现如何。   然后便将需要处理的奏折丢给了贾元春,命其梳理出轻重缓急、前后脉络,然后尽量简练直白的做出总结。   皇后原本也被隆源帝拉着在一旁参赞,但真等讨论起朝中大事小情,她却极少有能插得上嘴的地方——哪怕这期间,贾元春已经尽其所能的照顾她的情绪,她仍不免渐渐沦为了局外人。   这让皇后很是有些失落。   这却也怪不得她,她虽顶着六宫之主的名头,是皇帝无可争议的结发妻子,却从未体会过真正的夫妻之情,也就是最近几个月皇帝不良于行,不得不倚重与她,夫妻二人这才终于显出些相濡以沫的情状。   然而今天……   虽然皇后也觉得自己不该如此心胸狭隘,却还是禁不住生出了挫败感,又好像是丢了一件原本独属于自己的珍宝。   她盯着镜子里那张略显憔悴的俏脸,抬手狠狠掐了掐眉心,想要借助疼痛驱散心中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但效果显然不尽人意。   “唉~”   她叹息一声自绣墩上起身,漫无目的的在屋内来回梭巡着,视线不经意间便定格在了角落里,那个被锦帕盖住的红木匣子上。   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她忽然就萌生出了要打开瞧瞧的冲动。   犹豫片刻之后,她翻找出两把钥匙,献祭似的并排摆在木匣前,然后又小心翼翼拿起其中一把,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拧开了头一道锁,然后从里面取出了略小的内匣。   以往每每做到这一步时,她心下就无比慌张,并生出想要退缩的强烈抵触情绪。   但今儿慌张依旧,那股畏惧抵触的情绪,却是离奇的不翼而飞。   以至于她打开第二道锁的速度,比打开第一把锁的速度还要快上三分。   当那两份奏折映入眼底,皇后再度深吸了一口气,缓慢而又坚定的将手伸进了内匣。   当触到奏折封皮的那一刹那,她就觉得指尖上湿湿滑滑的,头一个年头就是:不好,这折子发潮了!   不过很快她就意识到,那湿润感其实源自于她的指尖,而且不仅仅是手上,连她光洁的额头也在不知不觉间沁出了香汗。   皇后不自觉吞了口唾沫,颤巍巍将一封奏折从内匣中取出放在桌上,用拇指扣住封皮侧面,明明只需要稍稍用力,就能翻开阅览,偏她总觉得那封皮重逾万斤。   上回她也正是止步于此。   不过……   皇后轻咬樱唇,终究还是颤巍巍的扳开了最后的‘封印’。   不同于上回的囫囵吞枣一目十行,这回她从最开始逐字逐句的看了下去,毫无遗留的窥见了那夜灵堂里所发生的一切。   良久之后。   皇后的目光停在最后一行好半晌,却迟迟无法从那朴素却又详实的文字中挣脱开来。   这实在是……   也真亏那焦顺做得出来,写得出来!   不过震惊之余,她对焦顺倒也是略略改观,毕竟从奏折里的描述来看,这事儿明显是贾雨村暗里逼良为娼,那梅夫人为了保全家人主动卖弄风情,才导致了灵堂内那一场……   不过也只是略略改观罢了!   就算是被动的,也不该……   至少不能……   却说她心下正批判焦顺,却忽听外面禀报道:“娘娘,贤德妃在殿外求见。”   皇后一个激灵,险些将那奏折甩飞出去,旋即她忙将奏折合拢了,放回内匣,边上锁边用格外甜腻妩媚的嗓音道:“请她在殿外稍候,我这就……”   说到半截,忽然惊觉身上有些异样,忙磕磕巴巴的改口道:“我、我一会儿就出去!”   这所谓的一会儿,却是让贾元春足足等了两刻钟有余。   好容易盼着皇后从里间出来,贾元春忙上前大礼参拜道:“多谢娘娘援手之恩!”   皇后微微避开,摆手笑道:“这和我有什么相干?要谢也该谢那焦畅卿,若不是他在陛下面前为你美言,陛下也不会这么快就下定决心召见你。”   说到‘焦畅卿’三字,她的笑容就有些不自然。   好在贾元春闻听此言,也不觉有些愕然,故此倒没注意到这一点。   元春着实没想到,这回会是焦顺的功劳。   毕竟按照她先前的揣测,上回皇帝法外开恩,应该与那焦顺并无关系,偏事后此人却冒领了功劳,足见其绝不可信。   而她之所以没有揭穿此事,也只是因为如今双方强弱之势逆转,她不想娘家节外生枝,再招惹强敌罢了。   然而现如今两下里一对照,却怕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如果这焦顺果然还念及旧情,日后倒不妨试着让他顶替舅舅【王子腾】的角色,内外之间也好有个呼应。   贾元春此来就是为了道谢,如今虽得知内情,却还是对着皇后恭维了一番,这才告退离开。   而将她送走后,皇后立刻吩咐宫女打了一盆水来,却又不肯让其送入里间,而是亲自接在手中。   等回屋后又迫不及待的反锁了房门,将那盆水放在桌上,又从枕头底下翻出条裤子闷入水中,眼见里里外外全都湿透了,她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然后脱力般瘫软在椅子上。   好半天。   她才渐渐缓过神来,目光再次转向那红木匣子,口中轻啐一声,暗道自己今儿实在是荒唐透顶,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想到方才所见,她又忍不住啐了一口,心道怪不得陛下说内中杂有妄言,那里面的描述也着实夸张。   不过……   连那些能让人瞬间身败名裂、丢官罢职的事情,他都已经如实禀报给皇上了,缘何还要特意在这上面作假? ###第六百四十四章 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是日傍晚。   焦顺散衙回到家中,刚转入二门夹道内,迎面便撞上了史湘云和林黛玉,只看两个人四只眼睛满是希冀的望着自己,就知道她们早已经恭候多时了。   迎着她们眼中的期许,焦顺嘴角微微上翘,然后缓缓吐出四个字来:“幸不辱命。”   史湘云和林黛玉齐齐松了口气,刹那间仿似连身量都短了些许,足见方才一根弦绷的何其之紧。   旋即史湘云素手一合,诵念了声‘阿弥陀佛’。   林黛玉则是对着焦顺郑重一礼:“小妹先代二嫂子和荣国府,多谢焦大哥援手之恩!”   这便是内外之别,史湘云与焦顺夫妻一体,在外人面前为此道谢反而显得生分。   而林黛玉不过是暂时寄居,即便真正的请托人并不是她,她也要先承焦顺的人情。   “不过是分内之事罢了。”   焦顺云淡风轻的一摆手,又道:“这里不是说话的所在。”   说着,当先朝正中院落行去。   史湘云想也不想紧随其后,林黛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心下的好奇,追了上去。   等到了堂屋客厅里,焦顺这才回头对林黛玉道:“林妹妹稍候,我且先去换下官服。”   说着,又迈步进了里间。   史湘云也忙吩咐香菱奉茶,然后跟进去伺候焦顺更衣洗漱。   林黛玉默默坐到了下首,想着方才焦顺语气神态,不由暗暗感叹,怪不得焦大哥能在官场上如鱼得水,单说凭方才那反应,谁能看得出他其实是受了三妹妹逼迫,才不得不出手的?   也就一刻钟的功夫。   焦顺换好了一身蓝底金丝银纹的万福衣,擦着手从里间出来,与史湘云隔着茶几坐到了主位上。   刚一落座,史湘云便忍不住追问道:“老爷,事情是怎么了得?”   若不是林黛玉在外面等着,她只怕在屋里就憋不住要问了。   林黛玉闻言,也忙向焦顺投来关注。   焦顺却是先慢条斯理的端起茶来品了品,这才摇头道:“事情还没了。”   史湘云和林黛玉登时愕然,既然事情还没了,那怎么方才又说是幸不辱命?   史湘云正待追问,焦顺便又主动解释道:“荣国府窝藏王家银两的事儿,早已经街知巷闻了,便是皇上,想要无缘无故的撤案,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所以我今儿面圣时,并没有提及窝藏一案,而是设法为贤德妃娘娘求了情。”   “为娘娘求情?”   “不错!”   焦顺放下手里的茶杯,正色道:“这次荣国府轻易被卷入了窝藏案,说到底还是因为贤德妃在宫里失了宠,偏娘家又没有个顶梁柱,故此才落得墙倒众人推。”   “只要娘娘能再次获得皇上宠信,外面那些落井下石的人必然偃旗息鼓——届时这窝藏罪,也不过就是疥癣之疾罢了。”   明明是误打误撞、顺水推舟的事儿,偏被他说的谋定后动智珠在握。   “这么说,陛下已经谅解娘娘了?!”   史湘云瞪圆了美目,难以置信的看向自家老爷,连一旁的林黛玉也被唬住了,眼里不自觉的透出钦服之色。   要说搁在以往,即便焦顺展现出这方面的智慧能来,林妹妹也未必会有太多感触,但近来荣国府两次遭难,却让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权势的重要性,也多多少少对仕途上的事儿存了敬畏之心。   “我已有八成把握。”   焦顺笃定道:“料来三两日内,必有消息传出!”   说着,他暗暗用眼角余光打量黛玉。   心道自己原是想借机将林黛玉羁縻在家中,然后再徐徐图之,但现如今为了烧贤德妃的冷灶,却是无形中又破坏了她久留焦家的前提。   好在这也不是没办法弥补,自己既然帮了荣国府这么大的忙,届时让王夫人和王熙凤找理由不来接她,难道凭她自己还能飞回去不成?   ……   两日后,宁国府。   贾蓉脚步沉重的走进书房内,见贾珍正站在书桌前背着手欣赏一幅字画,便忙远远的站定,小心翼翼的见礼道:“老爷,我来了。”   “嗯。”   贾珍头也不抬一下,又盯着那字画端详片刻,这才发问:“听说你上午又被叫去了?都问了些什么?”   “还是那老三样!”   说起这个来,贾蓉就气不打一处来,因为他是宁国府派去两广的经办人,除了没跟这出海之外,从一开始的攒货,到商船回港后发卖洋货,皆都曾参与其中。   故此这阵子贾蓉时常被那唤到隔壁问话,起初还是经办的御史出面盘问,后来渐渐就换成了几个小吏,翻来覆去的总是那几个问题:   诸如最初送上船的都是什么货物,有没有违禁品,数量多寡,返程后利润几何,有没有发现什么异状之类的。   这日上午也不例外。   贾蓉气恼之余,便忍不住抱怨:“说是查问,可这三番五次下来我早瞧明白了,那几个狗才不过是想拿鸡毛当令箭,趁机从儿子身上诈些油水出来罢了!”   “你倒是愈发精明了。”   贾珍这时候霍然抬头,死死盯着贾蓉问:“那你身上到底有多少油水,值得人家如此惦念?”   “我……”   贾蓉一时卡了壳,旋即忙叫起了撞天屈:“儿子身上能有什么油水,那些人不过是猪油蒙了心,瞧谁都像是块肥肉!”   “我倒不这么觉得。”   贾珍从桌子后面绕出来,一步步的逼近贾蓉,口中阴恻恻的道:“若凤丫头说的真的,那咱们这回的进项可就有些不对了——我算着,里外里差了足有一半!”   贾蓉起初还站在远处,见他越走越近,便战战兢兢的往后缩,等到贾珍站到书房正中的时候,他都已经快要退到房门外面了。   以前他怕的是贾珍这个人,现下却更怕贾珍身上的花柳病。   眼见退无可退,贾蓉一咬牙屈膝跪倒,磕头如捣蒜般连声道:“老爷明鉴,咱们家调的货太杂,史家、王家对西府也更照应,里外里自然就差了行市——儿子身边带的都是老爷的人,我就是长了八个脑袋,也不敢贪那么多啊!”   “这么说,你还是贪了?”   “没没没!我、我就是路上大手大脚了些,可这不能算是贪墨吧?!”   “就只是路上?”   “这个、这个……在两广的时候……”   两父子正在书房父慈子孝呢,忽听得外面有人扬声道:“老爷、老爷,巡城司的又叫大爷过去呢!”   “嗯?”   “啊?!”   父子两个俱是一愣,贾珍皱着眉退回桌子后面,狐疑的问:“你上午莫不是说错话了?”   “没啊!都是老问题,要是儿子说错了,也早该查出来了!”   贾蓉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虽说最近总被巡城司的人敲诈勒索,也没有上午刚敲过一笔,下午就又卷土重来的道理。   贾珍见儿子的表情不似作伪,便也懒得再追问,直接拂袖道:“那你就先过去瞧瞧,等回来,老爷我再接着跟你理论!”   贾蓉垂头耷脑的应了,一出门先就回头狠‘啐’了口唾沫,暗骂这老东西真是财迷心窍,连亲儿子多花几两银子的事儿都要这般斤斤计较,当时那花柳病怎么没直接要了他的命?   若是那样,自己正好带着银子回来奔个‘喜丧’!   诅咒完亲爹,贾蓉便又把手伸进袖子里一阵摸索,最后无奈的叹了口气,迈步出了院门,却没有赶奔荣国府受审,而是先回了自己家中。   先前他把身上的散碎银子全拿出来打典了,如今口袋里只余下些几百上千两的银票,他可舍不得便宜那些蕞尔小吏,所以准备回家取些合用的。   等急匆匆回到家中,迎面就见许氏苦着脸迎了出来,他立刻刹住脚步,又警惕的往回倒退了两步,这才呵斥道:“我不说了么,你没事儿少出门,又别来烦我!”   许氏的眼圈登时就红了,悲声质问:“爷还是不肯信我?!”   “别废话,爷还有正事儿要办,你起开些!”   贾蓉呵斥完,见许氏没有让路的意思,干脆贴着墙绕了个圈,从屋内取了银子夺门便走,自始至终都懒得多看许氏一眼。   自打回来得知贾珍染了洋夷的花柳病,贾蓉就将许氏视作洪水猛兽一般,从不肯与她亲近。   饶是许氏指天誓日的表示,自己和公公绝无苟且,但贾蓉也依旧半点不信——先前秦氏在世时,还不是装的三贞九烈一般?   再说了,自己从江南带回来,暂时放在贾蔷外宅的那两个扬州瘦马,论起伺候人的本事不比许氏强多了?   话说……   等过了眼下这道坎,自己也该置办个外宅了——贾蔷那厮忒不是个东西,自己把人送过去的时候告诉他随便玩,他倒好,跟宝贝似的捂着那小戏子,碰都不让自己碰!   虽说眼下贾蔷也还没碰自己新姬妾,但万一他碰了能?自己岂不是白吃了哑巴亏?!   唉~   到底是人心易变啊,想当初兄弟之间可是无所不通……   一路无话。   却说贾蓉在兵丁的带领下,来至荣国府外院一处小花厅,进门一抬眼的功夫,他便就泥胎木塑似的愣在了当场。   盖因那花厅当中正跪着五六个人,内中无一例外,全都是曾敲诈过他的巡城司小吏。   正愣神之际,又见最初曾见过一面的巡城御史迎到了门口,拱手道:“下官近来公务繁忙,一时管束不严,竟让这些宵小之辈得以猖狂,实在是让贾侍卫见笑了。”   当初秦可卿死时,贾珍为了能让她风光大葬,特意给贾蓉在龙禁卫买了五品爵,挂了御前三等侍卫的名头。   贾蓉越发愣怔了,直到那御史摸出张银票来,表示这是搜来的赃款,他才条件反射的接了过来。   低头看了看数额,见竟比自己这些日子吐出来还要多些,贾蓉只觉得似是在云里梦中一般。   压根不记得那御史还说了些什么,更不记得自己是怎回的宁国府。   等稍稍清醒时,人就已经在贾珍书房里了。   贾珍见他浑浑噩噩的样子,生怕受了西府那边儿的牵连,忙声色俱厉的喝问究竟。   贾蓉将方才的事情说了,又挠头道:“儿子实在不知道,他们这闹的究竟是哪一出。”   贾珍起初也是莫名其妙,但很快就想到了一种可能,急忙将总管赖升寻来,命他设法打探消息,看是不是荣国府的官司有了反转。   说着,顺手夺过贾蓉一直攥在手心里的银票,看了眼数字后,直接揣进了自己怀里,然后又翻出张小面额的递给赖升,让他做打典之用。   也就不到半个时辰。   赖升满脸红光的去而复返,一进门依旧跪倒磕头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天大的喜事、天大的喜事啊!”   “怎么?!”   这会儿贾蓉也早回过味儿来了,抢着追问:“莫非荣国府的官司当真了结了?!”   “这倒不是……”   “那这喜从何来?”   “是宫里,宫里贤德妃娘娘重又得宠了!”   赖升说的兴高采烈比手画脚:“听说还要帮着皇上处理朝政呢!”   “什么?!”   “果真?!”   这下贾珍贾蓉父子也终于欢喜起来,说到底,荣宁二府最大的依仗便是贤德妃,既然贤德妃在宫中东山再起,那这窝藏案又算得了什么?   再说了,就算荣国府真因为窝藏案倒了,这不还有宁国府吗?   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荣国府倒了,宁国府义不容辞,肯定是要顶上去的!   欢喜了一阵子,贾珍又好奇道:“不是说皇上一直不肯见娘娘吗,怎么突然就又委以重任了?”   “听说是焦大人的主意,他前脚刚见过圣上,后脚娘娘就得了召见!”   “原来是他!”   贾珍点点头,又道:“也只能是他了。”   说着,便若有所思的沉吟起来。   贾蓉搓着手来回踱了几步,亢奋道:“这回好了、这回好了,有了娘娘在宫里撑腰,看谁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赖升。”   这时忽听贾珍道:“去备一份厚礼。”   贾蓉也忙附和:“对对对,是要好生恭贺娘娘!”   贾珍横了他一眼,不置可否的挥退了赖升,这才冷笑一声:“没用的东西!都已经这般年纪了,怎么还分不清楚轻重缓急?我问你,是宫里的娘娘重要,还是能让娘娘重新的得宠的人重要?!”   “这……”   贾蓉愣了一下,旋即恍然道:“老爷是说焦叔叔?”   “没错!”   贾珍捋着胡须得意道:“咱们跟娘娘毕竟隔着一层,再怎么也比不得西府那边亲近,可焦畅卿这边儿就不一样了——往后让你母亲多回家走动走动,难得就这么一个知己的亲戚,哪能慢待了?”   顿了顿,又道:“芎哥儿也渐渐大了,让她一并带去认认亲戚。”   “老爷高见,确实是该多走动走动。”   贾蓉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又提议道:“不如让许氏也跟着走动走动,这万一太太有什么事情绊住了,咱们也能有个备选不是?”   贾珍闻言上下打量了儿子几眼,问道:“你当真舍得?”   “这有什么不舍得?!”   贾蓉毫不犹豫的道:“许氏嫁过来也有些时日了,偏一直也没个动静,让她跟在太太身边耳提面授的得些经验,保不齐就怀上了呢!为了子孙计,她跟着劳苦劳苦又算得了什么。”   如今在他眼中,许氏比鸡肋还不如,与其放在家里碍眼,还不如去外面赚些好处回来。   且若是自己也有个芎哥儿一般的儿子,岂不既能借此牵制焦叔叔,又能免得芎哥儿威胁到自己的继承权——到时候儿子孙子皆是肉,焦叔叔总不好再扶芎哥儿上位了吧?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   那许氏身上到底干不干净。   想到这里,贾蓉忍不住向自家老子投去怀疑的目光。   贾珍却并未注意到这一点,他低头暗暗沉吟,心道尤氏这一两年仗着焦顺愈发猖狂,若能有个制衡她的存在,倒也是极好的。   反正以他现在的情况,扒灰大计已是难以为继了,还不如拿来换些实实在在的好处。 ###第六百四十五章 超超超超额   宁国府都觉察出了异样,从上到下绷紧了弦儿的荣国府,自然也很快察觉到了周遭的变化——原本凶神恶煞的巡丁们,似乎只用了一个中午的时间,就学会了什么叫做礼貌周全。   再然后,便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等到贤德妃东山再起的消息传开,这座依旧被巡城司团团围困的府邸,登时化作了欢庆的海洋。   所有人都以为解封在即,甚至连庆祝的鞭炮都提前预备好了。   然而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   第五天、第六天……   直到临近月底,巡城司的监管力度虽然一减再减,门禁也几乎形同于虚设,却迟迟不见解封的命令。   于是渐渐的,一度沉浸在乐观情绪当中的荣国府,又重新陷入了无数流言蜚语当中。   ……   这日傍晚。   林黛玉与邢岫烟刚在客院里用过饭,就见翠缕挑帘子从外面进来,先冲邢岫烟见了一礼,然后笑吟吟的转向黛玉:“林姑娘,我们老爷太太请您过去一趟。”   林黛玉点点头下意识起身,旋即却又蹙起了眉头,重新确定道:“你们老爷也在?”   这阵子她已经完全适应了在焦家的生活,非但与史湘云等一干旧识相处融洽,便连徐氏也时常请她过去闲话家常。   但她与焦顺接触的机会却并不多。   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子,如今与焦某人虽也勉强沾了些亲戚,却还远不到无需避讳的地步。   故此听说焦顺也在场,不觉有些诧异。   “就是我们老爷有事相商。”   翠缕说着,冲林黛玉挤了挤眼:“姑娘放心,是好事儿呢!”   有道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见翠缕这副样子,林黛玉下意识就想起了兼祧的事儿。   不过旋即她便又释然了。   且不说这事儿是邢姐姐暗中提点,焦大哥只怕并不知情,就算是知情,凭三妹妹那破釜沉舟的气势,这兼祧娘子说是盖棺定论了也不为过。   于是自失一笑,对身旁的邢岫烟道:“姐姐是跟我一块回去,还是……”   邢岫烟边帮着雪雁收拾碗筷,边摇头道:“你去你的,我今儿还要去各处巡视一番,近来又不太平,可不敢松懈。”   随着贾元春辅政的消息散播开来,朝堂上又掀起了一波弹劾,其中七成是冲着后宫不得干政去的,余下三成则是痛斥焦顺徇私罔上蛊惑君王。   但这只是朝堂上公开的谴责,私底下跑来焦家抗议的足足占了九成九——没办法,毕竟贤德妃住在宫里,他们实在是鞭长莫及,自然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所以这阵子焦府是外紧内松,生怕再有人跑来纵火行凶。   林黛玉也是知情人,想到这都是因为自己替三妹妹传话引起来的,她心底不觉有些歉疚,拉着邢岫烟连道了几声‘辛苦’。   邢岫烟把碗筷交给春纤,回头凑到黛玉耳边戏谑道:“妹妹这话,倒像是我们太太说的。”   林黛玉这才觉察出不妥,欲要解释,可事关贾赦之死的真相,她又怎敢明说?   最后直涨的小脸通红,顿足嗔怪一声:“姐姐又戏弄人!”   然后便急急忙忙夺门而逃。   邢岫烟见状先是掩嘴直笑,不多时却又摇头叹息起来。   却说林黛玉到了中院堂屋门前,就见焦顺和史湘云正对坐在罗汉床上,史湘云正摆弄着个怪模怪样的小盒子,焦顺则皱着眉头伏案书写,不时还侧着脑袋在倾听什么。   林黛玉还待仔细观察,翠缕早迈步进去,扬声道:“老爷太太,林姑娘来了。”   黛玉也忙收回目光,规规矩矩的进门唤了声‘焦大哥’。   焦顺忙抛下笔起身还礼,史湘云则是跳将起来,趿着鞋上前扯住黛玉的袖子道:“你快来,我叫你瞧个稀罕物!”   “咳~”   焦顺干咳一声,提醒道:“还是先说正事儿要紧。”   史湘云眼珠一转,拍掌道:“也对,还是给姐姐留个惊喜吧。”   说着,拉着林黛玉按坐在上首,嬉笑道:“我们家到底狭小,比不得大观园处处是景,姐姐这些日子想必也有些气闷,正巧老爷方才提议,说是要带我去工学毕业典礼上见见世面,我就想着何不让姐姐也去散散心?”   “工学的毕业典礼?”   林黛玉正好奇打量桌上的铁铁匣子,听了这话不由惊诧:“这也是咱们女子能去的?”   “换一身男装,别那么扎眼就是。”   焦顺重新落座,边用毛笔在纸上勾勾画画,边道:“再说工学又不是国子监,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臭毛病,若不是那些儒生拦着,我原本还想招收一批女学生来着——现如今在国营工厂里做织工的女子,可不比男人少。”   林黛玉对这番言论倒不觉得惊奇,毕竟从小到大,贾宝玉时常在她耳边说什么女子贵过男子的话,只不过贾宝玉口中的女子,通常代指青春美貌的年轻姑娘,且除了愤世嫉俗之外,他也完全没有想过要如何抬高女子的地位。   史湘云则是一边唉声叹气,一边忍不住畅想:“也不知什么时候,咱们女子才能和男子一般读书做官。”   “肯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焦顺嘴里说的无比笃定,但其实压根不期盼那一天到来,即便是在后世,他理想中的伴侣也是那种夫唱妇随的传统女人——当然了,颜值也不能差。   而现如今,这个愿望已经超超超超额的实现了,若单只在这上面比较,那他肯定会表示‘此间乐,不思蜀’。   扯了一会儿妇女解放的话题,又敲定了六月初一女扮男装参加工学毕业典礼的事儿,林黛玉便习惯性的打探起了荣国府的近况。   “巡城司的人还没撤走,不过门禁已经形同虚设了。”   焦顺这时才放下手里的圈圈点点的纸笔,抬起头来一本正经的分析道:“我寻思着,皇上或许是等王太尉的案子查清之后再做计较,又或许,只是想扣着这件事当做制衡娘娘的手段,毕竟……”   拿这事儿制衡贾元春,本就是他主动提议的,如今剖析起来自也头头是道。   直听的林黛玉暗暗感叹,能将帝王心术揣摩的如此透彻,也难怪焦大哥有今日的成就。   就这般又刷了一波友好度,焦顺这才让史湘云将林黛玉送出了门。   一路无话。   等回到客院里,林黛玉却惊奇的发现邢岫烟还在屋内,她紧赶几步上前,欢喜道:“怎么,姐姐是要在这边儿留宿?”   邢岫烟不置可否,反而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里间说话。   林黛玉莫名其妙的跟进去,却听邢岫烟悄声道:“你猜我方才四处巡查时,拿到了什么人?”   林黛玉一开始以为邢姐姐是查到了家中什么阴私勾当,不敢禀报焦顺和史湘云,所以才特地来找自己商量对策。   但转念又一想,邢姐姐与焦大哥虽不是夫妻,却也是举案齐眉伉俪情深,又有什么阴私勾当需要瞒着他呢?   那就是……   “是我身边的人?”   林黛玉惊疑不定的道:“她们应该不会这么眼皮子浅吧?何况才来这府上不久,怎么就有胆子……”   “不是盗案!”   邢岫烟打断了她的话,有些支支吾吾的道:“是藕官和先前被送过来的蕊官,她们、她们两个……唉~你过会儿自己问她吧!”   说着,竟就丢下林黛玉,避瘟神一般的逃走了。   林黛玉还是头回瞧见她这般慌张的模样,不觉愈发的摸不着头脑。   若是小事,邢姐姐又怎会这般避如蛇蝎?   若是大事,邢姐姐又怎会丢给自己处置?   她思来想去不得要领,最后只好喊来惊魂未定的藕官,板起俏脸沉声喝问。   那藕官倒也实诚,黛玉刚起了个头,她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攥着拳咬着牙道:“都是我主动逼迫的,和蕊官无干!还请姑娘高抬贵手饶她一命!”   连饶一命都出来,可见绝不是小事,那邢姐姐又为何……   林黛玉心中迷惑,面上却是丝毫不显,冷笑一声道:“要我饶了她也不是不成,你总要把前因后果仔细招认了,我才好在邢姐姐面前替她分说!”   藕官磕了个头,颤声道:“姑娘也知道,我早先是唱小生的,蕊官和先头的药官专唱小旦,我们在戏里是夫妻,在戏外更是朝夕相处,睡里梦里都离不开!”   “所以渐渐的就、就……”   “你先别说了!”   林黛玉这才明白,为何方才邢岫烟会是那般表现,却原来是遇到了这等假凤虚凰的荒唐事儿!   她来回踱了几步,看着藕官欲言又止,有心想问问,她被拿住时究竟是什么状况,能不能用逢场作戏的由头蒙混过关。   可转念又一想,若是能蒙混过关的情景,以邢姐姐与自己的关系,只怕当场就替她们圆过去了,又怎会不交代清楚?   估摸着是撞破了什么不堪入目的丑态,所以才……   她想到了这里,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有些慌张的摆手道:“你、你先下去,容我想想再说。”   等藕官抹着眼泪退下,她又忙喊来紫鹃雪雁,也不说缘故,只让她们重新排班,暂时不要让藕官再贴身侍奉。 第六百四十六章   翌日一早。   林黛玉正犹豫着,要不要找邢姐姐商量一下,看到底如何处置藕官的事儿,却就见史湘云和邢岫烟联袂而来。   进门后,史湘云支开了紫鹃、雪雁两个,邢岫烟又反锁了房门,这才开口问道:“那藕官你打算如何处置?”   林黛玉下意识看向史湘云,邢岫烟忙又解释:“当时跟着巡夜的都看到了,这事儿只怕也瞒不过去——再说了,该怎么处置蕊官儿,也需要太太或者老爷来拿主意,毕竟她是荣国府刚刚送来的人。”   其实还有一个必须知会史湘云的原因,那就是蕊官是她亲自挑选出的。   不过当着史湘云的面说这话,倒像是要挑她不是的样子,所以邢岫烟便略过了这茬没提。   史湘云则是冲林黛玉一瞪眼:“你难道还信不过我?”   “怎么会!”   林黛玉忙上前拉住她道:“只是因为事关她们的名节,所以我想着越少人知道越好。”   “瞒不住的!”   史湘云摇头:“若只邢姐姐一个瞧见倒罢了,可这连丫鬟带仆妇足足五六个,偏又是这样的稀罕事儿,能瞒住一时也瞒不住一世。”   “那你准备如何处置她们?”   “这个……”   史湘云的鹅蛋脸上显出纠结,同时转头看向了邢岫烟。   邢岫烟叹道:“唉~其实昨儿我把藕官交给你之后,回来又细细审问了芳官——真要说起来,这藕官也是个可怜人,自小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直到被荣国府买去,才算是过了几年安生日子。”   “偏她又被选定唱小生,每日里学着男人的腔调,唱那些情啊爱啊的——便宝二爷那样有人教导的,念上几句道理禅机还迷了心性呢,更何况是她?”   “天长日久下来,渐渐就分不清戏里戏外了,真就把自己当成了男人,把对戏的旦角当成了自己的妻子——听说她直到现在,每逢年节还会祭奠最早唱小旦的药官。”   “这蕊官因是半路改的小旦,一开始也很是抵触,但后来发现她与药官之间的情义,感动之余,便半推半就的……”   “先前因蕊官分到了我们家,她们原以为这辈子再难相见,不曾想妹妹也被接到了这边,两人都觉得这是老天爷成全,于是非但旧情复燃,且还比以往更肆无忌惮,若不然也不会被我拿个正着。”   身边人在焦家做出这样事情来,林黛玉原本十分着恼,甚至打定主意要将藕官赶走。   可听完了邢岫烟这番话,她不禁便动了恻隐之心,且又忍不住推己及人,暗道连几个假凤虚凰的小戏子都能这般长情,偏怎么……   定了定神儿,黛玉将往事抛在脑后,又试探着道:“其实丫鬟们举止亲近些,也是常有的事儿——便咱们姐妹,又何尝不曾搂搂抱抱的笑闹?”   邢岫烟摇头苦笑:“若只是打打闹闹搂搂抱抱,我又怎么会小题大做,当场拿下她们两个?实在是……”   说到这里,虽是左右并无旁人,但邢岫烟还是把嘴凑到了黛玉耳边,只几句话便听的林黛玉瞠目结舌,吹弹可破的瓜子脸更是肉眼可见的红涨起来。   昨儿其实也隐隐猜到,两人必是有什么过激行为,才会被邢岫烟当场拿下,所以方才那话就是为了试探真相如何。   但即便她已经最好了心理准备,还是有些难以接受邢岫烟那劲爆的描述。   复述完当时的情景,邢岫烟脸上也有些泛红,再次摇头道:“我当时还以为是一男一女呢,就想着先拿下了,再交予老爷严惩不贷,可谁成想竟是她们两个!”   “她两个显然也是惯犯,非但带了毯子,还点了遮掩气息的熏香——也正是这熏香暴露了她们,我们府上可比不得荣国府,平素里极少有人用这玩意儿,就更不用说是在室外了。”   林黛玉自听了那几句耳语,就有些不在状态,后面这几句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等邢岫烟说完,她又愣怔了一会,才道:“那依着姐姐,该如何处置她们?”   “我和太太方才商量了一下,这两个人肯定是不能留了,不如暗地里给足了盘缠放她两个出府——只是荣国府那边儿,事后就需要太太和林妹妹解释一二了。”   林黛玉对此也并无异议,只是希望能帮她们找好落脚的所在,免得小儿持金过闹市,再惹出什么不忍听闻的祸事来。   史湘云也是一般想法,提议不如直接给两人置办好房舍,再买十几亩田地租出去,这样也算是有些营生。   林黛玉表示京城左近的土地太贵,与其买十几亩地,还不如买一间小铺子……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越来越热闹,最后还是邢岫烟喊了停,哭笑不得的提醒她们,藕官蕊官是犯了大错,而不是做了什么值得奖励的事情。   湘云黛玉这才悻悻作罢。   ……   话分两头。   却说焦顺在工部点完卯,处置完几桩要紧的公务,然后便把余下的全都丢给了刘长有,悄默声乘车出了工部,转奔东华门而去。   等离着不远了,焦顺便挑起帘子探头张望,就见许多穿着工学制服的少年人,正扛着梯子沿街铺设一条拇指粗细的电缆。   为了赶时间,那电缆基本也不怎么用杆子,直接就固定在了路旁商铺的二楼阳台或者屋檐上,除非是实在找不到支撑的所在,才会增设一两根木杆。   等到了东华门,工读生就更多了,两条加长了的梯子搭到了城门楼上,下面四个扶稳了,上面六七个工读生叠罗汉似的,伸长了脖子直往皇宫里张望。   焦顺下车的时候,也不知是被谁瞧见了,在梯子上发一声喊,那些工读生们便争先恐后的往下爬。   “缓着些、缓着些,小心摔了!”   焦顺见状,忙扬着嗓子喊了两声,但那些猴崽子们的动作却是半点没有放缓,一眨眼的功夫就在梯子下面排成了纵队,拱着手齐呼‘祭酒大人’。   焦顺无奈摇头,从扶着梯子的工读生里,点选了两个瞧着眼熟的,让他们临时充作监管,绝不允许再上去那么多人——真要再宫门口演一出空中飞人,那六月初一的毕业礼也就别办了。   在东华门简单验了腰牌,几个太监便前呼后拥的将焦某人迎了进去。   等通过门洞,就见里面宫墙上也搭了个长梯子,下面也是四个宦官扶着,不过上面倒没瞧见有人,应该是直接去了城门楼上牵线搭桥。   宫内的电缆要搭的更早一些,主要是沿着甬道布设,七拐八绕的从东华门直接通到了乾清宫。   焦顺来到寝殿门口的时候,戴权早在外面恭候多时,都没等他停下见礼,就忙一甩拂尘道:“赶紧里边请吧,万岁爷早都等急了!”   焦顺只好马不停蹄的冲他拱了拱手,便紧随其后进了寝宫。   皇帝如今已经能正坐了,只是还坚持不了太久。   见焦顺自外面进来,他下意识一挺腰杆,反倒瘫软在了龙椅上。   旁边皇后急忙将皇帝扶正,同时趁机低垂了臻首,不敢再瞧焦顺一眼。   倒是下首正在整理奏折的贾元春,抬起头对焦顺微微挑眉致意。   许久不见,这位贤德妃明显清减了不少,且眉宇间颇有倦色,显是最近没少操劳。   也或许正因如此,她身上温润的气质减弱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与探春同源同款的英气。   嗯~   应该是隔代遗传无疑,反正贾政身上半点也瞧不出这玩意儿。   “爱卿勉力平身!”   隆源帝急不可待的吩咐着,也不等焦顺从地上爬起来,便又追问:“你让人在宫内宫外铺设电线,到底是想做什么?难道是想用外面的发电机,点亮宫里的琉璃灯?”   “还请陛下稍安勿躁。”   焦顺神秘一笑,拱手道:“此事等到六月初一便见分晓,臣若是说出来,到时候就少了惊喜。”   隆源帝见他故意卖关子,眉毛挑了挑,终究还是忍住了,身子再次往后一靠,意兴阑珊的问:“那你今日入宫所为何事?”   “臣想请陛下找几个骑术精湛的侍卫,骑马从乾清宫出发,以最快的速度赶奔工学,最好来回往复几次,然后再记录下来回最短的用时。”   “这又是做什么?”   隆源帝愈发不解其意。   焦顺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依旧神神秘秘的道:“等到六月初一,陛下就知道臣的用意了。” ###第六百四十七章 日后便知   目送焦顺退出殿门外,隆源帝一边用左手揉搓着松垮垮的右臂,一边摇头失笑道:“这焦畅卿,倒跟朕打起哑谜来了。”   他说完等了一会儿,却不见身旁的皇后有任何反应,不由疑惑的转头望去。   察觉到隆源帝探究的目光,皇后这才如梦初醒般,答非所问的道:“陛下坐了这么久,也该累了吧?要不要去里面歇一会儿?”   隆源帝眼中闪过疑色,又盯着皇后——尤其是她脸上尚未褪去的红潮看了半晌,这才点头道:“确实是有些乏了。”   皇后正被他看的心下打鼓,听到这话如蒙大赦,忙招呼两个身大力不亏的宫女上前,将隆源帝半搀半抱的送进了帘幕里面。   在此过程中,贤德妃贾元春只是原地起身侍立,却不见有半点多余的动作。   皇后看在眼里,不由得摇头暗叹,外界都以为贾元春重获恩宠,但事实上皇帝仅只是用其才干,言谈举止间从无半点亲密,显然仍对当初在玉韵苑中风之事耿耿于怀。   当然了,皇后之所以摇头暗叹,除了同情贾元春的遭遇,更多的是在后悔自己当初鬼迷心窍,一时出于对贾元春的嫉妒,竟就翻看了那不堪入目的东西。   而最让她无比愧悔的是,后来明明已经解开了误会,自己却还是鬼迷心窍的看完了第二本……   想起方才乍见焦顺时,那些不受控制涌上心头的文字和脑补画面,她就羞臊的无地自容。   为了收拾情绪,她又假借着整理御座,在外面磨蹭了将近半刻钟,这才挑帘子钻进了帷幕内。   与此同时,原本正抄录奏折要点的贾元春抬起头来,满眼疑惑的望着尚在抖动的帷幕,方才她虽然一直都埋首于案牍之间,却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皇后的异样。   而且这异样很明显是因焦顺而起。   可身为六宫之主的皇后,又怎会与那焦畅卿扯上干系?   她沉吟半晌不得要领,又不敢耽搁手头的工作,于是便将此事暗暗压在心底,继续埋首于案牍之间。   就在这时,忽见戴权领着两个宫女一个小太监从帷幔里退了出来,向着这边躬身一礼后,又齐齐退到了殿门外。   显然,这是帝后之间要单独对话。   难道是为了皇后方才的异状?   贾元春心下无比好奇,却始终不敢起身越雷池半步。   帘幕内。   见皇帝突然屏退左右,皇后心中不免忐忑,一面竭力维持着表面的淡定,一面忍不住试探道:“陛下莫非是有什么事情,想要吩咐臣妾去做?”   皇帝先是沉默不答,直勾勾的盯着她看了片刻,这才招手道:“皇后离那么远做什么,且近前说话。”   皇后忐忑不安的凑到床前,暗暗吞了唾沫,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在隆源帝审视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这时就听隆源帝轻声问:“皇后已经翻看过了?”   虽未指名道姓,但皇后脑中却立刻闪过那两道奏折,乃至于记起了里面一些粗野狂放的字句,旋即又觉脚下发软、脊背发凉。   她下意识想要矢口否认,话到了嘴边偏又吐不出来。   “看过了也没什么。”   隆源帝不以为意的道:“朕既然将那折子交由你保管,就不会在意你翻看里面的内容,只是……”   说到这里,他脸色陡然转为严肃,配上半张僵硬木讷的脸,看上去十分可怖:“皇后切不可因此乱了方寸,若不然就算朕容得下你,繇哥儿日后也绝不能容!”   皇后原本正羞惭无地,骤听皇帝似在疑心她红杏出墙,不由勃然变色,正欲赌咒表明自己绝无此心,若是皇帝不信,她还可以立誓从此再不见那焦顺一面。   不曾想皇帝紧跟着又补了句:“且那里面夸大之词颇多,皇后切不可尽信!”   跟着,又老生常谈的絮叨起来,说些什么‘都是人生肉长的,岂有天差地别的道理’的言语。   皇后一时气结,事关自己名节,皇帝却在纠结什么大小长短!   意兴阑珊之下,她到了嘴边的誓言全都咽了下去,只冷着脸怼了句:“陛下以为我是何等样人?若是信不过我,我这就将那两封奏折原物奉还!”   隆源帝闻言急忙分辩:“朕怎么会信不过你,只是见你今日神色有异,所以略作提醒罢了。”   顿了顿,又忍不住小声道:“朕曾去过净事房,便是成年入宫之人所遗残肢,也不过……”   “陛下!”   皇后忍不可忍的打断了他话,后退半步微微一礼道:“臣妾有些不适,先行告退了。”   说着,转身便走。   隆源帝眼见来不及阻拦,只能憋闷的叹了口气,悻悻的嘟囔道:“朕是真的去验看过了。”   ……   是日中午。   林黛玉难得没有去和史湘云、邢岫烟、平儿几个共用午餐,而是吩咐焦家专为自己所设的小厨房准备了一桌酒菜,然后屏退左右,独留下藕官一人。   藕官看到这一桌酒菜,首先想到的却是戏词里唱的断头饭,当时先就吓了个魂不附体,继而又认命似的跪倒在黛玉身前,悲声道:“奴婢死不足惜,但蕊官不过是受我逼迫,还望姑娘能跟这府上说声,好歹饶她一条性命!”   见直到此时,藕官依旧惦念着蕊官,林黛玉愈发动了恻隐之心,当下拉起她,硬是按坐在对面椅子上,这才解释道:“你放心,湘云妹妹宽仁大度,又感念你们两个虽然荒唐,但到底是还有几分真心实意,所以并没有要严惩你们两个的意思,只打算将你们两个放出府去。”   “届时你们自己的东西都可以带走,湘云妹妹和我这里还有些体己予你们,只是你们且不可声张,否则……”   不等林黛玉把话说完,藕官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砰砰砰的连磕了三个响头,再起身时额头见血泪眼婆娑,只听她哽咽道:“多谢姑娘慈悲、多谢姑娘慈悲!奴婢和蕊官这一辈子都忘不了您和焦太太的大恩大德!”   说着,又要以头抢地。   林黛玉好容易拉扯住,指着对面椅子道:“你我虽然相处不久,但好歹是主仆一场,我今儿特意备了些酒菜,全当是给你践行了。”   藕官一面拿手背抹眼泪,一面连声道谢,但等坐到对面椅子上,却顾不上吃喝,只心急火燎的探问:“敢问姑娘,不知我二人几时出府?蕊官那边儿可得了消息?”   “总要等湘云禀给焦大哥一声——至于蕊官,料来应该还没得着消息。”   藕官恍然的点点头,却是愈发坐立难安、食不知味。   林黛玉见状,干脆把筷子往桌上一放,无奈摇头:“罢了、罢了,你且去将这好消息告诉蕊官,等回来再吃也是一样的。”   藕官大喜,也不推辞,伏地又行了个大礼,便急惊风似的夺门而出。   紫鹃雪雁在外间瞧见,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急忙进屋查看,见林黛玉安然无恙,这才齐齐松了一口气。   旋即雪雁又嘟着嘴不快道:“姑娘,闹出如此丑事,真就这么便宜她们了?”   林黛玉微微摇头,叹息道:“她小小年纪,就被买回来拘在梨香院里,十天半月也未必能出门一趟,又整日里被人逼着扮做男子,若是换了你我,只怕比她们疯的还厉害呢。”   雪雁噘着嘴,还要辩驳说那些小戏子平时也没少偷跑出来玩儿,却被紫鹃在旁边扯了一把,只得悻悻的闭上了嘴。   林黛玉却是愈发感怀起来,幽幽想到,若是当初贾宝玉有勇气与自己一起离开荣国府,哪怕是自此穷困潦倒、乃至于冻死于陋室之中,自己也甘之如饴。   可惜……   堂堂将门之后,竟不如小小戏子敢作敢为情比金坚。   话分两头。   再说那藕官一路兴冲冲寻至蕊官的住处,推了推门发现是反锁着的,便啪啪啪将房门拍的山响。   就听蕊官在里面颤声问:“是谁?”   “娘子开门,是相公我回来了!”   藕官捏了个唱腔,抑扬顿挫的答道。   唱腔未落,房门便猛然敞开,一脸苍白满是泪痕的蕊官劈手扯住藕官,用力将她扯了进去,又慌急的反锁了门,然后贴着门侧耳听了一阵子,见门外并无动静,这才松了一口气。   转回身幽怨道:“你是活腻了不成?这时候还敢跑来胡言乱语!”   “娘子莫怕。”   藕官嬉皮笑脸的去拉蕊官的手,却被蕊官狠狠拍开。   她也不恼,径自走到桌前坐下,学着男子的做派翘起了二郎腿,得意道:“小生今日前来,乃是有一天大的喜事要说与小姐,小姐且先落坐,听我慢慢说来。”   “什么喜事?!”   蕊官听她说有喜事,这才凑上前连声追问:“莫不是邢姨娘将这事儿压下去了?!”   “比这更好!”   藕官弹了弹裙角,得意道:“是史大姑娘和林姑娘做主,要放咱们两个一起出府呢!”   “什么?!”   蕊官这一下吃惊非小,苍白的脸上变了几变,却并没有露出什么喜色,最后更是失魂落魄的瘫坐在了对面。   藕官见状先是纳闷,继而就以为她是担心到了外面无法立足,便起身绕到她背后,伸手捏着她刀削也似的肩膀,笑道:“娘子莫怕,且不说史大姑娘和林姑娘还答应,要暗地里接济咱们一笔银子,就单凭咱们这些年攒下的,省着花用,支应上两三年不成问题,到时候咱们总也该找到谋生的法子了。”   说着,又忍不住唱了起来:“从今再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我耕田来你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寒窑虽破能抵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在人间~!”   听她唱的起劲,连蕊官也不禁眼含期盼,喃喃道:“若真能如此,就好了……”   “必能如此!”   藕官说的笃定无比,又畅想道:“到那时咱们再不用看人眼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光是在戏里,便在寻常,我也做男子打扮,咱们夫妻两个上元节逛花灯、重阳节登高采茱萸,把戏里唱过的,全都做上一遍!”   她闭起眼睛如痴如梦,好半晌才记起林黛玉还在家中等待,于是忙交代道:“林姑娘在客院摆了践行酒,我是临时告假出来告诉你这消息的,眼下也不好久留——你记得把东西收拾收拾,只等史大姑娘禀给焦大人,咱们就能得脱牢笼了!”   说着,哼唱着曲子打开房门,又风风火火的去了。   只是藕官却不知,她前脚刚走,蕊官脸上的笑容就彻底垮了下来,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定定望着房门,眼中的希冀也如星火般迅速消散。   却说藕官回到客院,一来对林黛玉感恩戴德,二来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故此混不吝的吃了几杯,竟就醉了个一塌糊涂,倒还好雪雁、春纤两个扶她回房歇息。   雪雁正抱怨连连,园子里忽然跌跌撞撞闯进个人来,扯着嗓子喊道:“藕官、藕官!你快去瞧瞧,蕊官她上吊自尽啦!”   “什么?!”   醉醺醺的藕官没什么反应,倒是林黛玉听了这话,几步抢到门外,扬声喝问:“你方才说什么?蕊官上吊自尽了?!这、这怎么可能?!”   紫鹃也跟着出来,对来人道:“葵官,到底怎么回事?蕊官如今怎么样了?!”   来人正是和蕊官一起被送到焦家的葵官。   见是林姑娘垂询,她忙规矩站好,躬身禀报道:“回姑娘的话,蕊官确实是上吊自尽了,虽然发现的及时,好歹是被救了下来,可如今闭着眼睛人事不省,能不能活命都两说呢!”   说着,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怎么会这样?”   林黛玉大惑不解,明明方才在酒桌上,藕官还畅想着离开焦府之后,两人要如何比翼双飞呢,怎么转眼的功夫蕊官就上吊自尽了?   她定了定神,忙命春纤去讨了醒酒汤来,捏着鼻子给藕官灌将进去,连喝带吐的,好容易让藕官清醒了几分。   初时听说蕊官上吊自尽,藕官只当众人是说笑,最后还是林黛玉亲自出面证实,她才勉强接受了这个现实,却和林黛玉一样,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蕊官为何要自尽。   若昨儿畏罪自尽还有些道理,毕竟那时都以为肯定会严惩来着,可如今眼见两人就要得偿所愿、双宿双飞了,怎么蕊官反倒自尽了?!   她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冲到蕊官的住处,眼见她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样子,一面嚎啕大哭,一面连声追问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就这般闹哄哄到了傍晚时分。   焦顺回到家里听湘云几个议论此事,又纷纷不解那蕊官缘何如此,托着下巴沉吟半晌,忽然道:“我倒是有个猜测,却不知对也不对。”   史湘云刚要开口,他又道:“且不急,把那藕官和蕊官都叫过来,我当面问问看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   司棋在一旁听了,便请缨去办。   不多时那魂不守舍的藕官,以及昏睡不醒的蕊官,便被带到了堂屋客厅里。   随之而来的还有林黛玉。   因为林妹妹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蕊官会在这时候上吊自尽,听说焦大哥或许有了答案,便顾不得什么避讳,主动找上门来。   史湘云拉着她坐到了上首,就见焦顺走到躺在门板上的蕊官身边,先观察了一下她颈间的伤口,然后突然呵斥道:“大胆奴婢,在老爷我面前还敢装睡?!”   只这一声,就见蕊官一骨碌翻身跪倒,边磕头边沙哑着嗓子求告:“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见到这一幕最吃惊的还是藕官,她先是欢喜的抢上前扯住蕊官的袖子道:“你、你没事儿了?!”   旋即又忍不住质疑:“你什么时候醒的,为什么要装睡?又为什么要上吊自尽?!明明主子们都已经答应要放咱们出府了,你为什么还要自寻短见?!你说啊,你倒是说啊!”   面对她这一连串的质问,蕊官却只是趴伏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一下。   “好了。”   焦顺一抬手喝止住藕官,扫了眼地上的蕊官,嗤笑道:“这还不简单么?她之所以装睡,恐怕就是担心被你追问缘故!”   说着,他自顾自坐回到床上,迎着众人或疑惑不解、或若有所思的目光,解释道:“她有胆量在这府上做些苟且之事,却未必有胆子把这层关系摆在明面上——你要说是藏着掖着还好,偏扯什么比翼双飞长长久久,呵~到时候光唾沫星子就能杀人!”   话音刚落,就见匍匐在地的蕊官娇躯震颤。   众人便知焦顺多半是猜对了。   藕官瞪圆了丹凤眼,难以置信看着身旁的蕊官:“就因为这个?就因为这个,你就要自寻短见?你、你若是怕遭人议论,跟我说就是了,到时候咱们悄悄过自己的日子,别让人知道就是!”   一直匍匐在地的蕊官,突然弹射般挺直了身子,沙哑着嗓子质问:“你几时听过我的?!我说这府上管得严,不好胡来,你偏说是老天爷成全,硬拉着我……”   她咬了咬牙,略过敏感话题道:“再说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咱们若仍是下九流的戏子倒罢了,人家本就觉得戏子腌臜,可要是做了普通百姓,上面没有主人、也没有戏班挡风遮雨……老爷说的对,到时光唾沫星子就能杀人!”   “哪又怎么样?!”   藕官一开始被蕊官的突然爆发给镇住了,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梗着脖子道:“只要咱们夫妻一体……”   “两个女人,谈什么夫妻?!”   蕊官豪不示弱的打断了她:“假的终究是假的,又怎么可能长久的了?!”   “你、你……”   藕官站起身来,好像看陌生人一般看着蕊官,半晌倒退了半步,惨然道:“是了、是了,都是假的!你不是药官、你不是药官、你毕竟不是药官!”   最后三声一声比一声大,几乎就是在破音嘶吼。   蕊官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她一字一句的道:“你怎知药官不怕?她要是不惧人言可畏,又怎么会忧愁过度染病而死?!”   “你、你胡说!你胡说!!”   藕官愈发激动,像是被触怒了逆鳞般,踉跄着往前半步,抬起手来作势欲打。   蕊官却是不闪不避,又正儿八经冲着焦顺跪倒,哑着嗓子道:“老爷太太,事到如今也瞒不住了,奴婢现在只求一死。”   “不用你死,我来、我来!”   藕官癫狂的大叫着,转头看向门口的柱子,摇摇晃晃就要撞上去。   只是还不等她冲到门前,早被焦顺一把薅住领子,小鸡仔似的提溜起来,顺势将两个核桃塞进她嘴里,然后招呼惊魂未定的翠缕、香菱几个,取来绳子将她绑了个结结实实。   “先押下去吧。”   他没事人一般折回原处坐下,边品茶边问黛玉:“林妹妹,这藕官是你的人,该如何处置还要你来拿个主意——当然,若实在不便,愚兄一并帮你料理了也成。”   林黛玉的心神直到这时也还没能平复下来。   对于藕官和蕊官,她最初是厌恶,后来是同情,却不想事情急转直下,看似荒诞中孕育出的真挚感情,竟就似沙堡一般瞬间垮塌。   这让她无所适从的同时,又有些感同身受触景生情。   故此听到焦顺的询问,她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道:“先不劳焦大哥了,我、我把人带回去处置就是。”   说是这么说,实则她完全想不到该如何处置心生死志的藕官。   因此顿了顿,又忍不住探问:“如今事情已经传开了,那蕊官不肯出府又一心求死,却不知焦大哥准备如何处置?”   “这个么……”   焦顺嘿嘿一笑,转头看向旁边的史湘云:“若是夫人首肯,此事倒也不难处置。”   “当真?!”   林黛玉眼前一亮,忙追问:“焦大哥打算怎么做?!”   “这个么……呵呵,妹妹日后便知。”   见焦顺神神秘秘的,林黛玉也不好在问,只是心下暗暗打定主意,如果焦顺处置得当,自己也不仿照葫芦画瓢。   接下来,焦顺便当事情没有发生一般,又兴致勃勃的说起了后日工学毕业典礼的事儿。   “我届时只怕没办法一直陪在你们身边,不过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到时候……”   林黛玉却那里听的进去,满脑子仍是藕官蕊官的感情纠葛。   转眼到了第二天。   因夜里辗转反侧,黛玉就比平素起的晚些,正心不在焉的梳头,就见雪雁风风火火的闯进来道:“姑娘、姑娘,蕊官的事情了了!”   “什么?!”   林黛玉吃了一惊,丢下牛角梳起身道:“怎么这么快?你快说说,焦大哥是怎么处置她的?!”   “这个么……”   雪雁脸上不自觉显出些红晕来,凑到近前小声道:“昨儿咱们走后,焦老爷就大张旗鼓的收用了蕊官,如今她已经搬进后院做了通房丫鬟。”   “啊?!”   林黛玉瞠目结舌,她那里想得到,焦某人说是日后便知,就真是日后便知!   这让她可怎么学?   “这、这就算是了了?”   “自然是了了。”   雪雁言语间隐隐有些羡慕:“外面现在都说,焦老爷就是因为那件事儿才相中了她,以后说不定还能做姨娘呢——如今明着没人敢再提那事儿,就是提,也都说她是因祸得福。”   “那、那蕊官呢?她可愿意?”   “这有什么不愿意的?她是下九流的戏子出身,能在焦家做通房丫鬟,还有机会抬姨娘,这分明就是烧了高香了!”   林黛玉并不这么看,也并不希望事情会是这样的结局。   然而就连藕官听说了这个消息,沉默良久之后,说出来的话竟与雪雁相差仿佛,死志也因此消散了大半。   等到了六月初一。   林黛玉再次见到了蕊官,彼时她正跟着司棋指挥丫鬟仆妇们往车上搬东西,虽举止神态间还有些生硬稚嫩,但隐隐已经有了狐假虎威的气势。   黛玉因此闷闷不乐,去工学的路上翻来覆去的就想一个问题:   问世间情为何物? ###第六百四十八章 毕业典礼   同日,一早。   “都检查过了?那就放行吧!”   随着带队总旗官一声吆喝,几个巡丁作势让开去路,前后数骑便纵马出了荣国府西角门,为首一人身披青绿官袍,身长如玉、面如银盆、目若朗星,任谁见了也要赞一声‘好个小官人’。   这人不是别个,正是贾宝玉。   荣国府被围已有大半个月了,虽然门禁越来越松,但却迟迟不见撤销,贾政等人为此忧心忡忡,恰逢六月初一工学要举行毕业典礼,按例也给贾宝玉这个工学在编官员下了一份通知。   贾政与贾母、王夫人商量了一番,觉得正好可以借机做个试探,便向巡城司报备了此事,结果巡城司商议果然答应了。   于是才有了贾宝玉今日之行。   驰出府门之前,他原本是一脸的不情不愿,但等纵马长街时,少年人得脱牢笼的意气昂扬终究还是占了上风,胯下连夹马腹、口中呼喝连连,策马扬鞭好不快意。   这次他能被放出来,主要是因为宫里贾元春东山再起,其次则仰赖工学祭酒焦某人的面子。   若是别家王孙公子经历了这些,说不定就要因此萌生出‘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的雄心壮志,但贾宝玉的心思却不在此。   就见他跑着跑着便偏离了路径,紧随在后的李贵忙提醒道:“二爷,走错了,该走那边儿才对!”   “不急。”   贾宝玉在马上笑道:“家里的冰粥总不对味儿,袭人又拦着不让我自己动手,说是怕过了寒气——如今好容易出来了,我带你们几个去尝尝鲜。”   “等吃完,咱们再去逛一下花鸟市,老太太屋里那只鹦哥蔫蔫的直打晃,八成是不行了,咱们找个差不多的悄悄替下,也免得她老人家伤心。”   “还有,三妹妹最近忙里忙外劳心费力的,偏我又帮不上什么忙,也只能替她挑两样可心的物件,尽一尽当哥哥的心意了。”   “再就是凤姐姐……”   他掰着指头一桩桩一件件的盘算着,除贾政这个亲爹之外,家中亲近之人是一个都没落下。   不得不说,贾宝玉在原著里能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除了身份和皮囊之外,也是有其内在原因的。   只是……   以荣国府当下的处境,他这份小意殷勤未免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尤其是在焦某人的衬托对比之下,更显得胸无大志不思进取。   李贵听的直嘬牙花子,好容易等到个间歇,忙开口打断道:“我的好二爷哎,您要买这些玩意儿也得挑个时间啊!这要是误了工学的典礼,回去怎么跟老爷交代?”   “老爷又出不了门,只要你们不说,谁能知道?”   贾宝玉小脸一垮:“我打过完年就没去过工学,如今突然跑去参加毕业典礼,莫说旁人,连我自己都觉得唐突尴尬,还不如等到里面开了场,咱们再悄默声的进去……”   李贵不等他说完,立刻策马上前横拦在街上,苦着脸道:“二爷,你就饶了小的吧,这要是真让老爷知道了,您是有老太太、太太护着,我们只怕就要步茗烟的后尘了!”   贾宝玉原本并不在意,但听到李贵提起茗烟,脸色一下子便暗淡了不少。   他身边的小厮足有十来个,但真正能他记住的就只有李贵和茗烟二人,李贵是因为奶哥哥的身份,茗烟则完全是因为主仆两个最投脾气。   可谁能想到……   “罢了、罢了。”   贾宝玉意兴阑珊的拨转马头,无奈叹道:“在家不得自由便罢了,出来了也要受你们拘束,那这出不出门又有什么区别?”   李贵松了口气,一边催马与他并辔而行,一边陪笑道:“瞧二爷说的,咱们这回不是有正事儿要办吗?要不这样,等回来的时候咱们再来逛逛——到时候天也热了,吃冰粥正当时。”   宝玉这才重新打起了精神。   不过等临近工学时,他那精气神就又肉眼可见的萎靡起来,时不时的勒紧缰绳,让胯下白马兜兜转转。   李贵生怕他干脆调头逃了,也不敢催促,直暗暗招呼几个小厮将后路堵住。   便在此时,一个眼尖的小厮指着不远处道:“快看,是焦府的马车!”   贾宝玉循声望去,正见一队马车缓缓转入这条街上,他不由大喜过望,边催马赶上去,边大声疾呼:“焦大哥、焦大哥,是我,是我啊!”   李贵紧随在后,也是笑逐颜开,自家二爷只要跟在焦大爷后面狐假虎威,自能免去许多尴尬——最重要的是,也不用再担心他突发癔症夺路而逃了。   焦家的车队倒是很快就停下来了,但直到主仆两个冲到近前,也没见焦顺出面相迎。   李贵正暗叹今时不同往日,就见个面善的俊俏少年从车上跳下来,也不开口说话,只摇着折扇冲宝玉微笑——若说宝玉是翩翩公子,这位简直就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仙童,俊美的超脱了男人的范畴。   “你、你……云妹妹?!”   贾宝玉略一端详,立刻就认出来眼前之人,不由瞠目道:“你这是……”   “嘘~”   史湘云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我们爷怕林姐姐气闷,特意带我们过来瞧瞧热闹、散散心。”   “林妹妹也在?”   贾宝玉下意识的望向车内,却见同样男子打扮的翠缕也跟着下了车,冲他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   他还待再往里瞧,却正对上一张冷若冰霜的俏脸,当下整个人就僵在了当场。   “哼~”   晴雯嗤鼻一声,与翠缕并肩站在了史湘云身后。   原本因怕担心她这性子不合群,邢岫烟并未将她安排到史湘云身边,后来觉察到翠缕、香菱两个天真懵懂的压不住局面,林红玉虽八面玲珑却毕竟资历不足,这才将晴雯‘借调’过来镇场子。   史湘云见贾宝玉窘迫,忙指着后面道:“林姐姐在后面那辆车上呢。”   贾宝玉正不知该如何面对晴雯,忙顺势转头看向第二辆马车,却见马车里静悄悄的,许久不见林黛玉有什么反应。   他愈发尴尬的直扣地,最后勉强转移话题道:“焦大哥呢,他怎么没跟你们在一起?”   “出门时是一起的。”   史湘云道:“不过半路上就分开了,说是要先要进宫面圣,然后再来工学这边儿。”   “进宫面圣?”   贾宝玉一愣,顺势摸出怀表来扫了眼,疑惑道:“可是毕业典礼再有两刻钟,就要召开了吧?焦大哥还能赶得回来吗?”   “这……”   史湘云神秘的一笑,道:“二哥哥先不用问,届时自会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贾宝玉有心想追问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眼角余光扫到晴雯脸上的冰寒,登时就又馁了,期期艾艾的说了两句连他自己都未必明白的废话,便逃也似的回到了马上。   史湘云也带着晴雯、翠缕上了车,两家并作一家往工学行去。   虽然没有焦顺在场,但焦家中女眷要来观礼的消息,工学内的官员人尽皆知,倒也没谁敢不识相的跑来打搅,贾宝玉因此也逃过了一劫。   虽然依旧免不了要面对林黛玉和晴雯的冷嘲热讽,但只要不是臭男人之前的倾轧,他还是能够他甘之如饴的。   却说一行人刚赶到临时搭建的观礼台前,正准备在专人的引领下前往单独的雅座,忽听主席台上有人咆哮道:“什么?他进宫面圣去了,这时候进宫做什么?这典礼开始的时辰,不是他自己的定下来的嘛?!”   史湘云和林黛玉不由侧目,就见个蓝袍官员正在一群青绿小吏的簇拥下,对着不远处的某个官员大声喝问。   “那是司业【六品】陈铭举。”   贾宝玉毕竟是在工学为官,立刻小声提示道:“科举出身的官员里,大都以他与督查御史沈成卓马首是瞻。”   却去见那被责问之人不卑不亢的拱手道:“陈大人稍安勿躁,祭酒大人自有安排。”   贾宝玉又暗中解释,表示此人是工学主簿秦彻【从七品】,虽也有举人功名,但以前是工部司务厅的司务,后来受焦顺举荐,才得以升任工学主簿。   “自有安排?”   陈铭举恼道:“我看时自作主张吧?!这次毕业典礼是工学设立以来的头等大事,理应群策群力,偏焦大人独断专行,又行此……”   说到这里,他抬手指了指湘云、黛玉几个,咬牙道:“行此荒唐之举,眼下更是抛下典礼,跑去宫中——若是误了吉时,谁来负责?!”   不等秦彻开口,一旁的督查御史沈成卓便道:“吉时已定,若焦大人实在赶不及,理应由陈司业代为主持。”   这话一出,主席台上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焦顺在工学势大难制,他若在时,科举一脉自然不敢妄动,但如今他莫名其妙去了宫中,岂不正是天赐良机?   若能够李代桃僵出面主持毕业典礼,就算最后没能达成什么实质效果,多少也能打击一下焦某人的嚣张气焰。   在陈铭举和沈成卓看来,焦顺身边那些走狗必然会竭力阻止,不料科举一脉摆出同仇敌忾的架势,那秦彻却只是微微躬身回了句‘理当如此’。   这是何意?   难道秦彻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怎么可能!   陈铭举和沈成卓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都觉得事情只怕另有蹊跷——莫非那奸贼早算好了时间,会在典礼正式举行之前赶回来?   可直到第二期、第三期工读生陆续入场,在主席台前排列好纵队,依旧迟迟不见焦顺赶到。   管不了那么多了!   也或许是那焦贼顾此失彼,自以为在皇帝面前献媚最为重要,所以才忽略冷落了工学这边。   想到这里,陈铭举给沈成卓使了个眼色,沈成卓上前正欲宣布焦顺因故未能出席,由陈司业代为主次典礼,忽见一行人快步行来,隔着老远,便扯着嗓子吼道:“陛下电谕!”   沈成卓循声望去,立刻认出来人正是新上任的工部百工司杂工所所正赵彦,与秦彻一般,此獠亦是屈身事贼的叛徒。   眼瞧着赵彦在万众瞩目之下,气喘吁吁的跑到了主席台上,沈成卓立刻喝问:“赵大人,圣上口谕便说口谕,旨意便说旨意,你方才所言‘电谕’却是何意?”   “呵呵~”   赵彦冲他轻蔑的一笑,从袖筒里抽出一张纸条,小心翼翼托在手中道:“所谓电谕,自然圣上驭使雷电之力送来的旨意。”   台上众人尽皆哗然,沈成卓更是下意识想要批驳赵彦胡言乱语假传圣旨,但想到年初时照亮了半条千步廊的灯塔,一时又不敢断言这是假话了。   见他语塞,陈铭举越众而出,盯着赵彦手中的纸条道:“赵所正,你如何证明此为圣意?”   顿了顿又道:“且陈某是工学司业,却为何从未听闻有此安排?”   “哈哈~”   赵彦再次假笑两声,斜藐着陈铭举道:“此事干系重大,便连工部也部堂大人与两位侍郎提前得知,祭酒大人瞒着陈司业,也是情非得已之举。”   说着,再不看陈、沈二人,举着那纸条扬声道:“奉陛下电谕,吉时已到,工学毕业典礼立刻召开!”   下面的工读生们虽也觉得‘电谕之说’莫名其妙,但内中有识得赵彦的,知道这位是焦祭酒的大人,当下领头跪接旨意。   左右有样学样,很快操场上中就跪倒一片。   陈、沈二人见状,正不知该如何处置,又见赵彦将那纸条一收,又扯着嗓子道:“想必尔等也都好奇何为电谕,来啊,将电报机抬上来!”   随着他一声令下,早就在暗地里恭候多时的董恂,立刻带着几个毕业老生,将几个粗黑的铁疙瘩抬到了主席台上,又有李庆率人从角落里牵出两条黑漆漆的绳索,将其中一条接在了那些铁疙瘩上。   当下就有不少人认出,那就是最近几日工读生们奉命铺设的电缆——因对灯塔印象深刻,当时大家都以为这东西是用来点灯的,如今才知道是别有用途。   众人翘首以待,却见董恂李庆等人在主席台上摆弄了一阵子就停了下来,守在那些铁疙瘩前再无动作。   台下的工读生们渐渐不耐,台上陈、沈二人更是焦躁。   沈成卓忍不住喝问道:“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不是说要解释那电谕是怎么回事吗?”   赵彦正欲开口,忽见一队荷枪实弹的龙禁卫闯入校场,直奔着主席台而来。   他便鼓掌道:“来了、来了!”   那队龙禁卫很快奔至近前,为首的是一名千户,他上来劈头盖脸的就问:“可曾奉圣上旨意,如期举行典礼。”   这话正应了赵彦先前的‘电谕’,陈、沈二人面面相觑,直到那千户提高音量再次喝问,陈铭举这才急忙做出答复。   那千户闻言,直接从一米多高的主席台上跳了下去,在工读生组成的纵队中快步穿行,随手点指着道:“你、你、还有你……”   他全无章法的胡乱挑选了十数人,这才回首指着主席台道:“都跟我本官到台上去!”   见这阵仗,不少工读生都有些胆怯,但又不敢违抗他的领命,被点到的只能战战兢兢到了主席台上。   加上那千户带上台的龙禁卫,陈、沈二人连同围在他们身边的科举系人马,都被挤到了角落里,但见这阵仗他们一时也不敢提出异议。   却见那千户从怀里取出一本小册子,珍而重之的放在堆放着毕业证的书桌上,然后招呼被挑选出来的工读生道:“你们挨个上来,用……”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顿,顺手将身旁将士的头盔扯下来,道:“用这头盔捂住眼睛,翻开这本书随手指一个字,然后将其和旁边的洋夷数字抄录下来。”   一旁的李庆也默默拿出了笔墨纸砚。   那些工读生虽不明所以,但见不过是让自己指点文字,俱都暗暗松了口气,当下便有人自告奋勇打头,上前按照那千户的指示盲选了一个文字,抄录在旁边的白纸上。   如此再三,总共十六个文字,连同旁边的四位阿拉伯数字编号,很快便被罗列在纸上。   那千户一把抄起来,扬声问:“那劳什子电宝鸡在那?赶紧让它飞去宫中报信儿!”   “交给在下便好!”   董恂急忙出列,讨过千户手里的纸条,坐到电报机前先仔细对照了一番,这才开始进行发报。   李庆则是凑到那千户身边,小声交代了几句。   那千户面色一肃,趋前两步扬声喝到:“所有人都给我安静下来,若敢喧哗,立斩不赦!”   说着,先是扫视台下,继而又回顾台上的官员。   众人虽不信他敢擅杀朝廷命官,但也没哪个傻子会跳出来挑衅,于是台上台下一片静默,只余下电报机滴滴答答的声音。   没多会儿,董恂就停了下来。   但那电报机却只是静了一小会儿,就又自顾自的响了起来。   董恂侧着耳朵边听边记录下一组组数字,然后再翻开那小册子对照了一番,最后起身对那千户道:“圣上电谕,着令升大陈千户即刻将电文原件带回宫中对照。”   听到‘升大陈’三字,那千户倒吸了一凉气,仿佛终于明白了什么,郑重的将那纸条收起来,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目送他飞奔而去,角落里沈成卓福灵心至,失声道:“这、这东西竟真能将消息直达御前?!”   这时赵彦又施施然凑到近前,冲陈铭举一拱手道:“焦大人只怕一时脱不开身,陈司业,接下来就由您代为主持了。”   这原本是陈铭举所期盼的事情,如今得偿所愿,他脸上却没有半点欢喜之意——‘电谕’的事情一出,谁还会在意毕业典礼是什么人主持的?   只怕工学上下……   不!   只怕朝野内外,都要因此事掀起轩然大波了! 第六百四十九章   陈千户带着电报原件风风火火离开之后,毕业典礼很快在司业陈铭举的主持下正式召开——但就连他身后那些科举一脉的官员,乃至于陈铭举本人的注意力,也早都已经不在这典礼上了。   位于校场一角的观礼台雅座内。   在了解了电报机的具体功用之后,贾宝玉也忍不住欢喜道:“如此说来,妹妹家中装一台,我家中再装一台,以后咱们岂不就能天天用它笔谈了?!”   “岂止如此。”   史湘云笑道:“按照我们老爷的设想,这东西日后是要铺遍大江南北的——前两年哥哥不是总念叨着那江南甄家的甄宝玉么?届时即便远隔千里,亦可随时与他联络。”   “妙极、妙极!”   贾宝玉愈发亢奋:“这莫不就是古人说的‘千里姻缘一线牵’?往后再有姐妹出嫁,我便送她一台做嫁妆,到时候每日守在这电报机前,就好像大家都还在我身边一样!”   他平生最惧别离,想到有了这电报机,日后即便姐妹们各奔东西,还是能随时进行联络,便欢喜的手舞足蹈起来。   这番举动,立刻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   贾宝玉平素特立独行惯了,倒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史湘云和林黛玉却很是有些不自在。   “二哥哥快消停些吧!”   史湘云于是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角,无奈道:“平日在家倒罢了,哥哥既是来参加典礼的,合该与同僚们同进退,怎好依旧与我等妇人为伍?”   其实这话她早就想说了。   原本在门前遇上的时候,她以为等到了工学之后,贾宝玉自然要与同僚们应酬,所以也没多想就与他结伴而行了。   那曾想这二哥哥就如同牛皮糖一般,沾上就不肯撒手,硬是毫无自觉的,跟到了这专为女子所设的雅座当中。   “这个……”   众目睽睽之下,贾宝玉也不好意思承认自己胆怯,于是强辩道:“你等皆做男子打扮,隔着这么远,谁能瞧得出来是女子——再说了,焦大哥此刻不也没在台上么?”   他是急于想找个垫背的,所以才拿焦顺举例。   “哼~”   不想话音方落,不远处林黛玉便嗤笑一声:“那是因为焦大哥的志向非只限于这方寸之间,更在庙堂之上——他造出此物,可不是为了让两个男子千里姻缘一线牵!”   “我、我就是那么随口一说罢了。”   贾宝玉被她抓住了话柄,不由恼羞道:“一别多日,妹妹不肯理我也就罢了,何苦还要来挑我的语病?!”   “喔~”   林黛玉拿折扇遮住半边面孔,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嘲讽道:“原来宝二爷的错,我们是挑不得的。”   “我没这么说!”   贾宝玉见林妹妹一再挤兑自己,赌气背过脸去不再看她。   林黛玉见状,干脆拉着史湘云道:“我乏了,再说这该瞧的也都瞧过了,咱们去街上逛逛吧。”   史湘云略一犹豫,见校场上偷看这边儿的人越来越多,便对贾宝玉道:“二哥哥,今时不同往日,你也该在仕途经济上多用用心了。”   说完,不等贾宝玉反驳便告一声罪,跟着林黛玉去了。   她年幼时,对这个【大多数时候】温柔体贴的表哥也曾颇有好感,但眼见他连续经历两次凶险,竟还懵懂无知,整日里想的都是什么千里姻缘一线牵,失望之情可说是溢于言表。   同时也更庆幸自己嫁给了心怀家国天下,亦不乏柔情蜜意的焦某人。   而贾宝玉原想着兄妹几个许久没见,正好借机叙一叙别来之情,那曾想却是不欢而散。   目送一群男装打扮的丫鬟,簇拥着史、林二人远去,他越想越觉得委屈,一跺脚抱着头重重坐回了椅子上。   “二爷、二爷?”   这时一直在远处避嫌的李贵跑了过来,关切道:“您这是怎么了?史大姑娘和林姑娘怎么走了?”   话音未落,就见贾宝玉霍然起身,丢下句:“咱们也走!”   然后便迈开腿蹬蹬蹬下了观礼台,朝着校场入口行去。   李贵愣了一下,也忙小跑着跟了上去,苦着脸劝道:“我的爷唉,这典礼才刚开始没多久,您要是就这么走了,回去可怎么跟老爷……”   贾宝玉头也不回的反驳:“哪又如何?林妹妹和云妹妹不是也走了么?”   李贵心道这能一样吗?   人家本就是来观礼的,且都是妇人女子,也没谁在意她们什么时候离开;可您宝二爷却是这衙门里官儿,是来参加、乃至主持这场典礼的人!   如今可倒好,来时不言不语,在时不闻不问,走时不告而别——那您这到底是干什么的?!   虽然满心的腹诽,可李贵见贾宝玉阴沉着脸,到底没敢多劝,只能苦着脸暗暗盘算,回去后该如何替他遮盖开脱。   ……   与此同时。   卸下火器兵刃的龙禁卫千户陈大升,也已经风风火火赶到了乾清宫内。   进殿后,他先是大礼参拜,然后一边将电报原文高高举过头顶,一边大声禀报道:“回禀万岁,我等赶到时,典礼已经依从电谕如期举行,且有人倒念出了臣的名姓。”   “此后臣胡乱选了十数人,又让其闭着眼睛翻书指字,抄录下来用电报机发往宫中——现原文在此,请陛下过目。”   “快、快拿过来!”   隆源帝歪在御座上,早已经等的心急火燎,闻言立刻招手示意戴权去接。   戴权先从陈大升手上接过那原文,来至御座前又取了焦顺先前翻译好的电文,托举到皇帝面前供他比对。   隆源帝一只独眼来回扫视了几遍,忽然勉力坐正了身子,激动道:“果然一模一样,这、这……”   说到半截,他突然又瘫软了回去,口中‘嗬荷’有声,那只还算灵动左眼也藏到了太阳穴里,只留下一片吓人的惨白。   这下子变起仓促,寝殿立刻乱作一团。   戴权跳着脚连喊‘快请御医’,焦顺也顾不得尊卑,从电报机一跃而起,指手画脚的提醒吴贵妃给皇帝掐人中——他想给皇帝一个惊喜,可万没料到皇帝会还给自己一个惊吓!   只有贾元春原地起身一言不发,像是个局外人似的。   万幸,当值的御医几针下去,隆源帝的状况就见好转,又再喝了些药汤,言语上便也渐渐无碍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焦顺忙也在满头大汗的陈大升身边屈膝跪倒,口称‘有罪’。   隆源帝倚在吴贵妃怀里,疲惫又亢奋的笑道:“爱卿何罪之有?非但无罪,且还有大功于社稷!”   只要对国家运转有些了解的人,就知道电报的重要性,绝不在于什么‘千里姻缘一线牵’。   举凡大一统的中华王朝,必然疆土广袤,往来交通多有不便,朝廷中枢的命令往往难以推行,即便得以推行,因消息不畅,难以及时回馈、矫正,最后落得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几千年来虽然交通状况有所改善,但这政令不通的顽疾却一直未能得到根本的改善。   如今有了这电报,一来能使上下政令畅通,不复延误;二来也可借此威慑地方官员——如此,非但能根除这政令不通痼疾,多少还能抑制一下地方官员腐败擅权的问题,于国于民皆有增益。   可以说越是身在中枢,越是身处高位,就越能体会到此物的重要性。   对志存高远的隆源帝而言,就更是如此了!   所以也难怪他一时激动的险些再次昏厥过去。   如今即便缓过劲儿来,隆源帝仍旧是一脸赤色难掩亢奋,只见他颤巍巍抬手虚扶道:“爱卿快快平身,你造成此物,不啻于奇功一件,不知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焦顺见隆源帝没有追责,不由暗抹了一把冷汗,他方才真怕自己步了贾宝玉和贤德妃的后尘,从地上起身之后,因怕皇帝再犯病,他决定先泼些冷水。   “臣不敢居功。”   就见他肃然拱手道:“早在造出电灯之后,臣因见其闪烁时仿佛在传达信号,便曾设想能否用其传信,结果却屡试屡败,直至今年四月,才从保龄侯搜罗的西人论著当中,找到了制造此物的关键……”   在参考西洋已有的原型,改进制造出了发电机和蓄电池之后,焦顺就开始着手‘发明’有线电报了。   他原以为这玩意儿不难搞定,谁知反复测试之后,却发现当前能制造出来的设备,压根无法承担长途电流通讯。   就这么一筹莫展,直到四月份偶然从史鼐收集的科学论著当中,发现了与电磁相关的探讨论述,他这才醍醐灌顶——原来电报的‘电’字,指的是电磁波,而不是直接用电流。   这都怪他当初上学时不认真,还没毕业就把理化知识还给了体育老师,闹的很多事情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此后焦顺一边督促大匠们加班加点进行试制,一面以工学搬迁影响了学习进程为名,将原定于五月初的毕业典礼,改在了六月初一举行。   于是才有了今天发生的一幕。   【注:有线电报发明于1835年,现时空背景为1829年,所需要的前置条件都已齐备——其实一开始世界背景,我想用现实中的国家和人物来着,结果发书没过审,《红楼如此多娇》也因此变成了多骄……】   却说听焦顺将前因后果讲完,隆源帝的脸色不自觉便沉了下来,蹙眉道:“这么说,西夷若是捅破了这次窗户纸,造出此物也并不费力?”   焦顺微一矮身:“确实如此,所以臣并不敢居功。”   “西夷果是我朝大患!”   隆源帝感叹一声,纵然是满心的天朝上国思想,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承认,这西夷在工业上确有其独到之处。   但旋即他却又笑道:“不过爱卿也不必妄自菲薄,西人虽有造出此物条件,却还不是让爱卿抢在了前面?可见我天朝地大物博人才济济,只等新政推行日久,必能将西夷甩在身后!”   顿了顿,又道:“朕是金口玉言,既说了就不会食言而肥,爱卿想要什么赏赐,只管开口便是。”   “这……”   焦顺再次翻身跪倒:“臣年初刚刚成亲,新娶之妇尚未有封赏,臣斗胆,想为其求个诰命。”   “哈哈哈……咳咳……”   隆源帝哈哈一笑,却牵动肺腑咳嗽起来,吓的吴贵妃差点又要喊太医。   好在他咳了几声便止住了,沉吟道:“爱卿如今是五品,可若只封个五品诰命,又怎算是筹功?”   说着,陡然抬高音量:“传旨,晋工学祭酒焦顺三等将军爵位,赐其妻史氏为三品淑人!”   焦顺现如今是六品爵——刚开始是最低七品爵,当所正时升了一级——这一下子就算是连升三级了。   虽然这年头爵位远比不得官职,且爵位高过官职也是常有的事儿,但一下子擢升三级爵位,也算是不小的殊荣了。   焦顺急忙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叩首谢恩。   隆源帝趁热打铁,直接让贾元春现拟了旨意照会内阁。   等一切尘埃落定,隆源帝再次让焦顺平身,兴致勃勃的追问,他接下来准备如何推广运用这电报。   “臣以为,此事应以通政……”   “且慢!”   焦顺倒是早有腹稿,然而刚不慌不忙的起了个头,忽就听外面有人喊停,紧接着又见皇后扶着一名衣着华丽的老太太从门外走进来,后面还亦步亦趋的跟着容妃、丽妃等几个高阶嫔妃。   虽然未曾见过,但能让皇后亲自搀扶的老太太,多半应该就是太后了。   焦顺急忙避到一旁行礼。   路过时,太后特意认真看了他几眼,这才上前对隆源帝道:“我听说皇帝方才身子有些不适?”   隆源帝因病不便起身,但还是勉力坐正了身型,赔笑道:“儿子方才不过是一时过于高兴,所以略感不适罢了,却不想竟惊动了母后——请母后放心,儿子如今已经无碍了。”   “唉~说了多少次,你总是不爱惜身子。”   太后叹了口气,冲焦顺一甩袖子道:“焦祭酒且先退下吧,让皇帝好好调理调理,有什么等以后再奏对也不迟。”   隆源帝闻言张了张嘴,却终究还是没有违拗母亲的好意。   焦顺见状,忙躬身告退。   同时跟着起身退出去的,还有一直充当背景板的陈千户。   等两人退下,太后便又命人将隆源帝送回帘幕后歇息,她与皇后自然也跟了进去。   殿内一下子少了三尊大佛,原本规规矩矩侍立的容妃、丽妃几个,立刻围住了吴贵妃和贤德妃,叽叽喳喳的追问那劳什子‘点煲鸡’是什么吃食,竟让皇帝如此龙颜大悦,不惜给焦顺加官进爵。   其实她们早就闻讯赶了过来,只是在寝殿门外,见皇帝好端端的正与焦顺说话,就没敢闯进来——直到太后和皇后亲至,这才尾随而入。   虽被围在当中,但吴贵妃一来自持身份,二来对这电报机也是一知半解,故此并不开口,只矜持的斜视着贤德妃贾元春,示意她来为众人解惑。   贾元春倒是没推辞,简单将电报的功能描述了一下。   丽妃听完咋舌道:“这不就是千里传音么?以前都说是神仙手段,不想凡人也能用得——进献了这把仙家之物,也难怪皇上龙颜大悦。”   容妃也故作好奇的端详着那傻大黑粗的电报机,纳闷道:“这东西真有那么神奇?”   贾元春斩钉截铁的道:“这虽不是仙家之物,对朝廷却远比什么仙家祥瑞更为重要!”   在场众人当中,只怕也就是她最明白这东西的重要性了。   她表面上未曾显露,实则心下却如翻江倒海一般。   以前她虽庆幸家中出了焦顺这么个歪才,但其实对所谓的工业革新仍颇不以为然,总觉得虽有些用处,却难登大雅之堂。   直到方才亲眼目睹了电报的妙用,这一偏见才轰然崩塌!   莫说是她,就连那些敢怒斥灯塔华而不实、铁甲舰劳民伤财、工学动摇国本的御史言官,面对这等能解决千古顽疾的东西,只怕也说不出‘奇巧淫技’四字了。   难道说……   这工业革新真的能成?!   ……   帘幕内。   太后听隆源帝将前因后果道明,也忍不住啧啧称奇:“怪道你当场给他升了爵位,若此物果真可用,确是奇功一件。”   “朕当初还是小觑了焦畅卿。”   隆源帝得意笑道:“他岂止是不学有术,于格物致知一道,分明就是不世出的奇才,可见上天也乐见朕推行新政。”   说话间,目光转向一旁的皇后。   与其眼神交错的当口,皇后便猜到皇帝是在琢磨那两封奏折的事儿,当即冷着脸转过头不去看他。   自从那日之后,皇后曾几度想要将那两封奏折原物奉还,可也不知为什么,每每都半途而废。   说来,她如今对焦顺的观感是越来越复杂了,起初只当是个无耻的幸进小人,为了取悦皇帝甚至不惜将自己下流行径写在了奏折上。   后来渐渐发现其人颇有些城府才干,如今更是被皇帝称赞为不世出的奇才。   这倒也还罢了,有才无德之人历朝历代都不罕见。   可方才他明明有加官进爵的机会,却偏偏选择了为家中妻子求取诰命。   类似的情况,倒也不是没有,可那一般不是为家中母亲求取,就是为糟糠之妻求取——但那史氏女分明出身公侯之家,又是新过门不久。   难道说……   这样一个无耻之徒,竟还是爱惜妻子的好丈夫不成?!   皇后实在难以接受这前后的反差,同时也是破天荒头一次,对焦顺其人产生了探究之心。 ###第六百五十章 诰命、请帖、命硬   返回头再说工学这边儿。   林黛玉扯着史湘云出了大校场,脚下便渐渐迟疑起来。   “怎么了?”   史湘云打趣道:“姐姐莫不是后悔了?说也是,你们分开这么久,如今好容易见一面,何必……”   “谁后悔了!”   林黛玉巴掌大的俏脸一鼓,争辩道:“我是担心咱们要是就这么走了,等焦大哥从宫里回来找不见咱们——至于他那等人,相见争如不见!”   她来的路上就为‘情’所困,等见了宝玉,脑中更是乱成了一锅粥似的,心下既烦且闷,所以方才想也没想就拉着史湘云离开了校场。   如今冷静下来,才想起自己不过是受邀做客,如今正主还没出现呢,怎好就这么拉着史湘云扬长而去?   史湘云闻言却道:“你要真不想见二哥哥,那咱们还是赶紧走吧——以他那性子,只怕在里面也待不了多久。”   顿了顿,又道:“咱们留两个人,等我们爷来了说一声便是,反正今儿本就是为了带你出来散散心,如今该瞧的都瞧过了,也没必要一直拘在工学里。”   说着,在林黛玉身前转了个圈,嬉笑道:“再说若就这么回去,岂不浪费了这一身男装?走,咱们逛街去。”   林黛玉还有些犹豫,却听雪雁在后面道:“真让史大姑娘说中了,宝二爷也朝这边来了!”   林黛玉当即有了决断,留下两个年长的仆妇等候焦顺,余者便呼呼啦啦出了工学。   史湘云说是要逛街,到底不敢招摇过市,只选那感兴趣的铺子,拉着林黛玉一家一家的品头论足。   饶是出门便上车、下车便进店,对于林黛玉而言,却也是从未体验过的妙趣——史湘云也是嫁给焦顺之后,才逐渐体会到了逛街买东西的乐趣。   因早说好了中午不回去,两人直游逛到下午,这才意犹未尽的带着满满一车东西往家赶。   临下车的时候,两人还商量着礼物怎么分,等挑开帘子才发现马车周遭已经围满了人,为首的是邢岫烟、平儿,后面司棋、银蝶、玉钏、绣橘等大丫鬟一个不少。   “你们这是?”   史湘云扶着车身探出头来,刚莫名其妙的问了句,就见所有人在邢岫烟和平儿的带领下,齐齐见礼道:“妾【奴婢】等见过诰命夫人。”   夫人二字早已经用滥,民间也多以此称呼,但诰命夫人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史湘云一愣,满脸迷茫的反手指了指自己:“你们说的是我?”   “除了您还能有谁?”   平儿保持着万福金安的姿势,笑着解释:“敢叫太太知道,老爷近日立了大功,万岁爷金口玉言说要封赏,咱们老爷当时什么都没要,就只给您求了个诰命——万岁爷说不够酬功,便叫咱们老爷晋爵三等将军,又赐您为三品淑人!”   史湘云直听得瞠目结舌,半趴半跪在车上,呆愣愣的探着头,竟是半晌也没个反应。   最后还是林黛玉看不下去,在她后腰上搡了一把,催促道:“愣着做什么?都是三品诰命夫人了,你还不赶紧看赏!”   虽然三品诰命准确的称呼是淑人,但大家显然更喜欢用一、二品的夫人做总称。   史湘云这才如梦方醒,当下喜不自胜,将车上的礼物不论贵贱一股脑的散了大半。   最后还是邢岫烟拦着,她才没有挥霍一空。   这倒不是湘云眼皮子浅,虽然诰命夫人是很多女人一辈子的梦想,但她却并没有将其看的那么重,真正让她欢喜的,是焦顺皇帝面前主动为她请封的举动。   原来这才是他说的惊喜!   等赏赐完前来道喜的人,史湘云又在众人的簇拥下,一路踩着棉花似的回了后宅。   徐氏也早得了通禀,听外面脚步声纷沓而至,立刻托着旨意、告身、朝馆制服迎了出来,老远就笑道:“可算是回来了,快穿上让我们瞧瞧!”   史湘云下意识伸手去接,伸到一半却忽又顿住了,迟疑的看着自家婆婆道:“您、您……”   “嗐~”   徐氏把手里的东西硬塞给她,叹气道:“顺哥儿原想着给我也讨一副诰命,偏你爹说什么名不正言不顺,还掰扯什么明朝的大鲤鱼小鲤鱼的,硬是给我推掉了。”   说着,复又笑道:“不过你们夫妻俩都能有这份孝心,我就已经知足了——快快快,穿上让我瞧瞧!”   大鲤鱼?   应该是大礼议吧?   公公一向谨慎,会有这等顾虑倒也不奇怪,既是他做主放弃了,身为儿媳妇的自不好再说什么。   于是史湘云便忙揭过这茬,顺势将那袍服冠带穿在身上,她身量较一般女子高挑,这一披挂上朝冠官袍,愈发显得鹤立鸡群,连两颊若有若无的婴儿肥,也尽数化作了宝相庄严。   徐氏围着啧啧赞叹几声,又顾左右道:“一落地就是三品诰命,往后定是一品无疑!”   众人自都是说不尽的吉利话。   随后史湘云又穿着这身衣裳,去东院拜见了焦大【来旺在衙门里还没回来】。   焦大也是赞不绝口,只是末了又加了句:“若再生个胖娃娃,那特娘就真是十全十美了!”   就这般,直热闹到临近傍晚,史湘云这才得闲。   回到屋里忙脱了这一身富贵荣华,边打扇子边对林黛玉道:“林姐姐,你说既然二哥哥能去参加典礼,二姐姐三姐姐四妹妹他们,是不是也能出门了?”   “只怕未必。”   林黛玉对那府上的现状也有所了解,当下摇头道:“他是有正经由头才能脱身,再说二姐姐她们平素大门不迈的,这时候突然要外出,怎么想都有些可疑。”   “那就给她们找个理由!”   史湘云显然早就打定了腹稿,指着自己刚脱下来的命妇制服道:“这不就是一个现成的理由么?”   “你是说……可这能成吗?”   “等过我们爷回来了问问他,看这么做成不成,若我们爷说成,今儿晚上咱们就下帖子!”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林、史二人前脚刚走,贾宝玉便也出了工学。   他虽悻悻的生了的一肚子闷气,却也没忘了要给姐妹们采买礼物。   结果再街上闲逛的时候,恰又撞上了卫若兰。   他二人也是许久没见,卫若兰又好奇荣国府的现状,于是硬拉着他去吃了顿酒。   有道是酒入愁肠愁更愁,等到贾宝玉被送回府时,早已醉的人事不省。   贾政还巴巴的等着他回来,好诉说在工学里的见闻呢,如今见他竖着出去横着回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跳着脚就要命人将宝玉丢进池子里,让这逆子好生清醒清醒。   亏是王夫人及时赶到,这才让宝玉逃过一劫。   不过他这醉醺醺的,肯定也问不出什么来,贾政只好任由王夫人将他接回大观园里,独留下李贵追问究竟。   贾宝玉回到怡红院内,昏天黑地好一通睡,等真正清醒过来时,已是月上三竿。   他捂着头翻身坐起,立刻惊动了一旁的袭人,袭人一边上前扶住她,一边忙冲外面喊道:“太太、太太,二爷醒了!”   话音未落,王夫人便推门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李纨与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   贾宝玉看看外面天色,不由奇道:“这么晚了,母亲怎么还在怡红院?”   王夫人伸手在他脑门上戳了一指头,没好气道:“若不是我在这里拦着,你早被你爹拉去打板子了!如今家里是什么形势,难道你还不知道?好容易想法子让你出门探探风声,你倒好,就只顾着和林丫头置气!”   守在怡红院的同时,王夫人也早找人了解了事情的经过,虽不知贾宝玉是为什么同林黛玉吵起来的,但他因此使了小性子,不等典礼进行完便直接离开的事儿,却是板上钉钉确凿无疑。   也因此,王夫人愈发认定林黛玉是惹祸的根苗,莫说焦顺私下里拜托她,就算是没有这层因素在,她也打定主意要把林黛玉留在焦家!   贾宝玉见母亲着恼,讪讪的挠了挠头,生硬的岔开话题道:“母亲是没瞧见,焦大哥竟弄出了千里姻缘一线牵的手段!往后姐妹要是再出嫁,我就买一台当陪嫁,到时候天天都能用它笔谈,就好像大家还在一起一样!”   他说着说着,就又忍不住在床上手舞足蹈起来。   “你这孩子!”   王夫人哭笑不得,冲他翻了个白眼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若有事没事儿,就见天介给娘家写信,成什么样子了?”   贾宝玉急道:“不是写信!是、是……是什么来着?你们别说话,容我好生想想。”   他抱着脑袋努力回想着史湘云的解说,好容易才将电报机的功用讲明白。   旁人还只是惊叹这东西的神奇之处,探春却是一下子想到了这电报机的重要意义,不由脱口道:“焦大哥果然是天纵之才,竟能造出如此奇物,只怕这回朝廷又要升赏了!”   她话音未落,就听外面有人脆生道:“这回还真让三妹妹说准了!”   紧接着,就见王熙凤挑帘子近来,高举着一张请帖冲众人晃了晃,道:“这不,顺哥儿今儿晋了三等将军爵,云丫头也得了三品诰命,特意给你们下帖子,请你们后日去她家里做客呢。”   “真的?!”   除探春觉得不出所料之外,余者皆都有些难以置信,焦顺才做了几年官儿?这就成三等将军了?   史湘云嫁过去也还不到半年光景,这就已经挣了份三品诰命?!   除了早年间四王八公刚开始世袭的时候,谁见过这么快的?!   要知道,就连王夫人如今也不过才是五品宜人,李纨和王熙凤更是就连诰命都没有——反倒是邢夫人沾了贾赦袭爵的光,是正儿八经的一品诰命夫人。   王夫人上前接过请帖翻看,三春也探着头打量,却见上面果然写了晋爵封诰命的事儿,还邀请三春与李纨去做客——至于王熙凤,她毕竟是窝藏案的主犯,就算是史湘云想请,巡察司多半也不肯放人。   这时王熙凤在一旁酸溜溜的道:“听说皇上问顺哥儿要什么赏赐,顺哥说什么都不要,就想给云丫头讨个诰命,皇帝就干脆晋了他的爵,顺势又给云丫头封了三品淑人。”   贾宝玉听了,啧啧称奇道:“那云妹妹岂不是和隔壁珍大嫂一样了?说起来珍大哥还是焦大哥的举主呢,不想一晃眼焦大哥的爵位就追上他了!”   看罢请帖,王夫人是唏嘘加欢喜,探春是既艳羡又憧憬,迎春也是若有所思,唯独惜春无喜无悲。   李纨则是趁机将王熙凤拉到了角落里,笑嘻嘻的捅了捅她的腰眼,耳语道:“怎么,又吃上云丫头的醋了?”   “呸,我吃她的醋做什么?”   王熙凤啐了一口,斜着丹凤眼得意道:“不过是求了个诰命,前阵子那贼汉子还为了我,冒着开罪皇上的凶险给娘娘说情呢!”   虽然她其实也不知道,焦顺当时到底冒了多大危险,但她就乐意往严重了说。   李纨做出副牙酸的样子,甩着帕子道:“是是是,他最疼你了,谁让你是他的‘恩主’呢?”   正三三两两的笑闹着,外面客厅里又来了人。   这回来的是鸳鸯,说是老太太请太太和大奶奶过去,有事情要商量。   王夫人心知多半是为了这张请帖,于是便贴身收好了,又嘱咐贾宝玉早些安歇,三春几个也各回各家,这才带着李纨转奔老太太院里。   一进门,王夫人便笑颜如花的躬身道贺:“老太太可曾听说了?云丫头封了三品诰命呢!”   “听说了、听说了。”   贾母也是笑的合不拢嘴,又招呼着王夫人赶紧落座,等王夫人坐下之后,老太太又问:“我还听说后日,云丫头要请她嫂子和几个姐妹前去做客?”   “是有这么个事儿。”   王夫人忙把请帖交给李纨,示意李纨转给老太太过目。   老太太接过去,却看也没看就随手放在了一旁的炕桌上,又道:“我寻思着,林丫头也在那边儿住了一阵子了,你看是不是趁这个机会,把她接回家里来?”   “这……”   王夫人没想到贾母会趁机提出要接林黛玉回府,仓促之间只能含糊道:“老太太是想林丫头了吧?”   “能不想吗?”   贾母数着手串叹道:“打小就在我身边,除了没她爹那年,她什么时候离开过这么久?”   “也难怪老太太想她。”   王夫人点点头,也趁机理清了思路,于是正色道:“不过儿媳有件事情,必须得跟您禀报——先前宝玉被抓去昭狱的时候,咱们不是曾怀疑过是风水出了问题吗?”   “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了?”   “其实后来,我特意找人看过了,风水上其实也还好,反倒是……”   “反倒是什么?”   贾母年轻的时候就相信这些,如今年纪大了就更是笃信不疑了,因此听说王夫人曾找人看过风水,当下便认真起来。   “反倒是……”   王夫人依旧吞吞吐吐,直到贾母再三催促,这才道:“反倒林丫头有些命硬……”   “你说什么?!”   贾母啪的将手串拍在炕桌上,看向王夫人的目光也带了三分不善。   “老太太莫急!”   王夫人忙站起身来解释道:“那先生说,若是有大气运的人镇着,林丫头这命格非但无害,反倒有益!”   贾母的表情这才缓和了些,生硬道:“哼,那等林丫头回来,先让她住我这院里就是!”   王夫人哪想到还有这一出,愣了好一会儿才期期艾艾道:“这女属阴、男属阳,到底不能混同一类。”   贾母的脸色再次阴沉,盯着她端详半晌,最后把拐杖往地上一顿,喝道:“你到底要说什么,不妨把话讲清楚些!”   她积威日久,如今显出怒容来,王夫人也不禁战栗。   但想到焦顺的托付,以及儿子和林黛玉天生相冲的事实,王夫人还是狠狠一咬牙道:“儿媳的意思是,大伯寿终,家里就接连出事,会不会就是因为……”   听她倒因为果,贾母霍然撑着拐杖起身,一字一顿的质问:“照你的意思,这些事情都是林丫头妨害的?!”   王夫人急忙屈膝跪倒:“老太太息怒,儿媳不敢这么说!”   她只说是不敢,却没说不是这意思。   贾母气往上撞,正待喝骂她妖言惑众,却听王夫人跪在地上道:“那焦畅卿显是有大气运的,所以林丫头才过去没多久,就加官进爵了,这显然也映衬了那先生的说辞——儿媳也不敢尽信,可、可府里接连遭逢大难,儿媳以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说着,又抬起头来道:“老太太,这等事赌不得啊!”   “你、你……”   贾母一边恼怒她抹黑黛玉,但另一边却也忍不住泛起了嘀咕,林丫头自幼父母双亡,说是命硬绝不为过,万一真如那先生所言……   眼下的荣国府还能经得起几会折腾?   不过那毕竟是她自小养大的外孙女,总不能就这么不管不顾放任自流吧?   半晌,贾母颓然的坐回了罗汉床上,闷声道:“那依着你,难道就让她一直寄居在焦家不成?!”   “儿媳怎会如此?”   王夫人见她有所动摇,心下暗暗松了口气,却也知道这事儿不是一蹴而就的,所以并没有趁热打铁,反而往回找补道:“我是想着,等这回的事情了了,就找几位高人化解化解——反正湘云也不是外人,让林丫头在她府上多住几日,到时候再接她回来不迟。”   贾母闻言沉默良久,最后终于还是叹息一声道:“罢了、罢了,且先委屈那丫头一阵子吧。” ###第六百五十一章 初三小宴【上】   转眼到了六月初三。   天不亮送走了焦顺,史湘云和林黛玉便在前院客厅里翘首以待。   虽都盼着姐妹团聚,但两人却是截然相反的画风,史湘云坐立难安,时不时揉着粉拳来回踱步,每一次转身都荡的马面裙裙角飞扬。   林黛玉则是捧着一盅八珍汤,时不时的低头抿上两口,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这怎么还不来?”   史湘云又转了两圈,忽的一顿足:“该不会是被巡城司的人拦下了吧?”   林黛玉将八珍汤放在桌上,又不慌不忙的擦去嘴角湿痕,这才好笑道:“你当都跟你一样,出个门急惊风似的,恨不能脸上清汤寡水——这难得来一趟,三妹妹可不得好生装扮装扮?”   探春想给焦顺做兼祧的事儿,如今已经公开的秘密了。   一开始搬到焦家的时候,林黛玉还小心翼翼的,生怕触及这个话题会让湘云不高兴,但后来发现她并无芥蒂,反而欢喜姐妹能在焦家团聚,便也不再藏着掖着了。   史湘云一想也是怎么个道理,但旋即又忍不住抱怨:“那宝姐姐和宝琴妹妹呢?她们就住在前街,怎么也这么拖沓?”   既是姐妹聚会,她自然不会不请近在咫尺的宝钗、宝琴。   “好了。”   林黛玉起身将湘云按坐在旁边,将八珍汤作势往她面前一推道:“我看你才真该喝完汤顺顺气,如不然她们还没来,你倒先给急死了。”   她原是玩笑,不想史湘云还真就端起碗来,将剩下的汤一饮而尽,拿手背胡乱揩了揩,奇道:“我瞧这两天你也不爱动,饭都用的少了,莫不是身子又有不适?”   不等林黛玉开口,她又劝道:“我还听说你这两天都在熬夜写东西?可要留心千万别伤了身子,不然我可没法儿跟老太太交代。”   “不过是偶有所感罢了。”   林黛玉微微摇头,不是很想和史湘云探讨这个问题。   她这几天其实一直都在琢磨,纯粹的爱情究竟存不存在,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以及藕官和蕊官荒诞离奇的爱恨纠葛,得出来的大多都是负面结论。   偏史湘云却是个正面典型——至少在大多数人眼中是个正面典型。   所以林黛玉并不想对她展示自己那些‘伤痕文学’。   “姐姐的文章一向灵性十足。”   史湘云却不疑有他,立刻兴奋的拍手道:“不如待会拿出来咱们大家伙一起品鉴品鉴,也算是咱们这次聚会的彩头。”   “你快消停些吧!”   林黛玉白了她一眼,刚要找个理由拒绝,就见邢岫烟快步走了进来,二人急忙起身迎接。   其实以史湘云的身份,见到邢岫烟按理是不该起身的,不过湘云与邢岫烟也是老相识,又敬她一身的才学与品性,故此不肯在她面前摆出正妻的姿态。   邢岫烟一开始还有些别扭,几次试着劝阻都不见效,好在后来平儿过门,史湘云也是这般对待,她便也渐渐习惯了——不过也就是她们两个,往后若是司棋香菱晴雯之流抬妾,可就别指望还能有这份特殊待遇了。   邢岫烟略略见礼,便笑着道:“老爷刚命人送了些点心来,说是路过四方街买的洋玩意儿,让咱们尝尝鲜——除了点心,老爷还订了些冰粥,说好了午后送来。”   史湘云笑道:“这洋玩意儿我最近吃了不少,也未见得就比咱们的强,倒是那冰粥,正好给姐妹们消暑解渴用。”   说着,又转头对林黛玉道:“林姐姐就免了,你一贯肠胃弱,只怕克化不了——不妨多尝尝那西洋点心。”   林黛玉的注意力却不在什么点心冰粥上,好奇道:“焦大哥怎么会路过四方街?还有空去订什么冰粥?”   “今儿他没去衙门,专请了假要招待刚毕业的学生,昨儿特意命人包了一家酒楼,就在四夷馆左近,说是前阵子招待西洋人的时候去过,干净整洁又足够宽敞清净——那些学生足有两百多人,地方小了可坐不下。”   正说着,就听平儿在外面喊道:“太太、林姑娘,二小姐她们到了!”   史湘云大喜,迈开长腿便往外跑。   “哎呀,你急什么?!”   林黛玉嘴里埋怨着,一手提起白色暗花百褶裙,两只秀足碎步小跑,却也没比史湘云慢上多少。   等两人跑到了角门前,迎春、探春都已经下了车,只惜春缀在后面神思不属,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史湘云紧赶几步,一手扯住一个左瞧右看,连声道:“我听说这回巡城司的人还进了园子里搜检,姐姐们没受惊吓吧?”   迎春反握着她的手道:“不碍的,我们都提前避开了。”   “哼~”   探春则是横眉冷目:“过往总听说兵不如匪,这回我可算见识了——就只让他们搜了那么一遭,在册的东西丢了十几件,不在册的还不知短了多少!”   迎春忙又找补:“说这些做什么,后来不是又还回来一些么?”   “那还不是因为大姐姐在宫里又得了势!”   探春说到这里银牙一咬,看看左右,喧宾夺主的往里扬了扬下巴:“进去说,还有一桩顶恶心人的事儿呢!”   迎春似乎猜到了她要说什么,面色有些难看起来,在探春背上搡了一把,埋怨道:“今儿是云妹妹的好日子,说这些做什么?”   探春却执意道:“这会儿瞒着有什么用?琏二哥未必济事,到时候说不得还要请焦大哥帮忙呢。”   “好了、好了,进去再说、进去再说。”   史湘云怕她二人擦出火星,忙不迭打了圆场,引着三春直奔后宅。   等在客厅里分宾主落座,又唤晴雯、香菱奉了茶,湘云才奇怪道:“对了,怎么大嫂子没来,就只你们三个?”   “凤姐姐毕竟吃了官司,不好再主持家中,大嫂便主动请缨留下了。”探春随口解释了一句,便又借着方才的话茬道:“你走的早,未必知道,但林姐姐总该知道那孙绍祖闹着要退婚的事儿吧?”   史湘云这才明白,为何迎春方才要拦着她说话。   不过这时候迎春约莫是觉得拦不住,坐在那里不言不语的并无反应。   林黛玉先看了眼迎春,然后点头道:“这我知道,他听说娘娘在宫里被圈禁了,便闹着要悔婚,二舅舅恼他无状,干脆答应退还他的聘礼,谁知那姓孙的又狮子大张口,说什么琏二哥还欠他三万两银子,让一并还了才肯退婚,若不然就这么拖着。”   说到这里,她也不禁恨的直咬银牙:“那贼杀才着实可恶,他家中小妾足有五六房,听说儿女都生了几个,自然不在乎多拖几年!可二姐姐若是耽搁久了……”   到底是当着迎春的面,接下来的话她就没有宣之于口,顿了顿,又愤愤谴责了句:“这分明就是敲诈勒索!”   其实当初两家订婚后,贾琏跟着孙绍祖跑了趟津门府,打着贤德妃的名头收了三万两银子,后来贾赦贾琏父子两位还为此大闹了一场,最后却被老太太摘了桃子,拿去改建大花厅了。   如今孙绍祖讨要这笔银子,虽然是强词夺理胡搅蛮缠,却也不算是事出无因。   对此,探春也是知情的,但她并没有要点破的意思,当下又接茬道:“这事儿原本僵持住了,不想他近日听说娘娘在宫里又得了宠,便又腆着脸派人送信,说是要商量年底迎娶二姐姐!”   “他怎么敢?!”   林黛玉和史湘云尽皆着恼,反倒是对面的迎春和惜春依旧没什么反应。   史湘云又追问:“那舅舅是怎么说的?”   “老爷自是勃然大怒,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与这等人结亲,然后又把退亲的事儿交给了琏二哥。”   在座之人有一个算一个,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贾琏要是能掏得出钱来,又怎会被贾赦的小妾仆妇群起攻之?   而除了花钱消灾,只怕他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所以贾政将这事儿交给贾琏,多半就是在打王熙凤那笔钱的主意——这婚事本就是贾赦搞出来的,如今父债子偿再合理不过了。   不过……   史湘云一时有些迷惑:三姐姐说琏二哥若是搞不定,就求自家老爷出面是什么意思?总不能是焦家来出这笔银子吧?   她却哪里知道,王熙凤手上那些银子,贾琏做不了主,焦顺却未必做不了主。   众人聚在一起,谴责了好一阵子孙绍祖,又宽慰迎春,这亲最后指定能退掉。   正说着,外面又来禀报,说是薛宝钗、薛宝琴到了。   史湘云复又起身去迎,因都在紫金街这边儿,平素里也时不时能见到,故此她这回倒没怎么激动,只半真半假的埋怨:“宝姐姐也是的,离得这么近,却比你们来的还晚!”   探春笑道:“那好办,待会儿让她们两个罚酒三杯便是!”   众人说说笑笑到了前院,见了宝钗、宝琴自又是一番亲热。   等重新回到后院,薛宝钗先问了老太太、贾政、王夫人、邢夫人、两位嫂子的近况,最后才问起了宝玉。   探春和迎春交换了一下眼色,还待替宝玉遮掩几句,对面林黛玉先就冷笑道:“宝二爷愈发出息了,前儿在工学的时候,几十位同僚皆不被他放在眼里,跟着湘云跑到观礼台上,还说什么要与江南甄家的甄宝玉‘千里姻缘一线牵’呢!”   一句话,当即冷了场。   史湘云忙解释:“林姐姐说的是电报机,是我们爷刚弄出来的新东西……”   她绘声绘色将电报机的功能,以及当时主席台发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又道:“昨儿皇上还特意为此召开了朝会,京城四品以上官员都有参加,我们爷也去了……”   太后虽然交代让皇帝保重身体,但隆源帝又怎么可能憋的住?   初一下午便下令翌日召开朝会。   说来这还是殿试之后,皇帝第二次主动在人前现身,比起第一次的勉力而为,这回明显是斗志昂扬,而这场朝会也果然如同隆源帝所预料的那般顺利。   过往他每每想要推行新政,都会引发朝臣们的集体反对,但这一次,除了几个强行阴阳怪气的,大多数重臣都默认了对有线电报的推广。   毕竟越是身处中枢高位,就越能体会到这东西重要性。   何况皇帝也不是要一下子在全国铺开,而是准备先在直隶试点,在省里设电报厅,在州府设电报局——暂时先只到州府,等到正式铺开的时候,再在县内增设电报所。   试点所需消耗的财力民力,比起电报所带来的便利,不能说微不足道,却也绝称不上劳民伤财,这还有什么好挑的?   最重要的是,焦顺并没有准备将这东西把持在自己手上,而是公开表示,这属于通政司的职责,理应由通政司主持试点,工部、工学协办。   要知道,通政司早在前明时就是冷衙门了。   到了本朝,虽然通过主持官方报纸,稍稍掌握了一点实权,但那报纸每一期都交要皇帝和内阁审阅,所谓的实权其实也只是镜花水月罢了。   如今天上掉馅饼一般,突然得到了一个将权柄延展到全国上下的大好机会,通政司又怎么可能错过?   通政使当场高兴的鼻涕泡都出来了,此后都没用皇帝开口,但凡有阴阳怪气的,先就被他和两位副手喷回去了——这管报纸的,论战水平能差得了吗?   这场朝会,可说是皇帝自从推行新政以来,头一回体验到了什么叫言出法随,其中之畅快就别提了,简直就如同再一次找回了下三路的功能。   焦顺在朝会上,自也是大放异彩,与之相应的,散朝后一票朝中大员看他的表情,又都多了些凝重与忌惮。   这要搁别人,只怕就要担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但他焦某人早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压根不在乎被围攻的力道是多一点还是少一点。   书归正传。   却说史湘云为了扯开话题,不让林黛玉继续给宝钗难堪,特意将这段剧情加油添醋描绘的天花乱坠。   贾探春听的悠然神往就不用说了,连迎春和宝琴也听的十分专注。   林黛玉倒也在听,不过她对这些事情一向不怎么在意,所以听着听着就走起神儿来。   惜春则是不知何时暗诵经文,压根也没听这些世俗言论。   至于薛宝钗……   她听的倒也认真,只是却不免心分二用。   方才林黛玉虽只是寥寥数语,却已经足够宝钗在脑海中补全,贾宝玉在工学校场上的表现了。   于是一边听着焦顺光芒万丈技压群雄的事迹,一边脑补着贾宝玉去了工学,依旧紧黏着史湘云、林黛玉,压根不愿也不敢和同僚交流,而同僚们也理所当然忽略他的尴尬场面。   薛宝钗心里头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待等史湘云端出西洋糕点,又说起焦顺特意点了自己爱吃的冰粥时,宝钗心下的复杂情绪,更是攀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有才干、有手腕、有雄心、有气运倒也罢了,还有这般怜子如何不丈夫的温柔体贴,两相叠加起来谁不艳羡?!   偏偏这个男人曾一度与自己谈婚论嫁,自己却为了回避风险,生生错过了他不说,还选了贾宝玉这么个…… ###第六百五十二章 初三小宴【中】   进入六月以来,京城的大小茶摊便迎来了旺季,四方街街口的李家大碗茶自然也不例外。   这不,才刚过巳正【上午十点】,六张八仙桌便座无虚席。   这些茶客大多都是在四方街打零工的,平素靠帮各国洋夷们搬搬抬抬的挣些辛苦钱,活儿不算多,胜在顾客好糊弄,出手也足够大方。   而在这一群敞着怀高谈阔论的粗汉当中,却杂了个头戴四方巾的长袍老儒,他一手压着花白的山羊胡,正小口小口的呡着茶水,却忽听远处传来‘一二一’的号子声。   老儒下意识探头张望,就见一群身着工装的年轻人,正排着整齐的队伍朝这边跑过来,打远一看至少也有两三百人。   随着工学的建立,始于蒙学工读生制服,也渐渐在外面流行开来——主要是没能入选的年轻工匠们在穿——不过似这般排着整齐的队伍出场的,很明显是正版的工读生。   那老儒见了先有三分不喜,等工读生们跑到近前,掀的左近尘土飘扬,他忙横起长袖护住了自己的茶杯,又摇头晃脑的叹道:“这学不学、工不工、兵不兵的,成什么体统?!”   见他如此做派,同桌正嚼着杨柳枝剔牙的汉子,偏头啐了一口,哂道:“老先生这可就见识短了,人家这叫军什么什么管理……”   后面桌上立刻有人提醒道:“军事化管理。”   “对对对!”   那汉子一拍大腿,得意道:“就是这劳什子军事化管理,听说工部下面的大厂子都再学,连那些豪商们也在跟风,您还别说,人这法子确实是管用,听说训完之后做东西更快不说,连次品和挑费都少了。”   那老儒听他说自己见识短,当下脸色愈发难看,但看看对方手臂上隆起的肌肉,最后还是选择了闭嘴,默默加快了喝茶的速度。   不一会儿他便连茶叶沫都吞下了肚,瞪着眼睛数出两枚铜子儿,放在了茶杯旁边,然后起身理了理衣装,倒背着手朝四夷馆的方向去了。   先前怼他那汉子等他走远了,忍不住问周围相熟之人:“这些酸丁来四方街做什么?我一早上瞧见好几个了。”   “这你都不知道?亏你还好意思说人家见识短!洋鬼子们最近时兴练毛笔字儿,特意托了四夷馆给找师父呢。”   “嚯~!”   那汉子又一拍大腿,恍然道:“瞧那做派,我还当是什么人物呢,这教洋鬼子识文断字的,可不就是个老汉奸么!”   茶摊上暴起哄堂大笑,充满了五十步笑百步的欢快。   这且不提。   却说那两百多工读生经四方街往西,很快便来到了一座名为‘聚鸿楼’的酒家门前。   董恂、陈万三、李庆早在门前等候多时,见这批学弟终于到了,李庆把手里的瓜籽儿胡乱一丢,拍着手上的碎屑就待迎上去。   “别急!”   董恂连忙扯住了他,就见那些工读生整齐的从他们身前跑过,直到以陈万三为中心,队伍前后几乎一样长短时,领队的高个青年这才下令:“立~定!”   李庆看到这一幕,用胳膊肘捅了捅陈万三,笑道:“怎么样,是不是比咱们那一拨训的强。”   说着,又抬起下巴朝那为首的青年一仰头:“沈骏,第二期的头名,跟我和董恂一样,实授九品司务——这小子比你还拧巴,不过人家可比你好看多了。”   这时候,沈骏已经下令让工读生集体左转,面对聚鸿楼的大门,然后小跑着上前拱手道:“二期生应到两百一十二人,实到……”   “行了、行了。”   李庆摆摆手,冲众人笑道:“这又不是在学校里,再说恩师他老人家设的是私宴,大家都放轻松些,没必要这么严肃。”   听他这话,队伍里的气氛明显一松。   不过沈骏蹙着眉犹豫片刻,还是继续禀报道:“实到二百一十二人,请三位上官示下!”   李庆直翻白眼,他到了工学里还是不改老作风,更多的是在围着上司们打转,与下面的工读生接触反而不多,虽早听说这二期头名的沈骏是个古板之人,却也没想到一板一眼到了这等程度。   董恂微微一笑,冲着陈万三做了个请的手势。   三人眼下虽都是九品,但九品之间也分高下,陈万三在工部总掌纠察队,下面实打实的管着二十几个从九品武官,和将近一千五百名纠察队员,三人之间自然以他为尊。   不过陈万三素来是个不爱出风头的,当下连忙摆了摆手,示意还是由董恂出面。   董恂知道他是实在人,也便没有再推脱,直接跨前一步扬声道:“稍息。”   事先声明,这可不是焦顺标新立异搞的口号,而是夏太祖当年编练新军时弄的,一直沿用至今。   听到命令,‘唰’的一声,两百多名工读生齐齐迈出了一只脚。   比起李庆来,董恂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这些学弟身上,所以在二期生中的威望也远不是李庆能比的。   不过也正因此,他如今在工盟的里威望也被陈万三盖过了,毕竟工盟的核心成员,就是那二十几个纠察队副队长——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何况董恂论地位还稍逊于陈万三。   “我只说两点。”   董恂对着众人竖起指头,这个动作很明显就是跟焦顺学的:“第一,今儿没有什么上官,只有同门师兄弟;第二,大家进去之后,以舍为单位入席——好了,原地解散!”   他话音刚落,旁边李庆又见缝插针的一扬胳膊,招呼道:“还等什么?走着,跟师兄我进去吃酒去!”   最开始工读生们还有些犹豫,但见董恂和陈万三各自让开去路,沈骏也没有再说什么,便一下子散了队形,呼呼啦啦跟着李庆往里走。   等人走的差不多了,沈骏看看一旁的陈万三,再看看董恂,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话直说就是了。”   董恂笑着介绍道:“这是你陈万三陈师兄,当初去大理寺就是他挑的头,如今跟着祭酒大人在工部司务厅为官。”   沈骏忙拱手对陈万三道了声久仰,然后又绷直了身子,肃然道:“董司务……”   董恂抬了抬手,板着脸反问:“你是想让我提前称呼你沈司务?”   沈骏这才改口:“董师兄,这两天总有人在暗中挑拨,对祭酒大人含沙射影,我试着查了查,但还没……”   “这事儿你不用管。”   董恂再次抬手拦住他的话,顺势往二楼指了指:“有老师在,这工学就翻不了天——走吧,咱们也该进去了。”   沈骏还想说什么,见董恂和陈万三已经转身往里走,也只好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这聚鸿楼的大厅十分宽敞,除了楼体本身,还往后院延伸出去不少,又用门板拼了半圈做墙,如今俱都敞开着,穿堂风一吹,直让人心旷神怡。   先进来的工读生们,如今大多已经落了座,董恂也便让沈骏去找同舍的舍友,然后与陈万三一起走向楼梯口。   李庆早在这里候着,见他二人过来,便急忙往楼上指了指:“我去请恩师下来?”   这种事情他从来不落人后,陈万三和董恂也懒得与他争。   于是李庆便提着衣襟下摆,蹬蹬蹬的上了楼。   有注意到这一点的工读生,便悄悄停止了喧哗议论,抬头直勾勾的望向楼上,同桌的人见状无不效仿,上行下效,渐渐的,两百余人便都保持着仰望的姿势安静了下来。   等到焦顺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时,所有人又同时起身拱手道:“见过祭酒大人!”   虽然平时焦顺也时常在工学办公,但在见识了电报机之后,再看到这位祭酒大人时,众人还是不免有耳目一新之感——他们在工学里,也曾系统的学过一些基本的电力知识,也正因为有所了解,所以对造成电报机的焦顺更感钦佩。   焦顺一边往下走,一边冲众人伸手虚压:“今儿是私宴,大家都放轻松些、放轻松些!”   他这回却没再论什么师徒,毕竟二期的人数足足翻了四倍,三期就更不用说了,再加上他位份日高公务繁忙,也实在难以抽出大把时间,再与这些工读生们拉进感情。   不过这样也有好处,至少头一期工读生会自觉与众不同,会更加紧密的团结在自己身边。   而以后再有看得顺眼的工读生,也可以拿师徒的名分来进行拉拢。   在焦顺的再三示意下,工读生们终于又坐了回去。   而焦顺走到距离地面还有五六阶的时候,便在楼梯上站住了脚,笑道:“说几件事情……”   话音未落,众工读生又齐齐起身。   “坐下听、都坐下听。”   焦顺再次劝说,等到厅内重新平复,他才环视着众人道:“前天我因故未能出席毕业典礼,你们不会怪我吧?”   这话问的着实唐突,工读生们集体愣怔了一会儿,才有人参差不齐看的答道:“祭酒大人言重了!”   “您虽然没能到场,但那电报机我们可都瞧见了!”   “没错,比起毕业典礼,自然是宫中的事情更为重要!”   焦顺再次抬手虚压,等众人安静下来,他又笑问:“可我怎么听说,工学里有人对此大加指摘,说本官虽是工学祭酒,实则却并没有把工学放在心上,一味只顾逢迎圣意?”   这话就更重了,工读生们面面相觑,紧接着沈骏起身拱手道:“依学生所知,确有此……”   “祭酒大人!”   这时却有人抢着道:“这肯定都是那些……那些人所为,我们都知道大人的良苦用心,又怎么可能会错怪大人?!”   他话音刚落,四下里就响起十数声附和。   就在更多人准备站出来表态的时候,焦顺却笑问那人:“你既知道我的良苦用心,那不妨替我就给大家讲一讲。”   “这……”   那工读生登时憋的面赤耳红,他不过是拍马屁罢了,那里知道焦顺到底有什么良苦用心?   好在焦顺也没有要为难他的意思,再次扫视众人道:“其实这话说的不假,我焦某人确实是在逢迎圣意——可若不是圣上乾纲独断高瞻远瞩,又怎么会有工学,我与诸位又怎会有今日?”   “其二!”   他说到这里,竖起两根指头:“我之所以选在毕业典礼当日进宫,也正是为了给你们再铺一条康庄大道!”   这话一出,众人尽皆迷惑,却又不自觉的生出了期盼。   “你们也知道。”   焦顺顺势指了指陈万三和董恂:“你们这些师兄,早在毕业之前就已经分派好了差事,当时为了安置他们,更为了让他们能有一个远大的前程,我结合当时的情况,提出了军方代表制,并承诺凡是进入纠察队的工读生,日后必能搏一个出身。”   “时至今日……”   焦顺再一次环视众人:“我可曾说到做到?”   前阵子纠察队副队长,被集体授予从九品官身的事儿,还曾引发过工人与考生的冲突,身为工读生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在获得一致肯定的答复之后,焦顺才又继续道:“这条路,你们仍旧可以走,但却远比你们师兄走时要窄、要难,毕竟京畿左近上规模,且与军工有关的工厂,基本上都已经组建了纠察队,余下的空缺已经不多了。”   “至于工部这边儿,大匠学徒和书办的缺,只怕也会较去年少一些。”   “但你们这一期,却足足有两百多人,人数远较第一期要多的多——那么,剩下的又该怎么办?!”   焦顺不知第几次环视大厅,不过这一次厅中的气氛却明显变得压抑起来,早在这一期没有提前分配的时候,类似的传言就有不少,而如今祭酒大人的话,显然彻底印证了那些传闻。   这时焦顺忽又展颜一笑:“当然了,如果是想回原籍做个普普通通的工头儿,我还是能满足你们的。”   台下可没一个笑的出来的,如果没有前辈师兄珠玉在前,他们或许还能满足于回到原籍做一个小小的工头。   然而头一期的师兄们,到现在可是已经足足有一半人都坐上官儿了,就算没做官儿的,也都有各自的前程可奔——极少数去做工头的,那也是自己选的。   凭什么轮到自己头上时,就大概率要去做什么工头了?!   面对一双双不甘的眼睛,焦顺突然又往上迈了两个台阶,居高临下挥斥方遒的道:“我知道你们不愿意如此蹉跎!所以,我才加班加点的造出了电报机,又想尽一切办法将毕业典礼延后,为的就是给你们再铺一条康庄大道!”   “就在昨天,就在朝会之上,我将这桩功劳拱手送给了通政司,一个月、最迟两个月后,通政司就会主持在直隶各府铺设有线电报,届时为了能撑起这套电报网,通政司就需要三十到四十名电报专员。”   “但现如今普天之下,连同我在内,会用电报机的人不超过十指之数,且不是工部大匠,就是早已为官。”   “所以你们的机会就来了,三天后,工学会临时设立一个电报速成班,到时候成绩最为优秀的工读生,将会被通政司聘为电报专员。”   “而这只是开始,因为只要试行成功,朝廷必然会将电报推向全国各省各府各县,届时这头一批电报专员大概率会被派往各地,作为推广电报的主力。”   说到这里,焦顺笑着环视众人:“我想,既然是要背井离乡常年在外,朝廷总不会亏待了大家。”   在座的工读生们,无不被这番话鼓动的心驰神往。   这基本就是上一届军代表制的翻版!   不对!   军代表制还有推移的军官在上面压着,但这电报系统,可就是工读生一家独大了!   这么算来,前程岂不是比那些纠察队的前辈还要远大?!   至于背井离乡……   这年头的人普遍重乡土,但唯有一件事能让几乎所有人忘却乡土情,那就是当官儿!   就在所有人摩拳擦掌斗志昂扬的同时,焦顺又补充道:“即便是被刷下来的也不要气馁,往后不管是分配到什么差事,都不要忘了在速成班里学到的东西,毕竟真等到全国推广的时候,三四十人可不够用——不过若到时候还能被刷下去,那可就怪不得我了。”   这下子众人更是喜气洋洋,郁气尽消。   这时焦顺又惺惺作态的感叹道:“为了能让你们都有个前程,我这几个月可是殚精竭智,连新婚燕尔的妻子都冷落了——别的我倒也不指望,只盼着你们能不负君恩就好。”   “恩师!”   这时一直在焦顺身旁佝偻着腰,生怕高度超过他的李庆,立刻大声捧哏:“皇恩固然浩荡,当若朝中没有恩师这样的贵人,肯为我等奔走张目,又焉能有我等的出路?!”   说着,从焦顺身侧绕过去,在楼梯口翻身跪倒。   陈万三和董恂见状,也忙跟着跪伏余地,在场众人看到三位师兄都跪下了,谁还敢再大喇喇坐着?于是皆都离席跪倒,一时整个大厅里尽是乌压压的后脑勺。   就听陈庆撕心裂肺的吼道:“生我者父母,成我者祭酒也!”   所有工读生全都毫不犹豫跟着大吼起来,一时震的大厅屋顶簌簌作响。   焦顺忙走下台阶,挨个扶起三人,又对仍旧跪倒在地的二期工读生动情道:“我不是那些儒生,说不出太多的大大道理,但我既为工学祭酒,便立志要为尔等,为所有的工读生趟出一条真正的通天大道来!”   说着,他从一旁桌子上拿起早就准备好的酒,高高举起道:“来,咱们饮盛!”   工读生们也急忙各自斟酒,不多时一条条举着酒樽的手臂高高扬起,密密匝匝就像是一片新栽的树林。 ###第六百五十三章 初三小宴【中二】   聚鸿楼内的饮宴,直持续到申时【下午三点】方歇,饶是焦某人大多时候都只是沾唇即止,归途中仍不免有些微醺。   于是他胡乱将靠枕往角落里一塞,半倚半躺的瘫了上去,闭着眼睛开始复盘今日得失。   他可不会天真到以为笼络住未来的小皇帝,就能彻底高枕无忧了,所以最近一直都在想方设法扩大、巩固自己的基本盘,以便应付皇帝死后可能到来的杀局。   这次成功通过电报机将触角深入通政司,就是他暗中筹谋多日的结果。   当然了,现在还只是个开始,具体能做到什么程度,除了他自己的谋划之外,也还要看工读生们是否可堪大用——毕竟他也不大可能亲手干涉通政司的内务。   所以,才有了今日的私宴。   前半段都还好,就是中间李庆那自作主张的一跪,有些画蛇添足且犯忌讳了,只怕未来几日弹劾自己的折子,又要如雪片般飞往御前。   不过无所谓了。   现阶段除非皇帝想要人亡政息,否则绝不会因为这些许狂悖之举,便放弃自己这唯一的新政中坚。   再者说,更狂悖的把柄他也早就亲手送给了皇帝,正所谓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且随它去吧。   倦意上涌,焦顺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等到再醒过来时,马车已经回到了家中。   他踩着阶梯下了车,边伸懒腰边下意识看向了不远处的马厩,只见几辆明显不属于焦府的马车,正静静停在院子当中,十来匹毛色各异的骏马,正悠闲的啃着草料。   显然,史湘云召集的姐妹宴直到这时候也还没有结束。   想到几位金钗正齐聚家中,焦顺心下有那么一瞬间的躁动,不过很快便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便再怎么肆无忌惮,他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轻举妄动。   与此同时。   焦府后院花厅内,姑娘们个个面红耳赤目眩桃花,却尤自不肯罢休。   但只见湘云摇摇晃晃起身,将本就卷到了胳膊肘袖子,又用力往上撸了撸,只剥出半条藕段儿似的白胳膊,隔着迎春伸到薛宝钗面前,卷着舌头含糊道:“宝姐姐,来来来,该咱们两个了!”   宝钗其实喝的并不算多,可有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此时一双杏眼也蒙了层迷雾,见史湘云邀战,她试着起身,却又重重跌坐回椅子上,一时也不顾身前还有杯盘,双臂交叠往桌上一趴,闷声道:“不成了、不成了,我实在喝不下了。”   见她撞到了酒杯,两侧迎春、探春不约而同伸手去扶,彼此对上眼神,又齐齐僵在了半空,旋即迎春便将手缩了回去。   探春将酒杯扶起,又拿帕子揩去桌上的酒水,暗里却是疑心大起。   心道自己是因为盼着能与焦大哥见上一面,亲自感谢他援手之恩,顺带设法消弭先前那封信所带来的负面影响,所以才刻意保持清醒。   可二姐姐事到如今仍耳目清明,却又是为了什么?   要知道,连素来最不合群的惜春,因聊起儿时琐事触动了心绪,此时也已经醉了六七分。   难道说她还对焦大哥……   可自己都已经帮她釜底抽薪了,且她守的是重孝,至少也要两年零七个月之后才能嫁人,无论怎么想也不可能威胁到自己。   就在探春左思右想,始终也弄不明白迎春心思的同时,史湘云半趴在迎春肩头,不顾襟内暴起两丘一壑,伸长了胳膊推搡着薛宝钗道:“宝姐姐不可、不可耍赖,若果真吃不得酒,便吟诗一首……”   她话音未落,林黛玉便补了句:“需是新诗新词,若不好,还是要罚!”   薛宝钗被晃的眼晕,只好又强撑着起身,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捏起粉拳迎向湘云。   两人‘三’‘五’乱叫着划了几下拳,湘云忽的欢喜叫道:“姐姐输了、姐姐输了,快吃一杯、快吃一杯!”   说着,随手抓起迎春的酒杯便灌。   薛宝钗抬手推开,嗔怪道:“你才刚不是说,作诗也可以么?”   迎春趁机将史湘云按回了座位上,又顺便帮她理了理衣襟,掩去那不该露不敢写的。   史湘云却怎肯就此消停?   当下又抓了象牙著在手,毫无章法的敲着酒杯嚷道:“快作、快作,做的不好,加罚三、三、三倍!”   她一时口齿不清,对面林黛玉却立刻盖棺定论:“那就是九杯了!”   黛玉显然也已经醉了,若不然也不会如此明显的针对宝钗。   薛宝钗先夹了筷子三鲜烧鹿尾,勉强压了压腹中的翻涌,然后揉着太阳穴苦恼道:“我这会儿脑袋里全是浆糊,那里作的出诗来?”   “那就罚酒!”   “对对对,罚酒、罚酒!”   史湘云和林黛玉拍手乱叫,探春、宝琴、惜春三个也纷纷鼓噪,只夹在史湘云和薛宝钗之间的迎春,以及敬陪末座的邢岫烟未曾加入其中。   薛宝钗叹了口气,扶着旁边的探春起身道:“仓促间只想起一首《临江仙》,只是有些不对时令。”   “先说来听听!”   “快快快,若不好,罚酒十杯!”   两个挑头的又闹了几句,直到薛宝钗开口吟诵,这才安静下来。   只见宝钗绕桌而行,素手在姐妹们肩头一一掠过,口中念道:“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好、好好好!姐姐这是在咏絮,对不对?!”   不出意料,又是史湘云头一个跳起来叫好。   林黛玉妙目流转,却是掩嘴笑道:“宝姐姐的诗好,这几步走的更妙——你们瞧她颠颠倒倒左摇右晃,怕不是已经悟出了饮中八仙的真意!”   众人尽皆哄笑起来,薛宝钗跟着笑了几声,却是原地一个仰倒,错非邢岫烟在一旁急忙伸手扶住,险些就摔个四仰八叉。   众人笑的更欢,宝琴、探春皆来帮忙搀扶,史湘云一边捂着肚子大笑,一边想要绕过去帮忙,结果第一步就绊在了椅子上,直接扑进了迎春怀里。   就在这欢声笑语之中,平儿悄默声挑帘子从外面走了进来,见这乱局,忙帮忙将薛宝钗扶到了罗汉床上,又折回来像湘云禀报:“太太,老爷回来了。”   “嗯?”   史湘云从迎春怀里抬起头来,愣怔了一会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于是一边挣扎一边对众人道:“你们接着吃酒,我、我去、我去……”   她两只长腿在地上胡乱哗啦,可除了将自己的椅子越踹越远,便再没有别的效用了。   “太太吃醉了。”   这时邢岫烟起身,绕至史湘云身旁,道:“我在这里盯着,劳烦姐姐先去迎一迎吧。”   “那我借司棋一用——若老爷也醉了,等闲可扶不住他。”   平儿说着,便领着司棋,并她屋里的银蝶、绣橘两个,匆匆迎到了二门。   待见焦顺虽面色微赤却脚步稳健,平儿这才松了口气,迎上前见了礼,又将花厅里的情况简单描述了一下,小声解释道:“今儿这场酒,就是专为那府里三位姑娘设的,她们不说要走,这酒怕是还有的喝呢。”   焦顺了然的点了点头。   若是寻常小宴,纵使三春不提,薛宝钗和薛宝琴也可主动提议散席,但史湘云这回设宴实是为了慰藉三春,故此她们不说要走,旁人自然只能奉陪到底。   不过……   造成这局面的,只怕未必是三春不想回去,而是某人刻意为之。   边往回走,焦顺边犹豫要不要见探春一面。   说实话,自从知道她杀了贾赦,焦顺心里头就有些毛毛的,生怕会迎来柴刀好船。   虽然探春说自己志不在此,应该也并非虚言,但是……   就这么犹豫着,一路走到了后院,焦顺抬眼看看花厅的方向,最终还是选择了避而不见。   反正按时下的礼数,他本就该非请莫入。   若是探春真能力排众议,让自己出面见她,自己再顺水推舟也不为迟。   抱着这等心思,焦顺便径直回到了堂屋卧室。   在平儿的服侍下喝了半碗醒酒汤,他刚躺平了想眯一会儿,门帘一挑,晴雯就匆匆走了进来。   因见焦顺躺在床上,她没有声张,而是附耳对平儿说了句什么,平儿便忙凑到床前,呼唤道:“老爷、老爷。”   “醒着呢,说吧。”   “薛家太太来了,您看……”   焦顺立刻一骨碌爬了起来,心道薛姨妈这时候找上门,莫不是又出什么意外了?   他快步出了堂屋,还不等往院门走,就见花厅的竹帘子一掀,史湘云打头,众女你拉我拽,歪歪斜斜楼搂搂抱抱,一个拖一个连体婴似的从里面出来。   两下里打了个照面,邢岫烟忙拉住史湘云见礼,后面众女也参差不齐的唤着‘焦大哥’。   若是一群醉醺醺的男子成群结伙东倒西歪,必是恶形恶状不堪入目,但眼前所见却足堪‘绝景’二字。   无论是平素里雍容典雅的薛宝钗,还是面清冷孤傲的林黛玉,此时都是满脸桃花目含秋水,再加上衣衫多少有些凌乱,虽是醉态,却媚意尽显。   至于三春,或许颜色上略逊一些,但因皆再孝中,那一身素裹配上足够反差的神情体态,却更是令人心猿意马想入非非。   毕竟是大庭广众之下,焦顺也不好多看,只剜了两眼,便笑问:“你们这是要去迎薛家婶婶?”   众人看向史湘云,却见她不知何时已经闭着眼睛歪倒在邢岫烟肩头,亏得翠缕、香菱两个从旁协助,邢岫烟才没被她带倒。   探春见状,便当仁不让的越众而出道:“焦大哥回来我们不迎还说的过去,如今既是姨妈来了,我们怎好托大?”   为了消除负面影响,她刻意的做出柔媚之态,加上三分酒意,直荡的人心神不属。   不过焦顺的注意力,更多还是放在了钗黛和宝琴身上。   无它,唯因喜新厌旧尔。   因见除了史湘云之外,薛宝钗也是一副酩酊大醉的样子,焦顺不由暗暗纳罕,薛宝钗素来是个有城府的,从不曾听闻她有失态的时候,今儿却怎么……   同时,他口中笑道:“薛家婶婶素来不在意这些小节,你们选两个清醒的做代表就是了——这若是路上磕着碰着,岂不反倒让薛家婶婶跟着担心?”   说着,便做主将史湘云送到了堂屋里。   余下的经过一番拉扯,最后还是迎春、探春以及宝琴跟在了焦顺身后。   至于薛宝钗、林黛玉,则被送回了花厅里歇息。   惜春多半是厌烦应酬,所以主动留下来说要照顾二人。   路上只几句没营养的客套话,等出了二门,远远就看见徐氏在和薛姨妈说话。   因与焦顺勾搭成奸,薛姨妈一度无颜面对这旧日姐妹,不过晚上逢迎儿子、白天招待母亲的事情做多了,也便渐渐习以为常了。   当然了,同时见到这母子二人,她脸上还是不自觉显出了一抹羞涩。   焦顺正待上前见礼,不想本来缀在后面的迎春,突然快步超过了他,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门前狭小的缘故,擦身而过的时候,两人的手臂还撞在了一处。   探春和宝琴见状,也忙快步跟了上去。   这下子,焦顺反倒落在了后面。   他倒也不急,一面满面堆笑的看着三人与两位长辈搭话,一面悄悄将手掌摊开在眼前,就见掌心里赫然放着一张纸条,纸条上言简意赅的写着几个大字:探春杀我父!   焦顺:“……”   以焦某人的功力,这一下都险些绷不住脸上的表情。   什么鬼?!   他原本还以为是红袖传书暗通款曲呢,谁成想这二小姐竟是揭发检举来了!   这可真是一对儿好姐妹!   不过这探春也是的,杀就杀呗,怎么还让迎春知道了?   虽说这父女两个势同水火,但毕竟是亲生的,谁敢保证她不会为父报仇——不对,也不用再怀疑了,这不就都已经来了么?!   焦顺心神恍惚之余,也没注意到众女什么时候结束了谈话,直到薛姨妈路过时,刻意保持距离的招呼了一声,他这才重新清醒过来。   他慢了众人半拍,正想跟着回后院,不想刚进了二门,就见探春留在原地,豪不避讳的对侍书道:“你走远些,我有话要跟焦大哥说。”   侍书红着脸看了眼焦顺,忙不迭提起裙角跑远了。   焦顺攥了攥手心里的纸条,倒没有直接揭破此事,而是悄声询问:“你大伯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探春正想解释此事,于是忙将当日发生的一切说了,又重点突出了自己是为荣国府的安危,更是为了保住二姐姐的性命。   焦顺听完面色愈发古怪。   他刚才还以为迎春是要为父报仇,可依照探春的说辞,迎春只怕才是最想弑父的那个人!   可既然如此,她又为何要恩将仇报?   难道是以为,只要探春被刷下去,自己就会退而求其次选择她做兼祧对象?   嘶~   想到这种可能,焦顺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都说三姑娘狠辣,谁知这二姑娘才是一黑到底!   探春紧接着又剖白了一番,再三表示自己托林黛玉传信,也是逼不得已,若是嫁入焦家,自然会以夫妻两个的利益为重云云。   可焦顺心下翻江倒海似的,又哪还有心思细听究竟? ###第六百五十四章 初三小宴【下】   二门夹道内。   探春虽然因为急于剖白,一开始未能发现焦顺的异样,但时间久了,迟迟不见焦顺做出任何回应,还是渐渐觉察出不对来。   于是微微蹙起满蕴英气的眉毛,试探着唤道:“焦大哥?”   焦顺这才回过神来,然后与探春四目相对了半晌,突然缓缓抬起手来在她眼前摊开,亮出了藏在掌心里的纸条。   方才他仔细衡量过了,这姐妹俩一个手狠一个心黑,看似是半斤八两,实则大有区别。   探春虽然狠辣,但却并不完全是为了一己之私。   而迎春黑化之后,则是陷入了完全的自私自利当中,且还有相当程度的自毁倾向。   这就已经足够让焦顺做出取舍了,更何况根据探春所言,闷杀贾赦的元凶其实是王夫人,且另有王熙凤和邢氏参与其中,这就基本网罗了荣国府一多半的权利人士。   错判了形势的迎春,要拿什么跟她们斗?   除非是再次直接掀桌子,拖着王夫人、王熙凤、探春、邢夫人一起死。   这可都是焦顺夹带里的人物!   偏向迎春,或者隐瞒此事,只会让事情难以收拾。   唯有让探春知情,才有可能一劳永逸的免除麻烦!   该怎么选,再简单清楚不过了。   却说探春眼见焦顺递给自己一张纸条,初时还有些莫名其妙,等看清楚纸条上的内容,登时娇躯一震,下意识劈手夺过,瞪圆了美目细瞧,再三确认了上面的内容,又忍不住失声道:“她怎么敢?!”   她捏着纸条的手指微微发颤,指尖更是白里泛青,有那么一瞬间恨不能将这纸条撕成碎末,但最后,她还是在焦顺的淡然注视下,小心翼翼的将其收进了香囊里。   然后款款一礼,沉声道:“多谢焦大哥示警,小妹可以保证,今日之事绝不会再发生了!”   啧~   这应该是动了杀心了吧?   焦顺砸吧砸吧嘴,有心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却只是迈步朝前,嘴里招呼道:“走吧,别让她起了猜疑。”   探春唤回侍书,紧随在后。   一开始她的表情还有些扭曲僵硬,但越是临近后宅就越是舒缓,等到跟着焦顺出现在众女面前时,已是春风拂面嘴角擒笑。   不过院里薛姨妈、宝琴等人却笑更欢。   焦顺也没事人似的上前打听:“婶婶这是遇见什么高兴事儿了,说出来让我也跟着开心开心。”   “还不是宝丫头和林丫头。”   薛姨妈一手掩着傲视同侪的胸襟,一手捏着帕子笑道:“平素里两个见了总是斗嘴,却不想、却不想……”   说到半截,又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往下说。   一旁平儿见状,便笑着上前耳语道:“我们方才进去时,宝姑娘正和林姑娘抱成一团,俩人还嘴对嘴……”   这画面……   焦顺脑补了一下就觉得食指大动,可惜男女有别,他终究难以亲见,除非日后……   “三丫头。”   这时薛姨妈拉住探春道:“你们几个难得出来一趟,不如跟我回去住上一晚——你母亲那里,我自会派人知会。”   原来她找上门来是为了这个。   若是没有刚才的纸条事件,在薛姨妈极力邀约之下,探春或许还会应允,但现在么……她只恨不能背插双翅飞回去,又怎肯再去薛家留宿?   当下态度坚决百般推脱,薛姨妈苦劝无果之后,也只得作罢。   于是等送走了三春,她便也带着薛宝钗、薛宝琴往家里赶。   路上因见女儿醉的深沉,薛姨妈不由奇道:“你姐姐今儿是怎么了?我从来没见她醉成这样过。”   坐在一旁的宝琴,转头看看醉态可掬歪在伯母腿上的堂姐,无奈摇头道:“我也说不好,或许……或许是后悔了吧?”   “后悔?后悔什么?”   “我听说当年姐姐曾与焦大哥谈婚论嫁,现如今……唉,宝二哥或许是个好玩伴,却实在不像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听完这番话,薛姨妈顿时沉默了。   她轻轻抚摸着宝钗滑若凝脂的脸颊,过了许久才幽幽叹道:“事到如今木已成舟,便是后悔又能怎得?”   且不提二人的婚事乃是御赐,即便能退亲,难道自己还能把宝钗嫁给焦顺不成?   那岂不成了母女共事一夫?   虽然几次与王夫人联手抗日,已经让薛姨妈的底线一降再降,却也还不至于没羞没臊到如此田地。   ……   话分两头。   却说探春一路不动声色,甚至还主动与迎春、惜春讨论起席间种种,说说笑笑尽显姐妹情谊。   等回到荣国府里,她又拉着二人道:“你们也乏了,不妨先回家歇歇,我自去回太太一声便是。”   惜春乐得不用应酬,头一个便应了。   迎春也并无异议。   于是探春辞别二人,一面匆匆赶奔清堂茅舍,一面吩咐侍书去请王熙凤前来。   王夫人彼时正在园子里纳凉,闭着眼睛侧躺在逍遥椅上,双腿在脚踏上蜷缩着,任凭一袭真丝长裙从头至尾裹出个肉葫芦。   听禀报说是三姑娘回来了,她才朦朦胧胧的起身,习惯性的端正坐好,露出高高在上的慈爱笑容。   等探春见了礼,她便笑问:“今儿在云丫头那儿可曾尽兴?她在这边儿时就最喜欢热闹,这次你们去了,她想必是欢喜的紧。”   “云妹妹喝高了,连宝姐姐、林姐姐也都醉了。”   探春笑着回了句,旋即对一旁打扇子的彩云彩霞两个道:“姐姐们先忙别的去吧,我有事情要跟太太私下里商量。”   虽然共同闷杀贾赦的经历,让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无比紧密,但探春素来知道进退,似这般直接越俎代庖喧宾夺主却还是头一回。   王夫人立刻明白,这必是有极其要紧的事情要说。   于是等彩霞、彩云退下之后,她忙不迭追问:“可是你焦大哥说了什么?”   探春微微摇头,轻声道:“且等一等凤姐姐。”   王夫人愈发如临大敌,两人就这么又枯等了将近一刻钟,才见王熙凤急匆匆赶了来。   她一边拿帕子擦汗,一边没口子的抱怨道:“妹妹愈发会指使人了,若真有急事,你路过前院时唤我一声,岂不省得太太久等?”   说到这里,王熙凤突然发现探春和王夫人的表情不大寻常,微微一怔,下意识又压低嗓音问:“怎么了这是?”   探春也不答话,直接取出那张纸条展示给二人过目。   王夫人头一眼还没反应过来,王熙凤却是猛地捂住了嘴,闷声道:“这、这是迎春写的?!”   探春点点头,又补充道:“是写给焦大哥的,焦大哥又悄悄转给了我。”   “她怎么敢?!”   王夫人这时候也终于明白了,蹭一下子跳将起来,直惊怒的胸如脱兔。   “嘘!”   王熙凤和探春同时做出了噤声的手势,旋即王熙凤又追问期间细节,等听完之后,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评断,只能摇头咋舌道:“这二丫头可真是、可真是、可真是……”   “可真是疯了!”   王夫人几乎咬碎了银牙,虽然迎春这次主要的目标是探春,可当初亲手闷死贾赦的却是她,若这件事情就此走漏了风声……   王夫人猛地打了个寒颤,都不敢再往下想了。   “疯了?疯了、疯了……”   王熙凤若有所思的咀嚼着这两个字,忽然两眼放光道:“没错,她指定是疯了!”   王夫人还没品过味儿来,下意识点头道:“她若不疯,又怎么会做出这样恩将仇报的事情来?!再说了,一开始想要弑父的不正是她自己么?!”   她犹自愤愤不平,却见探春也开始念叨那‘疯了’二字,这时才有些回过味儿来,恍然的看向王熙凤:“你难道是想?”   王熙凤微微颔首,旋即又目视探春,等着她做出决断。   好一会儿,探春才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艰涩的道:“罢了,到底是姐妹一场。”   对贾赦这个害群之马,她能下的去死手,但对于从小一起长大的二姐姐,却到底还是存了三分不忍。   王夫人这时却又迟疑道:“大嫂倒好说,可老太太那边儿……”   “事到如今,也只能向老太太透露些实话了。”   打定了主意之后,贾探春又变得坚定起来,与王熙凤你言我一语,商量出个七分真三分假的说辞。   等王夫人背熟了,又换上一身便服,三人就风风火火直奔前院贾母居所。   贾母正与鸳鸯下五子棋,见这一行三人从外面进来,便捻着棋子对探春笑道:“三丫头回来啦,怎么样,今儿玩儿尽兴了没?云丫头和你林姐姐可好?”   未等探春答话,王夫人先道:“老太太,有件事儿我们想跟您商量。”   说着,又目视一旁的鸳鸯。   贾母蹙起眉头,将手里的棋子放回远处,下意识坐正身形,又冲鸳鸯摆了摆手。   鸳鸯立刻带着人退了出去。   “说吧。”   等到屋内只余自家人,老太太声音带了些颤抖的问:“是林丫头不好,还是湘云有什么……”   “她们两个都好着呢!”   王夫人见她误会,急忙解释了一句,又道:“是二丫头,她、她敢是疯了!”   “什么?”   贾母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林黛玉和湘云她都有阵子没见了,但迎春临出门还过请安来着,当时也没见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啊?   见老太太如此模样,王夫人立刻将那张纸条双手奉上,又叹了口气解释道:“这是在焦家时,二丫头偷偷塞给顺哥儿的——得亏顺哥儿分得清轻重,私下里又把这纸条给了三丫头。”   “这、这……”   贾母看清楚上面写的内容,一时昏黄的老眼都撑圆了,转过头往前探着身子,难以置信的瞪向探春:“你、你你……”   “老太太您先听我把话说完。”   王夫人说着,上前扶着她重新坐正,然后才道:“其实宝玉被抓那日,府里还发生了一桩大事,当时二丫头也拿着这样一张纸条,准备出首告发大伯暗行巫蛊之事。”   “什、什么?!”   贾母得亏是重新坐正了,不然身形一晃就要瘫到地上:“这、这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他怎么敢、怎么敢……”   王夫人故作无奈解释:“其实是前两年的事儿,可这真要被揭发出来,又怎么说得清?当时亏是林丫头和三丫头撞见,及时给拦住了——后来我拿那纸条去找大伯对证,不想他惊怒之下竟就病故了。”   “当时我们只当二丫头是被逼的狠了,又想着大伯既然走了,事情有所转圜,她应该也不会再胡闹,谁成想……”   贾母颤颤巍巍从旁边拿起单眼老花镜,仔细辨认了一下纸条上的字迹,最后苦叹一声,反问道:“那你们准备如何应对此事?”   这时王熙凤插嘴道:“我觉着,二丫头就是先前受了刺激,所以脑袋有些不清醒了,给她找个清净背人的所在将养上几年,也许就又好了。”   贾母毕竟经的多见得多,听完立刻就明白了她们的意思。   这年头大宅门里对于犯下大错,又或者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阴私,偏又不好灭口的女子,往往会选择圈禁在家,或者送到外面的家庙里,对外就说是犯了痴症,需要静养。   她沉默半晌,最后软软的往后一靠:“罢了、罢了,我老了,管不了那么多,你们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老太太……”   王熙凤还想宽慰她几句,贾母却头也不抬的冲三人摆了摆手,一副不欲多言的样子。   三人只好躬身告退。   等送她们离开之后,鸳鸯折回堂屋里,却见贾母正把头埋在枕巾上,肩头一耸一耸的。   “老太太?”   鸳鸯唤了一声,见贾母没有反应,忙大着胆子上前将她扶起,却见老太太脸上已是涕泪横流。   “您、您这是怎么了?”   却听老太太哭道:“呜呜呜,我对不起国公爷、我对不起国公爷啊,这个家、这个家……呜呜呜……”   且不提贾母如何悲伤,又到底明白了什么。   却说王夫人几个回到大观园内,便雷厉风行的将迎春圈禁在了缀锦楼里,还将她身边的丫鬟婆子一股脑换了个遍。   “把上面的窗户全都封好!”   探春指着二楼,吩咐道:“都给我仔细着,若是二姐姐出了差池,你们一家老小都别想脱罪!”   等那些专门选定的仆妇齐声应了,探春又看了眼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迎春,拂袖转身而去。   等与先行一步的王夫人、王熙凤汇合之后,三人又选了个僻静所在,讨论后续该如何处置迎春。   “眼下不好将人送出去。”   探春沉声道:“但一直关在家中也不是个办法,最好等到巡城司的人撤了,就将二姐姐送去城外家庙里。”   王夫人微微颔首。   但一旁的王熙凤却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跳出来反对道:“那家庙乱的一塌糊涂,时有僧盗尼娼的传闻,若出了什么不忍言之事,岂不又是一桩麻烦?依我看,还是该送去个真正的清净所在。”   “真正的清净所在?”   王夫人疑惑道:“你指的是?”   “我是说妙玉的牟尼院!”   王熙凤说着,暗暗斜了探春一眼,才又继续道:“妙玉买下那庙之后财力不济,又拉不下脸来找人化缘,如今全赖邢家表妹和我们几个出钱供养着——听说珍大嫂还曾将她那顽劣的三妹妹送去修身养性,如今早都调理好了。”   这也就是仗着王夫人不知情了,尤三姐那里是调理好了,分明就是把牟尼院上下折腾的够呛。   至于王熙凤主动把人往妙玉那边送,则是存了酬功的意思——她一直都以为焦顺替贾元春说情,是为了帮自己洗脱罪名,如今有了机会,自要给那贼汉子些甜头尝尝,也或许他高兴了,连王家也肯出手搭救呢?   “这、这合适吗?”   王夫人却很是有些犹豫,毕竟当初妙玉就是她亲手赶走的,谁能保证对方不会怀恨在心?   这时探春忽也帮腔道:“听说珍大嫂也时不时去那庙里,可见妙玉早已经捐弃前嫌了——太太当时本就是应珍大嫂所请,自然更不用担心被她记恨。”   顿了顿,又道:“再说了,二姐姐毕竟也只是凭空猜测,若不然就不会只点出我来了。”   探春自然明白,王熙凤把迎春送去牟尼院是为了什么,不过她正好可以借机在焦顺面前卖好——再说了,二姐姐不是想跟自己抢男人么?自己这也算是成全了她!   “既然你也这么说,那便送去牟尼院吧。”   见她二人都推荐牟尼院,王夫人也便没再纠结这个问题。   ……   与此同时。   焦顺在聚鸿楼里的言谈举止,也已经事无巨细的摆在了阁臣们案头。   “哼~”   次辅贺体仁看罢嗤笑一声:“果然是小人得志,如此犯忌的事情,也亏他敢大张旗鼓。”   另一位阁老徐辅仁却摇头道:“这样的事情,还不至动摇了他的根基——尤其是在他拿出电报机之后。”   年纪最轻的王哲,扬了扬手里的密报,忽然道:“二位,你们说这新政,是不是也有其可取之处?”   内阁原有四位阁臣——计票时首辅算两票——去年五月首辅隋世龙因工学一事愤而辞职之后,皇帝压着不肯添补,又不肯将贺体仁转正,内阁里便只余下这三位辅臣了。   听王哲竟为新政张目,贺体仁眼中闪过警惕之色,但言语间却仍是慢条斯理好整以暇:“不知王阁老有何高见?”   王哲放下密报,正色道:“据闻,西夷之中真正掌控格物致知道理的,也多是皓首穷经的学究,而不是那些身份低微的匠人——格物致知这四个字出自《太学》,本就是我儒家首倡,若这工业革新的大潮浩浩难当,也理应是在我等读书人独占鳌头!”   贺体仁这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一时也不禁有些意动。   电报机的发明,委实有些超出了他们的预想,在中下层儒生当中造成的震撼就更大了,一些不明所以的,甚至将之当成了仙人之法。   再加上先前的铁甲舰、喷火车,一时难免有‘狮儿难与争锋’之感。   若依王哲的法子,将这工学纳入儒生体系当中,或许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当然了,事先肯定要将焦顺这个‘狮儿’除掉才行。   王哲见他如此,忙又趁热打铁道:“眼下还不到摘桃子的时候,但咱们可以先找一批心志坚定,又在这上面有所涉猎的年轻人暗中培养,若果有所成,再伺机而动不迟。”   “可这样……”   徐辅仁这时忍不住质疑:“等到学有所成之后,这些人还能算是儒生么?”   王哲沉默片刻,又断然道:“或可称新儒。”   “新儒?那你让天下儒生如何自处?难道……”   “好了。”   贺体仁及时制止了两人的争辩,一锤定音道:“若事情还有转圜,也未必就要如此——但咱们总得留个后手,以防工学势大难制。”   见他并未彻底倒向王哲,徐辅仁也便没有争论。   多个备案总是好的,虽然他极不情愿看到什么新儒、旧儒的派系之争,但那好歹也还打着儒学的名号不是?总比儒学被彻底排挤要好。 ###第六百五十五章 余波   “什么?二姐姐犯了痴症,被关起来了?”   初四一早,贾宝玉收拾的紧趁利落,正准备出门去找姐妹们,打听昨日三人在焦家的见闻,却不料突然得到了迎春被圈禁的消息。   他不禁为之愕然。   旋即又纳闷道:“这就不对了,二姐姐既然病了,就更该让兄弟姐妹们登门宽慰才是,哪有关起来不让见人的道理?我先前发病时,姐妹们可是天天过来探望的!”   袭人猜出这其中必有什么阴私,见他说着就要跑去问个究竟,忙劝道:“老爷太太这般处置,自然有他们的道理,你就别跟着裹乱了——小心老爷恼了,又翻起旧账来!”   将贾政端出来,贾宝玉果然不敢再说什么。   只是等出门后,他却还是先去了缀锦楼一趟,见那些仆妇果然拦住去路不肯让开,这才悻悻的往回走。   “宝二哥、宝二哥!”   便在这时,斜下里忽然传来一个正处在变声期的公鸭嗓。   贾宝玉循声望去,却是贾环正鬼鬼祟祟缩在灌木丛后,冲着这边连连招手:“宝二哥,你过来,我有事儿要跟你说!”   宝玉见状,微微板起脸来呵斥道:“找我说话就找我说话,藏头露尾的成什么样子?”   他虽下意识学着贾政的模样教训弟弟,但到底不似贾政那般方正,嘴上说着,脚下就老实不客气的到了灌木丛前。   贾环暗暗撇嘴,又挤眉弄眼的问:“宝二哥方才可是去瞧二姐姐了?”   “是又如何?”   “那你可知道,二姐姐到底是因为什么被关起来了?”   “不是说因为犯了痴症么?”   贾宝玉说着,忽然两眼一亮,忙隔着灌木丛扯住贾环追问:“怎么,莫非你听说了什么?”   “嘿嘿~”   贾环得意一笑,看看左右并无别个,这才压着嗓子道:“我听人说,是因为我姐姐告了她的黑状,所以才……”   “不可能!”   贾宝玉听到半截,就断然道:“三妹妹断不是那等人!”   “你爱信不信!”   贾环翻了个白眼,撇嘴道:“是二姐姐先不讲姐妹情,趁着在焦家的时候勾搭那焦顺,被我姐姐当场撞了个正着,所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贾宝玉狠狠一甩手,连袖子被灌木勾破了都不顾,气恼道:“二姐姐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怎么不会?她都能和大伯当场翻脸了!”   “这……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走走走,跟我去秋爽斋找三妹妹对质!”   贾宝玉说着,作势又要拉扯,贾环急忙后退避开,恼道:“我好心告诉你,你怎么还要恩将仇报?哼~你爱信不信!”   说着,一跺脚转身就跑。   “环哥儿、环哥儿!”   贾宝玉隔着灌木紧追在后,到一处岔路口,总算是将贾环给堵住了。   “怎么?”   贾环梗着脖子质问:“你现在信了?”   “我……”   贾宝玉听他说的有鼻子有眼,其实也信了三分,只是仍旧疑惑道:“二姐姐为何要如此作践自己?”   “这……”   贾环故作为难的挠头道:“你果真要听?”   “自然要听!”   “好,那我说了你可不能生气——这也是我听别人说的,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贾宝玉就差赌咒发誓绝不追究,贾环这才道出‘实情’:“我听人说,都是因为宝二哥你不求上进,闹的家里连个正经当官的都没有,结果被那姓孙的三番五次欺上门来,二姐姐生怕落到他手上没个好下场,才打定了主意要找焦大哥做靠山。”   说到这里,神情又不免猥琐鬼祟起来,压着公鸭嗓悄声道:“据说二姐姐连亵衣都脱了,若不是我姐姐去的快,只怕……”   他恰到好处的停住话头,左手掐了个圈,右手食指往里狠狠一戳。   贾宝玉活像是挨了一闷棍,踉跄着退了半步,捂着太阳穴喃喃道:“你说这、这都是因为我?!怎么会?我、我、我……”   好半晌,他才从愧疚迷茫的情绪中挣脱出来,抬起头再要追问几句,面前却哪还有贾环的踪影?   有心干脆去找探春当面对症,可又担心探春也是同样的说辞,到时候他可真就无法接受、无法面对了。   正满心踌躇不知所措,忽又听有人唤道:“二哥哥,你在这里做什么?”   贾宝玉回过头,却原来是惜春与入画、彩屏。   他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最终却是什么也没说,缓缓低下头,拿十五两一双的鞋底在青石板上来回蹭动。   惜春见状,便将两个丫鬟打发远了,上前问:“可是因为二姐姐的事儿?”   “你也听说了?”   贾宝玉只当贾环那番言语,府里早已是人尽皆知,遂长叹一声,随便在路边找了个石头坐下,捶着大腿道:“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生生连累了你们?”   “哥哥何出此言?”   惜春先是有些纳闷,旋即却劝道:“似你我这般,想渡自己超脱苦海已是万难,若再强去沾染这些俗事,只怕非但于事无补,反倒自寻烦恼。”   这原是劝说贾宝玉,不要再管迎春的事了。   但贾宝玉却显然理会错了,愈发颓唐捧着脸道:“是啊,似我这般无用的废人,便真去做官儿,多半也只会惹来更多的麻烦。”   若是旁个,听了这话肯定要开导劝解一番,让他千万不要自暴自弃,而应该奋发向上。   但惜春听了却大点其头,连道:“正是如此,所以最好还是能脱出这凡尘俗世,届时他们不用再指望咱们,咱们也不指望他们,彼此相安无事,岂不烦恼尽消?”   贾宝玉似有所悟的缓缓点头,等回到家后,竟就将闲书杂书放到一边,认真读起了佛经道典。   另一边。   贾环趁着宝玉发呆,便一溜烟儿跑去了赵姨娘屋里,手舞足蹈、绘声绘色添油加醋的,将方才那一幕学给了赵姨娘。   最后又得意道:“你是没瞧见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当真笑死我……哎呦!”   正得意间,冷不丁却被赵姨娘抽了一鞋底子。   他捂着痛处跳将起来,惊道:“你怎么还要给他打抱不平?!”   “呸~”   赵姨娘叉着腰狠啐了一口,恼道:“我跟你说这些话,是让你告诉他去的?!这要是哄的他开了窍,真就好生做起官来,往后还能有你的好日子?!”   贾环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当即撇嘴道:“母亲忒也高看宝玉了,他也就是糊弄女人肯下些功夫,去做官就跟坐牢似的,能坚持三天两早上都算是好的!”   赵姨娘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遂转嗔为喜,跟着儿子一起嘲笑起宝玉的不堪来。   ……   就如同焦顺所料,到了初四下午,十余封弹劾他的奏折,就被摆在了贾元春案头——这头一波是消息灵通的,后续跟风的才是大部队。   贾元春初时见了略略蹙眉,不过很快便平复好心境,按照平日里一般分类汇总,又将其放在了总结汇报的第一条,丝毫没有要为焦顺隐瞒的意思。   隆源帝看到之后,当即又追问了一些细节。   贾元春也都据实道来,哪怕明显看出其中有夸大的成分,也并不曾为焦顺辩解找补半句。   对于她的这番表现,隆源帝显然很是满意,竟是破天荒的称赞了两句。   但今日当值的吴贵妃却很是有些不满——她倒不是不满意贾元春,而是对焦顺的行事做派颇有微词。   如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日后皇帝一旦大行,焦顺纵然不在托孤重臣之列,也肯定会对小皇帝有着不小的影响力。   吴贵妃原本对此就有些异议,今儿见他得了封赏便持宠生娇,做出这等犯忌讳的行径,心下愈发不满。   忍不住在皇帝耳边抱怨道:“这等心性人品,怎堪为人师表?若是让他带坏了繇哥儿……”   “住口!”   隆源帝面色一沉,打断了她的话道:“朕既选了他来教导繇哥儿,自然便信得过他的心性人品。”   若在以往,被皇帝如此呵斥,吴贵妃只怕吓的瑟瑟发抖了。   但时移世易,被宫中嫔妃接连吹捧讨好了数月,她明显胆量见长,仗着生了未来太子的金身,竟不死心的又抱怨了句:“可皇上方才不也听的真真的?他在那些工读生面前……”   “放肆!”   隆源帝声色愈厉,怒道:“朕一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这般三番五次的臧否大臣,可是忘了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   眼见皇帝声色俱厉,吴贵妃这才像是被戳破的气球,扶着龙椅跪倒在地,战战兢兢的口称不敢。   “哼~”   隆源帝冷哼一声,也不答话,吴贵妃在地上跪了好半天,直到小腿都跪麻了,这才听他道:“起来吧。”   吴贵妃如蒙大赦,刚要扶着龙椅起身,忽又听皇帝继续道:“今儿不用你伺候了,去请皇后来,朕与皇后有要事相商。”   其实皇帝这话本身,就意味着他方才那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谎言而已。   但吴贵妃那知道这其中的隐秘?   当下心里委屈的什么似的,心道凭什么皇后就能商议要事,自己不过是随口抱怨一句,就落得如此下场?   再说了,就算皇后的尊贵无人能及,这不还有个贤德妃么?她凭什么就可以干政?!   若在以前,吴贵妃是断不敢有这些想法的,只能说环境确实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心性。   先前她虽然诞下了唯一的皇子,但皇帝毕竟青春正貌,谁也不认为那回是他唯一的骨血,所以自觉有机会的嫔妃都将她视为竞争对手,而不是什么需要讨好的对象。   直到次皇帝中风偏瘫,才彻底改变了这一局面。   以往再桀骜不驯的嫔妃——譬如容妃、丽妃等,如今在她面前都只敢伏低做小曲意逢迎,时间一久,吴贵妃难免提前将自己代入了‘皇太妃’乃至‘皇太后’的身份,看事情的角度自然也大不相同。   当然了,就算心下再怎么不满,吴贵妃此时也不敢违逆皇帝的意思,只能乖乖应了,低着头出了寝殿。   不多时皇后赶到,隆源帝立刻屏退左右,将焦顺昨天的所作所为说了。   皇后倒是丝毫不觉意外,能在灵堂里做出那等事儿的人,又怎么可能是个完全循规蹈矩之辈?   不过她近来了解了一下焦顺的过往,发现此人虽限于出身粗鄙了些,却是个知恩图报的。   听说最初因为爵位的事儿,宁国府曾一度对其百般刁难,结果后来他非但未曾记仇,反而帮宁国府牵头做了几桩生意,若非如此,只怕宁国府早就入不敷出了。   至于荣国府这边儿,他就更是仁至义尽了。   一开始想方设法的给贾政分功劳,不想贾政刚升官儿就病倒了,害得他白忙了一场;后来他锲而不舍的表奏贾宝玉为官,偏那贾宝玉又是个朽木不可雕的——为此,他没少被人攻讦。   至于替贾赦还债;明知荣国府陷入官司,仍执意入内迎娶史湘云;为贾元春说情等等,就不用多说了。   甚至于就连那次去梅翰林家,也是为了帮贾家姻亲的忙——这是奏折里写的,先前皇后只当这是焦顺为自己找理由,但结合前面种种事迹来看,多半应该是真的。   故而听隆源帝说起焦顺昨日的行径,皇后也只是不以为意道:“他毕竟出身低微,又不曾学过诗书礼教,有些不谨慎的举动实属正常。”   隆源帝闻言,面色却不由古怪起来。   他记得皇后自从看过那两本奏折之后,就对焦顺颇为厌恶,怎么今日竟就替焦顺开脱起来了?   难道是……   “皇后!”   隆源帝忍不住脱口道:“那奏折里的事情可不能尽信!”   “皇上!”   皇后顿时恼了,羞红满面的怒视隆源帝:“我只是就事论事,与那……哼!再说了,陛下既得了他如此把柄,又何须在这意些许小事?”   隆源帝欲言又止,本想再拿净事房举例表明自己不小,但上回两人因此冷战了数日,想想终究还是揭过了这茬没提,只道:“我在时,自然能压服的住他,便没有那两封奏折也不怕,怕只怕日后……”   皇后顾不上着恼,忙道:“陛下何出此言,您不过一时染病,等将养好了必能长命百岁!”   “呵呵~”   隆源帝摇头哂笑道:“生老病死乃是常事,何必讳言?我瞧那吴氏,只怕早盼着要做皇太妃——甚至是皇太后了。”   “这话可不好乱说!”   皇后忙又拦住他的话茬,道:“若传出去,可叫繇哥儿如何自处?”   “那就不说她。”   隆源帝扬了扬左手,又重新将话题拉回了正轨:“朕的意思是,为免他行差蹈错,等到繇儿登基之后,你不妨便将这两封奏折的事儿对他透露一二——如此,也免得他日后没个好下场。”   皇后对此倒是没有异议,只是一想到皇帝大行之后,就要对焦顺透露,那两封不堪入目的奏折在自己手上,她便忍不住心头突突乱跳。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吴贵妃揣着一肚子委屈出了乾清宫,正郁郁寡欢的往自己居住的钟粹宫赶,迎面忽就撞见了容妃。   眼见容妃揣着西瓜似的昂首挺胸,吴贵妃便存了三分不喜——容妃近来虽也时常跑去钟粹宫献媚,但一来吴贵妃对她早有成见,二来她去皇后那儿的次数也不少,故此对她依旧不假辞色。   原想着随便见一见礼,便擦身而过。   不想容妃却是亲热的紧,见完礼,便主动上前挽住她的胳膊笑问:“姐姐不是在乾清宫当值么?怎么……”   “万岁爷有事要与皇后商量,特意准了我的假!”   吴贵妃一面干巴巴的解释,一面十分不自在的想把胳膊抽出来,心下暗骂:可恶的肥婆,就知道以己之长攻人之短!   容妃其实真没有显摆的心思,主要是她这个体量,看谁都差强人意,也没必要专门找小巧的来比较衬托。   她全服心思都放在讨好吴贵妃上,听吴贵妃言语间,似乎对皇帝支开自己,单独召皇后商量要事有些怨念,心中便不觉一动。   于是忙道:“那正好,我也有件要紧事,想和姐姐单独商量呢!”   她这阵子两头下注,却是两头没着落。   吴贵妃这边态度很是冷淡,皇后那边虽然亲近,但对谁都是大差不差的样子——与其继续这么没着没落的吊着,还不如把宝压在一家头上!   吴贵妃对她死皮赖脸贴上来,虽然十分不耐烦,但终究不好当面撕破脸,只能勉强应允。   等到了家中,便立刻屏退左右,摆出了一副有话快说,说完赶紧走的架势。   事到临头容妃却反倒迟疑起来,遂下意识拖延时间道:“我瞧姐姐方才似乎有些不快,却不知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儿?”   吴贵妃一蹙眉,原本不想说,可这事儿憋在心里又不吐不快,再想着当时也不止一个人看到,似乎也没什么好瞒着的。   于是便将先前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又愤愤道:“我怎么敢干政,只是那焦顺毕竟是繇皇子的老师之一,若把他给带坏了可如何是好?”   顿了顿,又忍不住补了句:“再说了,如今他便这般肆无忌惮,往后谁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而她这一番抱怨,却是让容妃彻底下定了决心,当即悄声道:“姐姐多虑了,据我所知,皇后娘娘手中便有那焦顺的把柄,若他日后果然跋扈,自然便能凭此治他!”   容妃这阵子去皇后宫中,总会下意识留心那红木匣子,因见那盒子似乎时不时被打开翻动,心下越发好奇奏折上到底写了些什么,偏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一窥究竟的法子。   既然得不到,今儿索性拿来当个投名状好了!   “果真?你可知道是什么把柄?!”   吴贵妃果然被引起了好奇心,下意识的追问起来。   容妃摇头道:“我也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只隐隐听说是两封与焦大人有关的奏折。”   不等吴贵妃开口,她又叹了口气:“要依着我,这东西按说理该由姐姐收着,等殿下大些了,再由您亲手交给他才是。”   这话正戳中吴贵妃的心坎,由是愈发愤愤不平。   但她终究还是有三分理性的,知道这时候根本不可能逼皇后将焦顺的把柄交出来。   不过……   等到日后儿子登基,那就又是另一番局面了! ###第六百五十六章 荡漾   同日下午,宁国府。   “说是去帮着看护老太太,可太太毕竟还要照顾芎哥儿,等到了那边儿你记得照顾好太太,有什么都先顶在前面,别让她太过操劳……”   二门夹道内,贾蓉牢牢环着许氏的腰肢,一路行来一路谆谆叮咛,任谁看了都是夫唱妇随举案齐眉的典范,全不见先前避之唯恐不及的嘴脸。   但事实上,他摆出这般亲密举止,不过是怕许氏临阵脱逃罢了。   前文提到过,父子两个早就已经定计,要把许氏推给焦顺,好借机再上一道保险,免得尤氏和芎哥儿在宁国府一家独大。   谁知他们这一片拳拳之心,竟是被一拖再拖,直到今日方得以成行。   不过这几日,焦顺的行情也是蹭蹭往上涨,故此他父子两个倒未曾生出怨言,反倒更加热切期盼事后的好处。   来到了角门左近,眼见马车早已经排列好了队伍等着出发,贾蓉心下愈发急切,发力裹挟着许氏快步往前,离着老远便一叠声的致歉,又把罪责全都往许氏头上推:“都怪许氏梳妆太慢,倒叫老爷太太在这里久等了。”   贾珍闻言捋着胡须转过头来,两只眼睛贼忒忒的落在许氏身上,见她因被贾蓉牢牢裹住蛮腰,愈发显出上下妖娆的体态,每一步都荡漾着恰到好处的丰肥,偏那欲泣还诉的神情又是我见犹怜,全然不见半点放荡媚态。   这许氏虽是他比照着秦可卿挑的,但素日里也只有五六分相似,可今儿瞧着,却活脱就是秦可卿被他软硬兼施,即将失守时的模样。   贾珍一时心潮澎湃,几乎就想来个中途截胡,再续翁媳前缘——不过毫无波澜的下半身,最终还是让他打消了这份妄念。   这时早就上了车的尤氏,也挑开窗帘扫了眼许氏,不咸不淡的招呼道:“来都来了,还矫情个什么劲儿?赶紧上车吧。”   “这就来、这就来!”   贾蓉见许氏没有开口的意思,便抢着替她应了,又扯着她到了车后,连推带搡的弄上了车。   许氏见车内只有婆婆一个人在,忙拘谨的弯腰见礼:“太太。”   “坐过来吧。”   尤氏懒洋洋的招呼一声,等到许氏期期艾艾坐到近前,她缓缓伸出手来,用指头勾住了许氏的衣领,伸长脖子打量了一眼,又嫌弃道:“你怎么穿的这么艳?”   “是、是相公的意思。”   许氏只觉得耳根发热,若方才尤氏的动作稍快,她说不定就下意识躲开了,偏尤氏的动作越是慢条斯理,她就越是生不出抵抗的勇气。   “嘁~”   尤氏不屑的嗤鼻一声,哂道:“他不过就在外面弄了些粉头娼妇罢了,懂个什么?就敢胡乱拿来生搬硬套!”   说着,又教训道:“你原就不是那等风骚成性的女人,弄这套东西岂不显得内外矛盾表里不一?等到了那边儿,我让你姨母找身素净的换上——既是良家妇人,就该有个良家妇人的样儿!”   听了自家婆婆这番经验之谈,许氏下意识想回一句‘儿媳受教了’,可话到了嘴边又怎么想怎么别扭,最后红头胀脸的又把这句给憋了回去。   而挑完了毛病之后,尤氏却也懒得与她多说什么。   其实尤氏打从心底就不愿意促成此事的,毕竟一旦许氏有了儿子,必然会分薄焦顺对芎哥儿的关心。   可她如今虽在宁国府里愈发强势,却也不好明着与贾珍、贾蓉父子撕破脸,所以衡量再三,最后还是勉为其难的答应了下来。   不过早在数日前,她就拿着许氏的生辰八字找人做法,‘保佑’许氏生的必是女儿了。   一路无话。   眼见到了尤家,早有下人飞奔入内禀报,不多时尤二姐、尤三姐便一起迎了出来,内中却不见尤老娘的踪影——这倒不是尤老娘最近托大了,而是因为尤氏这次带着许氏回来小住,打的就是尤老娘染病,要过来进孝的名义。   看到尤三姐,尤氏不自觉就皱起了眉头,都大半年了,这死丫头也丝毫不见消停,如今堪称是尤家鬼见愁,也就是偶尔被焦顺打上一顿,才能安生两日。   尤氏虽不怕这小蹄子,却也着实不愿与她纠缠,故此只当是没瞧见一般,边往里走,边与尤二姐说些家长里短。   许氏自打下车就觉得心如鹿撞,低着头亦步亦趋的跟在尤氏身后,直到进了后院堂屋里,这才下意识抬头扫了眼四下,结果正与尤三姐玩味的目光撞在一处。   她被唬了一跳,忙再次垂下螓首。   尤三姐见状噗嗤一笑,掩嘴道:“蓉哥儿媳妇今儿怎么怯生生的?是忘了你二姨,还是不认得你三姨我了?”   其实许氏比她还大了一岁,但受这般调侃,却是手无足措,一时不知该如何以对。   “好了。”   尤二姐没好气的一挥手,赶苍蝇似的呵斥:“这没你的事儿了,快去别处淘气吧!”   尤三姐冲她做了个鬼脸,转身便出了客厅。   尤二姐回头对尤氏诉苦道:“你是不知道,这小蹄子成日里惹是生非,就前几天,她偷偷给老爷的马下了泻药,险些误了老爷进宫面圣的大事!”   这说的自然是焦顺。   “那他能饶得了三丫头?”   “自然又打了一顿,直打的两边都肿了,好几天才消下去。”尤二姐说着,忽然把嘴凑到尤氏耳边道:“我瞧她竟倒是有些上瘾了,三不五时不挨几下就皮痒痒!起初还护着不让扒,如今恨不能自己就先脱了。”   “还真有这样的?”   尤氏也来了兴致,当下结合有关于受虐狂的传闻,与尤二姐深入浅出的探讨了一番。   她二人丝毫不避讳,许氏在一旁却听的心惊胆战,生怕焦叔叔把那一套也用在自己身上。   就这般闲扯了足有小半个时辰,两姐妹才意犹未尽的收住了话头。   尤氏起身道:“差点忘了,咱们做戏做全套,我也该领蓉哥儿媳妇去瞧瞧老太太。”   尤二姐连忙称是,于是又带着婆媳两个转奔尤老娘那屋,直待到天光渐暗这才告辞出来。   尤氏摸出块怀表来,用大拇指顶开盖子扫了眼,道:“那冤家也差不多快到了,走吧,咱们去东跨院里候着。”   说着,便轻车熟路往东南角行去。   后面许氏抬头看了看她,又看看一旁的尤二姐,欲言又止了半晌,最后还是低着头跟了上去。   尤二姐瞧出了什么,忙也追上去扯住尤氏,冲后面使了个眼色。   尤氏回头看看儿媳,这才猛地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道:“对了,还要给你找套衣服换上来着。”   当下把事情跟尤二姐一说,尤二姐便回家翻出两套素净的,许氏羞答答选了件月白缎缀梅兰竹菊的,进到里间脱下衣服进行更换。   不想刚换上,就见尤氏也走了进来,二话不说开始宽衣解带,然后又在许氏疑惑的目光中,将她刚脱下的那身换了上去。   产子之后,尤氏无疑要更丰腴一些,好在那小衣颇有弹性,倒也勉强收束的住。   等重新穿好衣服,眼见许氏仍是满眼迷惑,尤氏随口解释道:“我与他知根知底儿,自然要捡着新鲜的来——今儿正好赶上了,我也试试你这件。”   许氏这才恍然。   等婆媳两个从里面出来,尤二姐早已经备好了一桌酒菜,笑盈盈的道:“姐姐看还缺什么,若齐了,我就不打搅你们了。”   “你忙的你的去。”   尤氏摆摆手,等尤二姐离开之后,又吩咐许氏道:“待会他来了,你只管听我招呼就是。”   许氏乖巧应了,二人又等了许久,才听后门传来开锁的动静。   尤氏脸上显出喜色,忙扯着许氏迎了出去,黑暗中,便见焦某人牵着马车从外面进来,轻车熟路的给马卸去缰绳笼头,关进了西北角的马厩之中。   “你这冤家,是马要紧,还是我们要紧?”   尤氏叉着腰嗔怪,却被焦顺一把扯进了怀里拦腰抱起,嘿笑道:“这我还能不知道,自然是你紧。”   说着,自顾自走进了堂屋。   尤氏假意挣扎了两下,便两手环住了他的脖子,满眼的柔情蜜意,直到焦顺片刻不停,又抱着她进了里间,她这才重又挣扎起来,提醒道:“外面备了酒菜,总要填饱了肚子……哎呦~”   焦顺不等她把话说完,便将她往床上一抛,嘿笑道:“这天实在闷热的紧,需得松快松快才有食欲。”   许氏刚犹犹豫豫的跟进来,听了这话吓的立刻站住了脚。   焦顺却好似这时才注意到了她一样,便脱衣服便吩咐道:“蓉哥儿媳妇,快过来帮你婆婆把蚊帐搭好。”   许氏吃了一惊,迟疑着往前蠕动了半步,便再也迈不动腿了——她幻想今日的境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却万没想到会是这般开门见山、毫无铺垫。   尤氏白了焦顺一眼,翻身坐起招手道:“过来,有我在呢,你个怕什么?”   两人再三招呼,许氏终于还是一步步的挪了过去,刚抬手要去摆弄那蚊帐,却早被焦顺一把揽住,直撞进那红罗帐内……   ……   大半个时辰后,云散雨歇。   焦顺只着一条短裤,赤着上身从床上翻身坐起,趿着鞋边往外走。   尤氏也忙跟着起身,边拿艳极了的小衣遮掩,边追问道:“你做什么去?”   “当然是吃饭了。”   焦顺头也不回的道:“你们收拾收拾,也来陪我吃几杯。”   尤氏听了,一边将衣服往身上套,一边转头准备招自家呼儿媳,却见许氏闭着眼睛呼吸均匀,显是已经睡过去了。   她便没再惊动许氏,简单穿好衣服到了外面,连声埋怨道:“你今儿也忒粗鲁,亏我一路上还在她面前夸你来着。”   焦顺放下手里的酱鸭腿,斜了她一眼道:“说的好听,我要真在你面前小意殷勤的对待她,只怕这会儿你早打翻醋坛子,大骂我喜新厌旧了。”   其实除了这个理由之外,也是因为焦顺如今阅历渐深,对于许氏这样个性不够鲜明、没有特殊背景,又是主动靠上来的女人,也早懒得多费心思了。   尤氏听了果然转嗔为喜,上前主动替焦顺斟了杯酒,然后道:“对了,有件事儿我都没来得及跟你说。”   “什么事儿?”   “迎春那丫头被关起来了,听说日后打算送去妙玉的牟尼院里。”尤氏说到这里,又忍不住攥拳在焦顺肩头一捣:“说什么让她在庙里静养,最后还不是要便宜了你!”   “果真?!”   焦顺闻言惊喜不已,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尤氏见她如此,却又不高兴了,嗔道:“还说你不喜新厌旧?怪不得方才将我撇在一边,只顾着与蓉哥儿媳妇亲近!”   焦顺两眼一翻,无语叫屈道:“方才让我多体贴她的是你,如今捻酸吃醋的也是你——早知道,你别把她带过来不就结了?”   “哼~你说的倒轻巧。”   尤氏也只是借机抱怨两句,然后便殷勤的给焦顺夹菜、斟酒。   两人还凑趣吃了几杯交杯酒,直到吃的八分饱三分醉,这才又折回了里间。   尤氏挑开帘子往床上一瞧,不由噗嗤笑出声来,回头媚眼如丝的横了焦顺一眼:“到底是没经过见过,方才只怕把她的魂儿都给捣碎了。”   焦顺也把头钻近来,却见许氏不知何时将整个上半身卷到了被子里,又顾头不顾腚的探出两条葱白长腿。   他不由得意一笑,正待把许氏往里推一推,好给二人腾出些空间来,不想房间里突然暗了下来,却是大多数蜡烛同时熄灭,只余下远处一两盏,照的红罗帐里影影绰绰难以辨物。   “怎么回事?”   焦顺诧异的回头查看,却不想眼前白影闪过,紧接着脖子上一紧,却是那许氏抬起腿来,用月牙似的脚踝勾住了他的脖子,狠狠往床上一扯。   猝不及防之下,焦某人竟就来了个马失前蹄,还不等重新翻身坐起,那许氏便又蛇一般裹缠上来……   这妇人竟还食髓知味、越战越勇了?   焦顺哪受得了如此挑衅?   也懒得管蜡烛的事儿了,当即抖擞精神重又上阵。   ……   与此同时。   漆黑冰凉的床底下,有人正被毯子裹的毛虫仿佛,嘴里还被塞了一条手帕、四个核桃。 ###第六百五十七章 恐怖如斯   翌日,黎明前。   “怎么会……”   “你这小蹄子是疯了不成?”   “我若早知道是你,绝不会……”   听焦顺在床上义愤填膺,大声控诉自己昨晚受了欺骗,正对镜梳妆的尤氏不由暗暗撇嘴。   心道什么多吃了几杯认错了人,什么昏天黑地错把冯京当马凉的,这冤家分明就是糊弄鬼呢!   尤氏就不信了,似焦顺这等花丛老手,昨晚上真就一点儿异样都没察觉出来,说白了,他焦某人之所以抢先发难,不过是担心三丫头蹬鼻子上脸,趁机提出什么强人所难的要求罢了。   没错,昨儿暗中在蜡烛上动了手脚,又主动撩拨焦顺的并非许氏,而是趁着焦顺和尤氏在外面吃饭,偷偷翻窗潜入屋内,将许氏绑在床下,行李代桃僵之计的尤三姐。   此时面对焦顺假惺惺的控诉,尤三姐也不答话,只是抽出了身下的枕头,捂着小腹冲焦顺挑衅的扬了扬下巴。   瞧她那小模样,焦顺这回是真有些后悔了。   昨儿他被尤三姐用脚勾住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起疑了,后来一上手更是立刻得出了真相,但他当时却没有声张,而是将计就计错有错招的收用了尤三姐。   盖因先前他不肯梳拢尤三姐,主要是是担心她事后闹将起来,坏了自己的名声,影响自己的姻缘。   现如今他成婚已有数月,未来的兼祧人选更是非其不嫁,这方面的担心早就不存在了。   至于名声么……   他现在哪天不被人骂几声国贼、奸贼、恶贼、逆贼?   仅只是工学建立的这几个月,外面映射他的话本小说,摞起来都能有一房高。   别说,其中还真有歪打正着的,在书里改名换姓的描写他与荣宁二府的女人,各种不清不楚的关系。   然而因为情节过于‘离奇夸张’,别说是读者,连作者本人只怕也万万没想到,自己其实是一位被文才埋没了的预言家。   说回正题。   他倒是不后悔趁机拿下了尤三姐的首杀,后悔的是,因先前已经连续酣战了两场,消费了不少体力精力,偏这尤三姐虽是新瓜初破,却有那么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混不吝。   先是纠缠的他腰酸腿软,又趁机用两条长腿锁住他的后腰吗,最终一举破了他的无漏金身。   要知道,因担心年老色驰后失宠,尤二姐其实早就都想要个子嗣,焦顺原是想等史湘云那边儿有了动静,再给她授粉的——这要是被妹妹抢在前面,尤二姐如何甘心?   唉~   看来最近要加班加点努力耕耘了。   “好了。”   尤氏穿戴整齐,见两人依旧在床上大眼瞪小眼,便上前在焦顺肩头推了一把,催促道:“她自己没羞没臊的,你同她说再多有什么用?趁天还没亮,赶紧换上衣服忙你的正事儿去吧!”   焦顺见自己的PUA没奏效,本来就打了退堂鼓,这时候立刻顺坡下驴,瞪了尤三姐一眼,然后起身让尤氏伺候梳洗。   尤氏将他打整好了,又亲自送出了暗门,等重新折回屋里,就见许氏正趴在桌子上红着眼睛哽咽。   尤氏心知这必是因为昨晚的遭遇,于是上前拿帕子帮她擦了擦眼睛,宽慰道:“快别哭了,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回让你受了委屈,等下回他自然要想办法找补。”   说着,又忍不住悄悄打量许氏红肿的嘴巴和两腮,心道这三丫头真是心狠手黑,这樱桃大的小嘴儿,生生被她塞进去四个核桃和一挑帕子,小半个晚上足足撑大了一圈。   许氏原本还待哭诉几句,察觉到婆婆异样的目光,急忙抬手捂住口鼻背过身去。   “不怕的、不怕的。”   尤氏见漏了行迹,忙又道:“我去给你找条面纱蒙上,有个三四天就该消肿了,等回去谁也瞧不出来。”   见许氏不答,只是背对着自己哭的愈发厉害,尤氏无奈的叹了口气,干脆自顾自的出了门。   一刻钟后,等她拿着面纱回到东跨院里,迎面正撞上两腿劈着叉,八字形往外挪的尤三姐,眼见她龇牙咧嘴五官皱成一团的苦瓜模样,尤氏忍不住笑的前仰后合,连道:“该、该!活该你也有今日!”   说完,拒绝了尤三姐的求助,甩开她径自去寻许氏。   也不知是独自冷静了一会儿的缘故,还是因为见到‘加害人’那副惨兮兮的模样,稍稍解了心中的气闷,眼下许氏倒是已经止住了哭声。   尤氏又趁热打铁宽慰了她一番,这才带着她去了正院里用餐。   结果这边刚吃了个七七八八,外面忽就禀报,说是宁府的蓉大爷送了一车药材来,想顺便见见太太和少奶奶。   “这蓉哥儿!”   尤氏不快的放下筷子,没好气道:“一大早就跑来监工,这是怕咱们不卖力是怎得?”   许氏在一旁却有些忐忑,虽说这绿帽子是贾蓉主动要戴,可她还是不免有些心慌意乱。   尤氏见状,便拉着她的手道:“不碍事的,如今你也是有靠山的人了,往后他要再敢犯浑,咱们娘俩也不用同他客气!”   说着,又吩咐先让贾蓉再前院候着,等这边用完了饭再见他不迟。   见她如此镇定自若,许氏也才渐渐放下心来。   说是让贾蓉等着,其实随后婆媳二人便赶到了前院。   贾蓉果是来探消息的,一见二人便猴急的起身追问:“太太,老爷让我来听个信儿,昨儿那事儿可妥帖了?”   “哼~”   尤氏冷笑一声并不答话,直接拉着许氏在正中主位上并肩坐下。   见她板着脸不言不语的,贾蓉挠了挠鬓角,终究还是没敢催问她,于是便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许氏,然后这才发现许氏脸上蒙着条纱巾。   “你脸上怎么了?”   贾蓉诧异的问,旋即一颗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心道该不会是这婆娘临时反悔,结果被焦叔叔给教训了吧?若真是如此,那自己挟儿抗弟的大计,岂不是床液未半而中道崩殂了?!   他一着急,眼中便不自觉冒出凶光来,直吓的许氏急忙扯住尤氏的衣角,将半边身子藏在了尤氏背后。   “你吓唬她做什么?”   尤氏立刻反瞪了回去,阴阳怪气的道:“你媳妇儿为了你,可是把浑身解数都使上了——不信你自己瞧!”   说着,突然一把扯下了许氏脸上的面纱。   许氏惊呼一声待要拿手去遮,却又被尤氏眼疾手快控制住了双腕。   贾蓉见她的嘴巴和两腮明显红肿,初时还以为自己的猜测得到了印证,但很快就发现,那并不是掌掴之类的击打痕迹,而更像是……   从嘴巴里面撑出来的!   嘶~   贾蓉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暗道不想焦叔叔竟恐怖如斯!   难以置信、相形见拙、自愧不如……   复杂的情绪,让他就像是被夺了精气神一般怏怏的没了亮相。   此请此景也无需再问什么了,于是贾蓉不尴不尬的叮嘱了妻子两句,便失魂落魄的去了。   回到宁国府里,又羡又妒的将所见所闻描述了一番,难得贾珍竟不曾训斥嘲笑,反将自己当年听墙根儿的遭遇道了出来。   父子相顾唏嘘,大感老天不公。   ……   与此同时,紫金街薛宅内。   薛宝钗一早陪母亲用完了饭,并没有像平素那样跑去处置家务,而是拉着薛姨妈到里间坐下,认真道:“请妈妈放心,我前儿不过是一时失态,日后绝不会再这般孟浪了。”   初三那日,她在焦家喝的酩酊大醉,昨儿白天都还有些昏昏沉沉的,所以直到晚上休息的时候,才陡然意识到母亲的不同寻常。   昨天薛姨妈几次三番嘘寒问暖不说,在她处置家务的时候,还三不五时的派人送东西来,一会儿是酸梅汤,一会儿是小点心。   母女两个虽一贯最是亲近,可也从未见过如此这般。   薛宝钗于是连夜找到宝琴一番追问,这才‘明白’母亲是因何如此。   如今先给薛姨妈宽了心,紧接着她又正色道:“宝兄弟天资聪慧,不过是自小骄纵惯了,所以才养成了任性妄为好逸恶劳的品性——等女儿嫁过去,自会设法矫正。”   “都道三十而立,如今他未及弱冠就已经有了七品官身,往后只要激起了上进心,纵使比不得焦大哥,也当能保持家门不坠!”   听女儿说的斩钉截铁,话里话外满是自信,薛姨妈也略觉得轻松了些,况她主要是羞愧于自己和焦顺私相授受,对于宝玉不求上进的事儿,反倒没有那么在意。   毕竟凡事都要比对着来,有亲儿子薛蟠‘珠玉在前’,贾宝玉身上那些毛病又算得了什么?   至于和焦顺比……   这世上又有几个如畅卿那样的人?   就这般,母女两个又说了许多体己的贴心话,彼此都觉得缓和了不少。   薛宝钗正要起身离开,忽然发现床前的条桌上摆着个透明的玻璃罐子,里面满满当当装着彩色的五角星,密密匝匝却又错落有致,从下到上呈‘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渐变,再搭上瓶口垂下的丝绦,看上去十分漂亮。   她下意识起身凑道近前,边打量、边好奇道:“妈妈屋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东西?瞧着倒有些新鲜。”   “前、前几天别人送的。”   薛姨妈在她身后脸色骤变,会送给她这种东西的人,自然只有焦顺一个。   眼见宝钗凑近了打量,薛姨妈心头突突乱跳,深悔自己昨儿拿出来把玩之后,竟就忘了将它收起来。   当初焦顺拿给她时,信誓旦旦说是自己亲手叠的,一共三百五十五颗星星,代表着自己每一天的思念【注:农历一年是355天或者354天】。   这样的心意、这样的礼物,无疑正戳中了薛姨妈的少女心,那天晚上是百般的曲意逢迎,连称呼、辈分都给颠倒了……   想到当时的情景,薛姨妈原本吓到发白的脸上,不自觉又浮起了两团红晕,却竟稍稍中和了一些脸色。   也正因此,薛宝钗回过头来时,便未能及时察觉出她的异样,犹自笑问:“这东西是用纸叠的吧?有趣、有趣,非金非银不显俗气,拿来点缀再合适不过了——妈妈可会叠?不妨也教给我,我闲事和莺儿叠一些串在风铃上。”   这倒难不倒薛姨妈,毕竟是真跟‘师父’睡过的。   见女儿似乎并未察觉到什么不妥,她心下稍安,忙起身道:“这还不简单,你等我找几张硬纸叠给你看。”   说着,起身翻箱倒柜,找出一小叠五颜六色的硬纸,又招呼宝钗重新坐回罗汉床上,隔着炕桌一步步的叠给她瞧。   宝钗一边学一边随口道:“妈妈是跟谁学的?说来,我记得当初焦大哥也曾教我们叠过一种纸燕,足能飞出二三十丈远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薛姨妈一时间险些心脏骤停!   亏这些日子为了与焦顺偷情,多少培养出了些处变不惊的经验,假装收拾桌上的剩下的纸条,趁机稳了稳心神,这才装作若无其事的道:“我就是跟你徐婶婶学的,也兴许是他们家家传的手艺吧。”   宝钗不疑有他,当下恍然的点了点头。   等试着叠出几个,便起身笑道:“我瞧这东西用碎缎子叠,应该也能成,等回头让莺儿先试试,若好,我也给母亲叠一瓶,摆在旁边就当是好事成双了。”   薛姨妈听了这话,总觉得有些别扭不自在,却又没理由纠正她的遣词用句,只能强装高兴的应了,又亲自将薛宝钗送出了门。   目送女儿消失在院门外,薛姨妈吊在嗓子眼的心肝这才终于落了地,折回屋里捧起那瓶纸星星,就准备放回柜子里。   不过她转念一想,如今这东西已经过了明路,再藏起来反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当下重中之重,是想法子把方才的谎话圆上,若不然哪天宝钗撞见徐氏,说起这东西来驴唇不对马嘴的,可就真的遭了。   不过……   这又该怎么跟徐氏提起?   总不能说,为了替你儿子遮掩,这事儿你就先认下吧?   罢了、罢了,自己本就是个没主意的,这事儿还是得着落在畅卿身上,且等晚上将暗号挂出去,约他明晚见上一面再说吧。   ……   “阿嚏~”   焦顺放下手里的几颗心形石头,揉着鼻子暗道自己这莫非是操劳过度了?   那晚上预定好的加班加点该怎么整?   他试着活动了活动,又没觉得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这才重又坐了回去,继续挑选最适合当礼物的心形石头。   这一招自然是跟后世某明星学的。   说来当初焦某人情窦初开时【小学四年级】,还曾在网吧朝圣一般拜读过,最适合送给恋人的XX件礼物,甚至为此特意学了折纸的技巧。   结果到了初中头一次实践的时候,才发现这些把戏早都被前辈们用烂了,以至于潜心准备了许久,换来的只是一句土鳖。   十数年后他重新盘点此事,才惊觉当时导致失败的罪魁祸首,或许并不是用的法子太旧,而是自己的颜值不够。   扯远了。   当时被骂成土鳖的礼物,放在如今却个顶个都是大杀器,很多时候比真金白银还管用的。   就说上回,他就用一瓶纸星星哄的薛姨妈激动落泪,顺势拿下了‘叫父’成就。   就连爱财如命的王熙凤,一度也曾因为雪花玻璃球而激动不已——当然了,很快凤辣子就开始追着他要制作方法,想借机赚上一笔。   总之,焦顺通过形状、色泽、花纹、手感、以及史湘云的偏好,最终确定了一颗鹌鹑蛋大小的雨花石。   剩下的本想随便找个盒子封存起来,但想了想,他又从里面挑出了一颗心形的鸡血石,与那雨花石一起收进了袖袋当中。   别误会,他肯定不会像某明星那样拿这东西四处送人,导致一度沦为笑谈。   这种东西,肯定是要独一无二才能显出价值。   但这却并不妨碍他借机搞些小动作…… ###第六百五十八章 办法不怕旧,管用就好   是日傍晚。   焦顺兴冲冲回到家中,一进院门就冲迎出来的史湘云道:“快来瞧我搜罗到了什么宝贝!”   说着,他将手伸进袖子里似要掏出什么来,却不想‘咦’了一声,竟就皱着眉头僵在了原地。   “怎么了?”   史湘云早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带来的生活小惊喜,正满心期盼的瞪圆了美目,见此情景不由好笑道:“老爷难不成又把东西弄丢了?”   焦顺这几年散出去的东西可不老少,因担心一不留神翻了船,故此特意营造出了丢三落四的人设,解释也好拿来搪塞——要不说海王不好当呢。   也正好,他当初就是因为假装丢了金麒麟,才渐渐和史湘云搭上感情线的。   如今立此人设,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倒也没全丢。”   焦顺尴尬的挠着头,顺势从袖袋里取出那红白相间的雨花石,摊开展示给史湘云道:“我搜罗了两颗心形的石头,原想着咱们一人一颗,各自在上面刻下要说的话,然后等七夕的时候再彼此交换,谁成想……”   史湘云听了很是有些遗憾,旋即却是一把夺过了那雨花石,嘻嘻笑道:“老爷总是送我礼物,这回偏不要你送,你只等着我的回礼便是!”   瞧她那活泼又温柔、俏皮又暖心的小模样,连焦顺这等人都禁不住暗自羞惭,于是忙岔开话题道:“对了,我为明儿入宫授课,专门准备了两样道具,其中一样在宫里,另一样我特意带回来了,你要不要瞧瞧?”   “当然要瞧!”   史湘云复又激动起来,焦顺给繇皇子表演的那些把戏,她可是一样不少的学会了,当下扯住焦顺的袖子急切道:“是能变给别人瞧的,还是……”   “这个好像当不得戏法耍。”   “那就把大家都叫来一起看!”   听说不是能表演给别人看的东西,湘云本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心思,忙命香菱、翠缕去请邢岫烟和平儿,又令晴雯赶奔客院……   “你瞧你。”   焦顺急忙伸手拦住晴雯,嗔怪道:“这都快到饭点儿了,你也不怕打搅到林妹妹——那东西也不是很大,待会等吃完了饭,你带过去给她瞧瞧就是了。”   史湘云这才作罢,只将一院子莺莺燕燕集中到堂屋客厅里。   听说又有‘哄小皇子’的新奇物件可瞧,众人大都欢呼雀跃,众星捧月似的围定焦顺,看着他从箱子里小心翼翼取出一个怪模怪样的物件。   这东西有点像是缩小版的晾衣杆,不过整体都是金属打造的,横梁上垂下一道道丝线,丝线上又挂着十来个小球,而这些球又分为两种,单数五彩斑斓、双数则皆为白球。   众人一面围观一面交头接耳的议论着,却始终没能猜出这东西是做什么的。   史湘云等的不耐,忙挽住焦顺的胳膊撒娇催促。   于是焦顺又将那东西摆到了靠墙的位置,示意让众人稍稍退后观瞧,然后用木板将那些小球同时托起,大概到四十五度角的时候,才突然抽走了木板。   那些彼此牵扯的小球立刻开始摆荡起来,忽而连成蛇形,忽而错落有致,忽而白球、彩球各自成行,直瞧的众人眼花缭乱赞叹不已。   好半晌,那些小球才渐渐停止了摆动。   史湘云见状,二话不说拿起木板便又推了一把,看到小球再次开始蛇形摆动,她忍不住问:“老爷,这是怎么回事?明明也没用什么力气,怎么就能动这老半天,还像是活物一般变来变去的?”   “我也只知道,这是因为它们彼此牵扯,上面的绳子又长短不一所造成的,别的就……”   焦顺说着两手一摊,表示爱莫能助。   对于他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史湘云倒也早已经习惯了,于是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再那蛇形摆上,似乎是想通过观察,弄懂这其中的原理。   等到小球第二次停下来时,她又下意识去拿木板,却被焦顺手疾眼快按住,无奈道:“待会再玩,先吃饭。”   “喔。”   史湘云不情不愿的应了,作势要起身,趁着焦顺放松警惕的时候,又突然用木板推起了小球,旋即她抽身就跑,欢快笑道:“咯咯咯~且让它先动着,反正也不影响咱们吃饭。”   不出意料的,她用饭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不少。   吃完之后,她两肘拄着桌子以手托腮,两只水汪汪的杏眼眨也不眨的盯着焦顺。   焦顺摇头叹了口气,然后也开始加紧了扒饭,不多时囫囵吞枣的弄了个八成饱,起身道:“行了,想去就去吧。”   史湘云蹭一下子蹿起来,欢快的招呼道:“翠缕、香菱,把东西带上,咱们找林姐姐玩儿去!”   翠缕头一个上前,小心翼翼的试了试,发现这‘蛇形摆’并不太重,便直接抱起来对香菱道:“去时我自己来,等回来时你再抱着。”   香菱憨憨的应了,旋即以手捧心满眼期盼:“等林姑娘见了此物,说不得又有新诗了。”   翠缕无语的翻了个白眼,亦步亦趋的跟着史湘云往门外走去。   香菱也急忙抓起木板追了上去。   眼见她们走了,焦顺不自觉便神游物外起来,心道也不知自己暗中的布置是否顺利。   “对了~!”   这时门外忽又响起史湘云清脆的嗓音,直吓的他一个激灵,下意识回头看去,就见湘云正扒着门框伸进大半个脑袋,笑吟吟的交代道:“等一会儿回来,我就把这东西摆在邢姐姐屋里,你们谁想玩儿都成,只是千万别给弄坏了。”   说完,又一阵风似的跑了。   这次她可没再回头,带着两个丫鬟匆匆到了客院里,赶巧黛玉也刚用完饭,正在桌前净手漱口。   见翠缕怀里抱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林黛玉不由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问:“怎么,你今儿又是来献宝的?”   虽然她表现的一脸嫌弃,但事实上对于史湘云频频献宝的行为,却并没有丝毫的反感,因为史湘云从始至终,都没有要炫耀的意思,而只是单纯的想要与她分享其中的乐趣。   “嘻嘻~”   史湘云被戳中了心思,冲黛玉俏皮的吐了吐小丁香,又从翠缕怀里接过那‘蛇形摆’,作势要往桌上放。   紫鹃和雪雁忙上前将饭菜撤下,翠缕和香菱又抢上前一通狠擦,好歹是空出了块干净地方。   史湘云看似大咧咧,实则小心翼翼的将摆件放到桌上,得意道:“请姐姐上眼瞧~”   说着,用木板将那些小球轻轻推起。   见到那小球彷如活了一般,不断摆出各种姿态,林黛玉也是啧啧称奇,只可惜香菱瞪着眼睛期盼了半天,也没见她有什么新诗。   等到小球停下来,史湘云将木板塞给了林黛玉:“姐姐也来试试。”   林黛玉也亲手尝试了一次,再三赞叹了焦顺的奇思妙想,史湘云这才心满意足,往罗汉床上一瘫,揉着肚子道:“不成了、不成了,方才吃的急,走的也急,这会儿倒有些涨的慌。”   林黛玉闻言立刻上前拉扯:“涨的慌你还敢坐下?快起来活动活动,消消食儿!”   “嘁~”   史湘云半真半假的撇嘴道:“姐姐还知道说我,平素央着你求着你,你都懒得活动!”   “好啊,这是来给我设套来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林黛玉作势欲要呵湘云的痒,湘云急忙闪身避开,连声道:“好姐姐,你若是饶了我,我这里还有一桩好宝贝给你瞧呢。”   林黛玉因顾忌她吃撑了不舒服,本也没有要真下手的意思的,当下叉着蛮腰道:“速速献来,若不是好宝贝,待会儿可要罚双份。”   “大王放心,必是好宝贝!”   史湘云说笑着,从荷包里小心翼翼翻出那枚雨花石来,先将来历用途说了,又无奈叹道:“只可惜老爷路上丢了一枚,若不然……”   “等等!”   林黛玉这时却露出惊诧的表情,旋即回头对雪雁道:“雪雁,把咱们捡的那块鸡血石拿来。”   史湘云讨过来,跟自己的雨花石摆在一起,发现这鸡血石除了大一号之外,整体形状差相仿佛,不由欢喜道:“这定是我们老爷丢的那块无疑了,姐姐在那儿捡到的?!”   “就在二门夹道那边儿。”   林黛玉说着,忽然一把将那鸡血石夺了过来,促狭道:“你说是你们家的,你叫它一声它可答应?若它不应,总得拿出些别的证据吧?”   史湘云虽知道她是在玩笑,却还是一本正经的道:“我们老爷说了,丢的那块是雄的,这块比我的大一圈,可不就那颗雄心?”   “有了、有了!”   林黛玉听了猛一拍手,嬉笑道:“你届时只在上面刻下‘雄心壮志’四字,岂不应景的紧?”   “是老爷要在上面刻字送给我。”   史湘云认真纠正之后,又道:“再说了,俗话说缺什么补什么,真要刻上‘雄心壮志’四字,也该送给宝二哥才对,我们老爷可不缺雄心壮志。”   听到‘宝二哥’三字,林黛玉便禁不住有些失神。   这阵子她依旧在为那个‘情’字所困,为了解惑、为了寻找答案,她暗地里几次三番旁敲侧击,试图重新唤醒蕊官和藕官的感情,然而最终却是铩羽而归。   蕊官被收用之后,迅速的就融入了后宅,全然不见半点对旧日光景的留恋;而藕官得知这一切后非但没有怨愤,反而真心替蕊官高兴,甚至还说什么‘天意如此’。   虽然林黛玉也知道,在世人看来她们两个的选择再正常不过了,但她还是因此郁郁难解。   难道说……   这世间当真不存在能冲破一切阻碍的爱情吗?!   “姐姐、林姐姐?”   史湘云见林黛玉突然发起呆来,先唤了两声不见奇起效,又伸手在她肩头搡了一把,林黛玉这才陡然清醒过来,忙道:“抱歉,我一时有些走神儿。”   史湘云只当她是又想起了和贾宝玉的往日种种,不由后悔自己不该主动提起宝二哥来。   当下忙岔开话题,和林黛玉讨论起了,该在雨花石上刻些什么文字才好。   不过这等私密的事情,林黛玉肯定不会越俎代庖,最多也就是在大方向上给出建议罢了。   姐妹两个又闲聊了小半个时辰,眼瞅着天色渐晚,史湘云这才起身告辞离开。   等送走湘云,林黛玉独自回到里间,看着窗外的黑漆漆的夜色,又不自觉的长吁短叹起来。   这时雪雁突然探头探脑的走了进来,先假模假样的挑了挑灯花,然后又吞吞吐吐的道:“姑娘,我今儿去给宝琴姑娘送东西的时候,听到有人提起您来,说是、说是……”   “说是怎得?”   林黛玉猜到多半不是什么好话,当下挑眉冷笑:“事到如今,难道还有人嫌我碍眼不成?”   “这……”   雪雁慌乱了片刻,这才讪讪道:“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当时那两个妇人嚼舌根,说什么二太太在老太太面前污蔑您命硬,二月里因大老爷行将就木,克制不住你,所以这才惹出后来那么些祸事,还说……”   “还说什么?!”   林黛玉柳眉倒竖,一手掩着胸口,一手撑着书桌,咬牙追问:“她们还说了什么?!”   “还说,不如就让您留在焦家,让焦大爷镇着……”   饶是知道二舅母一直不喜欢自己,但林黛玉也万没想到,她会这般往自己头上泼脏水,更没想到的是,老太太竟然也……   若不然,怎么前两日三春来时,竟提都没提要接她回去的事儿?   想到继贾宝玉之后,连自小最疼爱自己的老太太也背叛了自己,林黛玉只觉心头绞痛,两眼发黑摇摇欲坠。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别吓我啊!”   雪雁连忙扶着她靠在床上,又取了常备的药丸就着茶水喂下去。   好半晌之后,林黛玉的脸色才渐渐恢复过来。   雪雁松了口气,擦着额头的冷汗道:“姑娘别急,要我说,那边儿还真未必比的上这边自在,若再有个名分……”   “你浑说什么?”   林黛玉听她言语无忌,立刻呵斥道:“再敢妄言,看我饶不饶得了你!”   “奴婢不是妄言。”   雪雁却一咬牙,屈膝跪倒在床前:“当初湘云姑娘不就是因为,捡到了成双成对儿的金麒麟,所以才和焦大爷成就了姻缘么?今儿姑娘捡到那鸡血石,说不定也是……”   “胡说什么!”   林黛玉恼道:“要这么说,当时捡到这东西的是紫鹃,要成姻缘也是她去!”   “我们还不都是跟着姑娘?”   雪雁脖子一梗:“要我说,这或许就是天意,左右三姑娘和焦大爷的事儿也还没过明路——再说本也是咱们在前,凭什么要让给……”   “住口!”   林黛玉猛的起身扬手作势欲打,但见雪雁不闪不避,终究还是没能狠下心来,只好顺势往外一指道:“你给我出去!”   雪雁犹豫了一下,想到该说的也都差不多说了,便乖巧的起身出了里间。   等雪雁走后,林黛玉便又颓然坐回了床上。   或许是因为外祖母的背叛,让她心神剧烈动摇的缘故,以至于明明对焦顺全无半点男女之情,脑海中却还是不断浮现出雪雁方才那番话。   尤其是那句‘这或许就是天意’,竟遥遥与藕官的‘天意如此’交相辉映…… ###第六百五十九章 广开言路   翌日。   因知道焦顺又要入宫授课,皇后特意一早便躲到了慈宁宫牛太后处,打算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婆媳两个闲聊了一阵子宫中琐事,牛太后见皇后脸上似有倦容,不由关切道:“我怎么瞧你无精打采的?莫不是最近照顾皇帝累着了?要不你先休息几日,等养足了精神再去乾清宫不迟——这期间若有乱嚼舌根儿的,我自会替你做主!”   皇后闻言面露尴尬,急忙解释道:“母后误会了,我不过是因为昨儿莫名其妙犯了夜,所以才有些精神不济。”   她昨儿犯了夜不假,但却绝不是莫名其妙。   实是听闻焦顺今日要来授课,不自觉便浑身躁郁,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总是睡不着,最后只好借那两封奏折一番素手调羹,这才精疲力竭的沉沉睡去。   说实话,若不是隆源帝每每都要再三举证,说什么净事房内亦未见此夸大之物,她也未必会这般念念不忘……   “原来是这么回事。”   牛太后微微颔首,正待再说些什么,忽听女官禀报,说是南安太妃携郡主前来问安。   牛太后顿时满眼带笑,连声道:“快、快把她们娘儿俩请进来!”   皇后忙起身相迎。   将到门前时,南安太妃的笑声已经传入耳中,就见她紧赶几步冲里面道:“姐姐,今儿我可把——咦,皇后娘娘也在?”   瞧见皇后也在殿内,她忙改颜相向躬身见礼。   皇后侧身避开,笑道:“太妃快里面请。”   说着,又转眼看向跟在后面行礼的南安郡主:“妙珍妹妹可是有日子没见了,听说最近文才学问又有增进?”   “娘娘快别夸她了。”   南安太妃笑道:“她要是能在女红上下些功夫,那才真是谢天谢地呢!”   三人说说笑笑走进殿内,因这娘俩素日里也没少入宫给太后请安,故此到了牛太后面前反倒少了拘束。   就着方才的话题又闲扯了几句,南安太妃看了女儿一眼,突然问道:“我听说,这宫里最近装了只千里耳,隔着老远就能听见别人说话,不知可是真的?”   “什么千里耳,那叫、叫什么来着?”   牛太后本想更正,可话到了嘴边却也忘了称呼,于是转头看向了一旁的皇后。   “叫电报机。”   皇后笑着解释:“其实也没外面传的那么神乎其神,就是用铜线连着两台机器,彼此之间能传出或长或短的声音,然后听到声音的人,再按照声音的长短排列顺序,把这声音翻译成数字,再对照着数字编号去找相应的文字,最后才能排列成咱们能看懂的句子。”   “总之这东西繁琐的紧,宫里现如今也只有三个专门受过训练的小太监,才能使用这东西。”   听了这一篇琐碎的解说,南安太妃反倒糊涂了,对这东西的好奇心也是一降再降。   她正要敷衍两句,岔开这个话题,却见女儿在一旁紧使眼色,只能无奈道:“不知这点、点什么鸡在哪儿,能否让我们母女俩也开一开眼界?”   “就在皇帝寝宫里。”   太后这话一出,南安太妃就想打退堂鼓,不过太后说完就站了起来,冲着小郡主伸手道:“你们年轻人就贪图个新鲜,走吧,我带你过去瞧瞧。”   显然她也早已经瞧出,真正对电报机感兴趣的是自家外甥女。   郡主忙不迭上前扶住了牛太后,姨甥两个一马当先,南安太妃和皇后自然也只能步步紧随。   牛太后边走边道:“说来最近有不少人上折子,想要把那电报机给拆了呢。”   “怎么会?”   南安郡主纳闷的瞪圆了美目,奇道:“不是说举朝上下一致夸赞,说这东西于朝廷大有裨益吗?怎么还会有人上折子想要拆掉它?”   “呵呵~”   太后笑着在她手背上拍来拍,摇头道:“他们倒不是不满意这电报机,而是不希望宫里有电报机,说什么这东西放在内阁、通政司就好,唯独放在宫里十分不妥,恐有人借此假传圣旨,暗行祸乱朝纲之举。”   南安郡主听了这番话,不由颔首道:“这话听着也有些道理。”   太后又笑了笑,却没再说什么。   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得出,那些言官害怕有人假传圣旨是假,担心皇帝借此绕过中枢文臣才是真的——不过这等事情,也没必要专门向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解释。   一行人兜兜转转来至乾清宫内,太后原是想先去探视一下儿子,再领外甥女去瞧那电报机不迟。   谁知进了门才发现皇帝竟然不在寝宫。   太后和皇后一下子就急了,忙问留守的太监,皇帝现如今身在何处。   “回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那宦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道:“陛下因觉龙体渐渐康复,又恰逢焦大人要为皇子殿下演示悬空术,故而便执意前往一探究竟,容妃娘娘和戴总管实在拦不住,便……”   顿了顿,又忙补了句:“容妃娘娘已命人去储秀宫报信儿了。”   太后闻言,不由摇头道:“皇帝也太不知爱惜身体了!”   说着,又回顾皇后:“果然他身边还是离不得你。”   皇后忙道:“陛下最近气色确实好多了,一早一晚还会专门去院子里晒晒太阳——有贤德妃、容妃两位妹妹跟在身边,当不至于出什么差池。”   牛太后这才想起还有个贤德妃,不过想想她最近的际遇,也明白她根本不可能阻止的了皇帝的行动,于是也便没提这茬,而是转头看向了一旁的外甥女:“那东西就在殿内,你……”   说到半截,见小郡主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不由哑然失笑道:“罢罢罢,那就等回来再瞧。”   说着,又问那宦官:“这悬空术是何意?”   “说是要凭空浮起来,在半空中盘腿而坐。”   “这……”   牛太后听了不由蹙眉,那千里传音的电报机,好歹还有一条线联通着,就算听不明白原理,也能知道其实并非神仙手段。   但这凭空浮起来盘腿而坐……   怎么听怎么都像是怪力乱神的东西。   不过既是那焦顺弄出来的,想必背后必有缘故。   牛太后想到这里,便道:“走,咱们也去瞧个稀罕。”   等转身出了门,却见早有两辆人力车停在院里,却是皇后怕牛太后累着,特意就近调来的。   南安太妃自觉年轻,还想推脱,架不住牛太后也跟着招呼,便也凑趣坐到了其中一辆人力车上。   等到人力车跑起来,她起初紧紧抓住两侧扶手,生怕被甩下去,后来发现这东西竟比马车轿子都要安稳,又不由啧啧称奇。   郡主和皇后快步跟在左右,听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忍不住道:“母亲就是近来出门少了,连我都听说过,如今这人力车在外面时兴的紧,就连一些低品的官员出行也爱用它。”   “好好好,你见识广行了吧?”   说说笑笑间,一行人便到了上书房左近,远远的,便见戴权领着几个宦官来迎,郡主忍不住紧走几步,紧张的追问:“戴总管,那悬空术可曾演练完?”   “没呢、没呢。”   戴权满脸堆笑先见过了太后、太妃、皇后,又对南安郡主道:“原本焦大人已经要演练了,听说几位娘娘——尤其是小郡主您要来,皇上便命他暂且推迟了。”   南安郡主听了,不由欢呼雀跃。   牛太后几人尽皆莞尔,只皇后莞尔之余,暗又添了三分不自在——她原是想避开焦顺的,不想终究还是避不开。   再往里几步,又见贤德妃和容妃来迎。   同样的客套话就不多做赘述了,却说一行人到了上书房内,就见隆源帝歪在随行抬来的软塌上,正在考校儿子的课业。   不过他考校的并非四书五经,而是焦顺导演的舞台剧里蕴含的一些民间常识。   小家伙对这些,显然比对什么儒家经典感兴趣的多,不说是对答如流,但见解却是远远超出了一般六七岁的孩子。   牛太后在门口听了几句,这才与有荣焉的进门,一把将孙子揽在了怀里,连声夸赞。   繇皇子刚羞臊的往太后怀里一扎,忽听背后父皇轻哼了一声,忙规规矩矩站好挨个见礼。   等他最后见过‘妙珍姑姑’,隆源帝这才对牛天后和南安太妃道:“母后和南安太妃来的正好,焦爱卿已再隔壁院里等候多时了,咱们这便过去瞧瞧,看那悬空术究竟是何道理。”   繇皇子早等的不耐烦了,可又不敢在父皇面前造次,正拼命按捺住活泼好奇的天性,忽被南安郡主一把扯住,笑道:“殿下,咱们两个先走一步!”   说着,冲隆源帝微微一礼,拉着繇皇子便出了上书房。   繇皇子初时还只是被迫,等一跨过门槛,两条小短腿就倒腾的飞快,反而是在拖着南安郡主往前跑了。   等二人到了隔壁院内,拄着拐杖孤零零站在正当中的焦顺,只见他一改先前的官员打扮,周身裹着件宽袍大袖,仿似道人一般,却又不见上面有什么道家符号。   再说了,他那杀气凛凛的相貌也不是道袍能遮住的,真就穿上道袍,只怕也更像是邪派修士。   南安郡主因与史湘云等人相善,没少听她们夸赞焦顺,虽是头回得几案,却倒也不至于以貌取人,远远的打量了几眼,又低下头同繇皇子耳语了几句,怂恿他先过去检查一下。   繇皇子却是连连摇头。   就在这时,太后等人也已经陆续赶到。   焦顺依旧站在那里,只远远的颔首道:“见过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臣暂时不便行礼,还望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海涵。”   南安太妃也是头回得见,见其人威风凌凌,赫然是一副武人模样,不由悄声对牛太后道:“这怎么瞧着,竟倒与我那公公有几分挂像?”   太后横了她一眼:“莫要胡说。”   说话间,皇帝也到了,他也不同焦顺废话,直接在软塌上一摆手道:“时辰也不早了,爱卿这就开始吧。”   “臣领旨~”   焦顺应了一声,旋即口中念念有词,先是将长袍轻轻提起露出两条腿来,然后试探着将一条腿抬起,接着是另一条腿,最后干脆在一片喧哗声中在空中盘坐起来。   “这、这是什么道理?”   虽然早听说焦顺要表演悬空术,但真等亲眼所见,太后、太妃等人还是震惊不已。   皇帝也十分诧异,但明显不相信这是什么法术,当下吩咐道:“去试试,看下面有什么东西没?”   话音刚落,就见自家儿子头一个冲了过去,先是小心翼翼的伸手在焦顺身下摸索,后来干脆横臂去扫,结果众人就见他的胳膊,反复在长袍下摆扫来扫去,却始终没有碰到任何东西。   “焦师傅!”   他不由激动的起身道:“这是怎么做到的?教我、快教我!”   焦顺微微一笑,正待揭开答案,身子忽然往后一扬,虽然未曾摔倒,整个身子却在半空中斜了过来,就那么似倒非倒的悬在半空。   众人见状,愈发忍不住惊奇。   这时就见焦顺一片腿儿重新站好,然后二话不说就开始解衣服。   旁人倒未觉得如何,只皇后见了不免心如鹿撞,下意识呵斥道:“太后在此,你怎敢失礼?!”   焦顺手上的动作一顿,忙解释道:“臣里面还穿了一身外套,实则这玄机就在这件衣服里,臣若是不脱掉,只怕难以讲解。”   “那就赶紧脱。”   皇帝连声催促,又下意识扫了皇后一眼。   皇后也自觉失态,忙讪讪的躲到了太后身侧。   焦顺这才将那大褂解开,然后有些费力的脱下来,然而他人是从衣服里出来了,那衣服却没有掉落在地,而是歪斜着摊在半空,且一条袖子仍旧搭在那拐杖上。   “这、这里面有个座位?!”   众人还在疑惑,忽听繇皇子惊呼道:“这座位上还有两根铁条,连着袖子里面——不对,是连在这拐杖上!”   说着,他上前摸了摸那拐杖,又惊呼道:“是铁的,这也是铁的!”   焦顺哈哈一笑,将那衣服狠狠扯开半边,露出了里面的机关——这东西在后世属于烂大街的把戏,不过是借助宽袍大袖的遮掩,坐在连接着固定物【铁柱】的座位上罢了。   不过因是仓促弄出来的,质量明显有些不过关,那两根铁条现方才就已经歪了,连带着座子和座子上的焦顺都后仰起来。   “殿下请看。”   焦顺指着那机关道:“都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可只是一件破袍子,便能变出障眼法来,足见亲眼所见也未必是真——而一旦高居庙堂,许多事情甚至只能着落在文字上,那么敢问殿下,届时又该如何分辨真伪?”   “这……”   繇皇子这才想起,眼前并不是真的在演练什么戏法,而是焦师傅在别开生面的授课,他一时明显被难住了,挠头想了半天也没个法子,于是忍不住又偷眼去看父皇,生怕遭了责难。   焦顺原本也没指望他能给出答案,等了一会儿见他支吾难言,便朗声道:“其实历朝历代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想过很多法子,但最为读书人所称道的只有一条,那就是‘广开言路’!”   说着,又对繇皇子一笑道:“殿下若是不信,不妨去翻找一下书上对历代明君的描述,其中只怕十有七八皆有‘广开言路’之说。”   说着,又拱手一礼:“而这,也正是臣苦心研究出电报机的初心——现如今,这电报机可置于州县,其后可置于乡间,到最后,平民百姓若有冤情亦可直达中枢!唯有如此,才算是真正的广开言路!”   到了这一步,基本就算是图穷匕现了。   繇皇子听没听懂不重要,重要的是隆源帝不出所料的闻弦知意,瞬间联想到了那些言官们,纷纷上奏要求拆除宫中电报机的事情。   “爱卿所言甚是!”   当下隆源帝先叫了声好,旋即又愤愤不平的道:“先前那些言官上奏,说要把宫里电报机拆掉,朕总觉得大为不妥,却一时说不出错再何处,如今听了爱卿这番话,才终于让朕茅塞顿开!”   “彼辈身为言官,却欲阻塞言路、蒙蔽圣听,委实德不配位、荒谬绝伦!”   说着,又自顾自扬声下令:“来人啊,速将焦爱卿与朕方才所言一字不落的抄录下来,然后连带奏折一起发还回去——朕倒要看看,他们还有没有脸再继续鼓噪!” ###第六百六十章 潘多拉   借悬空术变着法针对了一下言官们,顺便给皇帝提供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去驳回那些言官们的奏折之后,焦某人不出意外的,又被皇帝就近请到上书房内议政。   牛太后则是按照先前的承诺,又领着南安郡主折回乾清宫中,去瞧那电报机。   可能是因为刚看过了现场表演,这傻大黑粗的死物件就有些不太入眼,再说了,乾清宫里那几个小太监只会用,对于这其中具体是什么原理完全是一窍不通。   于是南安郡主围着转了几遭,又一问三不知之后,对这东西的兴趣很快便消失殆尽了。   牛太后见状,便把她们带回了自己宫中。   原本妹妹和外甥女来了,她是要好生招待招待的,可也不知是累着了、还是热着了,回到慈宁宫里,便觉得有些精神不济。   南安太妃见状,忙拉着女儿告辞。   太后挽留了几句见她执意要走,便只好托请皇后顺路送上一程。   南安太妃原本还想着路上和皇后套套近乎,不想出了慈宁宫,皇后的精气神眼见也有些萎靡不振。   于是她又推拒了皇后相送的好意,带着女儿径自出了宫门。   等到上了轿子,她身上原本的活泼劲儿也瞬间消散了个干净,靠在车厢上,摇头叹道:“这皇城里秽气就是重,瞧你姨母这一家子老老少少,就不见有几个囫囵的——你瞧着吧,要再这么熬下去,皇后早晚也得熬病了。”   显然,她也以为皇后会在外人面前露出疲态,是因为在皇帝身边操劳过度的缘故。   郡主微微颔首,却又小声提醒道:“母亲这话,可千万别让外人听了去。”   “若有外人在,我也不说这话了。”   南安太妃摆了摆手,旋即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儿,忽又问:“我记得工学成立时,你哥哥还亲自去给焦畅卿的捧场来着,后来如何了?”   “什么后来如何了?”   因方才她闭目养神,南安郡主也正回忆方才在宫中的见闻,所以一时没听明白母亲在问什么,不过很快她便反应过来,忙又道:“哥哥当时不是为了和忠顺王置气么?后来事情不了了之,他便再没理会过工学的事情了。”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当时恰逢皇上中风,我听说各家勋贵原本承诺的人力财力全都打了折扣,多的也只兑现了三四成。”   “荒唐!”   南安太妃睁开眼睛,怒其不争道:“你那表哥素日里总说要搏一场富贵,重现世宗朝时的盛景,偏怎么就不懂雪中送炭的道理?干大事惜身、见小利忘义,似此这般怎能成事?”   南安郡主虽也觉得勇毅伯这事儿做的有些欠妥当,但还是主动替表哥分辨道:“表哥虽说是八公之首,可当时别人都打了退堂鼓,他也是众意难违,才……”   “哼~”   南安太妃轻哼一声,倒也没在揪着这个问题不放,尤其横向对比,勇毅伯牛继宗虽然志大才疏,可也总比自家儿子一味只知道走马飞鹰好狠斗勇要强。   于是她又重新回归了原本的话题:“我记得那焦顺新娶的夫人,也是你们那诗社里的?”   “她是保龄侯的侄女,唤作史湘云,为人最是爽利不过,写的诗也是别具一格,不是等闲闺中气象——上次聚会时,她有新作两首,分别是……”   说起诗社和史湘云来,南安郡主明显来了精神,说起来就滔滔不绝。   南安太妃也不打断她,偶尔还会颔首点头,直到女儿说完了,这才笑道:“既然投你的脾气,改日不妨请到家里见见。”   “那自然是……”   南安郡主刚要欢声应下,忽又警觉起来,嘟嘴道:“母亲,我们是君子之交,你可别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你这丫头!”   南安太妃作势在她胳膊上轻轻拧了一把,嗔怪道:“咱们家是什么门第,还用得着跟她耍什么小手段?”   “那可未必,为了哥哥……”   “难道你还要我立誓不成?”   “那倒不用。”   南安郡主顺势将头枕在母亲肩上,嬉笑道:“但要是真让我瞧出什么不对来,我可不依。”   南安太妃笑了笑,轻抚着女儿满头乌黑的青丝,心道自己又何须耍什么手段,只要顺其自然就好。   ……   与此同时。   钟粹宫吴贵妃处,一场茶话会已经渐入佳境。   就只见七八个中低品的嫔妃,众星捧月般将吴贵妃围在当中,三句话里恨不能有两句半是在逢迎吹捧。   正将吴贵妃哄的飘飘然之际,忽有一位昭仪姗姗来迟,她嘴里连声赔罪,却还是被几个起哄的罚了三杯酒。   这昭仪吐着舌头‘斯哈’几声,便迫不及待的道:“你们道我是因什么来迟了?你们恐怕还没听说吧,上书房那边儿又出稀罕事儿了!”   说着,便将上书房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的描述了一遍。   期间多有捕风捉影的言语,重点都放在那‘悬空术’上,至于焦顺皇帝借机发难,打回了奏折云云,却只是一笔带过。   这原也没什么。   自打焦顺入宫授课,他弄出来的那些新奇的玩意儿,就一直是宫内的顶流话题。   按照平时,众人也不过临时又多了个谈资,甚至还能顺便再夸几句繇皇子,间接达到讨好吴贵妃的目的。   但坏就坏在方才的三杯酒上,那昭仪仗着几分醉意嘴里就没了把门的,顺势感叹道:“这也就差了太上皇,不然宫里有头有脸的可就都凑齐了。”   一句话,吴贵妃脸上顿时就变了颜色。   凡事就怕多说多想,原本她还没觉得如何,但经这昭仪‘提醒’,才突然发现宫中排名靠前的妃子当中,就只有自己没有列席参加。   虽然皇后是后来赶过去的,容妃和贤德妃也是适逢其会,可这毕竟是去围观自家儿子的课业,难道就不能临时再知会一下她这个生身母亲?   吴贵妃越琢磨越是气闷,不由又想起了先前皇帝驱赶自己,单独与皇后密议的事情来。   而那些中低品的嫔妃,要见她脸上阴云密布,那还不知道是触了她的霉头?   当下各寻借口,纷纷做了鸟兽散。   原本热闹非凡的钟粹宫,一下子就变得冷清起来。   偏吴贵妃因此又想多了,怀疑那些人是因为自己受了冷落,所以急着转投旁处——譬如说皇后那边儿了。   明明自己才是宫里唯一一个诞下皇子的女人!   她越想越窝火,越想越不甘。   可事情已经错过了,她就算想找回场子,一时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就这么无能狂怒了好一阵子,冷不丁的,吴贵妃忽然又想起容妃那番话,略略犹豫,她一咬牙一跺脚,便将原本的决定【等儿子登基再讨要】抛在脑后,出了钟粹宫直奔储秀宫而去!   真要论起来,这宫里有头有脸的嫔妃当中,她其实是最没城府的一个,以前能平安无事全凭‘怯懦’二字,如今被富贵荣华迷了眼,却连这赖以存身的根本都丢了。   一时气盛,竟就直接冲到了储秀宫内,吵醒了刚刚躺下准备睡个回笼觉的皇后。   分宾主落座后,皇后萎靡不振的揉着眉心,无奈道:“难道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跟我商量?”   吴贵妃迟疑了一下,隐约觉得自己做法十分不妥,但转念又一想,儿子马上就要被封为太子,过不了几年就是皇帝了,自己又有什么好怕的?   当下舌尖一顶上牙膛,直接开门见山的问:“我听说,皇后手上有那焦顺的把柄?”   皇后揉眉心的动作一顿,下意识脱口反问:“是陛下告诉你的?!”   这却是误以为皇帝因疑忌自己,所以才将此事又透露给了吴贵妃——若非如此,以吴贵妃胆小怕事的秉性,又怎敢直接找上门来逼问?   “这……”   吴贵妃犹豫了一下,觉得让皇后误以为是皇上更信任自己也好,于是含糊的反问:“这么说,娘娘是承认有这东西了?”   “唉~”   皇后重重叹了口气,失落道:“你既是奉命而来,那这东西……”   说着,她起身到了角落里拿起那木盒,原想立刻交给吴贵妃,但不知怎么的竟就有些不舍,下意识摩挲了几下,这才一咬牙转身道:“那这东西你就替我还给陛下吧!”   “这、这……”   吴贵妃登时傻眼了,她是万没想到皇后会提出,让自己把这东西转交给皇帝。   她急忙起身支吾道:“我也只是听说而已,又不曾……这怎么好……若是……”   吞吞吐吐好半晌,她才终于想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这我怎么敢,这可是皇上亲手交给娘娘保管的,我要是擅自收走岂不成了罪过?”   见她这副样子,皇后终于生出了些许疑惑,心道莫非不是皇帝有意透露的?   可若不是皇帝怂恿,吴贵妃又怎敢如此放肆大胆?   主要她也是万万没想到,吴贵妃心理上的变化会如此之快、如此之剧烈,所以一时有些摸不清头脑。   于是只能试探着道:“妹妹只是听了几句,就跑来问我了?”   “这、这……”   吴贵妃依旧慌乱,不过这回找理由倒是快了许多:“我也是担心那焦顺日后跋扈难制,所以才……”   “原来如此。”   这个理由皇后倒是信了,毕竟事关吴贵妃最宝贝的儿子。   她旋即正色道:“这东西你知道就好,可千万别再往外传——陛下留下此物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可若是提前暴出来,那焦顺是何反应且不论,陛下为了避免新政无人可用,多半是会保下他的,如此一来,这把柄岂不就作废了?!”   听皇后说的严重,吴贵妃倒也不敢怠慢,忙赌咒发誓表示自己绝不会外传。   本来这件事情到此,也就该暂时告一段落了。   但吴贵妃却难忍心下的好奇,目光牢牢锁定在那红木匣上,不用开口,那满脸的求知欲便出卖了她的心思。   皇后见状,下意识伸手护住,就想将那红木匣放回原位。   但起身的时候瞥见吴贵妃脸上的幽怨与不满,心中忽又冒出了一个念头来:   若把这两份奏折给吴贵妃过目,她又会是怎样的反应?   是只自己一个人看完之后……   还是别人也这样?!   这念头一起,便再也压制不住了。   若换个人,皇后是万万不敢‘分享’的,但吴贵妃却不是旁人可比,她是繇皇子的生母,而这两份奏折,正是皇帝留下来给繇皇子保驾护航用的。   真到了要动用这两份奏折的时候,难道自己还能不与她们母子两个商量?   既然早晚是要透露给她的,自己又何苦要当这个‘恶人’,白白惹她心生不满?   想到这里,皇后又把红木匣放回了身前茶几上,轻轻往吴贵妃面前一推,道:“妹妹若是真想瞧,我也不拦着。”   说着,又自顾自翻出了两把钥匙,并排放在了木匣顶部。   吴贵妃眼见这两把钥匙藏的隐秘,更断定这匣子里必是存着什么惊天大秘密,她不觉也激动起来,手颤颤的拿起那把大一号的钥匙,就要去开红木匣。   咔哒~   就在锁扣弹开的瞬间,皇后突然又一把按在了那上面,目光灼灼的盯着吴贵妃问:“妹妹果真要瞧?”   这猛一下子,直唬的吴贵妃打了个激灵,差点就条件反射的摇头否认了。   她正犹疑着不知该做何反应,皇后却又将手收了回去,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妹妹早晚是知道的。”   说着,皇后又自顾自起身,边往外走边说:“我去外面替妹妹守着,也免得有那个不开眼的闯进来。”   既然要追求刺激,那就贯彻到底!   她若在屋里,吴贵妃多半不敢仔细翻看,所以她干脆选择借故离开,让吴贵妃可以毫无打搅的沉浸式观看。   而目送皇后离开之后,吴贵妃一时也有些糊涂,弄不懂皇后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再看身边的红木匣,也总觉得多了点儿洪水猛兽的味道。   不过……   自己的儿子是未来的皇帝,再说这本就是留给他制衡焦顺用的,自己又有什么好怕的?!   就这么给自己鼓足了劲儿之后,吴贵妃最终还是义无反顾的掀开了那盒子…… ###第六百六十一章 宫斗序幕   却说皇后从里间出来,又顺势斥退了屋里的宫女之后,这才惊觉自己脸上热辣辣,连耳朵根后面都在发烫。   她深吸了几口气,好容易才压制住心头翻涌的情绪,回想起方才自己的所言所行,不觉就有些后悔起来。   自己一贯沉稳,今儿却怎么如此不谨慎?   若是皇帝事后知道,追究起来……   她坐立难安的来回踱了几圈,猛一抬头,才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刻钟有余。   吴贵妃就算读的再怎么慢,这时候也应该瞧到‘戏肉’了吧?   却不知她看到那些粗鄙不堪的文字,又会是怎样的反应?   皇后一时仿似百爪挠心,连刚刚生出的悔意都抛在了脑后,几乎没怎么犹豫,便下意识凑到了门前,想要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好一窥究竟。   偏就在这时,房门‘碰’一声被重重推开,吴贵妃跌跌撞撞的从里面扑出来,侧头狠狠剜了她一眼,旋即就欲夺路而逃。   “妹妹留步!”   皇后几乎下意识的扯住了她的胳膊,被带挈着踉跄了两步,才成功将吴贵妃拉住。   见她还要挣扎向前,皇后忙劝道:“妹妹且先冷静些,你这般跑出去,若让外面瞧见,只怕又要传出无数闲言碎语了!届时皇上要是问起来……”   最后这话,成功让吴贵妃僵在了当场。   她转回身颤巍巍的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脑袋空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就这么迷迷糊糊的,又被皇后拽进了里间,直到眼角余光扫见倒扣再茶几上的奏折时,她才像是陡然回过魂来,慌急的转头挪开了视线。   皇后原想拉着她重新在罗汉床上落座,但吴贵妃那还敢接近桌上的‘禁忌之物’?   当下使出了浑身解数,竭力从皇后手上挣脱,直接缩到了距离奏折最远的角落里。   皇后见状,只好给她拿了个圆凳来,又硬按着她坐好,这才自顾自折回原处落座。   却说坐到椅子上之后,吴贵妃仍是羞怯难当,事先她就算是想破头,也万万想不到里面会是那样的内容!   下意识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些污言秽语,她眼角的余光就不自觉往茶几上扫去,下一秒,却又在即将触及到奏折的飞快弹开。   皇后原也有些三分羞怯,但见她如此模样,反倒一下子敞亮豁达了。   若无其事的拿起桌上那份奏折——喔,原来是灵堂那篇,这么说自己上次看过之后,还重新按照先后顺序放好了吗?   当时忒也疲惫,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皇后努力控制着大脑,不去回想疲惫之前自己的所作所为,下意识随手翻了几页,旋即才觉得不妥,自己怎么能在人前,翻看这等不堪入目的东西?   于是急忙将奏折合拢,小心托在掌心,冲着吴贵妃比了比,明知故问道:“妹妹方才已经翻看过了吧?”   吴贵妃下意识点了点头,不过等反应过来,便又开始拼命的摇头,一张巴掌大的瓜子脸涨的仿佛红枣,两只手死死捏着衣角,摆明了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架势。   她如此羞怯,又急于撇清的表现,并没有出乎皇后的预料——不过皇后更在意的,还是她在事情过后的反应。   也不知,会不会和自己一样念念不……   话说,她方才翻看的应该足够多了吧?   该不会是刚看到开头,还未曾来得及深入,就慌慌慌张跑掉了吧?   皇后低头看看手上的奏折,十分后悔自己方才没有留意吴贵妃看到了何处,如今再想找出痕迹可就难了——再说了,在这上面留下痕迹最多的除了皇帝,应该就是她自己了。   一面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皇后又无奈叹息道:“妹妹无需如此,当初我可是在陛下面前翻看的,论窘迫慌乱,只怕还远在妹妹之上。”   吴贵妃闻言,下意识抬头看了眼皇后,但扫见她手上拖着的奏折,立刻又鸵鸟似的垂下了螓首。   心中暗道,原来皇后竟是在皇上面前翻看的,那等情景,自己想一想都觉得羞……   等等!   那不就是夫妻二人之间助兴的小情趣么?   这莫非是在变相的炫耀?!   想到这里,吴贵妃再次抬头不满的看向了皇后,这回即便扫见了那奏折也未曾低头。   这时皇后又叹道:“当时我就曾推拒过,但陛下执意如此,我又怕他情绪激动起来,再度惊厥过去,所以只好答应了。”   原来是再皇上中风之后发生的事儿。   吴贵妃心知是错怪了皇后,不由尴尬的再次垂首。   “后来陛下病体渐渐康复,我也曾三番五次想要把这东西退回去,偏皇上……”   说到这里,皇后终于将手里的奏折放回了匣子里,可还不等吴贵妃松一口气,她又双手捧着盒子起身道:“如今既然妹妹也已经看过了,索性这东西就交给你保管好了。”   说着,迈步向吴贵妃走过来。   “不不不不,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能要!”   吴贵妃两手摇的都快出重影了,身子也一个劲的往墙角缩,活像是个即将被暴徒玷污蹂躏的小女孩。   直到皇后收住了脚步,她这才稍稍恢复了三分理智,忙又推拒道:“娘娘,我、我方才就说过了,这是皇上交给您保管的,咱们若是私相授受,却如何向陛下交代?”   “这……”   皇后装出一副迟疑的样子,旋即却又突然提议道:“那要不这样,咱们两个一人一册,若陛下问起来,只说是为了避免遗失盗毁。”   说着,自顾自又取出一本来,递到了吴贵妃面前。   哐当~   就听一声脆响,却是竭力退缩的吴贵妃不慎撞倒了圆凳。   皇后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就见吴贵妃顺势跪倒在身前,慌张道:“娘娘饶了我吧、娘娘饶了我吧!您发发慈悲,就只当我今儿从没来过!”   说着一骨碌起身,连滚带爬夺门而出。   等到皇后追出去时,她早跑的不见了踪影,连带来的宫女也追了上去,只余下储秀宫的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且不提皇后如何安抚宫人。   却说吴贵妃一路跌跌撞撞回到钟粹宫里,遣散了左右人等,又囫囵吞枣的灌了些温茶下肚,这才稍稍冷静下来,捧着红彤彤滚烫烫的瓜子脸,暗骂皇帝实在是荒唐,那焦畅卿更是无耻至极!   他怎么就敢……   自己果然没有看错,这贼子绝不是什么良师益友,繇哥儿若跟他学坏了可怎么好?   再说了,他能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情,日后谁能保证……   等等!   有这两份奏折在手,似乎也没必要担心他日后跋扈难制了,且以此獠也确实有些歪才。   那这到底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吴贵妃一时凌乱了,正努力权衡利弊之际,忽听门外有人禀报,说是容妃娘娘请见。   容妃?   一听到这个名号,吴贵妃顿时又气不打一处来,心道都是这肥婆从中作梗,才害的自己遭遇如此窘境——自己方才怎么就没把她卖给皇后呢?   还在现在后悔也为时未晚,只要下次见了皇后,将由来始末加油添醋的说出来便是。   “让她回……”   她打定了主意,就懒得再与容妃虚与委蛇,正待闭门谢客,忽然又想到了一种可能。   会不会……   那浪蹄子其实早就知道里面的内容,所以特意给自己下套?   这个念头一起,吴贵妃就改了主意,当下道:“让她进来吧。”   容妃才刚在乾清宫换了班,就习惯性的跑来刷友好度,进门时眉眼带笑抢着行礼,态度别提多谦卑了。   等起身时,见吴贵妃仍旧大咧咧坐在那里,容妃心下暗骂一声‘小人得志’,嘴里却甜甜道:“姐姐可听说了上书房发生的事情?您是没瞧见,皇子殿下当时对答如流,便换个饱读诗书的,只怕也未必……”   她嘴皮子上下翻飞,全是吹捧繇皇子的言语。   但吴贵妃先入为主,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怎么听怎么不顺耳,除了怀疑容妃坑骗自己,还总觉得容妃这番话是在炫耀。   于是审视容妃的目光愈发深沉起来。   容妃也终于察觉到了不妥之处,她心中暗道,这矮冬瓜莫不是来了月事,怎么黑着一张脸像是要吃人似的?   “姐姐?”   她试探着问:“可是我身上有什么不妥?”   一边说着,她一边装模作样的检查自己的着装,并做好了随时撤退的准备。   这时却听吴贵妃幽幽问道:“你上回说的那东西,该不会是两道奏折吧?”   上回说的东西?   两道奏折?   容妃被她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弄懵了,抬起头疑惑道:“什么奏折,姐姐说清楚些。”   难道她真的不知道?难道是自己错怪了她?   吴贵妃一边竭力研判,一边随口又道:“就是你前几日说的,皇上交给皇后保存的焦顺的把柄。”   “原来是这事儿!”   容妃这才恍然,后知后觉的嘟囔道:“原来这把柄是两道奏折。”   说着,忽又奇道:“姐姐是怎么知道的?难道……”   “你管我?我自有我的办法!”   吴贵妃厉喝一声,因杂了太多慌乱的情绪,不觉都有些破音了。   容妃被吓了一跳,虽不明白她因何如此,却也不敢再继续追问下去,于是借着先前的话头道:“说到两本奏折,我倒是突然想起来了,好像有那么一段时间,陛下时常将两份奏折带在身边翻看,依稀就是焦顺递的折子!”   她说着说着,脸上却不自觉的一红。   这一幕被吴贵妃瞧见,只当她是不慎露出了破绽,立刻又声色俱厉的喝问:“你果然曾瞧过里面的内容对不对?哼~我就说你怎么会突然这么好心,原来是变着法子想给我设套!”   “设套?”   容妃再次被弄懵了,好一会儿才连忙叫屈道:“姐姐说的哪里话,我要是看过里面的内容,又怎么会不告诉姐姐?至于说我变着法子设套云云,那就更是冤枉我了!”   “事到如今,你还想骗我?!”   吴贵妃霍然起身,发现自己明显比容妃矮了一头,又忙不动声色的踩到了脚踏上,平视着对方冷笑道:“若你果然不知就里,方才又为何会突然脸红?这分明就是心虚!”   “这……”   容妃一时语塞。   其实她方才是因为突然想到,那阵子皇帝每每看罢奏折,都要拉着自己及时行乐,且总爱弄些千奇百怪的花样,所以才会不自觉两颊飞红。   但这个理由,却怎好同吴贵妃说起?   而吴贵妃见其语塞,却愈发笃定自己猜的没错,于是便将方才的羞愤,一股脑都发泄了出来:“贱婢,亏我还当你已经痛改前非了,不想却是包藏祸心、意图不轨!你且给我等着,早晚有你后悔的那一日!”   她说着,下意识扬起手来就要去掌掴容妃。   容妃一开始被骂懵了,眼见她这张牙舞爪扑上来,下意识再她胸口狠狠推了一把。   吴贵妃素以掌上飞燕著称,如何受得了这个?   当下蹬蹬蹬倒退几步,后脚跟绊在脚踏上,一下子摔了个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后脊梁更是重重撞在了罗汉床上。   “哎呦~”   她凄厉惨叫了一声,扶着床抬手点指着容妃骂道:“贱婢,你竟然还敢动手?!”   听她倒打一耙,容妃一时气的浑身直哆嗦。   她原也不是个好脾气的,只因宫中大厦将倾,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所以才在吴贵妃面前奴颜婢膝、强自忍耐。   如今被吴贵妃三番两次指着鼻子辱骂,容妃一时也被激起了性子,猛地挺起冠绝之物道:“我之所以脸红,是因为想起皇上当初每每读完那奏折,都会龙马精神一番——姐姐约莫是见的少,所以才没什么印象!”   “你、你!”   吴贵妃解开了疑窦,却是半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容妃这话明摆着是嘲讽她不得宠!   而更让吴贵妃悲愤不已的是,那阵子皇帝还真就极少宠幸她。   就算是真的,也不能到处去说.gif   羞愤交加之余,吴贵妃蹭一下子跳将起来,就要扑上去与容妃撕扯。   但容妃却也不蠢,知道若在钟粹宫打起来,自己指定是要吃亏的,于是也不等吴贵妃扑上来,便抢先夺门而逃。   “贱婢,你给我站住、你给我站住!”   吴贵妃头脑发热的追到外间,见宫女们人人惊诧的样子,才连忙收住了脚步,愤愤的目送容妃逃之夭夭,暗暗咬牙道:   死肥婆!   就算本宫不得宠又如何?   等繇哥儿登基之后,除了有正妻身份的皇后之外,似你等这样的下贱坯子,还不是全都要仰本宫鼻息?!   想到日后的情景,她这才稍稍平抑了心头的怒火,拂袖轻哼一声,转头回了里间。   重新坐到罗汉床上,她又余怒未消的咒骂了几句,然后便开始琢磨如何惩治容妃——她只说日后能轻松报仇,可没说现在就不报复了!   方法是现成的,只消去皇后面前告状即可。   最好是能添油加醋,给她罗织一些解释不清的罪名。   哼哼~   恶了自己,又恶了皇后,且看她还怎么嚣张! ###第六百六十二章 夜勤教案   是日下午,工学甲字班。   自从入宫授课以来,每每在宫中演示过什么,焦顺当天下午都会来工学再演示一遍。   又因场地问题不能给所有人展示,所以便有了这所谓的甲字班——除了每月考核名列前茅的学生,匠师们也都可以列席参与。   虽然这甲字班一个月也未必能上两堂课,且大多都是演示之后,就开始自由讨论的环节,但毕竟是祭酒大人亲自担任讲师,但凡能入选的无不与有荣焉。   却说讲台上,焦顺摸出怀表看了眼,见离散值的时辰不远了,想到晚上还要去赴薛姨妈的约,便拿起教鞭在桌子上用力敲了敲,下面正三五成群热烈讨论的匠师与工读生立刻安静下来,默默的各归各位坐好,然后齐齐看向了台上。   “好了。”   焦顺起身道:“今儿这堂课就先上到这里,还是按照老规矩,三台蛇形摆就放在学校里,匠师们和甲班的学生可以随意使用,其余各班依次安排两节‘实践’课——不拘是谁,能讲清楚其中蕴含的物理,又或是能将其运用到机械器械当中,学校皆有重赏。”   说完,他便准备从前门离开教室。   所有人连忙都起身相送,前排的董恂更是急忙抢到门前,提前为焦祭酒打开了房门。   “祭酒大人!”   可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声道:“不是还有个‘悬空术’么?您也给我们讲一讲呗!”   焦顺脚步为之一顿,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与此同时人群就仿佛摩西分海似的,哗啦啦一下子各奔左右,闪出正当中一个皮肤黝黑的青年。   那青年显然也没想到自己一嗓子,瞬间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他缩着脖子看看左右,见实在无处躲藏,只好抬起头憨憨的笑出了两排白牙。   焦顺原本瞧他那黝黑的肤色,还以为这是位风吹日晒的劳动人民呢,等看到这两排白牙登时改变了想法——这年头没点儿家底的,想养出一口白牙可不容易。   他盯着那黑皮青年看了几眼,忽然展颜一笑,顾盼左右道:“不想事情这么快就传到了宫外,也罢,那我就再讲讲。”   说着,他缓步踱回了讲台上。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原先避到一旁的师生们就又重整了队伍,摆出聚精会神听讲的架势。   焦顺在讲台上站定,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然后面色突然就变得亢奋起来:“本官当时身穿宽大的道袍,手上紧握着一根手杖,有这么长、这么粗,上半截刻着五彩祥云,下半截雕着六丁六甲,杖尖儿深深楔入青石板的缝隙里,助本官汲取地脉之力!”   他说着,将手里的教鞭倒提,又用袖子仔细掩住手腕,然后继续道:“我当时默念了几声真言,然后一咬牙一较劲儿,左脚踩右脚、右脚踩左脚,两条腿就这么平地拔起二尺来高,稳稳的盘坐在了半空中。”   说到这里,他再次环视着众人问:“你们猜,本官这究竟是用的什么法门?”   台下一片死寂。   总觉得焦大人这番话透着荒诞,他平素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事儿,不都是嗤之以鼻的么?怎么突然就……   “呵呵~”   这时焦顺又得意一笑:“我这悬空术可不一般,连皇上和太后看了都是惊叹不已。”   听闻此言,台下有些心思活泛的便以为是抓住了重点,心道怪不得焦大人突然变了风格,原来是得了太后、皇上的交口称赞。   当下便有位匠师拱手道:“祭酒大人能人所不能,我等肉体凡胎如何能参的透?”   焦顺听了哈哈一笑,似乎是被戳中痒处,态度愈发倨傲得意。   于是又有几个跳出来拍马屁的,主要以匠师为主,但也杂了两个工读生。   就在马屁声渐成主流的时候,忽有一人道:“会不会……是在那根手杖上做了什么手脚?”   教室内为之一静,众人纷纷转头看去,却见这回跳出来的,又是那黑皮白牙的青年。   这次他更显畏缩,但吞了口唾沫,还是继续道:“祭酒大人先是点明那手杖是深深楔入地底的,方才又特意用袖子拢住手腕,岂不明摆着是在提醒我等,这机关就在手杖上?”   教室里仍是一片寂静。   但这寂静很快便被焦顺的笑声打破了,他笑了几声神情陡然一肃,抬手用教鞭狠狠敲了敲黑板上方的标语,沉声道:“你们谁来给我读一读这四个字?”   台下一片静默,尤其是方才大拍马屁的那些人,个顶个缩手缩脚恨不能找个地缝躲进去。   只有那黑皮青年受了鼓舞,站起身大声道:“报告祭酒大人,上面写的是‘格物致知’!”   “没错!”   焦顺也挥舞着教鞭提高了音量:“我工学的宗旨正是格物致知,而不是装神弄鬼,更不是逢迎拍马!”   旋即,他又挨个看了刚才的‘积极分子’一眼,冷笑道:“本官听说最近学校里颇有些不正之风,这倒也正常,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就连总宪天下的督察院,也不免混入一些害群之马。”   说着,他猛然将教鞭拍在桌子上,怒道:“但本官绝不能容忍你们把这股歪风带到课堂上,把教室当成是迎来送往的所在!”   “方才曲意逢迎的匠师一律罚奉半月,学生连续两个月不得进入甲字班,至于你……”   他看向第一个开口的吹捧的匠师,冷冷道:“即刻逐出工学,永不叙用!”   说完,也不管台下如何反应,背着手扬长而去。   等到了教室外面,他又特意交代跟出来的董恂,暗中调查一下那黑皮青年的身份背景,然后这才施施然离开了工学。   其实他这一番雷霆大作,细究起来实在有些牵强,说到底不过是借题发挥,想要趁机杀一杀工学的风气罢了。   不过焦某人毕竟是工学祭酒,多少还是要干点儿正事儿的,总不能每天十二个时辰全都把心思放在女人身上吧?   当然了,下班之后该怎么浪还怎么浪。   一路无话。   等回到家里,就见史湘云正拉着林黛玉打羽毛球,夕阳映照下,两人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副风景画。   不过林黛玉明显已经体力不支,尽管湘云打回来的都是高抛高接的养生球,她每一次挥拍还是得咬牙去拼。   眼见焦顺从外面进来,她像是瞧见救星一般,忙不迭喊了停,边用帕子擦汗边道:“焦大哥既然回来了,那我就先……”   “你又想耍赖!”   史湘云却不依,扒着拦网恼道:“说好了打到日落的,这才打了一刻钟你就想跑!”   “谁知道焦大哥回来的这么早?”   林黛玉依旧嘴硬,冷不防却听焦顺摆手笑道:“林妹妹不用管我,我换一身衣裳还要出去的。”   说着,自顾自的进了堂屋。   邢岫烟和平儿也忙领着丫鬟跟进去伺候。   史湘云得意的一挥球拍,笑道:“这下你总没借口了吧?快点、快点,这大热天的,拢共也就一早一晚能活动活动筋骨!”   林黛玉苦着一张脸,不情不愿的从地上捡起那羽毛球,作势正要打过去,忽然又顿住了,学着史湘云方才的样子扒在拦网上,招手示意湘云近前说话。   “又怎么了?”   史湘云狐疑的凑到近前,便被她踮着脚凑到耳边道:“焦大哥时常晚上出去,你就不担心他在外面……”   湘云翻了个白眼,也压着嗓子回道:“外面的,只怕还未必有家里的多,这见得着、见不着的醋,我要是都吃上一个够,往后还活不活了?”   说着,又叹了口气道:“世道就是如此,男人们要在外面应酬难免花天酒地,若换了别个,只怕还未必及得上我们老爷呢。”   听她这么说,林黛玉不由沉默了。   如果说她与宝玉、藕官与蕊官,都是世人眼中的反面典例,那焦顺和史湘云无疑是众人眼中的典范。   黛玉曾不止一次在探春、迎春、宝琴,乃至于薛宝钗身上,察觉到她们对史湘云的艳羡之情。   但是……   林黛玉却又总觉得真正的模范夫妻,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她也不是完全不能容人,若不然当初也不会戏称袭人为‘好嫂子’,可焦顺身边的莺莺燕燕也实在太多了,且据传还将珍大嫂的妹妹收做了外室。   若是换成她的话,肯定不会像史湘云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想到这里,黛玉还待再继续追问,史湘云却已经退后两步,生龙活虎的挥着拍子道:“来来来,快发球,再拖下去天可就黑了!”   “哼~”   林黛玉见她这没心没肺的样子,忍不住赌气道:“黑了又怎得?大不了咱们挑灯夜战!”   话因未落,史湘云已经侧头喊道:“晴雯、红玉,快把烛台、灯座都搬出来,林姑娘要挑灯夜战呢!”   “你……”   “哈哈,逗你玩呢——快发球、快发球!”   ……   入夜后,紫金街薛府。   薛姨妈盘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照例甩开左右,兜兜转转的往那私密所在赶。   半途路过宝钗的住处,她下意识伸着脖子探望了几眼,却见书房里正隐隐透出灯光来。   薛姨妈微蹙眉头,想了想,便干脆推开院门走了进去,等到了书房里,果不其然看到宝钗正在灯下伏案书写着什么。   “你这丫头。”   她不由嗔怪道:“什么事情值得这么熬夜,小心别弄坏了自己的眼睛!”   薛宝钗正聚精会神,冷不丁听到母亲的声音,下意识抓起方才写的东西藏到身后,然后才起身笑道:“妈妈放心,这煤油灯又亮又稳,却不似那蜡烛一样晃眼睛。”   本来薛姨妈并未留心女儿写的是什么,但宝钗这反常的举动,登时引起了薛姨妈的注意,一面歪着头往她身后打量,一面好奇道:“你写的是什么,怎得还要背着我?”   “这……”   薛宝钗略一犹豫,最终还是把手上的东西递给了母亲,讪笑道:“哪就背着您了,我前儿不才跟您说过这事儿么?”   然而薛姨妈接过来大致扫了几行,却没瞧明白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于是纳闷道:“这到底写的是什么?你又什么时候跟我说起过?”   “这、这……”   薛宝钗难得有些扭捏,好半晌才支吾道:“我那天不是跟妈妈说,想让宝玉振作起来么?”   却原来,她写的竟是一套类似‘教案’的东西。   这也是受到了焦顺在宫中授课时,寓教于乐的方式所启发,准备专门针对贾宝玉研究一套教学方案,到时候也好按计划循循善诱、潜移默化,保质保量、从速从快的改造宝玉。   薛姨妈听完女儿的解释,又低头看向手里的教案,见上面才只两三百字,就已经有十多处删改的痕迹,显然是反复斟酌的结果,不由得暗叹一声。   想要再说些什么,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导解劝,最后只叮咛薛宝钗早点儿安歇,便闷头出了书房。   一路兜兜转转。   到了那紧锁着院门的偷情所在,薛姨妈又愣怔了片刻,这才取出钥匙开门。   若在平时,她开锁进门前总要再三张望,确认左右无人这才敢进去幽会。   但这回薛姨妈却全然把警惕二字抛在了脑后,心不在焉的进了厢房里,见被封死了窗户的里间透出光亮,知是焦顺已经到了,这才加快脚步推门而入。   进门后,却见里面亮堂堂的空空如也。   薛姨妈正感诧异,忽就被焦顺从身后抱住,含着她半片耳垂笑问:“今儿怎么来的比我还晚?”   薛姨妈缩了缩脖子,却没什么心思与他调情,轻轻挣了挣,见焦顺没有放开的意思,便乖巧的靠进焦顺怀里,有气无力的道:“我这回找你来,主要是因为那瓶纸星星被宝钗瞧见了,我当时一着急,就跟她说这是你母亲……唔~”   “你!人家跟你商量正事儿呢!”   薛姨妈这回可真恼了,用硕臀狠狠顶开焦顺,坐到床头侧歪着身子不去看他。   “哈哈~”   焦顺哈哈一下,追上去再次环住了她的肩头,笑道:“我跟你开个玩笑罢了,你放心,回头我肯定找个由头把这事儿遮盖过去——再说了,宝钗不过是随口一问,难道还会因为这等小事儿,就特意去找我娘求证不成?”   听他这么说,薛姨妈才消了气。   旋即却又无奈叹息:“说起宝钗来,方才我去她院里时,你猜她在做什么?”   说完不等焦顺去猜,就直接公布了答案,然后幽幽道:“你说,若是当初我做主应下你们两个的婚事,她是不是就不用犯愁了?”   现在也不晚啊!   只要不图名头,随时都可以入洞房!   焦顺心里头想的美,嘴上可不敢这么说,只抱紧了薛姨妈在他耳边认真的问:“你后悔了?”   薛姨妈犹豫了半晌,也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却又听焦顺郑重来了句:“我可不后悔!”   顿了顿,又继续在她耳边道:“真要后悔,我也只后悔自己晚生了十几年,不能光明正大的将你迎娶过门!”   薛姨妈直听的耳根发热、心如鹿撞,不自觉就把烦恼抛在脑后,随着焦顺的动作倾倒在床上…… ###第六百六十三章 窥阴私张冠李戴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将母亲送出书房后,宝钗折回桌前正待将‘教案’重新铺开修撰,忽然就不自觉蹙起了秀眉。   方才好像没瞧见母亲身边的丫鬟仆妇,且她甚至连一盏灯都没打——虽说今夜月色正好,足以照亮前路,但还是让宝钗本能的觉察到了不妥之处。   再想想这些日子以来,母亲身上发生的细微变化。   难道说……   她放下刚刚拿起的毛笔,沉吟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支开左右,悄默声的出了院门。   其实薛宝钗最近一段时间,也早察觉到了蹊跷,但她潜意识里实在不愿意怀疑自家母亲,所以才一直对薛姨妈身上的变化视而不见。   如今终于是到了,让她无法再继续装聋作哑下去的地步了。   虽说这时院门外早已经不见薛姨妈的踪影,但薛宝钗毕竟总揽薛府一切内务,对家里的情况可说是了若指掌——夏金桂闹了几次想要夺权没能得逞,也只好强忍着等她嫁出去再说。   先前不曾生出疑心倒罢了,如今既起了疑窦,宝钗很快便锁定了目标。   当下一路寻至那偷情的所在,见上面依旧落着锁,心下顿时松了口气。   不过她毕竟是个谨慎的,即便心底已经在自嘲自己异想天开,但还是凑到近前检查了一下门锁。   这一看可不要紧,她脑中便似炸响了个晴天霹雳!   那门远看是锁着的,实则是另有玄机,根本不会妨碍到有人进出。   若不是欲行鬼魅之事,又何须如此处心积虑?!   宝钗心中已经有了七、八成定论,却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小心翼翼稳定好门环,颤巍巍的伸手推了推院门,结果不出预料,那门是反锁着的!   怎么会?   为什么?!   宝钗脑中翻江倒海,说什么也不敢相信会发生这种事儿,但眼前的一切却又切切实实的证明了先前的怀疑。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   父亲在世时,与母亲比翼连枝、凤凰于飞,她原本以为此情必是终身不渝至死方休,谁能想到……   但是没道理啊!   母亲绝不是那等水性杨花之人!   然而眼前这一幕,母亲若不是在与人偷情,又该如何解释?!   她站在门前天人交战,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好容易平静下来,咬着银牙围着院墙转了一圈,发现没有别的出入口,她略一沉吟,便在大门外寻了个暗处存身。   翻墙的身手她是没有的,更没有翻进去不被发现的信心,所以就只能在门前守株待兔了——就算院子里另有同往外面的出入口,母亲总还是要从此门进出的。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   眼见临近子夜,那院门终于从里面开启,紧接着薛姨妈理着鬓角满面晕红的跨出门来,又转回身与人小声说了几句什么,这才依依不舍的并拢了院门,将那虚应其事的门锁重新锁好。   看来里面果然还有其它出入口。   薛宝钗心下暗忖,同时怀着无比复杂的心绪,凝神打量着自家母亲,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但她依旧能从薛姨妈的举止神态,推断出她此时的表情与心态。   在宝钗见过的一众太太夫人当中,薛姨妈心态是无疑是最年轻的,有些时候甚至会露出不谙世事的娇憨来。   但眼前的母亲却不仅仅只是心态年轻,而是由内而外的焕发着精气神儿。   就好像是……   又重新被注入了青春活力!   这个发现,让正被难以置信、惊怒羞恼等情绪主宰的宝钗,开始下意识的反思起来。   母亲和父亲之间的感情绝无虚假,但是父亲毕竟已经去世数年之久了,且最近哥哥也已经成家——虽然那夏氏着实可恼,但母亲也算是卸去了肩头重担,或许正因如此,才会感到孤独寂寞,继而……   虽然依旧难以原谅母亲的出轨背叛,但薛宝钗心中愤怒的情绪,还是不自觉的下降了大半,取而代之的则是对母亲的同情,以及对‘孤独寂寞’这四个字更深层次的认知。   怀揣着这样的心情,她最终什么也没做,就这么远远的看着薛姨妈锁好了院门,又小心翼翼的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又过了半晌,宝钗才从暗处走出来,望着那紧锁的院门幽幽一叹,然后便准备原路返回。   不过再迈步离开的前一秒,她忽又想到了一个被自己忽略掉的重要问题:与母亲偷情的人到底是谁!   先前因为情绪波动太大,以至于她竟没有认真考量过这个问题,如今细一琢磨,似乎有嫌疑的人并不是很多。   既然那人不是从此门进出的,那就应该是薛府之外的人,而若说于母亲接触最多的外男,无疑就是荣宁二府的人。   贾赦已死,贾政、贾琏又被困在荣国府里;至于贾珍,谁人不知他得了洋夷的花柳病?   贾蓉才从南边儿回来没多久,而母亲的变化应该是从年初就开始了,时间上对不上。   贾蔷据传给龄官儿赎身后,便尽弃先前的纨绔做派,每日与其如胶似漆,所以应该也不会是他。   在排除了这几人之后,最值得怀疑的人应该就是……   忠靖侯史鼎!   薛宝钗之所以会怀疑到忠靖侯头上,绝不是无的放矢,去年年底的时候,为了能尽快把林黛玉打发出去,王夫人一度有意撮合她与卫若兰。   而当时负责居中奔走的就是薛姨妈,以及忠靖侯夫人卫氏——也即卫若兰的亲姑姑。   所以薛姨妈年前年后曾一度频繁出入忠靖侯府。   那忠靖侯史鼎时年三十五岁,又素以仪表堂堂著称,也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母亲与他……   她越想越是觉得这史鼎可疑,但几乎完全没有怀疑过近在咫尺的焦顺。   原因有三:   一来是焦某人年纪太轻,颜值不够。   二来是因为自己曾与其谈婚论嫁。   三来母亲与徐婶婶是闺中姐妹。   有此三条,薛宝钗实在想不出母亲会和焦顺私通的理由。   “姑娘,您可算是回来了!”   身前冷不丁响起一声欢呼,却把正在推理奸夫身份的薛宝钗吓了个激灵,然后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回到了住处,身前欢呼的正是莺儿。   “姑娘,您这是去哪儿了?!我方才……”   “好了。”   薛宝钗抬手止住她叽叽喳喳的追问,装作若无其事的吩咐道:“去把浴桶给我准备好。”   等莺儿领命去准备洗漱用具,她原想回卧室里继续推敲,但路过书房门口时,却忽又站住了脚。   略一迟疑,宝钗推开房门走了进去,铺开先前写的教案草稿,郑重其事的在上面添加了锻炼以及滋补的项目。   再好的前程也需要一个好身板支撑,再说连母亲这样的贤妻良母,都忍受不了长久的孤独寂寞……   不管是为了宝玉,还是为了自己,这件事情都非做不可!   等放下毛笔,她又开始为如何处置这桩奸情而烦恼。   既然已经查到了两人偷情的时间和地点,想要揭破奸夫的真正身份其实并不难。   但是……   真的要这么做吗?   若是一个不谨慎将这件事捅破,母女之间,甚至是这个家里的所有人,又该如何自处?!   揣着这样矛盾的心思,她连洗澡时都心不在焉的,若不是莺儿及时发现,还不知道要在冷水里浸泡多久。   这内火外寒的一叠加,第二天薛宝钗不出意外的就病倒了。   薛姨妈得了消息,立刻风风火火赶了过来,边拿手试探她额头的温度,边一叠声的埋怨道:“你这丫头也是的,昨儿我特意交代你别熬夜,不想还是病了!”   有那么一瞬间,薛宝钗下意识想要避开她的手,因为这只手不再是属于一个贤妻良母,而是已经染上了堕落的气息。   不过她马上就有为此感到了羞愧,尤其是在看到母亲不住嘘寒问暖,又连声催问大夫什么时候到之后。   母亲或许有所改变,但母女之间的相濡以沫的感情却并没有变,也不该变!   这一刻薛宝钗终于打定了主意,暂时就先将这件事埋在心底——九泉之下的父亲若要怪罪,那自己便与母亲一起承担!   ……   与此同时。   被无端染了颜色的忠靖侯夫人卫氏,正在焦家后宅啧啧赞叹。   “这新制的贡茶果然就是不一样,论味道、论色泽都是上乘,尤以这股浓而不烈、丽而不俗的清香最是难得。”   她品完了茶,连带托盘一起放回炕桌上,又叹道:“说来我家也算是外戚出身,可惜如今跟宫里早断了往来,空守着外戚的名头,却早不知其中滋味儿了。”   史湘云其实同这位三婶婶并不怎么熟悉,听她说这话,忙道:“婶婶说笑了,二叔前阵子从欧罗巴弄回来的红茶,满京城就咱们家独一份,拿出来不比什么贡茶有面子?”   “那也是你二叔、是保龄侯府的东西。”   卫氏撇了撇嘴,两家侯府的恩怨由来已久,即便如今因为保龄侯意外得了肥缺,兄弟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却也还远远谈不上亲密无间。   史湘云见状,只好又道:“婶婶若是喜欢这贡茶,等回头我让人送几斤过去。”   卫氏这才笑逐颜开,嘴里却道:“这话说的,好像我是来贪便宜的——对了,那林姑娘听说是住进了你们家?”   她这临时转变话题做的是丝滑顺畅,当真是一点撤回礼物的机会都没留给史湘云。   史湘云倒也不在乎几斤贡茶,反正焦顺每回去宫里多半都有赏赐,听卫氏提起林黛玉来,她立刻就意识到了这三婶婶的来意。   去年年底的时候,王夫人想要促成林黛玉与卫若兰联姻的事儿,不说在荣国府里传的沸沸扬扬,起码也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到今年开春,这事儿就差三媒六聘了,却因荣国府突遭横祸前途未卜,让卫家临门一脚打了退堂鼓。   如今荣国府的事情虽未曾完全解决,但贤德妃重新受宠的事儿却是板上钉钉了。   如今卫氏主动找上门问起黛玉,多半是又起了再续前缘的心思。   对此,史湘云倒是乐见其成。   毕竟卫若兰也算是一时俊杰,且未听说有什么怪癖恶习,林黛玉若能嫁给他,也算是桩不错的姻缘。   当然了,她也不会大包大揽,具体如何既要看林黛玉的心思,更要听老太太、王夫人如何做主。   因此只是笑道:“林姐姐确实是来我们做客了,不过婶婶要问的事儿,却怕是找错了地方。”   “那荣国府我也得敢去啊?!”   卫氏将桃花眼往上一翻,顺势看向了一旁的晴雯、香菱。   史湘云见状挥了挥手,两人便忙结伴退了出去。   卫氏又将身子往前探了探,几乎将四两肉压进茶杯里,这才悄声问:“其实我这次来,主要是想跟你打听打听,这林姑娘命硬妨主的事儿,可是真的?”   “什么?!”   史湘云一下子站起身来,震惊道:“婶婶这是从哪儿听来的谣言?!如此恶语伤人颠倒黑白,莫不是想要逼死林姐姐?!”   卫氏也被她的反应吓到了,往后缩了缩身子,这才嗔怪道:“你这丫头急什么,又不是我说的——我也是听外面传,说你那二舅母【王夫人】曾找人给她批过八字,断定她命硬妨主,需有贵人镇着方能逢凶化吉。”   “这事儿我怎么没听说过?!”   史湘云恼道:“不成,我这就去荣国府走一遭,看二舅母怎么说!”   说着,便准备让人去套马车。   “你等等!”   卫氏忙起身扯住了她,顿足道:“你这丫头怎么听风就是雨的,我又没说这事儿就一定是真的——你要是冒冒失失跑去荣国府对质,被表嫂失口否认,再问起这消息的来历,岂不成了我在造谣生事?!”   史湘云不情不愿,又被她按坐回了罗汉床上,遂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又重重放回桌上,不容置疑的道:“这必是谣言无疑!林姐姐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了,再说了,我也不信那些装神弄鬼的东西!”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她又补充道:“就说我们老爷,昨儿刚在宫里还演练了一出悬空术,其实就是个障眼法,可他若不捅破,瞧着竟比那些和尚道士的把戏还像是真的!”   卫氏为了安抚她,嘴里连连称是,但心下却不以为意,暗道你家里就有贵人镇着,自然不用担心,可卫家论门第背景却差了不止一筹,哪敢去赌它是真是假?   除非是能确切的证明,这事儿就是有人在造谣。   不过虽然受娘家所托来验证真伪,但卫氏其实已经先入为主,认定这事儿多半就是真的。   至于原因么……   “虽是谣言,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啊,那林姑娘自小没了母亲,前几年又丧父,荣国府近来更是……”   “婶婶慎言!”   史湘云再次起身,板着脸道:“我也是自幼父母双亡,照您这么说,我岂不是……”   “哎呦,你瞧我这糊涂的!”   卫氏忙忙往脸上轻轻打了一下,又说了一箩筐赔礼道歉的话,这才起身告辞离开。   等出了焦家坐到马车上,她却是连啐了几口,暗骂湘云仗势欺人,若不是顾忌那焦畅卿,自己方才横竖得端出长辈的架子,狠狠教训她几句!   唉~   原还想着趁机请她吹吹枕边风,给自家侯爷也寻个肥缺呢,看来只能等下次再寻机会了。 第六百六十四章   送走忠靖侯夫人后,史湘云立刻召开了后宅会议,将与林黛玉有关的谣言,告知了邢岫烟、平儿两个。   然后她又躁郁症似的,在客厅里团团乱转着道:“这谣言既然能传到忠靖侯府,难保不会传到咱们府上,传到林姐姐耳中——我有心下一道封口令,又恐会起到反作用。”   说着,停住脚步面对二人道:“所以我想请姐姐们帮我拿个主意,看该怎么应对这事儿才好。”   平儿斟酌半晌,开口问道:“前两天姑娘们过来赴约的时候,可曾提起过什么时候接林姑娘回去?”   “这……”   史湘云愣了一下,旋即缓缓摇头:“并未提及。”   说完,她的脸色迅速变得苍白起来。   先前没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并不是因为她不够聪明,而是因为她打从心底,就不愿意往这上面去猜想。   小时候她因为不讨婶婶欢心,在保龄侯府虽不至于受到苛待,却也远远谈不上舒心自在。   与之相比,反倒是荣国府更像是她理想中的那个家——有锦衣玉食、有逍遥自在,有能玩到一处的表哥,更有许多年纪相差仿佛的姐妹。   而这其中的重中之重,便是集慈爱、包容、怜惜于一身的姑奶奶贾母。   所以她真的很难接受荣国府上下会是如此冷漠,更不愿意去想象,慈爱和睦的老太太会如此狠心绝情。   见她如此,平儿不由轻叹一声,待要开口宽慰几句时,忽然发现一旁的邢岫烟欲言又止,想到邢岫烟与林黛玉的关系,她若有所思,忍不住侧目望去。   史湘云也因此发现了邢岫烟的不对劲儿,当下上前挽住邢岫烟的皓腕道:“好姐姐,你莫不是知道什么?”   “这……”   邢岫烟有些尴尬的一矮身,道:“实话不瞒太太,其实这事儿林妹妹早知道了,前儿雪雁还特意跟我提了,说是想让我劝解几句,可我瞧她强作镇定的样子,又担心把事情挑破反而令她难堪,所以就……”   “原来她早知道了。”   史湘云听了,眼神不自觉发散放空起来,在这件事情上,她无疑是最能与林黛玉共情的。   毕竟同样都是父母双亡,同样都曾寄居荣国府,同样都依仗着贾母的关爱看顾,甚至与贾宝玉关系也相差仿佛。   所以一想到贾母很可能也在其中扮演了某种角色,她就会感同身受的产生心如绞痛,这种心痛的程度,甚至远远超过了对谣言本身的愤怒。   想必林黛玉也是一样的,而且肯定犹有过之!   但她这几日却并未表露出来……   “唉~”   史湘云幽幽一叹:“旁人只道林姐姐动不动就落泪,却不知她实是最坚韧的一个,若是在遇到老爷之前,我碰到这样的事情,只怕早已经……”   顿了顿,她又开始纠结起来:“那我是该设法宽慰林姐姐,还是也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太太与我不同。”   邢岫烟闻言,忙道:“其实这件事儿上,最能感同身受的人就是太太了——且外面既然都已经传开了,这一关早晚是要过的。”   之所以这么说,主要是因为史湘云就不是那种能藏着掖着的性子,若真拦着不让她挑破,她只怕能把自己给憋死,且在林黛玉面前也肯定难以保持淡定。   果然,史湘云听了这话顿时松了一口气,旋即雷厉风行的吩咐道:“红玉,去把我的夏凉枕送到客院里,告诉林姑娘,我晚上要宿在那边儿。”   这显然是要与林黛玉联床夜话的意思。   红玉听了,忙去里间抱出一个瓷枕头,正要往外走呢,却又被邢岫烟给叫住了。   “给我吧。”   邢岫烟伸手讨过了那枕头,又对史湘云道:“我先过去铺垫铺垫,毕竟总要给她一个适应的过程。”   史湘云对此自无不可,亲自将她送出了院门,等折回屋里,不由感叹道:“邢姐姐与林姐姐结识分明还在咱们之后,彼此却仿若嫡亲姐妹一般。”   平儿下意识回了句:“邢姨娘虽与林姑娘亲厚,但到底越不过你们自幼在一处的交情。”   史湘云一愣,旋即失笑道:“平儿姐难道还怕我嫉妒邢姐姐不成?”   平儿闻言也不禁失笑,抬头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摇头道:“早些年在二奶奶面前做惯了和事佬,一时竟改不掉了。”   “凤姐姐有时太过严苛,也亏得有你在她身边。”   两人在屋里闲谈了几句,史湘云便有些耐不住性子,一个劲儿的朝门外探头张望,不想还没把邢岫烟盼回来,先就瞧见一个熟悉的魁梧身影。   “老爷?”   史湘云惊诧的起身,领着平儿迎了出去,远远的就忍不住问:“老爷怎么这时候回来了?难道是落了东西在家?”   “进去再说。”   焦顺冲里面抬了抬手,率先进到了堂屋里。   等在主位落了座,这才对湘云道:“我刚才正在工部办公,忽然就得了消息,说是王太尉的案子已经有了眉目。”   “果真?”   史湘云一边亲自给焦顺斟茶,一边忙问:“可曾洗脱罪名?”   焦顺摇了摇头,哂道:“非但没能洗脱,反倒又添了大大小小十来桩罪过,其中一多半都是擅专弄权——王太尉那‘东南王’的名头,可不是凭空冒出来的。”   史湘云听了,又忙追问:“那会不会又牵连到凤姐姐?”   其实对于王家,她倒并没有那么关心,反而更在意王熙凤的窝赃罪。   “她的事儿还不好说。”   焦顺摇头道:“我之所以提前回来,倒不仅仅是因为这事儿——前阵子我跟你剖析王太尉的案子,不是说过这案子其实是王太尉在和江浙人斗法吗?”   史湘云懵懂的点了点头,有些不明白焦顺说这些的用意。   “如今王太尉的罪名被坐实了,自然也不会让江浙人好过,一股脑揭发出许多江浙官员包庇纵容商贾走私漏舶、贩卖私盐,乃至于勾结洋夷倒卖福寿膏的事儿。”   史湘云益发不明所以,她在这方面其实比林黛玉强不了多少,如何听得出这些官场倾轧背后的牵扯。   好在焦顺也没继续卖关子,叹了口气道:“重点就在贩卖私盐上,你且想想,林妹妹的父亲生前所任何职?又是哪里人士?”   史湘云猛然瞪圆了美目。   林如海生前担任的官职正是巡盐御史,且还连任多年,最更是终死在了任上——而且他祖籍苏州,乃是地地道道的江浙人!   “老爷!”   她猛地一把抓住了焦顺的袖子,颤声道:“难道、难道这件事儿,还能牵扯到林姑父头上不成?!”   “八成是逃不脱的,官场上可不管什么死者为大,只怕巴不得将罪名推给林大人——谁让他身处嫌疑之地,偏又没法为自己申辩呢?”   焦顺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虽说他暗里和王夫人勾结,想要靠贬损林黛玉的名声,从而让林黛玉滞留在焦家,但这件事儿还真就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他眼下最担心的,就是林黛玉承受不住接连而来的打击。   早知道当初就先缓一缓了。   可当时谁又能提前预料的到,朝廷调查王子腾御下不严的案子,最后会牵扯到早已去世的林如海身上?!   焦顺能想到的事情,史湘云自然也想的道。   她颓然的坐到了对面椅子上,苦着脸道:“这一个命硬的谣言就够林姐姐受得了,谁成想还有……”   嗯?   焦顺在一旁下意识挺直了腰杆,心道自己明明还没启动下一步计划呢,这事儿怎么就传到湘云耳中了?   当下装作不明所以的问:“什么命硬的谣言?”   史湘云不疑有他,忙将先前与忠靖侯夫人的对答复述了一遍,又苦恼道:“我刚才还请邢姐姐把枕头送了去,想要宽慰宽慰林姐姐呢,现在又得了一个坏消息,真不知晚上见了她该说什么好了。”   这忠靖侯夫人倒真是嘴快。   焦顺心下暗恼对方坏了自己的计划,不过林如海的事情一出,原本制定的计划其实也已经不合时宜了。   同时他又肃然正色道:“我特意赶回来,就是想跟你还有岫烟商量商量,看是不是要暂时封锁这个消息,免得刺激到林妹妹。”   说着,又忍不住真心实意的感叹:“唉,今年可真是多事之秋,林妹妹的事情都还算小的,麻烦的其实是荣国府那边儿。”   “荣国府?”   史湘云又有些跟不上焦顺的思维了,想了想,不确定的道:“老爷是说,凤姐姐的案子会有反复?”   “不是,我说的是整个荣国府!”   焦顺将身子往前探了探,压着嗓子提醒道:“你想想,一旦包庇私盐的罪名落在林大人头上,那下一步是什么?人虽然早就没了,但相关的赃款却不会跟着一起埋到地里,朝廷总是要设法追回来的!”   说着,他冷笑一声,问道:“可你瞧林妹妹像是得了万贯家财的样子吗?”   “这、这……”   史湘云再次瞪圆了美目,她先前从不曾想过这些事情,如今被焦顺一语道破天机,登时便将当初在荣国府的所见所闻联系了起来,战栗道:“难道说,林姑父的家产都、都……”   焦顺继续冷笑:“荣国府前些年就一直入不敷出,却陡然间花金山银山起了那么大一座园子,你道是这笔钱是怎么来的?”   “那、那那……”   史湘云听了这话就觉得脑壳里嗡嗡作响,这件事可不仅仅只是林家的遗产问题,更涉及到了荣国府对林黛玉的态度。   林黛玉若只是寄人篱下,王夫人和贾母那般对待她,还勉强说的过去,但若是荣国府收了林家的万贯家财,却还这般对待林黛玉,那就实在是、实在是……   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只觉得自己记忆中那温情脉脉的荣国府,突然就变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洪水猛兽!   怎么会这样?!   都是骨肉至亲,怎么就下得去手?!怎么就做得出来?!   大夏天的,她坐在椅子上却只觉浑身冰凉、寒彻骨髓。   这时湘云忽觉腋下忽然一紧,旋即就被焦顺扯了起来,用力裹进了怀里,拍着她的背宽慰道:“好了、好了,这不是有我在么?有我在,这天就塌不了!”   虽然这话说的多少有些亏心,但在焦顺抚慰下,湘云总算是好受了一些。   然后她便又开始为林黛玉不值。   虽然没有切实的证据,但明眼人知道这背后的利益交割,都能猜到林如海会将独生女和家产一起托付给了荣国府,必是因为荣国府曾做出了某种承诺。   至于这个承诺是什么,联想到前两年林黛玉和贾宝玉如胶似漆的关系,也就不难猜出来了。   偏偏荣国府将林如海的遗产挥霍一空之后,非但卑鄙的拆散了这木石前盟,还炮制出林黛玉命硬的谣言……   将心比心的一琢磨,史湘云又是义愤填膺,又不禁为林黛玉的遭遇而落泪。   她伏在焦顺怀里,闷声道:“林姐姐实在是太可怜了,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宽慰她。”   “尽其所能吧。”   焦顺说着,又道:“若不然,让岫烟和平儿轮流过去陪她住上一阵子,也免得……”   “我也要去!”   史湘云先是踊跃报名,旋即忽然沉默了下来,趴在焦顺怀里许久都没有开口。   焦顺初时只当她依旧沉浸在情绪当中,所以只是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同时柔声在她耳边宽慰。   但渐渐的,却就发现史湘云的情绪有些异样。   结果没等他问出口,史湘云忽又开口问:“焦大哥,你、你是不是对林姐姐、对林姐姐……”   近来听惯了她叫老爷,陡然换回了焦大哥,焦顺一时还真有些不习惯。   不过他也顾不得计较这个了,史湘云的神态语气,很明显就是看穿了他对林黛玉的觊觎之心。   焦顺下意识想要否定,可转念一想,若是就此否认,日后再要攻略林黛玉就多了一层屏障。   正迟疑间,又听湘云道:“我其实并不在意的,只是你毕竟已经将兼祧许给了三姐姐。”   “那里是我许给的?”   既然已经被看破了心思,焦顺索性也不藏着掖着了,忙叫屈道:“其实最早知道这消息的就是林妹妹,偏她从不肯有只言片语答复,还曾一度试图将宝琴推给我,后来就……”   未等把话说完,史湘云的环保在他腰间的双臂就收紧了,只听她幽幽道:“这话可千万不能让三姐姐听了去。”   说着,焦顺就觉得胸前一疼,却是被她隔着衣裳狠狠咬了一口。   焦顺情知方才那话很是不妥,毕竟探春就已经在成亲之前了,林黛玉若还要早些,岂不印证了自己一边讨好湘云,一边就在觊觎黛玉?   正待拉出父母做挡箭牌,又听湘云闷声道:“老爷要是不急着出门,便和我一起去开导林姐姐吧——若是朝廷果然要追查的话,至少老爷总不会得了好处,还要将之弃如敝履。” ###第六百六十五章 挑破   听到史湘云这话,焦顺心头不由突突乱跳,这难道是默许自己对林黛玉下手了?   他尚不敢百分百确定自己的猜想,又担心史湘云是一时情绪上头,因此也不敢冒然展露心思,当下竭力稳住心跳,好笑道:“你这又是闹的哪一出?方才还说莫让三姑娘听了去——你这话,岂不更让人误会?”   等了一会儿,却只见史湘云默默伏在他胸口,不见有半点回应。   焦顺纵使心焦,却也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索性就这么抱着她,哄孩子似的在她后背轻轻拍打抚弄。   与此同时。   邢岫烟领着司棋从客院里回来,正要进门禀报,就被平儿从旁唤住,冲里面扬了扬下巴道:“老爷突然回来了,好像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跟太太商量,姐姐还是先等一会儿再进去吧。”   说着,又忍不住探问:“对了,林姑娘怎么说的?”   邢岫烟叹了口气,无奈摇头道:“她又能说什么?左右不过是几句宽心的话罢了——毕竟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大面上也瞧不出什么来。”   平儿闻言也是一叹,连道这林姑娘实在是个苦命人,又忍不住说起林黛玉刚进荣国府时,那事事谨慎、担惊受怕的可怜模样。   两人各打着团扇,也不知在屋檐底下聊了多久,忽就听焦顺在里面招呼翠缕。   正跟人在西厢房廊下纳凉的翠缕,忙不迭起身往里走。   邢岫烟抢着嘱咐道:“跟太太说一声,就说我回来了。”   “哎~”   翠缕脆生应了,等进屋却没瞅见史湘云的踪影,正纳闷呢,焦顺指着里间道:“太太睡着了,今儿天气潮热,就别用冰盆了,你们几个受受累,轮替着给她打打扇子。”   翠缕忙矮身道:“老爷这话说的,这都是我们该当做的。”   说着,又去外面喊了晴雯、香菱、红玉来。   几人凑齐后刚要进里间,翠缕才想起邢岫烟的交代,于是忙站住脚把这事儿说了。   焦顺听了,便径自出门将邢岫烟唤去了东厢房。   邢岫烟先将前后首尾说清楚,又忍不住感叹道:“她早前也和太太一样,素以心直口快著称,现如今却……”   焦顺差点就接一句:这或许就是成长的代价。   强忍着示意邢岫烟在一旁坐下,又将林如海可能会被牵连的事儿说了,邢岫烟果然也是方寸大乱。   “这可如何是好?!”   她惊道:“她虽极少在我面前提起林大人,但每每说起来都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若林大人果然贪赃枉法,莫说牵连到她头上,就算牵连不到她头上,她只怕也接受不了!”   有道是距离产生美,这话用在林家父女身上倒真是恰如其分。   若林黛玉久在扬州,见惯了家中迎来送往的情景,虽多半与父亲更为亲近,却大概率不会将之视作图腾偶像。   偏她自小被送到荣国府不说,每每只能与父亲鸿雁传书——这做儿女的,谁又愿意把父母往坏了想呢?   等到林黛玉去扬州见林如海最后一面时,眼瞧着他鞠躬尽瘁死在任上,对其的印象不敢说是‘完人’,至少也是足以令自己为之骄傲自豪的精神支柱。   而现如今,她另外两根精神支柱——贾宝玉和贾母——都先后崩塌,若是连父亲遗留下来的光辉形象也破灭掉,谁也不敢保证林黛玉会是何等反应。   想到这里,邢岫烟忍不住起身,颤声问:“老爷,这事儿难道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您能不能……”   她自从过门之后,这还是头一次祈求焦顺出手。   “唉~我也只能尽力而为。”   焦顺叹了口气,又道:“不过还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正好出了谣言这事儿,你们不妨打着这个名头每日里过去守着,也免得她生出什么不测来。”   顿了顿,又道:“也亏了离开荣国府时,她曾受到巡检司的盘查,凭此虽未必能完全洗脱嫌疑,多少也能拿来搪塞一二。”   这正是祸兮福所倚的道理,当初林黛玉因受辱落泪时,只怕万万想不到还有这一出儿。   说到这里,焦顺有心想要嘱托邢岫烟,替自己留心史湘云和林黛玉的互动,也好明确史湘云方才到底是一时冲动,还是真的有意要成全自己。   当然了,更重要的是林黛玉又作何反应。   但转念一想,他便又改了主意,当初为了攻略林黛玉,他就曾托邢岫烟出面做说客,怎么说呢,她做是照着做了,但效果却不尽人意,很多时候反而是在偏着林黛玉。   可邢岫烟若不是这般品性,又怎会让阖府上下尽皆拥趸?   且不急、且不急。   越是到了关键时刻,越是不能着急!   再说了,本来设想的就是温水煮青蛙,让林黛玉渐渐和焦家融为一体,如今计划已经是被大大推进了,自己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想了想,他干脆起身道:“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置,客院那边儿先就交给你们了。”   “老爷,要不等用了饭再走?”   “不了。”   邢岫烟一直将焦顺送出了二门夹道,等唉声叹气的折回后院,正琢磨着有什么法子能宽林黛玉的心,胡就见史湘云正在堂屋门前,看着边儿怔怔出神。   邢岫烟不由一愣,旋即忙快步上前道:“太太,您醒了?”   史湘云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反问:“老爷走了?”   “说是还有公务在身。”   “嗯。”   史湘云点点头,就这么神情恍惚的回了屋里。   邢岫烟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跟进去,只是冲一旁的红玉打了个眼色,示意她们几个照顾好太太。   却说史湘云回到屋里,在罗汉床上落了座,想起方才的事情便不觉暗暗羞愧。   她方才暗示焦顺接纳林黛玉的话,倒并非是一时情绪上头,但在听到焦顺骤然剧烈的心跳之后,却又没来由的生出的醋意与悔意,所以才没有再回复焦顺的言语。   她后来装睡,也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纷乱的情绪,更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按照自己先前所想,居中给丈夫和林姐姐牵线搭桥。   如今见焦顺忙着处置公务,并没有对自己那番话穷追猛打,史湘云反倒自惭形秽起来,觉得自己在这时候还一门心思只顾着捻酸吃醋,实在是不应当。   但是……   那一缕酸涩却又始终萦绕心头。   就这么闷坐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直到翠缕过来询问何时开饭,她才起身道:“走吧,咱们今儿和林姐姐一起用饭。”   遂又喊了香菱,主仆三人转奔客院。   林黛玉早就在等着了,还奇怪湘云为何迟迟不到,后来听说焦顺曾回来过一趟,这才恍然。   等姐妹两个见了,史湘云心下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一时该从何处说起,反倒是林黛玉洒脱的紧,屏退左右,拉着她进到里间,笑道:“其实我这几日一直都在琢磨,二舅母编出那样的话究竟是为了什么。”   史湘云张了张口,下意识想帮王夫人辩白几句,但她也知道,荣国府里最有可能炮制这番谣言的就是王夫人——若不然,怎么都说是她去算的命?   却听林黛玉又道:“我若成了无人敢娶的丧门星,于她又有什么好处?若只为了打发我离开荣国府,寻一门亲事又有何难?可若不是为了赶我离开,她炮制这番话又是为了什么?总不会是为了让我在你们家住一辈子吧?我思来想去,或许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史湘云忍不住追问。   “也或许……”   林黛玉洒然一笑,摇头道:“也或许这就不是谣言呢。”   “怎么可能!”   史湘云霍然起身,恼道:“若无人暗中授意,哪家和尚道士敢下这样的批语?!”   “可那些话难道不是真的?”   “真的又如何?!”   史湘云气往上撞,扯住林黛玉的袖子,愤愤道:“我难道不是自幼没了爹娘?我难道不是自小就寄人篱下?!要照这么说,我岂不也是那丧门……唔!”   林黛玉反手捂住了她的嘴,嗔怪道:“都嫁人了还这般疯疯癫癫的,你就不怕这话让你公婆听了去?!”   史湘云沉默下来,她自己不觉得这些话有什么,但若是带挈上公婆和焦大哥就不好了。   林黛玉见状,这才轻轻松开了手,淡然笑道:“其实这样更好,我原也没有要嫁人的心思,如今既然谣言已经传开了,索性干脆绝了这条路——大不了,我去妙玉那里做姑子就是。”   “不要!”   史湘云大声反对着,然后一把将林黛玉紧紧抱住,带了几分哽咽道:“凭什么?凭什么?!你又没做错过什么,凭什么要去出家?!我不让你走,更不能眼睁睁瞧着你去做什么姑子!”   林黛玉反手捋着她头上的青丝,笑问:“那你说该怎么办?我还能在你们家住一辈子不成?”   “怎么不成?!”   史湘云银牙一咬,抬头与她四目相对,认真的问:“你难道还怕我这里容不下你?”   “越说越没谱了。”   林黛玉噗嗤一笑,试图推开她却没能成功,又见史湘云眼也不眨的盯着自己,不由的一呆,怔怔道:“你、你是认真的?”   “一百个真、一千个真!”   史湘云死死抱着她,笃定道:“你要是肯答应,咱们两个就做一辈子姐妹!”   “你、你真是、真是……”   林黛玉一时有些难以招架,又挣不脱她的束缚,只好无奈道:“快别说这些了,我只当你方才是疯了。”   “我没有疯!”   史湘云此时早把一切顾虑抛诸脑后了,仅仅只是因为谣言,林黛玉就起了做尼姑的心思,若再等林如海的事情闹起来,怕只是能一死了之了!   与这件事相比,自己心里头那小小的酸涩又算得了什么?   她银牙一咬,突然放开林黛玉道:“我只当你是答应了,等回头就跟老爷商量,看什么时候迎你过门!”   “你、你……”   林黛玉听到这里,越发觉得荒诞莫名,哭笑不得的道:“你这番好意我心领了,可你就不怕三妹妹得了消息……”   史湘云理直气壮的打断她道:“三姐姐能兼祧来家,你难道就不成了?!”   “你这话说的。”   林黛玉抬手再她胸口捶了一拳,没好气道:“难不成你们家老爷是吕……你要再说这些胡话,趁早把枕头拿走!”   她原想说难不成焦某人是吕奉先【三姓家奴】,但想到焦顺家奴的出身,这般形容实在是犯忌讳,于是忙又收住了话头。   但史湘云已经听出了她话里未尽的意思,反手在她胳膊上拍了一下,没好气道:“胡说什么呢!我的意思是,林家难道就不需要香火传承了?!”   林黛玉一呆,万没想到她会说出这话,旋即失笑道:“难道你还能让焦大哥入赘我家不成?”   “那自然是不成的,不过你日后有了子嗣,大可让他姓林……”   “这又是什么荒唐主意?!”   林黛玉又羞又气的打断了她,拉下脸来质问道:“好端端的疯成这样,难不成是焦大哥让你来的说这些混账话的?!”   “当然不是!”   史湘云矢口否认,旋即道:“这是我自己的意思,也是邢姐姐、平儿姐的意思,我想三妹妹也不会反对——到时候咱们依旧如小时候般朝夕相处,就只把宝二哥换成焦大哥,如此难道不好吗?”   林黛玉闻言,头一回有些恍惚意动。   今时今日,若说她还有什么期盼的话,那无疑就是回到无忧无虑的幼时。   不过……   怎么可能还回得去?   她苦笑一声,没好气道:“好好的大观园让你这么说,竟像是成了某人的Y窟了——你想必是中了暑,才会说出这么些乱七八糟的话,等会儿我让紫鹃弄两碗酸梅汤,好好给你治一治!”   “我是认真的!”   史湘云再次抗议,旋即脸色一黯,幽幽道:“再说了,那大观园虽不是Y窟,却也无异于魔窟!”   “什么?”   林黛玉听的莫名其妙,待要追问时,却被史湘云岔开话题道:“既然你不愿意听,那咱们今儿就先说到这儿,回头你自己再好生想想吧。”   说着,不等林黛玉挽留,便自顾自带着人离开了。 第六百六十六章   林黛玉追了几步,见史湘云已经去的远了,这才长吁短叹的回到了屋里。   这丫头敢是疯了!   史湘云会因那谣言而情绪激动,她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毕竟史湘云与她一样自幼寄人篱下,平日同样多赖老太太照顾,所以自然而然的,也是对自己的处境最能感同身受的人。   只是……   突然说什么让自己嫁给焦大哥云云,也实在是太过莫名其妙了!   当初现成的兼祧名分摆在面前,自己都未曾答应,如今若只因为失了存身立足的依靠,便急急忙忙委身于焦家,自己却成何等样人了?   再说了,兼祧还有人肯认,平妻云云不过是说着好听,实则不过就是特殊点的小妾罢了。   自己好歹是书香门第、官宦之后,岂能给人做妾?便是自己答应,父母的在天之灵也决计不可能答应的!   但史湘云的态度,又绝不像是闹着玩儿的。   林黛玉烦恼之余,甚至有心想要一走了之,可这天下之大却哪还有她的容身之所,总不能真跑去牟尼院做姑子吧?   再说就算自己去了牟尼院,凭妙玉和焦家千丝万缕的联系,届时又如何避的开过史湘云?   她正无奈慨叹着,忽又见翠缕折了回来。   “林姑娘。”   就见翠缕将一物托举到黛玉面前,道:“这是我们太太让我送来的,太太还让我转告姑娘,既是被姑娘拾到的,未尝不是天意如此。”   却原来她手心里的,正是前阵子焦顺‘无意间弄丢’,又恰巧被黛玉主仆捡到的心型鸡血石。   “天意如此……”   林黛玉本待坚决推辞,听到‘天意如此’却不由愣怔当场,类似的话,她最近不止一次听人说起,也曾因此暗暗感叹,或许这世上冥冥之中真有天意也说不定。   但……   这真的是属于自己的天意吗?   她茫然无措,以至于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接过了那石头,等反应过来再想推辞时,翠缕早已经回去复命了。   “罢了。”   她轻叹一声,将那鸡血石找了个小盒子盛放起来,准备等下回见了史湘云再当面还给她——就算真有什么天意,自己也绝不可能做出有辱林家门风之事。   ……   荣国府接到南边儿的消息,要比焦顺晚了大半日。   贾政等人心心念念的,都是担心窝藏银子的事儿被旧事重提,只探春隐约觉察出了些不妥,但她毕竟对官场上的事儿还没那么熟悉,所以一时也没能参透究竟是那里不妥。   临近傍晚,她正在秋爽斋里临摹帖子,借机梳拢心头的千思万绪,忽就得报说是赵姨娘来了。   探春无奈的放下毛笔,也不出迎,只转头望向了门外。   就只见赵姨娘兴冲冲的进门,挥挥手屏退了左右,然后故作神秘的上前,鬼鬼祟祟的道:“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可千万别传出去——那凤辣子这回只怕是真要栽了!”   探春还以为她是要说什么呢,闻言正色道:“姨娘别听风就是雨的,王家的事情究竟会不会牵连到凤姐姐,如今还两可之间。”   “不是那事儿!”   赵姨娘一甩手,得意道:“那都是老黄历了,我用得着专门来跟你说?我要说的是,琏二爷想要休了她呢!”   “什么?!”   探春吃了一惊,忙问她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就听赵姨娘绘声绘色的道:“就方才,琏二爷急匆匆的找上门,屏退了左右要和老爷密谈,我因怕又出了什么天大的篓子,所以就偷偷……”   事情还要从半个时辰前说起。   得知王子腾罪证确凿的消息,贾琏在家中也是坐立难安,于是便找到王熙凤旁敲侧击,想让王熙凤给自己一个定心丸,保证那二十万两银子和王子腾并无瓜葛。   王熙凤看出他真正在意的,其实还是那二十万两银子,以及自己会不会被此事牵连。   当下没好气的冷笑道:“有没有问题,跟您琏二爷又有什么干系?这本金是我拿嫁妆抵的,出力的是我旧日里的陪房家奴,赚来的银子要怎么用如何用,也只我一个人说了算,休想拿我的银子去填你那些烂窟窿!”   说着便端茶送客,半点不给贾琏留情面。   贾琏被赶出来后气的在外面直跳脚,又知这婆娘素来说的出做得到,显然不管如何,那二十万两银子自己都是指望不上了。   既如此……   自己又何必还要受这泼妇牵连?!   当即转身去了贾政那里,屏退左右后,撩袍子直接跪倒在地,哭诉王熙凤跋扈恶毒。   贾政此时也正为王子腾的事儿而发愁,见侄子找上门来控诉王熙凤,不由揉着眉心道:“凤丫头那脾气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况且你们两个如今又不曾住在一处,彼此避着些就好。”   “叔叔!”   贾琏膝行两步,压低了声音道:“七出之条她犯的还少么?无子、善妒、逞口舌——这么多年,我身边就只一个平儿,还被她防贼似的不让沾边儿,如今更好,直接送给了焦顺!”   听到贾琏提起‘七出之条’,贾政猛然端正了身形,震惊的看着贾琏道:“你、你难道是想?”   贾琏昂首道:“侄儿正是要休了这悍妇、妒妇、泼妇!”   贾政‘嘶’的倒吸一口凉气,旋即先是摇头道:“不妥、不妥,这时候你若休妻,外面该怎么看咱们家?”   顿了顿又道:“再说了,你婶婶指定是不答应的,老太太那里恐怕也……”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贾琏循循善诱道:“有娘娘在宫里,只要咱们别被王家这事儿牵连到,谁敢多说半句?况她至今死攥着天行健不放,若是休了她,那些铺子自然要归咱们管,到时候不拘是转给别人,还是好生经营下去,都能填上家里的窟窿。”   这一番话倒真说的贾政有几分意动,但他毕竟是出了名的死要面子,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摇头道:“兹事体大,你且先不要轻举妄动。”   ……   说到这里,赵姨娘冷笑道:“老爷那人我是最清楚不过了,看上去四平八稳道貌岸然,实则胆小怕事的不行,等外面风声再大些,他多半就要动心了!”   探春听完,却是将两道英挺的眉毛拧成了八字形,口中恼道:“都这时候了,却怎么还只顾着窝里斗?!”   说着又站起身来:“不成,我得去找太太商量商量,决不能由着琏二哥胡闹!”   话音未落,已经夺门而出。   “哎、哎~你别去,别去!”   赵姨娘在后面赶了几步,见追之不及,不由跺脚骂娘道:“养不熟的小蹄子,你就再怎么捧她的臭脚,还不是从老娘肠子里爬出来的?!”   探春风风火火赶到清堂茅舍,将赵姨娘听到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王夫人先就叹了口气道:“也不怪琏哥儿恼她,小两口这几年闹的也实在不成样子——这样吧,我把他们找来劝和劝和,顺便也让凤丫头搬过去住。”   “太太!”   探春听出她暗里,实有趁机让王熙凤彻底回归大房那边儿,好为薛宝钗铺路的意思,不由无奈道:“事情只怕没那么简单,两人如今早已是水火难容,况凤姐姐素是个要强的,越是这节骨眼上越没有服软的可能。”   “那依你之见?”   “不如单独把凤姐姐找来,先问一问她的意见再说。”   王夫人并无异议,当下便又命人喊了王熙凤来。   王熙凤一开始还以为是要讨论王家的事情,等听说贾琏搬出了‘无子、善妒’等罪名,试图休掉自己,不由得柳眉倒竖冷笑连连。   旋即起身道:“这事儿用不着太太和三妹妹操心,我自与他分说就是。”   说着,也不管王夫人和探春如何反应,径自出了清堂茅舍,赶奔东跨院而去。   却说贾琏接连在王熙凤和贾政那里碰了钉子,正一个人在家喝闷酒呢,忽见王熙凤冷着脸不请自来,便隐约猜到事情不妙。   但一来酒壮怂人胆,二来既然起了休妻的念头,自然少了许多顾忌。   于是也板着脸起身冷笑道:“你来做什么?不守着你那些赃款过日子了?”   “哼~”   王熙凤一对儿丹凤眼杀气腾腾的盯着他,一字一句的问:“你可知大老爷是怎么死的?”   贾琏听了不由一愣,下意识脱口道:“怎么死的?”   旋即他自己又反映了过来,嗤鼻道:“自然是病死的!”   “是病死的不假,但也是吓死的!”   王熙凤依旧死死盯着他,满眼的冷漠疏离:“当初有人想要检举他当初行巫蛊的事儿,亏得三妹妹及时发现,找来二太太和我出面解决了此事,若不然……哼~这府里怕是早就满门抄斩了!”   “你、你你……”   贾琏听了这话,也想起当初父亲私下里鼓捣的那些东西,一是不由亡魂大冒,吞着口水找补:“那都是去年、前年的事儿了,再说老爷也没有诅咒圣上,只是……”   “你觉得皇上会信?”   王熙凤嗤之以鼻,旋即一挑眉毛道:“你若是休了我,我家的事情自然牵连不到你,可到时候你家满门抄斩,却也连累不到我头上!”   “你、你这毒妇好狠的心!”   贾琏如何听不出,她这是在威胁自己,若是自己敢休妻,她就敢去出首检举贾赦暗行巫蛊。   一时又惊又怒,忍不住攥着拳头欺身上前。   “你想做什么?”   王熙凤怡然不惧,冷笑道:“难道还想杀人灭口不成?实话告诉你,这事儿平儿也知道,除非你能去焦家灭了她的口,否则……哼!”   贾琏顿时又软了,何况他原也没有杀人灭口的胆子。   当下讪讪道:“你这又是何苦来哉,难道你就能眼睁睁看着巧姐儿和二婶婶受牵连?”   “你还好意思提巧姐儿?”   王熙凤嗤笑一声,道:“再说,你只要不休了我,我自然不敢随便将这件事捅出去。”   贾琏听了,忙满脸堆笑的赔着小心道:“不休、不休,我原也是一时气话,正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   “好了,你这些便宜话留着去哄那些小贱人吧!”   王熙凤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话,又似笑非笑的道:“你不是抱怨我没生出儿子来么?那我给你一个儿子就是了!”   说完,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最后这话倒把贾琏给弄懵了,后来又想着莫非这婆娘其实是外强中干,明着威胁自己,实则是想趁机与自己破镜重圆?   想到这种可能,他忙命人前去哨探王熙凤的动向。   等听说王熙凤回去就开始收拾行李,他不由喜的抓耳挠腮——正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王熙凤原本是妻,但夫妻两个冷战数年,贾琏多次求而不得,已经与偷不着无异了。   回忆着当年夫妻恩爱的情景,贾琏不由摩拳擦掌,又暗暗备好了助兴的药丸、药酒,只等着王熙凤一来便大展雄风。   只是他等来等去,却始终不见王熙凤搬过来,急切之下再次派人哨探,却意外的得知王熙凤早在一刻钟前,就已经出门去了。   贾琏顿时傻了眼,左想右想突然就冒出了一个念头,难道说那婆娘竟是要……   ……   却说焦顺晚上散衙回家,刚听史湘云复述了在客院里的对答,以及将鸡血石转赠一事,正强自按捺住心下的欢喜,抱着史湘云口是心非,忽就听说王熙凤连夜来访。   他不由松开史湘云叹了口气,无奈摇头道:“晦气、晦气,她这必是因为王家的事情来的。”   史湘云也是这么想的,遂劝道:“老爷就算帮不上忙,总也要设法宽慰几句,免得凤姐姐着急上火。”   两人正准备去二门夹道相迎,不想刚出院门就撞上了风风火火的王熙凤。   等将她迎进客厅,这王熙凤更是半点也不客气,直接喧宾夺主的对湘云道:“云丫头,我有要紧事想跟焦大人商量,且劳烦你暂避一时。”   史湘云只当她是因为王子滕的事儿犯愁,所以也没计较她的无礼之处,当下领着丫鬟们避到了东厢房内,趁机与邢岫烟商量轮流陪护林黛玉的事儿去了。   但湘云却万万想不到,自己前脚刚走,王熙凤便蹿将起来直扑到焦顺身上,发了疯一般撕扯的他的衣服。   “做什么?!”   焦顺大惊失色:“你也不怕被人撞破?!”   王熙凤却不肯停手,边撕扯边咬牙切齿道:“撞破就撞破,今儿老娘豁出去了,必要讨个儿子才罢休!”   讨个儿子?   焦顺只觉莫名其妙,心道莫非这大夏朝也有孕妇不用坐牢的法规法条? ###第六百六十七章 来去匆匆徒留青绿   “她去了焦家?”   因预感到绿云罩顶而惴惴不安的贾琏,待听到小厮第三次打听回来的消息后,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忙又追问:“消息可靠吗?”   “应该错不了。”   那小厮笃定的答道:“就因为说是要去焦家走亲戚,巡城司的人才勉为其难放了行,为此还特意派了几个人跟了去,说要请焦大爷当面作保。”   既然巡城司的人跟了去,那应该就是去了焦家。   贾琏面色稍霁,心道别个我不知道,那焦顺是什么模样我还能不清楚?一个五大三粗的粗鄙大汉,自己若是女子,万万瞧不上他那样的。   或许……   那婆娘说那句话,就只是为了让自己胡思乱想?   一番自我宽慰之后,贾琏的心情顿时好转了不少,但为防万一,还是准备连夜赶去焦家将王熙凤接回来。   于是急吼吼赶至西角门,骑着马就要出门,结果却被巡丁们给拦了下来。   贾琏本就心急,当下忍不住挥鞭呵斥道:“你们是瞎了眼不成?那犯了事的婆娘你们不拦,偏来拦二爷我?!”   巡丁们倒不敢得罪他,围在左右赔笑道:“琏二爷莫恼,我们也是没办法,您看这二奶奶已经出了门,您要是再走了,上峰问起来,我们实在是没法交代。”   虽是软话说了一箩筐,但却半点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贾琏见硬来不行,正准备学王熙凤折中一下,请他们分出几个人跟在自己左右,忽就见夜色中几骑飞奔而至,打头的却是个小太监。   贾琏在马上就是一激灵,生怕是又遭了王家的牵连。   好在那小太监离得近了,便扬声道:“现有贤德妃娘娘的家属书一封,速去通传!”   贾琏松了口气,继而却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盖因贾元春自从东山再起之后,就再不曾有只言片语传出,荣国府试着投入宫中的家书,也都如泥牛入海一般,不见半点声息。   如今王子腾刚刚罪证确凿,她就连夜送了一封家书来,若说这其中没有关系,谁人肯信?!   事关身家性命,当下他也顾不得再去追王熙凤,忙亲自上前引着那太监往里走,旁敲侧击的打探,但那小太监也不过是跑腿送信的,连传旨的名头都混不上,又怎么可能给出答案?   就这么将其迎进荣禧堂内,不多时贾政也闻讯赶到。   既是家书,又非旨意赏赐,自然无需那些繁文缛节,从那太监手里接过信来,贾政便迫不及待的拆开来逐字逐句的阅读。   看完之后,他不由长出了一口气,神色也缓和了许多,抬头冲送信太监一笑,道:“烦请公公稍候,我这就回书一封,劳公公带回去复命。”   “好说、好说。”   那太监方才已得了不少好处,眼下自然好说话的很。   贾政转至耳室,刚走到书桌前准备翻动文房四宝,后面跟进来的贾琏便迫不及待的追问:“叔叔,娘娘在信里都写了些什么?可是和这次王太尉的事情有关?”   “你多虑了。”   贾政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架势,实则身上的冷汗也还未曾完全消退,他一边铺开信纸抄起毛笔,一边笑道:“就只是普通的家书而已,娘娘在信里问了咱们一家子的近况,又着紧督促了宝玉几句——再就是湘云那丫头了,娘娘详细问了她近来的喜好,多半是想赏赐些什么。”   贾琏听了顿时松了一口气,但又隐隐觉得事情不该这么简单,又或者说不该如此凑巧,于是再次眼巴巴看向的那封家书。   贾政见状,便将家书推到了他面前,道:“你自己瞧吧。”   贾琏急忙双手捧起,小心翼翼的抽出里面的信纸逐行观瞧,内容果然和贾政所说的并无二致。   只不过……   在问候了老太太、贾政、王夫人、邢夫人这些长辈之后,平辈当中头一个提到的却既不是贾宝玉,也不是史湘云,而是林黛玉。   虽然在林黛玉身上所用的笔墨,远不及后面提到史湘云和贾宝玉时那么多,但还是显得有些突兀。   贾琏一时想不明白这份突兀是因何而来,便只当元春是心血来潮想要关心一下表妹——这也并不是没有先例的,以前薛宝钗就曾获此殊荣,而林黛玉通常都和三春并列,如今没了宝钗,黛玉顶上来倒也说的过去。   因此看完之后,他便完全的放松了下来,笑道:“娘娘能递出这样的家书来,想必是家中必然无碍。”   如此一来,自己也不用再急着休妻……   不对!   危机一去,他陡然又想起了那绿云罩顶的凶兆,当下恨不能立刻出去追王熙凤。   不过照家中惯例,那太监既是自己领进来的,那就还该是自己送出去,这临时抽身总要有个合适的理由——他可不想让贾政知道,王熙凤很可能是去做取经人了。   正犯愁呢,忽见王夫人领着探春走了进来,半是急切半是惶恐的问:“大姐儿在信里写了什么?!不会是王家那边儿……”   “和你娘家的事情无关!”   贾政冷淡的回了句,顺带示意贾琏将家书转给王夫人过目。   王夫人接在手里从头看到尾,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也不无忧愁——贾元春在信里并未提到王家的事儿,对荣国府而言或许是好消息,但对于她和王熙凤来说却未见的全然如此。   不过因为贾元春和贾宝玉的缘故,她对娘家的依赖程度,远比王熙凤要小的多,所以这份忧愁也还不算太浓。   见她面色复杂的发起呆来,在旁边等候许久的探春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王夫人这才将想起将家书转给她瞧。   探春接过来先一目十行的瞧了个大概,旋即皱起眉头又仔细看了一遍,她也发现了顺序上的突兀,却没有像贾政等人一般含糊过去,仔细思量了半晌,突然道:“老爷,这封家书是不是请焦大哥帮着掌一掌眼?”   “嗯?”   正在写回信的贾政,和正发愁该找个什么理由尽快脱身的贾琏,闻言齐齐看了过来。   贾政放下手里的毛笔,有些不快的问:“你这话是何意?信中难道有什么不妥?”   “说不上不妥,但是……”   探春斟酌着道:“娘娘还是头一次单独问起林姐姐,偏又排在湘云妹妹和宝二哥之前,还问的如此详细,老爷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这……”   贾政听她这一说,也觉得有些异样,但却并没有往深里想,更不想在女儿面前露怯,于是不以为意的摆手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娘娘以前不是还曾单独提及宝钗和湘云么?”   这怎么能混为一谈?   且不说提及二人时,都未曾越过宝玉这个亲弟弟,单只从旧年的惯例来看,贾元春对于林黛玉这个表妹明显并不怎么喜欢,如今却骤然把她排在了最前面,怎么想都不对劲儿的很!   但这番话却不好在贾政面前明说,她只能另辟蹊径道:“就算不提此事,单单是娘娘挑眼下送来家书的用意,就值得咱们仔细揣摩一番——况且娘娘在信中反复问起湘云妹妹的喜好,想必也多有让咱们倚赖焦大哥的意思。”   贾政这次倒是没驳斥,毕竟他一开始也曾担心是出了什么大事。   贾琏则正处于对焦顺生出本能排斥的状态当中,闻言下意识反驳道:“那咱们自己揣摩就是了,又何必……”   说到半截,他忽的恍然过来,这不正是自己连夜跑去焦家的合适理由吗?   当下又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道:“不过那焦顺确也有些门道,请他帮着掌掌眼也未尝不可——叔叔若是不反对,小侄这就连夜去焦家走一遭!”   他这前后不一,直惹得众人齐齐侧目。   不过贾政也没追问缘由,略一沉吟,便点头道:“罢了,那你就带着这家书走一遭吧。”   贾琏如蒙大赦,忙不迭动身离开。   守在外面的巡丁,因怕他是奉了贤德妃的旨意,这回却也不敢再阻拦,只自觉分出两人骑着马跟随左右——倒不是不想派更多的人跟着,主要是马不够用了。   一路无话。   等他风风火火赶到焦家时,已比王熙凤迟了将近三刻钟,但贾琏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在他想来,两人就算是勾搭成奸,也得先有个勾搭的过程,总不能一上来就直奔播种施肥而来吧?   因此他到了焦家反倒淡定了,不慌不忙的在前厅落座,只等着焦顺前来待客。   消息传入后宅,早已是通体酥软却咬着牙,强行虎死不倒威的王熙凤听了,不由嗤鼻冷笑:“他这时候到知道着急了?晚了!”   那倒是,去年就该急的。   焦顺叹了口气,起身道:“来都来了,怎么也要去会一会他。”   王熙凤作势也要起身:“那我去找湘云……算了,我先吃完了茶再说。”   呵呵~   焦顺不屑的斜了这死鸭子嘴硬的婆娘一眼,径自出门转至前院客厅。   等见面寒暄了两句,贾琏虽然急于知道王熙凤的动向,但却又觉得不该在焦顺露怯,再说了,人都已经在这儿了,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于是强压着心头的躁动,先取出那封家书道:“我这次来,主要是因为娘娘突然修书一封,内容虽只是普通家书,但家中长辈担心另有玄机,所以想托请顺哥儿你帮忙掌掌眼。”   “娘娘的家书?”   焦顺心中一动,接过来扫了几眼,当看到林黛玉突兀的排在史湘云和贾宝玉之前,他顿时了然于胸,轻轻将那家书放在一旁,叹道:“娘娘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这么快就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妥。”   “嗯?”   贾琏一愣,旋即就有些不大相信——这焦顺才看了几眼,难道就能比自己详细阅读来的透彻?   焦顺见状,又道:“原本我也只是猜测,如今有了娘娘这封家书,应该是确凿无疑了——娘娘担心的,只怕林家有变。”   “林家有变?”   贾琏更迷糊了,什么林家,哪来的林家?现在还有正经的林家吗?   “确切的说,是担心死在任上的巡盐御史林如海林大人,会被卷入这次的党争倾轧之中。”   “这……”   从焦顺重点提及的‘巡盐御史’四字上,贾琏模模糊糊好像把握到了什么,但却还没彻底的参悟,下意识道:“这怎么可能,姑父他已经去世好几年……嘶~!”   他到底不是彻头彻尾的蠢货,说到半截便想到正因为死无对证才最适合背锅!   当下倒吸了一口凉气,喃喃道:“怪不得娘娘突然把林妹妹摆在前面,原来……”   “是啊。”   焦顺点头道:“一旦林大人被牵扯其中,林姑娘只怕难逃株连——好在她从荣国府出来时,曾被那些巡丁们仔细搜检过,倒因祸得福的免了不少麻烦。”   “搜检过、免了麻烦?”   贾琏又不懂了。   “是啊,盐官素来不是清官就是大贪,若果然查明林大人纵容乡党贩卖私盐,那朝廷自然要追查他留下的家产,届时……”   吱~   焦顺还没把话完,贾琏已经骇然起身,力道之大,直把椅子撞的往后划出去半尺,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怎么了?”   焦顺明知故问。   “没、没什么。”   贾琏颤声回了句,但他那苍白的脸色以及迅速渗出来的冷汗,显然都出卖了他心中的惶恐与震撼。   他下意识的往外走了两步,才想起要跟焦顺告辞,于是忙回头道:“兹事体大,我这就去回禀家叔!”   说着,转头就走。   焦顺忙拿起桌上的书信,赶上去塞给了他。   贾琏只来得及道一声谢,便跌跌撞撞的便闯入了夜色当中。   呃~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焦顺摸着下巴无语半晌,这才重新回到了后院。   一见他进门,王熙凤立刻起身问道:“贾琏呢?他跟你说什么了?”   “说是宫里娘娘送了一封家书来,让我帮着掌掌眼。”   “除此之外呢?!”   若是别的时候,王熙凤或许还会第一时间关注那封家书,但现在她却更在意贾琏对自己夜奔焦府的反馈。   “嗯……”   焦顺两手一摊:“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没说了。”   “怎么可能?!”   王熙凤坚决不信。   “真的,他都已经回去了。”   “这、这……”   王熙凤见焦顺信誓旦旦,不由咬碎了银牙顿足道:“真是活该他要做个乌龟王八!”   说着,扑上去又扒扯焦顺的衣服,显然是要用实际行动,继续为贾琏的乌龟形象添砖加瓦。   焦顺这回倒是不闪不避,只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道:“你确定你还能成?”   “怎么不成?!”   王熙凤将脖子一梗,旋即断然道:“大不了把平儿喊来助阵就是!” 第六百六十八章   且不提焦顺在家如何‘重操旧液’,却说贾琏惶恐不安回到荣国府,正闷着头要往里闯呢,忽听迎上来的巡丁赔笑问:“琏二爷,二奶奶没跟您一起回来?”   贾琏猛地站住了脚,面色变了又变。   是啊,自己怎么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呢?!   自己着急忙慌跑去焦家最大的目的,不就是为了阻止那婆娘红杏出墙吗?!   他心中无比悔恨,大有调头杀回焦家的冲动。   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尽快把林如海的事情告知家中——有道是再一再二难再三,本来前面的首尾就还没处理干净,这回若是不能设法转圜,整个荣国府都有可能就此垮掉!   再说了,自己都已经亲至焦家了,那婆娘收到风声,总该……   嗯……   也许、大概、保不齐她会有所顾忌,收敛一二呢?   贾琏原是说服自己来着,但他对自己的威慑力又实在是没信心,越想反倒越是觉得翠云罩顶。   正不由自主的想要转身,重新上马赶赴焦家的时候,忽就听门内有人欢声道:“二爷,您可算是回来了,快快快,老爷太太都在荣禧堂里等着呢!”   贾琏:“……”   罢罢罢~   那婆娘若真有外心,就没有今日也有明日,与其提心吊胆千日防贼,还不如……   贾琏原想咬牙发狠,可一想到就算是王熙凤出了轨,碍于贾赦留下的要命把柄,自己似乎也拿她没辙,顿时又岔了气。   该死的贱人!   最后他重重一跺脚,顺势就将宣泄对象转移到了焦顺头上——那刁奴若真敢骑主,且看二爷怎么拾掇他!   然后贾琏便大步流星的进到了荣国府内。   一路无话。   到了荣禧堂,贾政、王夫人正各据一方,探春也依旧在场,只是少了那送信太监的身影。   见他进门就往客座上张望,贾政解释道:“你三妹妹说拖太久也不合适,故此我写好家书,就让那小太监带回宫里复命去了。”   顿了顿,忙又追问:“焦畅卿是怎么说的?”   “这……”   贾琏又看向了一旁的探春。   不等贾政开口,王夫人先道:“三丫头最是聪慧,且这事儿本就是她瞧出来了,用不着避讳她。”   若在平时,听王夫人这么说,贾琏多半就顺坡下驴了,但这回他却依旧欲言又止,半晌才讪笑道:“婶婶,这事儿还是先让三妹妹暂避一时吧。”   王夫人听了不由蹙眉,下意识看了眼探春。   探春虽然无比好奇焦顺到底看出了什么,但见此局面,也只能主动告退离开了荣禧堂。   “好了。”   她走后,王夫人有些不快的催促道:“三丫头已经出去了,有什么你直说就是。”   贾琏这才将焦顺的分析道出,又诚惶诚恐的道:“旁的倒罢了,若是朝廷真要追缴林姑父留下的赃款,那咱们、咱们……”   “竟有这等事?!”   贾政本来坐的端正,听完一下瘫软了。   对面王夫人则是拍案而起,咬牙切齿道:“怪不得当初林如海再三叮嘱你不要张扬,甚至连林丫头都没告诉,原来这笔银子本就来路不正!”   顿了顿,又忍不住道:“我就说那丫头命硬,你们偏不信,如今可好……”   “事到如今,你再说这个有什么用?!”   贾政这时稍稍缓过劲来,也拍着扶手叫嚷起来,不过他两条腿软的面条仿佛,干拍椅子却是死活站不起来。   当然了,这并不影响他满口甩锅:“当初还不都是你们一个个的非要攀比、非要攀比!愣是把家底全砸进去还不够,最后只能用了那笔银子!当时我是一百个不同意,可就是……”   “老爷这话说的我就不爱听了。”   王夫人居高临下的冷笑道:“当初请人画图纸时,好像是老爷亲自拍的板吧?再者说,那笔银子若不经您和老太太点头,我们谁又敢随意支用?”   “你、你……”   贾政在家甩锅也不是一次两次、一年两年了,却还是头一回被这般当面打脸。   他恼怒之余,心道怪不得贾琏起了休妻的念头,这王家女一旦翻起脸撒起泼来,是半点不给丈夫留情面!   眼见两人对峙起来,贾琏忙劝和道:“叔叔婶婶先不要争了,还是想想这事儿该怎么遮过去才好吧!”   一句话,两下里登时都没了动静。   好一会儿,王夫人才要咬牙道:“既然死无对证,朝廷凭什么就能认定他留下了银子,又是被咱们家给花用了?”   “妇人之见!”   贾政嗤鼻一声,黑着脸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况你怎么就敢断定,当初的事情没有留下证据?”   说到这里,他目视贾琏道:“当初跟你一起去扬州的人,有哪些是知情的?都还可靠吗?”   “这……”   贾琏额头的冷汗一下子又窜出来了,信不信得过先两说,经贾政这一提醒,他才发现这案子真要是查起来,自己貌似是头号嫌犯!   贾政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当下又叹了口气,摆手道:“这事儿押后再论,我思来想去,要想逃过此劫,就必须要仰赖娘娘出手才行。”   这话,连王夫人都没有反对。   若说荣国府最大的依仗,那无疑就是宫里的贤德妃了。   “不过……”   贾政又皱眉道:“娘娘怕还不知道,当初盖大观园时发生的事情,若以为林丫头去了焦家,府里便能高枕无忧,却怕是会误了大事!”   贾琏擦着冷汗,闻言急忙提议:“那咱们赶紧往宫里递消息啊!”   “那些宦官未必信得过。”   贾政微微摇头,旋即吩咐道:“这样,你明儿一早再去焦家走一遭,托请焦畅卿进宫时设法知会娘娘。”   “这……”   贾琏的脸色登时又垮了,主动递上把柄,又有求于那焦顺,届时自己还怎么追究那奸夫Y妇的无耻勾当?!   他不甘心的吞吞吐吐道:“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   “顾不得那么多了!”   贾政大手一扬,断然道:“他毕竟是从咱们家出去的——再说了,你婶婶不一直想把三丫头嫁过去,给他做兼祧么?也算不得是外人了!”   贾琏张了张嘴,一时无言以对。   ……   临近子夜。   被仔细审查的回信,才终于被送到了景仁宫玉韵苑内。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贾元春闻讯,也顾不得穿好衣服,只随便披了件轻纱起身,等匆匆看罢回信,顿时长出了一口气松懈下来。   看到参劾江浙官商结党营私,大肆贩卖私盐的时候,贾元春也敏锐的察觉到了,林家很有可能会牵扯其中。   思来想去,最终她还是没忍住给家中修书一封,因怕让人瞧出不妥来,只着重问了林黛玉的近况,又隐晦点了只言片语。   当时最担心的,就是家中没人能看懂自己的暗示,现在得知林黛玉早在月前就去了焦家做客,她不由暗暗庆幸,这一来,倒省得家中难做了。   不过……   林家的家产现如今还在不在表妹身上?   会不会是放在老太太那儿了?   要不要再给家里去一封信,暗示他们尽快和林家做好切割?   她迟疑着翻出了文房四宝,正待招呼抱琴研墨,月前刚被从辛者库调回来的抱琴,却忍不住劝道:“娘娘,王太尉的事情都已经捅破天了,何况以咱们如今的处境,也实在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外人不知就里,都以为贾元春能参赞政务,必然是荣宠无度,但抱琴如何不知,自家娘娘虽然每天都守在皇帝身边,但却更像是一名公事公办的官员,而不是什么受宠的妃子。   而听抱琴误以为自己是在为舅舅的事情忧愁,贾元春不由暗自苦笑,便连她也万万没能预料到,王子腾一案会以这样的角度牵连到荣国府。   不过抱琴虽然误会了,但所虑却不假。   自己在这当口频繁与家中联络,很容易会被有心人拿来当做攻讦的理由。   罢罢罢~   左右也还只是预感推测,也未必就一定会牵连到林姑父头上呢,如今林家表妹既然已经不在荣国府了,自己也没必要太过焦急。   想到这里,她重新将笔墨纸砚归置好,起身又踱回了床边。   抱琴见状暗暗松了口气,忙上前帮她褪去绣鞋,顺势将那欺霜赛雪的修长玉腿掩进被子里,口中顺嘴道:“对了娘娘,我方才听说吴贵妃好像和容妃闹翻了,听说当场都骂起来了呢。”   “有这等事?”   贾元春眉头一挑,心道容妃不是一直在竭力讨好吴贵妃么,怎么突然就闹翻了?   “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这奴婢那里知道,外面说什么的都有,不过我听着都不像是真的。”   贾元春沉默半晌,最后摇头道:“不用管她,咱们眼下自扫门前雪还来不及呢,千万别再节外生枝。”   抱琴听了颇有些遗憾,毕竟当初容妃没少给这边儿使绊子,如今难得有机会,却没办法跟着落井下石,难免让人失望。   ……   翌日。   天色将亮未亮,整个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琏二爷,顶着两只黑眼圈便再次来到焦家门外。   看到那尚且紧闭的大门,贾琏一时甚至都鼓不起勇气上前叫门。   那狗男女昨晚到底做了什么没有?!   想到这个问题他便一肚子火气,偏今儿又是来求人的,他总不能直接打上门吧?   怎么就赶的这么巧?!   若换在平时,自己还用得着犹豫?早就冲进去……   贾琏正攥着拳头在心里头发狠,忽就听吱呀一声,眼前的角门缓缓打开了条缝隙。   正咬牙切齿的琏二爷,下意识急忙换了一张讨好的笑脸,却见个焦府家仆抱着扫帚从里面出来,正要弯下腰来清扫,忽然瞥见贾琏,忙不迭也笑道:“琏二爷,您是来接二奶奶的吧?”   贾琏这才惊觉自己反应过度,竟给个下贱奴才露了阿谀之色,当下急忙收敛了些,板着脸问:“二奶奶现今何在?”   “这个……您往那边儿瞧!”   那人举起扫帚,冲着斜对面指了指:“二奶奶昨儿晚上在我们这儿待到半夜,因嫌我们这儿没正经客院了,就又连夜去了薛家。”   贾琏闻言大喜,只觉骨头都轻了二两。   既然王熙凤昨天没在焦家过夜,那是不是说自己头上还没有染上绿色?   当下他精神一振、脚下生风,边往里走边道:“去,知会你们家老爷一声,就说我有十万火急的事儿找他!”   那家仆因知两家关系匪浅,倒也没在意他这喧宾夺主的举动,当下忙抛下扫帚跑去禀报。   此时焦顺正与史湘云用饭,听说贾琏又找上门来,他还来不及说什么,史湘云便先蹙眉道:“琏二哥怎么又来了,难道王家的事情真就紧迫至此?”   说着,就忧心忡忡的看向焦顺。   “还不好说。”   焦顺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捏了一把,道:“不过你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这事儿再怎么,也牵扯不到咱们头上。”   史湘云叹一口气:“我倒不是担心这个,而是……”   便在这时,晴雯从外面进来禀报道:“太太,林姑娘让人传话过,说是等老爷去衙门之后,就准备过来找您商量事情。”   既然说了要给林黛玉考虑的时间,史湘云昨天晚上自然没有去客院。   如今听说林黛玉要主动登门,她便猜出林姐姐多半是要退还那枚鸡血石,不由微微一叹。   眼下这事儿已经陷入了死循环,一方面史湘云因为担心林黛玉得知父亲的事情无法接受,最终彻底崩溃,所以希望能先给她找一个能够依靠的新支柱。   但眼下看来,要说服她委曲求全,却又必须先打破她身上骄傲的外壳才行。   于是这两件事的先后顺序,就变得十分矛盾了。   史湘云正觉烦恼,手背上忽然一热,却是被焦顺伸手握住,轻声宽慰道:“个人有个人的命数,也不必非要强求什么。”   虽然知道丈夫这话未必是完全出自真心,但史湘云还是觉得心头微热,轻声道:“那总也要尽足了人事,才好听由天命。”   两人对视半晌,这才起身各行其是。   焦顺去了前厅会见苦主,而史湘云则是给自己鼓足了劲儿之后,差晴雯去客院相请黛玉。 ###第六百六十九章 三顾焦庐   却说贾琏在焦家前厅落座之后,初时还不觉如何,可等的久了,便又不免胡思乱想起来。   那婆娘昨天到底什么时候走?   半夜是指的子夜,还是后半夜?   若是后半夜,那岂不是已经有足够的时间……   正患得患失,忽就听外面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劳琏二哥久等了,失礼、失礼。”   紧接着就见焦顺快步进门,满面堆笑长施了一礼。   贾琏先暗中观察了一下,见从焦某人身上挑不出异样来,心下顿时又放松了不少,暗道昨儿两人若真有什么‘去粗取精’的勾当,这狗奴才见了自己这苦主,多少也该有些不自然才对。   他却哪里知道,焦顺对此早已是驾轻就熟,莫说昨晚上弄的,就进门前还在胡天胡帝,见了贾琏也照样能像是没事人一样。   却说心里踏实下来之后,贾琏忙也还了一礼,肃然道:“畅卿,我这次登门实是有要事相求。”   “要事?”   焦顺装出微微吃惊的样子,心下其实早已经猜出了七八成,伸手往里让了让,等分宾主落座之后,才道:“都是自家人,什么求不求的,琏二哥有话只管吩咐便是。”   对他这个态度,贾琏倒是比较满意,再说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因此便没再遮遮掩掩,直接道:“你也是知道的,当初为了迎接娘娘省亲,咱们府把家底儿都给掏空了,结果那院子却才盖了一半,这如何能成?为了不辜负圣恩,少不得就要百般筹措,所以……”   说到这里,他冲探着身子往前,冲焦顺挑了挑眉毛。   “所以?”   焦顺依旧假装没有听懂,非等他给个实话不可。   “嗐~”   贾琏一跺脚,无奈道:“我实话也不瞒你,当初长辈们做主,愣是挪用了林姑父留下的一笔银子,我当时是不同意的,可毕竟是在府里人微言轻……”   “呦~”   正说到这里,忽听门外有人阴阳怪气道:“二爷几时拦着了?我怎么记得,您当时乐得能多捞一笔呢?”   话音未落,便见王熙凤昂着头从外面走了进来。   “你?!”   贾琏下意识起身面露怒色,但转念又一想,这婆娘眼下好歹还能悬崖勒马,自己若是再添一把火可就难说了,于是强行堆出笑容,搓着手起身相迎道:“你怎么来了,昨儿我……”   说话间,却见王熙凤脚步不停,就这么身姿摇曳的一步步走到焦顺面前,然后调转身子,毫不犹豫的坐进了焦顺怀里!   贾琏的脸色也随着她的动作,从强行堆笑到目露迷茫,然后猛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   “你、你你们?!”   他颤抖的抬手指着面前这对儿狗男女,肝胆俱裂的质问道:“你们昨儿、昨儿……”   王熙凤侧头在焦顺脸上啄了一口,又拿葱白的指头在他胸前画着圈道:“昨儿?该做的自然都已经做过了。”   “唉~”   焦顺也叹了口气,事到如今再推三阻四遮遮掩掩也是无用,于是他只能略带同情的对贾琏摊手道:“对不住了琏二哥,不是兄弟我不讲义气,实在是嫂夫人……”   他一边对不住二哥,一边却又老实不客气的环住了王熙凤的腰肢。   贾琏气的暴跳如雷,张口骂道:“狗奴……”   这‘狗奴才’三字刚起了个头,对面焦顺脸上陡然转戾,眉心如剑目露凶光,配上那孔武有力的身板和威慑力十足的五官,当下就唬的贾琏一个激灵。   不过这毕竟夺妻之仇,便是怂人也搂不住火儿!   故此贾琏虽然勉力把‘狗奴才’三字咽了回去,却还是忍不住指着二人喝问:“你们两个寡廉鲜耻的东西,竟敢当着我的面勾搭在一起,真当我贾琏是泥捏的不成?!”   “噗嗤~”   王熙凤轻笑一声,千娇百媚的靠在焦顺怀里,边与他耳鬓厮磨,边拿葱指掩住双唇嘲讽道:“你不说我还没琢磨过来,二爷那遇水即化的窘样儿,还真就像是泥捏的。”   “你、你你!”   有道是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有几个男人能忍得了这个?   贾琏当即攥着拳头趋前两步,一脸的狰狞乖戾杀气腾腾。   然后他就看到焦顺慢条斯理的起身,全程只用一条胳膊就将王熙凤固定在半空,单只是勾在王熙凤腰间小臂,就差不多有自己的大腿粗细!   嘶~   贾琏喉头不自觉的鼓动了两下,一咬牙一跺脚转身夺门而去,直到跑下了台阶,才头也不回丢下一句:“你们给我等着!”   目送贾琏夺路而逃,焦顺才将怀里的王熙凤放下,顺势在她肉厚处抽了一巴掌,没好气道:“这下你逞心如意了吧?”   “哪有!”   王熙凤却犹自不满足挤进他怀里,边往脐下三寸探寻,边道:“咱们总得帮他生个儿子出来,才算是功德圆满。”   ……   却说贾琏一路怒极、恨极,到了荣国府都等不及搭梯子,便闷头往车下跳,若不是及时被人扶了一把,只怕当场就要栽个跟头。   他不往自己身上找原因,却因此迁怒起了跟车的小厮,夺过马鞭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抽,直到觉得累了,这才将那马鞭一扔,怒冲冲进了府门。   荣禧堂内。   贾政得了消息正要派人去迎他,就见贾琏一溜邪风闯了进来。   因见他满身的低气压,贾政还当是焦顺拿乔不肯帮忙呢,当下忙问:“怎么?他不敢答应,还是不肯?!”   “这世上还有那狗奴才不敢做的事儿?!”   贾琏愤愤的反问了一句。   “那就是不肯了?”   贾政继续追问:“可说了是因为什么?”   “没有。”   “你没问?”   “我压根就没来得及既说这事儿!”   贾琏重重一跺脚,径自寻了个椅子坐下,以手掩面哭诉道:“那贱人昨天晚上跑去焦家,与那狗奴才勾搭成奸不说,今儿竟还敢当着我的面……小侄若不杀了那对狗男女,往后如何做人?!”   贾政虽然听明白了,但一下子又觉得的难以置信,遂皱眉问道:“你是说——凤丫头?”   “不是那贱人还能是谁?!”   “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她怎么会连夜跑去焦家,又与焦顺勾搭成奸?”   “还不是因为我要休妻的事儿漏了风声……”   说到这里,贾琏下意识看了眼贾政,心道该不会泄露口风的人就是二叔吧?毕竟自己前脚才在这里跟他密谋,后脚那贱人就杀到了东跨院里。   有心想要质问,可到底贾政积威甚重,且自己素日里在东跨院吃醉了酒,也没少说要休了王熙凤,所以也不敢确定就是贾政的问题。   思来想去,他最后还是决定先略过这一节不提,继续道:“那婆娘先是跑来拿我爹的事情威胁我,然后又说什么要给我一个儿子。”   说到这里,他痛苦扭曲的攥紧了心口:“我当时还以为这婆娘是先硬后软,打算趁机跟我和好呢,谁成想她转头就去了焦家,与那狗奴才、与那狗奴才……”   贾政这才明白前因后果,当下却又忍不住疑惑道:“那你昨晚上去焦家,怎么没把她带回来?难道当时她二人就已经……”   说到一半又觉得对不上,若是那样,昨儿贾琏就该气急败坏了才对,怎么会拖到今天才发作起来?又怎么会答应去托请焦顺帮忙?   “这……我不是听说林家要被查办,一急就把这事儿给忘了么!”   贾琏说到这里,又忍不住诉苦道:“说到底,我这还不都是为了咱们府里,谁成想好心没好报,竟就让那贱人给我戴了绿帽子——若不是那贱人手里捏着咱们府上要命的把柄,我当时就恨不能把她给……”   “等等、等等!”   贾政再次打断了他,狐疑道:“她捏着咱们府上要命的把柄,又是怎么一回事?”   “老爷还不知道吧?”   贾琏想起这事儿,王夫人也是知情人,却似乎也同样将丈夫蒙在了鼓里,如此一想,心下竟略有些宽慰,于是忙道:“打从前年开始,我爹就爱在府里弄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后来生了病总也治不好,才将那些巫婆神汉赶了出去。”   贾政刚开始没听明白,直到听到巫婆神汉的那个‘巫’字,才陡然一个激灵脱口惊呼道:“巫蛊?!你、你是说大哥他在家暗行巫蛊?!”   “其实去年下半年就停了。”   贾琏帮死去的老子找补一句——主要是怕父过子承——然后又道:“可就算是早就停了,一旦让皇上和朝廷知道了,却只怕……”   噗通~   贾琏还没把话说完,原本站在椅子前的贾政,就一下瘫软在了椅子上,两眼翻白口中嗬荷有声。   “叔叔、叔叔?!”   贾琏急忙抢上前扶起他,喊了两声见不济事,只得狠狠给他掐了几下人中,又硬灌了半盏茶进去,才终于见贾政悠悠醒转。   “咳、咳咳~”   只听他咳嗽两声,仓皇无措道:“祸事了、祸事了!这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啊!”   “叔叔放心!”   贾琏生怕他又抽过去,忙宽慰说:“婶婶和那贱人已经处置妥当了,再说我爹如今死无对证,只要没人检举揭发,此事就算揭过去了。”   “揭过去了?”   贾政六神无主的看着贾琏,见他笃定的连连点头,这才渐渐平复下心头的慌张,用力吞了口唾沫,道:“那凤丫头拿这事儿威胁你,又是怎么一回事?”   “就是昨天……”   贾琏将王熙凤当时的言语复述了一遍,连自己怎么答复的也没略去。   听说平儿也知道这事儿,贾政一下子却又慌了神儿,连道:“既如此,却怎么还把平儿送到焦家去了?!”   “还不是那贱人为了贪好处!”   贾琏愤愤的咒骂着,直到此时,他都还以为昨天是王熙凤第一次红杏出墙。   不过旋即他又宽慰贾政道:“平儿的性子,我还是知道的,况这事儿又对她没好处,她肯定不会随便往外说——除非是受那贱人指使!”   这回贾政却不敢冒然相信他的判断,王夫人那边儿好说,就只是为了贾元春和贾宝玉,她也绝不可能将此事捅出去。   王熙凤自己也说了,除非是被休了,否则也不会选择这等鱼死网破的做法。   平儿就不一样了,她又没有血脉亲人在荣国府,如今更是被送去了焦家为妾,倘若她因为什么恼了荣国府……   “要不这样!”   贾政勉力坐正身形,吩咐道:“既然把她送给焦家做妾,你这做主人的也合该送一副嫁妆的,先前因为你爹的事儿耽误了,如今补上也不为迟。”   “这……”   “要重礼!”   贾政不容置疑的吩咐,见贾琏苦巴着脸欲言又止,便狠狠一咬牙道:“大不了这钱我来出!”   贾琏脸上的苦闷这才消散了些,不过让他再去焦家,而且还是要去送礼……   “还有。”   贾政又吩咐道:“这次去了务必要把凤丫头给接回来……”   贾琏登时急了:“这……”   “什么这、哪的?!”   贾政瞪眼道:“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和一族人的性命相比,夫妻之间闹些矛盾又算得了什么?”   这也能算是夫妻之间的小矛盾?!   听到叔叔如此评价自己被带了绿帽子的事儿,贾琏忍不住恼道:“感情这事儿是在我身上,要是、要是……”   他终究没敢说出:这事儿要是摊在叔叔你身上,你又该如何自处?   但贾政却听出了他话里未尽之意,当即先是有些恼怒,旋即想起自家之事,又无奈的谈了口气。   因考虑到贾琏若是带着抵触情绪去焦家,说不准会节外生枝甚至弄巧成拙,贾政犹豫半晌,最终一咬牙道:“你道我和你婶婶,缘何一直分居两处?”   “什么?!”   贾琏这一下子可是吃惊非小,脱口道:“难道连婶婶也,可这怎么可能?!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   贾琏心里头一个怀疑的,其实是就自家死鬼老爹,以贾琏对贾赦的了解,但凡有机会沾染风韵犹存的王夫人,那是决计不可能错过的。   “还能是什么人?正是这焦顺焦畅卿!”   贾政咬牙道:“当初你婶婶中邪,偏怎么就那么巧让姓焦的撞上?她不让别人碰,偏怎么就让姓焦的拦下了?!何况当时外面就有谣言,说她红杏出墙……可即便如此,我为了大局考量,还不是一直与其虚以委蛇?!”   贾琏一开始还当真的听,后来就差翻白眼了。   感情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儿!   他甚至有些怀疑,这是贾政现编出来哄自己的。   但素来最爱面子的叔叔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他还能怎么办?   罢罢罢~   且舍了二爷这张脸,再去三顾焦家便是! ###第六百七十章 喜   当天下午,荣国府东跨院内。   “二爷,东西买来了。”   隆儿小跑着进了后宅花厅,将两手提着的十几个药包高高举起,展示给贾琏过目。   “买来了就买来了,你喊什么?”   贾琏重重放下手里的茶杯,没好气的呵斥着,旋即又起身压着嗓子问:“你回来的时候,没经外人的手吧?”   “没!”   隆儿忙道:“出门时给足了好处,进门的时候连查都没查——其实也没什么好查的,王家那笔银子不都在库里封着吗。”   贾琏不耐烦的呵斥:“说要紧的!”   “是是是。”   隆儿赶紧道:“二爷放心,我特意远远找了家不熟的药店,又乔装打扮之后才进去的,保准没人能认得出来!”   贾琏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顺势冲他一挥手:“行了,把东西放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隆儿原以为跑这一趟多少能得些打赏,如今见自家二爷直接卸磨杀驴,不由暗暗撇嘴,转过身正一边腹诽一边往走,忽又听贾琏喝道:“回来!”   隆儿忙站住脚,满脸堆笑回头道:“二爷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记得闭上你那鸟嘴!”   贾琏沉着脸威胁道:“若让我知道你走漏了消息,别怪二爷翻脸无情!”   “二爷放心,小的不敢、小的决计不敢!”   “去吧。”   毕竟是身边用久了的‘拱股’之臣,贾琏也相信隆儿受到警告之后,应该不敢随意走漏风声,于是再次一挥袍袖。   等目送隆儿战战兢兢的出了门,他的目光便转向了桌上那十几个药包。   虽然先前被逼无奈之下,他不得不答应再次前往焦家,但这不年不节的,焦顺那狗奴才白天总是要去办公的,错过了早上的机会,自然只有晚上去了才能见到那厮。   所以在离开荣禧堂之后,贾琏就先回了东跨院一个人生闷气。   叔叔那是莫须有的绿帽,自己这头上可是实打实的绿了!   不能肆意报复也就罢了,如今竟还要哄着那对儿奸夫淫妇,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而且那贱人还口口声声要给自己一个儿子,这要是让她得了逞,自己又碍于威逼利诱不得不忍下来,那等自己百年之后,这家业岂不是就要落到一个野杂种手上了?!   他是越想越愤恨,越想越是不甘,虽然始终没能想出彻底破局的法子,但对付不了大的,难道还对付不了小的?!   于是他便命隆儿买来了这许多‘麝香’、‘藏红花’之类,用于堕胎避孕的草药,准备提前布置在王熙凤的卧室里。   其实这期间,他也曾想过干脆搞些慢性毒药,直接要了王熙凤的性命,可一来临时抱佛脚找不着门路,二来也怕事情败露无法收场。   虽是不共戴天之仇,但琏二爷也没有要与人同归于尽的想法。   这堕胎避孕的药,应该还不至于让那贱人跟自己拼个鱼死网破吧?   怎么着?!   她能红杏出墙珠胎暗结,还不兴二爷做些预防措施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贾琏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白布口袋,将里面的药材按比例装好,又特意从厨房借了擀面杖将其揉碎搓平。   等准备好了,他将余下的药材收起来以备后用,然后便揣着四个避孕袋,鬼鬼祟祟的去了王熙凤院里。   毕竟是住过许多年的地方,且王熙凤这次外出也带走了不少人,因此他熟门熟路的摸进去,竟就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   等看到卧室里熟悉的环境,他不由想起了往日种种,可此时也顾不上多做留恋,手忙脚乱的将那四个避孕袋,分别压在了床底、床顶等,平常不太会被人留意的所在。   等一切都布置好,他又蹑手蹑脚的从院里出来,这才掩着扑通扑通乱跳的心肝长出了一口气。   哼~   这一来,那婆娘想要怀上儿子就纯属痴人说梦了!   无论努力多少次,也注定是徒劳无……   等等!   如果一直怀不上,岂不是意味着那婆娘会一直跑去找那狗奴才私通?   想到这里,原本还在洋洋得意的贾琏,忽然就像是吃了个苍蝇般难受。   ……   与此同时。   刚刚在工部司务厅统计完今年春季,全国各地以工代赈情况的焦某人,也正伸着懒腰回想早上的事情。   说实话,他也没想到王熙凤玩儿的这么大,竟然直接当着贾琏的面把事情给捅破了。   不过仔细想想,这也的确是凤辣子冲动之下,能干出来的事儿。   唉~   这一来,自己也算是有把柄落在荣国府了吧?   虽然他手上有更大、更多的把柄,足以牵制贾琏、乃至整个荣国府,但这样莫名其妙被人当刀使,还是让他心里不怎么痛快。   要不是王熙凤口口声声说要给他生个儿子,他定不肯轻饶了这惹祸精!   其实弄个私生子出来,只会让自己留有更大的把柄——就譬如说宁国府那边儿,自己固然是占足了便宜,可也因为芎哥儿,不得不跟贾珍、贾蓉虚与委蛇,甚至时不时给他们一些好处。   可身为大汉丞相的忠实拥趸,穿越之后,大半时间不是在勾搭女人,就是在被女人勾搭的男人,他又怎么可能拒绝的了,让曾经高高在上的主母为自己生一个私生子呢?   更别说这主母还是王熙凤!   话说……   今儿她应该不会还想找自己取经吧?   这可不能再由着她了,外面起火好歹一时半会烧不到身上,若被她搞的后院起火,岂不影响了自己‘钗黛必得其一’的宏图大计?   抱着这样的念头,焦顺决心提早散衙回家,先跟王熙凤开诚布公的讨论一番,好歹先把她给打发了——哪怕约在外面私会也好啊。   当然了,这虽是他提早下班的目的,但回到家头一件事儿却不是去见王熙凤,而是和史湘云探讨林黛玉的最新动向。   “林姐姐原本执意要把那石头退回来。”   史湘云依偎在焦顺怀里,道:“我好说歹说,才劝的她不必急于一时,若是等到七月初六仍不改心意,再将石头还给我不迟。”   她当时跟林黛玉说,只要提前想好了要刻的内容,一天时间已经足够了。   林黛玉虽不知她缘何如此坚决,但再三尝试无果,却也只能暂时将那鸡血石束之高阁,准备等七月初六一到,便立刻将这烫手山芋物归原主。   “我是这么想的。”   湘云又继续道:“若是到了七月里,仍不见林大人被卷进来,那便只当是我在胡闹,事后再找机会给林姐姐赔礼道歉就是——若是不幸被老爷言中,便……”   说到这里,她轻轻咬了咬下唇,努力挺起腰肢,转过头认真的盯着焦顺问:“这样做,不会给老爷添麻烦吧?”   “呵呵~”   焦顺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戏谑道:“你当你家老爷我,是什么人见人爱的不成?哪天我不被人参劾几本?就算再多个收纳犯官之女的罪名又能怎得?”   说着,又正色道:“倒是你,我瞧你这两日茶不思饭不想,连人都懒洋洋的不爱动,可别再因这事儿熬病了。”   “哪有。”   史湘云小嘴一噘,起身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身子骨好着呢。”   “那晚上你多吃点儿。”   焦顺笑道:“我正好有事儿找二奶奶商量,到时候替你从薛家捎些糟鸭信回来,你不是说薛家糟的鸭信最好吃吗?”   “那自然好!”   史湘云先是面上一喜,继而却忽然蹙起了眉头,同时抬手掩住了领口。   “怎么了?”   “没……”   史湘云待要否认,却忽然喉头涌动,一时顾不得和焦顺说话,起身飞奔了出去。   焦顺愣了一下,才急忙跟了上去,到外面就见史湘云正扶着柱子干呕。   见焦顺跟出来,她背着身摆手道:“我没事儿,就是……呕,就是一想起那糟鸭信,突然……呕、突然就觉得恶心反胃。”   焦顺默默站到了她身后,两手小心翼翼环住她的小腹,又将头从她肩膀上探到前面,悄声问:“会不会是有了?”   史湘云愣了一下,旋即又羞又喜的涨红了脸,下意识抓住焦顺的手腕,激动道:“这、这是真的?!”   “你问我有什么用?”   焦顺哈哈一笑,扬声道:“来人啊,速去找两位擅长妇科的大夫来——派马车去接!”   虽然夫妻两个并未声张,但请大夫上门的事儿又如何瞒得过徐氏和来旺?   他两个既到了场,又怎能不请焦大前来?   于是等到两位大夫先后问完了诊,从屋里面出来,迎面便见一个苍头老翁,咧着不剩几颗牙的大嘴连声追问:“如何、如何?!我儿媳妇敢是有了?!”   虽然对于这父子之间的年纪差距有些惊讶,但两个大夫还是同时躬身笑道:“恭喜老太爷、贺喜老太爷,夫人确实是有了身孕!”   “哈哈哈哈~我焦家终于要有后了!”   焦大闻言哈哈大笑数声,迈步就想往里边去闯,临进门忽又想起了什么,忙回头追问:“两位大夫,可知道我这孙子是男是女?”   说着,便又露出期待又紧张的模样。   两个大夫对视了一眼,心说你都叫‘孙子’了,我们说是女娃能合适吗?   再说了,这么小的月份能瞧出什么来?   当下便都含糊道:“瞧脉象多半是个男孩,只是毕竟月份还小,要等……”   “哈哈哈哈~”   焦大听了前半截,就已经大笑着转身进到了屋里,弄的两个大夫大眼瞪小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在还有徐氏和来旺善后,问清楚禁忌,又给二人包了个大大的红包。   等两个大夫欢天喜地的去了,来旺和徐氏进到屋内,就见焦大正围着史湘云嘘寒问暖,闹的史湘云很是有些不自在。   来旺忙上前拉住老哥哥,说要去外面摆酒庆祝庆祝。   谁知焦大却连连摇头,表示为了能亲眼看到乖孙儿落地,自己从今儿起就戒酒了!   要知道他喝酒没七十年,也有六十多年了,便被打个半死扔出来那次,平时也决计不肯少喝半口。   等焦大跟着来旺离开之后,焦顺才抱着史湘云笑道:“你也别太在意干爹说的话,他喜欢儿子,我倒更喜欢女儿呢。”   史湘云甜甜一笑,倒并不怀疑焦顺这话,毕竟他平素便是在忙,也会抽空去逗弄小知夏——虽然总爱把孩子逗哭就是了。   顺势再次依偎进焦顺怀里,她轻声道:“不瞒老爷,其实一开始听说林姐姐是你最初选定的兼祧对象,我心里也颇不是滋味儿,即便后来说要让林姐姐过门,也还是……直到有了这个孩子,心里头那股子酸涩劲儿才突然没了。”   说着,仰起头看向焦顺:“老爷,你说我是不是口是心非的人?”   对着她那双纯净无暇的大眼睛,焦顺低头在她额前吻了一下,笑道:“我看你是个小傻瓜才对。”   史湘云先是佯作不快的嘟起嘴,旋即又噗嗤笑道:“那就对了,别人不都说一孕傻三年吗?”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噼里啪啦响起了鞭炮声,还不等消停,又是一挂、两挂,接连不断的被点燃。   贾琏赶到的时候,那爆竹才堪堪放完,一股股烟犹自从焦府升腾而起。   他站在车后瞧见,不由两眼放光,心道莫非是焦家失火了不成?   该~   活该!   烧、烧起来,最好能烧死那狗奴才!   不过他这妄念很快就消散了,毕竟那烟看着东一缕西一缕的,怎么看也不像是失火走水的样子。   贾琏大失所望的上前,正要先问清楚王熙凤是在这边儿,还是又取了薛家,那两个守门的下人便十分热情的主动招呼道:“呦,琏二爷?您来的可真是巧,我们才要打发人去荣国府报喜呢!”   报喜?   贾琏脑中闪过的头一个画面,就是王熙凤的肚子大了。   不过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忙问:“不知喜从何来?”   “是我们太太有喜了!”   其中一个下人得意道。   贾琏听了却差点绷不住表情,他嘴里道:“果然是大喜、大喜。”   暗里却咬牙切齿愤愤不平,心道这狗奴才倒是好运道,云丫头才过门几个月就怀上了。   一定是个丫头片子!   要不然就是个没屁X儿的畸形儿!   他边在心底暗暗诅咒,边后悔自己来的匆忙,怎么就没想着随身带上一包‘避孕堕胎’的好物呢? ###第六百七十一章 现在毛遂自荐还来得及吗?   片刻之后,焦家前厅。   虽然贾琏才刚刚坐下没多久,但如坐针毡的焦躁感,却比上次来时还要剧烈,似乎和门外整个焦府欢天喜地的气氛,形成了十分明显的反差。   他虽然竭力想要控制自己,不去想焦顺喜得贵子,而自己也即将‘喜’得贵子的事儿,但还是忍不住恨的牙痒痒。   这该死的狗奴才,家中一妻两妾还不够他霍霍的,竟还敢把狗爪子伸向主母!   对了,他好像还在外面包养了珍大嫂的妹妹,那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听说又极是乖巧懂事曲意逢迎……   贾琏越想越恨越想越酸,躁动不安的扭着身子,直将厚重的官帽椅带的吱吱作响。   就在此时,一个魁梧的身形昂然而入。   贾琏急忙敛去恨意,竭力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起身相迎,但等看清来人的相貌,他脸上的表情又一下子垮了下来,闷声道:“原来是文龙啊。”   说着,又自顾自的坐了回去。   来人正是薛蟠,他对贾琏的慢待丝毫不以为忤,大咧咧的凑到旁边落座,一边招呼丫鬟斟茶,一边对贾琏道:“琏二哥,咱们兄弟可是有日子没见了——凤姐姐跟着我母亲和妹妹们,去后院瞧史大姑娘了,估摸着要过会儿才能来见你。”   “喔~”   贾琏兴致不高的应了一声,他眼下一肚子苦闷,哪有心情理会这薛大傻子?   薛蟠见状,忽然一把拍在了贾琏肩头,叹道:“二哥,兄弟懂你——这些年跟凤姐姐做夫妻,真是苦了你了!”   什么意思?   贾琏被拍的一激灵,心道莫非那贱妇还把自己红杏出墙的事儿,在薛府大肆宣扬广而告之了不成?!   该死!   士可杀不可辱!   她要是真敢这么做,今儿自己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也要……   “唉~”   这时又听薛蟠唉声叹气:“我以前还颇瞧不起二哥,觉得不就是个女人,最多三天打两顿,有什么摆不平的?如今才知道,家有悍妇是何等的、何等的……”   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儿来形容,猛的拍了下大腿道:“反正特娘的就是让人浑身不得劲儿!要不是我母亲和妹妹拦着,说不得我早休掉她了!”   薛姨妈拦着,主要还是怕儿子本来就不好的名声因此雪上加霜,最后闹的连个正经媳妇都娶不上了;而薛宝钗除了有这方面的考量,也是担心正在进行融合互补的商业版图,会因为两家突然翻脸而蒙受巨大的损失。   却说听着薛蟠掰着指头絮絮叨叨,数落夏金桂种种不是之处,贾琏心中倒是略感宽慰——单从平常做派上来说,王熙凤虽跋扈刁钻爱吃醋,却还是远远要强过夏金桂不少的。   除了红杏出墙这件事!   想到这个,贾琏胸膛里那一丁点‘气人有、笑人无’的温暖,登时就遭遇了数九寒冬,也不知怎么,下意识就来了句:“这都算好的,小心你冷落了她,她转头就给你戴个绿帽子!”   说完之后贾琏就后悔了,生怕薛蟠听出这是自己的经验之谈。   他忐忑不安的侧眼观察,却见薛蟠先是愣了一下,继而两只牛眼瞪的滴溜溜圆,鼻孔放大,就这么直勾勾恶狠狠的盯着自己,像是要随时要扑上来一样!   不会是被说恼了吧?   也是,那个男人能忍受得了这种被绿的耻辱?   自己若不是碍于家中……   只怕早跟那姓焦的拼个你死我活了!   想到这里,贾琏几乎就要开口向薛蟠致歉了,但还没等他张嘴,薛蟠忽然又是一巴掌拍在他肩头,兴奋的嚷道:“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呢?!若是将那婆娘捉奸在床,我再要休了她,母亲和妹妹总不能拦着了吧?”   说着,摩拳擦掌念念有词,眼珠更是滴溜溜乱转,似乎是迫不及待想要执行这个绝赞的计划,好将那夏金桂休掉。   贾琏:“……”   好吧,这种人也是有的。   和薛大傻子一对比,贾琏的心态倒是放平和了不少,然后念头就不自觉的跑歪了。   夏金桂那样的女人做老婆肯定是不成,但若只是白玩……   他琏二爷倒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   这刚被戴了绿帽子,就想牛头人别个,也难怪王熙凤一直都觉得,焦顺与他在某些方面是半斤八两、各有千秋。   当然了,这个比较仅限于品德层面,论肉体强度双方压根不是一个层次,完全没有可比性。   也就在贾琏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的当口,焦顺魁梧的身形也终于出现在了客厅门外。   他一边往里走一边拱手道:“劳琏二哥和薛兄弟久等了,失礼失礼。”   这是和早上相差无几的场面话,今儿贾琏却是怎么听怎么不顺耳,勉为其难的站起身来,吭也不吭一身。   好在旁边还有个薛蟠,有这薛大脑袋在的地方,就决计冷不了场。   “哈哈哈~”   就听他哈哈大笑道:“焦大哥同我们客套什么?都是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只是今儿你可不能推辞,咱们兄弟必是要一醉方休!”   “我这里自然绝无二话。”   焦顺也是哈哈一笑,爽朗的应下之后,再次看向了贾琏:“琏二哥呢?若是不急着回去,咱们今儿便好生吃上几杯!”   这狗奴才倒真会演戏!   贾琏恨的牙痒痒,早上都已经明牌了,他怎么还敢在自己面前装的没事儿人一样?   好容易压住暴躁的情绪,贾琏沉声道:“我家里的近况,你们也都是知道的,这次来除了有事要拜托……拜托顺哥儿,就是想把你们嫂子接回去,只怕……”   “二哥怎么这么扫兴?”   不等他干巴巴把话说完,薛蟠先就不乐意了,上来拉拉扯扯的道:“二哥最近难得出门一趟,又正好碰见这样的喜事儿,怎么能就这么回去呢?再说了,我家里又不是没地方,大不了咱们兄弟喝醉了,就去我家联床夜话闹个通宵达旦!”   谁跟你联床夜话?!   二爷是爱‘拱股’,又不是被拱!   再说了,那狗奴才生儿子对二爷来说能叫喜事吗?能叫喜事吗?!   贾琏心下愠怒,却又不好在薛蟠面前表露出来,只能一味推脱家中有事。   薛蟠却惯是个没眼色,死皮赖脸一定要拉他下水。   一来二去,贾琏终于是窝不住火了,拉下脸来呵斥道:“说了有事,你在这里胡搅蛮缠个什么?!”   说着,狠狠甩脱了薛蟠的纠缠。   薛蟠一时愣在了当场,他不过是久不见贾琏,又觉得两人都是家有悍妻同病相怜,所以才想要邀他一起吃酒解愁,谁成想热脸贴了冷屁股。   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眼见暴怒之色渐浓。   “薛兄弟。”   这时在一旁看热闹的焦顺,才施施然上前拉了薛蟠一把,笑道:“荣国府的近况你又不是不知道,非拉着二哥做什么?瞧瞧,这把二哥惹恼了吧?”   说着,边扯着薛蟠往外走,边道:“我前儿让人做了些小玩意儿,你先去瞧瞧,有喜欢的晚上捎回去,也省得我再打发人跑一趟了。”   薛蟠不情不愿的被带到了门外,忍不住回头剜了贾琏一眼,这才在焦府管事的带领下,去瞧焦顺说的那些稀罕玩意儿。   等送走了薛蟠,焦顺转回头就见贾琏已经坐回了原位,正沉着脸扭着头在那里冲角落里蕴气。   焦顺摇头失笑两声,他还真没想到贾琏会在短时间内,又第三次找上门来——原因他倒是能想明白,主要是没想到贾琏能屈能伸的这么快。   径自走到主位上做定,焦顺直接开门见山的问:“琏二哥此来,不知是有什么吩咐?”   贾琏其实压根不想搭理他,但这话又不能不答,只能梗着脖子看都不看焦顺的道:“早上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按照叔叔的意思,是想托你去宫里的时候,把这事儿转告给娘娘,省得娘娘措手不及。”   “这……”   焦顺故作为难的迟疑道:“外臣与宫内私下来往,向来是为官大忌,更何况小弟能有今日全赖圣恩浩荡。”   “怎么?!”   贾琏猛一下子起身,咬牙瞪着焦顺道:“你不愿意?”   这一刹那,贾琏除了恼怒之外,竟还暗暗生出三分窃喜,暗道若是这厮坚决不肯,那是不是就不用跟他再虚与委蛇,可以直接撕破脸报复了?   “怎么会!”   然而焦顺旋即便大义凛然道:“若是别个说出这话来,我决计不能答应,但既然是琏二哥亲至,我说什么也要帮这个忙,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顿了顿,又一脸‘诚恳’道:“好叫琏二哥知道,昨儿那事儿真怪不得我,都是嫂子她……唉!”   说着他仿佛有苦难言的叹了口气,四十五度角仰望,一副知我罪我其惟春秋的样子。   呸~   臭不要脸的狗奴才!   贾琏心下对焦某人恨的不行,可也难免对这话生出了一丝认同,毕竟按照昨天那婆娘的主动劲儿,多半焦顺真就是被动接受的那个。   可他难道就不能拒绝吗?!   说破天,自己不也还是被他戴了绿帽子?!   贾琏咬着牙平复了一会儿心境,见焦顺依旧摆着那个造型,似乎非要等自己给出个说法来,只好恨声道:“我迟早要那贱人好看!”   说着往外面扫了一眼,然后便又道:“时辰也不早了,我还要尽早带那贱人回府,你自去招待薛兄弟就是!”   丢下这一句之后,也不等焦顺回话,他便逃也似出了客厅。   他也是被昨儿那场面给弄怕了,因怕王熙凤再来个夫目前犯,闹的自己彻底没法收场,所以才选择了忍气吞声,以便尽快结束这场尴尬的对话。   却说贾琏到了外面,便随手扯住一个小丫鬟,命其去请王熙凤出来——为免被拒,他还特地打出了王夫人的招牌。   别说,这一招倒还算管用,只不过被引来的除了王熙凤之外,还有薛姨妈。   贾琏见了,忙强打精神上前见礼,偷眼看时,就见薛姨妈神采奕奕光彩照人,竟似比当初在荣国府时还要年轻了几岁。   不过想想也是,那寄人篱下的生活,又怎及得上在自己家做主人——前提是千万别和自己一样,接手一个满是窟窿的烂摊子。   薛姨妈受了他一礼,便将王熙凤往他身旁推了推,语重心长的道:“你们两个也是的,又不是小孩子了,这夫妻之间哪有不拌嘴的?各自退上一步也就好了,更何况还是这等多事之秋,你们彼此更应该互相扶持才对。”   贾琏唯唯诺诺的应了,心下对薛姨妈的劝说却是嗤之以鼻——事到如今,两夫妻怎么可能再破镜重圆?就更别说是相濡以沫了!   王熙凤在一旁也只是淡然以对。   薛姨妈虽然天真,却也看得出夫妻两个的敷衍态度,不由暗叹一声,心道罢了罢了,自古清官难管家务事,有什么还是让他们小夫妻自己调解吧。   这般想着,她正要抽身而退,忽就听身后有人‘咯咯’娇笑道:“这位想必就是琏二哥吧?上回我跟太太去荣国府的时候错过了,今日一见,果然是仪表不凡!”   来人却不是夏金桂还能是哪个。   其实两人在婚礼上是见过面的,不过结婚时兵荒马乱的,想是夏金桂并未记住他,所以才有‘今日一见’的感叹。   贾琏见她巧笑倩兮千娇百媚,不由暗道这婆娘在家彪悍,在外面倒是标志又妖冶,一颦一笑虽略带些风尘,却又不失富家小姐的贵气。   这一刻,他突然就后悔方才不该惹恼薛大傻子了——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再去毛遂自荐,还来不来得及。   他口中连道了两声‘不敢’,正要与夏金桂闲话两句,薛姨妈早扯了夏金桂道:“你们夫妻两个聊,我先带金桂去找文龙。”   说着,便慌不迭的夺路而逃,看样子,显然也是被这儿媳妇弄怕了,生怕她在亲戚面前失态。   目送这婆媳两个走远了,贾琏回过头冷着脸道:“叔叔让我来接你回府,有什么咱们回去了再说。”   “回去?”   王熙凤妙目流转,抱着肩膀冷笑道:“怎么,瞧二爷这咬牙切齿的架势,回去了莫不是有剥皮填草的酷刑等着我呢?”   你也知道自己合该被剥皮填草?!   贾琏心中暗骂,却到底不敢在焦家与她闹起来,遂忍气吞声道:“我说要休你,也不过是一句气话而已,你如今不该做的都已经做绝了,难道就不能和和气气的说话?”   “呦~”   王熙凤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夸张的掩住樱桃小嘴儿,歪着头侧目道:“这么说,二爷还肯跟我和和气气?”   和气你个大头鬼!   如果可以的话,贾琏现在就恨不能一巴掌把脸给她抽正了——不,是直接抽个三百六十度人头落地!   但是……   “能!”   贾琏废了偌大的力气与意志,才勉强从牙缝里将这个‘能’字挤出来。   话音刚落,就见王熙凤骤然变色,冷若冰霜满眼蔑视的啐了一口:“呸~一个大男人连这都能忍,真是活该你要做乌龟!” 第六百七十二章   眼瞧着徐氏带着邢岫烟、平儿,将薛家四口连带王熙凤一起送出了院门。   下意识捧着小腹的史湘云微微叹了口气,刚转回身就被林黛玉一把扯住,装的凶神恶煞,实则小心翼翼的将她拉进里间,质问道:“你这小蹄子果然不老实,该不会是早就知道自己有孕在身,才想着拉我下水帮忙固宠吧?”   听她说出这样的玩笑话,史湘云一时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无奈了。   高兴的是姐妹两个没有产生太多隔阂;无奈的是林黛玉这等态度,摆明是准备等到七夕前夜,就将石头原封不动的还给自己。   唉~   她心下叹息,嘴上却戏谑道:“听姐姐这么说,倒像是对固宠一道颇有心得,却不知都有什么高招,能不能演练给我瞧瞧?”   说着,她故意把个枕头摆在床头正中,站在床前素手一让,大有请君现场教学的味道。   林黛玉原是故意玩笑,好打破两人之间的隔阂,被湘云这么一闹倒就染上了颜色,当下连啐两声,红着脸骂道:“小蹄子,你果然是学坏了!”   说着,作势就要上前呵痒,但毕竟顾忌她腹中胎儿,终究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史湘云见状,立刻挺了挺依旧平摊的肚子,一脸狐假虎威的小模样。   “哼~小人得志!”   林黛玉在她额头上虚戳了一指头,扁嘴道:“且等你以后卸了货,看我怎么摆置你!”   说完,她也忍不住掩嘴直笑。   姐妹两个笑闹了一阵子,这才回了外间落座。   史湘云因想起方才的见闻,忍不住叹道:“宝姐姐近日瞧着颇有些憔悴,方才我见她明显是在强颜欢笑,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两人从小最是投契,又曾在蘅芜院里朝夕相处,故此薛宝钗能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她——只是湘云再怎么也想象不到,宝钗是在为母亲红杏出墙而烦恼。   然而林黛玉明显不想讨论薛家的事儿,直接岔开话题道:“我倒觉得凤姐姐和琏二哥之间问题更大,他们夫妻之间闹隔阂已经许久了,偏怎么这两天如此着紧,三番两次的找来?”   听她这一说,史湘云立刻想到了焦顺所言,哪敢往深里剖析,当下随便搪塞了几句,也忙岔开了话题。   且不提她姐妹在焦家如何。   却说眼见王熙凤连夜回到了荣国府里,贾政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然后也不敢问、也不敢说,装作不知情一样,泛泛的劝了几句,让他们小夫妻往后和和美美的过日子,然后便急急忙忙打发了两人。   他自以为掩饰的还好,实则在王熙凤眼里浑身都是破绽。   等从彼处离开,王熙凤冲贾琏冷笑数声,直笑的贾琏脊背发凉又恼羞成怒,这才带着人径自扬长而去。   “呸~”   贾琏冲她离开的啐了一声,愤愤不平的嘟囔着:“Y妇神气什么?!”   正欲怒冲冲拂袖而去,却被贾政的小厮喊住,让他进去禀明请托焦顺之事。   另一边王熙凤到了家中,还不等更衣洗漱,三姑娘探春便急急忙忙找上门来。   “太太让我过来问问,嫂子昨儿怎么突然就出府去了?”   王熙凤这会儿心态倒放平了,边对着落地镜宽衣解带,边笑着反问:“那妹妹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都要听。”   探春上前接过她脱下来的丝裙,随手放在一旁,又去解杏黄鸳鸯兜背后的系带,嘴里道:“到时候假话带给太太交差,真话留着咱们姐妹交心。”   “咯咯~”   王熙凤娇笑着抖落了身上的束缚,挺起胸脯道:“我去做了什么,三妹妹便猜不到,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探春瞥了眼落地镜中的大灯倒影,忽然无奈叹气道:“这么说,嫂子是跟琏二哥明牌了?”   她既曾和王熙凤并肩战斗过,又素知这凤辣子的脾性,既得知贾琏起意休妻,又怎会轻易与其罢休?   “不止。”   王熙凤骄傲的展示着身上的痕迹:“我还许诺,要送他一个儿子呢!”   只怕是便宜儿子吧。   想到隔壁宁国府的芎哥儿,探春不由无奈叹气,莫非传承了几代人的荣宁二府,最终都逃不过焦某人的黑手?   她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于是又问:“那嫂子可曾听说了什么与林家有关,又事关咱们府上的大事?”   “大事?”   炫耀够了战绩,王熙凤正拿着件小衣冲镜子里比对,听了这话,不由狐疑回头:“什么大事?”   探春便将贾琏拿着贤德妃家书跑去焦家,又诚惶诚恐回来的事情描述了一遍。   她虽看出王熙凤不是有意隐瞒,而是确实不知情,但对于府里的旧事,王熙凤肯定要比她知道的多——尤其贾琏既然知道,那王熙凤就更没有不知情的道理了。   果然,王熙凤听说事情多半和林黛玉脱不开干系,沉吟半晌不确定的道:“难不成,是和林家那笔银子有关?”   “什么林家的银子?”   探春下意识的问了一句,旋即圆睁美目惊呼道:“不好,果然是祸事了!”   说着,扯住王熙凤连声追问:“林姑父当年,是不是曾寄存了一大笔银子在咱们家?!”   “这个……”   王熙凤略一犹豫,想到如今两人都是一条绳上串着的,且自己日后想要与焦顺藕断丝连,少不得还要经她这个中人,于是便没再瞒着,将当初贾琏送林黛玉去扬州见林如海最后一面,结果带回了近百万两银子的事情说了。   “那、那这笔银子如今何在?”   算算日期,探春心下就有不太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王熙凤两手一摊道:“自然是拿去盖省亲别院了,不然你以为那些屋舍景致,全都是凭空变出来的不成?”   只这一句,便将探春心中最后的温情脉脉给击碎了。   她原以为林黛玉是孤苦无依寄人篱下,她原以为家中是因为怜惜她,才将她留在府中荣养,甚至于当初钗黛之争时,她还曾暗笑林黛玉没有自知之明。   直到如今才明白,原来林家并非一无所有,而是已经倾尽所有……   偏就这般,荣国府最后还是辜负了林姐姐。   以往的祖孙情深,原来统统都是假的!   “三丫头、三丫头!”   就在探春感慨万千的时候,王熙凤在一旁却忍不住催促道:“什么大事不好了,到底哪里大事不好了,你先把话说清楚啊!”   探春回过神来,无奈道:“我也还拿不准,但舅舅既然大力抨击江浙官员在盐政上徇私舞弊,那前几年刚死在巡盐御史的林姑父,只怕也难逃追查,到时候……”   不等她说完王熙凤就慌了,她原本只恨江浙党不死,哪想到这事儿最后又烧到了自己头上——虽然她不是始作俑者,却是当初薅羊毛最狠的那个!   旋即她又忍不住骂起了焦顺:“贾琏都知道事情的,那冤家却怎么还瞒着我?!”   见她顺手撇下小衣,探春不自觉又行了注目礼,心道有没有一种可能,焦大哥当时根本来不及做别的?   王熙凤骂了几句,又拉着探春讨论,这事儿该如何处置才好。   探春也没什么好办法,但却能猜到贾政和贾琏必是把宝押都到了娘娘身上。   一刻钟后,辞别了惶惶不安的王熙凤,探春行走在同往大观园的甬道里,忍不住仰望着天边的月牙,认真祈祷孝期能尽快结束,自己也好尽早脱离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是非之地。   ……   一晃又是两天。   眼见到了焦顺进宫讲学的日子,宫外有人为此牵肠挂肚自不用说,宫内吴贵妃却也是心绪难宁。   其实打从昨天晚上,她就已经觉得不自在了。   有些人或许会奇怪,男女之事上古人玩的也花,各种艳情小说更是曾出不穷,缘何皇后与吴贵妃见了那奏折,便如此大惊小怪。   实则宫中规矩森严,等闲文章到不了嫔妃手上,便有一二漏网之鱼,毕竟也只是莫须有的故事,怎敌的焦某人亲身经历,又事无巨细尽皆描绘其上。   且其文字多承后世之精华,论辞藻之华丽或许多有不及古人之处,论详实真切却远在古风之上,因此愈发让人印象深刻,恍如亲临亲见一般。   偏这当事人还三不五时就要出现在眼前,便想忘,又如何能忘得掉?   吴贵妃一夜辗转反侧,到了凌晨才迷迷糊糊睡过去,结果又做了个怪梦,不等天亮就被吓醒了。   然后她独自一人在钟粹宫熬到天亮,实在是心下难安,便忍不住寻到了皇后所在的储秀宫。   等见了皇后,她自然不好意思明说,自己正因为那奏折而心慌意乱,于是便旁敲侧击的问起了容妃——她前两天就已经将容妃的所作所为告知了皇后,可却一直不见皇后有任何行动。   却说皇后在储秀宫中,其实又何尝不是惴惴难安?   但看到吴贵妃心绪不宁的跑来,她自己反倒没那么忐忑了,听吴贵妃问起容妃的事儿,当下劝道:“容妃得罪了妹妹,本就已经吓的仓皇失措了,又何须咱们再节外生枝?”   见吴贵妃暗暗撇嘴,显然并不认同自己这话,皇后微微一笑,直接站起身来招呼:“我正要去皇上那边儿走走,妹妹要不要一起?”   吴贵妃下意识起身就要应下,但旋即惊觉不对,忍不住质疑道:“娘娘,那焦、焦……那人今儿可是要进宫的,说不得又要君前奏对,你……咱们……”   想到那奏折里的内容,吴贵妃对焦某人是避之唯恐不及,哪想得到皇后竟还要主动撞上去?   见她慌的手舞足蹈,皇后忍不住噗嗤一笑,掩嘴道:“瞧妹妹急的,我不过是跟你玩笑罢了。”   说着,又招呼吴贵妃重新落座。   等到吴贵妃好容易平复了心境,皇后又语重心长的道:“咱们姐妹之间倒罢了,若在驾前可不能如此失态,有机会妹妹真该先演习演习,也免得在陛下面前露怯。”   演习演习?   吴贵妃顿时就想歪了,脑海中浮现出不可名状的画面,脸色腾一下子红的几欲滴血,磕巴道:“这、这这这如何使得?!”   皇后先是莫名其妙,旋即哑然道:“妹妹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你不妨先与那焦顺见上一面,提前适应适应,想必就不会在君前失仪了。”   吴贵妃这才松了口气,在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羞臊之余,她又忍不住偷眼打量皇后,心道皇后也看过里面的内容,却怎么还能表现的如此镇定自若?   答案似乎很明显,那就是皇后的心理素质更高更好。   但这一点偏偏又是吴贵妃不愿意承认的,所以她左思右想不得要领,忍不住小心试探道:“娘娘,也、也曾提前演习过?”   “这倒不曾。”   皇后摇头道:“皇上早知道这东西在我手上,我即便表现出一些异样,皇上也是能体谅的。”   说是这么说,想到皇帝明显吃醋又不肯承认的样子,皇后心下却是忍不住暗叹,既然不相信自己,当初又何必把东西交到自己手上?   “喔。”   吴贵妃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心想自己和皇后确实不一样,若是被皇帝知道自己偷偷看了那奏折,还不知会是什么反应呢。   再说了,就算皇帝不会怪罪下来,自己也完全不想让皇帝知道,自己曾看过那等不堪入目的东西!   说到底都怪容妃!   若不是她变着法给自己下套,自己又怎么可能陷入这等尴尬的境地?   吴贵妃刚才有多忐忑不安,此时对容妃就有多恼恨——凭什么自己要受此窘迫,那肥婆却能置身事外?!   想到这里,她的目光不自觉就落在了那木匣上。   或许应该把容妃也……   “怎么?”   这时皇后忽然凑到近前,悄声问道:“妹妹莫不是还想再瞧的仔细些?”   再瞧的仔细些?   “不、不不不!”   吴贵妃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立刻跳将起来,边摆手拒绝,边一步步的往外退。   等到了门前,她立刻拉开房门转身落荒而逃。   皇后在后面赶了几步,见喊不住她,便摇头失笑两声,然后重又回到了里间。   一手扶着房门,皇后的目光也不自觉落在了那木匣上……   许久之后,有宫女按规矩前来奉茶,里面却不知为何落了锁。 ###第六百七十三章 暗流涌动   “半斤碎米,算您四文;杂合面一斤,收您十一文;白面半斤八文钱,拢共二十六个大子儿,算您二十五——您上眼瞧,这称杆子可都是高高的!”   体型干瘦的年轻人站在摊子后面,嘴里贯口似的爆着京片子,手上也是利落的紧,眼花缭乱的一番操作,便将三样货物分别称量好。   然后他抬头看向了货摊前的买主:“您用什么装?这可不好混着来。”   “我、我……”   那买主憨憨的挠了挠头,先摸摸袖子又翻翻口袋,旋即面露为难之色。   “得~”   那摆摊的小贩拿毛巾擦了擦额头,苦着脸道:“全当我倒霉,再折给您几张纸——您下回再要买米面粮油的,可别忘了再光顾咱们店里。”   “那肯定的、那肯定的!”   买主面露喜色,眼瞅着小贩用草纸将米面分别包起来,忙从怀里摸出个素色的荷包来,一五一十的数出二十五文钱。   眼见就要递给那小贩了,他忽的面色一变,把伸出去的手又往后缩了缩,狐疑道:“等等,我怎么觉得有那里不对啊?”   “哪里不对了?”   小贩见他事到临头忽然要反悔,当下脸上也没了笑模样,拨弄着手边的纸包道:“您这净占我的便宜了,能有什么不对的?!”   “反正就是有哪里不对!”   那买主也说不清到底怎么不对,两人一时便口角起来。   闹了几句,那买主忽然转向一旁道:“我闹不清楚哪里不对,但殿下肯定能弄清楚,我要请殿下为我做主!”   那小贩面露慌张之色,但很快便梗着脖子道:“殿下最是圣明聪慧,我也正好请殿下帮忙讨个公道呢!”   说着,二人同时朝着台下跪拜:“请殿下为我们主持公道!”   却原来这里并非是什么市井街头,而是专门为皇子授课的上书房——发生争执的小贩和买主,自然也都是宦官们假扮的。   繇皇子正在台下看的津津有味儿,哪想的到转眼自己也成了剧中人?   一时忍不住有些愣怔,直到台上的‘买主’和‘小贩’再次齐声恭请殿下做主,他这才兴奋的一跃而起,迈着小短腿往台上跑了几步,忽然想起课堂规矩,于是忙转回身冲着焦顺作揖道:“请老师示下。”   “哈哈,这就是臣所说的互动剧。”   焦顺爽朗一笑,顺势做了个请自便的手势:“同时这也是一次考校,能不能通过层层考核,就要看殿下有没有将平日所学融会贯通了。”   遇到那等不是背书就是答书面题的考核,小家伙只怕早把小脸皱成一团了,不过一旦将这考核换成了情景剧互动,却是让繇皇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见焦顺批准了,他再次迈开小短腿儿到了台上,先好奇的翻看了一下摊子上的货物,然后才背着手小大人似的问那买主:“你觉得是哪里不对了?”   “奴……小人说不清楚,就觉得不该卖的这么贵!”   繇皇子听了若有所思沉吟起来,片刻后忽然扬声吩咐,让人取来自己的算筹,然后不顾形象的蹲在地上。   他边数手指头边数算筹,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算出货物合计应该是二十三文,不是二十五,更不是二十六。   于是立刻兴奋的跳将起来,当场公布了自己的答案,拆穿了这场骗局。   那小贩被‘吓’的瑟瑟发抖,买主则是连连叩首,高呼‘殿下英明神武、断案如神’。   虽然明知道这是在演戏,但小家伙还是亢奋的涨红了脸蛋——即便再怎么身份尊贵,六七岁的小孩子又怎么可能拒绝得了,凭自身能力当个青天大老爷的诱惑?   这时一直个跟随在侧的伴读太监李忠,忽然开口提醒道:“殿下,此人如此卑鄙狡诈,或许还隐藏了其它不法勾当,您既然已经插手此事,何不干脆一查到底?”   随着他的言语,教室一角的帷幕缓缓落下,新的布景呈现在了众人眼中,看其中细节,俨然便是那小贩的家。   接下来的剧情,自然便是繇皇子深入贼穴明察秋毫,凭本事勘破了一连串的阴谋诡计。   内中包括察言观色、核对账目、盘问口供等种种事件,虽然都是难度大幅弱化版的,却也足以检验出小家伙的综合素质了。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这场真人情景互动游戏,才终于走到了尾声。   拿到了累累罪证,又按照李忠的提示,将那小贩‘转交给开封府审理’后,小家伙这才意犹未尽又洋洋得意的来找焦顺复命。   “不错,这次就算殿下过关了。”   焦顺说着,摸出怀表来看了一眼,又微微摇头道:“我原本还准备了一样有趣的东西,想请殿下通关后赏玩的,可惜时间已经不够了,只能留待下次了。”   “是什么东西?快拿来孤看!”   繇皇子两眼放光,下意识都想上前拉扯了,毕竟焦师傅说有趣的东西,那可都是真的很有趣。   焦顺笑而不答,只将怀表展示给他看。   小家伙一下子泄了气,闷闷的嘟囔道:“早知道,孤方才查案就查的快一些了。”   “哈哈~”   焦顺哈哈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殿下主要是在算术上花了太多的时间,若能在这上面有所进益,下次再遇到类似的问题,定能手到擒来。”   繇皇子听了,眼珠一转,顺势抓住焦顺的手腕,满面希冀的问:“老师是要亲自教我算学么?!”   他如今称呼别的讲师,都是用X师父的格式,唯独在焦顺这里改了称呼,足见心中亲疏远近之别。   “这……”   焦顺确实是有意督促他学好数学,毕竟数学是工科的基础,但要说亲自教导繇皇子,那焦某人却是敬谢不敏。   不仅仅是数学,其它需要坚持不懈的枯燥课程,焦顺都一概不打算插手——毕竟皇帝让他来教繇皇子,主要就是想培养儿子对工科的兴趣,然后刷一刷君臣好感度。   反正儒生那边儿本就有专门的算学博士,这些为难小孩子天性的东西,还是让他们来教吧。   就这样,以各有分工为由婉拒了繇皇子之后,焦顺不出意料的又接到了皇帝的召见。   他正准备转去乾清宫见驾,伴读太监李忠忽然凑了上来,小声提醒道:“焦大人,您过往讲课的记录,前几日被其它侍讲借去抄录了。”   借去抄录了?   焦顺眉头微蹙,不过很快便又舒展开了。   甭管是出于什么目的,都不用担心其它侍讲盗版自己的创意——毕竟能担任皇子讲师的,基本都是有名有号的大儒,等闲丢不起这个人。   至于从中挑毛病拿来攻讦自己……   皇帝几乎每堂课都要过问,又怎么会听那些儒生的一面之词?   说实话,焦顺倒巴不得他们往深里研究呢,真要研究进去了,说不定还能对推广工科起到一定的助益。   于是谢过李忠的提醒,焦顺便施施然转奔乾清宫。   这眼见离着乾清宫已经不远了,忽就迎面走来一支队伍,为首的不是别个,正是繇皇子的生母吴贵妃。   焦顺急忙躬身退避到一旁。   但吴贵妃明显就是冲着他来的,不疾不徐的停在两丈开外,目光游弋的沉默半晌,才道:“焦大人……”   也不知为何,她的嗓音十分尖锐生涩,莫说是对面的焦顺了,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忙掩着喉咙清了清嗓子,重又道:“焦大人,不知繇哥儿近来表现如何?”   按道理,母亲找老师打听儿子的学习情况,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但焦顺却听出了明显的慌乱,他不由暗暗提高了警惕,只当这吴贵妃是不满意他与繇皇子亲近,想要从鸡蛋里挑骨头。   毕竟这是有先例的。   于是他小打起十二万分小心,将自己苦心谋划、娱教娱乐的授课,删繁就简的描述了一遍。   出奇的是,吴贵妃全程竟一句话都没说,反倒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也不知到底是在想什么。   一直到双方分别的时候,焦顺都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也不过奇怪,外人又怎么可能想得到,吴贵妃是听了皇后的建议,提前跑来‘演习’了?   至于这演习的结果么……   反正吴贵妃回了钟粹宫,是愈发的坐立难安了——原本她脑海里浮现的画面还有些模糊,如今经过这一场近距离‘演习’,却是把焦顺的身材相貌完美的映照了进去。   万幸的是,她暂时还没有像皇后那样,将自己也一并带入剧情当中。   这且不提。   却说焦顺到了乾清宫里,照惯例先讨论了今天的课程。   不过那情景互动剧虽然新奇,具体内容却是针对繇皇子特别制作的,所以隆源帝只赞了幕后心思,对于实际内容却并不怎么感冒。   于是话题很快就过渡到了朝政上。   因为皇帝执意开建京西铁路,再加上铁甲舰预计要在下半年量产,今年财政上颇有些吃紧——当然了,这其中也少不了士人们故意拆台的缘故。   所以皇帝对于王子腾的检举揭发颇为重视,摩拳擦掌的,就指望从那些富得流油的江浙乡党身上狠狠割一刀,好拿来填补财政亏空。   焦顺一边随口附和,一边替荣国府捏了把汗。   皇帝既然存了这样的心思,想要从中转圜,来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怕没那么容易。   不过这事儿也不是他该头疼的。   眼角余光扫向一旁正伏案办公的贤德妃,焦顺暗暗发愁该怎么与其暗通款曲。   好在机会很快就出现了。   隆源帝高谈阔论了一阵儿,便有些精神不济,于是在戴权的建议下,打算转到帷幕后面躺着说话。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隆源帝身上,焦顺瞅准时机背对着贾元春,借助宽袍大袖遮掩,将一个小纸团轻轻的抛了过去。   等焦顺转过身来,就见贾元春依旧在伏案办公,无论是神情举止都没有丝毫的变化。   若不是焦顺仔细观察,确定书案周围并不见那小纸团的踪影,几乎都以为是自己丢偏了。   啧~   难怪三宫六院就她一个有资格参政,单只这演技上就不是旁人可比的。   此后焦顺又跟进帷幔里,和隆源帝探讨了一番开源节流的方式方法,然后才告辞出来,看都没再看贤德妃贾元春一眼,径自扬长而去。   眼角余光瞥见焦顺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贾元春手上的动作才略略一顿,不过很快就又恢复如常。   就这般,照常忙碌到临近晚饭时分,将自己总结出来的公文要点统统交上去之后,贾元春才获准回到了景仁宫玉韵苑内。   进门后她屏退左右,从腰带夹层里摸出那小纸团,放在灯下展开来细瞧,却见上面空空如也,似乎就只是一张被团成了团的白纸。   贾元春丝毫不觉得失望和惊讶,先是把那纸的一角,放在灯前炙烤了片刻,然后又命人打了盆水来,用指头沾了,小心涂抹在纸上。   果不其然,沾水后那纸上很快便显出几行蝇头小楷。   上面的内容言简意赅,只大致说明了,林如海的家产最后落到了何处。   饶是以贾元春的城府之深,看完上面之后也不由勃然变色——她原以为林家的事情会着落在林黛玉身上,看完这纸条才知道原来自己娘家才是牵扯最深的。   而且这银子不偏不倚,恰是用来修了省亲别院,牵连到她身上怕也只是早晚的事儿。   这却如何是好?!   贾元春为之惶惶,一整晚夜不能寐。   而同样夜不能寐的,还有隔壁延禧宫的容妃——先前她当面顶撞吴贵妃时,有多畅快淋漓,事后就有多提心吊胆。   尤其听说事后不久,吴贵妃便去了储秀宫,容妃心下就愈发的绝望了。   不用说,吴贵妃肯定是把自己给卖了!   这下子新皇登基后最有权势的两个女人,全都被自己得罪了个干净,日后自己还怎么再宫中存身立命?   要不,去试着走走太后的门路?   可太后一向不喜自己招摇,更喜欢皇后和贤德妃那样的,自己眼下就算想巴结,只怕也未必能巴结的上。   皇帝和太上皇就不用说了,一个残一个瞎,都是视美色如无物的人。   难道自己注定就无路可走了?!   容妃越是惶恐就越是不甘,而这份惶恐与不甘,又在皇后的冷处理下持续发酵,最终让容妃失去了理智,开始不顾一切的想要抓住一线生机…… ###第六百七十四章 立早节夕口   女人之间一旦有了共同的秘密,彼此的感情往往就会迅速升温。   皇后与吴贵妃便是如此。   自从那天接受了‘演习’的建议之后,吴贵妃前往储秀宫的频次明显提高了不少,而皇后时不时也会去钟粹宫坐坐。   两人见面之后,倒也不是每次都会讨论那两本奏折,但时不时的总会彼此试探几句。   不过这些试探,都只是停留在彼此心照不宣的程度上,似蜻蜓点水一般,不会、也不敢触及真正的禁忌,却又恰如其分的,能在彼此心坎上荡起层层涟漪。   恰到好处的心跳加速,窥视隐秘所带来的满足感,推己及人的无限联想……   说起来虽然有些荒诞离奇,但这件事情渐渐竟就变成了,两个被深锁宫中之人在枯燥日常中少有的调剂。   等到了六月下旬,这小小调剂更是被固定下来,成了两人闲暇时的保留节目。   每到下午,皇后与吴贵妃便会或庄重、或慵懒的坐在茶几两侧,配上一壶浓淡相宜的贡茶,享受着彼此试探又心照不宣的乐趣。   六月二十三这日下午,储秀宫的茶话会照例举行,只是吴贵妃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皇后对此倒并不觉得奇怪,毕竟明天是吴贵妃当值,又恰逢焦顺进宫授课——也既是说,吴贵妃即将在君前直面焦某人。   虽然此前已经有过演习了,但吴贵妃明显还是因此芳心大乱。   “妹妹若是心里不踏实。”   皇后将颀长的身子微微前探,笑道:“不如今儿就把那定海神珍带回去,有了它在,自然无需再害怕什么。”   “什么定海神珍?”   吴贵妃听的一头雾水。   “喏~”   皇后立刻冲角落里的木匣一努嘴,笑道:“有了它,那焦顺的身家性命都操纵在妹妹手上,岂不就等同于定海神珍一般?”   她说的明显是那两本密折。   吴贵妃这才明白她又是在戏弄自己,当下没好气的啐了一口,反唇相讥道:“让娘娘这一说,我更是不敢碰了,若不然少了它,娘娘这边儿岂不是要翻江倒海?”   说来有些好笑,她每每想到素来端庄雍容的皇后细读奏折的情景,倒比臆想那奏折里写的内容,要更加无法自拔。   而皇后推己及人,却只当她也是想到了那奏折里的剧目,忍不住幽幽叹道:“也不知这回那焦畅卿,又会给繇哥儿准备什么新奇有趣的东西。”   “是啊,真是让人好奇。”   吴贵妃也满脸好奇的点头附和。   两人不约而同的神游物外,然而彼此所思所想,却与焦某人备课的情况一文钱关系都扯不上。   ……   与此同时,焦家后院。   香菱捧着个小坛子走进堂屋客厅,见晴雯正拿着鸡毛掸子打扫多宝阁,便忙上前展示给她道:“姐姐,老太太刚又让人送了一坛话梅来,说是给太太开胃用的。”   “先送去小厨房里放着吧。”   晴雯停下手里的动作,撇了眼那话梅坛子,无奈叹气道:“这些酸不溜丢的东西,差不多都能堆满一屋子了,就算太太再能吃酸的,这么吃下去也是要倒胃口的。”   香菱答应一声,就准备先把这坛子话梅送去小厨房,不想刚出门就撞见了玉钏,被她不由分说扯到角落里,直接掀开盖子,捏了两粒丢进嘴里。   眼见她被酸的五官都皱到了一处,却还拼了命的咀嚼,香菱忍不住无语道:“你都没怀上,吃这么多酸的有用吗?”   玉钏好容易将那果肉咽下去,龇着两排白牙道:“你懂什么,这叫有备无患!再说了,这可不是一般的话梅,是专门在娘娘庙里供奉过的!”   “那、那要是让老太太知道了……”   “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再说了,太太一个人又吃不过来!”   玉钏说着,又咬牙捻了几颗,正待一股脑塞进嘴里,忽就见红玉小跑着从外面回来,她生怕被撞见,忙用帕子裹住随手揣进了袖筒里,做贼心虚的溜进了东厢房。   香菱见状,鼓着腮帮子叹了口气,又抱着坛子往小厨房走。   到了小厨房门口,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看看左右无人,忙把那坛子用力摇了摇,等估摸着没人能看出缺斤短两,这才送进了小厨房里。   另一边。   红玉快步进到堂屋,正想去里间通传消息,扫见晴雯在场,便忙停住脚步小心禀报道:“姐姐,荣国府的三姑娘来了。”   “三姑娘来了?”   晴雯闻言微微蹙眉,下意识就想问宝玉来了没,但旋即又忍住了,云淡风轻的摆手道:“快去禀给太太吧。”   若当初在怡红院时,她肯定是要越俎代庖的,但现在却早没了那争强好胜的心思。   红玉这才进到了里间,将探春来访的消息,禀给了史湘云。   “三姐姐来了?”   史湘云下意识就要跳将起来,却被翠缕手疾眼快摁住。   她这才想起自己正在安胎,于是冲翠缕做了个鬼脸,小心翼翼的站起身来,问红玉:“就只三姐姐一个人吗?宝二哥和二姐姐、四妹妹呢?”   “就只三姑娘一个。”   “那……”   史湘云原想着亲自出迎,但看一旁翠缕那如临大敌的架势,显然是不可能答应的,于是只好道:“翠缕,你替我去迎一迎吧。”   翠缕应了一声,正准备叮嘱红玉留下来看顾,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忙冲红玉摆了摆手,示意她暂且退下。   等到红玉离开之后,翠缕迎着史湘云纳闷的目光凑上前,悄声道:“咱们要不要做些提防?”   “提防?提防什么?”   史湘云只觉莫名其妙。   “自然是……”   翠缕见自家姑娘都要当母亲了还不开窍,急的顿足道:“您莫不是忘了?三姑娘以后也是要嫁过来,万一她不希望您生下嫡长子……”   “哈哈~”   不等她说完,史湘云就笑的前仰后合,翠缕急忙去扶时,就听她笑骂道:“你这小蹄子怕是话本看多了吧?还不赶紧去迎三姐姐,再敢胡说,小心我告诉老爷!”   翠缕见她压根不信,只能悻悻的出门去了。   不多时贾探春被请进屋里,一进门便爽利笑道:“我才半个多月没来,不想你这里就又改了格局。”   “哪有。”   史湘云拉着她落了座,边示意翠缕奉茶,边笑道:“不过就是院里多了个小厨房,哪就称得上是改了格局?”   说着,又摇头苦笑道:“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这阵子就跟故意要刁难人似的,想起什么来就馋的不行,等做出来又觉得恶心反胃。”   “这有什么?”   贾探春不以为意的道:“想当初凤姐姐害喜时,半夜闹着要吃鱼,结果端进来她又觉得恶心,自己不肯吃倒罢了,还硬是拦着不让别人吃,说是身上沾了味道就不行——结果那一大锅鱼全都给放馊了。”   “这倒像是凤姐姐能做出来的事儿!”   史湘云听了直笑,又问起旁人怎么没来。   “二姐姐自打月初回去就一直病着;二哥哥前阵子为了去不去坐衙,和老爷闹腾了好几日,最后急火攻心险些中了暑,老太太发下话来让他在家荣养——至于四妹妹,她原就笃信清静无为那一套,如今是越发不愿意走动了。”   探春简单解释了几句,趁翠缕去外面拿点心的当口,将身子微微前探,悄声问:“对了,林家的事情,焦大哥可有应对之策?”   “这……”   史湘云蹙起眉头,林黛玉的事情还没有定论,她自然不会随意透露给探春。   至于林如海会不会被追责……   “老爷说,这事儿他只怕插不上手,真要指望,还是得指望娘娘在宫里头想辙。”   “这么说,娘娘都已经知道了?”   “自然知道了,十来天前老爷进宫的时候才……”   说到这里,史湘云忽然警醒过来,收住话头试探着问:“难道舅舅舅妈没跟三姐姐提起这事儿?”   贾探春无奈摇头:“我只知道娘娘送了家书回来——将那家书带给焦大哥过目,还是我出的主意,可后来再商量的时候就一直瞒着我了。”   顿了顿,她又补了句:“不过我私底下倒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唉~”   史湘云也是无奈叹息一声,有心想要埋怨几句荣国府的做派,但本着为尊者讳的规矩,又不便开口——毕竟探春再怎么说也是贾政的女儿。   这时翠缕又折了回来,笑对二人道:“林姑娘说三姑娘来了,就忙也从客院赶过来了。”   说话间,林黛玉便挑帘子走了进来。   三人见面,自然又是一番亲热。   等到重新落座之后,林黛玉便用团扇掩着嘴,戏谑道:“不知三妹妹今儿是来探视的,还是来找她取经的,若是来取经的,我可不敢在这里打搅。”   贾探春却也不是好相与的,当下也笑道:“这个经不比什么《楞严经》、《法华经》,姐姐听了日后也能用得上,又说什么打搅不打搅的。”   两人斗了一阵子嘴,终究还是吃过见过的探春占了上风。   史湘云正欲做个和事老,忽就听外面有些嘈杂,示意翠缕出去探问,才知是焦顺让人送了个箱子回来。   “多半又是给孩子准备的玩具。”   史湘云捧着小腹满眼的幸福,只瞧的探春心下微酸。   林黛玉则是好奇道:“这回又是什么?走,咱们瞧瞧去。”   说着,率先起身往外走。   史湘云也忙起身跟随,临出门,却被探春轻轻扯住,附耳问道:“等林家的事情闹起来,林姐姐又该怎么办?”   “这……”   史湘云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略略透了些口风:“有老爷在,总能庇护林姐姐一二。”   探春多聪明一人,当下就猜到了几分,心下不由暗自感叹,之前她还担心一旦沦为犯官之女,会被林黛玉取而代之呢,谁成想时移世易,林黛玉成为犯官之女的几率,竟还在自己之前、之上!   就不知宫里的元春姐姐,有没有办法将荣国府从这件事里摘出来。   等探春满怀心事的到了外间,就见晴雯和红玉正从箱子里抱出一个木马来。   “就只是只木马?”   林黛玉有些意外,伸手压了压那木马的耳朵,道:“我还当焦大哥又准备了什么……”   正说着,那被她摇动的木马突然发出了若有若无的音乐声。   林黛玉‘咦’了一声,又发力摇动,这回用的力气大了不少,那音乐声也变得清晰起来。   史湘云和探春好奇的围上来,也试着去摇动木马,发现随着力道的不同,演奏出来的音乐也有所区别,虽然拢共只有三种曲调,但也足够令人啧啧称奇了。   林黛玉拉着史湘云,意有所指的道:“有几个人能像焦大哥一样,忙于公务的时候还不忘下这番心思?你趁早熄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只管塌下心来养胎才是正经的!”   听这话,显然她依旧觉得湘云当时的提议,是怀孕后情绪不稳定所致。   史湘云暗叹一声,却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   此后三人又回到里间闲话家常,直到临近傍晚时分,探春才婉拒了史湘云的挽留,回到了荣国府里。   等回到秋爽斋,却见王熙凤早已经恭候多时了。   一见探春,便急急忙忙拉着她在桌前坐下,追问起在焦府的见闻来。   主要重点是史湘云身边添置了什么,又获得了什么特殊待遇。   等事无巨细的全都问清楚,王熙凤一脸酸意的捧着小腹,道:“哼~那冤家待云丫头倒是殷勤的紧,等我怀上,也定要他一一照办——不对,是必须加倍才行!”   探春一时无语。   半晌忍不住苦笑道:“嫂子怎么还有心想这些东西,难道就一点都不担心,林家的事情牵连到咱们府上?”   “你方才不都说了,这事儿全指望着娘娘吗?”   王熙凤不为所动的捧着小腹,冷笑道:“天塌下来有高个的顶着,咱们便操再多的心又能怎得?再者说,等我有了身孕,那冤家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落难不管吧?” ###第六百七十五章 双刃剑   宝相庄严的佛像脚下,一席金丝木棉袈裟正裹着两条汗淋淋的肉虫,污浊的气息混杂着檀香的味道,在大雄宝殿内袅袅弥漫。   焦顺意犹未尽的用袈裟当浴巾,胡乱擦去身上的汗水与污秽,又扯过放在供桌上的衣服,自顾自的往身上披挂。   等穿的七七八八了,回顾观音像脚下,却见尤三姐依旧裹着袈裟,烂泥也似的依偎在莲台上,似乎还未能从方才的失神中彻底清醒过来。   想起她方才癫狂的样子,焦顺不由暗暗摇头,正所谓过犹不及,虽然这小蹄子什么都肯、什么都敢,却倒反而少了妙玉那种亵渎神佛的感觉。   毕竟压根就没有信仰与敬畏,又何来背德的刺激感?   早知如此,就不该答应她来庙里胡天胡地。   叩叩叩~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谁?”   “是我,静仪。”   听是妙玉唯一的心腹静仪,焦顺这才迈步上前下了门栓,轻轻将房门拉开了一条缝隙。   静仪立刻顺着那缝隙侧身而入,然后又亮出了手里半满的木桶,低着头道:“是刚兑好的温水,大爷将究着洗一洗吧。”   说着,又递过来一条干净的毛巾。   焦顺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重新褪下衣服,用那毛巾沾了水清洁要害部位——虽然因为怕动了胎气,他这阵子都只在邢岫烟和平儿屋里过夜,两人也不会与他计较这些,但是能少带回去些痕迹总是好的。   静仪也红着脸撸起袖子,用葫芦瓢舀了水帮他冲洗。   天长日久的,焦顺自然不可能放过她这个知情人,早与妙玉一并收用了,因此也没什么好顾忌的。   “呔~!”   这时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娇叱,两人齐齐转头看去,却见尤三姐不知何时盘腿坐到了供桌上,一手举着个啃了两口的苹果,一手点指着这边儿喝道:“哪来的痴男怨女,既见菩萨,为何不拜?”   又作妖……   焦顺翻了个白眼,都懒得理会她。   静仪则是欲言又止,本想劝尤三姐不要亵渎佛祖,但想到自家主仆做过的事情,似乎也没什么资格去教训她。   见两人皆不答话,尤三姐便从袈裟中探出一条修长玉腿来,招摇的勾挑着葱白的脚趾,盈盈笑道:“连那百无一用的泥菩萨你们都肯去拜,我这肯布施的肉菩萨,你们怎么反倒不拜了?”   焦顺闻言,快步走到供桌前,就在尤三姐欲要相迎的时候,忽然伸手扯过那木棉袈裟,用力揩去了身上的水渍,然后随手抛还回去。   边穿衣服边道:“玩够了就自己回家,别给妙玉添麻烦——对了,跟你姐姐说,我准备给她盘一间绣坊铺子,赚不赚钱的无所谓,全当是打发功夫解闷用。”   说着,便自顾自推门走了出去。   别说,这木棉袈裟还挺好用的,透气、吸潮、亲肤,比很多床上用品都强。   “呸~”   尤三姐将那木棉袈裟往地上一丢,啐道:“好个卸磨杀驴的臭男人!”   旋即,她又呵斥静仪:“看什么看?去给我把文房四宝找来,最好再弄些带颜色的墨水,姑奶奶要把方才的事情画下来,裱好了挂在这大雄宝殿里——到时候看他还敢不敢无视我!”   静仪吓了一跳,忙道:“这可使不得,近来庙里渐渐有了些香火,倘若被人瞧见……”   “瞧见又如何?”   尤三姐嗤鼻:“你们这庙里藏污纳垢的,也不知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既做的,就别怕人知道!再说了,我画的是我自己,与你们有什么相干?!”   静仪知道她是说得出做得出的人,又素是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也不敢再与她争辩,忙也推开房门追了出去,将尤三姐的说辞禀给了焦顺。   “她要画就让她画好了。”   焦顺却全然不以为意,哂道:“要是以前常来的四姑娘贾惜春说这话,还算有些分量,凭她?只怕画出来的东西连她自己都认不出来。”   遂不再理会,径自绕至后院,驾车扬长而去。   等回到自己府邸时,夜色早已经深了。   焦顺因见堂屋里还亮着灯,就准备同史湘云闲话几句,然后再去厢房安歇。   进门才发现史湘云正与邢岫烟对弈,他便上前笑问:“今儿胜负几何?”   “自是邢姐姐棋高一筹。”   史湘云见他终于回来了,忙将探春下午到访的事情说了,又道:“我瞧三姐姐走的时候还有些不踏实,也不知荣国府这回到底能不能逃过这一劫。”   “不好说。”   焦顺顺势坐到她身后,环着她的腰肢轻轻抚摸小腹,嘴里道:“我前两次进宫的时候,贤德妃一点反馈都没有,听说自那之后也再未与家中联络,就不知她到底是胸有成竹,还是觉得救不了,干脆选择破罐子破摔。”   “应该能想到办法吧?我依稀还记得,大姐姐是最聪明的一个,当时便不下于今日的三妹妹,如今久在宫中,想必是愈发历练出来了才对。”   “但愿吧。”   焦顺不是很想讨论这些没有结论的事儿,于是岔开话题问:“对了,我下午让人提前送回家的木马,你可喜欢?”   “老爷费心了,不过我倒更喜欢你前几日带回来的长条抱枕……”   ……   夜色渐深。   与焦家后院的温馨气氛不同,景仁宫玉韵苑里莫名透着萧瑟,虽然人物景致皆与往昔并无区别,但给人的观感却与往日大相径庭。   贤德妃贾元春站在书桌前,看着早就已经写好的纸条,秀眉微蹙满面纠结。   她绝不是那种自暴自弃之人,这些日子通过以前察觉到的蛛丝马迹,再加上暗中搜罗的消息,她已经找到了为林家开脱的办法。   但她眼下却并不敢确定,这个办法就一定能起到预想中的效果。   万一……   贾元春轻咬樱唇犹豫良久,最后才从几张纸条中选出了一张,小心翼翼团起来贴身收纳好。   至于其它的纸条,则统统被她付之一炬。   就这样,转过天到了六月二十四。   贾元春照例又到乾清宫内,帮着整理归纳奏折,但与平时的专心致志不同,她的心神倒有大半放在了别处。   也正因此,她隐约察觉到了吴贵妃的焦躁不安,以及……   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   钟粹宫是又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上次听到与吴贵妃有关的消息,好像还是她与容妃当面吵了起来。   贾元春心下微微有些好奇,但今儿她要关注的可不是‘竞争对手’。   随着时间推移,眼见距离上书房授课结束的时间已经不久了,贾元春不由暗暗的捏了一把汗,直到皇帝照旧吩咐戴权去请焦顺,她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然后便默默检查了一下,那贴身携带的纸团是否安在。   与此同时,吴贵妃也不自觉开始屏息凝神。   虽然她更喜欢幻想皇后‘贵妇蒙尘’的戏码,但这并不意味着焦顺在其中扮演的戏份就少了。   话说,她曾经还一度想过要把容妃拉下水呢,后来借此和皇后搞起了茶话会,便把这个想法抛到了九霄云外——那肥婆怎配加入进来?!   说到参与进来的资格,反倒是……   吴贵妃悄悄看向了贾元春,对于贾元春失宠,她是乐见其成的,但也并不否认贾元春在后宫中独树一帜的能力。   陛下多半命不久矣,届时自己作为太妃、乃至太后,必然是要设法为儿子保驾护航的,到时候身边要是有个精于政务的助手,无疑能减少许多麻烦。   前提是,这贤德妃也要知情识趣才好。   可惜,她怎么就没有个像焦顺那样的把柄,让自己捏在手心里呢?   正想入非非之际,吴贵妃忽然觉察出有些不对,贾元春虽然亦如往日那样伏案翻阅公文,但细瞧之下,却总给人一众心不在焉的感觉。   她这是怎么了?   平时明明都好像木头人一样,难道今儿是有什么特殊不成?   要说到今儿的特殊之处……   吴贵妃正若有所思,就听小太监禀报,说是焦顺已经到了殿门外,她忙收束了心思,竭力装出来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   但越是刻意如此,心中便不免想的更多。   等到焦顺真正走进殿内的那一刻,吴贵妃眼前心中尽是臆想臆像,倒好像走进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整套的无马高清。   焦顺不知道自己无意当中,已经化身岛国系列男主角,进殿后规规矩矩见礼,顺势将眼角余光扫向贾元春,却见这贤德妃貌似伏案,实则也正偷眼看过来。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两人就产生了默契。   于是焦顺尽量长篇大论引经据典,又专挑着皇帝感兴趣的说,成功将这次会见拖到了转场时段。   而趁着隆源帝转移的当口,焦顺侧对着贾元春悄悄挪近了几步,似有意似无意的拢了拢袖子,顺势将手往斜下里摊开。   等他的手重新缩回袖子里的时候,掌心里早无声无息的多了个小纸团。   这一幕悄然无声又迅速诡秘,尤其焦顺刻意拿身子遮挡视线,按理说组能够瞒过在场的所有人。   然而……   即便再怎么遮掩,也架不住有人一开始就想多了!   刚才那两个人是不是在暗通款曲?!   吴贵妃心头突突乱跳,虽然她也没看清楚,焦顺方才到底做了些什么,但就是觉得其中必有猫腻!   而且她也不是全无证据,那一瞬间过后,贾元春的右手右臂很明显曾移动过——这虽然说明不了什么,但却足以印证女人的直觉!   吴贵妃甚至再短短一瞬间,就脑补出了卑微家奴和国公府千金,爱而不得的前尘往事,以及卑微家奴大展宏图后,依旧不忘旧情的船新发展。   这岂不正是自己想要的把柄?!   即便两人之间的关系并不想自己臆想的那样,也无所谓,单只是外臣与嫔妃有所勾连,就已经是不小的罪名了。   前提是……   自己要设法将他们抓个正着!   不过这一步却又难住了吴贵妃,检举揭发倒是容易,但她要的是将贾元春收为己用——再说了,这焦顺已经预定是自家儿子的头号忠犬了,这时候若将他告发了,岂不是自断一臂?   也就在吴贵妃满脑子拿贼拿赃、抓奸抓双的时候,焦顺的君前奏对也已经到了尾声。   眼见隆源帝脸上疲态渐浓,焦顺适时收住了话头躬身请辞。   这时皇帝又强打精神问:“听说你的夫人近来有喜了?”   焦顺急忙跪地道:“臣惶恐,不想区区家事,竟能惊动圣听。”   “哈哈,这是喜事,你应该早点告诉朕的。”   隆源帝笑完忍不住咳嗽两声,才又继续道:“且看是男是女吧,若是男丁,朕先许他一个云骑尉。”   “臣,谢主隆恩!”   焦顺急忙叩首谢恩,云骑尉是六品爵,虽称不上十分尊贵,但也是算不小的殊荣了。   隆源帝又勉力了他几句,这才摆手示意他退下。   却说焦顺出了寝殿,也顾不上为‘儿子’高兴,直接使出尿遁大法,在厕所里将贾元春给的纸条翻出来,小心翼翼的展开观瞧。   就见上面是两行清秀中不乏英挺的小楷,第一行写的是:近日翻阅旧档,结合当初潜邸所闻,林如海疑似上皇内库财源之一。   啧~   焦顺看了不由咋舌,心道这贤德妃无声无息,倒竟查出好大的阴私。   当然了,这事儿细究起来却也并不奇怪,焦顺依稀记得以前曾看过部电视剧,好像叫什么《大清盐商》来着,剧里面的盐官、盐商,其实就是乾隆皇帝内库的重要财源。   既有这层关系在,趁机将林家的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未必不能办到。   毕竟一旦查到太上皇头上,事情可就不好收场了。   不过……   焦顺的目光又落在了第二行上,只见上面写道:若因年初旧事,会否弄巧成拙?   年初旧事,弄巧成拙?   焦顺仔细琢磨了一番,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说的应该是年初皇帝病危时,太上皇重掌大权,事后又未曾积极交权的事儿——甚至于直到现在,太上皇也还在过问朝政。   那么……   一旦这事儿被揭开,会不会被皇帝当成是打击太上皇威望的把柄?   若如此,那可真就是弄巧成拙了。 ###第六百七十六章 得偿所愿【上】   焦府后宅。   史湘云正歪在罗汉床上,与林黛玉讨论午饭吃什么好,忽就听说焦顺提前回到了家中。   “老爷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她下意识坐直了身子,又自问自答的道:“多半是从宫里出来,就直接回家了。”   林黛玉听说焦顺提前回家,忙起身道:“那我就先回客院了。”   说着,也不等史湘云再说什么,便径自出门去了。   “唉~”   史湘云微微一叹,黛玉以前虽也会避嫌,但却不会像现在这般急切明显。   显然,她是打定了主意不愿意给自家老爷做平妻。   可是……   算了,先看看老爷在宫中有什么见闻吧。   她起身迎到门外,在廊下等了好一会却迟迟不见焦顺回来,遂又派红玉前去哨探。   不多时红玉回来禀报,说是焦顺滞留在前厅,已经命人摆下酒席,似乎并不打算回后宅用饭的样子。   史湘云心下奇怪,又问:“莫不是老爷要在前厅待客?”   “好像不是要待客。”   红玉摇头道:“我听刘管家说,老爷只让准备了一副碗筷酒杯,如今正自斟自饮呢。”   “这是怎么回事?”   史湘云愈发觉得不踏实,遂让翠缕、香菱打起遮阳伞盖,晴雯、红玉在前开道,径去前院客厅寻焦顺解惑。   等到了前厅,果见焦顺正独自一人长吁短叹、借酒浇愁。   史湘云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独自上前为焦顺续了一杯,柔声道:“老爷莫不是在宫里遇到了什么难事?”   “你怎么来了?”   焦顺这时候好像才瞧见她,忙起身扶着她在一旁落座,又埋怨道:“正午太阳最毒的时候,你怎么还敢出来?”   “我哪有恁般娇气,再说了,来时也打了遮阳伞。”   史湘云微微噘起小嘴,顺势将刚刚倒的那杯酒,往自己身前挪了挪,嗔道:“倒是老爷,便遇到了难处,也不该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唉~你有所不知。”   焦顺叹息一声,起身走到门口左右张望了几眼,确认隔墙无耳这才回到桌前,压着嗓子悄声道:“今儿贤德妃娘娘悄悄塞给我一张纸条。”   说着,将那纸条上递给史湘云观瞧。   史湘云看完头一行,便欢喜无限,下意识捉住焦顺的胳膊道:“如此说来,林大人并非贪官污吏,而是奉圣命行事啰?!”   说着,又双掌合十连念‘阿弥陀佛’。   这阵子她最担心的,就是林黛玉无法接受亲生父亲是个贪官污吏的事实,如今听说林如海是奉命行事,顿觉一天云彩全都散了。   “林大人确系奉圣命行事不假。”   焦顺脸上却不见半点喜色,无奈摇头道:“但这张纸条的重点,是在后面那行字上。”   “后面?”   史湘云忙又往下看,然后便开始迷茫起来,半晌抬头问道:“这弄巧成拙是何意?难道说……”   “就是这个难道说!”   焦顺起身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忧心忡忡的道:“皇上中风之后,太上皇一度接管了朝政,事后又没有及时交权,皇上因此对太上皇多有忌惮,一旦发觉此事与太上皇有关,说不定会顺水推舟借机打压太上皇的名望。”   “这、这……怎会如此?”   史湘云虽然通过纸条上的内容,已经提前想到了这种可能,但还是无法理解亲父子之间为何还要勾心斗角。   焦顺冷笑:“天家无骨肉的说法,可不是凭空就有的!”   “那这一来,林大人的事情……”   “从盐政上捞钱补贴内库的事儿,自来做的说不得,一旦事情被揭开,太上皇多半不会认下,那自然就只能让林大人来背锅了。”   “这、这……”   史湘云心里登时凉了半截,同时又升起浓浓的不甘,明明已经查清楚事出有因,却怎么到最后还是林家背锅?!   于是忍不住满是期盼的看向焦顺:“老爷,既然林大人是冤枉的,难道就不能想个办法还他一个清白吗?”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焦顺摇摇头,顺势坐回了原位,伸手轻轻环住史湘云的肩膀,让她靠再自己怀里,然后一面轻轻抚摸她依旧平摊的小腹,一面道:“皇上想要打击太上皇名望,同样是能做不能说,一旦被摆在明面上,那就是有违孝道了,且也必然会加深父子两个的敌对与隔阂——以皇上如今的处境,肯定是不会选择这种下下之策的。”   史湘云惊喜道:“那就是说,只要提前把这事儿揭露出来……”   “那林家就彻底完了!”   焦顺斩钉截铁的打断了她,肃然道:“若是提前将此事揭破,太上皇肯定不会承认,皇上为显孝道,也必然会摆出严查彻查的姿态,将所有一切全都扣在林大人头上!”   “那、那……”   史湘云虽是个聪慧的,但对于这种勾心斗角的事情,素来敬而远之,仓促间又怎么可能想得出应对之道?   当下只能反手抓着焦顺的胸襟,巴巴的看着他,等他给出答案。   焦顺倒也没有继续故弄玄虚的意思,当下开门见山的道:“现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太上皇提前得知此事,赶在事情被揭开之前与皇上达成妥协,将这事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史湘云急忙追问:“那该怎么让太上皇知道这事儿?”   “让太上皇知道这事儿不难。”   史湘云刚面露喜色,却又听焦顺肃然道:“难的是,如何再不漏痕迹的情况下,将这事儿捅到太上皇面前。”   说着,他在史湘云脸上轻轻啄了一口,柔声问:“你想想,娘娘既然能抽丝剥茧查出真相,又能勘破弄巧成拙的可能性,难道就想不到提前告知太上皇,来个釜底抽薪?”   “她本就在宫中,要想把消息捅给太上皇,岂不是举手之劳?但她却没有这么做,反而偷偷给了我这张纸条——你猜,这是因为什么?”   “因为什么?”   “那自然是因为,只要这事儿事后露出一点风声,贤德妃的行为就会被皇上视为背叛,而她决计承受不起背叛的代价!所以她选择把这件事情又推给了我,多半是希望我可以在宫外有所作为。”   说到这里,焦顺摇头苦笑,再次伸手抚摸着史湘云的小腹,道:“我在宫外,腾挪的空间自然比她大些,可若一旦事有不协……”   他没有把话说全,但史湘云已经彻底明白了。   自小任侠的湘云,头一个念头是应该为林家伸张正义,不能眼睁睁看着林家蒙冤。   然而……   小腹上传来的触感,却让她很快想到自己早已不是孤身一人,有丈夫、有公婆、更有即将呱呱坠地的孩子。   若只是一个人,她当然可以率性而为,但……   再说了,她从本心也不希望丈夫在这时候以身犯险。   可要说劝焦顺袖手旁观,她又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于是思来想去,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无声的叹息着,将脸深深埋进了焦顺怀里。   焦顺也叹息一声,反手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但脸上的愁容却悄默声的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   一晃又是数日。   林黛玉舀了一勺莲子羹,吹凉了,递到史湘云嘴边,史湘云却只是苦着脸微微摇头。   “张嘴,啊~”   林黛玉俏脸一板,哄孩子似的呵斥着,见史湘云依旧不肯张口,干脆作势欲要去捏她的脸颊。   史湘云这才无奈的张嘴,勉力咽下了那勺莲子羹,然后连连摆手道:“莫要再填鸭,我实在是吃不下了。”   林黛玉见她如此,蹙起罥烟眉欲言又止,最后起身道:“那我让她们拿回去温着。”   说着,冲翠缕使了个眼色。   两人一前一后的到了外间,林黛玉便道:“这几日我瞧她气色一天不如一天,胃口也差了许多,可又瞧着不像是孕吐反胃,要不要找个大夫瞧瞧?”   “早找了,找了好几位了!”   翠缕也是一脸的忧愁,顿足道:“都说太太身子骨好着呢,多半是犯了心病——可我们变着法逗她开心,也不见有什么效果。”   “心病?什么心病?”   “她要肯说,也拖不到现在!”   “那焦大哥怎么说?”   “这……”   翠缕脸色又苦了三分:“我瞧老爷这两天也是茶不思饭不想的,倒像是也有心病。”   林黛玉听了这等说辞,不由暗自琢磨,难道是焦家遇到了什么难处?若不然这夫妻两个怎么突然都犯起了心病?   她原本有心问个究竟,但想到史湘云既然不肯明言,多半是涉及什么隐秘,遂熄了打探的心思,只是对湘云加倍的关心关怀。   但黛玉越是如此,史湘云就越是心结难解。   到了这日晚间,干脆一口饭都懒怠的吃,歪在床上长吁短叹可不停。   翠缕劝了几句全无作用,正准备去东厢房寻邢岫烟拿个主意,忽就见焦顺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还不等她见礼,便挥手道:“你先下去吧。”   翠缕回头看了眼史湘云,这才微微一福退了出去。   焦顺上前按住要起身的史湘云,顺势与她躺到了一处,从后面环住她的小腹,轻声道:“我这几天仔细盘算过了,只要操作的好,也未必就会被皇上查出来。”   史湘云听了下意识就要坐起身来,却又被焦顺按了回去。   她不安的扭着身子,颤声道:“可是、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   焦顺笃定道:“我可不想被孩子当成是胆小怕事的懦夫。”   说着,又把头埋进史湘云的秀发当中,轻声道:“真要有什么,你就告诉孩子,他老子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是为了给人伸张正义……”   “老爷!”   史湘云反手捂住了焦顺的嘴,颤声道:“要不、要不还是……”   “好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焦顺往后缩了缩,避开她的手掌,不容反驳的道:“行了,你好好吃饭,我还得去宽慰娘几句,你这里愁的吃不下饭,她那边儿也跟着水米不进了。”   说着,利落起身冲史湘云一笑,便自顾自扬长而去。   史湘云翻身坐起欲要唤住他,却那里还来得及?   呆呆坐了半晌,心中除了不安,更多的是感动与愧悔,在她看来,丈夫之所以改主意,肯定是因为自己这几日的表现。   可她真的只是因为良心不安,绝没有要以自己和腹中胎儿胁迫丈夫的心思!   而且,她直到现在也还是不希望丈夫以身犯险。   但是看焦顺方才的表现,显然是已经下定了决心。   “太太?”   正愣愣出神儿,忽听耳边传来呼唤声,抬头就见翠缕捧着一碗粥和几碟小菜,正满脸担忧的看着自己。   想到焦顺临走时的交代,史湘云银牙一咬,招手道:“把筷子给我。”   翠缕大喜,忙不迭把饭菜放到了炕桌上,又殷勤伺候着史湘云用饭。   史湘云足足喝了一碗半碧梗粥,吃了两个巴掌大的炊饼,这才揉着肚子停了下来。   翠缕欢天喜地的收拾好餐具,又打发红玉、香菱,分别去徐氏、林黛玉处报喜。   等折回里间的时候,却发现史湘云又面色复杂的发起呆来。   翠缕吃了一惊,还以为自家太太旧病复发了,忙上前关切道:“太太,您这又是……”   “我没事儿。”   史湘云回过神儿来摆了摆手,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   翠缕这才松了口气,边给她斟了杯开胃的浓茶,边脆生道:“太太没事儿就好,我才刚给老太太和林姑娘报了喜,您要是再……那我可就成了谎报军情了。”   听到‘林姑娘’三字,史湘云不自觉又蹙起眉头。   先前她只觉得愧对林黛玉,但现如今却又替丈夫不值起来。   等林如海的案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除了她们这些局中人之外,谁还能知道自家老爷为此冒了多大的凶险?   偏林姐姐还对自家老爷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这对自家老爷也太不公平了!   想到这里,史湘云不由得将银牙一咬,断然吩咐道:“你去把林姐姐给请过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现在?”   翠缕愕然的瞪大了眼睛   “就是现在!”   史湘云斩钉截铁的道:“速去将林姐姐请来!” ###第六百七十七章 得偿所愿【中】   却说林黛玉临近傍晚回到客院后,尚有些放心不下史湘云,同时又好奇焦家究竟出了什么事,胡乱猜测之余,下意识便翻出了那枚鸡血石把玩。   她低头看着那红彤彤的石头,脑袋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该不会云丫头是在为这件事情发愁吧?   旋即她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心道自己真是魔怔了,这怎么可能?!   正待将那石头放回盒子里,雪雁忽然挑帘子进来禀报:“姑娘,翠缕来了。”   “翠缕?她这时候跑来做什么?”   想到有可能是史湘云有什么不妥,林黛玉等不及唤翠缕进来,顺手将那鸡血石往袖筒里一塞,快步迎到外间,见了翠缕当面,便一叠声的追问:“你们太太没事儿吧?”   “太太好着呢!”   翠缕欢喜道:“也不知我们老爷使了什么灵丹妙药,晚上这顿比以前吃的还多呢。”   “那就好、那就好。”   林黛玉这才松了口气,旋即又问:“那你是专门来报喜的不成?”   “这倒不是。”   翠缕陪笑道:“太太也不知有什么事儿,想请您过去一趟。”   “现在?”   “就是现在。”   “那焦大哥……”   “老爷去老太太那边儿了,如今也不知回来没回来。”   听说焦顺有可能在场,林黛玉便有三分不情愿,自从史湘云提出那个荒唐的建议之后,她就一直在刻意回避焦顺。   但想到史湘云好容易心情好转,又突然找自己过去,或许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   林黛玉最后还是勉为其难的点头道:“那我就跟你走一趟吧。”   遂喊来紫鹃、雪雁相伴左右,径往焦家后宅行去。   等到了堂屋客厅里,见只有史湘云在罗汉床上正襟危坐,林黛玉略略放心了些,便笑着打趣道:“果然,我劝的再多,也抵不过焦大哥一句。”   史湘云捏着帕子,勉强冲她扬了杨嘴角,然后便吩咐道:“翠缕,你带紫鹃、雪雁去小厨房弄个冰镇西瓜尝尝。”   紫鹃雪雁瞧出她这是要支开闲杂人等,故此也便没有推辞,只躬身道了谢,便跟着翠缕出了客厅。   林黛玉下意识往里间扫了一眼,然后才坐到了罗汉床的另一端,故作轻快的问:“说吧,到底是有什么事儿,急着要请本姑娘为你答疑解惑。”   史湘云却沉默了。   偏着头端详着林黛玉,半晌才张了张嘴,但却没能吐出只言片语。   “到底怎么了?”   林黛玉被她营造出的气氛感染,下意识坐直了身子,两只素白小手捧住身前的茶杯,边轻轻旋转着,边假意嗔怪道:“你要是再不说,我可就走了!”   “……”   史湘云依旧是欲言又止,方才她满心为丈夫不值,所以才命翠缕将林黛玉请了来,打算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她。   但话到了嘴边,却又总觉得像是在挟恩图报。   “你这人!”   林黛玉见状却有些恼了,起身道:“怎么有了身孕,连性子都改了?你这着急忙慌的找我来,见了面又吞吞吐吐的,是不是想赶我走,又不好意思明说?那我现在就回去收拾行李,明天一早……”   “等等!”   眼见林黛玉作势欲走,史湘云才终于开口拦下了她。   林黛玉立刻坐回原位,将纤细玲珑的身子微微前探,一双妙目眨也不眨的盯着史湘云。   但史湘云却再次卡壳了。   没办法,以她的心胸性格,实在是做不出挟恩图报的事情,哪怕仅只是看起来像挟恩图报。   林黛玉见状再次起身,顺势从袖袋里摸出那块鸡血石,一把拍在炕桌上,道:“我明儿一早就搬回荣国府去!”   说着,真就转身便走。   “你回来!”   不出意料,史湘云再度喊住了她。   这次林黛玉并没有急着坐回去,只是原地半转身看向史湘云,同时一脚前一脚后的,摆出随时都要走人的架势。   然而她却意外的发现,史湘云虽然喊住了自己,目光却并没有往这边儿看过来,而是直勾勾的盯着桌上的鸡血石,紧攥着两只粉拳,饱满的胸脯起起伏伏,鼻息也明显粗重起来。   这是不满意自己提前把鸡血石还给她?   林黛玉蹙起秀眉,有心想要缓和两句,但转念一想,自己早晚是要把这东西还给她的,早几日晚几日又有什么差别?   于是便把到了嘴边的话,又重新咽了回去。   这时便听史湘云一字一句的问:“你是怎么看待我们家老爷的?”   林黛玉的眉头愈发紧皱,心道她难道还要继续纠缠那个荒谬的提议不成?   她原只是恼史湘云吞吞吐吐不爽利,如今却当真生出了三分火气,便再是亲近的姐妹,也没有逼着人去做妾的道理!   于是只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史湘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头看向了她,认真道:“老爷他虽然生的不如宝二哥生的俊俏,但却是个顶天立地有担当的男人!”   “什么意思?”   林黛玉原本半转身,听到这话立刻摆正身形与湘云四目相对,恼道:“我当初不过是把小时候的胡言乱语当了真,所以才会一时迷了心窍,与什么俊俏不俊俏的有何相干?”   史湘云不为所动,依旧逼视着林黛玉问:“那你敢不敢扪心自问,从当初邢姐姐提议兼祧开始,你三番五次的推拒,真就没有以貌取人的心思在里面?!”   林黛玉顿时语塞。   真要深究起来,怎么可能没有这方面因素在里面?   半晌,她恼羞成怒的一跺脚,咬牙道:“人皆有好恶,我又岂能例外?但我之所以不肯答应,却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旋即她也深吸了一口气,肃然道:“我不知道你是因何起了这样的念头,但我林家原也是世爵,虽然三世而斩,但我父亲凭自身才学高中探花,足保家名不坠——如今林家主脉只余我一人,我又怎能做出让祖上蒙羞的事情?”   说着,她迎着史湘云的目光来到罗汉床前,将桌上的鸡血石缓慢又坚定的推到了史湘云面前,斩钉截铁的道:“我回去收拾一下,明天一早便搬出去。”   说完,正待再次转身往外走。   忽听史湘云道:“如果姐姐真为林家的家声清誉考量,那就坐下来听我把话说完。”   林黛玉突兀的止住了身形,迷惑的转向了史湘云,不敢确定的问:“你方才说什么?林家的家声清誉怎么了?”   史湘云不说话,只伸手指向对面。   林黛玉迟疑片刻,最终还是重重的坐了回去,冷着俏脸道:“你今儿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史湘云先看了眼面前的鸡血石,然后像是从中汲取了力量一般,抬头道:“你难道真以为,我是为了羞辱你,才突然提出那个建议的?”   林黛玉不满的轻哼了一声,但却没有开口打断史湘云,毕竟她自己对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迫切想要听史湘云给出答案。   史湘云再次低头看向那鸡血石,然后才闷声道:“姐姐可知道,太上曾经暗中授意林大人借巡查盐政之便,聚敛钱财供养内库?”   林黛玉是万万没想到,会突然从史湘云口中听到这样的消息!   她一时张口结舌的瞪圆了美目,好半晌才从大脑宕机中恢复了过来,下意识问了句:“这、这……你是从那里听来的?”   “是贤德妃娘娘查出来的!”   这又是一个让林黛玉始料不及的答案,原本她问出问题之后,就在内心自问自答,觉得这事儿必是焦顺的手笔。   谁知道……   “娘娘查这些做什么?”   林黛玉惶惑不解,就算贤德妃对自己有意见,也不至于暗中调查自己的父亲吧?再说了,那也是贤德妃的亲姑父!   “这就要从王太尉与江浙人的恩怨说了。”   既然已经开了头,史湘云也没再藏着掖着,当下将焦顺提前预测到,事情极有可能会牵连到林如海身上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   然后又补充道:“其实林大人病故之前,曾将所有家产托付给荣国府——而那多半也应该是林大人留给姐姐的嫁妆。”   林黛玉不自觉起身,居高临下的盯着史湘云问:“这、这……我怎么从未听闻此事?!”   “我也是前阵子才听说的。”   史湘云叹了口气,无奈道:“那笔钱运回京城之后,正赶上修建省亲别院,舅舅们只一味贪大求全,又不能节制下面,结果掏空了荣国府所有积蓄仍然未能建成,便只好……”   她没有把话说全,但林黛玉已经尽知未尽之意,当下失魂落魄的瘫坐会原位,先是呆滞,继而目光茫然四顾,最后才缓缓落在史湘云身上,颤抖着樱唇一字一句的问:“那、那我这些年所受的冷遇白眼,却、却该、却该……”   说话间,她两眼已经蓄满了泪水。   林黛玉未等泪水落下来,便用袖子狠狠一揩,通红着眼睛咬牙切齿道:“你继续往下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史湘云把递到一半的帕子收回来,摇头道:“我当时不知道林大人是奉命行事,以为……因怕你知道之后承受不来,想着至少给你准备一条退路,所以才会……”   说着,忍不住拧眉瞪眼的质问:“若不然,你以为我真就乐意将焦大哥分你一份不成?!”   林黛玉这才明白事情的原委,下意识看了眼那心型鸡血石,虽然她并不认为自己会选择这条退路,但心中还是忍不住生出了一股暖意。   于是隔着桌子,伸手握住了史湘云的柔荑,含泪道:“这世上到底还是有真心对我的人。”   史湘云有些不适应她突然的‘表白’,板起脸啐道:“就怕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   说着,不等林黛玉回应,又继续道:“荣国府那边儿因怕朝廷追查下来不好交代,所以才托请我们老爷,将消息带给了娘娘,又经娘娘暗中调查,这才查明林大人是奉命行事——但是……”   “但是?”   林黛玉的心情随着这个‘但是’陡然提到了嗓子眼,她预感到事情只怕还有波折,而且必然与父亲的官声清誉有关!   史湘云沉声道:“但是娘娘和我们老爷,都一致认为皇上因为忌惮太上皇,多半会坐视事情发酵,等到太上皇的声名受损之后,再将这件事扣到林大人头上!”   说着,她翻找出了那张纸条,递给了林黛玉过目。   林黛玉看罢,不自觉又站了起来,因一系列急转直下,弄的有些呆滞的小脸,渐渐布满了嗔怒之色,然后猛地将那纸条攥在掌心里,恨声道:“大不了我去撞景阳钟,便碰死在宫门前,也要为家父洗刷冤屈!”   “你糊涂了!”   史湘云伸长了胳膊,一把将她扯回原位,恼道:“你那些聪明劲儿都跑哪去了?现在事情还没揭开,你去了只会打草惊蛇——况且,若想为林大人洗漱冤屈,就必须要让太上皇自承其过,你觉得有这种可能吗?”   “就算是皇上暗地里想要看太上皇的笑话,明面上也必须要摆出维护太上皇的样子——凭你一条性命,就想让两代至尊同时低头?!”   “那、那……”   林黛玉看看手心里被团成团的纸条,失魂落魄的问:“那怎么办,难道就坐视我爹在九泉之下,还要蒙受这样的不白之冤?!”   “倒也不是全无办法可想。”   “有什么办法?!”   林黛玉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反手捉住史湘云的皓腕,连声催问道:“你快说是什么办法!”   史湘云被掐的生疼,却并没有挣扎,而是反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道:“其实只要提前将这事儿捅给太上皇知道,太上皇自然不会坐视自己的名声受损,届时这件事自然也便不了了之了。”   说着,又将焦顺灌输的那套,皇帝和太上皇彼此制衡的理论,照葫芦画瓢的说了一遍。   林黛玉先是欢喜非常,但很快便意识到不对,再次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纸条,狐疑道:“若是如此简单,娘娘又何须……”   “这件事情本身不难,难就难在风险太大!”   史湘云不自觉提高了音量:“一旦被皇上察觉,必然会被视作背叛——不管是娘娘,还是我们老爷,谁又能承受得了皇上的雷霆之怒?!”   “那、那……”   林黛玉颓然的松开了手,低头沉默半晌,再次笃定道:“那我就等事情被揭开之后,再去撞景阳钟!”   见她宁肯枉送性命,也不强求自家老爷以身犯险,史湘云欣慰之余,却也已经覆水难收,只能叹了口气,明言道:“你放心吧,我们老爷已经决意,要冒险将这件事情捅给太上皇了。”   “这、这……”   林黛玉震惊抬起头。   “老爷一来是不忍见林家蒙冤,二来也是因为……”   史湘云说着,伸手轻抚自己的小腹,与有荣焉的道:“也是想为这孩子做个表率。”   说到这里,她又肃然正色道:“我将这一切告诉姐姐,绝不是要挟恩图报,只是看不得老爷为了林大人的清誉以身犯险,姐姐却还要对他弃如敝履的样子!”   说着,就待收起桌上的鸡血石。   “慢着!”   这时林黛玉却突然横臂拦住了她,然后毫不犹豫的抓过那枚鸡血石,郑重其事的收回了袖袋当中。 ###第六百七十八章 得偿所愿【下】   焦顺踩着点从西院回来,见史湘云先是怔怔出神,继而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猜到自己这番唱念做打,多半是已经起了效果。   为免事情有变,史湘云既然没有要点破的意思,他自然也乐得装傻,当下与湘云耳鬓厮磨了一番,泛泛宽慰道:“你也别太担心,我这几日已经谋划好了万全之策,九成九不会出什么意外。”   他这话倒不是吹嘘。   这件事最难办的地方,是太上皇对外联络的渠道太少,除了公然上书之外,几乎就只有忠顺王这一条路可走。   但焦顺与忠顺王素来没什么交情,甚至可以说是素有嫌隙。   且不说他难以将消息,不露痕迹的送到忠顺王手上,就真送过去了,也难保会出什么意外——虽然没有什么证据,但焦顺还是怀疑忠顺王有可能会扣下这个消息,进而坐视太上皇与皇帝冲突加剧。   所以他在经过反复考量之后,想出了一个另辟蹊径办法。   如今林黛玉这边疑似已经妥当了,转过天焦顺就开始了行动……   ……   工学。   致知堂西厢值房内,牛思源将抄录好的考勤表贴在了公示栏上,闷闷不乐的坐回了原位。   扫视着周围空荡荡的办公桌,他不由面露苦涩。   因为卧底的身份被勇毅伯牛继宗捅了出来,他最终没能像李庆、董恂那样擢升正九品司务,而是成为了致知堂十八名从九品助训中的一员。   但致知堂作为专门传授工科知识的所在,无疑也是工学最核心的部门之一。   所以在进入工学之初,牛思源也曾摩拳擦掌,畅想着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再加上镇国公府的支持,在致知堂崭露头角,最终一鸣惊人。   然而现实却很快给了他当头一棒!   因为隆源帝突然中风,导致工学前景不明,勋贵们纷纷打起了退堂鼓,连镇国公府的当家人,勇毅伯牛继宗这个始作俑者也不例外。   再后来,皇帝的身体状况逐渐转好,工学也开始步入了正轨,勋贵们却已经错过了最佳的入场时机——此时若再要强行入场,一旦惹得皇帝不满,再追究起先前出尔反尔的罪责,岂不是自讨没趣?   如此一来,牛思源便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既得不到外力支持,在工学里又受到工科派、文科派的共同打压。   莫说是大展宏图一鸣惊人了,他现在根本就成了致知堂、乃至整个工学的边缘人。   就譬如说眼下,焦祭酒正在优选班亲自授课,致知堂四名从八品训导、十七名从九品助训悉数到场参加,唯独只有他一个人被留下来抄录考勤表。   而这还不是最让牛思源沮丧的,真正让他无比失望的,是勇毅伯牛继宗的态度——自从皇帝转危为安,几个月里他就只见过牛继宗一面,其余不是吃了闭门羹,便是随便让个什么管事出面敷衍。   因为父亲私生子的身份,牛思源一度将列入族谱当做是人生的最高追求。   但现如今他在镇国公府的际遇,与先前没有被列入族谱的时候,又有什么区别?   确切的说,还不如没被列入族谱的时候呢!   这让牛思源的心中充满了迷茫与失落。   目光从空落落的工位上收回来,他拿起早就凉了的水杯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又怔怔的望着窗外发起呆来。   半刻钟之后,牛思源突然就觉得腹痛如绞,他忙寻了些手纸,捂着肚子艰难的跑到了最近的茅厕内。   就在他一泻千里拉到腿软之际,忽听外面有人说道:“真的假的?那这事儿要追查起来,岂不是要牵连到太上皇头上?”   这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但又似乎十分的陌生。   “我还能骗你不成?!”   然后是另一个声音:“我爹当年就在两浙的盐道衙门做官,当时有个叫什么林如海的巡盐御史,就专管着给内库、给皇上送钱!”   顿了顿,那人又改口道:“不对,现下该叫太上皇了。”   先前那人却不以为意的道:“我又没说不相信你——走了、走了,你是能够着太上皇、还是能够着太后?这事儿就算是真的,跟咱们又有什么干系?”   “废话,我要是能够着太上皇和太后,还用得着跟你在这儿扯闲篇?一早就跑去御前示警了!”   说话间,脚步声渐行渐远,对谈也被风声掩盖。   牛思源很想推开门去看看,说话的到底是谁,但酸软的双腿和咕噜噜乱叫的肚子,却将他牢牢钉在了茅厕里。   等他好容易扶着墙出来,那两人早不知跑到哪去了。   牛思源看了一眼致知堂的方向,然后毫不犹豫向大门走去——作为一个胸怀野心的男人,即便再怎么落魄,他也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向上攀爬的机会。   不~   应该说正因为落魄,他才更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   小半个时辰后,镇国公府。   勇毅伯牛继宗正俯视着茜香国的沙盘挥斥方遒,忽听管事禀报,说是那牛思源又来了,而且这次怎么赶都不走,还声称有十万火急的事情。   “真是扫兴。”   牛继宗将手里的小旗子丢在一旁,留恋的看了眼形势大好,马上就要全歼十倍之敌的战场,这才板着脸赶奔前厅。   等到了前厅,他看都不看起身相迎的牛思源一眼,径直往正中主位行去,行到半途突然抽了抽鼻子,然后一脸厌恶的拿帕子掩住了口鼻。   还不等落座,他便不客气的催促道:“到底有什么事儿——我先前不是告诉你,工学里的事情以后不用再来禀报了吗?”   看到他一脸的不耐烦,牛思源暗暗将到了嘴边的‘叔父’,更替成了爵爷:“爵爷,我要说的事儿与工学无关,反倒是与宫中,与太上皇、太后有关!”   “嗯?”   牛继宗不自觉坐直了身子,狐疑的看向牛思源,什么中兴勋贵云云,对于镇国公府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事儿,牛家真正的根本,说到底还是在牛太后身上!   既然事涉太后,那就由不得勇毅伯不重视了。   但牛思源一个不入流的弃子,又怎么可能得到什么与太后有关的重要消息?   牛思源情知自己没有绕圈子的资格,当下忙将自己在工学听到的消息复述了一遍,又道:“普天之下,最不希望看到太上皇和皇上起嫌隙的,大概就是太后娘娘了——故此我听闻此事,便急忙来向叔父禀报。”   他悄悄把爵爷改成了叔父,但牛继宗也顾不上计较这些小事了,连声追问道:“你是在哪儿听到的?说话的人是谁?这消息可靠吗?”   “小侄不好说这个消息一定可靠,但此事要想查证应该不难——尤其是对于太后娘娘来说。”   牛继宗下示意的点着头,心道若果如这厮所言,却倒是个在姑母面前卖好的好机会。   于是他当天下午便让妻子递牌子进宫,将这事儿禀给了太后知道。   ……   两日后。   焦顺在上书房讲完课,照例去乾清宫面圣的时候,皇帝忽然屏退左右,沉声道:“那些勋贵原本答应要鼎力支持工学,却在朕病重时出尔反尔,细思实在可恼——爱卿可有什么办法,将他们小惩大诫一番?”   成了!   焦顺一颗心登时就落了地。   且不提在君前如何奏对,等回到家中,他一把将史湘云抱起来连转了几圈。   史湘云见他如释重负又欢天喜地的样子,便猜到了七八分,等落地后连忙问道:“可是林大人的事情有了眉目?”   “夫人果然聪明!”   焦顺在她鼻尖一点,得意道:“我思来想去,太上皇那边儿实在是容易打草惊蛇,所以略施手段,将这件事情捅到了太后娘娘那里——你想啊,最希望能将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又能够轻而易举办到的,岂不正是太后娘娘?!”   史湘云也自欢喜无限。   一来是高兴林如海的事情终于有了好结果,二来则是欢喜自家老爷所冒的风险,并没有原本设想中那么大——当然了,这纯粹是因为自家老爷智慧过人,若换个不知变通的,只怕未必就是这个结果了。   她强自按捺住立刻通知林黛玉的冲动,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焦顺去衙门当差之后,这才将林黛玉请了来,将事情同她讲了。   然后又道:“既然林大人的事情尘埃落定,先前我说的那些话其实、其实你也没必要再……”   湘云当日提起让林黛玉做平妻,全都是为了林黛玉考量,如今事过境迁,她又不想挟恩图报,所以便起了退缩之意,有心想将那块石头讨要回来。   但林黛玉沉默半晌,却完全无视了她的暗示,反而微微一福道:“我想去庙里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劳烦帮我安排一下。”   这个要求虽然有些突兀,但也算是合情合理。   史湘云自然不好拒绝,于是忙命人备好马车,以及祭告先人的一应需用之物——原本她还准备请邢岫烟陪同前往的,但却被林黛玉给拒绝了。   于是当天下午,林黛玉便踏上了外出祭祖的旅程。   然而还不到一个时辰,史湘云就接到了消息,说是林黛玉主仆几个进到牟尼院内不久,便莫名失去了踪影,只在偏殿显眼处留了一封书信。   史湘云接过信来拆开一看,当即惊诧莫名呆若木鸡。   “太太?”   一旁闻讯而来的邢岫烟见状,忍不住轻声呼唤。   “她……”   史湘云颓然坐倒,将手里的信往前递了递,摇头苦笑道:“不想她竟就这么走了!”   邢岫烟双手接过来一目十行的看完,却见里面赫然写着,因为不愿意再回荣国府,又不想一直寄居在焦家,林黛玉已经带着紫鹃、雪雁等人悄然南下,准备返回苏州老家安稳度日。   “这、这冷不丁的,怎么就不告而别了?!”   邢岫烟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时司棋仗着人高马大,也从后面看到了信里的内容,当下恍然道:“我说呢,怪不得紫鹃和藕官这几天经常出门,原来是早就计划好了!”   邢岫烟叹息一声,心道林妹妹必是被外祖母伤的狠了,所以才……   “不对啊!”   这时史湘云却回过味来了,若说没有林如海的事情,林黛玉选择回苏州老家,也还说的过去。   但是林姐姐又怎么可能在欠下恩情之后,就这么不告而别呢?!   “是哪里不对?”   邢岫烟闻言登时想岔了,忙又仔细甄别了一下,确定笔迹就是林黛玉本人的没错,且看着也不像是受人所迫,仓促间写出来的东西,这才又松了口气,抬头向史湘云寻求答案。   史湘云下意识想要给她解惑,但想到焦顺先前千叮咛万嘱咐,然她不要把这件事情泄露出去,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摇头道:“大概是我想岔了。”   邢岫烟虽察觉到此事还有内情,但到底是尊卑有别不好追问。   待到傍晚焦顺回到家里,听说了林黛玉不告而别的事情,登时也傻了眼。   这怎么搞的?!   自己百般谋算,就是为了达成所愿,按理说林黛玉事后即便不以身相许,也必然会对自己感激不尽,怎么会突然就这么不告而别了呢?   难道说是自己的算计被她给看穿了?   不应该啊?   再说自己明明掩饰的很好,而且连史湘云都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了自己的助力。   林黛玉就算再怎么聪明,也毕竟只是个养在深闺的小姑娘……   此后几日焦顺反复复盘,都不觉得自己有做错过什么,然而林黛玉还真就一去渺无音讯。   直到七月七当日。   焦顺勉强按捺住心头的不甘,带上早就准备好的礼物回到家中,正准备给史湘云一个惊喜,路过前厅时,却得了刘管家禀报,说是下午收到了一封怪信,指名道姓要让焦顺亲启。   “这信怪在哪里?”   焦顺一边接过那信端详,一边随口问了句。   “送信的是个……”   “咦?”   不等刘管家把话说全,焦顺突然又‘咦’了一声,然后冲刘管家挥了挥手,示意他自行退下。   等刘管家离开之后,焦顺急忙将那信拆开来,翻过来往手心里一倒,果不其然,便见一块心形的石头从里面滚了出来,而且恰就是林黛玉带走的那块鸡血石!   此事原本光滑的石头表面,已经被刻上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焦顺放在眼前细瞧,就见最前面刻的是个地址,后面又写着‘七月初八,雅望莅临’八个字。   最末尾的落款则是:苏颦儿。   焦顺一见,当即了然。   苏,是苏州的苏。   颦,是林黛玉第一次见到贾宝玉时,贾宝玉为其所取的表字…… ###第六百七十九章 得偿所愿【续】   将那鸡血石贴身收好之后,焦顺便没事儿人似的回了后宅。   当晚,自翠缕以下所有通房丫鬟都得了五十两赏银,邢岫烟和平儿各有逞心如意的礼物,史湘云则得到了九百九十九只千纸鹤,以及刻满了微雕文字的心形雨花石。   他顺手又递上一只放大镜,讪讪道:“我原想着自己刻些文字上去,可打完了草稿才发现足能刻满一块青砖,后来几经删减还是放不下,没奈何,只好托请工部大匠出手……”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正端着放大镜逐字逐句端详那些海誓山盟的史湘云,便放下石头和放大镜,猛地扑上来环住了他的脖子。   焦顺急忙撅着屁股往后顶,口中连声提醒道:“小心孩子、小心你肚子里的孩子!”   再然后自是一番耳鬓厮磨,焦顺甚至还抱着史湘云吃了晚饭,期间你一勺我一勺的互喂,情到浓时几乎难以自拔。   是夜,焦顺专在卧室的拔步床旁支了一张小床,两人隔着脚踏手牵着手,直聊到子夜时分,才在翠缕的催促下各自安寝。   等到了第二天早上史湘云醒过来时,身边早已不见焦顺的踪影,她看看天色,只当焦顺已经去衙门里当值了,先窝在被窝里拿放大镜看了半天石头,然后才懒洋洋的起身。   谁成想想洗漱完到了外间,却发现焦顺正坐在罗汉床上,不由诧异道:“咦,老爷今儿不用去衙门吗?”   “临时告了一天假。”   焦顺说着,起身将她拉到身边并肩坐好,然后肃然道:“有个事儿,我得跟你说一声。”   “什么事儿?”   史湘云先是有些纳闷,旋即想到了什么,忙问:“可是林姐姐有消息了?!”   京城到苏州远隔万水千山,便成年男子都不敢说万无一失,何况几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   因此早在林黛玉留书而去的当日,焦家就派人顺着水陆两路沿途打听,只是一直没有消息传回来罢了。   “也算是有消息了吧。”   焦顺说着,便将那鸡血石递给了史湘云。   林黛玉以苏颦儿的名义行掩耳盗铃之事,显然是希望焦顺能单刀赴会,但焦顺却并不准备按照她的剧本走。   原因很简单。   林黛玉之所以会这么做,显然还是不愿意嫁给焦顺做平妻,不然一旦过了门,什么苏颦儿不苏颦儿的,还不是立马就要穿帮?   那是不是说,她打算隐姓埋名给焦顺做外室呢?   答案也是否定的,以林黛玉的骄傲,给来家兼祧尚且不愿意,又怎肯去做什么外室?   而她那留下的那封家书,看似是用来惑人耳目之用,但细究,却未必不是林黛玉的真心所愿。   综合以上,焦顺推断林黛玉极有可能是打算以身相报,等一夕欢愉之后再如信中所言那般远遁苏州,青灯独照了此残生。   但这却绝非焦顺所愿。   他好容易才入手了钗黛之一,达成了穿越之初立下的宏愿,又怎么可能当做一次性消耗品使用?   所以焦顺当时就决定要将此事告知史湘云,然后再借机羁縻住林黛玉。   却说史湘云看完鸡血石上的文字,先是愣怔了一会儿,继而长出了一口气,摇头感叹道:“我就知道,她肯定不会就这么一走了之的。”   “我昨儿晚上一回来就得了这石头。”   焦顺环住她的腰肢,解释道:“只是昨儿毕竟咱们成亲后的第一个七夕,我怕坏了你的兴致,所以就暂时瞒着没有告诉你。”   史湘云几根润白的指头轻轻捻动着那鸡血石,顺势将头往后倚靠在焦顺肩膀上,轻声问:“那老爷今日告假,是准备前去赴约,还是……”   “我想带着你或者邢氏一起去赴约。”   焦顺义正言辞的道:“诚然,面对林妹妹那等人间绝色,是个男人都免不了心动——可我说了,这次帮林大人主要是为了给孩子做个表率,若就这么去了,岂不成了出尔反尔、挟恩图报之人?”   “再说了,她是你自小玩儿到大的闺中密友,我若是背着你……那却将你置于何地?”   史湘云听了这番话,反手盖在焦顺的手背上轻轻摩挲着,动情的唤了声‘老爷’。   旋即却又缓缓摇头道:“我们去不得的,林姐姐最是面皮薄,如今既选择了这掩耳盗铃的法子,又怎肯再面对我和邢姐姐?若一时羞愤起来,谁也不敢保证她会如何。”   顿了顿,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猛然坐直了身子,失声道:“不对!她、她多半还是想走!”   对史湘云而言,与朝堂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相比,揣摩小姐妹的心思无疑要简单的多。   所以焦顺想到的那些,她很快也就想到了,当即转身推了推焦顺的胸膛,急道:“她肯定是想在报恩之后,就去苏州为林大人结庐守墓!”   “这……”   焦顺挠了挠头,倒也没有刻意藏拙:“我也是这么猜的,所以才想着带你们一起过去劝劝她,这万里迢迢的,几个弱女子万一出什么事情,岂不让人追悔莫及?”   “再说就算是一路顺风到了苏州,身边没有长辈和男人,凭她们几个无依无靠的,早晚还不得被人给生吞活剥了?”   顿了顿,他又道:“既然你们不好出面,那我也不去,干脆先就这么拖着好了!”   “这……”   史湘云想了想,再次摇头道:“林姐姐是最爱钻牛角尖的一个人,她决定的事情,又怎会轻易更改?老爷若是不去,还不知又要闹出什么来呢——再说了,京城难道就是什么首善之地不成?我听说妙玉当初离开荣国府后,可是再外面受了不少的委屈羞辱!”   呃~   说到这个,焦某人就不免有些心虚了,毕竟妙玉那些委屈有一大半是他造成的——好在他皮糙肉厚又谎话成精,面上倒是丝毫不显。   “那依着你的意思……”   他故作为难的紧皱起眉头。   史湘云沉默半晌,就好像是在说服自己一样,喃喃道:“林姐姐那身子骨,如何受的了舟车劳顿?再说了,她和紫鹃雪雁皆都不懂生财之道,以后又该如何谋生?总不能和藕官一样去抛头露面吧?”   说到这里,她冷不丁攥紧了焦顺衣领,一字一句的道:“老爷一定要想办法将她留下来,哪怕留下的只是苏颦儿!”   这明显是在鼓励焦顺将林黛玉收做外室。   “这……”   焦顺的眉头越发紧皱,欲言又止半晌,最终还是在史湘云坚定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无奈道:“那我试试吧,若不是成……”   “老爷一定能成的!”   史湘云说的斩钉截铁,她原就想让林黛玉嫁入焦家,如今只是从平妻换成了外室,一旦接受了,倒也能很快转变好心态。   “那好吧,先容我琢磨琢磨。”   焦顺咂巴咂巴嘴,屈指轻敲着炕桌,摆出一副沉吟思考的架势。   史湘云正待绕到桌前,给他斟一杯茶,却忽听他道:“对了,既然她短时间内,肯定不会再以林黛玉的身份出现在人前,那她先前留下的那封信,是不是也该给荣国府送去了?不然时间一久,消息肯定也是瞒不住的。”   史湘云闻言迟疑了片刻,有些担心贾母看到那封留书之后会太过伤心,但想到荣国府所做的一切,多半都是贾母默许的结果。   “唉~”   她最终无奈的叹了口气,道:“这大概便是因果报应吧。”   ……   荣国府,大观园。   袭人匆匆走进怡红院里,先去堂屋里转了一圈,见贾宝玉并不在内,便忙寻到了书房里。   进门后,果见宝玉又在伏案疾书,桌上乱糟糟的已经摆不下了,地上也散落了不少。   袭人捡起几张翻看,虽然上面的文字大多她都不认识,但瞧着却都熟悉的紧,显然又是在抄录那些佛偈,她不由愁眉苦脸的叹息一声,旋即提高音量道:“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还在这里写字,太太不是才刚交代了,让你去瞧瞧新房布置的如何吗?”   “有什么好瞧的?”   贾宝玉头也不抬一下:“去年不是就已经瞧过了?”   “那不是太太觉得不吉利,让另换了一个院子嘛!”   袭人见他依旧不为所动,只好上前夺过笔来,苦劝道:“天可怜见的,先前因为二爷不愿意去工学,就已经惹恼了老爷,如今你难道还要让太太生气不成?”   “我去、我去总成了吧?”   贾宝玉不满的嘟囔着,便准备先将佛偈整理好,然后再去瞧那劳什子新房。   当下急的袭人直跺脚:“二爷放着让麝月秋纹整理就好!”   贾宝玉摇头道:“也不差这么一时半会儿的——你不知道,我最近总是心里不踏实,觉得好像是要出什么乱子似的,也就是写起佛偈来才能心无旁骛。”   袭人听了欲言又止,若写些别的还好,可偏偏最近一直在写佛偈,这若真是迷了心窍……   但她早劝过好几次了,开始贾宝玉还只是阳奉阴违,后来干脆就没了好脸色,闹的如今袭人也不敢劝,甚至还要帮他瞒着王夫人。   唉~   只盼着十月里薛姑娘过门后,能改掉他这让人提心吊胆的毛病吧!   因袭人也加入了收拾整理的行列,很快那佛偈便被规整好了。   于是主仆两个这才出了怡红院,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往前院赶。   将将来到大观园正门,还不等主仆两个人迈过门槛,忽就见几个丫鬟婆子大呼小叫往里跑,贾宝玉险些被她们撞到,好奇之下,便捡了个年轻漂亮的拉着追问:“你们着急忙慌的,是要去做什么?”   那小丫鬟不过十二三岁,陡然被宝玉扯住手腕,慌里慌张的如何还说的出话来?   还是旁边一个婆子替她回复道:“二爷快去瞧瞧吧,老太太不知为何昏过去了,我们正要去禀给太太知道呢!”   “什么?!”   贾宝玉大惊失色,忙撇下那俏丫鬟一溜儿邪风的往贾母院里赶。   等进了院门,远远就听见屋里传来老太太的哭喊声,贾宝玉略略松了口气,心道还好祖母已经醒过来了。   可再往前几步,他脸上却又变了颜色。   盖因那断断续续的哭声,分明就是:“我可怜的玉儿啊……是我……都怪我……玉儿啊……”   贾宝玉一个站立不稳,等等倒退了几步,直撞到了紧赶慢赶的袭人身上,他倒借势站稳了,袭人却被撞了个七荤八素仰面朝天。   但贾宝玉丝毫未觉,踉跄着又往前冲了几步,一把扯住从里面迎出来的琥珀,颤声道:“林、林妹妹怎么了?!”   琥珀下意识看了眼里间,吞吞吐吐道:“这、我……林姑娘她……”   贾宝玉这下子越发误会了,过往种种皆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回转,他绕过琥珀踉跄着又往前几步,一把扶住门前的柱子,边拿头去撞,边哭喊道:“林妹妹、林妹妹,是我负了你、是我负了你啊!如今你既去了,我又岂能独活……”   “二爷慎言!”   眼见他误以为林黛玉死了,还大有要殉情的架势,琥珀忙解释道:“林姑娘好着呢,只不过是回苏州老家去了!”   “啊?”   贾宝玉的动作一僵,旋即缓缓回过头来:“你、你不是在骗我吧?”   “您要是不信,二奶奶就在屋里,你去问她就是了!”   贾宝玉这才把鼻涕眼泪用袖子一抹,急匆匆的冲进屋里,扯住王熙凤便追问林黛玉的死活。   “那丫头也是的。”   王熙凤叹道:“多半是怕咱们知道了不答应,所以打着要去庙里祭拜父亲的名头,竟就这么留书而去了!”   因那信中虽没有直接揭露贾母,以及荣国府众人的丑恶嘴脸,字里行间却透着对老太太的疏离,明眼人都能看出林黛玉对荣国府的不满,故此王熙凤便用了些春秋笔法。   偏贾宝玉不明就里,下意识以为这必是因为自己辜负了林妹妹,又与薛宝钗成亲在即的缘故。   当即又是泪如泉涌,哭着上前抱住贾母道:“老祖宗,不能让林妹妹就这么走了,您快派人去苏州接她回来吧!”   贾母原本正陷入深深的自责,以及对死去女儿的愧悔当中,听到贾宝玉这话,立刻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当即也忙道:“对对对,快派人去苏州接她回来——她自小就没吃过苦,一个人到了苏州可怎么活?!”   说着,又压低嗓音无比坚决的对宝玉道:“等她回来,我就做主给你们两个也定亲,让她和薛家丫头平起平坐!”   贾宝玉只觉得幸福来的太突然了,在大悲大喜的连续冲击下,激动的两眼往上一翻,闷头将脑袋扎进了贾母的深绿色罩袍里。 ###第六百八十章 得偿所愿【再续】   一阵兵荒马乱。   眼瞅着贾宝玉苏醒之后,又搂着贾母满口都是林妹妹,王熙凤不由皱起眉头欲言又止。   老太太方才多半是给急糊涂了,光只想着要把林黛玉找回来,兑现当初对林如海的承诺,告慰女儿的在天之灵,却忘了贾宝玉和薛宝钗的婚事乃是御赐!   若只是暗地里,给予林黛玉和薛宝钗平起平坐的地位倒还罢了,如此明目张胆的喊出来,却将圣上的旨意置于何地?   真要往大了说,这可是欺君之罪!   再者说了,屋里可不只是她们祖孙两个,还有不少丫鬟婆子呢,这抱头痛哭大声密谋的,一旦消息传到薛家那边儿,却让薛姨妈和薛宝钗如何想?   诚然,在王家已经注定倒台的现状下,薛家和荣国府翻脸的概率不大,甚至基本没有悔婚的可能,但暗里却难免生出嫌隙来。   这不等于是没事儿找事么?!   然而虽则在心里想了这许多,最终王熙凤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甚至都懒怠的将闲杂人等赶出去。   第二次被收缴了管家之权,虽然是王熙凤自作自受的结果,但这期间阖府上下各色嘴脸,却是让她深切的意识到了什么叫世态炎凉。   尤其是在王子腾罪证确凿的消息传回京城后,原本还有些遮遮掩掩的事情,也变得愈发明目张胆起来。   再加上贾琏意图休妻的事情彻底惹恼了她,导致她如今对荣国府的认同感是每况愈下。   有很多东西,以前她可能会毫不迟疑的指出来,若不方便当面指出,也会暗中设法弥补修正,但现在却压根没心思的去管了。   这种心态总结起来,大约就是:累了,毁灭吧。   当然了,比起迎春当初那种‘恨了,我来毁灭’的态度,还是要更‘正面积极’一些的。   就在王熙凤选择袖手旁观的当口,王夫人也终于闻讯赶了过来。   进门后见到老太太已经清醒了,她顿时松了口气,但旋即就听婆婆和儿子抱在一起,满嘴都是林黛玉,却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于是她悄悄将王熙凤喊到外间,追问方才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   王熙凤倒也没瞒着,一五一十将由来始末说了,顺势还不忘提醒:“老太太这么做委实欠了考量,有些事情可以做,但说出来可就落人话柄了。”   她对荣国府心怀不满,但王夫人如今却是她的‘血盟’,而且大概率还是一起扛过枪的战友,于情于理她都不能在王夫人面前一味的装傻充楞。   而王夫人听完之后,当下气不打一处来,她先前处心积虑煞费苦心,好容易才将黛玉赶出了荣国府,谁成想一个不留神,就被那狐媚子卷土重来了!   这老太太也真是越老越糊涂,什么话都敢张口就来,也不想想会给家里添多少麻烦。   还有那焦畅卿也是的,平日里一贯粗中有细,却怎么连个小丫头都看不住?   她一边在心里头埋怨,一边把屋里的人统统召集起来,又是胡萝卜又是大棒的,逼迫众人立誓绝不将今日所见所闻传出去,然后这才重新回到了里间。   “老太太快别说了!”   她一进门,就连声埋怨道:“宝钗与宝玉的亲事乃是御赐,您却口口声声说要她们平起平坐——可您也不想想想,咱们指的婚事,能与御赐的平起平坐吗?这要传出去,只怕又是一场天大的祸事!”   贾母这才惊觉自己情急之下落了话柄,当即也顾不得计较儿媳妇的态度,忙捻着念珠念起了阿弥陀佛。   王夫人见状,又略略放缓了语气道:“不过您放心,我方才已经让丫鬟婆子们立誓,绝不将今天的事儿外传了——当然了,您也得让鸳鸯、琥珀暗中盯紧些,免得冒出几个不知死的。”   “这有什么说不得?!”   不想这时一旁的宝玉突然就蹿了,跳着脚道:“我原就不想娶宝姐姐,若是林妹妹找不回来,宝姐姐我也不要了!”   “你、你……”   王夫人被气肋下生疼,一手掩着左胸一手指着宝玉骂道:“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孽障?!你这是非要把我气死不成?!”   贾宝玉二话不说,噗通一声跪倒在王夫人脚下,昂着头道:“我只要林妹妹,太太若是不许,那儿子宁愿出家当和尚也绝不娶妻!”   说着,又一个头磕重重磕在地上,涕泪横流的道:“到那时,母亲便只当是没生过我这逆子,再另养一个乖巧懂事的好儿子吧!”   “你、你!”   王夫人气的都说不出话来了,且不说她未必还能生的出来,就真生出来,那也指定不是贾家的种!   “好了、好了。”   这时老太太终于站出来打圆场道:“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尽快派人去苏州把林丫头找回来。”   “对对对,先把林妹妹找回来!”   贾宝玉连声附和。   王夫人看他祖孙两个一唱一和的,压根不给自己拒绝的机会,终究也只能叹息一声沉默了下来。   ……   就在荣国府乱成一团的同时,焦顺也已经乔装打扮悄悄出了门。   因那石头上的地址有些陌生,他这回既没驾车也没骑马,而是在街口拦了辆人力车。   经过小半年的磨合试探,六月里京城几家大车马行,已经同时推出了人力车业务。   因传闻皇上在宫里也在用这玩意儿代步,抢着尝鲜的人络绎不绝,导致焦顺足足在街口等了将近两刻钟,才终于等到了一辆空车。   不过这种情况应该很快就会得到改善。   因为市场过于火爆的缘故,各大车行都有意扩充人力车的规模,而一些原本在观望的小型车马行,乃至于不惜力气又有些积蓄的个人,也都准备涉足这一行当。   如今车厂正在二十四小时加班加点的生产,订单都已经排到了明年,想必年底的财报也会异常亮眼——当然了,因为当初投入过大,想要短时间回本是甭指望了。   这且不论。   却说坐着人力车到了目的地之后,焦顺先观察了一下周遭的环境,发现这地方虽然偏了些,环境倒十分不错。   尤其是林黛玉临时租住的小院,前前后后都收拾的颇为雅致——当然了,租金肯定也比别处要高出不少。   看罢多时,焦顺不由暗暗摇头,因为这些年连续不断地接济,林黛玉手头应该有个千儿八百两的积蓄,但要照这么花下去,只怕也撑不了几年。   不过这对他焦某人而言,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儿。   收拾好心绪,焦顺来到了院门前,轻轻叩响了门扉。   “谁?”   里面很快就传来一个紧张的嗓音。   “是雪雁吧?是我。”   嘎吱~   焦顺话音未落,房门便左右一分,雪雁红着脸紧张兮兮的探头打量了一下,见门外只焦顺一人,这才松了口气,将房门开圆了些,侧身道:“焦大爷快快请进。”   焦顺刚迈步走了进去,后面雪雁就急急忙忙反锁了门,低着头看都不敢看焦顺一眼,嗫嚅道:“大爷请跟我来。”   说着,就待领着焦顺绕过门前的照壁,往堂屋去。   “且慢。”   焦顺却喊住了她,压着嗓子问:“你们姑娘今儿请我来的目的,你可知晓?”   雪雁原就红润的小脸,登时又添了三分血色,将头埋在胸前期期艾艾的,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知情就好!   焦顺正色道:“我知道你跟着林姑娘时间最长,也是最懂她心思的一个,你老实告诉我,等今日过后,你们姑娘到底有什么打算?”   “这……”   雪雁抬头扫了焦顺一眼,然后再次低下头欲言又止。   “怎么?”   焦顺眉头一挑:“你是觉得我会害你们姑娘?还是觉得湘云和邢氏容不下她?”   “怎么会!”   雪雁急忙将头摇的拨浪鼓仿佛,连声道:“焦大爷是好人,待我们姑娘也是极好的!太太和邢姨娘就更不用说了!”   说完,轻咬贝齿又抬头看向焦顺:“我们姑娘没说,可、可我猜她大概是想过了今日,便要启程南下。”   “那你觉得对你们姑娘而言、对你们几个而言,南下真的是个好选择吗?”   “这……”   雪雁略一迟疑,便坚定的摇头,旋即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目光灼灼面带期许的望着焦顺道:“焦大爷,你、你能不能想办法把我们姑娘留下来?”   这不想一块去了么?   焦顺心下踏实了不少,又见这小丫头眼中透着亲近崇拜,索性拉住了她的手,边缓缓发力往怀里带,边轻声道:“只我一个人可办不到,至少这其中少不了雪雁姑娘出力。”   被焦顺拉住小手,雪雁身体明显僵硬起来,脸上也显出惊慌之色,不过隐隐又透着三分希冀期待。   等到焦顺发力扯动时,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挣扎,就这么乖乖的撞进了焦顺怀里,将小脸往他胸前一埋,紧张又激动的扯着焦顺上衣,颤声道:“我、我我我肯定会帮大爷的。”   早在潇湘馆的时候,雪雁就觉得焦顺是自家姑娘的良配,后来搬到焦家寄居,看惯了焦某人的煊赫和柔情,便愈发坚定了焦党的立场。   正因如此,她对焦顺而言几乎是不设防的存在。   “真是个人美心善的好姑娘。”   焦顺赞了一句,捏住她的下巴轻轻抬起,然后毫不犹豫的吻了上去。   雪雁从四唇相交的第一秒就开始大脑宕机,等到焦顺松开她时,从上到下都已经软的烂泥仿佛,又再焦顺怀里缓了好一阵子,才勉强站住了脚。   焦顺适时往后退了半步,居高临下看着她道:“眼下正有一桩事情要麻烦你——你帮我把紫鹃、藕官几个悄悄喊过来,记得千万不要惊动林妹妹。”   雪雁点了点头,旋即又咬着朱唇,目光游离的问:“那、那要不要一个个的喊来?”   心知她是想岔了,焦顺失笑一声,抬手在她脸颊上捏了一把,笑骂道:“小蹄子,你当爷是什么人都要的?”   这一骂,反倒把雪雁骂的笑颜如花媚眼如丝。   她轻轻道了一声‘请老爷在这里稍候’,然后才一步三回头的往里走。   约莫是林黛玉没在堂屋里留人,不过片刻之后,雪雁便将紫鹃、春纤、藕官、以及一位嬷嬷,带到了焦顺面前。   紫鹃明显也是知情的,其余人则有些懵懂。   焦顺开门见山的道:“你们姑娘留书,说要回苏州老家结庐守墓的事儿,你们应该都知道吧?”   那嬷嬷头一个点头道:“是有这么个事儿,我当时就劝她三思来着,可她……唉,我们这位姐儿从小就有主意,哪里听得进去劝?”   这位王嬷嬷是林黛玉的乳母,当年和雪雁一起陪着她进的京。   紫鹃随即也无奈道:“非只是王嬷嬷,我们也都劝过,可是姑娘执意要走,谁又能劝的住她?”   春纤和藕官也纷纷点头。   焦顺一边观察着她们各自的表情动作,一边肃然道:“你们有的知道我今儿是为什么来的,有的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们的是,从今儿起,你们姑娘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绝不可能放任她就这么跑回苏州去!”   紫鹃和雪雁明显露出欢喜之色,其余三人则或是懵懂、或是一知半解。   焦顺又道:“你们且都在院里候着,等我和你们姑娘‘聊’完了正事儿,不知道的,也就该知道了!”   说着,他绕过影壁,大步流星的往堂屋行去。   若直接跟所有人挑明了,事后林黛玉未必会高兴,所以与其多费唇舌,倒不如让‘事实’说话。   紫鹃下意识跟了几步,冲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但却发现自己压根没想好要说什么。   这时后面的雪雁深吸了一口气,道:“既然焦大爷让咱们去院里候着,那咱们、咱们也别在这里堵着门了。”   她的嗓音充满颤抖,但向堂屋廊下靠拢的脚步,却远比紫鹃来的坚定。   与此同时。   眼见焦顺挑帘子从外间进来,特意打扮了一番的林黛玉慌忙从椅子上起身,板着俏脸往前迎了两步,掩耳盗铃似的微微一福道:“民女苏颦儿见过焦大人。” ###第六百八十一章 得偿所愿【终】   听林黛玉自称‘苏颦儿’,焦顺淡淡一笑,也不答话,径至北墙下主位落座,伸手捻起紫砂壶的杯盖往里扫了一眼,然后又咔哒一声放了回去。   林黛玉见他这喧宾夺主的做派,下意识绞紧了手里的帕子,呡着涂了脂膏的水润朱唇,正犹豫要不要喊紫鹃进来斟茶,却听焦顺端正脊背开口道:“今儿来之前,我就把事情都告诉湘云了。”   林黛玉手里的帕子一瞬间成了麻花状,两弯罥烟眉紧紧蹙起,盯着焦顺欲言又止半晌,身上的那拧巴的力道却又忽然松懈了。   一双含情目微微上扬,似在反问:但她并没有来,对不对?   “她是怕你面皮薄,见了反而愈发要往偏激里走。”   焦顺说完,也不眨眼的盯紧了林黛玉:“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我这次之所以出手,主要还是担心湘云为此忧思过度——孩子没了,大不了晚两年就是,但要是因此坐下病根儿,那可就是一辈子的事儿了!”   听完这番话,林黛玉原本紧绷着的表情,明显缓和了不少,微启朱唇轻声道:“我知道。”   但只这三字,便再无下文了。   面对突然言简意赅起来的林妹妹,焦顺颇有种一拳打在空处的感觉,原还有许多言语要铺垫,此时却都有些不大合适。   于是索性起身,欲擒故纵道:“妹妹既然什么都知道,那我也不多废唇舌了——你先收拾收拾,等下午我再让人将你接回去,对外只说是在运河上截住的。”   说着,便迈步往外走。   林黛玉见状,先是横臂拦在焦顺身前,然后倒退两步到了门前,抓过门栓来一气呵成的反锁了房门。   焦顺见状心下暗喜,面上却是一沉,挑眉道:“妹妹果真要如此行事?”   林黛玉依旧没有开口,轻咬着朱唇,低下头颈一步步走到卧室门口,颤巍巍的伸手卷起湘帘,然后侧身做了个请君入内的动作。   啧~   焦顺斜了眼横亘在大门上的门栓,眼角不自觉抽搐了几下,心道这小姑娘忒也不晓事,既然是要强人锁男,那起码也该准备个链子锁什么的,你这随手一拨就能弄开的……   倒闹的他焦某人一肚子慷慨悲歌都无从宣泄了!   既然唱不出口是心非的高调,焦顺又舍不得就这么推门而去,那自然只能半尴不尬的叹息一声,然后闷头就走进了林黛玉的闺房之中。   湘帘缓缓闭合,然后是略显单薄的门板……   这正是: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林黛玉·《咏白海棠》   ……   与此同时。   院内众人也都已经弄懂了林黛玉,临时租用这座小院,又将焦顺邀约过来的真正目的。   王嬷嬷下意识往里探头张望着,不无担心的道:“那焦大爷生的雄壮,偏咱们林姐儿自小身子骨就娇弱,这、这不会闹出什么事来吧?”   她说着转回头看向紫鹃、雪雁几个,想要寻求一下安慰,却见几个丫鬟皆都是红着脸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王嬷嬷这才想起在场众人除了自己之外,全都是未曾经过见过的小姑娘,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妈妈放心。”   这时雪雁才迟来半步道:“老……焦大爷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姑娘的底细,断不会行那辣手摧花之事。”   顿了顿,她忙又红着脸岔开话题道:“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怎么劝姑娘留在京城。”   她刚才是要说‘老爷’吧?   紫鹃悄悄斜了雪雁一眼,当初这小蹄子就偏着焦大爷,如今可算是得了势。   王嬷嬷却还没转过弯来,抬手指了指里面,纳闷道:“都这样了,姐儿还要回苏州?”   “姑娘这么做只是想报恩,并没有要与焦大爷长相厮守的意思。”紫鹃叹息道:“住进这院子的第二天,她就让我和雪雁去码头打听包船南下的事儿,显然是去意甚坚。”   王嬷嬷脸上一苦,碎碎念的嘟囔道:“既然一定要走,那又何必再赔上名节?这等到了苏州还怎么嫁人?”   雪雁撇嘴:“姑娘压根就没想过要嫁人,只打算守……”   还不等她把话说完,藕官突然震声道:“抛开名节不谈,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姑娘这么做也算是恩怨分明了!”   顿了顿,她又道:“要照我说,去苏州也未必就差了,林家在苏州应该也是大户人家,再说了,谁不知道咱们姑娘和荣国府的关系?咱们关起门来过日子,难道还有哪个不开眼的敢上门骚扰不成?”   这话一出,雪雁登时就急了眼:“你懂个什么?!林家四代单传,老家的亲戚早都已经出了五服,素日里也不曾有过什么来往——不说别的,姑娘在荣国府这些年,就从来没接到过苏州的只言片语!”   说着,又冲藕官横眉立目道:“连我这土生土长的,都不知道苏州那边儿到底是个什么情景,你倒好,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敢说未必差得了?!”   “藕官也没别的意思。”   藕官刚要开口,旁边紫鹃先抢着帮她解释了一句,不过旋即又补充道:“不过姑娘的身子一向娇弱,怕只怕路上舟车劳顿的生受不住。”   她当初是木石前盟最坚定的拥趸,但眼下姑娘就要献身于焦大爷了,再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还有什么用?   听两位姐姐先后表达了态度,春纤也忙跟着帮腔道:“姑娘这几年吃的药,都是邢姨娘托焦大爷煞费苦心收集来的,如今身子才刚将养的好了些,若去了南边儿,莫说凭咱们自己吃不吃的起,怕就怕有钱都未必能买的到!”   四个人中,倒有三个希望林黛玉能留在京城。   这倒也并不奇怪,紫鹃、雪雁、春纤都是在京城长大的,且自小跟着林黛玉养在大宅门里,极少有机会接触到外面的世界,更何况是万里之外的苏州。   故此一个个的全都视南下为畏途。   而藕官本就是从南边买来的,且又颇有几分男儿心性,自然没觉得去苏州有什么不妥。   却说四个丫鬟各自表露了心意之后,便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转到了王嬷嬷身上。   王嬷嬷虽然在原著中戏份极少,但凭借她乳母的身份,天然就比别个更有发言权。   紫鹃顺势走过去,拉住她的袖子轻声道:“王妈妈,这事儿只怕还得您来拿个章程。”   “这……”   王嬷嬷愁眉苦脸的嘟囔:“去苏州那边儿未必妥当,这一路上舟车劳顿的,也确实让人提心吊胆的——可、可咱们家姑娘,能是那听劝的人?”   “众人拾柴火焰高!”   话音刚落,雪雁便忙道:“咱们齐心协力,不怕……”   还没等她把话说全,卧室里突然就传来一声羞鸣,声音不算很大,但那种极力压抑,却还是耐受不住的情绪,却清晰的传递给了众人。   院子里一下子鸦雀无声。   四个丫鬟面面相觑,王嬷嬷到底是经过见过,率先一跺脚道:“瞧瞧、瞧瞧,我就说那焦大爷五大三粗的,怎们姐儿不好生受吧?!”   说着,便快步凑到了窗台底下,急切的想找角度观察里面的情况。   待发现窗帘被捂的严严实实,她又将耳朵贴到了窗棱上,踮着脚聚精会神的听。   “妈妈!”   紫鹃见状,忙上前扯住了她,红着脸道:“您就别添乱了,焦大爷肯定、肯定不会……”   她也说不出‘肯定不会’什么,只是觉得焦顺是大巧若拙之人,且不说这么多年一直对自家姑娘颇为体贴,单只是看在史湘云和邢岫烟的情面上,也不可能对自家姑娘痛下狠手。   雪雁也紧跟着来劝,王嬷嬷这才只好作罢。   经此一事,院内众人个顶个魂不守舍的,再没有了说话的兴致。   时间就在沉默中一分一秒的过去了。   眼见日头西斜,依旧不见里面鸣金收兵,莫说是王嬷嬷,连紫鹃、雪雁都有些提心吊胆起来,心道自家姑娘哪堪如此长时间的折腾?   正犹豫着要不要隔窗探问探问,外面忽就有人敲门。   紫鹃、雪雁都无心理会,便命春纤和藕官去院门外瞧瞧,若是不相干的,便直接打发了。   不多时,春纤、藕官重又折了回来,手里却多了四个大大的食盒,瞧两人那吃力的样子,就知道里面肯定装了不少硬菜。   “这是谁送来的?”   紫鹃疑惑的问。   藕官将手里的食盒放到地上,答道:“是附近的一家酒楼,说是已经预付了一个月的银子,让每天早中晚给送到家门口……”   说到这里,她从其中一个食盒的盖子上的,拿起几页菜单道:“这还有他们家的菜单,想吃什么等送饭的时候提一嘴就成。”   “这……”   紫鹃和雪雁对视了一眼,刚想对一对各自想到的答案,忽就听身后嘎吱一声,旋即是焦顺爽朗的嗓音:“已经送来了?留两盒你们自己吃,剩下拿进来吧。”   紫鹃和雪雁又对视了一眼,然后各自提起一个藕官放下的食盒,跟着焦顺进到了里面。   王嬷嬷见状,也忙亦步亦趋的跟了进去。   等到了里间,紫鹃和雪雁心不在焉的将几道林黛玉爱吃的菜,以及一盆荸荠银耳汤放在桌上,便忍不住齐齐往床上看去。   影影绰绰的,就见林黛玉正面朝里侧身躺着,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   “姐儿?”   王嬷嬷仗着身份不必别个,壮着胆子唤了一声,帷幔里却迟迟没有动静。   这下她更慌了,趋前两步又待要唤,却见帷幔里的林黛玉往后扬起一条素白雪润的臂膀,冲门口的方向挥了挥手。   王嬷嬷长出了一口气,忙不迭领着紫鹃雪雁退了出去。   等她们走后,焦顺走到桌前回头问:“你是起来吃,还是……”   等了好半天,却依旧不见林黛玉有半点反应。   焦顺摇头失笑,好整以暇的盛了半碗汤,走到床前撩开帷幔,探着身子向里,边用汤匙搅动碗底的杏仁、桂圆、荸荠、银耳等物,边哄孩子似的道:“来,张嘴。”   林黛玉低垂着眼帘仍是不答,在焦顺将汤匙递过去的同时,更是直接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片刻之后,一只大手突然探入被子里,准确捏住了她的两腮,逼迫的她微张着小嘴儿抬起头来。   林黛玉原以为等待自己的是那只汤匙,正欲伸手拨开,岂料抬手碰到的却是扎手的胡茬,紧接着她微张的小嘴儿就被焦顺的大嘴狠狠盖住。   微甜的荸荠银耳汤随之涌入喉咙,林黛玉下意识吞咽了两口,才猛地想起了什么,旋即拼命推开焦顺,手足并用的将身子探出床头,哇的一声呕了出来。   焦顺见状哈哈笑道:“我都没嫌弃,你倒嫌弃上了?放心吧,我方才已经漱过口了。”   林黛玉依旧趴在床头,边干呕边将抬起一条胳膊,颤巍巍的指向门外。   “那你别忘了起来吃饭。”   焦顺倒也见好就收,当下转身便出了卧室。   雪雁带着春纤一直将他送到了院门外,王嬷嬷则领着紫鹃急急忙忙进门查看。   紫鹃上前扶起林黛玉,有心想问些什么,却又羞于启齿。   王嬷嬷则是小心翼翼揭开了被子,探头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检查一遍,然后蹙眉问:“姐儿,焦大爷是不是……是不是把落红带走了?”   林黛玉脸色前所未有的红涨,嗫嚅道:“妈妈别问了、别问了。”   “这……”   王嬷嬷看出似乎另有内情,心中不有一跳,暗道难道说姑娘其实早就已经……   不~   这绝无可能!   “紫鹃,你先出去一下。”   王嬷嬷支走了紫鹃,坐到床上抱住林黛玉道:“姐儿,你是我从小奶大的,还有什么话不好跟我说?”   林黛玉照例沉默以对,但架不住王嬷嬷再三追问,最后只好低着头闷声回了句:“他、他明儿还要再来。”   “啊?!”   王嬷嬷一下子有些忙蒙了。   这怎么个意思,不是说自己姑娘准备一夕欢愉之后,便直接远遁千里的嘛?   这怎么明儿还要再……   于是又一番催问,这才逼的林黛玉把头埋在被子里吐露实情:“今儿事情没、没成。”   事情没成?   王嬷嬷惊道:“难道那焦大爷竟是外强中干、银样镴枪头?!”   那也不对啊,后来屋里明明还有动静频频传出……   “不是因为他,是……”   林黛玉说到这里,几乎将自己闷死在被子里,于是不得不冒头喘了两口粗气,才又继续道:“妈妈就别管了,反正他明儿还要再来——等一切就都结束之后,咱们就回苏州老家安安生生过日子!” ###第六百八十二章 所思所想、熟悉亲近   王嬷嬷始终听的一知半解,虽然是过来人,但她还是没能想象出下午在这个房间里,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   没办法,她的心眼要是有那么活泛,也不会顶着林黛玉乳母的身份,在大观园里生生混成了透明人。   不过她对林黛玉的关心却不是假的。   因方才摸着那被褥上有些发潮,林黛玉身上也是汗津津的,便先拿毛巾简单给她裹弄干净,弄了一身居家的衣裳,然后喊来紫鹃雪雁两个服侍林黛玉用饭。   趁着林黛玉用饭,她又将那被褥全都换了新的。   正准备把旧的抱去外面洗晾,雪雁忽然凑上前来,主动抱起了最沉重的褥子,笑道:“妈妈,我帮您吧。”   王嬷嬷见紫鹃正给林黛玉续汤,只当是雪雁在一旁插不上手,所以才来帮自己的忙,便随口应了一声,领着她往外走。   不想等到出门之后,雪雁随手将褥子往栏杆上一搭,便扯着她去了角落里分说……   ……   入夜之后。   没能拦到人力车的,焦顺终于腿儿着回到了家中。   红玉香菱两个早奉命在前院等候多时了,见到老爷回府,忙一左一右哼哈二将似的往里迎。   焦顺心下得意,半路上挨个抱着啃了几口,这才挺胸叠肚的去了后宅。   史湘云闻报,也早捧着肚子迎到了院门口。   焦顺远远瞧见,忙紧走几步上前,扶着她的腰肢嗔怪道:“都说了别着急、别着急,你怎么总也不听?”   “过了今儿我就不急了。”   史湘云边挽住他的胳膊往里面迎,边悄声问:“怎么样?林姐姐那边儿……”   “嘘~”   焦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顺势又往里间指了指,示意有什么都等进门再说。   史湘云便只好暂时按捺住情绪,与焦顺三明治似的进到堂屋客厅,又转去了里间卧室。   等到了卧室,史湘云便再也忍不下去了,又一叠声的催问起来。   “暂时是哄住了。”   焦顺扶着她在床头坐好,嘿嘿笑道:“我趁她一开始紧张无措,便刻意往粗鲁了来,然后……”   说着,俯下身在史湘云耳边低语了几句。   史湘云的脸色腾一下子就红了,抬手在焦顺肱二头肌上轻捶了一下,嗔道:“亏老爷也做的出来!”   “应该说也就是你老爷我才能做出来!”   焦顺得意洋洋:“换了别个,就算能想出这个主意,怕也没有足够的本钱。”   毕竟从来没有比较过,史湘云暂时还不能理解他这份骄傲,因此很快又将注意力扯回了正题上。   “那然后呢?”   “然后……见她果然生受不得,我便又从百炼钢转成了绕指柔——至于具体是怎么转变的,等你月份大些了,咱们再手把手的演示一遍。”   “老爷!”   史湘云娇嗔一声,旋即又面显忧色:“这个法子能成么?林姐姐可不是好糊弄的,倘若被她觉察出不对来……”   “你放心,这事儿她自己哪能琢磨的清?”   焦顺两手一摊:“身边能给她解惑的就只那王嬷嬷一个,但我早已经布置妥当了,只需那王嬷嬷装傻充愣几句,难道她还好意思去找别人打探不成?”   史湘云下意识颔首。   按理说焦顺想的这个歪招初见成效,她应该松一口气才对,但莫名总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老爷他,是不是忒也熟稔了些?   ……   大观园、怡红院。   夜色渐深,袭人只着一件小衣侧坐在贾宝玉床头,正迷迷糊糊有一搭无一搭的给他打着团扇。   “啊~~!”   忽然间贾宝玉惨叫一声从床上翻身坐起,满头大汗手舞足蹈的哭喊着‘林妹妹’。   袭人被吓的一个激灵,旋即忙抓住贾宝玉的胳膊使劲摇了摇:“二爷、二爷,你这是怎么了?!”   贾宝玉被摇了几下,目光先是涣散,继而迷茫的举头四顾,好半晌才将视线聚焦到袭人脸上,然后如梦方醒似的往后一垮,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颤声道:“是梦,原来是梦,幸好是梦!”   说着说着,又双掌合十念起了阿弥陀佛。   “二爷这是梦见什么了?”   听到那几声林妹妹,袭人心下其实已经有所猜测,但还是装作疑惑的问了句。   “我、我梦到……”   贾宝玉想到方才的梦境,仍是觉得不寒而栗:“我梦到林妹妹被一头恶狼扑倒,那恶狼一口一口咬在她身上,一口一口的要在她身上,一口一口……”   眼见他一遍遍重复着,情绪也跟着激动起来,袭人忙打断他的痴人呓语:“二爷,不过就是一场噩梦罢了,你又何必当真?”   “不、不!”   贾宝玉连连摇头,又颤声道:“这也许是什么预兆也说不定!”   说着,他低下头用两只手抱住脑袋,边揪头发边开始掉眼泪:“此去苏州万里迢迢的,林妹妹身边连个护卫都没有,若是遇见什么恶兽歹人的,可如何……”   “二爷想多了!”   眼见他鼻涕眼泪直往身上淌,袭人暗暗叹息之余,却也只能笑着宽慰:“我听说这梦都是相反的,再说了林姑娘也不是单独一人。”   “对了!”   这倒提醒了贾宝玉,他激动道:“我还梦到了紫鹃、雪雁、还有春纤和王妈妈,她们就围在旁边,眼睁睁看着那恶狼压在林妹妹身上,非但没有阻止,还、还像是在给那恶狼鼓劲儿!”   “我就说梦是相反的吧?”   袭人听了掩嘴直笑:“二爷不知道别人,难道还不知道紫鹃?她是最忠心耿耿的一个,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林姑娘葬身狼吻之下,还给那狼站脚助威?”   贾宝玉一想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就算紫鹃雪雁几个不够忠心,也该是丢下林黛玉四散奔逃,怎么会为那恶狼站脚助威呢?这也太荒诞了!   于是他长出了口气,释然的拍了拍脑门:“对对对,是我想岔了、想岔了,林妹妹这次南下肯定是一路顺风,等到了苏州老家,咱们府里派去的人也就该到了。”   说着,他激动的捧起袭人的柔荑道:“袭人,你知道吗,老太太已经答应,等把林妹妹从苏州接回来,就给我和林妹妹定下亲事,往后她与宝姐姐是一样的!”   定亲?   和宝姑娘一样?   袭人上午因被宝玉撞倒,当场摔了个七荤八素,后头就没跟着进去,所以直到现在才听说此事。   当下她心里就是一乱,下意识反问:“这能一样吗?您和宝姑娘的婚事可是御赐的!”   “御赐的又怎样?!”   贾宝玉一把甩脱了她的手,恼道:“反正在我心里,林妹妹才是最重要的一个!若是到时候老太太出尔反尔,我、我就出家当和尚、当道士去!”   “小祖宗,你怎么又……”   “又怎么了?”   这时一个声音从蚊帐外面传了进来,却是睡在外面的麝月被吵醒了,披着衣服边打哈欠边来到了窗前,揭开蚊帐问:“这大半夜的,二爷又闹什么呢?”   “来,你来劝劝他——我去倒杯参茶。”   袭人一片腿儿直接下了床,趿着绣鞋走到桌前,边轻车熟路的摆弄茶具,边在心里琢磨这件事儿所带来的影响。   远的不说,但只说这消息一旦传到薛家……   端着参茶折回蚊帐内,见贾宝玉的情绪已经稳定多了,袭人便趁着奉茶的当口,貌似不经意的问:“当时老太太说这话时,都有谁在?”   “那可多了。”   贾宝玉板着指头数了起来:“头一个就是凤姐姐,二一个是鸳鸯和琥珀,还有……”   眼见他越数越多,袭人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沉。   万幸!   亏得这金玉良缘是御赐成婚,推不掉辞不得,否则自己这些年在宝姑娘身上的投资,岂不全都打了水漂儿?   等在心里谢了皇帝十几遍之后,袭人才发现贾宝玉不知何时,也望着头顶的蚊帐发起呆来。   “二爷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就是再想,林妹妹这会儿身在何处,又在想些什么,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正惦记着我……”   ……   与此同时。   黛玉主仆临时租住的小院内。   林黛玉拥着月白缎的夏凉被,看着守在自己床前王嬷嬷,已经不知多少次欲言又止了。   因为下午精疲力竭后,被焦顺搂着睡了一觉,醒过来又因为口干舌燥,多喝了些银耳汤的缘故,腹中微涨又精神十足,直到现在她也没有多少困意。   趁着夜深人静,林黛玉不自觉回想起了下午发生的一切。   初时只觉得羞不可抑,竭力想要将那份窘迫的记忆排出脑海,但越是如此,那记忆就越是潮水般涌来。   羞怯之余,她渐渐倒就觉察出一些异样来。   首先是焦顺一开始过于粗鲁,后续又显得小意殷勤耐心十足,这前后的反差是不是太大了些?   再者说了,为什么非要拖到明天再试?   下午明明也还有尝试的机会,而且那时候自己也已经没有那么紧张了,但他却再未尝试过……   这些疑点让林黛玉颇为在意,暗暗琢磨着,焦大哥是不是早就已经看出,自己准备在交出贞洁之后就远遁苏州了?   想到这里,林黛玉再次抬头看向王嬷嬷,有心想要找她求证一下,可话到了嘴边,却又实在难以启齿。   再说了,自己该怎么问?   难道要将下午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王妈妈,然后再询问她,焦大哥的做法是不是异于寻常、是不是前后颠倒?!   算了~   反正明儿焦大哥还要来,到时候自己将心中的疑惑和想法,直接用实践来验证就好!   打定了主意,林黛玉终于和衣躺回了床上,准备养精蓄锐以备明日。   因她习惯性的侧身向内,所以并没有发现一直在忙于针线活儿的王嬷嬷,在她转身躺下之后,便满眼歉疚的抬头看向了床上。   若在以往,看林黛玉几次三番欲言又止,且还猜出了她心中的疑惑,王嬷嬷早就该主动挑起话题了。   可现如今……   自己倒不是贪图焦大爷许下的好处,而是因为留在京城对于林姐儿来说,确实是当下最合适的选择。   苏州那边儿虽说是老家,可哪还有什么亲近之人?   尤其这老的老小的小,还全都是女流之辈,真要被人见财见色起意,怕是连后悔药都没处买去!   尤其姐儿都已经失身……   不对,是即将失身于焦大爷,那就该与焦大爷好好过日子才对——人家史大姑娘又没说不让林姐儿过门,偏自家姐儿非要钻这牛角尖。   唉~   王嬷嬷暗叹一声,悄默声的起身到了外间。   自此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林黛玉洗漱完毕,正纳闷紫鹃雪雁从哪儿买来的早点,竟与自己在潇湘馆时吃的相差仿佛。   忽就听外面叮铃铃乱响。   林黛玉心头不由就是一紧,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每回史湘云骑着自行车招摇过市时,就会将这种铃声带到大观园的每一个角落。   难道说……   她下意识起身,有些慌张的吩咐雪雁道:“你、你去瞧瞧,要是焦太太也在,咱们就从后门离开!”   说着,又催促紫鹃等人抓紧时间收拾行李。   正兵荒马乱呢,雪雁又小跑着折回了堂屋,一进门就道:“快别忙了,外面只有焦大人一个!”   林黛玉西子捧心的松了口气,旋即又狐疑道:“那你怎么没让他进来?”   “焦大爷说是想请您出去一下。”   “出去?”   林黛玉再次提高了警惕,难道焦顺是想把自己‘捉’回焦家?   但转念一想,焦顺若要用强的话,也不用等到现在了。   于是略一迟疑,林黛玉便跟着雪雁迎到了院门外。   “喏~”   前脚刚跨过门槛,一顶带面纱的精编草帽就递到了林黛玉眼前。   林黛玉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看着焦顺蹙眉道:“这是什么意思?”   焦顺既不答话,也没有收回那精编草帽,而是目视黛玉身后的雪雁。   不等林黛玉开口,雪雁便忙躬身退回了院里。   “上车。”   焦顺这才回头拍了拍身旁的自行车,不容置疑的道:“我载你四下里转转。”   “为什么要去外面?”   林黛玉依旧一脸警惕。   焦顺则是一本正经的瞎掰:“我昨儿想了半宿,觉得应该是你太紧张了——毕竟咱们说到底也没见过几面,所以我就想着带四下里转转,等熟悉了再……”   说着,他硬是把那草帽塞给了林黛玉,然后一片腿儿跨坐到了自行车上,拍着后座催促道:“苏姑娘,走吧,趁这个机会,我正好带你瞧瞧京城各处的景致。”   林黛玉看看手上的草帽,再看看骑在车上的焦顺,最后一咬银牙,反手将草帽扣在了头上。   一来她自己也觉得,昨儿是因为紧张过度的缘故;二来进京这么多年,她还从没有认真逛过这四九城,如今既然是要远遁江南了,临行前也确实该再好好看看这座城市。   还算熟练的侧坐到了后座上,林黛玉正犹豫该抓住什么借以稳定身形,焦顺就像是长了后眼一般,左右一捞抓住她两只柔荑,然后牵扯着环在了自己腰上。   “你……”   “别忘了,咱们是要尽快熟悉亲近起来。”   焦顺回头冲林黛玉一笑,然后在放开束缚的同时,猛地一踩脚蹬子,那自行车便如离弦之箭般蹿出了小巷。   “啊~!”   林黛玉忍不住惊呼出声,两只刚刚得脱自由,正准备要缩回来的素白小手,下意识牢牢锁在了焦顺腰上…… ###第六百八十三章 甜蜜蜜【上】   等出了巷子口,因要躲避路上的行人车辆,自行车的速度自然而然的降了下来。   林黛玉松了口气,原想着将环在焦顺腰间的手撤回来,但转念又一想,若真如焦顺所言,早些变得熟悉亲近起来就能解决问题,自己也岂不就能尽早抽身了?   于是暗咬银牙,又强行忍了下来。   两人便就这般徜徉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每到经过什么特殊建筑、景物的时候,焦顺就会用两条长腿支着自行车,指指点点高谈阔论,大谈那些建筑景物背后的典故。   直到路过钟鼓楼时,他才突然改了套路,停下车回头笑问黛玉:“这钟鼓楼你应该不陌生吧,可知其中有什么典故?”   “钟鼓楼的典故?”   林黛玉望着那钟鼓楼道:“要说钟鼓楼最知名的典故,那应该就是铸钟娘娘了吧?”   铸钟娘娘是在京城广为流传的故事,传说钟鼓楼刚建成的时候,一直没有寻到足以匹配的巨大挂钟,所以皇帝下旨召集能工巧匠,要造一口两万斤的大钟。   然而第一次铸造出来的钟却失败了。   皇帝因此勃然大怒,严令铸钟匠人三个月内,务必要造出一口令朝廷满意的大钟,否则所有人格杀勿论。   结果铸钟匠人们铸了化、化了铸,却始终也没能造出令人满意的挂钟。   最后一天所有人都以为死到临头的时候,大匠的女儿来到了铸钟现场,趁其不备跳入烘炉当中,以身献祭,终于使得这口大钟功德圆满。   听林黛玉将这个故事删繁就简的讲了一遍,焦顺无奈摇头道:“其实全国各地都有这样的故事,人们津津乐道代代相传,就好像是真的一样——但说到底,不过是外行人难以理解这些堪称奇迹的东西,究竟是怎么造出来的,又不愿承认匠人的智慧与能力比自己强,所以就认定了这必是贪天之功。”   “于是便编出各种故事来,且里面还存了三六九等,譬如说出场的是个书生,那必是智慧指引;若是匠人的妻女,那就多半就只能肉身献祭了。”   “呵呵~总之不管怎么说,就是不肯承认匠人们的才智与功绩!”   说着,他抬手指着楼顶豪情万丈的道:“我焦某人眼下要做的,就是把这些铸钟娘娘们拉下来,让后世记住真正该记住的人!”   林黛玉眼瞧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脑海中却不由浮现起了贾宝玉的‘音容笑貌’。   过往她一直都觉得,男人未必就非要去建功立业,平平淡淡的过日子也挺好的,但是现在么……   经历了父亲险些声名受损的事儿,林黛玉对于权利二字有了更真切的认识,虽不至于因此变的利欲熏心,但再对比起焦顺与贾宝玉来,却明显是高下立判。   从钟鼓楼左近离开后,眼瞅着天色见热,焦顺额头鬓角尽是汗水。   他胡乱用袖子抹了把,回头对林黛玉道:“这天儿也忒热了,要不然咱们找个地方先歇歇脚?”   林黛玉自然不会有异议。   于是焦顺便寻了处茶摊,与林黛玉捡着僻静的位置相对而坐。   等茶博士将茶水端上来,林黛玉明显有些不喜,打量着那飘在半当中浮浮沉沉的茶叶梗直皱眉头。   焦顺见状,便干脆将她那一碗也仰头灌了下去,然后起身道:“你在这里稍候,我去买点儿东西就回来。”   林黛玉都来不及反应,他便大步流星的往街对面行去。   方才两个人时还不觉得如何,这陡然间只剩下自己,林黛玉便觉得浑身不自在,就好像街上的人全都在看自己一样,哪哪儿都不得劲儿。   毕竟长这么大,她还是头一回独自坐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也亏她不是个怯懦之人,这才能佯装无事的坐在那里。   但只是片刻功夫,她手心额头上便也见了汗。   正如坐针毡,就见焦顺又大步流星的折了回来,林黛玉如蒙大赦,下意识起身相迎,待等看到焦顺手里端着的,并不是预料中的饮品,而是两碗凉粉时,林黛玉也只是微微蹙眉,便准备伸手接过其中一碗。   谁知焦顺压根没有理会她伸过去的素白小手,将那两只碗往桌上一放,捏着汤匙便开始大快朵颐。   等吃完了一碗,他边将空碗和另一碗凉粉交换位置,边对林黛玉解释道:“我小时候就爱吃这个,那时就想着以后有了钱定要敞开了吃,一次吃上两大碗才算过瘾!”   林黛玉心下着恼,便只是冷冷的看着他,沉默以对。   “哈哈哈~”   不想焦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起身走向了茶摊外面。   林黛玉一颗心登时又提到了嗓子眼,还以为焦顺又要离开呢。   结果就见焦顺从前车筐里拿出一个桶状的小食盒,提着折回来,笑吟吟的往往林黛玉面前一放,然后边拧盖子边道:“你这身子骨着实有些弱,越是大热天的更不敢多吃凉的,否则外热内冷的一激,怕是回去就要病倒了。”   说着,揭开了盖子:“喏,我昨天回去后,特意命人提前炖出来的猪骨沙葛汤,最是降火清热、祛湿健脾——而且我还特意让人滤去了九成九的油腥,拿来润嗓子也是极好的。”   林黛玉这才知道,他方才是在故意逗弄自己,当下先是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低头看看依旧冒着热气的猪骨沙葛汤,旋即又闷闷道了一声谢。   等焦顺吃完了凉粉,她这边也用的差不多了,便拿出帕子来优雅的沾去了唇角的湿痕。   重新将手帕叠好,她正要贴身收起来,忽就见一只大手摊开在面前。   “借我用用。”   只听焦顺埋怨道:“光顾着要给你带汤了,一时竟倒忘了带帕子出门。”   想到沿途曾几次见他用袖子擦汗,林黛玉倒是并未怀疑这话,因此略一犹豫,还是将帕子递了过去。   焦顺顺手展开胡乱抹了把嘴,顺手就将那帕子塞进了自己袖筒里,然后起身道:“走吧,方才瞧见那边儿有不少摊贩,我领你过去随便逛逛。”   林黛玉因被他昧下了帕子,正心情不好的撅着嘴想要唱两句反调,却见焦顺已经毫不犹豫的走出了茶摊。   想到方才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时,那种惴惴不安如芒在背的感觉,林黛玉一咬银牙,也忙快步跟了出去。   两人拐过街角,就到了一处嘈杂所在。   沿途两侧几乎摆满了各种摊子,叫卖呼喊之声络绎不绝。   林黛玉原有些嫌弃这里脏乱,但被焦顺拉着瞧了几处稀罕,渐渐的也就忘了什么脏不脏的,甚至主动在一处吹糖人的摊子前停了下来。   因相中了其中一个糖人,她正犹豫要不要找焦顺借钱买下来,就见焦顺指着独轮车上一个罐子问:“这里边装的是糖稀吧?来,先给我们弄一钱银子的!”   那小贩见来了大主顾,忙眉开眼笑的应了,然后用两根半尺长的高梁秸秆,足足卷起拳头大的一团,就要递给焦顺。   “给她、给她就是。”   焦顺却一指旁边的林黛玉。   那小贩瞧出这不是一般的女眷,小心翼翼的将糖稀递了过去,又拿两根指头捏着靠中间的位置,好方便林黛玉去接。   林黛玉斜了焦顺一眼,但出于好奇还是接过了那糖稀,又顺势举到面纱前端详打量,谁知在小贩手上还十分乖巧的糖稀,这一下子登时就整个垮了下来!   “这、这怎么办?!”   林黛玉顿时慌了手脚,举着那糖稀就像是举着炸弹一样。   “别慌,看我的!”   焦顺这时一个箭步凑到近前,半蹲着身子仰头朝天张大了嘴,将掉下来的糖稀接了个正着。   林黛玉刚松了一口气,就听焦顺含糊道:“别动,你手上也沾了些。”   还没等林黛玉反应过来,手指手背上就传来了温热粗糙湿润的触感。   “你、你!”   在大庭广众之下遭遇这样的事情,林黛玉又羞又恼,直恨不能将两根高粱杆儿,连同上面的糖稀一起戳在焦顺脸上。   但想到昨天下午,早就已经有过更加难言的遭遇,如今为了手上的事情着恼,似乎又没什么道理。   最后她红着脸一咬银牙,将手里的糖稀塞给焦顺,转身快步朝前走去。   原以为焦顺肯定会追上来,谁知林黛玉走出老远,都不见焦顺从后面赶上。   她脚步渐渐迟疑起来,先是微微侧头,继而干脆转过身来往后看,但那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哪还有焦顺的踪影?   林黛玉一下子慌了,先前在茶摊时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再次袭来,而且这次明显还要强烈的多。   “焦、焦大哥,焦大哥?焦大哥?!”   她初时还只是悄声呼唤,见得不到回应,声音便不自觉拔高了许多。   如此一来,倒真引来了不少好奇的目光。   这下林黛玉就有些骑虎难下了,想继续呼喊又觉得羞怯,不呼唤吧,若寻不见焦顺,她怕是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   “这儿呢!”   这时焦顺的声音如天籁般传入耳中。   林黛玉猛地转身循声望去,却见焦顺一边搅弄着手里的糖稀,一边领着个店小二往这边赶——那店小二手上,还捧着热水和一条毛巾。   “洗洗手吧。”   焦顺冲她眨了眨眼,戏谑道:“我可舔不了那么干净。”   听他还敢提起方才的事儿,刚松了口气的林黛玉不由又着恼起来,一跺脚待要转身,可眼睛却锁定在那盆清水上拔不出来。   最后绷着小脸,却还是仔细洗漱了一番。   当啷~   林黛玉刚用崭新的毛巾擦干了手,焦顺便将一枚银角子丢进了水盆里,然后不再理会千恩万谢的店小二,招呼着林黛玉继续往巷子里走。   虽然这件事让林黛玉又羞又恼,但随后她却明显放开了不少,渐渐地也敢主动跟人买东西了——当然了,砍价这种进阶技巧,她一时半刻还难以企及。   因焦顺手里忙着搅弄糖稀,并没有主动充当驮兽的自觉,化身散财童子的林黛玉很快就自食恶果,身上挂满了各色物件。   仅只是十来分钟,她便额头见汗、姣喘微微,先是后悔不该买这么多东西,又后悔方才因嫌弃那毛巾料子太差,没有将其带上。   当然了,让她最恼恨的,还是那昧下帕子的焦某人!   不过即便如此,林黛玉仍是咬牙苦撑,既不肯求助于焦顺,又不肯抛弃任何一件东西。   就这么又走了五分钟,眼见她都快被压垮了,焦顺这才笑眯眯的唤过一群孩子,让他们从小到大依次排开,每个人从林黛玉手里选一件礼物,然后再说一声‘谢谢大姐姐’。   东西很快就被分发完了,眼瞧着孩子们拿着自己的礼物欢呼雀跃的样子,林黛玉不自觉在面纱下绽放出了笑容,方才的不满也消弭了大半。   “要不要尝尝?”   这时焦顺忽然把一根高粱杆儿送到了她面前:“比一般的饴糖好吃多了。”   林黛玉定睛细瞧,才发现原本褐红色的糖稀,不知何时已经被焦顺搅弄成了象牙白。   林黛玉原本想要推辞,但想到方才焦顺刻意瞧自己的笑话,便又改了主意,先是接过了焦顺递来的糖稀,然后趁其不备,猛地将另一根高粱杆儿也抢了过去,一股脑塞进嘴里裹弄了个干净。   吐出空空如也的高粱杆之后,她看看左右无人注意,便撩起面纱露出得意的微笑。   却见焦顺将上半身微微前探,目光灼灼的道:“你嘴角还沾了些。”   林黛玉想起先前的事情,一时花容失色,忙掩着小嘴儿连连倒退。   “哈哈哈~我开玩笑的。”   焦顺哈哈一笑,拍了拍手招呼:“走了,我带你再去别处逛逛。”   林黛玉松了口气,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也不知因为什么,步态间隐隐透着三分雀跃。   说实话,焦顺这一上午的表现,与她预想中的温柔体贴形象可说是大相径庭,细想起来,甚至大多数时间都在戏弄自己,但却又出奇的并不惹人生厌。   若是没有昨天下午的经历,林黛玉说不得真就与他亲近熟悉起来了…… ###第六百八十四章 甜蜜蜜【下】   回到路口的茶摊前,谢过了帮忙看车的茶博士,焦顺却没有急着上车,而是先从车筐里摸出块挡板来,三下五除二装在了车尾的软包座位上,形成了一个便于抓握的小巧靠背。   然后他再次一片腿儿上了车,回头冲林黛玉笑道:“这天儿实在是热的紧,咱们若还贴在一起,只怕真就要熟了——你先凑合扶着靠背吧。”   林黛玉听的直翻白眼,先前明明是焦顺强迫她,现下被焦顺这一说,倒好像是她自己硬要搂上去的。   而且先前不装上靠背,这时候才突然装上,分明就是在故意逗弄自己。   说实话,平日里见惯了、听惯了焦顺成熟稳重、足智多谋、温柔体贴的事迹,骤然见到他这般促狭诙谐的一面,还真有点让人一时难以接受。   不过仔细想想,若焦顺只有那成熟稳重的一面,又怎会让生性活泼的湘云如此倾心?   重又坐上自行车后座,因不用再抱住焦顺的缘故,这次林黛玉反而能将更多的注意力,投注在沿途的风景人情上。   其实过往有机会出府时,她和湘云、探春也会坐在马车上,透过窗户去观察道路两旁的情景,但那毕竟是居高临下,且又隔了一层,体验和感受与今时今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且焦顺的自行车也不仅仅只是在主路上行进,时不时还会走街串巷,因此便让林黛玉有机会体验到了更多、也更真切的风土人情。   她一时目不暇接,渐渐竟忘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直到焦顺停下车子,请她从后座下来,她都还沉浸在沿途的见闻当中。   “怎么样?”   焦顺边拿黛玉的帕子擦汗,边笑问:“这足足转了一上午,可曾有什么心得体会?”   林黛玉摇头感叹:“不想墙里墙外,竟是两方天地。”   其实荣国府内也未必就没有市井小民,但一来平日接触不到,二来便接触到了,对方小心翼翼诚惶诚恐的,也全然不是外面的味道了。   细想起来,她唯一见过比较‘原生态’的普通百姓,大约就是那刘姥姥了——不过刘姥姥为了哄荣国府的人开心,也多少有些夸张扮演的意思,算不得真正的原汁原味。   说着,林黛玉才发现焦顺浑身上下,几乎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她这才后知后觉的想到,自己一直都坐在后座,既不用出力又有凉风解暑,焦顺却是全程都在烈日下骑行。   发现这一点,黛玉忙道:“要不咱们先回去吧,不然等到午后益发要热死人了!”   “不急。”   焦顺摆手道:“既然出来了,怎么也要用了午饭再回去。”   说着,他将自行车推到一个拴马石前,用细铁链牢牢的拴了起来。   林黛玉见状,下意识抬头观瞧,却见两人正处在一处宽敞宅院的后门,看那宅院的格局,显然并非是一户人家,而是……   “白塔寺?”   看到院内高高耸立的标志性建筑,即便是极少出门的林黛玉,也立刻想到了此处是什么所在。   “正是白塔寺。”   焦顺锁好了自行车,又狠狠抹了把汗,顺势扬手道:“走,跟我进去瞧瞧。”   说着,径自上前推门,那门还真就‘嘎吱’一声左右敞开了。   眼见焦顺毫不犹豫的走了进去,林黛玉也忙亦步亦趋的跟在了后面,进门后她看看左右无人,登时笃定道:“你早就已经安排好了?”   白塔寺怎么说也是京城里的知名古刹,平日里香客络绎不绝,庙里的和尚也绝不在少数,偏如今虚掩着后门,院内又连一个人影都瞧不见,唯一的解释就是焦顺早都提前安排好了。   焦顺笑笑也不答话,领着林黛玉七拐八绕到了白塔左近,然后又绕着塔身拾级而上。   等到了顶端的巨大华盖上,周遭的景色尽入眼底。   林黛玉还在举目远眺,就见焦顺不知从哪儿弄来个大箱子,半抬半抱的招呼道:“走,去背面阴凉处。”   等林黛玉迟了一步绕到塔尖北侧时,焦顺已经从箱子里翻出了两套餐具和好些个油纸包,还有一条毯子和两个靠垫。   焦顺将毯子铺在地上,将箱子放在正中靠着塔身,然后又再两侧各放了一个靠垫,自己先懒洋洋的靠坐了上去,然后一边翻动那些,一边招呼道:“坐坐坐,咱们今儿就在这里吃午饭,然后再睡个午觉,等天气凉爽些再回去不迟。”   若是并肩而坐,林黛玉或许还要犹豫一二,但既是隔着‘桌子’,便没什么好迟疑的了。   况她坐了这么久自行车,也着实有些腰酸,于是便摘了斗笠面纱,学着焦顺的样子靠墙坐好,一面帮着布置杯盘,一面探头向外张望:“在这里午睡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怎么,你睡着了还会撒癔症不成?”   焦顺随口打趣了一句,然后边脱衣服边道:“放心吧,我会看着你的。”   说着,他将湿透了的外袍随意团了团,丢到了一旁,伸展着四肢道:“再说了,你难道不觉得在这里吃饭睡觉,也是难得的体验吗?”   林黛玉用眼角余光扫着他脖子、锁骨上的抓痕,思绪不由又回到了昨天下午。   当时自己似乎还咬了他一口?   是左肩还是右肩来着?   “来,趁还有些热乎气儿,咱们赶紧开动!”   正思绪飘飞之际,焦顺已经将那些油纸包胡乱铺散在‘桌上’,又用沸水沏了一壶浓茶,连杯子一起推到林黛玉眼前,连声催促着她赶紧开吃。   林黛玉收回思绪低头看去,就见七八个油纸包层层叠叠杂乱无章,或是熟食、或是冷拼、内中甚至还有两包点心,全都是她平日里爱吃的东西。   若在家中,如此杂乱无章的摆放方式,定会让她蹙起罥烟眉食欲大减。   但现下位于京城最高的白塔之上,四野开阔一览众小,同样的摆放方式就凭空多了些洒脱豪迈,甚至让人觉得本该如此。   林黛玉食指大动的同时,还不由得诗兴大发。   但她既没有吟诗,也没有拿起筷子,而是盯着那些食物出了一会神儿之后,陡然抬头道:“焦大哥,你是不是早就猜到,我准备……之后回苏州老家,所以这两日才会刻意如此?”   “何止是我。”   被点破了心思,焦顺却是半点尴尬的意思都没有,更没有要继续隐瞒的意思。   他也不知从哪儿有摸出两柄折扇,递给林黛玉一柄,自己边呼呼啦啦的猛摇,边道:“连湘云也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然后又是担心你受不了舟车劳顿,又是担心你在苏州受人欺凌、难以为继,所以才会拜托我想办法挽留你。”   说着,他又一摊手:“不过我也只答应试一试,若是用尽了手段之后妹妹仍是要走,那也就怪不得我了。”   “原来如此。”   林黛玉轻抒一口浊气,这和她预料的相差仿佛,当初湘云因为得知父亲可能是个贪官,便曾病急乱投医的乱牵红线,如今为了留下自己出此下策,并不为奇。   “当然了。”   焦顺这时却又隔着桌子,直勾勾盯着她道:“妹妹本身的魅力,也是我答应下来的重要原因——毕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面对他那赤裸裸的侵略目光,林黛玉强忍着要护住胸口的冲动,挑眉反问:“焦大哥如此行事,也算是君子所为?”   “不是君子,就更要试一试了。”   焦顺哈哈一笑,道:“妹妹难道没听说过,君子十年不晚,小人从早到晚?我既非君子也非小人,自然就只能折中一下,来个十年如一日从早到晚了。”   林黛玉抬手掩住嘴角溢出的笑意,正待再与他斗几句嘴,却被焦顺硬是把筷子塞进了手心,连声催促道:“快吃、快吃,别晾凉了——等吃完饭有的是时间说话。”   黛玉便只好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开始挑三拣四的品尝桌上的珍馐美味。   原是想用完了饭,就向焦顺表露自己的南下的决心,不过真等用完了饭,远眺着万里无云的晴空,以及那晴空之下的繁华街景,她却突然就不忍心打破这份静美了。   沉默中,也不知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等到林黛玉再次睁眼时,西边天际已是红霞漫天。   她愣怔了一下,才猛然坐直了身子问:“什么时辰了?”   “酉初三刻【下午五点四十五】。”   焦顺打开怀表扫了眼,准确的报出了时间。   自己竟然睡了这么久?   林黛玉又呆怔了片刻,然后下意识扶着‘桌子’起身,直到身上的毛毯滑落,她这才发现原本铺在焦顺那边儿的毛毯,不知何时已经倒卷过来,盖在了自己身上。   至于焦顺,就那么大咧咧的盘腿坐在地上,素白的亵衣都已经染了不少的尘土。   看到这一幕,林黛玉心下莫名有些悸动,脱口道:“你果真想让我留下来?”   “那要不然呢?”   焦顺两手一摊。   “那、那你就尽力试试好了。”   其实话未出口,林黛玉就有些后悔了,但最终还是将这透着鼓动意味的言语说了出来,只是声音小的蚊蝇仿佛。   “嗯?”   焦顺一扬眉,然后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笑道:“走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林黛玉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又隐隐有些郁郁。   一语不发的跟着起身,正待重新带好斗笠面纱时,却见焦顺走到了自己身前,两只手啪一下拍在自己头颈两侧,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然后上半身一点点的凑近。   林黛玉被吓的将后背紧紧贴在塔身上,慌乱的质问:“你、你要做什么?”   “你不是要让我试试么?”   焦顺嬉皮笑脸的指了指天边的夕阳:“我以前听人说,只要在夕阳下亲嘴儿,男人和女人之间就能心意联通,然后……”   “不要!”   林黛玉断然否决,然后一低头从焦顺胳膊底下钻了出去,飞快的朝楼梯跑去。   “小心别摔下去!”   焦顺忙喊了一声,快步抢前护持着她下塔。   等出了白塔寺,两人重又上了自行车,气氛便不自觉的陷入了沉默。   焦顺正思量着该如何打破僵局,忽就见前面走来几个高谈阔论的国子监监生。   他心下一动,连忙减缓了车速,又刻意拐到了监生们的正对面。   这年头毕竟没有照片,京城里能当面认出焦顺的人其实并不多——但若是从京城缩小国子监,认识焦顺的人却不在少数。   毕竟国子监生们,一直都是天诛焦贼行动的主要倡导者和发起人。   果不其然,看到自行车上的焦顺,内中两个监生立刻面色大变,拉着同伴对这边指指点点。   然后又不出所料的,那些监生在得知了焦顺的真实身份,又确认他身边只有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之后,便毫不犹豫的围拢了上来。   “你可是国贼焦顺?!”   其中一个上来便厉声喝问。   焦顺斜了他一眼,也不答话,两脚撑地微微抬起前轮,直接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作势就要扬长而去。   “你心虚什么?!”   见状,立刻有两个监生手疾眼快的绕到了前面,指着焦顺的鼻子骂道:“祸国殃民的恶贼,亏你也敢招摇过市!”   焦顺回头看了眼林黛玉,然后闷声来了句:“你们认错人了。”   说着,就意图绕过二人。   “认错人了?”   最先开口的监生,此时也绕到了前面,抱着肩膀冷笑道:“那你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士?又为何听到我们痛骂国贼,便急着想要落跑?”   话音未落,又有人叫嚣道:“跟他废话什么,大家一起出手,先将他与这小娼妇一起拿下,等回了国子监自然有人辨认!”   焦顺面色骤变,采用掏腿的姿势下了车,回头对林黛玉道:“妹妹先帮我扶一下车子。”   等林黛玉下意识扶住车身,他立刻又逼视着那监生问:“你方才说什么?”   “怎么了?”   那监生冷笑道:“我说先将你与这小娼妇拿下,然后……”   不等他把话说完,醋钵大的拳头便轰在了那监生的鼻梁上,直捣了个万朵桃花开!   焦顺出手便不容情,顺势摆拳,一肘子干翻那人身旁的监生,又飞起一脚踹飞了一个——等到那些监生反应过来,他已经闪电般的撂倒了第四个。   要知道这伙监生拢共也才六个人!   他们原本敢上来挑衅,就是仗着人多势众,如今一眨眼的功夫就倒下大半,剩下的两个全都傻了眼,战战兢兢的直往后退。   不过出于儒生的本能,退缩的同时还是没忘了口吐芬芳。   焦顺也懒得理会剩下的两个监生,转回身从林黛玉手上接过自行车,驮着她往前几步,然后一脚踩在那鼻血狂涌的监生胸口上,低下头冷冷道:“以后记得,不要再随便诋毁别人的清白了!”   说着,在那监生胸口上用力一蹬,借势骑着自行车扬长而去。   其实也怪不得这监生蔑称林黛玉,毕竟眼下自行车还是个新鲜事物,几乎没有女子敢骑【坐】在上面招摇过市,更别说是身份尊贵之人了,所以他理所当然的就以为焦顺是携妓出游,顺口送了上助攻。   却说焦顺骑出去约莫有半条街,忽就觉得身上一紧,却是林黛玉又悄默声的环住了他的腰。   焦顺不由大是得意,一面在心中感谢那口不择言的瘟生,一边琢磨着那夕阳下吻别的戏码,待会儿是不是又能旧事重提了。 ###第六百八十五章 安全感   临时租住的小院门外。   春纤正百无聊赖的拿脚尖画画,忽见焦顺骑着车子拐入巷内,她面露喜色,张嘴正要叫嚷‘焦大爷姑娘回来了’,就被雪雁捂着嘴连推带搡的弄进了院子里。   因被焦顺魁梧的身子阻挡了视线,林黛玉倒是没瞧见这个小插曲,等车子停在门前微微向内倾斜,她便灵巧的跳下了车,默默的回头看向焦顺。   焦顺却没有要下车的意思,一只脚踩着踏板,一只脚撑着地面,冲院里扬了扬下巴:“我就先不进去了,这一臭汗的,得赶紧回家洗个澡。”   说完,以支撑脚为中心原地一百八十度甩头,然后骑上车风驰电掣的去了。   正所谓欲速而不达,这时候若急赤白赖的去动林黛玉的身子,今儿这一天的铺垫,可就完全变味儿了。   再说了,他还要拿‘未能完全报恩’羁縻林妹妹,若没有七八成把握,是断不会轻易捅破这层窗户纸的——为了把姿态摆的足够高,他甚至忍痛放弃了夕阳下吻别的想法。   而目送焦顺骑着车子远去,林黛玉紧绷的身体这才舒缓下来。   按照先前的想法,两人熟悉起来之后,应该能有效的缓解紧张才对,然而事实上,方才她紧张局促的程度,甚至还要超过昨日。   这绝不是因为昨天的痛楚还记忆犹新,让林黛玉产生了恐惧感,而是因为她心中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以至于难以再将那件事情,纯粹的视为一场为了报恩的交易。   “姑娘回来啦?!”   这时候雪雁假模假式的迎了出来,见门外只有林黛玉一人,忍不住又伸长了脖子往巷子口张望。   林黛玉默不作声的往里走,直到走到堂屋门前时,才发现自己还带着那顶带面纱的斗笠,下意识伸手取下回头望去。   旋即又释然一笑,心道他既然昧下了自己的东西,自己留下这斗笠又有什么不妥?   待等走进堂屋里,丫鬟们全都围拢上来,这个拿毛巾擦汗,那个递上了漱口水和咀嚼用的香片,等林黛玉漱完了口,一杯温热适中的香茗又被送到了她手边。   趁着林黛玉品茶的当口,紫鹃小心翼翼的问:“姑娘今儿跟着焦大爷都去哪儿逛了?”   “去了好多地方,钟楼、白塔寺、天坛、前门外大街……”   林黛玉心不在焉的报着地名,渐渐就又没了动静。   眼见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紫鹃和雪雁交换了一下眼神,决定还是暂时先不探问究竟了,改口问道:“姑娘是要先沐浴,还是先用饭。”   “先沐浴吧,这一天也出了不少汗。”   听到沐浴二字,林黛玉才稍稍回过神来,旋即又想到了焦顺满头大汗载着自己穿街过巷的情景,又不自觉走起神儿来。   热水是早就烧好了的,几个丫鬟连同王嬷嬷一通忙活,很快就把浴桶准备好了——这也是林黛玉搬过来后,头一个添置的家具。   紫鹃雪雁照例正要服侍林黛玉沐浴,却忽听外面有人高声大嗓的喊道:“雪娟姑娘在吗?雪娟姑娘、雪娟姑娘!”   雪娟个是什么鬼?   紫鹃和雪雁对视一眼,雪雁主动请缨道:“我出去瞧瞧,姐姐先带春纤进去伺候着吧。”   等迎到院门外,就见一个有些眼熟的中年男子,正在探头探脑的往里张望。   “你是?”   虽然明知道一进门就是照壁,但雪雁还是下意识侧身挡住了那男人的视线。   那人见状忙点头哈腰的笑道:“姑娘,咱们应该见过的,我就是把这院子租给你们的主家啊。”   说到这里,他忽然抬手在脸上轻轻打了个耳帖子,然后又陪笑道:“说错了、说错了,是前主家才对——来,这是这间院子的地契,姑娘收一下吧。”   雪雁狐疑的看了眼那地契,没有急着伸手,而是反问道:“你这是何意?”   “有位老爷把这院子买下来了,让我直接把地契给一位雪娟姑娘。”   说到这里,男人又谨慎问了句:“敢问姑娘贵姓尊名?”   “那应该说的就是我了!”   雪雁眼珠一转,当即老实不客气的将那地契接过来,然后又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气道:“有劳了,可还有别的事情?”   “没了、没了!”   那人连忙摆手。   雪雁便礼貌的与他别过,转身快步回了院里。   王嬷嬷正在廊下与藕官说话,见她从外面回来,便好奇道:“方才是什么人,怎么喊的是雪娟?”   “妈妈请看。”   雪雁将那地契展示给王嬷嬷,然后欢喜道:“这必是焦大爷的手笔,至于名字……想必是为了顺遂姑娘的心意,所以刻意在外人面前将我的名字与紫鹃混淆了。”   其实她真正高兴的,并不是得了这张地契,而是自己的‘雪’字排在了紫鹃前面。   王嬷嬷见了地契,连道焦大爷有心了,然后又催着雪雁将地契呈给黛玉过目。   雪雁答应一声,便又进到了堂屋里。   彼时林黛玉已经宽衣解带,进到了浴桶里,听到雪雁的禀报,沉默半晌,吩咐道:“拿给王妈妈收着吧。”   在南下苏州之前,她原不想再在京城留什么牵绊的,可一来如今心意有所动摇,二来这几年大大小小也不知收了多少礼物,突然要推辞,反倒有些张不开口了。   等雪雁带着地契离开后,林黛玉幽幽一叹,将香肌玉体大半浸入水中,只留半个头在外,脑海中不住回想起今天的所见所闻。   一桩桩一件件可说是皆有感触,但带给她冲击最大的,却还是回程路上,焦顺为了自己与那几个监生冲突的一幕。   说实话,因为自小到大都被养在深闺当中,这还是林黛玉头一回现场目击到真正的暴力行为。   过往她只能凭借书本上的描述来想象,虽然有插画可以充当想象的基石,但当这一幕真切的发生在眼前时,带给她的冲击力,却远不是幻想中的画面所能够比拟的。   在林黛玉原本的认知当中,打架斗殴本是一种偏负面的粗鲁行为。   然而当时她却只觉得心头悸动、热血上涌。   毕竟焦顺之所以会动手,完全是为了维护她的名誉——而在此之前,他会选择退避三舍,也明显是担心会让自己受到伤害。   这种被暴力维护的感觉,无疑是林黛玉前所未有的全新体验。   当初贾宝玉也会维护她,但从来只停留在口头上,真到了关键时刻就……   两相对比之下,林黛玉终于开始理解,先前史湘云维护焦顺时所强调的‘有担当’,究竟意味着什么了。   不过若让她来形容的话,却更愿意将其形容为‘安全感’,而这也正是她后来主动抱住焦顺的原因——对于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还有什么比安全感更重要的?   ……   话分两头。   却说焦顺辞别林黛玉之后,其实并未直接回到家中,而是转头去了荣国府。   虽说林黛玉‘不告而别’的真正原因,是出于对荣国府——尤其是对贾母的失望,但人毕竟是在焦家走失的,于情于理焦顺都有必要登门解释一下。   这两天他忙着与黛玉展开灵与肉的交流,如今算是暂时告一段落,则是不如撞日,便干脆顺道来荣国府走一遭。   虽然才从荣国府搬出来短短数月,但每次隔一段时间来这府上,总会有不一样的观感——这主要是因为双方的地位与实力此消彼长,连带着让荣国府上下对待他的态度也是一变再变。   等焦顺被几个管事众星捧月般,迎送到老太太院里时,住在前院的贾政、王熙凤早都已经闻讯赶来。   焦顺一进门,便朝老太太深施了一礼:“林妹妹的事情都怪我思虑不周,还请老太太责罚。”   “快起来、快起来!”   贾母忙起身虚扶,满面愧疚的道:“这事哪能怪你,分明是我这做外祖母的不称职,才使得……”   “贤侄!”   虽然知道,焦顺多半早就清楚其中的原委了,但素来最好面子的贾政,还是不希望母亲当众把事情挑明,于是连忙打岔道:“除了那封信之外,可还有旁的什么线索?”   “这……”   焦顺无奈摇头:“确实没有了,我当时派了人从水旱两路去追,可撒出去好几日也不见音信,这才只能将书信转呈过来。”   说着,又羞愧满面的低下头。   “好孩子,这事儿和你没干系,都是我……”   贾政明明拦了,但贾母还是满口的自怨自艾,其实打从昨天昏厥之后,她的情绪就有些不对头,总是掌握不了分寸似的。   贾政一时也没办法了,他原就不是个能随机应变的人,拦了一次,却不知道这第二次该拿什么借口去拦了。   再说了,那样做也太明显了。   “是焦大哥来了吗?!”   好在这次又有别人跳出来打岔。   就听得声音还在门外,贾宝玉的身形就已经撞进了门内,见了焦顺便连声追问道:“除了那封信,林妹妹可还留在了别的线索?!”   这父子两个倒是同频了。   不等焦顺开口,贾政先呵斥道:“瞧你这样子成何体统,还不赶紧给老太太见礼!”   贾宝玉一缩脖子,闷闷的给老太太和贾政见了礼,然后才又转过头满面希冀的看向焦顺。   等焦顺把先前那套词儿复述了一遍,他便肉眼可见的萎靡起来。   老太太见状,忙把宝贝孙子唤到近前道:“你别担心,咱们不是已经派人去苏州了吗?到时候一准能把你林妹妹找回来!”   贾宝玉靠在她怀里泪眼婆娑,有心再把当和尚当道士的言语拿出来说,但眼角余光扫到沉着脸的贾政,最终还是把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收了回去。   焦顺一面冷眼旁观,一面在心中暗暗冷笑。   莫说林黛玉如今还在京城,就真到了苏州老家,又怎肯再重回荣国府?   这个消息,倒是能有效的削弱林黛玉回老家的执念。   他盘算了好主意,见祖孙两个还在那儿起腻,就想着干脆趁势告辞离开。   不想才刚起了个头,斜下里王熙凤就笑道:“好容易来一回,着什么急走?你琏二哥早已经在东跨院准备了好酒好菜,就等着你过去举杯痛饮呢!”   这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焦顺从进门到见贾母,拢共也就是一刻钟的功夫,已经搬到东跨院的贾琏如何能得知消息,甚至还提前备好了酒宴?   贾母、贾政、贾宝玉几个,都只当她这是留客的借口,暗里还赞她会来事儿能笼络人——但这话落在焦顺耳中,却分明就是‘夫目前’的邀约信号!   他其实是想拒绝的,无奈曹丞相铁杆粉丝的身份,让他实在是张不开这个口。   最后假意推辞了两句,便心潮澎湃的应了下来。   偏就在此时,王夫人和李纨也到了,一进门婆媳两个四只眼睛就牢牢锁在了焦顺身上,直瞧的焦顺膀胱一紧,暗叫不妙。   等说了几句闲话。   贾政便适时招呼道:“贤侄且随我到荣禧堂坐坐,我这里还有些事情想要跟贤侄讨教。”   焦顺自无不可。   只是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客厅,王夫人也紧跟着追了出来。   贾政扫了她一眼,犹豫了片刻最终也没说什么。   于是一行三人转到荣禧堂,等分宾主落座之后,贾政便开门见山的问:“贤侄,却不知林家的事情近来如何了?”   “这个……”   焦顺装出被问住了的样子,闷头想了一会儿才道:“我实不知情,不过最近被攻讦的江浙盐官当中,倒并不见林大人的名字,也或许是娘娘已经设法化解了吧。”   这个功劳他可要不起。   荣国府四处跑风漏气,倘若传出什么风声,岂不是给自己招祸?   反正最大的回报已经拿了一多半,这些虚名薄利还是留给贤德妃好了。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贾政顿时松了一口气,又就进宫传信之事感谢了焦顺一番,然后侧目望向了王夫人,示意她有话就赶紧说。   王夫人微微颔首道:“既然娘娘已经化解了此事,那自然最好不过了。”   然后便就没有下文了。   但焦顺可不觉得,她跟过来就只是为了听这事儿。   不管了~   等去东跨院‘吃完酒’,自己抓紧时间闪人就是! ###第六百八十六章 缘空   却说前脚焦顺刚跟着贾政去了荣禧堂,王熙凤便喊来来贾琏的小厮隆儿,让他去焦家报讯,就说是二爷兴致正高,执意要留客。   昭儿虽觉得纳罕,但也不敢细究,只是临出门悄悄托人去东跨院里,将王熙凤的吩咐转述给了贾琏。   贾琏听了,直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大骂奸夫Y妇安敢如此欺我?!   他实在忍不了这般赤裸裸的羞辱,遂怒冲冲寻至荣禧堂外,然而还不等进门呢,就见贾政、王夫人一起将焦顺送了出来。   贾政也是知情人,眼见贾琏面色铁青紧攥着两拳,哪还不知道先前王熙凤是在‘假传圣旨’,当下不由暗叹这变了心的女人当真是恐怖如斯。   想到这里,他不自觉撇了眼身旁的王夫人,心道这妇人身上也颇多疑点,但若照凤丫头比量参照,倒称得上是安分守己了。   要按照本心,贾政是绝容不得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的,可无奈形势比人强,王熙凤手里又攥着要命的把柄……   唉~   自家大哥可真是遗祸无穷!   “叔叔、婶婶。”   贾琏强忍着怒气见了礼,却是理也没理一旁的焦顺。   贾政见此情景,不由担心他会与焦顺当众闹翻,于是忙道:“你尚在孝期当中,与畅卿关起门来小酌几杯倒也无妨,切不敢公然滥饮!”   这话明里是劝贾琏少喝酒,实则关键点在‘关起门来’和‘公然’上。   贾琏闻弦知意,明白叔叔这是提醒自己,就算是要与焦顺理论,最好也关起门来再说,不然若是公然闹翻了,两下里可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他尚不知林家的事情已经了结,一想到自己在南边那些手尾,怒气虽丝毫不减,胆气却削了五六分,故此虽然羞愤已极,仍是咬牙应道:“叔叔放心,我自有分寸。”   说着,通红的眼睛横了焦顺一眼,切齿道:“畅卿,且跟我来吧。”   焦顺却反倒犹豫了,做曹贼是很刺激没错,但眼下这种情况,万一贾琏忍不住给自己下毒,又或者干脆同归于尽,可怎么办?   正迟疑间,忽听王夫人道:“你们既要饮宴,不妨叫上宝玉——也顺便替我开导开导他,好让他早日回工学理事,不要再这么游手好闲下去了。”   焦顺一听这话,忙不迭道:“是极是极,眼下工学正是用人之际,宝兄弟若能勤于奉公,也是我工学之幸。”   说着,便力荐贾琏去请宝玉相陪——曹贼的事业固然重要,但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贾琏如何猜不出他心中所想,暗暗鄙弃这狗奴才胆小如鼠,一时心态竟倒平衡了不少。   且不提贾琏如何高举精神胜利法。   却说因老太太精神不济,贾宝玉也未在前院久留,便悻悻的回到了怡红院里。   刚一进门,迎面就撞上了袭人。   “我的小祖宗!”   袭人快步上前,边给他整理领口衣袖,边埋怨道:“才一眨眼的功夫,你这是又跑到哪里去了?就算身边不愿意带人,怎么也该跟我们言语一声啊!”   “这不是听说焦大哥来了么,我想找他打听一下林妹妹的消息,一时便走的急了。”   贾宝玉说着,就要往堂屋里去。   “二爷!”   袭人忙扯住了他,抬手指着书房道:“四姑娘来了,正在里面瞧你写的那些佛偈呢。”   “四妹妹来了?”   因为多了共同的爱好,惜春与宝玉的关系倒有点后来居上的意思,几乎就要越过探春这亲妹妹去了——当然了,这主要也是因为探春最近太忙,实在是分身乏术的缘故。   故而听说惜春到了,贾宝玉的情绪顿时好转了些,调转方向快步朝书房走去。   袭人缀后半步,脸上的笑容却尽数化作了愁容。   说实话,家里这么多人当中,她最不希望贾宝玉亲近的就是四姑娘了,可身为丫鬟又哪敢非议人家兄妹之间的关系?   进到书房之后,贾宝玉见四妹妹正在桌前聚精会神的描画着什么,便没有急着惊动她,蹑手蹑脚的走到她背后,伸长了脖子观瞧,却发现贾惜春原来是正在他抄录的佛偈上作画。   只见惜春每每只是寥寥几笔,便在纸上描绘出应景的图案来,与佛偈的内容相得益彰。   “妹妹的画工当真是愈发炉火纯青了!”   贾宝玉忍不住抚掌慨叹,旋即又摇头道:“倒是我这字,着实有些配不上妹妹的画。”   “哥哥着相了。”   惜春放下手里的工笔,正色道:“哥哥誊录佛偈,是为了参悟其中的道理;我在佛偈旁作画,又何尝不是在尝试以图画阐释其中的道理?既然都是在阐释佛理,又有什么配不上、配得上之说?”   贾宝玉琢磨了一下,后退半步深施一礼道:“受教了。”   惜春忙避到一旁,摆手道:“我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如何敢教哥哥?”   “拾人牙慧?”   “这道理是我从妙玉哪儿听来的。”   提起妙玉来,惜春满眼都是仰慕之色,叹道:“自从去了牟尼院,妙玉的佛学愈发精深了,尤其是洞察世情方面,每有独出机杼、发人深省之语——可惜我只去了几次,府里就被封了。”   惋惜两声,又道:“也不知她离开咱们府上之后,究竟有什么际遇,竟就顿悟的如此通透。”   说到这里,一副心向往之的架势。   “其实现在也能出门的。”   贾宝玉被她这一说,也动了心思,当即怂恿道:“要不咱们明儿去庙里瞧瞧,顺带我也好替林妹妹祈福。”   听他提起‘林黛玉’来,惜春心下不由得一动,连忙道:“说起林姐姐来,我听说若是她不在苏州,又或者不肯回来,二哥哥就准备剃发出家?”   “姑娘怎么当真了!”   未等贾宝玉回答,袭人便忍不住抢着道:“二爷是说说罢了,这眼见御赐的婚事将近,二爷又怎么可能……”   “我说到做到!”   贾宝玉瞪了袭人一眼,拍着胸脯就开始赌咒立誓。   袭人在一旁干着急,却拿他无可奈何,只能寄望于薛宝钗嫁过来之后,可以尽量打消贾宝玉那些荒唐念头。   而惜春听他赌咒发誓,眼中却是异彩连连。   自从贾珍染上外国花柳病,给宁国府本就臭狗屎一样的名声又下了剧毒之后,她遁入空门的心意日坚,却也担心真等进了佛门之后,会因为种种原因难以为继。   若是这修行路上,能有个可以互相扶持的人,岂不妙哉?   于是忍不住暗暗期盼宝玉能够应誓,甚至连贾宝玉的法号都想好了,就叫做‘缘空法师’。   她倒不是盼着贾宝玉倒霉,而是真心觉得能做个出家人,比什么都强——别人听说贾迎春因为心疾,要被送去庙里住一段时间,都是惋惜遗憾,唯独她恨不能以身替之。   便在此时。   麝月急匆匆进来禀报,说是琏二爷和焦大爷请宝玉去东跨院里吃酒。   “林妹妹还不知所踪,我哪有心情吃酒?”   贾宝玉烦躁的一甩袖子:“你去替我回了就是,就说我有些不舒服。”   “二爷。”   麝月小心翼翼的道:“听彩霞姐姐说,这是太太和老爷的意思。”   其实彩霞传话时,说的只有王夫人,但麝月担心太太的威慑力不够,于是擅自又加了个老爷。   贾宝玉果然怂了,一边抱怨贾政王夫人多事,一边却也只能辞别了惜春,三步一尥蹶子的往东跨院走。   然而等寻到东跨院里,却并不见焦顺的踪影,只有贾琏在客厅里沉着脸独自牛饮。   “二哥。”   贾宝玉奇道:“焦大哥人呢?不是说让我来作陪的么,怎么正主反倒不见了?”   贾琏斜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的道:“被你母亲叫去了,说是要商量车厂的事儿——我们太太也在一旁作陪。”   “车厂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   贾琏甩了甩手,没好气的道:“你不会去问婶婶和那狗……焦顺么?”   自己方才是不是听到了一个‘苟’字?   贾宝玉挠挠头,二话不说就坐到了贾琏下首——那车厂原是以他的名义入股,但他却从来没有操过心,如今跑去询问究竟,岂不是擎等着挨训吗?   贾琏一肚子邪火儿,正不知该朝哪里宣泄,见他主动坐到了自己身旁,便提起酒壶给贾宝玉斟了一杯,又举杯道:“来,咱们喝咱们的!”   贾宝玉明显感觉到堂哥的情绪不对,但是他这两天也正因为林黛玉的事情而焦躁,当下也懒得深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嘶~”   然后他就被辣的直吸凉气,边拿手扇风,边龇牙咧嘴道:“这酒好大的劲道!”   “怎么?”   贾琏斜藐着他激将道:“你若是喝不了,那我让人换杯牛乳来,那东西才是小孩子该喝的。”   若在平时贾宝玉未必会受激,但今儿他却是脖子一梗,把那酒杯拍在贾琏面前:“满上!”   两人就这么杠上了,你一杯我一杯喝的不亦乐乎。   有道是酒入愁肠愁更愁,等焦顺与王夫人商量好了车厂利益的分配问题,重新回到客厅时,两人早已经喝的酩酊大醉。   贾琏这种行为,焦顺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既然不能反抗,又不愿意眼睁睁瞧着,那自然就只能把自己灌醉了事。   但贾宝玉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已经提前预料到,林黛玉再也不可能回荣国府了?   “真是扫兴!”   刻意装扮了一番的王熙凤,拿筷子捅了捅贾琏,见他毫无反应,嫌弃的将筷子往他身上一丢,满眼的失望之色。   即便席间多了贾宝玉,她依旧没有放弃夫目前计划——当然了,肯定不能当着贾宝玉的面胡来,所以她本来已经编排好了理由,想要支开贾宝玉再行其事。   旋即又冲焦顺勾了勾手指,待到焦顺离得近了,便伸手牵住他腰间横生的直接,悄声道:“也罢,今儿便便宜你了,咱们去太太屋里,她那还有好些大老爷生前留下的物件,咱们今儿索性挨个试一遍!”   嘶~   这回轮到焦顺倒吸凉气了。   方才除了正经事儿,王夫人其实还借机与他约在三更后私会。   原想着摆平凤辣子不难,他便也没有推辞。   哪成想这婆娘临时又改了花样!   贾赦留下的东西……   想想就知道一定很刺激!   “怎么?”   王熙凤挑眉,意有所指的道:“难道你还要留力应付别人?”   “我是怕那些东西不干净!”   焦顺那肯承认,当即推到了那莫须有的花柳病上。   王熙凤听了也不觉有些迟疑,于是改口道:“那就算了,咱们还照平日里便罢。”   焦顺这才暗暗松了口气,盘算着邢夫人和王熙凤加起来,约莫也就等同于0.9个李纨,料来还能应付得来。   至于王夫人那边儿……   大不了多费费嘴皮子,再打一打感情牌就好。   ……   是夜,紫金街薛家老宅。   碰~   薛蟠一身酒气的撞进门来,铁青脸正要开口说话,忽见屋内除了母亲之外,还有妹妹在场,当即就又支支吾吾的卡了壳。   薛宝钗何其聪慧,当下瞧出他必是有什么事情想瞒着自己,于是起身道:“怎么,我还没有嫁出去,哥哥就要拿我当外人了?”   “怎么可能!”   薛蟠本就不是能憋住话的人,受这一激,便干脆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我原是为了避开你嫂子,所以随便在附近寻了家酒楼吃酒,不想正瞧见昭儿从街上过,想着也是有日子没见琏二哥了,便喊他上楼问了几句。”   “不想这厮推三阻四的,还直个劲儿嚷着要回去复命,我一时恼了,就提壶狠灌了他一通,灌的那厮眼歪嘴斜后,他竟就说出一桩事情来!”   说着,他猛一拍大腿,咬牙切齿道:“母亲可知道他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他说因林妹妹不告而别回了苏州老家,贾宝玉那厮正闹着让派人去找回来,还说要将她一并娶了,和妹妹平起平坐呢!”   “什么?!”   薛姨妈下意识起身,恼道:“这孩子,怎么还是……那你姨妈又是怎么说的?”   “姨妈怎么说我不知道。”   薛蟠咬牙切齿道:“但她家那老虔婆却是应允了的!宝玉还立誓说若找不到林妹妹,便要出家当和尚、当道士!” ###第六百八十七章 顺苏   听到薛蟠这番话,薛姨妈也是气的巍峨乱颤,扶着心窝恼道:“他便再不懂事,也不该说出这样的话来!这、这却将你妹妹置于何地?!”   “谁说不是呢!”   薛蟠更是暴跳如雷,撸胳膊挽袖子的道:“妹妹这样的人品相貌,便是打着灯笼也难寻,偏他还敢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我看分明就是欠收拾了,且让我去捶他上几拳,教他个乖!”   说着,转身欲走。   “你回来!”   薛姨妈忙赶上去扯住他的袖子,急道:“这事儿也还没问清楚,你怎么就要打上门去?且等明儿一早,我亲自问过你姨妈再说!”   薛蟠将嘴一撇:“难道那昭儿还敢骗我不成?”   “这……”   薛姨妈一时也想不出昭儿编这种谎话的目的,想了想,便问:“那昭儿人呢?你去把他喊来,我再问问他。”   “应该还在酒楼吧?”   薛蟠摸着脑袋迟疑道:“我最后踹的那两脚下了死力气,那小子当时就趴在地上,连疼都喊不出来了。”   “你这孩子!”   薛姨妈气的在他后背上拍了一巴掌,恼道:“先前的教训你难道忘了?若再闹出什么来,可未必还能遮掩的过去!”   “我这不是气的么。”   薛蟠悻悻的回了句,然后不等薛姨妈开口,丢下句:“母亲等着,我这就去把那狗奴才带回来!”   然后便头也不回的去了。   “你可千万别再动手了!”   薛姨妈追出门外交代了一句,见薛蟠充耳不闻的样子,只好又喊来两个仆妇,命她们追上去监督薛蟠的一举一动。   等重新折回屋里,看到依旧端庄坐在那里刺绣的薛宝钗,她才想到刚才母子两个光顾着着急,竟是把正主给丢到了一边儿。   她忙凑到近前,观察着女儿的表情,宽慰道:“你也别急,这事儿还说不准是真是假呢。”   “多半应该是真的。”   薛宝钗淡然一笑,顺势换了根绣针,用红润的丁香小舌抿了抿丝线,边尝试着穿针引线,边道:“那些话,宝兄弟是能说出来的。”   “这……”   见女儿如此态度,薛姨妈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么好了。   半晌才憋出一句:“那也没什么,他、他自己说了又不算!等明儿我见了你姨妈,就……”   “妈妈何必强求。”   薛宝钗继续穿针引线,同时微微摇头道:“老太太既然已经发了话,便姨妈肯向着咱们又能如何?”   说着,她长舒了一口气,若无其事的将总也穿不进去的针线,重新放回簸箕里,冲薛姨妈释然笑道:“林妹妹身世孤苦,又自小和宝兄弟青梅竹马,我因圣上指婚坏了她的姻缘,暗里也常存愧悔之意,现如今……”   她顿了顿,用力咬了咬嘴唇,然后才又继续道:“现如今若能弥补一二,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可……”   见女儿如此大度,薛姨妈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又是心疼又是憋屈的来回绕了几步,忽然笃定道:“就算是有愧,也可以想别的办法补偿林丫头——你放心,我肯定能想到办法的!”   闻言,薛宝钗不由诧异的看了眼母亲,在她记忆当中,母亲向来是天真烂漫没主见的,如今却一副无比笃定的架势,好像真的有把握解决这件事情一样。   是了~   她必是想要问计于‘那人’了!   宝钗恍然之后,却不希望有‘外人’参与此事,于是婉转的提醒道:“虽则此事我乐见其成,但妈妈也确实该去见一见姨妈,让她好生约束家中的下人——毕竟两家的婚事乃是御赐,平起平坐的说辞若是传扬出去,只怕……”   “传出去又怎得?!”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薛蟠的粗声大嗓,紧接着就见他气喘吁吁的快步走了进来,看样子明显是一路跑回来的。   薛姨妈见只他一人,心里头就咯噔了一下子,忙拉着薛蟠追问:“那昭儿呢?难道、难道……”   “母亲想多了!”   薛蟠不爽的冷哼道:“儿子走后,那酒楼的老板因怕那狗奴才在自家店里出意外,就专程派人将他送回荣国府去了!”   薛姨妈这才松了口气,就又听薛蟠愤愤然嚷道:“要我说,这事儿就该宣扬出去才对,最好让皇帝老子也听一听——总不能这圣旨比特娘废纸还没用吧?!”   “哥哥不要胡闹!”   这时薛宝钗终于撑着桌子站起身来,面色严肃的道:“王家的事情还没完,若是荣国府再闹出抗旨不遵的事情来,难保不会是又一场大祸!难道你是想看到姨妈一家被满门抄斩,我做了望门寡才甘心不成?”   “这、这……”   见妹妹把话说的这样重,薛蟠的气势顿时弱了不少,但又不甘心就此作罢,于是闷闷的抱怨道:“那依着妹妹,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如今你还没过门,他们就敢想着平起平坐,等以后……”   “等以后如何?”   薛宝钗打断了他的话,冷然道:“两家的婚事乃是御赐,就算再怎么,林妹妹也越不到我前头去!”   说着,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目视薛姨妈道:“妈妈这几日千万看好哥哥,别让他出去胡闹——这条路既然是我选的,那我就会一直走下去。”   说着,微微一福道:“天也不早了,妈妈也该早些歇息才是,女儿先告辞了。”   目送她出门而去,薛姨妈下意识追了几步,又慢慢退了回去,最后颓然的坐倒在罗汉床上——她就算想找焦顺帮忙,总也得女儿有抗争的心思才成。   薛蟠则是咬着牙狠狠一顿足,抬手往自己脑门上‘啪啪啪’连抽了五六下,直打的额头红了,这才道:“好好好,我不管了,我不管了总成了吧?!”   说着,也转身拂袖而去。   路过房门时,还狠狠在门上踹了两脚。   且不提薛姨妈和薛蟠各自如何气闷。   却说薛宝钗回到自己居住的小院,文杏、蕊官忙迎上来禀报:“姑娘,热水都已经烧好了,您看是现在……”   “且不急。”   宝钗淡淡的回了句,又摆手道:“你们先去里面候着吧,我还有一笔账目要算清楚。”   说着,独自进到了西厢书房内。   入内后反锁好房门,她两手搭在门栓上,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踱步到书桌前,颤巍巍翻出已经‘三易其稿’的相夫手册。   先是翻开来逐字逐行的看,继而突然暴起,对那手册又撕又团,最后将其一股脑丢进了废纸篓里!   丢完之后,她仿佛虚脱了一般瘫软在椅子上,然后慢慢伏在案头,将螓首深埋在两臂之间,肩头微微耸动,却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动静。   听到贾母和贾宝玉说出那样的话,做出那样的事,宝钗心头又如何不恼、如何不恨?   但她始终是薛家最清醒的那个人,明确的知道在王家已经彻底垮台,史家的影响力又几乎全在海外的情况下,荣国府已经是薛家最大、且唯一的依仗了!   虽然荣国府现今也不如以前风光了,甚至还受了王子腾的牵连——但宫里的贤德妃还在,甚至还获准参知政事,称一声根基未损并不为过。   这节骨眼上,若是为了林黛玉的事儿荣国府闹将起来,一旦消息外泄,就算是最后荣国府能撑过这一劫,也多半会和薛家反目成仇。   那在朝堂上失去了所有靠山的薛家,又凭什么继续维系家业?   所以薛宝钗才会坚决制止哥哥,宁愿自己受委屈,也绝不肯将事情闹大。   许久许久之后。   薛宝钗终于抬头来,先拿帕子仔细揩去脸上的泪水,然后起身走到废纸篓前,将撕碎、揉成团的相夫手册捡起来,重新在书桌上拼凑好。   然后,她轻车熟路的备好纸笔,双眼红肿却又目光坚毅的,开始撰写第四版相夫手册。   方才和母亲哥哥说的话,有不少都是违心之言,但有一句话却是发自肺腑的:既然选了这条路,她就一定会走到底!   且不说以林黛玉的骄傲,会不会答应给宝玉做平妻,就算真的答应了又能怎得?自己赢了她一次,就能再赢第二次!   ……   “阿嚏~”   第二天天不亮,雪雁迷迷糊糊听到床上传来打喷嚏的声音,忙不迭一骨碌爬将起来,小跑着到了近前探问:“姑娘,可是又有哪里不舒服了?”   林黛玉自小大病小病就没断过,最近一两年虽然好多了,但雪雁这么多年养成的经验可不是白来的。   “嗯~”   黛玉拥着被子坐起身来,试着吸了几口气,然后闷声道:“除了鼻息不畅,别的倒还好。”   雪雁伸手在她额头试了试,又摸摸自己的额头,然后又喊来紫鹃,让她也试了试,等两人一致认为温度并无差异,这才松了口气。   “不是中暑发热就好。”   紫鹃道:“想是路上吹了风的缘故——我这就去请大夫来。”   “不用了。”   林黛玉微微摇头:“如今只咱们几个,你又人生地不熟的——再说我也没怎么,不过就是鼻息不畅通罢了。”   “那也不能拖!”   雪雁在一旁道:“多少大病都是小病拖出来的,何况姑娘身子一向就弱。”   顿了顿,又忍不住嘟囔道:“也不知焦大爷什么时候能来。”   “好端端的提他作甚?”   林黛玉小嘴一噘,刚要再说些什么,雪雁就抢着道:“还是让紫鹃姐姐服侍姑娘起床,我带着藕官去请大夫吧!”   说着,也不等林黛玉应允,便风风火火的出门去了。   等到了门外,她却没有急着去找藕官作伴,而是先喊来春纤叮嘱道:“若是焦大爷来了,你就跟他说姑娘病了,请焦大爷好生陪护陪护。”   “若是焦大爷没来呢?”   “那你就别管了。”   雪雁丢下这话,便转头与藕官一起出了院门。   边从巷子往外走,她边琢磨着,该怎么设法去通知焦顺一声——生了病的人往往要比平时更脆弱,这时候只要守在身边,必然就能加深双方的关系。   正想着呢,忽然被藕官一把扯住。   雪雁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不由呵斥道:“做什么?姑娘病了,咱们是去请大夫的,哪里有功夫在路上耽搁?!”   藕官不为所动,抬手指着斜对面道:“你快瞧,那不就是一家医馆吗?!”   “嗯?!”   雪雁循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却见果然前面不远处就有一家医馆。   她疑惑的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巷子口,心道自己先前怎么没注意到巷子口就有医馆?   但转念一想,主仆几个也才搬过来五六天,期间姑娘又不曾生病,没注意到医馆的存在倒也不足为奇。   于是便忙和藕官往那医馆行去。   进到里面,就见两个老者正在柜台前对弈,雪雁上前问道:“敢问那位是坐堂的大夫?”   其中一个老者指了指对面的棋友,笑道:“我二人皆是。”   “那太好了!”   雪雁也没多想,就道:“我们家小姐身体有些不适,烦请哪位大夫前去问诊一番。”   “这个……”   两个老中医对视了一眼,同时摇头道:“我等皆是坐馆,轻易不好远离。”   “也没多远!”   后面藕官忙指着对面道:“就在那巷子里,再说不是有两位大夫吗?”   “嗯?”   两个老中医对视一眼,齐齐起身,态度也明显有了变化。   其中一个拱手道:“敢问贵上是何病症?”   不等雪雁藕官答话,又忙解释道:“我二人一个擅长为人调理脾胃强身健体,一个专精妇科杂症。”   “也不是什么大病。”   雪雁答道:“就是昨儿吹了风,感觉鼻息不通。”   “这倒好办。”   一个老中医当即笑道:“那就由老夫走一遭吧。”   雪雁道一声谢,忙引着他折回家中。   紫鹃见这么快就请了大夫回来,不由纳闷道:“你们是在那找的大夫?莫非是一出门就遇见了游方的铃医?”   “姐姐也没发现吧?”   雪雁笑道:“这家医馆就在巷子口斜对面,里面有两位老先生,一位擅长为人调理脾胃强身健体,一个专精妇科杂症,偏正好咱们姑娘都能用的……”   说到这里,她自己也觉察出不对来,渐渐的没了声息。   紫鹃更是眉头紧皱,这院子是她过来相看的,当时对周围的环境都有了解,所以记得清清楚楚,这周遭压根就没什么医馆。   想了想,她开口问:“那医馆叫什么名字?”   “这……”   雪雁答不出来,索性转头去问那大夫。   却听那老中医捻须笑道:“我们这家医馆是昨儿才搬过来的,新东家起名叫‘顺苏堂’,意为顺利复苏之意。”   这话一出,非止雪雁和紫鹃恍然大悟,连林黛玉也一下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雪雁更是暗暗叹服,心道亏自己方才还妄想教焦大爷做事,却哪知道他早想到自己头里去了! ###第六百八十八章 期限   怡红院。   同样是天刚蒙蒙亮,贾宝玉昏昏沉沉的睁开眼,拥着被子坐起来,又揉着眉心缓了好一阵子才清醒些,于是沙哑着嗓子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侧面小床上的袭人被他惊醒,忙趿着鞋披衣起身,先看了眼墙角的座钟,然后道:“还早着呢,二爷再躺下睡一会儿吧,我过会儿让她们送一碗醒酒汤来。”   “不睡了,头疼的难受。”   贾宝玉说着,撩开帷幔将两条腿搭在脚踏上,皱着眉狠狠挠了挠头皮,然后又开始发起呆来。   见他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袭人去外间交代了一句,然后又折回来倒了半杯温茶,递给贾宝玉道:“昨儿怎么喝的那么多?不单单是你,连焦大爷都醉的不成样子,勉强送你回来后,就被好几个人架着去客院歇息了。”   “焦大哥也喝醉了?”   贾宝玉疑惑的敲了敲太阳穴,心说昨儿喝酒的时候好像没见到焦大哥吧?   难道是自己喝醉之后,焦大哥又回来和琏二哥举杯痛饮了一番?   那琏二哥前前后后得喝了多少?   “琏二哥没事儿吧?”   “这……”   听他脱口问起贾琏,袭人摇头道:“这我倒不曾听说。”   旋即又解释:“主要眼下还在服丧期间,本不该大肆滥饮的,太太昨儿特意交代我们,您喝醉的事情尽量不要外传,想必琏二爷那边儿也是一样的。”   “喔。”   贾宝玉了然的点点头,这才陡然记起大伯死了还不到半年,他一时竟有些羞惭。   但转念想到等出了孝期,就要迎娶宝姐姐过门了,又转而长吁短叹起来。   这两天虽然口口声声心心念念的,都是让林黛玉与薛宝钗平起平坐,但说实话,贾宝玉心底其实没多大把握,毕竟林黛玉的脾性他是最清楚不过了。   以林妹妹那骄傲又敏感的性格,除非是有什么天大缘故,否则又怎肯答应屈居人下——说是平起平坐,但有哪个平妻又真能与大妇平起平坐?更何况金玉良缘乃是御赐,将来必然要高过林妹妹一头!   不不不~   不能这么想,或许林妹妹在苏州过的并不如意,也在思念京城这边呢?!   也不对,自己怎么能期盼着林妹妹过的不好呢?!   可若不是……   “二爷、二爷?”   贾宝玉混乱的思绪被打断,这才发现是麝月端了醒酒汤来。   他冲着麝月微一扬下巴,麝月便忙用汤匙舀了汤,一勺勺的喂给他,同时传话道:“方才焦大爷打发人来,说是他在工学虚席以待,二爷想什么时候复职都成——至于旁的,他自会帮二爷料理清楚。”   说着,忍不住赞叹道:“焦大爷当真是重情重义,全不似那些见风使舵、逢高踩低的人!”   一旁袭人也赞同的连连点头,旋又笑道:“咱们三姑娘以后还要嫁去来家呢,焦大爷帮咱们二爷也是该当的。”   随着焦顺的权位日高,他在荣国府内的风评也是与日俱佳,尤其是在一众奴仆当中,更是被视为偶像榜样般的存在。   贾宝玉平时还没注意,此时听袭人言之凿凿,说探春要嫁去‘来家’,言语间还颇多期盼艳羡,却是陡然想到了当初二姐姐与焦顺传绯闻的时候,貌似袭人和麝月几个议论起来,还都觉得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   这才过去几年?   如今说起三妹妹给来家做兼祧的事儿,在她们眼中却成了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他一时不由暗暗感慨时移世易、物是人非。   与此同时,灌了两大碗醒酒汤依旧是满脸‘宿醉’疲态的焦顺,已经乘着荣国府的马车驶离了荣宁街——自行车自然有人替他送回家去。   昨晚上虽然以‘干净又卫生’为由,推拒了贾赦留下的助兴工具,但他最终还是没能免去被榨干的下场。   主要是王夫人多少有些埋怨他放跑了林黛玉,口头上虽然未曾责备什么,暗里却下了死力气,愣是破纪录的多榨了两股才罢休。   这意外的损失让焦顺暗暗叫苦不迭,所以等到王夫人提出希望他能暗中派人,去苏州抢先将林黛玉藏起来的事后,他果断的选择了拒绝。   当然了,他之所以拒绝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总之,焦某人拖着疲惫的身体,在工部和工学之间劳苦奔波了一天,临到傍晚时,才重新抖擞精神出现在了林黛玉面前。   “当真病了?”   焦顺听雪雁夸大其词的形容完早上的事情,不由笑道:“我原是为了有备无患,不想还真就用上了——看来妹妹的这身子,果然还是需要再好生调理调理。”   说着,领着状况已经好转许多的林黛玉到了院子里,指着斜靠在廊柱上的一个长条形袋子道:“去打开瞧瞧。”   雪雁和春纤上前将那袋子打开,却见里面是四支羽毛球拍,一条绑起来的渔网,以及十来根铁棍子。   焦顺亲自上前,将那些铁棍子一一拼装起来,很快便形成了一个长方形架子,再把球网挂在两侧,便是羽毛球中网的样子了。   “你们这院子小了些,常摆着羽毛球网也不太方便,这架子拆装起来容易的很,需要用的时候组装好,用完了拆掉随便放在哪里都成。”   听着焦顺边重新拆卸,边指点雪雁、春纤两个,林黛玉不觉一时有些失神。   眼前的一幕,无疑是她原本计划当中,绝对不会发生的情况——甚至如果倒回几天前,如果有人向她描绘这一切,她多半还会坚称这并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但正等切身体会之后,要说没有一点触动,那绝对是在骗人骗己。   即便明知道,焦顺这么做既是因为史湘云,也是因为自己的姿色,但还是忍不住心头暖暖的——尤其是早上病恹恹起身,听到‘顺苏堂’三个字的时候。   “怎么了?是不是又觉得不舒服了?”   直到耳畔传来焦顺关切的嗓音,林黛玉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整理好了那球网,重新回到了自己身边。   林黛玉急忙摇头否认,但还是被焦顺劝回了屋里歇息。   因觉得在焦顺面前躺下有些不自在,她原是想在床上坐一会儿的,不想焦顺抢先坐到了床头,又拍着自己的大腿笑道:“来,我帮你掐掐头。”   林黛玉待要拒绝,又听他戏谑道:“比这更亲密的事儿,咱们又不是没做过——何况你不是还想做的更深入一些么?”   听到焦顺浅显易懂的调侃,林黛玉脸上的红晕瞬间蔓延到了耳后。   她又羞又恼的斜了焦顺一眼,旋即咬着银牙坐到了床尾,然后背转过身,掩耳盗铃般褪去绣鞋,飞快将两只裹在罗袜里的嫩菱角藏到夏凉被里,最后一点一点,缓慢又僵硬的往焦顺腿上靠。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足足半盏茶之后,她的后脑勺才虚虚的搭在了焦顺的大腿上。   然后,林黛玉就又别扭的尬住了。   倒不是林妹妹还适应不了这种肌肤之亲,而是因为焦顺的腿过于粗壮,以至于她必须竭力将整个背部抬离地面,才能枕在焦顺的大腿上。   焦顺也发现了她的窘状,当下哈哈一笑,先放了个枕头在她背后,然后又将大腿换成了小腿。   这一来,林黛玉才真正枕了上去。   要说触感有多好,那是绝无可能的,焦顺腿上满是健硕的肌肉,躺上去也就比石头略软些。   不过这种硬邦邦的触感,却出奇的给人一种安全感,尤其是回想起焦顺当初踩着那监生给出警告的画面,这种安全感就会愈发的强烈。   强烈到让林黛玉原本的忐忑迅速消弭无踪。   她闭目感受了一会儿,然后又突然睁开眼睛问了句:“总该有个时间吧?”   虽然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但焦顺还是听懂了,假装思考了一会儿,才答道:“八月底吧,七月暑气未退,路上只怕多有不便之处,如果你执意要回苏州的话,等过了八月中秋再动身不迟。”   林黛玉沉默半晌,最后蚊蝇似的挤出一句:“那就赶在中秋之前做完吧。”   前一句她说的是,焦顺尝试挽留自己的最后期限;而这后一句,则是尚未完成的报恩过程的最后期限。   她会突然问出这话,却也不是无的放矢,而是担心自己会沉迷与焦顺塑造的氛围当中无法自拔,最后忘却了本心,所以才希望能定一个最后期限,以便到时候扪心自问,做出最终的抉择。   定在中秋之后,无疑要比她预想中的晚了不少。   不过……   罢了,就先这样吧。   林黛玉再次闭上了美目,没过一会儿,竟就枕着焦顺的小腿睡了过去。   ……   此后一段时日,焦顺倒不是每天都要去林黛玉哪儿,更不是每次去都会带上什么惊喜或者礼物,但那小院却是潜移默化的,渐渐有了一种‘家’的氛围。   也就在林黛玉渐渐习惯那小小院落的时候,宫内容妃却是益发焦躁不安。   皇后和吴贵妃的茶话会,几乎是天天都在召开,说是亲如姐妹也不为过。   越是这般,容妃便越是无比的绝望。   她深悔自己当初不该在吴贵妃面前挑拨,可当时谁又能想得到,吴贵妃非但没有因此嫉恨皇后,反倒与她日渐亲密起来了?   照这样下去,只怕等到繇皇子继位之后,她能不能保住性命都两说了——且就算保住了性命,多半也只能在冷宫里了此残生。   这是容妃绝不能够接受的!   她一度甚至曾想过找皇帝哭诉,把所有事情全都抖落出来。   但转念一想,那红木匣里本就是皇帝交给皇后保管的,自己偷听之后,跑去吴贵妃面前搬弄是非本就是错,若再贼喊捉贼……   只怕不用等繇皇子继位,就要先被送去冷宫了!   容妃为此每日坐立难安,这天上午实在是在延禧宫内待不住了,出了门却又不知该去何处,于是只好信马由缰的在宫中乱逛。   结果没头苍蝇似的,冷不丁就与忠顺王撞了个正着。   虽然如今隆源帝已经重新亲政了,但忠顺王依旧时不时入宫拜访太上皇,因此会撞上他倒也并不足奇。   至少容妃就没有往心里去,冷着脸与忠顺王见了一礼,便与其擦肩而过。   但忠顺王却是若有所思,等到容妃离得远了,便笑问前面引路的宦官:“刚才那是容妃吧,怎么瞧着倒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   “这……”   引路的宦官刚一迟疑,手上就多了块硬邦邦的东西,他低头见是黄灿灿的,当下便喜的眉开眼笑,压着嗓子幸灾乐祸道:“听说容妃娘娘最近同时开罪了皇后和吴贵妃,您想啊,这还能有个好?”   “原来如此。”   忠顺王点点头,又回头望了眼容妃远去的方向,然后这才跟着那宦官去了仁寿宫。   等见到太上皇,他紧赶几步凑到近前,陪笑道:“皇兄这几日的气色是愈发好了。”   “哈哈哈……”   太上皇哈哈一笑,得意道:“有佳孙如此,朕自然无忧矣。”   忠顺王眼中光芒一闪而过,旋即又陪笑道:“这么说,繇皇子又过来给您请安了?我早听说他进学后大有长进,可惜一直也无缘得见。”   “他白天都要上学,只有一早一晚能来,你等闲自然见不着他。”   太上皇随口回了一句,然后便忍不住炫耀起了孙子的种种优秀之处。   说起来,繇皇子会频频过来请安,还是得益于太后的提议。   前阵子太后除了劝皇帝不要追查林如海的事儿,还特意点醒让繇皇子常去仁寿宫走走,以便祖孙之间多多亲近。   隆源帝听了还有些犹豫,毕竟当初前几年繇皇子去到仁寿宫时,一向喜静的太上皇显得颇为厌烦。   太后则解释说,太上皇当时刚刚目盲,心里本就烦,偏繇皇子当时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娃娃,自然是烦上加烦——而如今繇皇子越发出息了,他皇爷爷见了只会高兴,哪还会嫌烦?   结果繇皇子早晚过来请安,果然博得太上皇龙心大悦。   与此同时,却也引得忠顺王暗中躁动起来。   但忠顺王入宫不是上午就是下午,与繇皇子来仁寿宫的时间都是错开的,若真想做些什么,却也一时无从下手。   除非……   是想办法另辟蹊径。 ###第六百八十九章 再咏   七月二十三下午。   因为刚下过雨的缘故,居高不下的气温陡降了几度,就连空气也清新了不少,不过这场突如其来的骤雨,对于行路人来说却实在算不上友好。   随着车轮滚动的、辐条作响的声音,一辆人力车缓缓拐入桃花巷内,速度虽然不快,但碍于每一步都要对抗脚下的湿滑,车夫的动作显得慎重又吃力。   当车子稳稳停在‘苏宅’门外时,那车夫才如释重负的长出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放低了车把,转回身边用毛巾擦汗,边点头哈腰冲车上的乘客赔笑。   雪雁和春纤扶着车棚子下了车,春纤两脚一落地,就闷头想要往里走,结果却被雪雁一把扯住。   只见雪雁冲那车夫微微一礼道:“不想半路上下起了雨,这趟真是辛苦徐大哥了。”   说着,又从袖筒里,摸出十几枚大子儿递了过去。   “不不不,这我不能收、不能收!”   那车徐大哥见状,忙摆着手往后退,结果后脚跟被车把手绊了一下,险些摔个倒栽葱。   他勉力稳住身形后,嘴里还是一个劲儿的推辞。   这‘徐大哥’原是某家车行新招的人力车夫,因老实嘴笨不会招揽客户,业绩一直垫底,眼见就要被裁掉了,结果正赶上焦顺担心紫鹃、雪雁几个出行不便,桃花巷内又养不了马车,于是便干脆雇他长期蹲守在巷子口,单只伺候林妹妹主仆几个。   雪雁知道他这是怕因为额外收钱,丢了这来之不易的差事,于是也便没有强求,冲他又微微一礼,这才领着春纤进了院门。   边往里走,又边交代春纤道:“等一会儿你送碗热茶给他,好歹也是焦大爷雇来的人,不看僧面还要看佛面呢。”   却说雪雁正交代着呢,忽就扫见堂屋廊下停着一辆自行车,她不由‘咦’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堂屋里,将新买来的胭脂水粉望桌上一放,边探头往里间张望,边好奇道:“焦大爷怎么这会儿就到了?”   焦顺大多数时间,都是临近傍晚过来待一个时辰再走;再不然就是早上来,陪林黛玉一整天——似这般下午来,却还是头一回。   紫鹃一面上前将胭脂水粉分门别类,一面解释:“说是有什么新奇玩意儿,想跟咱们姑娘分享,所以就提前来了——不巧路上正撞见这一场大雨,还没等找地方躲呢,就被淋成了落汤鸡。”   说着,往里间一努嘴道:“这不,刚打了水准备洗个热水澡呢。”   洗澡?   雪雁听了这话,目光飞快的扫视屋内,旋即半含酸的问:“是藕官在里边……”   还不等她把话说完,藕官就挑帘子走了进来。   雪雁一呆,旋即脸色陡然涨红,惊喜道:“难不成是姑娘在里边伺候?!”   见雪雁几乎将‘乐见其成’四个字挂到了脸上,紫鹃忍不住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想什么呢?当然是焦大爷自己在里边——姑娘在书房呢。”   雪雁先是有些泄气,但转念一想,姑娘肯让焦大爷用自己的浴桶,也足证明双方关系之亲近了——这待遇,可是连当初的宝二爷都不曾享受过!   再说了,这不正是凸显自己的好机会么?   当下她吞吞吐吐道:“让焦大爷自己洗澡,是不是、是不是不大合适?”   紫鹃再次翻了个白眼:“你想进去就进去,谁还能拦着你不成?”   “我、我没那么说!”   虽然自己的心思昭然若揭,但被如此直白的点破,雪雁还是有些恼羞成怒,愤愤跺脚道:“我就是觉得焦大爷对咱们姑娘好,咱们也不能忘恩负义!”   紫鹃却懒得与她理论,等确定胭脂水粉都买对了,便自顾自去了书房禀报。   雪雁娇哼一声,转头又将目光对准了藕官。   藕官的性子虽然轴了些,却也不是傻子,于是忙也原路退了出去。   雪雁这才满意,稳了稳心神,小心翼翼的凑到卧室门前,抬手欲要敲门,半途却又缩了回来,直到连续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拍响房门,颤声道:“爷,要不要、要不要……”   没等她把话说明白,里面就传来焦顺的浑厚的嗓音:“进来吧。”   雪雁是又喜又羞又慌,小心翼翼推开一条缝,见焦顺已经进到了浴桶里,这才把门缝开大了些,纸片人似的钻了进去。   “果然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就听焦顺在浴桶里慨叹:“以前我什么时候让人伺候过?现下倒好,一个人洗澡都不适应了。”   “爷是贵人,合该我们伺候的。”   雪雁说着反锁了房门,一步步挪到了浴桶前,却不敢往桶里瞧,只在旁边取了搓澡的毛巾,颤声道:“爷,我先帮您搓搓背吧。”   焦顺闻言,哗啦一声从浴桶里站起身来,懒洋洋道:“你们姑娘这浴桶到底小了些,我在里面腾挪不开,还是出去搓好了再进来吧。”   说着,便从浴桶里跨了出来,背对着雪雁坐到了放浴巾的板凳上,同时还不忘给她画大饼:“这院里的丫鬟,还是数你最乖巧懂事知道疼人,你放心,等以后爷必定亏待不了你。”   然而等他说完了,却迟迟不见雪雁有什么动作。   焦顺有些纳闷的回头看去,却见那丫头一张脸红的桌布仿佛,两眼发直紧攥着毛巾,似乎三魂七魄都已经丢了。   看样子,应该是受了亿点生物学上的震撼。   直到焦顺洗完了澡,用浴巾裹住半身,她才稍稍适应了些,但依旧难以释怀。   怪道先前姑娘……   叩叩叩~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雪雁做贼心虚般一个激灵,下意识问了句:“谁?”   “是我。”   门外传来紫鹃的声音:“雪雁,你先出来一下。”   雪雁回头看了眼焦顺,这才手忙脚乱的推门而出。   外面紫鹃不知为何也是晕生双颊,一见雪雁从里面出来,便忙将手里捧着的衣服丢给她:“这是焦大爷的衣服,姑娘已经用熨斗熨干了。”   说着,转身便逃之夭夭了。   见她如此,雪雁倒平白生出些淡定来,心道自己终归还是压了紫鹃姐姐一头。   于是折回屋里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等见了焦顺,将那衣服献宝似的送到他眼前,特意强调道:“爷快瞧,我们姑娘亲手把这衣服给您熨干了!”   焦顺微微一笑,由着她帮自己穿戴整齐,然后趿着木屐到了厅里。   林黛玉正坐在客厅里发呆,见焦顺一身清爽的领着雪雁从里面出来,忙不自觉避开了视线,等到焦顺凑到身前,又下意识解释了一句:“内里的亵衣,都是紫鹃熨的。”   “哈哈,我也没问这个啊。”   焦顺逗了她一句,便迅速岔开话题道:“对了,我说要让你瞧个稀罕来着,走走走,咱们去外面院里弄。”   等领着林黛玉到了外面,焦顺先从车筐里弄出一大袋可可粉,又取出砂糖、牛奶、黄油等物——但凡后世之人见了,都能猜到他是要DIY情侣巧克力。   这在后世是烂大街的老套路了,但放在当下却是效果拔群。   听说是制作一种前所未见的糖果,莫说是几个年轻的,连王嬷嬷也忍不住好奇,特意把买来就没用过几次的简易小灶搬了出来。   期间自然少不了彼此打趣手艺、拿巧克力酱抹脸、吮吸手指等分支套路。   到后来连紫鹃、雪雁也被卷了进去,一时满院子尽是欢声笑语。   因途中吃了不少巧克力酱,索性连晚餐也推迟了,一直忙到月上柳梢头,这才将做好的巧克力,用冰块镇了起来——小院里没有储冰的地方,都是每天请冰室专程送来的。   等闲下来,林黛玉才发现天色已经不早了。   悄悄问清楚时辰之后,她看向焦顺欲言又止了半晌,最终还是没有勇气直接开口留客,于是将紫鹃扯到角落里耳语了几句。   紫鹃听了倒不意外,毕竟气氛早就烘托到这份上了。   当下对焦顺道:“这天黑路滑的,大爷今儿不如就宿在我们这儿吧。”   说着,看了眼自己姑娘,又补了句:“大爷若是不嫌弃,我和藕官这就把西厢房腾出来。”   这小院是三间正房,东西厢房各有两间,东厢住的是王嬷嬷、雪雁和春纤,西厢住的是紫鹃和藕官。   焦顺也扫了眼林黛玉,然后笑着应了下来。   林黛玉感觉到他的目光,有些不自然的偏过头,过一会儿却又挪了回来,斜着焦顺,轻咬朱唇一副举棋不定的模样。   藕官得了吩咐,便忙去西厢里收拾。   一边整理自己的被褥等物,一边向紫鹃请示道:“紫鹃姐姐,焦大爷盖的被褥,用咱们的怕是不合适吧?要不,从姑娘那边儿……”   “你急什么。”   紫鹃却侧身坐到了床上,望着堂屋的方向道:“先别急着收拾,再等一等消息吧。”   等一等消息?   藕官先是一愣,旋即也便明白了——毕竟她也算是众人当中,经验最丰富的那个。   于是两人便并排坐到了床头,伸长了脖子等着堂屋里的最新指示。   堂屋内,随着时间逐渐推移,林黛玉脸上的急躁也愈发明显。   忽然间她长身而起,在客厅里快步踱了几圈,背对着雪雁、春纤站住脚,断然道:“雪雁,你们、你们先回东厢去吧。”   春纤还有些不明所以,却早被雪雁一把扯了出去。   等到屋里只余下焦顺和林黛玉两个,林妹妹深吸了一口气,低着头嗫嚅道:“要不、要不择日不如撞日,就、就今天晚上吧!”   说完,她不敢看焦顺的表情,闷头便逃进了里间。   焦顺却是老神在在的把茶水喝完,这才安步当车的跟了进去。   ……   当晚子夜时分。   “不碍事的、不碍事的。”   顺苏堂的老中医从掩着帷幔的床前起身,捋着胡须对焦顺道:“尊夫人虽是被利器所伤受创惊厥,但脉象平稳且气血不亏,料来将养一段时日就好。”   说着,先写了个补血益气的方子,又道:“我那里还有特制的创伤药,每日早晚敷上,保证不会化脓。”   焦顺嘴里连声应着,心中却道那药膏即便再好,只怕也不敢乱涂。   将那老中医送出门外,焦顺再折回来的时候,雪雁已经卷起了帷幔,就只见林黛玉羞红满面仰躺在床上,一见他回来,下意识就想要侧身面朝里面,结果一动弹便忍不住紧皱眉头。   焦顺见了,摆摆手示意雪雁退出去,然后坐到床头探着身子在她脸上啄了一下,笑道:“举凡女子都要经历这一遭的。”   林黛玉贸默然半晌,闷声道:“却不闻湘云与邢姐姐似我这般。”   “你从小身子就弱嘛。”   焦顺说着,干脆脱了鞋上床,将她小巧玲珑的身子裹在怀里:“起初的时候自然要比别人难些,不过等以后习惯了就好。”   林黛玉缩在他怀里,情绪却是半点没有改善。   先前还能说是焦顺刻意为之,但这次……   想到自己竟然昏厥过去,还吓的焦顺连夜请来了大夫,她便又是羞窘尴尬,又是沮丧挫败。   再有……   这到底算是报了恩,还是又没能报成?   “好了。”   焦顺见状,又将她裹紧了些,宽慰道:“等下回就好了,——不过你先要好生调养调养,再有就是别太紧张了,实在不行,咱们就小酌几杯,正好我托人弄了些药酒……”   听他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的,林黛玉心里总算是好受了一些。   半晌轻轻用胳膊肘在他胸口捅了捅,道:“我没事儿了,你也早点睡吧,明儿一早不是还要去衙门当值吗?”   “不急。”   焦顺又在她脑后蹭了蹭,然后起身道:“反正一时半会儿你也睡不着了,我去瞧瞧那巧克力好了没,若成了,咱们先尝过再睡也不迟。”   说着,将雪雁、紫鹃喊进来照看,自领着春纤去查看那些巧克力的状况。   他走后,林黛玉总觉得紫鹃、雪雁都在悄悄打量自己,下意识正待吩咐她们将帷幔重新放下来,以便遮蔽探究的目光。   但话到嘴边忽又顿住,却是因为突然想到了,自己近来偷偷恶补的那些生理常识。   方才焦大哥应该还没……   不,是肯定还没!   她红着脸轻咬朱唇,下意识并紧了双腿,感受到痛楚依旧未曾好转,只得又将目光移到了紫鹃和雪雁身上,片刻之后,又单独锁定了雪雁一人。   “紫鹃,你先出去一下。”   听自家姑娘语音发颤的让自己出去,紫鹃愣了一下,看看身旁的雪雁,然后若有所悟的低下头,羞红满面的快步走了出去。 ###第六百九十章 礼物   第二天早上。   袭人刚在院儿里倒掉了洗脸水,还没等转过身来,就见贾宝玉脚步匆匆的往外走。   “二爷!”   袭人连忙喊住了他,赶上去追问:“你这一大早连饭都不吃,是又有什么急事儿要办?”   贾宝玉一甩袖子,愁眉不展的道:“掐指一算,派人去苏州找林妹妹也有小二十天了,也不知南边儿有没有消息传回来,我正打算去找老太太问问呢。”   说着,又扼腕叹道:“只恨那电报铺的太慢,不然若能得林妹妹千里传书,便是一字千金也值了!”   “这话可不敢胡说!”   袭人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着嗓子道:“因今年老太太过寿的事儿,老爷太太连同三姑娘在内,都在为银子发愁呢,你这时候再说什么一字千金的,岂不是自找没趣?”   顿了顿,又道:“再说了,若真有林姑娘的消息传回来,老太太又怎么可能瞒着你?”   贾宝玉一想也是个道理,不由愈发沮丧起来,垂着头转过身缓缓往堂屋里走,眼见就要进门,忽又改了方向,把胳膊往廊柱上一横,将半张脸埋上去,闷声道:“你说,会不会、会不会当初那个梦……”   “二爷怎么又提起这事儿来了?”   袭人正准备宽慰他,忽就扫见一个婆子在门外探头探脑张望。   袭人眉头一挑,去前几步问:“婶子是有事情找我们爷,还是……”   那婆子忙点头哈腰的进门,陪笑道:“适才有人给二爷送了一箱礼物,因见二爷正跟姑娘说话,我们就没敢贸然进来打搅。”   说着,冲身后招了招手,便有两个健仆抬了口箱子进来。   因见箱子不似等闲俗物,外面甚至还包着不少赤铜作为点缀,袭人不由奇道:“这是哪家送的?”   “来人没说,只说是主家姓林,还说二爷见了就知道……”   “姓林?!”   原本还趴在柱子上的贾宝玉,听到这个‘林’字登时来了精神,圆瞪着着泪痕点点的眼睛,三步并作两步抢到近前,先围着转了一圈,然后奇道:“这东西怎么打开?”   “说是有个什么卡扣。”   那婆子说着,正要上前帮着找机关,却被贾宝玉横臂拦住,嫌弃的道:“好了、好了,东西放在这里就成,没你们的事儿了,都退下去吧。”   等那婆子悻悻而去,贾宝玉忙将麝月碧痕等人喊了出来,众人七手八脚的在那箱子上摸索。   不一会儿,碧痕便叫道:“应该是这里了!”   说着,伸手用力一按,那箱子果然‘咔哒’一声弹开了。   贾宝玉大喜,想也不想便掀开了箱盖,然后就看到一条血淋淋的大黑狗正蜷缩在箱子里,四肢扭曲反转,躯干开膛破肚,五脏六腑尽皆暴露在外,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脖子被砍断了五分之四,只留颈后一层皮囊相连,须肉模糊的正中间,一根乳白色喉管儿正颤巍巍的摇曳,似是在跟他打招呼。   那死不瞑目的狗头微微翘起,向着贾宝玉张开满是血污的嘴,更像是在控诉自己的悲惨遭遇一般。   见到此情此景,怡红院内一片尖叫之声,原本簇拥在箱子旁的丫鬟们,瞬时做了鸟兽散,只余下贾宝玉圆睁着双眼与那狗头对视。   有新来的见此一幕,还忍不住感叹宝二爷毕竟是男儿身,这胆子就是比女人大。   但熟悉他的,诸如袭人、麝月、碧痕几个见状,却都暗叫不妙,急忙又四面合围上去,这个呼喊、哪个搀扶的,却果不其然没有得到宝玉半点回应。   毕竟经历的多了,袭人虽慌不乱,一面指挥着众人将宝玉抬进屋里,一面急命麝月碧痕去禀给老爷太太知晓。   却说麝月得了差遣,正急吼吼往清堂茅舍赶,不想半路上正与彩云撞了个对面。   “太太可在家……”   “二爷可在家……”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   因麝月到底是心急如焚,很快又道:“好叫姐姐知道,方才也不知什么丧尽天良的歹人,竟用箱子装着一条被虐杀的黑狗,当成礼物送了进来,二爷一时不察被吓的犯了癔症!”   “竟有此事?!”   彩云闻言也是吃惊不小,顾不得自己的差事,忙引着麝月往回走。   到了清堂茅舍,恰逢彩霞端着茶壶出来续杯,见她二人慌里慌张的样子,不由蹙眉道:“怎么,宝玉不肯来?你难道没告诉他,是舅太太来了?”   “不是这么一回事!”   彩云也没空跟她多解释,直接领着麝月进到了堂屋里。   进门就见正当中的主位旁,还有个清瘦的贵妇人正与王夫人并肩而坐。   麝月认出那贵妇人正是王子腾王太尉的妻子,忙跟着彩云一起见礼。   王夫人探头往外面张望了几眼,见确实没有儿子的踪影,不由奇道:“怎么只有麝月来了?”   “太太,出事了!”   麝月忙屈膝跪倒,将方才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王夫人大惊失色,冲嫂子告一声罪,便要去怡红院里探视宝玉。   “我与你同去、同去。”   王子腾之妻也忙跟着站起来,摆出副关心无比的架势。   等她二人赶到怡红院的时候,住处较近的李纨、探春早已经到了,正围在宝玉床前连声呼唤,却不闻宝玉回应半句。   “我的儿!”   王夫人抢上前仔细观瞧,却见贾宝玉仰躺在床上,两眼圆睁嘴巴大张,依旧维持着目瞪狗呆的样子。   “我的儿,我苦命的儿啊!”   王夫人不由扑到他身上失声痛哭起来。   李纨、探春见状急忙解劝,连王子腾之妻也在一旁开解,好容易王夫人才控制住情绪,恰又赶上大夫被请了来,于是三人便汇同刚刚赶到的惜春、王熙凤,将她劝到了外间等候。   王夫人在外间落座后,稳了稳心神,忽然一巴掌重重拍在了茶几上,怒道:“这是什么人做的?!什么人敢如此大胆?!”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袭人战战兢兢出来答道:“我方才也曾让人追查,但送箱子来的都是生面孔,且早就已经走的无影无踪……”   “哼~!”   王夫人咬牙切齿:“这事儿绝不能就这么算了,一定要……”   正说着呢,贾政也闻讯赶了来,进门便追问贾宝玉的状况,待听说里面正在问诊,又冲王子腾之妻苦笑道:“让嫂夫人见笑了,这孩子全无半点乃祖遗风,竟被一具犬尸吓的如此。”   王夫人立刻抢白:“又不只是他一个吓到了,袭人、麝月……还有许多丫鬟也都被吓到了!”   这倒不假,但被吓丢了魂儿的却只宝玉一个。   因有王子腾之妻在场,贾政不想与她争执,便岔开话题问起了那死狗的来历。   等听完袭人的复述,他不由捻须道:“如此一来,要想查清楚只怕就难了。”   王夫人听了益发不喜,再次抢白:“难查也要查,还要一查到底!”   听到这话,斜下里探春便欲言又止。   却说经名医施救,到了午后贾宝玉总算是恢复了神志,不过因为惊悸过度,还要好生休息一段时间才能彻底恢复过来。   王夫人千恩万谢送走了大夫,转回身扫见亦步亦趋的嫂子,遂无奈道:“这事儿指望我们府上只怕不易,不过嫂子放心,我过会儿便去紫金街走一遭,说什么也要托请焦畅卿出面通融通融。”   却原来王子腾之妻今日登门,乃是因为王子腾不日便将被押送抵京——事到如今,王家也不指望王子腾能脱罪了,只想着托关系见他一面。   如今得了承诺,王子腾之妻自然大喜,忙不迭向小姑子连连道谢。   忆起她以往高高在上的态度,王夫人也不知是该得意,还是该叹息。   等送走王子腾之妻,又重新折回堂屋里,王夫人连看都没看贾政一眼,便径自进到了里间。   见儿子虽然醒转过来,但目光依旧透着茫然呆滞,且脸上毫无血色,王夫人忍不住又落下泪来,上前拉起宝玉的手,咬牙道:“我的儿,你安心在家将养,这事儿我必要查个水落石出,好给你报这一箭之仇!”   “啊~!”   也不知王夫人这话触动了宝玉那根神经,他忽然大叫一声,蜷缩着身子抱头哭喊道:“林妹妹、林妹妹她、她……呜呜呜……”   怎么又是林丫头?!   王夫人手忙脚乱的安抚着儿子,心头对林黛玉却是愈发忌恨。   袭人见她安抚了一会儿不见效果,顾不得尊卑,忙上前抱住宝玉的胳膊道:“二爷、二爷!你忘了,那梦里正是有条恶狼在欺辱林姑娘,如今这恶狼死无全尸,林姑娘岂不就能高枕无忧了?”   将这话连说了两遍,贾宝玉果然停了哭嚎,喃喃道:“对对对,是那恶狼死了,对林妹妹只会有好处、只会有好处……”   探春见状,趁势劝道:“太太,还是先让二哥哥好生歇息歇息吧。”   王夫人这才一步三回头的到了外间,结果却发现贾政已经不告而别了,当下愈发迁怒到了他头上。   生了一会儿闷气,想起方才答应嫂子的事情,便吩咐道:“传话让人备好马车,一刻钟后我便要动身去紫金街。”   探春答应一声,正待下去传话,临出门却又站住了脚,回头问:“太太,您见了焦大哥,是不是还要请他帮着查问此事?”   “那是自然!”   王夫人理所当然的道:“畅卿素来足智多谋,若是他出面追查,那恶贼定然无所遁形!”   探春微微颔首,旋即又建议道:“那太太不妨将家里派人去苏州接林姐姐的事儿,也一并告诉焦大哥,也或许他能从中分析出什么线索也说不定。”   “这……”   王夫人沉吟片刻,想到自己与焦顺的关系,便泄露了贾母和宝玉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语,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遂点头应允下来。   探春这才放心的出去传话。   她虽无十足把握,但心中其实早有怀疑的对象了,毕竟那人不打别人的名头,偏自称姓‘林’,若说这其中没有林黛玉的因素,那她是决计不信的。   而打着林黛玉的名头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多半又与林黛玉是敌非友。   分析到这里,再将最近贾母和贾宝玉的所作所为作为参考项,那这个送死狗上门的歹人是谁,也便呼之欲出了。   但若是没有平起平坐的言语做参考,却怕未必能想通这其中的关键,所以探春方才才会建议王夫人别忘了提及此事。   一路无话。   王夫人赶到焦家时,焦顺还未曾回转。   这倒也在王夫人的预料当中,毕竟焦顺是朝廷命官,又不是宝玉那样成天在家游手好闲的主儿,这时候理应是在衙门里办公。   然而她却那里想得到,焦顺今儿一整天都守在林黛玉身边,将九分小意殷勤放在林妹妹身上,尚留一分给了雪雁,虽是天差地别,却依旧将那刚破身的小丫鬟感动的涕泪横流。   这且不提,却说王夫人因早有准备,故此也并未急切,只拉着史湘云闲话家常,等到入夜后见了焦顺,这才屏退左右道明了来意。   而听完她说完事情的经过——尤其是贾母与贾宝玉那些出格言语,焦顺心下登时就有了答案。   能做出这等事,又有强烈动机的,只怕非薛大脑袋莫属了!   虽然不知道消息究竟是怎么走漏的,但多半应该是薛蟠听说了平起平坐的言语,气不过,所以才打着姓林的名义,送了这样一箱特别的‘礼物’。   他张了张嘴,正待公布自己的猜想,但转念一琢磨,却又隐忍了下来。   且不说自己还没有十足的把握,就算能确定是薛蟠所为又如何?   两家会因此反目成仇吗?   两家敢将此事宣扬出去吗?   此事能够影响两家的婚事吗?   答案显然都是否定的,毕竟是御赐的婚事,压根不是两家能轻易左右的——除非将贾母和贾宝玉那些言语宣扬出来,可王家和薛家又显然都没有这个意思。   既然说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那自己又何必枉做小人?   还不如趁机再买个人情给薛姨妈呢。   想到此处,焦顺便只装作义愤填膺的,表示一定会设法查清楚此事,半点没提薛蟠的嫌疑。   王夫人不知就里,对他的态度倒是十分满意,眼波流转间,悄声道:“我今儿就不回去了,直接宿在薛家那边儿。”   这不巧了么!   焦顺也正准备去薛家卖人情呢。   弄得好,说不得今儿又能重温姐妹情了。 ###第六百九十一章 敲边鼓、针啄   薛府门外。   先前光顾着给儿子出头了,王夫人透过车窗的缝隙,看到薛家那烫金匾额的时候,才猛然间想起了‘平起平坐’一事。   颇感尴尬之余,她心下却也不禁陡然生疑,暗道会不会是薛家提前得了消息,所以……   她虽称不上智慧过人,但也绝不是什么蠢人,之前没往这上边想,主要是因为潜意识里觉得薛家与自己利益一致,没理由会坑害宝玉。   现如今打破了惯性思维,登时便越想越是觉得薛家——尤其是薛蟠,最为可疑。   她不由将银牙暗咬,琢磨着见了妹妹先试探几句,若果然是文龙所为,那便……   那便如何,她一时却难以定夺。   毕竟这件事怎么看都是荣国府理亏在先,且为了避免惹来大祸,又是绝不能公开闹起来的。   反正不管怎么说,先弄清楚是不是薛家吧!   与此同时。   薛家后宅当中,听闻王夫人突然登门,薛姨妈下意识就要迎出去,却被薛宝钗手疾眼快的扯住,又屏退了左右探问:“妈妈见了姨妈,准备如何?”   薛姨妈想也不想的答道:“还能如何?自然是要当面问清楚,对于林丫头的事儿,她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妈妈千万不要莽撞!”   薛宝钗担心的就是这个,当下忙劝道:“以林妹妹的脾性,会不会答应还在两可之间,何况此去苏州万里迢迢……若此事成了,总要跟咱们说的;若不成,又何必多此一举?”   说着,又挽住母亲的胳膊叮咛道:“等见了姨妈,您就当做是什么都不知道,往日里如何,现下便如何。”   “可是……”   “妈妈听我的就是!”   宝钗态度一强硬起来,素来并无主见的薛姨妈,便也只好不情不愿的应下了。   于是等见了王夫人,她非但没有主动提及此事,在王夫人特意支开宝钗,三番两次拐弯抹角试探时,也没有露出多少破绽来。   王夫人见她确不知情,心下也便渐渐放松了警惕,暗道自家这妹子素来藏不住事儿,如今既一问三不知,那多半就是真不知道了。   然而她却哪里知道,薛姨妈这半年多为了掩饰与焦顺的奸情,早已经历练的今非昔比。   却说放下防备之后,王夫人这才将‘死狗’事件,添油加醋的告知了薛姨妈,又愤愤道:“你是没瞧见,当时怡红院上上下下全都被吓的够呛,宝玉虽稍好些,却也还是惊动了大夫!”   她这话摆明了是往宝玉脸上贴金,但凡是对贾宝玉有一定了解的,又怎么可能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但薛姨妈此时却也顾不得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了,错非是近来多了些城府,她方才险些就要跳将起来惊呼出声了!   这事儿不用问她也知道,必是薛蟠所为!   这十数日因见薛文龙还算安生,也未曾再提起‘平起平坐’的事儿,她才渐渐放松了约束,不成想才两天功夫,这孽障就背着家里捅出了篓子!   又惊又怕之余,薛姨妈也不禁暗暗庆幸,亏得女儿事先有所交代,否则按照自己的本意,一见面就兴师问罪的话,那姐姐肯定就要疑心到文龙头上了!   如今既阴差阳错瞒哄过去了,那就决不能功亏一篑。   想到这里,薛姨妈深吸了一口气,半是心虚半是真情实意的探问:“宝玉没事儿吧?大夫怎么说的?”   “没什么大碍,就是让修养一段时日。”   王夫人摆摆手,佯作无所谓的道:“也正好,前阵子顺哥儿请他重回工学官复原职,等他养好了精神,就该去衙门里办公了。”   这又是一句假到不能再假的场面话。   没办法,儿子最近的所作所为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她总不能在‘亲家母’面前实话实说把?   往宝玉脸上抹金,也是逼不得已的无奈之举。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好在薛姨妈也没心思细究这些,拍着胸前巍峨装作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旋即又问:“那可曾查出是何人所为?”   “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   一提起那罪魁祸首来,王夫人便恨的咬牙切齿:“我已经将此事托付给了顺哥儿,待查到是谁,必不肯与其善罢甘休!”   薛姨妈一听这话,心里反倒是踏实了,暗道若是别个来查倒有些麻烦,但既是畅卿主持此事,那从中转圜起来倒就方便了。   正琢磨着,等王夫人走后自己便发出暗号,约请焦顺来家里商量应对之策,忽听王夫人话锋一转,语带暧昧的道:“我已约了他晚上过来详谈,妹妹届时也当出面替我敲敲边鼓才是。”   ……   就在姐妹两个心意相通的时候,回到小院书房的薛宝钗却是坐立难安,一面担心母亲漏了口风,与姨妈当场争辩起来;一面又为自家只能委曲求全,而心生郁结不满。   毕竟她再怎么胸有城府沉稳大气,也还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罢了。   深吸了一口气,勉力压制住心头种种,宝钗正想拿本书来转移注意力,又或是继续编写‘驯夫宝典’——比起先前一味讲究相夫教子的版本,如今的版本明显要偏激了不少。   只是还没等她决定好到底要做什么,忽就听莺儿在门外道:“姑娘,二爷差了人来,说是想请您马上过去一趟。”   “嗯?”   宝钗听了不由轻‘咦’了一声。   这里的‘二爷’是指薛蝌,而自家这位堂弟素来最是守礼,这夜半三更的,便有什么急事也该是请自己去婶婶,或者宝琴那边儿见面才对。   如今突然说要自己马上去他那里……   宝钗步出门外,看向薛蝌派来传话的丫鬟:“你可知是因为什么?”   “回大姑娘的话。”   那丫鬟忙躬身道:“奴婢也不知具体是怎么回事,不过多半是因为大爷的缘故——方才大爷来找我们爷,也不知说了什么,我们爷便悄悄让我来寻大姑娘。”   听说是与薛蟠有关,薛宝钗再不迟疑,忙领着莺儿转到二房那边儿。   远远的,就见薛蟠正与薛蝌在堂屋客厅里对饮,薛宝钗想也不想便迈步走了进去,沉着脸夺过薛蟠手上的酒杯,然后沉默的注视着他。   “妹、妹妹怎么来了?”   薛蟠讪讪的从椅子上起身,旋即想到了什么,转头狠狠瞪了薛蝌一眼。   薛蝌倒不惧他,当下也跟着起身,不慌不忙的道:“大哥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突然跑来说要托我照顾伯母和姐姐,话里话外还透露出即将远行的意思——我见势不对,便忙命人去请姐姐。”   说着,又冲二人一拱手道:“大哥和姐姐先聊着,我去外面处置一些私事。”   然后便头也不回的避了出去。   薛蟠见状,正暗骂自己所托非人,冷不丁就听薛宝钗问:“哥哥难道以为一走了之,姨妈就不会追究了?”   骤闻此言,薛蟠先是一愣,旋即垂头丧气道:“这么说,姨妈果然是来兴师问罪的?”   然后他又挠头不解:“这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我明明找了两个生面孔去送东西,且送完既打发他们回金陵老家了。”   “你送了什么?又是怎么送的?!”   薛宝钗继续冷着脸追问。   “就一条死狗。”   薛蟠比划着道:“装在箱子里,又放了些香料遮味儿……”   说到半截,忽又觉得不对:“怎么?姨妈难道没跟你们说?”   薛宝钗自然也是猜出来的。   薛蟠早不走晚不走,偏偏王夫人一来就要远走高飞,还巴巴的跑来将母亲妹妹托付给薛蝌,这其中若没有什么猫腻,那才真是见鬼了呢。   “姨妈一进门就将我支开了!”   宝钗咬紧银牙,不安道:“是不是兴师问罪,暂时还不得而知——哥哥且把事情仔细说一遍,看看到底是那里出了纰漏,再看看能不能设法弥补!”   听妹妹这么说,薛蟠忙将自己如何筹备,又如何执行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   薛宝钗听到他盗用‘林姓’,便气不打一处来:“哥哥真是糊涂了!若不用这个‘林’字还好,既用了,明眼人又怎会不猜疑到咱们头上?!”   “是因为这个漏了馅儿?”   薛蟠大惊:“我还以为能栽赃给林家,把那平妻的事情搅黄了呢!”   薛宝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当下狠狠剜了他一眼,叮嘱道:“哥哥就在这里,哪儿也别去,且等我问清楚了再说!”   说完,又到外面托请薛蝌代为看管,这才转奔薛姨妈院里。   等到了正院,她并没有急着进去,而是托请薛姨妈身边的丫鬟,借着奉茶的机会与薛姨妈通了消息。   待得知事情已经被遮掩过去了,薛宝钗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若事有不协,她都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当面用‘平妻’事件兑子了——不过那一来,日后婆媳之间的关系可就难处了。   正准备离开,里面就传出往外走的脚步声。   薛宝钗急忙避到了暗处,眼瞅着薛姨妈与王夫人出了院门,这才重又现身。   因猜到薛姨妈多半是要送王夫人去下处休息,她随口问了句:“姨妈晚上住在何处。”   “就东北角上那个小院。”   东北角的小院?   那不是……   薛宝钗吃了一惊,脱口道:“怎么安排在那边了?”   回话的丫鬟不疑有他,当下笑道:“姑娘还不知道姨太太最是喜静么,再大观园里就选中了清堂茅舍,来咱们家也不例外,一向都是住在东北角那小院里的。”   这个理由倒也说的过去。   且不说姨母如何,母亲便再怎么不检点,也不可能会和亲姐姐一起……   ……   东北角小院。   焦顺两腿各坐了一个身份尊贵的熟妇人,正左顾右盼志得意满,忽觉左腰上被轻轻掐了一把。   他心思电转,立刻扶起了右腿上的王夫人,轻轻在她身后拍了一巴掌,喝令道:“还不去给老爷我铺床叠被!”   王夫人倒也不恼,十分配合的矮身应了,便自去里间忙活不提。   等她走了,焦顺又装作是要与薛姨妈耳鬓厮磨的样子,悄声问:“怎么了?”   薛姨妈对他自然不会瞒着,当下飞快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   焦顺见自己的推测果然应验,便摇头晃脑故作为难的道:“两个都是我的假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却让我着实为难。”   若在平日,薛姨妈多半要娇声啐他。   但现在为了儿子,却也顾不得那许多,当下忙道:“他父亲死的早,如今自然指着你多看顾——再说宝玉也未曾如何。”   焦顺见她认了‘假父’一说,当即笑道:“方才是说笑的,其实我早猜出是文龙的手笔,只是未曾在王氏面前声张罢了。”   说着,又咬着薛姨妈的耳垂道:“咱们才是两情相悦,她不过是适逢其会做了添头,我再怎么也不会偏着她那边儿的。”   薛姨妈被弄的浑身绵软,心下既觉得熨贴,又觉得如此有些对不住姐姐。   不过转念一想宝玉的所作所为,便也心安理得起来,更忍不住埋怨:“若不是宝玉和老太太乱点鸳鸯谱,事情何至如此。”   “这你也大可放心。”   焦顺随口道:“林妹妹的事情不足为虑,你也放心交给我就是了——等宝钗嫁过去保管是一枝独秀!”   薛姨妈先是一喜,继而一惊,伸手紧紧扯住焦顺的衣领,颤声道:“杀人越货的事情可做不得,况那林丫头也是可怜人……”   “你想到哪里去了!”   焦顺哭笑不得,忙表示自己也颇怜黛玉之苦,并将林妹妹这些年的遭遇,删去以身报恩的部分娓娓道来,只听的薛姨妈泪眼八叉,又对荣国府愈发不忿。   于是脱口道:“早知道还有这等内情,我说什么也不能让宝钗掺和进去。”   “什么内情?谁要掺和进去?”   这时王夫人挑帘子出来,见薛姨妈泪眼婆娑的依偎在焦顺怀里,半是艳羡半是调侃道:“呦,这怎么还掉上金珠子了?”   “哈哈,我与她说了些故事,她倒给当真了。” ###第六百九十二章 难   桃花巷,苏宅。   转过天下午,焦顺提前散衙赶过来的时候,雪雁已经能够下地了,林黛玉却仍是不良于行。   对此,林黛玉很是有些沮丧,任凭如何逗弄也不见开怀。   恰逢外面下起了绵绵秋雨,焦顺索性把罗汉床发推到了门口,与林黛玉边观赏雨景、边手谈对弈。   如此,林妹妹方才渐渐释然。   却说棋到中盘,黛玉坐拥着条小毯子,手托香腮半倚在炕桌上,随手落下白子,边低头翻看焦顺刚递过来的烫金请帖,旋即摇头叹道:“在如今这等情形之下,却怎么还要大肆操办?”   这请帖是昨儿王夫人顺便捎去的,目的是邀请焦顺参与八月初三的贾母寿宴。   按照王夫人的说辞,这次寿宴不仅不会因为荣国府现下的窘困而一切从简,反而比往年还要隆重些。   焦顺一面举棋不定,一面随口答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也或许是这些年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吧。”   这无疑是谎言。   其实王夫人送出帖子的时候,就已经暗中解释过了,这回贾政之所以不合时宜的,坚持要给母亲大肆操办寿诞,主要是因为贾母自从那次昏厥后,精气神明显大不如前。   这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   所以贾政才想着借寿诞冲一冲,若成了自然最好,若不成……老太太怕也过不了几回生日了,那就更不能让她留有遗憾。   而焦顺之所以不肯如实相告,主要是因为贾母的所作所为,虽然已经伤透了林黛玉的心,可那毕竟是她在这世上最亲近的长辈,一旦得知贾母病中,难保不会心生动摇。   这节骨眼上,焦某人可不想再节外生枝。   听他如此揣测,林黛玉又叹了口气,将那请帖推回焦顺面前,顺势竖起一根葱白也似的指头,在棋盘上某处轻轻敲了敲。   “这不是巧了么。”   焦顺连忙把黑子放上去,涎皮赖脸的道:“我也正想下在此处,可见咱们是心意相通。”   林黛玉无语的翻了个白眼,从棋盒里捻起一枚白子,举到焦顺面前:“那焦大哥不妨猜一猜,我这枚棋子要下在何处?”   “这个……”   焦顺挠了挠脸,伸手握住林妹妹的柔荑,一语双关道:“可能是通的不够彻底,还需再深入一些。”   “你!”   林黛玉登时羞怒,狠狠挣开他的禄山之爪,捧起圆滚滚的棋盒作势欲砸。   焦顺连忙服软告饶。   两人闹了好一阵子,直到紫鹃过来续茶水,林黛玉这才放过了他,边在棋盘上落子,边随口问:“舅母亲自登门,总不可能就是专程去送请帖的吧?”   “那自然不是。”   焦顺摇头道:“她还想顺便托我办两件事,头一件是王太尉的家人,希望能在他抵京后见上一面——说来她也是灯下黑,这事儿何必找我?直接找贾芸出面就能办妥。”   “贾芸?”   林黛玉仔细回忆了一下,才不确定的道:“是不是以前跟在你身边做书办的那个?”   “是他,不过做书办是老黄历了,他刚娶过门的妻子是我的干女儿,如今他已顺势认了我做义父——我总不能让他白叫一声义父吧?因此六月份的时候,借着电报的东风,便给他谋了个从七品的武职。”   “义父?”   林黛玉下意识掩住小嘴,好笑道:“我记得他比你小不了几岁吧?”   “那又如何?”   焦顺将身形板正,一副不怒自威的架势:“他是草字辈儿的,本来就该称我一声叔叔,况官场上年纪大的认年轻的做义父,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我这个还算是好的呢。”   林黛玉对官场那些歪风邪气丝毫不感兴趣,笑过之后,便又好奇的问:“那第二件事又是什么?”   “第二件么。”   焦顺先买了个关子,然后才道:“是找我替宝兄弟鸣不平来了。”   “鸣不平?”   林黛玉闻言诧异道:“他成日躲在大观园里,还有人能冤屈了他不成?”   能在焦顺面前,坦然提起贾宝玉来,足见这‘两日’双方的关系又有增进。   “不是那么回事……”   焦顺便把贾宝玉受到死狗礼物,被吓得魂不附体的事儿说了,然后又反问:“你道那送死狗的人又是哪个?”   “是哪个?”   “正是他未来的大舅哥薛蟠!”   “薛家大哥?这又是怎么回事?”   林黛玉一时被弄糊涂了。   “说起来这事儿还和你有关,宝玉得知你远赴苏州,便又哭又闹的说要把你找回去,还当众说要娶你过门,与薛姑娘平起平坐呢。”   说到这里,焦顺笑而不语的看着林黛玉。   林黛玉先是一愣,继而轻咬朱唇道:“他却当我是什么人?又当宝姐姐是什么人?即便没有……”   她抬头与焦顺对视了一眼,旋即又忙低下头:“我如今也绝不可能再回荣国府!”   “除此之外,这话还有藐视圣意的嫌疑。”   焦顺笑道:“所以荣国府一直压着消息没外传,偏不知怎么就让薛蟠听了去,然后……”   说着,他两手一摊:“这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林黛玉没有再开口,拨弄着棋盒里的棋子,默默的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   与此同时。   大观园怡红院内,探春正拉着李纨、王熙凤两个,商量过几天贾母寿诞的事儿,就见袭人从里间出来,欢喜道:“三姑娘、两位奶奶,你们快进去瞧瞧吧,二爷总算是认得人了!”   姑嫂几个闻言,忙跟着她进到了里间。   果然贾宝玉的目光不再是直勾勾呆愣愣的,而是随着三人的位置缓缓调整——当然了,比起正常人来,还是显得呆滞了些。   “哥哥可好些了?”   探春直接坐到了床头,又顺势帮贾宝玉掖了掖被角。   “好多了。”   贾宝玉勉强一笑,目光在三人脸上一一掠过,又吃力的问:“太太呢?”   王熙凤接茬道:“太太过会儿要在藕香榭待客,所以才让我们替她守在这里。”   “待客?”   “也不是什么外客。”   王熙凤甩着帕子,啧啧赞叹:“就是后廊上五嫂的儿子芸哥儿,原先不过是个打秋风的破落户,跟着焦顺历练了两年,如今竟就出息了,成了什么五军都督府都事,与你一样,也是从七品呢!”   她话里话外多少带了些揶揄的味道。   但贾宝玉对于官职什么的,从来就没放在心里,当下只好奇的问:“就算芸哥儿做了官儿,也没必要让太太亲自招待他吧?”   这回王熙凤却不开口了。   一旁探春见状,便接过话题道:“哥哥可还记得,昨儿舅母也曾来过?”   “舅母?”   贾宝玉恍惚了一下,才想明白她说的是谁。   “王家那边儿的意思,是想趁舅舅受审之前,先与他见上一面——那贾芸得了焦大哥抬举,如今在五军都督府专管着军代表驻厂的事儿,京中多少不得志的中下级军官都想走他的门路,请他出面牵线搭桥,私下里见一面应该不难。”   贾宝玉这才恍然。   他只感慨了一句今非昔比,倒没太往心里去。   但这事儿在荣宁二府,乃至在整个贾氏一族之中,却不啻于一场大地震。   那后廊上的贾芸是什么人?   自幼丧父,跟着寡母饥一顿饱一顿的,全靠去荣国府打秋风度日,莫说是族人们没几个正眼瞧他的,连荣国府的管事奴才们也不拿他当个事儿。   偏就这么个一人,跟在焦大爷身边才两三年的功夫,不显山不露水的,竟就与宝二爷的品阶齐平了!   虽说贾芸是武职,远不如宝二爷的文职金贵,可你也得看他的起点在那儿啊!   因此王夫人要宴请贾芸的消息一出,荣宁二府尽皆轰动了,不少人跑到街口引颈相望,就为了验证这事儿到底是真是假。   “是真的、是真的!”   酉时二刻【下午五点半】,一个小厮从街口飞奔回宁国府,还不等进到客厅里,便大声嚷嚷起来。   客厅里。   贾蓉一跃而起,两眼放光的追问:“你可打听仔细了?”   那小厮仗着宠信卖乖道:“瞧爷这话说的,若不打听仔细了,小的哪敢回来禀报?”   然后又侧身指着外面道:“爷不信自己出去瞧瞧,那贾芸穿着一身崭新的官服被围的动弹不得,估计这会儿还在街上呢!”   贾蓉听了再无疑窦,命那小厮退下后,便亢奋的来回在屋里踱步。   那贾芸算个什么?   不过是娶了焦叔叔的义女,就得了如此抬举;而自己那可是要替焦叔叔养儿子的,凭此怎么不得混个一等一的好差事?!   说来贾蓉身上,其实也有个五品的龙禁尉军职,理论上还要高过贾芸三阶。   但且不说他这龙禁尉是虚职,就算是实职,也不过是个兵头将尾罢了,论权利论好处,哪里及得上手握军转干部分配大权的贾芸?   所以听说这个消息之后,贾蓉也不由动了心思。   他原本让许氏去借X,只是担心芎哥儿未来仗着焦顺的权势,与自己争夺宁国府的家产罢了。   但现如今既然有机会能凭此获得更多的好处,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   许氏这不中用的,到如今莫说是怀上,连正经与焦叔叔亲近都没几回,这不上不下的,却让自己如何向焦叔叔开口央告?   想到这里,他就有意要去督促许氏一番。   正所谓勤能补拙,即便肚子不争气,多弄几回总能怀上的嘛!   但刚走出客厅,贾蓉就又踌躇起来。   那婆娘现如今本就对自己怀有怨念,若再逼得狠了,被她在焦叔叔面前吹起枕头风来,岂不是适得其反?   不行~   必须想个万全稳妥的才好。   可他素来就不是什么聪明人,这仓促间哪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一时不由感叹龟公难做、接盘不易。   ……   与此同时。   荣国府东跨院内。   贾琏正独自借酒浇愁,刚刚将养好身子的昭儿,突然快步走了进来。   一见自家二爷还在吃酒,他不由顿足道:“我的爷哎,不是说了么?二太太请您去藕香榭作陪,这眼见那芸二爷都已经……”   “呸~!”   贾琏狠狠啐了一口,打断了他的话,红着眼睛喝问:“他算哪门子二爷?!”   “瞧我这张笨嘴!”   昭儿忙反正给了自己两个耳帖子:“后廊上的芸哥儿已经到了大门口,二爷再不动身,只怕就要迟了!”   “迟了便迟了!”   贾琏不为所动,恨声道:“不过是仗着那狗奴才的势,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了?二爷若是乐意,反手就能碾死他!”   昭儿听出他明显已经有了醉意,不由得暗暗叫苦,正待再劝,酒杯便劈头盖脸的砸了上来。   他勉强避开,就听贾琏呵斥道:“给我滚出去,再敢聒噪,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昭儿因为年纪大些,并非是他的拱股之臣,见状自然不敢再久留,只好苦着脸夺路而逃。   且不提他如何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在王夫人面前为贾琏遮掩。   却说贾琏骂走了昭儿,喘着粗气在桌边坐了片刻,又举起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便开始指天誓日的咒骂。   上午的时候他原本还没怎么,偏王熙凤派人传话,说是昨儿已经给焦顺下了帖子,让他到时候千万‘好生款待’焦顺,莫要再耍旧主子的脾气。   这话落在别人耳中倒没什么,但听在他耳中,却分明就是王熙凤在公然挑衅,还特意点出了他旧主人的身份,借以赤裸裸的羞辱他!   “该死的娼妇!该死的狗奴才!”   他骂骂咧咧的拍着桌子,恨不能取了兵刃一剑捅死那奸夫Y妇,可到底是没那等勇气——除了不敢动手之外,更害怕刁奴骑主的事情一旦泄露出去,他琏二爷会沦为笑柄谈资。   而除了这个莽办法,他又实在没别的主意了。   说实话,他也曾想过干脆破罐子破摔,既然那泼妇去偷汉子,那自己也有样学样另寻乐处便是。   唉~   欲做这等活王八,又岂是一个难字了得? ###第六百九十三章 又是一年寿诞【上】   一晃到了八月初三。   说是要大肆操办,但毕竟门外的巡城司官兵还没完全撤去,像以往那样连着办上几天颇有些不便。   因此这回就全都集中到了八月初三这日,为此还特意将大观园整个临时腾出来,充作待客之所。   一大早,披红挂绿的迎宾小厮们,便在荣府大门外八字排开,喜庆的爆竹声足响了两刻钟,将半条街铺满了大地红。   不过受邀宾客们的心情,却与这热闹喜庆的氛围正相反。   说实话,这回来之前不少人都经历了相当激烈的心理斗争:   你说来吧,这荣国府门前可还守着官兵呢!   且王子腾不日便要被押抵京城,这节骨眼上谁乐意跟他的案子牵扯上干系?   但你要说不来吧……   宫里贤德妃获准参政的事儿,如今谁人不知?   甭管有多少人在嘲讽她牝鸡司晨,人家这份影响力可是实打实的!   于是权衡到最后,有不少人都选择了折中的法子——来是肯定要来的,但怎么来,来多久,却是可以控制的变量。   于是这天上午,竟有一多半人临近中午才到,用罢寿宴又匆匆而去。   这是后话,且先不提。   与那些人不一样,焦顺可是一大早就到了,这次与他同行的还有史湘云——即便对老太太有所埋怨,但史湘云毕竟没有亲身经历过贾母的背弃,自然做不到像林黛玉那样再不相见。   为免路上颠簸动了胎气,焦顺特意给湘云准备了一顶四人抬的软轿。   等焦顺小心翼翼的扶着她从轿子里出来,迎宾的小厮刚要上前见礼,得了禀报的贾蓉、贾蔷两个便迎了出来——其实这次总揽迎宾差事的是贾琏,但贾琏又怎肯来迎焦顺?一听说是焦畅卿到了,早就找借口远远避开了。   不过贾蓉、贾蔷两个倒都热切的很。   尤其是贾蓉,两眼先是直勾勾的盯着焦顺,然后又悄悄打量史湘云似乎显怀,又似乎还没有显怀的肚子,直恨不能来个乾坤大挪移,把这孩子塞到许氏肚皮里才好。   “叔叔,老太太方才特意交代了。”   因他满脑子都是这些事情,所以便被贾蔷抢到了头里,只听他笑着招呼道:“让湘云姑姑来了,就直接去她那边儿——她老人家转把碧纱橱腾出来,就为了招待姑姑呢!”   “老太太有心了。”   史湘云护着肚子微微颔首,心中却不由想到了林黛玉。   因为林黛玉自小便是住在那碧纱橱里的。   而想到林黛玉,她又忍不住扫了眼身旁的丈夫,这些日子,焦顺每每散衙都要先去桃花巷坐坐,或是下棋、或是打球,期间林黛玉一次都没有再提起贾母的寿辰。   但唯其如此,夫妻两个才更能断定她心里头始终放不下。   为此,焦顺特意与湘云商量,希望她能设法托请惜春以老太太为模版画一张‘祝寿图’,等过后带给林黛玉观瞧,也算是聊以抚慰了。   进到府里之后,夫妻两个便暂时分道扬镳。   史湘云直接被带去了贾母院里,焦顺则跟着贾蓉、贾蔷往荣禧堂赶。   路上,贾蓉忍不住一语双关的埋怨:“叔叔也真是的,怎么搬去紫金街后就与我家生分起来了?真真三五个月也不见上门一遭,让小侄想亲近都没机会。”   顿了顿,又补了句:“尤其许氏最近新学了几样糕点,还想着请叔叔品鉴品鉴呢。”   他不说后面这句还好,说了之后整句话就可以概括为四个字:大爷,来玩。   嗯~   或许再加个‘常’字更贴切:大爷,常来玩!   焦顺一时弄不清楚他这热情到底是因何而来,故此只好泛泛的回了句:“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然后便加快脚步往荣禧堂里赶。   到了门前,贾政也适时的迎了出来。   站在台阶上满眼复杂的望着龙行虎步,气场十足的焦某人,他心中不由闪过万千感慨。   前阵子他才陡然得知,王夫人有意要将探春嫁去来家做兼祧夫人,单单从理智上来说,贾政也认为这是一桩好姻缘;可若是从情感上来论,他却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且不说焦顺出身家奴,单只是他与王熙凤有染这一点,就让贾政没办法不心存芥蒂。   当然了,按照他相对朴素简单的分析,焦顺既然要娶自家女儿,应该是和王夫人并无瓜葛的,否则那妇人也太不知羞耻了吧?   怎么说也是天天吃斋念佛的,她哪能做出这等下贱行径?   “世叔。”   直到焦顺躬身见礼,贾政这才从遐想中清醒过来,当即暗叹一声,主动扶住他的双臂道:“贤侄快快请起,今儿这场寿宴实在仓促了些,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贤侄不要见怪。”   “世叔这时说的哪里话?倒是有什么需要小侄出力的地方,还请世叔千万不要与小侄客气。”   说话间,贾政将他让到荣禧堂内落座,然后便天南海北的闲谈起来。   直聊了小半个时辰,才陆续有其他宾客赶到。   这些人进门先郑重拜见贾政这位‘地主’,紧接着就是焦顺了。   甚至隐隐的,恭维焦顺的力度还要再大一些。   毕竟焦某人乃是皇帝的头号心腹,如今又凭借发明出电报,巩固拓展了工学的基本盘,风头堪称一时无两。   反观荣国府,虽有参知政事的贤德妃做靠山,理论上比焦顺更亲近皇帝,但这个论断的大前提是,贤德妃除了参知政事,还能在皇帝耳边吹枕头风。   可谁不知道以皇帝如今的身体状况,莫说是什么枕头风,你便是吹爆了也无济于事。   单凭一个参知政事,现如今只怕未必盖的过焦畅卿去。   所以比起荣国府来,众人对焦顺的吹捧,无疑要更为用心卖力。   贾政将这些看在眼里,先是感叹世态炎凉人皆如此,旋即又冷笑三声,心道你便再怎么煊赫,日后还不是要称老夫一声岳父大人?   ……   另一边。   史湘云到了贾母院里,不出意料的见到了王夫人、邢夫人、王熙凤、李纨、探春、惜春、以及一脸愁苦的贾宝玉。   对应贾宝玉混杂其中,史湘云倒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那一脸的苦大仇深。   因此等与老太太叙完别情,她便凑到探春身旁,冲贾宝玉努了努嘴问:“这又是跟谁?”   “还不是就是因为林姐姐的事儿。”   探春无奈叹道:“这眼见就要一个月了,派去的人始终没有音信传回来——初一那日,他便闹着要再派一批人,甚或亲自南下苏州。”   “这如何使得?!”   史湘云惊道:“且不说别的,他如今可是朝廷命官,无故岂敢私自离京?”   “可说是呢。”   探春再次叹息:“太太也拦着,老太太也拦着,好说歹说又派了一批人南下才算作罢,结果他还是这般魂不守舍的,人虽没走,心思却早飞到苏州去了。”   这时一直在旁边担任背景的惜春,突然冒了了句:“二哥哥还是对佛法精研的不深,若不然岂会有这些烦恼。”   一句话,登时冷了场。   好在这档口,王熙凤抽身出来,拉着史湘云的手,盯着她的肚子看了好一会儿,边笑着打趣必是男孩,边招呼众人去碧纱橱里说话,也免得被外面的宾客吵到。   史湘云一面应了,一面又总觉得王熙凤方才打量自己小腹的眼神,好像刚刚在哪里见过的似的。   等在碧纱橱里落了座,她才猛然醒悟过来,是了,先前贾蓉的眼神就与其有些类似。   不过……   她们那异样的目光到底代表着什么呢?   将这事儿压在心底,史湘云同姐妹们嫂子们说了会儿闲话,便明知故问道:“怎么老太太瞧着不太精神的样子?莫不是最近因为寿宴的事儿劳累了?”   “这……”   王熙凤和探春交换了一下眼神,最后还是探春唉声道:“你也不是外人,实话不瞒你说,老太太前阵子曾昏厥过一会,醒过来精气神便大不如前了——若不是因为这个,老爷也不会执意要在此事大操大办。”   “原来如此。”   史湘云点点头,旋即看向惜春道:“既是如此,我有一事想求惜春妹妹,还望妹妹能帮我画一副‘寿宴图’,也不用太精细,只需画出老太太的神韵即可。”   众人闻言都道她有心了,老太太没有白疼她云云。   如此惜春自也无从拒绝,只说是画得不好,湘云姐姐可不能找后账。   完成了这项交托,史湘云这才觉得松快了些,正张罗着想要来一局三国杀,忽就见贾宝玉挑帘子快步走了进来。   “二哥哥来的正好,咱们……”   湘云刚要招呼他入局,却听贾宝玉强笑道:“姨妈、宝姐姐、琴妹妹到了,老太太让你们去外间迎一迎。”   众人闻言忙都起身往外走。   史湘云被丫鬟们护着走在最后,临出碧纱橱忍不住回头看了贾宝玉一眼,却见他闷头坐到了床上,半点没有要出迎的意思。   也不知他是心里有愧,不敢见宝姐姐;还是在埋怨宝姐姐横插一杠,坏了他的木石前盟。   史湘云无声的叹了口气,心道这两个即将成亲的人,竟还不如当初在大观园里亲近,也不知成亲后,又会是何等光景。   因比别人迟了半步,等史湘云到外面时,薛姨妈已经领着女儿侄女在给老太太拜寿了。   薛姨妈明显比平日里话少了些,也因此愈发突出了薛宝钗的八面玲珑、天衣无缝。   史湘云在后面瞪圆了美目,想要从她身上找到一丝破绽,最后却以失败告终。   但越是如此,史湘云越是觉得可悲,甚至于觉得眼前的宝姐姐有些可怕!   老太太和贾宝玉说的那些话,宝姐姐早就已经知道了,偏还能表现的如此……   那她平日里若说起谎来,谁又能分辨的出来?   因突然生出这样的想法,等到姐妹们见礼的时候,湘云又明显慢了半拍。   首先迎上去的探春,她也如宝钗般笑的春风拂面,一张嘴却问的是:“文龙大哥今儿怎么没来?”   “哥哥突然染了风寒,所以只好留在家里了。”   “原来如此。”   探春轻笑一声,意有所指的道:“那倒真是巧了,哥哥先前也病了一场,近日才好些,谁知他好了,文龙大哥就病了,也不知这是个什么因果。”   ‘因果’二字一出,薛宝钗无懈可击的笑容,终于出现了一丝丝凝滞。   这时探春忽然又郑重施了一礼,肃然道:“哥哥就在碧纱橱里,偏也不知出来迎一迎,实在是不应该——我这里,且先替他给姐姐赔个不是。”   薛宝钗是一点就透。   当下明白她这番连消带打,是在表示双方都有错处,即便贾宝玉的错更大些,但受了她这一礼,往后也不该再提了。   想通了此节,薛宝钗松了口气的同时,不由暗叹这三姑娘真是历练的愈发通透了。   荣国府上上下下,被她认定堪为对手的没有几个,但这未来小姑子却无疑是其中的翘楚。   好在探春年底就要嫁去来家了,并不会与自己有什么直接的冲突。   “妹妹说的哪里话。”   于是她连忙扶起探春,笑道:“他是男丁,本就该避讳才对,先前咱们说了多少次他也不听,这回倒总算是学乖了些。”   说着,又忍不住看向了史湘云。   这最近一段时日没见,总觉得云丫头似是跟自己疏远了。   正欲探问两句,忽见尤氏领着尤二姐、尤三姐走了进来,一进门便笑着赔不是:“老太太恕罪,我来晚了。”   说着,又回头指了指两个妹妹:“不过这可不能怪我一个人,实在是她们两个听说老太太过寿,非要来沾沾福气,偏又磨磨蹭蹭的,让我这一通好等!”   “是了、是了。”   未等贾母回话,王熙凤先凑趣道:“是好事儿都是你的,那不是全在别人身上呢。”   众人闻言都笑。   史湘云也一手护着小腹一手掩着嘴笑,不过笑着笑着,她突然又发现一道异样的目光。   循着目光望去,便看到了满眼艳羡的尤二姐。   对于尤二姐和焦顺的关系,她其实早就心知肚明的,所以立刻就明白她是在艳羡什么。   怪不得!   然后她也一下子明白了,王熙凤和贾蓉的异样是怎么回事了。   凤姐姐一直都在为没能生出儿子而烦恼;蓉哥儿的续弦许氏过门也有一年多了,却迟迟不见动静。   两人会艳羡自己腹中胎儿,岂不是合情合理的事儿? ###第六百九十四章 又是一年寿诞【中】   就在荣国府逐渐人声鼎沸的同时。   桃花巷内,林黛玉伏在书桌前以手托腮,已经定定的望着窗外出神许久。   一开始她是在想贾母的寿诞,但渐渐地思绪便不住飘飞,忽而回忆从小到大的种种经历,忽而琢磨如今的处境,忽而踌躇未来的选择。   是的,即便是到现在,林妹妹也还没能下定决心做出最后的抉择——毕竟她曾立誓要南下苏州守灵,如今虽然已经大为动摇,却又不免有些羞刀难入鞘。   话又说回来,若真就这般乖乖从了焦顺,那也不是林黛玉的脾性了。   屋外。   雪雁鬼鬼祟祟的探头往里张望,仔细端详着林黛玉脸上的表情,想要从中分析出个子丑寅卯来,以便给‘老爷’做参考之用。   她原就偏向焦顺,如今失身于焦顺,那自然更是对其死心塌地,恨不能把姑娘和自己一起打包送给焦某人才好。   “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紫鹃的声音,雪雁吓了个激灵,掩着胸口转身嗔怪道:“姐姐怎么跟鬼似的,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你自己鬼鬼祟祟的,还敢说我!”   紫鹃作势就要往书房里闯:“走走走,咱们找姑娘评理去。”   “评理就评理。”   雪雁却怡然不惧,自从被焦顺收拢了,又温柔体贴了一番之后,她自觉腰杆子硬了不少,不敢说能直接越过紫鹃,成为林黛玉身边的头牌大丫鬟,至少也能与其分庭抗礼不落下风。   因此面对紫鹃的拿捏,雪雁直接抗辩道:“焦大爷说了,不能再让姑娘久坐不动,我是瞧姑娘在书房里呆久了,想请姑娘出来活动活动筋骨,哪里就鬼鬼祟祟了?”   紫鹃也是个聪明的,怎会看不出雪雁有挑战自己的意味——况那日林黛玉选择年纪更小的雪雁,而没有选择年纪最大的自己,也让紫鹃心中多有忐忑不安。   也正因为这份忐忑不安,让她愈发不能容忍雪雁的态度,故而当下面色一沉便要反唇相讥。   不想这时门帘忽然一挑,林黛玉从里面走出来,扫了她们一眼道:“闹什么闹?便要争风吃醋,也该等焦大哥来了再说。”   “姑娘!”   两个丫鬟登时涨红了脸。   紫鹃还待分辩两句,林黛玉又道:“我今儿有些倦了,且去里间歇上一歇,午饭就不吃了。”   “这怎么成?!”   紫鹃雪雁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围在林黛玉左右连声劝说。   林黛玉见火候差不多了,这才假装勉为其难的答应,心中却不由暗暗叹息。   她原以为雪雁是坚决想要留下来的,而紫鹃则一直对焦大哥敬而远之,所以那晚才安排雪雁服侍焦顺,想着若是自己最后还是要远赴苏州,便只带上紫鹃几个,将雪雁托付给焦大哥,也算是遂了她的念想。   然而看现如今紫鹃的表现,明显是对那晚没能侍寝而耿耿于怀。   或许……   是自己真的不会相人吧。   正感慨着,忽就见藕官托着个小匣子快步走了进来,一进门便道:“姑娘,方才拉车的徐大哥送了件东西来,说是焦大爷托医馆那边儿转给他的。”   托医馆转过来的?   林黛玉起初并未在意,只当是焦顺又为她寻了什么滋补润肺的好药材,不想打开来一瞧,里面却是本墨香扑鼻的新书。   她疑惑的取出来端详,却见封皮上写着五个大字《傲慢与偏见》。   前面那‘傲慢’二字,无疑触动了林黛玉敏感的神经,她微微蹙起眉秀眉,正待翻开来细瞧究竟,忽听紫鹃提醒道:“姑娘,下面还有一封信呢。”   林黛玉移开手里的书,果然发现书匣底部还放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的是‘苏姑娘亲启’。   拆开来一目十行的扫了个大概,她这才明白那封皮上的书名,其实与自己并无半点瓜葛——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按照焦顺在信里的说辞,早在前年第一批工读生入学后不久,他便托人从欧罗巴采买来不少书籍进行翻译。   不过因为当时夏朝这边都是坐商,真正出海远洋的凤毛麟角,进度一直十分迟缓,直到后来史鼎做了驻欧罗巴公使,远洋贸易也逐渐兴盛,这事儿才逐渐变得顺遂起来。   从四月开始,陆陆续续就有欧罗巴的著作被翻译出来,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工科方面的内容。   至于这本《傲慢与偏见》,则是焦顺借住权势小小任性了一把,临时加塞翻译出来的【注:酒楼宴请第二期毕业生时,曾做过铺垫,被骂太水……】。   这本书出版于十几年前【1813年】,作者是欧罗巴最出名的女性作家,论辞藻虽不如我朝文人华丽,但胜在内容朴实生动,又是以一群女性为主要角色,描绘出了乌西国的风土景致、世态人情。   初版只刊印了四本,一本留在工学作为底稿,一本日前送给了史湘云,一本焦顺准备带去寿宴上送给探春,至于这第三本,自然是送给林黛玉做解闷之用的。   看完了信,林黛玉摩挲着那本《傲慢与偏见》,心中是五味杂陈。   焦顺这般举动除了温柔体贴之外,也是暗示他会将黛玉当做与探春齐平的存在——史湘云作为原配还要略高一些,所以也是最早得到这本书的。   “姑娘。”   正思绪飘飞,雪雁忍不住问:“这本书里到底写的什么?焦大爷又为何要托人专门给姑娘送来?”   “我还没看,如何知道?”   林黛玉收敛了思绪,微微一笑道:“左右也没别的事儿,我读给你们听吧。”   雪雁自是拍手称快,紫鹃也同样来了兴致。   遂将王嬷嬷、春纤、藕官都喊了来,在书房里排排坐,听林黛玉读书讲故事。   于是在这个八月初的上午,一群在高墙里拘束了十数年的姑娘们,头回窥见了万里之外,乌西国乡间女子的人生百态。   ……   说回荣国府。   尤二姐进门之后,一边满脸艳羡的看着史湘云的肚子,一边却是死死抓住妹妹的手不放。   王熙凤在旁瞧见,不由打趣尤氏道:“你这两位妹妹还真是姐妹情深,到了咱们家,竟还并蒂莲似的不肯分开。”   尤二姐听了讪讪一笑,却是依旧不肯撒手。   她哪里是什么姐妹情深,分明就是害怕一个看顾不到,尤三姐又闯出什么大祸来——别的倒罢了,真要是让史湘云动了胎气,只怕一家人眼下的优渥生活,只怕立刻就要化为梦幻泡影了。   因见尤氏奉上了两姐妹送的礼物,史湘云也忽然想到了什么,忙喊翠缕捧出个小盒子,走到老太太面前道:“方才光顾着跟姐妹们叙旧,一时倒忘了,我这里还单独备了礼物给您呢。”   过了片刻,才见老太太咧嘴道:“亏是你有心了,快拿出来我瞧瞧是什么宝货。”   众人见状也都围拢上来。   却见史湘云打开盒子之后,里面放着的一条金链子和一个赤金环,金链子上点缀着五颗祖母绿的宝石,上面又不知用什么手段,清晰的刻上了五个福字。   至于那赤金环,细瞧则是一个个寿字头衔尾串联而成。   不过这东西却也未见有什么稀罕之处。   薛姨妈好奇的问:“这两样礼物可有什么说道?”   “眼下还没说道,不过马上就有了。”   史湘云笑嘻嘻的勾起那金链子,用拇指和食指微微撑开一些,然后又把金环从地步穿进去,抬高到拇指与食指之间,然后学着街上卖艺人的口吻道:“请诸位上眼瞧。”   说着,捏着金环的手一松,那金环向下坠落,眼见要吊在地上,却陡然一震,被金链子吊在了半空中。   众人诧异声中,史湘云将穿好的吊坠双手捧到贾母面前,笑道:“老太太,这五福捧寿的链子,便是我送给您的贺礼。”   “好一个五福捧寿。”   王熙凤半是赞叹半含酸意的问:“兆头好,戏法也好,这是你跟顺哥儿学的吧?”   史湘云嘻嘻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旋即她又比划着解释道:“其实也没什么难的,只是在金环下落的时候,用中指碰它一下,让它在半空中转一圈就挂在上面了。”   说着,她又慢慢给众人演练了一遍。   众人恍然大悟之余,薛宝钗上前环住湘云的胳膊,笑道:“这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云丫头跟着焦大哥,竟还学会变戏法了。”   湘云忙辩解道:“这其实也是格物致知的道理,叫什么、什么拓扑来着。”   她勉力想要解释几句,但在坐的女人们对什么格物致知,却是半点兴趣都没有。   王夫人接茬道:“可说是呢,前几日我见了那贾芸,原本怯生生一个孩子,跟了畅卿几年,竟似是改头换面了一般,在我面前侃侃而谈言之有物,不见半点怯懦之相。”   说着,又想到了自己心头肉,不由苦笑摇头:“可惜宝玉死拗着不肯去工学,若不然跟在畅卿左右,指定也能历练出来!”   贾芸改头换面,是因为居移体养移气的缘故——他本就不是庸人,以前全因身份地位使然,所以才显得卑微拘谨。   如今意气风发,自然不似从前模样。   至于贾宝玉……   他身上所欠缺的东西,只怕是权势地位弥补不来的。   “如今尚在孝期,不去便不去吧。”   而听王夫人哀其不争,老太太忙出面给宝玉找补,旋即又看向了薛宝钗:“等过了孝期,他的婚事也全都停当了,自然就知道上进了。”   一个包含深意的‘全都’,登时让薛宝钗暗咬银牙,心道这老太太怎得当面嘲讽,难道她因为林妹妹留书离京的事情,而恼恨上自己了?   这个猜测,不由又给她心头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众人又说说笑笑了一阵子,外边儿传话说请老太太移步大观园正殿,这才呼呼啦啦起身往外走。   期间又有不少身份略低的亲友女眷加入队伍当中,等到了大观园正殿前,已是浩浩荡荡百十余人。   而等女眷们落座之后,随后赶来的男丁则不下三百之众,有一些身份不够的,甚至只能在外面广场上落座。   也不知是不是贾琏安排的,焦顺这回没有坐到主桌上,而是以半个主家的身份,在次一席上负责陪酒——考量到焦顺的出身,以及史湘云与贾母的关系,这安排倒也勉强说的过去。   以他如今的身份,面对次一席上的宾客,自然无需太过殷勤,所以便有余力去关注对面女眷席上。   纵使隔着两层轻纱,焦顺依旧能感受到众多灼热的目光,这让他不禁暗暗胆寒,心道这哪里是什么大观园,分明就是虎穴狼窝妖精洞。   此地万万不可久留!   打定主意,焦顺等吃饱喝足了,便忙托守在门外的袭人传话,将探春请到了僻静处相见。   探春来时明显有些忐忑,但等得知焦顺的用意,又接过那本墨香扑鼻的《傲慢与偏见》后,一颗心登时化了近半,忍不住扑上来撞入焦顺怀里,与他好一番耳鬓厮磨。   虽说她执意嫁给焦顺的最大目的,是不甘于困顿于女子的身份,想要一展所长,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不在乎焦顺对待自己的态度。   等重新回到席间的时候,探春的小嘴儿都微微红肿了,错非时间地点不对,两人几乎就要酣战一场。   而焦顺回到席间,正想找个借口尽快脱身,却意外的发现自己这一来一回之间,大殿里的宾客竟然就少了半数有余。   细一琢磨,他便了然于胸。   只是这一来,他反倒不好立刻起身告辞了,否则岂不显得和那些人一样世态炎凉趋吉避凶?   没奈何,只好转到主席那一桌上,硬着头皮陪贾政继续吃酒。   好容易熬到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他这才起身对贾政道:“世叔,湘云毕竟才有身孕不久,只怕受不得劳累,我……”   还不等把话说完,忽就见林之孝跌跌撞撞的闯进来,反手指着外面颤声道:“老爷,外面、外面又来了位天使!”   贾政面色骤变霍然起身,直撞的酒桌哗啦叮当乱响。   与此同时,周遭的声音也为之一静,自贾母以下,荣国府众人多有惊惧之色——自从年初开始,每回有天使来都不是好事儿,众人早已经成了惊弓之鸟。 ###第六百九十五章 又是一年寿诞【下】   听说又有天使驾到,贾政如惊弓之鸟一般吓的面无人色,望着林之孝愣怔了好半晌,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最后还是忠靖侯史鼎在旁边提醒了一句:“表兄是不是该去迎一迎,方显恭敬?”   他这才如梦方醒,冲同样在正中台阶上慌张失措的贾母告了声罪,然后招呼左右快步往殿外行去。   注定脱不开身的贾琏见状,只能战战兢兢跟着自家叔叔亲身,这边跟着贾政往外走,边暗骂那Y妇害人不浅。   贾珍、贾蓉、贾蔷三个虽未必会被株连,但荣宁二府素来休戚与共,此时自然也没办法置身事外,只能硬着头皮跟随二人,不过个顶个藏头露尾脚步踌躇,恨不能走着走着就干脆掉进地缝里。   至于旁人,却大多没那么些忌讳,只等贾政步出殿外,便心照不宣的做了鸟兽散。   而这贾政都要走出正殿外的广场了,却突然觉得好像少了什么似的,回顾左右,蓦的恍然问道:“畅卿呢?”   后面贾琏贾珍几个面面相觑,旋即贾蓉便自告奋勇道:“叔祖稍候,我这就去把焦叔叔请来!”   眼见他飞奔回殿内,贾政原想着驻足等待片刻——虽然始终对焦顺心存芥蒂,但这时候也就焦顺还能给他带来一丝丝安全感了。   但他想等,贾琏却不想等。   事实上方才他在酒席宴间,就几次想把杯中酒泼到焦贼那道貌岸然的脸上了。   当下立刻‘提醒’道:“叔叔,方才咱们就耽误了,如今可不好再让天使久等!”   贾政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只好又硬着头皮往外迎。   一行人走到大观园门口的时候,恰就与传旨的宦官打了个照面。   贾政忙紧赶几步,冲那宦官一躬到底:“我等未能远迎,还望公公见谅。”   “好说。”   那宦官不咸不淡的回了句,旋即又抑扬顿挫的问:“敢问尊府的老太太现在何处?”   “这……”   见一上来就问起母亲,贾政不知是喜是悲,下意识想要试探两句,可又担心惹得这传旨宦官不快,思来想去,最后还是老实答道:“家母如今正在大观园殿内。”   “那就领咱家走一遭吧。”   那太监抬手往里一让,贾政忙不迭头前带路。   沿途原想着再打探打探,可瞧那传旨太监仰着头一脸倨傲,犹犹豫豫的始终也没敢开口。   就这般走了一程,眼见离着大观园还有段距离,忽就见对面大步流星迎上来两个人。   那传旨太监原是抬头挺胸,一眼瞧见对面打头之人,眼神儿就直了,再等离得近些,原本笔直的腰杆更是佝偻起来。   也不等前面的贾政与来人搭话,这传旨太监便抢先越众而出,满面堆笑的道:“焦大人怎么也在……”   说到一半,又半真半假的打嘴道:“是了、是了,焦大人肯定专程是来贺寿的!”   焦顺仔细端详了两眼,见这宦官有些眼熟,显是宫中有些头脸的人物,偏又一时记不得此人的名姓,所以肯定不属于最顶尖的那一批。   因此便知含糊拱手道:“公公真是一点就中。”   旋即又试探道:“这时节公公前来颁旨,莫非也是为了这府上老太太的寿诞?”   “是,也不是。”   那公公虽瞧出他多半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但也并没有挑刺儿,而是带着三分阿谀的笑道:“孙某此来,一是圣上法外开恩,特许巡城司即日起开禁;二来么,也是奉命要将那二十万两涉案的银子,暂且押回内府封存。”   听得此言,贾政等人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焦顺也是一脸恍然的赞叹道:“陛下将如此重交托给孙公公,只怕是不日又有封赏——届时若有机会,孙公公可别忘了请焦某小酌几杯。”   那孙公公谦逊了几句,顺势便订下了吃酒的邀约。   然后又一副赚到了的嘴脸,与焦顺三番五次的推让,最后才携手往大观园行去——期间几乎就是将荣宁二府的主人们视若无物一般。   莫说是贾琏见状心中酸楚嫉妒,连贾政也禁不住有些吃味。   按理说,他好歹也是贵妃的生父,却怎么这宦官竟内外不分,一味只知道讨好焦顺这个外臣?难道说焦畅卿在宫中的影响力,还能越过参知政事的贤德妃?!   他一时觉得匪夷所思,但眼前所见所闻,又似乎都在支持这个论断,这就让他更加难以接受了。   其实贾政会想不通,完全是因为信息差的缘故。   在外面人眼中,贾元春获准参知政事,那是极了不得的恩宠,但在孙公公这些之情人眼中,贾元春虽得了殊荣,但却并没有重获皇帝的宠幸,反而肉眼可见的有所排斥。   那这殊荣,又算的上什么殊荣?   反倒是焦顺,名义上虽是外臣,却隔三差五便能面圣,且每次见面都要促膝长谈,这才叫做简在帝心天子近臣!   等一行人回到大观园正殿时,酒席宴间的宾客早已经走了九成九,只余下一地杯盘狼藉——据说这天午后,荣国府后门的门槛,都差点被仓皇而逃的宾客们踢断。   那孙公公才不管殿内如何,先是抑扬顿挫的宣读了旨意,然后便向贾政道:“存周公,那二十万两银子何在?”   贾政下意识扫了眼王熙凤,旋即忙道:“就在我家府库中封存,在下这边带公公去取。”   那孙公公闻言,又转过身与焦顺殷勤攀谈了几句,敲定好吃酒的日期,这才满意的跟着贾政去了。   他们前脚刚走,王夫人便领着李纨、王熙凤、探春围拢上来,急切的追问道:“畅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怎么突然就要把银子运去内府?这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应该算是好事儿吧。”   焦顺宽慰道:“至少巡城司的人撤走了,再要进出都方便许多。”   “那我的银子呢?!”   王熙凤急道:“那可是足足二十万两!”   “这个么……”   焦顺两手一摊:“只要这银子经的起严查彻查,早晚总还是要送回来的——即便是内府,那也不能随便抢别人的东西不是?”   言外之意却是,只要这笔银子经不起严查,也就不用再惦记了。   王熙凤面色变了几变,突然伸手扯住焦顺的袖子,边往外拉扯边道:“不成,这事儿你必须跟我说清楚!”   焦顺假意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跟着她离开了大殿。   王夫人目送她二人远去,回头扫见贾琏满面怨愤的样子,忙替王熙凤和焦顺解释道:“毕竟事关重大,她一时失了体统也情有可原。”   顿了顿,又补了句:“再说畅卿与她也不是外人。”   这原是意指,焦顺曾是王熙凤的陪嫁仆人。   但落在贾琏耳朵里却是另外一层意思,本就阴沉的脸色愈发铁青。   而另一边。   焦顺跟着王熙凤到了一处僻静所在,便也干脆打开了天窗说亮话:“最近又是铺设京西铁路,又是要修电报电缆的,朝廷手头上紧,皇上手头上更紧——你这二十万,只怕……嘶~”   说着,便去撕扯焦顺的腰带,似是急于要谈一桩上亿的大买卖。   她这可不是病急乱投医,而是已经彻底想明白了。   自己能赚来拿十几万两银子,还不是托了焦顺的帮衬?只要先将身上的亏空补的满溢出来,银子上的亏空还怕没处找补?   ……   这日傍晚。   旁听完孙公公的回禀,贾元春立刻从书桌后绕出,跪伏余地拜谢圣恩。   “你不用谢朕。”   隆源帝不假辞色的摆手道:“这次只因皇后与吴贵妃出面说情,所以朕才法外开恩的——但巡城司的人只是暂撤,若督察院查出你娘家果有涉案,朕绝不会姑息放纵!”   贾元春听罢不由暗暗纳罕,皇后会出面帮自己说情,倒还在情理之中,一来是双方关系本就不错,二来皇后素以宽仁闻名。   但吴贵妃又是因为什么……   略一沉吟,贾元春心中便得出了答案,同时自打获准参知政事后,便长久悬在半空的心,也总算是落了地。   获准参知政事,在外人看来或许是天大的殊荣,且也及时的将她从冷宫边缘拯救了回来。   但贾元春却明白福兮祸所依的道理。   后宫嫔妃参知政事,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必然会遭到外朝的抵制和忌惮——也就是隆源帝如今情况特殊,所以抵制的力度才比正常情况下弱了一些。   但若等到皇帝宾天,这件事必然会被翻旧账,解释若无可靠的依仗,只怕就难逃一劫了。   而现如今,若是贾元春所料不差的话,那么下一朝天子身旁依旧会有她的一席之地。   心头的大石头落了地,贾元春再分类总结起奏折来,都比平日要快捷三分。   不等夕阳落地,她便已经完成了当日的工作,获准离开乾清宫。   因见天色尚早,贾元春便想着先去储秀宫中拜谢皇后——至于吴贵妃那边儿,等入夜之后再去也不迟。   谁知到了储秀宫一打听,才知道皇后又去钟粹宫找吴贵妃开茶话会了。   贾元春一边暗暗好奇,这两位的关系缘何突飞猛进,一边又急匆匆赶到了钟粹宫,打算一举拜谢两位恩主。   钟粹宫。   听到门外突然出来的敲门声,正手不释卷的吴贵妃身子猛然一抖,几乎要将奏折抛上天去。   皇后见状不由掩嘴笑道:“你慌什么?知道咱们两个在里面,难道谁还敢贸然闯进来不成?”   吴贵妃红着脸白了她一眼,嗔道:“我可没姐姐这般心大。”   说着,忙将那奏折放回了木匣里,又劈手夺过皇后那本,一股脑全都锁起来,然后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原是打定了主意,绝不再碰这东西的——至少也要等到皇帝宾天、儿子登基之后再瞧。   但无奈整日里被皇后拉着交流心得体会,事件一长便渐渐把持不住,到如今,竟已经通篇细读了不下五遍——可每次看完,依旧不免要生出负罪感,远不似皇后表现出来的那般淡定自若。   定了定神儿,勉力压制住心头浮现种种绮念,吴贵妃扬声问道:“什么事?”   “娘娘,贤德妃娘娘来了。”   “她来了?那你们还不赶紧……”   听说贾元春来了,吴贵妃当下便要命宫人将她请进来,结果说到一半,却被皇后打手势拦了下来。   “怎么了?”   吴贵妃疑惑不解的看向皇后。   皇后肃然道:“我知道妹妹是想为繇哥儿铺路,但你听我一句劝,这等事切不可过早表态,哪怕彼此心知肚明,也绝不可宣之于口留下话柄。”   说完,因怕吴贵妃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又压着嗓子补了句:“去母存子的事儿,在史书中可并不鲜见!”   吴贵妃小巧玲珑的娇躯一震,下示意反驳道:“我家又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再说、再说我那哥哥也是烂泥补不上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嘴里连说‘不可能’,但她的嗓音却止不住的发颤。   皇后见她如此,这才越俎代庖的扬声道:“将贤德妃请进来吧。”   不多时,贾元春进的门来屈伸拜倒,口中感恩戴德不断。   皇后温柔得体的一一应付,但吴贵妃却有些失魂落魄,半天也不见有什么反应回馈。   贾元春虽觉奇怪,但也不敢贸然探究,只与皇后闲谈两句,便识趣的主动告辞离开。   不过临行前,她又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容妃近来似有心事,或许娘娘该稍加留意……”   送走贾元春后,吴贵妃对她最后的提醒很是不以为然,认定容妃不过是在为自己日后可能的报复,而惶恐不安。   但皇后却不这么想:“你觉得她会不知道这一点?她是极聪明又识进退的人,如今又得了咱们的好处,绝不会无的放矢——这必是瞧出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所以才……”   说到半截,她见吴贵妃一脸懵懂的样子,遂叹气道:“也罢,这事儿你就别管了,等回头我让人暗中查探就是。” ###第六百九十六章 著   且重新说回那寿诞之上。   却说史湘云跟着众人回到殿内,等了好一阵子也不见焦顺回来,便主动向贾母和王夫人打探道:“老太太,不知二姐姐近来可好?怎么这么喜庆的日子,也不曾见她出来露上一面?”   贾母闻言和王夫人对视了一眼,旋即吞吞吐吐道:“你二姐姐自从得了癔症,就……唉,我又何尝不想一家人齐齐整整的?只是……”   王夫人则在一旁敲边鼓打补丁:“也亏是你惦记着她,按理原该安排你们见一面的,偏你如今又是双身子,若被她伤到可了不得——且再等等吧,不拘是她的病好些,还是你先喜得贵子,到时候你们姐妹再见面也不迟。”   史湘云听她们这般说,只当迎春是疯的厉害,下意识抚摸着小腹,便欲打消去探视迎春的念头。   然而刚才在面对天使来时,半句不都敢说的贾宝玉,这时候却突然跳出来嚷道:“老太太和太太想是有阵子没去瞧过二姐姐了,她如今好的很,说话条理分明的,一点儿都不像是……”   “谁让你去的?!”   王夫人声色俱厉的打断了他,呵斥道:“她这病好的时候没事儿人一样,若疯起来,杀人放火都能干得出来!你要再敢私下里跑去缀锦楼,仔细你父亲扒了你的皮!”   这一番怒斥,登时又让宝玉缩了脖子。   史湘云在旁边瞧着,却总觉得事情似乎另有隐情,但她与荣国府毕竟隔了一层,如今又已经嫁做人妇,自不好当众刨根问底儿。   可不问清楚,又觉得心里不踏实。   于是只好私下里,将探春扯到了角落细问究竟。   然而探春正是迎春被囚的始作俑者,又怎么可能跟湘云说实话?   当下编了个更完美圆滑的借口,总算是把湘云糊弄了过去。   最后湘云只好命翠缕取来一大盒提神醒脑的名贵药材,托探春帮自己转送到缀锦楼去,也算是聊表姐妹之间的心意。   探春接过药材,转身出了殿外,正准备喊两个相熟的仆妇送去,冷不丁忽然被人从斜后方一把扼住了手腕,紧接着就听耳畔传来宝玉愤愤不平的声音:“妹妹实话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探春不曾想才敷衍了湘云,就又被哥哥找上门来逼问。   当下只好佯作不解的道:“二哥哥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是了、是了!”   贾宝玉松开她的手腕,到退了半步,一副伤心不已的模样:“你如今大了,又顶替凤姐姐做了这府上的大总管,自然不把我们这些闲散的哥哥姐姐放在眼里!”   “哥哥说的哪里话?!”   探春一咬银牙,顿足道:“我不过是临时帮着太太处置些杂务罢了,等再过几个月,自有好的来替我!至于二姐姐,她若是好好的,又有谁会将她关起来不准见人?!”   “可、可二姐姐明明好好的……”   见探春当真恼了,贾宝玉的态度顿时软了,讪讪的解释:“我自小常犯癔症,是好是歹一瞧便知——二姐姐绝不像是迷了心窍的样子!”   探春冷笑道:“那哥哥方才怎么不跟太太据理力争,也好将二姐姐解救出来?”   “这……”   宝玉顿时语塞。   现今荣国府里还记挂迎春的人怕就只他一个,这固然是宝玉的优点,但要说让他为了二姐姐当众和母亲据理力争,那又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若换做林妹妹还有一星半点的可能性。   看出他的畏怯,探春心中的恼怒忽然散了个干净,意兴阑珊的的道:“哥哥当初若肯听我们的,在工学里踏踏实实站稳了脚跟,如今又怎会在家里一点都插不上话?”   说罢,再不理会宝玉,径自将药盒交给一个仆妇,然后转身回了殿内。   贾宝玉被她说的沮丧不已,细一琢磨又觉得颇有些道理,于是难得鼓足了劲儿想要发愤图强。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给自己加了个前提:需得先把林妹妹找回来——若是找不回林妹妹,往后活着都没意思了,还做什么鸟官儿?   他这里刚打定了主意,就见焦顺龇牙咧嘴的朝这边走来,边走边揉胳膊捏肩膀的。   “焦大哥这是怎么了?”   “嗐~”   焦顺摆摆手,讪笑道:“方才不小心被灌木丛绊了一跤。”   “可伤着没?”   “我这皮糙肉厚的,哪这么容易就伤着。”   焦顺又一摆手,顺势探头看了看殿内,问:“世叔可曾回来?”   “还不曾回来,想必是府库那里还没完事儿。”   “喔。”   焦顺点点头,拱手道:“那就有劳宝兄弟替我告一声罪了,湘云毕竟是双身子,我须得带她早些回去歇息。”   贾宝玉自是满口应了。   于是又领着他去与湘云汇合。   湘云见他去了这么久才回来,不由询问:“凤姐姐都跟你说什么了?”   焦顺冲众人打了个罗圈揖,将湘云拉到一旁诉苦道:“她何止是说,还发了疯似的围着我又抓又咬——那二十万两银子是皇上要抄没,又不是我昧下了!”   他这诉苦倒不全是演出来的,王熙凤是战五渣没错,但下起手来也是真的狠!   史湘云见他难得露出一脸苦相,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忙用手背掩住小嘴儿道:“二嫂子素重财货,这回一下子损失了二十万两之巨,也不怪她会因此发狂。”   焦顺回头看了眼殿内众人,又小声道:“其实也不仅仅是因为财货,原本她便与琏二哥不睦,如今又失了王家做靠山,往后在这荣国府里,只怕万难像从前那般强势了。”   这话一出,倒叫史湘云沉默了。   她从荣国府出嫁到焦家,掐指算来也才堪堪半年光景,但这次再回到大观园里,却总有物是人非之感。   唯一没怎么变的,似乎就只有宝二哥了,但他这不变,却又实在是称不上什么好事儿。   “好了,你也别想那么多,咱们关起门来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   焦顺见状搂着她宽慰了两句,然后便去寻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等长辈告辞,带着湘云直接返回了自家。   他夫妻二人离开之后,一直很沉默的薛姨妈也忙带着女儿侄女离开了——初来京城的时候,荣国府还曾被她视为避风港,但现如今却总觉得有些格格不入。   ……   轿子停在二门夹道内。   焦顺挑起宝蓝色的帘子,正欲扶史湘云下轿,史湘云却抢先将一卷纸递了过来。   焦顺接过来展开一瞧,赫然正是副以贾母为主角的贺寿图。   就听史湘云道:“时辰也不早了,老爷赶紧把东西送过去,也免得那边儿久等。”   焦顺听了,随手将画一卷,再次伸手去扶,嘴里道:“不过是送副画罢了,这有什么好急的。”   史湘云接力下了轿子,却又推了推他:“她最是爱钻牛角尖,若开解晚了,又不知要掉多少眼泪了。”   见她坚持如此,焦顺只好‘勉为其难’道:“也罢,那我早去早回,把东西放下说两句话就走。”   然后也不等史湘云反应,探头在她脸上啄了一口,这才嘿笑而去。   史湘云摸着脸颊目送他走远了,这才在翠缕、香菱、红玉的簇拥下往后院走去——晴雯是说什么也不肯再回大观园的。   待等回到后院,就见徐氏正拉着晴雯闲话家常。   史湘云忙紧走几步想要上前见礼,却被徐氏一把扯住,连声道:“闹这些虚的做什么?小心别伤了身子!”   史湘云顺势依偎进徐氏怀里娇声道:“母亲说笑了,我哪有那么娇贵。”   徐氏一边轻车熟路的揽住她,一边探头往院门口张望,半晌不见焦顺进来,不由狐疑道:“怎么,顺哥儿没跟你一起回来?”   “是一起回来的,不过他还有些公务要处置,所以我就让他先去忙了。”   “这孩子,怎么还分不清里外了?!”   徐氏闻言佯怒道:“老婆孩子难道不比什么公务重要?你等他回来,瞧我怎么教训他!”   虽知道婆婆这番态度,一多半是演给自己看的。   但史湘云还是颇为受用,嬉笑道:“母亲不必着恼,老爷几时冷落过我?他在外面不辞辛苦,又何尝不是为了这个家。”   徐氏满意的在她背上拍了拍,笑道:“你能体谅的就好、你能体谅的就好!等中秋的时候,我让他好生在家里待上几日,要怎得全凭你说了算!”   顿了顿,又道:“若是你闷了,咱们也请几个唱曲儿说书的女先生来。”   “哪用去外面请,现成的不就有个蕊官在么?”   “听多了也腻,不如……”   婆媳两个如何,且先不论。   却说焦顺照例骑着车子,一路风风火火赶到桃花巷内,进了院门便撞见春纤。   春纤刚要呼喊,就被他一把捂住了小嘴儿,笑道:“莫喊、莫喊,你们姑娘在那儿呢?”   春纤往书房里一指。   焦顺便放开她,悄默声的摸进了书房。   却只见林黛玉正坐在书桌前,聚精会神的捧着那本《傲慢与偏见》翻看。   焦顺鬼鬼祟祟绕到她身后,将那张寿宴图展开来,悄悄的放在了书桌上。   林黛玉竟是毫无所觉,依旧在那里手不释卷。   跟到门口探头探脑的春纤见状,忍不住欲言又止,纠结中又不小心撞到了门板,林黛玉这才被惊动了,抬头见是春纤,便不以为意的低头继续看书,但这时那桌上的图画,却陡然映入了眼帘之中。   “咦?!”   黛玉不由惊呼出声,将手里的书放到一旁,小心捧起画卷端详了片刻,又抬头问春纤:“这画是哪来的?”   问完,见春纤直愣愣看着自己背后,她登时明白了什么,猛地转过身去,果见焦顺正冲着自己咧嘴直笑。   “哎呀~”   林黛玉再次惊呼一声,旋即嗔怪的白了焦顺一眼道:“焦大哥怎么神出鬼没的,也不怕把人吓出个好歹。”   “啧~”   焦顺咂咂嘴,指着她手里的图画道:“我是专程来给你送画的,你既然有惊无喜,那这画……”   不等他把话说完,林黛玉已经将那画护在了心口,满眼的警惕之色。   焦顺见状不由哑然失笑,旋即拿起一旁的《傲慢与偏见》道:“这本书怎么样,可还看的过眼?”   林黛玉看着那书的封皮叹道:“果然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这万里之外的话本竟也是独具一格,与我天朝大不一样。”   “那是自然,这本书在乌西国众多话本当中,也算是一等一的——且作者还是个女人,这就更是尤为难得了。”   焦顺说到这里,见林黛玉有些悠然神往的样子,不由笑道:“妹妹才情出众,何不仿效此书,也写一本咱们大夏的风土人情悲欢离合?”   “我?”   林黛玉愣了一下,旋即反问:“写什么?”   她不问为什么,而问‘写什么’,显然已经动了心思。   “这还不简单,你就从你身边的人和事儿着手,写……”   焦顺本来想怂恿她根据自己的经历,写一本《红楼梦》出来,但话到了嘴边忽又觉得不妥。   主要是若按照实际经历来写,就不免要追思过往、深究现在。   前者容易旧情复燃,后者……   若是林黛玉思前想后,对自己沦为外室的情况感到沮丧不甘,继而坚定了南下之心,可该如何是好?   于是他连忙临时改口道:“譬如藕官的事情,岂不就大有可写之处?”   “藕官的事情?”   “是啊!”   焦顺当下满嘴跑火车道:“其实以前我曾听蒋玉菡——就是曾在忠顺王府唱戏的琪官——说过一个类似的故事,据传前清末年,有两个从小被送到戏班里的男孩子,一个叫小石头、一个小豆子……”   接下来,他就将《霸王别姬》的剧情绘声绘色的讲了一遍,大致故事都按照电影里的来,只将时代背景换成了清末夏初。   林黛玉一开始以为他是照着藕官,现编的故事,但听着听着便陷了进去——等听到最后,程蝶衣在戏台上含笑自刎而死的时候,已然是泪眼滂沱。   若没有藕官,她未必就能代入到两个男人的感情纠葛当中,但既然已经接受了藕官的存在,代入进去非但没有障碍,反比大多数人更能领会到其中的悲欢。   “这个故事、这个故事……”   她啜泣着缓了好一阵子,才终于把话说全了:“我、我只怕力有未逮,辜负了这个故事。”   “先试试呗。”   焦顺笑着将她拥进怀里,边拥帕子帮她抹眼泪,边道:“反正蒋玉菡已经去了乌西国,这也没人要跟你抢。”   林黛玉感伤了好一阵子,这才渐渐缓过来,然后便又沉浸到了故事当中。   半晌,回头对门外喊道:“去把藕官找来。”   门外偷听许久的春纤,带着浓重鼻音应了一声。   不多时藕官便快步走了进来,见林黛玉双眼红肿,下意识忙又看了眼焦顺。   却听林黛玉道:“我刚听焦大哥讲了个故事,故事的主角也是两个唱戏的……”   这回轮到林黛玉讲故事了,也难为她只听了一遍,竟就记住了个九成以上,只有少数几段需要焦顺补充。   待等讲完了《霸王别姬》的故事,林黛玉又问:“我想试着将这个故事写下来,不拘是话本还是什么的——但我对唱戏的事情一窍不通,届时少部分还要你从旁协助,却不知你可愿意……”   噗通~!   话音未落,早已经哭成泪人的藕官就跪倒了下来,以头抢地道:“我愿意、我愿意!只要姑娘这本书能写出来,我便是死也无憾了!” ###第六百九十七章 联   达成统一意见之后,主仆两个便将全部心神都投入到了筹备当中。   先是拉着焦顺问东问西,等确认他再说不出什么新鲜的,又开始自顾自的讨论起了故事主人公的人设。   出身年纪、身高相貌、衣食住行、梨园规矩……   其实焦顺对这些都有印象,只是他若事事亲力亲为,一来减弱了林黛玉的参与感,二来这书要是三五天就写完了,他又该拿什么来绊住林黛玉?   因此才一概只推说自己也是‘人云亦云’,并不知道太多的详情。   又说要想再问更多出来,除非是立刻将蒋玉菡从欧罗巴请回来——而这自然是不可办到的,故而林黛玉和藕官才撇下他自行讨论起来。   见她二人——尤其是藕官,如同走火入魔一般沉浸其中,焦顺便趁机悄悄退出了书房,唤来雪雁交代两句,又趁势亲热了一会儿,这才骑着车子扬长而去。   回到家把这事儿跟史湘云一说,史湘云也是跃跃欲试,不过焦顺可不敢让她在这时候耗费心神,好说歹说,最后拿出来旺和徐氏做由头,才好容易让她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过也因此做出承诺,会将林黛玉所书内容同步更新到家中。   一夜无话。   第二天焦顺从邢岫烟上起身,洗漱用饭后匆匆赶到了衙门里,开始召集手下官吏,商量今年中秋的贴补发放事宜。   但凡在机关单位里干过,就知道分钱和分权是最考验领导水平的。   工学那边儿倒还简单,焦顺身为一把手,这样的事情推给下面就成——但在工部,他干的就是大总管的差事,这事儿自然是责无旁贷。   于是这天傍晚,焦顺难得加了一个多时辰的班儿,所以也就没去桃花巷。   等到再见到林黛玉时,已经是第三天的下午了。   刚在那院门上敲了几下,雪雁、紫鹃、春纤、连同王嬷嬷,就一起慌里慌张的迎了出来。   焦顺吓了一跳,忙问到底怎么了。   “可了不得了!”   王嬷嬷激动道:“姑娘这两日似是着了魔一般,也顾不上吃也顾不上睡,成天就跟藕官闷在书房里写什么话本,您说这如何使得?!”   焦顺这才松了口气,宽慰道:“她能有个寄托,岂不好过每日里胡思乱想?妈妈放心,我这就去开导她几句,好歹别误了吃饭睡觉。”   说着,直奔书房而去。   虽然早有准备,但等进到书房里,看到里面乱糟糟的场景,还是让焦顺吃了一惊。   但只见满地尽是废弃的稿纸,桌下、墙角、甚至就连花瓶上,都挂了张墨迹斑斑的纸片。   林黛玉和藕官也都是蓬头垢面,尤其是藕官,脸上好几道黑也不知擦一擦洗一洗,边给林黛玉研墨,边魔怔了似的碎碎念着什么。   焦顺回头看向雪雁,雪雁立刻悄声道:“不是我们不想收拾,是姑娘拦着不让收拾。”   啧~   之前虽然猜到林黛玉会投入进去,但也没想到会投入到这等地步。   焦顺迈步走到桌前,下意识往桌上扫了一眼,满心以为看到的会是一叠草稿,结果却发现铺在桌上的分明就是一叠白纸。   “怎么?”   他不由诧异道:“弄出这么多废稿来,连个开头都没写好?”   林黛玉抬头横了他一眼,旋即又低下头冲着桌上的白纸运气。   焦顺这才发现,非只是藕官成了花脸猫,连她额头上也沾染了些墨迹。   这时藕官似乎才终于发现了焦顺,吓的连忙躬身见礼。   焦顺指了指黛玉,又指了指桌上的白纸,问:“这是怎么回事?”   “姑娘总觉得不够好,所以就一直……”   焦顺顿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简单来说,就是没能适应题材的变化。   林黛玉擅长的诗词歌赋,与文字上那都是锱铢必较,或是妙手偶得、或是推敲良久,总之是要尽力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做到最好。   但这种做法放在长篇小说里,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也不是说完全不能用,但大体应该是先写出草稿之后,再进行删改精修,若一开始就直接把调门拔到极致,后面只怕就难以动笔了。   当然了,若似大多数网文一般虎头蛇尾倒也不难,只是惯爱钻牛角尖的林黛玉,又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所以她会卡文,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焦顺将自己的分析说了,却听林黛玉叹道:“我其实后来也想明白了这一点,想着先不要锱铢必较,把故事脉络写出来再说——可这开篇还是没能写出来!”   焦顺奇道:“这又是为何?”   林黛玉长出了一口气,拿起那本《傲慢与偏见》随手翻看着道:“我初读此书时,虽被书中的内容所吸引,却总觉得遣词用句过于平实,但正等自己动起笔来,才发现这些平实真切的东西,才是最难描绘的。”   却原来,林妹妹意识到一味贪大求全的弊端后,也曾尝试着先将故事脉络梳理出来,但她很快就又遇到了另一个瓶颈。   写到人物的对话表情、心理活动时,她虽未必十分满意自己的成果,但总还能保持七八分的水准,可每每要切实推进故事进程时,却就总是难以如愿。   写的详实了,她自己看着都觉得虚浮,就像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一般,全没有半点真切实感。   写的简练精致了,凭她的天资和诗词根底,倒是能写出足够的韵味来引人遐想,但要是照这个写出来,最多也就是一篇唐宋传奇的体量了。   若没有看过《傲慢与偏见》,或许她会觉得写一篇唐宋传奇也没什么不好,但现在……   她显然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也或许,林妹妹这样的性格、这样的年纪,本就不适合搞长篇小说吧,至少不适合单独创作。   焦顺在心里默默想着,正琢磨该如何给她一个台阶,好让她暂且放弃写书的打算——虽然这事儿就是他焦某人怂恿的,但总不能眼瞅着林黛玉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吧?   不过话到了嘴边,他脑中忽又灵光一闪,改口道:“若不然,再找别人帮着参详参详?”   林黛玉秀眉微蹙,认真的考量道:“湘云只怕也不成,倒是邢姐姐,她毕竟见识多些,也或许……”   “岫烟固然见识的多些,但却未必是最合适的人选!”焦顺微微一笑,胸有成竹的道:“你再仔细想想,不是有个人曾写过类似的东西吗?”   “写过类似的东西?”   林黛玉先是一愣,继而直勾勾的看向了焦顺,盖因她突然想到,当初焦顺随手写下的‘日记’,倒就有几分平铺直叙又能煽情的意思。   况且这个故事还是他提供的……   “等等、等等!”   见她盯着自己眼中渐渐亮起光彩,焦顺连忙再次喊停,哭笑不得的道:“我要有那本事,还用得着等到现在再毛遂自荐——我是说当初把那些日记补完的人。”   当初把日记补完的人?   林黛玉俏脸一寒,旋即质问道:“你突然提起她来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焦顺摊手道:“只是突然就想到了,难道你觉得不合适?”   林黛玉沉默了,经焦顺这一提,她也发现这人的文风确实是最合适的,论才情见识更是不落人下。   只是……   她将身子一扭,背对着焦顺冷笑道:“那你自将这故事给她就是了,又何须我在当中多此一举?”   “哈哈~”   焦顺从后面环住了她的脖颈,将下巴往香肩上一枕,嬉笑道:“妹妹的才情好比玉石翡翠,单拎出一件来便是珍宝,但若要充作头面首饰,却还需些金银铜铁勾连衬托——可再怎么衬托,也万没有喧宾夺主的道理!”   林黛玉本来正赌气挣扎,听他将自己比作珍宝,将那人比作金银铜铁之流,心下顿时稍霁,哼了一声,口不应心的道:“你又不会品鉴诗词,不过是随口哄我罢了。”   “我不会品鉴诗词,但我会品人啊。”   焦顺说着,便探着脑袋往她唇边凑去。   林黛玉下意识偏了偏头,却还是被焦顺蛮横吻住了,直将她吻到心慌气短,这才罢休。   旁边藕官瞧见这一幕,忙不迭退出门外,顺便带上了房门。   而林黛玉喘息片刻,好容易平复了气息,却忽又蹙眉道:“即便她是最合适的,可我还在京城的事情一旦泄露……”   “你觉得。”   焦顺截住话茬,反问:“她会把这个消息泄露出去吗?”   林黛玉再次沉默了。   半晌深吸了一口气,断然道:“那就试试好了!”   若焦顺不说这话,她还未必就愿意借助对方,但现如今,她却更想知道那人究竟会作何选择。   ……   两天后,薛府。   “这个你舅舅也能用的上,还有这些……”   薛姨妈泪盈盈的,将一件件与衣食住行有关的物件往箱子里填,不时还要穿插几段儿时的回忆。   旁边的薛宝钗则是一直保持着沉默。   再过两天,王子腾就要抵达京城了,依靠贾芸从中牵线搭桥,王家已经获准在码头上私会王子腾一面——当然了,这只是中下层的私相授受,并非是官面上的许可。   届时除了王子腾妻子儿女之外,王夫人、薛姨妈以及贾宝玉都会到场。   薛蟠原本也要去的,但是薛姨妈替他婉拒了——主要是担心这厮在王夫人面前露出破绽来。   现下,薛姨妈就是在为探视王子腾做准备。   但薛宝钗的注意力,却始终集中不到眼前,而是不自觉的琢磨着‘贾芸’其人其事。   论出身,他与贾宝玉可说一天一地,但现如今抛开家世不提,只怕没人会觉得他不如贾宝玉。   而造成这一切的,一是焦顺对贾芸的青睐提拔,二便是宝玉烂泥扶不上墙的脾性。   唉~   连对方的党羽都比不得,又如何能与其本人相提并论?   与此同时。   莺儿正再门外廊下打着梅花络,就见有仆妇捧着一封信走了进来,见了她,忙陪笑道:“劳姑娘帮着掌掌眼,这是方才有个人力车夫送来的,说是受咱们小姐的旧交所托。”   “小姐的旧交?”   莺儿放下手里的梅花络,接过来扫了一眼,又用力捏了捏,发现里面似乎是厚厚一叠信纸,便对那仆妇道:“既是如此,我过会儿转给小姐就是。”   “那就有劳姑娘了——对了,那车夫说明儿还是这个点儿,要来咱们家等回信呢。”   那仆妇补了一句,这才千恩万谢的去了。   然后莺儿便带着信进到了里间,不动声色的递给薛宝钗,又悄声道:“这必是外面收了钱的,若不然也不会这般起劲儿往里送了。”   薛宝钗却无心听她说些什么,盖因那信封落款虽自称姓苏,但她却是一眼就认出那是林黛玉的笔迹!   可林妹妹不是回苏州了吗?   薛宝钗满心的狐疑,遂向母亲告了假,寻了僻静处拆开了细瞧究竟。   然而更让她疑惑的时,信里先用七八页纸大篇幅的讲了两个戏子的悲观离合,又给出了几个极出彩的片段,然后就提议双方合作,将这个故事演绎成一个长篇话本。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薛宝钗这么聪明的人,一时都被信里的内容弄糊涂了,搞不清楚林黛玉究竟想做什么。   不对!   林妹妹做事情从来也不会藏着掖着,也或许她就真的只是想将这个故事写出来?   凭借对林黛玉的了解做出判断之后,薛宝钗却还是难以置信。   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有心要写什么话本?!   “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直到莺儿的呼唤声传入薛宝钗耳中,她这才陡然从迷茫中惊醒过来。   低头又看了眼那封信,宝钗不自觉的用上了力气,将信纸捏的有些变形,然后猛吸了一口气道:“没什么,只是没想到多年不见,还能再与苏妹妹联系上。”   “苏妹妹?”   莺儿莫名其妙,记忆中好像没有这么个人吧?   但看自家姑娘方才的模样,却又明显是个极重要的友人。   薛宝钗慢条斯理的将那信贴身收好,漫不经心的问:“那车夫说,明天要来等回信是吗?”   在得到莺儿的确认之后,她微微颔首道:“那就好。”   就在方才短短一瞬间,她做出两个决定:一个是必须想方设法,弄明白林黛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另一个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贾宝玉得知林黛玉尚在京中的消息! ###第六百九十八章 防人之心、悲喜焦加   挥退了莺儿,薛宝钗仔细反锁好房门,便又开始重新细读那信。   方才只顾着辨别字迹、内容,如今再通篇细读下来,薛宝钗立刻敏锐的发现,这个故事似乎是林黛玉秉笔抄录下来的——而且多半还是抄录的口述。   她心中又添疑惑。   藕官和蕊官的事情,虽说当初史湘云下了封口令,但毕竟只是两个戏子出身的小丫鬟,纵使蕊官因祸得福做了通房丫鬟,下面人也并没有太过避讳。   偏薛家又与焦家离得近走的勤,自然免不了有只言片语传入宝钗耳中。   所以第一遍读这个故事的时候,她满心以为林黛玉是在以藕官蕊官的事情做模版。   但如今发现林黛玉是抄录的口述,这个推断顿时站不住脚了——林黛玉虽不是当事人,但却是藕官的主人,这里面的事情断然瞒不过她,那她既然知道的清清楚楚,用自己的文字言语去描述便可,又何须抄录别人的口述?   那这个口述的人又是谁?林黛玉又是从那里听来的?   薛宝钗满腹疑惑,于是又第三次通读了这篇故事,抱着有的放矢的态度,她这次又发现了一些熟悉的痕迹,或者说是一些习惯、口癖。   这好像是……   焦顺?   会是他吗?   难道说林黛玉当初其实并未留书出走,而是在焦家的安排下隐姓埋名,藏到了京城某处?   但她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难道是为了避开宝玉?   可若不是这次留书出走事件,林黛玉被排挤出荣国府已经定局,又怎会惹出‘平起平坐’之说?   然而要说林黛玉‘留书诈走’,就是为了达成与自己平起平坐的目的,又似乎说不太通——毕竟她又不是能掐会算,怎么可能预料到老太太和宝玉的反应?   再说了,这也不是林黛玉一贯的脾性。   不过话又说回来……   薛宝钗端详着这封信,渐渐的眉头紧皱,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这果然是林黛玉设的局,那这封信的用心就很是险恶了,分明就是将自己置于了左右为难的境地。   如果将此事如实转告贾家,那林黛玉必然会被迎回荣国府——这不比远在苏州鞭长莫及,一但老太太选择亲身前往,又或是派出贾政王夫人,那林黛玉几乎不可能违拗的过。   但若是自己瞒着不报的话,一旦后面被揭露出来可就彻底被动了。   虽然并不觉得林黛玉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但薛宝钗思量再三,还是决定要先上个保险,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再然后……   她又第四次细读了那故事。   这次没能再发觉出什么新的线索,却也因此终于领略到了这故事的魅力。   不过薛宝钗对于这个故事的代入感,明显不如林黛玉,看完之后也只是唏嘘几声,为故事里的悲欢离合而感叹,除此之外并没有太多的触动。   毕竟对她而言,眼前身后的事情才最值得在意,别人的事情终究只是别人的事情。   若没有林黛玉的邀请,她是绝不会因此萌生出,要为这个故事著书立传的心思。   但现在既然是林黛玉相邀,那就不得不慎重对待了。   沉吟片刻,薛宝钗打开房门喊过莺儿吩咐道:“你告诉前面值守的,那车夫再来,便说我要斟酌考量几日,等三天后让他再来。”   莺儿迎了,就要去二门传话。   “等等!”   薛宝钗喊住了她,又吩咐道:“等两刻钟后,你让葵官来书房一趟。”   葵官正是分配给薛家的小戏子。   莺儿答应一声,先去二门传了话,估量着时辰差不多了,才通知葵官去书房见宝钗。   葵官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匆匆赶到书房里,就见薛宝钗正在伏案抄写着什么,便没敢冒然开口打搅,只乖乖站在一旁恭候。   不多时,薛宝钗抄录完毕,将几张宣纸吹干了放好,然后又将那原文塞回信封里,仔细用火漆封好,锁进了书匣内。   虽然身边的丫鬟大多不认字,更难以分辨出林黛玉的笔迹,但小心无大过,她纵使要参照故事写文章,也只会用自己抄录的这份。   抬头看向葵官,她未语先笑:“找你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事,我先前听人说了个戏班里的故事,一时倒有些好奇,所以就想向打听一下学唱戏的事情。”   葵官忙道:“姑娘只管问,奴婢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一晃又是两日。   这日上午,一辆没有悬挂标识的朴素马车,缓缓驶出了紫金街——车上不是别人,正是薛姨妈和薛宝钗母女俩。   她们此行的目的是去城外迎接、探视王子腾,因是中下层官吏私相授受、暗箱操作,故此自然不敢大张旗鼓。   不仅薛家如此,连贾家、王家也都是轻车简从,且直到出了东便门才汇集到了一处。   等马车在码头附近停下之后,先是小一辈的下了车,然后宝玉搀扶王夫人,宝钗扶定薛姨妈,王熙凤则急忙转到王家的马车前,与妹妹熙甯一左一右扶住了王子腾的之妻。   【注:再次重申,本书设定王熙凤是王子腾的女儿——原著里一直就没有明确两人到底是不是父女关系,我本人更倾向于‘是’,如有原书切实证据能证明不是,欢迎实力打脸老嗷。】   这太尉夫人明显又清减了不少,或许是因为即将见到丈夫而太过激动,下车的时候两只手一直都在发抖,而她身边一身素色衣裙的王熙甯,也是梨花带雨愁云惨淡的样子。   虽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但王熙甯相貌明显更为柔媚娇弱,行事做派也是大家闺秀那一套,与强势爽利的王熙凤大相径庭。   三人彼此见礼之后,薛姨妈看看左右,不由奇道:“怎么没见仁哥儿?”   听小姑子问起王仁,王子腾之妻面色更苦,垂泪道:“前几日也被大理寺锁拿了,说是什么涉嫌贿赂朝廷重臣。”   薛姨妈顿时恍然。   当初王仁满京城找门路,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今事情没压住,他先前那些大张旗鼓的做派,便成了作茧自缚。   因这个问题弄的气氛略显尴尬,众人一时倒都没了言语。   此时早有打前站的奴仆来迎,因离着王子腾抵京还有一段时间,所以众人便去了某家酒楼后面独门独户的小院中暂歇。   王子腾之妻走在前面,王夫人正欲跟进去,却忽被薛宝钗从后面叫住了。   “姨妈,我有件事情想跟您商量一下。”   王夫人回头看了眼宝钗,然后便对宝玉道:“你先进去陪你舅妈说说话。”   贾宝玉应了,便与薛姨妈先行入内。   薛宝钗与王夫人转到厢房内,这才将信取出递了过去,悄声道:“请姨妈瞧瞧,看这封信的笔迹是否眼熟。”   王夫人接过来仔细端详了一番,蹙眉道:“确实有些眼熟,但究竟是什么人的字迹,我却一时分辨不出。”   “我瞧着,倒像是林妹妹的笔迹。”   “什么?!”   王夫人吃了一惊,再次仔细端详了一番,迟疑道:“她、她也给你留书了?”   想想又觉得不对,按日子算,林黛玉早已经南下一个多月了,薛宝钗怎么可能这时候才收到留书?   “这却不是。”   薛宝钗摇了摇头,将自己前两天接到信的经过简单说了。   王夫人听了,忙问:“这是怎么回事?她在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只写了一个有些荒唐的故事,还邀约我一起将这故事写成长篇话本。”   故事?话本?   王夫人一时有些懵了,半晌后才在薛宝钗的提醒下,拆开信封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等看完,她是愈发云里雾里,于是问宝钗:“你觉得她写这封信是什么目的?”   “姨妈也觉得这是林妹妹?”   然而宝钗却反问了一句,旋即又道:“若真是林妹妹,那谢天谢地,倒不用再派人去苏州寻她了,只需老太太出面走一遭,将她带回府里就是。”   “这……”   王夫人登时语塞,毕竟她是除了薛家之外,最不希望林黛玉回荣国府的。   迟疑片刻,她又端详着手上的信道:“这落款写的是‘苏’,也或许是咱们想多了,若就这么贸然惊动老太太只怕不大合适。”   其实她得到宝钗提醒后,再看到这个‘苏’字落款时,就立刻想到了林家祖籍‘苏州’,也因此愈发确信是林黛玉无疑。   但要是就这么笃定的认下,又有什么理由不禀给老太太知道呢?   要知道林黛玉又不是什么死物件,自己若是瞒着府里,她那里若突然跳出来,岂不是……   所以王夫人断然将‘苏’字当做了疑点。   “这……”   薛宝钗轻蹙眉头,斟酌着道:“听说老太太最近身体不适,也确实经不起折腾——要不这样,我先虚以委蛇的试探试探,若是能确认是林妹妹本人再说,若不是……”   “这个法子、这个法子好!”   王夫人忙交代道:“你千万仔细甄别,不要操之过急打草惊蛇!”   有了她这番说辞,薛宝钗心里便有底了。   若是林黛玉突然跳出来自暴身份,那她也可以请王夫人作证,表示自己正在暗中探查,并非是有意欺瞒——而若是林黛玉一直不暴露身份,那也可以打着探查的名义,与其保持接触。   等两人转去堂屋里,王子腾之妻正拉着薛姨妈忆苦思甜,两人都是泪眼婆娑的,一旁王熙凤、王熙甯也跟着抹眼泪。   只宝玉在那里呆呆站在旁边,也不知正神游何处。   王夫人进门后,立刻无缝衔接的插入其中,三人说了许多陈年旧事,直把眼泪都流干了,却迟迟不见王子腾抵京的消息。   王子腾之妻渐渐不安起来,话也没那么多了,只三不五时催人去码头上眺望。   但左等右等,押解的官船始终未到。   眼见已经临近中午了,王夫人和薛姨妈也都开始焦躁起来。   “那贾芸行事到底靠不靠谱?”   王夫人说着,下意识看向了王熙凤。   王熙凤忙道:“我与那芸哥儿拢共也没见过几回,不过听风评,他貌似是个老成持重的——若不然,也不会得了焦畅卿抬举。”   “可他不是说上午必定能到吗?”   王夫人站起身来,探头往外瞧了瞧:“这会儿只怕已经过了午正了吧?”   薛姨妈摸出个怀表来扫了一眼,也跟着道:“已经午正一刻了,会不会是路上遇……”   她说到一半被薛宝钗扯了扯衣角,忙不迭又闭上了嘴。   王子腾之妻这时又落下泪来,哭诉道:“当初老爷去东南操练水师的时候,我就不乐意,偏他说什么舍小家顾大家,为了朝廷为了皇上执意要去,谁成想最后落得如此下场!”   正哭着,忽听外面脚步声急奔而来。   众人只当是押解官船终于来了,于是忙都一齐起身向外迎去。   不想映入眼帘的,却是一身孝服的太尉府管家,只见他脚步踉跄涕泪横流的到了门前,噗通一声跪倒径自嚎啕大哭起来。   “你、你、你……”   王子腾之妻见状,身子便不由自主的往下出溜儿,王熙凤忙伸手搀扶,同时喝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到是说啊!”   就听那管家以头抢地的哭诉道:“方才朝廷遣人通报,说老爷、老爷他、他昨天在通州上吊自尽了!”   “什么?!”   众人大哗,王子腾之妻两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王夫人和薛姨妈也险些栽倒在地。   王熙甯当场哭成了泪人,亏得王熙凤还算镇定,指挥着贾宝玉和丫鬟,将姑嫂三人扶进堂屋里,又就近找了大夫为她们诊治。   这里外里乱糟糟忙了一通,好容易王子腾之妻才重新清醒过来,当即哭喊着,说要去通州见丈夫最后一面。   王熙凤好说歹说才将她劝住,改派来报讯的太尉府管家,率领王、贾、薛三家一部分仆役,先行赶奔通州去迎接王子腾的尸身。   等好容易把这一切都铺派好,王熙凤又劝着众人多少吃些饭菜,免得精力不济再生出什么意外来。   然而饭菜端上来之后,她自己反倒没了胃口,勉强给王子腾之妻夹了几筷子,就又觉得恶心反胃,忙起身掩着嘴跑到外面干呕起来。   不过呕着呕着,她忽然转悲为喜,一把扯住了跟出来的薛宝钗,颤声道:“快,快帮我把大夫在请回来——不,还是干脆请一位擅长妇科诊脉的来!” ###第六百九十九章 立日十艹卩夕口   打发了人去通州,又在客栈勉强用完了午饭,王夫人便劝嫂子侄女先回太尉府等候——如今人既然已经没了,身后事总要提前准备准备的。   回城路上。   “什么?你、你有了身孕?!”   王夫人见王熙凤跟着自己上了荣国府的马车,而没有在王子腾之妻身旁照料,本就觉得有些纳闷,待得知王熙凤诊出了喜脉,登时惊了个目瞪口呆。   半场才皱眉道:“你公公去世不足一年,如今你父亲又……你偏在此时怀孕生子,只怕要惹来不少非议!况且那二十万两银子的事儿还没彻底了结呢,这要是再……”   吞吞吐吐半晌,她悄声提议道:“若不然买些药来……”   “绝不!”   王熙凤两手护着小腹,不容置疑的道:“这孩子我要定了,谁劝也没用!”   说着,她又拿帕子抹了抹眼角,哽咽道:“父亲刚刚……这孩子就来了,也或许就是父亲在天有灵,我又怎忍心打掉它?”   她不说还好,一说王夫人也觉得有些蹊跷,偏咱们哥哥刚死,侄女就突然怀上了?   难不成真是……   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念头,王夫人也不敢再劝她堕胎了,但在守丧期间怀孕生子——而且还是公公和生父的双重丧期,这要传出去可也不是闹着玩儿的。   踌躇片刻,她又问:“那你想怎么办?这事儿可不敢大张旗鼓的让人知道!”   “我方才想过了。”   王熙凤放下抹眼泪的帕子,认真道:“二妹妹过阵子不是就要送去庙里么?没个知根知底的守着,怕也放心不下,索性我也跟了去,一来从旁监管,二来也趁机把这孩子生下来——大不了到时候就说是从别处过继抱养来的。”   见她自己早有定策,且这法子勉强也算是两全其美,王夫人终于放心下来,但还是交代道:“这样的大事,你切不可擅自做主,总要请琏哥儿帮着参详参详再做定夺——他毕竟是孩子的父亲啊!”   王熙凤眼底闪过一丝讥诮,嘴里却道:“太太说的是,等回了王家,我便请他来过来一起参详参详。”   虽然早就知道王熙凤和贾琏不睦,但王夫人却也并没有多想,毕竟床头打架床尾和的事情又不罕见。   因此听王熙凤准备将贾琏请到王家,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这老丈人死了,做女婿的难道不该登门哭丧?   一路再无别话。   等到了太尉府,因王熙凤有孕在身,自不便再出面操持,偏王仁被捕入狱,府上的大管家又被派去了通州,于是王夫人便出面接管了一切,又钦点了薛宝钗从旁协助。   虽提前未曾预备什么,但在京城只要肯出银子,又有什么是买不来的?   不到一个时辰,灵堂内外便布置了个七七八八,除了唱经棚和门前的牌楼,还需要加班加点的赶制,旁的一切齐备,只等着王子腾的尸首运回京城。   也就在这时。   贾政、贾琏这两代王家女婿也终于赶到了太尉府。   贾政先向嫂夫人道了两声‘节哀’,又不解的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子腾兄素来豁达,怎么会……唉~!”   王子腾之妻只是一味的抹眼泪,还是王夫人在一旁替她答道:“具体是怎么回事,现在还不得而知,总要等把人从通州接回来,才好查问清楚。”   贾政点点头,其实他心里也跟明镜似的,王子腾这么做的原因,无外乎是希望能一死百了,不要牵连家中的妻儿老小。   鉴于他的罪名大多是擅权、包庇、纵容之类,并未触及什么不赦之罪,拼着一死保住家人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不过……   无论再怎么样,煊赫一时的太尉府也算是走到尽头了。   他这里与年长的攀谈。   后面贾琏四处张望了一番,见灵堂里并无王熙凤的踪影,不由朝宝玉问道:“你嫂子呢?”   “凤姐姐方才哭了一阵子,就被劝到西院里歇息了。”   说是这么说,其实贾宝玉心里也有些纳闷,虽然王熙凤方才是哭了一阵儿没错,但舅母和二表姐分明比她哭的还要厉害,却怎么独她一人去了西院里歇息?   贾琏听了,便寻相熟的丫鬟带路去了西院。   他如今虽然打心眼里不待见王熙凤,可这次毕竟是来岳父家奔丧,表面文章还是要做一做的。   原想着见了王熙凤,当众说上几句宽慰人的场面话,然后便各顾各的,哪知到了西院上房,却发现王熙凤正躺在床上睡的香甜。   贾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心道自己得了消息便风风火火跑了来,谁知这死了亲爹倒睡的舒舒服服!   他一时忘了贾赦死后,自己欢天喜地的嘴脸,当即便要唤醒王熙凤,打着孝道的名义对其大加指摘。   不想往前两步刚要开口,就被贴身丫鬟丰儿拦下了。   “二爷,再让二奶奶睡一会儿吧。”   就听丰儿脆声道:“这悲一阵儿喜一阵儿的,也着实折磨人。”   见个丫鬟也敢挡横,贾琏正欲发作,但听到‘悲一阵儿喜一阵儿’的说辞,却不由诧异道:“喜从何来?”   丰儿就等着他这句话,作势探头往外张望了两眼,忽的深施一礼:“恭喜二爷、贺喜二爷,二奶奶方才诊出了喜脉!”   “嗯?!”   贾琏一下子瞪圆了眼睛。   老子那些打胎避孕的药呢?足足好几大包,难道都是假货不成?!   他咬着牙攥起拳头,气喘如牛的看向王熙凤依旧平摊的小腹,下意识趋前两步,虚抬起右足,恨不能直接一个窝心脚踹上去,将那孽种连同王熙凤的肠子一起踹出来!   就在这当口,忽听门外有人大呼小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大理寺的人又来了!”   床上王熙凤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待看清楚床前咬牙切齿的贾琏,她先是下意识护住小腹,然后一骨碌爬起来,从床头柜上抄了只金簪在手,护崽母狼似的眼露凶光。   贾琏下意识退了半步,旋即又觉得弱了气势,正想着该怎么找补回来,王熙凤便已经将注意力转向了丰儿,呵斥道:“怎么什么人都往屋里放?似这般,我要你何用?”   丰儿一时被骂懵了,若连二爷都要拦着,那还有谁可以畅通无阻?   贾琏脸色一黑,冷笑道:“岳父刚刚撒手人寰,亏你……”   谁知王熙凤压根不听,边招呼丰儿帮自己梳妆打扮,边问起了适才外面在喊什么。   丰儿一遍偷眼打量琏二爷的脸色,一面乖巧的答道:“说是什么大理寺的人又来了,或许是和太尉老爷的事情有关。”   “大理寺的人?”   王熙凤蹙眉,正待说些什么,忽听外面有人朗声道:“琏二哥可在里面?”   听到这个声音,夫妻二人齐齐变色,不过是一个是面露喜色,一个是怨愤欲绝。   “你还请了他来?!”   贾琏咬牙切齿,目光在王熙凤手上凝滞片刻,见那金簪毫不迟疑的瞄准了自己的要害,这才勉强压制住了动粗的冲动。   “便请了又怎得?”   王熙凤冷哼一声,旋即扬声道:“进来说话吧。”   说着,又命丰儿暂且退了出去。   焦顺大步流星入内,见他夫妻两个似在对峙,便拱手道:“琏二哥,劳烦你跟我们走上一遭吧。”   “去哪?”   贾琏下意识反问,旋即又皱眉道:“你们又是哪个?”   “是小弟我,以及大理寺的一应查案的官差。”   焦顺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片刻,等到贾琏面色骤变,腿肚子都开始哆嗦了,这才继续解释道:“陛下骤闻太尉星陨通州,便急命大理寺彻查死因,给朝廷、给王家一个交代——恰好我今儿也在宫中授课,便得了个随行监察的名头。”   “因是要给王家一个交代,我与大理寺的人商量后,决定请王家指派一人跟去通州,以免两下里生疑,平添麻烦。”   说白了,皇帝原本还想借着王子腾之口,从江浙人身上狠狠咬下几块肥肉呢,骤闻王子腾突然在通州自尽,先是不信,继而不免便阴谋论起来。   寻思着会不会是江浙人唯恐被王子腾攀咬,索性直接下了狠手,派人在半路上做掉王子腾,又伪装成了自尽的模样?   故此非但指派大理寺仔细验看,还有些放心不下的祭出了麾下第一得力干将。   说到这里,焦顺又一拱手道:“方才我在灵堂里一提此事,政世叔和太尉夫人都觉得二哥最为合适。”   贾琏这才松了一口气,方才听焦顺说是大理寺要请他走一遭,他还以为当初藏匿林家财产的事情暴露了呢。   他也猜到焦顺是故意吓唬自己,心中自然十分着恼,但却也实在提不起动粗的勇气——那婆娘倒罢了,焦顺两只拳头砂锅仿佛,真要动起手来还不是擎等着挨打?   于是一咬牙一顿足道:“那还等什么,赶紧走吧!”   说着,便欲拂袖而去。   “还请二哥稍候。”   焦顺却又喊住了他,目光转向王熙凤:“听说嫂子已经有了身孕,我还没恭贺道喜呢。”   “你!”   贾琏怒目圆睁,王熙凤却等不及迎上前与焦顺抱在了一处,踮着脚尖儿径自献吻。   奸夫X妇、真是奸夫X妇啊!   贾琏气的肺都要炸了,实在是看不过眼,于是狠狠一拂袖,自去外间等候了。   约莫一刻钟后,才见焦顺边用帕子擦嘴,边从里面走了出来,然后冲正对着自己怒目而向的贾琏耸了耸肩,无奈道:“我也不想如此的,可嫂子如今毕竟是双身子,且太尉大人又刚刚横死,这时候若不知道包容些,又算什么男人?”   “包容你祖宗!”   见这狗奴才得了便宜还敢卖乖,贾琏直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当下顾不得许多,挥拳便朝焦顺鼻梁上砸去。   焦顺把头往后一仰,轻松避开。   贾琏提拳又打,他再躲。   等到贾琏打出第三拳时,焦顺才猛然后发先至,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轻轻松松让他的拳头再无寸进,然后提起醋钵大的左拳,照着他的眼窝虚晃了一拳。   贾琏吓的惨叫一声,蹬蹬蹬连退数步,等好容易重新站稳了脚跟,才发现焦顺只是在吓唬自己而已。   “好了,咱们也该去灵堂里了,若不然让大理寺的人以为咱们私底下在谋划什么,岂不冤枉?”   说着,焦顺便率先走了出去。   与此同时,里间的房门‘碰’一声紧紧关闭,然后又传来门栓落锁的声音。   不用问,方才那一幕肯定都落入了王熙凤眼底。   贾琏只觉窝火至极,冲上前在那门上重重踹了一脚,这才愤愤然跟了出去。   眼见两人一前一后进到了灵堂里,正坐立难安的贾政总算是暗暗松了口气,他方才骤闻王熙凤有孕,还真怕两人会当众大打出手。   如今见两人并无异样,他忙将贾琏喊道身边交代了几句,叮嘱他当着大理寺官吏的面,切记谨言慎行,千万不要惹是生非。   贾琏虽委屈万分,但却又哪敢在大理寺的人面前造次?况且他琏二爷也是好面子的人,当绿帽乌龟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儿,他怎会对外大肆宣扬?   于是只低着头唯唯诺诺的应了,同时心底暗生悔意,若是早年间自己不是买了个候补捐官,而是认认真真经营官场的话,凭自己的出身背景,又何至于要受这般羞辱?   但现在却已经晚了,就算自己发愤图强,也未必能越过这狗奴才——况且皇帝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驾崩,贾家的外戚身份到时候自然也就过期了。   虽见贾琏如此‘乖巧’,贾政却依旧是放心不下,一转眼看到在王夫人身边缩头缩脑的贾宝玉,当下抬手指着他道:“宝玉,你也跟着去通州接你舅舅回来,兄弟两个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贾宝玉哪想到无妄之灾从天而降?   但表哥王仁不在,他这个做外甥的去迎回舅舅的尸身,也在情理之中,便王夫人都不好阻拦,他又怎敢不应?   于是只得无精打采的应了,与贾琏并做难兄难弟,跟随焦顺以及大理寺的官吏连夜赶奔通州。 ###第七百章 惊   是夜,临近亥正【晚上十点】。   通州通判黄铁岩将焦顺等人迎入客栈内,边侧着身子在前带路,边介绍道:“犯官一行是昨日傍晚入住此地的,原本准备次日一早便启程进京,不想半夜查房时,竟发觉犯官已经在屋内悬梁自尽了。”   “州衙是第二天辰时前后得到的通报,知州大人闻讯不敢怠慢,立刻命卑职前来保护案发现场,而自卑职赶到后,犯官所住的天字号客房,便由十六名衙役分两班倒把守,房门一直敞开未曾关,即便是有人想从窗户潜入,也绝无可能逃过看守的目光。”   说到这里时,他已经引着焦顺并大理寺众人,沿着楼梯上到了二楼——而在此过程中,大理寺的差役们也已经开始勘探客栈前后的格局了。   焦顺的脚步停在了天字号客房门外,边打量着依旧悬在半空的腰带,以及静静躺在床上的王子腾,边随口道:“既是半夜查房时就发现了,缘何第二日才通报州衙?”   黄铁岩两手一摊:“负责押解的官差自称是一时慌乱所致,且犯官毕竟是当朝一品,通州又离京城不远,所以他们也没指望州衙能处置此案——所谓通报,也不过是在向京城报信的同时,顺手而为罢了。”   按照正常程序,这时候就该派人讯问那些押解人员了。   不过焦顺听了,却只是微微颔首,然后笑道:“当朝一品横死在通州,难得州衙上下竟能临危不乱,若换了是我,只怕就要忙中出错喽。”   “大人说笑了。”   黄铁岩忙拱手道:“卑职如今也忐忑的很,只是通州不比别处,每年总有犯官在此寻机自尽,经的多了,故此勉强能做到慌而不乱。”   焦顺点点头,再没有别的言语。   黄铁岩等了一会儿,见他迟迟没有下文,忍不住偷眼观瞧。   后面大理寺的人也有些躁动——这都到案发现场了,不进门又是个什么道理?   又过了片刻,焦顺忽然回头笑问:“诸位都愣着做什么呢?我不过随行监察,真正负责查案的还是你们大理寺。”   那些人这才明白焦顺是等着他们先行入内。   其实本来便该如此,这大理寺带队的是一位正五品寺丞,论品阶与焦顺等若,按理说该能与其分庭抗礼才对。   只是押解王子腾的本就是大理寺官差,其人自觉是来将功赎罪亡羊补牢的,下意识便弱了三分气势——再加上随行监察的,还是焦顺这样一等一的近臣,于是不自觉便将自己当成了附其尾冀的存在。   如今被焦顺一语点破,只觉的面皮发烫,忙干咳一声道:“焦大人既是随行监察,理应与我等一同入内才是。”   顿了顿,又补了句:“只是切不可妄动屋内的一应摆设。”   焦顺也不推辞,示意贾琏和贾宝玉在门外稍候,便与那寺丞一起走进了屋内。   那寺丞进门后却没有急着勘察现场和尸身,而是先唤过随行的副手,命其将一干押解官差带到隔壁问话,然后才领着几个老吏四下搜检。   至于尸身,则是由两名仵作轮番上前查验,一人验尸时,另一人便被背转过身避嫌,直到同伴验看记录完毕之后,这才彼此交换位置。   这是大理寺勘察重案要案时的规矩,两名仵作的验尸报告会分别交上去,若是有什么冲突之处,经办官吏便可及时发现。   而等尸首送入京城,按规矩还会另外找一名仵作进行复勘,以便三方对证确凿无疑。   焦顺见大理寺的人各司其职,便默默站在当中,先是四下里环视了一圈,然后目光便落在了王子腾的尸身上。   吊死的人,面相自然好不到哪去,脸色苍白铁青,眼睛舌头尽皆凸出框外,嘴角挂着已经干涸的血迹,即便隔着丈许远,已经能嗅到他身上的骚臭气息,应该是临死前大小便失禁的缘故。   焦顺拿帕子遮住鼻子,心中不无唏嘘。   他与王子腾其实没见过几面,但对其印象却十分深刻,盖因王子腾身上那股锋芒毕露昂扬向上的气质,是他在荣国府从未见过的。   即便是在官场上,也只有少数几位身居中枢的阁老尚书可堪比拟。   可谁又想到,再次见面时却已经是这般情景。   正瞧着,忽就觉察到有人默默站到了自己身后,焦顺回头看去,却是贾宝玉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正满面悲戚的看着床上的舅舅。   焦顺原本还担心王子腾的死状会吓到他呢,但如今看来,倒是低估了他的胆气。   正欲抬手在他肩头拍一拍,顺势说几句节哀顺变的场面话,却忽听贾宝玉颤声道:“秋、秋纹……”   焦顺伸出去的手顿时一滞,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道这小子也真是个人才,看到自家舅舅的尸身,想到的竟是漂亮丫鬟。   这时又听宝玉继续颤声道:“秋纹死后也、也是这般模样。”   喔~   这倒是错怪他了,怪道他并不十分害怕呢,原来是早已经见过类似的情景了。   “唉~”   这时忽又听宝玉长叹一声,整个人都变得松松垮垮起来,口中喃喃道:“纵使权势滔天又如何,终归逃不过一个土馒头。”   这是要‘龙场悟道’不成?   焦顺可不敢放任他继续想下去,不然万一回去之后就闹着要出家,自己怎么跟薛姨妈、王夫人交代?   当下忙推了推他的肩膀,道:“宝兄弟,你不如先去置办两件新衣服来,预备着尸检之后更换——太尉生前煊赫,死后总也要留一份体面。”   打发走了贾宝玉,焦顺继续留在现场监督。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那带队的大理寺丞才暂时脱身出来,拿着两份尸检报告以及隔壁送来的讯问笔录,对焦顺道:“焦大人,你且来看,根据验尸的结果,犯官脖颈上有明显的吊死痕迹,眼睛舌头凸出,符合窒息而死的症状,且身上并无其它外伤,也暂时没有验出中毒的迹象。”   紧接着,又将几份口供奉上:“几个押解的口供,大致上是差不多的,一些细节上虽有所出入,但基本上都是记忆不清,而不像是刻意编造的。”   顿了顿,又进一步解释道:“若是提前对过口供的话,反倒不会出现这些出入。”   焦顺边翻看边微微颔首,等看完之后,却抬头问了句:“这些断案的常识,押解的官差知不知道?”   “这……”   寺丞顿时哑然。   这些常识用在普通人身上合适,用在同样老于刑名的人身上,只怕就没那么准确了。   焦顺倒也没揪着这一点不放,抖了抖手上的口供和验尸报告,问道:“除此之外,可还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要说不寻常。”   寺丞因被他挑了毛病,此时也不敢再怠慢敷衍,低头沉吟片刻,才道:“通常自尽的官员,都会在寻死前写一封请罪折子,又或是留下几句遗言,但这次犯官身边并无类似的文字出现。”   这确实是个疑点。   不过焦顺反倒觉得,这样的做法才更符合王子腾的骄傲的性格。   但他也并未指出这一点。   皇帝揣着什么心思,他如今也还摸不准,万一是准备把这事儿闹大的话,有这个疑点在,也方便日后从中生事。   接下来,大理寺的人又开始了第二次勘察、审讯。   这一次勘察的范围更广,审讯对象也从押解人员,扩展了客栈的掌柜、伙计、客人,以及守在门外的通州官差。   而直到此时,贾琏才不情不愿的走了进来,汇同贾宝玉一起指挥着小厮们,给王子腾擦洗了身体,更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   这一晚上忙忙碌碌的,直连轴转到第二天中午,才算是告一段落。   调查结果显示,除了极少数一些疑点之外,绝大多数的证据,都证明了王子腾确实是自尽而亡。   除此之外,押解人员收受贿赂玩忽职守,致使王子腾有机会上吊自尽的问题,也基本上算是盖棺定论了。   接下来就是把尸体运回京城,然后再请皇帝示下,看看需不需要再继续彻查下去——查,该奔着什么方向查;不查,又该如何定性此案。   正和带队的大理寺丞商量着,要临时给王子腾寻一副棺椁,通州知州便在黄铁岩的引领下找上门来,说是已经备好了官船,随时都可以启程动身。   虽然焦顺等人都是乘车骑马来的,但忙活了一天一夜,在官船上稍事休息,总好过路上颠簸劳苦。   因此便谢过了知州的好意,顺便讨了副柳木棺材,将王子腾的尸身装到了船上。   那官船不算很大,但以焦顺的身份,还是得了一间单独的客房。   他简单洗漱了一番,和衣躺到了床上,想东想西的好容易才倦意上涌,忽听的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什么事?”   “老爷。”   守在门外的栓柱立刻回道:“大理寺的人说发现尸体有变,想请大人您过去瞧瞧。”   尸体有变?!   焦顺心中一凛,心道莫非王子腾真的不是自尽,而是被人暗害了性命?!   兹事体大,他连忙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胡乱披上官服套上官靴,便推开房门走了出去,整理着衣袖问:“尸体到底出了什么变化?”   站在栓柱身后的两个官差,齐齐躬身道:“小的们也不知道,只听上面说尸体有变,让请大人速速前去查看。”   焦顺点了点头,正欲迈步往停尸的房间行去,脚步忽然一顿,回头看向两个官差,奇怪道:“你们在大理寺做什么职司,来的路上和方才登船的时候,我怎么没见过你们?”   那两个人明显有些慌张,但还是拱手道:“想是大人贵人事忙,所以先前未曾注意到我们两个。”   “是这样吗?”   焦顺满眼的狐疑,若是一般人,他没印象倒罢了,但这两人当中有一个鹰钩鼻,他敢确定自己沿途从未见过此人。   而且两人的举止神态也都……   “动手!”   就在此时,那鹰钩鼻的官差突然爆喝一声,紧接着从袖筒里翻出一柄蓝光烁烁的匕首,朝着焦顺当胸刺来。   猝不及防之下,焦顺虽竭力往后退避,却终究不及那鹰钩鼻动作迅猛果断,眼见那匕首就要刺到他胸口上,他忽的直挺挺往后便倒,同时一只厚底儿官靴高高抬起,踢在了那鹰钩鼻的手腕上!   “啊!”   那鹰钩鼻惨叫一声,手里的匕首直接脱手而出,哚的一声钉在了头顶的木质天花板上。   还不等焦顺松一口气,另外一名官差又挺着匕首杀至,挥刃就往焦顺脚脖子上砍。   焦顺急忙缩腿闪避,又被他抬脚朝着两腿间的要害踹来。   危机当中,一个身影忽然扑上来抱住了那官差,狠命的往后拖曳。   却是栓柱终于惊醒过来,急忙扑上来护主。   那官差一时不备,被他抱着往后退了两步,旋即便目露凶光,反手将匕首朝后捅刺。   就在此时,忽有恶风铺面而来,却是有什么劈头盖脸的砸了过来。   那假官差急忙抬手去挡,不想那东西打在手腕上,最前端的硬物却并未减速,直接狠狠抽在他脸上,打了个万朵桃花开!   却原来是焦顺趁机解下腰带当做鞭子抽打,而那砸在假官差脸上的,则正是他腰带上的虎吞金扣。   那假官差剧痛之下,又被额头的鲜血糊住了眼睛,只好挥着匕首乱刺,企图凭此阻止焦顺趁机进攻。   却不想他的同伴好容易拔出天花板上的匕首,正从旁边冲出来,冷不防就被刺中了胳膊。   那鹰钩鼻当即又惨叫一声,丢下匕首捂着胳膊慌急喊道:“解药呢?!解药呢?!”   这话一出,焦顺先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匕首上竟还是涂了毒的!   当下急忙挥动腰带,劈头盖脸又是一通猛抽猛打,等到船上的官差闻讯赶来的时候,两个此刻早被他抽的体无完肤。   直到两人被捆成了粽子,焦顺才终于敢松懈下来,靠着墙软软坐到在地,咬牙逼问:“说,是谁派你们来的?!”   那满脸是血的官差冷哼一声,昂着头不肯回答。   而另外一名鹰钩鼻的假官差,却是早已经七窍流血而死。 ###第七百零一章 姐妹   桃花巷。   林黛玉放下毛笔,将自己刚写出来的文章通读了两遍,然后微微摇头,将其压在了右手旁的镇纸底下。   她可不是那种‘等靠要’的性子,再说之所以给薛宝钗写信,更多的也是想印证自己对宝姐姐评判,故此并没有干等着薛宝钗回信,而是一直尝试着求新求变。   但一个人长久养成的风格习惯,又岂是短短三五天就能改掉的?   到如今只能说是有所长进,但距离达到令她自己满意的程度,却还差了不少。   放好差强人意的废稿,林黛玉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走到书房门外边踱步边抬眼远眺,以便缓解长久伏案所带来的不适——这还是焦顺最近千叮咛万嘱咐,她才渐渐养出来的习惯。   看看天色,她不由长出了一口浊气。   罢了、罢了。   原想着尽量在宝姐姐来信之前,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也好与其论个长短高低,但眼下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好在这次即便是输给了薛宝钗,林黛玉也并不觉得沮丧,因为这次试探在她看来,其实早已经分出了优劣——除非一会儿来的不是宝姐姐的回信,而是荣国府的人马。   在廊下来回踱步了约有一刻钟,她便准备折回书房里,再从头翻一翻那本《傲慢与偏见》,好从中找一找灵感。   “姑娘、姑娘!”   不想这时,忽就见雪雁大呼小叫的从院门外跑了来,约莫是跑的太急,到了近前她张着嘴叉着腰,嘘嘘带喘却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林黛玉蹙眉教训道:“你瞧你,如今不比从前了,怎么还是这般毛躁?”   雪雁揉着腰好容易喘匀了气,顿足道:“姑娘,不是我毛躁,是真的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   林黛玉反问完,忽然面色骤变,脱口问道:“难道是荣国府的人找上门来了?!”   若是如此,岂不证明自己一直以来都错看了宝姐姐?   若是如此,自己可就真是从头到尾输的一塌糊涂了!   “荣国府的人?”   雪雁闻言一呆,旋即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荣国府的人眼下哪有空理会咱们,他们这会儿只怕都在王家奔丧呢!”   “在王家奔丧?”   听不是自己猜想的那样,林黛玉心中略安:“你是说王太尉家?莫不是他家又出什么事了?”   “是王太尉在通州上吊自尽了!”   “什么?那……”   “嗐!”   林黛玉还要再问,雪雁却急的连连摆手道:“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焦大爷奉命去通州调查这事儿,结果回来的时候遇到了刺客,听说差点就丢了性命呢!”   “什么?!”   林黛玉这回可是吃惊非小,当下一把扯住雪雁的腕子,颤声闻:“那、那他可曾伤到哪里?”   “要是被伤到还了得?”   雪雁后怕道:“听说刺客的兵刃上全都涂了见血封喉的毒药,莫说伤着,怕是蹭着都要脱一层皮!”   林黛玉听了,一时手都颤了,忙仔细追问事情的前因后果。   雪雁道:“我也是听徐大哥说的,说是昨儿晚上焦大爷从通州回来就进了宫,然后就传出消息,说是皇上龙颜大怒,连夜派人抓了好些个当官的!”   “如今京城里早都传遍了,说是什么江浙的大盐枭,因为不满王太尉检举揭发他们的罪行,所以千里迢迢派人跟着王太尉到了通州,将他暗害之后又布置成了上吊自尽的模样。”   “这事儿本来都被瞒过去了,偏皇上派了焦大爷去查,结果当场就查出了蹊跷,后来那两个刺客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想要杀人灭口……”   听她说的手舞足蹈绘声绘色,林黛玉反倒渐渐疑惑起来,她虽对官场的事儿所知不深,但却本能的觉察到这个‘故事’不大对劲。   但要说具体是那里不对,她一时又难以参透。   再说了,这时候最重要的也不是想这些,而是确认焦顺是否真的安全无恙。   她再三追问,又破例喊了那徐大哥进来询问,结果那拉车的徐大哥也只是道听途说,具体如何尚不得而知。   见再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林黛玉垂首沉吟半晌,忽然问:“徐大哥,请你去车行雇一辆马车来。”   那徐大哥是个老实人,听主家吩咐,问也不问一声就答应了。   等他匆匆出了院门,在旁边听了半天的紫鹃连忙追问:“姑娘,您这是打算去哪儿?”   “先去东华门外!”   林黛玉斩钉截铁的道:“不是说焦大哥昨夜入宫了吗?就算遇不到人,能打听到一些消息也好!”   其实普通人想在东华门打探消息,基本就是痴心妄想,但林黛玉虽然不是那没见识的,却恰恰缺乏这方面的常识。   紫鹃闻言和雪雁交换了一下眼神,皆是欲言又止。   其实真要想打探消息,最方便快捷的途径就是去焦家,但林黛玉若肯去焦家,又怎会一直蜗居在桃花巷里?   徐大哥本就是车行的人,租用马车自然是驾轻就熟。   约莫也就小半个时辰,林黛玉便带着紫鹃雪雁两个乘车出了桃花巷,直奔东华门外。   行到半途。   雪雁才猛然想起了什么,忙从身上摸出一封厚厚的信来,递给林黛玉道:“姑娘,这是宝姑娘的回信,方才我光顾着着急,一时竟给忘了!”   林黛玉下意识接在手里,在那封皮上注目半晌,最后叹了口气,又将这封信递了回去:“等回去再瞧也不迟,你先收着吧。”   雪雁疑惑的眨巴着大眼睛,这几日姑娘明明对这封信朝思暮想,如今好容易收到了,却怎么……   是了,如今老爷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姑娘又哪有余暇再关注什么回信?   想通了这一节,雪雁连忙欢喜无限的将那封信收了起来——姑娘既对焦大爷如此上心,自然无需再担心她会钻牛角尖了。   雪雁这番揣测倒不能说全错。   林黛玉之所以无心拆阅宝钗的回信,确实有一半是因为担心焦顺,所以无暇他顾。   但还有一半,却是因为在接过那封信后,她突然就从心底冒出股意兴阑珊、索然无味之感。   这封回信,无疑印证了她一直以来对薛宝钗的评判,但哪有能如何?   难道要凭此去挽回什么‘木石前盟’,又或者心安理得的去与宝钗‘平起平坐’?   怎么可能!   支撑林黛玉这么做的,不过是长久以来的执念罢了,而在这封信入手的瞬间,那份执念就已经消散了大半——什么青梅竹马、什么木石前盟、什么宝玉宝钗,俱往矣!   林妹妹甚至突然觉得,自己写信试探的做法很是幼稚可笑。   在这种种情绪的影响下,她哪还有心情去拆阅回信?   一路再无别话。   眼见到了目的地左近,赶车的徐大哥勒住缰绳,回头道:“小姐,已经到东华门了。”   林黛玉听了,下意识将车窗挑开一条缝隙向外观瞧,却不想立刻就有几辆马车和几个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与此同时,也正悄悄挑开门帘往外窥探的雪雁,忍不住惊呼道:“那不是司棋姐姐么?!”   没错,那熟悉面孔中最显眼的就是司棋了。   而司棋既然出现在这里,也便意味着马车里的人,多半便是史湘云和邢岫烟了。   林黛玉不自觉有些慌乱,变声变色的吩咐:“不要停在这里,快、快找个隐蔽的所在,尽量离这里远一些!”   外面徐大哥答应一声,马车立刻重新启动,约莫行出百十步,转入了一处相对僻静的街道内。   林黛玉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连雪雁也是拍着胸脯后怕不已,虽然她一直希望自家姑娘能回到焦家,但这骤然在街上撞见史大姑娘,却总觉得好像是贼人见到了苦主。   而看姑娘的表现,显然也与自己的想法差不多。   于是雪雁下意识道:“姑娘,要不咱们还是先回桃花……”   说到半截,她就醒悟到这话不该说的。   但即便半途而止,林黛玉的脸色也已经一变再变。   雪雁见了后悔不迭,她自己除了心慌气短之外,其实对方才的事情没太往心里去,但自家姑娘却显然不是这样。   眼瞅着林黛玉紧咬着樱唇,面露挣扎纠结之色,雪雁和紫鹃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她就此重又起了南下苏州的心思。   毕竟以林黛玉的孤傲,如何受得了这种躲躲藏藏见不得人的感觉?   两人都想开口劝说,可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倘若再像方才一样说错话,岂非适得其反?   就这般,车内的气氛可说是降到了冰点。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忽听徐大哥在车外道:“小姐,那些人好像已经走了,咱们要不要再把车赶过去?”   “走了?!”   雪雁下意识掀开门帘,追问道:“可是已经接上焦大爷了?”   “这我就没瞧见了。”   徐大哥其实隐约也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但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当官的,尤其是当大官儿的,养几个外室又有什么好稀奇的?   雪雁还待再问,忽听一人脆声道:“是我让她们先回去了。”   雪雁下意识循声望去,就见一个用纱巾蒙面的女子,正俏生生站在不远处。   认出来人是谁,雪雁瞪圆了眼张大了嘴:“你、你……”   “嘘~”   女子俏皮的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虽有纱巾蒙面,却依旧掩不住她那活泼开朗的神态,却不是史湘云还能是哪个?   这时候听到声音的林黛玉,也顾不得避讳探出头来,车上车下四目相对,史湘云嘻嘻笑道:“姐姐难道不请我上车坐坐?”   这般说着,她已经绕到车后,冲着雪雁伸出了手。   雪雁下意识拉住她,史湘云便就这么借力攀上了马车,然后毫不客气的坐到了林黛玉身边,将纱巾一摘道:“姐姐也是放心不下,所以特地来接老爷的吧。”   林黛玉沉默着,不自觉的偏转了目光。   雪雁见状,忙替她反问:“太太怎么过来了?”   史湘云吐了吐舌头,笑道:“方才我在车上一直往外张望,凑巧看到这辆马车刚在刚在东华门站住脚,见我们在哪儿,便又着急忙慌的躲到了这边儿,所以猜测应该是林姐姐。”   顿了顿,又单独对林黛玉道:“姐姐放心,你在这里的事儿我谁都没告诉,只说是老爷另有所安排,强行让她们把我放下了。”   “那也不该一个人找过来啊!”   偷眼往外打量了半晌,确认史湘云是独自找过来的紫鹃,忍不住提醒道:“万一你猜错了呢?到时候岂不就危险了?!”   “这不是有人力车么?”   史湘云毫不犹豫道:“若当真认错了,我喊辆人力车,再与邢姐姐她们汇合就是了。”   紫鹃听了,是满脸的不认同。   心道这平素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当真是不知道外面的世事险恶,一身珠光宝气外加绝美的相貌,倘若被歹人盯上了,怕是都没地方后悔去!   史湘云似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当即抬手环住了林黛玉的腰肢,然后又把下巴搭在了她肩上,嘿笑道:“我也知道这么做要冒些风险,但我总不能眼睁睁瞧着姐姐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里想东想西吧?”   这话似乎没拿雪雁、紫鹃当人看,但两个丫鬟全然不曾计较这些,反而对史湘云充满了感激。   毕竟方才自家姑娘那副挣扎的模样,任谁看了都知道,她只怕是又在钻牛角尖了——若是史湘云没有及时赶到,焦大爷再不小心错过,真不知会是怎样的结果!   而林黛玉闻言娇躯微颤,下意识想要转头看湘云,却又因耳鬓厮磨不自在的停了下来。   却听史湘云又继续道:“虽然有些对不起邢姐姐和平儿姐,但若是老爷从宫里出来,却找不见他的林妹妹,我可没办法跟他交代——再说了,我也不想、更不许姐姐离开!”   “你、你……”   林黛玉只觉得五味杂陈,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语不成声。   扪心自问,若是自己处在史湘云的位置上,会做出和她同样的选择吗?   “好了。”   这时史湘云坐直了身子,连声催促道:“咱们还是赶紧回东华门守着吧,若不然和老爷错过去了,咱们这大老远的岂不是白来一场?” ###第七百零二章 是全勤,我加了全勤!   就在史湘云催着马车回到东华门外时。   乾清宫通往东华门的甬道上,焦顺正愁眉紧锁的行走在红墙黄瓦之间。   因为最近一段时间地位逐渐稳固的缘故,他多多少少有些懈怠,而这次遇刺无疑给他敲响了警钟,也让他愈发深切体会到了政治斗争的残酷性。   但这还不是最让他警惕的事情,最让焦顺警惕的,是他昨天借刺杀事件试探皇帝时,隆源帝所表现出来的态度。   ……   昨天遇刺之后,焦顺立刻与大理寺的人联手展开了审问,期间大理寺的人只负责问话,所有与刺客身体接触,乃至于动刑的事情,都由焦顺的亲随出面负责,以便确保那刺客不会被灭口。   一开始那刺客嘴硬的很,但等经历了几次就地取材的水刑后,终于耐受不住,招认出了那套‘盐枭雇佣,杀人灭口’的说辞。   焦顺却哪里肯信这些鬼话?   且不提王子腾之死,暂时未曾发现太多的疑点,便真就是被他们两个暗害的,那他们得了手直接走人就是了,又何必再画蛇添足跑来刺杀自己?   就算这两个人不知道自己皇帝的头号宠臣,但自己这次来可是奉的圣命,是标准的钦差大臣,真要是被他们得了手,朝廷必然要全力追查到底。   他们这与其说是杀人灭口,倒不如说是来捅马蜂窝的!   焦顺当即点出了其中的破绽,然后继续动刑继续逼问,但这回那刺客却是咬死了不肯再开口,期间甚至数次尝试自尽。   虽然在焦顺提前防备之下并没有成功,但从这种死硬到底的态度来看,此人应该是某些人专门豢养的死士,短时间想让其开口,只怕是没那么容易。   果不其然,直到官船在东便门外靠岸,也没能从刺客口中问出更多的讯息。   无奈之下,焦顺只好先让大理寺的人,暂时将其带回大理寺衙门看押,然后自去宫中向皇帝复命。   而隆源帝听说焦顺险些死于刺客之手,当即勃然大怒,一面下旨勒令大理寺、顺天府调遣人力,不惜一切代价彻查此案;一面又挥退了左右,咬牙切齿追问道:“爱卿,如今只有你我君臣二人在场,你心中若有怀疑的对象,不妨对朕直言——只要言之有理,朕绝不姑息!”   显然,隆源帝也不认为刺杀焦顺的事情,是江浙官商的手笔——毕竟这么做无异于自掘坟墓,且完全没有任何好处可言。   而听他那阴森可怖的语气,绝对是存了宁可错杀绝不放过的心思。   焦顺沉吟片刻,拱手道:“臣眼下并无太多头绪,但若按照获利越多嫌疑越大的思路推断,会对臣下此毒手的,无外乎是对臣敌意深重的,以及臣死之后有机会取而代之的。”   “这……”   隆源帝眉头一挑:“朝堂上恨你入骨的腐儒,只怕多如过江之鲫。”   “但同时符合这两条的却不多!”   “同时符合这两条?”   隆源帝闻言,挣扎着换了个姿势,皱眉道:“你是说工学司业陈铭举?”   没等焦顺回答,他又摇头道:“不对,便再怎么,朕也不会放心将工部交给此人——那就是工部的……也不对!”   他连举了两个人,都没等焦顺开口就自我否定了。   最后干脆停了下来,直视着焦顺道:“爱卿不要再卖关子了,有话直说便是。”   “臣以为……”   焦顺深深一躬,郑重道:“内阁大学士王哲,或有嫌疑。”   “王哲?”   隆源帝先是一愣,继而脱口反问:“你可有证据?!”   说完,他也觉得这话不妥,毕竟一开始说的就是自由心证。   于是忙找补道:“王哲乃是两朝老臣,又久在内阁行走,故旧门人遍及天下,若没有切实的罪证,只怕不好动他。”   虽是像焦顺做出了解释,但这番态度,却和先前那喊打喊杀的模样截然相反。   焦顺当时心下就是一沉,他确实是怀疑王哲不假,但在皇帝面前主动点破,更多的却是为了试探皇帝的态度——确切的说,是皇帝对所谓‘新儒’的态度。   最近一个多月,就在焦顺攻略林黛玉的同时,有关于‘新儒’的说法渐渐冒头,并迅速成为了众矢之的,被无数儒生声讨谴责,力度之大甚至一时盖过了焦顺和工学。   毕竟异端总是比异教徒更可恨。   尤其这异端的首倡人,还是端坐于庙堂之上的内阁学士——在许多人眼中,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背叛!   工学一脉的人对此大多幸灾乐祸,巴不得新旧儒生们内讧,把人脑子打成狗脑子。   少数人则寄望于能与‘新儒’合流,借机壮大工学一脉的影响力。   唯有焦某人心下大生警惕。   盖因这‘新儒’之说,恰恰切中了工学眼下的软肋。   作为后世来客,焦顺自然明白工业革新需要相应的理论体系支持,否则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和千百年来口口相传那些技艺,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在创建工学之初,他就拟定了‘产学研’的路线——即,初期借助短培生促进生产,中期选择一部分天资聪慧的进行学习深造,最终达到理论研发的层次。   然而新儒的主张,却是由儒生当中精于此道的佼佼者去进行理论研究,然后再将获得的知识成果传授给新儒或者工读生。   即便是焦顺也不得不承认,单论理论研究方面的能力,工读生是决计比不上儒生的——毕竟儒生当中,本也不乏对科学知识感兴趣的,只不过在先前工儒势不两立的情况之下,这部分人被刻意忽略打压了。   如今王哲站出来挑大旗,聚集一批有基础的‘新儒’,想来并非什么难事。   一旦被他们在更高层次的‘研’上站稳了脚跟,掌握了话语权,那焦顺辛辛苦苦创建的工学,岂不就成了给他人做嫁衣裳?   虽说有焦顺这个后世来客在,短时间还是能压制那些新儒一头的。   但若是他焦某人不在了呢?!   所以说他会怀疑王哲并非事出无因,同时也是想试探一下皇帝对‘新儒’的态度。   而现在看来,情况很是不乐观。   隆源帝现在是一心一意,只想着将自己的宏图大志推行下去,至于这宏图大志该如何实现、是由谁实现,他却似乎并不是太在乎。   乃至于……   还乐见有人分担焦顺身上的‘压力’。   当然了,那些‘新儒’在展现出足够的价值之前,还不足以取代焦顺在皇帝眼中的地位。   所以在否定了焦顺的指控后,隆源帝很快施展出了雷霆手段,先是让焦顺留宿宫中,紧接着又将先前被王子腾举报,却一时还未查出实证的江浙官员,统统都抄家下狱,并火速派人前往江浙搜捕刺客提到的盐枭。   于是这才有了一夜间京师震动,满城都在谈论焦顺遇刺事件的盛况。   连带的,王子腾也跟着上了热搜——别看王子腾是当朝一品,且还有着东南王的诨号,单论在京城里的影响力却是远远不及焦顺,至少在民间是这样的。   今天上午,皇帝再度召见了焦顺,除了宽慰之外还有不少赏赐,但却再也没提王哲的事儿。   ……   宫墙甬道内,焦顺下意识回头看向了乾清宫的方向,不管这次的刺杀行动,究竟是不是王哲在幕后指使的,都引发了他埋在心底的躁动。   不就是文斗不成改武斗么?   巧了~   年初的时候他就有这个想法了!   暗暗坚定了继续加强纠察队的信念后,焦顺大步流星的出了东华门。   还不等把出宫的手续办完,就听宫门外传来阵阵喧哗声,他举目远眺,就见百十步外站了许多熟面孔,大多都是一期、二期的工读生。   焦顺急忙冲他们挥手示意,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毕竟是军训出来的,纪律性自不是等闲读书人可比,看到焦顺的手势动作,宫门外很快便安静下来。   等焦顺办完了手续,正欲走上前与工读生们攀谈一番,眼角余光却又扫见了桃花巷的车夫老徐。   他脚下不由得一顿,同时沉重的心情也为之一轻。   不用问,那马车上必是林黛玉无疑——否则老徐就该拉着人力车来接自己了。   而林妹妹如此着紧自己,足见这一个多月的软磨硬泡颇见成果。   他一时心情大好,在工读生们面前自也是慷慨陈词昂扬向上,大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势。   如此,自然收获了大批拥趸的崇拜之情。   百余人围定他,足足小半个时辰才在他的劝说下陆续散去。   等宫门前没什么人了,焦顺这才转向老徐的马车行去。   在车帘被卷起的那一刻,他满脸堆笑的向内望去,不想首先对上的,却是史湘云略带戏谑的笑脸。   焦顺脸上一僵,继而立刻换上了更为惊喜的表情,不由分说直接跳上马车,一边将史湘云拥入怀中,一边冲林黛玉埋怨道:“你是做姐姐的,怎么还由着她胡闹?这若是动了胎气,母亲那里可该如实交代?”   要不说渣男不好当呢。   这短短两句话,既展露出了对史湘云的关切,又将林黛玉置于一个较高的特殊位置,使得她不会因此觉得受了冷落。   转瞬间就能做到如此程度,也不知耗费了焦顺多少的脑细胞。   效果也是立竿见影,林黛玉原本见焦顺急急忙忙将史湘云拥入怀中,心里颇有些吃味儿,但听他那看似埋怨,实则安抚的言语,心中的芥蒂顿时散了大半。   史湘云则是依偎在他怀里,噘嘴道:“老爷说的我好像是泥捏的一样,我哪有那么娇弱——反倒是林姐姐,听说你被人行刺,便把什么避讳都忘了,险些就与咱家的车队撞个正着。”   林黛玉听了这话,不由耳根发热,偏过头去嘟囔道:“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   话音未落,手上忽然一暖,却是焦顺适时伸出大手裹住了她的柔荑。   “对了!”   史湘云感觉到身上的束缚小了些,立刻挺直身子追问道:“行刺的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老爷没伤到哪里吧?”   “哈哈……”   焦顺夸张的展示了一下肱二头肌,得意洋洋道:“我虽不是军汉,但三五个毛贼又岂是我的对手?你们可知道我亲手拿下那两个刺客之后,头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是什么?”   “我问他们可还有别的同党,爷要打十个!”   已经过去的事儿,自然用不着再让家人跟着担心,于是焦顺一番插科打诨,又用春秋笔法说了个大概——他没提王哲的事儿,只另寻了个借口敷衍。   史湘云和林黛玉都是一等一的才女,但对官场上的事儿却知之甚少,所以也没听出什么不对来——若是换了三姑娘探春在此,怕就没那么容易瞒哄过去了。   就此,一车人兜兜转转先到了桃花巷内。   史湘云兴致勃勃的参观了一圈,又翻看了林黛玉的草稿,以及薛宝钗的回信。   别说,虽然志不在此,但薛宝钗在细节写实上,确实堪称众女当中的翘楚——探春虽也有此见识,却弱在锋芒毕露不够平实。   林黛玉原本还有些尴尬,但见她嘻嘻哈哈与往日无异,渐渐便也放松下来。   若不是焦顺还要回家报平安,说不得姐妹两个还要聊上多久。   离开时史湘云拉着林黛玉依依惜别,又趁势提出日后有暇,便随焦顺一起过来拜访。   林黛玉虽有三分不自在,但一来感佩于湘云的胸怀大度,二来又被她纠缠的没了脾气,只好松了口。   而在答应让史湘云登门之后,她又特意提出也可以带邢姐姐一起登门——虽然她有些羞见故人,但既然拒绝不了史湘云,又怎好将一贯照顾自己的邢岫烟拒之门外?   两人立下约定,这才挥手作别。   等重新上了老徐的马车,一直都十分活泼的史湘云顿时露出疲态来,双手捧着微微凸起的小腹,蔫蔫的靠在焦顺怀里。   焦顺爱怜的抚摸着她的秀发,轻声道:“今儿真是委屈你了。”   史湘云闭着眼睛摇头道:“本就是我自己选的——谁让我虽舍不得老爷,但却更看不得林姐姐没个好下场呢?” ###第七百零三章 余波   就在焦府阖家团聚的同时。   储秀宫中。   皇后与吴贵妃各据炕几一端,皇后紧并着两腿端庄正坐,吴贵妃慵懒的斜倚在靠垫上,娇小的身形几乎整个陷了进去。   “那焦顺莫不是习过武?若不然怎么能独斗两个刺客,而毫发无伤?我可听说了,那两个刺客手里的兵刃,可都涂着见血封喉的毒药呢!”   吴贵妃一面好奇的询问着,一面不自觉的勾动着双足,时而曼妙轻旋、时而笔直绷紧、时而画出优美弧度,就仿似正在床榻间起舞一般。   虽是在自己的寝殿内,虽然面对的是有着共同秘密的姐妹,但皇后的坐姿依旧是无可挑剔。   只见她轻轻摇头道:“这倒不曾听说过,只说是上过两年蒙学——或许是因为身大力不亏吧,瞧他那身量,以一敌二应该也不难。”   说到‘身大力不亏’时,她脸上莫名有些发烫,忙端起杏仁茶抿了一口借以掩饰。   吴贵妃两眼放光的盯着皇后的嘴角,直到皇后放下茶杯,用帕子揩去嘴角的茶渍,这才意犹未尽的收回目光,离题千里的来了句:“这杏仁茶可还使得?”   说话间,原本律动的双足悄然绞紧。   “味道还好,就是沏的浓了些、浊了些。”   皇后随口答了,忽然醒悟过来,嗔怪的横了吴贵妃一眼,道:“我还说妹妹来就来了,怎么还自带了茶水,却原来……下回再不能上你这恶当了!”   吴贵妃掩嘴直笑,她近来最大的爱好,就是千方百计的将幻想照进现实。   都说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焦顺那两篇奏折虽远不如名著,却也起到了类似的效果——皇后每每下意识将自己代入其中,吴贵妃却是每每将皇后代入其中。   两人正在笑闹之际,外面忽然有人禀报,说是贤德妃已经奉召而来。   皇后闻言忙道:“快请进来。”   说着,又起身向外间迎去。   吴贵妃有些不情愿,但也还是起身跟了上去。   自从上回皇后提起‘去母存子’的典故,她在人前收敛了一些,但正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已经习惯了在人前随心所欲,如今便是有心想要收敛,也万难回到从前那副谨言慎行伏低做小的模样了。   却说两人在外面与贾元春互相见了礼,又引着她到了里间落座。   皇后和吴贵妃依旧是各据炕几一端,而贾元春则是坐在了宫女们临时增设的椅子上,三人皆是宫里一等一的出挑人物,春兰秋菊齐聚一堂可说是各有胜场。   皇后娘娘胜在气质脱俗端庄典雅,一颦一笑尽显皇家风范,观之如春风拂面,却又凛然不可侵犯;吴贵妃精擅舞乐,身材玲珑小巧、保养的紧致细嫩,虽是三人当中唯一生产过的妇人,望之却如同十五六岁的少女仿佛。   至于贾元春,原本和皇后一样也是走的温婉端庄路线,但经历了最近的种种,绝美的五官上平添了几分淡然疏离,配上那黄金比例的高挑身段,妥妥的冷傲御姐风范。   却说吴贵妃本来已经坐好了,余光在桌上一扫,忽然又起身殷勤的倒了杯茶水,亲自送到贤德妃面前,促狭笑道:“妹妹快尝尝,这可是皇后娘娘最爱喝的。”   皇后在旁听了,不由又狠狠剜了她一眼。   吴贵妃却丝毫不以为意,笑吟吟的又坐回了原位,顺手还给皇后续满了一杯,直惹的皇后两颊飞红。   贾元春先道一声谢,又捧着那杏仁茶轻呡了一口,然后连赞‘好茶’,怪道能得皇后娘娘青睐。   吴贵妃见此情景笑的愈发欢畅。   贾元春也跟着笑,气氛表面上显得十分融洽,但她却总能感觉到一层若有若无的隔阂感。   这种感觉贾元春也不是头一回体会到了。   自从投桃报李向皇后和吴贵妃靠拢,她就发现这两人之间似有某种默契,时不时总会让她产生被排除在外的感觉。   当时还以为是彼此需要磨合,好适应重新建立起来的关系。   但随着时间的逐渐推移,任凭贾元春如何努力,都始终难以打破这层隔阂,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倾向。   按说这也正常,一个是六宫之主母仪天下,即便皇帝撒手人寰也不失太后尊位;一个诞下了太子,未来必将母凭子贵。   与之相比,她不过是一个前途未卜的嫔妃罢了。   但贤德妃总觉得造成双方隔阂的,似乎并不仅仅只是身份地位上的差距,而是还存在着另一种不可言说的东西。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迫切想要给未来找个依靠的贾元春,已经不止一次进行揣测,却始终寻找不到答案。   品完了茶,皇后还想与贾元春闲谈几句坐坐铺垫,吴贵妃却不耐烦与她客套,直接开门见山的道:“我和皇后娘娘请你过来,主要是想问问,这回那焦畅卿遇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吴贵妃看似悠闲自得,甚至还有空和皇后开玩笑,那是建立在焦顺安然无恙的基础上,并不意味着她就对此事等闲视之。   要知道,那可是被捏了把柄,注定要成为儿子心腹的人,这若是平白无故被人给杀了,岂不是一大损失?   而听她直白发问,皇后也安静下来,表情认真的看向贾元春,静等着她开口解说——当注意到贤德妃身上那套素色长裙后,皇后眼中又若有所悟。   贾元春微微一怔,全然没想到皇后和吴贵妃找自己来,竟是为了打听这事儿。   旋即她小心翼翼的道:“姐姐问话,我原该知无不言,但一来此事涉及宫外,二来当时陛下屏退了左右,我也未能……”   “我们没问你听到了什么、见到了什么。”   吴贵妃直接打断了她的托词,不容置疑的道:“我们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再有就是,这样的事情还会不会有下一次?”   “这……”   贤德妃迟疑片刻,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还是尽量坦承的到:“焦大人树敌颇多,究竟是何人所为尚难定论——但幕后之人多半就在京中无疑。”   “你怎么知道那人在京中?”   “盐枭派人暗害犯官或有可能,但绝不可能跑去船上刺杀钦差大人,那么基本上就可以推论出,刺客的目的多半一开始就是焦大人——而这次焦大人是偶然奉命前往通州监察,事先并无任何预兆,能及时得知这个消息,又来得及派人往通州行刺的,必然只能是身在京城的消息灵通之辈。”   贾探春一番侃侃而谈,将二人的疑惑揭开,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大的疑惑。   吴贵妃奇道:“既然不是因为走私的案子,那为何万岁爷一口气拿了那么些江浙的官儿?”   “这个……”   皇帝这么做的真正目的,贾元春心里跟明镜似的,毕竟京西铁路和铺设有线电报的成本估算,都要经她手传达给皇帝。   但这事儿实在不好明说,于是只能含糊道:“或许是陛下另有考量吧。”   “那……”   “且先不提这些。”   吴贵妃还待再问,皇后忽然开口道:“我听说王太尉的公子,如今仍被羁押在大理寺中?正所谓法理不外乎人情,即便他真有涉案,总也该等料理完王太尉的身后事再论——妹妹若不便开口,等明儿我跟皇上提一提便是。”   吴贵妃这才想起贾元春刚死了舅舅。   贾元春其实并不想在这时候插手王家的事情,但皇后这么做也是出于好心,她不好推拒,只能起身道:“多谢娘娘成全,我替舅家拜谢娘娘的恩典。”   说着,屈膝欲跪。   皇后忙不迭起身去扶。   两个推让了一阵子,最后还是吴贵妃发话,才又各归各位。   ……   储秀宫中三足鼎立,文渊阁内也是一般。   次辅贺体仁面沉似水,武英殿大学士徐辅仁横眉冷笑,东阁大学士王哲淡然自若,正互成犄角的围坐在一张方桌旁。   “说说吧。”   首先开口的自然是次辅贺体仁,他屈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针对这次陛下绕过内阁颁布中旨,我等该如何应对才好?”   “有什么好说的?”   徐辅仁斜藐着对面的王哲,哂笑道:“谁坏了规矩,自然该当谁来收拾残局——与之相比,事涉行刺钦差的大案,皇上震怒之下颁布中旨彻查,似乎也不算是坏了规矩。”   王哲对他的冷嘲热讽视若无睹,反倒是贺体仁微微皱眉道:“那些捕风捉影的事情怎好妄下论断?现下最紧要的,是陛下借此机会,有意要将宫中的电报与顺天府联通——此例一开,以后地方上修筑的电报馆,时不时也都要直达天听?若如此,又留我等何用?”   徐辅仁听了这话,态度终于有所转变,但仍是盯着王哲不放。   王哲这时才终于慢条斯理的开口道:“依我之见,现如今陛下正在盛怒当中,与其强项抗辩,不如暂且折中一下,主动请求先将京城里的机要衙门与文渊阁对接电报,然后再由内阁归纳总结报到御前——这文渊阁,不也是在宫内么?”   “哼~”   虽然觉得这个主意颇有可取之处,但徐辅仁还是冷笑一声,追问道:“却不知等那电报接进来,是要找工学的人来管,还是找你那些所谓的新儒来管?”   “徐兄!”   贺体仁轻喝一声,皱眉道:“外面人乱说也就罢了,你我难道还不知道,王大人这么做也都是为了存续圣人之道。”   明着是呵斥,但称呼的亲疏远近,却透露出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徐辅仁自然能听的出来,当下又横了王哲一眼,哂道:“就怕有些人明着一套暗里一套,嘴上说什么圣人大道,实则是想取代那国贼焦顺,趁势做个顾命首辅!”   听他说的如此直白,王哲终于面色大变,旋即拍案而起,怒道:“徐大人,王某……”   便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贺体仁忙趁机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扬声命门外的小吏进来禀事。   那小吏进门后见了一礼,旋即绕到贺体仁身板耳语了几句。   贺体仁听完,摆手示意那小吏退下,然后摇头道:“真乃是多事之秋,那焦畅卿遇刺的案子又有变故——顺天府的人已经查到那两名刺客,是今天一早才从南门出的京城,如今正在全力追查他们在城中的动向。”   徐辅仁‘咦’了一声,奇道:“这贾时飞做事一贯拖泥带水瞻前顾后,如今却怎么突然精明强干起来了?”   贺体仁轻笑道:“这历任顺天府尹,又有几个不是聋哑婆婆?不过这回倒不是贾雨村奋发图强,而是督察院那边儿催的太紧。”   “督察院?”   王哲眉头一挑:“右都御史赵荣亨?”   “除了他还能是谁?”   徐辅仁嗤鼻道:“周昶如今不敢出头,可不正是他拉拢人心的好机会?”   江浙一脉的官员在朝中素来强势,先前愤然告老还乡的隋首辅,原本正是这一脉的共主。   在隋阁老致仕后,朝中的江浙官员大致分成了两派,分别以户部右侍郎周昶【chang】和都察院右都御史赵荣亨为首。   而这次涉案的官员,又大多出自周昶的派系。   贺体仁等两人发表完意见,又继续道:“赵御史素来刚正不阿,这次打破避嫌的规矩,想来也必是要彻查到底的——这其中对朝廷是利是弊,怕还要仔细忖量忖量。”   满嘴说的都是朝廷,但徐辅仁听了,却是立刻就面带讥讽的看向了王哲。   王哲则是再次缓缓起身,对二人道:“不管两位怎么想,但王某可以对天发誓,此事绝对与我毫无瓜葛。”   “哼~那自然最好不过。”   徐辅仁皮笑肉不笑的起身拱了拱手,道:“我那里还有公务要忙,少陪了。”   说着,头也不回的出了花厅。   贺体仁目送他出门,又将目光转向了王哲。   王哲无奈叹息一声,也冲他拱了拱手,大步流星的出了花厅。   贺体仁再次目送王哲远去,等到花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后,原本挺的笔直的身形,登时佝偻的靠在了椅背上,口中喃喃念道:“顾命首辅、顾命首辅……” ###第七百零四章 啦啦啦,37天速通达成   同日上午,大理寺。   因那两名刺客乃是冒充大理寺的官差行刺,大理寺这边生怕背锅,于是等到焦顺将人犯送来之后,非但对那名刺客严加看管,连这次前往通州的一干人等,也全都暂时圈禁起来核对口供。   贾琏和贾宝玉也在其列。   不过他二人毕竟身份特殊,昨天夜里并未急着盘问,而是先让他们歇息了一晚,等到第二天上午才开始问话,且问话的内容较之旁人要简单温和了不少。   可即便如此,贾琏录完口供也是一肚子的窝火,以至于签字画押时手都在打颤。   这该死的狗奴才简直就是个灾星!   他昨儿好端端去给老丈人哭丧,谁知道随身携带的姜片都还没用上呢,拜那狗奴才所赐,就摊上这一连串乱七八糟的事情。   要说那两个刺客也是的,这又不是荆轲刺秦王,非得拿督亢地图卷着才有机会动手,你用的哪门子匕首啊?就算上面涂了毒又怎样?还不是必须要刺着人才作数?   若是直接弄两杆火枪——最好是打铁砂的散弹枪——别说那狗奴才只有些傻力气,就算是三头六臂武功盖世也一样给他打成筛子!   到那时,自己再拖了他千疮百孔的尸首去见家中Y妇,保不齐又能来个一尸两命皆大欢喜,从此再不用受这绿帽窝囊气!   贾琏越想越是快意,越快意就越是遗憾,正陷入这矛盾的情绪无法自拔,忽听得外面有人大呼小叫的,正对宝玉嘘寒问暖。   呸~   这些捧高踩低的狗奴才全都是一个样儿!   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将画押的毛笔往桌上狠狠一掷,撩起衣襟下摆几步抢到了门外,呵斥道:“吵什么吵?!这里也是你们大呼小叫的地方?!”   正围着贾宝玉团团转的小厮闻言,全都噤若寒蝉的退到一旁垂手侍立,再不敢多嘴半句。   贾宝玉因此得脱,忙满脸倦怠的迎上来道:“二哥,你这边儿也了了么?”   “才刚画完押。”   贾琏见他一脸抹不去的疲态,想起自己昨天也是翻来覆去睡不踏实,便问:“怎么,你该不会是被昨天的事儿给吓到了?”   贾宝玉讪讪点头,他就这点好,该认怂的时候从不端着:“以前只在话本里听说过,没想到还真有行刺钦差大臣的。”   “哼~”   贾琏重重的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那还不是他太过招摇四处树敌的缘故——叔叔也曾做过一任钦差,代表天子巡视四方,怎没见遇到半点凶险?”   贾宝玉点头,但心里仍是对官场畏之如虎。   他原本已经做出了决定,等从苏州接回林黛玉后,好歹也好在仕途上振作一些,但现在又不自觉打起了退堂鼓——反正林妹妹和宝姐姐不一样,从来没在这上面督促过自己,自己又何必强要振作?   须知这回自己虽未被波及,却难保下次不会遭逢池鱼之殃。   “走了。”   贾琏揉了揉肩膀,招呼道:“再不赶紧回去,家里还不定以为咱们怎么了呢!”   说着,率先朝门外走去。   贾宝玉忙亦步亦趋的跟上,下意识问:“咱们是去王家还是回府里?”   贾琏想了想,道:“似这样的事情,家里肯定是要瞒着老太太的,还是先去王家吧,等请示过老爷太太再回府不迟。”   宝玉此时心里乱糟糟的,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   于是两人领着几个同样被讯问过的小厮,大步流星的向外走去——因官船位置有限,再加上来时携带的马匹车辆也需要人驾驭,所以大多数随从都是走的陆路,无形中反倒逃过了一劫。   刚出了大理寺正门,以周瑞为首的十数名仆从立刻迎了上来。   贾琏见状便问:“家里已经得着消息了?”   “昨儿晚上就得着了!”   周瑞忙道:“老爷太太生怕二位爷出了什么差池,天没亮就把人撒出来,满世界打听了一上午,这才知道是在大理寺。”   贾琏闻言颔首,正待命他们将马车赶过来,忽又见一群官差从左侧兜抄而来。   为首的是个绿袍小吏,隔着丈许远站定脚步,拱手笑道:“二位爷请留步,咱们这里还有些事情想向二位打听。”   贾琏眉头一皱,没好气的道:“方才不是都已经问过了吗?怎么又来!你当二爷是好消遣的不成?!”   不等那小吏开口,旁边昭儿悄声提醒道:“二爷,这些人好像是督察院的,早上才刚审过我们第二遭!”   “督察院的?”   贾琏一时莫名其妙:“这事儿和你们督察院有什么相干?”   旋即没好气道:“要问什么去找大理寺要口供,二爷没那么多闲工夫跟你们逗咳嗽!”   说着,也不准备再等马车过来了,冲周瑞打了个手势,便要让其头前带路。   “琏二爷留步!”   那绿袍小吏紧赶几步,横臂拦在了台阶下面,皮笑肉不笑的道:“二位爷是皇亲国戚,我们若不奉上差吩咐,如何敢造次——还请二位爷多多包涵,千万别为难我等这些小人物。”   虽自称是小人物,此人的态度却并不见半分卑微谦逊。   贾琏见状自然不会满意,当下把脸一沉,呵斥道:“什么上差不上差的?!真要想问个清楚,你们怎么不去问焦畅卿?!”   说着,反手指着大理寺衙门道:“也把他拉去里面盘问盘问,再不然弄去督察院好好审审也成!”   那小吏闻言,斜冲侧上方拱了拱手:“敢叫琏二爷知道,我等乃是奉右都御史赵荣亨大人之命,特来询问相关人等的,还请琏二爷不要叫我等为难。”   他只自爆了家门,却并未正面回答有关于焦顺的问题,这种区别对待的做法,让贾琏愈发恼怒不已。   但右都御史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乃是天下言官之首,又手握督查天下官吏的大权,莫说如今荣国府势颓,便早几年的时候,也不好轻易得罪。   当然了,若是能梦回荣宁二公在世时,那就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而眼见贾琏的态度有所松动,那小吏立刻又递出了台阶:“琏二爷放心,我等也只是按吩咐问上几句,耽误不了您多大功夫。”   贾琏略一犹豫,最终还是怂了,拂袖道:“若不是看在赵大人的面子上,哼~!”   他既做出了决定,贾宝玉自然也只能默默接受。   于是兄弟二人又转到一处偏厅内接受询问,结果原本说是问上几句便罢,实则询问的却比大理寺还要详细且尖锐,直恼的贾琏险些把桌子掀了。   贾宝玉在外人面前倒是乖巧的很,只是到后面困的如同小鸡啄米,等好容易得以脱身,刚上马车他就睡着了。   贾琏则是在车上碎碎念了一路,骂大理寺占了一成,骂督察院占了两成,其余七成则被焦顺包圆了。   王子腾的尸首虽然还没有送回来,但王家已经摆开了全套依仗,大门外牌楼起了三座,纸人纸马摆了足有上百,白缎白绫挂满各处,仿似秋日里起了一场大雪,院内奴才们的哭声更是震天动地滔滔不绝。   除了哭声,别的可都是要花钱的。   但王家如今连府库都被封存了,哪还有钱置办这些?   只能一面向外举债,一面托亲戚帮衬——薛家肯定是要拿大头的,连荣国府也咬牙挤了一批银子出来,好歹是维持住了太尉府最后的体面。   贾琏、贾宝玉的马车进了角门,自然早有人禀给了贾政、王夫人知道。   于是在二门处便将两人截住。   王夫人拉着儿子上看下看的,见他憔悴非常,当即搂在怀里心疼的直掉眼泪。   贾政则是向贾琏询问起了事情经过。   其实贾琏也不大清楚具体是怎么一回事,他得着消息的时候,活着的刺客已经被押去盘问了,死了的也用白布蒙好妥善保存。   因焦顺要守着那仅剩的刺客,所以他只能从栓柱嘴里获得一些‘深加工’的消息——倒不是栓柱有意欺瞒,而是年轻人突然遭遇这样的事情,要不就是被吓蒙了,连话都说不利索,要不然就是自吹自擂夸大其词。   栓柱显然是后者。   若按照他描述的版本,莫说两个带着毒匕首的刺客,就是一整支乌西国铁甲舰来了,也得被焦顺【还有他】徒手干翻。   贾琏自然不愿意替焦顺吹嘘,于是细节处就多了许多主管臆测,而这也正是他被盘问最久的缘故。   如今到了叔叔面前,他正准备加倍贬低焦顺的英勇,却冷不防听人禀报,说是焦顺到访。   然后所有人的注意力,就都转移到了这件事上,至于贾琏到底想说什么,也就无人在意了。   贾琏一口气吊在半空,好悬没被憋死,站在那里咬牙攥拳面红耳赤的,直恨不能招呼左右将焦某人乱棍打出去。   众人可不管他怎么想,齐齐往外迎了迎,在垂花门外迎入焦顺,又众星捧月般将他带到了后院花厅里说话。   期间少不得先问起了遇刺时的种种,等听焦顺描述那千钧一发之际,自己非但差点被见血封喉的匕首伤到,还差点被刺客一脚踹的鸡飞蛋打时,王夫人、王熙凤、探春等人,皆是掩嘴惊呼后怕不已。   别人倒罢了,贾琏看到王熙凤那副担惊受怕的模样,心里头酸的醋缸仿佛,暗道这婆娘原是为了报复自己,才主动屈就于那狗奴才的,但看现如今的光景,却似是已经恋奸情热了!   好个没眼力的Y妇!   那焦顺除了官职权势大一些,还有什么能比二爷我强的?   “哼~”   抱着这样的心思,贾琏突然开口抱怨道:“回京后你自去宫中便罢,却怎么把我和宝玉丢在了大理寺?今儿早上先是大理寺的人问话,紧接着又是督察院的人找上门,你瞧瞧都把宝玉折腾成什么样儿了?!”   听他这话,焦顺忙起身作揖道:“实在是对不住了,我这里先给二哥和宝兄弟陪个不是。”   贾宝玉忙摆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贾琏梗着脖子,还待继续纠缠这个问题,却听焦顺又道:“不过小弟急着进宫面圣,除了一己之私外,也是为了能趁机向陛下讨个恩典。”   “恩典?”   贾政疑惑道:“什么恩典?”   焦顺冲着他一拱手道:“不瞒世叔,我已经求得陛下恩准,不日就会将王公子放回家中,以便为太尉大人守灵发丧。”   听了这话,王夫人先就大喜过望,连忙命人去将这好消息告诉嫂子侄女。   连她这个亲生母亲都已经释怀了,贾琏再想拿宝玉说事儿,自然便也掀不起多少波纹了。   他一赌气,干脆宣称自己身体不适,直接离席而去。   而真正身体‘不适’的王熙凤,反倒拉着探春坐挡箭牌,凑到近前与焦顺攀谈起来。   不过没等她说上几句,探春便喧宾夺主的问:“焦大哥,大理寺本就是局中人,他们追查也就罢了,可这里面怎么还有督察院的事儿?”   这花厅里林林总总不下十数人,内中虽大多数都是女子,可也有贾政、贾琏、贾宝玉、贾珍、贾蔷等男丁在场,但却只有探春留意到了这一点。   焦顺微微一笑,道:“右都御史赵荣亨乃是江浙出身,如今皇上下旨查办了好些江浙官员,他自然是坐不住的,无论是为了保住乡党势力,还是为了积攒名声争夺隋阁老留下的魁首名分,他都不可能坐视旁观。”   探春恍然点头,她这些日子一直在恶补朝堂知识,可一来最近荣国府相对闭塞,二来朝堂上的关系千丝万缕,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理清楚的,所以还需焦顺点拨,才能彻底想通其中的关节。   旋即,她又悄声道:“听焦大哥这话,此事应该并非江浙人所为吧?”   焦顺连连摇头:“不好说、不可说。”   不好说的意思容易理解,至于不可说……   探春若有所悟,正待再打探几句,王子腾的妻女已经闻讯赶了来,对着焦顺千恩万谢,又打听王仁何时能回来。   她一时插不上话,只好退到了旁边。   结果马上就又感受到了王熙凤的怨念,她不由无戏谑调侃道:“嫂子如今都已经把‘心’放到肚子里了,却还急个什么劲儿?” ###第七百零五章 花好月圆   拜这次行刺风波所致,焦顺不得不在家安生了几日,便早晚出入衙门也必要前呼后拥浩浩而行,等好容易得空再来桃花巷时,已经是隆源六年的八月十四了。   刚扣了两下铜环,雪雁便急忙忙从里面探出头来,见是焦顺,一张鹅蛋脸顿时乐出了花,边撞开房门迎将出来,边回头嚷道:“是大爷回来了、是大爷回来了!”   见她如此情切,焦顺不由莞尔一笑,在她后尖上拍了一记道:“嚷什么,先帮爷把东西卸下来。”   这次他是亲自赶着马车来的,大包袱小包袱的足足堆了一大车,好在因雪雁那一嗓子,紫鹃、藕官、春纤几个也全都迎了出来,齐心协力的往下搬东西。   王嬷嬷和林黛玉是最后出来的,当看到门外只有焦顺一人,并未带上史湘云和邢岫烟时,林妹妹暗地里不由松了一口气——虽说她已经做好了面对两人的心理准备,可这种上刑场般的觉悟,自然是越晚用上越好。   焦顺正提了一大包东西下车,抬头就见林妹妹俏生生站在门洞里,一只素白的小手虚搭在门板上,如诗如画的眉眼五官瞧着尽是平淡,偏却又能从中感觉到由内而外的欢喜。   他随手将那包袱丢给了雪雁,大步流星的朝着林黛玉行去。   雪雁匆忙两手抱住,旋见大爷头也不回的奔着姑娘去了,虽知道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想到自己这些日子早也盼、晚也盼,每每听到些风吹草动就急急忙忙迎出来,心下还不是不免有些委屈。   这时焦顺忽然回过头来:“那里面是给你们添置的衣服,你和王嬷嬷一人三套,剩下的人各自两套,上面都标了名姓,别给弄混了。”   说完,也不等雪雁回应,便涎皮赖脸的去撩拨黛玉。   而得了这一句,雪雁顿觉得满天云彩都散了个干净,也不管焦顺有没有在听,脆生的道了声‘谢大爷赏’,然后紧紧抱着那包袱,回头对紫鹃几个道:“我先把衣服放到厢房去,等回头咱们再分派。”   说着,就欢天喜地的跟进了院里。   听了那‘三三两两’的说辞,春纤和藕官倒不觉得如何,紫鹃心里却着实有些气闷。   这么多以年,她一直是林黛玉身边的头牌大丫鬟,不说丫鬟仆妇之间,便大观园的公子小姐们有什么好东西要拿来做人情,也都是先紧着她来,现下却因为那么一晚上的差距,就……   虽然越想越堵得慌,但紫鹃也不是那等没城府的,当着众人——尤其是焦顺和林黛玉的面,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来,但暗里争宠献媚的心思却是逐渐占了上风。   却说另一边。   焦顺原想着先叙一叙别来之情,不想刚起了个头,就听林黛玉道:“这两天我闲着没事儿,已经套用宝姐姐的回信,重写了个开头出来,还请焦大哥帮着斧正斧正。”   说着,径自转到书房内,将自己不知批阅删改过多少次的《霸王别姬》第 一 章,递给随后跟进来的焦顺过目——想了想,又将薛宝钗的信翻了出来,以便焦顺随时对照。   焦顺大概齐扫了一遍,发现文章的内容有九成以上采用了薛宝钗的原文,只有少数几段做过修改,大体是将原本较平的情绪,在不影响前后文的情况下整体拔高了不少。   这一来,故事既不失通畅细致,也拥有了强烈的情感渲染,可说是集钗黛之优点为一身的佳作。   内中许多细节,虽和焦顺记忆中的电影剧情不一样,但体现出的氛围却并无太多差池,足见两人已经把握住了故事的内核。   焦顺正欲大赞特赞,却听林黛玉叹息一声道:“可惜不便与宝姐姐当面交流,有些地方到底还是转折的生硬了些。”   有吗?   焦顺从头重又看了一遍,还是没能看出生硬在何处,但既然林黛玉都已经这么说了,若自己还是一味的称赞,岂不成了阿谀奉承之辈?   当下微微颔首,指着其中一处严肃道:“确实如此,譬如结尾处这一段儿,倒不妨在XX死后切换视角,描写一下……”   迫不得已,他自然只好又操起了文抄公的伟业,拿电影里一些经典桥段出来唬人。   钗黛两个虽都是才女,通力合作也能达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但要说短短几日编造出来的情节,就能整体超过后世的经典,却也是绝无可能的。   林黛玉听完他那几处剖析替换,星眸中神光隐现,竟顾不得焦顺还在一旁,直接提笔在纸上勾画起来。   焦顺见状,便默默绕到桌前为她研墨。   林黛玉就这么写了删、删了写,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将旧桥段替换成了新桥段,然后又从头到尾审阅了一遍,这才基本满意的站起身来。   旋即忽然噘嘴道:“既有这样的好点子,上回我问时,你怎么还要瞒着我?”   “我也是好不容易才临时想出来的。”   焦顺恬不知耻的吹嘘着:“论文才我自然是不如你们两个,你要我凭空编造一篇文章,那我肯定是不成的,但有了这篇文章做基底,插入些曾经的见闻倒也不难。”   说着,又道:“要我说,妹妹最大的问题就是闭门造车——若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倒罢,但这些事情你莫说经过,连见过都未见过,只凭道听途说写出来的东西,自然欠了三分实感。”   林黛玉听了面露恍然,喃喃道:“是了是了,怪道我总觉得还不够好,凭我们这些自小养在深宅大院里的,又如何能写出实实在在的东西?”   焦顺就等她这句话呢,连忙问:“那要不要去外面采风?”   “采风?”   林黛玉下意识反问:“怎么个采法?”   “妹妹跟我来就是了!”   焦顺说着,便喊雪雁将堂屋里的斗笠面纱取了来——那次骑着车子逛遍京城后,这斗笠面纱便被挂在了门后墙上。   现如今再跟着焦顺外出,林黛玉自然不会觉得紧张,反而充满了跃跃欲试,接过斗笠直接扣在头上,边整理面纱系带,边问:“还是骑那辆自行车吗?”   “我倒是想。”   焦顺两手一摊,无奈道:“可你也知道,我前几天才遇到了刺杀,这时候再骑着车子招摇过市……”   林黛玉听了顿觉不妥,咬着下唇略一迟疑道:“那要不就先别出去了,去采风又不用急在一时。”   “怕什么!”   焦顺拉着她的手,不由分说便往外走。   外面车夫老徐早已经自觉调转了车头,焦顺也懒得等他放台阶,半扶半抱的将林黛玉弄上了车,自己拿手一撑也利落的翻了上去。   等在车上坐好了,见林黛玉依旧有些不安的样子,他又从座位底下掏出件银光烁烁的物事来,横着展示给黛玉道:“妹妹瞧这是什么。”   “这是……”   林黛玉仔细端详了一番,不太确定的道:“是手铳?”   焦顺肃然道:“确实是手铳,不过是我们工部新造出来的连发手铳,能够连续射出六枚子弹,有效杀伤距离十二丈【约40米】,中者非死即伤,可说是居家出游探亲访友杀人越货的必备良品。”   前半段话听的林黛玉眉头微蹙,虽然明知道这是焦顺带来防身之用的,但她天性就不喜这些能伤人的凶器。   等听到后半段时,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在焦顺胳膊上捶了一拳,嗔怪道:“哪有把探亲访友和杀人越货放在一起说的?”   “怎么没有?”   焦顺将那左轮塞回座位底下,嬉笑道:“难道妹妹没听过曹孟德访吕伯奢的故事?”   “那多半是后人杜撰,如何当得了真。”   林黛玉见他已有预防,心下顿时也便轻松了不少,于是问:“你到底要带我去何处采风?”   “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焦顺故弄玄虚,但其实林黛玉心下已有揣测,毕竟这《霸王别姬》的故事大多都围绕着戏班转,若要采风,自然离不开梨园。   果不其然,马车驶出桃花巷不远,便进到了一处戏园子里。   虽然提前猜中了,不过林黛玉对今天的采风依旧充满了期待。   甫一下马车,便有班主领着两个相貌英挺的小生迎将上来,等瞧见还有位女眷再侧,忙又背着手示意两个小生止步。   他倒不是怕年轻后生冲撞了贵人的眷属,而是担心贵人的眷属瞧见俊俏后生有所失态,平白惹得贵人迁怒。   “给老爷太太请安了。”   班主陪着笑,独自上前拘谨的打了个千,然后便静等着焦顺示下。   焦顺挽着林黛玉的柔荑,抬着下巴道:“我的人已经跟你们说好了吧?”   “说好了、说好了!”   一听这话便知道是正主无疑,那班主连忙道:“上午老爷您包场,下午我们照常做生意,但……”   说到这里,他咽了口唾沫,才吞吞吐吐道:“但包场的钱照给不误。”   包场的见多了,但包了场还让正常做生意的却是头回撞见——正所谓事有反常即为妖怪,若非来人一瞧就是贵人家的豪奴,他是真不想跟这样的事情沾边儿。   “若是配合的好,爷这里还有赏呢!”   焦顺微微一笑,又反身从车上取下一套文房四宝来,吩咐道:“走吧,先带我们去后台逛逛。”   好奇戏班后台的贵人不少,但这一上来就直奔后台,还拿着笔墨纸砚的,班主也是头回得见。   再者,素来都说是唱的好看赏,哪有说配合的好有赏的?   他心里头实在是不踏实,终于壮着胆子打探道:“不知老爷究竟有什么差遣,还望交代小的一句,小的也好照办。”   “其实也没什么。”   焦顺笑道:“我家夫人偶发奇想,打算写一篇以戏子为主角的白话小说,所以想问问你们平日里都是怎么过的。”   那班主听了这话,总算是了松了一口气。   如今市面上写白话小说的人不少,虽然女作者比较罕见,但这些贵妇人闲极无聊突发奇想,也算不得稀罕事儿。   当下再无疑惑,只暗中派人叮嘱戏班众人,说归说闹归闹,那些太过腌臜下三滥的玩意儿,可不敢捅到贵人面前。   于是林黛玉便在焦顺的陪同下,开始了这次的采风活动。   起初她见满戏班都是男子,多少还有些畏怯,只能通过焦顺之口转述问题,待到渐渐适应之后便放开了,到后来更是专捡那搪塞遮掩处追问。   而焦顺则退居幕后,负责给她研墨斟茶,以及在那些戏子们试图敷衍时,站出来软硬兼施威逼利诱。   两人通力合作合作,直将一众戏子问的汗流浃背,说又不敢、不说又不甘,暗呼这比登台唱戏可累多了——当然了,在黄白之物的诱惑下,大多数人最终还是选择了屈服。   等到了下午,戏班正常营业。   焦顺又带着林黛玉前台后台来回游逛,将众生百态尽收眼底。   直到入夜后返回桃花巷时,林黛玉依旧意犹未尽,后悔没带藕官这个懂行的一起来,导致有许多细节仍旧没能搞清楚。   “且不急。”   焦顺笑着宽慰道:“等你把这次采风的成果吃透了,咱们找个机会再来就是了——到时候另换一家,也瞧瞧不同戏班之间的区别。”   林黛玉自是连连点头,虽然才从戏园子里出来,却已经开始畅想着下次采风的情景了。   沿途说说笑笑,很快就回到了桃花巷。   焦顺先一步跳下了车,林黛玉正等着摆好台阶,就被他一把扯将下来横抱在怀中。   林黛玉惊呼一声,下意识用手撑住焦顺的胸膛,问:“做、做什么?”   焦顺冲着天边努了努嘴:“你瞧那月亮,明儿可就是中秋了。”   林黛玉下意识看向天边的那轮明月,然后便想起了当初自己与焦顺的约定。   似乎……   已经到了做出决定的时候了。   她的心仿佛突然被什么给攥住了,紧张的几乎难以呼吸,就更别说是做出选择了。   这时忽又听焦顺笑道:“既是过中秋,今儿咱们也该好生团圆团圆才是。”   说完,抱着林黛玉径往堂屋闺房走去。   林黛玉这才明白,他其实压根就没给自己留下选择的余地。   若在一个月前,林妹妹或许会因焦顺的出尔反尔而恼怒,但现在么……   罢了~   她暗叹一声,撑在胸膛上的小手悄悄抓紧了焦顺的前襟——若是当初‘那人’也能这般蛮横霸道,又怎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   两刻钟后。   抽空去梳妆打扮了一番的雪雁,匆匆回到林黛玉的闺房门前,却发现紫鹃正在门前垂手而立,一张瓜子脸红的彷如朱砂。   雪雁满心的雀跃顿时消弭无踪,下意识脱口质问:“姐姐怎么在这里?!”   紫鹃抬头看了她一眼,暗暗攥紧了衣角,颤声道:“今儿本就我是当值,倒是妹妹本不用再来的。”   短短两句话,彼此便明白了对方的心意与觉悟,四目相对隐隐仿佛擦出了火花,一时屋内屋外皆是战云密布。 ###第七百零六章 中秋【上】   第二天天不亮。   小心翼翼将手腕从林黛玉颈后抽出,替代成枕头,焦顺这才悄默声的下了床,提着衣服蹑手蹑脚的推门到了外间。   刚一出门,就见西墙下的罗汉床上,紫鹃和雪雁正隔着老远拥被而眠。   他反手关好了门,走到罗汉床前轻咳了一声,两个丫鬟不约而同的身子一颤,然后都不等眼睛睁完全睁开,就急急忙忙趿着鞋站起身来。   待看到焦顺就在时身前,她们慌忙又要见礼。   这一看就是当丫鬟多年养成的习惯。   “嘘~”   焦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顺势指着里间道:“别惊动了你们姑娘,让她再睡一会儿。”   说着,又将手里的衣服往前一递。   雪雁当仁不让的接在手里,紫鹃则是默默点起烛火,然后两人便围着焦顺一通忙活,服侍他穿衣洗漱。   这期间,紫鹃明显怏怏的兴致不怎么高,雪雁却是眉眼间隐带得意之色,仿佛刚打了一场胜仗似的。   昨儿两人在门外对峙了许久,却一直未能听到里面有所召唤,雪雁初时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自己虽然没得着,但却是曾经吃过见过的,总强过紫鹃竹篮打水一场空。   其实昨晚上,林黛玉也曾提议过让丫鬟进来侍寝,不过却被焦顺给拒绝了。   说来虽仍未尽兴,但体验却着实不差,道理和王熙凤等同,那边儿是刁奴欺主,这边儿是后世万千人心心念念的红楼女主,都可以从最大的程度上满足男人的征服欲。   再说了,这不正好给吉尔放个假,养精蓄锐以备来日中秋之战吗?   等穿戴整齐洗漱完毕,焦顺又去书房转了一圈,然后才驾着马车扬长而去。   雪雁挥舞着手帕,直到马车消失在转角,才恋恋不舍的收回了目光,斜着旁边的紫鹃冷哼一声,二话不说自顾自的回了院里。   紫鹃见状微微蹙眉。   经过昨天的对峙,两个人的矛盾就此摆在了明面上,紫鹃倒不惧雪雁如何,却担心林黛玉知道自己急于献身,会生出芥蒂来。   就这么心怀忐忑的回到堂屋里,却发现雪雁并不在客厅,且里间还传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紫鹃急忙推门进了里间,果见林黛玉已经起来了,看神色似乎有些清冷,蹙着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紫鹃心中愈发打鼓,生怕雪雁已经告了自己的刁状,于是强作镇定的上前,边给黛玉整理衣袖,边试探道:“姑娘怎么起来了?焦大爷方才特意交代,说让您再睡一会儿呢。”   “我早就醒了。”   林黛玉不咸不淡的回了句,等简单梳洗好了,便坐到梳妆台前心不在焉的挑拣着首饰。   她确实早就已经醒了,只是头一回这般躺在焦顺臂弯里,让她总有些不自在,于是便没有惊动焦顺,只是默默地想东想西。   而想的越多,就越是难以面对现实。   毕竟若是倒回一年前,她是万万想不到会有今时今日的。   倒也说不上是后悔,只是……   偏在这时,焦顺又小心翼翼起身离开——今儿是中秋,他指定是不用去衙门当值的,那这么早离开,必是急着回家欢度春秋。   想到这里,林黛玉只觉得一股莫名的孤寂感袭上心头,这才有了起床后的闷闷不乐。   紫鹃仔细观察了一番,确认并不是自己的缘故,这才稍稍放心下来,边帮黛玉挑拣首饰,边提议道:“姑娘既然起来了,那我先去热一热昨天剩下的八宝粥……”   “不急。”   林黛玉选了支素钗插在云髻上,起身道:“我先去书房把昨天采风的结果整理一下,等忙完了再吃早饭不迟。”   既然那股寂寥总是挥之不去,那便只能寄情于书本之间了——再与贾宝玉断绝往来之后,林黛玉本也已经习惯如此。   只是等她来到书房,将昨天抄录下来的笔迹翻开,准备整理汇总一下,看看有那些能化用到《霸王别姬》的故事里时,映入眼帘的却是几排粗犷的文字:   方才瞧你装睡装的身子都僵了,先活动活动筋骨再坐下写东西——另外,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以后就算再怎么羞怯不敢见人,也别指望我会主动避开了。   落款是个吐着舌头的卡通狗头。   林黛玉的目光在那狗头上停留片刻,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满面红潮又羞又喜,哪还见半点寂寥?   书房门外。   紫鹃和雪雁听到林黛玉的笑声,顿时都松了一口气,旋即对视了一眼,脸色又迅速垮了下来。   ……   焦家后院。   就在紫鹃和雪雁暗里争风吃醋的同时,这边儿也牵出了一桩公案。   起因是晴雯抓到了玉钏偷吃太太的话梅,继而又在她屋里搜出些安胎用的药材、物件,便闹着要将这些赃物呈给史湘云过目。   玉钏自然是不敢去的,先是软语央告,后见晴雯不肯放过自己,便急红了眼与她争吵起来——可毕竟是被拿住了把柄,所以很快就落了下风。   这吵闹声一起,堂屋里香菱和红玉、西厢里银蝶都听了个真切。   香菱急忙过来劝和,银蝶却只是外面竖着耳朵隔岸观火。   至于林红玉,她见香菱去了也不济事,便急急忙忙去了前院厨房——盖因史湘云此时正带着邢岫烟和平儿,巡视午宴和晚宴的准备工作呢。   其实这事儿邢岫烟和平儿早都布置妥当了,但史湘云毕竟是今年才嫁过来的新妇,该走的流程总要走一走。   等到了厨房里,林红玉托人悄默声喊出了翠缕,将晴雯和玉钏的事情说了,又道:“我和香菱都劝不住,怕只有姐姐出面才成!”   翠缕实则年纪比红玉还略小些,但因是陪嫁大丫鬟,地位却是最高的。   听说是晴雯拿住了玉钏的短处,她苦着小脸道:“这……我去了怕也不济事,倒不如先在太太跟前替玉钏分说分说,太太的脾气你是知道的,绝不会为了这等事而大动干戈。”   眼见她说着,就要回厨房里禀报。   林红玉登时急了,扯住她连声道:“姐姐莫急!要在别的时候倒罢,但这大中秋的倘若闹起来,岂不闹的太太和邢姨娘脸上无光?”   听她说的有理,翠缕站住了脚,满脸的为难之色,显然是对脾气火爆的晴雯十分怵头。   林红玉见状,凑到厨房里探头往里瞧了瞧,回头对翠缕道:“若不然,咱们把司棋姐姐请出来,玉钏是归她管的,且听她怎么分说。”   翠缕一听这话如蒙大赦,忙拍手道:“这个主意好、这个主意好!你等着,我这就去把司棋姐姐找来。”   说着,一溜儿小跑着进去,不多时便将司棋领了出来。   待听完了前因后果,司棋不由柳眉倒竖,恼道:“好个不开眼的小蹄子,如何做出这样没脸的事情来?!若传扬出去,却让姨娘如何自处?!”   说着,也不管翠缕、红玉如何,大步流星便往后宅赶。   翠缕和红玉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等回到后宅时,晴雯已经扯着玉钏出了东厢,玉钏脸上的妆都哭花了,一会儿哀求、一会儿怒斥的,看样子只怕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说的什么。   “做什么呢?!”   司棋见状,当即叉着腰一声断喝。   晴雯原本正竭力拉扯,听她这一喝手上不自觉松了力道,反被玉钏拖着往回逆行了两步。   她忙又加大了力道,同时转过头冷笑道:“姐姐问我?我倒正想问问你呢,你们两个平日里都在东厢,难道半点不知她做过什么?”   早在大观园时两人便曾起过争执,当时司棋仗着身大力不亏占据了绝对上风,如今晴雯得了东厢的把柄,自然是要老账新账一起算。   “哼~”   司棋自然不会惧怕她这手下败将,当下道:“我若知道,还能等到今天?”   说着,大步流星走到二人身前,扯起玉钏便往东厢里走:“在这里闹什么闹?走,跟我进去把话说清楚!”   方才还能与晴雯斗个四六开的玉钏,在她手上却是全无防之力,小鸡仔似的被提进了东厢。   晴雯见状冷笑一声,也毫不犹豫的跟了进去。   翠缕、香菱、红玉三个自也都紧随其后。   等到了屋内,晴雯不等司棋开口便抢先道:“她偷吃太太的话梅被我抓了个正着,屋里又翻出了安胎的补药,证据确凿,姐姐还有什么好问的?”   翠缕红玉都站在一旁不吭声,香菱犹豫了一下,却是怯生生凑到了司棋耳边,顶着晴雯不善的目光悄声道:“姐姐也知道的,她一门心思想要做姨娘,所以就变着法的想要沾一沾太太的喜气——除此之外绝没有别的意思。”   玉钏也不傻,知道香菱必是在帮自己说话,忙也跟着争辩道:“我是私藏了些,不过都是一些断掉的参须之类的边角料,绝不敢克扣正经的补品!”   “边角料?”   晴雯闻言冷笑道:“你道太太用的东西都是便宜货不成?便就那几根参须,怕是卖了你也赔不起!”   司棋默然。   玉钏的心思她如何不知?   明明是家里头一个丫鬟,也是最早被老爷收用的,如今却不显山不露水的,玉钏自然心有不甘,所以才急着想要抬姨娘。   但她私自偷拿安胎的果脯、补药,也确实是罪证确凿不容狡辩……   沉吟半晌,司棋忽然起身从西墙下的大花瓶里抽出了鸡毛掸子,然后大步流星朝晴雯走去。   晴雯说是不惧,此时也不禁有些慌乱,退了半步梗着脖子质问:“你要做……”   话说到一半,司棋已经将那鸡毛掸子递到了眼前。   “今儿毕竟是中秋,闹起来太太和姨娘都脸面无光,不如咱们先私下里惩戒一番,等过两天我再把事情禀给姨娘,让姨娘与太太分说,你看可好?”   不等晴雯回应,她又把那鸡毛掸子往前递了递:“你觉得打多少下合适,就打多少下;觉得该打多重合适,就打多重!”   晴雯看看那鸡毛掸子,再看看屋内众人的表情,一咬牙劈手夺将过来,恨声道:“你当我下不去手吗?!”   说着,几步抢到了玉钏身后,抡起鸡毛掸子狠狠抽在了她脊背上。   玉钏咬牙忍着没出声,旁边香菱却吓的低呼一声,旋见晴雯咬牙切齿又是几下,终于忍不住扑了上去,抱住晴雯哭喊道:“姐姐别打了,要打打我吧,那话梅就是我给她的!”   翠缕和红玉也适时开口劝说,让她打几下就得了,后面该如何惩治应该留给太太定夺。   晴雯喘着粗气沉默半晌,忽的一把将那鸡毛掸子掼到了地上,冷笑道:“好、好好好,你们一个个都是好人,只我到哪里都是千人嫌万人厌的!”   说着,转头往外便走。   “等等!”   司棋却赶上去一把扯住了她,厉声道:“打都打了,怎么倒好像是你受了委屈似的?当着大家的面,咱们也别藏着掖着,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玉钏有错是不假,可要是仍在宝玉身边,你难道也会这样不管不顾的直接捅上去?!”   “说来你到这家里也有两三年了,可你心里的怨气就从来没散过,睡里梦里都是怡红院!你说我们嫌弃你,可你摸着自己的心窝好生想想,到底是我们在排挤你,还是你一直都把自己当成局外人?!”   这番话说的晴雯愣怔当场,良久之后,她又迷茫的环视了众人一圈,然后低下头,失魂落魄而去。   目送晴雯离开之后,司棋无奈的叹了口气,回头又狠狠瞪着玉钏道:“你今儿那也别去,就在东厢给我好生反省反省!”   说完,却又嘱托香菱帮玉钏上药,并交代若是玉钏有什么不对,就赶紧告诉她,她也好差人去请大夫。   如此这般,一天云彩才算是散了。   等到焦顺搂着史湘云回到后院时,丫鬟们个顶个都是喜气洋洋满面堆笑,就好像方才的事情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第七百零七章 中秋【下】   虽是中秋,但这日一早王夫人还是带着宝玉、贾琏、贾环、李纨、王熙凤驱车赶奔王家。   沿途她是满面倦容长吁短叹,原以为王仁被放出来后,多少总能分担一些治丧的事情,谁知他在大狱里吓破了胆,如今待在家中任事不理,就知道缠着姑姑姑父央告,希望能再走走宫中或者焦畅卿的门路,把他从这件事情里彻底摘出来。   毕竟他如今只能算是假释,等发完丧具体如何,还要看上面怎么安排。   贾政对此不胜其烦,这两天借口要在家主持中秋,干脆就没再来王家——但他这做妹夫的能躲,王夫人却不好躲,再说要是躲了,王家这边儿就更没人拿主意了。   可她到底有些年纪了,如狼似虎也只在某方面,这一来二去的自然精力不济。   无奈的叹息一声,正待闭上眼睛在车上小憩一会儿,忽听得前面闹哄哄人声鼎沸。   她不由蹙眉看向了身旁的彩云,彩云连忙探出头去张望,片刻后回禀道:“太太,好像是顺天府的衙役在前面盘查,结果和人起了争执。”   王夫人点了点头,就此不再理会。   最近遇到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自从焦顺遇刺之后,皇帝盛怒之下接连下令查办江浙官员——尤其是曾在盐道海关任职的。   天下官员有几个能经得起严查?更别说是这些担任过肥缺的官员了,因此一时人心惶惶,纷纷找门路托关系,希望能逃过或者尽早结束这次指向性严打。   而最直接的办法,无疑就是找出行刺事件的幕后真凶,继而达到祸水东引的效果。   所以这阵子顺天府和大理寺的门槛,都快被各级官员给踏破了,最终呈现的结果就是衙役们中秋也不能休假,被迫一条街一条街的走访排查。   这且不提。   却说等一行人赶到王家时,薛家母女早已经到了。   薛蟠原也天天来,后来因见王仁落魄颓唐的样子,想到他原本趾高气昂,对自己不屑一顾的态度,便忍不住冷嘲热讽了几句,表兄弟两个险些在灵堂里动起手来,自此薛蟠便来的少了。   王夫人这边正与薛姨妈寒暄,忽就见旁边宝钗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奇道:“怎么了?”   宝钗也不答话,只越过王夫人看向了经棚的方向。   王夫人会意,转头看过去,就见贾宝玉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经棚里,正双掌合十满面虔诚的,与一位身披锦斓袈裟的高僧大德谈论着什么。   这不争气的孽障!   王夫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忙让贾琏去喊他过来。   贾环也自告奋勇的跟了去,等押着宝玉回来,便幸灾乐祸的道:“太太,刚才那位高僧还夸宝二哥有悟性呢。”   王夫人瞪了这小坏种一眼,旋命贾琏带着他们兄弟两个去与王仁汇合,名义上是承担对外应酬的任务,实则就是想让贾琏看住这几个,免得他们生事——毕竟以王家如今的境况,也没几个会来登门吊唁。   贾琏心事重重的头前带路,后面贾宝玉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是在嘟囔什么。   贾环跟在后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忍不住又阴阳怪气道:“宝二哥当真厉害,那大和尚听说是什么寺里的主持方丈,多少没头发的还入不了他的法眼呢,偏宝二哥就得了他另眼相看。”   贾宝玉还没开口,贾琏先回过头呵斥道:“浑说什么!这跟有头发没头发有什么干系?那些和尚不过是为了攀附富贵,随口说些好话哄人罢了,当不得真!”   贾环一缩脖子,再不敢多话。   贾宝玉也沉默下来,自从在运河上受了惊吓,他那一星半点奋发图强的劲头,登时就散了个七七八八,反而愈发向往出家人的与世无争清静无为。   方才被那老和尚哄了几句,正颇有些心花怒放,只当自己真是慧根天定。   如今经琏二哥这一提醒,他又有些拿不准了,自己到底是个有慧根的,还是顽石一块?   若果真有慧根,自己是不是就能超脱……   不对!   他狠狠摇头,将即将放飞的理想重新压了回去,心道林妹妹还等着自己娶她过门呢,这当口自己怎么能出家做和尚道士?   话说都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见苏州那边儿传回消息来?   “琏兄弟、宝兄弟!”   这时前面传来热切的招呼声,贾宝玉抬眼看去,就见王仁正小跑着迎上来,脸上满是讨好之色,全不见当初做太尉衙内时的倨傲。   另一边。   王夫人率众来到灵堂里,与王子腾之妻聊了些丧葬事宜,眼见她精神比自己还委顿,便留下李纨、王熙凤、薛宝钗几个小的支应着,自去偏厅与薛姨妈闲话。   说了几句,她便话锋一转,道:“虽说有了变故,但十月二十六确实是成亲的好日子,依着我的意思,就没必要再往后推了。”   因王子腾突然离世,两家一度考虑过把婚期延后,但看到贾宝玉方才的模样,王夫人却觉得这婚事万万不能再拖了。   “不往后推了?”   薛姨妈闻言迟疑道:“可这两个孝期叠在一起,若不推到明年春天,只怕会惹来非议。”   时下死了外祖舅舅这样的外姓人,只需要守孝七七四十九天即可,只算日期,恰好与贾赦的守孝期前后脚结束,并不会妨碍到十月底的婚礼。   但通常这样接连送走长辈的人家,都会把成亲日期推几个月,以免被人指指点点有违孝道。   见她有些犹豫,王夫人忙找借口道:“我又何尝不想稳妥行事?只是我们家老太太近来瞧着不大好,若是今冬有什么不测,岂不又要迁延一年了?”   “老太太身子不大好?!”   薛姨妈吃了一惊,忙问:“老太太的身体一向不错,却怎么突然就……”   “嗐~”   王夫人不好明言是因为黛玉,只能含糊其辞:“还不是最近这些事情闹的,如今人已经有些糊涂了,时常说话不过脑子,脾气也大,连你姐夫也时常吃排头。”   错非时间地点都不合适,薛姨妈说不得就要追问一句:你说的是哪个姐夫?   说到姐夫……   薛姨妈就想起先前焦顺曾断定,林黛玉肯定不会再回荣国府,既然如此,这桩婚事倒也还算说得过去,于是便也没再纠结婚期的事儿,转而和王夫人讨论起了成亲的种种细节。   视线重新拉回灵堂内。   王子腾之妻被劝着回屋歇息后,灵堂里剩下就都是年轻人,此时又不见外客,于是便三五成群的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按照亲疏远近,王熙凤应该和妹妹凑成一堆儿才对,但她却拉着李纨远远的躲到了角落里,只留薛宝钗和王熙甯在前排闲话家常。   在角落里的草席上盘腿坐下,李纨似笑非笑的看着王熙凤:“说吧,这是又想挖了什么坑给我跳?”   “瞧你说的!”   王熙凤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凭咱们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关系,我还能害你不成?”   “呸~”   李纨啐道:“好个没正经的浪蹄子!”   “你正经、你最正经行了吧?!用起来也没见你嫌这嫌那……”   “你到底有正事儿没?!”   “有有有!”   王熙凤这才收敛了玩笑,正色道:“我眼见是要跟着二妹妹去牟尼院养胎了,别的倒罢,只是放心不下巧姐儿,思来想去,还是托给你照料最为合适。”   “这好说。”   李纨想也没想便点头道:“正好兰哥儿最近功课紧,一个月都未必能回来一趟,到时候让巧姐儿搬到稻香村去,我们娘俩正好做个伴。”   说完,她又忍不住质疑:“真要把二妹妹送去牟尼院,岂不等同是送羊入虎口一般?”   “那又怎得?”   王熙凤嗤鼻:“这都是她自找的,正所谓求仁得仁——怎么,你是舍不得,还是吃醋了?”   “说正经的呢!”   李纨白了她一眼,又发愁道:“她往后要是闹起来……”   “那就让她闹去呗!”   王熙凤不以为意:“老太太眼见已经糊涂了,到时二丫头在牟尼院待多久,还不是你婆婆和我婆婆说了算——哼,我家那个就不用多说了,你婆婆背后又是谁说了算,只怕还说不准呢!”   “又胡说八道!”   李纨其实隐隐也有揣测,但她却懒得理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也管不了这么多,以前还想过跟你争一争,如今只求看顾好兰哥儿就成。”   “有他干爹暗里照应着,你还担心个什么?”   王熙凤说着,侧头躲开李纨抓过来的素白小手,又戏谑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要不要也揣一个,咱们好做个伴?”   “呸~”   李纨啐了一口,没好气道:“有珍大嫂跟你作伴还不够,偏还惦记着要拉我下水,也亏你方才还说自己没动歪心思呢!”   听她说起珍大嫂来,王熙凤脸上露出些许鄙弃,不屑道:“何止是珍大嫂,我听说蓉哥儿媳妇也争着抢着要给她叔叔添个弟弟呢——最可笑的是,蓉哥儿非但没拦着,还几次三番亲自驾着马车送货上门呢。”   她本来很是看不起无能狂怒,又不敢真个动手的贾琏,但了解了贾蓉的所作所为后,倒显得做叔叔的多少还有三份骨气了。   只能说这荣宁二府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了。   “还有这等事?!”   李纨也是瞠目结舌,焦顺偷别人婆娘在她看来,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了,但这样上赶着送货上门的却还是头回听说。   “可不是吗,我还听说……”   “你啊你。”   眼见王熙凤眉飞色舞还待描述细节,李纨哭笑不得的打断她道:“这一天到晚怎么净是琢磨这些事儿了?”   “不然呢?”   王熙凤摊手:“如今到手的银子飞了,家里也不用我管了,还不就只能图个痛快?”   李纨蹙眉:“自请将银子充入国库的折子,已经递上去了?”   “早递上去了。”   王熙凤两手撑地,舒展着长腿撇嘴道:“听说江浙人被抄了家,二老爷怕的什么一样,只当这银子是烫手山芋,恨不得一早丢的远远的,都没等我哥哥放出来,就把自愿纳捐的折子递上去了。”   “唉~”   李纨叹息一声:“二老爷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今府里莫说二十万两,只怕两万两银子都拿不出来了。”   “两万两?”   王熙凤嗤鼻:“就两千两银子,都得靠举债才能拿的出来!”   说着,她又屈指盘算道:“等到宝玉成亲,指定又是一大笔挑费,紧接着就是三丫头出嫁——她一个庶出,原也用不了多少,可如今府里事事依仗着那冤家,多少总不能太过寒碜。”   “何况三丫头是去做兼祧,还有云丫头做比较,这就更节俭不得——我如今算是看明白了,这个家早晚是要败落的,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在外面悄悄布置些产业,以防后患。”   李纨正听的微微颔首,忽见她大半个身子探过来,目光灼灼的道:“不如你再拿些体己出来,咱们合着伙在外面置办些产业。”   李纨往后一仰,没好气道:“我说呢,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你是非把我的棺材本儿都骗干净不成?”   “你哪有什么棺材本儿,过几年那都是人家兰哥儿的!”王熙凤说着,又挑她的软肋劝道:“你就不想着自己,总也该替兰哥儿着想吧?照这么弄下去,等到兰哥儿娶媳妇的时候,家里剩下的怕就只有欠条了!”   李纨闻言默然,显然是有些意动。   王熙凤忙又趁热打铁:“我又不是要亲自操持,届时让那冤家给咱们指条明路,咱们只乖乖等着分钱就是了——不说别的,连那谁都不看好的车行都能被他给盘活了,你对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李纨犹豫片刻,终于点头道:“那好吧,我便再信你一次。”   王熙凤边欢喜,边忍不住撇嘴:“你这哪里是信我,分明是信他!”   说着,又往李纨怀里掏了一把,嬉笑道:“说来我把巧姐儿交给你,也是帮你铺路搭桥呢——到时候你带孩子去瞧我,不就正好能与那冤家……”   “呸~”   李纨一把将她的手拍开,啐道:“少在这儿占了还便宜卖乖。”   顿了顿,又忍不住感慨道:“如今不比以前,二丫头和妙玉都在庙里,到时候还不是僧多粥少……” ###第七百零八章 明争暗斗   隆源六年的中秋仿佛是个分水岭。   在中秋之前,刚刚诞生的新儒学派还只能算是星星之火,且还是在各方力压之下奄奄一息的星星之火。   但在中秋之后,形势却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变化,先是有几家报纸悄然转变了风向,开始竭力鼓吹新儒的必要性,并试图将那些从旧儒改换门庭的人,定性为‘继往开来的殉道先驱’,而不是什么儒生之中的叛逆。   为了证明这一点,这些报纸甚至还特意刊载了大量科普文章,客观评价了乌西国的工业革命成果,欧罗巴各国迅猛发展攻城略地的现状,乃至于对未来工业科技的畅想。   拜此所赐,原本还只是在官场士林中流传的新儒学说派,终于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了大众面前。   首先引来的,自然是旧儒文人铺天盖地的指摘斥责,很多旧儒势力控制之下的报纸,甚至不惜为此临时增刊,对吹捧新儒的文章逐字逐句的批判。   而这期间最有煽动力的批判,就是‘新儒崇洋媚外’之说了——鼓吹洋夷的法子,贬低祖宗的成法,这不是崇洋媚外又是什么?   也正是从这篇文章之后,无数报纸也纷纷调整输出角度,开始针对这一点进行集火。   随着舆论进一步法发酵,民间也开始广泛讨论此事,并渐渐的将新儒与汉奸联系到了一起。   毕竟这年头老百姓——尤其是京城里的老百姓,骨子里大多都存了天朝上国的子民自傲,看不起蛮夷那是根深蒂固的老传统了。   就算前几年水师打输了,铁甲舰长驱直入北上天津卫又如何?   当年鞑子还不是冲进山海关夺了大明的天下?   可这难道就意味着鞑子的东西,比咱汉人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好?   老虎豹子还能吃人呢,也没见谁上赶着做禽兽去!   偏那些什么新儒上赶着吹捧洋夷,这不是崇洋媚外的汉奸又是什么?   ……   九月二十八,焦府后宅。   将厚厚一大叠报纸放在炕桌上,焦顺闭目按压起了两眼之间的晴明穴,虽说煤油灯的亮度和稳定性都要超过一般的蜡烛,但像这样长时间阅读报纸,还是给眼睛造成了不小的负担。   他一边闭目养神,一边琢磨着近几日的得失。   旁人不知就里,或许还会奇怪新儒为何突然如此高调,但他焦某人心里却跟明镜也似的,这必是王哲通过皇帝对行刺案的态度,窥出了新儒堂皇登场的机会——甚或是直接获得了皇帝的暗示,所以才会如此行事。   但想摘他焦某人的果子哪有那么容易?   估计那些焦头烂额的新儒做梦也想不到,那篇抨击新儒‘崇洋媚外’的文章,其实就是焦顺亲自定调,再由探春主笔写出来的。   毕竟那些数据论断,有很多都是直接从大公报上摘抄下来的,即便是崇洋媚外,那也是工学一脉先崇洋媚外的。   正常逻辑下,谁能想到有人会主动往自己脸上抹黑的?   但焦顺偏偏就这么做了。   大公报只是大公报,又不能代表他本人的言论。   经历过后世舆论战洗礼的焦某人,在公开场合可从来没有吹捧过洋夷——唯一能在这方面抓住他话柄的,也就是皇帝本人了,可若是皇帝要针对他,还用得着用什么‘崇洋媚外’的理由?   所以即便新儒反咬一口,他也有把握能置身事外。   更何况新儒还未必敢这么做,毕竟文人对抄袭这种事情,历来是要比一般人更为排斥的,何况新儒摆明车马是要压工读生们一头,又怎么好意思承认自己抄袭了大公报的数据、论断?   所以在焦顺的研判当中,新儒大概率只能硬抗过这一波舆论攻势。   谁让他们想要摘桃子呢?   欲戴王冠先承其重嘛!   如果王哲的新儒学派挺不过去这道坎,那自然是最好不过,若是勉强挺过去了,有这层‘崇洋媚外’的DeBuff在,新儒学派想要发展壮大也会备受掣肘。   至于工学会不会受到波及……   只能说地位低有地位低的好处,没有人会以同样的道德水平去评价文官和匠官,更没人会觉得匠官学些洋夷的手艺,就能造成什么天翻地覆的影响。   所以就算是被波及,也不会似新儒这般千夫所指。   总之,眼下焦顺要做的就是再添一把火,将新儒学派彻底绑死在这个耻辱柱上。   该用什么法子呢?   要不要干脆找人搞一篇针对性的街访记叙?   貌似这年头还没有类似的撰稿方式,大多都是记叙文、议论文,最多摘录上几句知名人士或者朝廷官员的言论。   这时平儿端了参茶进来,轻轻放在炕桌上,顺势跪坐在罗汉床头,伸手替焦顺按摩眼眶周围的穴道,同时柔声问:“老爷若是乏了,我让人去把香菱请来,让她读给老爷听?”   “算了吧。”   焦顺闭着眼睛摆摆手,然后驾轻就熟的丈量着她的心尖道:“该看的也都看过了,剩下千篇一律不看也罢——再说了,湘云最近都睡的早,万一惊动了她也不好。”   平儿早被他揉的骨头都酥了,自是说什么应什么。   ……   就在焦顺琢磨着继续加油添醋的时候,荣国府内,探春也同样在翻看着报纸上的文章。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尝试操纵舆论了,但看到新儒学派因为自己一篇文章,彻底沦为了众矢之的,三姑娘内心深处还是生出了浓浓的成就感。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即便自己不能像男人那样站在前台,也一样可以再幕后搅风搅雨!   她不住翻看着那些文章,幻想着写文章的人被蒙在鼓里,只能在方寸间闷头乱撞的模样,只觉心下异常的充实畅快。   直到夜深人静,侍书再三催促,她才恋恋不舍的放下那些报纸,边洗漱边还不忘嘱咐,再有增刊的报纸务必尽早买回来给她过目。   然而……   转过天一早增刊出来的报纸,以及上面的文章,却是探春始料未及的。   虽然九月二十九上午增刊的报纸约莫有六七家,但真正引起关注的却只有一家,那就是通政司发行的‘夏报’。   而上面通篇累牍的,都是在为新儒站脚助威。   探春看罢眉头紧锁,心知这必是皇帝亲自下场,否则即便是王哲不顾体面亲自下场,怕也难以让夏报为其张目。   这一来,事情只怕就不好办了。   也不知道焦大哥有没有看到这份报纸,又有没有想到应对之策。   ……   焦顺自然也是一早就注意到了夏报的增刊文章。   不过他却没时间细究这背后的意义,更没时间想什么应对之策。   因为刚拿到报纸不久他就得了通知,说是王哲王阁老准备亲临工学视察,如今已经在半路上了。   报纸刚增刊,王哲就上赶着去工学,这是要去耀武扬威,还是另有所图?   焦顺一时也揣摩不透,但既然是堂堂阁老亲临视察,他这个工学祭酒肯定是要前往陪同接待的。   于是忙不迭从工部转奔工学。   等赶到时,司业陈铭举早已经狐假虎威的,在大操场上集合了全校师生,只等着王哲发表重要讲话。   焦顺见状,也便没有声张,悄悄寻了个僻静所在,静等着聆听王哲的讲话,好借以剖析出他此行的目的——至于拦着不让王哲当众宣讲,那是压根就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一身朱紫贵气的王哲很快便出现在了主席台上,从陈铭举手上接过铁皮大喇叭的时候,甚至还顺势开了句玩笑,下面也适时响起一阵哄笑声。   不过这捧场的人数并不怎么多,且基本都是科举出身。   接下来王哲先是肯定了工学从建立至今的成绩,然后很快话锋一转,表示格物致知也是儒家先贤所倡导的,因此工学本也该归于儒学之下!   这话引起的震动,可比先前剧烈多了。   下面议论的声音汇集到一处,几乎压盖过了王哲的宣讲。   焦顺因离着远些,更是难以听到王哲后面说了些什么,他下意识往主席台靠拢,约莫行初十数步才又隐隐约约听到王哲道:“你们祭酒大人曾上书陛下,建议工学仿照国子监设立专门的荣誉虚职,我看这个提议就很好嘛,一来可以广纳贤才于工学,更好的传道受业解惑;二来也可趁机甄别出其中的专才、干才,以备朝廷不时之需。”   啧~   这几乎就是图穷匕见了!   他显然是想让自己临时拼凑出来的所谓新儒,凭借理论文章上的优势,抢先占据高地。   不过让焦顺更为警惕的是,这事儿他只跟皇帝说过,且说的是徐徐图之,等到工读生们逐渐崭露头角,需要更进一步的时候再拿出来不迟。   但现在……   皇帝是已经把工学卖给了新儒,还是打算来个分而治之?   不管是哪一样,皇帝为了能更快的推广工业革新,选择接纳新儒,肯定是确凿无疑的事情了。   工读生们倒未必能琢磨的这么深,但也能大致能猜出新儒学派鸠占鹊巢的想法,于是台下愈发哗然。   焦顺见状,遂深吸了一口气,在台下一片哗然之际,大步流星的走到主席台前,冲着上面深施一礼,扬声道:“阁老高义!”   说着,转过身面向操场上的近千工读生。   几乎是转瞬间,原本还人声鼎沸的操场上就变得针落可闻。   不仅仅是工读生和工科训导、助教们,就连科举出身的官吏也下意识屏气凝神——当然了,他们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敬畏焦顺,但再想改正也已经晚了。   王哲在台上看到这一幕,眼中不由闪过些许忌惮之色,他早听说焦顺在工学威望极高——尤其是在第二期工读生,一多半进入到了通政司成为预备官吏之后。   但道听途说又怎及得上亲眼所见?   焦顺环视众人,朗声道:“在工学设置荣誉虚职确实是我的想法,不过因为担心阻力太大,一直都没有正式提交朝廷,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说着,抬起胳膊指向了主席台上的王哲:“有王阁老在,我工学必能突破重重阻碍,做到唯才是举、做到公平公开!”   他顺势再次冲着王哲深施一礼:“下官不日,便会将恳请朝廷设立工程院的提案呈送到内阁,届时还请王阁老不吝斧正。”   王哲既然能当众提出这件事,这工程院提前设立,多半是没法避免了。   既然如此,眼下还能争取的就是入选工程院的条件了。   皇帝要的是能尽快推行他的雄伟大计,将新儒纳入进来是出此考量,那只要自己设立的准入标准,比新儒的标准更加符合这个大前提,那就有很大的可能争取到一定的主动权。   而有着后世见识的人,或许在聪明才智、人情世故上比不过王哲这样的顶尖政客,但在‘创新’制度上,焦顺却自认绝不会输给对方!   只要具体框架仍是自己搭建出来的,到时候即便不能完全阻止新儒进入工学高层,至少也能给工读生们提供一定的晋升之机。   至于再之后是鸠占鹊巢,还是近墨者黑,那就各凭本事了。   与此同时,王哲低头看向正对着自己行礼的焦顺,心中也大致猜测出了对方的想法。   但王哲心底同样是胸有成竹,虽然迫于形势不得不搞出了新儒学派,但王哲从来不认为儒学比不上工学,之所以会工学会渐渐起势,完全是皇帝不顾体统下场拉偏架的缘故。   如今他所创立的新儒正中工学缺乏‘高端人才’的软肋,即便焦顺还想要设法抗争,但在没了皇帝的偏帮之后,初出茅庐的工读生们,又怎会是儒生的对手?   至于那些年长的匠人……   王哲方才就已经观察过了,基本上都是暮气沉沉畏首畏尾,与自己往日所见的那些胥吏,并无多少区别,指望着他们能对抗自己精心纠结起来的新儒,那绝对是痴人说梦!   既然稳操胜券,自己又何须与这焦顺斤斤计较,只需摆开堂堂之阵赢他便可。   基于这样的心理,高高在上的王哲露出了高高在上的微笑,捋须颔首道:“老夫早闻焦祭酒不学有术,想要见识一二,偏焦祭酒又一早得了密折专奏之权,每每直呈宫中,并不经内阁审议,如今有此机会,老夫倒要认真领教领教了。” ###第七百零九章 枪杆子   王哲在焦顺的陪同下,已经离开主席台许久了,但大操场上依旧三五成群的聚集着许多工读生。   虽然焦顺最后直面王哲的做法,让工读生们有了些底气,在过往潜移默化的引导下,大多数人都坚信焦祭酒必将带领大家,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   但对焦祭酒的信任,并不影响他们对新儒试图跑来摘桃子的行为,感到极度的愤慨与警惕。   靠近主席台的地方,一个身量魁梧的工读生捏着拳头咬牙切齿:“怪道都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祭酒大人呕心沥血,受了多少讥谤多少阻挠,好容易才给咱们工读生趟出条路来,结果就有无耻文人跑来摘桃子了!”   他说着,狠狠挥了挥拳头:“这事儿决不能让他们得逞,不然好处都让酸丁们抢去了,以后哪还有咱们的活路?!”   “那倒也不至于。”   话音刚落,一个惫懒的声音便懒洋洋道:“人家要的是高官得坐骏马得骑,你那芝麻绿豆大的前程,白送给人家,人家只怕都未必能瞧得上眼。”   “你……”   先前那魁梧青年瞪起眼睛正要发火,却听这人又道:“再说了,咱们离毕业还有一年半呢,就算要争,也轮不到咱们出面。”   说着,这人冲角落里正在角落里闲谈的驯导、助教们努了努嘴:“你瞧,先生们都还不着急呢,你在这儿干着急又有什么用?”   魁梧青年看了看那边儿,不自觉也有些泄气。   按理说新儒学派这次跑来摘桃子,影响最大的既不是焦顺这个工学祭酒,更不是还没有毕业的工读生,而恰恰正是这些有这八品、从八品官身的驯导、典籍、大匠们。   毕竟他们才是最有资格冲击荣誉职衔的。   但时下最平静的,却也正是这些人。   魁梧青年满心的怒其不争,却又顾忌对方师长的身份,不好说些什么。   正憋闷的黑脸发青胸膛起伏,忽又听一人冷笑道:“他们久在官场供那些文人呼来喝去,早已经磨灭了志气,如何还敢与新儒争雄?要想撑起咱们工科学子的一片天,还得是靠焦祭酒和咱们工读生!”   这话着实提气,引得魁梧青年连连点头称是。   周遭也多有附和的,直让这冷笑之人暗自得意,此人名叫徐大宝,家中世代以务工为生,在这工学当中也算是根正苗红了。   他名字虽土了些,志气却不小,心心念念的是仿效第二期头名沈骏,成为第三期八百多名学子当中无可争议的核心。   当然了,眼下距离达到这一目标还远了些,至少论成绩,他就比不过旁边的孙旺——也就是方才说话阴阳怪气那人。   孙旺是某皇商送来的家生子奴仆,自打入学就是一副睡不醒的惫懒模样,连上课时都在打瞌睡,偏次次月底考评都能拔得头魁。   也正因此,他被徐大宝视为了最大的竞争对手,如今见自己的话得到了大家的肯定,徐大宝便不由斜眼看向了孙旺,却见孙旺两手枕在脑后,正四十五度望天,一副神游物外的模样。   哼~   徐大宝暗暗冷笑,心道平时考的再好有什么用,关键时刻还不是派不上用场?   当下,他又胸有成竹的鼓动道:“咱们虽然暂时还没资格与那些酸丁争锋,但已经有了官职的师兄们,却未必没有机会!”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称是,虽然师兄们最多也就官居九品,但事在人为,何况上面不还有祭酒大人撑腰么?   那魁梧青年最是急躁,当下便四处追问:“方才有谁瞧见沈师兄了吗?”   若说第三期学子们最钦服的人,那无疑就是上一届的头名沈骏沈师兄了。   不过听到他的询问,众人却是纷纷摇头。   徐大宝也迟疑道:“最近这些天沈师兄好像一直都不在工学。”   旋即,他又振臂道:“不过没关系,这不是还有第一期的董恂董师兄吗?”   “别想了。”   孙旺这时候忽然开口:“董师兄方才就跟在王阁老和祭酒大人身边,一时半刻只怕抽不开身。”   这下连徐大宝也有些丧气了。   虽然工学内尚有李庆、牛思源这两个工读生出身的官员,但众人显然都不觉得这二人能代表老生。   就在众人犹豫要不要延期再议的时候,那孙旺忽然迈步朝着操场外走去。   徐大宝见状,下意识追问:“孙旺,你去做什么?”   孙旺慢条斯理的回头:“你们不是想找沈师兄吗,跟我走就是了。”   说着,再次迈步朝操场出口走去。   众人在后头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那直肠子的魁梧青年,头一个追了上去,众人见状忙也尾随其后。   徐大宝是最后跟上来的,沿途满心不甘的追问孙旺,究竟要去那里寻找沈师兄,但孙旺却只是笑笑不答。   就这样,众人一直跟着他出了工学的西角门,就见孙旺站定脚,冲着街对面扬了扬手,很快便有一辆马车从对面巷子里使出来,越过马路稳稳的停在了众人身前。   孙旺熟门熟路的绕道后面,扒住车厢翻身上了车,又探头冲众人招手道:“都别愣着了,赶紧上车吧。”   众人这才如梦方醒,有些拘谨的爬上了马车。   虽然这辆马车算不得十分华丽,却显然不是普通工读生能负担起的,一时众人看向孙旺的眼神,都染上了三分神秘色彩。   徐大宝愈发觉得憋气,有心盘问个究竟,但又怕孙旺趁机吹嘘一番,最后落得适得其反。   于是只能在心里疑神疑鬼的想着,这厮随手就能招来一辆马车,难道说竟是那皇商的私生子不成?   不对!   这厮生的白净,必是别人养的男宠!   这么一想,徐大宝才渐渐心平气和。   孙旺掀开前窗探出头与车夫交代了几句,那马车便一路出了内外城,朝着偏僻处疾驰而去。   徐大宝等人虽不觉得孙旺会害了自己,但见这马车越走越偏,心里也不由有些打鼓。   正有人想再次追问此行的目的地,忽听得前面劈啪作响,好像是有人在远处炒豆子似的。   再离得近些,那声音就愈发大了。   有人好奇的掀开车窗探头张望,就见原本荒僻的道路尽头,已经出现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军营。   “怎么跑到兵营里来了?”   有人疑惑的嘀咕着。   “沈师兄怎么会在兵营里?”   又有人忍不住质疑。   但孙旺却是充耳不闻,一直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   直到马车被军营前的哨兵拦住,大声喝问来意,孙旺才忽的一跃而起,麻利的跳下车扬声道:“军爷不要误会,我们是来找陈师兄的!”   陈师兄?   车上众人都有些疑惑,不是说来找沈骏沈师兄的嘛,怎么又冒出个陈师兄来?   恰在此时,又听孙旺解释道:“就是陈万三陈检校。”   徐大宝几个这才恍然。   也不怪他们一时没想到陈万三头上,实在是这一年多里,陈万三就几乎没在工学里露过面,众人皆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徐大宝忍不住酸溜溜的嘀咕:“孙旺怎么会认识陈师兄的?”   沈骏虽是众人心中的榜样,但如论最受祭酒大人信重、手上权柄最大的前辈师兄,那绝对非陈万三莫属。   这时孙旺招呼着众人下了车。   那拦路的官兵见他们穿的皆是同样制服,便问:“你们都是工学的学生?”   孙旺赔笑道:“军爷明鉴,我们若不是工读生,又哪敢妄称陈师兄?”   几个守门的官兵闻言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个便道:“在这里等着,不要走动。”   说完,转身入内禀报。   期间徐大宝几次想问孙旺,到底是在哪里认识的陈师兄,但当着那些丘八的面又怕露怯。   正犹豫之际,就见一个黑脸绿袍的官员快步迎了出来,扫视了众人一圈之后,狐疑道:“你们几个都是第三期的吧,不知找我所为何事?”   这不是压根就不认识吗?!   徐大宝等人大囧,纷纷怒视孙旺。   孙旺却是不慌不忙的拱手道:“第三期工读生孙旺,见过陈师兄——我等从工学找到这里,是有要事想与陈师兄、沈师兄商议。”   陈万三满面狐疑:“你怎知我和沈骏在此?”   孙旺笑了笑,答非所问道:“今日一早,王阁老亲临工学视察,还当众宣扬了一番新儒之说。”   说到这里,他适时停了下来。   陈万三板着脸盯着他端详了半晌,最终招呼道:“跟我进来吧。”   然后又特意补了一句:“一定要跟紧我,若是走岔了被当成奸细格杀勿论,可莫要怪我没有提醒你们。”   众人听了这话,皆是噤若寒蝉。   唯有孙旺不以为意,依旧笑盈盈的跟了上去,还试图与陈万三攀谈。   陈万三原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但这一年多也算是历练出来了,且双方系出同门,本就天然存了亲近。   因此对他的问题倒也肯答个七七八八,若是涉及到机密的,便会直言不能透露。   徐大宝见状,也壮着胆子上前打探道:“陈师兄,你和沈师兄怎么会在军营里?”   陈万三看了他一眼,再看看旁边的孙旺,似乎明白了什么,然后才解释道:“这倒也不是什么机密,第一期和第二期的师兄弟们都知道——朝廷近来不是研发了一款新枪吗?原本是放在龙禁卫中测试,结果因官兵操作不当保养不周,屡屡闹出事故来。”   “军械司为此和龙禁卫扯皮了许久,最终由各大工厂的纠察队接过了这个差事——毕竟纠察队的队长,都是由退伍军官组成的,龙禁卫这边也能有个台阶下。”   正说着,一连串的爆豆声再次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军营一角弥漫开来的硝烟。   明知道看不到,但众人还是下意识伸长了脖子,探头往枪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孙旺也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便腆着脸央告道:“陈师兄,我们也军训了这许久,却一直还没摸过枪呢,能不能……”   陈万三又看了他一眼:“先等见过沈师弟再说吧。”   顿了顿,又再三叮嘱:“到了沈师弟那里,不该碰的东西不要乱碰——沈师兄负责带人维修枪械,这新枪的构造乃是朝廷机密,断不许外人窥探。”   徐大宝等人忙都应了,孙旺却涎皮赖脸的道:“那我们下工厂实习的时候,能不能申请来沈师兄这边儿帮忙?”   陈万三再次看了他一眼,然后认真回了三个字:“不知道。”   徐大宝几个却都不禁面露喜色,听这话似乎是有门啊!   这可是军械司在祭酒大人启发下最新研制出来的连珠火枪,但凡是工科生,谁不想亲手拆开一睹为快?   只孙旺暗暗泄了气,盖因他早知道陈万三的脾性,说是‘不知道’,那大概就真是‘不知道’了。   众人一路穿行在军营里,很快就来到了仅有的几座砖瓦建筑前。   陈万三回头叮嘱他们在门外等候,进去不大一会儿,又独自折了回来,招呼道:“走吧,沈师弟正好去靶场那边儿了。”   听到‘靶场’二字,众人皆是面露喜色,连孙旺也不例外。   于是等再上路,连脚步都明显轻快了些。   随着枪声越来越清晰,一个诺大的靶场很快便映入了众人眼中,举目望去,就见靶场内约有两三百名纠察队员,兵器架上却足足堆放着上千支火枪!   见众师弟眼都直了,陈万三不无骄傲的指着靶场道:“按照恩师的提议,所有新式火枪在列装军队之前,都要在此接受严苛的检验,验收通过之后才会正式列装。”   “为此,京城里的纠察队被分成了十组,每组三天,每月一轮,全年无休,力保新式枪械能够最快最好的部署到军中!”   一番话听的徐大宝等人啧啧惊叹。   孙旺则是转着眼珠问:“这么说来,咱们工人纠察队岂不是最熟悉这新式火枪的?”   “正是如此!”   陈万三踌躇满志的一扬手:“眼下还只是熟悉射击和保养,等以后新式枪械的保密制度没那么严了,纠察队员们还要掌握基础的维修技能才成——若是遇到军工厂急需扩产的时候,咱们工人纠察队就是最可靠的后备力量!” ###第七百一十章 宫里宫外再续   是夜。   桃花巷‘苏’宅。   这阵子《霸王别姬》的创作渐入佳境,且也不再是林黛玉剃头挑子一头热——薛宝钗因每日守在舅舅灵前,家中全都交托给宝琴暂掌,这闲起来,不免也把大部分心思放在了这篇故事上。   由此,也逐渐开始沉浸其中。   现如今两人几乎天天都要通信交换意见,每每都能碰撞出新的灵感火花——虽也因此几易其稿,到如今也只确定了一篇半的章节,但林黛玉却是乐此不疲。   每每里若非紫鹃、雪雁极力劝阻,都恨不能通宵达旦徜徉在创作激情当中。   但今天晚上,素来专注的林妹妹坐在书桌前,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每每落下三五个字,便要抬头往斜下里扫上一眼。   盖因今天书房里埋首书案的,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右手边临时准备的方桌上,焦顺也正在提笔凝思,苦心琢磨着工程院的准入章程以及责任义务。   林黛玉初时只觉得好奇,但眼见焦顺埋首于书案间,连晚饭都是书房里简单吃的,渐渐便有些担心起来。   犹豫再三,她放下手中的毛笔,轻声道:“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焦顺笔锋一顿,抬头笑道:“确实是遇见了桩麻烦事儿——不过人在官场,若不想和光同尘得过且过,就肯定会遇到不少麻烦,尤其像我这样的出身,更是免不了要被当成众矢之的,正所谓关关难过关关过,这几年下来早就已经习惯了,如今要是一段时间没人跳出来为难我,我反倒要疑神疑鬼,生怕是有大麻烦藏在后面了。”   这番话听的林黛玉沉默了。   她自小受贾宝玉影响,对官场仕途上的事儿漠不关心,所以虽然早知道焦顺与贾宝玉不同,并不仅仅只在家长里短上下功夫,而是在外面另有一番事业的,但却并未仔细琢磨过这其中的区别。   直到今日听焦顺用开玩笑的语气,道出了外面的艰辛,才猛然醒悟到,原来那些生活中的情趣、惊喜,全都是他在百忙之中挤出时间去准备的。   这么一想,那些记忆仿佛平添了分量。   “怎么了?”   焦顺见她怔怔的没了下文,遂伸了个懒腰起身笑道:“不写了、不写了,早知道会惹得你担心,我就不该把公事带回家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   林黛玉闻言也忙起身道:“既然是有要紧的公事,你还是来这边儿写吧,我让丫鬟们去沏一杯参茶来。”   说着,也不等焦顺答话,便上前拉住焦顺,将他摁坐在了书桌前,然后又蚂蚁搬家似的,将那些公文、草稿、连同笔墨纸砚挪了过来。   林妹妹虽是个直肠子,举止神态却是婷婷袅袅不见丝毫烟火气,尤其是挪动较重的砚台时,行如弱柳扶风、西子捧心,虽无半分媚态,却有七分风流。   焦顺忍不住将她的小手捉在掌心,嬉笑道:“那我今儿就却之不恭了——不过那参茶不喝也罢,不然我提了神儿,却怕妹妹晚上就要费神了。”   黛玉闻言急忙挣脱,没好气的斜了他一眼,二话不说径自出了书房。   若在平时,焦顺少不得要追出去嬉闹一番,但今儿着实是有要紧事儿要忙,故此只能遗憾的提起笔来,继续在草稿上涂抹勾画。   不多时林黛玉亲自捧来一杯香茗,内里泡的却是茉莉花茶。   她将那茶水放好,先看了看砚台里的墨汁,见还有许多,便又绕到香炉前,准备把烧了大半的檀香替换掉。   没成想刚拿出香盒来,就瞧见那上面印着‘提神佳品’四个大字,林黛玉一怔,犹豫半晌终究还是把檀香换了,只是换完后又忍不住红着脸横了焦顺一眼。   此后林妹妹便抛下旁的,一心只在书房里陪着焦顺,时不时给他续茶、研墨。   等到夜色渐深,又命丫鬟们备好了浴桶。   这难得的温柔体贴,不免让焦顺受宠若惊,他原是怕回家写这份奏折,会惹得史湘云担心,所以才选在了林黛玉这边儿,谁成想误打误撞竟有意外收获。   ……   与此同时,储秀宫中   皇后正与吴贵妃联床夜话。   朦胧的灯光下,吴贵妃微微蜷缩着身子,侧躺在皇后身旁,在皇后那颀长身段的映衬下,愈发显得小小一只惹人怜爱。   “这么说……”   只见她瞪圆了美目,惊道:“皇上莫非已经不再信重那焦顺了?若不然怎么会允许王阁老去工学里掺一脚?”   皇后微微摇头:“还不至于那么严重,但皇上有意接纳王哲的新儒学派,甚至不惜让他们在工学里分一杯羹,应该是确凿无疑的事情了。”   顿了顿,又忍不住叹道:“也不知那焦顺会如何破局。”   “要是他破不了局呢?”   吴贵妃忧心忡忡:“会不会就此被王阁老的人给架空?我听说是要仿照国子学——国子学博士可是五品官儿,到时候三五个同品阶的合起来与他作对,谁说了算可就不一定了!”   皇后也正忧心于此。   虽然绝没有秽乱宫廷的意思,但她将那两篇密折倒背如流的同时,不免也对焦某人有些另眼看待,因此潜意识里,就不希望他被王哲摘桃子。   “姐姐、姐姐?”   正忍不住有些神游物外,肩膀就被吴贵妃搡了两下,回过神来便听她道:“你说咱们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帮一帮他?”   两人日渐亲密之后,她终于也将‘娘娘’改成了‘姐姐’。   “帮帮他?”   皇后哑然失笑,打趣道:“你先前不还埋怨皇帝不该让焦畅卿做繇哥儿的老师,平白惹得文臣们不快吗?如今却倒怎么替他打抱不平起来了。”   “此一时彼一时嘛!”   吴贵妃不以为意的说着,见皇后依旧嘴角带笑,恼道:“姐姐明知故问,先前不知他有把柄在姐姐手上,况那电报机的事情,也证明此人确有几分歪才,便德行不堪为师,充作犬马还是合格的。”   说着,又反咬一口道:“倒是姐姐,自打得了这消息就忧心忡忡的,莫不是看奏折入了戏,竟倒把那焦畅卿当成……哎呦~!”   两人互相伤害了一阵子,才嘘嘘带喘的罢手言和。   吴贵妃见气氛正好,忍不住便悄声打探道:“姐姐,你有没有发现陛下自从月初染上风寒后,精力就一天不如……”   “慎言!”   明知道寝殿内不可能隔墙有耳,皇后还是吓的做声作色:“这话你也敢胡说?若让人听了去……”   “我也只跟姐姐说一说罢了。”   吴贵妃贴上来,环住皇后的胳膊撒娇道:“我自然盼着皇上千秋万代,可真要是有个万一,咱们姐妹总也该有个提前有个准备吧。”   皇后默然。   对于皇帝的身体状况,她自然要比吴贵妃更为清楚,从三月里算起,皇帝的身体状况一直是稳中向好,然而月初偶感风寒之后,虽然很快就痊愈了,但精气神却一直没有完全恢复,甚至有逐渐恶化的迹象。   根据太医们绕来绕去的说辞,大致可以推测出今年冬天是道坎儿,能闯过去就至少还有大半年,若是闯不过去……   隆源帝自己应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急着‘招降纳叛’,为了拉拢王哲的新儒学派,甚至不惜让渡一部分工学的权柄。   但这样做真的好吗?   皇后难以做出判断,但总觉得心下难安。   她倒不是为焦顺打抱不平,但工学毕竟是焦顺从无到有一点点儿搭建起来的,如今好容易有了些成果,却贸然引入新儒学派摘桃子,怎么想也觉得不厚道。   不过这些事情,也不是她该臧否的。   于是皇后微微一叹,劝道:“早些睡吧,明儿又该你当值了。”   吴贵妃闻言皱眉哼哼了几声,满脸的嫌弃之色。   最开始皇帝病倒的时候,她还生怕自己凑不到近前,现如今却早已经厌烦了御前当值的差事,在乾清宫里像个宫女端茶倒水,还时不时要被皇帝呵斥几句,哪有在钟粹宫里众星捧月来的舒服?   说句实在的,她如今日思夜想,就盼着皇帝能早点驾崩呢!   反正他都已经半死不过了,又何必强撑着尸餐素位?!   ……   就在吴贵妃满心大不敬的同时,延禧宫中,容妃也正因为皇帝的身体状况而惶恐不已。   虽然已经夜深了,她依旧未曾睡下,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在寝殿内急惊风似的来回踱步,面上一会儿惊惧一会儿阴狠,时不时将银牙咬的咯咯作响。   忽然间她一个急刹,巍峨的前大灯颤了几颤,好容易才克服了地心引力,却又在她渐渐沉重的呼吸声中跌宕不已。   将视线挪到梳妆台上,容妃攥紧了拳头,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着。   好一会儿,她才一步步挪到了梳妆台前,两手哆哆嗦嗦的拉开最下面的抽屉,又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上了两道锁的小盒子。   因手上不稳,试了好几次才将两把铜锁一一打开。   解锁后,容妃却没有立刻打开盒子,而是将其放到大腿上,然后又深呼吸了几下勉力平复心境后,这才一点点的掀开了盖子。   然而盒子大开口,映入眼帘的却是空空如也!   容妃猛地打了个寒颤,一时间心都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这盒子里装的可是要命的东西,自己生怕被人瞧见,所以特意上了两道锁,却怎么突然就不翼而飞了?!   是谁干的?!   她脑中一一闪过身边的心腹,一面疑神疑鬼,一边颤巍巍的伸手进去,想要最后确认一下。   下一秒,容妃忽又面露惊喜之色,然后猛地把身子往后一仰,却只见原本‘灯下黑’的地方,正静静地躺着一小包药粉。   容妃如蒙大赦的拍了拍心口,旋即想到正是这一对儿毫无用武之地的东西,害的自己刚才差点给吓死,于是赌气又狠狠拍了两下,这才取出那药包来回端详。   这东西是一个即将出宫颐养天年的老太监,私下里送给她的,说是能拿来药老鼠,猫啊、狗啊、鸡鸭鹅的也都能药死,但大活人吃了最多也就难受几天。   一开始容妃还没明白这话的意思,只觉得那老太监莫名其妙,当下呵斥了几句,压根也没拿那药包,就准备离这疯疯癫癫的老太监远些。   然而就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那老太监又慢条斯理的补了一句:“说也怪了,那些小东西被药死后,便是太医也查不出是中了毒,最后只能推断是病死的。”   太医怎么可能给几只禽兽验尸?   这分明是另有所指!   容妃下意识止住脚步,回头看向那老太监,询问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老太监却只是意味深长的一笑,将药包递给她,就自顾自的走掉了。   容妃回到延禧宫后,拿着药包是越想越心惊胆颤,一度还试图找到那老太监追问究竟,结果却发现那老太监交给自己药包后,当天下午就出宫养老去了。   容妃虽然熊大,但毕竟不是一点脑子也没有,很快就想到这必是有人想要借刀杀人,但具体是什么人,她一时还猜不出来。   至于是不是想借机坑害她,容妃反复推敲,觉得可能性不大,毕竟她如今的窘境人所共知,压根儿也不用别人坑害,就已经是走进了死胡同里。   那到底要不要成为别人的刀呢?   容妃想了一个多月,也还是没能下定决心。   但现在似乎已经没有多少犹豫的余地了,一旦皇帝熬不过这个冬天,那她也将随之迎来灭顶之灾!   而这包药的效果,如果真能像那老太监说的一样,也确实能起到釜底抽薪的效果。   至于这么做的后果……   只要她能逃过这一劫,哪管什么洪水滔天?!   想到这里,容妃不自觉攥紧了手里的药包,暗暗下定了决心,即便是被人利用,总也好过坐以待毙!   当然了,在正式找机会下手之前,必须要先设法先检验一下这药的效果,否则事后追查起来,自己岂不是要落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第七百一十一章 钗黛   翌日。   迷迷糊糊间,听到卧室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紫鹃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抹着眼角又侧头听了片刻,顿时精神为之一振,看看雪雁似乎并未察觉,她便小心翼翼的揭开被子下了地,趿着鞋推门进了里间。   自从那天矛盾公开化之后,每每焦顺与林黛玉在里面亲近时,她与雪雁都会哼哈二将似的守在门,以期能等到替补上位的机会。   然而两人却一直未能得偿所愿。   莫说是紫鹃了,连雪雁这个过来人也没能重温旧梦。   其实这几回下来,紫鹃大致也已经想明白了,雪雁那次是赶巧了,自家姑娘当时还没下定决心要留在京城,对焦大爷依旧是以报恩的心态居多。   所以受创无法坚持的时候,才会第一时间想到让雪雁顶替上去。   可后来随着逐步放开心房,对焦大爷也是愈发的着紧,即便不像二奶奶那样霸着自家男人不肯撒手,也绝不会再轻易将其拿来分享。   而焦大爷更是个明白人,如今凭着小意殷勤好容易收拢了姑娘的身心,自然不会为了两道予取予求的配菜而节外生枝。   因此至少短时间内,她与雪雁都不太有机会替补。   所以紫鹃最近已经将心态放平了,守在外面也只是抱着无功无过的念头。   当然了,若是有机会的话,她也是绝不会放过的。   就譬如说现在。   紫鹃蹑手蹑脚的到了里间,见焦大爷果然不出意料的起身了,便忙凑上去默默帮他更衣。   嘴上虽无半点言语,那娇滴滴的香喷喷的身子,不住在焦顺身上挨挨蹭蹭的,却早把心思表露无疑。   焦顺对此一向是来者不拒,等穿好了衣服,随手在紫鹃臀后拍了一记,笑道:“去外面把球网准备好,我一会儿陪你们姑娘活动活动筋骨。”   紫鹃下意识反手护住身后,红着脸点了点头,转过身快步到了门外,却险些与睡眼惺忪的雪雁撞个正着。   雪雁一见她从里间出来,两只杏眼顿时瞪得溜圆,下意识张嘴欲喊。   “嘘~”   紫鹃抢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大爷已经起了,让咱们去把球网准备好,一会儿也好陪姑娘活动活动筋骨。”   雪雁被她抢了先手,又怕吵醒了林黛玉,一时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悻悻的跟着她往外走。   屋内。   焦顺将林黛玉的衣裙全都放到床头,轻轻推搡着林黛玉道:“差不多该起了,今儿我先陪你活动活动,免得你又推三阻四的敷衍了事。”   林黛玉朦朦胧胧醒过来就听到这句,原本想要坐起来的身子,立刻往侧下里一翻,背对着焦顺继续装睡。   她近一年多因戒了‘情毒’,身体状况有所好转,但十多年养成喜静不喜动的性子,可不是那么快就能转变过来的。   焦顺见状,便揭开被子一角,嘿嘿Y笑道:“若不想在院子里活动,那咱们在屋里活动活动也是一样的。”   说着作势便要重新钻进被子里。   林黛玉这才急忙碎碎念着起身,将小嘴噘的足能栓个油瓶,正待去拿床头的衣服,却被焦顺抢先一步,抖落开帮她穿戴。   因是自小被服侍惯了的,林黛玉只是初时略有些扭捏,然后很快便适应了,掩着哈欠随口道:“等明儿……”   说到半截又觉不对,遂改口道:“等下回我也早些起来,伺候你穿衣洗漱。”   “哈哈……”   焦顺闻言促狭道:“你能不能早起,只怕不取决于你自己吧?”   林黛玉先是有些莫名其妙,旋即看到焦顺脸上不怀好意的笑容,顿时明白过来,连啐了几声,又不解气的在焦顺胳膊上掐了一把,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下了地。   她原是想洗漱之后再运动的,却被焦顺给拦住了,一来是早上没那么多闲工夫,二来林黛玉这小体格,练不了多一会儿就要香汗淋漓了,到时候还不是要再洗一遍?   遂拉着她到了外面,借着微亮的天光打起了羽毛球。   为了能多打一会儿,焦顺最终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只说是到了衙门再买些现成的,便匆匆出了家门。   林黛玉将他送到门外,折回来将塌透了的小衣换下,正准备去客厅里用饭,就见春纤从外面进来道:“姑娘,徐大哥让问一问,今儿还要不要去薛家送信、收信?”   因薛宝钗近来都要去给舅舅守灵,所以两人之间的书信,都是托老徐一早前往薛家交接。   今儿原是投信的日子,但林黛玉想想自己昨天那屈指可数过片区的成果,便摇头道:“等一等吧,明儿等我整理好了再送过去。”   ……   紫金街薛府。   薛宝钗直等到母亲再三催促,才终于确信黛玉今天不会再来信了。   是她那里出了什么意外吗?   毕竟这阵子两人之间的交流,就从来没有断过。   薛宝钗心不在焉的上了马车,沿途路上一副欲求不满的样子。   之所以如此,一来是她如今也已经沉浸在了《霸王别姬》的故事当中;二来则是因为每每都能从林黛玉的来信当中,推敲出一些信件之外的东西。   说实话,最开始的时候,宝钗对于林黛玉突然来信是十二万分警惕的,但后来发现她确实将身心都投入到了小说话本当中,这才渐渐放松了不少,只当林黛玉是求而不得,遂寄情于话本创作。   不过时间一久,宝钗又渐渐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地方。   林妹妹似乎曾深入梨园,当面了解过那些戏子的情况,而且貌似还不止一次这么做!   这就让薛宝钗大受震撼了。   以林黛玉爱较真儿的性格,她倒是不怀疑林黛玉敢这么做,可原本在她的想象当中,林黛玉情场失意之后,应该是饱涵着不甘与落寞,藏在京城的角落里默默舔砥情伤才对。   却怎么好像生活多姿多彩,大有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意思?   受到震撼之余,薛宝钗近几日便特意那些只言片语收集了起来,结果越是琢磨、越是联想,便越是对林黛玉如今的生活越是好奇,甚至隐隐有些艳羡。   若没有家族所累,自己是不是也能脱去桎梏,似林妹妹这般活的洒脱自在?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再也挥之不去。   以至于薛宝钗一度曾想过,要设法找出林黛玉的落脚处,也好亲眼见证一下林黛玉放飞后的人生。   但她终归是抛不开心中的顾虑,生怕这么做打草惊蛇,影响到十月底的婚事。   虽然她对这桩婚事的期待,早已经降到了冰点,但她更不能容忍自己在别人眼中沦为失败者。   就这么想东想西的,眼见到了王家——王子腾因有爵位在身,按制要停灵二十八天,这期间着实把人累的不轻,好在再过几日也就该发丧了。   薛宝钗提前下了马车,正准备绕到前面搀扶母亲,就听不远处有人幸灾乐祸的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皇帝当初看中他,不过是因为无人可用罢了,如今上有王阁老,下有新儒学派,那狗……那他这等幸进之臣,自然就成了可有可无的夜壶!”   幸进之臣?   难道是再说焦大哥?   薛宝钗不自觉的蹙起了眉头,新儒学派的事情她也早有耳闻,但要说焦顺会因此失去皇帝的宠幸,似乎言过其词了吧?   莫非又出了什么自己还不知道的事情?   再有,听声音说话的好像是琏二哥,他对焦大哥颇有微词的事情,宝钗其实也早有所察觉,但似这般公然落井下石,着实有些过头了。   便再怎么嫉妒焦大哥如今的成就,不甘于曾经的奴仆爬到了自己头上,琏二哥也不该这般明目张胆的表现出来,毕竟焦大哥对荣国府不说是仁至义尽,至少也称得上精诚所至了。   如今大大小小多少事情都在仰赖他?   不说别的,凤姐姐窝赃的案子,娘娘被幽禁的困局,若不是有他居中转圜,又怎会轻易转危为安?   甚至于,在自己几易其名的‘旺夫计划’当众,焦大哥的扶持帮衬也占据着相当重要的位置。   默默调低了对贾琏人品的评价,薛宝钗这才扶着薛姨妈去了灵堂里。   照例又是长辈们聚在一处,年轻人聚在一处。   薛宝钗近来其实与王熙甯走的更近,但因方才听到的事情还没有弄清楚,所以特意和王熙凤、探春两个坐到了一处。   将事情跟两人一说,两人顿时也都上了心,王熙凤忙唤了府里的管事出面打探究竟。   昨天在工学发生事,也算是头版头条的大新闻了,打听起来自然不难。   等了解了前因后果,王熙凤先就急了,偷偷掩着小腹慌张道:“怎么会这样?他不会真就从此失宠了吧?”   薛宝钗还在斟酌,探春先一步摇头道:“事情应该还没到那一步,焦大哥走到如今也是屡经风雨,绝不会就此坐以待毙!”   她虽说的斩钉截铁,但却并没能让王熙凤就此放心,依旧迟疑道:“可……可这次是阁老直接下场,听外面说,还是皇帝在后面指使的。”   对于王熙凤如此忧心忡忡,薛宝钗倒也没有奇怪,与贾琏不同,王熙凤和焦顺的关系更近一些,且又是实际上的受益人,自然不希望焦顺就此垮台。   于是也跟着宽慰她道:“陛下之所以引入新儒,一来是为了尽快推广新政;二来也多半也是想在工学里添些制衡,免得焦大哥一家独大——毕竟自从那千里传音一出,工学里再没人能与焦大哥拮抗了。”   “如果新儒能顺利进入工学,焦大哥的权柄肯定会受到一定的影响,但要说从此没落,那大概率还是不会的——单只是千里传音这一桩功劳,就足令焦大哥在工学屹立不倒了。”   “何况他担任皇子殿下的老师,也已经有半年多了,听说殿下对其十分亲近仰赖,所以即便一时困顿,日后也必有伸张之时。”   这一番话说完,王熙凤才稍稍镇定了些,又自己给自己打气道:“也是,顺哥儿什么时候吃过哑巴亏?别看那王阁老来势汹汹,最后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三人又议论了一阵子,这才将话题转到了几日后的发丧上。   纷纷扰扰当中,八月二十九的白天就这么过去了。   等到从王家告辞离开的时候,薛宝钗发现母亲明显心事重重的样子,探问了几句,薛姨妈却是一味地敷衍。   宝钗见状,只好暂将疑惑压在心头,上了车原路返回紫金街。   晚上她与宝琴交接完家务,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了,就想着趁临睡前,再问问母亲究竟是有什么心事。   结果到了薛姨妈屋里,却听说薛姨妈方才独自出门去了。   薛宝钗闻言心中便是一沉,脑海中迅速浮现出了那间僻静的小院。   她不动声色的告辞出来,原想着按照先前的想法佯装不知,但回到家中却迟迟静不下心来。   最后一咬牙,索性又支开左右独自来到那小院门外,想着再通过蛛丝马迹确认一下,那奸夫究竟是什么人。   说也巧了,这回才到院门外,就听里面影影绰绰传出些动静来。   薛宝钗暗一咬牙,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分辨,依稀就听院里有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的喊些什么‘亲哥哥、好哥哥’、‘受不得、使不得’之类的Y词艳语。   只听的宝钗面红耳赤暗啐了几声。   不过也因此,她愈发笃定自己先前的判断,年岁比母亲略大,又曾打过交道的男子,除了姨夫贾政之外,也就只有忠靖侯史鼎了!   这忠靖侯着实无耻可鄙,舅舅新死未久,他就敢拉着母亲胡来。   而且还是在院子里面胡来!   薛宝钗暗咬银牙,发誓以后若是有机会,定要让忠靖侯好看!   不过以宝玉的惫懒性格,若没有焦大哥从旁帮衬,又如何能撑得起国公府的家业?   倘若荣国府彻底衰败了,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却为难忠靖侯?   想到这里,薛宝钗对焦顺的事情倒是愈发上心了。   琢磨着明儿不妨请母亲去焦家走一遭,打探打探焦顺究竟有什么应对之道。   然而她却哪里知道,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焦某人早已经与薛姨妈互通有无,坦荡荡再无一丝隔阂。 ###第七百一十二章 不一样的味道   一晃到了九月初三,王子腾发丧下葬的日子。   这日一大早,焦顺便从桃花巷独自赶奔太尉府。   其实原本来旺和徐氏也准备来送旧主一程的,毕竟他们是从小在王家长大的,对太尉府的感情还要超过荣国府许多。   只是前阵子他们来吊唁时,总觉得气氛不尴不尬的,尤其是见了那些旧日好友时,对方刻意讨好逢迎的样子,更是让来旺和徐氏浑身不自在。   故此回去之后就改了主意,再没提亲自送葬的事儿,只让儿子帮忙捎了份奠仪来。   和想象中的差不多,即便是发丧当日,真正赶过来的亲朋故旧依旧不多,至少焦顺赶到的时候,门前的迎宾还闲着大半。   虽然最近唱衰他的风言风语有很多,但焦顺无疑仍是这场葬礼最尊贵的客人之一,因此刚下车就有七八个人堆笑迎了上来,另有两人急急忙忙跑进府里通禀。   不多时,王仁、贾琏和贾宝玉便从里面迎了出来。   王仁满面愁容,见了焦顺更是长吁短叹。   他原本就指着贤德妃和焦顺能伸出援手,好将自己彻底从父亲的案子里解脱出来。   结果先是从姑母口中,得知了表姐参政的真相,紧接着焦顺又陷入了失宠风波当中,他满心的期待自然全都打了水漂。   贾琏却是一脸的欢欣鼓舞,见了焦顺便打趣道:“顺哥儿,我听说初一大朝会的时候,你在乾清宫正殿无精打采浑浑噩噩,险些被人弹劾君前失仪,不知可是真的?”   焦顺两手一摊,无奈道:“小弟当日确实有些精力不济,但也不至于被说成是君前失仪吧?”   贾琏的笑容愈发遮掩不住,心中认定焦顺必是被打击的焦头烂额,所以才会在朝会上出丑。   自从王熙凤公然出轨开始,他忍气吞声了这么些日子,到如今总算是报了一箭之仇——虽然这一箭并非出自他琏二爷的手笔,可只要能看到焦顺这狗奴才吃瘪,又何必在意是不是亲自报的仇?   贾宝玉在旁边大摇其头,连道:“这官场上的事情,可真是说变就变,怪道都说伴君如伴虎呢。”   顿了顿,又真诚道:“我也帮不上哥哥什么,正好最近抄了一本楞严经,等明儿我让人送到哥哥府上,全当是替哥哥消灾祈福了。”   眼见这三人或自怨自艾、或幸灾乐祸、或满是同情,却不约而同的认为自己颓势尽显,焦顺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他那日之所以精神不济,完全是因为前一天晚上,被薛姨妈用暗号约到家中私会所致。   薛姨妈也是听了风声,所以才急急忙忙找了他来,想要稍作抚慰。   她本就存了小意殷勤,焦顺又素是得寸进尺的主儿,于是借口说什么压力太大,哄着她去院子里狠是宣泄了一番。   后来两人又在小院里大被同眠,直交流到后半夜才睡下,偏一早依依惜别又来了个返场小段儿,这才导致大朝会全程不在状态,结果就传出了他受新儒所迫,昼夜难安憔悴不堪的传闻。   不过外面不知道的是,大朝会后皇帝还单独召见了焦顺,并向他再三保证,引入新儒学派只是为了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顺带让他们替工学分担火力。   至于架空、取代他这个工学祭酒云云,完全就是无稽之谈,以后工学还是要交给他来统领,皇帝才能放心的下。   焦顺听了这话还能说什么?   自然只能感激涕零,以头抢地的保证会与新儒精诚合作,为皇帝的宏图大业添砖加瓦——反正甭管彼此到底有几分真诚,这次表面上绝对称得起‘君臣相得’四字。   不过这些事情,他也没有必要跟王仁几个解释。   于是随便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便在三人的陪同下去了灵堂里上香。   原本年纪相仿,等上完了香也合该是贾琏、宝玉陪同着,但贾政因担心贾琏得意忘形,遂将焦顺留在身边东拉西扯。   又片刻,王子腾之妻也领着女儿出来答礼,就这么一照面的功夫,焦顺便发现王子腾之妻面有郁愤之色,王熙甯更是两眼红肿,显然是刚刚哭过一场。   要说父亲发丧当日落泪,本就再正常不过了,但王子腾之妻的脸上的郁愤之色,却透着蹊跷。   于是李纨和探春将这母女两个扶回里间的时候,焦顺便拐弯抹角的打听了两句。   “唉~”   贾政叹息一声,无奈道:“其实年初的时候,王家已经与保宁侯府互换了八字,连订婚的日子都选好了,偏偏……后来保宁侯府便一直拖着没再提这事儿,昨儿干脆打着送奠仪的名头,把二姑娘的庚帖送了回来。”   【注:王子腾将女儿嫁给保宁侯之子的事儿,在原书七十回有明确提到过{有个版本说是嫁侄女,但大多数都写的嫁女},非说王熙甯这个角色是我整活儿原创,那可就太冤枉老嗷了。】   焦顺听又是退婚的事儿,不由摇头感慨世风日下——屈指算来,才不过短短一两年间,他就亲眼见证了三起退婚。   话说……   最近也有日子没见过宝琴了。   正想些有的没的,外面王仁又将贾蓉迎了进来。   贾蓉一面保称父亲身体不适,所以只能由自己全权代表宁国府,一面又忍不住偷眼看向焦顺。   近来听说焦顺失宠的消息,他心下是又悲又喜,喜的事一旦少了焦顺在背后撑腰,芎哥儿便也不足为虑了,且继母尤氏那边儿,自己也未尝没有机会分一杯羹——自打有了儿子傍身后,尤氏是越活越滋润,原只七八分颜色,如今竟有十成风韵,也无怪贾蓉心存不轨。   但少了焦顺这个靠山,宁国府再想闷声大发财只怕就难了。   尤其自己刚下了‘重注’在他身上,如今这还没见成效呢,就先要赔个血本无归,却让人怎生高兴的起来?   所以等把吊唁的一套流程走完了,贾蓉便破急不及待的挤到了焦顺身边,努力挤出笑脸招呼道:“小侄见过叔叔,不知叔叔近来可还安好?”   焦顺早瞧出了他的心思,当下压低嗓音淡笑道:“托你的福,能吃能睡,至于吃的怎么样睡的如何,你也不用不着问我,回去问你媳妇便知究竟。”   贾蓉听他调侃自己,不觉面露尴尬。   其实要在以往,他大可来个唾面自干,反正他就是这等没皮没脸的主儿。   但问题是眼下的焦顺,似乎已经不是从前的焦顺了,再让他唾面自干,就总觉得有些亏本。   “叔叔说笑了、说笑了。”   最后他只能讪讪的回了句,然后在心底诅咒焦顺就此一蹶不振,到时候他不仅仅是尤氏,便尤二姐和尤三姐,也未必不能惦记惦记。   这么一想,他越发觉得焦顺还是彻底失势的好。   话分两头。   男人们聚在灵堂里说话,女人在偏厅里也是三五成群凑交头接耳。   却说薛宝钗原本想着,等舅舅发完了丧,再让母亲修养两日,再托她去焦家打探消息的。   但如今眼见焦顺就在前厅,却有些按捺不住,遂明里暗里怂恿探春去问个清楚明白。   探春却推说对焦顺有着绝对的信心,即便不问,也知道外面那些传言必不可信——实则却是早与焦顺联络好了,等九月初五送迎春去庙里的时候,再躺下来刨根问底不迟。   在探春这里碰了软钉子,薛宝钗又担心表现的太过关注,会引来别人的误会,只得暂且将这事儿按下不表。   便在此时,就见看到贾宝玉两眼发直,口中念念有词的走了进来,看到几个长辈在屋里也不知行礼。   薛宝钗见状,只当他又是被什么佛法禅理迷了心窍,有心上前劝解开导几句,偏下个月就要成亲了,按理说两人合该回避才对。   于是只好把目光投向了王夫人。   王夫人见儿子当着众人如此表现,也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便沉声呵斥道:“你这孩子,便心里再怎么为你舅舅伤心,也……”   不想还没等找补好,刚坐下的贾宝玉突然又跳将起来,先是拉住离自己最近的探春,小狗似的在她身上闻了闻,然后摇着头撒开探春,又走向了宝钗。   “你、你做什么?”   薛宝钗有些窘迫的往后退了两步,却见贾宝玉两手在身前煽动了几下,然后再次摇头喃喃道:“也不是宝姐姐,那这股味道……”   “你这孩子又发什么癔症?!”   王夫人这回是彻底恼了,也顾不得再替儿子遮掩,起身怒斥道:“当着你舅母和妹妹的面,你怎么就敢……”   “我知道了!”   然而又不等她说完,贾宝玉便激动的嗷唠一嗓子,吓的众人都是一惊,却只见他钻进了拳头激动道:“是林妹妹的味道,虽然有些变化,但应该就是林妹妹的味道没错!林妹妹、林妹妹!”   他说着,便大喊大叫着冲了出去。   众人正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最后还是探春抢先道:“快把二哥哥拦下,千万别让他惊扰了灵堂那边儿!”   众人如梦方醒,忙也随后追了出去。   到了外面,就见贾宝玉正疯也似的往前院跑,王夫人也顾不得体统,一面追一面喊,好容易才让人在二门夹道里截住了贾宝玉。   等众人气喘吁吁的追到近前,他满嘴仍是‘林妹妹、林妹妹’的喊着。   王夫人看看旁边薛姨妈和宝钗的表情,一咬牙上前劈手就是个耳光,骂道:“孽障!你莫名其妙发生么疯,这里哪有什么林妹妹?!”   宝玉捂着脸颊愣怔了一会儿,才弱弱道:“我、我方才的确是闻到了林妹妹的味道,虽然、虽然和以前不太一样,但应该就是林妹妹的味道!”   见他还是满嘴的‘林妹妹’,王夫人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又要往他脸上招呼,却被王子腾之妻给拦了下来。   王子腾之妻哄孩子似的对宝玉道:“宝玉,你是不是弄错了?我听说林姑娘已经回了苏州老家,她身上的气味儿又怎么会出现在咱们府上?”   “这……”   经这一提醒,贾宝玉也总算是冷静了些,但旋即他又提出了异议:“可都这么久了,苏州那边儿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也或许林妹妹压根儿就没走,又或是、又或是她的、她的……”   他说到后来牙齿打颤,眼泪夺眶而出,口中却再也吐不出只言片语。   但众人大都已经猜到,他应该是想说:又或许来的是林黛玉的魂魄。   “你这孩子,怎么净想些乱七八糟的?”   王子腾之妻上前揽住他的手,哄道:“林姑娘肯定平安无事,你就是想的多了,才以为自己嗅到了她的气息。”   “是、是这样吗?”   贾宝玉总觉得不太对,但细一琢磨,却也想不起自己到底是在哪儿嗅到了林妹妹的味道,而且这味道也确实和以前不太一样,似乎又夹杂了别的什么东西或者人的味道。   难道真的是自己太过思念林妹妹,所以给弄混了?   起了这样的心思,他自然也便没有再挣扎,乖乖的跟着舅妈一起回了后院偏厅。   这一场风波终于算是落下帷幕。   但造成的影响可没那么容易消散,尤其是对薛宝钗而言。   虽然先前就已经听说了,贾宝玉在家大吵大闹要去苏州找林黛玉的事儿,但耳闻不如见面,现如今亲眼目睹贾宝玉为林黛玉痴狂奔走的模样,饶是薛宝钗颇有城府,脸上也不禁冷了下来。   不过她更在意的是,贾宝玉嗅到的气味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毕竟她是这里唯一一个知道,林黛玉其实并没有南下苏州,而是一直隐居在京城里的人。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贾宝玉确实是嗅到了她的气息?而林妹妹也确实曾通过某种方式方法,潜入到了太尉府里?!   想到这里,薛宝钗不自觉将手伸进袖袋里,那里面正放着林黛玉今天一早送来的书稿。   难道说,林黛玉之所以邀请自己写小说话本,其实是打着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心思,想要先让自己放松警惕,等到关键时刻再跳出来……   不不不~   这实在不像是林妹妹的作风!   但若不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薛宝钗心下实在难安,翻来覆去琢磨了许久,她最终下定了决意,就算是冒着打草惊蛇的风险,也必须要探一探林黛玉的状况了。 ###第七百一十三章 阳谋   眼瞅着宝玉被大嫂拉进了里间,王夫人暗叹一声冤孽,正待迈步跟进去,衣角却被贾探春给扯住了。   她狐疑的回头看去,就见探春正冲自己猛使眼色,暗示自己留心薛姨妈和宝钗的情况。   王夫人这才如梦初醒,发现眼下最该安抚的不是儿子,而是薛家这边儿。   于是忙又领着探春折回薛姨妈身边,捏着帕子满脸尴尬,支吾道:“这、你看着、唉~!宝钗,我这里先替他给你赔个不是,等一会儿他冷静清醒了,我再让他来给赔礼道歉,给你母亲磕头认错!”   说着,她甚至冲薛宝钗微一矮身。   旁人家里都是儿媳拜婆婆,偏她被这孽障带挈着,还没将儿媳妇迎娶过门,就先把脸丢了个十足,故而虽只略略伏低头颈,脸上却如同火烧似的。   薛姨妈原本气的脸色铁青,见姐姐摆出如此低姿态,忙身上将她搀扶起来,嘴上却兀自不解气的埋怨道:“不是我说,这宝玉也太……以前瞧着挺乖巧的,怎么这大了大了,倒就、倒就……唉!”   她一时也说不清楚‘倒就’个什么,最后只好重重叹了口气。   旁边宝钗表情淡漠,加倍的冲王夫人还了一礼,道:“太太莫要误会,妈妈气也是气宝玉在舅舅的葬礼上胡闹——他要是私底下把话说清楚,难道谁还能拦着他找林妹妹不成?”   这话是一点都挑不出理儿来。   但若是在平日,早在王夫人准备低头的瞬间,宝钗就该抢着递上台阶了,如今迟了非只一步,无形中也已经表露出了她的真实态度。   薛姨妈闻言也反应过来了,若是在这上面挑刺儿,倒好像是拦着不让去找林黛玉似的——宝玉方才可没说要迎娶黛玉过门,而若单只是寻她回来,却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当下忙也跟着改口道:“对对对,要让他赔不是,也该先跟大嫂赔不是,这亏得没有闹到灵堂里,若不然哥哥在天之灵怕都难以安生!”   母女两个一唱一和,王夫人便忙也顺坡下驴,拉着薛姨妈进去找王子腾之妻分说。   临进门,王夫人又特意给探春打了个眼色,示意她替自己先安抚安抚宝钗。   等她二人进了里间,探春立刻挽着薛宝钗到了角落里,轻叹一声道:“姐姐是个明白人,也用不着我多嘴多舌,再说咱们自小都在一处,宝二哥是什么脾性,你心里最清楚不过了,若要强求宝二哥忘了林姐姐,那往后只怕也就不是他了。”   顿了顿,又道:“好在以林姐姐的烈性,只怕未必肯再回荣国府——若不然,也不会直到这般时候,苏州那边儿依旧没传回消息了。”   “我方才已经说过了。”   薛宝钗听完,肃然正色道:“他要找林妹妹没问题,我甚至可以帮他去找——但他不该在众目睽睽之下,更不该当着我母亲的面,闹的这般沸反盈天!”   说着,轻轻握住傲视同侪的心尖,咬紧了银牙道:“我的心也是人生肉长的,如何经得起这般屡次三番的羞辱蹂躏?!”   探春无言以对。   小时候只觉得宝二哥什么都好,生的俊俏,待人温柔体贴,天分才情在一众同龄人中也是拔尖儿的,更能博得长辈们的一致宠爱。   那时候,她眼中的贾宝玉和同胞弟弟贾环,简直就是云泥之别,所以她才会选择亲近宝玉、疏远贾环。   但随着如今眼界渐渐开阔,贾宝玉的完美形象却是一步步垮塌,有些地方甚至还不如贾环呢。   譬如说工学里官职,若是换成贾环,即便不能胜任,肯定也会尝试着去钻营一番,偏宝玉却畏之如猛虎、弃之如敝履——尤其还是在明知道荣国府衰微的情况下。   这样的人,莫说是做丈夫了,便是充作娘家的依靠都不合格——也亏得自己压根儿就没指望过他。   看宝姐姐的意思,只怕如今也早已经后悔了。   可惜这桩婚事乃是御赐,想要悔婚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唉~   也只能盼着宝二哥成家立业之后,能够幡然悔悟吧。   两人正相顾默然之际。   忽就见贾政身边的大管事单大良匆匆走了进来,环视了屋里一圈,冲着探春拱手询问:“敢问三姑娘,宝二爷可在这边儿?”   “在里间呢。”   探春说着,又蹙眉发问:“怎么,老爷知道了?”   单大良弓着腰讪讪一笑:“老爷让宝二爷立刻去前院见他。”   虽没有正面回答,但显然是贾政听说了方才发生的事情,所以差人‘锁拿’宝玉来了。   “见什么见!”   这是王夫人挑帘子从里屋出来,板着脸没好气道:“今儿是来参加舅老爷葬礼的,不是在咱们府里!就算是老子要教训儿子,也等先给舅老爷发完了丧再说!”   单大良见王夫人满脸愠怒之色,显然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哪里还敢出言顶撞?   当下忙唯唯诺诺的应了。   但他倒退着出了客厅之后,却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打着贾政的名号,寻相熟之人将方才发生的事情细细问清楚了——前院那边儿只听说宝玉又在生事,却还不知道前因后果是什么。   等打探清楚了,单大良这才匆匆回到了前院,将自己打听的结果细细禀给了贾政。   贾政听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先前贾母和宝玉闹着要接黛玉回京成亲也还罢了,毕竟只是在家里闹腾,谁知现在竟然闹到太尉府来了!   贾薛两家的婚事可是御赐,这要是被人拿了话柄告到御前,可如何是好?!   他这边儿吹胡子瞪眼连骂孽畜,那边厢焦顺却也是暗暗惊诧,心道这纨绔公子果然不亏是自小吃胭脂长大的,竟能察觉到自己身上沾染的体香。   也亏得是半路被拦下了,若被他寻到灵堂里闹将起来,可就难办了。   主要也是自己大意了,平常偷腥都会设法掩盖一二,但因为林黛玉是过了明路的,便就偷懒省却了这一番功夫——看来以后还需再谨慎小心些才是。   这时他忽然扫见门口有人探头探脑,仔细一瞧却是薛蟠。   焦顺只当他也是听说了里面发生的事儿,故此特意来找贾政控诉的,便准备出去提点他两句,让他不要把事情闹大。   谁成想到了外面才发现,薛蟠脸上红一道白一道的,竟是被挠了好些血印子,连头上的发髻都有些散乱。   焦顺不禁脱口道:“你跟宝玉打……”   话说到一半又觉得不对,以双方的体格差距,宝玉几乎就没有还手的可能性,即便勉强还手,也不可能把他搞成这副鬼样子。   于是又改口问:“你这是又跟谁打起来了?”   “还能是谁?”   薛蟠难得显出些羞臊来,但更多的却是义愤填膺,只听他咬牙道:“还不就是我家那贱人,方才竟敢当着我的面与琏二哥勾勾搭搭的!”   “那确实是过分了。”   “是吧?”   薛蟠见焦顺也认同自己的说辞,当下激动的手舞足蹈:“她要是暗里偷人也就罢了,干脆跟人跑了才好呢!偏偏要在人前当众兜搭,这岂不是在打我的脸吗?!”   焦顺:“……”   这种脑回路焦顺着实有些理解不来,不过宁国府那爷俩或许会和他有共同语言。   他自己都不在乎老婆偷人,作为这便宜老子也不好越俎代庖,于是焦顺便好奇道:“说来我一直都有些纳闷,凭你的身量,难道还制不住一个妇人?”   夏金桂自到了薛家,就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闹的,依着薛蟠的暴脾气早该饱以老拳了,偏他竟一直忍着没有出手。   要说是心疼老婆吧,方才那话听着又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这……”   薛蟠看看左右,这才压低嗓音道:“哥哥有所不知,那婆娘是疯的——我头回打她的时候,她半夜拿匕首给我下面剃干净了,足足划开好几道血口子!疼倒还在其次,主要是吓的我那里一个多月站不起来。”   “第二天我偷偷把那匕首收走,她却告诉我,陪嫁过来的还有好几把,见血封喉的毒药也不缺,要么别动她一根指头,要么就你死我活!”   这……   还真是挺吓人的。   焦顺只能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同情,这回却是多少有点同病相怜的感觉——尤三姐也就比夏金桂好上些,当初若不是被她给算计了,焦顺这么色胆包天的主儿,甚至都强忍着没敢收用。   但尤三姐平日只在家中,最多偶尔去庙里走走,焦顺和她打照面的机会并不是很多。   而夏金桂却是薛蟠的正妻,两个人几乎是绑死在了一起。   这大概就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吧。   他这里正宽慰薛蟠呢,太尉府的管事就找了来,说是吉时将近,请家属们前去瞻仰遗容,完事儿就该封棺了。   这年头京城的葬礼,大多都从下午挪到了上午,主要原因是因为坟地离城市越来越远,若仍是下午去,等到下葬的时候怕是都已经入夜了。   贾政得了消息,便率先去了灵堂。   又不多时,一众女眷连同畏畏缩缩的贾宝玉,也都赶了过来。   贾政狠狠剜了儿子一眼,丢下句‘等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便打头领着王仁等亲属男丁,念念有词的绕着棺材转了一圈。   因一直在棺材里放了大量的冰块,尸体倒是还没有腐烂,且有刚刚有人整理过,说是栩栩如生也不为过。   等女眷们也瞻仰完遗容,王仁便从仆人手中接过了木锤,一边喊‘爹,您闪开些,别被钉子伤着’,一边将七枚铆钉依次砸进去。   紧接着灵堂内外又是哭声一片。   焦顺看了一阵子,见还有得哭呢,便自顾自回了偏厅里,拿出自己常用的熏香,准备遮去身上林黛玉的气息,免得再被贾宝玉拿狗鼻子闻出来。   不想刚熏了一会儿,探春忽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焦顺面不改色的收起熏香,随口道:“我母亲临出门时交代的,说是怕沾染了什么回去——毕竟湘云现在是双身子。”   探春倒没起疑,只无奈道:“凤姐姐实在是放心不下,所以让我过来问问,看焦大哥你准备如何应对咄咄逼人的新儒学派。”   她终究是没拗过王熙凤,毕竟这凤辣子素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   当然了,她本身其实也十分好奇焦顺的对策,所以问的不是要不要紧,而是焦顺准备如何应对。   却听焦顺正色道:“不管是王阁老的新儒学派,还是我们工学,全都是为了朝廷出力,为了弘扬陛下的新政——大家既是同路人,我又何须准备什么应对?所求也不过就是公平、公正罢了。”   探春闻言英挺的眉毛一挑:“怎么,焦大哥信不过我?”   “怎么可能?”   焦顺看看左右无人,便将她拉进怀里,嘿笑道:“我又没骗你,对付新儒学派‘公平公正’四字足矣——甚至不仅仅是要公平,还要有对他们所偏向。”   “这是何意?”   探春仰起螓首,满脸的求知欲。   话说……   她最近是不是又发育了,这规模明显已经超过赵姨娘了。   “你想啊,儒生们最擅长的是什么?”   “皓首穷经?蛊惑人心?”   “那叫教化!”   焦顺认真更正道:“儒家最重教化,也最长于教化——既然是工程院,总不能考什么儒家经义吧?我这次准备建议朝廷从五方面进行考察。”   “其一曰:工程,即设计工程和领导施工的能力;其二曰科研,即开发新理论、新器械的能力;其三曰数算,这个就不用多解释了;其四曰:技艺,即实际的动手能力;最后一项则正是教化。”   “任何想要考工程院官职的人,都需要在这五项中选择四项,然后择优录取综合前列和单项前列。”   探春听完之后略一思索,便猜到了焦顺是想让新儒们选择教化这一项。   让儒生们去和铁匠木匠比手艺,且不说儒生们能不能赢的问题,就算真有几个不务正业的,又怎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抛下教化去选择考手艺呢?   “可这教化要怎么考?”   “自然是请考生们尽量详细的,设计一套推广工科制度的最佳方案了,到时候选取其中可行的择地试用,见效最快最好的可直接列为工科魁首——毕竟工科要想昌行于世,这教化也是重中之重。”   这下探春是彻底明白了。   焦顺这一手玩儿的是阳谋,皇帝眼下最期盼的,就是尽早尽快的推行新政、推行工业化,但想要更快更好的推行工科制度,就不可避免的要触动士人的利益。   新儒如果认真设计推行的话,与旧儒之间的冲突必会更加激烈。   甚至新儒之间也很可能因此产生分歧。   但若是把儒生最擅长的教化捧到这么高,新儒们却还是不肯认真设计推行,那就证明新儒是不可靠的,皇帝便再怎么着急,也肯定会另做考量。 ###第七百一十四章 打草惊蛇   天色刚刚蒙蒙亮的时候。   老徐从藕官手上接过厚厚的信封,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巷子,冲对面帮忙看顾的小贩道了声谢,拉起人力车便朝着城东紫金街的方向奔去。   其实单只是送信而已,也没必要拉着人力车一起去。   但老徐是个实诚人,拿了东家这么丰厚的月薪,却隔三差五才出一趟车,总感觉心里不够踏实,故此每次送信的时候,索性就拉着人力车一起上路,累是累了些,但心里却能因此轻快上不少。   虽然车上没人,但他依旧尽量保持着平稳,迎着逐渐亮起的晨曦匀速奔跑。   小半个时辰后,将人力车放在薛府角门前,老徐先拿毛巾仔细擦干净双手、额头的汗水,这才从人力车座位下的暗格里取出信来,轻车熟路的上前扣响了房门。   刚敲了两下,黑漆大门就敞开了半扇,薛府的门子边往外走,边朝着老徐摊开了手掌。   老徐也不多话,直接把那信递给了他。   那门子知道他是闷葫芦,当下只交代了句:“明儿一早还是这个点儿,你来取回信。”   说完,就转身回到了府里。   眼见达成了目标,老徐也不紧不慢的踏上了归路。   而也就在他掉头转向的时候,一辆人力车悄默声从不远处的胡同里闪出来,拉车的是个孔武有力的精壮汉子,车上坐着的则是个衣着朴素头戴毡帽的少年人。   “跟上……”   那少年人刚要发号施令,忽就见老徐跑出没多远,就停在了一处小摊前,他忙又改口:“退回去、快退回去,别惊动了那辆人力车。”   刚要迈开腿的车夫闻言撇了撇嘴,然后转过身将车又推回了胡同里。   等把车停好了,车夫探头探脑的往外张望了几眼,回头道:“小少爷,那人刚点了些吃的,估计且得等一会儿呢。”   “嗯。”   车上的毡帽少年微微颔首,顺势又往下压了压帽檐。   这少年不是别个,正是久不露面的薛蝌。   薛宝钗在葬礼上起了疑心,想要探一探林黛玉的底细,却又担心打草惊蛇,故此便将这事儿交托给了素来干练的薛蝌。   薛蝌打听清楚那送信的,每次都拉着辆人力车登门,一时却有些犯难,用马车跟踪吧,跟在后面走的慢了难免会引人怀疑;若是腿儿着跟踪,到时候对方拉着车跑起来,你要不要也跟着跑?这一跑,不是更扎眼了吗?   于是只好临时包了辆人力车——他倒也不是没想过干脆买一辆,但家中除了宝钗和莺儿之外,也没人摆弄过这玩意儿,万一出了差池岂不误事。   因是临时雇来的,为免透露出多余的讯息,所以薛蝌才故意摆出了一副冷淡的态度。   但那车夫却没有这自觉性,腆着脸凑到近前推销道:“您这一瞧就是识文断字儿的主儿,闲着也是闲着,要不要来分报纸?我听说今儿报纸上可是有大新闻,只要看了就有机会当官呢!”   薛蝌原本不想搭理他,但架不住这车夫絮絮叨叨没完没了,便只好摸出几个大子儿来,买了一份听都没听过的‘有戏时报’。   摊开报纸,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两个硕大无朋的黑体字:震惊!   再往下,稍小些副标题则是:屡试不第者即将否极泰来,踏入官场仕途、迈上人生巅峰!   薛蝌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起标题的,方才听车夫说什么看了就有机会当官,他还以为只是为了哄自己买报纸,而随口胡说的。   但看这标题,却似乎并非如此。   他稍稍提起些兴趣,于是继续读了下去:   本报据悉,新儒学派正在诚招各路英才,凡屡试不第的举人、秀才、乃至于童生,只要肯改头换面加入新儒学派,便可上承陛下新政之荫蔽,下启工学草创之东风,超脱于科举之苦,扶摇于庙堂之高!   朋友,你还在等什么?!   还不赶紧放下你手里的破书旧卷,来江西会馆一起共襄盛举!   五品六品七品八品,先到先得,机会多多!   薛蝌:“……”   这都什么鬼?!   薛蝌看完之后头一个念头就是:脑髓里没点贵恙的人,恐怕都写不出这样的东西来。   但等最初的荒诞感过后,再往深里细一琢磨,这篇文章又似乎并非全是空穴来风。   王哲王阁老就是江西人,新儒学派选在江西会馆广纳贤才,也并非是什么咄咄怪事。   而只要新儒学派能取代工学,成为皇帝的新宠,日后加官进爵似乎也在清理之中——连焦顺这个家奴出身的都能做祭酒,那些落第举人、秀才,论起来总不会比他还差吧?   不过这种事儿能做不能说,如此公开宣扬出来,只怕……   薛蝌正盯着报纸皱眉沉吟,忽听那车夫道:“小少爷,那人要走了,您坐稳了,咱们这就跟上去!”   说着,拉起人力车就冲出了胡同口。   薛蝌忙把那报纸叠起来贴身放好,然后扶着两下里稳住身形。   两辆人力车就这般一前一后的出了紫金街,然后眼瞅着前面的老徐就奔着西直门去了。   到了西直门外,老徐又毫不停留的拐进了一处大杂院里。   薛蝌探头往里面张望了几眼,正疑惑林黛玉怎么沦落到这般乱七八糟的地方,忽听那雇来的车夫道:“小少爷,这里面是别家的车厂,咱们可不方便进去,要不您自己……”   “且不急。”   薛蝌犹豫了一下,摆手道:“再等等,看他什么时候出来。”   他本就不敢相信,林黛玉那样的女子,会住进这样龙蛇混杂的所在,如今听说里面是车厂就更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既然林黛玉并不在此,那不管送信的车夫是去里面做什么的,最好都不要急着打草惊蛇。   于是人力车又远远停在了马路对面,薛蝌交代车夫盯紧车行,然后拿起报纸又开始揣摩起来。   别说,他还发现了这报纸的另一桩好处,那就是比帽檐更能挡住别人的窥探,看起来还没有大檐帽那么可疑。   沉浸在揣摩报纸背后,那些暗藏的朝堂党争倾轧之中,时间便过的飞快,直到那车夫不耐烦的嘟囔声,打断了薛蝌思路,他才发现已经足足等了将近三刻钟。   这么久还没出来,总不能再继续等下去吧?   薛蝌犹豫了一下,便吩咐车夫在此等候,自己装作是要雇车的客人,低调的走近了车厂。   刚进门十几步,就有伙计迎上来热气招呼。   薛蝌一边拿临时编好的词儿搪塞,一边偷眼四处打量。   等到确认车厂里并没有那老徐和那辆人力车的踪影,又发现车厂还有个后门时,他顿时顾不得再装什么客人了,摸出块散碎银子丢给那伙计,指着后门问:“先前我看到有辆不一样颜色的人力车进来,是不是又从后门走了?”   “不一样颜色的人力车?”   那伙计得了赏钱喜不自禁,忙不迭拢进袖筒里,陪笑道:“小的方才没在这儿守着——您老稍安勿躁,我这就给您打听去!”   说完,便小跑着去找旁人印证。   不多时他折回来确定道:“是有辆外来的人力车,进门说是走错了,赔了几句不是,就急急忙忙从后门借道走了。”   “当时就走了?”   “反正听说是没怎么停。”   大意了!   听到这里,薛蟠哪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漏了行迹,当下愧悔的一顿足,有些不知道回去该怎么跟堂姐交代——昨儿把这差事交给自己时,堂姐千叮咛万嘱咐,说是宁可跟丢了,也尽量不要打草惊蛇。   自己当时答应的好好的,谁成想……   主要也是没能预料到,一个送信的车夫会如此警惕——不是说那林姑娘不是无依无靠吗?她又是从哪儿找的这等人?   锤头丧气出了车厂,就见自己雇来的车夫,正拉着几个路人口沫横飞的推销报纸呢。   真不知这家报馆给了他多少好处,值得他如此卖力。   眼见‘东家’回来了,那车夫才悻悻的放过了那几个路人,回头冲薛蝌赔笑解释道:“让小少爷见笑了,这报纸是刚刚找上门我们车厂的,说是想先闯闯名声,头两期一分钱都不收,卖多少我们只跟车厂三七分成就行。”   闯闯名声?   一分钱都不收?   这下薛蝌越发确定这家报纸心存不轨了,不过他们也确实有眼光,能找到人力车帮着卖报纸——人力车虽然比马车便宜不少,但也不是一般人能坐的起的,乘客大多都小有身家,识字率相对较高,说来也算是精准投放了。   不过他眼下也没心情再琢磨这些,坐回人力车上,一路愁眉苦脸的回了紫金街。   等回到家门前,薛蝌边下车边递过去二两碎银子,吩咐道:“我这里用不到人力车了,你先去回去吧。”   那车夫顿时大喜,这说好了是包一天,车钱早就给了,如今添了赏钱不说,自己还能接着去拉活儿,岂不是一举三得的好事儿?   当下对着薛蝌千恩万谢。   薛蝌摆摆手,正欲返回府里,忽就听到一阵刺耳的哨声。   这个动静现如今京城人最熟悉不过了,转头望去,果不其然是几个公差边吹边朝着这边跑了过来。   眼见薛蝌和车夫看向自己,为首的公差抬手指着二人道:“都给我站住别动!”   薛蝌自然不惧,但却怀疑这与那金蝉脱壳的车夫有关,正犹豫是该静观其变,还是直接亮明身份,就见那几个公差如狼似虎的扑向了马车,轻而易举从座位底下翻出一大堆报纸来。   “哼~”   为首的公差昂着头问:“谁是车夫?”   其实不用问,他的眼睛也已经做出了选择,毕竟薛蝌那气质怎么看也不像是卖苦力的。   “差爷。”   车夫点头哈腰的陪笑道:“这是怎么了?咱可是遵纪守法的老实人,跟王法沾边的事儿,是半件也不敢……”   “少特娘跟老子贫嘴!”   为首的公差不耐烦的拍了拍报纸,瞪眼道:“这些报纸就没在通政司备案过,且上面都是些胡说八道的东西,你卖它,就是犯了王法!”   那车夫听的直愣神儿,旋即就叫起了撞天屈:“我的差爷哎,您瞧我这又不认识字儿,哪知道上面写的是真是假?再说这也是车厂发下来的,跟我没关系啊!”   “你虽然不认识字儿,可也没碍着你满世界宣扬啊!”为首的官差冷笑数声,指着不远处的混沌摊道:“那摊主就是证人!”   说着,又大手一挥道:“连人带车,都给我带回衙门去!”   几个手下得令立刻动起手来,又的去捉那车夫,有的去拉车。   “凭什么抓我?!凭什么收我的车?!卖报纸的又不是我一个人!”那车夫竭力挣扎喊冤,因他生的精壮,一时几个公差竟拿他不住   为首的公差见状顿时恼了,摘下腰间的胶皮棍儿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通狠砸,直打的车夫哀嚎不止,抱着头蜷缩在地上。   等为首公差打累了,又见这会儿的功夫,街上看热闹的人已经聚集了不少,便喘着粗气大声道:“都给我看好了,这就是妖言惑众的下场!你们谁手上有那‘有戏时报’的,最好趁早交上来,若不然触犯了王法天条可没处后悔去!”   说完,便命手下将那车夫绑起来丢到车上,连人带车拉着往顺天府衙门去了。   后面围观众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有已经看过那报纸的便给左右科普了一番。   听完后,有人便不屑道:“怪道要抓他,这当官能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你还别说,照这报纸上说的,像当官还真未必就有多难!”   先前那人说着,干脆从袖筒里摸出份报纸来,抑扬顿挫的念了一遍。   这篇短文荒诞离奇浅显易懂,街上倒有一多半都听明白了,只是却愈发不肯相信。   “你们懂什么?”   那人嗤笑一声,指着报纸上的文字道:“这分明是有人在像给王阁老使绊子,上面要都是假的,那还下这么大力气有个鸟用?”   众人听了这话,才有些将信将疑。   内中有走心的,便悄悄跑去江西会馆打探消息,再然后就有风声悄悄流传开,说那报纸上的报道乃是九真一假。   王阁老的人,确实是在江西会馆广纳贤才,且也确实曾暗示前去投效的人,只要改换门庭成为新儒,日后就能高官得坐骏马得骑。   唯一不实之处就是,人家暂时只招江西人。   这下子新儒学派顿时又被冲上了风口浪尖儿,连带着江西老表也风评被害。 ###第七百一十五章 打草惊蛇【续】   薛府后宅。   听薛蝌满面羞惭的,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说了,薛宝钗也是颇为惊诧,低头沉吟道:“此事确乎有些古怪,林妹妹素来两耳不闻窗外事,如何旬日间就能找来这样的帮手?”   按照这个思路一琢磨,林黛玉跑去戏班子采风的事情,似乎也平添了许多可疑之处。   “姐姐。”   薛蝌自责道:“这事儿都是我的错,明明你事前已经再三叮咛,偏我还是……”   “好了。”   薛宝钗抬抬手,不以为意的摇头道:“碰上这样的人,任谁来了怕也要打草惊蛇——说到底还是我冒失了,合该想些更稳妥的办法才是。”   又宽慰了薛蝌几句,姐弟二人这才别过。   薛宝钗回至书房,原本古井无波的鹅蛋脸上,立刻透出些许焦躁来。   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就是不知道林黛玉获知此事后,又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会不会本来无心与自己相争,因着此事,反倒起了争强好胜的心思?   她是越想越觉得没底,毕竟林黛玉虽不似宝玉那般胡搅蛮缠,可若是一旦较起真儿来,却也容易意气用事。   “宝钗、宝钗~”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薛姨妈的声音。   宝钗连忙敛去愁眉,起身快步迎了出去,就见薛姨妈手里捏着张纸片,正从堂屋里探头往院里张望。   “妈妈,我在这儿呢。”   宝钗忙答了一声,绕过花圃迎至堂屋台阶前,笑问:“您这风风火火的,又是得着什么宝贝了?”   说着,便故作好奇的往她手上扫量。   薛姨妈却不答话,使了个眼色示意女儿跟自己进屋说话。   等到了堂屋里,就见薛姨妈将手里的纸片往保持啊眼前一递,道:“昨儿忙的昏天黑地,竟就把正事儿给忘了个干净——喏,拿着,这是你姨妈刚刚差人送过来的。”   “是什么?”   宝钗边问边接过来,拿到眼前端详,旋即诧异道:“这是车厂的干股契书?”   “对,就是跟皇上还有畅卿一起开的那家。”   薛姨妈反手用力捶了捶肩膀,直震的襟摆里宣腾腾乱颤,又满脸倦怠的道:“昨儿在你舅舅那里,她便说要把这契书交给你收着,偏后来累的狠了,回来就忘了跟你提起这事儿。”   宝钗见状,忙将母亲按坐在椅子上,一面帮她揉肩敲背,一面道:“要找我说,其实不该收的,收了反倒显得咱们当真恼了宝玉似的。”   “还是收了吧。”   薛姨妈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姨妈当着我的面都哭出来了,说是手头上也只这契书还拿得出手,让咱们万勿推脱。”   顿了顿,又道:“再说了,这又不是给咱们家的,等下月底你出嫁时,自然还是要带过去的。”   说是这么说,但这契书既然交到了薛宝钗手上,也就意味着王夫人彻底放弃了财政大权,甚至还倒贴了大半身家——这车厂当初就是她拿体己银子建起来的。   “要说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薛宝钗见母亲这么说,也就没有再提该不该收契书的事儿,只道:“当初姨妈咬牙拿银子出来,不过是因为圣意难为罢了,原想着能少赔一点都是好的,熟料焦大哥果有点石成金的本事,瞧眼下这势头,往后只怕不会比轮胎买卖进项少太多。”   “可说是呢。”   薛姨妈满脸欣慰中,又带了三分与有荣焉:“我原还担心你去了那边儿,少不得要为银子的事儿发愁,如今有这契书在,手头上可就宽裕多了。”   顿了顿,又忍不住补充道:“那轮胎生意,还不一样是畅卿帮忙弄起来的?”   “也亏是焦大哥念着旧情。”   薛宝钗感同身受的点头:“若没有轮胎生意撑着,那府里只怕早就难以为继了——俗话说好人有好报,只盼着焦大哥这次能平平安安的才好。”   薛姨妈听了这话,脸上却不禁有些古怪。   焦顺念旧情不假,但念的怕也不只是‘旧’情,且对于荣国府的男主人而言,他现如今怕也算不得什么‘好人’。   当然了,好‘抱’是一早就享受了的,还是双份儿。   “妈妈?”   半晌不见母亲再开口,薛宝钗忍不住疑惑的唤了一声。   薛姨妈这才回过神来,生怕女儿追究自己方才的异状,忙那话岔开道:“说到轮胎生意,你舅母前阵子其实一直想要把轮胎铺子的干股低价转给畅卿,一来也好让他往后承情照拂一二;二来卖干股换来的银子,也可以贴补一下家用,算是一举两得了。”   “谁知后来听说畅卿有可能失势,你舅母便又改了主意,昨儿还问我,咱们家要不要把那些干股接过来呢——她也不想想,若是畅卿也似这般势利,你表哥如今只怕现还在天牢里关着呢!”   听完母亲的牢骚腹诽,宝钗手上的动作一顿,旋即无奈道:“舅妈真是糊涂了,锦上添花哪抵得过雪中送炭?莫说焦大哥屡屡转危为安,这次也必能遇难成祥,就算真的有什么不测,她届时再找理由拖延一番,焦大哥难道还能强买强卖不成?!”   薛姨妈原本只是不耻大嫂的势利眼,如今听了女儿的剖析,却又犹豫起来。   一方面,她还是希望娘家能受焦顺照拂的,此时若趁着事情还没有尘埃落定,去劝大嫂回头是岸亡羊补牢,应该也还来得及。   但另一方面,她对于大嫂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做法十分不满,尤其受害人还是焦顺。   最后思来想去,她还是放弃了将这番话转告给大嫂的念头,左右有自己在,真要是有什么事情能帮也就帮了,若让畅卿欠了王家的人情,往后遇到帮不了的事情,大嫂还不知要怎么编排埋怨呢。   ……   与此同时。   桃花巷苏宅。   林黛玉放下手里的勾线笔,将画稿小心翼翼吹干了,从头到尾反复端详了几遍,虽然没有找到什么明显的瑕疵,但最终还是将其放进了废稿堆里。   每每等待薛宝钗回信的时候,她除了整理旧稿之外,还在尝试为已经成文的书稿配上绣像,要说林妹妹的画工也颇了得,至少比起外面那些粗制滥造话本强了不止一筹。   但见惯了名家大作,以及惜春那颇有灵性的画技,再看自己这水准之上的作品,就总觉得差强人意,配不上自己与宝姐姐苦心创作出来的书稿。   算了~   实在不行等以后再专门请个画师吧。   放下废稿后,林黛玉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决定暂且休息一会儿再说。   于是便开始整理桌上的文房四宝,结果却又在镇纸下面,发现了一些怪模怪样的画作。   林黛玉微微蹙眉,扬声唤道:“紫鹃、雪雁,你们来一下!”   外面紫鹃答应一声,不多时便喊着雪燕一起到了书房里。   林黛玉指着那几张怪画问:“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呀~”   雪雁见了,立刻抢着道:“前儿我跟大爷说,您最近在给话本画绣像,大爷就在书房里随手画了几张涂鸦,当时好像就放在桌上了。”   听是焦顺所为,林黛玉面色稍霁,摆摆手示意二人退出去后,原想着将那涂鸦收起来,却发现前面两张似是练笔之作,后面却是用那古怪的画风,画了个简短的小故事出来。   【说是关羽死后,先主刘备怒而伐吴,诸葛亮坐镇蜀中。   头一幅画画的是诸葛亮稳坐中军帐,左右赵云、马良陪侍在侧,正听一个探马报称我军大胜,已经向吴国境内挺进六百余里。   赵云马良尽皆大喜过望连声叫好。   第二幅相差仿佛,探马报称我军又胜,挺进八百里有余。   第三幅再挺进七百五十里……   赵云马良愈发欢天喜地,只诸葛亮沉吟不语,等到第四次得报时,忽然道:大事不妙、大事不妙,我军将死无葬身之地矣!】   看到这里时,黛玉还以为诸葛亮是预料到了‘火烧连营’一事,不想赵云马良追问之际,那诸葛亮却道:“若此前的捷报并非谎报军情,我军目前已经深入东海,距离岸边足有五六百里之遥,岂非死无葬身之地?!”   林黛玉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拿手背掩住樱桃小嘴儿,再看那画时便多了三分新奇与探究——虽然焦顺的画技堪称灾难,但配合上内容和这丑怪丑怪的画风,倒颇有些诙谐之趣。   尤其想到这是焦顺在与王阁老为敌时,特意画出来给自己解闷的,林黛玉便越看越是喜欢。   遂又铺开文房四宝,按照这画风重新绘制了一番。   这精修版刚刚画完,忽就听外面大呼小叫起来,林黛玉放下画笔,纳闷的走出书房,却见王嬷嬷和几个丫鬟,正围着车夫徐大哥七嘴八舌的追问着什么。   她略一迟疑,便又退回了书房里。   错非必要,她并不喜欢与外男照面,左右不管是出了什么事,紫鹃雪雁都会向她禀报,所以她只需在书房里稍安勿躁的等候即可。   果不其然,没多会儿紫鹃和雪雁就进了书房。   “可了不得了!”   又是雪雁抢先开口:“徐大哥说今儿回来的时候,有人在他后面跟梢呢!”   “什么?!”   林黛玉闻言吃了一惊。   “姑娘别急。”   紫鹃紧跟着补充:“徐大哥机警的很,当时就把他们引到了外城,然后找了家车行从后门悄悄溜走了。”   林黛玉略略送了一口气,但心中的疑惑却并未减少分毫——她与薛宝钗建立联络已有月余,这么久了两下里一直相安无事,却怎么今儿突然就有人暗中盯梢?   雪雁见状,提议道:“姑娘,要不咱们把大爷请来拿个主意吧?”   紫鹃虽然没说话,却也是一脸认同。   “这……”   林黛玉略一思索,最后摇头道:“且先不要惊动焦大哥,我料定宝姐姐必然不会将咱们的事儿宣扬出去。”   虽然不明白为何会有人暗中跟踪,但通过这阵子与薛宝钗的书信往来,基本能够确定薛宝钗并不希望,自己仍滞留京城的消息被别人——尤其是被荣国府知道。   于是她拿定主意道:“且先晾上几日,然后我写信把话直接挑明,再看宝姐姐如何反应。”   “这……”   紫鹃和雪雁面面相觑,姑娘素是个有主见的,但这可不是小事儿,一旦薛家把消息捅到荣国府去,主仆几个必将陷入万般尴尬的境地。   姑娘给焦大爷做外室的事儿,到底不好明言——可要是不说的话,宝二爷又惦念着要娶姑娘过门,这可如何使得?!   故此等离开书房后,两人难得的达成了共同意见,觉得这事儿必须要让焦顺知道才成。   于是两人便又结伴去寻王嬷嬷‘拿’主意。   不多时,老徐就再次拉着马车出了桃花巷,一路直奔工学而去,结果沿途路过顺天府衙门时,却被乌泱泱的人给拦住了去路。   他一面拉着车努力往前挤,一面也有些好奇这些人究竟在瞧什么热闹。   就听前排有人指指点点道:“这王阁老当真好手段,上午这些车把式才卖的报纸,中午就全都抓回来枷号示众了。”   “哼~”   他旁边那人冷笑道:“就算是把人抓了又能如何?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亏江西还是文盛之地,不曾想竟出了这么些数典忘宗叛徒!”   “就是、就是!”   又有人附和道:“他便把京城里所有的车把式都抓了,也难堵悠悠众口!”   看衣着打扮,这三人显然都是儒生。   就在他们公然声讨王阁老,顺带臧否江西人的时候,忽就听有人大喊道:“大新闻、大新闻!礼部右侍郎李彦李大人亲临江西会馆,号召江西士子要持身守正潜心向学,切不可沾染歪风邪气自轻自贱!”   只这一声,围在顺天府门前的儒生们,连带一些对朝堂有所关切的人,尽皆哗然。   礼部右侍郎李彦也是江西人,在礼部经营多年,曾数次出任科举主考官、副考官,堪称是桃李满天下,论权势虽不及王哲,却也足以对其江西党魁的地位发起挑战!   前儿大家不是都说,王阁老野心勃勃有望问鼎首辅么?   怎么才一转眼的功夫,连他们自家乡党都造反了?   再这么下去,怕是没等摘了工学的果子,他自己先就要众叛亲离了! ###第七百一十六章 难与争锋   从顺天府门前的人潮中脱身出来,老徐很快便赶到了工学,并向守门的衙役出示了焦顺留下的凭证。   那些衙役验看完凭证之后,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但却告诉老徐,祭酒大人眼下并不在衙门,早在半个时辰前就被内阁叫去宫里备询了。   至于需要备询的事情,自然正是焦顺一早递上去的《论工程院考评疏》。   说实话,王哲王阁老虽然自觉稳操胜券,但也并未因此轻视焦顺,反而在暗地里做足了准备,将工学上上下下的因素全都通盘考量了进去。   可他还是没能预料到,焦顺会别出机杼,直接把这场争斗扩展到了工学以外,更将原本新儒与工学之争,变成了新政与守旧势力之争!   猝不及防之下,原本定下的策略自然就用不上了。   按照他的想法,最好能将这份奏折押后再议,但内阁从来就不是某个人的一言堂——尤其是在创立新儒学派之后,他王哲更是成了内阁里的少数派。   因此还没等找出押后再议的理由,武英殿大学士徐辅仁便大手一挥,表示这篇文章完全可以一字不改的递到御前。   然后又故意拿话堵王哲:“连焦顺这等人亦知教化的重要,既然王阁老总说新儒也是儒,料来肯定不会在这上面输给什么工读生吧?”   王哲一时哑然。   这正是奏折里最让人为难的地方,既然是儒生,哪有不重视教化、擅长教化的?所以这顶大帽子扣下来,新儒学派是不想接也必须要接。   但真要是吞下这一剂毒药,那日后想要进入工程院的新儒,大多都免不了要直面新旧势力相争的最前线——别说有多少人能做到了,就算是有这个实力,只怕也未必有勇气去承受这份压力。   到时候若连参加的人都寥寥无几,那新儒入主工学的事情,自然也就虎头蛇尾不了了之了。   真是好个不学有术的焦畅卿!   王哲心下喟叹不已,面上却仍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捋须道:“正因涉及到教化,才更应该慎之又慎,切不可操之过急。”   “哈哈……”   徐辅仁闻言哈哈一笑,反问道:“若是这么论,新儒也才成立未满半载,又何必急于设立什么工程院?”   “徐阁老,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徐某难道就不是……”   “好了!”   一直没开口的次辅贺阁老,这时放下了手里的奏折,道:“王阁老说的在理,既然涉及到教化,便再怎么重视也不为过——这样吧,且先将那焦畅卿请来,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让他当面解说清楚之后,再递交御前不迟。”   这话明着看似不偏不倚,甚至是在偏向王哲,实则却是封死了王哲押后再议的企图——虽然贺阁老与徐阁老也同样希望能压制削弱工学,但却更不想看到新儒做大!   他二人态度一致,王哲又被焦顺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也想不到太好的办法拖延,于是只得表态附议,命人去请焦顺来当面质询。   只是等到焦顺奉命入宫后,却并没有被领到文渊阁,而是直接被带到了乾清宫。   这是因为皇帝等的不耐,抢在焦顺入宫之前,就派人催促内阁尽快对焦顺的奏折做出评判。   后来得知内阁有意召见焦顺后,皇帝便干脆将三位阁臣请到了乾清宫里,准备等焦顺来了之后,直接开一场御前会议,以便将设立工程院的事儿尽早定下来。   焦顺匆匆赶到的时候,皇帝已经在吴贵妃的协助下,看完了那封奏疏,正准备询问王哲的看法,听说焦顺到了,便忙命他入内见驾。   等焦顺一进门,半歪在龙椅上的皇帝,便忍不住赞叹道:“爱卿果然不负朕望,这教化之功选的、选的好啊!”   “臣愧不敢当。”   感受着王哲审视的目光,焦顺冲着御座微微躬身,从容不迫的扬声道:“臣也是受王阁老启发,才发现了工学眼下最大的短板——臣从来就不认为,工学和儒学没办法兼容并蓄,若能凭借教化破除偏见弥合分歧,使士农工商并行不悖各展所长,方是天下、是朝廷、是万民之福!”   “好好好!”   这一番大义凛然的话,不出预料又引来了皇帝的击节赞叹,同时他将一只独眼转向了王哲:“焦祭酒此言,王阁老以为如何?”   王哲从焦顺脸上移开目光,侧转身形恭声道:“焦祭酒此言公忠体国,臣附议。”   打从得知皇帝准备召开御前会议,他就知道事不可为了——在内阁里还能打打机锋,可当着皇帝的面,但凡对这个问题迟疑上一秒,都是在为新儒学派挖坟掘墓。   说白了,所谓的新儒学派,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争夺圣眷以及新政的主导权,而临时拼凑出来的皇协军罢了,如果不能表现出火中取栗的勇气,那皇帝又凭什么信重新儒?   而对王哲的表态,皇帝自然也十分高兴,当下又兴致勃勃的与众人探讨起了工程院的职责义务,以及院士、工程师的品阶待遇。   但皇帝这亢奋的状态却没能持续太久,也就一刻钟的功夫,还不等探讨出什么成果来呢,他便一而再再而三的打起了哈欠,那只独眼也忽张忽合的,到最后更是不自觉淌出眼泪来。   次辅贺阁老见状,忙主动叫停了讨论会,表示设立工程院的具体细节还需内阁斟酌过后,再递交御前。   皇帝就此宣布散会,三位阁老当即躬身告退,只独留焦顺一个在乾清殿继续面圣。   在众人走后,皇帝边打哈欠边道:“爱卿的提议哪里都好,就是靠教化之功来评定院士,会不会太过耽误功夫了?”   其实官场上考评升迁,为期一年至三年属于标配,但皇帝显然等不及那么久了。   “这却也容易。”   焦顺笑道:“只需定下条规,让参评的士人从速行事即可,如此也算是给考评平添了些难度——大浪淘沙之下,依旧能够进入工程院的新儒,必是推行新政急需的英才!”   皇帝闻言哈哈大笑,颇有种‘天下英才入我彀中’的得意,还待说些什么,却又不受控制的连打了几个哈欠。   瞧皇帝这副模样,再想想他似乎最近咳嗽的少了,焦顺就猜到皇帝多半是加大了镇痛、止咳的药量,而这两样向来又是成瘾性的重灾区,一般若无必要,御医们肯定不会开出这样的药方。   难道说……   焦顺心下有些沉重,虽然皇帝最近急功近利的做法,让他很是有些不满,但隆源帝对他毕竟有知遇之恩,若是可以的话,他还是希望隆源帝能多活两年的。   唉~   看来必须要加大对小皇子的忽悠力度了。   ……   话分两头。   另一边三位阁老结伴出了乾清宫,路上边自然而然的分成了两拨。   前面是低声交谈的贺阁老与徐阁老,王哲则独自缀在后面沉吟不语,如今考评的事儿木已成舟,他所能做的,就是尽量降低这件事儿对新儒学派入主工学的影响。   而要做到这一点,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宣扬只要进入工程院,高官厚禄唾手可得。   其实他私下里早就在宣传了,只是宣传的力度没那么大,更没有那么直白罢了,现如今只要扩大宣传的力度和范围,应该能尽量多的笼络到一批人过来。   虽然这么笼络来的人难免良莠不齐,就真进了工程院,也未必会像自己设想的那样行事,但现在也只能先解决有无的问题了。   抱着这样的心思,王哲回到文渊阁就打算临时告假回家,好尽早把这事儿铺派下去。   只是还没等他开口呢,就有内阁属吏前来奏报,说是顺天府拿获了一批妖言惑众之人,因事涉王阁老,所以顺天府那边儿特地行文过来,请示该如何处置。   听说有谣言涉及到自己,王哲便命取行文来过目。   结果一看之下登时面色大变,愤然将那行文拍在桌上,咬牙道:“好个顺天府、好个贾雨村!”   他直到此时才听说此事,自然不可能提前让顺天府拿人,但顺天府如此大张旗鼓的拿人,外面却肯定会将此事归咎在他身上!   若说这是贾雨村无心之失,那王哲是决计不信的。   当下忙命人打探此事的具体事宜,以及眼下带来的影响。   结果后续传来的消息,却是让王哲愈发恼恨。   尤其是‘只招江西乡党’的说辞,分明就是要把他架在火上烤!   新儒当中确实是以江西人居多,但原因却不是他只招江西乡党,而是先前新儒学派号召力还不够强,肯群起响应的也就只有他那些乡党了。   这‘只招乡党’的说法分明就是倒因为果!   但问题是人们大多只看结果,谁又回去剖析这背后的成因?   王哲愤恨之余,忙又命人去知会自己的心腹党羽,准备开个碰头会,尽量弥补这件事所造成的影响——至于那贾雨村,且留待日后再找他算账便是!   等到王哲返回家中,所召见的心腹党羽便纷纷登门,只是来的比想象中少了些,且见了他都是一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样子。   王哲心中又升起了不详的预感,当即唤过最亲近的心腹询问究竟。   “好叫阁老知道。”   那人愁眉苦脸道:“礼部李侍郎刚刚去了会馆,号召江西学子士人守身持正、潜心向学,切不可沾染上歪风邪气。”   王哲一听这话,只觉胸中翻涌,险些当场呕出血来。   他方才还想着扩大宣传,好补上临阵退缩之人的缺额,如今倒好,直接被人来了个釜底抽薪!   江西乡党一旦内讧起来,他自顾尚且不暇,又哪有余力再广纳贤才与焦顺争雄?!   届时若只有寥寥几人进入工程院,别说是抢夺工学的控制权了,不给那焦顺做嫁衣当陪衬就是好的!   想到这里,他恍然间好似明白了什么,颓然的瘫坐在了椅子上,苦笑摇头道:“狮儿难与争锋,我到底还是小觑了他。” ###第七百一十七章 ZJM   是日下午。   戴权蹑手蹑脚的从帘幕后步出,冲正躬身静候的贾元春摇了摇头,压着嗓子道:“娘娘还是照老规矩,先用朱漆封起来吧。”   贾元春闻言微微颔首,旋即拿出专用的封皮,将自己今天整理总结的政务摘要装进里面,又用朱漆红泥封好了,交由戴权代为保管。   “有劳公公了。”   最后她冲戴权微一躬身,便迈步出了乾清宫。   走出一段路之后,见左右再无旁人,她原本古井无波的脸上,顿时浮现出几分哀婉之色。   虽然皇帝因忌讳的缘故,勒令她不可踏入帷幔后面半步,但这些天下来,她又怎么可能察觉不到皇帝的身体正每况愈下?   想想当初在潜邸时,两人举案齐眉夫唱妇随的恩爱;再想想年初皇帝中风后,所表现出来的冷酷绝情,她心里是五味杂陈。   “妹妹、妹妹留步!”   就在这时,后面忽然传来了吴贵妃的呼唤声。   贾元春回头看去,见她正快步从后面追赶上来,不觉有些诧异:“姐姐怎么也出来了?”   “晚上就该丽妃当值了。”   吴贵妃走到近前,不以为意的甩着帕子道:“她急着来献殷勤,我可不就只能退位让贤了?”   贾元春自然知道这话不尽不实,多半是丽妃瞧出她不耐乾清宫拘束,所以才会提前跑来换岗的。   唉~   虽然自己和皇后都曾劝谏过吴贵妃,但吴贵妃却实在不是个有城府的,有些时候她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但其实早都被别人给看穿了。   不过也或许正因为是这样的脾性,皇帝才更不会担心她日后擅权。   边想些有的没的,贾元春笑道:“也就是娘娘宽宏大度,若换了别人,只怕巴不得长在乾清宫才好呢。”   “嗐,都是自家姐妹,有什么好斤斤计较的。”   吴贵妃受她吹捧,愈发面有得色,有意无意的往元春胸前扫了眼,见她略略躬身含胸,不觉又添了三分满意。   又与贾元春寒暄了几句之后,她便打眼色示意宫女嬷嬷们退到一旁,然后问:“妹妹,今儿这场御前会议我有些没看懂,到底是谁输谁赢来着?”   贾元春其实早就猜到了她的来意,毕竟这吴贵妃基本将自己当成了工具人,若非有事垂询,也不会专门来找自己。   于是便将会议上众人一问一答,以及背后所蕴含的深意,掰开揉碎解释了一遍。   虽然竭力讲的浅显易懂,但吴贵妃最后还是听的有些发懵,最后揉着太阳穴发愁道:“听你意思,是那焦顺赢了?”   “还不敢说已经十成十的赢了,但眼下确实是王阁老吃了暗亏。”   “我就说嘛!”   吴贵妃见自己‘猜’对了,当下洋洋得意道:“我当时瞧王阁老面上就有些不对,原来是吃了那焦顺的哑巴亏。”   旋即又感叹道:“以往你们说他不学有术,我还不敢尽信,哪知道他连阁老都敢硬顶,甚至还能战而胜之!”   从最初开始,她对焦顺的观感可说是一变再变,到如今也终于不得不承认,焦畅卿虽然不是科班出身,论能力却未必逊色于那些进士官,甚至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问清楚自己想问的,吴贵妃就毫不犹豫撇下了贾元春,径自回了自己的钟粹宫。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贾元春忍不住再次感叹,当初谁又能想的到,以胆小怯懦闻名的吴贵妃,竟还有如此张扬的一面?   感慨完,她也领着抱琴等人回到了景仁宫。   正要进门的时候,忽就嗅到了一股骚臭气息,那味道,似乎是什么猫狗的排泄物,但又不仅仅只是排泄物的样子,气味要更为难闻一些。   景仁宫门外怎么会有这样的味道?   元春看看景仁宫的大门,再看看对面延禧宫的大门,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深究此事——以她如今的状况,本也不该再节外生枝了。   话分两头。   却说吴贵妃回到钟粹宫后,便准备沐浴更衣,然后去储秀宫里寻皇后说话,顺带也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以及深入分析的结果分享给皇后。   只是宫女们刚抬了浴桶来,还没等她脱衣服呢,就听宫人禀报,说是容妃来了,希望能见娘娘一面。   “嘁~”   吴贵妃嗤之以鼻,冷笑道:“她这时候知道着急了?早干什么去了!不见!”   宫人领命出去了,不多时却又折了回来,满脸为难的禀报:“娘娘,容妃听说您不肯见她,便直接跪在了宫门口,您看这……”   “跪下了?”   吴贵妃略略有些吃惊,但想到皇帝最近的身体状况,便断定容妃多半是病急乱投医,于是又不屑道:“她想跪,就让她跪着吧,我倒要看看她能跪多久!”   说着,便欲宽衣解带。   那传话的宫人忍不住提醒道:“娘娘,这要是传到皇上、或者太后娘娘那里,只怕……”   吴贵妃脱衣服的动作一僵,虽然她总是忍不住想把自己往太后的位置上套,但比起真正的太后来,她眼下显然还不够看。   再想想‘去母存子’的旧例,吴贵妃一跺脚道:“罢罢罢,那本宫就去瞧瞧她到底耍的什么把戏!”   说着,板着脸步出了寝宫。   等看到容妃虽然跪在宫门口,却仍是挺胸抬头不由又添了三分不喜——宫中心胸宽广的人多了,她偏偏就只针对容妃,难道就因为容妃的最大不成?   哼~   真正的原因是容妃目中无人,走到哪儿都不忘挺着胸脯,炫耀哪两块肥肉——至少吴贵妃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她这番心思若是被容妃知道了,估计容妃就要大喊撞天屈了,她哪里是刻意炫耀,实在是如若不努力挺起胸膛,甚至微微后仰的话,就容易被那一对儿累赘带偏重心。   “姐姐!”   眼见吴贵妃迎出来,容妃忙装出一副惶恐悔恨的模样,膝行两步仰头道:“姐姐,我知道错了,求姐姐饶了我这一回吧!”   可吴贵妃走得近了,却发现她明显刚刚沐浴过的样子——若是心中没有偏见,这倒可以解读成容妃十分重视这次登门请罪。   但谁让吴贵妃素来就对她有偏见呢。   当下心中冷笑,暗骂这死肥婆果然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在自己面前演的凄凄惨惨,实则还有闲心在这不早不晚的时候沐浴!   “哼~”   于是吴贵妃轻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容妃缘何前倨后恭?”   容妃暗恨,自己那里前倨后恭了,分明是你莫名其妙发火,让我当众下不来台,如今竟还好意思倒打一耙!   更让容妃生气的是,她最初还以为吴贵妃是在皇后那里碰了钉子,所以才迁怒自己的,谁成想这两个人的关系从此一日千里,到最近更是如胶似漆一般。   那自己当初她无故冲自己发疯,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心下腹诽不已,但容妃嘴里却是满口讨饶哀求、自承其错。   若换个心肠软的,少不得也就将事情揭过去了,吴贵妃的心眼却与她的体型相仿,听了半天忽然诘问道:“那你先说说,自己都有那里做错了?”   这让容妃如何作答?   她打心眼里就不认为自己做错过什么。   但现在不回答也不行,毕竟她还指望着能哄住吴贵妃,以便找到对繇皇子下手的机会呢。   于是只好道:“当初我不该怂恿娘娘去试探……”   “什么试探?!”   吴贵妃突然拔高音量打断了她的话,怒冲冲道:“你别在我这里惺惺作态了,我急着去储秀宫,哪有空听你这些胡言乱语!”   说着,根本不给容妃辩驳的机会,便急匆匆出了钟粹宫。   等在储秀宫中见了皇后,她气咻咻的表示,等日后姐妹两个掌了权,必要将容妃这个厌物赶到冷宫去。   皇后一边亲自给她斟茶,一边温柔笑道:“她又怎么你了,值得妹妹生这么大的气?”   “还能怎么?”   吴贵妃恼道:“她方才拿那两道奏折的事儿威胁我来着!这妇人早晚是个祸患,姐姐若担心坏了名声,到时候就由我出面好了!”   “你啊你。”   皇后无奈摇头:“她便真是个祸患,也只能在眼下招祸,等到日后却又怕她何来?”   吴贵妃一想也是这个道理,等到自家儿子登基了,她一个过了气的老女人,难道还能翻起什么风浪不成?   皇后见她哑口无言,又无奈笑问:“怎么,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事儿?”   “自然还有别的事儿!”   吴贵妃忙把御前会议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又赞叹道:“今儿姐姐是没瞧见,那焦顺一番连消带打,竟让王阁老吃了哑巴亏,他这何止是不学有术而已,简直就是、就是……”   说到这里却不知该用什么言语来形容,一时卡了壳。   皇后见状掩嘴直笑,道:“妹妹总说自己没主见,偏谁说了也不信,今儿自己亲眼得见才算是信了。”   说着,又忍不住叹道:“可惜也只是有才无德罢了。”   吴贵妃对此却不怎么认同,有才无德又怎么了?那些尚书阁老们哪个不是有才又有德,还不是一个劲儿的跟皇帝唱反调?   反倒是焦顺这样有才无德的,只要以利诱之便可收为己用。   当然了,这番分析也不是吴贵妃原创的,而是上次贾元春帮着剖析出来的,所以并未涉及到那两封密折的事儿。   既然诱之以利就足够了,那再加上把柄在手,这焦顺自然可以大用、重用!   ……   与此同时。   焦顺回到工学后,因得报说是有人曾拿着自己的信物找上门来,便猜到是林黛玉那边儿有什么急事。   于是忙自己给自己批了假,匆匆赶奔桃花巷。   等进门之后,他拉着林黛玉上上下下端详了一遍,这才如释重负的道:“妹妹没出意外就好,我才从宫里出来,就听说妹妹派人找我,生怕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所以就赶紧告假回来了。”   林黛玉闻言,立刻白了旁边的紫鹃一眼,嗔怪道:“我不是说了,先不要惊动大爷的么?”   然后,才将老徐被人跟踪的事情说了。   焦顺听了却并不觉得奇怪,反倒自责道:“都怪我一时忙昏了头,竟忘了专门跑一趟提醒妹妹——其实昨儿在葬礼上,那宝玉也不知怎么,竟就嗅出了我身上沾染的气息,当着众人的面就闹起来。”   “什么?!”   林黛玉闻言大惊失色,她如今虽已经渐渐习惯了桃花巷的生活,但却绝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做了外室——尤其是荣国府里那一干亲朋故旧。   “放心!”   焦顺忙又补充道:“当时人多眼杂,他还没能查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人给拦下了——后来我见机又用熏香遮了遮,他就更分辨不出源头了。”   “我估摸着,薛姑娘也是弄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以才会派人跟踪老徐,试图确认你的动向吧。”   林黛玉听说事情并没有败露,这才略略松了口气,然后又忍不住在焦顺胳膊上掐了一把,嗔怪道:“我昨儿都说要先卸了妆洗个澡的,偏你非要……”   焦顺两手一摊,无辜道:“我也没拦着啊,还打算帮妹妹搓背来着。”   “哼~”   林黛玉听他还敢提这茬,恼羞的又在他脚面上不轻不重的踩了一脚。   焦顺虽皮糙肉厚,却仍是佯装出雪雪呼痛的架势,趁机却揽住了林黛玉的纤腰,在她耳边吹气道:“吃一堑长一智,下回我必须亲自监督妹妹洗澡,免得再……嘶~”   说到半截又倒吸一口凉气,这回却不是装的,而是林黛玉狠狠咬在了他胸口上。   焦顺见她来真的,再不敢调戏,忙改颜道:“说正经的,这事儿你准备怎么处置,要不要我出面……”   林黛玉摇头:“她要是想说,昨儿就该说了,如今只是派人跟踪,我也没什么好忌惮的,且先晾上几日,再修书一封质问就是了。”   说着,又然不住喟叹:“也就是宝姐姐了,若换成是我,只怕昨儿在葬礼上就要闹起来了,断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她如今也是骑虎难下罢了,毕竟是御赐的婚事,压根也容不得薛家反悔。”焦顺说着,又道:“既然你已经拿定了主意,那我也不多问了,趁今儿回来的早,要不要一起去外面打打牙祭?”   “每日里吃的,不都是外面送来的?”   林黛玉说着,又有些不好意思垂下螓首:“我今儿身上不太舒服,要不你还是回去吧。”   身上不太舒服?   焦顺看她神色,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要是就这么离开,却也不是他焦某人的作风,当即正色道:“我与妹妹在一起可不是贪图那些事儿!”   是夜有诗为证: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卵石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清·郑板桥·《竹石》。 ###第七百一十八章 十月将近   九月初八。   这天上午,林黛玉难得没有窝在书房里,而是在院内焦躁又期盼的来回踱步。   约莫辰时刚过【上午九点】,就听院门外传来了马车声,紧接着是雪雁欢快的呼喊:“姑娘、来了、来了!”   林黛玉迫不及待的迎出门外,正撞见乔装打扮的焦顺缓缓勒停了马车。   她也不和焦顺打招呼,径自绕到了车后,仰着头往车内看去。   与此同时,邢岫烟也正好推开了车门,车上车下四目相对,林妹妹便忍不住激动的唤了声‘邢姐姐’,然后又连声催着雪雁去取木梯。   这时候焦顺已经搬着木梯走了过来,原是伸手扶邢岫烟下车,却被林黛玉抢先了一步,然后挽着邢岫烟的手就往院里走。   啧~   焦顺咂咂嘴,讪讪的跟在了后面。   那天连哄带骗原本进行的十分顺利,坏就坏在了他最后没忍住,亵渎了林妹妹那绝美的容颜——不过箭在弦上,又有谁能忍得住呢?   说到底,他不过是犯了个男人都会犯的错误罢了。   等进了院子,林黛玉先拉着邢岫烟在客厅里问东问西,然后又带着她去了书房里,献宝似的捧出了《霸王别姬》的草稿。   林黛玉会如此热情倒不奇怪,桃花巷的生活虽然衣食无缺,又有焦顺变着法子的哄她开心,但自小在荣国府伴着兄弟姐妹们一起长大的她,骤然独居久了,还是不免时常会感到孤独。   见她如此,焦顺便笑着对邢岫烟道:“早先还担心她见了你们不自在呢,如今既好好的,索性你也常来就是。”   邢岫烟自然没有异议,但心下却不免有些唏嘘,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没想到最终林妹妹还是成了自家老爷的人,而且还是见不得人的外室。   只能说是时也命也。   林黛玉则是白了焦顺一眼,挽住邢岫烟的胳膊撒娇道:“就算你不说,姐姐也会时常过来的,对不对?”   邢岫烟笑而不答,只是宠溺的伸手轻抚她的秀发。   见她两个自顾自亲近,焦顺干脆也不碍眼了:“那你们先聊着,我去外面把烤架支起来——咱们今儿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说着,径自出了书房。   邢岫烟原本要跟出去帮忙,却被林黛玉给拦了下来,不由奇道:“妹妹跟老爷这是?”   林黛玉那好意思明说,当下红着脸扯开话题道:“先不提他,我这里正好有一桩事情,需要姐姐帮着参详参详。”   说着,便将自己与薛宝钗合著小说,以及前两天薛宝钗突然派人跟踪信使的事情说了。   其实她自己早已经拿定了主意,准备等过两天就给薛宝钗修书一封,表示自己此生都不会再踏入荣国府半步,现在之所以会拿出来问邢岫烟,不过是慌乱之间胡乱找了个理由罢了。   但邢岫烟听完之后,却点出了一个核心问题:薛宝钗下个月就要嫁到荣国府去了,届时若再和林黛玉频繁通信,又如何能保证做到滴水不漏?   倘若贾宝玉又或是荣国府的什么人,顺藤摸瓜找到了这边而来,林妹妹又准备如何应对?   这一下子倒把林黛玉给问住了。   说实话,她最初是抱着验证猜想的目的,所以才会主动联络薛宝钗的,后来则是完全沉迷于写书之中无法自拔,所以压根就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至于焦顺为何没有想到这一点……   瞒着荣国府的男人做点‘私事儿’,又有什么难的?   蕉太狼问号脸.jpg   却说林黛玉捧着草稿,呡着小嘴儿愣怔半晌,一时不知该如何以对。   她可没有焦顺那样的‘信心’,更不敢冒着被贾宝玉察觉到风险,如此一来,自然就只能放弃与薛宝钗合著写书了。   可单凭她自己,真能把这本书写好吗?   又或者……   她将目光投向了邢岫烟,邢姐姐论文笔或许稍逊宝姐姐,但她久在民间,经过见过的自然远较宝姐姐为多,若请她代替宝姐姐……   但犹豫再三,林黛玉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主要是不想让邢岫烟以为,自己是将她当做了退而求其次的代替品。   然而自此,她心里就空落落的像是被挖去了一块似的,等送走邢岫烟后更是茶饭不思闷闷不乐,任凭焦顺怎么哄都不见效。   后来焦顺干脆让邢岫烟打着回娘家照顾母亲的名头,搬来桃花巷小住了十余日,这才让林黛玉的心情渐渐转好。   ……   另一边。   薛宝钗在度过了最初的惶恐不安之后,眼见连着数日并未见到林妹妹有什么‘反馈’,便渐渐安心下来,但随之而来的还有浓浓的失落与遗憾。   或许从今往后,自己再也没办法联系上林黛玉了,自然也更不会有机会再继续参与编撰那部《霸王别姬》了。   说来也怪,她先前虽也在这上面倾注了心血,但也并没有将这部小说看的太重,反倒是确认无法再继续参与之后,莫名其妙就总是想到书中的种种。   以至于在‘断更’十来天后,她创作的热情反而达到了最高,甚至睡里梦里都是小豆子与小石头的故事,且梦中的小戏子并不是男儿身,而是一群天真烂漫的女孩子,彼此两小无猜相濡以沫。   每每从梦中醒来,宝钗都会怅然若失。   就这么一晃眼,眼见已经到了九月底,朝堂上的局势在此期间也发生了相当大的转变。   首先是工程院的考核章程订立好之后,报名参加考评的新儒寥寥无几,甚至不及报考匠官的五分之一。   而在此背后,则是有数以十倍计的新儒,又默默转回了旧儒——升官发财哪个不想?但要让他们为了升官发财,用最激烈的手段直面地方士绅,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受此影响,原本看上去蒸蒸日上的新儒学派,短短半月后就只剩了一地鸡毛,连带着王哲王阁老也是声势大跌。   与之相反,此一役焦顺非但正面挫败了王阁老,重新赢得了皇帝独宠,更趁机将拔高了工科的地位,可说是大获全胜,风头一时无两。   这还不算,等到了九月二十二,皇帝忽然下诏表示要在十月份组建詹事府,以备册封储君之用。   按惯例,正三品的东宫詹事将由翰林出身的六部尚书兼任,具体花落谁家暂时还未有定论,但正四品的少詹事的归属却几乎不存在任何争议。   即便是瞎子聋子也知道,这个少詹事就是为焦顺量身定做的。   短短三年间,从七品所正一路升到了四品詹事,跨越了多少人三十年都未必跨越的距离,虽说幸臣这玩意儿升迁起来本就不讲规矩,但还是引发了各方的惊叹。   内中便有在葬礼时刚刚强硬了一回的贾琏。   荣府东跨院。   “怎么会这样?!”   贾琏焦躁不安的来回踱步,一忽儿咬牙切齿,一忽儿面露惧色。   他原以为皇帝都转而支持新儒学派了,王阁老绝无失败的道理,而那狗奴才必然成为明日黄花。   谁承想会是这样的结果?!   如今倒好,那奴才眼见就要成为潜邸从龙之臣了,如今仗着宫里有贤德妃在还好,若是等到新皇登基,那狗奴才岂不更要无法无天?   他两个男盗女娼沆瀣一气倒罢了,若是记了仇,又或是嫌弃自己碍眼,暗中施些手段,自己只怕冤都没处喊去!   想到玉树临风英明神武的自己,很可能会与某三寸丁谷树皮一个下场,贾琏心中就不寒而栗。   但要让他就这么卑躬屈膝的服软,他又实在是不甘心。   凭什么?凭什么?!   明明作奸犯科的是那对狗男女,却怎么反而要自己向他们低头服软?!   不可能,绝不可能!   贾琏正下意识想要拂袖,忽就见秦显进来禀报,说是王夫人想请二爷明儿出面,亲自护送二姑娘去庙里清修。   “知道了。”   贾琏不耐烦的回了句,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但他本就和迎春不亲近,如今知道迎春曾做过什么,就更不可能对她有好感了。   不过这事儿倒提醒了他,或许可以通过妹妹们找个台阶下——这三丫头不是年底之前,就要嫁给那焦顺了吗?自己做为大舅哥出面接洽,难道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就是一时想不出,等到时候见了那狗奴才,该怎么不失体面的服软。   不对!   自己这不叫服软,只是识时务者为俊……   也不对!   应该是说是卧薪尝胆以待天时。   这狗奴才爬的越高,将来指定摔的也就越惨,自己只需蛰伏起来等着看他的下场就好。   如此自我安慰之后,贾琏顿觉天宽地广,对于战略性低头服软也没那么抗拒了。   于是趁热打铁去了大观园,准备打着询问明天行程的名义,先打探一下探春与焦顺定亲的相关事宜。   途中路过竹篱花障编的月洞门时,正瞧见贾宝玉掐着朵大波斯菊,在那里念念有词:“去、不去,去、不去,去……”   贾琏停下脚步,扬声问:“宝玉,你在这里做什么?”   “没、没什么。”   贾宝玉下意识把那波斯菊藏到了身后,但旋即忽又想起了什么,脱口问道:“琏二哥,你是去过苏州的,还亲自主持了林姑父的葬礼,可知道那附近有什么地方是能藏人的?”   贾琏顿时明白他方才是在做什么了,当下不耐烦的道:“你趁早死了心,别说你下个月就要成亲了,即便没这事儿,家里也绝不可能让你去苏州找林妹妹的!再说了林妹妹虽好,怕也越不过宝钗去,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顿了顿,又道:“再说了,你早干什么去了?要是一早请老太太出面做主,林丫头又怎么会不告而别?”   说完,径自拂袖而去。   贾宝玉在原地愣怔了良久,颓然一扬手,将被扯下半边花瓣的波斯菊抛到了水里。   琏二哥说得对,若是自己一早就竭尽所能,林妹妹又怎会不告而别?   就这般,怔怔看着那波斯菊顺着水流缓缓飘下,贾宝玉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忙追上去费力的将那残花又捞了起来,珍而重之的捧着来到了桃花林中。   他左顾右盼,循着往日的记忆找到一处小小的土包前,不管不顾直接用手刨了起来,不多时,就从土里翻出一个小小的包袱。   回想着当初林黛玉葬花时的情景,再想到如今桃花依旧在,伊人却芳踪难觅,一时不由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恰巧彩霞与彩鸾从此经过,听到哭声十分好奇,便循着声音找了过来。   等发现是宝玉跪在地上哭喊黛玉,彩鸾下意识就想上前扶起他,却被彩霞给拦了下来,悄声道:“你没事儿招惹这小祖宗作甚?他哭他的,咱们走咱们的,只当没见过就是——不然沾上了准没好事儿!”   彩鸾却存了三分怜惜,指着宝玉道:“你瞧二爷哭的多伤心,我若是林姑娘,见他如此衷情于我,只怕早就回心转意了。”   “那是因为你不是林姑娘!”   彩霞嗤之以鼻,又冷笑道:“再说了,眼下是为了林姑娘,以后还不定是为那个姑娘呢——你信不信,如果现在不告而别的是薛姑娘,他多半也会哭成这样,压根儿不管林姑娘看到了会有多伤心!” ###第七百一十九章 本子   痛陈利害之后,彩霞便强拉着踌躇不舍的彩鸾出了桃林。   眼见已经走出老远,她仍是一步三回头的样子,彩霞只觉得好气又好笑。   先前还罢了,这半年多宝玉渐渐露出了银样镴枪头的本色,谁知还有这么些傻丫头巴巴的往他身边凑,却也不想想,有袭人和莺儿这两个鬼精灵的在,想要越过她们抬姨娘谈何容易?   正益发坚定了自己烧冷灶的心思,忽就见袭人快步从对面行来,冲二人喊道:“你们瞧见二爷没?”   彩霞听了不动声色,却架不住彩鸾心浅,先是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然后又下意识望向了身后的桃林。   这糊涂的小蹄子!   彩霞见状暗骂一声,心道你要说就大大方方的说,不想说就别一点儿声张,偏摆出这副吞吞吐吐扭扭捏捏的样子,任谁看了不知道内中必有隐情?!   为免袭人起疑多想,她忙主动找补道:“方才远远的瞧见有人进了林子里,当时没看清楚,如今听你这一说,倒还真像是宝二爷呢。”   袭人听彩霞这一说,连忙道了声谢,然后快步寻至桃林里。   进到林子里她正欲开口呼喊,却听到桃林深处隐隐传来哭喊声,不用想,也知道多半就是自家二爷没错了。   于是忙循声找了过去,果然见到贾宝玉正跪在地上,两手捧着个破布袋嚎啕大哭。   袭人见状,也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长吁短叹,只能无奈的上前扶住他的胳膊道:“我的小祖宗,你这又是闹的哪一出?方才不是睡的好好的,怎么才一错眼,你就又跑到林子里来发疯了?”   贾宝玉捧着那布袋不肯撒手,全凭袭人拉扯才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泪眼汪汪的看着那一口袋花泥,悲声道:“你们别哄我了,林妹妹肯定遇到什么意外了,若不然,怎会找了这么久还没找到一点线索?”   听到又这话,袭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劝他——隔三差五倒还罢了,这一天闹上三五回的,任是谁也想不出新词儿来了。   但谁让自己就摊上这么位主人呢?   只能再度重复以前的言语道:“说多少回了,二爷怎么还是一个劲儿往坏处想?兴许是林姑娘怕咱们找见,主动藏起来了呢?那苏州虽说是不如京城大,可也住着几十万人——她要是有意回避,找起来可不就费劲儿了?”   不想贾宝玉就等着她这话呢,当下把布袋交到左手,抬起右袖在脸上狠狠抹了一把,笃定道:“那就让我去苏州找她!等到了苏州,我每日里敲锣打鼓的找,她一日不露面,我就找上一日;一年不露面,我就找上一年!”   这话可把袭人吓了个够呛,当下忙道:“天爷哎,你快省省吧!如今给薛家的对月贴都下了,二爷这时候跑去苏州找林姑娘,算是怎么一回事儿?!”   见宝玉梗着要使性子,她又放缓了语气道:“再说了,万一林姑娘是找了个山清水秀远离人烟的所在呢?凭你一人怎么可能找的过来?”   “这……”   宝玉顿时迟疑了,他这些日子也时常想着,与其成日里饱受相思之苦,倒不如抛开所有凡尘俗事,找个清静自在的名山大川隐居。   以己度人之下,自然觉得林黛玉也很有可能会这么做。   真要是藏在个鸟不拉屎的所在,凭他一个人却怎么可能找的到?   “不如这样。”   袭人见火候到了,忙趁热打铁:“薛家在南边儿有产业有人手,等成了亲你带着二奶奶一起南下,届时自然一呼百应,再找起人来岂不便宜简单?”   贾宝玉听了,迟疑道:“宝姐姐肯么?”   “如何不肯?”   袭人其实也不知道薛宝钗肯不肯,但只要撑到宝钗过了门,那责任就不是她来扛了,因此一口咬定道:“宝姑娘最是善解人意,上回在王家的时候,若不是二爷听风就是雨的胡闹,伤了她的心,只怕她非但不会拦着,还要帮二爷一起找呢!”   贾宝玉默然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   袭人见状刚松了口气,忽又听他道:“我回头琢磨了许久,那味道就是林妹妹身上的,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林妹妹怎么会去舅舅家?”   见他从一个牛角尖又无缝衔接的跳到了另一个牛角尖,袭人只觉得头都大了,忙岔开话题道:“二爷,还是先回去洗一洗吧,瞧您这身上脸上全都是泥,让老爷知道了,少不得又要挨训了。”   且不提袭人如何扯着宝玉返回怡红院。   却说贾琏到了清堂茅舍里,还不等主动挑起话头呢,就听王夫人叮咛道:“我明着是让你去送你妹妹,实则也是想让你好生陪陪凤丫头——她一贯最喜热闹,怎生受得了庙里的清苦日子?”   “你们小孩子家家的就是不知道节制,生生就在孝期弄出这样的丑事来,若是传扬出去……”   听王夫人絮絮叨叨的数落,贾琏脸上是青一阵白一阵的,恨不能告诉她:既然是怕丑事传出去,那干脆让王熙凤直接把那孽种打掉不就结了?!   可无奈形势比人强,他来之前又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卧薪尝胆以待天时——正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如今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吞了。   于是勉强听完了,咬牙回了句:“婶婶教训的是。”   王夫人见他面上不怎么好看,还以为是自己说的重了,于是又往回找补:“不过这毕竟也是一桩好事,若能生个儿子继承家中的香火,想必你父亲在天之灵,也绝不会怪罪的。”   怎么可能不怪罪?!   除非贾赦的在天之灵又聋又瞎,还得了脑瘫之症!   贾琏生怕再听下去,自己就彻底忍耐不住要爆发出来了,忙道:“婶婶,其实我过来,还想顺便打听一下三妹妹的婚事,如今宝玉的对月贴都已经下了,是不是也该催一催焦家了?”   “这个么……”   王夫人摇了摇头:“一来刚过孝期没多久,二来湘云也才嫁过去不到一年,要我说不妨再等等,等明年再谈婚论嫁,也就不用担心有人说闲话了。”   这话分明就和当初薛姨妈想要延期成亲时,所说的一模一样。   当初为了儿子,这些自然都不是问题。   但若只是为了庶女,荣国府的名声就显得比较重要了。   更何况她仓促间,也实在是拿不出足够的嫁妆——就算要找薛家挪借,总也得等宝钗在府里安稳下来再说吧?   贾琏听了这话,一时也无话可说,正想着另寻别的法子与焦顺握手言和,忽又听王夫人道:“等明儿你见了畅卿,不妨替我跟他解释解释,让他莫要着急。”   “嗯?!”   贾琏愕然道:“他也要去?!”   “不是他要去。”   王夫人更正道:“是宝丫头和湘云约好了要去庙里探视你妹妹,他届时自然要陪着湘云一起去——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和凤丫头交代好了,倒时候她自会找理由推托,不会让她们见到迎春的。”   贾琏魂不守舍唯唯诺诺的应了。   达成了原本的目的,他本来应该高兴才对,但一想到那贼婆娘刚去庙里,焦顺后脚就跟了去,他心里就半点都高兴不起来。   跟王夫人道了别,他正沉着脸闷着头往外走,忽就听院门口有人脆生呼喊:“你去哪儿?这不是才刚回来吗?!”   贾琏见是彩鸾,随口问了句:“你喊谁呢?”   彩鸾回头见是琏二爷,忙躬身道:“是彩霞,她也不知有什么急事要办,才刚从外面回来又急匆匆出去了。”   贾琏也没多想,点点头就出了清堂茅舍。   另一边。   彩霞脚下生风,却是一路直奔秋爽斋而来。   等见了贾探春后,便道:“姑娘,我方才不经意间听太太跟琏二爷商量,说要把您和焦大爷的婚事推到年后再办呢。”   借着,又将王夫人那套说辞学了一遍。   探春听了不由英眉微蹙,王夫人生怕节外生枝,误了贾宝玉和宝钗的婚事,她又何尝不担心这一点?   况那金玉良缘是定死了的,自己这边儿却未必牢靠。   当下拉着彩霞连声道谢,又详细解释了自己嫁到焦家后,会对亲弟弟贾环有什么安排。   等前脚将欢天喜地的彩霞送走,后脚她便也开始行动起来——延后是绝对不能延后的,但她作为姑娘家,却也不好直接站出来催婚,所以必须要找个中人从中转圜。   而这中人的人选,自然非王熙凤莫属。   不想等一路兜兜转转来到王熙凤院里,却发现除了王熙凤之外,李纨和大太太也在场。   三人正不知在传看些什么,见了探春,王熙凤立刻拍手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妹妹快来帮我们参详参详,看这买卖到底能不能做。”   买卖?   心下虽然烦躁,但探春面上丝毫不显,边笑盈盈的道:“大太太和嫂子们瞧上的买卖,还能错的了?”   边走到王熙凤身前,接过她递过来几页纸,举在眼前仔细端详。   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待看到那纸上的笔迹时,却立刻认真起来。   盖因这其实是焦顺给王熙凤的一封回信。   他在信里提出了一桩新奇的买卖,说是自从在宫里,给繇皇子弄出那寓教于乐的情景互动剧之后,剧本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外面,有那手眼通天的主儿,也学着拿来教导家中子弟,据说成果颇佳。   乃至于有些少年人也对这些东西十分感兴趣。   所以焦顺就想着,与其白白被他们盗版,还不如主动下场赚些好处。   正巧王熙凤联和李纨和大太太邢氏,一起央告他想个稳赚不赔的买卖,他索性就把这个想法提了出来。   大致就是弄个类似戏园子的地方,只不过客人来了不是看戏,而是充当戏里的主角——其中又分为雏凤组和潜龙组。   前者主要招待六至十二岁的小孩,所参与的剧本主要以寓教于乐为主。   后者则拔高难度,主打一个悬疑断案。   前者编剧本的难度不大,后者则可以依托现成的案件进行改编。   焦顺还特意给后者指定了一副对联: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看到这里,探春已经明白焦顺的通盘打算了,于是放下手里的信纸笑道:“这个买卖果然是稳赚不赔的——且不提有皇子授课的噱头在,单单似这般新鲜事物,年轻人少不得都要去尝试尝试。”   说着,又道:“到时候再打出这副对联,说是可以借此先演练一下断案能力,免得走马上任后措手不及——如此一来,那些自觉有机会为官的,自然便会趋之若鹜。”   说着又想起了什么,兴奋道:“对了,干脆放出风声,说是皇上也有意从中挑选精于刑名的干才,到时候那些士人们怕是要抢破头了!”   听了她这番话,邢氏和王熙凤婆媳俱都喜笑颜开,只李纨淡淡的并不十分在意。   王熙凤笑着给探春递了一杯茶水,道:“有妹妹这番话我们就放心了——到时候这买卖说不得还要你亲手操持呢!”   探春闻言心下一动,忽然叹气道:“那怕是得多等一段时日了。”   “怎么说?”   “太太有意要把我的婚事推到明年,这中间要再有什么事情耽误了……”   听探春这话,王熙凤立刻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了,当下笑道:“这还不简单,明儿见了顺哥儿说一声,让他尽早来提亲就是了——咱们太太难道还敢硬拦着不让?”   那‘硬拦着’三字,她说的颇有些阴阳怪气。   探春却不深究,反正她志不在此——若不然,明知道焦顺于在座众人尽皆有染,她又怎么可能还一门心思想要嫁过去?   于是大大方方的施了一礼道:“那就有劳姐姐了。”   “起来、起来,这又没外人。”   王熙凤将她扶起来,正要说些什么,忽听一旁的邢氏半含羞涩半含骚情的道:“他还说要弄个本子,等到了庙里跟咱们一起演练演练,到时候就知道这其中的妙处了。”   这话本来没什么的,但瞧邢氏这模样就知道必是有什么的。   探春被她带挈的想入非非,不知不觉脸上也红润发烫起来。   李纨的神态也相差仿佛,只王熙凤皱着眉头两手捧腹。 ###第七百二十章 釜底抽薪   十月初一,辰时刚过。   薛、焦两家的马车缓缓停在了牟尼院门前,首先从马车上下来的是宝钗、宝琴两姐妹,紧接着史湘云才在平儿、司棋的搀扶下,小心翼翼的迈下了台阶。   眼见两人哼哈二将也似的护着,后面又有翠缕、香菱几个伸手虚托,随时防止湘云打滑摔倒,薛宝钗不由掩嘴打趣道:“早听我们太太说,你在家比眼珠子还眼珠子,今儿我总算是见识了。”   史湘云无奈的叹了口气,抚摸着显怀的小腹苦恼道:“我也不想的,可……唉,也就我们爷在身边的时候,还能轻松自在一些。”   倒不是说焦顺不宝贝她,而是这些过度照顾的做法,基本都是徐氏铺排下来的,妾室丫鬟们一来不敢违拗,二来也怕出了差池担责任,自然是要加量不加价的完成任务。   “你少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多少人求还求不来呢。”   两人正说笑间,里面李纨、探春、惜春连同妙玉一齐迎了出来,见了史湘云这阵仗,自不免也要调侃几句。   最后还是平儿主动问起王熙凤的动向,妙玉才忙引着她们进去拜见大太太邢氏。   等到了大雄宝殿前,邢氏也领着王熙凤来迎。   史湘云略略见了一礼,旋即便好奇大看向王熙凤:“听说姐姐也怀上了?”   “唉~”   王熙凤半真半假的叹了口气:“这孩子来的着实不是时候,我也只好跟着在庙里避一避风头了。”   孝期怀孕确实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儿,史湘云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宽慰。   这时李纨从侧面挽住了王熙凤的胳膊,故意诙谐道:“她前脚揣上,你后脚也有了,足见这两个孩子是有缘的,要不干脆来个指腹为婚……哎呦~!”   没等她把话说完,就挨了王熙凤一肘子。   “这……”   史湘云还真有些心动了,可又瞧王熙凤似乎并不认可的样子,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茬了。   王熙凤又狠狠瞪了李纨一眼,自家这妯娌平素里瞧着最是正经,偏时不时就要跳出来作一回妖,可见骨子里就是反叛的,怪不得头一个爬上了焦顺的床。   不对,头一个好像是珍大嫂……   那她也是荣国府里的头一个!   转过头,她冲史湘云笑道:“别听她胡咧咧,自古只听说男人指腹为婚的,哪有咱们妇道人家随口定下来的道理?”   说着又左顾右盼的岔开了话题:“对了,顺哥儿呢?是没跟你一起来?还是被我们家二爷和宝玉拦下了?”   “凑巧赶上陛下召他进宫商量詹事府的事儿。”   史湘云忙解释道:“约好了等从宫里出来,就直接来这边儿接我们回去的。”   听说焦顺果然没来,在场倒有不少人暗暗失望。   尤其是邢夫人,她忍不住抱怨道:“怎么这么不凑巧?我还想试试那什么互动剧是怎么个意思呢。”   “这好说!”   史湘云闻言,立刻冲着后面招了招手,然后便见两个仆妇抬来个大盒子,稳稳当当放在了正当中。   史湘云摸着那盒子笑道:“这里边装的就是那互动剧的台本,香菱、红玉已经事先演练过了,到时候让她给咱们主持就好。”   之所以只有香菱红玉演练过,那自然是因为丫鬟里只有她们两个正经识字。   邢夫人闻言大失所望,她原以为焦顺召集这些个知根知底的妇人,是想要玩儿些新鲜花样呢——贾赦生前就擅长搞这个,偶尔也要编些Y词艳语让人演练。   为了不被李纨、探春比下去,她还特意在裙子里裹了一身骚情装扮,但现在剧本既然是交给史湘云带来的,肯定不会有那种不正经的东西,那她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她这里闷闷不乐,自然就忘了接茬。   好在这时候贾琏和贾宝玉也赶了过来,又是一通寒暄之后,众人便簇拥着史湘云到了后院禅房。   等忙而不乱的排定了座次,史湘云想起自己的来意,于是提议想要先去见一见迎春。   旁边宝钗也随声附和。   探春却哪敢让她们与迎春碰面?   当下忙苦笑道:“二姐姐因骤然换了地方,方才又发作起来了,如今实在不方便见人——不信你们问妙玉师太。”   史湘云的目光转向妙玉,就见妙玉仙风道骨的合十,口诵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虽没肯定,但也没否定。   湘云正迟疑要不要问清楚,究竟是怎么一个不方便法,王熙凤又跳出来表示不如先试试那互动剧,若果然好,就尽快操持起来。   在座众人纷纷响应,史湘云见事不可为,自然也只好作罢——但对迎春被送到庙里的原因,却是忍不住暗生疑窦。   于是史湘云唤来红玉、香菱,由她们将为各人量身定做的台本一一发了下去,然后又找妙玉要了两间厢房,开始紧锣密鼓的布置起来。   在此期间,众人则是各自分开熟悉自己的剧本。   贾宝玉也不例外,但他翻了两页实在看不进去,想到先前袭人的提议,便起身出了门,打听着寻到了薛宝钗那屋。   按规矩,即将成亲的两人这时候是不能见面的。   但荣国府的规矩自来就不严谨,况他们两人也是自小在一处长大的,因此守门的莺儿也没拦着,直接将他放了进去,还贴心的带着丫鬟们退出了门外。   薛宝钗放下手里的剧本,抬头看着宝玉问:“二爷是有什么要吩咐的不成?”   宝玉被她一句‘二爷’弄的浑身不自在,但又挑不出这话的毛病来——再过半个多月,她可不就得叫自己二爷了?   略一犹豫,他还是放弃了矫正宝钗的想法,直接开门见山的道:“我来找姐姐是有一事相求——等、等咱们成亲之后,你能不能陪我去苏州找林妹妹?我听说你们家在苏州也有不少产业,找起人来自然更加方便!”   他开始还说的有些结巴,后来却是越说越亢奋。   薛宝钗微微蹙眉,但凡是个有些城府的,都能听出自己那天在王家说的是场面话,可听宝玉这意思却明显是当真了。   面对如此无礼的要求,她略略沉默了片刻,迎着贾宝玉满是希冀的目光反问道:“我可以陪你去找林妹妹……”   “太好了、太好了!多谢姐姐成全、多谢姐姐成全!”   贾宝玉一听这话,顿时喜出望外,趋前两步抓住薛宝钗藕白似的皓腕,拼命的摇晃着。   薛宝钗猝不及防被他摇的身子前倾,忙用手撑住了炕桌,前倾是止住了,胸前却好大的动静,直从领子里摇曳出大片白腻。   贾宝玉不自觉被吸引了目光,直到宝钗拿手掩住,嗔怪的看过来,他才连忙讪讪的退回了原位。   薛宝钗重新坐正,板着俏脸道:“你且听我把话说完,我可以陪你去找林妹妹,也可以动用薛家在苏州的财力人脉,但怎么找、找多久、找不到怎么办,你总该有个提前拟个章程吧?”   贾宝玉很想说找不到就继续找,找一辈子也要找,但他终究不是个完全没脑子的,知道这样做根本不现实,且宝钗也不可能会支持他这样胡来。   但要说给自己限定一个期限,他又满心的不情不愿。   见他如此,薛宝钗又继续施压道:“就算我没意见,但你真就忍心把姨妈姨夫,还有老太太扔在京城不管不问?”   贾宝玉愈发动摇了,半晌嗫嚅道:“哪、那就先找一年?”   “一年之后呢?若是还找不到怎么办?”   “那、那就……”   贾宝玉嘴唇动了几动,却实在说不出到时候就彻底放弃的话来。   薛宝钗见状无奈的叹了口气,道:“你回去再好生想想吧,等拿定了主意,咱们就立字为据!不过到时候,你也要答应我一些事情作为交换才行。”   林黛玉如今就在京城隐居,去南边儿找她注定是徒劳的,如果能凭此能换来宝玉乖乖听话,配合自己的‘驯夫计划’,即便是浪费上一年时间又如何?   贾宝玉却压根没问是什么事情,直接想也不想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此后史上第一次剧本杀正式展开,因参与者多是女子妇人,所以焦顺准备的本子主打情感互动【狗血剧情】,悬疑只起到了将故事串联起来的效果。   这种做法果不其然对了大多数人的胃口,甚至玩的废寝忘食,直到下午还回味无穷。   期间真正执着于查明真相的也就是探春了。   傍晚时焦顺才终于赶到,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他自然也不好做什么,于是只是和史湘云你侬我侬的,又抽空和王熙凤几个探讨了开剧本杀店的事情,便各自告辞离了牟尼院。   至于迎春……   反正都已经是盘中餐了,也不用急于一时。   ……   翌日。   袭人边整理桌上乱七八糟的草稿,边忍不住睡眼惺忪的打着哈欠。   昨儿从庙里回来之后,宝玉就拉着她讨论南下苏州的事儿,期间也不知反复了多少回,虽然到现在也没个准主意,但却闹到后半夜才肯睡下。   如今宝玉仍在床上呼呼大睡,但袭人却必须爬起来收拾残局。   等大致收拾妥当,捧着已经整理好的草稿,她却又开始犯起难来。   二爷和二奶奶成亲后就要一起南下苏州,这事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按理说自己应该提前禀给太太知道才对。   但若是禀给了太太,坏了宝玉南下的大计,他会如何反应且不说,自己肯定是头一个被怀疑的对象,到时候连宝姑娘怕也容不得自己。   “袭人姐姐、袭人姐姐!”   正想到这里,外面忽然有小丫头呼唤她,袭人忙放下草稿迎出去,这才知道是李纨派人来借一件冬天要用的物件。   袭人忙领着来人去库里翻找。   等找到那物件把人打发走,重新回到屋里,她便将那些草稿塞到了道理禅机下面——左右这事儿爆出来的时候二奶奶早就已经过门了,这板子怎么也打不到自己头上,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就此,她便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然而袭人万万没想到,临近中午的时候她突然就得了王夫人召唤。   等再清堂茅舍见了面,又不等她躬身行礼,就将一份草稿直接丢到了她面前,冷笑道:“你就是这么伺候宝玉的?”   袭人扫了一眼,虽认不全上面的文字,却清楚记得这是其中一份作废的草稿,当时就给吓的魂儿都飞了,心知这必是有人趁自己去库里,偷偷拿了一份呈给王夫人。   她一面暗恨那不知名的贱蹄子,一面急忙跪下讨饶喊冤,声称这事儿是宝姑娘应允了的,所以自己一时才没敢报上来。   “宝丫头素是个稳重的,这回怎么也陪他胡闹?!”   王夫人顿时连宝钗也迁怒上了,起身来回转了几圈,愤然道:“这还了得,这还了得!如今没过门,都敢不问我就定下这样的大事,以后……”   “太太息怒!”   袭人闻言,忙膝行两步扯着王夫人的腿道:“宝姑娘也是没办法,二爷对林姑娘始终念念不忘,若是不顺着二爷些,只怕他自己偷偷跑去南边儿也说不定!”   “他敢!”   王夫人纵使再娇惯儿子,也容不得这样荒唐的事情,于是咬牙道:“看来必须得请老爷动一动家法了!”   说是这么说,却又迟迟没有派人知会贾政。   此时袭人生怕会就此丢了姨娘的位置,绞尽脑汁的提议道:“太太,以奴婢愚见,与其请老爷如此东家法,倒不如设法断了二爷的念想。”   “怎么说?”   “咱们大可以伪造一封林姑娘的信,说是林姑娘半路翻了船,被一位老尼姑给救了,自此大彻大悟,决意要遁入空门……”   “不妥!”   王夫人听到一半便断然否决:“他如今整日里痴迷那些道理禅机,若说是林丫头也出了家,他还不定要作什么妖呢!”   袭人听了,忙给了自己一记耳光,又道:“那就说是林姑娘到了苏州之后,发现咱们派人在找她,于是毅然决定离开苏州,去游历各地的名山大川——如此一来,二爷自然无处寻她!” ###第七百二十一章 从天堂到地狱   秋爽斋。   贾探春侧坐在窗前,单手托腮远眺着外面的景色,两只素来凌厉的杏眼散漫无光,连一对儿英挺的眉毛也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她会如此,自然是因为昨儿在焦顺那里碰了壁——焦某人表示史湘云如今有孕在身,怎么也该等她顺产之后再提兼祧的事情。   这个理由无疑比王夫人的说辞更能打动人,即便贾探春一时也想不出辩驳的办法——再说了,将心比心设身处地的想,她又何尝不期望能享受史湘云现如今的待遇?   何况普通人家遇到这样的事情,本就该延期个一年半载的。   只是……   唉~   但愿这府里别再摊上什么大麻烦,但愿老太太能长命百岁!   她正暗暗祈祷呢,忽就见自大门外走进几个人来,为首的正是王夫人。   探春心头就是一惊,王夫人有什么事情向来都是请她去清堂茅舍商量,今儿却主动登门,且还轻车简的从只带了几个心腹来——难道说自己才刚祈祷过,麻烦就找上门来了?   心中虽然忐忑,但探春还是立刻起身迎了出去,笑着招呼道:“太太怎么来了?有什么事情让人传唤一声就是了——侍书、侍书,快上茶,就用昨儿焦大爷送的好茶叶!”   说着,将王夫人迎进了客厅里。   王夫人起初沉着脸并不开口,直到侍书送了茶来,这才轻轻一挥手道:“我有事要跟三丫头商量,你们都下去吧。”   见她这一脸沉重的样子,探春心底愈发打鼓,正绞尽脑汁想着府里可能会沾染上什么大麻烦,就听王夫人叹气道:“唉,你这哥哥可真是要把人愁死了!”   听了这话,贾探春反倒松了口气。   既然是和宝二哥有关的,那多半也不会是什么‘大事’。   “二哥哥又怎么了?”   她故作好奇的问:“我听说最近不是好多了么?也不像从前那样,整天缠着老太太追问林姐姐的下落了。”   “那是老爷专门教训过他!”   王夫人说着,忍不住连拍了两下桌子:“我原也以为这孽障长了记性,谁知道他变本加厉,竟然打定主意要私自南下苏州!”   “什么?!二哥哥要私自南下苏州?!”   探春摆出一脸震惊之色,实则却并没有太过惊讶,毕竟她平日里察言观色,其实早发现贾宝玉有此倾向了,只不过在她看来,贾宝玉暂时南下苏州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省得再在京城里惹是生非了。   但当着王夫人的面,她自然不可能这么说。   “更可气的是,这事儿宝丫头竟也有份,还说要调用薛家在苏州的财力、人脉帮他去找!”   王夫人越说越气,她之所以选择宝钗,就是看宝钗稳重端庄识大体,指望宝钗能镇住宝玉的毛躁脾气,可万万没想到宝钗还没过门呢,就先和宝玉串通一气的胡闹起来了!   “这……”   探春略一迟疑,还是说出了心里话:“宝姐姐这么做,多半也是怕二哥哥留下心结,闹的夫妻两个后半辈子都不得安生。”   这话王夫人倒是听进去了,但问题的关键并不在此:“他要是望去走一遭倒罢,问题是他打算一去五六年!这可不是要疯了么?!我和老爷倒还罢了,老太太年岁已高,倘若因此气出个好歹来,谁能担待得起?!”   一去五六年?   这下连探春也不好帮贾宝玉辩驳了,俗话说父母在不远游,他倒好,为了林姐姐竟是要直接搬去苏州了!   “这事儿断不能成!”   王夫人说着,期盼的看向探春道:“三丫头,我听说你临摹姐妹们的字迹,已有七八分神韵?”   探春多聪明一人,听了这话登时恍然:“太太是想让我伪造一封林姐姐的信?!”   “正是如此!”   王夫人频频点头道:“我想好了,就说林丫头不想被咱们派去的人找见,所以又悄悄离开了苏州,准备游历各地的名山大川。”   这办法倒也有几分巧妙之处。   依稀记得当初宝琴住在潇湘馆的时候,就时常拉着林姐姐说些游历天下的事情,林姐姐也曾不止一次表现出心向往之。   如今谎称她去游历名山大川,倒也算是前后呼应。   只是……   “我也不过能临摹出五六分罢了,倘若被二哥哥识破,那……”   “你多尝试几次,尽量写的像一些就是了!”   王夫人可若不得她退缩,当下又宽慰道:“就算真被识破了,咱们也只说是外面有人冒名投书,怎么也不会牵连到你头上的。”   其实除了怕被识破,贾探春还担心这样做,会引发意想不到的意外——毕竟宝二哥一贯就不走寻常路。   但想了想,她最终没有将这个担心说出来,一来王夫人催促的急,未必能听得进去;二来么,虽然一锤定音的事焦顺,但婚事延期的事儿就是王夫人首先提出来的!   于是便没再多说什么,只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另一边。   贾宝玉又废了大半天功夫,终于在这日晚上制定好了一份,他自认为还算满意的计划。   南下苏州搜寻林黛玉的时长,被他暂定为两年半。   他自然希望能更长些,三年五年、乃至十年八年才好!无奈这事儿还要得到宝姐姐的首肯,若是定的久了,只怕宝姐姐不会答应。   两年时间太短,三年怕她嫌长,两年半正合适!   一想到再过不久,自己就能去苏州找林妹妹了,贾宝玉顿觉心情大好。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也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昨儿在庙里,不经意间看到的那一抹白腻……   林妹妹虽好,但身段上毕竟不及宝姐姐,便袭人和自己身边的丫鬟,也没有这般的,想着想着心里竟生出三分燥热七分志得意满。   自己何德何能,能有这两位娇妻美眷相伴左右?   想着在苏州找到林黛玉后,环肥燕瘦尽入彀中的情景,他直到沉沉睡去时嘴角还噙着笑。   第二天早上起来,更是难得的与袭人调笑了几句,不过袭人的反应明显有些生疏,想想自己这段时间也确实冷落了她,贾宝玉便搂着她说起了小话。   “二爷、二爷!”   这时麝月突然飞也似的跑了进来,见两人抱在一起也不知道回避,三步并作两步到了近前,献宝似的道:“您快瞧这是什么!”   “什么东西?”   贾宝玉纳闷的接过来,狐疑道:“一封信?谁写的?”   “是林姑娘给你写的信!”   “什么?!”   贾宝玉一听此言,两手哆嗦的筛糠一般,试了几次都没能撕开信封,最后还是袭人拿裁纸刀给他挑破,他这才抽出了信纸猴急的观瞧。   旁边袭人明知故问道:“这信是哪来的?”   “从民信局寄来的,前院里李贵李大哥接了信,就急急忙忙给咱们送了来。”   麝月正说着,忽就见贾宝玉面色骤变,从原本的欣喜若狂到心如死灰只用了短短一瞬间。   “林妹妹!!”   就听贾宝玉大叫一声,然后仰头便倒。   怡红院里好一通乱,大夫请了五六个,和尚道士也找了一箩筐,如此用了六七天的功夫,贾宝玉才渐渐缓过来。   只是自此再没有半点亮相,每日里茶不思饭不想行尸走肉一般。   见此情景,王夫人顿时又后悔了,变着法的哄了几次也不见效,直急的以泪洗面,期间少不得将袭人这个出主意的找去,夹枪带棒的呵斥责骂。   这天她忽然想起薛宝钗曾提到过,有个疑似林黛玉的人给自己写信讨论话本小说,便病急乱投医的跑到了薛家,希望宝钗能帮着把那人找出来,若真是林黛玉,她也咬牙认了!   毕竟在这么继续下去,宝玉只怕就要变成废人了!   见未来婆婆如此,薛宝钗两手一摊,无奈道:“实话不瞒姨妈,当初听宝玉说在王家嗅到了林妹妹身上的香味儿,我回来便想着打探打探,不曾想打草惊蛇,如今已经半个多月没能联络上那人了。”   “怎么会?!”   王夫人第一个念头就是不相信,但细一琢磨,这事儿又合情合理,若换成自己遇到类似的事儿,肯定也要设法查证一番的。   遂颓然坐倒,半晌又死马当活马医的道:“要不把这事儿告诉宝玉?再跟他说清楚那信是伪造的?”   薛宝钗闻言也有几分恼了,她将这事儿告诉王夫人,就是想起到一个兜底的作用,但王夫人若主动将这事儿坦白,岂不是把她给出卖了?!   宝玉知道后会怎么想?!   于是难得不带笑意的反问了句:“姨妈是希望宝玉大张旗鼓,满京城的找林妹妹?我倒无所谓,怕只怕传到宫里……”   王夫人顿时又颓了。   这左也不成、右也不行的,她也实在是没主意了,只能抹着眼泪哽咽道:“我怎么就摊上这么个讨命鬼?!”   薛宝钗待要劝说,忽见王夫人狠狠一模眼泪,咬牙道:“罢罢罢,我管不了、也不管了!去跟你母亲说一声,就说我要在这边寄宿几日!”   她这分明是自暴自弃,决定来个眼不见心不烦,顺带再疏通疏通身心淤积之处…… ###第七百二十二章 徒逞口舌、洗脚婢   桃花巷、苏宅。   眼见外面夜色渐深,林黛玉起身道:“不等了,且把那桌上的行李挪一挪,咱们先用饭。”   邢岫烟在这里住了二十来天,如今终于是要回焦家了,她自身带来的行李其实没多少,但架不住林黛玉一个劲儿的往里面填补,几乎将焦顺这些日子送的稀罕物分出了一半给她。   就这,还是邢岫烟竭力推辞的结果。   邢岫烟笑着塞给她一块点心,道:“等我走了你爱吃什么吃什么,这会儿还是先拿点心垫补垫补吧——不然一会儿老爷来了,我却正在胡吃海塞,却成什么体统。”   林黛玉将那点心拿到眼皮底下,翻来覆去打量了一会儿,又叹着气放回了盘子里,用没碰点心的手扯住邢岫烟的衣角道:“我就是舍不得姐姐走,那边儿既有平儿管着,姐姐又有什么好放心不下的?”   邢岫烟笑笑不答,拿出帕子先给她擦去手上的粉末,然后才去擦自己的手。   她虽也舍不得林妹妹,但现如今主母有孕在身,自己若是久在外面,就算湘云和徐氏都没意见,只怕下面人也要传出闲言碎语了。   林黛玉见邢岫烟笑而不答,泄气的坐回罗汉床上,可怜巴巴的道:“那姐姐以后得空可要常来看我。”   “你不说,我也是要来的。”   邢岫烟也与她并排坐了,揽着她的肩头道:“你旁的都好,就是喜欢胡思乱想,其实人生在世岂有事事如意的?平时多想开些,多活动活动筋骨,缺什么要什么都跟老爷说,咱们老爷不比别个,便有什么离经叛道的,也大多都能包容成全。”   林黛玉微微颔首,顺势将螓首歪在了邢岫烟肩头。   便在此时,外面忽然热闹起来,听声音就知道肯定是焦顺到了。   邢岫烟下意识想要起身出迎,不想林黛玉非但没有把头挪开,反而两手一抱环住了她的腰肢。   “妹妹?”   邢岫烟低头唤了一声,林黛玉却是充耳不闻。   没奈何,邢岫烟也只好稳坐不动。   不多时,焦顺便自外面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邢岫烟微微躬身喊了声‘老爷’,林黛玉却连头也没抬一下。   “哈哈~”   焦顺哈哈一笑道:“怎么瞧妹妹这样子,倒像是我要来抢亲似的?”   说着,将手中提着的东西送到林黛玉眼前:“你瞧这是什么?”   林黛玉初时还不想理会,但看清楚眼前的东西,却不由惊呼了一声:“这、这是豹子?”   “是云猫。”   焦顺大马金刀的坐到了一旁,将手里的提着的笼子往炕桌上一放:“我听说妹妹喜欢猫,却又受不得猫身上脱落的毛发,便托人去寻了这云猫来——这种猫不怎么掉毛,再配上我亲手炮制的刷子,保证万无一失!”   说着,顺手就打开了那木笼,原本正蜷缩在里面的云猫,立刻身手矫健的窜了出来,稳稳落到了地上。   “呀~”   林黛玉一下子跳了起来,乍着两条细白的胳膊,想要去抓又不敢靠近的样子,压低声音埋怨道:“你怎么直接放开了,小心别让它给跑掉!”   “你且放宽心,看我的。”   焦顺大咧咧的伏地身子,摊开手掌冲着那猫招了招手,小豹子似的云猫便拖着长长的尾巴凑上前,低头去舔焦顺的掌心。   焦顺顺势摩挲着云猫的下巴,得意道:“听说这玩意儿性子野,所以我特意让人先驯养了两个月,如今驯的比普通家猫还乖巧呢。”   驯养了两个月,再加上找猫的时间,差不多也就是自己刚搬过来没多久,他就在暗地里张罗这事儿了。   林黛玉心中感动,嘴上却不肯放软,伏低身子撸着猫道:“耽误到这么晚了,邢姐姐都还没吃饭呢。”   “我也饿的够呛,来来来,吃饭、吃饭!”   焦顺起身大手一挥,又对雪雁紫鹃道:“这猫一般只吃生肉,可别拿乱七八糟的东西喂它——到时候我再跟酒楼交代一声,让他们专门送些新鲜好肉来。”   邢岫烟这时也扶起了林黛玉,顺手把那猫抱起来端详了一番,见果然毛发粗短不易漂浮,这才塞到了林黛玉怀里笑道:“先抱着稀罕一会儿吧,等会儿净了手可不兴再碰了。”   转过头,先帮焦顺沏了杯茶,又给他捏着肩膀道:“老爷既忙于公务,其实让那老徐送我回去也是一样的。”   焦顺反手盖住她的柔荑,嘿笑打趣:“这都有人替你打抱不平了,我要是不亲自接你回去还了得?”   顿了顿,又迎着林黛玉的白眼道:“东宫詹事的人选已经定下来了,往后有了这真正的主心骨在,我也能清闲上不少。”   邢岫烟通常不会主动打听朝堂上的事儿,但既然焦顺主动说起来,她便也凑趣的问道:“不知定的是哪位尚书?好不好打交道?”   “不是尚书,是王哲王阁老。”   “王阁老?”   听到这个人选,不仅是邢岫烟蹙眉,连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林黛玉也忍不住追问:“就是那个创立了新儒学派的王阁老?那往后这詹事府岂不是要……”   “放心吧。”   焦顺得意的一笑:“这个人选就是我向皇上推荐的——王阁老的新儒学派虽然虎头蛇尾,但他依旧是头一个响应新政的重臣,即便只是为了千金买马骨,皇上也该有所回报才是。”   这步棋无疑出乎大多数人的意料之外,但细思实是两全其美的妙策。   首先,这样做可以向皇帝表示自己大公无私,绝没有排除异己一党独大的想法——至于王阁老的新儒学派中不中用,那就是他自己的问题了。   其次,六部尚书肯和他焦某人相安无事的,也就是老上司工部尚书了,但既然少詹事出自工部,詹事自然不可能由工部尚书担任。   那与其引入其它尚书龙争虎斗,还不如让王哲这个名义上支持新政的手下败将顶上来——且有了这次的举荐,焦顺以后拿捏起新儒学派来,也会更加便利。   只可惜两女对朝堂上的事儿都不甚了了,让他吹嘘起来总少了三分实感。   等吃饱喝足了,林黛玉又抱着猫将他二人送到了胡同口,姐妹两个这才依依惜别。   一路无话。   等回到家中已经很晚了,焦顺原想着找史湘云报备一声,便去西厢房平儿处安歇——邢岫烟刚回来,肯定是要休整休整的。   不想回到后宅才听说王熙凤来了,且就暂时宿在平儿屋里。   却原来王熙凤初到牟尼院时,还一副稳坐钓鱼台的心态,以为有迎春这个鲜饵吊着,那贼汉子肯定不请自来,谁成想十天半月过去了也没个准动静。   虽然知道焦顺大概是被詹事府的事情绊住脚了,但还是憋了一肚子的幽怨。   自己怀上了他的孩子,他还这么不拿自己当一回事,那自己这孩子不是白怀了?   越想越是不值,所以干脆找上门来了。   当然了,对外给出的理由是要来商讨开店事宜。   史湘云抱着个靠枕,无精打采的道:“因我对开店的事情不甚了解,所以凤姐姐非等着要见你一面,直到方才看我时不时打哈欠,这才去了平儿姐姐屋里。”   说着,对晴雯道:“你去问问,若是凤姐姐还没睡下,就请她过来一趟。”   其实以王熙凤的身份,睡在焦顺的妾室房中颇为不妥,但一来史湘云如今有孕在身,不便与她同宿;二来平儿与王熙凤的关系又不比别个,所以倒也没人对此较真儿——最有资格较真儿的贾琏,如今也没这个胆子计较。   等晴雯去了,她又拉着邢岫烟追问起了近些天在桃花巷的事情,等听说邢岫烟带了《霸王别姬》的草稿来,顿时就来了精神,一叠声的催促邢岫烟把草稿取来。   “你不是困了么?”   焦顺上前搂着她道:“那草稿什么时候看不成,等明儿……”   “那我就睡不着了!”   史湘云猴急央告:“姐姐快去取来,等我看完了再睡不迟!”   邢岫烟见焦顺点头,这才取出草稿给史湘云过目。   这时晴雯折回来道:“二奶奶说怕打搅太太歇息,说要是咱们老爷不急着睡下,干脆去西厢说话就是。”   这就更不合礼数了。   史湘云微微蹙眉,但想到凤姐姐如今也有孕在身,便又把注意力放回了眼前的草稿上。   “这……”   焦顺装作迟疑的样子,半晌才起身道:“罢了,早些将她打发了,也省得她没完没了的纠缠。”   说着,又叮嘱邢岫烟看管好史湘云,以免她看的兴起真就彻夜无眠。   此后焦顺转去西厢,其情其景不可细表,非要概括,不过是一场徒逞口舌的无ji之谈罢了。   ……   经过一晚上的发酵。   王阁老被焦顺举荐,得以出任詹事府詹事的事情,迅速传遍了朝野上下。   大多数士人因此对王阁老的评价愈发不堪,但这并不妨碍王阁老的府门前,重又恢复车水马龙的盛景——毕竟充任东宫詹事就意味着,王阁老几乎必然会成为辅政大臣之一。   至于焦顺么……   他最多也就是辅政,距离大臣还差了些行市。   宫中。   陪读太监李忠小跑着来到宫门口,见繇皇子正两手托腮坐在门槛上发愣,便笑道:“殿下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情,不妨跟奴婢说,奴婢一定给您办妥!”   小家伙却是充耳未闻一般,半点反应都没有。   李忠见状,又道:“殿下可知陛下钦点的东宫詹事是谁?就是前阵子搞出了新儒学派的王阁老!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举荐他的竟是焦顺焦大人!”   “先前王阁老要摘工学的桃子,那可是一点都没手软,谁成想焦大人反过来竟还主动举荐他,足见公忠体国……”   “小李子。”   “奴婢在!”   繇皇子打断了李忠的长篇大论,缓缓抬起头来,闷声问:“父皇的龙体,是不是、是不是已经……”   “殿下慎言!”   李忠吓的脸都白了,战战兢兢的道:“皇上春秋正盛,肯肯肯定能千秋万载!”   繇皇子微微撇嘴,起身拍了拍屁股道:“我要去钟粹宫给母妃请安。”   在他想来,宫中能对自己直言不讳的,大概也就是生身母亲吴贵妃了。   李忠自然不可能拦着繇皇子进孝,于是忙带着他转奔钟粹宫。   等到了钟粹宫中,早已经不耐烦的繇皇子,也没等宫女太监们通传,便小跑着进到了殿内。   “殿下、殿下!”   为首的女官大惊,急忙从后追赶,但追到里间门前时,却又不自觉的停下了脚步。   繇皇子则是毫不犹豫的推门闯了进去,结果就发现母亲正在屋里洗脚,一只秀气可人的嫩足踩在水盆里,另一只则高高踩在身前之人的襟怀上。   再一细瞧,那用巍峨托住吴贵妃裸足的,却不是容妃还能是哪个?   “容妃娘娘?”   繇皇子很是疑惑的看着眼前这一幕,不明白为什么是容妃再给母亲洗脚。   容妃则是一下子涨红了脸,下意识想要起身,胸前的压力却骤然增大,她略一迟疑,最终还是半跪在地上没有起身,只是万分尴尬的垂下了头。   原本被人撞破这一幕,吴贵妃也有戏慌张,但见进来的是儿子,顿时又坦然起来,干脆将另一只脚也从水里提起,悬在了在容妃眼前,等容妃慌忙用毛巾给擦干净了,便又堂而皇之的又踩在了另一边巍峨上。   这一刻,吴贵妃堪称是志得意满,却全然没有发现,容妃垂下的脸庞上尽是怨毒与阴狠。 ###第七百二十三章 作法驱邪【上】   却说吴贵妃将容妃耀武扬威的本钱踩在脚下,那是满心的志得意满不可一世。   故此压根也没有让容妃回避的意思,只转头笑问儿子:“哥儿怎么这时候来了,莫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繇皇子犹豫的看了看容妃,想到方才李忠那诚惶诚恐的样子,最终还是垂首道:“我是来给母妃请安的。”   吴贵妃闻言愈发欢喜,忙示意容妃给自己套上鞋袜,然后半跪着将繇皇子抱进怀里,连夸他愈发乖巧懂事了,这大半年的学果然没有白上。   繇皇子因心里揣着事儿,言语自然就比平日为少,只三五句便表示要去上书房听讲,规规矩矩的告辞而去。   见他小大人似的模样,吴贵妃忍不住畅想起了儿子将来登基的情景,一时眉眼含笑的,却哪曾留意到身后的容妃,也正满含深意的盯着繇皇子消失的方向。   洋洋自得了好一阵儿,吴贵妃这才回头,不耐烦的拂袖道:“好了,本宫一会儿还要去皇后姐姐那边儿,你且退下吧。”   容妃口中唯唯称是,乖巧行了个万福,奴婢似的倒退着出了门,这才转身而去。   见她如此谦卑的态度,吴贵妃心里抹了蜜似的畅快。   以前她每每看到容妃那两团傲物,都要暗生妒忌,如今却倒能坦然面对了——便生的再怎么痴肥又如何?还不是要被自己踩在脚下?!   其实她原本是没打算理会容妃的,但容妃每日里都要登门讨饶,任由如何羞辱也绝不反抗。   吴贵妃骨子里又是个得寸进尺的,故此每每变本加厉的折辱于容妃,渐渐的倒竟有些沉迷其中了,以至于不知不觉间就让容妃登堂入室,到现在更是时常让其伴随左右。   对此,吴贵妃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又觉得全当是在身边养了个洗脚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也就顺其自然了。   而皇后那边儿虽不喜容妃当初挑唆,却也觉得嫔妃何苦为难嫔妃,容妃既然知错能改,那也没必要赶尽杀绝。   唯独贾元春隐隐觉得不妥,但却也不好贸然开口提醒。   毕竟她与容妃不睦众所共知——虽然基本都是容妃在单方面输出——先前吴贵妃冷落容妃时倒罢了,如今若再提起来,就有公报私仇的嫌疑了。   却说就在吴贵妃更衣洗漱完,准备去储秀宫赴茶话会的时候,王熙凤也无精打采的离开了焦家。   昨儿虽照例很快就败下阵来,焦顺也未曾宜将剩勇追穷寇,但她如今毕竟是双身子,一晚上愣是没能缓过劲儿来,到如今还是昏昏沉沉的。   按照本意,她原是想干脆睡个回笼觉,等到下午再回庙里布置不迟。   无奈一早得了薛家传信,说是王夫人和薛姨妈有请,她便也只能强打精神绕至前街,去见两位姑妈。   见礼之后,王夫人见她面上憔悴,不由关切道:“你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在那庙里住不惯?若是如此,今儿不妨跟我一道回去,你妹妹那边儿我另行安排就是。”   “劳太太挂念了。”   王熙凤揉着眉心笑道:“其实许久没见平儿,昨儿拉着她聊了半晚上来着,若不是太太召见,我这会儿说不定还没起呢。”   “原来是这样。”   王夫人恍然:“你如今毕竟是双身子,自己不照料好自己怎么成?”   又叮咛了几句,这才话锋一转问起了迎春的近况。   王熙凤立刻拍着胸脯道:“太太放心,二妹妹那边儿一切都好,庙里有我盯着,那妙玉如今也知情识趣,保管不会出什么差池。”   王夫人这才放下心来,又跟王熙凤说了月底让她回家参与婚礼的事儿,便起身道:“瞧你这困的都没魂了,索性在你姨妈家补一觉再走——我就先行一步了。”   王熙凤忙捧着肚子起身相送,嘴里打趣道:“有太太这话,我可就不客气了,姨妈家里哪张床睡的最舒坦,我一会儿就睡那儿!”   “哈哈哈~”   薛姨妈听的忍俊不禁,点指着王熙凤笑骂道:“好啊,你感情是来我们家鸠占鹊巢的。”   接着又道:“你既困的厉害就别动弹了,我跟你妹妹们送一送就是。”   说着,硬是把王熙凤按了回去。   一行三人【宝钗、宝琴】,连同早就等在外面的薛蟠,众星捧月般将王夫人送上了马车,薛姨妈惦念着王熙凤,便又匆匆折回了后院。   薛蟠和宝琴很快也各自散去了,独留薛宝钗一人黯然神伤。   王夫人此行的来意只告诉了她一个人知道,宝钗又不想母亲担心,所以也就配合着瞒了下来。   结果薛姨妈还以为姐姐是特意来商量婚礼事宜的,因此对荣国府的态度大加赞赏,顺带稍稍抹平了对这桩婚事的不满,却哪里晓得女儿暗里又添新愁?   心烦意乱的挥退了左右,薛宝钗独自一人漫步在后宅之中,入眼所见的亭台楼阁,无不书写着薛家祖上的荣耀,却也成了她今日之枷锁。   她多想像林黛玉那样挣脱枷锁,可又实在抛不下母亲哥哥。   最后也只能三步一叹,徒呼奈何。   步子不觉间,薛宝钗就走到了最角落的那间院落门外,看到上面重新落下的铁锁,她忽然又想起了最近几天一直都很在意的问题:为何每次王夫人来,都要住在这间偏僻小院里?   诚然,王夫人是喜静不假,但这座小院同时也是母亲与忠靖侯私会的所在!   怎么想这件事都透着蹊跷。   难道说……   薛宝钗下意识抬起手,摸向了那门上的铁锁,如果她记得没错,这附近就藏着一把备用的钥匙,以便母亲随时出入。   那她是不是也可以用那把钥匙,进去查探一下究竟?   捏着那锁头,薛宝钗满心都是破门而入的冲动,若是能查出王夫人红杏出墙的证据,那王夫人日后就再也没办法在自己面前,摆出高高在上的长辈嘴脸了。   但再三犹豫之后,薛宝钗还是放弃了这个诱人的想法。   拿捏住王夫人的把柄固然重要,但若代价是母亲的名声与颜面,她宁可不要这把柄,也绝不可能去触碰母亲的禁忌。   最终她望门兴叹良久,还是毅然转头而去。   ……   这日下午,补足了精神的王熙凤终于驱车回到了牟尼院。   一进门她就命人喊上了妙玉,前去探视被软禁在某间独立禅房的贾迎春——短时间她是没办法真枪实弹上阵的,自然要尽早拉迎春下马,也好让焦顺常来常往。   对于这小姑子,她曾经也有些同情怜悯,可就算是受了再多的委屈,那也不能拉着一大家子人同归于尽吧?   府里的大人且先不论,似巧姐儿这样几岁大的孩子,难道也曾得罪过她不成?!   所以如今王熙凤对于拉小姑子下水,是一丁点儿心理负担的都没有。   等到了禅房里,见迎春盘腿坐在床上闭目养神,对自己和妙玉的到来视若无睹、充耳未闻,王熙凤也懒得跟她打招呼,直接吩咐看守的仆妇道:“你们找庙里要一只浴桶来,给她好生洗漱洗漱,再换一身新衣服。”   说着,拿帕子在鼻尖上扫了扫,嫌弃道:“还有这屋里,仔细打扫打扫,通通风换换气,再点两支熏香——晚上妙玉师父要给她作法驱邪,这满屋子晦气怎么成?”   “作法驱邪?”   仆妇们面面相觑,都有些无所适从。   都已经守在迎春身边这么久了,这二姑娘究竟是因为什么被圈禁的,她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这突然冒出个作法驱邪来,实在是有些……   其中一个仆妇壮着胆子道:“二奶奶,临走时太太和三姑娘可是交代了,让我们片刻不离……”   “怎么?!”   王熙凤打断了她的话,目光不善的盯着她质问:“没有三丫头同意,我说了就不算是吧?”   她单只提探春,那仆妇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好在旁边的同伴立刻帮忙开脱道:“奶奶息怒,她不是那个意思,您要作法驱邪也是为了二姑娘好,我们哪有拦着的道理?”   其余几个也纷纷附和。   “哼~算你们还识趣!”   王熙凤冷哼一声,就待转身离开。   这时候一直泥胎木塑也似的贾迎春突然问道:“怎么个驱邪法?”   王熙凤扫了她一眼,冷笑道:“妹妹中邪已深,等闲的施法只怕无用,需用怒目金刚、降魔宝杵,方能除mo卫道。”   说完,又得意的看向了妙玉:“妙玉师父,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妙玉仍是古井无波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假尼姑!   王熙凤见状满心不屑,妙玉在焦顺面前放浪形骸自甘堕落的样子,她又不是没见过,偏在外人面前装的仙佛转世一般。   正待阴阳怪气几句,忽听得外面有人高声禀报,说是四姑娘贾惜春到访。   除了李纨之外,惜春算是来的最勤快的,所以原本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偏怎么是今天来的?!   王熙凤出门看了看天色,脸上便阴晴不定起来。   这会儿都已经临近傍晚了,若是惜春表示要留下来寄宿一晚上,却该如何是好? ###第七百二十四章 作法驱邪【下】   却说王熙凤和妙玉得报之后,刚匆匆迎到前院,就见一身缁衣的贾惜春,正领着入画彩屏往里走,脸上清汤寡水不见粉黛,头上也只用玉簪子挽了个简单的云髻。   这模样,活脱就是妙玉的翻版。   “二嫂子。”   只见惜春对着王熙凤微微颔首,紧接着又对妙玉深施了一礼,口尊‘妙玉师父’。   如此态度,王熙凤见了先就有三分不喜,但也知道这四姑娘近来特立独行惯了,便尤氏这正经嫂子都说不得,何况是自己?   因此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笑问:“四妹妹怎么这时候才过来?”   “上午原就要来的。”   惜春淡淡回道:“因那姓孙的又上门搅闹,怕出门时被他纠缠,所以才未能成行。”   “姓孙的?”   王熙凤一愣,旋即恍然道:“莫不是那孙绍祖?”   “可不就是他吗。”   惜春面露厌恶之色:“这回倒是礼数周全,足足送了两大车礼物给琏二哥,口口声声说要与二姐姐再续前缘呢。”   王熙凤听了,忙追问:“那你琏二哥是怎么说的?”   “听说琏二哥围着那两车俗物转了半天,最后还是给退回去了。”   “退回去就好、退回去就好,总算他还没蠢到家!”   王熙凤听了,这才松一口气,迎春现在就是个炸弹,将引信攥在自己人手上还提心吊胆的,又怎能容许她流落到外人手中?   说了这几句,惜春便又将注意力转到了妙玉身上,也不管王熙凤还在场,直接道:“我近来有些修行上的事情,想要请妙玉师父解惑。”   这丫头!   早两年明明还是姐妹当中最乖巧、最天真烂漫的一个,如今却怎么变成如此模样?   王熙凤心下暗暗腹诽,却也懒得与惜春多做计较,当下一甩手道:“你们说你们的去,我可不耐烦听这些道理禅机。”   惜春巴不得如此,忙就拉着妙玉回了主持禅房。   静怡在后面跟了两步,见妙玉悄默声使了个眼色,便又止住了脚步,转回头等着听王熙凤铺派支使。   惜春浑然不觉,等到了主持禅房内,不等妙玉张罗,她先轻车熟路的取来茶水冲泡,又自顾自点燃三支檀香,然后才盘腿坐到了妙玉对面。   两人默默品完了一杯茶,自我感觉心思身体都平静了,惜春这才幽幽一叹道:“其实我这回来,主要是为了二哥哥的事儿,他近来为情所苦,我却不知道如何开导他,所以特意来找师父解惑——当初师父在大观园时,他是最信服师父的。”   说着,便将近日所见所闻娓娓道来。   妙玉静静地听着,不自觉回忆起自己当初对宝玉那朦朦胧胧的好感,再想想如今的情景,一时恍如度过了沧海桑田。   与此同时。   经过乔装打扮之后的焦顺,也已经驱车赶到了牟尼院左近。   说来他最近的心态与以前大有不同。   若搁在以前,有机会拿下迎春的元红,他肯定早急不可待了,又怎么可能连着十来天不见动作?   这大概是拿下林妹妹的‘后遗症’了——打从穿越到此方世界,黛玉宝钗就被他定为终极目标,如今终于实现了这个终极目标,虽然不至于就此无欲无求,但多少也有些惫懒起来。   再加上迎春是被送到嘴边的猎物,缺了些别样的刺激,无形中又让他少了三分干劲。   唉~   正伤春悲秋,焦顺忽就扫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徘徊在牟尼院前门外。   孙绍祖?   他怎么在这里?   压下帽檐,尽量低调的绕至后门,一短两长的敲了几下,那紧闭的院门便吱呀一声敞开。   焦顺牵着马车边往里走,边问来开门的静怡:“怎么是你在这里?妙玉呢?”   静怡慌乱的重新锁好后门,这才解释道:“四姑娘突然到访,眼下正与主持在禅房里谈论佛法呢。”   这时王熙凤也从廊下探出头来,嗔怪道:“早让你来你来不来,这下好了吧,正与四丫头撞上了。”   “撞上又如何,我又不是冲着妙玉来的。”   焦顺将缰绳栓在柱子上,不以为意的问:“二姑娘那边儿怎么安排的?”   “能怎么安排?”   王熙凤原想着凑上来,但嗅到马身上的气味就觉得反胃,忙掩着鼻子闷声道:“已经让她沐浴更衣了,一会儿就说是作法驱邪,将那几个婆子支开,还不是由着你胡天胡地?”   “那事后呢?她要是吵吵起来……”   “她说什么也要有人信才成!再说了,她当初不是一心想嫁给你做兼祧么,如今也算是如愿以偿,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对于王熙凤这番说辞,焦顺是大摇其头,他本就处在不应期,怎肯因此背上不必要的风险?   再说本就是嘴边儿上的肉,又不用急于一时。   王熙凤见状赌气道:“那你拿药迷了她就是!”   “你有药啊?”   “没有!”   焦顺翻了个白眼,无语道:“你都没安排好,就这么急吼吼的喊我来?”   “怎么?”   焦顺懒得与她争吵,正琢磨着是不是该延期,忽然就想到了前门外的孙绍祖,于是忙道:“先不说这些,我方才在前门外看见孙绍祖了,他是不是冲着二姑娘来的?”   “他?!”   王熙凤吃了一惊:“他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说着,又将惜春的说辞复述了一遍。   “这厮倒真是阴魂不散。”   焦顺冷笑两声,心中忽就有了主意,遂道:“不如顺水推舟拿他做个局,顺带也添些情趣。”   “做什么局?”   王熙凤不明所以。   焦顺便凑到她耳边,悄声细语了几句,王熙凤听完连啐了几声,捶着他的胸膛骂道:“你这死鬼,真是一肚子下流胚!”   一刻钟后。   焦顺迈步走进囚禁贾迎春的禅房,拱手道:“二妹妹,多日不见,久违了。”   贾迎春早料到这次驱邪必有猫腻,但却没想到会见到焦顺,当下猛地从榻上起身,又惊又喜的往前迎了两步,旋即又止住脚,狐疑的问:“焦大哥这是打哪儿来?”   “刚从衙门里来。”   焦顺知道她其实想问的不是这个,于是便道:“那日妹妹刚向我透露了消息,回去就遭了软禁,我每每心下不安,可毕竟男女有别交通不便,直到妹妹转到这庙里来,我才找到机会托请琏二嫂子帮忙,得以面见妹妹。”   说着,趋前两步,紧张关切的端详着迎春道:“妹妹受苦了。”   迎春被拘禁两个多月,至今才终于听到一声关怀,不由得眼眶一热落下泪来。   她抬手轻轻擦了擦,苦笑道:“劳焦大哥挂念了,多半是我命该如此吧。”   “唉~老天何其不公!”   焦顺说着,又往前凑了半步,几乎就已经贴到了迎春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胡扯道:“我原也曾试探过,希望能将兼祧的对象换成妹妹,但也不知为何,二太太和政世叔都是谈之色变——再加上妹妹的婚约也还没有解除,实在是……唉~!”   他叹息一声,缓缓伸手捉起迎春的柔荑,边磋磨边道:“不过妹妹放心,我一定会想方设法关照妹妹,即便不能让你得脱牢笼,至少衣食住行上绝不会亏待了你。”   迎春被他捏着小手把玩,又是感动又是慌张,她是想过截胡探春不假,但眼下明摆着已经没可能了,焦大哥却还如此‘不拘小节’,着实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犹豫了片刻,就在焦顺试图更进一步的时候,她猛然抽回了自己的手,后退两步屈身道:“多谢焦大哥的好意,我……”   “就是这里了。”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焦顺面色一变,转身将房门紧闭,又透过缝隙往外窥探,半晌忽然回头道:“是孙绍祖,他怎么来了?!”   “什么?!”   迎春面色大变,不敢相信的凑到门前,果见静仪正引着孙绍祖往这边来。   等到了门前,那满脸络腮胡的孙绍祖笑容可掬的摸出几颗金豆子,塞给引路的静仪道:“有劳师父了,等一会儿事情若成了,我这里还有重谢!”   静仪摆出一脸贪财的样子,又连声叮咛道:“我在外面守着,你说话可以,但别太大声,二姑娘若是不开门,你也千万别硬闯——不然引来荣国府的人,我可吃罪不起!”   孙绍祖连道省得,静仪这才折回了院门外。   “真的是他!”   见此情景,迎春压着嗓子低呼一声,慌张的侧头问计于焦顺:“怎么办?”   “放心,他不敢闯进来的。”   焦顺说着,反手将她抱住,柔声宽慰道:“就算真闯进来,我也会保护你的。”   迎春下意识要挣扎,就听外面孙绍祖道:“迎春妹妹,孙绍祖这厢有礼了。”   迎春的娇躯顿时一僵,再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那孙绍祖静等了一会儿,见里面没有回应,心下忍不住泛起了嘀咕,暗道那有头发的假尼姑,该不会是在糊弄自己,随便把自己带到个空房间前面了吧?   不过他打量了一下四周,又略略打消了这个疑虑。   迎春虽是被软禁,但荣国府的人来此之后,还是要布置一番的,瞧那些添置的物件就能看出,这里面住的不是一般人。   屋子应该是对的,但屋里到底有没有人呢?   孙绍祖一面狐疑,一面又道:“二月里迎亲的时候,是我犯了糊涂,可我如今早已经悔改了!妹妹若不是不信,咱们大可在婚前约法三章!”   说完,又侧耳倾听。   屋内还是没什么动静传出。   该不会真没人吧?   孙绍祖回头看看静仪,见她正紧张左顾右盼,并没有留意自己这边的动静,便干脆起身上前,欲要推搡房门。   “别!不、不成的,使不得!”   这时门内陡然传出一声莺啼,直听的孙绍祖浑身一震骨软筋酥——这声音不知为何,竟就透着蚀骨销魂的气息,只是听一听就让人热血沸腾。   孙绍祖暗暗咽了口唾沫,退回原位再次拱手道:“是我唐突了,妹妹莫怪。”   原本他想要破镜重圆,只是希望能攀附贤德妃,但如今却没来由的对迎春多了些期盼——都道大宅门的女人死板规矩重,这二姑娘却明显是个例外,单听声音就知道必是个尤物!   于是再说起不要钱的好话来,倒多了三分真情实感。   此后那屋内屡有回应传出,但却已经离门远了,故此听的不甚真切,只依稀感受得那蚀骨销魂的味道愈浓,勾的人魂儿都要飞了。   受此鼓励,孙绍祖自然动力十足,鼓起唇舌呱噪不已。   却正是:   门外无人问落花,绿阴冉冉遍天涯。   春莺啼到无声处,青草池塘独听蛙。   ——宋·曹豳《春暮》。 ###第七百二十五章 再婚前奏   日上三竿。   王熙凤才懒洋洋的自禅房里起身,捧着已经明显鼓起的小腹简单洗漱了一下,就这么清汤寡水素面朝天的,也懒怠的拾掇。   正坐在厅里发呆,想着是凑合吃些斋菜,还是命人从外面采买些荤腥回来,忽听外面丫鬟惊喜道:“二奶奶,您快看是谁来了!”   “是谁来了?”   王熙凤不慌不忙的起身,刚往外走了几步,就瞥见李纨笑吟吟的走了进来,当下又坐回了原处,嫌弃道:“我还当是什么稀罕人物,却原来是你。”   李纨闻言,回头道:“看来你娘是不欢迎咱们,咱们还是走吧。”   这时她身后冒出个小脑袋来,三分怯七分喜的唤了声:“娘。”   “巧姐儿?!”   王熙凤蹭一下站了起来,快步过去将女儿拉进怀里,紧紧搂了一会儿,又后退半步上下端详,道:“这身上怎么瞧着瘦了些?是不是你大伯母……”   “好你个贼心烂肠的~”   李纨一指头戳在她太阳穴上,笑骂道:“这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的严严实实,你就能瞧出是瘦了还是胖了?”   王熙凤爽朗一笑,拉着巧姐儿坐回罗汉床上,这才招呼李纨也一起落座。   坐下后,见巧姐儿好奇的打量自己凸起的小腹,王熙凤便拉过她的小手摸了摸,问:“巧姐儿,你瞧这里面是个弟弟还是妹妹?”   巧姐儿歪着头想了想,认真答道:“要是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就好了。”   王熙凤闻言哈哈大笑,捧着她的小脸狠狠亲了几下,然后又拉着她嘘寒问暖。   李纨在一旁笑吟吟的看着,直到她们母女两个叙完了别来之情,这才开口道:“我今儿除了带巧姐儿来看你之外,也是想问问你,宝玉成亲那几日方不方便回府里——再有就是,二丫头近来如何了?”   王熙凤嗤鼻一声,哂道:“还能如何?那厮最擅长的就是哄女人,来了两回就骗的二妹妹服服帖帖,再也不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   顿了顿,又道:“我倒不担心二妹妹生事,怕只怕那孙绍祖贼心不死,趁着我回府的时候从中作梗。”   “孙绍祖?”   李纨奇道:“他找到这庙里来了?”   “岂止是来过!”   王熙凤冲李纨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然后压着嗓子将前几日的情景描述了一遍。   李纨听焦顺刻意引孙绍祖在门外听房,忍不住也连啐了几声,数落焦顺实在荒唐——这偷人便偷人,哪有还特意把苦主骗到门前助兴的?   王熙凤却笑着评价道:“虽荒唐了些,却也别有几分情趣。”   瞧她跃跃欲试的样子,李纨不由直翻白眼。   若是贾珠仍然在世,她是肯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的——不对若是贾珠仍然在世,她压根就不会红杏出墙!   “既如此……”   莫名有些心虚的李纨,不想再继续纠缠这个话题,当下道:“那我回去跟太太说一声,就免了你来回奔波了——不过到时候我肯定要忙一阵子,就怕冷落了巧姐儿。”   王熙凤一听就明白她是怎么想的了,当下揽着巧姐儿道:“那就先让她在这里陪我几日。”   巧姐儿却不乐意了:“娘,我还要吃宝三叔的喜糖呢。”   “乖,听话。”   王熙凤半真半假的哄道:“娘到时候给你买好的——你宝三叔那喜糖,真保不齐是什么滋味儿!”   ……   与此同时,怡红院。   贾宝玉肃立在一副巨大的山川河图前,手中指指点点,口中念念有词,大有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意味,实则却是在计算从苏州出来,具体有几条游历名山大川的路线。   袭人和麝月在一旁愁眉苦脸的看着,好容易等他消停了,一边忙给他递上茶水,一边忙劝道:“二爷就省省心吧,咱们远隔万水千山,您就算出了林姑娘走的路线,又能如何?”   贾宝玉本已经把茶水送到嘴边儿了,听到这话,立刻又重重往桌上一顿,怒冲冲道:“我不算这个,又能做什么?连和四妹妹说几句话,你们都要拦在中间,你们倒是说说,我不算这个又能做什么?!”   见他声色俱厉,袭人和麝月都不敢接茬。   其实宝玉也知道这是王夫人下的死命令,原怪不得袭人麝月,但一想到自己正想听惜春转述妙玉的高论,就被她们插科打诨拦了下来,心中便一阵无名火起。   拂袖将茶杯扫到地上,他冷哼一声转头回了里间。   袭人和麝月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是满脸的无奈,但却不敢放任贾宝玉独处,唤来小丫鬟们处理这一地狼藉,然后便亦步亦趋的跟进了里面——王夫人下了死命令,宝玉身边片刻不能离人,且至少要有两个人在场互相监督。   等追进里间,宝玉已经倒头躺到了床上,顺手还拿了本楞严经摊开挡在脸上,隔绝了两女窥探的目光。   袭人和麝月见状,也便没敢凑上前去,自顾自搬着绣墩到角落里默默做起了绣活儿。   片刻后,贾宝玉似是躺的不舒服,又或是心烦意乱,忽然摇头晃脑的侧过身来,直晃的大床嘎吱吱作响。   若再往日,听到这样的动静,袭人定是要找人来检修检修的,不过现如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成亲用的洞房在前院,这怡红院也住不了几日了——事实上若不是贾宝玉死赖着不肯搬,这会儿就已经应该搬去前院了。   然而她却哪里知道,宝玉听到那嘎吱吱的动静,整个人也僵在床板上,竖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确认袭人和麝月并无反应,这才暗暗松了口。   然后他便小心翼翼的翻开了手里的楞严经,前面一半的内容十分正常,但后半本书却黏连在了一起。   贾宝玉用指甲一点点的扣开,就见后半本经书的正中央其实是挖空了的,里面藏着件极小巧的物事。   贾宝玉将其拿在眼前端详了片刻,想到这本书是妙玉托惜春转给自己的,还叮咛自己成亲之前一定要仔细翻看,他便好像是获得了莫大的鼓励,眼中的迷茫也尽数化作了决绝…… ###第七百二十六章 前夜   “桃木枝、桃木枝缠好了没?”   “别乱动,那是开脸的红线,不是绑东西的红绳!”   “外面起了好大的风,明儿要还是这样,千万记得帮姑娘压好盖头——霞帔上缀的如意钱也再添半串!”   “架梯子、快架梯子,所有灯笼绣球重新加固一遍,夜里倘若吹掉半个,仔细你们的皮!”   婚礼前夜,薛家后宅说是沸反盈天也不为过,但薛宝钗身处在这一片嘈杂吵闹声中,却产生了莫名的隔阂,就好像肉身之外还有另一个自己,正在以局外人的视角俯视着这一切。   所见所闻越是热闹喧嚣,就越是有一种难以融入的孤寂感。   那种感觉说不上是冷,但却抽走了五脏六腑的温度,让她情不自禁的想要缩成一团。   这难道就是成亲的感觉?   不!   至少上一次还不是这样的。   薛宝钗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不去想这大半年里都发生了什么、自己又经历了什么,毕竟事到如今再多想也已经无济于事了,自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也必须要将这条路走通!   正这么想着,外面忽然就是一静,紧跟着是几个头面妇人尊称‘太太’声音,薛宝钗知是母亲来了,忙收拾了心绪起身出迎。   刚到外间,就见薛姨妈头前引路,后面紧跟着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却正是焦顺的母亲徐氏。   眼见薛姨妈在前面微微侧着身子,笑容中隐隐还带了一二分讨好之意,薛宝钗心下不由暗叹世事无常——当年徐氏给自己母亲做大丫鬟时,两人怕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今时今日。   同时她又隐隐为母亲心酸,作为曾经的主母,如今却不得不在旧日的仆人面前伏低做小,若换个心气高的,只怕根本接受不了!   可这又能怪谁呢?   以前还能埋怨哥哥不争气,但现如今焦顺眼见成了潜邸从龙之臣,以二十出头的年纪位列当朝四品,再要怪薛蟠不争气,似乎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古往今来,即便是幸进之臣,能做到这等地步的只怕也少之又少。   更何况焦顺与一般的‘幸进之臣’不同,是踏踏实实做出了政绩的,无论是在工部推行勤工助学的政策,还是从零开始筹建工学,所取得的成绩都是有目共睹,就算是那些厌恶敌视他的科举之臣也没办法否认。   现如今他以工学新政为基础,潜邸从龙为依仗,既非武夫又不是文臣,且又不涉刑名,更与大多数朝臣是敌非友,基本上不存在把持朝纲、篡权乱政的可能性,这也就意味着日后新君亲政,他被清算的可能性也是最低的。   想到这里,薛宝钗不由心下发苦,当初自己否定焦顺的最主要原因,就是担心他根基不稳风险太大,哪成想度过了最初的千夫所指,他反倒近乎是立于不败之地。   早知如此……   “宝钗。”   这时薛姨妈已经领着徐氏到了近前,笑道:“你伯母特意过来瞧瞧你。”   虽然徐氏比薛姨妈大了两三岁,但以前也只是让儿女称呼徐氏一声‘徐姨’,后来搬到紫金街比邻而居,却渐渐改了称呼。   薛宝钗只当是焦家权势渐涨的缘故,倒也并没有多想,听母亲招呼,忙笑着道了个万福:“这几日真是偏劳徐伯母了,若没您帮衬着,不知还要闹出多少乱子呢。”   “哈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徐氏摆摆手,又赞道:“也不知你们薛家祖上是积了什么德,你这做姐姐的就不用说了,那是人见人赞,不想这宝琴姑娘管起家来也是井井有条,我说是帮忙,其实也就是跟着看看热闹罢了。”   “她还小,可经不起您这么夸。”   薛宝钗说着,便将二人迎进了里间。   院子里这才又重新忙碌起来,只是声调都不自觉的降了几度,且交头接耳谈论的,也多半都从这场婚事转到了焦家近况。   临近月底,焦顺的少詹事已经接近于明宣了,就只等着下月初一大朝会上正式任命了——至于立储仪式,则还要再多筹备上十天半月。   若是不相干的倒罢了,但在场的众人里有一半曾在荣国府里住过,亲眼见证了焦顺从无到有的崛起之路。   更有一些人,乃是当初薛姨妈从王家带来的老人儿,想起当初徐氏陪嫁时的情景,再看看现如今的气派,任谁不是感慨万千?   且不提外面的种种议论。   却说进到里间后,徐氏与宝钗又寒暄了几句,便顺手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翡翠镯子,笑道:“这镯子是今年夏天我过生日时,顺哥儿孝敬我的寿礼,我也不知有什么说道,但想来他也不敢糊弄老娘——如今权且给你做个压箱的物件,你可别嫌弃是我戴过的。”   那镯子大部分是碧绿色的,内里却有条淡白杂质贯穿其中,这原是极大的瑕疵,但妙就妙在那淡白杂质通体盘桓在镯子里,隐隐竟是一条头尾四爪俱全的云龙模样。   乍看不觉如何,越是细瞧越能领会其中神韵。   “这怎么成?!”   宝钗急忙推辞:“既是焦大哥送的寿礼,我怎么好……”   “让你收着你就收着。”   徐氏不容置疑的硬塞进她手里,笑道:“他在工部当官儿,能缺这些东西?我给了你,明年正好再讨个新鲜的。”   宝钗还要推脱,她作势要恼。   宝钗便只得千恩万谢的收下了。   徐氏又道:“你焦大哥也专门准备了件新奇的贺礼,说是要等你们成亲之后才能给你们——对了,他还特意交代,让你别把凤冠霞帔弄脏弄皱了,到时候还要用的。”   薛宝钗手捧着那镯子,心下五味杂陈,却是都顾不上好奇那新奇贺礼是什么了。   ……   “这个东西叫照相机。”   特意布置好的黑屋子里,焦顺摆弄着一台外表精致实则笨重的机器,向好奇凑上来的贾环、贾琮、贾芸几个解释道:“提前布置好,就能把人或者物件的样子印到硬纸片上去。”   说着,又将两张照好的相片展示给众小。   这照相机也是最近东西方交流的结果之一,欧罗巴那边儿弄出了雏形,工部则是在此基础上,经焦顺‘画龙点睛’的指引将其进行了改进完善。   不过毕竟是仓促研发出来的,眼下还只能在专门的暗房里拍照。   贾环提着煤油灯,率先将相片抓到了自己手上,其余的几个只好探着头、踮着脚围在他左右观瞧,见相片上的东西果然与画作不同,更能反映出真实的情况,众小不由都是啧啧称奇。   贾蓉在一旁笑道:“叔叔真是能人所不能,等有机会,也千万帮小侄印上几张瞧瞧。”   他说着,心下却暗暗琢磨,若是能把焦叔叔和许氏的事情印在上面当做凭证,自己以后岂不就能高枕无忧了?   这般想着,他便开始认真向焦顺学习起了照相技术——要拍那样的画面,总不好假手于人。   暗房里‘其乐融融’,婚房那边儿,自老太太以下,众人也正围着多日未见的史湘云嘘寒问暖。   史湘云东一句西一句的答了不知多少问题,最后无奈道:“你们忒也不晓事,今儿是宝二哥大喜的日子,你们总围着我做什么?”   说着,她左顾右盼的好奇道:“宝二哥呢?方才还在,这会儿怎么不见了?”   “已经回怡红院了。”   王夫人忙道:“他这两日也没睡踏实,我怕他明一早精神不济,就让袭人带他回去早些安歇了。”   “这么早?”   史湘云颇有些遗憾的道:“我还想叫上兄弟姐妹们一起,请我们爷帮着拍个相片呢——你们是没瞧见,那照相机画出来的人跟活的一模一样,等以后再改进改进,四妹妹怕是再也没有用武之地了。”   “那更好。”   惜春淡淡一笑:“省得我应酬,误了清净。”   众人都知道她近来魔怔了,与宝玉堪称雌雄双痴,因此也都没同她计较。   不想这时候贾母突然沉下脸来骂道:“烂了舌头的小蹄子!宝玉这阵子五迷三道的,就是你给撺掇的,从今儿起你要再敢跟他胡说八道,瞧我不把你的腿给打折了!”   只这一声怒骂,婚房里顿时鸦雀无声。   惜春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然后眼泪就止不住的落了下来。   王夫人和邢氏对视了一眼,忙一个赔笑引逗着老太太转移注意力,一个拉着惜春到了外间宽慰。   史湘云方才也被吓了一跳,护着凸起的肚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凑到探春身边悄声问:“老太太这是……”   “自从那回晕倒后就糊涂了。”   探春无奈叹息道:“控制不住脾气,更管不住嘴,好的时候比以前还好,翻起脸来就跟老小孩似的。”   顿了顿,又不无幽怨的道:“所以太太才会急着让二哥哥成亲。”   史湘云默然,虽然早就听说老太太病得不轻,但方才瞧她笑盈盈的精气神十足,还当是已经大好了呢。   如果老太太真就……   也不知林姐姐那边儿,又会是个什么反应。 ###第七百二十七章 再婚【上】   隆源六年十月二十五,宜婚嫁。   “前五后九,杀对家赔两门。”   焦顺嘴里吆喝着,先敛走对面贾蓉的押注,又添了些分给两旁的贾琏、贾芸,然后边洗牌边随口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他平时不说与赌毒不共戴天,但也是极少碰这些东西的,无奈今儿他是最尊贵的主宾,总不好表现的太不合群,所以只能勉为其难凑了一桌。   当然了,也不是说就没有更尊贵的宾客了,比如北静王水溶昨儿就曾来过,但入夜后这些人便都陆续离开了,留下来的的人当中,他焦某人是当仁不让的占了头把交椅。   “早着呢!”   贾琏难得手气好,一晚上赢了足有上千两银子,正乐得多捞一些贴补家用呢,故此一叠声的催促道:“赶紧发牌,到了时辰自然有人来通报!”   贾芸则是忙掏出怀表来扫了眼:“干爹,马上就寅正【早上四点】了。”   焦顺闻言笑道:“我昨儿不是给老太太她们拍了张照片么,估摸着也该洗好了。”   说着,拉过早早输光了零花钱,只能在一旁过眼瘾的贾环,拍着他的肩膀道:“让环哥儿替我顶一会儿,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他的。”   一句话,直喜的贾环两眼放光,不等贾琏几个答应,就抓起四张牌放在中间,边抛筛子边轻车熟路的嚷道:“开牌了开牌了,十一点庄家过三,芸哥儿这是你的,这是琏二哥的、蓉哥儿的……押了押了,庄家肥的很,不吃亏空,大压大有啰!”   焦顺见他一副老赌棍的架势,不由摇头失笑,又冲几个相熟的头面人物打了声招呼,便领着栓柱自顾自去了暗房里。   昨儿史湘云本想召集兄弟姐妹们合照一张,后来因宝玉提前回了怡红院,便改而劝老太太和贾政、王夫人、邢夫人合照了一张。   说是一张,其实为了保险起见足足照了二十多张。   毕竟这玩意儿焦顺也是初学乍练,再加上显影液的配方似乎还有些问题,导致冲洗的时间过长,且还存在相当高的瑕疵比例。   好在只要基数足够大,就一定能洗出大致满意的成品。   焦顺在暗房里忙活了小半个时辰,等出来的时候都已经接近卯时【早上五点】了。   随手扯住一个脚步匆匆两手空空,不知道究竟在忙什么的仆妇问了问,得知老太太已经醒了——贾政和王夫人也都是通宵达旦的支应着——于是便没再回偏厅,径自寻到了荣禧堂内。   贾母靠坐在罗汉床上,精神头明显不如昨儿,正絮絮叨叨的和王夫人说话,见焦顺从外面进来,立刻笑着招呼道:“顺哥儿也醒啦?昨儿云丫头睡的怎么样?”   “我陪着琏二哥他们推了一夜牌九。”   焦顺笑着道:“不过湘云的性子您老是最清楚不过了,天塌下来也能当被子盖,再说还有平儿从旁照顾呢。”   “瞧我这记性。”   老太太轻轻拍了拍脑门,一旁王夫人扫见焦顺手里拿着的东西,不由好奇道:“可是那相片印出来了?”   “印出来了,正想着请老太太过目呢。”   焦顺说着,双手将那相片送到了老太太眼前,又随口问了句:“宝玉呢?还没起呢?”   王夫人边侧头去看相片,边道:“按说早该起来了,两刻钟前我就让彩霞去催,也不知到底是因为什么给绊住了。”   说着,又命彩鸾去催。   贾母戴上眼镜仔细端详了一阵子,这才啧啧称奇道:“这真是稀罕物,虽还比不得水银镜里清楚,却也比画出来的逼真十倍百倍了!”   “水银镜是映的清楚,可却留不住以前的模样。”   探春在一旁笑道:“赶明儿给二哥哥和宝姐姐照一张,等以后老了儿孙满堂的时候,还能让孙儿辈瞧瞧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这个好、这个好!”   老太太闻言拍手道:“这是能留一辈子、甚至几辈子的东西,我看比什么贺礼都好,真是难为你有这个心了!”   王夫人、邢夫人也跟着大唱赞歌,连随后赶到的贾政,也不得不违心的夸了几句。   就在此时,一个仆妇悄默声进到了屋里,贴着墙绕至王夫人身后耳语了两声。   王夫人听完微微蹙眉,然后随便找了个理由,拉着贾政一起到了外面院里。   “太太、老爷!”   刚一出门,彩霞便满头大汗的迎了上来,颤声道:“二爷、二爷他出事了!”   “什么?!”   王夫人和贾政都是大吃一惊,王夫人连忙追问:“出什么事了?我不是让李嬷嬷和袭人、麝月,片刻不离身的跟着他吗?怎么还会出事?!”   彩霞道:“我去的时候还好好的,但临出门二爷突然说要如厕,然后……”   却说贾宝玉谎称要如厕,借机避开袭人几个的视线之后,便从怀里摸出了贴身收藏的一柄小剃刀。   这原是妙玉夹带在经书里裹挟来的,小是小了些,但却十分锋利,贾宝玉慌里慌张的揪着头发,贴着头皮就往后划拉,结果头发是掉了,头皮上也多了道血口子。   疼的他龇牙咧嘴不说,血水淌下来还糊了一脸。   再往后宝玉就不敢齐根儿剃了,只好薅着头发一缕缕的往下割。   结果时间一久,他又不耐烦起来,想着左右已经剃发明志了,剃一多半和全部剃掉又有什么区别?   于是干脆双掌合十,从茅厕里走了出来。   进去时还是翩翩公子,出来却成了个瘌痢头,只这一露面,就把对面提着灯笼的乳母、丫鬟、婆子们惊了个瞠目结舌!   贾宝玉见状还自我感觉良好,又略带得色的诵了声佛号。   ‘阿弥陀佛’四个字儿都没说全呢,对面噗通、噗通先就仰面栽倒了两个,一个是关心则乱的袭人,另一个则是宝玉的乳母李嬷嬷。   不过李嬷嬷倒下之后,就顿足捶胸的哭喊起来,而袭人则是彻底没了动静,把麝月唬的,急忙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二、二爷!”   彩霞因是赵姨娘和贾环那一挂的,所以还勉强镇定些,颤声问:“您这是、这是……”   宝玉看麝月探完袭人的鼻息,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直到袭人并无大碍,立刻便又恢复了‘宝相庄严’的模样,合十道:“阿弥陀佛,以后便不再有什么宝玉了,有的只是贫僧了性。”   “这、这这这……”   眼见他连法号都取好了,彩霞艰难的吞了口唾沫,忽然调头就跑:“我这就去禀给太太知道!”   然后一溜儿邪风的到了荣禧堂这边。   听彩霞说完,王夫人也险些背过气去,贾政则是勃然大怒,连声怒骂孽子、逆子、小畜生,又吩咐取家法来,扬言要大义灭亲。   闹出如此动静,里面自然也有所觉察。   于是探春忙拉上焦顺一起出来询问究竟,待得知贾宝玉干的傻事,不由顿足道:“二哥哥怎么能如此胡闹,这要是传出去还了得?!”   旋即却又宽慰王夫人和贾政:“父亲母亲且先不要着急,咱们过去瞧瞧,也或许还有补救的法子呢!”   听到‘补救’二字,王夫人总算是不哭了,急急忙忙就要往院外走,却听贾政还在那里催促下人去拿家法,一赌气回头指着里面道:“你嚷、你使劲儿嚷,干脆把老太太也喊出来,让她老人家看着你动家法!”   “你!”   贾政咬牙切齿,半晌扼腕叹道:“古人诚不欺我,果然是慈母出败儿啊!”   王夫人冷哼一声,却是再不理会他,径自带着探春、焦顺急往怡红院赶。   等他们赶到怡红院的时候,就见顶着个癞痢头的贾宝玉盘腿坐在罗汉床上,旁边袭人则正与素来不睦的李嬷嬷抱头痛哭。   原本以袭人的心计城府,也不至于会如此失态,但无奈她这些年心心念念的,就是给宝玉做姨娘,如今却落得如此结局,一时不免万念俱空。   王夫人看到儿子那丑怪的造型,当下捂住心窝面露痛苦之色,也亏得焦顺和探春一左一右扶住,又是捋后背又是抚前襟的,好容易才让她缓过来。   “孽障……”   不过即便如此,她言语间也透着病态的虚弱:“你、你这到底是想干什么?!”   “阿弥陀佛~”   贾宝玉虽见母亲情况不对,但箭在弦上也顾不得许多了,硬着头皮口诵佛号道:“贫僧……”   “贫你个头啊!”   焦顺一巴掌拍在他脑壳上,当场就飚了满手的血和碎头发。   他嫌弃的拿帕子擦拭着,同时居高临下打量着贾宝玉的‘发型’,因是摸黑胡乱用剃刀割的,又因为怕疼没敢短根儿,故而宝玉头上是长短不一坑坑洼洼,间或还有一两缕漏网之鱼,攒起来大概够梳个金钱鼠尾的造型。   他略一沉吟,对旁边的袭人道:“他剃下来的头发呢?快去捡长的收集起来。”   王夫人见宝玉头上流了血,一时忘了他的所作所为有多恶劣,扑上去正心疼的察看着,听到焦顺的吩咐,忙侧头问:“怎么,你想到办法了?”   焦顺点头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先糊弄过去了——好在他今儿是要戴帽子出门的,等迎亲的时候粘一圈头发上去,不仔细看应该能蒙混过关。”   王夫人一听这话,也忙催着袭人去找头发。   其实不用她催,听说事情还能补救,袭人早撇下李嬷嬷冲向茅厕了。   这时候宝玉却梗着脖子嚷道:“我已经是出家人了,怎好再误人终身?你们要是非逼我去,我就在薛家把帽子摘了!”   “你这孩子!”   王夫人气险些又犯了心脏病,掩着心窝求助的看向焦顺,但焦顺肯帮着出主意遮掩,就已经是看在这阖府女眷的情分上了,如今迎着她的目光两手一摊,却是摆出了爱莫能助的架势。   王夫人愈发慌了,一咬牙索性病急乱投医道:“我如今也不怕实话告诉你,那封信其实是伪造的——你林妹妹压根没去游历天下,甚至连苏州都没去,而是一直都在京城里呢!”   “什么?!”   贾宝玉听了终于色变,转头看向焦顺:“这么说,林妹妹其实一直都在焦大哥府上?!”   这还真让他歪打正着蒙对了一半。   “怎么可能!”   王夫人忙又解释:“我是说后一封信是伪造的,也是家里看你整日里闹着要去苏州,所以就伪造了一封信,打算让你彻底死了心,谁知道……”   宝玉都给听迷糊了,质疑道:“那林妹妹应该是在苏州,怎么太太又说她在京城?!”   “这……”   王夫人也整理了一下逻辑,才又道:“其实是前两天,有个自称是什么‘苏姑娘’的人,给宝丫头去了封信,想邀她一起写话本小说——结果宝丫头一瞧那文字,可不正是你林妹妹的手笔么?!”   “她后来特意跟我说了这事儿,我怕影响你们的婚事,就没声张——要是不信,等宝钗过了门,你自己问她就是!”   焦顺听到这里,不由暗赞薛宝钗好算计,提前捅到王夫人这边儿,既不用担心王夫人提前揭破此事,又能避免出现意外,贾宝玉找她的后账。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薛宝钗再怎么足智多谋,怕也想不到贾宝玉会在婚礼当天闹着要剃度出家,从而逼的王夫人露了底。   “这、这……”   贾宝玉半信半疑:“太太这些话,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你不会是又想哄骗我吧?”   王夫人心疼又恼恨的摸了摸他的头,苦笑道:“你都这样了,娘哪还敢骗你?等把宝钗接回来,你一问便知究竟!”   贾宝玉有些犯难,他是鼓起了万分勇气,才剃去了这满头长发,如今却因为一个真假难辨莫须有的消息,就改变主意,实在是有些羞刀难入鞘。   这时候探春不知从哪儿寻来了新郎官的帽子,不由分说给他扣了上去,咬牙道:“哥哥就不为我们着想,总也要想一想林姐姐——倘若她听说你剃度出家,只怕登时就要万念俱灰了!”   这话给出了台阶,再加上焦顺也紧跟着上手,把他剃下来的那些骚毛重新粘了一圈上去,宝玉才终于半推半就的应了,在众人的簇【ya】拥【song】下,去往前院。 ###第七百二十八章 再婚【中】   荣府正门外。   由三百余人组成的迎亲队伍,已经在门前等了有一段时间,比起别家,队伍里的气氛明显有些异样——不管是队头还是队尾,都有不少人伸长了脖子往街口张望。   这时忽然从门内抬出一顶小轿,所有人就像是被按动了开关一般,齐刷刷的转头望了过去。   抬轿子的轿夫见成了‘千夫所指’,忙下意识停在了台阶上。   跟出来的林之孝忙喊道:“太太担心早上风大,让给宝二爷预备一顶轿子——宝二爷眼见就要出来了,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也不怪他们风声鹤唳,谁让上回宝玉刚一出门,就被龙禁卫的人给抓走了呢?   当时府里恍似天都塌了,连他们这些做下人的都是提心吊胆诚惶诚恐,如今时隔半年多再次举行婚礼,怎能不让人心中忐忑?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老太太这回亲自将宝玉送到了大门口,见宝玉有些浑浑噩噩的,只当他又在思念林黛玉,于是爱怜的伸手想要替他整理一下衣冠。   宝玉却像是膝盖中了一箭似的,蹭一下子往后蹿出半丈远,两手护着帽子慌张道:“老太太,我、我……”   “时候也不早了。”   王夫人忙在一旁打圆场:“老太太若还有什么要交代的,让他先把人接回来再说也不迟。”   说着,又郑重冲焦顺一礼道:“路上就有劳畅卿了。”   “应该的、应该的。”   焦顺冲众人微一拱手,便同宝玉、贾琏、贾环几个下了台阶。   贾宝玉边走边下意识的整理着帽子,忐忑不安的小声问:“焦大哥,老太太方才是不是、是不是瞧出什么来了?”   焦顺侧头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这时候倒知道怕了?真要是被看穿了,你只说是得了癞痢,反正你那脑袋跟狗啃过似的,瞧着就像有病的样子!”   贾宝玉赧然,眼见到了轿子前,忙不迭按住帽子弯着腰往里钻。   “他这是又怎么了?”   贾琏见状不由心出狐疑。   焦顺一笑,随口道:“宝兄弟哪日要是消停下来,才真叫出事了呢。”   贾琏深以为然的点头。   旁边贾环则是凑上来,恋恋不舍的摸出个钱袋来递给焦顺道:“焦大哥,这是你剩下的赌本。”   “你自己收着就是。”   焦顺大手一挥,贾环立刻笑逐颜开,昨晚虽被贾琏赢去了大头,但这剩下的银子少说也有六七百两,他虽身在富贵之家,吃穿用度尽皆不菲,但实际到手的钱却并没有多少,如今得了这笔‘巨款’自然喜不自胜。   于是一面急急忙忙把那钱袋收起来,一面连道:“谢谢姐夫、谢谢姐夫!”   贾琏自己虽然已经认了怂,却瞧不得贾环这点头哈腰的架势,当下催促道:“好了、好了,赶紧上车上马,别误了宝玉的吉时!”   他自己是坐车的,焦顺则骑了匹高头大马,随行在宝玉的轿子周遭,以备出现意外可以随时出手。   至于贾环,他原定也是要坐车的,但见宝玉坐了轿子,他便非要逞强骑宝玉的马,上马后更是顾盼自雄趾高气昂。   不过真正注意到他的其实也没几个人,毕竟那还未长开的身量,与旁边的焦顺比起来堪称父子之别。   随着贾琏一声令下,前面摇旗开路的家丁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段,见前面没有闪出五百刀斧手、三千精骑兵,这才放心大胆的提起了速度。   后面是鸣锣敲鼓的,再后面是举着金瓜、方天戟、大团扇的仪仗队,拿着喇叭、唢呐的吹鼓手,再就是伞盖、轿子、马车,整个队伍浩浩荡荡鼓乐喧天。   一路上且不赘述。   却说到了紫金街薛家老宅,薛蟠薛蝌兄弟两个,早在大门外恭候多时了。   只不过薛蟠脸上却没多少笑意,见礼时也只顾拉着焦顺说话,反而把荣国府一干正主晾在了当场。   好在还有薛蝌从旁找补,场面上才没有太过难看。   至于贾宝玉这个主角,则是全程都紧张的按着自己的帽子,完全没有留意到大舅哥的冷落。   等熙熙攘攘进到府里,沿途关卡自有焦顺、贾琏、林之孝轮番应付,他更是不禁神游物外,直到见了薛姨妈当面,这才连忙上前见礼。   薛姨妈虽对他也颇有不满,但毕竟是从小看大的外甥,且又素来胸怀大度,如今见他盛装而来,也便撇下芥蒂笑脸相迎。   只是离得近了,又瞧宝玉总是压着帽子,就瞧出他的发型颇有些异样,尤其是披散在后的头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宝玉本就忐忑,见薛姨妈打量自己头上,愈发慌了手脚,下意识又双手扶住帽子,脱口道:“我近来得了癞……”   还不等说完,肩膀上忽就一沉,旋即耳边也传来焦顺的笑声:“宝兄弟莫不是高兴傻了,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给薛家婶婶敬茶啊!”   旁边自有李贵将茶水奉上,贾宝玉稀里糊涂敬茶改口尊称‘母亲’,才算是把这事儿给揭过去了。   等转到宝钗临时暂居的西厢时,率先迎出来的却是徐氏。   焦顺立刻上前唤了声娘,宝玉、贾琏等几个也忙不迭见礼。   徐氏笑着摆手道:“用不着多礼,今儿宝丫头才是主角——快里面请、里面请!”   说着,将众人让进屋内。   此时宝钗坐在床上,周身被凤冠霞帔裹缠的密不透风,但一眼看过去,仍是能依稀辨出大红衣袍下,那继承自薛姨妈的美好身段。   这时原该说几句接亲的套话,但贾宝玉轻咬着嘴唇,犹豫着就想先确认一下,看王夫人先前那话是真是假。   焦顺早得了王夫人和探春请托,一见他似有异动,连忙抢先打起岔来,三番两次下来,贾宝玉就泄了气,想着等回到家再说也不迟。   偏这时徐氏拍手笑道:“都静一静、静一静,咱们新郎官有话要对新娘子讲呢!”   说着,又抬手一指焦顺:“尤其是你!”   得,这下焦顺也没招了。   天地良心,因为拿下林黛玉后有些无欲无求,他这回是真心想要帮忙来着。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贾宝玉面对众人的目光,下意识先抬手扶住帽子,然后嗫嚅半晌,才一咬牙问:“宝姐姐,我听说有个姓苏的姑娘,来信要与你合著话本小说,不知可是真的?”   他到底还没有傻到当众爆出林黛玉的名姓。   但这话落在薛宝钗耳中,却也不啻于雷霆万钧,只见她娇躯微颤、攥紧了粉拳,襟摆下剧烈起伏了片刻,这才涩声道:“确有此事不假。”   贾宝玉顿时大喜过望,几乎就要抓耳挠腮起来。   众人看着这一幕,却是满心的莫名其妙,明明是来迎亲的,却怎么问起什么苏姑娘和话本小说来了?   徐氏微微蹙眉,正想再追问缘由,焦顺便忙嚷道:“文龙兄弟呢,还不赶紧来背你妹妹出门上轿!”   说着,又冲左右打了个眼色,瞧出不对来的贾琏忙也率众鼓噪起来。   薛家的人不明所以,也都跟着欢呼雀跃起来。   薛蟠这时才到了床前,伏低身子等着妹妹趴上来,然而等了好一会儿,却迟迟不见薛宝钗动作。   “姐姐?”   一旁的宝琴忙伸手却扶宝钗,却发现薛宝钗的身子正颤抖的厉害,她心中一惊,正待询问姐姐出了什么事,薛宝钗忽然重重掐了她的手腕一下,然后接力起身扑到了哥哥背上。   喊好、欢呼声中,薛蟠便在众人簇拥下迈着大步出了西厢房,只留宝琴在后面揉着手腕,心下若有所思。   临上轿时,薛蟠才在左右的提醒下放慢了脚步。   按理说这就到了哭嫁的时候了,但薛蟠背上的宝钗却迟迟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引路的仆妇急了,凑上来道:“姑娘,您得哭出来才好上轿啊!”   薛蟠却嚷道:“怎么没哭?!我脖子上都湿了!”   那仆妇踮着脚去瞧,果见盖头上大把的湿痕,心中不由暗暗纳罕,只听说过干打雷不下雨的,谁成想还有哭成这样不出声的?   可这哭嫁要的不就是动静么?   想到这里,她为难的看向了一旁同样泪如滂沱的薛姨妈,想要请示一下究竟该如何是好。   “新娘子这是失声痛哭!”   焦顺急忙又在一旁道:“真情流露,岂不强过那些干嚎十倍百倍——快快送进轿子里吧!”   薛蟠才不管旁人如何,听焦顺你这般说,便忙将妹妹送进了轿子里,又抹着眼睛道:“去了那边儿,宝玉要还敢欺负你,你就跟我说,瞧我不打死他!”   宝钗依旧没有半点声息,仿似从西厢里出来时少带了三魂六魄一般。   薛蟠心下疑惑,可这当口也不能堵着轿子追问,于是只好挠着头起身,瞪向宝玉道:“宝玉,你往后可得好好待她!”   宝玉全副心思都在林妹妹的消息上,闻言也只是唯唯诺诺,然后便忙不迭辞别了薛家众人,急吼吼踏上了归途。   等到了家中,他便要屏退左右细问究竟。   但莺儿出门前得了宝琴的提点,此时也已经瞧出了不对,因此以于礼不合的为名,坚决留在了婚房里。   只她一个,又是熟稔惯了的,贾宝玉倒也没有强求,只等旁人退下,便迫不及待的抢到薛宝钗身前,颤声问:“宝姐姐,那、那苏姑娘当真是林妹妹的化名?!”   这话一出,莺儿才知道先前那问题究竟是什么意思,不由得面色大变,急道:“宝二爷,您、您这时候还问林姑娘是什么意思?!”   贾宝玉那顾得上理会她?   见宝钗没有回答,先是连声催问,继而又陡然泄了气,愤愤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什么假信真信,苏姑娘李姑娘的,你们都是在骗我、哄我!”   说着,猛地将雁翅帽扯下狠狠掼在地上,露出狗啃过一样的瘌痢头。   “宝二爷,你、你……”   莺儿愈发吓的没了人色,指着贾宝玉的头顶,身子便软软的往后瘫倒。   这时一直没有动作的薛宝钗,突然伸手扶住了莺儿,隔着盖头端详了一下宝玉头顶,嗓音暗哑的问:“什么时候剃的?”   “早、早上……”   听到她那沙哑的嗓音,贾宝玉莫名有些心虚,不过想到宝钗和母亲合伙欺骗自己,又赌气的梗着脖子道:“临出门的时候剃的,我本来想要出家一了百了,也不想耽误你的终身——是你们故意骗我,我才去的!”   见他如此倒打一耙,薛宝钗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用淡然的语气,却依旧难掩颤音的道:“前阵子确实有这么个人,因怀疑是林妹妹,我就想探一探她的底细,不成想……”   吱嘎~   就在此时,王夫人突然推门闯了进来,声色俱厉的道:“你这孽障,怎好在这时候逼问宝丫头?!还不快向宝丫头赔个不是!”   说话间,却是紧给宝钗使眼色,想让她顺势哄一哄宝玉,至少先把今儿糊弄过去再说。   但宝钗只是略一停顿,便又继续道:“我就想探一探她的底细,不成想却被送信的发现了,自此就断了音讯——至于这到底是不是林妹妹,我也说不好。”   “断了音讯?!”   贾宝玉瞪圆了眼睛,旋即使劲拂袖道:“你们又想哄我对不对?!你们骗不了我的,林妹妹若还在京城,又怎么可能联络你,却反倒不联络我?!假的,都是假的!哈哈、哈哈哈……”   说着说着,竟就莫名奇妙的狂笑起来。   “宝玉,你、你……”   王夫人还待分说两句,不想宝玉转身摔门而去,临出门只听他嘴里念叨着:“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我悟了、我悟了!”   “宝玉、宝玉!”   王夫人追到门前,又忍不住回头埋怨了句:“你这丫头平时聪明的很,偏怎么这时候就不知哄一哄他?!”   说完,也不等宝钗回应,便急吼吼追了出去。   屋内只余下莺儿和宝钗主仆。   莺儿眼含泪光,轻唤道:“姑娘,这……”   “先把门关上。”   等莺儿把房门关好,薛宝钗又抬手示意她不要说话,然后主仆两个就此相顾无言。 ###第七百二十九章 再婚【下】   婚房门外。   目送贾宝玉和王夫人先后夺门而去,李纨、尤氏、探春三人大眼瞪小眼,一时也是相顾无言。   她们姑嫂三人本是跟着王夫人来的,如今王夫人追着宝玉跑了,丢下这婚房里的烂摊子却该如何是好?   好半晌,尤氏最先开口问道:“宝玉这头上是怎么回事,怎么好像是被狗啃过一样?!还有,什么空空色色的,他到底悟出了什么?”   “唉~”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瞒着她的,探春无奈慨叹一声,道:“早上二哥哥躲在茅厕里自己剃掉的,说是要出家当和尚,连法号都取好了——若不是太太见机的快,拿林姐姐的事情哄着,怕是连迎亲都不肯去呢。”   说着,又将王夫人那番说辞,简单复述了一遍。   尤氏这才明白,刚刚宝玉那些‘疯话’究竟是由何而来,当下为宝钗打抱不平道:“平素对那些小丫鬟们,他尚且知道哄着、让着,却怎么到了自己媳妇这边儿,就如此……”   说着,又狠狠一顿足:“有哪个女人能受得了这样的事情?这也就是宝丫头了,换成个心眼小的,在成亲当日就受了这样的羞辱,还不得去悬梁投井?!”   李纨在一旁只是叹息。   她毕竟是‘亲嫂子’,上面有王夫人压着,顾忌自然比尤氏多,即便身边都是知根知底的‘道’友,也依旧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不肯轻易置评。   而尤氏这话却警醒了探春,虽然她不觉得宝钗会是那种寻短见的人,但还是扒着门缝往里边张望了几眼,见莺儿守在薛宝钗身边,才略略松了口气。   回过头,对尤氏道:“二哥哥惯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的,谁又奈何得了他?眼巴前最麻烦的是,一会儿拜天地时该如何是好?”   尤氏撇撇嘴,也学着李纨沉默了下来。   说两句话替宝钗打抱不平可以,但要让她掺和进这些破事里,她却是万万敬谢不敏的。   探春见状,忙又补了一句:“这毕竟是御赐的婚事,倘若是在人前露了风声痕迹,咱们府上怕是又要大祸临头了!”   她虽有独挑大梁的勇气,但现下实在摸不准宝钗的脉,故此还是希望两位‘过来人’能与自己同进退。   这回李纨率先有了反应,还是那个理由,尤氏是宁国府那边儿的,她却是宝玉的亲嫂子,即便不为自己考量,也要为儿子贾兰着想。   于是轻叹一声,道:“宝钗素是个知进退识大体的,也或许……咱们且先进去探一探她的心思再说吧。”   尤氏在一旁直撇嘴,心道就算再怎么识大体,碰上宝玉这样的混账糊涂虫,只怕也没办法保持心境了吧?   但她毕竟与李纨好的穿一条裤子,见李纨上前扣门,也只好紧跟着站到了后面。   不多时莺儿将房门开了条缝,见外面是这姑嫂几个,忙又把门开圆了些,回头对宝钗道:“姑娘,是珠大奶奶、大奶奶、三姑娘来了。”   盖头下却并未传出任何回应。   探春见状冲莺儿使了个眼色,然后轻轻搡开她走了进去。   李纨和尤氏交换了一下眼色,也忙随后跟了进去。   三人凑到床前,见薛宝钗笔挺的坐在那里,对自己等人的到来充耳不闻视若无睹,彼此踌躇半晌,李纨率先开口道:“少年人难免心性跳脱口无遮拦,妹妹也别太往心里去,只当他是童言无忌,等以后年岁渐长有了子嗣,自然也就收敛了。”   这话显然没多少说服力,至少尤氏身边就有现成的反例。   李纨见宝钗依旧毫无反应,只得又拿些老词儿来劝,但却像是对着空气输出一般,始终没有换来任何反馈。   终于,一旁的探春忍不住了,直接坐到了薛宝钗身旁,板着俏脸道:“姐姐是明白人,我们也不求你现在就能原谅二哥哥,但这场婚事毕竟是御赐,不仅仅是两家的私事!”   顿了顿,又撂下一句:“姐姐有什么条件,现下说出来也是最好商量的!”   这下子,薛宝钗终于有了反应,只见她微微侧头看了眼探春,然后用沙哑的嗓音道:“我只求一件事。”   探春大喜,忙道:“姐姐但说无妨,不管是什么条件,我们都会尽力帮姐姐去跟太太商量!”   ……   与此同时。   前院荣禧堂内,也陆续有贵客登临。   内中最为尊贵的,便是镇国府的掌舵人勇毅伯牛继宗,不过他这次亲至荣国府,贺喜倒在其次,主要是来找焦顺攀关系的。   勋贵们一向眼皮子浅,眼见焦顺斗败了新儒学派,又成了东宫詹事府少詹事的不二人选,自然后悔当初不该急着与工学撇清关系。   于是这个埋怨那个当初跑的太快,那个反讽最先抽走银子难道不是你?   到最后又不约而同的跑到镇国府,找牛继宗这个名义带头大哥,商量该如何亡羊补牢。   牛继宗虽然恼恨他们出尔反尔,但架不住众人吹捧,且自身也很是眼馋‘新政红利’,于是最后还是应下了众人的请托,打算试一试能否破镜重圆。   抱着这样的心态,他眼中自然便只有焦顺一人,旁边来陪客的贾政几乎就插不上嘴。   虽然从家世门楣上来说,荣国府还是要高于焦家的,但在大多数人眼中,荣国府上上下下绑在一起,也远不如焦畅卿前途远大。   就算加上贤德妃也不行!   毕竟以皇帝如今的身体状况,估计也撑不了几年了,到时候一个没有子嗣的妃子,还不是落毛凤凰不如鸡?   再说了,四王八公谁家不是外戚?   牛家在宫里的依仗可是太后娘娘!   而眼瞧着牛继宗面对焦顺时一副讨好的嘴脸,对自己却是高高在上的漠视态度,贾政不由再次深深认识到了,荣国府与焦顺之间的逆转之势。   犹记得三四年前,焦顺在自己面前还不过是个小字辈,自己先是瞧他不上,后来也只抱着提拔子侄的心态,谁成想短短几年之后,竟会是这般情景?   这时候外面忽然传报,说是北静王水溶到了。   贾政忙招呼焦顺、贾琏出迎,牛继宗却是稳坐不动——论爵位官职他自然远远不如水溶,但在勋贵当中他的威望实则还在水溶之上,虽然也没多高就是了。   而尊卑倒挂,引来的自然是明争暗斗,只是双方没有像忠顺王和南安王那样,把争斗摆在明面上罢了。   却说一直迎到大门口,又等候了半刻钟的功夫,才见北静王水溶的车架缓缓而来。   水溶下了车,先是与贾政寒暄了两句,然后就把注意力放到了焦顺身上,笑道:“焦詹事当真是年轻有为,孤一向最喜才俊,若得闲,不妨多去孤府上走走。”   瞧那如沐春风的亲切态度,谁又能想到三四年前,他甚至都不愿意在人群中多看焦顺一眼?   不过焦顺现如今也早已经过了,会因为什么闲散王爷的突然垂青而动容的阶段了,当下只是淡淡一笑随口敷衍,愈发衬托出旁边诚惶诚恐的贾政老而无用。   将北静王水溶迎进府里后,牛继宗还想找焦顺套关系,但焦顺却主动去了末席,寻冯紫英、卫若兰等一众小年轻闲谈。   当年焦顺还在荣国府做小管事的时候,这些官宦子弟与他交朋友,都是存了折节下交降尊纡贵的心思,现如今见他抛下北静王、勇毅伯这些大佬,主动过来寻自己等人说话,一个个却都是受宠若惊,恨不能为其效犬马之劳。   就在这时,王夫人忽然派人来请。   焦顺回头看看厅中,发现也早不见贾政的踪迹了,于是又和冯紫英、卫若兰攀谈了几句,便随着那传话的仆妇往大观园赶去。   等到了怡红院里,就见贾政正与王夫人争抢‘家法棍’,旁边贾宝玉趴在春凳上一头冷汗紧咬牙关,显然已经吃了几棍的样子。   焦顺忙上前劈手夺过那棍子,嘴里劝道:“世叔息怒,外面那么多宾客,可都等着一睹新郎新娘子的风采呢,您要是打的宝兄弟不良于行,到了吉时还怎么拜堂成亲?”   贾政冷不防手上一空,又听焦顺说起拜堂的事情来,不由顿足捶胸道:“这小畜生如此肆意妄为,还拜的什么堂、成的什么亲?!这个家早晚要败在他手上!”   焦顺见他如此激动,便又把目光转向了一旁以泪洗面的王夫人。   王夫人抽噎道:“他都等不及拜堂,就找宝丫头当面追问黛玉的事儿,然后又嚷着什么悟了悟了的,跑回怡红院里催着小丫鬟们给他把头发剃光……”   这时贾宝玉撑着春凳起身,两眼含泪梗着脖子道:“东府敬大伯不也出家做了道士?平素也不见……”   “你这孽畜还不住口!”   不等说完,贾政便指着他破口大骂道:“你敬大伯是两榜进士出身,上能进孝侍奉双亲,下曾养育两子一女,临近知命之年才勘破世情入道,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与他相提并论?!”   说着,就要从焦顺手上抢过棍子继续施行家法。   焦顺微微抬手避开,心下却是彻底服了宝玉,一手的王炸好牌愣是能打成这副鬼样子,若是换了他,这会儿只怕早钗黛并收了——反正以三人的状况,即便是霸王硬上弓,最终家中长辈也只会选择妥协和稀泥。   正想些有的没的,忽见探春、李纨、尤氏从外面走了进来。   王夫人想起她们是跟着自己去了婚房的,于是忙抹了把眼泪,迎上前问:“宝丫头如何了?!”   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最后还是探春趋前半步道:“太太,宝姐姐是深明大义的,即便一时难以原谅二哥哥,但还是答应会去拜堂成亲走完仪式。”   “真的?!”   王夫人大喜,连道:“这就好、这就好!亏我方才还错怪了她,这样的好孩子,真是打着灯笼也难寻!”   贾宝玉闻言,拧着眉还想说什么,却被贾政狠狠瞪了一眼给堵了回去。   这时又听探春继续道:“不过宝姐姐也提了个条件。”   “什么条件?”   王夫人下意识问了句,旋即又道:“不管是什么条件,只要能把这场亲事办完,便是十条百条我也答应!”   “宝姐姐说……”   探春便道:“二哥哥既然情根深种,不惜为林姐姐出家,那她也不好劝阻,成亲后宁愿关起门来一个人过日子,绝不打搅二哥哥清修。”   这话一出,王夫人和贾宝玉脸上顿时都变了颜色。   王夫人是惊愕恼怒,贾宝玉则是大喜过望。   盖因宝钗这话,实际上就是让贾宝玉既然要做和尚,那就干脆贯彻到底,两人虽名为夫妻,实则各过个的互不干扰。   “这、这怎么成?!”   王夫人捏着擦眼泪的帕子,急道:“她这是要守活寡……呸呸呸!宝玉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哪有真去做什么和尚的道理?!”   贾宝玉闻言急道:“我……”   “小畜生住口!”   贾政一声怒斥,捋须沉吟半晌,咬牙道:“罢罢罢,这也是小畜生自找的,且先应下,等过了这一关再做计较!”   听他虽做主应下了薛宝钗的要求,但却又在言语间留了些手尾,王夫人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长叹一声默认了此事。   探春暗暗松了口气,忙将捡来的帽子和假发,送到了宝玉面前,让袭人、麝月几个帮着重新装扮起来。   贾宝玉任凭她们摆置,屁股上虽疼的厉害,心下却是一片轻快,只觉得长久以来的桎梏,终于还是被自己给挣脱了,因此巴不得早点拜完堂,好回来把头发彻底剃干净。   而一旁焦顺将此尽收眼底,刚刚沉寂没多久的色心,便又突突突的骚动起来。   宝钗若果真以童贞之躯守了活寡,岂不可惜的紧?   虽然有些对不住薛姨妈和王夫人,可但凡是看过红楼梦的人——哪怕是他这样的半吊子,又有谁能拒绝得了钗黛双收的诱惑?   至于道德伦理……   这玩意儿与他焦某人向来就是风马牛不相提。   再说了,这回可不是自己主动出击,完全是贾宝玉自作自受,若不然他夫妻二人和和美美的,自己纵有一身拉良家下水的本领,也无从施展。 ###第七百三十章 再婚【续】   却说贾宝玉一想到即将投奔自由,便只顾着高兴了,连屁股上的疼都忘掉大半,眼见袭人麝月要给自己重新装扮,下意识就在春凳上坐直了身子,然后又嗷唠一嗓子跳起半尺多高。   “二爷小心!”   麝月忙扶住了她,素来快人一步的袭人却慢了,直到麝月提醒,才魂不守舍的去整理他头上的乱发,好容易凑了一缕小辫儿,欲用素钗定住,却莫名划到了宝玉头皮上的伤口,直疼的他龇牙咧嘴。   “麝月,还是你来吧。”   袭人收回了发颤的手,将那素钗递给了麝月,背过身用袖子使劲抹了抹眼睛。   见她如此,宝玉的心情才陡然降了几度,不复方才得欢欣鼓舞,张张嘴有意向袭人许诺些什么,但又想到自己既然要遁入空门,总不能再做个花和尚、假和尚?   欲言又止半晌,最终也只是慨叹一声,同样背过身去不再看向袭人。   就这般,眼见到了卯正二刻【早上八点半】,重新装扮好的贾宝玉,便被焦顺和贾琏簇拥着向前院走去。   半路上,恰就撞见了从洞房里出来的宝钗。   眼见她被红缎带牵引着款款而来,宝玉不觉有些嗓子发紧,不自在的扶了扶帽子,然后才拱手作揖尴尬道:“宝姐姐,我、我……”   眼见他有话要说,牵引红缎带的喜娘立刻停了下来,但她身后的宝钗却是半点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依旧目不斜视的往前走。   那喜娘还当宝钗是蒙着盖头,没能看到宝玉就在身旁,于是忙提醒道:“宝姑娘,是二爷……”   话音未落,她就觉得一股力道顺着缎带传过来,猝不及防之下登时脱了手。   眼看着那缎带随着宝钗飘飘洒洒往前,贾宝玉突然就觉得心里好像空了一块似的,于是也没想,就赶上去将那红缎带扯住,脱口道:“姐姐留步,我……”   不想他刚捉住这头,那头薛宝钗就撒了手,那缎带顺着风倒卷回来,啪一声打在贾宝玉脸上,贾宝玉下意识闭了闭眼,等再睁开眼时,面前却早已是芳踪渺渺。   他怅然若失的攥着那红缎带,泥胎木塑似的没了动静。   喜娘见状在一旁抄着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最后还是焦顺出面,将那红缎带讨过来,递还给了喜娘,让她赶紧去追薛宝钗。   贾琏则是在一旁没好气的数落:“你这不是吃饱了撑的么?明明是你自己把事情做绝,如今人家要跟你了断,你倒又藕断丝连起来了?”   这话说的贾宝玉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红的。   他先前满心都是林妹妹,对宝姐姐不假辞色,然而如今宝姐姐轮到对他不假辞色时,他却又有些难以适应。   焦顺则是侧目看向贾琏,心道这琏二爷近来对情感上的问题似乎见解颇深,看来经历多了果然能让人有所成长。   等到了荣禧堂,里里外外早已是人头攒动。   正中间端坐着贾政、王夫人,两下里是北静王、勇毅伯之类的贵宾,半当中空着一张椅子,却是给焦顺预备的。   焦顺推辞几句,在那空位上落了座,这才有人高声呼喊着将新郎新娘引入大厅。   在一片郎才女貌的吉祥话当中,拜天地的仪式正式开始,只是众人欢呼恭贺之余,却不禁都有些莫名其妙。   “这新郎官怎么回事?”   旁人不敢问,勇毅伯牛继宗却没什么避讳,侧着身子好奇向一旁的焦顺探问道:“人家拜天地都是拱手作揖,他却怎么总是去扶头上的帽子?”   焦顺笑道:“许是帽子不太合身,怕掉了吧。”   “这还能不合身?”   牛继宗半信半疑,小门小户置办不起行头,租用现成的衣服鞋帽,或许有不合身的可能,但荣国府是什么门第?   宝玉身上从头到脚都是高端订制,怎么可能会出现不合身的情况?   尤其还是一眼就能看出问题的帽子。   好在拜堂也没多会儿,很快通赞便高声喊出了‘共入洞房’,然后贾宝玉忙不迭抓住缎带的一头,又紧张兮兮的看向了宝钗那边儿,生怕她再次拒绝。   好在宝钗这回倒未推辞,轻轻扯住了喜娘递过来的另一端。   宝玉暗暗松了口气,引着宝钗从侧门出了荣禧堂,转过头欲待陪上几句不是,却听宝钗淡然道:“宝二爷若是累了,让莺儿在前面引路便是。”   说着,又毫不犹豫的松开了那红缎子,朝着旁边的莺儿伸出了手。   莺儿下意识抬头看向宝玉,却见宝玉也正求助的看过来,若在往日,她身为金玉良缘的铁杆支持者,就该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但现如今……   莺儿沉着脸垂下头,默默的挽住了薛宝钗伸过来的手,主仆两个就这么与宝玉擦身而过,自始至终也没再看宝玉一眼。   宝玉徒劳的朝她们的背影伸了伸手,最后却只能颓然的垂下胳膊。   直到坐床时,两人才重又靠在了一处,但任凭洞房里的气氛如何热闹欢脱,宝玉感受到的依旧是莫名的孤寂,就好像近在咫尺的宝姐姐,其实已经离着自己无限远了。   就像是……   就像是芳踪难觅的林妹妹一样!   贾宝玉心窝里不自觉的抽痛起来,烦躁、后悔的情绪几乎达到了顶点。   如果早知道会是这样,他早上或许就不会那般莽撞行事了。   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他踌躇着侧头看向身旁的薛宝钗,自己虽早知她是个美人儿,但今儿瞧着却分外的光彩夺目——哪怕仍旧蒙着盖头。   期间种种且不细表。   却说到了晚间,贾宝玉又被请到前院里挨桌子敬酒,因卫若兰、冯紫英几个挑头闹他,虽提前兑了水,仍是被灌的醉意朦胧。   昏昏沉沉被送入洞房时,竟就把先前的所作所为抛到了脑后,挽着袖子兴致勃勃的拿起了秤杆,就欲上前挑下宝钗的盖头。   然而宝钗却忽然抬手抓住了秤杆,然后自顾自的扯下盖头,冷冰冰盯着贾宝玉道:“二爷又想出尔反尔不成?”   “我、我……”   贾宝玉兜头被泼了盆冷水,先是慌张不已,但看宝钗那开了脸的五官愈发明艳动人,又忍不住借着酒气赔笑道:“我、我错了,我其实……其实我……”   “二爷自重。”   薛宝钗打断了他的话,直视着贾宝玉的眼睛问:“若我今日从了二爷,二爷可敢立誓从此再不提林妹妹半句?”   其实在问出这话之前,薛宝钗心里就已经有答案了。   而贾宝玉的表现也果然不出她所料,先是愣怔了一下,继而缓缓后退,最后一屁股坐到了圆桌前,颓然的摘掉了头上的帽子。   看着那辣眼睛的瘌痢头,薛宝钗心头最后一丝希望也化为了乌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贾宝玉默默戴好帽子,迈着沉重的步子出了洞房。   结果刚到客厅里,便对上了两双红肿的眼睛。   一双属于袭人、另一双属于莺儿,袭人看过来的目光中满是绝望,莺儿的目光中则是迷茫与恨意交加,似乎直到现在,也还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   贾宝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垂下头,斗败了的鸭子似的,默默走了出去。   “宝二爷?”   外面守夜的丫鬟仆妇见他出来,忙都躬身见礼。   宝玉身心俱疲的摆了摆手:“都退下吧,我要一个人清静清静。”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他这唱的又是哪一出,但终归不敢违拗他的吩咐,于是便都躬身退出了院外。   等左右无人之后,宝玉便靠坐在了廊下的栏杆上,抬头看着乌蒙蒙的夜空发起呆来。   “你这孩子,不在屋里守着你媳妇,在外面在做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恨铁不成钢的呵斥突然打断了贾宝玉的思绪,宝玉茫然的抬头看时,却是王夫人不知何时来到了身前。   “我……”   宝玉张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   王夫人一指头戳在他脑门上,恼道:“你好生跟她赔个不是,再趁机哄一哄,这夫妻两个之间有什么过不去的?!”   贾宝玉本来期期艾艾,听了这话却陡然起了叛逆,歪着头梗着脖子道:“太太说的简单,可您跟老爷不也是面和心不和?”   “你!”   王夫人没想到他竟然敢当面点破此事,一时气的胸闷气短,咬牙道:“你这孽障,我说这些还不是为了你好?怎么你倒管起我的闲事来了?!”   就在这当口,忽听外面又有人笑道:“这大喜的日子,你们母子两个不在屋里守着宝丫头,却在外面说什么悄悄话?”   话音未落,就见鸳鸯扶着老太太走了进来。   王夫人忙挤出笑容来,迎上前道:“老太太,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我睡不着,索性来瞧瞧新郎和新娘子。”   老太太说着,又看向同样笑的勉强的宝玉:“往后成了家,可不敢再像从前那样胡闹了——走,咱们瞧瞧你媳妇去。”   贾宝玉迟疑了一下,才硬着头皮扶住了老太太另一只手。   老太太眼神不好,况且天色又暗,竟是半点没察觉到这母子两个的不对,边往里走边笑道:“等明儿你们两个陪我照一张相片,到时候多印一些,你们要想留着,就留两张做念想,其余等我入了土就烧给我,我也好……”   “老太太,您指定能长命百岁!”   “哈哈,要是真能长命百岁,我就等你们有了儿女,再跟他们拍一张……”   贾母说着,忽然一愣,却是看到莺儿和袭人的情景——主要是这两人眼睛肿的实在是遮掩不住。   “你们两个这是?”   莺儿看看贾宝玉,一咬牙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袭人扯住衣角,抢先道:“也不知是什么香料熏的,下午就觉得发痒,现在更是肿的厉害。”   “那就赶紧……”   老太太本想说那就赶紧瞧医生,但转念想到这是宝玉大好的日子,于是又摆摆手道:“要是明儿还不见好,那就请个大夫瞧瞧去。”   袭人和莺儿答应一声。   贾母便不再看她们,边往里走边小声问一旁的王夫人,这两个该不会是得了什么传染病吧,若是真的了,那就赶紧隔开,千万别过给宝玉和宝钗。   王夫人心不在焉的敷衍了两句,进门见宝钗已经起身相迎,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老太太在宝钗身前站定,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虽然她更喜欢黛玉,但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宝钗论身段相貌全都没得挑,且一瞧就是个好生养的。   遂笑道:“你们两个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旁的也轮不到我老太婆多嘴,只一桩……”   数到这里,他拉过宝玉的手,送到宝钗面前:“这皮猴子,我从今往后可就交给你了。”   宝钗看看宝玉被牵过来的手,轻咬了一下嘴唇,却并不肯抬手去迎。   “怎么了?”   老太太等了一会儿,又笑道:“这丫头,怎么还不好意思了?往后你们可是夫唱妇随的小两口,比这更亲近的事情多着呢!”   说着,也伸手捉住宝钗一只手,往宝玉的手心里放。   贾宝玉下意识伸展五指,眼中也尽是期盼之色。   然而宝钗略一迟疑,还是用力夺回了自己柔荑,顺势笑道:“老太太,咱们还是坐下说话吧,别累着您。”   “对对对,坐下说、坐下说!”   虽然不满意宝钗的做法,但王夫人也忙在一旁打起了圆场。   可老太太今儿却不怎么好糊弄,当即拉下脸来,沉声问:“怎么回事?你们两个又闹什么幺蛾子?”   说着,又侧头看向宝玉:“宝玉,你是不是又惹宝丫头生气了?!”   “这……我……”   宝玉吞吞吐吐,那模样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王夫人生恐他漏了马脚,忙抢到一旁扯住宝玉道:“老太太还不知道他,必是又因为林丫头的事儿。”   贾母了然的点了点头,转头又看向宝钗:“宝丫头,我知道他这样念着玉儿,你心里肯定不高兴,但你也知道他们兄妹俩自幼就在一处,情分不比别个,如今玉儿音讯全无生死不知,他若是半点都不挂念,岂不成了无情无义之人?!”   “老太太。”   宝钗看了眼对面的贾宝玉,欲言又止。   老太太又道:“你比他年长些,又自小就聪慧懂事,莫与他计较这些——再怎么,你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况又是皇上亲自指婚,便谁来了,也越不过你去!”   说着,又去牵薛宝钗的手。   但这次薛宝钗直接一缩手躲开了。   贾母捞了个空,脸上就有些挂不住,正待再点宝钗几句,忽然就见莺儿跌跌撞撞的冲了近来,噗通一声双膝跪地,愤然道:“老太太,不是我们姑娘心眼小,实在是宝二爷做的太过分了——若是不信,您让他摘了帽子一瞧就知道了!”   “你这丫头浑说什么?!”   王夫人急忙呵斥,又对老太太陪笑道:“您别听她胡说,这事儿回头我再……”   “宝玉!”   贾母却压根不听她的,指着宝玉头顶的帽子道:“摘了这帽子!”   “这……”   宝玉面露迟疑。   王夫人:“老太太……”   “摘了它!”   老太太又是一声厉喝。   宝玉咬了咬牙,终于缓缓摘下了帽子,露出了那狗啃般的瘌痢头。   贾母一双眼睛陡然瞪圆了,然后二话不说仰头便倒。 ###第七百三十一章 再婚【终】   却说贾母一见宝玉那瘌痢头,当即两眼一翻向后便倒,亏得鸳鸯一直搀着她的胳膊,虽没能完全阻住她后仰,但好歹是缓了缓,随后彩云彩霞琥珀玻璃一拥而上,几乎是把她凭空抬了起来。   眼见这老太太双目紧闭面如金纸一般,王夫人和贾宝玉尽皆慌了手脚,还是薛宝钗当机立断的指挥道:“快、快把老太太抬到床上来!”   说着,转身将那最上层的褥子左折右叠,连同上面数不清的枣子、花生、桂圆、莲子,全都一股脑的卷起来丢到了地上。   等把丫鬟们七手八脚将老太太弄到床上,王夫人也总算是回过神来了,连声吩咐道:“彩霞,快让周管家去请大夫来!”   宝钗紧跟着又补了一句:“让他走后门,别惊动了前面的宾客。”   这时候贾宝玉也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猛地扑到床前,抓着老太太的手嚎啕道:“老太太、老太太,你睁睁眼啊!”   “一边去!”   见他这时候才知道来放马后炮,王夫人气的抬腿踹了他一脚,咬牙切齿道:“老太太就是缓过来,看见你也得再背过气去!”   这一脚其实没什么力道,但宝玉听母亲这话,也觉得有理,于是顺势滚到了床尾,改为抱着老太太的脚哭天抹泪。   “二爷小声些!”   鸳鸯回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就开始给老太太掐人中、揉胸口,又让彩云沏了参茶放一旁预备着。   王夫人见状越发放心堵,边看鸳鸯尽力施救,边揉自己的太阳穴。   薛宝钗见此,又凑到近前悄声提点道:“是不是该派人去通知老爷一声?”   王夫人这才忙又派人去前院知会贾政。   等铺派下去之后,她扫了眼宝钗,心下是五味杂陈,从这临危不乱就能看出自己并没有选错儿媳妇,可怎奈何这讨债鬼……   其实刚才她是有心要迁怒宝钗的,毕竟方才揭破这事儿的是莺儿,是宝钗的陪嫁丫鬟,且又是为了给宝钗打抱不平,才会将事情抖落出来的。   但因被儿子气的脑仁疼,一时就没顾上冲宝钗发泄。   如今稍稍冷静之后,又见宝钗处事不惊的做派,王夫人登时又转了主意,拉着宝钗到一旁悄声道:“方才屋里都有谁瞧见了?待会儿把人都喊到外间,容我仔细交代几句,万不能让这事儿传扬出去坏了你的名声。”   薛宝钗听她言语中隐有回护之意,心中正觉温暖,忽又听王夫人话锋一转:“本来就是小孩子使性子的事儿,偏闹的这么大,以后可万万不能再这般了!”   宝钗顿时明白了,她回护自己的同时,其实也是希望借此施压,让自己不再跟宝玉‘使性子’。   然而经此一役,宝钗对宝玉非但已经彻底失望,甚至于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如何还肯与他重归于好?   但若是当面拒绝的话,只凭老太太今日惊厥一事,王夫人这做婆婆的便有百般借口整治自己。   故此宝钗索性将头一低,抹着泪委屈道:“太太当真觉得是我在使小性子?”   “这……”   王夫人毕竟也不好睁着眼睛说瞎话,宝钗今儿可说是受尽了委屈,即便最后在老太太面前不肯和解,那也绝对是有情可原的。   当即态度又软了些,拉着宝钗的手道:“唉,我知道你今儿受了天大的委屈,可谁让咱们娘俩摊上这么个讨债鬼呢?你如今既然已经过了门,总不能一直这么闹下去吧?”   说着,又冲贾宝玉呵斥道:“孽障,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你媳妇赔个不是!”   话音未落,贾宝玉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拿头往脚踏上连磕了三下,道:“宝姐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我以后再不惹你生气了!”   若论对女人低声下气赔不是的经验,那他贾宝玉在京城里绝对是名列前茅,此时眼泪鼻涕混成一块儿,瞧着要多真诚就有多真诚。   薛宝钗以前也曾见他对林妹妹如此,当时只感叹他用情至深,甚至不惜自降身价乱了尊卑,现如今瞧他用在自己身上,却怎么瞧怎么觉得面目可憎其心可诛。   若宝玉是在老太太惊厥之后,才幡然悔悟的倒还罢了,问题是早在老太太赶到之前,他便已经改了主意,甚至还想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跑来同自己亲近。   而且就在刚刚不久前,自己让他立誓再不言林黛玉,他还推三阻四的不肯做出承诺,如今却又赌咒发誓说再也不会让自己生气……   如此朝令夕改说变就变,将人生大事视同儿戏一般,却还让自己怎么去相信他?   正犹豫该如何婉拒,又不至于彻底惹恼王夫人,忽就听外面一声爆喝:“那小畜生在哪儿呢?!”   话音未落,贾政已经抄着鸡毛掸子冲了进来,见到宝玉正跪伏在床前,立刻抡圆了抽在他背上,骂道:“不孝的东西,你这时候才知道愧悔有什么用,早干什么去了!”   说着,就势左左右右又来了四下,硬是凑了个闪电五连鞭。   贾宝玉即不敢躲闪,又不敢明说自己是在跪宝姐姐,当下只能弓着背,缩头乌龟似的抱着脑袋,‘哎呦、哎呦’的痛呼连连。   薛宝钗急忙拉着王夫人起身劝阻,心下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就这般好一通鸡飞狗跳,直到两位大夫就近被接了来,贾政这才弃了鸡毛掸子,将两位大夫迎进来诊治。   趁着两位大夫望闻问切的时候,薛宝钗抽空寻到莺儿身旁,指着外面道:“你去外面给我跪好了,没我的话不准起来!”   这看似是责罚,实则是回护,毕竟惹出这么大的乱子,若是等着王夫人或者贾政出面惩罚,还不定会是怎么样的局面。   但薛宝钗私下里先罚了她,王夫人和贾政就不好在越过宝钗,直接发落了。   莺儿自然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她方才见老太太气的昏过去,也吓了个六魂无主,唯恐自己要给老太太陪葬,如今见姑娘承受如此压力,还肯回护自己,只感动眼泛泪花。   连磕了三个头,这才自去外面罚跪。   而这会儿的功夫,两位大夫在贾政的再三催促下,也已经给出了一致诊断——今晚上很是凶险,若是早上之前能醒过来倒还罢了,若是醒不过来,怕就可以直接准备后事了。   贾政听了悲从中来,跪倒在宝玉先前曾跪过的地方,抓着贾母的胳膊连连哭喊‘母亲’。   见他如此,自然也没人敢提议把老太太抬回去,给小两口滕地方,于是这新婚当夜,洞房里便堂而皇之的躺了个七旬老太。   宝玉身为始作俑者,自然也只能跪在贾政身后,一会儿愣怔一会儿抽噎的,有他父子两个做表率,这红烛之下尽是悲声一片。   ……   转过天早上。   尤氏从荣宁二府中间的巷道,转入许久不曾营业的单独小院当里,还不等进到屋内,就听里面儿媳许氏正大唱返场小段。   她暗骂了声‘小浪蹄子’,然后毫不避讳的推门闯了进去。   听到开门声,焦顺百忙之中抬起头来,好奇的问:“老太太死了没?”   “没,寅正【凌晨四点】刚过就醒过来了。”   尤氏麻利的蹬掉鞋子、褪去袜子,将凉飕飕的手脚全都怼到了儿媳妇热烘烘汗津津的身子上,冰的许氏连打了几个摆子,带挈的焦顺直呼爽利的紧。   尤氏这才又继续道:“我去了没能见着老太太,但听说醒是醒过来了,却已经连人都已经不认清楚了,说话更是颠三倒四的,估摸着都未必能撑过这个冬天。”   焦顺边疾风骤雨,边微微喘息着道:“那新郎官和新娘子怎么样了,可曾受了什么责罚?”   “哼~”   尤氏嗤鼻一声,顺势在焦顺胳膊上掐了把,酸声道:“什么新郎官儿,我看你满心惦念的都是新娘子吧?!”   焦顺却不答话,低着头努着劲儿,好半晌才慵懒答道:“谁说的,老子现在就敢对天发誓,我这会儿绝没有惦念她。”   尤氏又气又笑,手脚并用将他从软泥也似的许氏身上踹下去,没好气道:“你既然没惦念着人家,那我干脆就不说了!”   “不说就不说吧。”   焦顺四仰八叉躺好,闭着眼睛道:“左右我过一会儿也要去登门探病,到时候怎么个情况一眼便知。”   “还说你没惦念着!”   尤氏也跟着从许氏身上爬过去,硬是挤到中间隔开二人,然后搂着焦顺一条胳膊道:“有没有责罚不知道,但我瞧宝钗这回是彻底死心了,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假辞色——不过你要真是存了那贼心烂肠,那最好早些下手,迟些可就晚了。”   “怎么?”   焦顺一下子睁眼了眼睛:“还有呛行的?”   “你当别人都跟你似的,爱干这偷鸡摸狗的勾当?”   尤氏又掐了他一把,道:“我是说宝玉,他一贯就那毛病,漂亮姑娘越是对他不假辞色,他就越是上赶着嘘寒问暖——宝丫头没死心的时候,他拿人家当根儿草,如今宝钗死了心,他又上赶着把人家当宝贝了。”   “听说昨晚上大太太问起缘由时,他把罪过全都揽到自己头上了——你说要是早有这份担当,林丫头还能落得一个人远走他乡的下场?”   “这么说……”   焦顺沉吟道:“你是怕他两个破镜重圆重修旧好?”   “我怕什么,是你怕!”   尤氏更正了,又道:“俗话说好女怕缠郎,何况他们又是正经夫妻,照这么下去,早早晚晚还不得……”   “怎么听你这意思,倒像是怂恿着我出手似的?”   “我不怂恿,你难道就不出手了?”   斗了几句嘴,焦顺眼见天光大亮,索性起身拿毛巾简单清理了一下,然后边穿衣服边嘱咐尤氏:“你去让人备一辆马车,最好是朴素些别太招摇的——不要车夫,待会我自己驾车。”   “你这又是要去哪儿?”   尤氏也拥着被子坐起来,因懒怠的帮焦顺穿衣洗漱,便推搡着催促着让儿媳妇许氏起来伺候。   许氏手脚酸软不说,连意识都还在发飘,但被婆婆连声催促也不敢不从,只能勉力披着衣裳下了地,说是伺候焦顺穿衣服,其实根本就是把自己挂到了焦顺身上。   焦顺不耐烦的把她横抱起来,又抛回了床上,顺口答道:“你管呢,我让你去预备,自然有预备的道理。”   “呸~指定又是去偷鸡摸狗!”   尤氏啐了一声,趿着鞋下了地,自去府里安排不提。   两刻钟后,焦顺道貌岸然的辞别了贾珍,正往外走呢,就被贾蓉涎着脸拦下,询问该如何布置暗房、又在那里才能买到照相机。   “怎么,你对这东西当真有兴趣?”   焦顺颇为意外,还当是引发了贾蓉摄影热情呢,遂道:“那这样吧,等回头我安排人过来,帮你把照相的那一套东西布置好,再手把手教你怎么操作。”   “多谢叔叔、多谢叔叔!”   贾蓉大喜,连连作揖道谢,最后不忘邀请道:“等小侄学的差不多了,还请叔叔亲来指教一番。”   “好说、好说。”   焦顺打着哈哈敷衍完贾蓉,便独自驾车直奔桃花巷苏宅。   虽然薛宝钗不是一般女子,好女怕缠郎的定律在她身上多半不好用,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好容易得了机会,要是还没来得及下手,这金玉良缘就又重归旧好了,自己岂不空欢喜一场?   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焦顺决定提前上个保险。   宝玉不是已经知道,林妹妹有可能还在京城吗?那就继续加深他的印象,让他听得到、看得见【书信】,却就是够不着!   这一来,他还能全心全意的去跪舔宝钗吗?   到时候三心二意朝秦暮楚的,只会让宝钗愈发厌烦他!   当然了,具体该如何操作还要从长计议,今儿焦顺赶去桃花巷,是准备先拿贾母的病情做个铺垫——总要林黛玉主动与荣国府产生接触,自己才好从中作梗两头讨便宜。 ###第七百三十二章 双保险   来至桃花巷。   焦顺故意弄出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然后才拍响了院门。   不多时先是春纤从里面迎了出来,只是还没等把焦顺让进门呢,就又被雪雁扒拉到了边上。   “我就说大爷肯定要来的。”   雪雁欢欢喜喜的将焦顺迎进院里,又扬声呼喊道:“姑娘、姑娘,大爷来了!”   她平素虽也活泼,但还不至于这么咋咋呼呼的。   焦顺正觉诧异,就见林黛玉面色憔悴的从里面迎了出来,显是昨儿晚上没睡好的样子。   雪雁见状小嘴儿一扁,旋即回头对焦顺埋怨道:“昨儿叫姑娘少编一会儿话本,姑娘偏不听。”   眼瞧着林黛玉听了这话,目光微微不自觉的偏转到了一旁,焦顺哪还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林黛玉嘴上不说,到底还是对那‘金玉良缘’心怀芥蒂,昨儿多半是因此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而雪雁生怕自己不喜,所以才高声大嗓的试图提醒林黛玉,但可惜林妹妹似乎并没有领会到她的良苦用心。   焦顺冲黛玉一笑,没等她招呼就进了里间,踢掉靴子大马金刀的盘腿坐在了罗汉床上,顺手将当中的炕桌推到了角落里,又冲着林黛玉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根儿。   林妹妹立刻涨红了脸,嗔怪道:“这大早上的,你、你……”   “妹妹误会了。”   焦顺一脸无辜的摊手:“我是瞧妹妹形容憔悴,想让你躺过来歇一会儿——昨儿那婚礼办的跌宕起伏,你躺下我也好跟你细说。”   林黛玉白了他一眼,冷笑道:“便办的再好,又与我何干?”   “我可没说半个‘好’字。”   焦顺再次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又吩咐紫鹃去沏一壶茶来。   林黛玉听出他话中有话,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侧着身子坐到了他身旁,小心翼翼的往他怀里倚靠。   焦顺见状不耐,干脆直接上手摆弄,让林黛玉躺到罗汉床上,头枕着自己一条小腿。   就这般居高临下打量着那绝美的容颜,焦顺不由啧啧称奇,别家女子若是面带憔悴素面朝天,多半要消减几分颜色,唯独黛玉越显病容越是俏丽无双。   林黛玉见他不说话,只是盯着自己端详,有些不好意思的缩了缩脖颈,伸手在焦顺腰间捅了捅,催促道:“你到底说不说?”   “你不是不想听么?”   焦顺打趣了一句,旋即忙伸手压住要翻身坐起的林黛玉:“急什么,我这不正要说呢嘛。”   等林黛玉不再挣扎,他一边帮她揉着眼角眉心的穴位,一边将宝玉早上在茅厕里,把脑袋剃成瘌痢头,还自称了性和尚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说了。   期间还特意点明,宝玉是为了黛玉才一心出家,后来也是为了黛玉,才答应去薛家迎亲的。   林黛玉听的面色复杂,口中却冷笑连连:“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如今既然恩断义绝,又何必再惺惺作态?”   说是这么说,但明显看的出林黛玉还是有所触动,毕竟那是青梅竹马的初恋,要是真能完全放下,她现如今也不会是一脸倦容了。   接下来又听焦顺说起,因宝玉在洞房里当面追问黛玉的下落,薛宝钗心如死灰的,索性提议双方各顾各的,只维持名义上的夫妻关系时。   林黛玉先是嘴角溢出些许快意,但转瞬就化作了一声叹息。   固然金玉良缘闹到如此地步,也算是让她出了一口恶气,但想到以宝钗的城府,都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想必定是哀莫大于心死,一时又忍不住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而等听说贾宝玉晚上夜闯洞房,又被薛宝钗赶出来时,林黛玉只觉方才那些复杂情绪都好像是喂了狗,咬牙切齿憋了好一阵子,才恨声道:“好个痴情又多情的怡红公子!”   焦顺前面许多铺垫,正是为了引出这一句。   有道是忠诚的不绝对,就是绝对的不忠诚,这话用在感情上尤其好使。   真要说起来,焦顺明显也是个花心大萝卜,但因为林黛玉本就对他没有过多期待,所以反倒没有那么芥蒂了。   这倒正应了当初焦顺那句歪理邪说:既然林妹妹是情深不寿,她没那么喜欢我,做了我的女人岂不就能延寿了?   焦顺暂停了一下,扶着她起身就着糖蒸酥酪喝了杯奶茶,这才继续讲到了老太太出面三番两次牵线搭桥,却被薛宝钗一再婉拒的桥段。   林黛玉听的爽利,连道了两声‘该’,冷不防又听说莺儿揭穿了真相,导致老太太当场人事不省,登时惊的坐直了身子追问:“老太太、老太太不要紧吧?!”   说着,又要趿着鞋下地。   黛玉如今对于贾母的观感十分复杂,一方面恼恨她暗地里的绝情,一方面却又难以忘记,这十多年来她对自己的关心爱护。   在很长一段时间当中,那甚至是林黛玉生命中唯二的支柱!   如今听说老太太病重,过往的点点滴滴一下子全都涌上了心头,虽然她这时候不可能跑去荣国府探病,但还是下意识想要做些什么才好。   焦顺忙拉住了她:“我是就是怕你着急,所以昨晚上一直在荣国府里等消息来着,寅时前后老太太就醒过来了,不过听说病情还不稳定,所以没让见客。”   林黛玉略略放心,想到焦顺自来后就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便以为他昨儿真是在荣国府守了一夜,不由反手抱住了他的虎背熊腰,轻声道:“往后咱们再不提那宝二爷一句,可好?”   那自然是极好的!   有了这句承诺,焦顺也就能放心的进行‘三心二意’牵制计划了。   “什么宝二爷?”   焦顺捋着她满头青丝笑道:“我只认得一位了性禅师。”   接着又正色道:“过会儿我回紫金街传消息,湘云肯定是要去荣国府探视的,到时候若能见到老太太,回头我再跟你细说。”   不等林黛玉开口,他又道:“等晚上我再把岫烟送来,你这人一贯心思重,有个什么事情就牵肠挂肚茶饭不思的,若没有人看管着,我可放心不下。”   听他把什么都考量好了,林黛玉搂的越发紧,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的松手道:“既然如此,那你尽快动身吧,别让湘云在家等久了。”   焦顺又在她额头亲了一下,这才起身下地,边叮咛紫鹃雪雁照看好她,边快步到了院门外驱车扬长而去。   林黛玉一直送到了巷子口,等回来的时候先是想着老太太的病情发了会儿呆,然后又想起了那笑话一样的‘金玉良缘’。   按说她对此应该感到快慰才对,但实际上却只有一股怅然若失的情绪萦绕心头。   那‘金玉良缘’是笑话,自己这十多年在荣国府里的点点滴滴,又何尝不是一场滑稽戏?   ……   话分两头。   焦顺急匆匆回到紫金街,却并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先去了薛府,声称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见薛姨妈。   薛家的门丁自然不敢怠慢,急忙撒丫子进去通禀,不多时便有仆妇将他引进了内宅。   进门就见薛姨妈面带红晕的坐在正中,两只会说话的大眼睛,仿佛是在询问小冤家为何如此猴急,前脚宝钗刚走,就大张旗鼓的登门了。   焦顺生怕她这思春的模样,被人瞧出破绽来,忙示意她屏退左右,然后将昨儿在荣国府发生的事情,删繁就简的说了。   薛姨妈听的勃然变色,拍案道:“宝玉安敢如此?!”   紧接着怒而起身,就要去荣国府讨个说法。   “你且稍安勿躁!”   焦顺忙拦下了她,提醒道:“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兴师问罪,是帮宝钗挡下借机而来的刁难——虽然是宝玉把老太太气病了,但这毕竟是成亲当晚发生的事儿,内中又有莺儿做引子,免不得要趁机逼着她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   “这、这……”   薛姨妈又气又急,忽的一顿足道:“早知如此,当初我就该劝她嫁给你的!”   说完,又觉得不对,忙岔开话题道:“那如今我该如何应对?”   焦顺像是没听到她方才那话一般,指点道:“你过会儿带上些名贵药材去荣国府,旁的一概不提,到晚上留下来守着宝钗,让那边儿心存顾忌就好。”   薛姨妈也是一时口快,见焦顺没有纠缠那个话题,也便暗暗松了一口气,遂点头表示自己这就去准备药材,尽快动身去荣国府遮护宝钗。   这正是焦顺此来的目的。   虽然几率极低,但他也担心宝钗会承受不住压力,做出身心上的妥协。   抱着薛姨妈宽慰了几句,最后又来了个吻别,焦顺这才告辞离开,转奔背街自宅。   路上细细回味薛姨妈方才的‘失言’,他心下不由得蠢蠢欲动。   但却也知道这等事万万急不得,尤其眼下宝钗的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呢,若是提前惦记上盖饭的事儿,反倒容易出错。   收拾好色心,回到家中,焦顺又将昨儿发生的事情,同母亲、妻子一一道来。   听说贾母病重,史湘云果不其然就要前往探视,徐氏因担心她的身子,也表示要跟着一起去。   于是一番紧张罗,焦顺又带着她们婆媳两个快马加鞭的回了荣国府。   这一大圈跑下来,就已经临近中午了。   进门一打听,果然贾政早有交代,老太太现如今不见外客。   于是焦顺就先将她们交给探春照管,自去寻贾政分说。   然而打听着到了荣禧堂里,却发现贾政正在待客,且招待的竟还是那孙绍祖和贾雨村。   其实昨儿孙绍祖也来了,但没进主厅,只在外面以准姑爷的名义‘招摇撞骗’,因是大喜的日子,再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贾政思来想去,最终也就只当没他这个人。   但今儿又是怎么回事?   癞蛤蟆直接上桌了?   焦顺满心的纳罕,正犹豫该不该进去,贾政就已经面沉似水的从里面迎了出来,听说焦顺说是史湘云想要探病,这才稍稍缓和了些,苦笑道:“老太太最疼的就是宝玉这几个丫头,正巧,凤丫头也刚从庙里回来,就让她跟凤丫头一起进去,陪着老太太说说话吧。”   说完,忽然想到王熙凤肚子里,貌似也是焦某人的种,面色不由得就古怪起来。   焦顺厚着脸皮装作没瞧出来,又指着里面问道:“世叔,那孙绍祖是怎么回事儿?难不成府上还打算将二妹妹许给他不成?”   “怎么可能!”   贾政脸色又是一沉,咬牙道:“也不知他怎么搭上了忠顺王府,请了雨村出面说和,我自然是不肯的,但……但那毕竟是忠顺王府,也不好直接将他拒之门外。”   忠顺王?   这两块料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焦顺正疑惑着,贾雨村也跟着寻了过来,嘴里唤着‘存周公’,等瞧见焦顺,立刻又改口唤起了‘焦詹事’。   “是少詹事。”   焦顺随口更正了一下,冲里面扬了扬下巴,问:“这到底怎么一回事?那厮怎么又搭上忠顺王了?”   贾政见他问的如此直白,还有些不知所措。   但贾雨村却是没有显出半点芥蒂,笑着摇头道:“我也不知究竟,但料来不是乾坤一掷,就是进献了什么稀罕宝贝。”   说着,却冲贾政告了声罪,拉着焦顺到一旁,悄声提醒道:“既然凑巧碰上了,那我就得提点老弟你几句了,忠顺王最近貌似对你颇有敌意,还说什么尾大不掉必受其害的。”   焦顺听了不由皱眉,忠顺王对自己颇有敌意,他倒是能理解,毕竟当初自己就曾折了他的面子。   但他不能理解的是,忠顺王为何会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公然的表示对自己不满。   要知道自从确定,他即将出任东宫詹事府少詹事之后,连御史言官们都有暂避锋芒的势头,却怎么这忠顺王反倒跳出来了?   难道是为了拉拢那些对自己深怀敌意的士人?   可这么做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原本就是一闲散王爷,等到新皇登基就更不可能掌握什么权利了,且又一贯行事乖张声名狼藉,想要借机养望也是绝无可能的事儿。   所以说……   他到底图个什么? ###第七百三十三章 ‘众矢之的’   另一边。   贾探春陪着三分小心,将徐氏和史湘云引到了王熙凤院里——因大夫交代贾母的病情需要静养,所以那边儿只留了邢氏和李纨在旁伺候,大部队都在此处就近歇脚。   进门的时候,王夫人正与薛姨妈隔桌对坐相顾无言。   王夫人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薛姨妈则是憋了满肚子话,却碍于焦顺的叮咛不好开口。   她们两个做长辈的不张嘴,两旁王熙凤、薛宝钗、惜春、尤氏、许氏等一众小辈,自然也都各怀心思沉默以对。   屋内气氛之尴尬,几乎是肉眼可见。   直到探春将徐氏和湘云引进来,众人紧张的情绪才陡然缓了下来,王夫人、薛姨妈几乎是同时起身相迎,眼角余光扫见对方的动作,暗里又都有些羞臊窘迫。   因此反是王熙凤快了一步,上前挽住史湘云,又对一旁的徐氏道:“我就知道云丫头得了消息,一准儿也忍不住要过来探病的——不过婶子可要看好了她,这府上人多眼杂的,千万别给冲撞了。”   “我难道不是在这府里长大的?”   史湘云回了一句,又巴巴的望向王夫人道:“老太太现在怎么样了?”   王夫人先冲徐氏点了点头,然后才答道:“还是有些糊涂,认人张冠李戴的,不过早上吃了小半碗粥,瞧着精神头倒是好多了。”   顿了顿,又道:“正好凤丫头也是刚来没多久,等会儿你们一起去瞧瞧——不过大夫有交代,不好久坐,更不可嘈杂吵闹。”   说完,又下意识看向了身旁的薛姨妈。   “先让孩子们去吧。”   薛姨妈淡淡道:“我不急,等老太太那边儿得空,再让宝钗带我过去也是一样的。”   正说着,贾政便使人传话来,也是与王夫人一样的安排,让史湘云与王熙凤同去探视。   史湘云虽急着去探病,但临出门还是将薛宝钗唤到了角落里,拉着她的手道:“姐姐比我聪明,肯定比我想的周全,我索性就不跟着裹乱了,姐姐有什么需要用到我的地方,只管跟我言语一声就是。”   顿了顿,又悄声道:“我把晴雯和香菱留给姐姐,姐姐有什么事情就吩咐她们去做。”   前一句听着像是套话,后一句却见了赤诚真心。   晴雯和宝玉的爱恨纠葛谁人不知?如今身为焦家人,无需过多在意荣国府的眼色,若安排她去唱白脸,必然比别个更尖酸刻薄铁面无私。   而香菱是出了名的天真烂漫,若有居中缓和的意思,让她出面唱红脸最是合适不过了——本来这两样差事有莺儿一人足矣,但如今她卷入了老太太的事件当中,暂时就不方便再继续出面了。   但也因此,史湘云这边少不得要担因果、落埋怨。   感受到湘云一片拳拳之心,薛宝钗也不由攥紧了她的手,只是感动之余,心下莫名又有些酸涩,两人同年出嫁,境遇却是天壤之别。   尤其当初薛焦两家还曾……   这时王熙凤也从里面走了出来,招呼道:“云丫头,咱们早些过去吧,别等一会儿老太太倦了,又不方便探视了。”   史湘云急忙答应,又紧紧回攥了一下宝钗的柔荑,这才快步跟着王熙凤往外走。   徐氏在里面望见,忙指着她高声吩咐:“扶好了、快扶好了!若让太太磕着碰着,我可不管谁是谁!”   瞧她如此着紧史湘云,薛姨妈忍不住话里有话道:“瞧人家这婆媳两个处的,竟是比亲生女儿都强!”   王夫人自然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当下伸手拉住她的袖子,苦笑道:“我又何尝希望闹成眼下这样?可小两口吵架,咱们做长辈的总不能劝分不劝和吧?”   “那也该是让宝玉多赔不是,而不是强按着宝钗打碎了牙……”   “妈妈!”   不等薛姨妈把话说全,宝钗已经重又折回了屋里,淡然打断了两人的对答,招呼道:“您不是说要在这府上住几日吗,我方才和三妹妹商量了一下,先前那院子已经挪作他用了,倒是蘅芜院还空着……”   “那里太偏了。”   薛姨妈想起焦顺的叮嘱,当下摆手道:“我也住不了几日,且和你挤一挤就好。”   王夫人听了欲言又止,心道单只是一个宝钗就够难弄了,如今母女两个凑到一处,想要劝小夫妻两个破镜重圆岂不更难?   但她先前大饼画的太多,如今闹成这一地鸡毛的样子,也委实不好跟薛姨妈提条件,犹豫再三,忽然问一旁的徐氏:“方才听说畅卿也来了?他今儿难道不用去衙门?”   徐氏解释道:“他前阵子忙着筹建詹事府,攒下好几日休沐,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便多请两日假也不碍的。”   王夫人点点头,心下暗想着若要突破薛姨妈这一关,只怕还得着落在焦畅卿身上,眼下的局面,也唯有他有本事居中串联了。   不过该找个什么由头,让焦顺留宿在荣国府里呢?   也就在王夫人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把焦顺留下来的当口,前院里贾宝玉也同样把主意打到了焦顺头上。   这一天一夜,薛宝钗越是对他不假辞色冷面朝天,他就越是懊恼不舍,一门心思的想要与其重修旧好——理由也是现成的,老太太都因为这事儿气病了,自己若是不赶紧与宝姐姐和好,又怎好去见老太太?   为此直把早年间对林妹妹那套几乎又用了个遍,但林妹妹是外冷内热,宝姐姐却是外热内冷,同样的招数用起来,不说是南辕北辙,起码也是丝毫不见效果。   他一时老龟拉龟无处下嘴,正急的抓耳挠腮,忽听说焦顺又折回来了,心下忽然就闪过个念头:自己何不去向焦大哥请教一二?   贾政和王夫人分居数载,贾琏和王熙凤也不遑多让,贾赦和邢夫人就更不用多说了,满打满算,他身边能称得上相敬如宾夫唱妇随的,也就是焦顺和史湘云了。   况焦大哥非但纳了两房妾室一群通房丫鬟,还明晃晃表示要娶三妹妹做兼祧,家中却依旧能琴瑟和鸣,这手段自己若能学得一二,还怕搞不定宝姐姐?   说不得日后林妹妹回来,也能……   呃~   想到林黛玉,他热切的心情不自觉凉了几度,但却并没有打消向焦顺取经的想法。   于是鬼头鬼脑寻至荣禧堂前,想着等焦顺一出来,便趁机拜师学艺。   却说荣禧堂内,焦顺被贾雨村拉着落了座,一左一右守着贾政推杯换盏谈天说地,独独却冷落了敬陪末席的孙绍祖。   但孙绍祖却是半点不敢显露出不满来,对贾政他能抬出忠顺王府压人,但对上眼见虽无辅臣之名,实则却有辅臣之资的焦某人,这一招可就不管用了。   甚至于他都不敢使出来。   毕竟一旦被焦顺顶回去,非但折了忠顺王的面子,也会惹的焦顺不快。   于是他索性做起了提壶的差事,只把自己当成是伺候酒局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一直惦念着母亲的贾政,就有些心不在焉起来,而贾雨村拉皮条任务已经完成了——至于双方如何抉择,那就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了——于是便见好就收,拉着孙绍祖起身告辞离开。   那孙绍祖恋恋不舍,临走时还拐弯抹角暗示焦顺,说自己不日必有大礼相赠。   对此,焦顺只能‘呵呵’了事。   他对钱一向没太多兴趣,而刨除财货,孙绍祖能拿出手的最大‘礼物’,早已经被他纳入囊中了,却还有什么好期待的?   而送走这两个,贾政长舒了一口气,对焦顺道:“雨村身为一方父母官,却与忠顺王这样的人来往甚密,未来只怕不慎妥当。”   焦顺笑道:“他也未必只押了这一注,顺天府头上的婆婆可多着呢。”   贾政微微颔首,旋即又问起了东宫詹事府的事儿,言语间颇多艳羡,但却少了嫉妒酸楚。   当初因为焦顺的官职超过了他,他一度还颇怀芥蒂,大感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乾坤倒悬。   但现如今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与焦顺已经不在同一个层次上了——不说未来,就只论东宫少詹事的头衔,都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因此心态反倒能放平了,命人撤去酒席,又拉着焦顺边品茗边谈些陈年旧事,一时感慨万千。   他这里谈兴正浓,外面贾宝玉却是等的心急火燎,好容易等到自家老子喝多了酒水茶水,临时告罪出去方便的时候,便也顾不得许多,直接闯了进去。   “宝兄弟?”   焦顺看他急吼吼的蹿将进来,还当是贾母一命呜呼了,忙起身问:“可是老太太那边儿有什么消息?”   “焦大哥误会了。”   宝玉一面小心翼翼的往外张望,一忙直奔主题:“我是想跟焦大哥请教一下,该如何哄宝姐姐开心,尽早解开误会,也免得阖府上下难以安生。”   焦顺听了,先是目视宝玉那加急改造出来的大帽子,心道:你那是误会吗?   旋即就又陷入了两难之境。   自己都已经开始对宝钗下黑手了,那自然不可能帮着宝玉想主意;但要说给他指一条黑道吧,却又怕弄巧成拙留下后遗症。   这左右为难的,总不能告诉他:宝姐姐心肌太大、城腹太深,你把握不住,还是让哥来吧。   当下只好苦着脸敷衍道:“我与湘云平日相处都是发乎于心,从不曾有什么刻意为之,你突然找我讨主意……啧~!”   他假模假势的砸吧着嘴,半晌又一摊手:“再说我也干不出那样明目张胆羞辱自家娘子的事儿啊。”   “小弟已经知错了。”   贾宝玉也苦着脸,连连作揖道:“如今是实在没了主意,这才希望焦大哥能给我指条明路,若是能成,定有厚报!”   得~   又来个封官许愿的。   可问题是,焦顺想的就是让他成不了啊!   正想着该如何打发了这牛皮糖,忽就见袭人在外面探头探脑张望,扫见宝玉果然在里面,便忙扬声道:“二爷,你怎么还在这里?太太让您去陪姨太太说话呢!”   “我、我……”   贾宝玉听到薛姨妈就觉得头大如斗,小的他还应付不来呢,就更别说大的了。   袭人见状,只得迈过门槛进到厅内,先冲着焦顺行了一礼,然后才又劝道:“您这么躲着也不是个事儿,好生在姨太太跟前认个错,若是姨太太点了头,奶奶那边儿不就好办了?”   贾宝玉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便忙跟焦顺告一声罪,兴冲冲的转奔妇人们聚集之所。   袭人自后面赶了两步,见追之不及,便干脆停住了脚。   她昨儿因宝玉的所作所为伤透了心,但瞧他这一晚上的舔狗行径,不禁又重新生出了希望,只盼着小两口能破镜重圆,自己也好顺顺当当的抬姨娘。   不过……   看姨太太那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想让她率先点头只怕是没那么容易,居中只怕还少了个帮着说和的。   但姨太太正在气头上,荣国府的人出面肯定是不成,最好是和两边关系都亲近,又有足够威望的人。   这般想着,袭人也把目光转向了厅内的焦顺。   听说姨太太近日对焦家十分热切,大有将焦家当成是替代王家的靠山之意,若是焦大爷肯出面的话,薛家多少总要给点面子。   只是凭自己一个丫鬟,想要请动焦大爷岂非痴心妄想?   须得先找个合适的中人……   想到这里,袭人也便快步往妇人们聚集之所赶去,不过她的目标并非薛姨妈,而是总揽内务的贾探春——除了老爷太太之外,现如今最希望家中和和睦睦平平安安的就是三姑娘了。   偏她又是来家未过门的兼祧,请她出面做中人自然再合适不过。   只是袭人没想到的是,她赶到院中还不等与三姑娘接上头,就冷不丁瞧见薛宝钗身旁站了个熟悉的身影。   此时那人也察觉到了袭人的视线,转过头与袭人四目相对,酷肖黛玉的精致面孔上写满了嘲讽与快慰。   晴雯?   她怎么跑到二奶奶身边去了?!   袭人先是一惊,继而陡然冒出个惊骇的念头来:糟了,该不会二奶奶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特意把晴雯这浪蹄子弄回来,充当林姑娘的代替品吧?   那……   那到时候谁先抬姨娘?! ###第七百三十四章 塞翁失马   其实袭人只是一时恍惚,又太过在意宝玉,等回过味儿来也知道是自己想多了,晴雯如今早都做了焦大爷的通房,怎么可能悄默声的回到宝二爷身边来?   再说了,如今宝二爷也早不是从前那行市了,真就是焦家肯放、二奶奶敢要,晴雯自己只怕都未必肯答应——反正要是易地而处,她花袭人是绝不可能吃这回头草的。   想通了这一节之后,袭人顿时释然了,冲晴雯友善的点头示意了一下,便自去寻三姑娘关说。   等她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探春却是哭笑不得无语至极。   找焦大哥做中人,帮着宝二哥挽回宝姐姐?   这不等同于送羊入虎口么?   也真亏袭人能想得出来!   要让探春自己说,宝玉想要挽回宝钗,除了在内部下力气,更要小心提防外贼趁虚而入——君不见这荣国府后宅,几乎就成了焦某人的自留地后花园?!   但这话探春却不好明说,更不敢明说,否则万一袭人或者宝玉管不住嘴,将这话传到焦顺耳中,她岂不成了自讨苦吃。   况这也是二哥哥自找的,就他做的那些事儿,放谁身上不得心如死灰?   探春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婉转拒绝了袭人,又隐晦的提示她,打铁还需自身硬,何必求助于外力。   这已经是她明哲保身之余的最后一丝善意了,但却引起了袭人的误会,以为三姑娘是不愿意让未来夫婿卷进来——毕竟宝玉反复无常的事情不知做过多少,给他当保人的风险着实有点儿大。   但总不能就这么放弃吧?   袭人想到这里,下意识看向了客厅里,如今宝二爷正在亲家太太跟前卖乖,若是能成倒也罢了,若是不成……   要真说起来,她给宝玉指的这条路堪称正中要害,薛姨妈素来心软,且又对子侄辈颇多宠溺,若不是因为这次宝玉做的太过分,只怕绝招架不住宝玉的讨好卖乖。   尤其因为王夫人就在一旁,宝钗这个做儿媳妇的也不好随意开口驳斥,宝玉便愈发使足了撒泼耍赖奴颜婢膝的本事。   然而眼见薛姨妈似有动摇,王夫人正暗暗窃喜之际,一直冷眼旁观的徐氏忽然开口了:“哥儿说的倒是中听,可做出来的事情着实让人寒心,如今空口无凭的,却怎么让宝丫头信的过你?”   “这……”   宝玉一时语塞,忽然从脖子里扯出那通灵宝玉来,擎在手中咬牙道:“我若违誓,便形同此……”   还不等说完,早被王夫人手疾眼快劈手夺了过来,恼道:“你立誓便立誓,何苦要摔这命根子?!”   徐氏也忙道:“也不是非要让哥儿赌咒立誓画押为证,要照我说,从下个月起,你就回衙门当差,认认真真踏踏实实的奉公,再不碰那些道理禅机,若果然能做到,再找宝丫头重修旧好也不为迟。”   原本王夫人见这便宜婆婆跳出来打岔,还满心的不喜,只是碍于焦顺的情面不敢阻拦,如今听说是劝宝玉上进,远离那些道理禅机,当下连连点头道:“是极是极!我看这个法子再好不过了!”   说着,又转向一旁闷不做声的宝钗:“宝钗,你看这个主意如何?”   徐氏的面子,宝钗也不好驳斥,尤其这个主意也确实能考验宝玉是否真心悔改。   于是宝钗略一迟疑,便正色道:“只要不像以前那般朝三暮四没个长性,那自然是极好的——但必须是认真奉公,若是去衙门尸位素餐装装样子,倒还不如不去。”   见她虽不肯把话说死,但好歹是有了松口的迹象,王夫人大喜,忙催促宝玉赶紧应下。   宝玉听说让自己去衙门里认真奉公,一时脸上活像是结出了个苦瓜,众所周知他是最不耐烦经济仕途,先前在工学里摸鱼尚且心不甘情不愿,如今还加了‘认真’二字,岂不是等同要了他的亲命?   可要说拒绝吧,眼下好容易有了转机,若是自己再拒绝的话,只怕就彻底没有与宝姐姐和好的机会了。   他满心为难,下意识抬手挠头的时候,忽然眼前一亮,摘下偌大的帽子指着头顶道:“不是我不愿意去,可总得等着头发长好些,然后再……”   “你这孩子!”   王夫人见状气的直跺脚,但这个理由也不是站不住脚,看着那儿子瘌痢头的丑态,她心里也觉得再往后推一推也好。   可宝丫头这边儿……   这时宝钗淡淡回了句:“只要有心,明年开春再去也不为迟。”   说实话,听宝玉推三阻四的,宝钗反倒松了一口气,毕竟短时间去衙门里装一装样子,她相信宝玉还是能够做到的,而以他那三分钟热度的性子,越是往后拖越是不可能做到。   宝玉又陪着说了会儿话,见薛姨妈原本松动的态度,似乎又冷淡了下来,知道是自己方才刻意拖延造成的结果,于是忙找了借口讪讪而退。   “二爷!”   刚到门口,袭人便急忙迎上来追问:“怎么样,可曾说动姨太太?!”   宝玉先是摇头,想了想,又改为点头。   袭人看的莫名其妙,还待追问,后面忽然追出了四姑娘惜春,笑着招呼道:“宝二哥,你的玉。”   宝玉这才想起自己方才把玉落在了王夫人那里,忙道一声谢接过来重新套回脖子上。   这期间,贾惜春一直不错眼的看着他的头顶,把个宝玉给看毛了,下意识捂住帽子讪讪道:“四妹妹,你看什么呢?”   贾惜春淡然一笑,笃定道:“总有一天,小妹也要效仿哥哥今日的壮举!”   宝玉闻言苦笑不已,说实话,经历了这两天的风波,他想要出家的心思几乎消散一空——当然了,这只是暂时的,随着时间推移,他若是对宝钗一直舔而不得,多半又要厌弃红尘多苦了。   因此他难得认真劝道:“妹妹崇佛向佛无可厚非,只是我毕竟刚闯下大祸,妹妹还需小心谨慎,免得惹火烧身。”   惜春虽是点头,但看样子显然是没听进去。   宝玉见状也没再说什么,转而向袭人说起了方才的一幕。   袭人听了又喜又气又忧,喜的是二爷终于又要上进了,气的自然是好好的机会,却因为二爷推三阻四未竟全功。   至于忧愁的,却是以二爷的脾性,等年后只怕也未必能塌下心来认真奉公。   想到这里,她心中忽的一动,忙道:“二爷既要去衙门里奉公,就该早些跟焦大爷说一声,也好请他多多提点——毕竟这回去了,可就不能只是挂名了。”   宝玉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于是便准备回荣禧堂那边儿去见焦顺。   袭人扯住他,又拜托惜春道:“四姑娘,劳烦你进去捎带一声,就说我们二爷去找焦大爷请教衙门里的事情了。”   惜春点头应了,等目送主仆两个走远了,她心中暗道,这回给二哥哥递刀果然见效,只可惜没能彻底斩断那烦恼丝,下回若有机会,还需再推他一把才是。   原来在经书里藏刀的并非妙玉,而是惜春。   之所以会假托妙玉之名,主要也是担心自己的分量不够,倒并没有要拿妙玉当挡箭牌的意思——当然了,即便她没这个心思,妙玉也还是背了锅。   如今见成效颇佳,惜春自然起了再接再厉的心思。   就本心而言,她压根不希望宝玉去学什么仕途经济,更不想帮袭人传话,但又担心袭人事后找王夫人对口供。   这四姑娘略一思索,干脆使出了拖字诀,直到王夫人独处时,才将袭人的话禀给了王夫人知道——袭人让说给里头听,其实是想在薛家母女面前找补一二,但惜春偏就不让她如愿!   ……   却说贾宝玉到了荣禧堂附近,本有些踌躇迟疑,但又一想自己这回难得是为了正事儿来的,即便是父亲应该也不会责备才是。   于是壮着胆子进了厅内,将自己决意明年开春去衙门里奉公的事情说了。   不想贾政听了连连冷笑,嗤道:“你如果再提‘奉公’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倒还罢了,若来公家衙门也被你玷污了,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这一番话,直说的宝玉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世叔言重了。”   焦顺帮着打了个圆场,然后便故作好奇的问:“宝兄弟怎么突然想起要回衙门里奉公了?我先前三请五请,你可一直都是无动于衷。”   “这……”   宝玉看看贾政,欲言又止。   “孽障,还不照实了说!”   贾政瞪眼呵斥一声,他吓的缩了缩脖子,只好将方才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贾政复又冷笑:“我道是为了什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若只是为了儿女情长,你趁早熄了心思,这公堂之上可不是你……”   “世叔、世叔,不管是为了什么,他想要上进总是好的。”   焦顺忙拦下了贾政,心道也不知他哪来的这么大底气说儿子,且不论现如今他已经告病在家一年多了,就搁以前,那也是工部里出了名的老混子。   话说自家老娘这次无意间,却是差点坏了自己好事,万幸贾宝玉烂泥糊不上墙,喂到嘴边的台阶,愣是给一把推开了。   只可惜没有完全推开,还留了明年开春的尾巴。   不过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事儿利用好了,对自己也未尝不是助力。   却听他认真对宝玉道:“你既下定了决心要认真奉公,那就不能再像上回那样半途而废了——这样,我抽空把工学里的事情跟你好生说一说,然后再找些旧日公文让你演练学习,我有暇时便来府上帮忙批阅,你有什么不懂的也只管问我。”   他正愁没理由多来荣国府呢,眼下这不就来的顺理成章了么?   贾宝玉见他如此热心,反倒有些打退堂鼓,但当着贾政的面又不敢表露出来,只能装作高兴的应了下来。   贾政一开始十分感动,但转念又想到焦顺如此照顾宝玉,到底是冲着府里旧日的恩情,还是冲着王氏来的?   难道说自己先前高兴的太早了,这厮真就如此荤素不忌……   一时满心疑窦,连谈兴也消了。   焦顺不知自己露了马脚,见他如此,还当是疲惫所致,正待拉着宝玉一起告退,也好仔细商量一下自己几时开始登门传道授液。   恰巧这时王夫人派人来请,说是史湘云已经见过老太太了。   焦顺遂趁机出了荣禧堂,沿途与贾宝玉定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之约。   等到了王熙凤院里,就见徐氏正拉着史湘云絮叨,他便上前唤了声母亲,然后径自坐到了史湘云身旁,笑道:“您忙您的去,湘云这边有我就够了。”   徐氏瞪了他一眼,语带双关的回了句:“你有她也该够了!”   焦顺:“……”   等徐氏去寻薛姨妈说话,把空间让给小两口,焦顺就附耳问:“怎么,方才在老太太那边儿哭过?”   史湘云听了,忙拿出小镜子来查看,嘴里道:“我明明已经拿水粉遮掩过了,老爷怎么一眼就看出来了?”   “母亲多半也瞧出来了。”   焦顺笑道:“不然她平素也没这么唠叨,只是见你刻意掩饰,没有当面点破就是了。”   史湘云有些沮丧,呡着嘴道:“老太太、老太太只怕没几日光景了。”   “病的果然厉害?”   焦顺立刻认真起来。   史湘云微微颔首,眼中又忍不住沁出些泪花来:“她都认不出我和凤姐姐了,眼睛也坏了,直个劲儿的追问大晚上的怎么不点灯。”   说着,往焦顺怀里靠了靠,继续哽咽道:“明明是才用过饭,结果又嚷着饿,还说要找父亲告状。”   “父亲?”   “大概说的是我曾祖父,她、她好像以为自己还是未出阁的小时候。”   得~   先前还只是改了脾性,说话不过脑子,这回算是彻底糊涂了。   不过这对焦顺来说却不是什么坏事,如果贾母病的不重,又怎么能引得林妹妹放下顾虑,寻求与这边儿进行接触?   当然了,也不能让两下里当真接触上,最好是那种云里雾里似真似幻的那种。 ###第七百三十五章 难得多码了一丁点儿   却说夫妻两个正腻在一处说悄悄话,从里间便呼呼啦啦走出好些人来,为首的王夫人、薛姨妈和徐氏,后面还跟着王熙凤、宝钗、探春、惜春几个。   见焦顺与史湘云表现的如此亲昵,王熙凤促狭拿指头在脸上滑了滑,心下却是颇有些吃味儿。   宝钗和探春则皆是目光微闪,暗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惜春视若无睹,满心想的都是方外事。   见众人瞩目,史湘云略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落落大方的起身问:“舅妈领着大家伙这是做什么去?”   王夫人回顾薛姨妈道:“你姨妈要在这边儿住上几日,总得提前过去收拾收拾。”   徐氏也紧跟着道:“如今既看过老太太,咱们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王夫人听了这话眉头微蹙,急忙挽留道:“云丫头好容易回来一趟,下回再来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了,不如索性也在这边小住几日。”   她暂时还没想好留下焦顺的由头,就想着先把史湘云留下作筏子。   “这……”   史湘云闻言有些意动,于是巴巴的看向自己婆婆。   徐氏自然是不希望她留在荣国府的,但也知道她与贾母自小亲近,如今老太太病重,让她只瞧一眼就走,也确实有些不近人情。   正左右为难,一旁探春又抢着道:“就让她住我那儿,我们姐妹两个好生亲近亲近!”   这下徐氏反倒更不放心了,虽说是表姐妹,自小关系也不错,可探春早晚也是要嫁过去的,这后宅妇人之间倾轧起来倒罢了,万一伤了湘云肚子里的孩子,却该如何是好?   但要拒绝,又似乎显得太过刻意了……   这时焦顺笑道:“要不干脆母亲您自己先回去,我也在此留宿一晚上,等明儿下午再夫妻双双把家还。”   听他这么说,徐氏叹一口气道:“罢罢罢,你们自己拿主意就是。”   如此,众人先将她送出了门,然后才各奔东西。   虽是早就吃过用过了,但焦顺肯定是不能住进秋爽斋的,于是便被安排在了客院里。   史湘云依照先前所说,留下了香菱、晴雯两个,自领着翠缕、红玉,以及两个小丫鬟、四个中年仆妇,跟着探春到了大观园里。   沿途景致萧瑟,她却看得极其认真,每到一处便能回忆起姐妹兄弟们在此玩闹的影子,眼见到了秋爽斋,她意犹未尽,于是拉着探春央告道:“三姐姐,我难得回来一趟,你再陪我四处转转如何?”   “你想去哪儿?”   “嗯……”   史湘云拿手指戳着微微丰盈的下巴,沉吟道:“就近先去趟潇湘馆,然后再去芦雪庵、蓼汀花溆、缀锦楼……”   见她掰着指头还要往下数,探春翻了个白眼,道:“你干脆说要逛一个遍算了,最多去三个地方,再多我就找焦大哥告状去!”   “那、那也行吧。”   史湘云苦着脸想了一会儿,又道:“就去潇湘馆、缀锦楼,还有蘅芜院好了。”   探春听了,不由暗叹一声,这几处分别住过林黛玉、贾迎春、薛宝钗,现如今皆已物是人非——专门选着几处去逛,足见史湘云重情重义的本性。   她抬手在史湘云额头上轻轻一戳,道:“都已经快当娘的人了,还是一点都没变——你等着,我这就让人把那辆人力车拉来,如今你可是宝贝疙瘩,哪敢让你走着去?”   史湘云只是想缅怀昔日,倒不在意是走着还是坐车。   当然了,如果有选择的话,她还是希望能骑着自行车往来穿梭。   ……   话分两头。   薛姨妈跟着宝钗回到婚房里,甫一进门就先皱眉:“都快十一月了,怎么屋里还敞着窗户?”   宝钗挥退了左右,无奈道:“老太太昨儿在这昏迷了一晚上,早上醒过来才被抬走,我也没空收拾,只好先开窗换换气。”   说着,又指了指床上道:“亏是母亲来了,不然这些东西还不知该如何处置呢。”   那床上的摆设皆是为新婚洞房准备的,偏贾母又在上面躺了一晚上,若是不撤换掉,薛宝钗心里肯定别扭;但要是急着撤换掉,又怕有人会鸡蛋里头挑骨头,如说她嫌弃老太太,或是指摘她是故意破坏婚房发泄怨气。   如今薛姨妈要在这里小住几日,更换掉床上用品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儿。   薛姨妈听了其中缘由,不由拉着女儿泪眼八叉:“我当年嫁到薛家,几时这样谨小慎微过?况这还不是咱们得错,早知道……”   “是我自己选的。”   薛宝钗打断了母亲的话,笑着宽慰道:“我原还发愁怎么才能制住宝玉,如今倒省了心思,也算是有得有失吧。”   薛姨妈有些急了:“可你年纪轻轻的,难道真就这么一直守活寡不成?!宝玉固然顽劣,可、可……”   “妈妈。”   宝钗反手握住她的手腕,轻声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眼下我若轻易就原谅了他,只会让他愈发得寸进尺。”   “唉~”   薛姨妈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无奈的叹了口气,又忍不住道:“早知道如此,当初就该……”   “妈妈~”   宝钗再次截住了她的话,伸手扯住褥子一头,招呼道:“您搭把手,咱们先把这褥子叠好。”   “这些让丫鬟们做就是了。”   薛姨妈嘴里说着,但还是帮女儿把被褥叠好了,然后才扬声呼唤莺儿。   但闻声进来的却是个小丫鬟,就听那小丫鬟解释说莺儿姐姐昨儿跪了半夜,如今行走不便。   “那眼下是谁在管事?”   “是晴雯姐姐和香菱姐姐。”   “是她们?”   薛姨妈先是一愣,继而心中生出暖意来,只当是焦顺出手襄助。   宝钗早知如此,自然并不惊讶,指着床上的被褥吩咐那丫鬟更换一床新的来,要素净些的。   那丫鬟见东西不少,于是忙又折回外面,不多时领了香菱和另外一个小丫鬟进门,三个人手脚麻利的张罗起来。   薛姨妈方才还没觉得如何,抖落完那些被褥,也总觉得屋里弥漫着一股老人味儿,遂又让人点了一支熏香,对宝钗道:“咱们要不先去园子里散散心吧,等过会儿回来再看看还缺些什么。”   宝钗自无不可。   遂也与母亲去了大观园,本是为了散心而来,但瞧见那满园的冬日萧瑟,却也着实开心不起来。   薛姨妈见状便提议道:“要不,去你那蘅芜院坐坐?”   “倒也有日子没去过了。”   宝钗微微颔首,于是母女二人改道向蘅芜院行去,等绕过那插天巨石,忽听里面传来银铃也似的笑声。   宝钗和薛姨妈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的加快了脚步,等到跨过门槛,就见史湘云歪在一张铺了毛褥子的躺椅上,正与探春说说笑笑。   “呀~”   见是宝钗和薛姨妈到了,史湘云眼前一亮,就待翻身坐起,可试了几次竟未能成功起身,只好冲一旁翠缕、红玉伸手道:“快拉我起来!”   探春抢先一步,同红玉合力将她拉起来,有打趣道:“不想昔日里往来如风聚散如云的枕霞旧友,竟也有蠢笨如牛的时候。”   “嘁~”   史湘云小嘴儿一噘:“你早晚也逃不过这一遭!”   说完,护着肚子快步迎上前道:“姨妈和宝姐姐怎么过来了,不是说要回去收拾收拾么?”   “丫鬟们已经在收拾了。”   薛宝钗扶住她的手,环视着周遭慨叹道:“咱们两个在此比邻而居的样子,恍如还在昨日。”   “可惜近来这院子少人问津,已经有些荒废了。”   史湘云也跟着慨叹一声,旋即反手指着探春道:“姐姐若要问罪,只管找她就是!”   探春见状也笑吟吟凑上前,挽住薛宝钗的胳膊道:“那是以前,往后再要找做主的,就该找我嫂子了。”   跟着,又无奈解释:“这园子虽好,却不似别处种了许多花木,那些俗人眼拙,又只顾着养好了往外发卖,哪肯来这里白忙活?”   正说着,就有人来请薛姨妈,却是王夫人回了清堂茅舍,听说她来园子里闲逛,便请她过去说话。   薛姨妈听了却有些犹豫,姐姐这明摆着是想拿自己当突破口,但见到宝玉那副烂泥补不上墙的模样,又看到女儿小心谨慎,连换一套被褥都不敢轻易做主的样子,她自然不可能再轻易松口。   宝钗见她迟疑,便笑道:“既然太太相邀,妈妈只管去就是了,我在这里陪妹妹们说说话,等过会儿就去接妈妈一起回去。”   薛姨妈这才勉强应了。   她本来在路上打好了腹稿,准备不管王夫人如何劝说,都坚词拒绝的,谁承想一见面,王夫人便道:“你来的正好,我已经与焦畅卿约好了晚上私会,到时候你也去,咱们面对面好生聊聊。”   这一下子,却是让薛姨妈拒无可拒。   正不知该如何作答,就又有人来报,说是宫里赏下东西,让太太和宝二奶奶赶紧去领旨谢赏。   王夫人倒并不意外,亲弟弟成亲,贤德妃本就该赏些东西的,昨儿没有等到还觉得奇怪呢,不想原来是放在了今日。   她顾不上再和薛姨妈说什么,忙换了身体面衣裳,汇合宝钗一起到了前院荣禧堂。   送东西的太监将礼物一一颁发给各人,又捧起最后一个盒子笑问:“不知府上老太太何在?娘娘特意叮嘱,要把这礼物当面奉上,再讨老太太几句话回去复命。”   “这……”   王夫人与贾政面面相觑,最后半真半假的道:“实不瞒公公,我们老太太昨儿因为高兴过头,竟半夜惊厥了过去,到天亮好容易才醒过来,却已经糊涂的认不得人了。”   “怎会如此?!”   那太监装出震惊的模样,这才将那礼物交由王夫人转呈,自回宫中报讯去了。   贾元春之所以没有在结婚当天赏赐,为的就是低调避嫌,如此一来,走的程序都是公开透明的,自然便瞒不过宫中的有心人。   隆源帝风闻此事,倒起了兔死狐悲之感,当初他也是因为欢喜过度外加马上风,才导致一病不起的,如今老太太的病情与他何其相似?   只是双方年岁天差地别……   基于这一份兔死狐悲的同情,他还特地下令让太医院登门问诊。   而戴权得令出去传口谕的时候,隆源帝就忍不住抬手去挠瘫痪的左脸,这半边脸是没有知觉的,偏左脑最近时不时抽痛,挠又挠不出效果来,不挠又实在难以忍耐。   等到戴权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左半边额头上挠出了好几道血印子,戴权见状急忙上前劝阻,有心服侍皇帝喝些安神镇痛的汤药,却又被皇帝摆手拒绝了。   盖因那汤药喝了便昏昏沉沉的,有时候甚至一整天都清醒不过来,隆源帝宁愿忍疼,也不希望自己人生中最后一段时日,就这么浑浑噩噩的度过。   但最近他偏头疼的症状却是越来越严重了。   戴权瞧在眼里急在心里,生怕过两天大朝会时皇帝撑不住,但又怕刺激到皇帝的自尊心,不敢当面解劝。   思前想后,只好找了个机会把自己的顾虑禀给了皇后。   皇后听完也十分无奈,表示立储是当下头一等的大事,任谁也没有出面阻拦的道理,届时只能多备些预防手段了。   正商量该准备那些备案,吴贵妃便到了。   两人如今已经熟惯了,皇后便招呼她先去里间稍事等候,等打发走了戴权,这才进去寻她。   却见吴贵妃早轻车熟路的翻出了那本奏折,拿在手里也不翻开,一脸嫌弃的道:“只这两篇东西,背也背的熟了,姐姐时常翻动难道就不觉得厌烦么?”   “呸~谁时常翻看了?!”   皇后霞飞双鸿的啐了一口,上前夺过那奏折塞回书匣里,半真半假的到:“这本就是那焦顺交上来的投名状,你还真把它当话本瞧了?”   “那要不咱们去找些真正的话本瞧瞧?”   吴贵妃一副跃跃欲试的架势。   “你是要疯怎得?”   皇后闻言哭笑不得:“如今陛下这般情景,偏你还要去搜罗什么‘话本’,倘若传出去如何了得?”   顿了顿,又补了句:“再说市面上的话本,应该也没有这样风格的。”   吴贵妃却不肯罢休,想了想,又提议道:“那咱们干脆仿着写一篇如何?”   “你果然是要疯了!”   见她竟是认真的,皇后连连摇头:“这样的话、这样的事,也亏你说的出口、做的出来!”   吴贵妃撇嘴:“咱们关起门来自己写,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儿,也不怕传出去——再说了,咱们只要不在上面署名,谁还就能一口咬死了是咱们写的?”   她一味纠缠,皇后却只是不应,最后一赌气干脆道:“那我写出来,找姐姐品鉴总行了吧?”   “你、你当真是疯了!”   皇后受她痴缠不过,也只能含糊的应了下来,旋即慌忙岔开道:“你今儿来找我,难道就只是为了这个?”   “那当然不是了。”   吴贵妃这才想起了自己的目的,于是端正身形问:“年前年后出宫省亲的顺序,是不是也该安排一下了?”   嫔妃们出宫省亲的时间,都是集中在腊月和正月里的,又因为人数太多,所以是每两年一轮。   皇后心知她突然提起此事,多半是受了别人的托请,便爽快道:“你自己忖量着弄个名单出来,只要别太过分就好。”   顿了顿,又补充道:“记得把贤德妃排在前面,一来上回她主动让贤,直到正月十五才出宫省亲;二来我刚听说她家老太太病重,说不得去的早些,还能见着最后一面。”   “这……”   吴贵妃确实是受了请托,而且其中并不包括贤德妃,因此一开始还有些不情不愿,但转念又一想,自己母子日后还需仰赖元春的能力,最终还是点头道:“既然姐姐这么说了,那就让她排在头里便是。” ###第七百三十六章 开源节流   返回头再说荣国府这边儿。   薛宝钗因在蘅芜院与史湘云追忆了过往种种,等领了宫里的赏赐,折回婚房还有些魂不守舍。   “姑娘可是乏了?”   香菱见状,便道:“床上都已经熏香熏过了,姑娘若是乏了,不妨先躺下歇歇。”   薛姨妈也后知后觉的想起,昨儿宝钗几乎是一夜没合眼,于是也忙跟着劝她歇息一会儿。   薛宝钗也确实是身心俱疲,躺在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浑浑噩噩间,就见宝玉大喇喇的走了进来,头上竟是一点遮掩都没有,将那丑怪的模样暴露无遗。   宝钗翻身坐起,皱眉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宝玉竟一改先前的唯唯诺诺低三下四,梗着脖子道:“这是我家,我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瞧他那样子似有几分癫狂醉态,薛宝钗不欲与其多做纠缠,于是扬声呼喊起了莺儿,但喊了几声外面却无人作答。   这时宝玉不耐烦的呵斥道:“喊什么?你就算是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答应的!”   说着,面露邪笑的欺到床前,张牙舞爪的就扑了上来。   “你要做什么?!”   薛宝钗大惊,急忙挣扎躲闪,可她身为女子,又岂是男人的对手?   眼见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忽听满眼迷乱的宝玉激动道:“林妹妹、林妹妹,我终于得到你了,我终于要得到你了!”   见他竟将自己错认成了黛玉,宝钗一时气的五内俱焚,怒喝一声猛地翻身坐起,却见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前的一盏烛火和靠在墙根打瞌睡的香菱,那有什么面目可憎的贾宝玉?   “姑娘?”   这时香菱也被她的动作惊醒了,忙起身揉着眼睛问:“您醒了,要不要我让人去把晚饭热一热?”   果然是在做梦!   宝钗长舒了一口气,拥着被子问:“什么时辰了?”   香菱摸出块怀表来扫了眼,回道:“马上就亥时一刻了【晚上九点十五】。”   宝钗见那怀表用细金链子串着,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样子,不由笑道:“看来焦大哥平日待你不薄——早些年在我们家的时候,可没这样的好东西赏你。”   香菱急忙道:“姑娘和太太当初待我也是极好的!”   说完,又补充道:“那边儿太太和老太太待我也是极好的!”   见她一口一个‘极好的’,薛宝钗不由失笑摇头,故意逗弄她道:“那这两个极好的,到底哪个更好一些?”   香菱被问的张圆了小嘴儿哑口无言。   就在薛宝钗以为她不会给出答案的时候,却又听她期期艾艾的道:“要是算上老爷,还是、还是那边儿更好些。”   宝钗先是一愣,旋即就释然了。   是啊,若算上焦大哥的话,两家压根就没有可比性,毕竟男人才是一家之主。   香菱过来给她披上了一件外套,又问:“姑娘,您是起来用饭,还是简单吃些糕点茶水?”   薛宝钗看看左右,不答反问:“太太呢?不是说晚上也要睡在这边儿么?”   “是姨太太……”   香菱说着,忽觉不对,那指头戳着下巴想了想,改口道:“亲家太太唤太太过去说话,约莫已经去了小半个时辰了。”   “我说呢。”   薛宝钗点点头,倒也并没有多想,毕竟王夫人和贾宝玉明摆着是想从母亲身上打开突破口。   她边披着衣裳起身,边道:“那就简单热一碗米粥吧,都这么晚了,吃的多了容易积食。”   香菱答应一声,先伺候薛宝钗穿好了衣裳,等她坐到梳妆台前,这才抽空出去传话,不多时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身边却还跟了个晴雯。   “宝姑娘。”   晴雯进门后,便不咸不淡的禀报:“下午宝二爷来过,不过只是远远的瞧了一眼就走了。”   其实更准确的说,是瞧见晴雯的冷脸之后就走了。   白天他其实就发现晴雯出现在了宝姐姐身边,但那时也只当是湘云探病时,不方便带太多人在身边,所以临时让她们跟着宝姐姐。   直到下午在院门口,又撞见了冷若冰霜的晴雯,才知道史湘云临时将她借调了过来。   因上午漏了怯,宝玉本就不敢见宝姐姐,全是袭人拼命劝说才跑来献殷勤的。   结果在门前撞上晴雯那一张冷脸,好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当时就泄了干净,直接落荒而逃。   “知道了。”   宝钗点点头。   晴雯见她再没有下文,便表示要去小厨房讨一碗热粥来,自顾自退出了洞房。   等她走后,宝钗有些狐疑的问香菱:“晴雯在你们那边儿过的不甚如意?我怎么瞧她一直板着脸?”   “那倒也没有,她就是一直放不下怡红院那点事儿,太太、姨娘都开解过,也不见有什么效果。”   宝钗听了,就想说一句有其主必有其仆,但转念又一想,如今晴雯已经是焦家的人了,再说这话有些不妥,于是转而打听起了香菱在那府里的日常见闻。   香菱与她是旧日主仆,本就亲近的很,但凡能说的就不会瞒着。   听说焦顺时不时就会给湘云准备一些浪漫惊喜,平素里也是关怀备至,变着法的逗她开心解闷,宝钗心中又是艳羡又是酸楚。   若仅只是这些倒罢了,主要是在家如此和蔼可亲的焦大哥,在外面却是纵横捭阖名震四方——也唯有这般,才真正撑得起‘怜子如何不丈夫’之说。   反观宝玉,对待感情颠三倒四一日数变,在外面更是烂泥扶不上墙,也就唯有一身皮囊还算看得——但想到他如今那丑怪的瘌痢头,似乎连这唯一的优点都已经摇摇欲坠了。   听着、想着,就这么断断续续的将那一碗米粥喝完,薛宝钗才发现已经过了亥正【晚上十点】,不由蹙眉道:“怎么太太还没回来?”   “也或许是亲家太太留她过夜了吧?”   香菱意犹未尽的收住话头,上前从宝钗手里接过空碗,道:“要不让人过去问一问?”   宝钗想了想,摇头道:“不用了,左右是在这府上,难道还能出什么意外不成。”   ……   意外倒没有。   薛姨妈不过是被焦顺缠住,一时难以脱身罢了。   虽然他在姐妹两个当中,向来都更偏爱薛姨妈,但这回明显是偏心的有些过头了。   但薛姨妈以为他是想身体力行的抚慰自己,王夫人也只当他是在帮自己打开薛姨妈的心窍,皆都处在自我感动当中,却哪里知道这贼汉子不过是一想到宝钗,便动力十足罢了。   虽然他这个‘中人’奋力做好了沟通工作。   但两姐妹之间最后却并没有达成一致意见,毕竟贾宝玉临门一脚的表现实在太过拉胯,薛姨妈心疼女儿,自然不肯轻易松口。   到最后,王夫人也只能白忙一场满载而归。   一夜无话。   第二天王夫人日上三竿才迟迟起身,刚穿好衣服,就听彩霞禀报说是三姑娘来了。   “让她进来吧。”   王夫人慵懒的回了句。   不多时彩霞将探春领进来,见她正坐在梳妆台前,便轻车熟路的替下了彩云,便帮王夫人梳头,便道:“太太,我来是想问一下,家里的账本什么时候转给嫂子合适?”   看着镜子里的倒影,她其实隐隐窥出了些许春情,但却强行控制住没有多想——毕竟她和王熙凤不一样,早晚是要嫁到焦家的,若真揭出什么惊天奸情,反倒会坏了自己的姻缘。   王夫人还不知露了马脚,听探春提起转交账本的事儿,微微蹙眉,半晌方道:“且不急,你哥哥与她闹成眼下这样,还是你先管着更为妥当。”   说的是账本,其实指的是当家主母的权利。   “太太。”   探春闻言,轻声道:“要依着我,越是哥哥嫂子闹了矛盾,咱们越是该尽早交权,这样嫂子念着咱们的好,才更容易原谅哥哥。”   王夫人听她点醒,登时也琢磨过弯来了,自己如今只有这一个宝贝儿子,管家的权利早晚是要交到宝钗手上的,与其无谓拖延,还不如拿来当个筹码。   于是立刻改口道:“那你尽快与她做个交接,如今账上还算充裕,盘完了账,她也应该能宽心些。”   探春应了,又一直服侍着她梳洗完用了饭,这才从清堂茅舍告辞离开。   等回家取了早就准备好的账本,转到前院婚房时,却发现宝钗这里早有访客。   “我说怎么一早上就不见人影,原来是来找宝姐姐了。”她笑着上前同史湘云打了个招呼,又对薛宝钗道:“嫂子,我今儿是专程来卸担子的,从今以后就无事一身轻了。”   说着,命侍书等人将几本厚厚的账册摆在了桌上。   “原来你们要盘账啊。”   宝钗还没怎得,史湘云却忙站了起来,摆手道:“那我可不陪着你们了,正好老太太也该醒了,我过去那边儿瞧瞧。”   说着,就欲夺路而逃。   “别忘了中午去芦雪庵小聚。”   探春忙追着她提醒:“不然晚上我可不放你走!”   “晓得了!”   史湘云答应一声,人却已经走远了。   “瞧她~!”   探春折回屋里,对正端详那些账本的宝钗道:“真是被焦大哥给宠坏了,听说家中的事情一律不操心,全都是邢姐姐和平儿在管。”   顿了顿,又道:“嫂子……”   宝钗摇了摇头,打断她道:“还是用旧日里的称呼吧。”   探春知道她是不想让自己用‘嫂子’称呼,只好改口道:“宝姐姐,以前凤姐姐管家时,我总觉得还有许多需要改进的地方,可真等轮到自己当家做主,才明白这其中的难处。”   宝钗笑道:“我听说自从妹妹管家,开源节流都做的极好,连凤姐姐都要甘拜下风呢。”   “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罢了。”   听探春谦虚,宝钗下意识翻开总账目扫了眼库银结余,原是有个具体数目,好称赞探春几句,可看清楚上面的数字,却一下子愣住了。   反复确认了几遍,仍是不敢置信的问:“这家中结余是不是算错了?怎么竟还有三万两之多?”   三万两对于荣国府这样的勋贵世家来说,原本只能算一笔小钱,但对比月前几乎拿不出银子帮王家治丧,这三万两已经足能称之为巨款了。   探春挥挥手,示意侍书和香菱暂且退下,然后才道:“此事说来有些难以启齿,不过也不是咱们家非要占便宜,实在是王家也没有别的门路了。”   却原来荣国府为了筹备婚事,不得不抵押了轮胎铺子的干股和分红。   本来这样做,虽然能在短期内筹集到资金,但因少了轮胎铺子的进项,抵押出去的干股几乎是不可能再赎回来了。   但这时候探春给出了个主意,用抵押来的钱低价买下了王家的股份,然后再质押出去一部分,将分红又赎了回来,剩下的除了补窟窿和筹备婚礼,竟还将将剩下了三万两银子。   如此一来,家中既解决了短期财政危机,又趁机扩大了未来的进项,可说是一举两得。   唯一的问题就是吃相略有些难看——直接买断股份和质押的价格可差了不少行市,何况王家的股份还比贾家的多【因为贾家曾卖给了焦顺一部分,后来成了史湘云的嫁妆】,里外里就差的更多了。   也就是王家如今彻底衰败了,若不然绝不肯答应这种趁火打劫的交易。   贾探春说起这事儿时,少不得要用些春秋笔法,但薛宝钗还是从中分析出了内情,不由暗叹果然是患难见真心。   不过略去着负疚感不提,薛宝钗倒也大大松了一口气,原以为嫁过来之后,少不得要把自己的嫁妆赔进去,补一补窟窿,不成想竟还有几分宽裕。   这一来,至少度过年关是没什么大问题了,就算老太太有个万一也能设法支应。   于是不由对探春的经营之能真心感佩起来。   正拉着探春探讨开源节流的事情,不想王夫人忽然差人来请,且不是请两人去清堂茅舍,而是去荣禧堂。   心知必是有什么要事,姑嫂两个忙跟着传话的到了荣禧堂。   贾政和王夫人原都是愁眉不展,但看到她们从外面进来,却又强颜欢笑道:“方才宫里传出天大的喜讯,腊月初五,娘娘又要回家省亲了!”   “什么?!”   宝钗探春齐齐低呼一声,当年金山银山一般往外扬的场面,她们两个可都是记忆犹新,眼下再要来省亲,岂不要逼的家中债台高筑?! ###第七百三十七章 夺他鸟位   贤德妃年前又要回家省亲的消息,无疑在荣国府引起了轩然大波,甚至盖过了老太太因‘高兴过度’而病危的风头。   当初贾元春头回省亲时,那是破天荒的殊荣,从上到下全都觉得与有荣焉,不仅仅是贾政王夫人这些利益相关者,就连最低贱的奴仆对外提起这事儿来,都会不自觉的拔高胸脯。   但这会再来省亲,府里的风评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毕竟去年因为盖省亲别院欠下亏空,导致三番五次拖欠月例银子的事儿,大家可都还历历在目呢。   如今靠着三姑娘量入为出,好容易才恢复到了从前,谁承想娘娘又要来省亲……   这不纯纯的割韭菜么?!   于是连着两三天,众人议论纷纷抱怨不断。   这日上午,几个仆妇扫撒完新婚小院,便忍不住凑到院门口发起了牢骚。   “不是说皇上病了,今年不省亲的吗?”   “那是外面这么说,宫里可一直没给准消息!”   “要我说,反正来了也说不上几句话就要走,何必搞的这么兴师动众,干脆让老爷太太去宫里瞧瞧娘娘,不就好了?”   “说的轻巧,你当那宫门好进的?咱们老爷这么些年,真正进宫也不过两三回,还未必次次能见到皇上娘娘——也就是焦大爷那样的主儿,才能三天两头的进宫见皇上。”   “唉~也不知这回又要花出去多少银子。”   “花出去多少无所谓,就怕是压根儿没得花!”   其中一个仆妇说着,冲堂屋里努了努嘴道:“听说当初盖园子的时候钱不凑手,全凭借了薛家一笔银子才算是填了窟窿,偏如今宝二爷和二奶奶刚进门就拌嘴,闹得亲家太太都跑来常住了,还怎么朝人家张这个嘴?”   “谁说不是呢,我听说宝二爷这回……”   “别说了、快别说了,袭人来了!”   正讨论的热火朝天,骤然听到袭人二字,几个仆妇忙做了鸟兽散。   其中一个走的慢些,便被袭人伸手扯住,笑着拜托道:“婶子先别忙,劳烦给我捎个口信儿,请莺儿姑娘出来说话。”   那仆妇自然不敢拒绝,忙不迭进到西厢去寻莺儿。   不多时莺儿板着脸从里面出来,见袭人手里提着四色点心,又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脸上不自觉稍稍缓和了些,蹙眉问:“是二爷让你来的?”   “是,也不是。”   袭人说着,硬将那四色点心塞给了莺儿,又道:“二爷听说你那天跪了一晚上,很是觉得对不住你,我便主动请缨过来瞧你了。”   “你弄这些做什么?”   莺儿推辞了一番,见推辞不过,又听说宝玉非但没有怪罪自己告状,还自觉愧疚,态度无形中便又软了些,碎碎念的埋怨道:“不是我说,宝二爷这回做的也忒过分了,偏老太太当时还以为是我们姑娘……”   “嘘~”   袭人忙示意她小声些,提醒道:“老太太那事儿好容易翻了篇儿,你以后可千万不敢再提!”   说完,又无奈慨叹:“你还不知道咱们二爷,想一出是一出的,当时不过脑子,如今早后悔的肠子都青了,一直想方设法的给奶奶道歉,可……”   说着,她探头往里张望了一眼:“奶奶身边素来是你做主,怎么中间突然又加了晴雯这道门神?”   听她提起晴雯来,莺儿也有三分不喜,香菱倒罢了,本就在姑娘身边伺候过,又是个和善天真的性子,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但晴雯又算怎么一回事?自己养病时就不说了,自己如今都好了,哪里还轮得到她越俎代庖指手画脚?!   不过莺儿并不想和袭人讨论这话,于是板起脸来道:“这是史大姑娘安排的,咱们有什么好说的?你还有别的事儿没?要是没事儿,我就先回去忙……”   “别急啊!”   袭人忙扯住她,陪笑道:“好姐姐,我也不是硬要给二爷说情,但这毕竟已经成了夫妻,总不可能一直这么两处分居吧?”   说着,又冲两下里撇嘴道:“就方才,我还瞧见有几个婆子在院门口说嘴呢。”   这话倒说到莺儿心坎里去了。   她虽然为宝钗打抱不平,甚至在老太太跟前直言不讳,但内心深处,也觉得小两口不能一直这么僵持下去,早晚总是要缓和的。   但她也知道这事儿不能急着松口,于是淡然道:“不是已经商量好,让二爷年后去衙门里认真当差,先做出一副上进的样子来么?”   “那是肯定的!”   袭人忙替宝玉吹嘘:“二爷最近都在看焦大爷给的公文范本,吃饭睡觉都不肯放下,就差头悬梁锥刺股了——他这么奋发图强为的可不是自家前程,而是咱们奶奶!”   说到这里,忽又话锋一转:“但你也知道,他往日里就没走过这一经,匆忙间也未必就能做的十全十美,所以我想请姐姐先打打埋伏,届时若事情遇到波折,也好有个转圜。”   “这……”   莺儿沉吟半晌,又看看手上的四色点心,明显是已经意动了。   袭人立刻趁热打铁,话里话外又暗示莺儿,自己以后会主动退避三舍,由着莺儿先抬姨娘。   莺儿脸上微红,终于松了口:“那我先试试吧,不过你也别太指望,姑娘……奶奶向来有主意,她要是认准了的事儿,谁说也没用。”   “别人说了没用,你说了肯定有用!”   袭人又一番马屁奉上,千恩万谢哄的莺儿开怀,这才两下里分开,回转怡红院——薛姨妈住进了新婚洞房,贾宝玉自然只能退回怡红院暂居。   回到怡红院里,她原向想宝玉报喜,再叮咛他日后多多亲近莺儿,也好让莺儿卖力说和。   谁成想一进门就见公文范本散了一地,宝玉仰躺在床上,脸上蒙着本西厢记,一条腿蜷在床上,一条腿垂到地上不住晃荡。   “我的小祖宗!”   袭人急的直顿足,边蹲下去捡那些公文范本,边埋怨道:“你这又是闹的哪一出?焦大爷日理万机,若不是念着往日里的情分,岂会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教导二爷?如今这般,却怎么对得起他一片苦心?!”   “这些裹脚布似的文章又臭又长,忒也无趣!”   宝玉把西厢记扒拉下去,露出一脸的不耐烦。   袭人见状,把手里的公文冲他一扬,提醒道:“二爷别忘了,焦大爷过后可是要考的!”   “那也不是这几天。”   贾宝玉翻了个身,背对着袭人慵懒道:“明一早他就要升少詹事了,怎么也要忙上几日,到时候我再读不迟。”   以他的性子,能强忍着看上两天已经是殊为不易了——其实就这两天他也没太看进去,要不然袭人也不会私下里跑去打预防针了。   到第三天他说什么也看不下去,乃至于还因此生出了逆反心理,开始怀疑自己如此劳心费力挽回宝姐姐,到底值不值得。   自己钟爱的毕竟只有林妹妹!   啊~   林妹妹,从来不劝自己上进的林妹妹,你如今到底芳踪何处?!   袭人看他这一副躺平摆烂的架势,再想想自己先前对莺儿的吹嘘,不由得长吁短叹。   她最清楚宝玉顺毛驴的脾气,况也觉得焦顺近几日多半不会再来,所以也就没再劝他读公文范本,而是转移话题道:“那二爷也可以去找奶奶谈谈心啊,你都好几日没去……”   “我倒是想去!”   宝玉一骨碌爬起来,噘嘴道:“晴雯门神似的守在门口,像是要吃人一样,却叫我怎么敢往前凑?”   顿了顿,又忍不住往床上重重一捶,愤愤道:“当初也不知是谁卖了她,偏让我来背这个黑锅!”   听他推卸责任,袭人本能的就想跟着撇清,却忽听麝月进来禀报,说是焦大爷来了,老爷让请二爷去前面说话。   “什么?!”   宝玉大惊失色,心道这焦大哥怎么不按照常理出牌?自己的事情,难道还比得上升官发财重要?   他总不可能和自己一样,也对仕途经济没兴趣吧?   边在心下腹诽,边急急忙忙穿好了鞋,快步上前一把将那公文范本夺了过来,想了想,又分给袭人一半:“你赶紧翻翻,看哪些字数最少,挑出来给我!”   说着,自己也跑到桌前,捡那字数最少得范本匆匆过目,寄望于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与此同时。   前院客厅内,焦顺正边与贾政品茶,边讨论这回省亲的事儿。   “听说是吴贵妃体谅娘娘,所以特意将娘娘排在了前面,为的就是能让娘娘回家探病。”   贾政听的有些心不在焉,实在是荣国府这大半年来经历的太多,以至于竟忘了还有省亲的事儿,如今猝不及防之下,想要不失体面就得加紧准备。   可加班加点就得加钱!   即便比着当初头回省亲时的一半准备,家里也得落下数万两的亏空。   有人提议故技重施,再把铺子里的进项质押出去,但去被探春给否了,主要是没了这一块进项,家中早晚还是要陷入债台高筑的境地,且还断送了唯一翻身的机会。   本来要想度过这一劫,最好的办法就是求助薛家,可偏偏那小畜生把好好婚事闹成了这样,贾政和王夫人都没脸跟薛姨妈提起这事儿。   两条路都走不通,一时又没第三条路可想,近几日为了这事儿,全家人直急的抓耳挠腮。   因此,贾政才有些走神儿。   不过听到吴贵妃三字,他还是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忙问:“素不闻吴贵妃与娘娘有什么交情,这回却怎么……”   “大概是希望太子殿下日后能多个臂助吧。”   焦顺随口解释了一句,然后便道:“其实我这次来,主要是想探视一下老太太——叔叔也知道,湘云自小就是在老太太身边长起来的,如今双身子不便走动,便央着我多来走动。”   顿了顿,又补充道:“正好也能多多督促宝兄弟用功。”   上回从荣国府回去,史湘云提出了个小小的意见,那就是既然双方如今已经是亲戚了,总不能依旧用老称呼,所以焦顺就顺水推舟改称贾政为‘叔叔’。   等过些日子,只怕还要再改。   提起宝玉来,贾政便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咬牙道:“我是不信那小畜生,真能振作奋发的——若真有意振作,又何必推到明年?”   “哈哈,宝兄弟毕竟还小,总要给他一个适应的过程。”   焦顺原本不过是随话搭话这么一说,但落在贾政耳中,却又让他起了疑窦,心道这焦畅卿对那小畜生,怎么竟倒比自己还放纵体贴?   也就是年龄对不上,不然他多半要疑心……   焦顺见他面露阴沉之色,只当仍是恨铁不成钢,索性提议道:“若不然,把环哥儿也带上,日后他们兄弟两个也好有个照应。”   这倒正中贾政下怀,他最近对宝玉彻底失望,也有意要另起炉灶。   于是忙又命人去请贾环来。   彼时贾环正在赵姨娘处折纸,听说父亲召见,当下面有惧色。   赵姨娘赶忙取了些碎银子,塞给那传话的丫鬟,探问道:“老爷怎么突然要找环哥儿过去?”   “听说是焦大爷提议,让环三爷也跟着学学如何处置公务——就是宝二爷最近在学的那些,所以老爷才会传唤三爷过去。”   赵姨娘顿时转忧为喜,贾环脸上的苦相却更浓了,等那丫鬟走了,便噘嘴抱怨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又要捎带上我?”   “你这没囊气的!”   赵姨娘将脸一沉,扭着他的耳朵呵斥道:“这是多好的机会,你要是做得比宝玉好,日后宝玉那官儿说不定就归你了!要不是人家看在你娘……你姐姐的面子上,打着灯笼都甭想找到这样的机会!”   一听说有机会夺了宝玉的鸟位,贾环登时就支棱起来了,把手里的折纸一丢,急道:“那我这就过去!”   说着,飞也似的跑出了门。   赵姨娘送走儿子,越想越觉得此事大有可为,越想越觉得当初失身给焦顺,着实是歪打正着。   话说……   她也有日子没尝过个中滋味了,如今一想起来便觉得心痒难耐,索性起身赶奔秋爽斋,想要寻女儿一起把这事儿坐实了,顺带也找个机会解解馋。 ###第七百三十八章 弄巧成拙   却说赵姨娘兴冲冲到了秋爽斋,闯进屋内,见探春正翻着账本直皱眉,便一把将那账本抢过来,不屑道:“你成日介瞧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往后还不都是人家的,你和你兄弟能落着几件?!”   探春这时才发现母亲来了,当下眉头皱的更紧了,无奈道:“姨娘不在家里待着,又跑来我这里做什么?”   “怎么,你娘我还来不得了?!”   赵姨娘双手叉腰柳眉倒竖,不过旋即想到自己这次来的目的,又忍不住欢喜道:“我跟你说,老爷刚刚把你兄弟叫去了,说是让和宝玉一起,跟着焦大爷学学怎么当官办差——你说宝玉要是一直就这么烂泥扶不上墙,他那官儿是不是就得让给你兄弟来做?”   若是以前听了这样的话,探春八成想要冲赵姨娘翻白眼,嘲讽她是痴心妄想了。   但最近见惯了宝玉的骚操作,反倒觉得环老三也未必全无可取之处。   虽然同样都是纨绔子弟,且贾环的品性天资明显不如宝玉,但好就好在他虽然更加顽劣,却好歹还肯做些表面功夫,不似宝玉那般将情绪挂在脸上。   尤其焦顺如今渐成参天大树,哪怕贾环没什么大本事,往后单只靠焦顺的荫蔽提携,也能比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宝玉强出不少。   当然了,贾环想要替代宝玉的官职,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儿,这又不是世袭罔替的爵位,或者是边陲之地的少民土官,怎么可能搞兄终弟及那一套——更何况宝玉这个兄也还没终呢。   当下她摇头道:“那是朝廷封的官儿,哪是能私相授受的?不过有焦大哥从旁看顾,环哥儿只要肯上进,将来前程未必就比二哥哥差。”   “指定差不了!”   赵姨娘说的斩钉截铁,旋即又绕到书桌后,拿胳膊肘拱了拱探春,挤眉弄眼的道:“要不要咱们再使些力气,一来是为了你兄弟,二来我也帮你拢住他,免得那口头约定不作数。”   “你!”   探春听了她这没羞没臊的暗示,顿时又羞又怒,恨不能指着她的鼻子大骂Y妇,但又怕真吵起来,赵姨娘会说出更多不中听的言语。   届时若让别人听了去,可就……   于是这三姑娘深吸了一口气,指着门外喝道:“出去!”   “你这丫头!”   赵姨娘立刻又两手叉腰,不服不忿道:“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他如今眼见又要升官儿了,未必还瞧得上你这庶出的丫头,倘若……哎~你干什么去?!”   说到半截,却见探春二话不说,绕过她就往外走,到了门前才甩下一句:“你不走,我走!”   “这死丫头!”   赵姨娘追到门外,却见探春早上了自行车,将裙角往横梁上一搭,风驰电掣的去了。   她见追之不及,气的顿足捶胸,半晌又一咬牙,恨恨的嘟囔道:“你拦得住今儿,还能拦的住明儿?大不了等你嫁过去,老娘也跟着常来常往!”   且不说赵姨娘如何铁了心转职搞外卖。   却说探春愤愤出了秋爽斋,随便骑着子逛了一阵儿,心情便渐渐平复下来,毕竟这么多年,她也早习惯赵姨娘那些无理取闹的行径了。   眼下真正值得她心烦意乱的,还是大姐元春即将二度省亲的事儿。   那天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探春就又默默的把账本收了回来,毕竟之所以急着交账交权,是为了帮家里拉拢宝姐姐,如今眼见平白多出个大窟窿,再要交账就成了推卸责任了。   于情于理,探春都不会这么做。   所以眼下她仍要以内管家的身份直面此事。   如果还是正月十五回家省亲,探春大概率就提议节俭着办了,可偏偏元春是头一个回家省亲的嫔妃,到时候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若办的过于简陋,外面人笑话倒还罢了,怕就怕有人多嘴进谗言,栽个什么藐视皇恩之类的罪名。   现如今的府里可再经不起什么风波了。   难道真要把轮胎铺子的分红抵押出去?   非到万不得已,探春是决计不想府里走这一条路的,毕竟一旦抵押了铺子里的分红,那府里每年就要减少半数的收入,届时入不敷出每况愈下,只怕再难翻身了。   既然百思不得其解,探春干脆拨转车头往前院骑,准备找焦顺讨个主意。   等到了荣禧堂,正撞见麝月在外面探头探脑的张望,便问:“焦大爷可还在里面?”   麝月摇头:“二爷来的时候,正巧焦大爷去探视老太太了,如今二爷和环三爷正在里面听老爷训话呢。”   探春闻言,到门前侧着耳朵听了一阵子,见都是些老生常谈,顿时没了兴趣,于是又循着往老太太院里去了。   话分两头。   却说焦顺头回得以亲身探视贾母,却见这老太太明显衰老了许多,只几天的功夫人就瘦了一圈,原本还算平整的脸上也显得沟壑纵横。   焦顺同她打了招呼,她好半晌才将目光转过来,上上下下打量焦顺半天,张了张嘴,却明显卡壳了,一个字都没能蹦出来。   鸳鸯在一旁叹道:“老太太一直不认人,太医给开了些方子,吃喝上倒是见好,可……唉~!”   今儿当值的是王夫人和宝钗,听鸳鸯叹气,也都纷纷有节奏的叹息起来,王夫人还半真半假的抹了把眼泪。   焦顺随口宽慰了几句,忽然道:“说来我知道有位女大夫,平日里专为宫中妇孺诊治,对待此症颇有一手——听说陛下当初也曾请她帮着诊治过,只因她是妇人,所以才名声不显。”   “竟有这样的人?”   王夫人忙问:“不知如何才能延请她来为老太太治病?”   “这个倒不难,就包在我身上吧。”   焦顺打着包票道:“等回去我就设法联络那女大夫,过两天带她登门为老太太诊治。”   事实上他哪里认得什么女大夫,实在是一开始低估了林黛玉的执拗和勇气,昨儿去桃花巷的时候,林妹妹乔装改扮藏头露眼的,就要跟着来荣国府探视外祖母。   焦顺死劝活劝都不听,无奈只得应下。   这也算是弄巧成拙作茧自缚了。   当然了,林妹妹那一眼假的装扮肯定是不成的,他琢磨着回头给她在衣服里加点料,再往鞋里垫上内增高,造成丰腴高挑的假象,梳一头妇人发型,然后把眉毛画浓些,戴上厚面纱大概也就能蒙混过关了。   王夫人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着薛宝钗的面自是满口称谢。   眼见焦顺就要告辞返回荣禧堂那边儿开课,宝钗忽然表示前阵子多劳湘云妹妹挂念,如今莺儿已经大好了,晴雯、香菱也该完璧归赵了。   焦顺暗道一声可惜,自己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呢——主要是香菱太过天真,晴雯又不怎么可控,所以他一直也没能找到合适的方式方法。   当下只能笑道:“你们自小就在一处,比亲姐妹都亲近,又有什么好谢的——这样,弟妹先让她们收拾收拾,等我考校完宝兄弟的功课,就带她们一起回去。”   这事儿敲定下来,最高兴的不是个别个,正是刚赶过来没多一会儿的莺儿。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她不由又想起了袭人的吹嘘,于是在焦顺走后,便怂恿宝钗道:“姑娘,我听说二爷为了能信守诺言,最近整日都在家里刻苦钻研那些公文,就差头悬梁锥刺股了。”   说到这里,她观察了一下宝钗的表情,然后才又小心翼翼的提议道:“姑娘,要不咱们也跟过去瞧瞧?”   她其实早该改口称呼‘奶奶’了,但薛宝钗面对探春尚且要更正,就更不可能让她该称呼了。   薛宝钗听完横了莺儿一眼,淡然道:“有什么好瞧的,若在别家,这些早该学过了——走吧,咱们回去和香菱、晴雯道个别。”   “喔~”   莺儿见自己的提议未被采纳,只好怏怏的应了一声,但转念想到很快就可以赶走晴雯,心情便又好转了不少。   不想主仆两个才从老太太院里出来,迎面就撞上了贾探春。   宝钗率先打招呼:“三妹妹也来探视老太太?”   探春实话实说道:“我是听说焦大哥来了这边儿,想找他讨个主意,所以……”   宝钗自然明白她要讨什么主意,当下摇头道:“那妹妹想必是和焦大哥走岔了,他才刚走没多一会儿。”   探春听了,便待折回荣禧堂那边儿。   但一旁的莺儿却突然开口道:“三姑娘,我听说二爷最近十分用功,也不知这回考校能否对答如流。”   探春下意识道:“毕竟是头一回考校,焦大哥想来也不会出什么难题。”   说到这里,她隐晦的看了莺儿一眼,旋即笑着邀约道:“宝姐姐,不如咱们也过去瞧瞧?”   莺儿的邀约好拒绝,但探春也来邀约,薛宝钗就不好拒绝了,尤其她素知这三姑娘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于是横了莺儿一眼,欣然点头道:“那就去瞧瞧。”   莺儿被她盯的缩了缩脖子,听姑娘答应了,却又是一脸的雀跃欢喜——虽然这番做法有越俎代庖之嫌,但她认为自己一切都是为了姑娘,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大问题。   于是宝钗便与探春结伴而行。   途中自不免提及元春省亲的事儿,薛宝钗便道:“若实在不凑手,我夹带里到还有些能典当的……”   虽然王夫人早打过她的主意,只是碍于双方现在的僵局没好意思张口罢了。   但如今她主动提及,探春却是连连摆手道:“哪好用姐姐的体己?我和太太商量商量,总能想出法子的。”   在探春看来,有道是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如今夫妻两个本就在冷战,这时候若再挪借宝姐姐的嫁妆,日后却哪还有脸劝她委曲求全?   宝钗正是料定了她会如此,所以才专门向她提起的。   毕竟连下人都知道,她陪嫁过来的嫁妆不少,倘若一直装聋作哑也不是办法,现如今探春既婉拒了,那就挑不出她的错了。   倒不是宝钗不肯捐出嫁妆帮荣国府度过难关,主要是现下府里还没被逼到那份上,总要等到火烧眉毛的时候,才能显出她出手的价值。   一路再无别话。   眼见到了荣禧堂门外,探春便拉着宝钗到了廊下,竖起耳朵倾听里面传出的谈话声。   彼时焦顺站在正中的茶几前,满脸的和颜悦色,却仍是凸显出居高临下的气势,宝玉虽不惧他,但每每听他提及公务公文的重要性,便不自觉想要弯腰驼背。   开篇明义之后,焦顺便将自己整理的公文,问了几个相对简单的问题。   结果五道题宝玉只答出了三道。   这倒罢了,最大的问题是他没答上来的两道问题,就算没看过答案,只要肯用心想一想,也能说出个几分见解。   偏宝玉看过的照本宣科,没看过的压根不肯下心思琢磨。   见此情景一旁贾政脸色就有些不好,贾环则是摇头晃脑,借以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   外面探春也有些后悔,她方才听莺儿说的笃定,还当二哥哥果然用功了呢,可听里面的对答,便是自己这没看过的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偏二哥哥就……   这时就听焦顺无奈道:“宝兄弟,这些问题的答案其实只是给你一个参考,并不是一定要你死记硬背——且你若不能给出自己的答案,我又怎么可能帮你更正其中的疏漏错误?”   宝玉心知漏了怯,讪讪看了眼父亲,嗫嚅解释:“时间太短,我、我尚来不及吃透。”   “哼~”   贾政冷哼一声:“你平素就爱卖弄小聪明,怎么一到正事上,就吃不太透了?”   宝玉讷讷难言。   门外宝钗也是一言不发,转头便往外走。   “宝姐姐留步。”   探春急忙随后追赶,路过莺儿身边时,忍不住狠狠瞪了她一眼。   莺儿此时那还不知道自己弄巧成拙了?   可她哪里想得到袭人会诓骗自己,宝玉更连这眼巴前唯一的‘生路’都不肯牢牢抓紧?   不由也对宝玉寒了心,更连袭人一并恼了,等回到家中,便打发人把那四色点心原封不动的退了回去。 ###第七百三十九章 龙凤胎   却说探春三步并做两步赶上宝钗,正待帮宝玉开脱两句,不想宝钗先摇头叹道:“他一贯如此,让三妹妹见笑了。”   被她反客为主,探春登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毕竟按照夫妻一体的理论,她这个庶出的妹妹反倒是‘外人’。   但总不能一句话都不说,就这么让宝钗走掉吧?   于是探春搜肠刮肚的道:“风物长宜放眼量,哥哥从小就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仓促间哪里就能扭转过来?不过有焦大哥从旁督导,料来等到来年春天也就差不多了。”   她其实极不愿意扯上焦顺的,毕竟焦某人私底下是什么秉性,她简直再清楚不过了,偏宝玉的表现,又让她不得不拉出焦顺作保。   “但愿吧。”   薛宝钗淡淡的应了一声,道:“妹妹见谅,我还要安排晴雯和香菱回焦家的事儿,先行一步了。”   说着,微微一礼,再度启程。   探春这回自然没有再拦着的道理,目送宝钗远去,又回头看看荣禧堂的方向,只能无奈的长出了一口气。   却说薛宝钗回到家中,将晴雯和香菱唤来,把自己和焦顺的对答说了,两人倒都并不意外。   毕竟当时之所以临时借调,是因为莺儿不良于行罢了,如今莺儿已经活蹦乱跳,自然无需她二人代劳。   香菱强忍着喜悦,就待躬身应是。   这边虽也都是她旧日的熟人,无奈因为宝玉闹的气氛紧张,实在是不是叙旧的时候;再者史湘云将书房的钥匙交给她代管,里面的诗集词集任她翻阅,她正好似老鼠掉进了蜜罐里,自然不愿意久留在此。   不想晴雯忽然抢先道:“我们走后,还请姑娘多多留意,方才我见莺儿收了袭人的礼物,又不知在门前议论了些什么。”   香菱闻言怔了一下,看看晴雯再看看宝钗,张着嘴欲言又止。   宝钗则是笑道:“本就是我让她们两个多多亲近的。”   “那就好。”   晴雯略有些失望,不过还是躬身一礼,表示自己要和香菱去收拾行李了。   香菱也忙跟着一礼追了出去。   等回到两人临时落脚的厢房,香菱便忍不住道:“袭人姐姐也是一番好意,这夫妻之间总要和和睦睦才好,你又何必非要……”   “怎么?”   晴雯横了她一眼,冷笑反问:“我说的有哪句是假不成?”   香菱见她如此,也不愿意再争辩,只默默低头收拾自己的行李。   晴雯也沉默了下来,但眉宇间却透着三分不甘,前两天冷着脸将宝玉吓走,虽然让她略略出了一口恶气,但这还远远不够。   可惜,暂时是没这个机会了。   ……   话分两头。   因表现的实在是太差,贾宝玉又被贾政逮着好一通骂,若不是焦顺在旁拦着,只怕又要去请家法了。   等好容易脱身,他垂头丧气的回到怡红院里,结果一进门就听袭人埋怨:“二爷不是说前两天一直在用功么,却怎么在老爷和焦大爷面前漏了怯?这可好,我才说动莺儿帮忙,就……”   “够了!”   贾宝玉恼羞成怒的一声低吼,推门进到里间,然后砰的一声反锁了房门。   紧跟在后的袭人差一点撞到鼻子,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回头冲麝月摊手苦笑。   她之所以急着想让夫妻两个和好,就是怕宝玉没个长性——他对待自己爱好的东西,倒是能持之以恒,譬如说调配胭脂、香料什么的,但对待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可就一点耐性都没有了。   所以袭人才希望能在他暴露本性之前,先行与宝钗破镜重圆,可谁成想……   见她如此,麝月忙宽慰道:“你先别急,二爷最起码没再想那些道理禅机什么的——反正奶奶已经过了门,整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早晚总能和好的。”   “希望如此吧。”   袭人叹息一声,又悄声叮咛道:“说起这道理禅机来,以后可千万不敢再让四姑娘和二爷独处了。”   麝月却是无奈摇头:“你说的简单,人家是主子,咱们是奴婢,还能拦得住人家兄妹两个说话?”   “事在人为,咱们多少总要试一试的。”袭人说着,又忍不住叹道:“原本还指望二奶奶过了门,就能管住二爷了,谁成想……唉~”   麝月这回没再打岔,自顾自斟了热茶,捧着充当暖手宝,在罗汉床上歇息一会儿,忽又想起了什么,忙问:“对了,你说二爷那剃刀究竟是哪儿来的?平时收拾屋子的时候从没见过。”   “二爷说是以前逛街的时候顺手买的。”   虽然是这么回答的,但袭人自己其实也不信这套说辞,毕竟宝玉一贯懒散的很,对身边人也从不提防,若真是以前买的,没道理自己和麝月从未见过。   但她眼下并不想深究这事儿,一来没有确切的证据;二来倘若闹起来,宝玉又因此恼了,或许还会起到反作用。   唉~   也只能尽量避免让四姑娘与他独处了。   与此同时。   里间卧室内,宝玉翻箱倒柜又寻出一把小剪子,坐在梳妆台前对着自己的头顶来回比划。   在这些正事儿上,他素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况且去荣禧堂之前就已经有些泄气了,如今吃了贾政一番痛骂不说,连袭人也来指摘自己的不是,他便想一赌气干脆把头发彻底剪掉。   可一来当初被剃刀割破头皮时的剧痛,还让他记忆犹新;二来老太太如今那副样子,若是再受了刺激……   思前想后,也不知是到底是怕疼,还是孝心发作所致,他最终放弃了剪掉头发的打算。   然后那散漫的目光,又渐渐聚焦在那些公文范本上,心中的怨念是蹭蹭的往上涨,暗道真不知是谁发明了公文这种格式,又臭又长又不说人话,估计也就是那些被利益蒙蔽了眼睛的人,才能看得下去!   其实先前宝玉也曾在自己身上找过原因,但他的反思同样是三分钟热度,现如今已经全然将问题归咎于这些公文本身了。   越想越憋气,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抄起那些公文咔嚓咔嚓的乱剪一通,瞧着那些腐朽的文字雪片似的纷纷落下,当真是说不出的畅快。   ……   再说荣禧堂那边儿。   贾政自觉丢了颜面,也辜负了焦顺一番【可疑的】好心,遂主动将焦顺送出了府门——也正因此,探春始终没能得着机会,找他讨教缓解财政危机的办法。   到了马车前,晴雯和香菱早都已经等候在侧。   焦顺着重打量了晴雯两眼,然后大手一挥道:“上车,咱们回府。”   说完,他打头上了马车,晴雯和香菱也忙紧随其后。   上车后香菱就瞬间活泼起来,叽叽喳喳的问起这几日府里的变化,从怀胎六月的史湘云到已经牙牙学语的小知夏全都问了一遍。   晴雯却是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似乎对于就这么离开,很是有些不情不愿。   焦顺能将她心里所想猜个七七八八,却懒得同她计较——虽然相貌身段有几分相似,但她一个丫鬟同林妹妹怎么比?压根不值得自己下太多心思!   反正只要晚上需要侍寝的时候,她肯用心逢迎就好。   一路伴随着香菱的活泼回到家中,焦顺先将老太太的近况通报给湘云,然后又屏退左右,将林黛玉即将假扮成女大夫,前往荣国府探视的事情说了。   湘云听完先是吓了一跳,惊道:“这如何使得?若是在荣国府被看破身份,她、她却准备如何自处?老爷又该如何向那边儿交代?”   “所以我本来也不想答应的。”   焦顺品着茶,无奈道:“可你也知道她那性子,认准了谁劝也不听,倒也不吵不闹,就是吃不肯吃睡不肯睡的——唉,早知道这般难弄,当初就不该听你撺掇。”   他如此得了便宜还卖乖,偏湘云还不好反驳,只能乖乖自承其错。   过了一会儿,焦顺才又道:“所以我特意让人做了些道具,不敢说万无一失,但只要她肯乖乖按照我的吩咐去做,就不大可能会被认出来。”   “什么道具?”   史湘云听自家老爷这么说,登时就来了兴趣,不等焦顺答话,又抱住焦顺的胳膊晃悠道:“老爷几时给她送去,到时候我也跟着去瞧瞧,看到底怎么个认不出法儿!”   “东西就在车上,我准备一会儿就给她送去,毕竟总要先试一试看看成色,免得临时抱佛脚忙中出错。”   “那咱们还等什么?”   史湘云当下就催着焦顺赶紧动身。   焦顺知道她一来是好奇,二来也是在家里憋狠了,索性便没拦着,对外打出要去接邢岫烟回家的名头,准备带她一起去桃花巷逛逛。   不想刚到马厩,徐氏就闻讯赶了过来,连声埋怨儿子胡闹,都这么大月份了还敢单独带她出门。   面对老娘的呵斥,焦顺反手摸着湘云的凸起的小腹,嬉皮笑脸道:“她这个月份才该多活动活动,不然在家养的四肢无力五谷不分,等生孩子的时候反倒没力气了——好些个富贵人家的姑娘总是传出凶险来,就是因为平日里五指不沾阳春水,养尊处优把人给养废了。”   “就你一堆歪理!”   徐氏没好气道:“再有,什么凶险不凶险的?呸呸呸,以后再不敢乱说,不吉利!”   “是是是,呸呸呸,大吉大利百无禁忌。”   焦顺也跟着啐了几口,又道:“提前跟您说一声,我们大概会再那边儿过上一夜,您不用惦记我们。”   “你这……”   徐氏气的直翻白眼,最后还是甩袖子道:“罢罢罢,我是管不了了,你们爱怎么就怎么吧!”   “就今儿管不了,等明儿我们回来,还是您老说了算。”   焦顺耍了句贫嘴,扣好了帽子缠好了围脖,确定不是熟人认不出来,便扶着史湘云上了三轮车——就是当初他骑着去接平儿过门的那辆。   等目送儿子儿媳骑着三轮扬长而去,徐氏无奈的叹了口气,嘟囔道:“这兔崽子,也不知又在弄什么鬼。”   这时来旺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笑着宽慰道:“你管那么多呢,如今他也大了,眼见马上就是堂堂四品命官,该怎么不该怎么,自有他的道理。”   徐氏一瞪眼:“哼~我肠子里爬出来的,难道我还管不得了?”   旋即又松了口:“再说我不是也没硬拦着吗?”   且不提老两口如何斗嘴。   却说焦顺沿途优哉游哉,半是赶路半是带着湘云穿街过巷的赏景观人,等到了桃花巷,已是临近傍晚时分。   因是昨儿就说好了的,林黛玉对于他的到来并不意外,但却没想到湘云也跟着来了,一时不觉便有些做贼心虚式的尴尬。   好在史湘云的亲热态度,很快冲淡了她心头的异样,没多会儿功夫,姐妹两个便粘到了一处。   焦顺趁机拉着邢岫烟,在外间亲近了一番。   等用完了晚饭之后,他这才将准备好的东西一一取出,让林黛玉试着装扮。   首先是内增高的靴子,也亏是十月底,不然就有再高超的手艺,也难做到天衣无缝——林妹妹踩上去,登时就从娇小可人变成了亭亭玉立。   当然了,走起路来难免有些别扭,不过这一来正好破坏了林妹妹那招牌一般,扶柳随风婷婷袅袅的姿态。   接下来就是臀部、胸部、肩部的补强,这平地起高楼,前凸后翘、削肩变平肩,但从身段上便再瞧不出林妹妹的踪影了。   接下来是五官,焦顺直接给她把眉毛扩粗了一圈,大致比着探春那两条眉毛来的,无形中便给林妹妹添了三分英气。   等盘好了妇人的发型再把面纱戴上,便连亲眼看着她变装的史湘云,也不禁围着她啧啧称奇。   “这还不算完。”   焦顺在她光洁如玉的小脸上掐了一把,道:“别忘了宝玉惯会闻香识人,你今儿晚上先泡个药浴,明儿临出门再泡一回——再就是望闻问切那一套,不用来真的,但起码要像是那么一回事。”   “这个不难。”   林黛玉边对着镜子打量那陌生的形象,边道:“我自小瞧了无数大夫,学总还是能学出来的。”   焦顺又嘱咐:“那也要试着演练演练,有不对的地方,就赶紧向对面那两位老先生请教。”   焦顺絮絮叨叨说了一通,林黛玉和史湘云交换了一下眼色,同时出手推着他往外走:“知道了、知道了,我们晚上自会演练,就不劳老爷费心了。”   焦顺顺势往外走,却又特意叮咛道:“晚上说什么都行,但不能聊老太太的事儿,她这个月份经不起太大的情绪波动——你也一样,这阵子因为心思重都瘦了不少,反正明儿就能见到了,今儿先好生养精蓄锐。”   林黛玉和湘云各自应了,他这才带着邢岫烟转去了西屋。   他走之后,林黛玉便半真半假的抱怨:“就没见过这么霸道的,连咱们说什么也要管。”   史湘云咯咯一笑,反手往她那身前那伪物上掐了一把,道:“我倒觉得老爷管的好,若不然怎么能把姐姐养的这般丰腴?”   “呸,你还好意思说我!”   林黛玉作势去拍史湘云的肚子,落下时却成了轻轻的抚摸,同时忍不住叹道:“万没想到,咱们两个会……”   不等史湘云回话,她又连声催促:“快坐下、坐下,本神医好生给你诊治诊治,看是龙凤胎,还是两个儿子!” ###第七百四十章 大朝会   转过天到了隆源六年的十一月初一。   虽是大朝会,但是为了照顾皇帝的身体状况,早朝的时间非但没有提前,反而挪到了辰正【早上八点】。   因此焦顺一早起来不慌不忙,甚至还抽空与雪雁调笑了几句,把个小丫头欢喜的两眼放光,直冲紫鹃龇牙。   与史湘云约定好了,等下午散衙后再一起回家,焦顺便坐着老徐租来的马车赶奔午门。   到达午门外时也才刚过辰时,那广场上却早已经停满了马车、轿子,数百名五品及五品以下的官员,正三五成群的聚集在皇城脚下背风的所在。   至于四品以上的朝官,则是被准许提前进入宫内,在金水桥前等候大朝会正式开始。   这说来是殊荣,但金水桥前四处透风、管束又严,其实还不如在宫门外等着自在呢。   所以焦顺本来想着随便找个地方猫一会儿的,谁曾想宫里专门安排了人,一落地就把他往宫门里引,为此也不知招来了多少人的羡慕嫉妒。   好在焦顺如芒在背惯了,完全没有把这些人当一回事。   等到了宫内,人数明显少了一个量级,入眼所见,多半都是耳熟能详的当朝大员,其中最为显眼的,自然便是最前面的三位阁老了。   因还不到列队的时候,三人呈一个松散的品字形,不过仔细看的话,其实是个非等边三角形,次辅贺阁老与武英殿大学士徐阁老之间,明显要靠的更近一些。   焦顺的目光着重在王哲王阁老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等过了今天的大朝会,两人也算是‘同衙为官’了,就不知这王阁老上回栽了跟头之后,会变得有所收敛,还是妄图扳回一局。   不过无所谓了,他如今在内阁备受排挤,创立的新儒学派又已经成了笑谈,连本乡本土的官员都改投他人门下了,就算是不甘心想要扳回一局,焦顺也不惧他。   原本队伍末尾的几位官员,正在交头接耳的议论着,见焦顺凑上来,立刻偃旗息鼓再无半点动静。   焦顺倒也乐得清静,干脆闭目养神,开小差琢磨起了黛玉入荣府的事情。   反正今儿这场朝会就是走个过场,宣布一下詹事府的官员任命,以及册立储君的准确时间,并不需要他从中做些什么,他自然乐得轻松。   就这般,眼见旭日初升,几个年轻力壮的太监在金水桥头甩动净鞭为号,官员们立刻按照官职尊卑排列成了四路纵队——当然了,最前面依旧是品字形排开的三位阁老。   等四品以上的官员们排列整齐,外面那些五品以下的才陆陆续续被放进来,默默排到了焦顺这个准四品的身后。   大概是为了照顾皇帝的身体状况,升朝前的惯例仪式统统简化取消,没等多一会儿,随着戴权一声中气十足的吆喝,百官队伍便熙熙攘攘跨过金水桥,往太和殿行去。   不过真正能进入殿内的,也直是那些四品以上的朝官,大多数官员则列队于殿门外,等着宦官们流水也似的往外传递消息。   当然了,如果有要事禀报想在大朝会上禀报,下级官员此时也可以主动提出,至于召见与否,那就是皇帝说了算了。   毫无意外的,焦顺又被特意点名进入殿内,站到了最末尾的位置。   此时隆源帝早已经端坐在龙椅上了,远远瞧着身形板正不怒自威,让许多朝臣都为此吃了一惊,暗道不是说皇帝最近病情加重了么,怎么瞧着倒像是比前几个月还精神了?   其实说穿了也简单,不过是学了焦顺当初变的浮空术戏法,在黄袍里偷偷加了些支撑。   说实话,成功借助外物坐直身形后,皇帝单论外表的威慑力,比以前还强了不止十倍——那半边因瘫痪而扭曲狰狞的面孔,搭配死鱼泛白一样渗人的眼睛,一般人对上还真就扛不住。   却说隆源帝一只眼睛扫过群臣,然后又冲着戴权微微颔首,戴权立刻趋前半步,开门见山的宣读起了詹事府的人事任命。   名单上头一个提及的,自然便是王哲王阁老了。   这个任命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传扬出去了,在场众人都不意外,但有几位言官却瞬间摆出了‘战斗姿态’,显然是想等戴权宣读完,便对这项任命提出异议。   这倒并不出乎焦顺的预料,谁让王阁老失了势,又被认定是儒家的叛徒呢?今儿若不经一场唇枪舌战,哪那么容易让他兼领詹事府?   这也是焦顺推荐他的用意之一,有王阁老这个叛徒在前面顶着,他这个少詹事无形中就能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之外的情况,却在这一刻突然发生了!   就只见王阁老越众而出,二话不说直接冲着御座上翻身跪倒。   众朝臣见状不由尽皆愕然。   这怎么直接就跪下了?即便是想要履新,也没这么急的吧?   众人正疑惑不解之际,就听王哲仰起头向上拱手道:“陛下,臣恐难当大用,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另择德高望重之人充任此职。”   这下众人愈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本来人所众知,今儿大朝会就是来走个过场的,偏怎么王阁老不按套路出牌?   要知道东宫詹事虽只是三品,又系兼任官职,但那可是潜邸从龙之首,基本上兼任了这个官职,就等同于是在内阁当中预定了一个席位——王阁老如今正愁位置不稳,这个任命按说刚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被人争还么争不过来呢,谁成想他竟然还想推掉?   这葫芦里到底是买的什么药?   此时隆源帝居高临下的盯着王哲,独眼中满是愠怒之色,在他看来,王哲早不辞晚不辞,偏在大朝会上推拒,分明就是给自己难堪。   他一时只觉左半边脑仁突突乱跳,直跳的太阳穴又痒又疼,下意识想要抓挠,又强行忍了下来,一字一句的扬声道:“王阁老何出此言?”   原本下边还有更多严厉的质问,但说完这简短一句,他就疼的再说下去了。   王哲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下文,这才又朗声道:“臣创立新儒学派,乃是为了存续圣人之学,不使纲常倒悬社稷蒙难,绝非出自私心作祟——然如今新儒几成笑谈,臣又有何面目苟存于朝堂之上?”   说着,他缓缓摘掉头上仿明雁翅官帽,放到身旁:“臣,奏请乞骸骨,望陛下垂怜恩准。”   这话一出,顿时惹得殿内哗然一片!   任谁也没想到王哲会在大朝会上来这么一出!   连与他最为敌对的徐辅仁,此时也有些茫然无措,心道莫非王哲创立新儒,真的不是为了争名夺利,而是一心为公?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你、你……”   御阶上,隆源帝下意识就想拍案而起,但还不没等起身,颈子就被黄袍下面的‘外骨骼’给扯住了,压根动弹不得。   他由是愈发恼怒,咬牙切齿的正待开口,左脑陡然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直疼的他眼前发黑,再也忍耐不住,抬起手来胡乱抓挠左半边额头。   因大多数人的注意力,还都集中在徐阁老身上,再加上皇帝依旧坐的笔直,一时倒没几个人发现隆源帝的异状。   这其中甚至包括了站在皇帝侧前方的戴权。   “臣以为~”   这时队伍末尾的焦顺越众而出,朗声道:“兹事体大,不宜妄作决断,圣上当暂缓朝会仔细斟酌!”   众人一听这话又是莫名其妙。   你说不宜当场做出决定,需要仔细斟酌倒没什么,可怎么还来个暂缓朝会?这朝会才开了不到一刻钟好不好?   不过这时戴权在小宦官的提醒下,也已经发现了皇帝的不妥,当下忙就坡下驴道:“陛下有旨,此事容后再议,退朝!”   说着,就连声催促朝臣们离开。   这一来,又有不少人瞧出异样来,于是带头往殿外走,众人有样学样,不多时大殿内就散了个干净。   “陛下?!”   戴权这时才忙扑到皇帝身边,却见皇帝左边额头又已经被抓的鲜血淋漓,他忙控制住皇帝仅剩的右手,仓惶呼喊道:“太医、太医,快传太医!”   早就在殿后等待的数名太医立刻窜将出来,紧接着是皇后和吴贵妃、贤德妃、容妃等人。   见太医门已经将皇帝围的水泄不通,皇后就没往前凑,转头问戴权道:“怎么回事?这才一刻钟不到,陛下怎么突然就发病了?”   “都是那王阁老闹的!”   戴权气急道:“早不说晚不说,偏要在大朝会上辞官乞骸骨,这不是打……陛下一时急火攻心然后就——多亏了焦大人应变及时,主动提请暂缓朝会,这才没在朝臣们面前失了威仪。”   皇后闻言暗叹一声,心道就算暂时保住了颜面,事后那些朝臣难道还想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儿?   不过朝堂内外早有传闻猜测,如今也不过是做实了皇帝的病情,倒也不至于再闹的人心浮动——只是皇帝这一病倒,五日后的立储大典该如何是好?   这时就听皇帝长出了一口恶气,愤然骂道:“老贼安敢如此?!”   皇后以为他的情况好转,松了一口气连忙凑了上去,却见皇帝骂完之后独眼一翻,竟就这么昏迷了过去。   “陛下、陛下?!”   皇后呼唤几声见没有效果,便转头问为首的太医院正:“陛下的病情如何了?几时能够醒转?”   那院正满头冷汗,答非所问道:“陛下现如今不便移动,需得在此临时搭建一处避风的棚子,等到陛下情况好转之后,再行转到乾清宫中休养。”   这话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也侧面说明了皇帝只怕不会很快就醒过来,若不然也没必要搭棚子挡风了。   皇后忙命戴权赶紧在四面挂起帷幔,这时吴贵妃凑到近前,先是暗藏嫌弃的看了眼皇帝,然后悄声道:“姐姐,这不会误了初五的册立大典吧?”   这话哪能明着问?   皇后白了她一眼,悄声呵斥道:“急什么,还是先顾眼前吧!”   吴贵妃难得脑筋一转,又提议道:“那要不把焦畅卿找来,让他帮着出出主意?”   在她看来,焦顺除了是皇帝的亲信,更是自家儿子未来的铁杆班底,再册立大典的事情上肯定会帮着自己说话。   皇后听了也有三分意动,旋即将目光转向了贤德妃。   贾元春原本保持着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行事标准,但焦顺与她娘家关系紧密,甚或再过不久就要成为她的妹夫了,她自然不好袖手旁观。   因此略一犹豫,还是冲皇后摇头道:“此时单独宣他一人觐见,怕是有些不妥。”   皇后一想也是,万一这就是皇帝的弥留之际,单独把焦顺找来,只会让他越发变成众矢之的,且做出这一决定的自己,事后也很可能要担些骂名。   遂转而道:“先将此事禀明太上皇与太后吧。”   吴贵妃对于贾元春否决自己的提议,颇有些三分不喜,但想到眼下太上皇和太后也都繇皇子十分亲近,便也一叠声的附和起来。   太上皇和太后得知此事,也都先后赶到太和殿探视。   就这么乱纷纷的,直到下午隆源帝才又清醒过来,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繇皇子身上。   “你放心吧。”   太上皇虽然看不到,但听夏守忠提醒说皇帝醒了,便拉着孙子的手道“有朕在,绝不会让繇哥儿受人欺辱。”   这本是隆源帝希望的,但听到太上皇这么说,他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心中的不甘反而愈发高涨,半晌哑着嗓子挤出一句:“悠悠苍天何薄于朕!”   然后便又陷入了昏迷之中。   自这日起,皇帝病情日益恶化,每天清醒的时候少,昏睡的时候多,渐渐连元春整理出来的简报都无力批阅。   也因此,皇帝愈恶王哲,遂直接批准了他辞官致仕的申请,省去了三让三辞的惯例——这对于内阁辅臣这个级别的官员来说,已经是莫大的羞辱了。   但王哲却早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他虽然主动放弃了手中的权利,名声却在一夜之间重回巅峰,甚至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七百四十一章 问诊   隆源六年的雪,比往年来的更早一些。   十一月初三淅淅沥沥下了半日小雨,到傍晚时就转成了雪花纷飞,等一夜过去,大观园内已是银装素裹,一派冬日景象。   早上贾宝玉从怡红院里出来,一路兴致勃勃的赏着雪景,只觉连日来的愤懑都消弭了大半。   自从那日考核过后,宝姐姐的态度愈发冷漠,母亲和三妹妹也埋怨自己不求上进,甚至连袭人麝月也都不肯站在自己这一边。   这一切都让他心生郁结,也越发怀念起了林妹妹的好。   尤其天气渐冷,宝姐姐用大衣裳裹住那一身身段,无形中又让他少了三分动力。   唉~   一想到这些烦心事,便连眼前的雪景都似乎污浊了。   路过那片熟悉桃林时,他随手折了段儿桃枝,在雪地上写下半阙: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写完之后,他正歪着头感慨良多,忽听远处有人呼喊‘二爷’,分辨出是袭人的嗓音,宝玉下意识就将地上的字划掉,旋即又忍不住摇头失笑。   袭人又不识字,就算看到了又能怎得?自己实在是有些应激过度了。   这时袭人已经循着雪地上的脚印找了过来,远远的看到他站在路旁,便没口子的埋怨道:“二爷,天这么冷,你出门时怎么也不添件毛料大衣裳?这要是冻着了,老太太可……”   她是顺嘴拿老太太说事儿,说到一半才觉得不妥,于是忙硬生生改口道:“老太太那边儿来个了女大夫,听说是焦大爷专门请来的,以前都是给宫里人看病呢。”   “女大夫?”   贾宝玉先是一愣,旋即高兴道:“这就对了,男大夫诸多禁忌,自然不如女大夫治得好!”   说着,兴冲冲就要往老太太院里跑。   “二爷别急!”   袭人忙扯住了他,提醒道:“焦大爷也跟着一起来了,如今正与老爷在前院说话,过会儿没准儿还要考校二爷呢。”   “考就考,左右我都已经看完了!”   宝玉撇了撇嘴,他这几天确实赶鸭子上架,把那些公文都翻看了一遍,故此听说焦顺来了,非但不惧,反而摩拳擦掌想要一雪前耻。   “二爷还好意思说!”   袭人气恼道:“亏得焦大爷又发了一份给三爷,不然那些碎纸片儿还不知要拼到猴年马月呢!”   贾宝玉只能讪讪以对,先前剪的有多畅快,事后领着众人重新拼凑的时候就有多痛苦——别的事儿还能完全推给丫鬟婆子们,但怡红院里真正认识字的就他一个,即便不亲自动手也必须当监工,想推都推不掉。   也亏得焦顺又拉了贾环入坑,为此又送了一套同样的学习材料来,宝玉这才得以半路截胡,请枪手——就是贾政养的那些清客——连夜抄录了一份。   与此同时,贾母院内。   目送那莫名有些熟悉感的女大夫,进到老太太的卧室之后,贾政这才收回目光,对焦顺道:“这几日詹事府的事情肯定很忙吧?”   “那是自然。”   焦顺见直到现在,林妹妹也没有露出什么破绽,稍稍放下心来,摇头道:“王阁老在大朝会上突然请辞,朝廷又一直没有拟定新的詹事人选,这詹事府里里外外都是我一人操持——不瞒叔叔,等把这位苏大夫送回去,我下午还有的忙呢。”   “难为你百忙之中,还能惦记着老太太的病。”   贾政说着,示意焦顺在罗汉床上落座,又顺嘴感叹:“陛下当真是宅心仁厚,竟只是恩准了王阁老致仕,全然没有追究他的罪责。”   焦顺闻言笑笑不答。   其实以隆源帝的脾气,怎么可能轻易放过王哲?   原本是一心要将其缉拿下狱大刑伺候,方能消解心头之恨的。   但这事儿却被太上皇给拦了下来,太上皇认为王哲这么做的目的,和明朝那些求庭杖的言官一样,图的就是一个清名,甚或是身后名。   越是酷烈的惩罚他,就越是等同于成全了他,还会给皇帝留下更多的恶名。   与其如此,还不如先轻拿轻放,等到这阵子的风声过去了,收拾一个致仕还乡的官员还不是手到擒来?   父子两个是怎么交流意见的,焦顺也没能打听到,但从下达的旨意看来,最后无疑是太上皇占了上风——所以说那封诏书,其实也等同于宣告了太上皇二次监国。   不过这些不为人知的细节,就没必要跟贾政这种闲散人士多说了。   又扯了几句闲话,焦顺觉得有些口渴,端起茶杯刚低头呡了一口,忽听里面传来一声尖叫。   他手里的茶杯一哆嗦,险些把茶水倒在身上。   该不会是林妹妹暴露了吧?   怎么可能?!   自己都下了那么些功夫,甚至还让林妹妹学着马龙白兰度往嘴里塞了两团棉花,连湘云都说像是活脱变了一个人似的,老眼昏花的贾母又怎么可能认得出来?   这时贾政也霍然起身,和焦顺对视了一眼,率先往里间走去。   焦顺也忙放下茶杯紧随其后。   等进到里间,就见司棋护着头戴面纱的林妹妹缩在墙角,老太太则是一边激动的想要冲破鸳鸯等人的阻挠,一边连声呼喊道:“敏儿、敏儿,你不认识娘了?!敏儿,我可怜的敏儿!”   敏儿?   贾政听了恍然大悟:“怪道我总觉得这大夫有些熟悉,却原来眉眼身段儿都颇似我那妹妹。”   啧~   焦顺一时无语,他就算再怎么足智多谋,又哪里想的到会有这样的意外?   但细想却也在情理之中,探春的眉毛说不定就随了姑姑,再搭配上林黛玉的眼睛,会酷肖贾敏再正常不过了。   眼见林黛玉缩在墙角,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焦顺唯恐她真情流露,忙道:“还不快把苏大夫请出去避一避!”   又对贾政歉意道:“叔叔莫怪,到底是女大夫,见不得世面。”   司棋立刻护着林黛玉往外走,刚一出门,泪水就从林妹妹脸上滂沱而下。   司棋只是被临时喊来帮忙的,并不知道眼前之人的真正身份,还以为她真就是被老太太给吓到了,一面心存鄙夷,一面宽慰道:“苏大夫不必害怕,老太太也只是认错了人,绝没有什么恶意。”   林黛玉只顾着哽咽啜泣,哪里还回得了话。   她自然不是被吓到了,而是见老太太病入膏肓,还念着母亲的名字,一时触动了肺腑。   等好容易缓和了一些,又忍不住悲伤的想到,原来自己竟连母亲的模样都忘了,这些天对着镜子装扮了不知多少次,竟是从未发现其中的异样。   于是刚停掉的眼泪,又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往下淌。   正在悲恸之际,一只素帕忽然递到她面前,紧接着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话语:“妹妹快莫哭了,你这一哭,我也要……”   却不是宝玉还能是哪个?   林黛玉愣怔当场,几乎下意识就要去接那帕子。   这时袭人急忙扯了扯宝玉的袖子,恼道:“二爷又在发什么疯?小心吓着人家大夫!”   一时两人都从旧日幻境中挣脱出来,贾宝玉讪讪的收回了帕子,再看眼前的女大夫,身段、相貌几乎没有和林妹妹重合的地方,自己方才怎么就魔怔了,看到她哭,就下意识当成林妹妹哄?   是了!   定是自己最近太过思念林妹妹的缘故。   他清了清嗓子,意图化解尴尬:“大夫不在里面诊治,却怎么在外面……”   问到半截,忽然面显惊容:“难道是老太太她?!”   “宝二爷莫要多想。”   司棋见状忙解释道:“苏大夫是被老太太给吓到了,老太太如今在里面好着呢。”   “喔~”   宝玉倒没觉得有什么奇怪,老太太自从糊涂后,每常做出古怪之举,连自己这亲孙子都一惊一乍的,何况是头回见到的外人?   当下又冲那大夫微微一礼,就快步进到里间查看情况去了。   他离开后,林黛玉心中是五味杂陈。   原本时至今日,她早已经淡漠了曾经的感情,但方才那一声‘妹妹莫哭’,再加上先前老太太将自己错认成母亲的事儿,却是让她芳心大乱。   一旁的司棋却是满心的嫌弃,心道这苏大夫也不是那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却怎么吃了老太太一吓,就成了这副模样了。   这还能不能给老太太诊治了?   就在她有些不耐烦,想要催促‘苏大夫’赶紧收拾好心情,等着里面传唤的时候,又见贾宝玉从里间退了出来,一脸幽怨道:“上回焦大哥一来就考我,怎么这回反倒不考了?”   顿了顿,又忙吩咐袭人道:“你快把麝月喊回来,让她先别惊动宝姐姐了——唉,原想着在她面前一雪前耻的,谁知焦大哥又不考了。”   “这会儿怕赶不及了。”   袭人道:“其实就算不考,二爷和奶奶多亲近亲近也好。”   “我难道就不想与她亲近?”   贾宝玉苦笑:“自从晴雯走后,我去了三次,就吃了三次闭门羹,就在外面撞见,她也只肯说些片汤话——就是当年林妹妹,也没有这么……”   他不过随口吐槽,却哪里知道当事人就在眼前?   而听他拿自己与宝钗对比,更把应付自己的那套用在了宝钗身上,林黛玉心底刚被撕开的柔软,立刻变得冷硬无比,默默偏过头,再不愿看这多情公子一眼。   这时焦顺也从里间退了出来,冲宝玉点点头,然后凑到林妹妹面前,问:“苏大夫可还能坚持?老太太已经睡下了,你看是再进去瞧瞧,还是……”   林黛玉轻咬朱唇,半晌摇头道:“既然已经睡下了,却还如何问诊?”   “那要不就等下回再说?”   焦顺回头冲跟出来的贾政征询。   贾政叹一口气,无奈道:“也只能如此了。”   说着,又命人取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给大夫压惊。   林黛玉却不肯接,用低沉的嗓音道:“无功不受禄,若是下次能帮到老太太,小妇人再收诊金不迟。”   见她如此,贾政反倒对其多了三分信心,遂认真约定好下次问诊的时间,又提醒这苏大夫最好做些遮掩,免得老太太又认错人。   他却那里想得到,眼前的‘苏大夫’本就已经是极力遮掩后的模样了。   至于贾宝玉,听到‘苏大夫’的声音,确实暗暗摇头,心道自己方才真是魔怔了,怎么会将她认作是林妹妹呢?   便不说身形相貌声音上的区别,单只是这‘小妇人’的自称——林妹妹怎可能会是什么妇人嘛?!   于是直到伙同贾政一起将焦顺送出门外,他都没再看那‘苏大夫’一眼,当然了,‘苏大夫’也再没瞧他一眼。   等到了外面。   焦顺让司棋自己乘上家中的马车,自称是有事情要去宁国府走一遭,让她自己先回去。   然后独自走到街口,悄默声的上了老徐的马车。   其实本来为了避免露出马脚,两人事先约好了各回各家的,但林妹妹明显情绪不对,焦顺自然不好丢下她一人回家。   等上了马车,就见林妹妹正对着个小镜子,轻轻抚摸自己的脸庞眉眼。   焦顺自然明白,她是在借此追忆母亲,于是先往前凑了凑,然后又夸张的退到了角落里。   这番举动自然惊醒了林黛玉,她疑惑的抬眼望来,却见焦顺装出尴尬的模样,揉着鼻子道:“我这时候是不是该自称小婿才对?”   林黛玉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又低头看着镜子幽幽道:“我竟全然忘了母亲的模样,这么多天也没瞧出不对来。”   “这说不定就是天意!”   焦顺这才凑上前,环住她的腰肢道:“若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咱么也没个参照,偏偏就装扮成了岳母大人的样子——我前阵子说的那照相机你可还记得?不如就这么照上一张,以后再想起岳母大人来也好有个寄托。”   林黛玉微微颔首,顺势靠进他怀里。   原本有意提一嘴,方才贾宝玉‘认错人’的事儿,但又一想自己已经与焦顺做过约定,又何必再去提那花心的厌物?   这时焦顺也低头看向镜中倒影,心说原来便宜岳母兼小姑子兼姑母是长这样的。 ###第七百四十二章 归宁省亲【上】   送走了焦顺之后,贾宝玉回到老太太院里,不出意料的见到了被麝月请来的薛宝钗。   虽然袭人在一旁猛使眼色,示意宝玉抓紧机会和宝钗套近乎,但受了太多次冷遇的贾宝玉,态度明显有些僵硬不自在,讪讪的笑了几声,愣是一时没能找到合适的开场白。   他既然不主动开口,薛宝钗自然也只是淡然以对。   实际上,薛宝钗肯随着麝月赶过来,并不是想要看什么二次考评,而只是不想让矛盾激化罢了。   毕竟这年头女人天生的就是弱势的一方,如果在丈夫面前表现的太过强硬,哪怕是占着理,别人也会横加指摘。   以宝钗的聪慧,自然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等境地,所以她的态度一直都是不即不离,虽然冷漠,但也并不会完全不给宝玉机会——哪怕给出的只是虚假的机会。   譬如她这次过来,就完全不在意宝玉的表现如何,因为早在数日之前,贾宝玉怒剪公文范本的消息,就已经传到了她耳中。   这种非但不知耻而后勇,反而自暴自弃迁怒于死物件的做法,自然再一次让宝钗无比的失望——要知道,这距离贾宝玉宣布要痛改前非,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也才过去不到半月光景。   而更让宝钗失望的,还是第二天贾宝玉又后悔不迭,号召丫鬟们一起拼图的行为——丫鬟们虽然不识字,但把文字当花纹图案还是可以的。   且不说这样反复无常的脾性,让人打心眼里难以相信,单就说这几年里,他身边那些丫鬟闹出了多少花样?他自己难道心里没个准数?   偏他竟就连吃一堑长一智都不懂。   虽然宝钗也是因此,才得到了当晚的内幕消息,但对宝玉这种毫无心机的做法还是大摇其头。   宝玉要是不在成亲当天闹出那样的幺蛾子,她虽然对其感到失望,但还是会想方设法尝试着去改变宝玉,但现在么……   累了,赶紧毁灭吧!   “宝、宝姐姐。”   就在薛宝钗默默想着心事的时候,贾宝玉也终于在袭人的催促下,主动开口了:“说来也奇怪,方才那大夫竟被老太太误认成了姑姑,还一口一个……”   “咳咳!”   听他哪壶不开提哪壶,袭人急忙干咳两声打断,越俎代庖的转移话题道:“奶奶,我方才听麝月说,亲家太太准备要回去了?”   不管别人如何称呼宝钗,但袭人却是极其坚定的改了口——虽然她曾一度倒向宝钗,但是在宝玉和宝钗之间,她无疑还是会坚定的选择宝玉。   宝钗斜了袭人一眼,其实事到如今,她对于林黛玉反倒没那么忌惮了,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巴不得将贾宝玉拱手相赠。   可惜这是皇帝钦点的婚事,倒不是说不能和离,但那就必须摆出明确的原因了——但当时的事情一旦抖落出来,荣国府无疑又要大祸临头,而薛贾两家又是绑在一起的。   眼下虽然又多了个更有潜力的焦家,但焦家又何尝不是与荣国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真要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使得荣国府遭逢大难,焦家还肯做薛家的依靠么?   薛宝钗心里是没把握的,所以也绝不会这么做。   因此她淡然笑道:“那边儿也是一大家子,母亲便再怎么心疼我,总也不好在这里常住——这一两天,大概也就该回紫金街了。”   其实薛姨妈并没有急着要走,毕竟她早先曾在荣国府住过好几年,所以也并不觉得多住几日有什么不妥。   但宝钗这两天却以时日一久,哥哥那边儿就该起疑为名,劝说她尽快返回紫金街老宅——贾宝玉在婚礼当天的所作所为,薛家直到现在还在都瞒着薛蟠,主要是怕他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   虽说薛姨妈第二天杀到荣国府,成功的为宝钗挡下了王夫人的步步紧逼,但现如今双方已经定下了初步的契约——先看宝玉明年奉公的表现,再做定夺——薛姨妈若是继续留在这里,反而会让让荣国府产生薛家得理不饶人的感觉。   所以适时让薛姨妈离开,反而有助于缓解她在荣国府的窘境。   而贾宝玉这时候,也终于后知后觉的醒悟到,自己在宝姐姐面前提起林妹妹的母亲,似乎很是有些不妥,于是忙顺着袭人挑起的话题,道:“那等姨……等岳母大人要走的时候,可千万知会我一声,我也好送上一程。”   袭人听了这话,不知为何眼中光芒一闪。   薛宝钗微微颔首,回了句:“那是自然。”   然后便表示既然考评取消了,那自己看过老太太之后,便也先回去帮母亲收拾行囊了。   “那我送送姐姐。”   宝玉闻言如蒙大赦,他虽然想要亲近宝姐姐,但又本能的不想面对宝姐姐那看似客套,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宝钗倒也没有拒绝,只是领着莺儿走到院门口时,忽然有回头道:“我那里尚有‘苏姑娘’不少的书信,二爷若想看,我便使人给你送过去。”   苏姑娘的笔迹?   贾宝玉先是有些莫名其妙,继而才想起了那些疑似是‘林黛玉’化名所书的来信。   其实他先前也曾几次有意讨要,但每每话到了嘴边,却都没勇气开口,如今宝钗主动要把那些信送过来,贾宝玉自是欢喜万分,开口就要应下,却猛地被袭人从身后扯了一把。   贾宝玉到了嘴边的话顿时卡了壳,他明白袭人是希望自己能在宝姐姐面前,表现得对林妹妹毫不在意,至少也要有所取舍,这样才能更好的挽回宝姐姐。   但是……   他又怎么可能放着林妹妹留下的线索置之不理?   尤其是最近被迫走上最讨厌的仕途,他苦闷之余就更想念林妹妹的好了。   因此一声拒绝,怎么也说不出口。   想要答应下来,又觉得很是不妥。   见宝玉这副吞吞吐吐瞻前顾后的样子,薛宝钗是一点儿都没有意外。   这次她主动要把那些书信给宝玉,倒并不是存了试探宝玉的心思,而是想着母亲走后,总要再上一个保险措施,免得宝玉真如梦境中那般胡来。   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宝钗向来都希望能杜绝一切隐患——只可惜成也谨慎败也谨慎,错过了焦畅卿这块璞玉,反将块假宝玉当成了宝。   扯远了,总之宝钗将那些信件给贾宝玉,就是为了重新激起他对林妹妹的执着,这一来自然就不会频频骚扰自己了。   当然了,虽是这么想的,她亲眼见到宝玉这副举棋不定,想要又不敢要的样子,心头的失望还是又累积了一些,然后便只当宝玉是默认了:“那我一会儿就让人送去怡红院。”   说完,没等宝玉再做出什么反应,就带着莺儿扬长而去。   “二爷!”   宝钗刚走,袭人就气的直跺脚,攥起拳头在宝玉肩膀上不轻不重的捶了两下,埋怨道:“好好的机会,你偏怎么就……唉,只要和奶奶和好如初,你再想看那些信有什么难的?”   宝玉讪讪道:“可、可那要真是林妹妹写的信,说不定能想办法找到她,若是拖延久了,她走了可怎么办?”   一开始有些磕绊,后面却又两眼放光的激动起来,直恨不能宝钗立刻就把信送来,他好验证真伪,再细究其中的蛛丝马迹。   如若能把林妹妹找回来,那么因此失去宝姐姐,似乎也不是完全不可以接受——至少在没有彻底失去宝钗之前,他是这么想的。   袭人见宝玉这副模样,却也是懒得再说什么了,宝玉但凡是个听她劝的,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唤过麝月,让她看顾好宝玉,然后就随便找了个借口脱身,径自去了清堂茅舍。   等见到了王夫人后,她先把薛姨妈不日就要离开的消息说了。   王夫人闻言不由松了一口气,这阵子每每见了薛姨妈,她这个做姐姐的都有些抬不起头来,况且薛姨妈这一走,小两口中间就少了隔阂,多了许多可以操作的余地。   虽然和袭人不一样,她始终认为儿子是会长出息的,但正所谓有备无患,若能提前促使夫妻两个重归于好,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太太。”   这时袭人又提醒道:“这事儿本事,或许就是个好机会。”   “好机会?”   王夫人疑惑道:“什么好机会?”   袭人道:“原本按规矩,成亲三日就该归宁省亲的,但因为亲家太太提前来了咱们这边儿,所以归宁的事儿也就没提——以我看,咱们何不顺水推舟,让二爷和奶奶一起跟着回娘家省亲?”   王夫人依旧不解:“这算什么好机会?”   “我听说,奶奶因担心薛大爷着恼,所以一直瞒着那边儿,如此一来,二爷和奶奶到了那边儿,怎么也不好表现的太过生分,到时候自然就可以……”   听袭人这一解释,王夫人顿觉眼前一亮,心道这还真是个好机会,且又顺理成章合情合理,让宝钗无从反对。   只是……   她有些顾虑的道:“要是被文龙知道宝玉做过的那些事儿,却怕是……”   “多带些人手就是,再说奶奶一贯最是顾全大局,肯定不会让薛大爷闹起来的。”   王夫人一想也是,若换成自己遇到宝钗的遭遇,只怕早已经忍无可忍的闹起来了,但宝钗却还能一直保持冷静,想来也绝不会放任薛蟠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   于是她最后拍板道:“那就照着你的意思办,我过会儿就跟亲家太太去商量这事儿。”   “不可!”   袭人却忙开口阻拦:“奶奶若是得了消息,或许就会提前布置一番,最好是临行时才说,仓促间奶奶才来不及应对。”   王夫人一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当下欣慰的画起了大饼:“亏得有你在,你放心,等这事儿妥当了,亏待了谁也亏待不了你。”   袭人等的就是这句话,嘴里却道:“奴婢只盼着二爷和奶奶和和美美就好。”   ……   与此同时。   宝钗也与薛姨妈说了,等离开时宝玉要来相送的事。   薛姨妈闻言叹了口气:“你说这可如何收场才好,总不能就一直这么下去吧?”   她的性子软糯,又觉得女人依靠顺从男人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所以虽然愤慨宝玉的所作所为,但还是本能的觉得,两人最后终究还是要和好的。   宝钗最近在她这里听了不少类似的言语,索性只是笑笑不答。   她骨子里其实也有慕强的基因,若不然也不会写出‘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诗句,但问题是她现在已经对宝玉彻底失望,偏又有焦顺这么个人作为对比,却哪还肯对宝玉服软?   见女儿不应,薛姨妈又忍不住一番长吁短叹。   她曾经以为只要儿女的亲事都成了,自己就再无遗憾了,可谁成想儿子娶了个母夜叉回家,女儿偏又所托非人。   只这一年里,她心烦的次数和程度,几乎超过了前半生的总合,也亏得还有焦顺这么个知冷知热的陪着,否则怕是早给气病了。   唉~   当初真应该……   不过现在再想这些也晚了,最要紧的还是得想个法子,让宝钗与宝玉和好——当然了,前提是要约法三章,让宝玉放弃那些荒唐念头,一心一意的过日子求上进。   但这些日子宝玉的表现,却又实在是烂泥糊不上墙,让人没办法对他有所期待。   薛姨妈既然和宝钗住在一处,自然也知道宝玉剪掉公文范本,第二天又后悔拼图的事儿。   而比起宝钗来,她还额外添了一层愤怒,畅卿明显是看在各方情分上——其中自然也有自己一份请托——所以才会不遗余力的想要教导宝玉,偏宝玉不领情就罢了,还将他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准备的东西给毁了!   有那么一瞬间,薛姨妈甚至想让焦顺就此别再管这事儿了。   可这毕竟事关女儿的后半生。   唉~   自己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女婿呢?!   当晚薛姨妈躺在床上心烦意乱的琢磨了许久,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准备等回到紫金街,便将后墙的灯笼高高挂起,将焦顺‘请’到家中好好商量商量,看这事儿到底该怎么解决。 ###第七百四十三章 痴儿览书混淆虚实   因薛姨妈不日便要回返,母女两个都有些依依不舍,一起吃过午饭,又聊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薛姨妈精力不济要去补觉,宝钗这才得以抽身料理那些书信。   其实早在很久之前,她就已经想好了要把这东西抛出去了,之所以等到现在方才行动,主要是有些不舍那故事,所以暗里重又抄录了一遍作为备份。   在书房里略微盘点了一番,见并无遗漏混淆,她便唤过莺儿吩咐道:“你把这些送去给宝玉吧。”   莺儿接在手里,却有些欲言又止。   虽然因上次的乌龙事件,让她对宝玉大失所望,乃至于还迁怒上了袭人,但她仍是不希望宝钗与宝玉彻底决裂,毕竟已经是夫妻了,往后几十年共处在一个屋檐下,难道真就能这么一直冷战下去不成?   但她因那次的事情,她明里暗里也被点了几句,所以一时又不太敢开口劝阻。   宝钗看出了她的心思,淡淡的又补了句:“早去早回,不要在那边儿多做逗留。”   莺儿听了,只好暗暗叹息一声,端着那一大盒子信件、草稿去了怡红院。   却说怡红院内,贾宝玉早已经等的不耐烦了,若不是袭人拼命解劝,只怕早都迎到一里地外的沁芳闸桥上去了。   这正在屋里抓耳挠腮,忽听得莺儿将东西送了来,他便不顾袭人先前的叮嘱,大喜过望的迎了出去。   “好莺儿,可真是让二爷好等!”   他欢天喜地的说着,便要伸手去接那木匣。   莺儿见他如此欢喜,心中愈发不痛快,原本那点劝和的心思都散了个干净,重重将木匣往他手上一砸,转头向外便走。   “哎?莺儿、莺儿!”   宝玉下意识从后面赶了几步,莺儿充耳不闻,反倒脚下也加快了速度。   看看渐渐远去的莺儿,再低头看看手中的木匣,贾宝玉心中百爪挠心也似的,不自觉就停住了脚步。   “我的爷唉!”   袭人急的直跺脚:“那东西既然已经到手了,你什么时候看不成?还不赶紧快追上去哄她几句?!”   见宝玉迟疑着不为所动,她只好三步并作两步的追了出去。   等从后赶上莺儿,她一面呼唤一面陪着笑伸手去拉,却被莺儿甩手打开,冷着脸逼问:“你追过来做什么?莫不是又要哄我?!”   “我哪敢哄你?”   袭人当下叫起了撞天屈,但她也不好把错归咎到宝玉身上,便只好拼命抬高焦顺:“焦大爷那是什么人?连阁老都被他斗倒了两个,他觉得简单的问题,仓促间能答出几个就已经很不错了!”   莺儿听了只是冷笑:“你这话就算哄得了我,却哄不了我们姑娘!东西我已经送到了,你要是再这么纠缠下去,只怕我在姑娘面前就说不清楚了!”   说着,再次拂袖而去。   她都把话说到了这份上,袭人自然不好再阻拦,只能唉声叹气怏怏而归。   等回了怡红院里,她径直走进了书房,果不其然就见宝玉正端坐在书案后,全神贯注的翻看那些书信,她一时气苦,索性把宝玉丢给了麝月几个照管,自己回了西厢生闷气。   照往常,她一旦使起性子来,宝玉总要来温言软语的哄上几句,但现如今宝玉沉迷于那书信当中,自然便无暇它顾。   因此直到晚上入睡,袭人都再没见宝玉一面。   是夜。   她正睡的昏昏沉沉,忽就被人给摇醒了,迷迷糊糊翻身坐起见是麝月,刚待开口发问,就听麝月急道:“你快去瞧瞧吧,宝玉哭的昏天黑地,怎么劝都劝不听呢!”   “哭?”   袭人忙披衣起身,到了外面被那雪夜北风一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身上的困意顿时消散大半,边往堂屋里走,边打着哆嗦问:“怎么回事?可是因为林姑娘在信里说了他什么?”   麝月皱眉摇头:“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这是怎么个意思?   在袭人想来,宝玉会半夜痛苦不已,必是被林黛玉的书信触及了肺腑,却怎么麝月说的如此模棱两可?   她满是狐疑的进到卧室里,就听得宝玉在那里捶胸顿足道:“鲸卿、我的鲸卿啊!”   鲸卿是什么鬼?   袭人不由和麝月面面相觑,倒不是说她们两个不知道这鲸卿是谁,毕竟当初秦可卿的弟弟秦钟秦鲸卿在世时,也是常来常往的熟客。   但秦钟早已经死了数年,且方才宝玉看的明明是林黛玉的信,林姑娘总不可能在信里单独提起秦钟来吧?   退一万步讲,林姑娘就算真的提起秦钟,也绝不可能是什么好话,那自然更没理由触动宝玉的肺腑。   可眼前这一幕,到底又是因何而起?   想了想,袭人试探着问:“宝玉,你可是又梦到秦公子了?”   不等宝玉回话,麝月先摇头否定:“他一直在看那些信,何曾睡过?”   这下子袭人更糊涂了,索性坐到了宝玉身边,拍着他的背问:“你先别哭,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好歹跟我们说清楚。”   宝玉又哭了两声秦钟,这才指着手里的信哽咽着解释起来。   但袭人和麝月却是越听越糊涂,什么霸王、虞姬,什么程蝶衣、段小楼,什么横刀自刎,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信……”   袭人忍不住质疑道:“当真是林姑娘写的?”   其实她一直就对这些书信存有怀疑,毕竟无论怎么想,林姑娘抛下荣国府里的亲戚朋友,偏只与情敌通信,这怎么想都有些不对劲儿。   但她又不敢公开质疑宝钗,所以才一直把这份疑虑压在心底。   现如今见宝玉如此模样,便也顾不得许多了。   “应该就是……不!肯定是林妹妹写的!”   宝玉吸着鼻涕,哽咽道:“这文字一瞧就是她,错不是她,也写不出、写不出……”   说着,又忍不住哭起了‘鲸卿’。   “我的好二爷!”   袭人急了,抓着宝玉的身子晃了晃:“你把话说清楚,什么霸王什么蝶衣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宝玉大约是被摇的清醒了几分,这才开着鼻涕泡儿,告诉二人林黛玉之所以去信给薛宝钗,是想和宝姐姐合著一部话本。   他下午时,全副心神都在鉴定文笔,确认是否林黛玉所书,以及能不能从中找出蛛丝马迹来。   直到入夜后,他才渐渐被那故事所吸引,结果越看越是无法收拾。   虽然正式章节统共也才写了一章半,但林薛两人对后续的情节进行了反复的探讨,单只是大纲就出了不止一版。   且两人又不是专业的写手,纵使书还在起步阶段,却总是不免畅想分析后面的桥段,甚至于篇幅远远超出了正文。   故此宝玉挑挑拣拣看的是如痴如醉如癫如狂。   毕竟他于林薛二人不同,林薛两个不过是在故事的基础上进行刻画联想,他却是有亲身体会过类似的情感。   于是不自觉的,便将自己带入进了那畏惧世俗眼光,犹犹豫豫不敢投奔真爱的段小楼,然后又将程蝶衣的形象套在了秦鲸卿头上。   于是乎这才出现了,看完林妹妹的书信,却哭起秦钟的吊诡现象。   袭人听明白之后,一时真是哭笑不得:“二爷也真是的,不就是个故事么,您怎么还……”   “住口!”   宝玉突然横眉冷目,连鞋都顾不上穿,便蹭一下跳将起来,恼道:“这岂止是故事,这分明、这分明就是……”   他分明了半天,却也想不出该用什么词儿来形容,最后硬生生憋出一句:“我就是段小楼,鲸卿便是蝶衣!”   “二爷说什么胡话。”   袭人却没被他的气势唬住,无奈起身道:“您和秦公子是什么身份,岂是那些下九流的戏子能比?”   “我不许你们这么说他!”   宝玉狠狠一跺脚,又颓然坐到在床上,吧嗒吧嗒掉着泪儿道:“我当初若不是优柔寡断,又怎么会……”   说着,忽又觉得不对,自己这会儿想的是林妹妹,那岂不等同是辜负了九泉之下的秦鲸卿?   但男人之间总不能结为夫妻……   不对!   段小楼就是因为顾忌这些流言蜚语,所以才辜负了程蝶衣,自己怎能重蹈他的覆辙?   也不对,秦鲸卿已经死了,自己又如何还能与他……   所以还是林妹妹……   他脑子里乱的一锅粥仿佛,嘴里更是念念有词,只听的袭人头大不已。   最后她不得不搬出贾政和王夫人,半哄半吓,好容易才让宝玉躺回了床上,但宝玉具体睡没睡着,她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就这般,袭人与麝月一起守了宝玉半晚上。   直倒鸡鸣破晓,麝月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袭人便劝她先回去歇息,这里有自己看顾着就好。   不想麝月还没应,贾宝玉突然一骨碌爬讲起来,激动道:“不成,蝶衣不能死!”   说着,趿着鞋也不管身上还穿着睡衣,便失心疯似的往外跑。   “二爷、二爷!”   袭人和麝月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来急忙追了出去。   万幸昨夜又下了雪,虽然不大,但石板路上也积了薄薄一层,宝玉深一脚浅一脚根本没个章法,跑到半路就跌了一跤,袭人和麝月这才得以从后赶上。   “二爷,你这是疯了不成?!”   袭人一边伸手搀扶,一边激动道:“就算要去找奶奶,也得先把衣服穿好啊!”   “别拦着我,我、我要去救蝶衣,救鲸卿!”   贾宝玉胡乱挣扎,却反倒将袭人和麝月也拉到了,三人在雪泥地里滚成一团,黑的白的沾了满身,直到更多的丫鬟婆子闻讯赶到,这才将他们三人扶了起来。   袭人指挥着,将宝玉架回了屋里,也不顾自己身上腌臜,先给宝玉从头到脚换了一身,又命人上了驱寒的热茶、姜汤。   等好容易把宝玉打整好了,她自己和麝月却是冻的直哆嗦。   偏犯了痴症的宝玉还不领情,等到袭人换了衣裳追问到底怎么回事时,宝玉直将脖子一梗,道:“说了你们也不懂!”   袭人当下差点心梗。   见宝玉又闹着要去见宝钗,她只得一面命人去给王夫人通风报信,一面变着法的拖延时间——她虽然没彻底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却知道若是让宝玉这个样子,跑去和宝钗讨论那莫名其妙的故事,绝对会惹出大乱子来!   但宝玉左突右冲都被拦下,却愈发的使起了性子,几步抢到梳妆台前,翻出那柄剪刀,又将自己的‘金钱鼠尾’抄在手中,比划着道:“你们再拦着我,我就出家做和尚去!”   这一招,果然是震慑了众人。   袭人扶住突突乱跳的太阳穴,咬牙劝道:“二爷,你……”   宝玉却不听她的,挟持着自己的头发怒喝:“我不过是要去见宝姐姐,你们拦着我做什么?!都给爷起开!”   他难得发飙一回,众人都不由心生畏惧,且又怕再拦下去,他真就把最后的头发给剪了,到时候只怕苦劳就要变成苦牢了。   因此宝玉再往外冲时,便没人敢伸手阻拦,都只在口头上劝说。   眼见宝玉冲了出去,袭人咬牙道:“好、好好,你去,你去便是了!”   说着,忽然两眼一翻向后便倒。   这一来屋内愈发乱套,有追着宝玉往外跑的,有七手八脚围上来给袭人掐人中的,真仿佛是闹市一般。   单说那宝玉冲出怡红院后,迎着风不由先打了个寒颤,脚下也略略放缓了些,但步履间依旧坚定无比。   等一路寻到前院新婚洞房时,薛姨妈和宝钗也才刚起来洗漱,听到外面惊呼‘宝二爷’,母女两个对视了一眼,忙迎出去观瞧。   “宝姐姐!”   宝玉正欲闯进来,迎面与二人打了照面,他也不管什么尊长,直接冲宝钗作揖道:“蝶衣他不能死!”   宝钗还能听明白,一旁薛姨妈却是云里雾里,疑惑道:“什么蝶衣?谁要死了?”   “是故事里一个虚构的人……”   “不!”   宝钗刚解释的了一句,宝玉就激动的跳脚道:“他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   说着,又复一礼:“姐姐一定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段小楼最后肯定还是会娶他的!”   他这话说的笃定无比,就好像自己能替段小楼做主,又或着他自己便是段小楼一般。 ###第七百四十四章 归宁省亲【中】   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宝玉刚离开怡红院没多一会儿,王夫人便快步走进怡红院正房,显是路上走的急,等站住脚气息都乱了。   但她也顾不上平复心境,环视了一下屋内,厉声喝问:“宝玉呢?”   众人噤若寒蝉,不少人都将目光偷偷瞄向了麝月,毕竟袭人这一倒下,地位最高的就是麝月了。   王夫人见状,遂也将森严的目光投向了麝月。   麝月吞了口唾沫,战战兢兢的道:“二爷、二爷去找奶奶了。”   “怎么没拦下他?!”   王夫人其实早猜到了,但听了还是忍不住着恼,于是又喝问:“那袭人呢?她在做什么?!”   麝月虽是袭人之下第一人,但王夫人眼里向来只认袭人,如今出了问题,她头一个要找的自然也是袭人。   “这……”   麝月下意识往里间看去,然后才道:“袭人姐姐苦劝,二爷却执意不听,她一时激动就昏了过去。”   有和袭人关系好的,装着胆子在一旁补充道:“袭人姑娘先前为了拦着二爷,生生在泥地里滚了一通,约莫是着了凉,然后又……”   “那你们呢?!”   王夫人听了这话,便立刻调转了枪口:“除了袭人,这一屋子难道都是死人不成?!”   这话一出,四下里顿时跪倒一片。   有个婆子仓惶道:“不是我们不拦着,实在是二爷拿把剪子说要把头发绞了,出家当和尚去,我们、我们就没敢硬拦着。”   王夫人听了眼前一黑,她只当儿子吃一堑长一智,再不提那出家当和尚的事,谁成想这孽障好了伤疤忘了疼……   她一咬牙,又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宝玉嚷着要救什么人?你们谁能把话说清楚些?!”   仓促间,袭人自然也没法交代的太多,所以那传话的丫鬟语焉不详,也只知道宝二爷是要去救个什么人,但好像这个人万万救不得,所以袭人姐姐一面拦着,一面让来禀报。   麝月忙道:“奴婢知道一些,其实是昨儿……”   “路上再说!”   这时里间忽然传来一声虚弱的嗓音,紧接着就见袭人一手扶额一手扶着门框,面色苍白的从里面走出来,对王夫人道:“太太,事不宜迟,让她、让她路上说吧。”   说着,便又忍不住面露痛苦之色。   王夫人见都她这般模样,还不忘为自己出谋划策,原本的迁怒顿时化作了感动,宽慰了一句:“你既病了,就在家好生养着。”   然后便领着麝月等人急匆匆出了门。   袭人一直目送她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心下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固然是身子不爽利,但也不至于像表现出来的这样严重。   事实上,她方才晕过去是三分真七分假,为的就是不被宝玉牵连。   可逃得过这一回,却未必能逃得过下一回!   别家的少爷公子都是越大越懂事,偏自家这位二爷随着年龄一起成长的,就只是闯祸的本事!   这时候她冷不丁想起了晴雯,原本对于晴雯被逼远走,她心底深处是不无得意的,总觉得是自己赢下了所有。   但现如今竟隐隐有些艳羡起晴雯来。   至少焦大爷是肯定不用别人如此操心的!   至于晴雯似乎在焦家也混的不怎么样,那就纯属她自作自受了,若换成自己去了焦家,绝不可能学她那样对往事纠缠不清——再说了,就算混得不好,起码不用像这样整天提心吊胆不得安生。   唉~   这大概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道理吧。   话分两头。   却说王夫人带着麝月出了怡红院,边往新婚小院那边儿赶,边听麝月说起了这件事的由来始末。   听说是因为林黛玉的信引起的,王夫人暗骂几声‘丧门星’,又有些生气薛宝钗将这些害人的东西抛出来。   当然了,宝玉也是有一定责任的,他要是坚决不收不看,岂不就能趁机挽回宝钗的心意了?   真是个让人不省心的讨命鬼!   等到了地方,她跨过门槛头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院子中央,低着头浑浑噩噩的宝玉,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扯住他呵斥道:“孽障!你、你跟宝丫头说什么了?!”   说着,又探头往屋内张望。   宝玉垂着头讷讷道:“我、我就是想让宝姐姐手下留情,不要把蝶衣给写死。”   王夫人听了,忙又压着嗓子问:“可曾提到秦钟?”   贾宝玉下意识摇头。   王夫人顿时松了一口气,若只说是故事里的人物,倒还能遮掩遮掩。   然后她又问:“那宝丫头怎么说的?你又怎么会跑到院子里发呆?”   贾宝玉头垂的更低了,嗫嚅道:“宝姐姐问我,我怎么知道段小楼会娶蝶衣,我说、我说、我说……”   “你到底说什么了?!”   “我、我说,我就是段小楼,然后宝姐姐就变了脸色,让人把我赶出来了。”   王夫人听了,一时有些闹不清楚这话的严重性,毕竟她也只是在路上听了麝月的转述,而麝月自己也只是一知半解。   但从宝钗将宝玉赶出来这一点,就知道这话绝对是大有问题!   所以她忍不住攥拳在宝玉背上捶了一记,恼道:“你到底要闯出多少祸来才肯干休?!”   说着,越过宝玉径自到了门前。   麝月见状,忙抢先去开门,却发现里面反锁了门栓,于是扬声通禀道:“奶奶,是太太来了。”   不多时,那房门左右分开,薛宝钗神情自若的从里面走出来,见礼道:“太太。”   然后侧身相让。   王夫人一边往里走,一边随口问道:“你母亲呢?”   “妈妈刚刚身体有些不适,所以在里间躺着呢。”   听了宝钗的回答,王夫人心下又是一沉,显然薛姨妈这回也是气急了,若不然又怎么会明知道自己来了,却避而不见?   不过少了薛姨妈在中间,有些话倒也好开口了。   于是等落座后,她便挥退了左右,强笑道:“宝玉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看见个什么就都爱当真,你别跟他计较就是——回头我好生教训他一通,那些东西也都收起来,断了他的念想!”   见宝钗沉默不答,又道:“我这就让他进来,给你和你母亲赔个不是。”   说着,便要起身招呼宝玉。   “太太且慢。”   宝钗终于开了口,深吸了一口气道:“太太也知道,当初我也是为了摸清楚对方究竟是不是林妹妹,所以才虚以委蛇,对那故事其实并不在乎,所以万万没想到宝玉竟会触景生情,将自己代入了进去。”   她先撇清了与那故事的关系,然后又道:“不过那段小楼其实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至少在本职上兢兢业业力求上进,宝玉若真能学了他,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王夫人原本满心以为她会追责此事,正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平息呢,却不想她言语平淡,竟还主动替宝玉开脱——但要说她当真一点儿不在乎吧,方才又怎么会将宝玉赶出去?   这就好似攒足了劲儿却一拳打在空处,让人说不出的难受,却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于是王夫人张了张嘴,愣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最后只能干巴巴的道:“你、你能这么想,就最好不过了。”   旋即又道:“那我这就把宝玉叫进来……”   “太太。”   薛宝钗再度微微一礼,与其依旧平淡,却透着股不容置疑:“二爷眼下最该做的是闭门苦读,还是不要分心的好。”   这明显是不希望再见到宝玉,至少是不希望宝玉再踏进她的房间。   王夫人有些不死心,但又毕竟理亏不好发作,况且若闹起来,薛姨妈也随时有可能加入战场,届时会如何,可就不是自己能完全控制的了。   罢罢罢,今儿就先到此为止,左右已经定下了破镜重圆的计策,如今也不过是更添了几分难度罢了。   王夫人自我宽慰着,起身道:“那我就让他先回去,你好生照料你母亲,回头我再来瞧她。”   宝钗恭声应了,就在王夫人准备离开的时候,却忽又听她道:“劳烦太太也给二爷捎句话,段小楼与程蝶衣之间不过是荒唐孽缘,但二爷若真希望两人成就这份孽缘,那就按着他的意思来好了,左右不过是个真假难辨的故事,还不是随人怎么编排。”   王夫人听的直皱眉,有心细问这个故事到底怎么一回事,但又怕问多了反而节外生枝,左右那些故事在宝玉手里,自己回头收缴上来,自然也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于是摇头道:“即便只是故事,也不该胡编乱造。”   说着,径自向外走去。   宝钗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贾宝玉正在院里提心吊胆,突然见到母亲和宝姐姐从里面出来,忙快步迎了上去,目光不自觉锁定宝姐姐,满眼都是期待之色。   虽然事到如今,他也醒悟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但还是期望宝姐姐给出自己想要的答复。   “孽障!”   王夫人见状呵斥一声:“还不快跟我来!”   说着,率先往外走去。   贾宝玉犹豫了一下,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跟了上去。   宝钗也跟在后面,直到将这母子两个送到院门外,才止住了脚步。   王夫人也适时回头道:“送到这里就好,快回去守着你母亲吧。”   说着,又忍不住剜宝玉一眼。   宝玉吃她这一瞪,才不敢去看宝姐姐,怏怏的垂下了头。   不过等跟着王夫人走出一段距离,他便又憋不住了,小心翼翼的凑上前问:“太太,宝姐姐说什么了?”   “亏你有脸问!”   王夫人恨铁不成钢的瞪眼道:“你媳妇让你在家闭门读书,别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分心!”   宝玉顿时又蔫了,他有心抗辩说《霸王别姬》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而是他这辈子看过的,最有血有肉的好故事。   故事里的事儿,就好像是另一个他所经历的。   所以宝玉才不希望故事里的那个他,也经历与自己一样的生离死别。   鲸卿已经无从挽回了,但至少自己还可以保住蝶衣!   正重又燃起熊熊斗志,就听王夫人又无奈道:“我不求你像焦畅卿那样,但能不能让为娘省点心?今儿的事儿我也懒得再同你理论了,等回去你就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信,统统给我送到清堂茅舍去!”   “还有,等后日你岳母走时,你和宝钗也一起去薛家归宁省亲——我跟你说,到时候……”   王夫人苦口婆心,又是劝说又是叮咛的说了一大堆,却哪里知道宝玉听到这里,就已经魂游天外了。   一开始听说要收缴那些书信,他差点跳起来以死相逼,但后来又听说要和宝姐姐一起回薛家,他便又琢磨着,到时候必要想尽一切办法让宝姐姐改了结局,给蝶衣一个美好的未来。   王夫人没有将宝钗的话转达,就是怕宝玉会多想,但她若知道宝玉此时的心思,只怕又要无比后悔没有转达了。   ……   返回头再说宝钗。   她回到屋里的时候,薛姨妈也已经从里间出来了,气色虽然不怎么好,但也绝不是生病的样子。   其实一开始薛姨妈并不清楚,宝玉说自己是段小楼到底意味着什么,还是宝钗仔细解释了一番,这才恍然。   她倒不是不能容忍宝玉喜好男风,毕竟家里就有个现成的薛蟠在,但宝玉如此赤裸裸,将自己的恶癖展示在妻子和岳母面前,分明就是没将宝钗放在眼里。   亏自己还想着让二人破镜重圆!   此时见宝钗从外面回来,薛姨妈起身心疼的挽住女儿的手,问:“你最后说的那句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   宝钗轻轻摇头,然后才解释道:“只是让他随着自己的意思来,爱怎么就怎么。”   说实话,宝钗其实并没怎么生气,毕竟早已经对宝玉失望透顶了,又怎会还对他抱有期待?若宝玉果然要去做什么段小楼,她反倒乐得清净自在!   现如今她反倒格外好奇,宝玉要救的蝶衣究竟是谁,是那已经死了几年的秦钟,还是他以往心心念念的林黛玉?   而林妹妹若是知道此事,又会是如何感想?   “唉~”   这时薛姨妈又叹了口气,心疼的道:“我在这里他尚且如此,我要是走了还得了?要不干脆再住上一段时日,等……”   “不必了。”   宝钗摇头道:“早晚还是要回去的,又何必让哥哥跟着挂念?”   说着,又反过来宽慰道:“妈妈不用担心我,他今儿闹了这一出,太太总是要管束一番的。”   薛姨妈见她如此,也只好维持原定计划,准备后日一早动身返回紫金街。   不过经此一事,她找焦顺出主意让两人重归于好的的心思,倒一下子淡去了不少,只想着躺到焦顺怀里,倾诉一下这些时日的苦闷。 ###第七百四十五章 归宁省亲【中二】   银沟赌坊。   大门前厚重的狗皮褥子隔绝了外面的冰天雪地,却也使得里面气息难以畅通,即便是特意点起了香炉,也压不住连着几天下来积攒的浑浊味道。   不过这些气息却影响不了薛蟠,毕竟他身前身后环着一圈肉蒲团,各色的脂粉气足以将那些浑浊拦在外面。   “短、短、短、短!”   薛蟠瞪圆了眼睛一边呼喊着,一边使出吃奶的力气,将盖在手心里的牌九一点点的搓出来,当上面的白色映入眼底,他立刻咒骂一声,将那牌狠狠摔在了桌上。   庄家笑逐颜开的收走他面前最后一叠银票,还不等说什么,就见薛蟠推开怀里的娼妇,骂骂咧咧起身道:“不玩了、不玩了,今儿手气忒臭,爷去开个淸倌儿改改运,回头再大杀四方!”   四下里那些姐儿听了,纷纷鼓噪抱怨他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直到薛蟠翻出些金豆子胡乱往桌上一抛,引得这些满口交情的妇人你争我抢,在赌桌上叠起了罗汉,他这才得以脱身。   出了门,他正想派人回家取些嫖资来,就有亲随伴当提醒道:“爷,这立储大典都已经举行完了,咱们什么时候去恭贺焦大爷升官儿?”   薛蟠‘疑’了一声,奇道:“什么时候的事儿,不是说皇帝老子都病了么?”   “就今儿上午,听说是太上皇出面主持的。”   薛蟠砸吧砸吧嘴,其实初一那日他就打算登门道贺的,不曾想被锦香院的云儿绊住了,后来嫖的昏天赌的黑地,一晃眼这都已经初五了。   升官儿不小心错过了,这立储自己要再没个表示,就实在是不够朋友了。   看看那天色还不算太晚,他便道:“也罢,那咱们回去备齐了礼物,先去焦大爷府上走一遭。”   就这么风风火火回到家中,结果还不等进门呢,就先听门房禀报,说是太太让人来打前站,明儿一早就要回府了。   薛蟠不由暗自庆幸,得亏自己今儿回来了,不然明儿要是错过了母亲回府,还不定要让母亲念叨多久呢。   于是先唤来家中管事,让他打开府库准备些贺礼,然后又往自家院落赶,准备寻一件真正够分量的礼物,以表心意。   说来,自从薛姨妈跟着跑去荣国府,他都已经有十数日未曾归家了,连薛蝌前阵子南下盘账,两兄弟都是在外面道的别。   这一来是少了薛姨妈管束,二来也是因为他实在厌了夏金桂。   却说他正大步流星向前,忽就见前面墙根儿底下跳起一个丫鬟,二话不说抛下手里的瓜子儿就跑。   薛蟠虽是憨货,条件反射却快,都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就狗撵兔子似的追了上去。   等一把扯住那丫鬟,还不等喝问,那丫鬟先就叫道:“大爷饶命、饶命啊!都是奶奶让我干的!”   薛蟠便再怎么不精明,一听这话也知道必有缘由,于是掐着那丫鬟的后脖颈追问道:“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丫鬟略略迟疑,见他一副要吃人的架势,忙惊恐答道:“是、是琏二爷来了,如今见在、见在奶奶房中。”   她原以为自家大爷听了这话,必要暴跳如雷,不想薛蟠听完反倒有些不屑,心说这两人果然搞到了一处。   于是将那丫鬟丢到一旁,继续快步朝家中走去。   等到了自家院中,就见院子里空无一人,他也不管是不是夏金桂把人支开了,径自踹开房门进到了堂屋里。   夏金桂的大丫鬟宝蟾正趴在门前竖着耳朵偷听呢,忽闻身后碰的一声巨响,险些没把肝胆给吓破,回过头见是薛蟠,更是面无人色,背靠着里间房门就瘫软在了地上。   “琏二哥?琏二哥!”   薛蟠大着嗓门隔着门喊了两声,又试着推了推,见里面反锁了的,又嚷道:“快出来说话,不然我可要砸门了!”   只这几声,里面就乱成了一锅粥。   不多时夏金桂扬声道:“什么琏二哥李二哥的,你是又在哪儿灌多了猫尿,跑老娘门前喷粪来了?!”   “莫哄你爹了!”   薛蟠抬腿在门上踹了一脚,嚷嚷道:“再不出来,老子就放一把火烧死你们这两个奸夫淫妇!”   “文龙兄弟莫急,我这就来、这就来!”   这回里间总算是传出了贾琏的声音,没多一会儿就见他衣衫不整的推门出来,一向还算挺拔的身姿微微佝偻着,讪讪陪笑道:“文龙兄弟,你、你回来啦?”   “手气背,回来取钱。”   薛蟠板着脸硬邦邦道,他骨子里虽不怎么在乎夏金桂偷人,但也不可能会给奸夫什么好脸色。   贾琏本就心虚,听薛蟠这话,还以为是在暗示他拿钱私了,心里头顿时叫苦不迭,他要是有钱,又何至于和那几个‘老姨娘’闹翻?   可到了这份上,也没有轻松过关的道理。   于是他一咬牙,祸水东引道:“我其实是特地来找文龙你的,你还不知道吧?就宝丫头成亲那日,宝玉竟就剃了头发,闹着要出家呢!”   “什么?!”   这一说,果然成功转移了薛蟠的注意力。   贾琏见似乎有门,忙绘声绘色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说了,当时把个薛蟠气的暴跳如雷,破口骂道:“好个球囊的狗杂碎,真当我们薛家好欺负?!看老子不活扒了他的皮!”   说着,飞起一脚踹翻了桌前的圆凳。   那圆凳咕噜噜直滚进里间,然后就听夏金桂尖叫道:“杀人啦、杀人啦!”   却原来她没听到二人在外面说了什么,只听到薛蟠那一声爆喝,又见有个圆凳滚了进来,就以为薛蟠是冲着自己来的。   她可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嘴里边喊着‘老娘跟你拼了’,边从床前抄起个烛台来,张牙舞爪披头散发的冲了出去。   薛蟠平日里让她几分,一是受母亲管束,二来也是贪她皮相,如今母亲不在家,又早厌了夏金桂的为人,正是怒火中烧之际,眼见她自不量力扑上来,如何还肯留手?   当下飞起一脚直接将夏金桂踹翻在地,顺势又是两脚野蛮践踏,打完还不解气,又顺手抄起一个圆凳,就要劈头盖脸的往下砸。   一旁贾琏见要闹出人命,也不敢再缩头了,忙扑上来抱住薛蟠道:“文龙息怒、文龙息怒啊!”   “息你娘的怒!”   薛蟠却不客气,丢下那圆凳两膀子一较劲儿,就把贾琏掀翻在地,居高临下的指着他骂道:“你们贾家就没一个好东西,老子今儿……”   说到半截,忽见贾琏的长衫卷起,露出两条细白的腿来,却原来是急着出门讨饶,连裤子都没来及穿。   他旧在金陵时乃是一等一的霸王,可进京后寄居荣国府,头上却多了宝玉、贾琏几个,说是兄弟,实则哪个曾将他放在眼里?   此事在他心中淤积已久,直到今日才算是消解了一半。   至于另一半……   想到宝玉竟敢如此对待妹妹,薛蟠直将牙咬的咯咯作响,正所谓一不做二不休……   ……   “阿嚏、阿嚏~”   怡红院西厢房里,袭人连打了两个喷嚏,忙将宝玉递过来的鼻烟壶推开,摇头道:“受不得了、受不得了,直要将心肝都喷出来了!”   宝玉将那鼻烟收好,嘻嘻笑道:“这气息通畅了,也就该大好了。”   面对他的嬉皮笑脸,袭人却没有像从前那般释然,因为宝玉虽然又像以前那样,抽出时间来哄自己,但却把更多的时间放在了那个乱七八糟的故事上。   虽然那些信件已经被送到了清堂茅舍,但宝玉却并没有因此放弃,反而着了魔似的,开始试着给《霸王别姬》写一个新的大圆满结局。   只是绞尽脑汁一整天,也没能写几句满意的来。   凭他这疯魔的样子,等去了薛家之后,真就能按照自己设想的来吗?   袭人心里是一点把握都没有,毕竟再好的经也架不住歪和尚。   因此沉吟半晌,她又虚弱着道:“我明儿本该和你一起去的,可……唉,等到了薛家该怎么做,太太应该都跟你说了吧?”   贾宝玉有些心虚的避开她的目光,王夫人好像是说了许多,可他当时一直在想故事的事儿,所以一句也没听进去。   “说了、说了。”   他嘴里敷衍着,又半开玩笑的道:“要不你再说一遍,我听听看和太太说的一样不一样。”   瞧他如此,袭人那还不知道他压根没听进去。   于是愈发庆幸自己及时装病,然后无奈道:“那这回你可千万听仔细了。”   说着,就将自己拟定的那套计策说了。   无非是利用薛家不想声张,让宝玉理所当然的和宝钗共处一室,即便不能一鼓而下,也要力求有所突破。   她说的认真,宝玉却又忍不住开起小差来。   自从被那故事调动了情绪之后,他对宝姐姐的兴趣便又降到了冰点,取而代之的是早已离世的秦钟,以及故事里的程蝶衣,乃至于连林妹妹都不得不暂避锋芒退居二线。   这当口,与其让他去和宝姐姐破镜重圆,倒不如趁机跟宝姐姐好生商量一下,让她把故事的结局改掉。   “二爷、二爷?”   这时袭人终于发现他又在走神儿,呼唤了两声,等他讪讪的清醒过来,才又无奈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前阵子不还心心念念,想着要和奶奶重归旧好吗?”   “这……”   贾宝玉讪讪挠头道:“但宝姐姐一直也不肯原谅我,我……唉,事不可为,又何必非要强求?”   什么叫事不可为?   分明是你答应的事情一件都没办好,还三天两头的制造新矛盾!   袭人只觉得胃里火烧火燎,也不知是被宝玉气的,还是先前喝的药汤作祟。   她按着胸口勉力平复了一下,又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罢了、罢了,我就拼了命陪你走这一遭,免得你又惹出什么祸事来!”   “这怎么成?”   宝玉忙劝道:“你都病成这样了,哪里还经得起折腾?”   袭人摇了摇头,一脸的坚定。   她原是想借机逃过这一劫的,可瞧宝玉的样子,自己若是不跟去,他必然会把事情搞砸。   想到多年来的感情,袭人最终还是决定再竭尽全力帮他一回。   若是这回还是被宝玉搞砸了,那自己往后……   袭人闭上双目,眼前仿佛浮现起了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曾几何时,她以为自己一辈子的幸福都在宝玉身上,但现在,她却头一回起了另起炉灶的心思。   贾宝玉却哪知道她在想什么?   见袭人闭上双目,以为是先前的汤药起了效果,于是便蹑手蹑脚的出了西厢房。   本来夜色已深,明儿又要陪着薛姨妈一起回紫金街,他合该回屋歇息才是。   但他却压根静不下心来,索性又回到了书房里,翻开自己先前写的狗尾续貂,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毫不犹豫的团了,顺手扔进了纸篓里。   明明是按照自己的心思写出来的,但却怎么瞧怎么不对,也许是自己压根就没有编故事的天赋吧。   所以等明天去了薛家,无论如何也要求宝姐姐重写一个结局出来。   不过这话本好像是她和林妹妹合著的。   那是不是说,还要把林妹妹找出来,才能写出一个完美的结局?   话说……   林妹妹又怎会突然想起,要和宝姐姐一起写这样的故事?   难道是她早知道自己和鲸卿…… ###第七百四十六章 归宁省亲【中三】   转过天到了初六。   一早薛姨妈便准备去清堂茅舍辞别王夫人,不想王夫人领着宝玉抢先一步登门,身边还有二十几个仆妇大包小包带着无数行李。   薛姨妈见了不由奇怪:“姐姐这是?”   “我昨儿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少了什么。”   王夫人按照和袭人商量好的,指着宝玉道:“后来才想起来,因这孽障坏事,竟耽搁了宝丫头回家省亲的日子,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我索性让宝玉连夜收拾了一番,也好让他们夫妻两个随你一起回门儿。”   薛姨妈没料到还有这一出,下意识看向了身旁的宝钗。   宝钗同样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眼见王夫人把行李都送过来了,显然没给自己拒绝的余地,便只好微微一福道:“亏得太太挂念,若不然倒显得我们没规矩了。”   王夫人一听她明显是答应了,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因前日宝玉那一闹,她是生怕宝钗会断然拒绝,这一来事情可就不好办了。   好在宝钗果然如同她所想的一样,是最顾全大局明事理的一个。   这般想着,又有些后悔前日里迁怒宝钗了。   宝玉的行李是早就准备好了,但宝钗却未曾提前预备,所以又花了半天功夫整理行装,直到吃完午饭后,一行人这才浩浩荡荡出了荣国府。   话说出门时瞧见这阵仗,薛宝钗还有些疑惑,毕竟因为贤德妃省亲的事儿,整个荣国府正竭尽全力的减少开支,却怎么连回门省亲,都要弄出这般的排场?   不过等扫见多出来的仆妇,大都膀大腰圆,她心里顿时就有了揣测。   一路无话。   等到了紫金街,薛蟠早已经等的不耐,抢上前亲自将母亲扶下了车,一转头看到宝玉,登时目露凶光摩拳擦掌。   果然哥哥已经得了消息,怪不得提前做了准备。   眼见宝玉心虚的直往后缩,都快挤进袭人怀里去了,宝钗暗叹一声,不动声色的隔开了二人的视线,先见过了同样出迎的薛二太太,又转头问薛蟠:“怎么没见我嫂子?”   薛蟠看不到宝玉,刚转了脸色,听她问起夏金桂,又把脸一垮道:“妹妹好端端的提那浪货作甚?”   “文龙,好生说话!”   旁边薛姨妈听了,忙搡了儿子一把,提醒他嘴上不能没个把门的。   薛蟠只好又解释道:“她昨儿着了风寒,所以就没来迎接。”   昨儿夏金桂舞着烛台冲出来时,身上就衣衫不整,再加上震惊于薛蟠的报复行为,愣是在外间发了半天的呆,结果到半夜就发起烧来。   但薛宝钗如何肯信?   只当是夏金桂刻意怠慢,不由暗悔当初不该赞成这桩婚事,可转念又一想,连她自己的婚姻尚且一团糟乱,她又哪里就能保证哥哥娶了别人,就能和和美美的度日?   索性也便略过这茬不提,与宝琴说说笑笑的往里走。   薛家二房这边儿显然也得了些风声,母女两个都有意无意的忽视了宝玉,闹的他颇为尴尬,若不是袭人在旁苦劝,都有心找个由头直接打退堂鼓了。   因是临时加塞跟来的,所以薛家这边儿并未准备小两口的住处,当然了,薛家家大业大的,临时收拾出一间院落来也并非难事。   袭人心知是到了关键时刻,忙在后面悄悄推了宝玉一把。   不想宝玉踉跄半步,回过头来却是茫然的看向了她。   袭人气苦,只觉得先前那反反复复的叮嘱全都喂了狗,有心干脆破罐子破摔,但终究还是放不下这么多年的情分。   于是硬着头皮凑到宝钗身边,悄声道:“奶奶,还请借一步说话。”   薛宝钗此时其实也已经猜出了,王夫人为何会突然提议,让自己和宝玉一起回娘家了。   于是欣然从命,等到了外面,却抢先开口:“你方才可曾瞧见舅老爷的脸色?只怕他多半已经听说了宝玉当日的所作所为了。”   这回轮到袭人被打个措手不及了,下意识反问:“这可如何是好?”   “咱是只能避着些了。”   宝钗道:“我家有个小院十分僻静,每回太太来都是住在里面,不如就让宝玉住到那处,再安排人居中隔开。”   “那奶奶您呢?!”   袭人一听这话,急忙追问。   “我?”   宝钗微微一笑道:“难得回家,自要和和宝琴妹妹多多亲近。”   “这……”   袭人有些慌了手脚,但她毕竟是提前谋划了许久,很快就想到了应对之策:“再怎么偏僻,毕竟也是在自家府里,薛大爷若有心找寻,总还是能找到的——到时候除了亲家太太,也就只有奶奶能拦住他了。”   宝钗听了这话,心道贾家打的果然是这个主意。   不过袭人的顾虑也确实不得不防,毕竟她是绝不希望哥哥和宝玉发生肢体冲突的,尤其薛蟠手上一贯没轻没重,倘若像当年一样失了手……   “奶奶?”   见宝钗沉吟不语,袭人忍不住开口催促。   “这样吧。”   宝钗便道:“我和太太商量一下,尽量想个万全之策出来。”   说着,也不等袭人再开口,便又转身回到了里间。   却说等将薛姨妈请到里间,将袭人方才那番话说了,薛姨妈登时皱紧了眉头,盖因如此一来,可就打乱了她原本的计划。   宝钗见了,却以为母亲也听出了里面的算计,于是叹道:“太太未必能想到这些,多半又是三妹妹的主意。”   “三姑娘的主意?什么主意?”   薛姨妈听的一脸茫然。   宝钗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于是将贾家有意无意,想要借回门省亲促使自己和宝玉共处一室,最好生米煮成熟饭的算计说了。   薛姨妈这才恍然。   若放在前几日,她或许会想着顺水推舟,就此化解小两口之间的隔阂——偏偏初四宝玉才闹了那一出,便以薛姨妈的胸襟之宽广,也不可能这么快就释怀。   于是犹豫着问:“那你又是怎么想的?”   “肯定不能让哥哥胡来!”   宝钗先给出了大前提,然后又道:“但我眼下还不想……最好想别的办法破局。”   “那我让人叫你哥哥来,咱们好生叮嘱他几句,让他不要冲动行事。”   宝钗却摇头:“哥哥未必肯听,即便肯听,宝玉那边儿也未必肯信。”   说到这里,正待给出自己的解决方案,却忽见母亲眼前一亮,似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旋即便提议道:“那要不这样,咱们把你焦大哥请来,旁人拦不住文龙和宝玉,他总能约束的住!”   这个主意,却是比宝钗自己想的还要简单方便。   只是……   “这会不会太过麻烦焦大哥了?”   “不妨事!”   薛姨妈信心十足的摆手道:“我与他——母亲是什么交情?”   见宝钗没在开口,当下便将薛蟠喊了来,开门见山的道:“这新姑爷头回上门,你又笨嘴拙舌的也不会说话,我打算请你焦大哥来主持,你看如何?”   薛蟠听了顿时面露难色。   一来他早盘算好了,等晚上必要让宝玉尝尝自己的厉害;二来么……   “怎么?你不愿意?”   “不是。”   薛蟠讪讪道:“焦大哥这不是刚升了官儿么,我原想着去登门道贺来着,谁知一不小心就给耽搁了,如今又去托请人家,是不是……”   “你啊你!”   一听是这个缘故,薛姨妈先是摇头,继而又道:“那正好提了礼物登门,再顺带邀请他晚上来做客——你放心,你焦大哥又不是那小肚鸡肠的人,怎么会同你计较这些?”   “这……”   薛蟠没词儿了,他总不好明说自己攒足了劲儿,准备晚上给宝玉开开窍吧?   最后索性耍赖道:“我哪里笨嘴拙舌了?不就是个宝玉么?我又不是没同他吃过酒!要去你们去,反正我不去!”   若没别的缘故,他这一撂挑子或许有效。   但这会请焦顺来,就是为了预防他暴起伤人,自然不可能因为他小小的情绪就放弃。   于是薛姨妈便跟宝钗商量着,准备自己亲自过去走一遭。   宝钗听了,担心留下来宝玉和袭人还要纠缠,于是忙也道:“那我索性跟妈妈一起去,正好探望一下湘云。”   然后又不容置疑的命令道:“哥哥也一起去,往后咱们家仰赖焦大哥的地方多着呢,怎么能因为一些小事就生分了?”   薛蟠无奈,只得备齐了礼物,陪着母亲妹妹转奔后街焦府。   薛家是近邻常客,自然立刻便被请进了焦家,又不多时,徐氏便带着焦顺一起迎了出来。   眼见焦顺身上竟裹着件绯袍,行走间愈显官威,薛姨妈不由目眩彩光,下意识往前迎了半步,问:“这是新做好的官袍?果然威风的紧!”   说着,还下意识帮焦顺理了理衣襟。   好在她平素里就喜欢和小辈儿们亲近,所以众人也只当是母爱泛滥,哪里想得到她这是真情流露?   而薛宝钗扫见那身四品绯袍官衣,神情也不自觉有些异样,虽是生于钟鼎之家,往来多有达官显贵,但在她认知范围当中,真正靠自身能力坐到当朝四品的,却也只有寥寥数人。   而那些人走到这一步时,也大多已经年近四旬,似这等年轻得志的,更是唯有焦顺一人。   何况焦某人这还不是一般的四品官,而是潜邸从龙之臣,以现如今的形势,拿出去换个六部侍郎,只怕都有大把的人抢着交易。   回过头再看看宝玉,不求上进就罢了,一忽儿闹着要做和尚,一忽儿又自称是什么段小楼,真是荒唐又滑稽,两者对比岂止高下立判,分明就是云泥之别!   这时就听焦顺笑道:“让婶婶见笑了,因为国家立储,今儿难得放假一天,又恰好新官服做好了,我就想着跟湘云拍张照片留念,刚换上衣服,可巧你们就来了。”   听到拍照留念,薛姨妈不由想起先前焦顺还准备,给宝钗宝玉拍个结婚照呢,谁承想……   她强忍着没有长吁短叹,道:“那我们岂不是冒昧打搅了?其实也没别的事儿,就是想恭贺你高升,顺带请你晚上去我们府上吃酒——宝玉也在。”   说着,就准备让薛蟠奉上礼物,告辞离开。   “来都来了,什么打搅不打搅的?”   徐氏见状忙拉住,半真半假的埋怨道:“跟我这里有什么好客套的?走走走,咱们正好一起瞧瞧,看他们能照出个什么花样来。”   说着,便引着薛姨妈往后院走。   宝钗见状,自也是紧随其后。   等到了后宅,不出意料的,史湘云也是全套的命妇打扮,她原就生的雍容,再加上孕期添了三分富态,与身着官服的焦顺并肩而立,愈发显得贵气逼人不可方物。   仔细端详着那三品命妇的行头,本就被触动了心绪的宝钗,愈发心头泛酸。   想当初自己选择宝玉时,还曾想着宫里有娘娘照拂,往后说不得也能承袭些爵位,谁知道还不等成亲,宫里就先出了变故。   眼见皇帝都要换人了,承袭爵位的事情自然也就成了镜花水月。   而以宝玉那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想要凭自身能力封妻荫子,无异于天方夜谭——就更不用说是湘云这样的三品诰命了。   反观史湘云,见到宝钗之后却是十分开心,拉着她叽叽渣渣说个不停。   宝钗被迫强颜欢笑,心中却是益发酸涩难当。   史湘云最初的兴奋过去之后,才隐隐察觉到了一些,却只当是因为宝钗在荣国府里过的不如意,于是撇嘴道:“姐姐就是性子太过平和了,若换成是我,索性大闹一场,且看宝二哥如何收场!”   说着,眼珠一转:“要不我跟你回去,帮你好生骂他一通!”   宝钗心知她是存了小骂大帮忙的心思,说到底还是想让自己与宝玉和好如初。   这虽是出于好意,但因为那股酸涩作祟,却让宝钗十分的不舒服,莫名就觉得这话存了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的味道,遂生硬摇头道:“不必了,用不着妹妹挂心,与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   史湘云不料碰了钉子,先是有些茫然,继而无措的看向丈夫。   焦顺冲他微微颔首,笑道:“文龙约了我晚上一起吃酒,届时我替你骂他几句也是一样的。” ###第七百四十七章 归宁省亲【下】   丈母娘领着儿女去了焦家,薛二太太陪着聊了几句,便也借口身体不适带着宝琴离开了,独留一个贾宝玉枯坐在客厅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觉得尴尬莫名。   初时他还能强自按捺,可左等右等都不见薛家人回来,便渐渐地积攒起了郁愤。   半个时辰后,忍不住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咬牙切齿的就往外走。   结果刚起身,就见个小丫鬟提了水壶来。   四目相对,贾宝玉的动作不由一滞,眼见那丫鬟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带着三分疑惑怯生生的看着自己,他下意识僵硬的回了个笑脸,犹豫着退了半步,缓缓坐回了原处,还顺手帮她揭开了茶壶盖。   若是个老妇倒罢了,这样可爱又陌生的小丫鬟,他却是不忍心迁怒的。   等那丫鬟走后,宝玉长出一口闷气,有些怏怏瘫在了椅子上,仰着头望着屋顶,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这时门外忽又传来了脚步声,贾宝玉还以为是那小丫鬟去而复返,忙正襟危坐勉力堆笑。   不想进来的却是袭人。   贾宝玉脸上的笑容顿时垮了,蹭一下子蹿将起来,恼道:“走走走,薛家忒也无礼,咱们还是趁早收拾行李打道回府的好!”   宝钗临出门时,特意让人领着袭人去收拾布置那小院,袭人因此忙前忙后折腾的口干舌燥,好容易布置齐整了,才听说宝玉在这边儿受了冷落。   因生怕他使性子,这才急急忙忙赶了来。   此时眼见他果然炸毛,袭人急忙解劝:“二爷息怒,你要发作,也先想想自己都做过些什么,凭你做过的那些事情,亲家太太没把咱们轰出去,就已经算好的了,这多等一会儿又怕个什么?”   贾宝玉其实也明白这个道理,这也是他方才见了那小丫鬟,讪讪的退回原位的主要原因之一。   但这不是见了自己人就搂不住火儿么?   当下又跳着脚抱怨了几句,让袭人顺毛捋了好半天才算作罢。   等他悻悻的重新瘫坐回椅子上,袭人这才有暇问起了薛家众人的去向。   宝玉随口答道:“说是怕薛大哥一人招待不周,所以到后街请焦大哥去了。”   袭人听了顿时眉头紧皱,请焦大爷出面这一招,她还真没预料到,如此,当能确保那呆霸王不会暴起伤人,可问题是这一来破镜重圆的计划,也要受到影响了。   不对!   宝姑娘只怕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感受到薛宝钗对破镜重圆的排斥,袭人先是有些沮丧失落,但转念想到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全心全意帮宝玉,又怎么能就此放弃?   无论如何,晚上也要尽量创造机会!   这刚打定主意,就听外面传来了焦顺爽朗的笑声:“劳宝兄弟久等了——不过你既来了这边儿,却怎么不去我家坐坐?”   听到他的声音,贾宝玉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心想着有焦大哥在,至少场面不会再像先前那般尴尬了。   果不其然,席间有焦顺居中主持,接下来纵使薛蟠偶有些酸言碎语,整体气氛也还算得上和谐轻松。   不过事实上,三人当中倒有两个包藏祸心的。   薛蟠就不用多说了,他一门心思都在给宝玉开窍上,却又不知该如何越过焦顺这一关,正急的抓耳挠腮,忽然发现宝玉今儿也不知是为了借酒浇愁,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吃酒的频率明显比平日快了不少。   薛蟠心中一动,暗道只要把这小子灌醉了,总能找到下手的机会,于是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变得殷勤热切起来。   至于焦顺么……   他自是在发愁该如何攻略宝钗,这宝姐姐和林妹妹却是不同,即便为情所伤,也不太可能失去理智冲动行事。   除非是受到更大的刺激。   但这个更大的刺激又该从何而来?   原本是想拿林黛玉为饵,激化两人之间的矛盾,可自从林黛玉化妆成大夫前去探视贾母后,他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风险,反倒不敢随意打这张牌了。   正在发愁犯难之际,就见袭人在外面探头探脑,显是在查看宝玉的状况。   焦顺便冲门口一扬筷子,笑着打趣道:“宝兄弟可真是有福之人,走到哪里都有人挂念着。”   贾宝玉此时已有几分醉意,撇眼扫见袭人,不由哂道:“我倒巴不得能清静些——最近成日介催着我跟宝姐姐和好,可我几次三番赔不是,宝姐姐只是不应,我又有什么办法?”   焦顺听了若有所思。   方才薛姨妈大致交了些底,请他来主要是为了防止薛蟠胡来,但要阻拦薛蟠胡来,有薛姨妈和薛宝钗足矣,又何必找来自己个这个‘外人’出面?   唯一的解释就是,薛姨妈和宝钗都不想出面,或者说不想和宝玉凑在一处。   再顺着这个思路反向推理,就不难猜出王夫人让宝玉跟来,多半就是为了制造两人破镜重圆的机会。   他这里正分析呢,上首薛蟠却被惹恼了,把手里的酒杯重重拍在桌上,喝道:“什么特么叫我妹妹只是不应?你特娘做出那等事情来,难道还不行别人恼你了?!”   说着,撸胳膊挽袖子就要起身。   焦顺忙伸手把他按坐回去,打圆场道:“好了好了,你是妻兄,骂他几句也是应该的——但来者是客,可不兴动手。”   薛蟠挣扎了一下没能挣动,便怏怏的瞪着对面的宝玉道:“要不是看在焦大哥的面子上,你瞧我……哼~!”   贾宝玉自知失言,又吃他一吓清醒了三分,哪还敢与他针锋相对,先是讪讪的避开目光,然后又在焦顺提议下,自罚了三杯当做赔罪。   再往后聊天的范围进一步发散,天南海北朝堂内外,就没有掰扯不到的地方。   宝玉一贯好了伤疤忘了疼,聊的兴起,早又忘了方才的事情,拿筷子在酒杯上叮叮当当敲了几下,激动道:“说到有趣的,我最近的了个故事,实乃古往今来一大奇文!”   他这说的,自然是《霸王别姬》的故事。   薛蟠听是戏班里烙烧饼的段子,顿觉精神百倍,不住的追问其中细节,林黛玉和薛宝钗在书里自然没写这些,但宝玉这不是有亲身体验吗?   借着酒劲儿,竟也能答出个七七八八。   两人一个问一个答,倒听得焦顺满身不自在。   他是万没想到,那《霸王别姬》的故事在薛林二人之间兜兜转转,最后竟又把宝玉给框了进来!   正无语之际,薛蟠又和贾宝玉起了争执,这次却不是为了宝钗的事儿,而是为了谁是段小楼。   “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哪里像是楚霸王?!”   就见薛蟠挺胸叠肚,洋洋自得:“也只有我这样的,还有焦大哥这样的,才能扮的了霸王!”   说着,又一指宝玉戏谑道:“似你这样细皮嫩肉的,最多也就是扮一扮那程蝶衣。”   “我怎么会是蝶衣?!”   在这上面宝玉怎肯退缩,当下激动道:“再说段小楼只是扮成了楚霸王,又不是长得像楚霸王!”   薛蟠嘿笑:“你不是蝶衣,难道我是?”   “你更不可能是蝶衣!”   贾宝玉激动道:“是鲸卿,鲸卿就是蝶衣,蝶衣就是鲸卿!”   这个鲸卿一下子把焦顺给搞蒙了,后来还是听薛蟠解释,才知道是秦钟的‘字’,然后心里就好像吃了个苍蝇似的难受——什么档次,敢跟他焦某人用一样的‘卿’字。   而听贾宝玉把秦钟比作故事里的蝶衣,薛蟠倒是十分认同,更为秦钟的死惋惜不已——多俊俏一小白脸,可惜自己还没弄到手就死了。   他这一捧哏,愈发触动了宝玉的肺腑,絮絮叨叨念起了秦钟的好处,又拿他与故事里的蝶衣对比。   他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色眯眯看向了对面的宝玉。   宝玉不知他包藏祸心,只摇头道:“还是两情相悦来得好。”   两人为此又争执不下。   焦顺心下暗叹‘道’不同不相为谋,正懒得理会二人,忽又瞧见袭人在外面窥探,心下猛然一动,旋即一改方才的排斥,反倒一边劝酒,一边积极融入了两人的‘哲学’讨论当中。   两刻钟后。   薛宝钗正与宝琴在屋里闲聊,忽就闻报说是袭人在外求见。   宝钗心知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便向宝琴告一声罪,自去外面见袭人。   “奶奶!”   袭人一见宝钗,便急道:“你快想法劝一劝吧,二爷如今已经被灌的烂醉如泥,再喝下去可就要出事儿了!”   “不是有焦大哥在吗?”   “焦大爷也喝高了!”   袭人说着,又急道:“如今也只有奶奶出面,才能让二爷及时脱身!”   宝钗如何不知她是在故意夸大其词?   但想到素来最会明哲保身的袭人,却肯为了宝玉不惜主动得罪自己这女主人,她最后叹息一声,道:“罢罢罢,我随你走一趟吧。”   反正这里毕竟是薛家,宝玉又已经喝的烂醉了,她倒也不担心宝玉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袭人闻言大喜,她其实也已经放弃了生米煮成熟饭的打算,但只要宝姑娘肯和二爷亲近,多少就算是有些进展了。   于是一行人匆匆赶奔前厅。   刚绕道前面院里,就见门前左侧树下站着三人,两侧是薛蟠和焦顺,宝玉捧着三根筷子站在当中,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袭人见状先打个了突兀,没来由的就觉着不妥,刚要扬声呼喊提醒宝玉,便被薛宝钗横臂拦了下来。   “莺儿,你跟袭人在这里等着。”   薛宝钗明显也是感受到了什么,吩咐莺儿盯紧了袭人,自己悄然从游廊里绕了过去,竖起耳朵细听宝玉诵道:“窃思鲸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七载,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一年三月有奇。”   “忆鲸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娣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   “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故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诼谣謑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既忳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   “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   此祭文洋洋洒洒竟有1600余字!   薛宝钗与宝玉相处多年,对其文学功底知之甚深,却从未见他这般才华横溢。   如此真情流露呕心沥血,便林妹妹,只怕也未必能得他如此!   比不过林黛玉,薛宝钗还能接受,但连一个死了几年的秦钟都比不过,甚至于天差地别……   “哼~!”   也就在宝玉念完悼词,准备将那三根筷子插到雪堆里时,薛宝钗重重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早就酒精上头的贾宝玉对此毫无所觉,把筷子插在雪里就哭起了秦钟。   同样酩酊大醉的薛蟠,也在一旁跟着干嚎起来,全然忘了自己原本的目的,以及大舅哥的身份立场。   只焦顺用眼角余光目送宝钗远去,嘴角绽放出一丝笑容。   方才他推测出,不死心的袭人很可能会把宝钗找来,所以才刻意挑动宝玉的情绪,结果果然赌对了!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宝玉竟在这时候文才大爆发,超常发挥的写出了一篇祭文,而这祭文的效果越好,就越是伤宝钗更深!   话说……   薛宝钗赌气离开的方向,好像并不是通往后宅的。   眼看薛蟠与宝玉勾肩搭背,哭的基情澎湃,焦顺悄默声退了几步,唤过正不知所措的袭人,借口说要去方便方便,请她代为看顾宝玉。   然后装作不胜酒力醉醺醺的样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融入了夜色当中。 ###第七百四十八章 归宁省亲【终】   因是在自家府邸,宝钗气急而走时便不曾分辨方向,等到胡乱走了一程,心头躁郁稍去,就待原路返回去寻莺儿等人。   不想才一回头,就见个魁梧的男子正站在身后不远处。   宝钗不由吃了一惊,忙喝问:“谁?是谁在那儿?!”   “是我。”   来人自然正是焦顺,他又缓缓走近了些,来到双方能隐约分辨出彼此的距离,这才停住了脚步。   “焦大哥?”   见是焦顺,薛宝钗心中的惊疑稍减,却并未就此放弃警惕,反而悄悄绷紧了双腿,做好了随时脱身的准备。   同时她躬身微微一福,落落大方道:“方才让焦大哥见笑了。”   焦顺敏锐的察觉到了她的警惕,忙摆手解释道:“什么见笑不见笑的,其实我之所以随后跟过来,是想当面跟妹妹赔个不是。”   说着,又郑重深施一礼。   这下反倒把宝钗给弄糊涂了,先前请焦顺来时,说好了是让他拦着别让哥哥【薛蟠】胡来,如今生事的是宝玉,又怎么能怪到他头上?   她侧身避开些,疑惑道:“这和焦大哥有什么关系,又怎么轮的到焦大哥给我赔不是?”   “这个么……”   焦顺面露三分迟疑,然后又往前迈了两步,意图拉进双方的距离。   然而薛宝钗立刻往后退了些,心中警惕也拉到了极处,错非焦顺如今身份不同,一声‘请自重’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   这时就听焦顺有些尴尬的再次解释:“妹妹别误会,我是怕被人听了去,所以才……实不相瞒,那《霸王别姬》的故事,其实就是从我这里传出来的。”   他追过来的时候就做好了两手准备,若是薛宝钗怒极之下失了理智,便可趁虚而入,即便不能将生米煮成熟饭,至少也能占些口舌便宜。   但若是宝钗依旧保持着足够的理智与警惕,那就干脆先给她来一点小小的‘林氏震撼’!   而听了焦顺这话,饶是薛宝钗素来聪慧,一时却也没能转过这个弯来,那故事明明是林黛玉写信说予她,她又将信转给宝玉过目,这才引出了今日之事,却怎么……   忽的,她脑中灵光一闪,脱口道:“莫非林妹妹仍在焦大哥府上?!”   “是,也不是。”   焦顺叹息一声,又试探着往前凑了凑,压低嗓音道:“当初林妹妹留书出走是真的,只是后来她却又化名苏颦儿,约我前去赴会。”   这回薛宝钗却忘了躲闪,蹙眉疑惑道:“这却是为何?”   林黛玉私下里邀约湘云倒还说的过去,单独邀约焦顺,这却是什么道理?   “事情还要从王家的案子说起,当初王太尉为了反击,揭开了江浙走私猖獗的弊案,盐道官员多有牵扯其中的,而林妹妹的父亲当初正是死在巡盐御史任上……”   听焦顺说起林妹妹得知自己父亲竟涉嫌贪腐时的绝望,自己又如何为了保住林如海的清名而努力,最终成功化解危局后,林妹妹又是如何先留书出走,然后化名邀约,意图舍身报恩再远遁江南。   再说到焦顺在史湘云的怂恿下,于黛玉定下八月十五的赌约,然后带着她游京城、爬白塔、逛戏班,甚至不惜冒险带着她化名苏大夫,前去探视老太太的种种经历。   薛宝钗初听只觉得荒诞离奇,细一琢磨却又处处都能对得上。   难怪林妹妹会突然想到要写话本,难怪她竟能时不时出入戏班采风,难怪当初宝玉在舅舅的葬礼上,嗅到了林妹妹的味道——那时候,林黛玉想必正与焦顺如胶似漆,会沾染上彼此的气息在正常不过了。   乃至于就连报恩后远遁的做法,也符合林黛玉敢爱敢恨的性格。   只是……   那毕竟是林黛玉,是最最骄傲的林妹妹啊!   竟然就这么心甘情愿的,做了别人的外室?!   薛宝钗明明已经相信了所有,却又总有一种不真实感,就好像是……就好像是先前突然发现守身如玉的母亲,突然红杏出墙时那般不敢置信!   就在这巨大的震撼当中,薛宝钗突然察觉到焦顺不知何时已经凑到了近前,正举起手往自己肩头搭来,她悚然一惊,立刻蹬蹬蹬倒退了数步,警惕的看向焦顺。   焦顺尴尬的举着刚从身上扒下来的外套,这女人也忒警觉了,自己都已经丢出大招了,她竟还是一丝破绽都不漏。   他默默收回高举着的手臂,却也没有重新把外套穿好,而是就这么搭在了臂弯上,讪讪道:“我是瞧妹妹穿的有些单薄,又在这夜风里站了许久,所以……”   说着,又顺势一拱手:“是我唐突了,妹妹莫怪。”   “焦大哥不必……”   “姑娘、姑娘?!”   宝钗略略松了口气,正想找补两句,就听不远处传来了莺儿的呼喊声。   她下意识想要应答,旋即又为难的看向了焦顺,显然是不希望让莺儿看到两人独处的场景。   焦顺自是第一时间就领会到了她的意思,心中暗骂莺儿来的不是时候,自己还有好些个后续手段没来及施展呢,如今怕是只能偃旗息鼓了。   但转念又一想,以宝钗表现出的警惕性,就算自己再继续纠缠下去,也未必就能取得什么突破进展。   倒不如……   他心思电转,立刻装出手忙脚乱的样子,把外套重新穿回身上,然后才拱手作别:“劳烦妹妹千万不要将黛玉的事情外传,拜托了。”   说着,后退半步,转身而去。   这时候莺儿也已经寻到了不远处,眼见与他四目相对,不由惊呼了一声:“焦大爷?怎么是您?!”   焦顺尴尬的冲她点了点头,然后故意手忙脚乱的系好了领口的扣子,这才大步流星的扬长而去。   如果真与薛宝钗有什么,他是断不敢让莺儿撞破的,不然传到薛姨妈耳中,岂不就要翻车了?   但既然什么都没捞着,倒不妨故意诱导莺儿产生误会,再借她之口把事情往这上面引——反正就算莺儿将此事捅到薛姨妈面前,宝钗也能帮忙证明是误会一场。   果不其然,见到这一幕,莺儿脸上震惊之色更浓,她方才远远瞧见有个男人在自家姑娘面前慌里慌张的穿衣服,当时还当是看错了,但焦大爷那扣子可是当着自己扣上的,这还能有假?!   这、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姑娘竟和焦大爷有私情?!   莺儿先是难以置信,继而想到贾宝玉的所作所为,却又觉得并非全无可能,宝玉伤姑娘太深,而焦大爷却是人人交口称赞的伟丈夫……   都怪宝玉太不是东西!   这时宝钗看她站在那里迟迟不动,便主动迎了上来,等凑近了见莺儿脸上像是开了杂货铺一样,自然明白她是误会了什么忍不住呵斥道:“你胡思乱想什么呢?!焦大哥不过是有些事情,想跟我商量罢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暗暗苦恼,方才那一幕也确实容易让人误会,但她又不好怪罪焦顺没有及时闪避,毕竟若是没穿外套就匆匆离开,一旦被人撞破反而更容易引人怀疑。   当然了,她会这也没想,主要也是因为没察觉到焦顺背对着自己,做出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小动作。   莺儿听了这解释,立刻脱口追问:“是什么事情?!怎么还要、还要大晚上……”   “是和哥哥有关的事情!”   薛宝钗随口敷衍,就算焦顺最后没有叮咛,她也肯定不会把林黛玉的消息透露出去——别忘了,林黛玉很可能还要乔装打扮去荣国府的,一旦被撞破拆穿了,贾宝玉那边儿不知又要怎么闹呢。   当然了,她其实也很想看到,宝玉得知林黛玉给人做了外室之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或许……   是会愈发想念他的鲸卿吧。   想到先前宝玉‘真情流露’诵念悼文的情景,薛宝钗叹息一声,率先朝来路行去:“走吧,我有些乏了,咱们早些回去歇息。”   莺儿迟了半步,才后知后觉的追了上去,脸上却依旧变幻不定五味杂陈。   姑娘方才是在说谎吧?   难道她真就和焦大爷……   说是要早些歇息,但宝钗回到住处却是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林黛玉委身于焦顺做了外室,这事儿实在是太过让人出乎预料了!   扪心自问,倘若易地而处的话,为了保证家名不坠,自己或许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但就算如此,还是觉得这事儿充满了不可思议。   如果在成亲前,得知林妹妹做了焦顺的外室,她大概会居高临下的感到惋惜。   但现在么……   除了一个正妻的名分之外,自己又有哪一点能比得上林黛玉?   就这么思来想去,也不知怎么的,薛宝钗脑海中忽就冒出一个念头:倘若当初自己选择了焦大哥,那林妹妹在自己面对自己又会是如何反应呢?   不过事实上,她若是处在史湘云那个位置,是断不可能主动给自己创造竞争对手的。   这也就是湘云了。   与此同时。   在外间值夜的莺儿也是难以安眠,她受到的震撼比宝钗还大,谁能想的到,自家姑娘这样冰清玉洁的女子,竟暗里与焦大爷有染?!   也不知两人到底进行到哪一步了。   回想着焦顺穿衣服的动作,莺儿不自觉涨红了脸颊,她在陪嫁过去之前刚刚接受了婚前教育,所以虽然依旧是处子之身,却也知道孤男寡女脱掉衣服意味着什么。   怪不得姑娘一直对宝玉避之唯恐不及,原来除了气恼他的所作作为,还有这方面的缘故。   想到这里,莺儿又忍不住提心吊胆,倘若有一天夫妻二人破镜重圆,事后却没有落红,那岂不是……   于是就在这一刻,她坚定了决心,以后非但不能帮着说和,反而要尽量避免让两人独处。   唉~   早知如此,真不如就让宝玉出家做了和尚呢!   ……   主仆两个都是后半夜才渐渐睡了过去,结果早上正睡的香甜,忽就听外面大呼小叫起来。   莺儿披上衣服出去喝问了几句,旋即忙不迭推开房门闯进了里间:“姑娘、姑娘,不好了!大爷和宝玉打起来了!”   却原来昨晚上宝玉和薛蟠抱头痛哭,拉都拉不开,只好提心吊胆的让二人睡在一起。   夜里两人醉的一塌糊涂,倒没出什么意外,但等早上醒过来,薛蟠见宝玉就在怀中,自然是老实不客气……   也亏得袭人、麝月都在屋里,又喊了仆妇们进来帮忙,这才在半道上把二人给拉开了。   宝玉险些被开了窍,恼怒之余自然是暴跳如雷。   谁知薛蟠倒打一耙,非说是宝玉勾搭自己,又顺势抖出了宝玉与秦钟的往事,内中许多细节还是宝玉昨晚上刚说的。   贾宝玉这些天一直认为段小楼可以冲破世俗的阻挠,但真等面对众人异样的目光,他自己反倒有些怂了,下意识否认了薛蟠的指证。   然而让贾宝玉万万没想到的是,紧接着就有人在那颗大树底下,发现了他刻在雪堆上的悼文,内中赫然写着‘亡妻秦钟’四字!   一时众皆哗然。   薛姨妈被气的几乎背过气去,直接命人将宝玉赶出了薛府。   贾宝玉自知理亏,不敢就这么一个人回去,又没脸再去薛家,于是在街上兜兜转转,直到入夜才回了荣国府。   他还想砌词敷衍过去,不想薛姨妈早使人来通报过了。   王夫人为此气的三尸神暴跳,破天荒头一次对他动了家法,虽远不如贾政打的重,却也让宝玉躺在床上哎呦了好半天。   贾探春为此也是埋怨不已,心知这下子算是彻底断了从薛家挪借银子的可能性。   而此时距离元春省亲已经不足一月了,情急之下,也只能将铺子的红利暂时抵押出去,勉强凑足了需用的款项。   却说第二日一早,宝玉就又被王夫人赶出门去,责令他去薛家下跪道歉,若是不能将宝钗接回家,他自己也不用再回来了!   结果薛姨妈这回也发了狠,下令将宝玉拒之门外,任凭他如何哀告都不肯放他入府。   到了傍晚时分,宝玉进退不得,只得临时跑去后街焦家借宿。   待得知自己住的客院,正是当初林黛玉寄居之所,他不由又哭喊起了林妹妹…… ###第七百四十九章 啊啊啊啊啊   就在贾宝玉赖在焦家以泪洗面的同时,他那天晚上做的荒唐事儿,已经悄然传播开来。   毕竟这次和当初剃头不一样,是在毫无遮掩的情况下,直接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中的。   结果只用了两天功夫,四九城除了聋子瞎子,几乎都听说了荣国府的宝二爷,除了新娶的妻子之外,还有位名唤秦钟的‘亡妻’。   更可笑的是这位所谓的亡妻,竟还是个早夭的美少年!   两日后的傍晚。   焦顺散衙到了桃花巷,刚一进门,就听紫鹃追问:“爷,宝二爷在薛家悼念‘亡妻秦钟’的传闻,究竟是真是假?!”   焦顺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转头看向了林黛玉,就见她正若无其事的端着茶杯亲手为自己斟茶,但那时断时续的茶水,却明显暴露了她对此事的关切。   两人先前曾约定,彼此都不会再提起贾宝玉,但这事儿实在是天下奇闻,也无怪林妹妹忍不住采取迂回策略打探究竟。   他摇头道:“少年人喝多了,什么荒唐事做不出来?如今他早悔的肠子都青了。”   这看似是给宝玉开脱,实则却是坐实了此事。   林黛玉听了,终于不再假装斟茶——主要也是茶水已经冒出来了——侧过头来幽幽一叹道:“宝姐姐平素看似随和宽厚,骨子里其实也是好强的人,却不想千挑百选最终却落得如此境遇。”   一直以来她对于自己的外室身份,其实还是有些介怀的,但现如今再审视宝钗那荒唐可笑又可悲的姻缘,却再也没有自卑可言了。   同时她也对焦顺遵守约定,明明亲眼目睹了宝玉这样的黑料,却能忍着不对自己提起的做法,格外感到满意。   要知道连她都忍不住让紫鹃旁敲侧击呢!   “说起这事儿来。”   既然已经事实上打破了约定,焦顺便又继续道:“其实还和你当初写的那些信脱不开干系。”   说着,就将宝玉沉迷《霸王别姬》无法自拔,还将自己代入成了段小楼,将那秦钟当成了程蝶衣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   黛玉听了不由瞪大美目,惊道:“他莫不是得了失心疯?!那段小楼的妻子可是风尘女子,他如此自比,岂不是在暗讽宝姐姐……”   “他估计没想那么多。”   焦顺摊手:“也亏那故事还没流传出来,否则夫妻两个愈发要沦为笑柄了。”   林黛玉默然不语。   她这人一贯是刀子嘴豆腐心,原本还觉得宝钗落得这般境地纯属自找,现如今听说还和自己有关,便觉得心下难安起来。   以己度人,若是自己处在那等境地,怕是恨不能与宝玉同归于尽,方消心头之恨!   但薛宝钗为了家族考量,却只能含羞忍辱……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探问:“宝姐姐现如今怎么样了?”   “不太清楚。”   焦顺耸耸肩道:“听说每日在家闭门不出——不过我估计宝玉再吃两天闭门羹,二太太那边儿就该坐不住了,到时候或许就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了。”   “唉~”   黛玉幽幽一叹,却被焦顺拦腰搂进怀里,笑道:“好了、好了,何必为别人的事儿伤春悲秋的?我忙了这些日子,好容易得闲,干脆也别在家吃了,咱们晚上下馆子去!”   林妹妹这才没说什么。   不过等晚上事毕,她嘘嘘带喘的却又提起这事儿来,并准备修书一封,再次与宝钗联系。   “虽然事出意外,但那故事毕竟是我告诉她的,如今闹到这步田地,总不好装聋作哑。”   焦顺听了大摇其头:“要照你这么说,那故事还是我起的头呢,既然已经断掉了,又何必再横生枝节?”   顿了顿,又道:“除非你还想把那本《霸王别姬》补全。”   “这……”   林黛玉自然希望能补全的,事实上直到如今她还在尝试独立完成那部话本,只是有了前面的珠联璧合,她自己一个人再怎么努力,也总觉得不够完美。   但是……   眼下再找宝姐姐继续写书,岂不等同于在她的伤口上撒盐?   “也不能这么说。”   焦顺帮着认真分析道:“我听说她在把那些书信转给宝玉之前,还特意抄录一份留档,显然也是对此抱有遗憾——当然了,你就这么直接去信联络她,也确实不甚妥当。”   他装模作样的想了一会,又道:“要不然……我出面把这故事认下来?”   “认下来?”   林黛玉先是有些不明所以,旋即猛的撑着焦顺的胸膛抬起上半身,圆睁着美目道:“你、你是想跟她把事情挑明?!”   “小心着凉。”   焦顺将她重新固定到胸前,这才继续道:“其实她那次之所以派人跟踪老徐,就是怕你半路冒出来,害了她与宝玉的好事——可她若是知道咱们之间的关系,自然不会再担心这个。”   说着,又低头在黛玉额头上亲了一下,笑问:“而她如今沦落到这步田地,你难道还担心她会嘲笑你不成?”   林黛玉默然。   她之所以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的现状,自然是因为外室的身份见不得光,但与薛宝钗如今的境地相比,最多也就是半斤八两而已,甚至还明显占了上风。   至于宝钗会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   单凭贾薛两家如今多有仰赖焦家,她就绝不可能这么做。   半晌,林妹妹无奈叹道:“以前我不止一次羡慕她有母亲哥哥可以依靠,但现在看来,这又何尝不是一副枷锁?”   听这语气,焦顺就知道她是答应了,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一来,只要再暗中模糊一下时间顺序,就不用担心自己在宝钗面前泄露天机的做法,会引发麻烦了。   转过天到了初九。   还不等焦顺装模作样跑去薛家打补丁,王夫人先就轻车简从而来。   她其实也没指望宝玉能挽回薛宝钗的心,但却万没想到这不中用的东西,才坚持了两天就泄了劲儿,缩在焦家客院里一动不动。   没奈何,她也只有亲自登门,舍了这一张老脸给薛姨妈和宝钗赔礼谢罪。   但这回薛姨妈却是当真被气坏了,即便是面对亲姐姐也不肯退让分毫,甚至都不肯让宝钗出来见她。   姐妹两个因此越说越拧,最终史无前例的大吵了一架,闹的不欢而散。   王夫人气的都忘了喊上贾宝玉,便怒冲冲回了荣国府,到家甚至还因此病了一场。   ……   也就在这一天,这千古奇闻荒唐笑柄,也终于传到了宫里面。   皇后为此啧啧称奇,连道有那样七窍玲珑的姐姐,却不想竟有这般糊涂弟弟——也亏当初他时常奉召入宫时,宫中还有不少人对其交口称赞呢。   “哪有什么好奇怪的。”   吴贵妃这回倒是看的明白,撇嘴道:“那贾宝玉生的一副好皮相,又得皇上看重,那些看人下菜碟的自然要捧着他。”   说着,又忍不住幸灾乐祸道:“亏她一向以精明著称,却不想家里出了这等笑话,这回怕是有好戏瞧了。”   “你可别乱来!”   皇后闻言忙提醒道:“往后还要仰仗她呢,多少总要给她留些颜面。”   “我省得,不过别人要说,咱们可也管不着。”   不出吴贵妃所料,嚼舌根儿的嫔妃奴才不在少数,其中跳的最高的就是容妃——别人最多也就是背地里议论,她甚至还特意跑到乾清宫里去说。   贾元春对此自然不会做出任何反应。   其实她早已经察觉到了,这一半是出自容妃对自己根深蒂固的敌意,另一半则多半是吴贵妃故意纵容——否则容妃断不敢如此嚣张。   说实话,这吴贵妃许多举动也着实让人无语。   一面试图拉拢自己为太子登基做准备,一方面又总是嫉妒自己能参知政事。   一方面非但原谅了容妃,还把她带在身边,一方面却又不住的羞辱她。   这分明就是取祸之道!   且不说她,对于宝玉的荒唐作为,元春内心深处自也是失望无比。   当初都说这个弟弟衔玉而生必成大器,小时候也是聪慧过人,原以为日后维系家门全都指望他了,谁成想却是越大越不成器。   如今别说指望他能光大门楣,不招惹祸患牵连家人,就已经是万幸了。   虽则对其失望至极,但这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该管的还是得管,至少不能坐视事情一直僵持下去,让娘家成为长久的笑柄。   于是元春很快颁下赏赐,随赏赐送去的家书当中,半句没提贾宝玉在薛家的所作所为,只表示自己这次归宁省亲,一是想要探视老太太的病情,二来就是见一见新妇。   王夫人看罢那家书愁眉不展,捂着缓解头痛用的抹额,唉声叹气道:“娘娘想是还不知道宝玉的所作所为,还想着要见一见宝丫头呢,可现如今……唉~我怎么就修下这么个讨债鬼?!”   “太太只怕是误会了。”   探春接过那家书看了几眼,却是喜形于色:“娘娘多半就是因为得了消息,所以才特意提出要见新妇——宝姐姐最是顾全大局,如今有娘娘的旨意在,便再不情愿最后也肯定会妥协。”   听了探春这番剖析,王夫人顿时精神大振,当下撑着身子坐起来,将额头的抹额一把扯下,道:“既如此,那我再走一遭便是!”   “太太稍安勿躁。”   探春忙拦下她,道:“您要是再在外面染了风,加重了病情可如何是好?”   王夫人却顾不得什么病不病的,执意要去薛家,直到探春祭出归宁省亲这桩法宝,表示若王夫人病重,必然会影响娘娘省亲,王夫人这才只能作罢,转而派遣探春和李纨前去劝说。   想了想,又道:“再喊上你琏二哥,让他把宝玉一并带回来!”   探春和李纨齐声应了,自去准备车马不提。   消息传到东跨院里,贾琏一听却蹿了,掩着后庭断然拒绝,声称自己旧疮复发不良于行。   探春只好又转而托请了隔壁贾蓉出面。   就这般匆匆忙忙赶到了紫金街,薛姨妈虽没迁怒到她们两个小辈儿身上,直接来个闭门不见,但也远不似平日那般慈眉善目的。   一见面,便开门见山的表示宝钗病了,暂时要在娘家修养一段日子。   探春和李纨交换了一下眼神,便主动站出来道:“我们正是听说二嫂子病了,所以才来探视的——娘娘才刚有书信送来,说这回一是探望老太太的病情,二就是要见一见新妇。”   李纨紧跟着道:“是啊,娘娘如此殷切期盼,咱们总不好让她失望——宝丫头的病可得赶紧治,千万不能耽误了娘娘省亲。”   听她们搬出了贾元春的名头,薛姨妈一时有些难以招架,正犹豫该如何应对,忽听外面禀报,说是后街焦大爷求见。   薛姨妈一听登时有了主心骨,忙命人将焦顺请来说话。   等见了面,先问宝玉的动向。   焦顺不慌不忙先见过了李纨,然后才无奈摇头道:“我见他整日以泪洗面,还当他是悔恨莫名,不想关心了几句,才知道他是因为听说林妹妹曾在那里住过,所以触景伤情在哭林妹妹。”   薛姨妈一听这话,登时又气不打一处来,再不肯与探春、李纨多说半句,直接来了个端茶送客。   焦顺见状,又自告奋勇道:“婶婶留步,我代您送她们一程就是。”   等到了外面,李纨不由埋怨他坏事。   焦顺却笑道:“两家近在咫尺,我母亲又是常来常往,若故意哄骗被拆穿,连我也要落个不是——不过你们只管放心,以宝钗姑娘的脾气,最后多半还是会出现在省亲仪式上的。”   方才他之所以实话实说,是因为笃定探春和李纨肯定会偏着自己,不会将这事儿如实禀给王夫人——既然如此,那自然是先紧着向薛家卖好。   李纨见焦顺说的笃定,又知道他每每都能料事如神,便叹道:“其实我也不想理会这些烂事,可谁让我身不由己呢?罢罢罢,有你这话,我们回去也就能跟太太交代了。”   这时一旁的探春却是出奇的沉默,她倒是半点也不担心宝姐姐会拒绝出席省亲仪式,反倒是对焦顺参与此事报以十二万分的警惕。   不过警惕归警惕,眼下的荣国府根本承担不起和焦家决裂的代价,而她自己的未来又是和焦顺绑在一起的。   所以于公于私,探春都不准备将自己的猜测告诉王夫人或者贾宝玉。   唉~   说到底都是二哥哥自作自受,夫妻两个最后如何收场,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第七百五十章 以势压人   书桌后,薛宝钗手里捧着本词集,将婀娜的身板挺得笔直,一双美目专心致志的盯着眼前翻开的书页,好似全副心神都被上面的内容所吸引了。   但若是凑近了细瞧,就不难发现她瞳孔发散,目光压根就没有聚焦在书上。   虽然薛姨妈已经极力隔绝了外面的风言风语,可宝钗是何等人?早在那雪堆上的‘亡妻’悼文被发现时,她就已经预料到自己必将沦为笑柄了。   现如今家中防范的越是森严,也就越是印证了她的猜测。   昔日在大观园时,谁不知她是最爱惜羽毛的,便是极微小的事情也不肯落人话柄?   现如今却莫名其妙成了市井笑谈中的丑角……   这让薛宝钗心中每时每刻都仿佛刀绞一般,但一来为了让母亲宽心,二来不愿在旁人前露出窘态,她还要刻意装出一副从容的样子。   短短数日间,说是度日如年也不为过。   以至于她都不得不用更多的脂粉,去遮掩脸上的憔悴——要知道当初在大观园里,她惯以肌肤光泽细腻著称,又不喜那些铅华,所以向来都是素面朝天的。   这时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惊醒了怔怔出神的宝钗,她先若无其事的翻了一页书,然后才抬头看向了走进来的莺儿。   自从那晚之后,莺儿的立场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虽然身边人恼怒宝玉的所作所为,也大多转变了态度,但莺儿的变化却明显与别人不同。   薛宝钗心知她是误会了什么,但这种事情只会越描越黑,何况自从晴雯揭发告状之后,她是万不敢把林黛玉的事情泄露给莺儿的。   “姑娘。”   莺儿两手捧着一封信,走到桌前边递给宝钗,边解释道:“焦大爷方才来了,还捎来了焦大奶奶给您写的信。”   说着,又忍不住冷笑:“听说宝二爷在焦家,因听说自己住的是林姑娘曾经住过的院子,便每日哭喊什么林妹妹——哼~前两天还在哭那秦钟,如今又哭林姑娘,这不等同是在……”   “好了,莫再提他。”   薛宝钗抬止住她的话,看着手上的信,眼中闪过些许疑惑。   史湘云给自己写信倒不奇怪,她如今月份大了,越发被婆婆徐氏拘束的森严,即便是离得再近也难成行,所以前天听说宝玉闹的那一出,就曾写信来宽慰自己。   可问题也就在此,她前天才刚写了信来,现如今怎么又有书信奉上?   且还是焦大哥亲自送来的?   想到那晚焦顺的‘坦白’,薛宝钗隐隐有所揣测,等拆开信过了一遍,果不其然,这信虽是打着史湘云的名头,实则却是林黛玉在邀约她续写《霸王别姬》的故事。   倘若不知道林黛玉如今的处境,单只是看到这封信,薛宝钗说不定会误以为林黛玉是在故意嘲讽自己。   但现如今一个隐姓埋名做了外室,一个求仁得仁成了笑柄,同是天涯沦落人,又有什么好猜忌的——在重感情的林黛玉看来,薛宝钗如今的处境远不如自己;但在注重名分的薛宝钗看来,两人的处境却只在伯仲之间。   所以看罢这信,宝钗更多的是怅然若失,什么木石前盟、金玉良缘,如今回过头去再看,除了荒诞滑稽之外,竟隐隐像是一种诅咒,而这诅咒之源,自然非贾宝玉莫属。   她忍不住又暗暗幻想,如果当初自己选择了焦顺,将宝玉让给了林黛玉,现如今两人又会是何等境地?   “姑娘、姑娘?”   这时莺儿的呼唤再次打断了她的思绪,抬头便听莺儿又道:“还有一桩事,方才大奶奶和三姑娘来了,说是宫里娘娘颁下赏赐,又说这次回家省亲,一是探望身体不适的老太太,二来就是要见一见刚过门儿的新媳妇。”   宝钗听了顿时眉头紧锁。   这话听着亲切,实则暗藏施压的意思。   原以为宝玉做出那样的事情,荣国府合该放软身段才是,谁成想……   自从嫁给宝玉之后,她也已经不是第一次承受压力了,每一次她都不得不选择进行一定程度上的妥协,这也让她在重回荣国府后,无时无刻不处在压抑当中。   为此,一股名为‘不甘’的情绪也在宝钗心底逐渐积郁——她是会审时度势顾全大局不假,可凭什么每次都是她委曲求全?难道说顾全大势,便要被人仗势欺压?!   而现如今贾元春的施压,无疑让她心中的不甘达到了顶点!   她攥紧粉拳轻咬贝齿,良久才长出一口气道:“替我去告诉太太一声,就说我下月初便回荣国府。”   即便是不甘到了顶点又能如何,贤德妃的施压仍是她现阶段不敢违抗的。   “姑娘。”   莺儿虽然也明白,这是薛宝钗必然会做出的选择,但还是忍不住感到憋屈窝火,可即便再窝火又能如何?姑娘即便傍上了焦大爷,也不可能在这上面借到他的力。   唉~   当初若是姑娘选了焦大爷就好了,三品诰命在身,婆婆宠着丈夫疼着,家里的事情还不用操心。   可惜这世上毕竟没有卖后悔药的。   跟着叹了口气,莺儿便去通传宝钗做出的决定去了。   而宝钗在书房里独自发了一会儿呆,便提笔给‘史湘云’写了一封回信,答应与她续写《霸王别姬》。   ……   与此同时。   完成了递信任务,又与薛姨妈暗中人约黄昏后,焦顺便准备打道回府。   不想刚到家门口,迎面就撞见了顶着一张苦瓜脸的贾宝玉,以及前来接他回府的贾蓉。   贾蓉见了焦顺,忙不迭满脸堆笑的迎上前深施一礼:“我还当见不着叔叔呢——叔叔几时有空去我们府上坐坐,也好让我们沾沾叔叔的鸿运?”   他真正想沾染的其实是‘孕’气。   以前希望许氏能怀上,更多的是为了抗衡芎哥儿,但现如今眼见焦顺都已经成了有实无名的托孤之臣,贾蓉自然更加迫切希望能借此绑上这个靠山。   “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焦顺刚随口敷衍两句,旁边贾宝玉又窜将上来,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央告道:“焦大哥,你陪我一起回家成不成?”   想到他哀悼亡妻秦钟时的声情并茂,焦顺就觉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忙不着痕迹的挣脱了他的手,摇头笑道:“该你去面对的,总是要去面对的,我便护得了你一时,总也护不了你一世。”   他这里挣开,斜下里贾蓉却是挽住了宝玉的胳膊,好一番宽慰。   作为同道之人,贾蓉倒是很能体谅宝玉的所作所为——似秦鲸卿那样的可人儿,谁能不爱?   贾宝玉见焦顺不应,哭丧着脸泫然欲泣道:“能护上一时也是好的,等到太太消了气,自然便能免去皮肉之苦——好哥哥,你就看在平日的情分上,再帮我这一回吧!”   虽然这回没再伸手拉扯,但还是让焦顺感到一阵恶寒。   因唯恐他在街上纠缠不休,再把自己的清白名声给带累了——焦某人不怕别的恶名,却断然不愿沾染这龙阳之好。   于是只得点头道:“罢罢罢,看在三妹妹面上,那我就再陪你走一遭。”   宝玉大喜,恍似得了免死金牌一般。   毕竟纵使他在这上面再不开窍,也能隐约感受到荣国府和焦家之间阴阳易位的现状,所以只要焦顺肯出面,老爷太太肯定是要卖他些面子的。   于是焦顺回府说了一声,便汇同二人赶奔荣国府。   还不等进门呢,贾宝玉先就暗道了一声侥幸,盖因听说王夫人要接他回来,贾政特意派了秦显在门前等着,只等他一回来,就先带到自己面前。   听说父亲有请,贾宝玉就觉得两股战战,可怜巴巴的回头看向焦顺。   焦顺想到自己对薛宝钗的狼子野心,多少对他也有些愧疚,故而主动道:“走吧,我陪你去见叔叔,正好詹事府那边儿也有些旧例不甚明了,想要请教一二。”   宝玉如蒙大赦,心中却又满是遗憾的想到,若是焦家没有搬出去就好了,那他随时都可以拉大旗作虎皮。   贾政原本已经准备好了家法,只等着宝玉一来,就要给他些颜色看看。   但见焦顺走在头里,他却不得不将手里的棍棒撇下,迎出来道:“畅卿不在衙门里奉公,怎么有空送这逆子回来?”   焦顺拱手一礼,笑道:“正有些事情想跟叔叔讨教,可巧婶婶差人接宝兄弟回府,我便也跟着不请自来了。”   贾政沉着脸斜了宝玉一眼,然后往里相让道:“这倒真是巧了,我正好也有事想跟你商量。”   等到了里边儿,两人分宾主落座,贾宝玉却不敢坐,只缩手缩脚的站在焦顺背后,将他当成了挡箭牌。   殊不知贾政瞧他这没担当的样子,心中的怒火愈盛,只是当着焦顺的面不好发作罢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对焦顺道:“娘娘上午来信,还特意提到了云丫头,却不知贤侄届时可方便?若可以的话,不妨与云丫头一起出席。”   其实两年前那次省亲,焦顺就曾参与其中。   不过那时候他的地位还没这么高,与荣国府更不是亲属关系,所以只是从旁帮衬,却并没有被获准觐见贤德妃。   但现如今却又不同了,便是他自己没这个想法,贾元春也不可能忽略他这荣国府真正的顶梁柱,所以才会在信中多次提到史湘云。   “这……”   焦顺这时候其实并不想和嫔妃们走的太近,尤其贾元春目前身处嫌疑之地,实则又被皇帝排斥反感。   但转念又一想,贤德妃既然选择以势压人,逼迫薛宝钗回荣国府,这说不定又是个趁虚而入的好机会。   遂欣然道:“这是难得的盛事,我们夫妻自然要来沾一沾福气的。”   贾政松了口气,连忙道:“那我不日便将名单递上去。”   正说着,忽就听外面秦显禀报,说是太太来了。   却原来王夫人虽然怒其不争,憋着劲儿想要再教训宝玉一番,但听说他半路被贾政截住,却又担心贾政下手太狠,所以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哼~慈母多败儿!”   贾政听说王夫人来了,不由冷哼一声,指着宝玉道:“将这逆子叉出去予她便是!”   秦显立刻上前,装模作样的将宝玉押了出去。   宝玉一开始欢喜的很,但想到母亲上次也动了家法,又忍不住频频回头看向焦顺。   焦顺见状苦笑一声,无奈拱手道:“小侄方才答应了要庇佑宝兄弟,所以……”   “这孽障!”   贾政嗤鼻一声,面沉似水的摆手道:“罢罢罢,且先让他松快几日!”   他知道自己暂时是动不了宝玉了,但却也并不着急,毕竟他真正顾忌的是卧病在床的老太太,以及即将省亲的大女儿,而不是什么王夫人。   等到省亲过后,老太太再……   那时候自然有的是功夫料理这逆子!   焦顺便追在宝玉后面,去见了王夫人。   王夫人先是拉着宝玉一通问,待得知他没有挨打之后,却忽又变了颜色,劈头盖脸的好一通骂。   好半天才责令宝玉闭门思过,除了每日探视老太太之外,再不得私自外出半步。   等打发走宝玉,王夫人忽然掉下泪来,哽咽道:“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竟摊上这么个讨命鬼?!”   焦顺看看左右都离得远,老实不客气的道:“你以后还是多多关注兰哥儿吧,宝玉的事情不如且先放一放——就以他如今在外面的名声而论,年后奉公的约定恐怕都只能作废了。”   王夫人听了愈发苦闷,其实她最近也开始反省,是不是在宝玉身上倾注了太多不必要的宠爱,但要说就此放弃宝玉……   他当初毕竟是衔玉而生!   “太太、太太!”   就在这时,忽听外面传来麝月惊慌失措的嗓音。   如此大呼小叫,尤其还打搅了自己与焦顺相处,王夫人不高兴的皱了皱眉,但还是命人将她唤了进来,问道:“又怎么了?当着焦大爷这般无礼?!”   “太太!”   却见麝月直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仰着头慌张道:“二爷身上那块玉、玉不见了!” ###第七百五十一章 寻玉【上】   怡红院内。   贾宝玉沉着脸背着手,在堂屋客厅来回踱了几圈,忽然站住了脚,扼腕道:“什么劳什子玩意儿,我早不想戴了,如今丢了正好,值当的你这般急急忙忙打发人去跟太太说?!”   他靠着焦顺好容易才逃过这一劫,如今再把丢玉的事儿报上去,岂不是擎等着找后账吗?   偏袭人方才问都没问,就打发麝月前去禀报了,于是他越想越心虚,越心虚就越恼怒。   但对于宝玉的埋怨,袭人却是充耳不闻,依旧领着人里里外外的翻找。   她先斩后奏自然有自己的道理,宝玉最近几日都不在家,身边只带了李贵和一众小厮,如今报上去责任都在外面,若是迟些,保不齐自己等人就要受牵连了。   若在往日,袭人倒愿意给他解释几句,但这次宝玉在薛家的所作所为,已然让她觉得心力交瘁,至少短时间是没心情哄着宝玉了。   宝玉见袭人不肯理睬自己,愈发的暴躁起来,再次背着手转了几圈,停住脚正欲发作,忽听外面脚步声纷沓而至。   他心里一个激灵,猜出多半是王夫人闻讯赶到,急的跺脚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袭人则是默默到了门前,挑开门帘将风风火火赶过来的王夫人连同焦顺迎了进来。   王夫人本就在病中,路上又走的急了,一进门先咳的上气不接下气。   贾宝玉见状待要把茶水递给她,却又被王夫人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吓住,站在那里进退不得。   焦顺见状伸手接过来,递到了王夫人面前。   王夫人忙双手接过一饮而尽,又用帕子沾去嘴角色湿痕,这才厉声喝问道:“孽障,东西丢在哪儿了?什么时候丢的?!”   “这……”   宝玉讷讷的低下头,然后又偷眼看向焦顺,寄望焦顺能帮着打个圆场。   这样惠而不费的事情,焦顺向来急人之所难,当下便道:“不如把这几天跟在他身边的喊来,问问他们可曾留意。”   王夫人一听这话有理,立刻就看向了袭人。   袭人忙道:“太太,当初从薛家回来的时候,那玉还好端端的挂在二爷脖子上呢,多半是后来再出门的时候……”   王夫人打断了她的话,不分青红皂白的呵斥:“这么重要的东西,出门在外,你们怎么也不仔细着些?!”   “太太明鉴!”   袭人忙翻身跪倒:“二爷出门的时候走的太急,我们几个都没能跟去,若是去了,万不会直到这时候才发现!”   王夫人这才知道是错怪了袭人,但这会儿也没心情抚慰她,立刻又连声追问,到底是哪个跟在宝玉身边。   袭人心里跟明镜一样,但却不愿意明着开罪李贵和李嬷嬷,于是故作为难的看向了贾宝玉。   贾宝玉这时也后知后觉的想明白了,沾上这事儿的肯定都少不了要受罚,于是梗着脖子道:“东西是我弄丢的,不干旁人的事!”   他难得有担当一回,可惜毫无效果。   王夫人见他不说,立刻就喊来周瑞,命他将这几日跟在宝玉身边的人统统绑来问话。   不多时李贵和一众小厮就到了,同时赶到的还有探春、李纨,以及赵姨娘和贾环——前两个且不说,后两个纯属就是来看笑话的。   李纨扶着王夫人坐下,探春则是接管了问话的差事。   不过很显然,李贵等人压根就没注意到宝二爷的玉丢了——本来男子在这上面就不如女人细心,况这几日宝玉情绪不对,就跟个火药桶似的,等闲谁敢往他身边凑?   于是尽皆张口结舌一问三不知,登时气的王夫人又拍桌子又咳嗽,喝令统统拖下去责打。   眼见她在气头上,旁人都不敢多言,只焦顺因早年与李贵有些交情,不忍见他受这无妄之灾,于是抬手拦下道:“且先别急着打,宝兄弟这几日去过哪里,就属他们几个最清楚,不如先让他们将功赎罪,若实在找不到再罚不迟。”   顿了顿,又道:“若是在我那里丢的倒不碍事,这几日因有宝兄弟在那院里,进出的人一只手都能数过来,我回头就让人挨个盘问。”   听他这么说,王夫人才勉为其难饶了李贵等人,命他们先去马车上搜找,若找不到,就备好车架等着。   等李贵几个千恩万谢的去了,屋里一时间却陷入了沉默当中。   宝玉初时也乐得不说话,但等了一会儿见还是没人开口,便忍不住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一副莫名其妙不明所以的样子。   李纨见状,摇头叹道:“若落在畅卿家中倒还好,怕就怕落在薛家了——这节骨眼上,问也不合适,不问更不合适。”   宝玉这才恍然,想到自己那天夜里做的荒唐事儿,以及外面如今对薛宝钗的调侃戏谑,他哪还有脸登门讨要什么通灵宝玉?   索性又一梗脖子道:“我早说不用找了,那劳什子已经被我砸了!”   “哥哥说砸了,那碎片现在何处?”   探春当即诘问:“难不成那石头还能化作飞灰不成?!”   “这……”   宝玉迟疑了一下,立刻改口:“那就是在街上丢的!”   众人哪有心情听他胡说八道?   王夫人当即撑着桌子起身道:“罢罢罢,还是我走上一遭吧。”   说着,却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探春见状,便又主动站出来道:“太太的病还没好,还是我再走一遭吧——我们做小辈儿的出面,纵使说错了话也还有个转圜的余地。”   王夫人见又是三丫头主动站出来,不由欣慰非常,拉着她的手道:“比起你这不中用的哥哥,你倒更像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   事不宜迟,探春当即点齐了人马就待出发——内中包括袭人麝月,毕竟她们最熟悉宝玉的行为模式,找起来也比别人熟稔些。   不想前脚刚出了怡红院,后面就听有人连声呼喊。   听出是赵姨娘的嗓音,探春无奈叹息一声,摆摆手示意袭人先带着大部队去前院,自己驻足留步等着赵姨娘找过来。   “你这丫头是不是傻了?!”   赵姨娘一上来就叉着腰横加指责:“他丢他的玉,和你有什么相干?偏上赶着去捧太太的臭脚,难道外面的白眼就那么好瞧?!”   方才探春主动站出来的时候,她就在旁边挤眉弄眼想要拦下了,后来听王夫人说探春像是从自己肠子里爬出来的,就更是把赵姨娘气得够呛。   要照她的心意,巴不得王夫人带病奔波,活活累死在外面才好!   “姨娘慎言。”   探春瞪了赵姨娘一眼,板着脸道:“那东西多少总是件祥瑞,甭管灵不灵验,总要先找回来才能心安。”   “你……”   赵姨娘还要再争辩,忽然被身后一声干咳打断,她满脸不豫的回过头,却见是焦顺不紧不慢的走了过来。   “呦~!”   赵姨娘立刻表演了川剧变脸,风骚又妩媚的娇笑道:“大爷怎么也出来了?”   若不是此处并无遮拦,她都恨不能整个人贴上去。   焦顺倒真是有日子没尝过这一口了。   想到她日后也算是自己半个岳母,不觉便有些蠢蠢欲动,可惜眼下地点时间都不合适,焦顺也只能收敛了心中欲念,顺手摸出件红玛瑙手串儿,路过时不留痕迹的塞给了她,笑道:“我正要同三妹妹一道回紫金街。”   说着,又对面沉似水的探春道:“先在我家找找,若能找到的话,也免得妹妹为难。”   探春面色稍缓,正待向焦顺道谢,赵姨娘却捧着那手串,笑不拢嘴的抢着道:“哎呦,这怎么使得?”   说话间,那手串却早套到了腕子上,她一边晃着手腕沾沾自喜,一边忍不住毛遂自荐:“要不我也跟你们走一遭吧?这人多总能……”   “这事儿用不着姨娘操心!”   探春心知她是身心都被焦顺搔到了痒处,真要是跟去了焦家,还不定要做出什么没皮没脸的勾当呢,故此不等她说完就断然拒绝。   “你这死丫头,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赵姨娘气的跺脚,但眼睛转向焦顺时,又媚的几乎要滴出水来,掐着兰花指糯声道:“这丫头自小就不让人省心,等以后要是嫁过去还不知好歹,大爷只管跟我说,我同二爷一起教训她。”   那语气那神态,但凡是个男人听了,脑海中都不免浮现出一张三人大床。   焦顺原本吃干抹净,并不急着迎娶探春过门,如今吃赵姨娘这一暗示,反倒多了三分紧迫。   不过这光天化日之下,他也不敢与赵姨娘多做兜搭,当下只含糊一声,便汇同脸色铁青的探春一起出了荣国府。   其实这事儿合该叫上宝玉一起,也好让他随时回忆近几日都做过什么,去过哪里——但他一听说要去薛家寻玉,就恨不能把自己拴在房梁上不下来,除非是五花大绑,否则想要说服他跟去谈何容易?   却说两人虽是一起动身,但毕竟男女有别授受不亲,故此是各自乘坐了一辆马车。   一路无话。   等到了紫金街后,按照商量好的,先没有惊动薛家,而是去了焦府——袭人和麝月负责带队去客院里挖地三尺,焦顺则引着探春侍书主仆去见湘云。   湘云正在与邢岫烟下棋,冷不丁听说自家老爷带了探春回来,不由奇道:“三姐姐怎么来了?就她一个,还是?”   “袭人和麝月也跟着来了。”   司棋禀道:“不过她们一来就直接去了客院那边儿,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去了客院找东西?”   史湘云愈发纳闷,心道莫非是宝二哥落下了行李?可这也用不着三姐姐单独跑一遭吧?   除非是……   等见到探春,她劈头就是一句:“是不是宝二哥那玉又丢了?”   “怎么?!”   贾探春闻言不由眼前一亮,激动道:“莫不是你瞧见了?!”   她心想着若是史湘云瞧见了,倒省得再去薛家吃瘪。   可惜湘云却是摇头道:“我猜的,除了那命根子,还有什么值得这般兴师动众的?”   探春闻言顿时泄了气,悻悻将前因后果说了,又叹道:“若只是个物件倒罢了,但毕竟是祥瑞,上面又刻着‘莫失莫忘’四字,总要找出来才能心安。”   她平素倒不怎么相信鬼神那一套,但这块玉却是从小听到大的,由不得她不认真。   史湘云听了,也不由想多了,心道那玉上刻的是‘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原以为一旦丢了,会应在宝二哥身上的,但现如今老太太刚病入膏肓,那玉就丢了,难不成是应在老太太身上的?   又或者……   是老太太替他挡了这一灾?   两人在这里说话,外面焦顺早铺排下,让把近几日出入过客院的人全都找来一一盘问,而袭人和麝月则领着人在客院里掘地三尺。   但很显然,东西并不是丢在这边儿的,所以足足忙活了一个多时辰依旧是毫无所得。   这期间,李贵也领着人在街上找了好些个来回,但凡是宝玉曾去过的地方,除了地毯式搜索,还不惜许下千金利诱,可也同样是一无所获。   看看天色,探春知道再也耽搁不得了,于是无奈辞别了史湘云,转至前街求见薛姨妈。   因贤德妃以势压人的事儿,薛姨妈正同薛二太太诉苦呢,骤然听说探春去而复返,不由着恼,骂道:“即便不念夫妻之情,两家总也是知己的亲戚,哪有这样反复催促的?!”   说着,便准备去与探春对答。   宝琴见状,忙拉住她道:“伯母息怒,姐姐既已经做出了决定,最好还是不要节外生枝。”   顿了顿,又道:“不过咱们也没必要着急,且等月底再答复不迟。”   薛姨妈犹豫了一下,这才勉为其难的点头应了。   等在客厅里见了探春,她沉住气准备等探春催促,然后再敷衍几句,谁知探春吞吞吐吐半天也没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薛姨妈半是不耐半是纳闷:“你这丫头素来是个爽利人,今儿却怎么这般婆婆妈妈的?若再不说,我可要端茶送客了!”   探春无奈,只得尴尬道:“亲家太太莫要误会,其实、实是二哥哥的那块玉找不见了,所以……”   不等她把话说完,薛姨妈已然拍案而起! ###第七百五十二章 寻玉【下】   若在平日倒还罢了,但薛姨妈本就窝了一肚子火,故而探春这话在她听来,分明就是在怀疑薛家昧下了宝玉的东西,这让她如何能忍?   当下拍案而起,巍峨乱颤的怒视探春道:“怎么,他的玉丢了,却成我们家的不是了?!你们若有真凭实据就拿出来,见官也成!”   探春虽然早就料到此行不会顺利,但还是被薛姨妈的怒目圆睁的模样惊住了。   毕竟这位亲家太太素来一团和气,便遇到什么也只是愁眉苦脸,自己还是头一次见她如此——但想想宝玉的所作所为,她会怒不可遏倒也并不是不能理解。   唉~   凤姐姐掌权那么久都风平浪静,偏怎么自己一当家就成了多事之秋?   不过也正因如此,探春才要竭力维持荣国府的体面,否则她连王熙凤都比不过,又拿什么自称巾帼不让须眉?   于是急忙解释道:“姨妈误会了,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着或许他那天喝的烂醉,胡乱把那玉丢在什么地方了——您也知道,那东西是胎里带来的,从小到大从来没离过身,这突然间丢了,阖府上下都已经乱了营,有唐突失礼的地方还请姨妈多多见谅。”   说着,又冲薛姨妈深施一礼。   这个解释和态度还算说的过去,薛姨妈勉强压住了怒火,咬牙道:“我不是冲你,是……哼~宝玉在哪儿呢?他自己丢了玉,自己不来找,倒好意思往妹妹头上推?便文龙那等不争气的,还知道要护着妹妹呢!”   “二哥哥平素对我也十分爱护体贴。”   探春忙道:“我之所以毛遂自荐,是因为他在家受了太太的家法,一时有些行动不便,所以才……”   不想薛姨妈把头摇的拨浪鼓仿佛:“若是姐夫出手倒罢了,你们太太怎么可能下此狠手?这事儿与你无干,你让他有能耐就自己来找!”   别个如何她或许不清楚,但对这亲姐姐却是知根知底的很。   探春见她说的不容置疑,也只好叹息一声告辞离开——倒不是说全无办法可想,但她也希望借着这话,将宝玉带到薛姨妈面前。   先前不是认错无门么?   如今正好拿出负荆请罪的态度来!   等出了薛家,麝月立即迎了上来,关切的问:“姑娘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可是亲家太太不让咱们进去搜找?”   探春面沉似水的摇头道:“姨妈说了,既是二哥哥自己弄丢的,那就让他自己来找。”   “让他自己来找?”   麝月闻言面色发苦:“可他现在……”   说到一半,就被袭人扯着胳膊拉远了些,教训道:“三姑娘自然有三姑娘的谋算,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什么叫凑热闹?”   麝月不满的反驳:“二爷的事儿咱们不管,谁管?倒是姐姐,最近怎么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以前你可说不出这样的风凉话!”   袭人默然不语,她也懒得跟麝月分辩什么,这些东西原本就是她灌输给麝月等人的,但现在她似乎又头一个成了反叛……   且不提两个丫鬟之间的拌嘴。   却说探春一路风风火火回到家中,先禀明了沿途和焦家皆无所获,又复述了薛姨妈的要求,以及自己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的理由。   王夫人听了,立刻命人将家法送来,直接递给袭人道:“你这就把宝玉押去薛家负荆请罪,若是他不听话,你只管拿这东西打他就是——若是亲家太太不满意,也请她只管用这家法惩戒!”   顿了顿,又咬牙加了一句:“你若敢阳奉阴违,我先拿你是问!”   她这次也是当真下了狠心,想要让宝玉长长记性。   等袭人无奈领命去了,她坐回椅子上沉默半晌,忽然开口问道:“兰哥儿几时请假回来?”   也或许是该考虑一下那冤家的建议了。   ……   却说袭人得了‘尚方宝剑’,匆匆回到怡红院里,就见贾宝玉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躺在床上,右半边脸上还印着个清晰的巴掌印,也不知是王夫人打的,还是贾政所赐。   袭人下意识想要关心几句,但马上又放弃了这种无意义的行为,佯装没瞧见那巴掌印,举起手里的家法道:“二爷怎么还有心睡觉?快跟我来,太太让我带着家法把你押送到薛家去,给亲家太太负荆请罪!”   贾宝玉看看她手上家法,悻悻道:“不过是根棒子罢了,薛家又不是没有。”   “但这代表的是太太的意思!”   袭人不假辞色的将那家法举高:“太太还说,若是二爷不肯去,就让我们打到二爷肯去为止。”   宝玉一开始还没反应,等见袭人作势欲打,这才连忙一骨碌爬起来,边往外走边愤愤不平的抱怨:“廉颇是自己要去的,也没听说还有人逼他去负荆请罪!”   袭人见他屈服了,也就没再理会他那些牢骚抱怨。   只默默跟在宝玉背后,与他一起返回紫金街。   一路无话。   越是靠近紫金街,贾宝玉就越像是没了毛的猴子般坐立难安。   麝月在一旁,见袭人始终一言不发,忍不住凑上前提醒道:“二爷,等进去的时候你带上这家法,见了太太跪倒在她面前将这东西双手奉上便是。”   顿了顿,又补了句:“千万记得小什么大的就跑的道理。”   “是小受大走。”   宝玉没精打采的更正了一下,比起肉体上的痛苦,他其实更怕的是直面薛姨妈和宝钗——别看他前两天一直试图登门谢罪,其实压根就没准备该如何面对。   不过事情闹到这一步,就算是再不知所措,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与此同时,薛家后宅。   宝钗依旧坐在书桌后面,只是手里捧着的不再是诗词歌赋,而是那件常年带在身边的金项圈。   方才薛姨妈找她说了宝玉丢玉的事儿,因气不过,还提议干脆驳了贤德妃的面子,坚决不去参与什么元妃省亲。   但宝钗最终还是理智的拒绝了。   等薛姨妈离开之后,她就下意识摘下这金项圈摩挲把玩起来。   莺儿在一旁窥探多时,隐约也猜到了姑娘心中所想。   因那上面刻着‘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个字,她当初还说姑娘的项圈和宝玉的玉是一对儿呢,不想才刚成亲那玉就丢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两人之间的缘分也彻底完了?   就在莺儿暗暗揣度的时候,外面忽然有小丫鬟禀报,说是姑爷来了,还随身带了一根棍棒。   “怎么?!”   莺儿闻言吃了一惊,脱口道:“他难道还要行凶不成?!”   “这倒不是。”   那小丫鬟忙解释道:“说是从荣国府带来的家法,让太太用来惩罚姑爷呢。”   得知不是行凶,而是负荆请罪的,莺儿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过听她一口一个姑爷的,莺儿下意识就想纠正,但又觉得是多此一举白费力气——毕竟不是人人都知道,姑娘背地里已经与焦大爷暗通款曲。   于是吩咐道:“你过去盯紧点儿,有什么风吹草动就立刻托人回来报信儿!”   那小丫鬟答应一声,自觉重任在肩,立刻撒丫子又往前院客厅里跑。   她赶到的时候,宝玉刚刚好跪在薛姨妈面前,将那家法高高举过了头顶。   薛姨妈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咬牙质问道:“我问你,是我有哪里对不住你,还是你宝姐姐亏欠了你?你就这么一桩桩一件件的,直往我们母女俩心窝里戳?!”   宝玉被说的垂下头,根本不敢去看薛姨妈。   见他这副窝囊的样子,再想想他前两天的所作所为,薛姨妈愈发失望透顶——他偏只在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大胆非常,这不是天生的祸害还能是什么?!   想到这里,她一赌气抓过那家法作势欲打,不想还棍棒还没落下,宝玉就熟练的抱着脑袋团成了团,那滑稽可笑的模样,让薛姨妈连打他一顿出气的兴趣都没了。   将那贾家的家法往地上一摔,颓然道:“找吧、去找吧,不管找不找得到,都别让我再看见你!”   贾宝玉也知道自己这条件反射十分丢人,因此也没多想就急急忙忙掩面而走。   薛姨妈也没有再为难他的心思,因此袭人麝月等一众随行的丫鬟,也都获准进来与他一起搜找。   因袭人态度不甚积极,所以指挥搜索的主力就成了麝月,宝玉则是在她的循循善诱下,回忆着自己在薛府都做过些什么。   而越是想到自己那天晚上愚蠢行为,贾宝玉就愈发觉得羞愤欲死——他本来还不知道自己的愚蠢获得了怎样的评价,直到他不经意间在焦家看到了几份花边小报。   如果宝玉是穿越者的话,他一定会用‘社死’来形容自己眼下的处境。   抱着这样的想法,贾宝玉扫见墙角有口水井,便下意识凑了上去,边探头往里张望着,边琢磨着如果自己跳进井里一了百了……   “二爷?”   这时麝月一声呼唤,吓的他浑身一激灵,虽然没有因此掉进去,但还是蹬蹬蹬倒退了几步,惊魂未定的看向井口。   麝月哪知道他在想什么?   当下还以为东西掉到井里去了呢,当下忙凑到井口前,一边往下窥探一边急道:“那玉掉到井里去了?这、这可怎么捞?要是夏天,还能选个胆大的系下去试试,可这天寒地冻的,怕是一沾水就要把人冻死了!”   她这里急的直跺脚,却听宝玉喃喃道:“这水确实太凉了、太凉了。”   “什么?”   “没什么,应该不是掉在这里了。”   麝月闻言先是松了一口气,旋即见宝玉避瘟神似的跑开了,不由奇怪道:“二爷这是怎么了?”   “谁知道呢。”   袭人面无表情的扯了扯嘴角:“兴许是又想起什么道理禅机了吧。”   不想这话却顺着风落入了宝玉耳中。   刚刚把‘求死’二字抛在脑后的宝玉,顿觉有找到了更合适自己的道路。   是了,怪不得那么多人想要出家避世,既能远离这些人情世故爱恨纠葛,又能免去寻死的痛苦。   他不自觉摘下了帽子,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若有所思的抚摸着已经长出了头发茬儿的瘌痢头。   “二爷!”   麝月见状,忙上前把那帽子扣了回去,又呵斥左右道:“看什么看,二爷是因为最近千方百计想让二奶奶消气,急的头发大把大把的掉,所以才变成这样的!”   这个牵强的解释,自然不可能让所有人相信,但也没人会在这时候触霉头,于是都低下头装作认真搜找的模样。   麝月这边儿刚松了口气,忽然间宝玉就一跳三尺高:“不找了、不找了!你们有谁知道宝姐姐在那,我要去找她!”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宝玉又抽的哪门子疯,不是说二奶奶不肯见他吗,他这时候冒然找过去想干什么?   麝月生怕他又闹出什么乱子,忙扯住他的胳膊,急道:“二爷,你又想干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通了,自尽和出家都是一样的!”   说着,甩开麝月撒腿就跑。   麝月愣怔了一下,才想明白他方才说的是什么疯话,当即吓的花容失色,急忙从后呼喊追逐。   可宝玉再不济也毕竟是男人,趁她发愣的会儿功夫,早七拐八绕把她们远远甩开了。   沿途他见了薛家的丫鬟仆妇,扯住就逼问薛宝钗的住处,就这么一路走一路问,兜兜转转还真就到了宝钗的闺房门前。   就只见他站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冲着里面嚷道:“宝姐姐,我如今已经想明白了,与其再继续惹你生厌,还不如真就遁入空门彼此清净自在——姐姐是倾国倾城的貌,我不过是多病多灾的身,姐姐理当配个更好的人,今儿你索性写一份休书,把我休了吧!”   这话一出,直如天雷滚滚,震的四下里寂静一片。   宝玉等了一会儿,见里面没有动静,清了清嗓子还要再喊,忽然就堂屋房门洞开,薛宝钗俏脸冰寒大步流星的走了出来,不等宝玉开口,照着他的左脸抡圆了就是一记耳光!   这下子宝玉脸上顿时就对称多了。 ###第七百五十三章 魁梧的身影   打完之后,薛宝钗妙目圆睁,怒道:“我家到底哪里得罪你了,值得你如此坑害?这桩婚事乃是御赐,岂是能私相授受随意更改的?!”   宝玉听了这话,忙摇头辩解道:“姐姐误会了,我万万没有这个意思!我是想着若是姐姐主动休了我,多少能保全自己的名声,所以……”   “呸~”   薛宝钗狠啐了一口,咬牙道:“名声?!拜二爷所赐,我如今早就是名声在外的笑柄了!”   说着,转头回了屋里,砰一下带上了房门。   原来宝姐姐也有怒目金刚之相。   贾宝玉捂着脸愣怔半晌,最后垂头丧气而去。   因这一番,他宁愿回去受家法,也没脸继续留在薛家了,于是不顾麝月苦劝,执意带队回了荣国府。   不料无功而返之后,王夫人只是长吁短叹,竟不曾责罚,贾宝玉自觉逃过一劫,暗暗庆幸之余,却没有注意到王夫人自此对怡红院少了关注,反而时常把李纨喊到清堂茅舍,关心贾兰的学业近况。   当然了,就算注意到了这些事情,贾宝玉也多半不会放在心上,反而乐得能够清静自在。   就这般时间一天天的过去,眼见已是月底。   期间王夫人几次差人去接宝钗,都被薛姨妈用各种理由推辞了,正当她心急火燎准备亲自前往的时候,老太太的病情却突然急转直下。   借着这个由头,薛姨妈才带着宝钗重新回到了荣国府,但除了每日去病榻前守着老太太,宝钗几乎就成了沉默寡言的闷嘴葫芦。   这等做派,与她当初八面玲珑的形象简直是天差地别,不知多少人为此慨叹,无形中也让宝玉在丫鬟们当中的热度直线下滑。   腊月初一这日天色阴沉沉的,眼见又是一场雪。   王熙凤裹着件白狐裘走进老太太屋里,一面抬手去解颈间的系带,一边跺着脚道:“这鬼天气,真真儿要把人给冻死了!”   正与薛宝钗尴尬对坐的宝玉见状,忙起身将自己的手炉送了过去,笑道:“约莫是要下雪了,姐姐又是双身子,自然比别个更怕冷。”   “何止是怕冷,还怯热呢。”   王熙凤嘴里抱怨着,两手抚摸着隆起的小腹,脸上却满是淡淡的欢喜,自从显怀后她找了好几位大夫,都说必能一索得男。   她转头看看起身唤了声‘凤姐姐’,便再没有下文的薛宝钗,再看看一旁尬笑的宝玉,不由摇头道:“要早知道屋里就你们两个,我才不来呢。”   宝玉讪讪笑着没敢接这茬,反问:“那牟尼院里如何?可别冻着二姐姐。”   “你放心。”   听她问起迎春,王熙凤隐带嘲讽的道:“你二姐姐好着呢,每日里透心儿的热乎,比我可强多了。”   这话着实古怪,从来只听说透心凉,却怎么还有透心儿的热乎?   宝玉正待发问,忽见探春急急忙忙从外面进来,扬声道:“都准备准备,宫里来人了,说不得还要来瞧老太太呢!”   说着,看向床上昏迷不醒的贾母,暗暗叹息一声。   正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元春这次头一批出宫省亲,为的就是见老太太最后一面,故此老太太病危后,家里为了吊住这最后一口气,那真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贵,短短几日光是买药材就用了大几千两。   再加上请几位名医常驻家中的挑费,只怕前前后后又要两三万两银子。   唉~   这还没想到怎么把欠账补上,就又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看向薛宝钗,本来这事儿还能指望薛家帮衬,但现在……   哪怕是再厚脸皮的,怕也张不开这个口!   却说众人将屋里归置了一通,正等着‘天使’来探望老太太呢,就又得了消息,说是焦大爷看天色不对,怕过几日路上冰雪泥泞难行,特意请了假准备先送史大姑娘过来。   王熙凤在旁听了,不由捻酸道:“都是双身子的人,偏我怎么就这么命苦?”   不想她酸的还早了,等那奉命来查看准备事宜的太监探视完贾母,又特意交代,说娘娘见名单上有焦詹事的夫人,知道她如今是双身子,所以再三叮咛让焦夫人不必出迎,等那些繁琐的都过去,姐妹两个再叙别情不迟。   这独一份的待遇,莫说是王熙凤心里酸溜溜儿的,薛宝钗和贾探春也是各有触动。   而听说湘云要来,本就坐不住的宝玉立刻道:“那我出去等着迎一迎。”   “你急什么?”   王熙凤忙道:“没准什么时候能到呢,外面又天寒地冻的,你这会儿就去等着,不是白白受罪么?”   “不妨事。”   宝玉摆摆手:“我正好去透透气。”   说着,便挑开门帘一溜烟儿的去了。   薛宝钗自然明白他这是想躲开自己,这其实早在宝钗的预料当中,只是让宝钗没有想到的是,王夫人的态度竟也有了转变,自己回来也有两三天了,她竟是再未尝试撮合自己与玉宝玉破镜重圆。   做婆婆的如此,下面人自然也不会画蛇添足。   故而这几日宝钗倒难得的清闲了下来。   不过她可不会为此而欣喜,因为这分明意味着王夫人已经放弃了自己,甚至于……连对宝玉也改了态度,反而是李纨、贾兰母子成了清堂茅舍的常客。   正因如此,让宝钗当家做主的事情再也没人提起。   这一来,她嫁到荣国府的最后一个理由,似乎也不存在了。   现在她虽然顶着荣国府宝二奶奶的名头,却仿佛变成了半透明的局外人。   再说宝玉。   他因嫌门房腌臜,索性揣着手炉钻进了马车里,结果稀里糊涂竟睡了一觉。   迷迷糊糊中被袭人推醒,他揉着眼睛翻身坐起,问道:“什么时辰了,怎么屋里这么黑?”   “这哪是屋里,二爷睡糊涂了吧?”   袭人说着,顺势将车帘挑起,冷风立刻卷着雪花冲了进来。   “下雪了?!”   贾宝玉登时来了精神,撩开身上的皮褥子,麻利钻出了车厢,结果却发现雪才刚刚开始下,根本连地面都没有铺满呢。   正失望呢,麝月在一旁提醒道:“二爷怎么忘了正事儿,你不是来迎接焦大爷的吗?”   宝玉这才如梦初醒,一拍脑门下了车,又回首去扶袭人。   袭人却默不作声的从另一面跳了下去。   宝玉讪讪的缩回了手,愈发觉得这日子过的气闷无趣。   垂头丧气的迎到门外,直到望见焦家的马车缓缓驶过来,他这才略略打起了精神。   等到马车停稳了,司棋先麻利的跳下来放好了台阶,焦顺这才扶着史湘云往外走。   史湘云手里捧着个盒子,一见宝玉便笑逐颜开的道:“这阵子可闷死我了,好容易来一回,咱们下午起一桌牌局吧!”   说着,把那盒子冲宝玉举了举,得意道:“除了原本的三国人物,我又特意把咱们几个编了进去——我们太太只准我每日画半个时辰,我前前后后用了一个多月才弄好绣像。”   见她虽挺着大肚子,依旧不改活泼烂漫的本性,贾宝玉欣慰之余,却不由暗暗感叹,原来姐妹兄弟当中,最能坚守本心的却是云妹妹。   若早知如此……   偏他心生妄念的时候,却也不想想林妹妹宝姐姐的转变,到底是因为谁的缘故。   这时司棋又从车上扶下来一人,却是那每回来都用纱巾蒙面的女大夫。   想到自己头一回见她时闹的乌龙,宝玉下意识多看了两眼,结果就被焦顺一把扯住,笑道:“难得我今儿请了假,宝兄弟晚上可要陪我多吃几盅。”   说完,看了眼史湘云,又改口道:“先等打完了牌再说。”   就这么说说笑笑进到了府里,先见过了贾政,又去见过了王夫人,然后才转到老太太院里探视。   眼瞧着月余不见,老太太几乎都瘦脱形了,史湘云不由泪洒当场,焦顺连带左右众人拼命苦劝,这才劝住。   因怕动了胎气,众人也不敢再让她守着老太太,直接领着去了早就准备好的客院稍事休息。   王熙凤见湘云被众星捧月一般,反倒是自己这个‘旧人’和薛宝钗这个‘新人’失了宠,不由暗骂世态炎凉——不过想想自己肚子里的种也是一样的,这才稍稍平顺了心情。   湘云一贯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没过半个时辰便又差人来请,说是已经设好了牌局,只等各路豪杰入场。   探春和宝玉跟着起哄,众人便都转奔史湘云的客院儿——唯独薛宝钗推说自己要守着老太太,不肯轻易离开,众人见说不动她,便也只好作罢。   等屋里只余下宝钗和丫鬟仆妇,她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老太太,竟莫名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感触——不过她心里也明白,按照眼下的局势发展,自己最终的下场只怕未必能赶得上老太太的十分之一。   正黯然神伤,忽见鸳鸯引着‘苏大夫’和司棋走了进来,她下意识起身,看着对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现如今,她自然清楚这‘苏大夫’就是林妹妹假扮的,但她想不通的是,林妹妹为何要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三番五次的上门探视老太太。   焦大哥和湘云又为何肯如此纵容她?   要知道,老太太可是做主昧下了她嫁妆,又生生哄了她这么些年,按说再好的关系,知道这些也该淡了。   偏林妹妹依旧……   这时林黛玉冲她微微颔首,然后便来到老太太跟前,看似是在望闻问切,实则是双目含泪无语凝噎——她之所以等到这时候才进来,就是怕情绪外泄露出马脚。   薛宝钗忙借口屋里气息浑浊,不利于诊治,将所有人都支了出去,免得林黛玉被人瞧出破绽来。   “多谢姐姐了。”   林黛玉这时才侧过头来开了口。   听到她那低沉的嗓音,薛宝钗忍不住好奇道:“你这声音是?”   “嘴里塞了棉花。”   林黛玉说着撩开面纱张大了嘴,让薛宝钗查看。   薛宝钗一面啧啧称奇,一面却又莫名觉得黛玉那樱桃小口,竟好像比往昔大了些似的。   嗯……   或者是张开的更圆了。   再然后两人就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当中,要说以前两人之间虽针锋相对,彼此之间的话题却不少,即便最近也时常在信里讨论《霸王别姬》的剧情。   但是也不知怎么的,如今面对面独处,却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最后林黛玉索性专心致志的看向了老太太。   约莫半刻钟的功夫,她依依不舍的起身,留下些早就准备好的滋补药方,告辞而去。   薛宝钗将她送到院门外,一直目送她的背影消失,正要回到屋里,却见王夫人远远的赶了过来。   她忙又迎了一段儿,上前见礼道:“太太。”   王夫人看着她明显消瘦了不少的脸庞,忍不住微微叹息一声,然后道:“你也去跟她们一起解解闷儿,老太太这边儿我盯着就成。”   以前一心向着宝玉,自然显不出什么亲情来,但如今心态转变之后,再看宝钗心态却倒平和了许多。   薛宝钗还想推托,王夫人却已经自顾自去了老太太院里。   宝钗无奈,只得带着莺儿几个往客院行去。   不想半途中,远远的就见焦顺站在前面凉亭里,似是在与什么人说话,宝钗下意识想要更改路径绕过去,偏这里又是通往客院的必经之路。   正迟疑间,忽听莺儿惊呼一声道:“咦?我的镯子呢?我的镯子怎么不见了?!”   说着,扯住左右道:“快、快跟我回去找找,这要是被雪给盖住,再想找可就麻烦了!”   眼见她不由分说,就将随行的两个小丫鬟拉走了,薛宝钗心下是哭笑不得。   她如何看不出来,莺儿这是在给自己和焦顺制造独处的机会?   唉~   那晚不过就是一场误会罢了,偏怎么这小蹄子就一门心思,认准了自己和焦大哥之间不清不楚呢?   目送莺儿几个消失在漫天雪花当中,宝钗无奈的叹了口气,转回头再看向前面,却见凉亭中步出个青衣小帽的仆人,循着岔路匆匆的走远了。   如此一来,凉亭内便只余下焦顺那魁梧的身影。 ###第七百五十四章 金簪雪里埋   眼见焦顺似乎已经办完了事儿,薛宝钗紧了紧披风,想着不如等着他也离开之后,自己再去客院与众姐妹汇合不迟。   她想的简单,却不料焦顺紧跟着步出凉亭,却是径自朝这边儿走了过来。   薛宝钗心下没来由的就有些慌乱,有心闪身回避,又怕显得太过刻意让焦顺误会,再说这左近也没有藏身的所在,于是只得定了定神,略略往前迎了两步先行见礼。   “果然是妹妹。”   焦顺一边还礼,一边笑道:“我刚在凉亭里见你孤零零一人在此,还生怕是认错了呢——这么大的雪,妹妹怎么独自出来了?”   “我正要去客院赴湘云的约,原是有莺儿和两个小丫鬟跟着的,谁知莺儿半路掉了镯子,就急急忙忙带人去找了。”薛宝钗一边解释着,一边绕过焦顺,与他保持着足够的距离继续前行,同时反问道:“倒是焦大哥你,怎么不陪湘云她们在家打牌,反倒独自躲出来了?”   真真好个莺儿!   不枉自己那天花的心思!   “妹妹忘了,当初我连赢了你们一下午,你们便都不肯带我玩儿了。”   焦顺说着,又有意无意的感叹道:“不想那通灵宝玉就这么丢了,听说宝兄弟的名字都由此而来,我满以为他会十分伤心呢,不想方才问起时,他倒显得十分洒脱,直说是什么‘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   宝钗听了,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金项圈,半晌才淡淡道:“他是有慧根的,自然不像我这等俗人,拿得起就放不下。”   说话间,就已经离着那凉亭不远了,因见宝钗一直朝着客院的方向走,并没有要在此驻足的意思,焦顺眼珠一转,立刻又放低嗓音道:“妹妹方才可曾见过黛玉?”   听他提起林妹妹,薛宝钗果然不自觉脚步一顿,叹道:“若不是她摘了面纱,我都有些不敢认呢——也亏你们肯纵着她,这要是出一点儿差池,还不定要闹出什么风波来呢。”   “本就已经屈了她,自然要从别处找补。”   焦顺说话间,自然而然的绕到了她面前,板起脸来正色道:“其实我有几句话,早就想劝一劝妹妹的,却不知当不当讲。”   说着,又抬手往旁边的凉亭里一指:“妹妹若不嫌弃,咱们且去那亭中一叙如何?”   听得那个‘劝’字,宝钗便条件反射般的产生了误会,心道怪不得太太一直没有行动,原来是托请了焦大哥出面。   有心断然拒绝,但想到焦顺如今的身份地位,又不好因此得罪了他。   故而犹豫片刻后,宝钗还是跟着焦顺一起走进了凉亭里。   焦顺进到亭子里,先跺去鞋上的雪泥,然后径自寻了个干净的地方落座。   宝钗却只是站在凉亭入口处,静静等着他开口,那态度说不上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却也严守着男女之间该有的距离。   焦顺见状,立刻借题发挥道:“我想说的就是妹妹这一点,整日里把自己绷紧了弦儿,再多的苦再多的烦,也只闷在肚子里硬挺着,长此以往只怕就要积郁成疾了!”   顿了顿,又解释道:“这是林妹妹先瞧出来的,你也知道,她惯是刀子嘴豆腐心,面对面半句不说,实则心里一直在担心你。”   薛宝钗没想到焦顺要说的这个,愣怔了片刻,才道:“劳焦大哥和林妹妹惦念了,我现在……还好。”   她原想说‘很好’,但却实在说不出这等昧心之语。   焦顺听了大摇其头:“当着我的面,妹妹何必自欺欺人——就宝玉做过的那些事儿,哪一桩哪一件我不是知根知底?说句不中听的,我若是妹妹,怕是早与宝玉拼个你死我活了。”   “焦大哥这话……”   宝钗蹙眉:“难道是想让我跟宝玉大闹一场?”   “当然不是!”   焦顺断然否定,起身道:“我的意思是,你既然不想大闹一场,那就得学会自我排解、自我宣泄——这么说吧,哪怕你大哭一场,也比眼下这般行尸走肉的样子强。”   顿了顿,再次补充道:“实话不瞒你说,婶婶多少次因为你的事儿,都不知有多少次在我母亲面前以泪洗面了。”   听到母亲找徐婶婶哭诉,宝钗神情不由一黯,旋即苦笑道:“就算哭出来又能如何?”   “不能如何,但起码能宣泄淤积的情绪!”   焦顺断然道:“如果不想哭,那就做点儿平时不会做的,歇斯底里也好,张狂无礼也罢,总之就是要抛开心底的烦恼,哪怕是只是暂时的也好!”   “譬如说……”   说着,他四下里张望了几眼,忽然走到临水的栏杆旁,伸手往栏杆上一撑,利落的翻出凉亭站到了冰面上,然后又在宝钗疑惑不解的目光中,开始试着在冰面上滑行,结果却差点儿狼狈的跌倒。   他尴尬的扶着栏杆,侧着脚看了看鞋底,嘟囔道:“这靴子防滑做的还挺好。”   薛宝钗用帕子掩住嘴角的笑意,正要说些什么,忽又惊讶的瞪圆了美目。   却原来焦顺二话不说挽起外套,直接就从亵衣上扯下了半截袖子,然后又走到岸边折了几根略粗的柳枝,将袖子撕成的布条绑在鞋底,旋即再次尝试着在冰面上滑行。   这次他的动作明显流畅了许多。   等适应的差不多了,焦顺助跑几步,猛的滑出七八米远回到了凉亭附近,然后九十度转弯冲着薛宝钗伸手邀请道:“妹妹不妨也来试试。”   薛宝钗此时也早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只是……   眼见她迟迟不答,焦顺以退为进的叹了口气道:“罢罢罢,全当是我多此一举,咱们还是赶紧回客院吧。”   说着,作势就要重新翻回凉亭里,‘不曾想’刚翘起一条腿,脚下突然打滑,‘哎呦’一声摔了个四仰八叉!   “焦大哥?!”   薛宝钗吓了一跳,忙冲到栏杆前探头查看,见焦顺捂着腰直龇牙咧嘴,急道:“你没事吧?是不是闪到腰了?!”   “没什么大碍,就是摔的有些狠了,等我缓一缓……”   焦顺一边说着,一边扶着栏杆爬起来,就在薛宝钗松了一口气的时候,突然一把将她抱过栏杆,放到了冰面上。   “啊~!”   薛宝钗失声尖叫,挣扎着想要后退躲闪,却脚下打滑险些跌倒。   焦顺扶了她一把,然后立刻主动后退了几步,哈哈笑道:“妹妹的声音一向柔婉,不想叫起来也能这般尖利——这么叫就对了!不过在岸边大喊大叫恐怕会引来误会,咱们去往湖中间吧。”   说完,也不等宝钗回应,便一步一滑的朝着人工湖中间去了。   目送焦顺走远了,薛宝钗这才回过神儿来,想起方才他的所作所为,羞恼之余却也忍不住莞尔失笑,心道这焦大哥平日里瞧着成熟稳重,不想也有这般胡闹的时候,怪不得湘云嫁自从过去,就好像是泡进了蜜罐里似的。   别说,只方才这片刻间,她心里的郁结倒真就减轻了不少——虽然只是暂时的。   眼见焦顺的身影,已经隐没在漫天大雪当中,薛宝钗犹豫半晌,最终一咬银牙,小心翼翼顺着脚印追了上去。   原著中宝钗扑蝴蝶那段描写,往往被拿来证明她心机深沉,但这又何尝不意味着,她那早熟沉稳的外表之下,还有一颗活泼的心?   当然了,若不是心里郁积了太多的幽怨不满,她也绝不会做出这般冒失出格的举动。   却说宝钗走的是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好在她的鞋即便不如焦顺的防滑,也足以稳稳站在冰面上。   等到了人工湖中心附近,她就发现焦顺正大字型躺在地上,初时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紧赶几步到了近前,却见焦顺正仰面朝天炯炯有神的看着那漫天大雪。   “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赏雪啊!”   焦顺说着,两条胳膊上下挥舞,扫动着冰面上的积雪笑道:“这样赏雪别有一番风味,妹妹不妨也来试试看。”   薛宝钗立刻将头摇的拨浪鼓仿佛,正想开口婉拒,就见焦顺随手丢过来些布条柳枝:“那咱们就滑雪好了,你要是怕站不稳,就先绑一只脚,用另一只脚发力推着滑。”   说着,手脚并用的爬起来演示了一遍,又指着靴子尖儿道:“这地方别绑,关键时刻可以用脚尖停下来。”   宝钗迟疑了一下,想到既然都已经到了这里,总要尝试一下才好,于是弯下腰先绑了一只脚,又按照焦顺的演示,开始在冰面上滑行。   初时两人还保持着一定距离,等后来宝钗在焦顺的怂恿下,又在另一只脚上绑了细绸柳枝,开始跌跌撞撞尝试真正的滑冰,彼此之间的界限就渐渐打破了。   先是扶一把、拉一把的,后来不小心直接撞成了滚地葫芦。   薛宝钗本还有些警惕,但见焦顺一骨碌爬起来,学着自己即将撞上时那惊慌笨拙的样子,然后捧腹大笑起来,不觉便放松了警惕,羞恼的团了些雪,砸到了焦顺衣领上。   焦顺立刻捏了雪团反击,宝钗吓的手脚并用逃开,结果又听他在后面嘲笑自己的动作,遂恼羞成怒转头杀了回去。   此时的雪愈发大了,洋洋洒洒倾盖大地,四下里几乎看不到岸,白茫茫的冰面上只余下两个大呼小叫的年轻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宝钗不心心跌倒之后,只觉得身上再无一丝多余的力气,干脆便没有再爬起来,缓缓翻了个身,大字型仰躺在冰雪当中,大口大口的呼出水雾,连飘入嘴里的雪花都懒得理会。   片刻之后,她忽然感觉到焦顺蹲在了自己脚边,不由疑惑的抬起头来,就见焦顺伸手去解她绣鞋上的细绸柳枝,嘴里道:“躺一会儿就起来吧,玩归玩、闹归闹,可不能因为这个着了凉。”   宝钗下意识想要缩腿避开,但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又想到方才也不知一次彼此碰触了,便也干脆由着焦顺施为。   焦顺拆掉她脚底的纸条,然后才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又顺势拍打她大氅上沾染的雪。   宝钗初时未曾在意,直到那巴掌落在敏感处,这才‘哎呀’一声闪身躲开,羞恼又警惕的瞪着焦顺。   焦顺却毫不避讳的调侃道:“怪道都说妹妹堪比杨妃,等闲可没这般挺翘。”   宝钗涨的满脸通红,待要呵斥时,焦顺早哈哈大笑着跑开了。   宝钗咬牙追了几步,就觉双腿酸软无力,大腿上甚至隐隐作痛,不自觉便放慢了脚步。   等好容易循着焦顺的足迹到了岸边时,岸边却早不见他的踪影了。   看那脚印,应是已经回了客院。   宝钗远眺着客院的方向,心下五味杂陈,有些后悔方才不该随焦顺胡闹,却又颇怀念方才那肆意笑闹的一幕。   “姑娘?”   就在这时,莺儿终于带人找了过来,见宝钗好好的,她拍着胸脯松了口气道:“可算是找见了,再要是找不到,我就该喊人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暗暗打量宝钗周身上下。   “你还好意思说。”   宝钗心里莫名有些慌乱,下意识反驳道:“分明是你不管不顾的跑远了,怎么反倒说是我走丢了?”   “是是是,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莺儿说着,装作不经意的问:“这大冷的天,姑娘怎么还出汗了?”   “我……”   宝钗勉力定了定神,道:“还不是为了找你们急的?!不说这些,我方才滑了一跤,就不去客院了,你直接扶我回去吧。”   莺儿答应一声,上前扶住宝钗,见她两条腿似乎都并不拢的样子,立刻就想到了婚前所学的知识——姑娘和焦大爷果然已经进展到那一步了!   不过……   不是说头一回才会这样吗?   难道两人是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才第一次有了肌肤之亲?   不对,好像还有另一种情况也会这样。   想想焦顺那雄壮的身躯,莺儿不自觉也羞红了脸,盖因按照那嬷嬷私下里的交代,若是遇到这等情形,就该她这个陪嫁丫鬟派上用场了。 ###第七百五十五章 接驾【上】   一晃到了腊月初四。   这天午后,莺儿在书房门前跺掉脚上的雪泥,挑帘子走进去的时候,却发现薛宝钗仍在发呆,不由暗暗挑眉,先前再怎么委屈不甘,姑娘也从未这般魂不守舍,偏那天和焦大爷独处之后就……   莺儿由此愈发笃定自己心中的揣测,干咳一声惊动了宝钗,禀报道:“张嬷嬷方才传话说,下午还要在正殿里演练彩排一回。”   虽然荣国府上上下下,早在两年前就已经演习过接驾的礼仪了,但是按规矩依旧要走一走形式。   “知道了。”   薛宝钗下意识想翻一页书,旋即又觉得过于此地无银三百两了,遂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道:“你让人去正殿那边儿盯着,等有人去了咱们再去。”   莺儿答应一声转身出了书房。   薛宝钗盯着那晃动的棉帘子,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那天她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竟就跟着焦顺胡闹了一回,甚至还一定程度上容忍了他逾越了尺度的‘玩笑’,近几日每每回忆起来,都让宝钗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压根就不像是她能做出来的事情!   但后悔归后悔,每每想起来的时候,却又出奇的没有多少懊恼与排斥。   细思缘由,实是这月余间持续不断积攒的怨愤与不甘,已经快要让她五内俱焚了,一旦宣泄出来,足以令她失去往日的冷静。   【插一句:质疑说宝钗转脸就变的,要注意到书中虽只几行字,但实际前后差了一个月。】   不过也只有这一次了!   薛宝钗暗暗下定决心,往后绝不能再如此,否则一旦被人发现可就是万劫不复了。   只是转念一想,她又开始发愁该如何处置莺儿了。   自从那天之后,这小蹄子明显误会的更深了——当然了,某种程度上也并不全都是误会——上回她就已经自作主张,给自己和焦顺独处创造机会了,以后还不定要会如何呢!   解释是肯定没用的,有心发落她吧,却毕竟是从小在一起情同姐妹。   况如今自己身边得用的人不多,发落了莺儿,再换上一个也未必能逞心如意,甚至还有可能被荣国府笼络,到时候就不是创造自己和焦顺独处,而是千方百计将自己和宝玉拴在一处了。   这两者对比,她倒更……   “姑娘。”   这时候莺儿又折回来,禀报道:“刚得着信儿,太太和大爷已经到街口了!”   薛宝钗闻言忙将那些乱糟糟的念头抛在脑后,起身道:“走,咱们去垂花门候着。”   ……   与此同时。   焦顺、贾琏、贾珍、宝玉、贾蔷、贾蓉、贾芸几个,正聚在芦雪庵内吃酒。   因见贾珍父子一个劲儿捧着焦顺,贾琏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其实不只是贾珍父子,连宫里派来教导礼仪的宦官,对焦顺也是另眼相看。   再想想王熙凤整日挺着个大肚子,与史湘云凑在一处‘比翼并肩’的样子,他心里的火气就更大了,索性起身说要去方便方便,独自一人到了外面闲逛。   正在雪地里浑浑噩噩茫茫然然,忽听身后有人呼唤,回头却是贾蓉追了出来。   他不由挑眉问:“你怎么也出来了?”   “方才多吃了几杯,胃里有些火烧火燎,所以出来散散食儿。”贾蓉嬉笑着凑到近前,反问:“倒是二叔您,方才怎么瞧着对姑父有些爱答不理的?”   听他亲切的称呼焦顺为‘姑父’,贾琏鼻孔里喷出些浊气来,冷笑道:“他算你哪门子姑父?呸~小人得志!”   贾蓉讪笑两声,劝道:“如今毕竟不比从前了,二叔您心里明白就行,可不敢当着他乱说——再说三姑姑不是一心想要嫁过去兼祧么?史家姑姑离着远了些,三姑姑总不能说是外人了吧?”   “哼~”   贾琏傲然扬头:“说又怎得?我可不似你们这般畏首畏尾的,他便再怎么,在我眼里也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贾蓉听他说的大声,吓的忙四下里张望,看看左右并无旁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也不敢再招惹贾琏说怪话了,讪讪道:“二叔,外面有些冷,我、我先回去了。”   说着,忙逃也似的折回了芦雪庵。   贾琏一脸不屑的目送他仓皇而逃,傲然想到,现如今整个荣国府里,怕也只有自己还能在那狗奴才面前不卑不亢了。   这么一想,心情顿时就好了许多。   谁知贾蓉刚逃回去没多久,就见焦顺和贾珍打头,众人呼呼啦啦的都从芦雪庵出来了。   “琏兄弟~”   隔着老远,贾珍就连连招手示意。   贾琏还是要给他三分面子的,于是边迎上前边好奇道:“珍大哥,你们怎么都出来了?”   “这不是听说文龙来了么,咱们都去迎一迎。”   贾珍说着,眼角余光扫向焦顺,其实若不是焦顺要去迎一迎,凭个薛蟠哪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贾琏骤闻‘文龙’二字,却顿时面色大变,停住脚步讪讪道:“这……我就不去了,大殿那边儿也不知道有没有安排好,我正准备过去巡视巡视。”   说着,也不等贾珍再说什么,便一个急转弯扬长而去。   “这琏二兄弟是怎么了?”   贾珍见状不由奇道:“倒好像是有谁撵在他屁股后面似的。”   焦顺若有所思的目送贾琏远去,然后才笑道:“除了宝玉,他就是正经迎驾的主力,自然比咱们都上心些——走了、走了,别让薛兄弟等急了。”   众人便又说说笑笑往前院迎去,只宝玉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说。   等到了二门夹道,正与出迎的王夫人、李纨、薛宝钗、贾兰几个碰了个对头。   贾珍和焦顺忙领着众人上前见礼。   王夫人见这兴师动众的样子,不由奇道:“你们这是……”   “听说文龙兄弟来了,我们去迎一迎。”   依旧是贾珍出面作答。   王夫人目光落在宝玉身上,见他瑟缩在最后,几乎与贾芸齐平,微微一叹道:“是该来迎一迎的。”   然后就没了下文。   见礼过后由妇人们先行,贾兰自然而然的转到了男子队伍当中,看看身旁的宝二叔,不由暗暗摇头。   虽然祖母幡然醒悟,开始重视自己这个长孙,让贾兰颇为欢喜,但是他也不希望看到亲叔叔就此沉沦,想着跟二叔恳谈一番,但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等妇人们通过了二门夹道,贾珍和焦顺这才带队继续往外迎。   等到了垂花门时,薛姨妈和薛蟠也已经到了,正围着薛宝钗嘘寒问暖,反倒将王夫人抛在了一旁。   看到这一幕,贾珍忍不住回头去看宝玉。   宝玉则是缩着脖子,恨不能藏在贾兰身后。   焦顺头一个上前见过了薛姨妈,又对薛蟠笑道:“文龙来的正好,再迟些,可就吃不上酒了。”   薛蟠奇道:“这是为何?”   贾珍抢着回道:“明儿娘娘还不知什么时候到呢,晚上要是吃醉了岂不误事。”   他两个都见了礼,众人就把目光投向了贾宝玉,宝玉被盯的如芒在背,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尊了声岳母。   薛姨妈盯着他打量了一会儿,才不咸不淡的应了。   王夫人见状,怕宝玉再闹出什么笑话,忙上前拉着薛姨妈往里面让。   至于薛蟠,自然是留给了焦顺几个接待。   焦顺先引着他去见了贾政,然后转去芦雪庵吃酒。   期间薛蟠虽对贾宝玉不假辞色,却难得的没有主动挑衅,众人都道他转了性子,暗里啧啧称奇。   酒至半酣,焦顺起身招呼着薛蟠一起外出方便,等到了院里,便板着脸问:“文龙,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顿了顿,又补了句:“和这府里有关的事情!”   薛蟠一愣,旋即拍着大腿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哥哥,那我干脆实话说了,宝玉的玉就是我拿的!”   焦顺只是觉得薛蟠、贾琏都有些不对劲儿,所以出言诈他一诈,不想却问出了那通灵宝玉的下落,他看看左右,忙拉着薛蟠出了芦雪庵,又寻了个背人的所在询问究竟。   “那天我不是……嘿嘿,后来撕扯起来,顺手就给扯下来了!”   却原来那天早上薛蟠意图开窍未遂,后来撕扯推搡的时候,无意间拽下了那通灵宝玉,他正在气头上,自然不可能主动归还,于是便将其昧了下来。   焦顺听了不由啧啧称奇,倒不是奇怪想薛蟠昧下了通灵宝玉,而是奇怪他这回竟能忍着不显摆,生生拖到了荣国府放弃寻找。   他正要叮咛薛蟠把东西藏好了,千万别让人知道,心中忽又一动,板起脸来呵斥道:“胡闹!这要是被外人知道了还能有个好?东西呢?你藏哪了?!”   “这儿呢、这儿呢。”   薛蟠一缩脖子,旋即就从怀里掏出一物,却不是那通灵宝玉还能是什么?   只是……   “这玉怎么缺了一角?”   “嘿嘿~”   薛蟠挠着脑袋憨笑道:“我见宝玉总也摔不坏,就随手试了试,谁知一下子就摔坏了。”   焦顺听的直翻白眼,随手将那玉揣进怀里:“那就更不能让外人知道了!我且先替你收着,想个万全的法子处置。”   薛蟠有些急了:“哥哥,你可千万不能还给宝玉!就他特娘做的那些事儿,我都恨不能把他的花花肠子掏出来,剁碎了拿去喂狗!”   “放心,我难道还能卖了你不成?”   焦顺宽慰了他一番,又反复叮咛他不要走漏风声,这次领着他重新回到了芦雪庵里。   过不多时,正殿那边儿就差人来请,说让最后再彩排一回。   焦顺随大流到了大观园正殿,却没有急着进去,绕了两圈寻见李纨的大丫鬟素云,便托她去喊莺儿出来。   莺儿听说焦顺召见,当下又想起了陪嫁前嬷嬷的交代,七分扭捏三分期待的寻了过来,刚扫见焦顺的身影,心里就砰砰直跳。   若在三五年前,焦顺这等凶神恶煞的压根入不了她的眼。   但现如今再瞧焦大爷,却满满尽是威严体面,反倒宝二爷一副总也长不大的样子,让人看不过眼。   “焦、焦大爷。”   羞怯怯见了一礼,莺儿乖巧的问道:“您找我,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的?”   见这俏丫鬟低眉顺眼面红眼润的样子,焦顺心里又多了三分把握,于是正色道:“我喊你来,是有一桩要紧事儿,想通过你转告薛妹妹。”   说着,又压低声音道:“方才文龙兄弟把通灵宝玉给我了。”   莺儿听了愣了一下,旋即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这才没有惊呼出声。   半晌她才紧张道:“那东西、那东西怎么会在大爷手上?!”   焦顺就把薛蟠告诉自己的,又重复了一遍,然后道:“我如今已经把那玉妥帖的收起来了,但思来想去,这事儿还是该告诉你们姑娘一声——回头让她好生叮咛文龙,可千万不能把这消息透露出去!”   莺儿连忙将头点的小鸡啄米一般。   别看荣国府现如今已经放弃寻找那通灵宝玉了,但这事儿真要是翻出来,仍是免不了一场风波——自家姑娘如今好歹还占着理,要是薛家卷进偷玉事件,荣国府的态度会如何转变可就难说了。   焦顺见她答应了,便顺手从腕子上剥了件珠串下来,塞给莺儿道:“那就拜托你了。”   莺儿仿佛被烫了手似的,急忙推托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和姑娘是一条心,姑娘怎得,我便怎得,大爷用不着、用不着……”   说着,脸上不自觉又红润起来。   焦顺见状索性捏住她的柔荑,笑道:“我知道你是最最信得过的人,若不然也不好拿我身上的物件给你。”   被他攥住小手这般说,莺儿只觉得心肝都要跳出来了,支支吾吾的最后还是收了焦顺的‘贴身物件’,珍而重之的揣进了怀里。   这时又听焦顺叹道:“唉,当初都说是金玉良缘,不想这玉兜兜转转竟就到了我手上,真不知是天意如此,还是……”   这正是说者有心听者有意。   莺儿闻言立刻就琢磨开了,莫非当初金玉良缘之说,其实并不是应在宝玉身上,而是……   肯定是这样没错!   她摸摸身上还带着余温的手串,不自觉就将怀疑转为了笃定。 ###第七百五十六章 接驾【中】   大观园正殿里的彩排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事后贾政和王夫人又分别提点了一番,众人这才各自散去。   王熙凤一脸疲态的捧着肚子,边往外走,边冲着焦顺撇嘴,同样是有孕在身,史湘云能安安稳稳在客院养胎,她却要在这里演练什么规矩,这让她心下万分不满。   不过究其根本,这事儿还是要怪在贾琏头上!   旁边探春也是时不时偷眼看向焦顺,方才焦顺比别人迟了许久才进殿,推说是去方便了,但她总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这时李纨凑上来恰巧挡住了二人的视线,挽住王熙凤道:“你要是乏了,就先别急着回去,在我那儿歇息够了再说——要是歇不够,晚上咱们正好联床夜话。”   “晚上我可不跟睡一块儿!”   王熙凤嫌弃轻轻一搡,撇嘴道:“你半夜里蛇也似的往人身上缠,想是要把我生吞了似的,我受得了,我肚子里那块肉可受不得。”   “呸~我要是蛇,那你就是蝎子精变的!”   说说笑笑间步出大殿,就见一众大丫鬟纷纷迎了上来,动作最快最急的却是莺儿。   眼见她似是有什么要紧事,想向宝姐姐单独禀报,探春心下那不详的预感就更浓了,下意识看了看不远处的贾宝玉,却见他不知何时已经和四妹妹凑到了一处窃窃私语。   即便没能听到具体内容,但多半应该又是那些道理禅机。   唉~   探春无奈摇头,随即便偏转了视线。   人必自救,而后人助之,宝二哥连吃一堑长一智都做不到,自己便冒险帮了他又能如何?   却说薛宝钗见莺儿一副着急慌忙的样子,便问:“可是有什么迫在眉睫必须要做的事情?”   莺儿一怔,旋即摇头。   通灵宝玉的事儿虽要紧,但暂时却并不紧迫。   薛宝钗便道:“那就稍安勿躁,等回去再说。”   然后没事儿人一般,与众姑嫂同行了一段路,这才领着莺儿回了住处。   期间莺儿早忍的不耐,于是等一回到家中,立刻就将通灵宝玉的事情说了。   然后又赤裸裸的暗示道:“我先前还道这金玉良缘名不副实,如今才知还有另外的解释。”   不料薛宝钗一听这话,立刻俏脸一沉,呵斥道:“莺儿,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说着,起身一直地上:“跪下!”   莺儿见她恼了,虽不觉自己这话有什么不对,还是连忙乖乖屈膝跪倒。   薛宝钗盯着她打量半晌,见她脸上并无多少愧悔之色,不由的暗暗叹息。   莺儿自幼就是个有主见的,并非唯唯诺诺之人,而这也让她在当初撮合金玉良缘的时候屡建功勋,但现下她这份主观能动性明显用错了地方。   半晌,宝钗方一字一句的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往日里便罢了,如今咱们本就身处嫌疑之地,断不容你肆意妄为,若再敢胡乱揣度、擅作主张,别怪我不念多年的主仆情分!”   莺儿跪在地上听闻此言,却只当姑娘是怕自己不慎走漏了风声,当下忙指天誓日表示自己一定会谨言慎行。   听她虽反复强调‘谨言慎行’,重点核心却明显是在‘谨言’二字上,薛宝钗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看来这主仆情分终究是难以善始善终了!   不过马上贤德妃就要回府省亲了,这时候仓促处置她太过扎眼,还是等到省亲的事情告一段落,然后再……   想到这里,薛宝钗便摆摆手道:“我有些乏了,你且退下,等到晚上用饭的时候再来喊我。”   等莺儿退出去之后,薛宝钗摇头叹息着重新坐回梳妆台前,摘下颈间的金项圈举在眼前端详。   其实听了莺儿那近乎明示的暗示,薛宝钗心中也颇有触动,不过却并非莺儿所想的那种触动,而是愈发对焦顺的所作所为提起了警惕。   若仅只是担心哥哥会走漏风声,那大可将此物交给自己处置,但焦大哥却只是将其收在身边,又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让莺儿联想到了‘金玉良缘’。   再加上那天在湖上的不规矩……   若说这一切都只是凑巧,薛宝钗是决计不信的。   她虽对宝玉大失所望,却也并没有想过要红杏出墙,毕竟那等事情对自己百害而无一利,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去……   正想到这里,忽然间母亲满面春色步出偷情小院的模样,浮现在宝钗脑海之中。   薛宝钗下意识扶住额头,然后尽量将那副画面,以及它所带来的胡思乱想镇压了下去。   ……   与此同时。   贤德妃在宫中也刚刚提前辞别了皇帝、皇后、太后——这也是头一年留下的教训,当时嫔妃们都是在省亲当天走程序,结果因为手续太过繁琐,回到家普遍都已经是晚上了,根本坐不了多一会儿就得回宫。   于是打从第二年开始,就都改成了提前一天走流程,这样还能赶在中午之前回家,有更多的时间和父母亲人团聚。   从太后的寝宫出来,贾元春抬头看看天色,便对抱琴吩咐道:“你先回景仁宫,看看最后确认的名单是不是已经送来了。”   “那娘娘您?”   “我还要去钟粹宫走一遭。”   抱琴顿时恍然。   钟粹宫是吴贵妃的寝宫,虽然按理说出宫要走的流程与她无关,但谁不知道如今宫中是‘东西两宫’并重,而钟粹宫的吴贵妃又是最小肚鸡肠的一个?   主仆两个分道扬镳之后,抱琴匆匆回到景仁宫,最后确认的接驾名单果然已经送到了,她先略过前面那些尊长不看,头一个找见了薛宝钗的名字,然后又找到了焦顺。   见这两个俱在,抱琴心里顿时就踏实了。   旋即又有些可怜这位二奶奶,遭逢那样的羞辱,即便自己再怎么心向荣国府,也忍不住为她不值。   唉~   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宝二爷怎么就这么不中用?   行事荒唐糊涂倒也罢了,但凡他有那焦詹事三分人才,姑娘在宫里也不至于孤立无援。   幸好三姑娘明年就要嫁过去兼祧了,有焦詹事这个妹婿,至少能保证娘娘不会像容妃那般,被吴贵妃肆意凌辱。   另一边。   贾元春到了钟粹宫里,十分规矩谦卑的等了约莫两刻钟,才见红潮满面的吴贵妃迎出来,她立刻上前抢先见礼道:“妹妹见过姐姐。”   吴贵妃虚扶了一把,慵懒笑道:“让你久等了,下午乱七八糟的忙了一通,睡的就有些迟,若不是听说你来,怕是连晚饭都要耽误了。”   “罪过、罪过,哪我岂不是打搅姐姐了?”   “不碍事。”   吴贵妃领着她回了屋里,没骨头似的摊在罗汉床上,打着哈欠道:“近来因担心太子学业繁重伤了身子,我总也睡不踏实——唉,亏他小小一个人儿,竟就能担下这么些大事,还处理的人见人夸!”   贾元春端端正正坐在另一侧,对她坐没坐相的模样视若无睹,还时不时捧哏几句,夸赞太子的贤明早熟。   吴贵妃又炫耀了一会儿,这才问:“明儿你就要回家省亲了,这时候不在景仁宫里准备,怎么还有空过来见我?”   “自然是来辞别姐姐的。”   贾元春起身一礼:“若不是姐姐垂怜,我只怕就见不到祖母最后一面了。”   “都是自家姐妹,这举手之劳有什么好谢的?”   吴贵妃摆摆手,故作大方的道:“再说最后一锤定音的还是皇后,我不过就是帮着敲敲边鼓罢了。”   说着,又好奇打探:“对了,我听说这回那焦畅卿也在迎驾的名单当中?”   “确实如此。”   元春笑道:“他如今娶了史家表妹,也不算是外人,所以便……”   “不止吧?”   吴贵妃打断了她的话,道:“我听说你妹妹不久之后,就要给他做兼祧了?啧啧啧,刁奴欺主的事情我倒听说过不少,这主人家两位小姐先后嫁给了昔日奴才,却倒是头回听说,也亏你们家舍得。”   元春此来本是示好于她,不想却听了这样尖酸的言语,心下着恼之余,却也只能强笑道:“陛下不以出身小觑焦畅卿,我家有岂敢以奴仆视之。”   好在吴贵妃此后就没再多说什么,彼此又闲聊了一会儿,元春便主动告辞而去。   等元春走后,吴贵妃又不屑的啐道:“呸~还国公府呢,下贱!”   说完,转身回到了里间寝室,先反锁了房门,然后走到床前掀开了红罗帐,见被褥里隐隐隆起一团轮廓,便顺手朝着最高耸处拍了一记,笑道:“你怎么还在里面缩着?”   就听里面有人瓮声瓮气的答道:“不得娘娘准许,奴婢岂敢自专?”   那声音虽有些异变,却不是容妃还能是哪个?   这个回答显然让吴贵妃十分满意。   她起初也对容妃心存警惕,但架不住这小蹄子忒会逢迎,再加上不低的身份,让吴贵妃着实体验到了一朝权在手的快乐。   更有甚者……   她对皇后娘娘的诸多幻想,也都可以着落这容妃身上,时间一久,倒叫她愈发离不开了。   “算你乖巧。”   随口夸了一句,吴贵妃揭开被子道:“且先起来吧,这天是越来越冷,晚上还少不得你来暖脚呢。”   骤然没了遮挡,白羊也似伏在床上的容妃顿时打了个寒蝉,但她却没有急着去拿搭在床头的衣裳,而是将臻首凑到吴贵妃的手上,抵着她的掌心恭顺的蹭了蹭。   吴贵妃见她如此乖巧懂事,再想想她曾经的模样,不由身心俱畅咯咯娇笑起来。   顺手在她头顶拍了拍,吴贵妃得意道:“放心,等过些天你回家省亲的时候,我自然会找皇后姐姐替你讨些封赏,让你衣锦还乡。”   ……   是夜,忠顺王府。   自从暗中起了谋朝篡位的心思,忠顺王已经不知多少次彻夜难免了,也因此,他连月来暴瘦了足足三十几斤,若不是脸上依旧富态,冬日里又穿的足够厚重,只怕早就引起有心人的关注了。   “唉~”   却只见他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时不时长吁短叹一番。   要说事有不协,他如此慨叹倒也罢了,但事实上容妃非但已经按照他所设想的,重新和吴贵妃搭上了关系,甚至更进一步埋伏在了吴贵妃身边。   如此一来,只等她找到机会毒杀了太子,自己就能按计划在皇帝去世以后,敦请太上皇复辟了。   皇帝传位给叔叔,历史上并不多见,且即便是有,多半也不是什么好例子,但兄终弟继就不一样了。   太上皇膝下只有一子一孙,如若都死了,那不传位给自己这个亲弟弟,还能传给谁?   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忠顺王才会按捺不住冲动,暗中买通了一名行将就木,又想为宫外亲人留下遗泽的老太监。   让他在离开皇宫前,将毒药交给容妃,凭着连吓带哄,诱使容妃对太子下手。   按照原先的设想,只要事后将出宫的老太监灭口,事情无论成败都万无一失。   然而……   随着计划顺利推行,忠顺王却反倒开始畏首畏尾起来,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有问题——说白了,他本就算不上是什么枭雄人物,之所以敢对太子下毒手,也不过是利欲熏心所致。   且这些日子左思右想,也确实让他想到了自己这个计划的漏洞。   虽说线索证据,都不可能牵连到自己头上,但这不还有个莫须有吗?!   只要太上皇起了疑心,怀疑到自己头上,压根就不需要什么证据,就可以……   想到了这儿,忠顺王又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满心都是后悔。   唉,早知如此,当初合该再谨慎一些的。   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再想补救也已经晚了。   他倒是也想过,能不能等到容妃得手,就伪造她畏罪自杀的假象。   可问题是如果忠顺王真能在宫里,神不知鬼不觉的做到这一点,他又何须假借容妃这样一个不受控的棋子动手谋害太子?   唉   事到如今,似乎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第七百五十七章 接驾【中二】   转过天到了正日子。   焦顺起床后照例来给史湘云按摩略有些水肿的双腿,期间夫妻两个闲话这几日里的见闻,都道荣国府果然是大不如前了。   这次接驾的各处布置,粗看倒也花团锦簇,实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很多地方不过是样子货罢了,当年那些金山银山堆出来的‘天然奇景’,更是一个也无。   虽然内中也有筹备时间太短,仓促赶工的缘故,但更多的还是源自财力不足。   “听说三姐姐东拼西凑,好不容才凑够了接驾的钱,偏还有人还指望着跟三年前一样大捞油水,为此也不知打了几个、罚了几个,结果又给三妹妹安了个严苛的名头,反怀念起凤姐姐来了。”   听湘云碎碎念着为探春打抱不平,焦顺一边按压一边笑道:“你在这府里也住了许久,难道还不知道这府里的风气?那一个个都是无利不起早的,想当初琏二嫂还不是因为克扣月例,被她们闹到了二太太面前?”   “唉~似此这般如何长久的了?”   湘云无奈叹息一声,旋即主动岔开话题道:“说来我也有十多年没见过大姐姐了,当时年纪又小,如今竟都想不起她生的什么模样了。”   “我倒是在宫里见过,眉眼神似三妹妹,只是没那般英气逼人;身段与二姑娘相仿,只是要更加高挑丰腴一些——或许是因为在御前,看上去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至于具体性子如何我就不知道了。”   “听说上回接驾时,大姐姐还特意考校了大家的诗词文章,也不知这次还会不会……”   史湘云说着,就有些摩拳擦掌的架势,她倒不似探春那般好胜,只是喜欢参与这样的热闹罢了。   正说着,红玉从外面进来,禀称贾二老爷差人请老爷去荣禧堂议事。   这丫头在亲疏远近上向来拿捏的最准,出身荣国府的人丫鬟大多习惯以二老爷称呼,独她最早改用‘贾二老爷’,虽只添了一个字,意义却是大不相同。   “知道了。”   焦顺一摆手道:“就说我洗漱完就去。”   等红玉去了,史湘云就想把腿缩回去,却被焦顺牢牢箍住,摇头道:“急什么,该准备的早都准备好了,就算有什么临时变故,也轮不到咱们操心。”   另一边。   红玉得了回话步出正房,斜下里立刻便有人凑上来笑问:“红玉,焦大爷怎么说?”   “爹。”   原来这人却是林之孝,红玉将焦顺的说辞复述了一遍,林之孝也不急着走,伸着脖子往里间看了看,悄声道:“我听说昨儿是在焦大爷身边伺候?”   林红玉脸色微红,语气却严肃起来:“爹,您以后别乱打听,我们府上可不必这边儿,规矩严着呢!”   林之孝讪讪一笑,道:“是你娘打听的,她也是关心你——先前听说你转到史大姑娘身边伺候,她别提多高兴了,谁不知道史大姑娘宽容大度,往后咱们就算抬不成姨娘,求她给指一门好亲事总是不难的。”   “爹!”   林红玉闻言彻底沉了脸,回头看看厅中,然后扯着父亲快步到了角落里,埋怨道:“这些话可不敢再说了!我们老爷是重情分的,断没有把身边人往外指的道理。”   焦顺不肯把沾染过的人往外指是一方面,她自己不愿意嫁是另一方面。   通房丫鬟如要出嫁,一般都会指给家中的奴仆管事,嫌少有许给外人的——而以红玉的心气,又怎么可能甘愿嫁给什么管事?   其实她当初曾相中了贾芸这个潜力股,无奈贾芸得了焦顺抬举,娶了正经官宦人家的小姐,压根就没理会她抛过去的橄榄枝。   故此如今她早熄了外嫁的心思,一门心思要在焦家内卷。   林之孝听了女儿的话欲言又止,最后微微一叹道:“儿大不由爷,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旋即辞别女儿出了客院。   行不多时,便撞见一长串的队伍也正往大观园正门行去,打头的是王夫人和李纨、贾兰母子。   林之孝忙躬身避退到路旁,眼不见处,就听王夫人一句句谆谆教诲,恰似昔日对待宝玉一般,但贾兰却不是宝玉,对答间丝毫不显跳脱,反而处处透着稳重。   王夫人显然对此颇为满意,临到正门前,顿住脚步看向一旁的李纨道:“你这些年一门心思扑在兰哥儿身上,无心理会家务倒罢了,如今兰哥儿渐渐长大成才,无需时时照管,你总该塌下心来帮着家里排忧解难才是。”   这原是李纨多年来求之不得的,但眼下她却有些不想接着烫手山芋。   但王夫人都已经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她这做儿媳的又怎好推脱?只得恭声应道:“太太教训的是,儿媳一定竭尽所能帮三妹妹分忧。”   其实王夫人的意思是以她为主,但想想三丫头明年也就该出嫁了,她做的有十分出色,倒也不用急于这一时半刻,于是便也没再说什么。   迈步出了大观园正门,就见王熙凤、探春早领着众人侯在廊下,那一个个争奇斗艳千娇百媚的,因年纪使然,倒是比两年前更添风姿。   王夫人的目光落到薛宝钗身上,见她虽眉眼带笑,实则却透着疏离,不由暗叹一声,开口问道:“你母亲呢?”   “妈妈先去老太太那边儿了。”   薛宝钗低垂眉眼答道。   王夫人再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又暗叹一声,摆手道:“走吧,先去老太太那边儿瞧瞧。”   于是两支队伍混为一支,呼呼啦啦朝着老太太院里去了。   林之孝随后步出大观园,正待去荣禧堂禀报,不想走出没多远,就见前面贾琏、薛蟠拉拉扯扯的,也不知是因为什么起了冲突。   因见琏二爷红头赤脸青筋暴起,料来多半不是什么好事,林之孝便忙转向绕了过去。   不想在岔路口又撞上宝玉和贾蓉,叔侄二人也是拉拉扯扯,宝二爷更是眼角带泪,但瞧着却又不像是起了龃龉。   林之孝家的见状不由暗暗替宝二爷捏了一把汗,虽然得了花柳病的是珍大爷,但谁不知他父子二人乃是一丘之貉同道中人?   不过想想琏二爷近来也重又与珍大爷交好,也或许是那花柳病已经治好了吧? ###第七百五十八章 接驾【中三】   岔路口。   若问宝玉缘何落泪,却原来他临时领了差遣出来,不经意与贾蓉走了对头,贾蓉便拉住他问:“听说二叔那块玉,直到现在也还没找见呢?”   听他问起‘通灵宝玉’,贾宝玉摆手道:“那劳什子丢便丢了,值什么?不找也罢。”   不想贾蓉却摇头道:“其实也未必就是丢了。”   “怎么说?”   宝玉顿时来了兴趣,好奇道:“难不成你听说了什么?”   “那倒没有。”   贾蓉一本正经胡扯道:“我只是琢磨着,以前不管丢在那里都能找回来,偏怎么这回就彻底找不见了?且那玉早不丢晚不丢,偏怎么二叔前脚祭过秦钟,那玉就不翼而飞了?会不会是……”   宝玉听了一愣,旋即扼腕道:“是了、是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这定是鲸卿给收去了!”   旋即又慨叹:“若那劳什子能代我常伴鲸卿左右,倒也是它的一场造化。”   哪知道贾蓉又大摇其头:“若果真如此,却怕不是什么好事。”   宝玉一愣,忙问:“这话怎讲?”   “二叔您想啊,他若是早已经托生别处,又怎会拿走二叔的玉?他既拿走了二叔的玉,想来是还不曾投胎转世——然而他可是已经死去三四年了,这约莫不是执念太深,就是遭了业力缠身难以超脱。”   宝玉一听这话顿时心如刀绞,连念了数声‘鲸卿’,眼角不自觉泛起泪花。   贾蓉见状,又趁热打铁的蛊惑:“如今他一家老小都已经死绝,能救他脱离苦海的也只有二叔了。”   “这……”   宝玉闻言觉得有理,忙扯住贾蓉追问:“那你说说,我该怎么救他才好?”   “一般要么请人做道场超度,要么就在庙里立个香火牌位时时供奉。”   宝玉听了面显难色,迟疑道:“先前我因此便吃了责打,怕不好大张旗鼓的做道场——这立牌位又是怎么个说法?”   贾蓉立刻掰着指头替他盘算:“就是在庙里立个牌位,然后供一盏长明灯,再请和尚道士时不时诵经超度,等慢慢化解了他的执念业力,他自然就能转世轮回了。”   宝玉虽觉得这样慢了些,但既然不好大张旗鼓的做道场,便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于是又问:“却不知立在何处为好?”   顿了顿,又补了句:“需用多少银钱?”   “也不算很多,初时有个百十两足矣。”   贾蓉报完价码见宝玉面露难色,不由暗暗鄙夷,心道西府如今果然是不成了,连这么点儿银子都拿不出来,但他嘴上却道:“其实这些银子,主要是拿来请和尚诵经的挑费,我听说二叔您最近在这上面颇有些研究,还曾……”   说着,抬头看向贾宝玉头顶的大帽子。   贾宝玉有些尴尬的压了压帽檐,讪讪道:“说不上有研究,就是、就是感兴趣罢了。”   “二叔莫要谦虚。”   贾蓉正色道:“那些大和尚不过是拿钱办事,哪有二叔您诚心实意?您要能时不时去诵经超度,效果指定比那些和尚还强!”   宝玉听他这么说,也觉得这差事非自己莫属,于是又问:“那若是我来诵经,不知这、这……”   他羞于两次三番的谈钱,怎奈何最近囊中羞涩,又少了老太太和王夫人贴补,只能量入为出。   贾蓉立刻道:“若是二叔诵经,料来有个三四十两银子就成。”   不想听到这个数字,宝玉再次面露苦色。   “二叔连三四十两也拿不出来?”   贾蓉面露惊诧,他也没想到宝玉会困顿到这般地步,一时不由得有些坐蜡。   但想到自己暗里的图谋,他一咬牙,顿足道:“罢罢罢,谁让你是我叔叔呢,这笔银子我先替你垫上就是——只是这事儿二叔可千万要保密,别让我吃了挂落。”   宝玉闻言大喜过望,拉着贾蓉千恩万谢。   直到贾蓉吃不住,提醒他别误了正事儿,宝玉这才想起还有差遣在身,忙辞别贾蓉匆匆回了大观园。   目送宝玉远去,贾蓉脸上的笑意愈浓,得意想到:前番惦记琏二婶子没能得手,这回可是万不能再出差池了,等到宝二叔去庙里拜秦钟时,自己便带着这个消息去拜一拜宝二婶子。   嘿嘿,宝二叔拜的是死鬼,自己拜的可是肉菩萨!   听说宝二叔与婶婶至今都未曾圆房,这要是拿下了,岂不比琏二婶强出十倍?!   且不提贾蓉如何想入非非。   却说宝玉风风火火回到大观园,顺着河堤就撞见几个仆妇,正在摆弄岸边的花灯。   而那些仆妇冷不丁见了他,明显有些慌张失措,若换成旁人保不齐就要生疑了,但宝玉一来满心惦念着超度秦钟,二来又见那些仆妇都上了年纪人老珠黄,因此也没多瞧,便嫌弃的移开了视线。   等到他去的远了,妇人们纷纷长出了一口气,内中有胆小的便道:“可吓死人了,我看咱们还是算了吧,这青天白日的,再要让人撞见……”   “你怕什么?”   旁边立刻有人不快到:“宝二爷是有名的睁眼瞎,你便当着他的面把灯油全倒出来,他也未必知道咱们在做什么!何况咱们每盏就只拿一点点儿。”   “可、可这毕竟是迎娘娘用的。”   “娘娘半夜就走了,等她一走,这河灯是亮是灭谁在乎?我可听说了,这回完事儿一点赏钱都不给!”   “是啊!”   余下几个也纷纷抱怨:“以前还道这三姑娘是个好的,不想比前头琏二奶奶还能克扣!就说这灯油吧,前两年都是没烟没味道的上好货色,如今倒好,一色的臭煤油,味道大颜色还浊,拿出去都换不了个仨瓜俩枣!”   “可不是么,我听说这回连正殿里的烛台,都给换成了镀铜的铁物件。”   “迎驾的新衣裳都只做了外袍!”   “还有灶上……”   “好了、好了,别说了,赶紧把灯油弄出来放好,等娘娘一来,咱们可就不得闲了!”   最后还是领头的发话,众妇人这才停止了抱怨,继续齐心协力的薅灯油。 ###第七百五十九章 接驾【下】   荣禧堂内。   刚刚赶到不久的焦顺,正同干女婿贾芸聊些官场上的事情,忽就见薛蟠捂着脸鬼鬼祟祟的从外面进来,四下里扫视了几眼,就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焦顺停下话头,奇道:“你这又是怎么了,牙疼?”   “不、不是。”   薛蟠捂着脸含糊其辞:“方才没留神让猫给挠了一下。”   焦顺闻言翻了个白眼:“那这猫跳的可够高的。”   因见他似有难言之隐,焦顺当着众人的面也就没再继续往下问,只是随手往旁边指了指,示意他坐下说话。   薛蟠这边儿刚一落座,贾琏也阴沉着脸走了进来,狠狠的往这边瞪了一眼,然后远远的坐到了贾环身边。   贾环一时倒有些受宠若惊,正想跟贾琏攀谈两句,却见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忙又偃旗息鼓。   此时贾家近支的族中子弟已经到了个七七八八,不过有资格进荣禧堂的仅寥寥数人,余者泰半在左右花厅,身份再差一些的,就只能三五成群的聚在廊下院中。   这时外面又飘飘洒洒下起雪来,因见不少人都冻的瑟瑟发抖,焦顺便命贾芸出面,在院子里临时支起几个火炉,供那些闲散族人取暖之用。   就这般等到了临近午时,才有哨探飞马来报,说是娘娘的轿子三刻钟前出了宫门,预计最迟午后便能赶到。   早就心焦不耐的贾政听了,当即打算带人去前门楼处候着。   还是焦顺和贾珍在旁劝说,他才勉强按捺住冲动,先命人火速送来饭食,让荣禧堂内外各色人等全都饱餐了一顿,这才下令出迎。   于是呼呼啦啦百十人便到了荣府正门。   与此同时,女眷们也跟着王夫人邢夫人赶了过来。   虽说事急从权,但两下里仍隔了三丈有余。   薛宝钗默默站在前列,心下正盘算等见了娘娘如何应对,忽就觉察到一股窥视的目光。   她下意识以为是焦顺,但偷眼看向男子队伍时,却发现焦顺正与贾政交头接耳的说着什么,而与此同时,那股被人窥探的感觉却益发强烈。   是什么人如此无礼?   宝钗满心不悦,但此地毕竟人多眼杂,她也不好盯着男人们挨个打量,便只好扭过头寻王熙凤说些闲话,借机避开那人的窥探。   如此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才见元春的凤辇在近百宫人的簇拥下缓缓驶来。   贾政与王夫人见状,忙招呼男丁女眷分别跪在道路两旁恭候。   期间种种且不详述。   却说贾元春回到家中,头一件事便是探视祖母,等瞧见那老太太那奄奄一息皮包骨的样子,自不免痛哭失声,左右自王夫人、邢夫人以下也尽皆垂泪,贾宝玉更是嚎啕不已。   如此哭够了一刻钟,众人纷纷出面劝说,贾元春这才依依不舍的辞别了老太太,循着上次的路途进了大观园。   因是刚刚哭过,且又不是头一回来,这游园的兴致自然不足,只大致走了个过场,便直接摆驾大观园正殿,又将王夫人等请到近前互诉衷肠。   先是身为长辈的王夫人和邢夫人,紧接着是大嫂李纨。   等轮到王熙凤上前时,元春着重盯着她的小腹看了一会儿,笑着打趣道:“旧闻弟妹与琏兄弟起了隔阂,如今想是已经大好了?”   她方才已经从王夫人处得知王熙凤怀了身孕,理所当然的就以为是贾琏的种,故此才有这话。   饶是以王熙凤的城府,此时也不禁面皮发烫,讪讪道:“都是托娘娘的洪福。”   元春只道她是羞臊,且这毕竟是孝期有孕,不好当众声张,故此也只是一笑,便将目光转向了紧跟着上前见礼的宝玉、宝钗夫妇。   其实按理说,男丁是不好近前的,但上回宝玉就得此殊荣,这回自然也不例外。   不等薛宝钗行全了礼数,元春便急忙扶起她笑道:“不想妹妹这般人物,终究是便宜了宝玉——我一向担心他顽劣不省事,以后有了妹妹从旁提点,我这心总算是能放下了。”   说着,又反手牵住宝玉的手,作势往薛宝钗手心里塞,嘴里道:“从今往后,我可就把这个弟弟交托给你了。”   这几乎是婚礼当晚老太太强行说和的翻版!   所不同的是,元春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权,那手虽柔弱无骨,搭在宝钗皓腕上却仿似重有千金。   宝钗心里固然一百个不愿意,但碍于元春的身份权势,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宝玉的手,缓缓盖在自己的手心上。   “不好啦,走水了、走水了!”   然而就在两者即将接触的时候,外面突然一阵兵荒马乱。   宝钗心思电转,立刻趁势抽出了自己的手,转过身一脸惊愕的看向殿外。   宝玉的手捞了个空,心中略有些失望,又莫名松了一口气,为掩饰尴尬,也忙探头探脑的望向了殿外。   贾元春见他夫妻两个尽皆如此,心下暗叹一声,转向一旁的探春问道:“三妹妹,怎么突然走了水?”   探春总揽这次迎驾的大小事宜,骤闻外面突然起火,也正心急如焚,听元春询问,她立刻躬身道:“娘娘稍候,我这就去查问清楚!”   说着,风风火火出了大殿。   到了殿门外先手搭凉棚冲着烟雾缭绕处张望了一番,旋即问道:“那走水的地方可是红香圃?”   “姑娘好眼力,就是红香圃!”   旁边立刻有人回道。   探春却是柳眉倒竖,恼道:“这回接驾红香圃明明未曾启用,数九寒冬的又怎会突然走水?!”   “这……”   众人面面相觑,内中有两个妇人明显气色不对。   探春看的分明,立刻抬手指着那两人喝问:“你们两个给我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其中一个妇人吓的扑通跪倒,旁边那个本来没跪,见同伴已经跪了,也连忙跪倒在她旁边。   探春大步流星的走向二人,半路上顺手扯来一盏八宝琉璃灯,流星锤也似的攥在手里,戳指着二人厉声道:“如今你们要是招认了,还能从轻发落,若是等查实了,可别怪姑奶奶没给你们机会!”   那两个妇人本就吓破了肝胆,见她作势欲砸,忙都以头抢地道:“三姑娘饶命、三姑娘饶命!我们也不知道这火是怎么着起来的,只是、只是曾把几桶灯油存放在红香圃里。”   “灯油?”   贾探春妙目一转,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不由冷笑道:“好啊、好啊,我三令五申,还是防不住你们这些家贼!如今闯出这等大祸,哼,我是没办法跟老爷太太交代了,只拉着你们这些贼骨头一起去娘娘面前请罪就是!”   那两个仆妇听说要去娘娘面前请罪,更是吓的魂飞魄散,连忙砰砰砰的磕头讨饶。   探春却已经懒得理会她们,留下侍书和素云逼问她们还有那些同犯,自己则带着人朝红香圃赶了过去。   等到了红香圃,却见焦顺与贾琏早已经在此,正指挥着下人们砍伐红香圃附近的林木花草。   探春见状,径直走到焦顺面前探问:“焦大哥,这火莫非已经扑不灭了?”   “里面不知被谁放了灯油,眼下也只能等它自生自灭了。”焦顺说着,顺手递给探春一张供状:“起火的原因是几个仆妇嫌冷,又见娘娘已经进了正殿,便躲到这红香圃里生火取暖,谁知却不慎点燃了里面堆放的灯油。”   探春闻言顿时将前因后果联系到了一处。   说来说去都是御下不严,致使仆妇们偷奸耍滑才酿成了如此大祸。   可她心里也着实委屈,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次接驾的花费尚不足两年前的五分之一,偏府里的奴才们又被两年前的大手大脚养刁了胃口,纵使她每日里三令五申杀鸡儆猴,也还是压不住这股歪风邪气。   见这三姑娘黯然神伤,焦顺也不管还有旁人在,直接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悄声宽慰道:“这些天你没日没夜的操劳,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若是叔叔婶婶因此责罚,我头一个就不能答应。”   探春心下一暖,却并未因此推卸责任,摇头道:“说到底还是我思虑的不够周全,若早派人往来巡查,也不会闹出这样乱子。”   她是个好强的,如今在这万众瞩目的日子里闹出乱子,心中的失落与沮丧可想而知。   焦顺见状还待宽慰,她却强笑道:“哥哥放心,我还不至于因为这等事情就寻死觅活的——娘娘如今还等着消息呢,我且先行一步,这边儿就拜托哥哥了。”   说着,轻轻搡开焦顺,又风风火火带人折回了大观园正殿。   话分两头。   却说探春前脚出了大殿,贾宝玉就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上回老太太欲要说和,就遭了劫难;如今大姐姐欲要说和,不想家中又逢劫难,莫非天意不愿我与宝姐姐复合?   又或是鲸卿和林妹妹……   呸呸呸~   林妹妹还好端端的,怎好拿她与鲸卿并列?   结合先前丢玉的事儿,他越想越觉得是秦钟暗中所为,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非只他觉得巧,连薛宝钗也忍不住疑神疑鬼。   上回老太太被气到病倒,还能说是因为莺儿突然捅破了窗户纸,现如今又突然起火……   “宝玉、宝玉?”   这时王夫人的呼唤声,同时惊醒了夫妻二人。   薛宝钗立刻回复了清明,贾宝玉却还有些浑浑噩噩,不明所以的看向母亲。   王夫人见他这般不争气的样子,不由暗暗叹息,也愈发坚定了自己转而培养贾兰的念头,同时嘴里提醒道:“你姐姐问你最近功课如何呢。”   “呃……”   贾宝玉一听是问功课,顿觉头大如斗,可当着姐姐的面又不好实话实说,只能硬着头皮粉饰道:“我最近一直在跟焦大哥学习为官理政之道,于诗词文章上不免有些懈怠。”   他是想提前打好预防针儿,免得姐姐考校功课时,自己答不出来太过尴尬。   贾元春闻言笑道:“为官理政也是正道,如何能算是懈怠?却不知你都跟着焦詹事学了些什么?”   “这个……就是焦大哥先布置了好功课,每隔一段时间再考核……”   宝玉说的含含糊糊,但元春却是愈发起了兴致,毕竟焦顺教导太子时,素来以奇思妙想寓教于乐著称——也或许他真就有办法,将自己这顽劣的弟弟调教好呢?   当下便道:“去把那功课取来让我瞧瞧。”   贾宝玉暗叫一声‘苦也’,便准备硬着头皮回怡红院去取功课。   不想元春又喊住了他,道:“让丫鬟们去取就是了。”   一旁王夫人立刻命人传话给袭人麝月。   贾宝玉见状愈发坐立难安。   正急的抓耳挠腮,就见探春大步从外面进来,径自跪倒在正中的台阶前,扬声道:“娘娘,事情已经查明白了,都是我御下无方管教不严,使得几个仆妇暗中偷了灯油,藏在红香圃内,又恰逢有人去里面偷懒烤火,结果才走了水惊了娘娘的驾。”   说着,伏低身子:“还请娘娘责罚。”   大殿内为之一静。   王夫人正犹豫要不要站出来为探春说情,元春已然快步下了台阶,亲手将探春扶起道:“妹妹何须如此?我虽久在宫中,却也知道妹妹的难处——而更难得的是你能这般坦荡,不推诿于人!”   顿了顿,又忍不住感叹:“妹妹若是男儿身,我在宫中便无忧矣。”   说完,便拉着探春回到了台阶上。   恰在这时,袭人和麝月也匆匆送了宝玉的‘功课’来。   元春展开来就见,表面一张上密密麻麻写了无数文字,细瞧却原来是‘鲸卿’二字写了无数遍。   元春因在宫中得了消息,自然知道这‘鲸卿’是何许人,当下脸色就是一沉。   等再往下翻看,不是思念秦钟就是尝试在写《霸王别姬》的故事,间或杂了些道理禅机在内,正经的功课却是一丁点儿也没写。   再看看焦顺悉心准备的公文范本,以及常识问卷,她几乎忍不住要当场责骂宝玉。   但扫到一旁的薛宝钗,元春最终还是忍了下来,淡淡的点评了一句:“倒也还算用心。”   顺手将这些‘功课’递给了王夫人收着,然后她便再不愿看宝玉一眼,转而询问道:“湘云妹妹何在?快请来一见!” ###第七百六十章 事后   腊月初七,桃花巷。   临近傍晚,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雪雁撒丫子便往大门跑,拉开门板往外一瞧,果然是焦顺到了。   不过同他一起来的还有史湘云。   “太太怎么来了?”   雪雁惊呼一声,又忙改口道:“我是说这天黑路滑的,您又是双身子……”   “我们刚从荣国府出来,本是要回府的,因挂念你们姑娘,就央着老爷带我来瞧瞧。”   史湘云说着就自顾自往里走,焦顺忙扶住她一条胳膊,侧着身子在一旁护持。   雪雁看了看另外一边,但却没有上手,而是连声呼喊道:“姑娘、姑娘,您快出来瞧瞧看是谁来了?”   首先听到的声音迎出来的却是紫娟,她挑开门帘扫见史湘云,忙回过头道:“姑娘,是史大姑娘到了。”   林黛玉本就准备出迎,听了这话脚下又快了三分,出门见史湘云挺着肚子老佛爷一般迈步朝前,焦顺则是宦官一般小心翼翼随行左右,不由噗嗤一声掩嘴笑道:“这可真是兴师动重——沉重的重。”   “呸~”   听她打趣自己的体重,史湘云立刻啐道:“好心来瞧你,你倒先打趣人——那以后我不来了,也不让邢姐姐来!”   林黛玉妙目流转瞥了焦顺一眼,嬉笑道:“你干脆不让他来,岂不是一了百了?”   “那这院子可就要水漫金山了。”   史湘云抬手在眼角刮了刮:“京城里的苦水井本就多,再要添个苦水湖,岂不是我的罪过?”   她姐妹两个一边斗嘴,一边亲热的挽起手臂咯咯娇笑,倒把焦顺‘冷落’在了一旁。   焦顺一丝不苟的将史湘云护送进屋里,这才笑对林黛玉道:“我前儿跟人新学了道菜,今儿让你们饱一饱口福。”   又指着史湘云道:“这没笼头的我可就交给你了,能坐着别让她站着,能躺着就别让她坐着。”   说着,招呼雪雁领自己去了小厨房忙活。   林黛玉果然将史湘云按坐到了床上,然后探头看着外面道:“他还会做饭?”   “自然是会的。”   史湘云跟她可不客套,招呼紫鹃帮忙褪去了靴子,将两条腿打横放到床上,轻轻捶打着道:“我刚嫁过去的时候,老爷时不时就会亲手做上一两道菜,有合口的也有不合口的,主要就是尝个新鲜。”   “后来我有了身孕,厨房里每日都要给母亲报备,母亲怕他不知忌讳,就没让他再下过厨——直到前阵子我突然想起来,他才又专门学了道新鲜的。”   听史湘云这般说,林黛玉心下略有些泛酸,但想到焦顺对待自己也差不到那里去,何况史湘云又是明媒正娶,也便释然了。   顺手将她两条腿抓过来,边帮她揉捏边问:“这回省亲没出什么岔子吧?”   “谁说没出岔子?!”   一说这个史湘云登时来了精神,手舞足蹈道:“你是没瞧见,娘娘刚到正殿没多一会儿,那红香圃就走了水,不到一个时辰就烧成了白地!”   “怎么突然起火了?”   “还不是那些仆妇……”   史湘云将前因后果说了,又感慨:“三妹妹为此负荆请罪,亏得大姐姐明察秋毫不曾见怪——先前凤姐姐说这个刁钻,那个阳奉阴违,我还半信半疑呢,谁成想……唉!”   林黛玉摇头:“这些毛病,就是打从凤姐姐那时候养出来的。”   顿了顿,她又岔开话题道:“除了这些,难道就没什么开心的事情?你不是早想让娘娘品评一下诗词么?”   谁知她不说这个倒好,一说这个史湘云登时泄了气,闷闷不乐道:“快别说了,我当时还摩拳擦掌想要一举夺魁呢,谁知大姐姐说我有孕在身不宜费神,让我跟她一起点评姐妹们的诗词。”   “这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林黛玉揶揄道:“人家是抬举你,让你做副考官呢,这一来你岂不是凭空比别人高了一头?”   确实是如此,省亲当日给荣国府众人留下印象最深的,一是红香圃那场大火,二就是贤德妃对史大姑娘的热情了——尤其是让她做副考官一事,无形中就将她置于更高的层次。   “谁稀罕什么副考官,我更喜欢当公平比一场!”   “哈哈,那到底是谁得了魁首?”   “自然是三姐姐!”   史湘云掰着指头道:“宝姐姐恹恹的为赋新词强欢喜,四妹妹一味追求出尘反成了空谈,宝二哥就更不消说了,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写出来的东西简直没眼看——说实话,他近年来的佳作也就是那篇悼文了。”   “莫提这人!”   林黛玉冷哼一声,又催促道:“你还不快将三妹妹写的诗文写出来,我也好品评品评!”   等见史湘云笨拙准备起身,忙又按住她道:“算了,你说,我来写。”   等到焦顺将自己做的菜,连同酒楼送来的饭菜摆了一桌,进门喊二人用饭的时候,林黛玉已经抄录出了除宝玉外,各人所做的诗词,正捧着宝钗的作品品头论足。   就如同史湘云先前所说,宝钗这篇《青玉案》处处透着为赋新词强欢喜的味道,明明是一大堆喜庆的字眼,偏怎么瞧怎么杂了一股落寞酸涩。   读了这词,再听史湘云唉声叹气的,道出薛宝钗连日来的辛酸苦楚,林黛玉又是怜悯又是庆幸,又是同仇敌忾又是幸灾乐祸。   最后只以一句‘以后别提那人’作为收场。   ……   却说林妹妹口中不配有名字的‘这人那人’,在省亲过后渐渐就感受到了世态炎凉。   一来是王夫人看完他的功课后凉透了心,彻底下定决心想要越过这逆子,让贾兰来继承荣国府的家业;二来荣国府因为再次省亲欠下了一屁股债,除了病入膏肓的老太太之外,自贾政王夫人以下全都过起了节衣缩食的紧日子,他这失了宠的自然不会例外。   贾宝玉何曾受过这个?   益发觉得人生困苦,不如跳出红尘——但他却没考量过,庙里的衣食住行只会更差。   这日下午,贾蓉忽然使人来报,说是秦钟的牌位已经在铁槛寺立好了,随时都可以前往诵经超度。   宝玉正觉烦闷,也不管是什么时辰,听了这个消息立刻带齐了果品供奉,以及几册手抄的经书,匆匆赶奔城外的铁槛寺。   却那知他前脚刚走,后脚贾蓉就找上门来求见宝钗。   话说自从得知通灵宝玉落到了焦顺手上,薛宝钗原本提高了警惕,准备等焦顺再有什么不轨企图时,便义正辞严的拒绝他。   谁成想左等右等,直到焦顺与史湘云双双离开荣国府,也不见焦顺再有什么举动,反倒是这八竿子打不着的贾蓉找上门来。   薛宝钗很是有些莫名其妙,想不通贾蓉求见自己所为何事。   与莺儿商量了一下,遂在门外廊下当着众人的面,笑问贾蓉因何而来。   贾蓉没料到她摆出这般阵仗,只能讪讪道:“小侄有一桩要紧事,需要私下里向婶婶禀报。”   薛宝钗顺势一挥手,莺儿便带着左右仆妇丫鬟退出五六丈远,这个距离如果声音小一点就听不真切了,但两人的一举一动却仍在众目睽睽之中。   这宝二婶怎么防贼也似的?!   贾蓉暗骂一声,却也只能压低嗓音愤愤不平道:“这事儿我本不想说,但实在不忍见婶婶被蒙在鼓里,这才硬着头皮登门——其实我昨儿奉命去铁槛寺讨寄名符,结果竟看到了秦钟的牌位!”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宝二叔私下里设的,且还不肯假手于人,非要自己去诵经超度!”   说到这里,他就直勾勾盯着薛宝钗,想看看这新二婶子是如何反应。   薛宝钗却只是瞳孔微微一缩,然后便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状态,淡然回了句:“重情重义总好过薄情寡义。”   贾蓉没等到自己想要的,不由急了,顿足道:“二叔和他可不是一般的情义,那是正儿八经烙烧饼的交情!婶婶可知道烙烧饼是什么,说白了就是……”   “不用说了!”   眼见他就要往腌臜里说,薛宝钗急忙打断了他的话,板起脸来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不如等你二叔回来,我一五一十学给他听,看他知不知道。”   贾蓉顿时傻眼了。   王熙凤凶名在外,薛宝钗却是有口皆碑的和气人,谁知他在王熙凤那里只是碰了软钉子,在薛宝钗这边儿却要碰个头破血流!   情急之下,他忙又道:“婶婶莫要误会,我只是替你不值,所以才……东西二府这么些女子,就属婶婶最是出挑,我实在是不忍心见婶婶……”   “好了!”   薛宝钗再次低喝一声,冷着脸道:“你现在就走,我还能当你没来过,若是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气!”   贾蓉见她全没有一丝空隙可钻,不觉气馁,只得怏怏而退。   贾蓉走后,薛宝钗依旧羞怒难消,特命莺儿打了水反复冲刷贾蓉方才站立的所在,仿佛是怕贾蓉脏了自己的地一样。   虽然同样是存了歪心思,但比起想要凭借诋毁、挑拨,趁虚而入逆乱人伦的贾蓉,焦顺的做派竟都显得光明磊落起来。 ###第七百六十一章 当大事   年关将近,京城各有司衙门都开始了隆源六年的年终盘点,身为工部大管家的焦顺自然也不例外。   先是连轴转了数日,等好容易把年终总结交上去,陈尚书又单独找他谈话,暗示他提前做好年后交接的准备——对此焦顺倒是早有预计,出任正四品的少詹事之后,六品主事一职早晚是要交出去的。   然而少詹事一职不过是虚衔,甚至连正经办公的地点都没有,因此丢了工部大管家的差事,权利反倒是大幅缩水了。   好在这不过是个过度,按惯例新皇登基之后,詹事府一应官员都要封赏——焦顺倒也不奢求继续升官,能平调一个有实权的四品官就好。   而综合各方面的情报考量,他认为自己多半会被分到通政司去,一来通政司是朝廷上支下派的传声筒,有利于他辅佐小皇帝;二来想要全面铺开有线电报系统,也需要工学和通政司精诚协作。   不过真要到了通政司,焦顺最看重的反倒是舆论宣传,毕竟这年头没有人比他更懂舆论阵地的重要性。   这些都是后话。   却说到了腊月十七这日,焦顺正在盘点需要交接的重要事宜,譬如京西铁路的前期筹备之类的,就见杂工所所正赵彦带着女婿贾芸找上门来。   见面客套了几句,赵彦便拿指头去捅女婿的腰眼,贾芸受逼不过,只好讪讪的开口道:“义父,外面都在说您年后另有升任,不知是不是真的?”   “就算没有升任,这司务厅主事的位置也该让出来了。”   焦顺说完,见赵彦满脸沮丧的样子,不由笑道:“老赵你也用不着这么杯弓蛇影的,你在杂工所主政差不多一年了,上上下下对你还是很认可的——也就是年限不够,不然我都想推荐你来做这个司务厅主事呢。”   赵彦强笑着谦虚道:“大人抬举了,当初若不是有大人在,这杂工所所正一职也落不到我头上。”   他是举人出身,又是靠党附焦顺才坐上了杂工所所正一职,如今焦顺这一走,难免有些心慌气短。   倒是贾芸对此不是很在意,他如今虽常驻工部军管局,但官职却是在五军都督府那边儿。   因此反倒帮着焦顺宽慰赵彦道:“岳父只管放心,义父大人即便不做这司务厅主事,工学总也是挂靠在工部名下的,低头不见抬头见,部里总要留三分情面。”   赵彦见他俩都这么说,也只能尽量乐观的点头道:“希望如此吧。”   因见他恹恹的没什么兴致再开口,贾芸便主动岔开话题道:“前儿我陪着五军都督府的人,去瞧了那霹雳神火车,果然是威风凌凌非同凡响,也就是义父大人,旁人怕是也想破头也万万想不出来!”   “不过是个样子货罢了。”   焦顺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这所谓的霹雳神火车其实就是坦克,当初他在太上皇面前夸夸其谈之后,回来就给坦克立了项。   这大半年下来,初号机终于在不久前横空出世。   其实更准确的说,这玩意儿应该算早产儿,因为目前发动机小型化尚不成熟,推动比更是拉跨至极,导致车身太过笨重缓慢,通过性也差的一塌糊涂,基本就只能在专门铺设夯实的土地上蠕行。   车上暂时难以负载火炮,而机枪也还没研发出来,所以就只能装上两门虎蹲炮充门面,虽然喷射铁砂的时候挺能唬人的,但基本上也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   本来焦顺没打算把这玩意儿掏出来,但军械司却按捺不住,硬是搞了个不具备实际意义的早产儿,还大张旗鼓的请五军都督府派人验看。   说到底,不过就是为了冲一冲年底的KPI。   “也不能这么说。”   贾芸笑道:“最起码前景可期,五军都督府的人看完全都魂不守舍,回去还跟我感叹,说是这东西一出,以后再打起仗来,可就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跟在焦顺身边这么些年,他倒也算是历练出来了,如今在荣宁街,那也是赫赫有名的芸五爷——尤其他靠娶焦顺干女儿上位的过程,更是闲汉们津津乐道的八卦,不过以前说的时候大多都在调侃,如今却只余下羡慕嫉妒恨了。   聊了会儿工部的闲篇,贾芸忽然又想起一事,于是道:“对了,前儿津门水师派人来,希望津门府造船厂的军代表,能从他们水师里出,这样以后协调起来也方便。”   “津门水师?”   提起这四个字来,焦顺立刻就想到了孙绍祖,不由蹙眉道:“不会又是那姓孙的泼皮吧?”   若不是孙绍祖,贾芸也没必要专门提起这事儿。   “正是那厮!”   贾芸苦笑道:“我原本不想理会他,谁知五军都督府那边儿传出风声,说是忠顺王府出面说情,上面不好推托,多半年后就要压下来了。”   焦顺倒是早就知道孙绍祖与忠顺王府有些勾连,但却没想到忠顺王竟然会主动为他出面说情——要知道以往忠顺王对这些军将,向来都是不假辞色的。   贾芸这时又道:“军代表的事情倒也罢了,怕只怕王府在别的地方也给那厮撑腰。”   焦顺自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当下先是脸色微沉,继而冷笑道:“怕什么,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他就是王爷,总也不好胡乱插手别人的家事!”   听他说的底气十足,贾芸倒也放心了不少,看看一旁岳父意兴阑珊的,似乎也没有别的话要说,就准备拉着赵彦一起告辞离开。   不想便在这时,贾宝玉的奶哥哥李贵突然闯了进来,眼见他头上戴孝,焦顺与贾芸都下意识站起身来。   果不其然,下一刻李贵五体投地悲声道:“大人,我们老太太……薨了!”   月初的时候老太太就已经奄奄一息了,什么时候咽气不过是时间早晚得问题,故此听说老太太没了,两人倒都没怎么惊奇,反倒有一种靴子终于落了地的感觉。   不过毕竟是长辈,焦顺还是适时的露出几分戚容,又问:“可曾派人知会我家中?”   李贵叩首道:“本来是要派的,不过三姑娘说夫人有孕在身,怕受不得惊吓,就让我们先通报给大人知晓。”   焦顺松了一口气,摸出怀表看了下时辰,便对贾芸道:“你先过去,我回家换了衣服随后就到。”   ……   荣国府。   这日下午薛宝钗照例又在书房里郁郁寡欢。   那天斥退贾蓉后,她便使人暗中调查此事,发现贾蓉所言非虚,宝玉果然给秦钟在铁槛寺立了牌位,且隔三差五还要亲自为秦钟诵经超度。   但贾蓉没有说的是,他自己就是这事儿的经办人!   想到贾蓉一边助纣为孽,一边又跑来自己这边儿意图不轨,薛宝钗便愈发厌弃此人——都道是相由心生,真亏他这样的小人,反倒能生出那样的相貌来!   当然了,更让薛宝钗无法理解的,是贾宝玉的所作所为。   和林妹妹纠缠不清,她倒还能理解,毕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为了一个死去许久的少年如此这般……   先前悼文的事情,就已经让自己沦为了笑柄,这次的事情若再传出去,岂不更是要滑天下之大稽?!   想到贾蓉离开时那愤恨的模样,薛宝钗毅然起身,吩咐道:“去打听一下,看老爷如今在什么地方。”   为免此事散播出去,必须要贾宝玉的荒唐行径扼杀在摇篮当中,更要让贾蓉守口如瓶。   若在以前,为免把事情闹大,她肯定是要去找王夫人出面的,但如今姨甥两个关系冷淡不说,连贾宝玉也从心肝宝贝变成了弃子,再找王夫人就不合适了。   所以她准备干脆把事情捅到贾政面前,至于贾宝玉会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哼~   那还不都是他自找的?!   然而刚吩咐下去没多会儿功夫,莺儿就慌里慌张的进来禀报道:“姑娘,方才鸳鸯差人传消息过来,说是老太太殁了!”   虽然和老太太一向不怎么亲近,骤闻她去世的消息,薛宝钗还是免不得摇头叹息,旋即就又犯起了难,贾母这一死,自己若再把立牌位的消息捅给贾政就不合适了。   但这种事夜长梦多,尤其老太太发丧必然要请来无数亲朋故旧,到时候消息一旦散播出去……   因心里头存了纠结,她赶到老太太院里的时候就稍稍晚了些,彼时大多数人都已经聚齐,连隔壁尤氏也到了,正与李纨探春围着王夫人商量后事。   薛宝钗看到尤氏顿时有了主意,于是找了个理由,将尤氏和探春叫到了门外,先将宝玉和贾蓉的所作所为说了,又道:“我本想请太太做主,偏遇上老太太殁了,一时也不好让老爷太太为此分心,所以就想找嫂子和三妹妹讨个主意。”   探春听说贾宝玉又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气的一把扯下孝帽咬牙道:“二哥哥当真是……姐姐放心,我一会儿就跟他说,让他先把牌位撤下来!”   若在平时探春恼则恼矣,却未必有把握让宝玉乖乖听话,但如今老太太刚咽气儿,只要接这事儿施压,哄的宝玉就范倒也不难。   听她应下此事,薛宝钗又把目光转向了尤氏。   不想尤氏眼珠一转,却推诿道:“这可有些麻烦,虽说有了芎哥儿后,我在那府里总算是能说上几句了,可蓉哥儿却因此对我多有提防,我要是贸然开口,却怕会起到反效果。”   在不知内情的人听来,尤氏这话倒也合情合理。   但探春却忍不住暗暗皱眉,她可是清清楚楚的知道,尤氏真正的依仗并非芎哥儿,而是背后的焦顺,只要搬出焦顺来,贾蓉又怎么敢不听她的话?   这时又听尤氏道:“不过我这里倒是有个人选,只要妹妹能让他开口,蓉哥儿必不敢造次。”   听到这里,探春顿时心里有数。   有心拦阻吧,又怕自己搅局的事情传到焦顺耳中,最后只能暗叹:都怪二哥哥烂泥扶不上墙,否则但凡他有三分靠谱,也不至于给焦顺留下可乘之机。   薛宝钗虽然没猜出尤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下意识提高了警惕,正待追问,却忽听灵堂里传出吵架的动静。   听到这动静,三人顾不上再说话,都下意识探头往灵堂里看去。   却就见灵堂内两拨人正在对峙,其中一方是已经哭红了眼的贾政和王夫人,另一边却是满脸尴尬的贾琏和邢夫人。   就见邢氏一改贾赦死后的低调模样,叉着腰跳着脚呛声道:“这敕造的府邸,原该是我们长房来继承,如今我们孤儿寡母人微言轻,争不过你们倒罢了,你们竟还要昧下老太太的体己,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只这一句,就听的门外三人面面相觑。   谁能想到老太太尸骨未寒,长房和二房就再灵堂里争起家产来了?这等消息若是传出去,怕是比什么立牌位还要劲爆十倍不止! ###第七百六十二章 谁主   邢氏这一番话掷在灵堂,王夫人还好说,贾政一张老脸却登时涨成了猪肝色。   他下意识抖了抖袖子,沉声道:“大嫂,如今母亲尸骨未寒,你就在这里搅闹是何道理?!”   顿了顿,又忍不住补了句:“再者,谁说我要昧下老太太的体己银子?!”   王夫人一听这话就觉不妙,还不等开口阻拦,对面邢氏早顺杆爬道:“你要真没这个心思,那就先当着老太太在天之灵起个誓!”   “这……”   贾政自然知道现如今家中已是山穷水尽,虽然没人把心思挑明,但老太太留下的那笔银子早已经被上上下下当成了救命钱。   他便再顾忌自己的颜面,也知道这个誓言不好轻易立下。   这时李纨凑到王夫人耳边低语了几句,王夫人微一点头,立刻越过贾政冷声道:“大嫂这话好没道理,长房二房又未曾分家,老太太留下的银子自该归在公中……”   “公中?!”   邢氏一听这话就忍不住跳脚:“说是公中,其实还不就是你们二房说了算?若不然把账本取来,看看长房支用过多少,你们二房又支用过多少!”   王夫人反驳道:“二房这边儿之所以开销大,一是因为要奉养老太太,二是为了迎接娘娘省亲……”   “哈!”   今儿邢夫人算是火力全开了,不等王夫人把话说完,就嗤鼻嘲讽道:“谁家没有老人要赡养?奉旨省亲的妃子也不是独咱们一家,可也没听说谁为此就散尽了百万家财,还欠下一堆烂账的!”   “你!”   王夫人气急,正欲反唇相讥揭露长房那些糊涂账,邢夫人忽又咬牙补了句:“别以为我们孤儿寡母就好糊弄,惹急了我就把事情全抖落出去,谁也别想好过!”   王夫人还没听出言外之意,门外探春却是勃然变色,想也不想跨过门槛扬声道:“大太太、太太,有什么事情咱们不妨等晚上关起门来再论,老太太尸骨未寒,这样子吵来吵去的让人瞧见像什么?”   “呦~”   邢夫人听了这话,立刻叉腰阴阳怪气道:“三丫头到底是当家做主的,长辈在这里说话,你也……”   “咳咳~”   这时角落里传来两声干咳,却是一直没开口的王熙凤发话了。   邢氏瞥了她一眼,面上显出些疑惑之色,旋即冷哼一声道:“哼~晚上要是没个结果,这事完不了!”   说着,昂着头气势汹汹的去了。   站在旁边的贾琏犹豫了一下,最后并没有跟出去,他虽然也期望着邢夫人能抢到遗产,缓解长房这边儿的财政危机,但却不想表现的太过明显。   再说了,他与邢氏可也是水火不容,等这笔银子讨来了,说不得还要做过一场呢。   反倒是王熙凤站出来道:“我去劝劝我们太太。”   说完,便捧着肚子追了出去。   见这婆媳两个一前一后离开,王夫人到底不是傻子,立刻就明白邢氏今儿跳出来要分家产,背后少不了王熙凤的撺掇。   当下忍不住对探春、李纨气恼道:“大太太倒罢了,凤丫头怎么也在这当口跟着裹乱?!”   李纨正要宽慰两句,探春却拉着王夫人到一旁低声道“太太难道还没听出来?大太太方才是在拿那件要命的事儿,在威胁咱们呢!”   “要命的事儿?”   王夫人愣了一下,旋即面色大变,颤声道:“她、她怎么敢?!别忘了当初她也是共犯!”   “是从犯。”   探春更正道:“且若是不把前因后果吐露出来,她主动出首也算是苦主——到那时,太太会主动将巫蛊的事情抖落出来吗?”   “这……”   王夫人顿时语塞,她自问还做不出拖着儿孙一起死的事情来,但又不甘心就此受人挟制。   探春见状,便道:“要不我先去探一探她们的口风?”   ……   话分两头。   却说邢夫人转到一处偏厅里,见王熙凤跟进来,立刻忍不住埋怨道:“明明这事儿都是你撺掇的,偏怎么方才你还要站出来装好人?”   “太太糊涂了?”   王熙凤翻了个白眼:“三丫头眼见也是要嫁到焦家的,咱们犯不着当面得罪她——再说了,该说的你都是已经说了,等那边儿回过味儿来,自然不敢再硬顶着。”   邢夫人这才转过弯来。   然后婆媳两个又计议了一番晚上的说辞,便准备回到灵堂里去。   不想刚出门就撞见了探春。   都是一条绳上串着的,彼此知根知底,探春自然不会同她们客套什么,直接开门见山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难道就不怕惹人起疑?!”   王熙凤和邢氏交换了一下眼神,笑着上前挽住她的胳膊道:“好妹妹,我们这不也是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了吗?你放心,我有分寸,除了该得的那一份,多一分我们也不要!”   顿了顿,又道:“你早晚是要出嫁的,何必去趟这摊浑水?你放心,到时候我们太太指定给你多添些嫁妆,让你风风光光嫁过去。”   这话倒切中了探春的要害。   如今荣国府的财政说是山穷水尽也不过分,即便是把老太太的体己全都赔进去,都不够填窟窿的,这种情况下,王夫人还会舍得给自己置办足够体面的嫁妆吗?   若是借此能让长房那边儿拿一笔钱出来……   她语气神态不自觉都放缓了些:“就算是这样,你们也不该当众闹起来,更不该当众提及那件事!”   顿了顿,又提醒道:“太太和老爷都是知情人,但大嫂当初可没参与此事,偏太太如今又有意要把家业传给兰哥儿——你们最好私下里先沟通一下,免得到时候针尖儿对麦芒。”   王熙凤略有些夸张的赞道:“还是三妹妹心思缜密,你放心,我这就找她商量去。”   双方达成妥协之后,探春因怕与她们结伴同行,会让王夫人产生误会,因此先一步返回了灵堂。   结果刚进院门,就见西廊下尤氏正拉着薛宝钗说话,探春不由脚步一顿,无比苦恼的掐了掐自己的人中,心道这个家实在待不得了,一桩桩一件件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   就如同她所预料的一般,尤氏确实是在帮焦顺敲边鼓,这倒不是她已经看穿了焦顺的狼子野心,而是纯出于恶趣味,想要把薛宝钗拖下水罢了——荣宁二府的年轻妇人都已经落入了焦顺的魔掌,凭什么就她一个能独善其身?   却听尤氏对宝钗道:“这明着是大太太和二太太斗法,暗地里其实是你珠大嫂和凤丫头对上了,也亏是三丫头站出来,换了二一个怕是根本拦不住!”   说到这里,尤氏卖起了关子:“你可知道为什么三丫头能拦得住?”   以薛宝钗的聪明,自然能看出这其中的关键,但也正因为足够聪明,所以选择了藏拙。   见她摇头,尤氏立刻道:“还能是因为什么,可不就是因为三丫头是焦家选中的兼祧?!如今咱们府里早没了正经在朝为官的,能安享富贵一是靠宫里的贤德妃娘娘,二来就是依仗焦畅卿了。”   “偏皇上现如今……归根到底,还是焦家更靠得住,这一来谁敢得罪三丫头?”   薛宝钗缓缓点头。   虽然早就看出了这一点,但听了尤氏的说辞,还是忍不住五味杂陈。   若是当初自己没有错过……   她正满心不是滋味,不防尤氏也提起了这茬:“对了,我听说当初焦畅卿还曾求取过妹妹,后来怎么又黑不提白不提了?你当初要是能……唉,不过谁又能想到宝玉越大越没出息,还愣是跟个死鬼纠缠不清?真真苦了你了!”   这话说的宝钗愈发胸闷。   偏她又实在提不起兴致为宝玉辩驳,只能岔开话题道:“这出来也有一会儿了,我方才见三妹妹也回来了,咱们还是赶紧进去瞧瞧吧。”   说着,就准备回灵堂。   “等等!”   不想刚要迈步,尤氏就一把扯住了她,指着院门口道:“且不急,等大太太进去再说——万一再吵起来,可别把咱们给裹进去。”   薛宝钗见是邢氏和王熙凤回来了,忙也停住脚步,目送她二人进了灵堂。   “走,瞧瞧去!”   方才还拦着呢,这会儿尤氏又主动拉着她凑到了灵堂门口,探头探脑的往里窥探。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灵堂里竟然分外安静,大太太邢氏和二太太王氏各据一角,虽都是沉着脸,却没再爆发出什么冲突。   纯看热闹的尤氏有些失望,薛宝钗先是松了一口气,继而却不自觉皱起眉头。   盖因她回想起刚才二人吵架时的情景,突然觉得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争执是被三妹妹压下去的不假,但一开始三妹妹似乎完全没有要插手的意思,直到大太太说出那句威胁之后,她才突然改变了态度。   当时没太在意,但现在回想起来,大太太似乎掌握着什么大秘密,不但能威胁到二太太,甚至还能威胁到三妹妹,甚至是整个荣国府。   这个推论让宝钗颇为不安,如今荣国府对她而言早就是个火坑了,难道这火坑里竟还藏着十八层地狱不成?!   就在此时,外面忽然来报说是焦大爷到了。   下一秒,薛宝钗就清清楚楚的看到,大太太邢氏和二太太王氏不约而同的起身,又异口同声的道:“快请他进来!”   看两人的模样,都好像是终于等来了主心骨一般。   薛宝钗不由默然。   看看从先前两位太太吵架时,就缩手缩脚不敢冒头,只能默默躲在一旁流泪的宝玉,再看看两位太太听闻焦顺到来时的反应……   这到底谁才是荣国府的主人?! ###第七百六十三章 不再犹豫   因先回家安抚了史湘云一番,又是汇同薛家母子一起赶过来的,焦顺原以为自己到的算比较晚了,不想见了负责接待的贾珍、贾蓉父子一扫听,才知道大多数重磅人物都要等傍晚时才会过来。   至于挚爱亲朋么……   王家母子已经扶棺南下了,史家则是派人传信,说是保龄侯夫人的马车被省亲的队伍挡住了,约莫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到。   自初五那天开始,几乎每隔两三天就有嫔妃回家省亲,不过排场有大有小——能让史家耽搁这么久的,多半不是一般嫔妃。   “是容妃,周家那位。”   原来是她,这位容妃也算是能屈能伸的典范了,根据焦顺听到的小道消息,这位容妃如今在吴贵妃驾前的行事风格,那可真不是一句含羞忍辱的就能概括的。   不过吴贵妃这么做也着实有些过了,若不肯原谅便冷处理就好,似这般整日把人带在身边折辱,可不是什么好选择。   当然了,这事儿也轮不到他焦某人去管。   与贾珍寒暄了几句,焦顺就准备带着薛蟠去见贾政——薛姨妈自然另有招待。   这时贾蓉忽然心中一动,暗道自己在宝二婶面前碰了一鼻子灰,瞧那不假辞色的冷脸,只怕未来也难以上手了,这一来岂不白瞎了自己忙前忙后给宝二叔下套?   近来听说焦叔叔当初曾向薛家求娶未果,料来他心中必有不甘,况又惯是此道中人,倒不如将这机会转售予他,成与不成的都能换些好处。   于是忙赶上去满面堆笑的将焦顺请到偏厅对答。   他虽不曾将自己碰了钉子的事情说出口,但焦顺是何等人?况且又惯与这绿毛龟父子打交道,如何还不知道他的那些小九九?   当下诘问几句,便逼得贾蓉道出了真相。   焦顺听完不恼反喜,心道自己因为那天破冰行动过后,宝钗的警惕不减反增,所以才准备徐徐图之,却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   呸~   他算个龟毛的黄雀,顶多就是只苍蝇!   总之有了贾蓉的猥琐衬托,自己的所作所为也就显得没那么恶劣了。   而宝玉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在薛宝钗肺管子上起舞,就算是宝钗再能隐忍,早晚也有忍不住的那一天。   想到这里,先疾言厉色呵斥了贾蓉两声,旋即又表示自己有空就找些正经生意给他,好让他收一收心。   贾蓉听了,那还不知道这是明贬暗褒,一时忍不住顺杆爬的邀请焦顺,出演他第二部系列摄影的男主角——第一部的主角当然是他自己。   焦顺对此自是断然拒绝。   没有人比他更懂有图有真相的危险性,没有人!   再说了,自己要拍这个还用假手于人?   带着略有些失望的贾蓉出了偏厅,就见内仪门左近除了贾珍之外又多了一人。   焦顺快步走上前拱手道:“雨村兄。”   “畅卿。”   贾雨村也拱手一礼,道:“咱们也是有日子没见了,晚上若是没什么安排,不如就借珍兄弟的府邸聚一聚如何?”   “看吧,若是没别的安排,咱们不醉不归。”   焦顺说着,忽又想起一事来,不由问道:“听说忠顺王对那姓孙的愈发看重了?”   “是有这么回事。”   贾雨村无奈摇头道:“也不知这厮走了什么运,听说近来打着忠顺王的名头,在津门府那边儿颇为高调。”   说着,看向荣禧堂的望向:“我这次来除了吊唁老太太,也有提醒族叔警惕他卷土重来的意思。”   上回因为忠顺王发话,他就曾以中间人的身份,尝试着让两家重修旧好。   但那并不是强制一定要做到的任务,故此贾雨村也只是敷衍了事。   但看现如今这架势,忠顺王亲自出面也未尝可知。   好在贾政虽然软弱,但也不是彻头彻尾的蠢人,肯定知道一旦巫蛊的事情外泄,那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所以就算再怎么诚惶诚恐,也是决计不可能松口的。   那么……   自己又能从中收获什么呢?   焦顺琢磨了一会儿,心中略有所得,不过眼下也不是细琢磨的当口,于是和贾雨村、薛蟠作伴,前往荣禧堂为老太太上香。   想当初秦可卿去世时,宁国府为了她的丧事,可是拆了一段墙,将内院变外院使用的,彩牌楼什么的更是一气在街上扎了许多。   而荣国府却将灵堂设在较为深入的荣禧堂内,显然是没有大操大办的意思——主要是刚送走了元春,实在拿不出钱来了。   却说到了荣禧堂门口,贾政已经带着贾琏、宝玉、贾环、贾琮几个迎了出来,看他父子两个都是眼睛红肿,焦顺和贾雨村来连道了几声节哀,又进门点了三只香供奉上,这才与贾政去了偏厅说话。   在此期间,大多数目光都有意无意的锁定在焦顺身上,但也有两道视线例外——贾琏一直都在怒视薛蟠,而贾宝玉则是见了薛蟠,便转过脸去谁也不看。   却说等到焦顺几个去了偏厅说话,王夫人和邢氏各自收回了目光,心道这事儿少要请他帮着撑场面【出主意】,恰巧湘云不曾跟来,不如设法让他留宿在此,晚上也好……   又过了一阵子,薛姨妈突然出现在了门外,示意宝钗到外面说话。   眼见宝钗起身往外走,探春忙打眼色暗示宝玉跟上去——她虽不好大张旗鼓的破坏焦顺的好事,打心底却仍是希望能阻止焦顺的。   贾宝玉被妹妹的目光催促,只能硬着头皮起身,不情不愿的跟了出去。   结果他这一掺和,人家母女两个倒都不想开口,三人品字形站着,沉默又尴尬的气氛肆意蔓延。   “咦?”   这时焦顺不知因何从偏厅出来,见到这一幕,便上前先见过了薛姨妈,又与宝玉宝钗夫妇互换了礼数,然后目光落到宝玉身上,道:“宝兄弟务必节哀顺变,我方才听世叔说,要在家停灵七七四十九日,然后再送去天铁槛寺凑足百日,方扶棺南下安葬——这期间少不了要你出力,你可别把自己先给累到了。”   宝玉点点头,泫然若泣的道:“老太太是最疼我的,我纵做不了什么大事,替她在灵前诵经超度总还是可以的。”   焦顺:“……”   这可真是个小机灵鬼,都不用设法引逗,他自己就要往雷区里趟。   焦顺故作诧异的道:“你当真能给老太太诵经超度?这可是不是闹着玩儿的!”   听焦顺质疑自己的专业性,贾宝玉立刻挺胸抬头道:“哥哥放心,我暗中演练过几次,虽不及那些高僧大德,却也不是那些敷衍了事的能比的。”   好嘛~   焦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小子何止是趟雷,分明就是要在雷区起舞啊!   他偷眼打量薛宝钗的反应,却见她面上古井无波,似乎压根不知道宝玉这诵经超度的本事,是在何处历练过一样。   啧~   不愧是宝姐姐!   红楼十二钗里,真正能忍常人所不能的也就是她了。   ……   就在贾宝玉雷区蹦迪的同时。   容妃的车架也已经到了周家门外,她在马车上挑起帘子,看向门前跪迎的家人亲眷,目光挨个在那或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脸上扫过,最后得出了四字结论:酒囊饭袋。   不是容妃自家贬低自家,实在是周家上上下下全没有一个能拿的出手的人——就荣国府那样的,也还出了焦顺这么个异数呢!   若是自家有个争气的,能达到焦顺所处的那个位置——哪怕再低一点也行啊,自己又何须去受吴贵妃的折辱?!   想到自己这些天来的遭遇,容妃就恨得牙痒痒,胸腔更是蓄满了邪火。   她曾经一度想着,只要吴贵妃肯高抬贵手,自己也没必要非得冒险暗害太子。   可那吴贵妃实在是欺人太甚!   等着瞧吧!   荣妃咬牙切齿的放下了窗帘,心道自己回家这一趟也算是了去了心愿,等以后但凡再有一丝机会,自己也绝不会再犹豫错过。 ###第七百六十四章 大幕徐徐   自从贾母去世之后,荣国府里白天谁最忙不好说,但每逢夜里最忙的肯定是焦顺。   为了争夺遗产,王夫人与邢夫人都希望他能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搞的他经常是前【夜】据虎、后【夜】迎狼,为了不让双方撞到一处,也不知废了他多少的脑细胞。   也亏得他算不上什么正经晚辈,所以也不用天天守在贾母灵前,若不然便腰子受得了,烦也要烦死了。   就这么一晃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三。   焦顺先在工部祭完了灶,又马不停蹄的跑到工学主持,好容易才摆平,詹事府那边儿又差人来问,晚上是否要设宴聚一聚。   也亏后两处焦顺都是说一不二,果断将两场酒推到了二十四、二十五。   眼见天色不早了,他就准备提前赶去工部预定的酒楼做些布置——明年大概率就要卸任司务厅主事一职了,这也算是站好最后一班岗。   不想刚到工学大门口,就被风风火火赶来的裘世安给截住了。   见裘世安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焦顺心中不由打了个突兀,暗道莫非是皇帝驾崩了?又或是准备喊自己进宫临终托孤?   “裘总管。”   于是不等裘世安开口,他就抢着问:“莫不是陛下见召?”   裘世安微微摇头道:“焦大人不必多问,等入了宫自然明了。”   说着,又催促道:“事不宜迟,焦大人还是早些动身吧!”   看样子,多半是前者了。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焦顺默默上了马车,回想着这些年君臣之间的点点滴滴,虽说先前皇帝曾有意用新儒制衡、甚至取代他,但他焦某人能有今天,除了自身的努力奋斗之外,也绝对脱不开皇帝的提拔宠幸。   如今天人两隔,怎不叫人莫名唏嘘?   就这般追忆着过往,直到临近紫禁城时,焦顺这才强迫自己抛开这些旧事,转而琢磨皇帝大行之后的事情。   不出意料的话,皇帝驾崩之后,文臣们必然会进行一场反扑,但鉴于自己从龙托孤之臣的身份,只要太上皇不被宰执们蛊惑,自己总是能扛下来的,应该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若是太上皇受了蛊惑非要一意孤行的话,那就只能硬着头皮来场九死一生的清君侧了!   或许连九死一生都称不上,毕竟太上皇并不是什么外臣,而是前代的君王,不管是留下他,还是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清’掉,都必然会引发巨大的连锁反应。   即便小皇帝和吴贵妃站在自己这一边,能全身而退的希望依旧渺茫。   所以除非逼不得已,焦顺肯定不会选择这条不归路。   唉~   希望太上皇能恪守对儿子的承诺,继续支持工业革新的政策。   就这么怀着忐忑不安的情绪,被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乾清宫内,就见皇后、吴贵妃、容妃、贤德妃尽皆在场,一个个都是惶惶不安的样子。   焦顺酝酿了一下情绪,准备等听到皇帝的死讯便立刻嚎啕痛哭。   谁成想皇后见到他,竟是悲声道:“焦爱卿,太上皇……薨了。”   太上皇死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听到这个意外的消息,焦顺一时有些发懵,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不是说皇帝命在旦夕吗,怎么太上皇反倒死在他前头去了?!   正犹豫要不要发问求证,就见吴贵妃跳脚顿足道:“不止如此,宫中竟然还有人散播谣言,说、说是太子害死了太上皇!当真是岂有此理!”   什么玩意儿?!   焦顺再次懵逼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他忍不住追问:“娘娘,这话却是从何说起?”   “哼!”   吴贵妃咬牙切齿,正待道出事情的前因后果,却被皇后横臂拦住,吩咐道:“元春妹妹,你来说。”   这显然是怕吴贵妃急切之下口不择言。   贾元春躬身应了一声,然后便道:“前两天太上皇偶感风寒,原本只是身子虚弱了些,并无大碍,但不知为何今日突然腹痛如绞,前后不过一刻钟就……”   焦顺等了片刻,见她没有下文,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追问:“敢问娘娘,此事又与太子殿下有什么相干?”   “这……”   贾元春看看一旁咬牙切齿的吴贵妃,然后才道:“有传闻说,太上皇是吃了太子殿下带去的糕点,所以才……”   “简直就是荒唐!”   吴贵妃忍不住又愤愤道:“谁不知太上皇是太子日后最大的依仗,太子怎么可能……”   “妹妹稍安勿躁。”   皇后再次伸手拦住了她,其实吴贵妃这一句就已经犯忌讳了,虽然人人都知道皇帝命不久矣,但毕竟还没有一命呜呼,怎好说什么‘日后’?   拦下吴贵妃后,皇后目视焦顺道:“本宫与太后娘娘,也都不相信这等无稽之谈,之所以召你入宫,是想听一听你的意见。”   意见?   什么意见?   焦顺只觉得莫名其妙,这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见他如此,皇后又解释道:“吴贵妃认为你既然能编出那么些破案解密的故事,想来也必能还太子一个清白。”   原来如此。   焦顺沉吟片刻,试探道:“不知万岁意下如何?”   大殿里静了片刻,皇后这才幽幽道:“陛下已经七八日未曾清醒过了。”   吴贵妃紧接着暴躁道:“难道皇后姐姐的懿旨还指使不动你?你只管去查就是了,不管涉及到什么人,都要一查到底——我倒要瞧瞧看是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构陷太子!”   “不敢,臣遵旨就是。”   焦顺急忙躬身应命,同时心中五味杂陈。   他原以为太上皇会是左右他未来命运的关键,谁曾想太上皇竟死在了皇帝前面。   如此一来,也不知对自己是福是祸。   “不知你准备如何查问?”   一听焦顺接了懿旨,吴贵妃立刻又开始催问。   焦顺略一沉吟,答道:“臣恳请先为太上皇验明死因,若是急症的缘故,便可全力缉拿那些妖言惑众之人;若果然有蹊跷……”   “什么蹊跷不蹊跷的!”   吴贵妃一听这话就急的跳脚,怒视焦顺道:“难道连你也怀疑太子不成?!”   “臣不敢。”   焦顺不卑不亢的又是一礼,解释道:“臣相信以太子殿下的纯善,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臣的意思是,如若发现另有蹊跷,就必须尽快查清那糕点的来历,然后……”   “然后怎得?!”   吴贵妃听了这话愈发恼怒:“那点心是从钟粹宫带去的,难不成你是在怀疑本宫教唆太……”   “妹妹!”   “娘娘!”   焦顺与皇后几乎是异口同声打断了吴贵妃的口无遮拦,然后皇后扯了扯吴贵妃的袖子,道:“你且稍安勿躁,先听焦大人把话说完。”   然后又示意焦顺继续往下说。   焦顺深吸一口气,正色道:“臣绝没有怀疑娘娘的意思,而是在怀疑此事或有误中副车的可能性。”   “误中副车?”   皇后听了面色骤变,脱口道:“你是说,这事儿有可能是冲着太子来的?!”   “臣不敢断言,但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其实焦顺也有些怀疑,这会不会是吴贵妃暗中设局,但他自然不可能这么说,甚至就算查到了什么,也必须要设法遮掩销毁,否则自己岂不成了未来皇帝的杀母仇人? ###第七百六十五章 故事里的事   听说这事儿极有可能是冲着太子来的,吴贵妃登时想到,那点心原是太子最爱吃的,若不是太子出于孝顺,将之送给了太上皇,那暴毙的岂不是……   “是、是什么人如此歹毒?!”   她又是愤怒又是惶恐,以至于舌头都有些不太好使了:“怎么敢、怎么敢……”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贾元春,忽然开口道:“若无实据,不可妄言,否则未必能平息谣言。”   焦顺听了心中一动,忙躬身道:“是臣唐突了。”   皇后隐隐感觉到贾元春话里有话,但这当口也不好追问,于是便道:“事不宜迟,查案所需人手如今就在殿外候着,本宫再赐你金牌一面,无论是何人涉案皆可缉拿查问!”   “臣领旨。”   等焦顺倒退着出了乾清宫,皇后扫了碎碎念的吴贵妃一眼,又看了看垂手静立的贤德妃,正待说些什么,忽听贤德妃道:“娘娘,容妃妹妹今日不曾当值,按规矩是不好在乾清宫中久留的。”   确实是有这么个规矩,但那是一开始嫔妃们都在乾清宫里恋栈不去,试图趁机邀宠,所以皇后才和太后一起定下了这个规矩。   可现如今隆源帝长期昏迷不醒命在旦夕,嫔妃们躲还来不及呢,这条规矩自然就形同虚设了。   贾元春突然借此排斥容妃,显然是另有所指。   皇后想到方才误中副车之说,立刻也向容妃投去了怀疑的目光。   容妃误杀了太上皇,本就心下惶惶,此时又被皇后盯上,更是吓的面无血色,正待开口分辩两句,后知后觉的吴贵妃突然一把扯住了她衣襟,疾言厉色的喝问道:“是不是你?!你这贱婢怎么敢对太子下毒手?!”   容妃被她扯的巍峨乱颤,一颗心更是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将出来,也亏得她这些日子含羞忍辱,多少总算是历练出了一些城府,勉强按捺住心下的惊慌,颤声道:“娘娘千万不要听贤德妃血口喷人,我就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太子殿下一根毫毛啊!”   皇后也怕吴贵妃在乾清宫动起手来,忙上前阻拦道:“妹妹且莫急着下定论,一切都等焦畅卿查明真相之后再说。”   等吴贵妃悻悻的放开了容妃,皇后又对容妃道:“兹事体大,钟粹宫那边儿多半是要查访一番的,妹妹近来常在那边儿走动,不妨替吴贵妃坐镇宫中,有什么也好及时通传。”   容妃自然明白,这说是让她坐镇宫中,实则是让她跟着一起接受盘问。   她心中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但皇后既然已经开了口,也没她讨价还价的余地,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应下,又狠狠瞪了眼贾元春,这才快步出了乾清宫。   她前脚刚走,后脚吴贵妃就咬牙切齿:“若果然是她,瞧我不扒了她的皮!”   皇后微微摇头,然后将目光转回贾元春身上,轻声问:“元春妹妹,你以为如何?”   “臣妾以为……”   贾元春沉声道:“可疑,但不该是她。”   “不是她?”   吴贵妃一听这话,立刻又恼了:“那你方才故弄玄虚是什么意思?!”   “姐姐误会了。”   贾元春微微摇头,然后再次重复了方才的那话:“我说的是‘可疑,但不该是她’,没说不是她。”   吴贵妃听的一脑袋浆糊,这其中有什么区别吗?   倒是皇后细一琢磨,突然就明白方才贾元春跟焦顺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   话分两头。   却说焦顺出了乾清宫,果然早有一队龙禁卫等候在侧,同时等在西侧廊下的,还有戴权和另外一位总管太监。   见焦顺从里面出来,两个大太监立刻迎了上来,戴权指着那陌生宦官道:“这位是吕公公,是太后娘娘派来配合焦大人查案的。”   看来太后也并不是完全放心,把丈夫横死的事情交给皇后调查。   这般想着,焦顺忙冲那吕公公拱手道:“下官见过吕公公。”   “不敢、不敢~”   那吕公公忙也回了一礼,正色道:“太后娘娘早有吩咐,让杂家跟在焦大人身边多看少说,不得干扰焦大人查案。”   这句话的关键,只怕就是‘跟在身边’四字了。   不过也无所谓了,太后娘娘看似尊贵,实则马上就要升格为太皇太后了,只要自己稳稳站在太子这一边儿,就不怕她掀起什么风浪来。   于是焦顺同这这吕公公客套两句,又跟戴权道一声别,便率领着那队龙禁卫风风火火赶奔仁寿宫。   此时仁寿宫已经一片缟素,黑地儿金漆的硕大棺椁就停在院子中央,门口跪了一地痛哭失声的奴才。   靠近门口的地方是三名太医,再往里瞧,又有四名太医在里面窃窃私语。   吕公公显然已经来过一趟了,见焦顺看向那些太医,便指着门口那三个道:“这三个是近来曾给太上皇问过诊、开过药的,里面是太医院院使在领着人勘验。”   怪不得门口那三个面如土色,里面的四个气色则要好上不少。   焦顺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了大殿里,直接问为首的院使:“敢问诸位可曾查明太上皇的死因?”   “这个……”   那院使看看左右,忖量着道:“眼下还无法确定,可能需要进一步勘验。”   焦顺立刻又追问:“如何进一步勘验?”   “这个……”   院使讷讷的没了下文,他总不好说要将太上皇开膛破腹吧?   焦顺见状反而松了一口气,他眼下最怕的就是罪证确凿,毫无转圜的余地——既然太医院的人没能确定死因,那就好办了!   他当下又问:“一般腹痛而死,是不是都和饮食分不开关系?”   那院使见焦顺没有刨根问底,心下顿时松了一口气,但也没敢冒然开口回答,沉吟半晌,才点头道:“大抵如此,但也有例外。”   “本官明白了。”   焦顺点点头,然后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吕公公一头雾水的跟了出去,忍了半晌终究没能忍住,开口问道:“焦大人只问这么几句就完了?”   焦顺斜了他一眼,笑道:“太医院院使都难以定论,焦某一个外行又能勘验出什么来?”   吕公公张了张嘴,虽然焦顺这个理由似乎很有道理,但这死的可是太上皇,如此草率行事,是不是有点太过儿戏了?   焦顺却不管他,带着人又风风火火赶到了御膳房内。   御膳房这会儿也早已经人仰马翻,一正两副三名总管太监听说焦顺奉命前来查案,个顶个都是汗流浃背,竭力分辩说贵人们的餐食,按规矩都有专人监督,那点心又是给太子殿下准备的,自然是慎之又慎。   “谁问那点心了?”   焦顺厉声打断了他的话:“还不速将太上皇近段时日用膳的记录,取来给本官过目!”   那几个总管太监听了,连忙命人取来了封存的记录,为首的又小心翼翼道:“大人明鉴,近几日因太上皇偶感风寒,这些饭菜都是先经过太医审核,确认与汤药并无冲突,才准许进献的。”   这倒是个精明的,怪不得能把持御膳房这块肥缺。   焦顺心下暗赞,脸色却是一沉,呵斥道:“是否有冲突,尔等说了不算,太医说了只怕也未必就一定作准!”   说着,转头寻吕公公道:“劳烦公公禀明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就说本官想从天牢里调几名死囚以身试药,万望二位娘娘能够恩准。”   “这……”   吕公公迟疑道:“不能在外面试么?这把死囚带进宫里来……”   “最好还是在宫中测试。”   焦顺打端了他的话,不容置疑道:“尽量选体弱多病的,劳烦公公了。”   吕公公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安排人去回禀太后、皇后知道。   太后首先得了消息,却并未就此发话,只是说自己知道了,一切交由皇后定夺。   而皇后得到这个消息,却并不怎么意外,一面颁下懿旨从天牢里调几个死囚进宫,一面又顺嘴问了句:“焦大人如今在做什么?”   那传话的宦官道:“奴才离开时,焦大人正准备带队去钟粹宫调查,如今还在不在钟粹宫,奴才就不知道了。”   “他去了钟粹宫?”   这下皇后却有些疑惑了,按照她方才的理解,贾元春说容妃不该是幕后凶手,其实是暗指这事儿最好能把太子摘出去,不然再怎么也难免会有风言风语。   因为眼下的重点,其实不是查清楚太上皇的死因,而是为太子洗脱嫌疑。   焦顺显然是领悟了这一层含义,所以才会选择快刀斩乱麻,直接调集死囚来宫中试药——只要确认问题出在太医和御膳房,那么太子自然与此事无关。   可现在焦顺为何又去了钟粹宫?   难道是自己猜错了?   又或者两人的话里还有另外一层含义?   正疑神疑鬼,焦顺又遣太监前来禀报。   那太监进门便跪地禀报道:“启禀皇后娘娘,焦大人已经查清楚了,糕点一事竟是钟粹宫里的奴才们,捕风捉影率先传出来的!”   “什么?!”   本来还在一旁走神儿的吴贵妃闻言,立刻勃然大怒,拍案道:“是哪个狗奴才如此胆大包天?!”   那太监答道:“回禀娘娘,因涉嫌之人太多,焦大人一时也难以确认源头。”   “涉嫌之人太多?!”   吴贵妃愈发恼了,霍然起身咬牙道:“那就一个不留,将这些狗才统统打入冷宫!”   听到这话,皇后猛地恍然,原来焦顺去钟粹宫就是为了这个!   为了不损伤太子的名誉,这案子肯定不能出在钟粹宫——至少暂时不能出在钟粹宫。   但若真是误中副车,在查明真相之前,吴贵妃和太子又怎敢再用钟粹宫中的奴才?   但在这节骨眼上骤然遣散更换,又容易引发猜疑。   所以焦顺干脆就将谣言的源头栽到了钟粹宫,好让她母子二人有的放矢。 ###第七百六十六章 真真假假谁人辨   东华门外。   忠顺王的马车缓缓停在宫门口,后面四辆载满礼品的大车,也依次停了下来。   宽大的车厢里,忠顺王心不在焉的盘着手串,因为一直心神南安,所以他前阵子特地差人请了几件法器,这手串正是其中之一。   不过只看他眼下的状态,就知道这些劳什子法器一点效果都没有。   唉~   忠顺王暗叹一声,有些颓然的斜靠在车身上,前几天容妃出宫省亲的时候,他曾一度想过再托人给容妃带个消息,让她放弃毒杀太子的计划。   但一想到有望登临九五,他又迟迟下不定决心,最后白白错失了这个机会。   眼下也只能提心吊胆的,期盼着事情能顺风顺水了。   “王爷。”   这时车外忽然响起了随行管事的声音。   “嗯?”   忠顺王从鼻孔里喷出疑问。   那管事忙继续禀报:“宫门临时封了,说是必须宫中发话才能放行。”   “嗯?!”   忠顺王闻言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今儿是民间祭灶的日子,而自己也是每年照例在当天下午,入宫进献年礼,且不说宫门不该在这时候封闭,就算是封闭,按理说也该知会忠顺王府一声才对。   如今不声不响就把宫门给封了,不用问肯定是宫里出了什么泼天大事!   难道说……   忠顺王打了个寒颤,首先感受到的不是兴奋而是惶恐——如果太子已经被毒杀了的话,接下来就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了!   他小心翼翼挑起车帘,先看了看守在城门口的一队龙禁卫,然后又抬头看向了宫墙上影影绰绰的岗哨。   往日对此习以为常,倒不觉得如何,今儿却总觉得那一支支火枪,都像是要冲着自己来一样。   “王爷?”   这时那管事又请示道:“是请他们向上面禀报,还是……”   “不必了,咱们……”   忠顺王下意识就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但转念又一想,这样做太过显得心虚,正常来说,他总该弄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又或是碰一鼻子灰再离开。   想到这里,虽然腿肚子都转筋了,忠顺王还是咬牙改口道:“报,让他们报!”   等管事领命去了,他又忍不住挑帘子偷窥,虽然越看越怕,可又怕一眼看不到,就落个千疮百孔的下场。   正诚惶诚恐之际,一辆马车缓缓越过了忠顺王府的车队,只在宫门口逗留了片刻就被放行了。   忠顺王心中微动,忙使人打探那车上是谁,怎么就能无视禁令随意出入。   不多时管事的回报,说守门的校尉不肯透露实情,只说对方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自然可以畅通无阻。   皇后的懿旨?   按理说出了这样的事情,皇帝又长期昏迷不醒无法理事,合该由太上皇出面主持大局才对,如今却怎么是皇后在往宫里送人?   忠顺王想了一会儿不得要领,也就抛在了脑后,再次战战兢兢的扫量那些荷枪实弹的龙禁卫。   也不知过了多久,为首的校尉忽然手按腰刀,快步朝这边跑了过来。   忠顺王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直到听那校尉恭敬的禀报:“王爷,太后娘娘宣您入宫见驾,只是后面这些礼物,最好还是先留在此处。”   他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自己又不掌兵权,真要是事发了就该当场擒拿,如今既然说是见驾,显然事情还没有牵连到自己头上。   不过旋即他又觉得十分古怪,先前是皇后,现如今是太后,却怎么这紫禁城里尽是些女流之辈做主?太上皇此刻又在做什么?   但忠顺王也没时间多想,等马车驶入宫门,他便下了车,跟着引路宦官往后宫行去。   走着走着,他又忍不住泛起了嘀咕。   盖因他一直以来跟这皇嫂关系十分一般,往日入宫也极少打照面,今儿却是皇嫂宣召,怎么想怎么觉得蹊跷。   只是他一时也想不出到底怎么个蹊跷法。   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到了慈宁宫里,却见太后一身缟素迎出来,抹着眼泪道:“你皇兄他、他……他去了!”   “啊?!”   忠顺王当即就傻了,再后来太后说了些什么,他是一句话都听进去。   好半晌才追问:“这好端端的怎么会?!”   太后只当他们兄弟情深,遂又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忠顺王这才理清了思路。   猜到那点心必是被容妃下了毒,结果阴差阳错毒死了太上皇。   后又听说焦顺被皇后请来查案,先前那车上其实是几名来试药的死囚,忠顺王不由心下一动,暗道事已至此,自己再想兄终弟及是没可能了,但若能把黑锅扣在太医和御膳房头上,至少能免除后患。   于是便忙主动请缨,表示要去旁听审案。   太后自然没有不准的道理。   忠顺王讨了口谕,又套上一身孝衣,便匆匆离开了慈宁宫。   彼时焦顺正召集太医和御膳房三曹对案,他也不禁宫女宦官们观看,就在乾清宫外的一处空地上当众煮药做饭,准备喂给几名死囚。   眼见忠顺王突然感到,焦顺忙起身拱手见礼。   忠顺王微微喘息着,看了眼那几个骨瘦如柴的死囚,再看看一旁面色煞白的三名太医,试探着问:“不知焦大人有几成把握?”   焦顺摇头:“王爷误会了,下官尚无实据,只是按照推想进行论证罢了,还谈不上什么把握。”   “喔。”   忠顺王听了心中打鼓,真相如何,他心里最清楚不过,要是正儿八经的论证,太医和御膳房肯定是无辜的。   但这可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有心想要设法引导一下,却又怕画蛇添足漏了马脚,一时只急的热锅蚂蚁仿佛,偏还不敢表露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小宦官上前禀报,说是那药汤已经熬好了。   焦顺当即大手一挥:“命太医上前验看。”   说着,又对忠顺王解释道:“每一样药材煎、食物煎煮之前,就已经让他们亲自验看过了,如今再验看无误,便可命死囚试药了。”   忠顺王闻言连连点头,大赞焦顺‘严谨’,心下却是暗暗叫苦不迭。   太医为了自家性命着想,肯定会严格把关,这一来岂不是想做手脚都难了?   “大人。”   这时一个面色惨白的太医,冲这边拱手道:“药剂并无异常。”   “那就由你们三个,亲手喂给五名死囚!”   一听焦顺这个吩咐,忠顺王越发觉得没指望了,还是另想的办法遮掩为上。   如此一来,他便对这场试药失去了兴趣,只自顾自低头沉吟对策,却不想小半个时辰之后,空场正中突然响起了撕心裂肺的痛呼!   忠顺王两眼直勾勾的,看着两个死囚疼的满地打滚,不片刻功夫,声音又渐渐虚弱,一个嘶哑着嗓子时不时抽搐几下,另一个干脆没了生息。   很明显,那药混合了食物之后,是具备一定致死几率的。   但这怎么可能?!   难道说自己想错了,太上皇不是误中副车,而是被这些太医给坑死的?!   但、但这也太……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这时一个太医激动的尖着嗓子嚷道:“我们开的方子绝不可能有问题!”   “绝不可能?”   焦顺冷笑一声,指着那两个死囚问:“这一死一残,难道都是假的不成?!”   说着,他又看向另外两个太医:“事实俱在,你们还要继续狡辩吗?”   那两个太医闻言,一个踉跄跌倒嚎啕大哭,一个跪在地上颤巍巍摘了官帽,伏地身子道:“是我等学艺不精,致使犯下这滔天大祸,我等甘愿以死谢罪!”   这话一出,先前嚷着绝不可能的,也瘫坐在地掩面痛哭起来。   眼见三个嫌犯都没有异议,焦顺转头向忠顺王请示道:“王爷,如今罪证确凿,是不是该尽早将人犯羁押起来,以待发落?”   “嗯、啊?呃……”   依旧没转过弯的忠顺王哼哼哈哈几声,才明白焦顺再说什么,忙道:“正该如此、正该如此!”   说着,又忍不住看向那三个太医,心说这三人都已经认罪伏法了,难道这事儿真就与自己的布局无关?   焦顺见他没有异议,立刻扬声道:“来啊,速将这三名嫌犯与死囚押回天牢,严加看管!”   龙禁卫领命,立刻便有人将那三名太医捆绑起来,与侥幸存活的死囚一起押送到了东华门左近。   此处早已备好两辆马车,其中一辆是运送那三名死囚的,至于三名太医则是被带到了另一辆车上。   不过这辆车却不是空的。   上面早有三名捆的粽子一般,又被堵了嘴戴着头套的人犯,以及焦顺的老相识裘世安裘公公。   裘世安等三名太医上了马车,立刻给他们松了绑,又丢过去三套宦官的服侍。   那三人麻利的换好,又把脱下来的太医官袍,试图往那三个‘粽子’上套。   “裘公公。”   片刻后,他们尖着嗓子苦恼道:“绑成这样子,实在是不好弄啊。”   “不急,出了宫再说。”   裘世安摆摆手,又沉着脸交代道:“等到了天牢里,你们把这三个太医给咱家看严了,除非是焦大人和我出面,不然任谁不准探视他们!”   三人齐声应了,其中一个宦官又迟疑道:“公公,话剧班那边儿发现我等不见了,会不会……”   “放心,我与焦大人自有安排!” ###第七百六十七章 摄政   焦顺将查案的‘结果’报上去,没过多久就又得了皇后传召,不过这次召见的地方不在乾清宫,而是太后所居的慈宁宫。   进到殿内的时候,忠顺王已经先一步到了。   焦顺一边叩见太后皇后,一边偷眼观瞧,发现比起先前的迷茫惶惑,忠顺王气色明显好转了不少。   “免礼平身吧。”   太后红着眼圈,伤感道:“原以为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谁成想……唉,多亏你能明察秋毫,不然再坏了太子的名声,只怕太上皇在九泉之下也难心安。”   “不敢当太后谬赞,臣不过是侥幸罢了。”   说着,焦顺又躬身道:“另外关于此案,臣还有一些下情要禀。”   “什么下情?”   太后下意识问出了口,见焦顺欲言又止,又后知后觉的看向了忠顺王。   忠顺王听说还有下情,心中就有些打鼓,本想竖着耳朵听个分明,但见焦顺如此,太后又看向自己,只好主动站出来道:“太后,现下仁寿宫无人主持,臣弟实在是心下难安,还请太后准许臣前往仁寿宫。”   “正该如此。”   太后立刻应允:“皇帝如今病重,太子又年幼,此事正该你来主持——有什么需用之物,你只管吩咐夏秉忠便是。”   忠顺王拱一拱手,这便退了出去。   等他走后,太后和皇后又屏退了左右,这才命焦顺道出下情。   “臣从仁寿宫离开之后,其实就暗中使人问过太医院使,那三名太医所用皆是常见的方子,断不会有致死的可能!”   焦顺也不隐瞒,将自己明着大张旗鼓查案,暗里用三个演话剧的宦官,替下了三名太医,又让他们当众演了一出认罪伏法的戏码,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又伏地道:“臣以为,此事断不可迁延,否则一旦谣言扩散必将动摇国本,故此才斗胆行此瞒天过海之策,一来尽快压下谣言,二来使那幕后之人放松警惕,以便暗中彻查。”   太后听完他这一番话,倒似并不十分惊奇,和皇后交换了一下眼神,才道:“仓促间能做到这般滴水不漏,也难怪皇帝信重有加——依你之言,此事仍就着落在钟粹宫啰?”   “臣不敢断言,但兹事体大,凡有嫌疑就该应查尽查。”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过臣毕竟是外朝官,欲要暗中排查,还需选一名信得过的内侍领衔。”   说到这里,他原想着提一下忠顺王异状,可一来没有切实的证据,能证明忠顺王与此案有关;二来忠顺王是太后派去监审的,这让他有些摸不准太后对忠顺王的态度,所以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太后微微叹了口气,摆摆手道:“本宫心乱如麻,这些事情就由皇后自行做主吧。”   皇后微微躬身应了。   到这一步,焦顺也便算是交卸了差事,请示过太后和皇后,就趁着天色尚早离开了皇宫。   皇后还特意颁了些赏赐,等辞别太后回到乾清宫中,吴贵妃早等得不耐烦了,一见她就急道:“姐姐,我听说焦畅卿已经查明,太上皇是被那些庸医害死的?哼~看这下谁还敢造谣中伤太子!”   皇后怕她沉不住气,原本不想实言相告。   但转念又一想,这事儿的关键多半就在钟粹宫中,届时查案也越不过她去,于是便摇头道:“那些太医只是替人受过罢了。”   说着,简单将焦顺的所作所为说了,又道:“他宣称造谣的人就在钟粹宫,也是担心那真凶还会对太子下手——你等回去之后,最好将有机会接触到糕点的人统统换掉,这阵子也尽量别让太子去钟粹宫了。”   吴贵妃听了面色数遍,最后恨声道:“我看最可疑的还是那贱婢!等回头我便将她吊起来打,看她招是不招。”   皇后知道她说的是容妃,当下忙劝道:“不要莽撞行事,容妃毕竟也是皇上宠信的妃子,眼下又还没有实证,先将她软禁起来就好,千万不要苛待她!”   吴贵妃还有些不情愿,但被皇后再三叮嘱,也只能应了。   事后贾元春听闻此事,也觉得皇后有些优柔寡断,按照她的想法,既然容妃的嫌疑不小,那干脆顺水推舟将造谣的罪名安在她身上就好。   如此一来,还便于事后搜查证据。   但贾元春却也并不反感皇后的优柔寡断。   毕竟太上皇已死,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大概都会是皇后和吴贵妃垂帘听政的格局,吴贵妃小肚鸡肠睚眦必报,若是皇后再心狠手辣,这日子怕是没法过了。   ……   另一边。   忠顺王到了仁寿宫中,按捺着心头畏惧瞻仰了太上皇的仪容,然后便开始发起呆来。   夏秉忠请示了几次不得要领,也便自行其是去了。   半个时辰后,太后来到仁寿宫里,见忠顺王一副魂不守舍萎靡不振的样子,也忍不住触动了肺腑,反过来宽慰他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过悲伤,还需保重身体——如今这般情景,往后太子少不得还有依仗你处。”   其实忠顺王之所以萎靡不振,主要是面对被自己害死的哥哥,心下发虚所致。   见被太后误会了,他正准备顺杆爬表一表兄弟情,却忽然间脑中灵光一闪。   是了、是了!   如今太上皇突然暴毙,皇帝多半也活不了几天了,这皇室当中满打满算,也就自己这一个成年男丁,虽说兄终弟及是指望不上了,但自己有没有可能当个摄政王呢?   他仔细盘算了一下,身份上问题不大,但名声和实力上却差得远。   不过名声这东西,还不全看那些文人们怎么说、怎么写?   只要自己能设法笼络住朝中重臣,这名声与实力不就都有了吗?   至于笼络人心的办法也是现成的,皇帝一意孤行非要推行工业革新,抬高匠人们的地位,为此甚至不惜将个家奴提拔成了帝师,种种作为早把朝中官员给得罪透了!   只要自己承诺帮他们拨乱反正,废除工学、罢黜焦顺,他们又有什么理由不支持自己做这个摄政王?!   到时候大势在己,凭那孤儿寡母又怎么抵挡的了? ###第七百六十八章 旧事重提   太上皇的死因既然有了‘定论’,自然不好再秘不发丧,于是当天傍晚便撞响了景阳钟。   第二日宫中又传下旨意,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   并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   荣国府上下因有重孝在身,故此按制免去了入朝,但东府尤氏因亲戚关系隔的较远,便没能逃过这一遭罪。   头两天回来就叫苦不迭,只说那偏殿里四面跑风又冷又潮,若真守满一个月,怕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有几个上了年纪又身份不足,没胆量告病在家的,才刚去老寒腿的毛病就犯了,只能一边吃药一边苦捱着。   王熙凤听她抱怨不休,便出主意让她报个产育,大不了到时候就说孩子掉了,任凭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呸呸呸!”   尤氏连啐了几声,翻着白眼拍了拍王熙凤的肚皮:“这么不吉利话你也敢说?”   王熙凤这才惊觉犯了忌讳,忙把漫天神佛求了个遍,又立誓说等孩子平安顺产,便给牟尼院的佛像重塑金身。   这时探春在一旁道:“本来是无碍的,可如今咱们两府只去了珍大嫂一个,她若再告病,只怕有些不妥。”   尤氏听了便犹豫起来。   第二天还是百般不情愿的去了宫里。   不过这回回来却是满面喜气,见了众姐妹姑嫂便啧啧称奇:“都说忠顺王为人刻薄乖戾,不想近来倒转了脾性!”   却原来忠顺王一早巡视了偏殿,见殿内寒冷简陋,便喊来管事太监训斥了一番,命其用棉帘子打造成临时屏风,又添置了许多的取暖设施。   后来听说有人病痛难忍,还特意调拨了两名太医来。   众命妇见此情景皆暗暗纳罕,都奇怪忠顺王缘何突然改了脾性。   听了尤氏的描述,众人也都惊诧不已,毕竟忠顺王府的霸道,贾家可是亲自领教过的,谁能想到这么个人还能体恤下情?   只宝钗和探春暗暗蹙眉,若是皇帝仍旧春秋鼎盛,忠顺王如此施为倒还罢了,但现在皇帝病入膏肓,太上皇又刚刚撒手人寰,他如此邀买人心就十分不妥了。   但这等事也轮不到她们两个妇道人家质评,故此只是暗自琢磨,并不曾开口点破。   尤氏说完了这一桩,又道:“说起太医来,我刚听了一桩故事,却原来太上皇之所以突然驾崩,乃是因为几个庸医用错了药——这事儿你们猜是谁查出来的?”   见她神色间透着三分与有荣焉,探春立刻脱口道:“难不成是焦大哥?!”   “可不就是他么!”   尤氏得意道:“听说二十三下午他被召入宫中,只用了区区半日便查明了真相,让那三名太医辩无可辩。”   说着,便将自己听到的种种细节,添油加醋的说了。   探春和宝钗听完,又觉得事有蹊跷。   凭焦顺的聪明才智,能迅速破案倒没什么好奇怪的,奇就奇在尤氏复述的过程太过详尽,几乎就和亲眼目睹一般。   莫说是宫里头发生的事情,就算是荣国府发生的事情,外面也未必就能知道的这般真切。   除非是有人在刻意散播消息。   ……   这消息自然是刻意放出来的,但却并不是焦顺本人为了扬名,而是皇后在贾元春的建议下,暗中使人散播的消息,为的是先入为主,以免太子的名声受损。   焦顺虽未参与,但也大致能猜的出来。   故此他也并未在意此事,反而是忠顺王邀买人心的举动,令他大为警惕。   忠顺王可不只是在命妇们面前惺惺作态,这两天部堂高官也都被他照顾的无微不至——今儿去偏殿,只能算是查缺补漏。   连探春和宝钗都觉得此事不妥,更何况焦顺早就暗中疑心,太上皇的死可能与忠顺王有关。   虽然还不知道忠顺王到底想要做什么,但焦顺还是本能的提高了警惕,于是决意第二天入宫守制的时候,要尽量设法上达天听。   转过天到了腊月二十七。   焦顺心事重重的到了停灵守制的所在,正踅摸着想要找个信得过的内侍帮自己传话,就见南安郡王昂首挺胸的走了进来,宣布忠顺王劳累过度,从即日起由自己接手主持治丧。   昨儿忠顺王还神采奕奕呢,完全看不出劳累过度的样子。   且不选别人,专挑了与忠顺王不对付的南安郡王接手,明显存了敲打忠顺王的意味。   焦顺听了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心道看来宫中还是有明白人的,而根据他对宫中几位主要嫔妃的了解,这事儿多半和贤德妃贾元春脱不开干系。   ……   与此同时,忠顺王府。   “好贱婢!”   千方百计打听出内情忠顺王,将金丝楠木茶几拍的山响,咬牙切齿道:“太后和皇后还没说什么呢,区区犯妇也敢来捋本王的虎须?!”   说着,又问计于身旁谋士:“如今宫中明显起了戒心,接下来本王又该如何是好?”   那谋士暗暗腹诽,本来商量好了,要借治丧的便利暗中向宰制重臣们示好,偏忠顺王性子一起就没遮没拦大操大办,照他这么个弄法,明眼人谁不起疑?   但他明着肯定不敢抱怨,当下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进言道:“王爷莫急,咱们这是阳谋,是堂皇大道,只要外朝万众一心,便宫中再怎么不情愿,最终也还是要妥协的。”   顿了顿,又道:“只是这贤德妃据传颇有才智,如今又刻意针对王爷,倒不得不防她从中作梗——为免节外生枝,不如先设法将她除去。”   “除去?”   忠顺王听了一挑眉:“你是说……”   “不不不!”   见他眉宇间露出杀气,那谋士忙摆手道:“这次用不着犯险行事,王爷方才不是称她为‘犯妇’吗?皇上中风就是因她而起,如今皇上命在旦夕,她又怎能置身事外?”   说着,这谋士阴阴一笑:“咱们不妨暗中造些声势,敦请让她陪葬帝陵——即便事情不成,也要彻底坏了她的名声,让皇后和吴贵妃以后不好再亲近她!”   “好!”   忠顺王拍案而起,欢喜道:“这个法子好,还有当初曾勾引过琪官的贾宝玉,不妨也一并捎带上!” ###第七百六十九章 快去请   隆源六年末,荣国府上上下下算是切身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年关难过。   因为财政上山穷水尽,王夫人和贾政原指望着拿老太太的银子给她自己发丧,有剩余的再帮家里补一补亏空。   谁知道邢夫人突然发难,为了遗产的事情闹个不停,王夫人被逼无奈几次退让,她却仗着有要命把柄在手,仍是蹬鼻子上脸不依不饶。   结果大年下的,各处都支不出钱来,连月例银子都停了,闹的下面人怨声载道,若不是顾忌到家中正在治丧,说不得就要效仿昔年旧事,将三姑娘也给赶下台了。   这些就够让人焦头烂额了,偏又撞上太上皇暴毙,按制要停灵七七四十九天,贾政几个私下里一琢磨,老太太固然尊贵,可也不敢与太上皇齐平,于是悄默声减了十四天,定在正月二十一发丧。   当然了,说是发丧,其实是送往铁槛寺临时停放,以备贾政日后扶灵南下。   这么一弄倒是不犯忌讳了,可留给贾家凑银子发丧的时间,却也缩短了许多。   就这般磕磕绊绊到了隆源七年正月十二,眼见再不赶紧解决财政危机,老太太的棺材都未必能抬出门去,王夫人不得不再次退让,咬着牙允诺老太太的遗产四六分账,长房拿六、二房拿四。   谁知邢氏仍旧把头摇的拨浪鼓仿佛,一口咬定单只是主宅折价就比老太太留下的遗产还多,敕造荣国府的金字招牌更是万金不换,长房就算全拿走都是在做亏本买卖,何况是什么四六分成?   最后来了个狮子大张口,说是看下自家人的情分上,要二八分账!   这王夫人如何能够接受?   去年为了改风水重修大花厅的时候,老太太就曾拿出了一笔银子,因此余下的体己大大缩水,四成也才刚够办完这场丧事。   要是只有两成……   那二房岂不是还要再去举债发丧?!   于是吵了半日,两下里又闹了个不欢而散。   等送走了趾高气昂的邢氏,王夫人连灌了两盏茶都没能压住心头的火气,遂问彩云:“老爷人呢?不是早就让你们去请了吗?!”   彩云怯生生的回道:“老爷说、说一切都由太太做主。”   其实除了头两次贾政还露过面,后来他就一直是这套托词。   毕竟谁不知道存周公是清高好面子的人,为了面子,称病错过了升官;为了面子,虽然心里头疑心自己戴了绿帽子,当着焦顺的面却从不曾表现出分毫。   如今让他为了区区铜臭之物,在守丧期间和大嫂天天吵架,存周公是万万不肯的。   王夫人心里头清楚的很,也从来就没指望过他,可架不住这火气太旺,听了彩云转述的‘老生常谈’,便忍不住拍案而起:“躲躲躲,这都火烧眉毛了,他还是只知道躲清闲!不成,今儿说什么也要他拿个章程出来!”   说着,便愤愤然赶奔前院荣禧堂。   谁知到了荣禧堂却不见贾政的踪影,喊过贾珍一扫听,才知道是贾雨村来了,贾政与贾琏正在偏厅待客。   王夫人到底不好在外人面前闹起来,只得跪在灵堂里积蓄怒火,准备等送走了贾雨村,便跟贾政摊牌——要么贾政负责摆平邢氏,要么他就从别处踅摸银子来,反正这事儿不解决不算完。   就这么等了约有两刻钟,眼见贾政沉着脸从外面进来,王夫人正欲起身喊他去僻静处说话,忽见贾政抢前两步,找准正跪在草席上诵经的贾宝玉就是一个窝心脚!   这一脚毫无征兆,直踹的宝玉倒栽葱似的撞入贾蓉怀里,疼的口角歪斜翻起了白眼。   “宝二哥!”   旁边贾环一声惊呼,抢上前看似要扶起宝玉,实则却把他头上的帽子扯了下来,露出了长短不一的癞痢头。   灵堂里就此一阵大乱,众人急忙拦开了贾政。   虽说是已经对宝玉完全失望,将期望转移到了孙子贾兰身上,但再怎么说这也是她的亲生骨肉。   故此见宝玉抚着胸口疼的都渗出了冷汗,王夫人不由得怒从心头起,再不顾什么面子不面子的,指着贾政的鼻子喝问:“你这老货是得了失心疯不成?好端端的踹他作甚?!老太太在天有灵,知道你这般对待她的心肝肉,如何肯依?!”   贾政冷哼一声,咬牙道:“左右是活不成了,与其受他连累,还不如我早早大义灭亲!”   众人听了这话皆是一惊,忙问究竟出了何事。   贾政摇头叹息几声,却并不给众人解惑,反手指了指贾琏道:“你们问琏哥儿就是。”   说着,走到贾母的牌位前屈膝跪倒。   众人见状又围住了贾琏,贾琏苦着脸无奈道:“方才贾雨村来,说年后便有闲言碎语传出,或说咱们娘娘‘妨主’,或编排她后宫干政,恐有吕武之祸——这些事情外面都已经传遍了,也就咱们家闭门不出,才一直没听到风声。”   顿了顿,又苦笑摇头:“连咱们娘娘排在头一个出宫省亲,都成了她公器私用鬻宠擅权的铁证。”   众人听了尽皆哗然,王夫人愤然道:“这是什么人胡说八道?!明明是宫里为了让大姐儿能见老太太最后一面,所以才特意把她排在了头一个,如今怎么倒说她是鬻宠擅权?!”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也要他们讲理才行。”   贾琏两手一摊,又道:“还不止是娘娘,连宝玉也被牵扯上了,说当初就是因他才导致陛下中风,也就是皇上宅心仁厚才没有深究。”   说到这里,他斜了一眼刚缓过劲儿来的贾宝玉:“谁成想宝玉非但不知感恩,还变本加厉起来——钦点的婚事也敢不满,还公然将一个男人称作亡妻来祭奠!”   众人这才明白贾政缘何飞踹宝玉,说实话,这一脚他挨的半点不冤,前面赶上皇帝中风,还能说是运气使然,后面的事情可就纯属他自己作妖了。   不过当着宝玉的面,众人也不好明着说,于是纷纷指责那些传谣信谣的人,又七嘴八舌商量着该如何辟谣。   围在一起议论了好半天,王夫人突然发现,平素主意最多、最积极的探春,拉着贾琏窃窃私语了几句,便面沉似水一言不发,于是有些纳闷的点将道:“三丫头,你说说这事儿该怎么办?”   众人齐齐看向探春,目光中都存了期许。   虽然最近她在府里的名声急转直下,但那完全是因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属于非战之罪,众人对她的才能还是很认可的。   探春见众人看向自己,抿了抿嘴角,却道:“太太,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王夫人知道她这必是有什么要紧事儿,不方便在人前说出口,否则以她的聪明,肯定不会当众直接要求单独会谈。   于是忙点头道:“那咱们去偏厅说话。”   探春默默跟着她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对宝钗道:“二嫂子,你也来一下吧。”   私下里虽仍旧称呼‘宝姐姐’,但只要是当着王夫人的面,她就会改口称‘二嫂子’。   薛宝钗没想到她会点自己的将,不过方才暗里思量许久,也觉察出这是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于是便没有推辞,默默跟在二人身后去了偏厅。   这偏厅就是方才贾政用过的那个,三人进去的时候丫鬟们还在打扫。   王夫人挥挥手示意她们退下,薛宝钗却横臂拦住,讨了茶水给王夫人和探春斟上。   王夫人见状心下暗叹,都闹到这般地步宝丫头仍旧不失礼数,当真是打着灯笼都难寻的好媳妇,偏偏宝玉却……   唉~   她暗叹一声把这事儿抛在脑后,探究道:“三丫头,现在可以说了吧?”   探春凝重的点点头,沉声开口:“这次只怕是娘娘得罪了什么人,又或是挡了谁的好事,若不然也不会下这样的狠手!”   “狠手?”   王夫人打了个寒颤,忙追问:“这事儿对你姐姐和宝玉影响很大?”   “何止是影响很大!”   探春咬着银牙,一字一句的道:“听琏二哥说的那些,人家根本就是冲着让娘娘陪葬来的!”   “陪葬?!”   王夫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愕然道:“哪有让儿媳给公公陪葬的?”   探春哭笑不得:“我是说日后给皇上陪葬,您想哪儿去去了?”   王夫人这才恍然,是了,虽然眼下是太上皇在发丧,但根据传闻中皇帝的状况来看,说不准太上皇还没下葬,皇帝就紧跟着一命呜呼了。   当下她就急的热锅蚂蚁仿佛,且不说贤德妃是荣国府眼下的最大支柱,单凭母子连心,她就不可能坐视女儿遭逢大难。   于是忙扯住探春问计:“这可该如何是好?!”   顿了顿又恨声道:“到底是什么人如此狠毒?非要治你姐姐于死地?!”   探春微微摇头,无奈道:“咱们家消息太封闭了,这当口女儿两眼一抹黑,又能说出个什么来?”   顿了顿,又道:“这事儿贾雨村应该也瞧出来了,若不然老爷也不会那么生气——不过看老爷的样子,显然贾雨村也没拿出什么好办法”   “那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你姐姐,还有宝玉,给皇上陪葬不成?!”   “太太稍安勿躁。”   探春宽慰了王夫人一句,然后便道:“为今之计,怕只有问计于焦大哥了——他对宫中形势了解颇多,况平日里就……”   不等她把话说完,王夫人已经拍案而起:“对对对,我怎么竟把他给忘了?来人啊、来人啊!快给焦大爷下帖子,让他今儿无论如何也要来一趟!”   等下人领命去了,探春便将目光转向了一言不发的薛宝钗,正色道:“嫂子,这可是关乎咱们家生死存亡的大事儿,正所谓攘外必先安内,眼下这节骨眼上可不能再横生枝节了。”   顿了顿,便就这么站起身来往外走:“你同太太说话,我先去找大太太商量商量。”   王夫人也下意识起身,目送她出了偏厅,又转头看向薛宝钗,一时却不知道对这个名义上的儿媳说些什么才好。   却听薛宝钗微微一叹:“太太,我的陪嫁大多是铺子、农庄,眼下就算要发卖也来不及了,现银凑一凑约么能有两万两,若是不够,我厚着脸皮从娘家再借些,好歹把老太太安安稳稳送走再说。”   王夫人这才明白探春喊她来是为了什么,然后便是一阵感动——她其实一直把薛家当成最后兜底的存在,但因为宝玉做事太过可恨,实在是不好张这个口。   如今大祸临头,宝钗能主动提出拿嫁妆帮府里渡过难关,怎能不让她为之触动?   于是双手捧起宝钗的柔荑,半晌才哽咽道:“好孩子、好孩子,都是宝玉负了你啊。”   且不提这婆媳两个如何。   却说当天下午,有关于贤德妃和贾宝玉的更多谣言,以及市井间的议论品评,就一股脑的涌进了荣国府,内中有些说辞,竟与探春的推测八九不离十。   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荣府上下都知道自家娘娘遇到了大麻烦,又有说娘娘和宝二爷给皇上陪葬,荣国府只怕也要给他们姐弟两个陪葬的,一时闹的人心惶惶惊恐万状。   贾琏、贾环等人明里暗里的埋怨宝玉,恨他给家中招灾惹祸连累自己,又有拿通灵宝玉说事儿的,认定就是宝玉弄丢了玉,所以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贾珍和贾蓉则是谎称家里有事,丢下一个贾蔷撑场面,便逃也似的回了宁国府。   贾政跪坐在灵堂里,面容肉眼可见的憔悴,又从头到尾透着一股躺平任锤的气息,任谁看了都知道他百无一用,根本指望不上。   倒是贾兰还算有担当,串联着想要合计出个对策来,但一来独力难支,二来他毕竟年纪尚幼见识有限,仓促间又如何想得出办法来?   至于处在风暴中心的贾宝玉……   他先是诚惶诚恐,后来见众人都对自己另眼看待,又听了一耳朵闲言碎语,遂又躁郁的跳起脚来要将通灵宝玉扯出来摔打。   结果在怀里掏了个空,他才想起通灵宝玉已经丢了。   默然片刻,宝玉忽的又作势要去撞墙,嘴里嚷着什么‘好汉做事好汉当’,结果自然不出意料的被拦了下来,于是干脆物理意义上的躺平在草席上,充分证明了自己确实是贾政的亲儿子。   自此,贾家的男丁是一个可堪大用的都没有,妇人们明里暗里便都将焦顺当成了主心骨,期盼着他能一锤定音,免去此劫。 第七百七十章   就在荣国府上下惶恐不安的时候,焦顺却是再次被皇后请到了宫中。   起因是这日午后,内阁呈上了一道奏折,内容主要是抨击工学新政不合祖宗之法,以及京西铁路劳民伤财的。   似这样的折子,每日里也不知道要送进宫多少封,比这骂的更狠的大有人在,连不怎么参与政事的皇后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但这一封奏折却给还是引起了宫中极大的重视,而上折子不是别个,正是忠顺王徐龑。   前者他在治丧期间拉拢朝臣,就已经引起了皇后【贤德妃】的警惕,如今又破天荒上了这样一道奏折,怎么看都像是别有所图。   本来皇后是想找贤德妃商量对策的,但却遭到了吴贵妃的极力反对。   有关于贾元春的种种风言风语,如今也已经传到了宫里,对于什么‘吕武之祸’,吴贵妃倒不是很在意,她也压根不相信贾元春能把持朝政。   但‘妨主’之说却让吴贵妃十分忌讳,毕竟不出意外的话,下一任当家做主的就是她的儿子了。   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念头,她虽然还没有明着表态要让贤德妃陪葬帝陵,却也已经开始有意无意的疏远贾元春了。   所以在皇后准备找贾元春议事的时候,她果断提出反对,并顺势推举了焦顺。   要说时下吴贵妃与皇后最信得过的人,无疑就是焦某人了,一来是因为早有把柄在手,无形中对他增添了许多了解;二来也是因为焦顺的未来前程,基本是捆死在太子身上的。   所以皇后虽然有些担心,频繁召见焦顺会惹来非议,但最终还是将他召入了宫中。   这次召见的地方依旧是在乾清宫,不过却改在了偏殿小厅内。   等焦顺见礼之后,皇后就隔着帘子命人将那封奏折交给他传看。   还不等焦顺把内容完全看完,一向急躁的吴贵妃先抢着问:“焦大人,你觉得忠顺王这到底是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   自然是想做摄政王!   先前拉拢朝臣时,焦顺还不敢太过确定忠顺王的意图,但这封奏折却是就将忠顺王的野心暴露无遗。   不过他没有急着说出自己的猜想,反而恭声道:“此是外朝事,还请将太子请来,臣方可进言。”   别人越是小觑太子年幼,他就越是表现出对太子的尊重。   再说他如今是东宫少詹事,向太子进言名正言顺。   而这话虽有提醒‘后宫不得干政’的意味,但吴贵妃却半点不觉得被冒犯。   “是极、是极!”   都不等皇后开口,她便急切道:“是该请太子来才是!”   皇后自然不也会阻拦,于是又命人去请太子过来。   趁此机会,皇后和吴贵妃又说起了近来查案所得,容妃虽咬死了自己冤枉,但经过明察暗访,发现延禧宫中曾连续死过几只猫狗。   当时无人在意,但现在回想起来,那些猫狗皆都是毫无征兆的暴毙。   这一来,容妃几乎就被锁定成了嫌疑人。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容妃前阵子因为被吴贵妃打压的缘故,压根没可能绕开重重封锁弄来毒药,所以最开始怀疑她的时候,都猜测她大概是前阵子省亲时弄来的毒药。   可那几只猫狗突然暴毙的时间,却正是在她被打压排斥的时候。   那么这毒药又是怎么到她手上的呢?   吴贵妃为了搞清楚这一点,最近很是在容妃身上施展了些手段,可容妃也明白自己一旦招认,非但死无葬身之地,还会连累自己的家族。   随意任凭吴贵妃如何折磨羞辱,依旧不肯认罪。   “本宫原想着处置了那贱婢,可当时贤德妃认为这其中或许另有隐情,建议继续追查那毒药的来历,所以……”   正说到这里,太子便迈着小短腿走了进来,先恭恭敬敬的见过了皇后和吴贵妃,然后又满脸欣喜向焦顺微微施礼,问:“见过焦先生,焦先生,你什么时候有空再给我讲课啊?”   虽然早熟,但他现今也不过才七岁。   焦顺与太子闲话几句,这才将那封奏折交由太子过目。   太子小大人似的接过去勉力看完,虽然有些生僻字不太认识,但大致意思还是看懂了,不由得挠头道:“孤早知道朝中不少人反对新政,却没想到叔祖也是这般。”   “殿下。”   焦顺肃然拱手道:“恐怕王爷就是因为反对新政的势力足够大,所以才会递上这封奏折的。”   太子显然没听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吴贵妃也是一脸懵懂,只皇后似有所悟的样子。   太子等了一会儿,见皇后和吴贵妃没有开口,便拱手道:“还请先生赐教。”   “臣斗胆妄言。”   焦顺回了一礼,继续解释:“太上辞世,如今朝中年长的近支宗亲只忠顺王一人,而殿下尚在冲龄……”   “你是说……”   皇后听到这里,脱口道:“忠顺王有意染指摄政之位?!”   吴贵妃一听这话顿时也是面色大变,旋即忍不住愤愤道:“简直是痴心妄想,他做王爷都做的稀里糊涂人憎狗厌,怎么还有脸图谋摄政王的位置?!”   “正因如此,所以才会有这封奏折。”   焦顺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方才听贵妃娘娘说起那毒药的来历,臣忽然想起一事,当时太后命忠顺王监审时,臣发觉他面色有异,似乎内有别情。”   当下,就将忠顺王当时的细微表情变化,以及自己当时有意要诱出嫌犯的心思说了。   “你是在怀疑忠顺王勾结容妃下毒?!”   又是沉不住气的吴贵妃脱口反问。   “臣没有证据,不敢妄断。”   这话看似是否定,实则是确认了吴贵妃的猜测。   吴贵妃正待咬牙开口,却被皇后拦了下来:“既然没有证据,此事先不要妄下定论。”   “臣遵旨。”   焦顺微垂眼帘,心下颇有些失望,其实他方才那话,就是在暗示皇后和吴贵妃,若是不希望忠顺王摄政,不妨就把毒药的事儿直接栽到忠顺王头上。   但皇后显然没有如此魄力。   不过这也难怪,那毕竟是太上皇的亲弟弟,当今皇帝的亲叔叔,想要对他痛下杀手,无疑还是需要一些勇气和决断的。   唉~   真是可惜了,若是贤德妃贾元春来做主,事情或许会……   不对若是贾元春做主的话,或许在对付忠顺王之前,她会先将皇帝的新政和自己一起卖个好价钱,借以巩固自身的权势。   这么一想,也幸亏是皇后做主了。   却说皇后暂且压下对忠顺王投毒的怀疑之后,又问:“以焦大人看,如今朝中重臣有多少人会支持忠顺王?”   “不好说。”   焦顺先是微微摇头,旋即又笃定道:“不过忠顺王这份奏折,反倒证明至少眼下,他还没能获得大多数人的支持——若不然也不用急着交这份投名状,提前暴露自己的意图。”   确实是让焦顺猜对了,忠顺王从年前折腾到年后,明里暗里许下了无数空头支票,但真正表态支持他摄政的却寥寥无几。   这一来是因为他先前的名声太差,说是人憎鬼嫌的臭狗屎也不为过;二来则是因为不少人认为‘孺子可教’,太子虽暂时亲近焦顺,但只要悉心引导,再适时让工学出些差池,早晚能让太子亲君子远小人,拨乱反正重回正轨。   抱着这样的想法,又怎肯多此一举再推出个什么摄政王来?   说到底,现如今最痛恨工学和焦顺的,其实是被动了奶酪的中下层士人,而朝中重臣们虽然看到了工学所带来的威胁,却并没有中下层表现的那么急迫。   这也是在首辅致仕之后,除了一个王哲王阁老,就再没有重臣站出来直面新政的原因。   而忠顺王四处碰壁之后,和手下谋士一商量,干脆冒着提前暴露野心的风险,上了这道抨击新政的折子,目的是把自己打造成反抗新政的领军人物,先获得中下层的支持,然后再用‘民意’裹挟朝中重臣。   听说忠顺王暂时还没获得朝中重臣的广泛支持,皇后明显松了一口气,又问:“那焦大人以为,该如何应对此事?”   “这……”   要让焦顺说,那自然是给忠顺王栽个莫须有的罪名,让那老东西追随太上皇一起领便当!   可皇后此前已经否定了这个方案,如此仓促间再要让焦顺拿出第二套方案……   倒不是完全没有,但问题是有些事情能做不能说。   主要忠顺王想当摄政王这事儿,只是私底下的推测而已,且就算不是推测,以当下的局势,以忠顺王的身份,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十恶不赦的行径。   因此这时候实在是没什么名正言顺的好法子。   他沉吟半晌,最后只能道:“请容臣再仔细斟酌斟酌。”   皇后倒也并不失望,毕竟此事确实有些麻烦。   说到底还是皇帝留下的烂摊子,偏他已经昏迷了一个多月,就算偶尔醒过来也是神志不清,根本指望不上。   于是温言勉力焦顺几句,便放他出宫去了。   等焦顺和太子先后离开,吴贵妃有些丧气的坐在皇后对面,咬牙道:“我看那贱婢肯定是和忠顺王有所勾连,说不定还……”   说着,她对皇后做了个有些下流的手势。   “呸~”   皇后啐了一声,没好气道:“忠顺王每次入宫,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呢,怎么可能和容妃……不过那毒药的来历,确实应该再仔细查一查。”   吴贵妃听了一咬后槽牙:“等我回去,就好好炮制那骚蹄子,她要是还不肯说,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皇后急忙又叮咛:“你、你别伤了她的性命,毕竟眼下也还没有确切的证据。”   吴贵妃忍不住暗暗撇嘴,皇后别的倒还好,就是太过于妇人之仁,总是这不许那不让的。   不过她虽然跋扈,眼下却也还没有胆子擅杀妃子——等太子继位之后,就是另一回事了——于是不情不愿的点头道:“姐姐放心,我有分寸的。”   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怪异的笑容道:“说到那贱婢,我这里正有些好东西要给姐姐瞧。”   “什么好东西?”   皇后见她一脸神秘,偏又听说与容妃有关,不由也生出了几分好奇。   吴贵妃看看左右,从贴身的小衣里摸出个信封来,抖落开往一倒,却是倒出了几张硬纸片。   皇后认出那正是焦顺去年搞出来的相片,便下意识伸手捻起一张来,想要看看上面是什么内容。   结果刚扫了一眼,立刻惊呼着丢了回去,红头胀脸的嗔怪道:“你、你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东西?当真好不知羞!”   吴贵妃却是洋洋得意,拿起皇后丢掉的照片欣赏了一番,道:“这照相机着实有趣,你瞧这照的分毫毕现,可惜是黑白的,若再涂上颜色……”   “你、你让谁照的?”   这时皇后突然想到了关键处,扯住她道:“可千万别给传出去!”   “为什么不能传出去?”   吴贵妃神色一戾,咬牙道:“若是那贱婢还不肯招认,我就多印些出来,让人贴到周家大门上,让她尝尝身败名裂生不如死的滋味!”   “你别乱来!”   皇后吓的花容失色,急忙劝谏道:“届时一旦追查起来,只怕连你的名声都保不住了,说不定还要连累太子呢!”   顿了顿,再次提醒道:“那个拍照的你千万盯紧了,别让她漏了风声。”   听说有可能连累太子,吴贵妃这才熄了将容妃‘丑态’公之于众的念头。   不过她还是决定拿这话去恐吓容妃,于是捡了几张收起来,又把剩下推给皇后:“这些姐姐留着赏玩,我先去炮制那贱婢了!”   “你给我这东西做什么?!快拿回去、拿回去!”   皇后如避蛇蝎,想要退还给吴贵妃却又不敢去碰,只能眼睁睁瞧着吴贵妃扬长而去。   等吴贵妃走后,她才红着脸拾起来,准备藏到个妥帖处,或者干脆直接焚毁。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照片果然是分毫毕现,偏吴贵妃也不知从哪儿学的,竟将容妃绑成这副怪样子,莫说是男人,便自己见了都心头突突乱跳。   其中一张还特意准备了自行车,那姿势竟是莫名的熟悉……   犹【fan】豫【看】再三,皇后最终还是没有焚毁这些照片,而是将它们和焦顺的两封奏折锁到了一处。 第七百七十一章   却说吴贵妃离了乾清宫后,初时想着皇后看到照片后的反应,便不由暗暗发笑。   但没多一会儿又开始闷闷不乐起来。   近来每每想到容妃在自己面前含羞忍辱,极可能是为了给太子下毒,她就又是后怕惶恐又是愤恨不已,即便近来想了许多折磨人容妃的法子,犹觉的不够。   所以才会搞出这些照片来,准备广而告之让容妃钉死在耻辱柱上,沦为千古笑柄。   谁承想箭在弦上,又被皇后给否了。   唉~   皇后姐姐别的都好,就是太过胆小了些,其实做的隐晦一些,谁能猜出是自己的手笔?   就这么闷闷不乐的回到钟粹宫中,吴贵妃正想着拿容妃出气泄愤,忽就得了亲信宦官禀报,说是焦大人离开乾清宫后并没有立刻出宫,而是被贤德妃半路给拦下了。   吴贵妃闻言不由挑眉。   沉吟片刻,便吩咐道:“等他和贤德妃谈完事情,你把领到钟粹宫来,就说本宫有话要叮嘱。”   那宦官应了一声,急急忙忙奔了出去,生怕去的迟了焦顺已然出宫。   贾元春本是宫里最低调的一个,虽然和焦顺渊源颇深,却从未与其单独联系过,更遑论是单独见面了。   如今半路截住焦顺,也实在是迫于无奈。   若是谣言起于宫中,她还能设法转圜一二,但这消息是在外面传的沸沸扬扬,她纵有百般心计也不免鞭长莫及。   偏娘家又是一群烂泥扶不上墙的,压根就指望不上,这时候不求助焦顺却还能求助哪个?   但她也不是一味的求告,而是向焦顺郑重表示,两人一在宫里一在宫外,联起手来才好挫败忠顺王的野心阴谋——听这话,她显然也已经看过忠顺王那道奏折,并借此分析出了忠顺王的图谋。   她这联手的提议看似颇有道理,但焦顺心里头并不怎么感冒。   今儿没在乾清宫见到贾元春,他就猜到贾元春多半已经受到了谣言影响,否则她作为皇后和吴贵妃选中的智囊,没道理会缺席这样的场合。   既然她都已经失势了,又何谈什么宫里宫外?   当然了,以贾元春的心思手段,多少还是能帮上一些忙的,只是绝没有她自己说的那么重要罢了。   因此焦顺还是摆出了一副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嘴脸,同时也再三提到了这件事的难度,毕竟很多事情都是先入为主,即便能逆转外面的舆论,也未必就能改善贾元春的处境。   “这你大可放心,只要外面风平浪静,我自有办法扭转局势!”   贾元春说的信心满满,显然是早有定计。   焦顺心下好奇,有心探问,她却顾左右而言它,显然也不是完全信得过焦某人,又或者已经从焦顺的‘铺垫’当中,窥出了一些什么。   焦顺见状自然不好再探究,于是两人就此各自别过。   辞别贾元春后,焦顺本想就此离开皇宫,谁成想没几步路又被钟粹宫的宦官拦下。   听说是吴贵妃召唤,他自然不敢怠慢,忙随着那宦官转至钟粹宫中。   先前皇后为了避嫌,召见他时选在皇帝的乾清宫中;贾元春为了避嫌,也是装作半路偶遇拦下他说话的;偏这吴贵妃没遮没拦,直接在寝宫正殿里召见了他。   等焦顺见礼之后,她也不叫平身,将个掌上飞的身子小鸟一般歪在罗汉床上,斜藐着焦顺冷笑道:“听说你方才去见了贤德妃?”   原来是为了这事儿。   焦顺急忙就要分辩几句,表示不是自己去见贾元春,而是贾元春半路拦住自己说话。   吴贵妃却将纤手一抬,不容置疑的道:“你虽是出身荣国府,但荣国府给过你什么?能有今日这副光景,还不全赖皇上和太子抬举你?你自己要把位置摆正,有些人、有些事儿,以后还是不要再理会的好,免得平白受了牵连!”   她把话说的都这么直白了,焦顺还能如何?   当即忙又连连叩首,诚惶诚恐的表示自己只知道忠于皇帝、忠于太子,其余的一概皆不能与之相提并论,若有悖逆之处,自然以皇上、太子的意思为准。   吴贵妃其实更希望,他能把自己的名字,也添加到誓死效忠的名单里与皇帝并列。   不过想想自己的意思就是儿子的意思,儿子的意思也是自己的意思,又见焦顺匍匐在地十分恭谨,也便没有再追究这些细枝末节。   正待宽慰两句便让焦顺退下,吴贵妃却忽又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戏谑之色,款款起身道:“你且在这里不要走动。”   说着,自顾自进了卧室里。   这是进屋拿橘子去了?   焦顺心中很是纳闷,就这么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见一身孝的吴贵妃又婷婷袅袅走了出来,将个信封递给左侧的侍女,冲焦顺努嘴道:“这东西你带回去仔细瞧瞧——好了,本宫有些乏了,你退下吧。”   什么东西这么神神秘秘的?   焦顺从侍女手中接过信封也不敢多问,忙又一叩首,向后膝行两步起身退出殿外。   这回终于是无惊无险到了宫外。   眼瞧着天色已经不早了,焦顺便吩咐车夫直接打道回府。   路上他反复权衡利弊,觉得还是得提前做好最坏的准备——其实以眼下的局势,就算是最坏的可能性,也已经比他一开始设想的要好出太多了。   虽然都是要清君侧,对付太上皇和对付一个声名狼藉的王爷,难度明显是天差地别。   尤其忠顺王一贯重文轻武藐视军将,真要是到了那一步,三大营里肯为他出头的肯定少之又少。   单凭一群文人,在武力和大义面前还能泛起什么浪花来?   这么一想,焦顺倒竟有些跃跃欲试。   不过他很快就又压制住了自己心下的躁动,不管怎么说,兵行险招都是最后的压箱底手段,能不用最好不用,眼下要做的,是尽量做好万全准备。   好在已经有年初的经验了,照猫画虎拾缺补漏即可。   压下心头躁动之后,他忽然想起了吴贵妃临别时赐下的信封,于是好奇的拿出来拆开观瞧,结果只一眼,就惊了个瞠目结舌。   一路再无别话。   等到了家中,见史湘云正逗弄小知夏说话,他解去大氅抱起女儿亲了一口,正要从炕桌上拿点心喂她,就被史湘云一把拍开了。   “小孩子饭前不能吃太多点心的。”   史湘云说着,又愁眉不展的道:“下午荣国府那边儿差人来,说是请老爷今天务必过府一叙。”   “这么急?”   焦顺随口问了句,其实心中倒并不怎么奇怪。   听闻贤德妃那些风言风语,荣国府一旦得了消息还能坐的住就怪了——反倒是他们这么迟才接到消息,实在是令人有些无语。   不过因为产期临近的缘故,这些消息他自然不会告诉史湘云知道,故此史湘云压根没往这上面想,而是吞吞吐吐的道:“我估摸着也就是这几天了,老爷,你说……到底……”   焦顺转头转头看了她一眼,翻了个白眼道:“不是早就商量好了吗?待会让邢氏取一万两银票,我随身带过去就是。”   同样是因为产期临近的缘故,史湘云年前年后拢共只去吊唁过贾母两次,但却亲眼目睹了长房与二房争遗产的闹剧,也因此对于荣国府的窘困有了更深的了解。   等回来之后,她就辗转反侧心神难安,生怕闹到最后导致老太太的葬礼出现意外。   焦顺早看出了她的心结,当时就提出若是荣国府实在周转不开,大不了借一笔银子给贾家就是。   “取七千两就够了。”   湘云忙道:“我这里凑了三千两……”   她又不是什么扶弟魔,自然不会将拿着夫家的银子补贴娘家亲戚,当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若不是因为荣国府的窟窿实在太大,她肯定只会动用自己的私房钱。   “凑什么凑?”   焦顺大手一挥,不容置疑的道:“这点银子我还是出的起的——要不是家中还要另行置办宅院,再多出些也不成问题。”   按照约定,今年探春就该过门了,到时候总不能让她住在厢房或者客院里吧?   焦顺和父母商量后,决定就近再买一座二进的院落,再翻新装修一下。   说完之后,因见史湘云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沉吟了片刻,又改口道:“罢罢罢,若是不用你的体己,看样子你心里头也安稳不下来,这样吧,你拿一千两出来,再从公账上取八千两。”   史湘云正待点头,忽又觉得不对:“那剩下的一千两呢?”   焦顺理所当然的道:“自然让林妹妹来出,打从老太太撒手人寰,她就整日里以泪洗面,若不是我拦着,早又装扮成女大夫去荣国府吊唁了——如今让她出一千两,多少也能求个心安。”   史湘云一想也是这么理儿,忙让翠缕取了一千两体己来,又叹道:“老太太生前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林姐姐,偏如今最伤心的也是她。”   “要不说多情总为无情苦呢。”   焦顺伸手在她鼻子上捏了一下,道:“不过你心里要什么要什么,可千万别再憋着了,不然……”   正说着,自己的鼻子就被女儿用小手给揪住了。   他哈哈一笑,冲湘云瓮声瓮气道:“这丫头随我,力气着实不小。”   “我们知夏还是随了邢姐姐才好。”   史湘云掩嘴直笑。   两夫妻又闲话了几句,焦顺便起身转到父母院里,和刚刚从衙门回来的来旺商量了一下,让他最近先不要去衙门里办公了。   明着给出的理由是史湘云产期将至,偏他最近又忙的一塌糊涂,家里没个正经主事的实在是放心不下,再说如今身边属吏也不少,没必要再让自家老子跟着劳心费力。   暗里实则是为了退路做准备。   真要是到了必须行险一搏的时候,他的生死自然全看成败如何,但总要为妻儿老小谋一条生路。   其实早在年初的时候,他就已经筹谋好了,史湘云的叔叔如今在欧罗巴做总领事,这二年两广的海船也已经趟好了路子,危险性已是大大降低。   若果真到了那等局面,就提前一步将家人送去南边儿。   唯一的问题就是湘云产期将近。   但这事儿任谁也没办法解决,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寄望于事态不要发展的太快了。   等和自家老子商量好了,焦顺便又独自驱车赶到了桃花巷。   林黛玉听说是为了缓解荣国府窘境,避免老太太发丧出意外,当即就翻箱倒柜准备倾尽所有。   焦顺好说歹说才拦了下来,只让她拿一千两出来凑了个整数。   因和荣国府那边儿并未有约定具体的时间,所以焦顺在桃花巷用了晚饭之后,才准备出发前往赴约。   临别时,林黛玉又取出一封信来,让焦顺帮着转交给薛宝钗。   自从重新搭上线,两人之间通信要么是焦顺帮着传递,要么是经薛宝琴的手——宝琴当然并不知情,只是按照薛宝钗的吩咐,将信另外套上个封皮转送递到荣国府罢了。   两人一开始主要还是讨论小说,但自老太太离世后,小说的内容就减少了许多,更多的是在追忆怀念从前的影日。   只不过林妹妹只是在追忆怀念,宝姐姐暗里却存了追悔的心思。   焦顺将那信贴身收好,不经意间触碰到一物,才想起自己方才忘了将其妥善收起来。   再要转回家中就太晚了,看来也只能带去荣国府了。   焦顺这般想着,将那物件往伸出掖了掖,跳上马车正待打马扬鞭,却突然愣怔住了。   “怎么了?”   林黛玉正捧着手哈气,见他如此,不由奇道:“难道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   “没。”   焦顺回过神来,笑道:“我就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行了,你赶紧回屋去吧,别再着了风寒。”   说着,一抖缰绳驾车缓缓出了巷子。   边往荣国府的方向赶,他边在心底盘暗暗算着,自那天雪中一别,便再没和薛宝钗有过什么私密接触,今儿倒恰是个好机会…… 第七百七十二章   荣禧堂附近的偏厅内。   与贾政寒暄了几句之后,不等他把找自己来的目的说清楚,焦顺便将十张一千两的银票放在桌上,缓缓的推了过去,同时一脸歉意的道:“叔叔见谅,我虽在工部司务厅任职,可毕竟树敌太多,别人不拿的我不敢拿,别人拿的我也未必敢拿,所以……”   贾政见焦顺如此,本想解释自己这次找他来,并不是为了借钱。   但转念想到母亲过几日就要发丧,家里却连发丧的银子都凑不齐——他尚不知薛宝钗拿出了两万两救急——那解释的话就黏在了嗓子里,半晌也说不出口。   他毕竟也还算是个孝子。   最后只能赧然掩面道:“家门不幸,让畅卿你见笑了,你放心,这笔钱等我一定尽快还给你。”   说完,他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荣国府曾经是何等的煊赫,现如今却要朝曾经的家奴伸手借钱,才能给老太太发丧。   愧对先人、真是愧对先人啊!   伤感了一会儿,他才想起这次找焦顺来的正事儿,可存周公是个好面子的,刚借了人家的钱,又找人家帮着拿主意,总觉得过于得寸进尺了。   因此支吾半晌,干脆推诿道:“这次其实是你婶婶找你有事相商,她这会儿应该是在清堂茅舍。”   焦顺闻言很是无语,方才他还特意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谁成想贾政最后就憋出这么一句来。   不过这倒也正中他的下怀。   于是辞别了贾政,转入大观园中。   进门后他没有急着往王夫人那边儿,而是轻车熟路的在各处巡夜点逛了一圈。   不多久,便有一妇人悄默声的尾随上来。   焦顺拉着她耳语了几句,忽的一拍大腿喜形于色道:“这可真是天助我也!”   说完,又附耳交代了一番,这才施施然去了清堂茅舍。   到了院内一通禀,里面先就闪出了薛宝钗和莺儿,却原来王夫人得了那两万两银子,感动之余,特意留宝钗在清堂茅舍里用了晚饭。   正吃饱喝足后,婆媳两个正互诉衷肠呢,冷不丁听说焦顺来了,薛宝钗连忙趁机告辞出来。   “弟妹。”   焦顺唤了一声,然后便垂首目不斜视。   薛宝钗见他如此,心下稍稍松了一口气,也淡淡回了声‘焦大哥’,然后领着莺儿与其错身而过。   等另外两个丫鬟也斜下里汇合之后,薛宝钗这才松了一口气——毕竟莺儿早有前科在,若只是主仆两个,她可万万放心不下。   但也不知为何,她虽信不过莺儿,最终却也并未疏远替换莺儿。   却说主仆几个出了清堂茅舍,沿着湖堤走出半里地远,就见前面凉亭里亮着灯火。   说来也巧了,恰就是先前焦顺拉着宝钗滑雪的地方。   宝钗下意识多扫了两眼,冷不防那灯火从凉亭里冲了出来,迅速朝着这边靠拢过来。   宝钗停住脚步凝目细瞧,就见那越来越近的灯光里,影影绰绰闪出个瘦瘦高高眼睛大大的妇人。   这时那妇人紧走几步,也看清楚了宝钗是谁,当即露出一副诧异的表情,讪讪道:“原来是宝二奶奶,我还当是三姑娘或者大奶奶呢。”   薛宝钗倒未曾如何,一旁莺儿却被这话激怒了,叉腰喝问:“秦家婶婶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我们姑……是我们奶奶不该来,还是……”   “不不不!”   那妇人连忙摆手:“我是遇见一桩事情,不知该如何处置,所以想找三姑娘或者大奶奶禀报……”   说到半截,她惊觉这话更不合适,这么说岂不是在说宝钗不管事儿?   于是忙又改口道:“如今见着宝二奶奶,我这心里可算是有底了!”   说着,慌里慌张摸出个信封来,就要递给薛宝钗。   但递到一半,她却迟疑起来,看着莺儿和那两个小丫鬟,支吾道:“能不能请莺儿姑娘回避一下,我单独跟二奶奶禀报?”   薛宝钗此时也已经认出,来人是秦显的婆娘杨氏,自打大观园修起来,就专司管理巡夜事宜。   而瞧她这副模样,显然是发现了什么不妥当的。   原本按照薛宝钗的心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话赶话说到这里,她若是再推脱倒显得矫情了,于是摆摆手示意莺儿几个退到一旁。   杨氏这才把那信封递给了宝钗:“二奶奶,这是我刚刚在路上捡到的,里面的东西实在是有些——唉,您瞧一眼就知道了。”   薛宝钗见她说的含糊,便用葱指挑开信封,从里面捻出个硬纸片来。   这好像是焦大哥弄出来的照片吧?   记得先前他还想给自己和宝玉弄个什么结婚照来着,结果……   正不自觉有些愣神儿,杨氏便举起手里的灯笼,帮她照亮了手里的照片。   薛宝钗下意识定睛去瞧,然后‘呀’的一声,手里的照片连着信封一起掉在了地上。   “怎么了?怎么了?!”   不远处莺儿听动静不对,急忙冲过来护主,因见信封落到了地上,下意识就想帮着捡起来。   “别动!”   薛宝钗低吼了一声,然后不顾仪态的弯腰将那照片和信封捡起来,又用身子遮挡着将照片塞回了信封里,然后才红着脸慢腾腾起身。   “姑娘?”   莺儿只瞧的莫名其妙。   宝钗也不解释,只咬着下唇吩咐道:“你先回避一下,没我的招呼不要过来。”   见她隐隐有些不快,莺儿只好满心疑窦的与那两个小丫鬟站到了一处。   宝钗深吸一口气,正色道:“你是在哪儿捡到的?”   “就这附近!”   杨氏往身后指了指,苦着脸道:“我还当是谁的信给落下了,因见没有封起来,就随手打开来看了两眼——我不识字,原也没想着能看明白,谁知道……真是伤风败俗、伤风败俗啊!”   确实是伤风败俗。   若是画,薛宝钗还能理解,但这照片上的内容,可是真真正正发生过的一幕!   怎么会有女人照这种东西?   真是寡廉鲜耻!   怎么会有男人照这种东西?   真是无耻下流!   她腹诽了几句,又忍不住推敲这东西的主人究竟是谁。   照片和画像不同,可不是谁都可以画出来的,必须有真实的一幕相对应。   听闻东府的蓉哥儿最近时常摆弄这些,再就是宝玉,当初他图新鲜好像也找焦大哥弄了一套,只是没怎么听说他摆弄。   除了这二人之外,焦顺自然也逃不开嫌疑。   这么说来……   宝钗板起脸来对杨氏道:“这件事你不要传扬出去,不然我饶的了你,老爷太太也定不肯饶!”   “不敢、不敢!”   杨氏忙道:“二奶奶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要是敢外传,就天打五雷轰!”   见她赌咒立誓,宝钗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随手摸出两颗金豆子,塞给杨氏道:“那你先退下吧,这事儿我自会找大嫂商量对策——对了,这灯笼我先借用一下。”   “您用,您随便用!”   杨氏欢天喜地的把灯笼递给宝钗,然后捧着那金豆子千恩万谢的去了。   宝钗等她去的远了,立刻将灯笼挂在附近树上,借着灯光又小心翼翼的抽出一张照片来,用手捂住大部分,只留下一张脸仔细观瞧。   但和宝钗预想中的不一样,映入眼帘的是个十分陌生的面孔。   这让宝钗颇有些疑惑不解,按说荣宁二府乃至焦家的妇人她大都见过,即便叫不出名字,总也会觉得面熟才对。   难道自己猜错了的,这照片不是他们三个拍的?   又或是找外面人拍的?   可看这妇人虽发髻散乱面容憔悴,眉宇间仍旧透着些贵气,显然并不是什么风尘女子。   宝钗正犹豫着要不要把照片看全,忽就听身后莺儿呼唤了一声‘姑娘’,她打了个寒颤,险些又把信封和照片丢出去。   勉力稳住心神,回头正待呵斥莺儿,却见莺儿指着岸边道:“好像是焦大爷朝这边来了。”   薛宝钗闻言心中一动,抬头想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果见一个魁梧的身形,正打着灯笼之字形的朝这边走过来,速度十分缓慢,时不时还要停下脚步,把灯笼放低了照亮地面。   这分明就是在找什么东西!   薛宝钗眼中闪过厌恶之色,将那照片装回信封里,塞给莺儿道:“你去问问,若是焦大爷遗失的,你就……你就还给他。”   她其实想让莺儿直接摔在焦顺了脸上,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莺儿听说是焦顺掉了东西,忙捧着那信迎了上去。   宝钗远远的看着,见二人没说几句话,焦顺果然就把那信封接了过去,当下冷笑一声转身就走——她原本还觉得焦顺至少比贾蓉强上一些,谁成想暗地里如此龌龊!   刚走出十几步远,后面就传来了莺儿急促的呼喊声。   宝钗却并未放缓脚步,又领着那两个小丫鬟走出去老远,这才被上气不接下气的莺儿赶上。   “姑娘、姑娘留步!”   莺儿气喘吁吁的道:“焦大爷说要紧的事儿,要跟您交代清楚!”   宝钗闻言眉头一皱,沉声道:“大晚上有什么好交代的?真有什么,明儿让他当着太太说!”   说着,又欲向前。   “姑娘!”   莺儿忙又横臂拦住,急道:“焦大爷说是十万火急的事儿,关系到咱们两家人的生死存亡!”   生死存亡?   薛宝钗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见焦顺也正从后面赶上来,不由冷笑一声道:“也罢,那就听他说些什么好了。”   实则却认定了焦顺追上来,是准备跟自己砌词狡辩的。   不多时焦顺到了近前,见薛宝钗冷着俏脸,一副看到了什么厌物的样子,不由讪笑两声,对那两个小丫鬟道:“你们两个暂且退开些。”   因还留了莺儿在,两个小丫鬟倒是毫不犹豫退出去十来步远。   迎着宝钗厌恶的目光,焦顺微微叹了口气,无奈道:“妹妹像是已经看过里面的照片了,因此产生误会再所难免,只是这事儿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薛宝钗并不接茬,只继续冷冷的盯着焦顺。   焦顺苦恼的挠了挠头,扼腕道:“罢罢罢,妹妹也不是外人,我就实话实说了吧——你可知道,这照片上的人是谁?”   “是谁?”   薛宝钗终于开口了,却是惜言如金。   焦顺谨慎的看看左右,又故意凑近了一些,宝钗见状正待退避,忽听他轻声道:“是宫里的容妃娘娘。”   话音虽轻,落到宝钗耳中却如炸雷一般。   “怎么可能?!”   她脱口惊呼:“堂堂娘娘,怎么可能会……”   “嘘~”   焦顺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宝钗这才发觉自己失态了,忙反手掩住了自己的嘴。   她素来稳重,按理说不该如此失态,可谁又能想得到,照片里那不知羞耻的女人,竟是宫中的嫔妃?而且还是品阶不低的嫔妃?!   这也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但正因为太过让人难以置信,她反倒相信焦顺说的是真的,否则编出这样诽谤皇家的谎言,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可堂堂娘娘,又为什么会……   “不是我拍的!”   见宝钗不可思议盯着自己,焦顺忙又道:“其实这东西是今天下午我被召进宫里的时候,吴贵妃给我的——我一开始也没想到会是这种东西!”   竟然又牵扯到了吴贵妃?!   那可是太子的生母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么……”   焦顺看看远处那两个小丫鬟,轻声道:“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不如明天上午依旧在此,我细细说给妹妹听。”   说完,冲薛宝钗一拱手,道:“我还有些事情急着去处理,先行一步了。”   宝钗见他说着转身便走,张了张嘴想要推掉明天的约定,却又着实好奇这照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略一迟疑间,焦顺早已经跑远了。   她只能无奈叹了口气,忖量着明天到底该不该赴约。   “姑娘。”   这时莺儿终于忍不住问道:“这又是容妃、又是吴贵妃的,信封里面到底是什么啊?”   “不该你打听的别打听!”   宝钗呵斥一声,想起自己最初惊鸿一瞥所看到焦点,上面若果真是容妃,倒也称得上是名符其实。 ###第七百七十三章 因缘际会【上】   走出好一段距离,焦顺这才放缓了脚步。   回头看向凉亭的方向,依旧能影影绰绰看到薛宝钗伫立在岸边,或许是还在为明天的约定而苦恼着。   其实按照焦顺最初的设想,是准备趁热打铁,将薛宝钗引到僻静处撩拨几句的。   但真等见了宝钗,却发现她那冷漠中实则存了三分幽怨酸涩,于是便临时改了主意,约她明日再会。   这么做的目的,主要是想试探一下宝钗的心意。   若是宝钗果然前去赴约,那就证明襄王有意,神女亦未必无心。   即便不肯赴约,日后也能拿这事儿做个引子、由头,为下一次出击做好铺垫。   “焦大爷?”   正琢磨着,忽听前面有人低呼一声,这才发觉已经到了清堂茅舍门前。   他冲那守门的仆妇一笑,撩起衣襟迈步进了院内。   屋里显然也已经听到了仆妇那声呼唤,彩霞从里面迎出来,好奇道:“大爷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在荣禧堂那边儿落了东西么?”   “半路上找见了。”   焦顺说着,径自到了门前。   彩霞忙高高挑起门帘,混合了脂粉香气的热浪顿时铺面而来。   焦顺一边往里走一边解了大氅,随手甩彩霞,然后冲王夫人拱手道:“适才无礼,还请婶婶见谅。”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王夫人忙起身招呼道:“快坐下烤烤火——彩云,还不把茶换成新的。”   她一番紧忙活,焦顺也只是假意客套了几句,便在下首落了座。   方才为了不错过宝钗,他其实刚坐下没多一会儿,就急匆匆离开了,所以压根还没来得及说到正题。   如今事情已经了了,又见王夫人屏退了左右,焦顺这才道:“有关于娘娘和宝玉的那些传言,我也听说了——其实我下午在宫里还曾见过娘娘,娘娘也是为此忧心忡忡,希望与我一同对付忠顺王。”   “忠顺王?”   王夫人听了有些纳闷:“这事儿和忠顺王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暗中造势欲陷娘娘于死地的就是忠顺王!”焦顺放下手里的茶碗,冷笑道:“太上皇突然驾崩,宗室当中的尊长唯有忠顺王一人,他由此暗生野心,想要做摄政王——先前治丧时笼络人心,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但他当时做的太过露骨,结果被娘娘瞧出不妥,这才建言撤换了他,忠顺王却因此衔恨在心,所以才暗中造势,希望能除掉娘娘。”   这一番话,直听的王夫人心惊肉跳,本来被翻旧账就已经够凶险了,谁曾想这背后还藏着个忠顺王!   她忍不住起身,来回踱了几步道:“忠顺王要做摄政王,却与大姐儿有什么相干?大姐儿平白无故何苦去招惹他?!”   “妇人之见!”   焦顺脸色一板,放下茶杯道:“娘娘本是宫中智囊,这么浅显的问题若是都不指出来,事后一旦有人点破,岂不更为被动?得罪忠顺王固然麻烦,但若是让吴贵妃惦记上,你当就是什么好事不成?”   见他恼怒,王夫人顿时软了,忙上前捧起茶杯悄声道:“老爷消消气,我不是不懂其中的门道吗,你这一说,我就明白了。”   “你明白个屁。”   焦顺接过茶杯抿了一口,顺手将那信封拍在桌上,冷笑道:“你且看看这是什么!”   他越是表现的粗豪,王夫人身段便越是柔软,小心翼翼拿起信封抽出张照片来观瞧,只一眼,就欲惊呼尖叫。   焦顺手疾眼快掩住了她的嘴,等见她惊骇之色略略消退,这才缓缓松手。   “这、这是?”   王夫人震惊之余,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焦顺给自己看这种下流物件的目的。   “你应该见过照片上这人。”   焦顺说完,见王夫人依旧迷茫,又补了句:“在宫里见过。”   “宫里?”   王夫人仔细端详那照片,尤其是那上面最为引人注目的硕物,脸色渐渐从迷茫又转为了震惊,最后颤声低呼道:“这难道是、是是是……”   “是容妃,周家的那位容妃。”   见王夫人哆哆嗦嗦半天说不清楚,焦顺果断公布了答案。   “果真是她?!”   虽然已经通过体貌特征认出了容妃,但起确认果然是容妃之后,王夫人依旧大受震撼。   要知道在皇帝病重之前,容妃在宫中可是排行前列的体面人,谁能想的到,她会被人绑成这副样子拍照留念?!   好一会儿,她忽又惊道:“这、这是你、你……”   “什么你你我我的!”   焦顺没好气在她后尖儿上抽了一巴掌:“拍照的人吴贵妃,我这几张照片,就是下午进宫的时候从她手里拿到的。”   说着,又将吴贵妃召见自己之后,如何直言不讳的让自己疏远荣国府、疏远贤德妃的事情说了。   最后指着那封信道:“吴贵妃之所以赐下此物,多半是在向我展示,其它嫔妃在她眼中,不过就是可以随便欺凌的玩物而已。”   王夫人听到这里,早已经是面如土色。   她原以为女儿贵为贤德妃,且又曾帮着皇帝处理政务,地位纵然比不上皇后和吴贵妃,但总也该在宫中有一席之地才对,谁成想在吴贵妃眼中,竟是随手磋磨的玩物一般!   而更让她慌张的,则是吴贵妃让焦顺疏远自家,形势已然危如累卵,若焦顺再撒手不管……   “你慌什么。”   焦顺从她手中抽出照片和信封,妥善的收藏好之后,才道:“我若真要疏远你们,又怎么会连夜赶过来?不过我不好再明着出面了,只能暗中试着转移舆论焦点,尽量在陛下大行之前平息此事。”   顿了顿,又宽慰道“好在吴贵妃虽刻薄,皇后却是个宽容大度的,即便事不可为,应该也不至于让娘娘陪葬帝陵——反倒是宝玉这边儿有些麻烦,我听说已经有人要参劾他尸位素餐了。”   听焦顺宽慰,王夫人原本略略放下心来,等听说有人要参劾宝玉,又不禁长吁短叹:“这孽障着实不让人省心,若他年前肯答应回工学当差,又怎么会……唉,真真是人命里的魔星!”   “谁说不是呢。”   焦顺也跟着叹气:“我尽量设法转圜吧,不过他这官儿多半是保不住了,以后也未必指望的上——我听说你最近对兰哥儿亲近了许多?”   “前些年因为珠儿的死,我亏欠了那孩子许多……”   “你能转过这个弯就好!”   焦顺道:“实在不行先蛰伏几年,等兰哥儿大些,我再给他谋个好前程,不敢说重新撑起这国公府的家业,好歹总不至于彻底败落了。”   见王夫人默默点头,似乎真的已经放弃了宝玉,焦顺心中一动,忽又道:“有个事儿,我得先跟你通个气儿——方才我不小心把这东西落在路上了,你猜是被谁捡去了?”   “是谁?”   “是宝钗。”   焦顺叹了口气,故作苦恼的道:“我找过去的时候,她多半已经看过里面的照片了,对我横眉冷目的,我怕她误会,再把这事儿传出去,想解释吧,偏左右又有丫鬟跟着,便悄声约她明儿在园子里再见一面。”   王夫人先是吃了一惊,暗道事情怎么就这么巧。   但转念一想,宝钗正是听说焦顺到了,这才告辞离开的,前后脚的功夫,宝钗会捡到那东西也不奇怪。   可约在园子里再见面……   王夫人小心翼翼的观察了一下焦顺的表情,然后提议道:“要不我去跟她把话说清楚?”   “怎么?”   焦顺一瞪眼:“你还怕我把她给如何了不成?”   “怎么会!”   王夫人忙道:“宝丫头素来行事谨慎,我是怕她未必就肯赴约。”   说是这么说,实则心底就是有些信不过二人。   毕竟宝钗如今与宝玉形同陌路,换了自己也多半心怀幽怨,偏她又曾与焦顺谈婚论嫁,倘若接触多了,说的又是这等腌臜事儿……   王夫人心头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有心想要阻止这场私会,可又怕焦顺因此不喜——现如今元春和宝玉的事情,可都指着他出力呢!   尤其是宫里,一旦真要深究起来,说不定又要牵连家中……   焦顺一边优哉游哉的品茶,一边打量王夫人那变幻不定的脸色,嘴角忍不住弯起一丝愉悦的弧度。   今儿不敢阻拦,明儿可能就要帮着遮掩,后日指不定便……   ……   与此同时。   薛宝钗回到家中,也是皱眉沉吟。   如果焦顺所言不假,那这照片就是吴贵妃凌辱容妃的证据——虽然她没看倒容妃身上的束缚,但只看容妃的表情神态,就知道绝不可能是自愿的。   问题在于,吴贵妃为什么要把这些照片交给焦顺?   难不成是派给了他什么差事,需要用到这些照片?   可有什么事情是必须要用到这种东西的?   要知道一旦揭露出来,即便吴贵妃是太子的生母,也难免要被追责。   通常来说,她就算拍了照片也该秘而不宣才对,若没有必须的理由,怎么可能主动将自己的把柄交给外臣?   想来想去,宝钗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倒也难怪,她以己度人又怎么可能想的到,吴贵妃真就是头脑一热,便把照片给了焦顺。   “姑娘。”   这时莺儿将一杯茶放在梳妆台上,趁机打量着自家姑娘的表情,试探道:“明儿用不用我跟您一起……”   “什么明儿不明儿的!”   宝钗把脸一板,呵斥道:“我几时答应过他?你若再敢自作主张,别怪我不顾多年来的情分!”   虽然很是好奇,但她经过多番考量之后,还是倾向于置身事外,毕竟这样的事情一旦裹进去,闹不好就是抄家灭门的大祸。   “奴婢不敢!”   莺儿连忙低头认错,心中却颇有些纳罕,姑娘这态度到底是在欲盖弥彰,还是和焦大爷闹了别扭?   又或者是……   她眼珠转了几转,自去一旁铺床叠被。   好一会儿,才装作漫不经心的道:“对了姑娘,你有没有发现东府的芎哥儿,和珍大爷长的一点都不像?就和蓉哥儿也……”   “你又胡说些什么?!”   “那里是我胡说,是我听东府那边儿有人说,好像芎哥儿就是珍大奶奶与人私通所生。”   “还敢胡说!”   宝钗将刚摘下来的素钗往桌上一拍,恼道:“这些闲言碎语也能信?你以后莫要再提,不然传到珍大嫂耳朵里,看她不扒了你的皮!”   说是这么说,但她细想芎哥儿的相貌,倒确实与东府那对父子绝然迥异。   “姑娘莫恼,我就是跟您说着玩儿的——其实大宅门里哪家不是这样?若是男人不务正业,又不知疼爱……”   “住口!”   薛宝钗娇叱一声,抬手指着门外道:“你给我出去,这几日也不用你在跟前伺候了!”   莺儿这才住口,乖乖的离开了卧室。   但她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她当初有多推崇宝玉,如今就对宝玉有多气恼,之所以暗中撮合宝钗与焦顺,除了为宝钗不值之外,也不乏借机泄愤的心思。   而赶走莺儿之后,宝钗想着她所说的话,脑海中不觉便浮现出,那天晚上薛姨妈步出偏僻小院时,那一脸幸福又满足的模样。   以母亲的品性都……   难道这等腌臜事,在大宅门中真就是司空见惯不成?   受此影响,宝钗一直坚若磐石的信念,也不免动摇起来。   是夜。   王夫人和宝钗都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也同样都是举棋不定难以决断。   转眼到了第二天早上。   宝钗迷迷糊糊就听外面传来了欢声笑语,她抬起头看了眼挂钟,旋即扬声呼唤道:“莺儿、莺儿……”   “奶奶醒了。”   应声进门的却不是莺儿。   宝钗这才想起自己昨天晚上才刚发落了莺儿,于是暗叹一声坐起身来,随口问道:“外面怎么这么吵?”   “后半夜的时候下雪了,到现在还没停呢。”   “下雪了?”   宝钗心念一动,起身快步到了窗前,将窗户往外用力一推,外面白雪飘飘的琉璃世界便映入眼底。   那天就是在雪中,偏今儿又下了雪……   难道说这是天意不成? ###第七百七十四章 金簪雪里埋【下】   宝钗怔怔看着窗外的雪景,丫鬟怕她冻着,近前来唤了一声,才让她如梦初醒。   心不在焉的,任凭那丫鬟伺候着穿衣洗漱,然后复又在窗前怔怔出神儿。   就这么茶也不思、饭也不想的,也不知过去多久,直到地上再次积了一层雪,小丫鬟们重又叽叽喳喳跑出来扫雪,她才猛一咬银牙,披上白狐裘推门撞入了风雪中。   初时她紧咬着上牙膛,将两只鹿皮靴倒腾的极快,但等凭着一股气进到了园子里,脚下却就渐渐慢了,等隔着风雪影影绰绰看到那凉亭时,两条长腿更似冻僵在裤管里一般,难以挪动。   越是离得近了,她就越是后悔不该来,有心就此转身离去,偏又觉得心有不甘,于是一双美目直愣愣的盯着那凉亭里,满心盼望着焦顺没来赴约。   但真等到看清楚那凉亭里空空如也,宝钗心底却又像是丢了什么似的,眉眼也一下子冷了。   犹自不死心的走进去,绕着栏杆四下里张望了几眼,却依旧不见焦顺的踪影,她这才转头准备原路返回。   “宝钗?”   这时凉亭外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宝钗先是心头一颤,但很快反应过来,那声音并非男子而是妇人,于是忙循声望去,却见是王夫人不知因为什么,竟也独自到了这凉亭左近。   一见是王夫人,宝钗便觉得喉头发紧口干舌燥,抿了抿嘴,这才强笑着迎上前道:“这么大的雪,太太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王夫人审视的端详着她,眼眸里全然没有昨天的热切,听她说完,便轻哼了一声,反问道:“你又是因何独自来此?”   薛宝钗明显感觉到她的态度有异,但毕竟心虚也不敢深究,只陪笑道:“这估摸着是最后一场雪了,我见猎心喜,所以出来胡乱逛逛。”   胡乱逛逛?   王夫人听了这‘四个字’,心下便暗暗冷笑,有意嘲讽两句,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如今这婆媳两个是麻杆打狼两头怕,薛宝钗羞惧于被王夫人知道,自己是来赴焦顺的约;王夫人却也怕自己一言不合搅了这场约会,生生惹恼了焦顺。   两人不尴不尬的聊了几句,宝钗便提议道:“外面风大雪大,我扶您回清堂茅舍吧。”   王夫人迟疑了一下,缓缓摇头道:“不必了,就这么几步路,我自己回去就好。”   这一刻,到底还是女儿的性命,以及一家人的前程占了上风。   眼瞧着王夫人独自步出凉亭原路折回,薛宝钗莫名总觉得她的身影有些萧瑟——再想想方才两人独处时的情景,更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半晌,宝钗收回目光,再次四下里寻索了一遍,见依旧没有焦顺的踪迹,轻哼一声,便也准备就此离去。   恰在此时,湖面上忽然传来些古怪的动静。   宝钗下意识回头望去,便见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撞破漫天风雪,飞也似的到了凉亭左近,却不是焦顺还能是哪个?   宝钗不自觉心下一松,旋即却又板起了俏脸。   “让妹妹久等了。”   焦顺笑着拱了拱手,顺势往湖里让道:“劳妹妹跟我来,咱们去个僻静处说话。”   “不用了,就在这里说吧!”   薛宝钗下意识又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但其实她能来赴约,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焦顺嘿嘿一笑,倒也并不催促逼迫,撑着栏杆将半边屁股搭了上去,拧着上身对宝钗道:“若是妹妹不怕被人撞见,那就在这里好了。”   紧跟着清了清嗓子,直接开门见山:“要说这事儿,还得从你们家娘娘身上说起,我昨儿下午去宫里先见了皇后娘娘,后来半路又被你们娘娘给截住……”   他说的不慌不忙,宝钗却反倒频频看向清堂茅舍的方向,生怕下一秒王夫人就去而复返。   最后忍不住打断了焦顺的话,道:“去那湖上也成,只是、只是你若再敢胡来……”   焦顺忙拍着胸脯道:“不敢了、不敢了,妹妹若是实在信不过我,让我赌咒发誓也成!”   宝钗沉默片刻,却并没有让他赌咒发誓,而是默默步出凉亭绕至湖面上。   焦顺不知从哪儿摸出条白缎子,将其中一头抛给宝钗:“妹妹扯好了,免得摔倒。”   宝钗见他准备周全,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愈发提高了警惕,面上不曾显露,攥着那缎带的小手却捏的泛青发白。   但也不知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她虽然满心惶恐警惕,却还是随着焦顺一步步往湖中心行去。   两人在这冰天雪地里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就见前面影影绰绰出现几块假山湖石,却是到了一处小岛附近。   宝钗原以为是凑巧,但等到了近前,才发现那不大的小岛正中堆着个火盆,旁边用卵石堆了个半圆的石台,上面还铺着几条厚厚的毯子。   焦顺放开缎带,凑到火盆前也不知怎么鼓捣的,那火盆便迅速熊熊燃烧起来。   然后他便大马金刀的往那石台上一座,招呼宝钗道:“妹妹快过来烤烤火,咱们坐下说话。”   然而见到这一幕,宝钗心中的警兆却已经到了顶点,她虽未经人事,但也知道做那等事是要脱衣服的,所以虽然早料到会发生些什么,却也觉得出不了什么大事。   可现在……   她固然是动了心思不假,却还没做好要失身于人的准备,因此将那白缎带往手腕上挽了挽,边往后退边道:“我忽然想起家中……”   “妹妹方才是不是见过你婆婆了?”   焦顺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宝钗脚步一顿,惊疑不定的看向焦顺:“你怎么知道?”   “哈哈,我不仅仅知道,我还知道她与你一样,也是独自一人。”焦顺哈哈大笑着,又拍了拍身旁的石台:“不过是坐下说话罢了,我难道还能吃了你不成?”   听了焦顺这话,再想想方才王夫人的异常,宝钗心中对此事的好奇,反倒盖过了那照片的来历。   犹豫半晌,终于迈步到了小岛上,端端庄庄坐到了距离焦顺最远的地方。   焦顺见状一笑,顺手从角落里提起个酒葫芦,冲薛宝钗扬了扬,道:“妹妹要不要喝些热酒暖一暖身子?”   宝钗也不答话,只是冷着脸看着他。   焦顺耸耸肩,自己拔开塞子随便灌了两口,然后也不忙着揭破王夫人的怪异行为,而是又接着方才的言语,继续讲述自己在宫中的经历,一边讲一边就这么大喇喇的端详宝钗。   过完年宝钗恰是十八岁,那如画一般的眉眼、冰雪一般的肌骨中,仿似蕴含着少女最好年景,偏头上挽着妇人的发髻,修长的体态又裹着傲人的丰润。   整个人就好像是处在青春与风韵的冰点,只需将吸管插进去轻轻一搅,便能凝出倾国倾城的美妙滋味。   被焦顺火辣辣的目光不错眼的盯着,宝钗一开始颇有些不自在,但很快便被他在宫中的所见所闻吸引了注意力,手脚也渐渐放开了,悄悄伸到火堆旁汲取着热量。   等到焦顺说完,她不由沉吟道:“这么说来,那忠顺王的谋划岂不是已经见效了?有了这先入为主,再想扭转吴贵妃的观感,只怕就难了。”   顿了顿,又叹道:“又有哪个做母亲的,肯让儿女去冒一丁点不必要的风险?”   “妹妹果然聪慧!”   焦顺冲她挑了挑大拇哥,顺手又泼了些油在那火盆里,火焰轰的一声腾起,唬的宝钗惊呼一声急忙缩手。   “怎么,烫着了?让我瞧瞧?”   焦顺说着,便伸手去捉宝钗的柔荑。   宝钗急忙把手缩进袖子里,冷道:“焦大哥别忘了方才曾答应过我什么。”   “嘿嘿……”   焦顺讪讪的收回禄山之爪,旋即意有所指的道:“对了,难道妹妹就不好奇,你那婆婆缘何会独自出现在凉亭附近吗?”   宝钗自然是好奇的,但也知道焦顺这时候提起此事来,必然是别有所图,因此仍只是板着脸看向他,并不肯主动开口。   焦顺见状,便搓着手继续道:“其实昨儿我已经把照片的事情跟她说过了,还有咱们今儿相约再会的事儿……”   “什么?!”   宝钗这回可真就沉不住气了,惊疑不定的追问道:“你、你说的是真的?那她、她……”   焦顺与她四目相对,一字一句的道:“她当时欲言又止了好半天,最终却也没说什么。”   旋即又反问:“她方才见了你,可曾说起过什么?”   宝钗再次沉默下来。   孤男寡女私自邀约,且要谈论的又是那些腌臜照片,便路人甲听了也会觉得不妥,就更别说是自己的婆婆了。   偏偏她昨天未阻拦焦顺,今天见了自己之后,又未曾开口劝阻……   显然,王夫人是为了荣国府,选择牺牲自己这个儿媳。   她到底将自己当成了什么?!   亏自己昨天还拿出嫁妆,帮她解了燃眉之急!   宝钗将银牙咬的咯咯作响,两只粉拳在袖筒里也攥的几乎发青。   半晌,突然颤巍巍的将手伸向焦顺,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酒!”   焦顺忙把酒葫芦递了过去,嘴里道:“这酒烈的很,你少喝些。”   话音未落,宝钗已经仰头咕咚咕咚的灌了几大口,然后将酒葫芦重重往石台上一拍,顺势用袖子揩去嘴角的酒渍。   片刻后,她再次举起酒葫芦猛灌,这次却连擦都懒得擦,任由那酒水顺着雪颈滑入衣襟里。   如是再三,襟摆早都湿了一片。   她眼中也显出了朦胧之色,抬手将湿漉漉的衣领揭开,翘起一条长腿踢了踢焦顺的膝盖,满眼凄迷的醉笑道:“你不是就图这个么,来,我予你就是!”   焦顺一个海底捞月捉住她的脚踝,嘴里卖乖道:“这可不能怪我出尔反尔。”   不等宝钗答话,早迫不及待欺身向前,将宝钗压在漫天风雪中,又轻车熟路铺了张白娟在石台上……   此情此景有诗云曰:   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宋·卢钺《雪梅》   ……   与此同时。   王夫人果然去而复返,见凉亭内已是芳踪渺渺,愣怔了一会儿,正待回清堂茅舍,却忽然发现有一行脚印绕过凉亭,直接走进了湖中。   她面色骤变,不自觉抢到岸边举目四望,但这风雪漫天却又哪里瞧的见?   她紧抿着嘴,轻轻扯起裙袄下摆,一只脚就踏上了湖面冰层。   但也只是一只脚罢了,另一只脚恍似钉在岸边,许久也迈不动地方。   最后她望着湖中央自言自语道:“这么冷的天,就算两人见着了又能如何?等过后再同宝丫头叮嘱几句便是。”   就这么自欺欺人,她又在岸边等了一刻钟,直到手脚都冻僵了,这才一步三回头的回了清堂茅舍。 ###第七百七十五章 莫须有   云散雨歇。   眼见焦顺将那染血的绢布,珍而重之的收入囊中,薛宝钗不自觉拥着褥子翻身坐起,樱唇刚欲开合,雪水便从乌黑蓬松的发髻垂落,裹杂着眼角的温热迷糊了视线。   宝钗两手掩住绯红的脸颊,狠狠抹去了脸上的水渍,同时似乎也抹去了想要说话的欲望,转过身不再看焦顺一眼,从乱糟糟的衣服堆里刨出贴身的小衣,直接套到了身上。   旋即她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盖因那小衣脱下来时余温尤在,落在上面的雪化成了水,又再低洼处渐渐凝成了冰,如今穿在身上说是透心凉也不为过。   但宝钗一面打着寒颤,一面却犹觉得还不够提神醒脑。   必是这天还不够冷还不够寒,若不然自己又怎会头脑发热,做出如此不冷静的事情?!   虽然来之前宝钗就已经预感到了,这次见了焦顺免不得还要再发生一些什么,但她决然想不到会发生的这么彻底,这么不留一丝余地!   就在得知王夫人明知道焦顺私下约会自己,却最终选择了放任自流的那一刻,她的理智突然就决了堤。   数月以来积攒的负面情绪,一股脑从心底深处涌将出来,让她迫切需要一个宣泄途径,一个离经叛道的宣泄途径,一个能报复贾家的宣泄途径!   于是这才有了焦顺的趁虚而入。   当然了,如果不是因为最近时常悔恨当初的选择,以至于对焦顺产生了某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感情,她也不会那般毅然决然的把自己交出去。   只是先前有多决绝,此时便有多彷徨失措。   宝钗低垂眼帘,再次陷入了沉默当中。   片刻后,她忽觉肩头一沉,却是焦顺捡起夹袄披在了她身上,然后从背后顺势环住了她,嘿笑道:“不过就算是千夫所指我也不在乎!”   说着,他伏在宝钗耳畔深吸了一口气,迷醉中带了些许狂乱:“不瞒你说,我自小就听说府里的小姐表小姐们一个赛一个出挑,有善解人意的宝姑娘、有冰雪聪明的林姑娘、有天真烂漫的史姑娘,还有精明干练的三姑娘。”   他说话间略略松了力道,却竟就被那胸甲给弹开了些,一边感慨果然是青春活力含苞绽放,一边继续道:“对于当时的我而言,这就像是在讨论天上的仙女一般,莫说是靠近亵玩,连远观仰望都不是被允许的。”   “那时候我压根不敢奢望能求取其一,可谁成想造化弄人,先是湘云、再是三姑娘,后来连林妹妹都阴差阳错的落到了我手上!”   “按说我应该先满意足了,可越是想到已经四取其三,我就忍不住想来个功德圆满……”   “这么说来。”   宝钗默默听了许久,才突然打断道:“我不过是你满足心愿的工具罢了?”   焦顺想了想,答道:“就算是工具,那也是让人奋不顾身、飞蛾扑火、千金不易的宝器。”   对于这个答案,宝钗称不上是满意,但也并不怎么失望,毕竟她本也就没奢望能从妻妾成群的焦顺这里,收获到什么真挚的爱情。   那这算是各取所需吗?   宝钗迷茫的愣怔了片刻,直到焦顺不知从哪儿弄出一只牛角梳,开始帮她梳理蓬松的乱发,她这才一下惊醒过来,蹙着眉侧身避开道:“我自己来。”   “喏。”   焦顺二话不说把梳子递给她,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个巴掌大的水银镜,托举在她身前。   宝钗看看镜子,再看看焦顺,总觉得这人太过轻车熟路了,熟悉到让人忍不住怀疑,他到底经历过多少类似的场景。   不过宝钗也并未对此提出质疑,毕竟两人之间根本谈不上感情,且细究起来还是自己主动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质问他?   就这般默默梳理着头发,好半晌,又听焦顺开口道:“最迟等到皇上驾崩,我大概就会被调去通政司了,届时有机会的话,我会帮文龙谋个差事。”   宝钗梳理头发的动作一滞,抬头目光微冷的看向焦顺:“你是想把这当做一场交易?”   焦顺却涎皮赖脸的缠上来,在她耳边嘿笑道:“我是想常来常往。”   “呸~”   宝钗终于忍不住羞恼起来,狠狠搡了焦顺一把,咬牙道:“你先背过身去!”   焦顺又在她脸上啄了一口,这才转过身去,看着漫天大雪,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只觉天宽地阔志得意满。   当初穿越成小小家奴的时候,便连他自己在意Y的时候,也只敢琢磨以后娶钗还是娶黛,纳妾是三个起步还是直接召唤神龙。   谁曾想短短数年后,便已经钗黛双收,更拿下了湘云、探春、迎春、邢岫烟、妙玉、王熙凤、李纨、尤氏、尤二姐、尤三姐、王夫人、薛姨妈、晴雯、香菱、红玉、司棋、鸳鸯……   林林总总足有二十余人!   他方才跟宝钗说的那些话,虽然省略了不少,但也确实是发自肺腑。   眼下只消再度过皇位传承这一劫,那就离真正的大圆满不远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宝钗总算是穿戴整齐,又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衣裳,确认明显的破绽不多了,也不跟焦顺打招呼,径自迈步朝着与凉亭相反的方向走去。   于是便也没有追上去,自顾自把小岛上的东西收拾妥帖,然后也大步流星的撞入风雪中。   ……   是日下午。   王夫人正心不在焉的敲着木鱼,外面便传来了彩霞的声音。   她猛地撑着地板起身,脱口问道:“宝丫头可有什么……宝丫头可是把礼物收下了?”   也亏得半路反应过来,临时改口。   “收下了。”   彩霞回到:“不过是莺儿代宝二奶奶收下的,说是奶奶上午染了风寒,中午用完药酒睡下了。”   “染了风寒?”   王夫人趋前两步,又顿住脚,然后再往前两步,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似的,自言自语道:“她既然病了,我总该过去瞧瞧的。”   说完,又迟疑了片刻,这才推开房门招呼道:“走,咱们过去瞧瞧!”   彩霞和彩云哪里知道她心里头的斗争?   做婆婆的去探儿媳妇的病,她们做丫鬟的只管跟着就是了。   刚步出清堂茅舍,王夫人忽又停住了脚,回顾左右:“焦大爷是不是没走?”   彩霞和彩云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开口,到是后面有个小丫鬟主动站出来道:“我方才去前院的时候,听说焦大爷打算等雪停了再走。”   “喔。”   王夫人缓缓点头,这才迈步下了台阶。   此时风雪才刚停没多一会儿,沿途都是在扫雪的仆役,经过凉亭时,王夫人忍不住侧头张望,倒不是希冀能看到什么,而是担心被别人看到什么。   好在持续下了那么久的雪,连先前延伸到湖中的脚印都已经被遮盖掉了。   她略略松了口气,重又带着彩霞彩云等人上路。   只是越离着宝钗的住处近了,她的脚步就越是沉重泥泞,两条腿好似得了软骨症一般,每一步迈出都像是踩在了棉花上。   等好容易登堂入室,王夫人更是两手颤颤脑中一片空白,乃至于宝钗是怎么从里间迎出来,她又是怎么跟着进的里间,事后都回忆不起来了。   直到在里间落座,她才勉力稳住心神,先是观察了一下屋内的情况,然后又盯着宝钗试探道:“听说你着了凉,这怎么看着气色倒更好了?”   宝钗此时早瞧出了她的来意,心中不由哂然,事前明明知道,却选择曲意纵容;如今落梅无悔,偏又跑来试探。   这样的行径实在是可鄙、可恨!   但这样的行径出现在堂堂荣国府女主人身上,又不禁让人觉得可悲、可怜!   虽然有心卖个破绽,看她如何应对,但宝钗终究是个求稳的,最终只是温言细语的回了句:“吃了药身子有些发热,所以脸上红涨。”   王夫人闻言微微点头,又旁敲侧击的打探了几句,宝钗一一应对,期间并无半点破绽露出。   但王夫人一颗心吊在半空,依旧是上不去下不来。   也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的缘故,她总觉得宝钗比平日多了三分妩媚,偏又找不出‘侍儿扶起娇无力’的感觉。   有心再问的明白些,却又怕庸人自扰,反而平白引得宝钗不快。   就这么踌躇犹豫了许久,直到告辞离开的时候,她也没能弄清楚,今天上午到底发生了什么。   等从宝钗院里出来,原路折回大观园的时候,天边竟又飘起了雪。   王夫人下意识停住脚步,看向白雪掩映中的怡红院,轻声问:“宝玉今儿在做什么?”   彩云出列道:“上午在灵堂诵了半日经,大奶奶见他嘴唇都干裂了,便让他回怡红院休息,这会儿多半是……”   正说着,就见从怡红院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来,打头的是四姑娘惜春,后面却不是宝玉还能是哪个?   见他两个又凑到一处,王夫人本能的就有些不喜。   那边儿宝玉扫见母亲,忙拉着四妹妹迎了上来。   王夫人审视两人几眼,面无表情的问:“你们这是往哪儿去?”   宝玉躬身道:“听四妹妹说,栊翠庵的梅花开的极好,我准备跟四妹妹去折两枝来。”   他说的兴起,忍不住摇头晃脑:“正所谓好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   “好了!”   王夫人听的气闷,心道你这逆子若真知道‘好花堪折直须折’的道理,自己如今又何须这般束手束脚、提心吊胆?!   不过她眼下也实在没心情数落宝玉了,遂摆了摆手道:“罢罢罢,且顽你的去吧。”   宝玉虽看出母亲对自己很是失望,但想到这些天,她早已经转而关注起了贾兰,便也没太在意,欢喜的应了一声,便与惜春说说笑笑的往栊翠庵去了。   说也怪,别处尽是白雪皑皑,偏那栊翠庵的屋顶依旧绿意盎然,也不知是因为砖瓦特殊,还是因为旁的缘故。   目送这二人走远之后。   王夫人心烦意乱的叹息一声,冲身后摆手道:“你们都先回去吧,我自己走一走散散心。”   彩霞和彩云还待劝说,却又被挥手驱赶,于是只好先行回了清堂茅舍。   王夫人在雪中漫无目的的走了许久,直到有些累了,这才停在一株松树前。   她随手折下根细枝条,将那松针一枚枚的往下揪,嘴里喃喃道:“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有……”   “什么有没有的?”   这时身前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嗓音。   王夫人手一哆嗦,那松枝顿时掉到了地上,她抬眼看去,面前不是焦顺却还能是哪个?   “你、你怎么……”   “这雪看来是停不了,我原想着再找你商量商量车厂年后开工的事儿,谁知道了清堂茅舍却听说你出来散心了。”   焦顺说着两手一摊:“所以我就找过来了呗。”   王夫人点点头,然后欲言又止。   “怎么了?”   “没怎么。”   焦顺开口问时,她又下意识连连摇头,可摇完了头,却又忍不住吞吞吐吐道:“你、你上午……”   还未等她把话说全,腰肢上忽就一紧,紧接着焦顺期身上来,在她耳边吐着热气道:“那客院里,是不是还常备着被褥呢?”   王夫人觉得他这是在转移话题,但张了张嘴,质问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随着焦顺的大手攀上来,仿似连身体带灵魂,都被他搓圆捏扁肆意蹂躏,渐渐气息也浓了、脑袋也空了,都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点了头,就被焦顺裹挟着,稀里糊涂的去了客院。   等她再想起那莫须有的奸情时,早已经是夜半三更月上梢头。 ###第七百七十六章 八千变七千二   钗黛双杀之后,焦顺明显心大了许多。   这直接表现在他对忠顺王的态度,原本想的是尽量把摄政一事压下去,但现在他却更倾向于把事情闹大,然后来个一劳永逸。   当然了,这也不仅仅是因为焦顺的心态发生了变化,主要朝堂上潜移默化的转变,也让他明白自己想要息事宁人几乎是不可能的。   就在上元节之后,先是内阁提出要增补两名内阁大学士,以顶替前任首辅和王哲辞官后留下的空缺。   如今内阁只余下两人,按规矩也确实该增补。   但问题是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换届在即,按照约定俗成的惯例,内阁的空缺应该留作新皇登基后施恩的筹码,同时也便于新君掌控全局。   贺阁老和徐阁老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但却依旧选择在这个时候提请增补内阁学士,明显是存了别的心思。   最起码,是存了借机扩大内阁权利的企图——只要新提上来的内阁学士,能与两位阁老同气连声,自然更利于相权压倒皇权。   年前皇帝病重后,军政大事皆由太上皇定夺,一些不涉及机要,又有惯例可参照的,则由皇后、吴贵妃、以及贤德妃协商处置。   但现在太上皇暴毙,贾元春又被排挤出了核心圈。   宫中的决策能力可说是达到了历史低点,这时候正是最倚重内阁的时候,而阁老们提议增补内阁学士,正是捏准了宫中的软肋。   如果说这一条,还和焦顺关系不大的话,紧接着礼部尚书的一封奏折,便又把工学和他焦某人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要说这封奏折也没什么新奇,依旧是老调重弹,希望能将工学纳入科举体制——具体来说,就是唯有考过了乡试成了举人才能任官。   这封奏折依旧是获得士人们的群起拥护,所不同的是,宫中再也没有一个强硬的声音,能将其压下去了……   总之肉眼可见的,少了太上皇的扶持之后,年仅七岁的小皇帝很难镇得住场子——尤其在某位皇叔带头冲锋的情况下。   不管是为了焦顺自己的前途性命考量,还是为了小皇帝的威信考量,眼下都继续来一场敲山震虎、杀鸡儆猴的表演!   但现在还不到时候,或者说不够火候。   所以焦顺选择了欲抑先扬。   在正月十七再次入宫奏对的时候,他只是见招拆招的提出,发动舆论揭露忠顺王过往的种种暴行,然后再以忠顺王品行不端为名,拒绝由他来出任摄政王。   这个办法看似可行,皇后和吴贵妃也都十分赞成。   但真等到了执行的层面却是处处碰壁,除了头两天勉强泛起些水花之外,后面的造势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很显然,在忠顺王递出投名状之后,已经有人做出了回应。   而报纸报刊本就是被文人儒生所把持的。   到最后,真正不遗余力执行宣传的,也就只有掌握在工党手中的大公报了。   而这份报纸怎么说呢。   年初殿试的时候确实火过一阵子,但也正因为冒了头,下半年的时候颇受了不少打压,虽然总体来说销量还是有所增加的,但上升的势头明显被打断了。   到现在日刊近七千张,在二线里算是不错了,距离一线大报还差的远。   而且订阅者相对比较集中,主要是工厂和工学,以及靠近这两个团体的平民百姓,影响力不能说小,但覆盖的人群范围却相对狭窄。   这个问题让工党众人颇为头疼,但在焦顺看来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他可以在报纸上对自己的基本盘进行定向宣传。   不过,他打响的第一枪却并不在大公报上,而是再次发动娘子军反其道而行,以忠顺王的名义,连续在几家中等规模的报纸上,刊载了针对新政、工学、以及焦顺本人的激烈抨击。   有他这个新政与工学的奠基人做‘总编辑’,这些文章远较真正儒生所写的要对症下药一针见血,因此一经面世就收到了不少人的吹捧。   而对于文章最后全面否定新政,坚决要求解散工学的倡议,更是有众多儒生举双手双脚拥护。   与此同时,忠顺王府。   忠顺王大致翻看完手里的报纸,顺势往桌上抹了个一字长蛇阵,然后不解的抬头看向自己的心腹谋士:“你先前不是说,让孤尽量拿工学和那焦顺开刀,换取士人们的支持吗?这些文章虽不是孤让人写的,可写的比咱们还好,这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这些文章学生暂时也看不出问题。”   那谋士拱了拱手,正色道:“但他们是以王爷的名义发表的文章,偏又查不出根底来——为防万一,学生以为最好及时出面澄清,免得被人利用还不自知。”   “被人利用?”   忠顺王再次低头看向桌上的报纸,这些文章他虽看的不甚仔细,但也能取认,文章内容和自己的目的基本是一致的,说是双向奔赴也不为过,怎么就说是被人利用了?   可自家谋士坚持,他也不得不提高警惕。   最后忠顺王大手一挥:“罢罢罢,那就……”   “王爷、王爷!”   这时书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切的呼喊。   忠顺王眉毛一挑,提起炉子上的水壶,揭开帘子便劈头盖脸的泼了出去,同时嘴里骂道:“狗奴才,这你也是你大呼小叫的地方?!”   门外那人猝不及防被烫的嗷唠一声,但等听到忠顺王的喝骂,忙又拼命捂住了自己的嘴。   忠顺王见他半边脸都被烫红了,这才略略消了气,冷着脸喝问:“什么事,说!”   “启禀王爷,有几位年轻官员找上门来,要求拜会王爷。”   那人说着,小心翼翼的递上了几张拜帖。   忠顺王原本不怎么在意,等看清楚上面的名姓,却顿时大喜过望。   盖因上面大多都是名噪一时的年轻才俊,且不少都是清贵言官,平素最是爱惜羽毛,往昔便是忠顺王差人去请,都未必能请的来,谁知今儿却一股脑找上门来。   “王爷!”   那谋士也在一旁看到了请帖,当下两眼放光道:“若能有这些人襄助,何愁大事不成?!”   忠顺王认同的点了点头,当下便亲自迎了出去。   双方见面后寒暄了几句,内中便有人拿出几份报纸问道:“敢问王爷,这上面的文章出自府上何人之手?”   忠顺王定睛一看,却不正是自己方才准备澄清的那几篇文章么?   他愕然的张了张嘴,然后猛点头道:“确实是我府上清客写的,当然了,本王也对其指点了一二。”   来访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忠顺王果然是忠顺王,不过为了那几篇脍炙人口的好文章,他们也只能捏着鼻子道:“王爷高瞻远瞩,我等不如也。”   旋即又希望忠顺王能将作者请出来,与众人共商倒焦大计。   忠顺王却从哪儿给他们变人出来?   当下支吾以对,眼见来访的俊才们渐渐不耐,似有就此告辞的意思,他一咬牙,扬声道:“快、快去请蒋先生来!”   这蒋先生,正是他那位心腹谋士。   不多时蒋先生就到了,他原是屡试不第的秀才,虽然自负才智过人,但却天然对打通了科举两榜的人既敬且畏,如今见一众名士尽皆在场,不免比面对忠顺王还要谨慎小心,躬着身子小心问道:“不知诸位唤学生来有何吩咐?”   “蒋先生不必如此。”   为首的言官摆手笑道:“就凭先生这几篇文章,便足以名震士林了。”   “啊?!”   蒋先生先是一愣,继而就见王爷猛打眼色,那些名士高人们也都投来欣赏的目光,他不自觉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霍然挺直腰板道:“不敢不敢,蒋某不过是偶有心得罢了——当然了,这也离不开王爷的耳提面命。”   自这日起,忠顺王府的蒋先生名声大噪,他那几篇文章也被转载到了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一时风头无两。   ……   就在废除工学的舆论,愈演愈烈的同时。   贾母发丧的日子也终于到了。   因前两年秦可卿那一场风光大葬珠玉在前,贾政咬着牙砸了五万两银子进去,毕竟他总不能让侄孙媳妇把自己母亲给比下去。   这里面除了薛宝钗和焦顺拿出的三万两之外,还有两万两是答应和长房三七分遗产,才好容易凑出来的。   等这一场葬礼办完,荣国府就算是彻底精穷了。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送葬队伍里哭声震天,且格外的声情并茂。   焦顺按照惯例,也去设了路祭的棚子。   或许是因为贾元春被排挤的事情,已经传到了外面的缘故,设路祭的虽然不少,但真正亲自来送葬的大人物却不多。   焦顺也因此排到了前五,得以参与家属答礼的环节。   等到贾政、宝玉、贾琏等一众孝子贤孙跪拜答礼之后,焦顺便上前扶起了宝玉,特意叮咛道:“婶婶应该已经告诉你了吧?等葬礼举行完,你可千万要记得回衙门里当值,不然这官儿你怕是做不下去了!”   贾宝玉听到‘做不下去’四字,眼底明显闪过一丝欢喜,但他也知道焦顺是好意,故此只连连点头表示知道了。   然而一直等到正月二十五,焦顺也没见他在工学里露面,反倒是正式参劾他的折子,二十四就已经递到了内阁。   正月二十六。   内阁奏请宫中裁决,不日便有旨意颁下:就地免职、永不叙用。 第七百七十七章   贾宝玉被免官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四九城,但是在荣国府内部,也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似乎对于荣国府上下而言,这倒更像是靴子终于落了地。   毕竟任谁看到他那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也知道不是个做官的材料。   即便是王夫人也是一副认命的架势。   要是焦顺为了‘钻空子’故意使坏,她说不定还会有些情绪波动,但那天路祭时焦顺明明提醒过了,偏宝玉还是磨磨蹭蹭……   不过这事儿在外面,倒是引起了不少议论。   主要是是那‘永不叙用’四字,等同于彻底宣告了荣国府的失势,如果说老太太发丧的时候,贤德妃在宫中被排挤的事,还只在中高层之间传播的话,现如今可就是街知巷闻了。   却说薛姨妈惊闻宝玉被罢官,转过天便急急忙忙来探视女儿。   等看到宝钗举止言谈间,不见一丝半点的异样,她暗暗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也不知是该庆幸夫妻两个形同陌路,还是该再再再一次的埋怨宝玉不中用。   最后只能叹一口气,无奈道:“丢了官也好,他那毛毛躁躁的,真要做官,没准儿反要给家里招灾惹祸。”   说到做官的事儿,她忍不住又高兴道:“忘了跟你说了,畅卿前几天找文龙商量,说是过阵子或许能给他在通政司谋个缺——当初你爷爷,就曾在通政司挂过名,如今这也算是承袭祖业了!”   听闻焦顺果然信守承诺,薛宝钗暗暗点头,却哪里知道焦某人一鱼两吃,又趁机细细比量了一番母女二人的异同之处。   惜呼,期间种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畅想了一会儿薛蟠做官的事儿,薛姨妈才又重新扯回了原本的话题:“那这次宝玉罢官,你公公婆婆是怎么个说法?”   “太太什么都没说,老爷勃然大怒,罚他在祠堂里跪了一天一夜,又说要带他一起扶灵南下,不过……”   “不过怎得?”   “南下的盘缠到现在也没凑够。”   本来贾政想的是在铁槛寺停满百日,等慢慢凑足了银钱,然后再扶灵南下不迟。   谁成想刚发丧没几日,儿子就丢官罢职永不叙用,虽然对于本人来说,这是贾宝玉求仁得仁,但贾政依旧觉得面上无光。   更主要的是,他自己也是长期告病在家,有了儿子的前车之鉴,生怕那些御史言官再接再厉,搞了儿子再搞老子,于是便决定尽早扶灵南下,也好趁机避一避风头。   所以这两天贾政一直在千方百计开源节流。   却说薛姨妈正与宝钗闲话家常,门外忽就风风火火近来一人,人未到、声先至:“宝姐姐,你快来帮我掌掌眼,看这篇文章……”   说到半截,来人才看到了薛姨妈,当下忙笑道:“姨妈什么时候到的,若早知道您老人家在,说什么我也不敢来的搅扰。”   说着,冲宝钗一扬手里的稿子:“那就等你得空再说。”   又对薛姨妈一礼,便转身而去。   薛姨妈才刚站起来,就只能目送她离开,不由摇头叹道:“三丫头还是这么雷厉风行,这个家也亏是她管着,若不然……”   不想宝钗摇头道:“妈妈这是老黄历了,如今管家的早换成大嫂——平素里看着大嫂温声细语的,如今大刀阔斧的动起手来,竟比三妹妹还要不留情面。”   贾政说要开源节流,还只是喊喊口号,但李纨却已经打着他的名头,开革了不少的家仆。   其实探春掌权时期,就曾做过了类似的尝试。   不过当时有焦家做接盘侠,现在可就是直接砸人饭碗了,那些被开革的家仆如何肯干?   托关系上达天听的,聚众堵门闹事的,仗着资历跑去哭祠堂的……   林林总总,足能把人脑子吵成狗脑子。   “换了你大嫂?”   薛姨妈听了不由诧异:“那三丫头做什么?”   “自然是待嫁闺中。”   宝钗笑道:“也正因为我们两个都是闲人,她近来时常找我吟诗作赋品评文章。”   这话半真半假,诗词歌赋是没有的,两人凑在一起主要是为了完成焦顺布置的任务——除了他们这一组之外,林黛玉和邢岫烟也领了同样的差事。   再就是牟尼院里的妙玉了。   不过妙玉文化修养虽好,却是初学乍练,并不怎么适应这些官样文章,写了七八篇都被焦顺给打回去了——物理层面上的。   听说女儿自称闲人,薛姨妈欲言又止,按照姐妹两个当初的约定,王夫人应该把管理家务的权利交给宝钗才对。   但现在荣国府成了烂摊子,即便掌了权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儿,所以她反复纠结,都不知道该不该为女儿鸣不平了。   倒是宝钗看出了她的心思,主动劝谏道:“这府里如何已经不重要了,以后家里能依仗的怕是只有焦家,妈妈回去记得叮咛哥哥,若去了通政司,千万要按捺住性子,不要学宝玉这般……”   顿了顿,又道:“妈妈也是,既然与徐婶婶相善,那平日里就别短了往来。”   “这你大可放心,畅卿是个重情重义的,若不然也不会想着拉拔你哥哥。”   听母亲这么说,薛宝钗不由暗暗苦笑,心道他哪里是重情重义,分明是就是重色轻义。   就在这时,得知薛姨妈到访的王夫人派了人来,请她去清堂茅舍说话。   薛姨妈想了想,觉得还是得和姐姐谈一谈,老太太的丧事都已经办完了,总不能让女儿一直守活寡吧?   虽然女儿的精神面貌,远比她想的要好,但这么些年的经历告诉薛姨妈,女人总是需要男人来疼的——左右宝玉在经济仕途上是走不通了,那就抓紧时间改造一下,让他围着家长里短好生过日子!   抱着这样的想法,薛姨妈辞别女儿出来,就准备去到大观园里。   可还没走出多远,就见内仪门附近乱哄哄的好像菜市口一样。   她皱着眉停下脚步,询问来传话的彩云:“这些都是被你们大奶奶辞退的人?”   “也有还没来得及辞退的。”   彩云语气里多少透着些兔死狐悲,虽然李纨的精兵简政暂时还搞不到王夫人头上,但作为这府里的家生子,谁还没三五个亲戚在府上当差?   薛姨妈虽然知道荣国府如今境况堪忧,但还是觉得闹成这样太不体面了。   摇摇头,正待绕过去,忽就见贾政的亲信单大良,引着个有些面熟的中年人往荣禧堂的方向去了。   她想了想,好奇道:“那是顺天府的贾雨村吧,怎么瞧着比平时高出一截儿?”   彩云回以苦笑,贾雨村如今高出一截,那自然是因为荣国府矮了一头。   说来这贾府尹也有日子没来了,甚至老太太发丧的时候,都没见到他的踪影,今儿突然跑来,也不知是因为什么。   薛姨妈不过是随口问上一句,见彩云答不出来,也便揭过这茬没再提,跟着她到了清堂茅舍。   姐妹两个如今也没什么好客套的,等屏退左右,薛姨妈开门见山的就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王夫人只听的暗暗苦笑,她倒巴不得能如此呢,可且不说宝玉是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单只是薛宝钗和焦顺之间莫须有的奸情,就让她不敢随意插手。   但她更不敢对薛姨妈实话实说,只好搜肠刮肚的道:“若能如此自然最好不过,可是你姐夫已经决定要带宝玉一起扶灵南下了,只怕没三五个月回不来。”   “倒也不用急于一时。”   薛姨妈道:“等宝玉回来再说也成,不过最好是让姐夫路上耳提面命一番,先让宝玉自己心里有个底,别再这么浑浑噩噩的胡闹!”   “理当如此。”   王夫人连连点头,心里头想些什么,却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   另一边,荣禧堂内。   听贾雨村道明来意之后,贾政的脸色便难看到了极点,捋着胡须半晌无言。   贾雨村不慌不忙的品了会儿茶,见贾政迟迟没个回应,便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咳,存周公,那金陵的祖产若是卖给外人,自然是愧对祖宗,但我如今不过是暂时替你收着,咱们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纵使国公爷在天有灵,也怪不得你。”   那金陵的祖产,原是老荣国公在世时置办的,产权虽在荣国府名下,实则一直是南边的宗族在管,算是荣国公飞黄腾达之后,造福乡里的举措。   要动这份产业,难免会得罪金陵那边儿的宗族亲戚,再者这也关乎到荣国府在老家的颜面,所以即便家中山穷水尽,贾政也从没打过那些祖产的主意。   谁成想贾雨村听闻他为了川资路费发愁,竟主动跑来说要买下那些祖产。   贾政对此自然是满心的不乐意。   但若是凑不出扶灵南下的路费岂不更为丢脸?   “存周公。”   以前贾雨村每次见面都是‘叔叔长、叔叔短’的,现如今却只肯称呼贾政的字,就听他一本正经道:“我也是不忍心看老太太的棺椁一直停在铁槛寺里,所以才……你放心,咱们悄悄的把事情办了,以前什么样,以后还是什么样,我保证不改动老公爷留下的规矩!”   说着,肃然一拱手:“若是不信,我可以立字据为证!”   “这……”   贾政迟疑了。   若是一切照旧的话,似乎……   半晌叹道:“你且让我再斟酌斟酌吧。”   顿了顿,又补充道:“毕竟这也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做主到事情。”   贾雨村见他虽然产生了动摇,但明显还下不了决心,便琢磨着等回去后,寻几个债主登门催逼,于是便告辞离开了荣国府。   而等他走后,贾政在屋里闷头琢磨了许久,觉得还是扶灵南下的事情更重要一些,只是想把祖产卖给贾雨村,怕还要经过长房的同意才行。   可长房那边儿……   一想到邢氏那嘴脸,贾政就觉得牙疼。   按说老太太的事情出了差池,长房那边儿也不好看,但邢氏却是完全就不在乎什么脸面问题,甚至于明知道扶灵南下缺少路费,也依旧死攥着刚分到的遗产,一分钱也不肯拿出来。   这时候跟她说要卖祖产,怕就怕她虽然不反对,却又要狮子大张口。   又发了一阵子愁,他忽然扬声吩咐道:“去,把三姑娘找来。”   上次长房和二房最终能达成妥协,探春可说是居功至伟,虽然贾政一贯不怎么看重这庶出女儿,但这回却少不得还要仰仗她一番。   探春正在秋爽斋里揣摩文字,忠顺王与那蒋先生虚荣心作祟,当众认下了那几篇文章,焦顺自是要催着‘枪手’们再接再厉,争取把忠顺王捧成激进派的最高领袖。   这时忽听闻贾政有请,她忙把写好的文章小心锁在柜子里,然后匆匆赶到了荣禧堂。   等听贾政把前因后果一说,探春顿时将英眉一挑:“此事断断不可!”   不等贾政询问,她又解释道:“贾雨村当初不过是趋炎附势认了咱们家做同宗,若是将祖产卖给他,那金陵的正牌子宗族子弟,以后岂不是要仰他这个外人的鼻息过活?!”   “且他买下那些产业,又承诺不会动祖上定下的规矩,那自然不是求财而是求名,倘若他将此事大肆宣扬出去……”   贾政听了她这番剖析,也终于明白过来,当下暗暗庆幸自己先找了女儿,若不然稀里糊涂把祖产卖给贾雨村,可就真成了笑柄了。   其实贾政是有些多虑了,就算不卖祖产,他存周公也早已经是公认的笑柄了。   但不卖祖产,南下的盘缠又该怎么筹措?   眼见他颓然坐倒,全无半点主意,探春不由得暗暗摇头,旋即扬声道:“老爷莫要忧愁,若实在不成,女儿便厚颜再去向焦家借些银子。”   若果是别的事儿,她未必敢开这个口。   但这次是为了给贾政和宝玉凑盘缠南下,想必焦某人也会乐得他们尽早离京,自己好在荣国府鸠占鹊巢。   再有就是荣国府的状况近来急转直下,她也急需和焦顺建立更多的联系,以免到了手的兼祧名额再旁落别家。   为了保证这一点,就算是赵姨娘她也肯用! ###第七百七十八章 朝三暮五   就在贾政召见探春的同时,宝玉也扛着两肩梅花,兴冲冲的回到了怡红院。   刚过了水上连廊,还不等进院门呢,他就大声嚷道:“袭人、袭人,快叫人把这一枝梅花送到牟尼院去,让妙玉也……”   说到半截,他便一脚门里已角门外的愣在当场,盖因那院子中央乌压压站了小二十位,此时俱都目光灼灼的看向自己这边。   虽然认出这都是怡红院的丫鬟仆妇,宝玉还是心虚的咽了口唾沫,然后才讪讪的问:“你们这是?”   不想他才刚开口,那些丫鬟仆妇们便呼啦一下子散开了,独留下袭人和麝月一脸苦涩的站在当中。   见只剩下她们两个,宝玉的胆子顿时大了,扛着梅花凑到近前,小声问:“刚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   袭人看看左右,院子里虽没几个人影,但那窗前门后可是都盯着这边儿呢。   她叹了口气,道:“咱们进去再说吧。”   说完,转身先一步进了堂屋。   宝玉也狐疑的看了看左右,却只看到一个个飞快藏起来的脑袋。   这到底是搞什么鬼?   他狐疑的跟着袭人走进堂屋里,见袭人要去斟茶,他忙伸手拦下:“先找个大花瓶来——不对,是找两个来!”   袭人去找了两个花瓶,和麝月一起搬到客厅的独坐上,宝玉便将那两树梅花各自插进去,又围着品头论足了一番,忽道:“合该把姐妹们都请来,再开一场梅花诗会才好。”   说完,便准备去书房里写帖子,一时竟倒把方才在院里的所见所闻忘了个干净。   “二爷!”   袭人只好拉住他,正色道:“你先坐下,我有些事情要跟你商量。”   宝玉这才想起方才的事情,捏着副手道:“是方才外面那事儿?我差点都忘了问你,刚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们聚在院里做什么呢?”   “唉~”   袭人叹了口气,无奈道:“这不是听说二爷要跟着去南边儿么,现成的,带谁去不带谁去?带去的倒好说,不带去的在家怎么办?是依旧守着怡红院,还是先散在各处?是按以前的月例供给,还是如现在一般克扣削减?”   最后四个字着重点出,显然这才是她所要说的关键所在。   先前王夫人对宝玉彻底失望之后,就削减过怡红院的供给,如今眼见着李纨掌了大权,宝玉又落了丢官罢职永不叙用,可说是高下立判。   李纨虽放着怡红院的人没动,但那些看人下菜碟的可不会再惯着怡红院,短短几日,丫鬟仆妇们待遇肉眼可见的下滑。   更让众人难以接受的是,管事妇人们也常借口各处缺人手,把额外的差事铺排给怡红院——旁的不说,单只是这次雪后扫撒时,怡红院负责的范围就比以前大了三四倍不止。   偏这时候又得了消息,说是宝二爷要跟着老爷一起南下——这主子在时都被克扣,等宝玉走了,大家还活不活了?   于是众人才会聚集起来向袭人施压,意图在宝玉南下之前讨个说法。   可宝玉显然是没能领会袭人的意思,不以为意的笑道:“这你大可放心,你和麝月我是肯定要带去的。”   袭人闻言便沉默了。   若在以往,她全心全意站在宝玉的角度考量,肯定希望能将这事儿解决,免得留下什么后患。   但现如今她也早没了强出头的心思,反正宝玉承诺会带着自己和麝月南下,到时候天高皇帝远的,也就顾不了那么许多了。   恰在此时,外面麝月忽然扬声道:“彩霞姐姐怎么有空来我们这儿?”   紧接着就是彩霞的声音:“这话说的,好像我没来过似的——二爷可在屋里?”   “在呢。”   宝玉和袭人听她两个对答,忙从屋里迎出来:“彩霞姐姐,外面冷,快进来说话吧。”   彩霞倒也不客气,笑盈盈的进到屋里,等在桌前落了座,又吃了两口茶,这才不慌不忙的道:“方才老爷传话说,过了二月二龙抬头就要扶灵南下,让二爷这边儿提早准备好行李。”   “怎么这么急?”   袭人一听,忙又给彩霞添了茶,嘴里问:“带什么不带什么,太太可曾赐下章程?”   “太太倒没说什么。”   彩霞瞟了袭人一眼,嘴角噙着笑道:“倒是老爷特意嘱咐过了,让二爷就只带必须要带去的,多余的人或物一概不许带去。”   听到‘多余’二字,袭人心里便打了个突兀,但仍抱着侥幸问:“劳姐姐说清楚些,老爷可曾指定带哪个不带哪个?”   彩霞拿腔拿调道:“老爷说只带一内一外就好,这一外指定是李贵没跑了,这一内么……”   说到这里,她故意停下来,目光在袭人和麝月身上来回打转。   若是以前,麝月肯定认为自己争不过袭人,但近来王夫人对宝玉失望的同时,也恼恨袭人看顾的不周到,说不定……   她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袭人虽也对宝玉十分失望,可这却关系到她日后的地位,由不得她不上心,于是也同样屏住了呼吸。   彩霞等吊足了她们的胃口,这才道:“这一内么,自然非李嬷嬷莫属。”   两人这才知道被她给耍了,正失落又窝火呢,彩霞又站起身道:“好了,话我都已经传到了,这两天你们抓紧收拾,等下月初一太太多半是要来亲自检查的。”   说着,便迈步往外走。   “等等!”   宝玉这时候也终于反应过来了,急急忙忙上前扯住彩霞道:“彩霞姐姐,李嬷嬷年纪大了,哪里是会照顾人的?求你禀明太太,还是换成袭人和麝月为好。”   彩霞用力挣脱了他的手,夸张的顿足道:“哎呦我的二爷呀,你当那是去游山玩水的不成?这是扶老太太的灵柩南下,连老爷都要轻车简从,你带着两个年轻丫鬟上路算怎么回事?”   一句话说的宝玉讷讷难言。   彩霞等了片刻,见他再没别的话说,便绕过他继续往外走。   来时虽是麝月迎进来的,但这当口麝月眼底噙着泪,却哪顾得上送她出去?   还是袭人勉强收拾好心头的纷乱,主动将她送出了怡红院。   等到了院门外,袭人正心不在焉的想要说两句场面话,彩霞忽然神神叨叨的看了看左右,然后扯着袭人到了角落里,悄声问:“袭人,你往后准备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袭人强笑道:“自然是守好怡红院,等着宝二爷从南边儿回来啰。”   “能这样自然最好,怕就怕……”   彩霞又故意卖起了关子。   “怕什么?”   袭人虽猜到她多半没存什么好意,但还是顺着她的心思追问了一句。   “怕只怕身不由己!”   彩霞压着嗓子道:“你还不知道吧,鸳鸯已经跟太太说好了,等送走老太太的灵柩,就要去牟尼院里守着二姑娘,听说太太有感于她的忠心赤诚,打算把琥珀她们也都送去牟尼院里呢!”   说到这里,她轻轻推了推袭人:“别忘了,你虽在宝玉身边伺候着,实则也是老太太屋里的人,倘若也被……”   袭人闻言如遭雷击一般,愣怔了也不知多久,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彩霞早已经踪影全无。   “牟尼院、牟尼院、牟尼院……”   袭人楠楠念叨着,转过身失魂落魄的回到了怡红院里。   堂屋客厅,宝玉正热锅蚂蚁似的团团乱转,眼见袭人神色凄苦的从外面走进来,猛一跺脚道:“你们等着,我这就去求太太,让你们跟着我一起……”   “二爷!”   袭人猛地打断了他,以前所未有的冷冽态度喝道:“算我求求您了,您就给我们留一条活路吧!”   多少次了,即便是最相信宝玉的袭人,也早就不相信他能在王夫人和贾政面前据理力争了,更何况太太本就是对宝玉失望,所以才迁怒到自己头上的,宝玉越是为了自己去闹,太太只怕就越是要记恨自己。   “这、你、我……”   宝玉瞪圆了眼睛,指着袭人一脸的不可置信,半晌后,忽的颓然坐倒,拍着桌子道:“罢罢罢,我不管了,我什么都不管了!四妹妹说的对,这天下就没有不散的宴席,你们离了我,说不定过的更自在更逍遥更快活!”   说完,又横臂一扫,将桌上的茶杯茶壶全都扫到了地上,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麝月吓了一跳,下意识上前就要哄宝玉几句,却见袭人二话不说挑帘子就走,她脚步一顿,犹豫半晌最终也默默跟了出去。   只是迟了这半步,院里却早不见袭人的踪影了。   找了一圈,才听人说袭人出了堂屋后,片刻没停就离了怡红院。   麝月心道这必是去寻出路了,可袭人有出路寻,自己又该怎么办?   这时四下里又聚过来几个丫鬟仆妇,扯着她就问袭人跟二爷反应了没有,若再这么下去,各人可就都没活路了。   “你们没有活路,难道我和袭人就有?!”   麝月心烦意乱的搡开众人,恼道:“实话告诉你们,这次陪着二爷南下的就只有李嬷嬷和李贵,连我和袭人都要留下来自谋生路,何况是你们?!求人不如求己,你们也都好自为之吧!”   说完,趁着众人惊愕之际,也夺路出了怡红院。 第七百七十九章   清堂茅舍。   薛姨妈见王夫人打发怡红院传话,不由好奇问道:“这次扶灵南下的都有谁?”   “除了宝玉还有环哥儿。”   王夫人道:“老爷走了,家里总要有人支应着,再说了凤丫头如今又是双身子,故此准备留琏哥儿在家。”   “这……”   薛姨妈看看左右,压低嗓音道:“我听说长房那边儿,为了遗产险些跟你们撕破脸,如今独留一个琏哥儿在家,是不是有些……”   “能想到这些,看来你果真是开窍了。”   王夫人赞了一句,旋即又道:“放心吧,眼下长房那边儿为了老太太留下的体己,自己就争的不可开交——何况这荣国府哪还有好处予他,就只剩下苦头了。”   顿了顿,又进一步解释道:“何况当初大嫂闹着争遗产时,曾亲口认下不争这府邸,琏哥儿当时就在一旁,他既然没有反驳,这就等同是默认了,再要反口也由不得他!”   薛姨妈听完这才放心。   她虽对王夫人母子颇有怨言,可到底念着姐妹情分,故此还是盼着王夫人好的。   又闲扯了几句,见时不时就有人过来汇报被裁下人们聚众闹事的最新进展,王夫人总不得闲,薛姨妈便主动告辞出了清堂茅舍。   恰巧甫一出门,正撞见彩霞从怡红院回来。   见到薛姨妈,彩霞正欲退避到一旁,薛姨妈却忽然开口问道:“你去怡红院传话,宝玉怎么说的?”   阖府上下最希望宝玉倒台的,除了赵姨娘只怕就是彩霞了,她自然不肯为宝玉遮掩什么,当下假意苦笑道:“宝二爷闹着要把李嬷嬷换成袭人和麝月,我上赶着劝了几句,也不知他听没听进去。”   薛姨妈闻言蹙眉,旋即摆手道:“进去见你们太太吧,别让她等急了。”   说着,面沉似水的出了院门。   彩霞一直目送她远去,这才忍不住窃笑起来。   长期以来宝玉都是荣国府的心肝宝贝,贾环则比小透明强不了多少,但现如今乾坤倒转,宝玉眼看已是明日黄花过眼云烟,自己这个押注贾环的,也总算是能扬眉吐气一回了!   且等三爷再大些,有焦大爷在官场上提携他,怎么不比那永不叙用的宝玉强上十倍?   届时真想看看,那些一心往宝玉身上扑的小蹄子,会露出何等的嘴脸!   她这里正想的开心不已,冷不防肩头被人拍了一下,回头看时却原来是彩云。   “做什么?”   彩霞反过来拍了她一下,没好气道:“平白吓我一个激灵!”   “你又没做亏心事,这么胆小干嘛?”   彩云笑吟吟的若有所指。   这遭瘟的小蹄子!   彩霞忍不住暗骂一声,因受自己的影响,彩云本来就有转向环三爷的意思,如今形势愈发明朗,她也愈发对贾环的事情上心,和赵姨娘走动的甚至比自己还勤呢。   不过转念一想,彩霞又忍不住得意的笑了。   彩云便再怎么巴结赵姨娘又有什么用?她哪里知道这条线的根儿,其实都在焦大爷腰上拴着呢?自己明着跟赵姨娘论公婆,暗里却是同室操戈的姐妹,有这层关系在,彩云拿什么跟自己比?   于是深深看了彩云一眼,便径自寻王夫人复命去了。   彩云被彩霞看的有些莫名其妙,总觉得彩霞似乎另有所持,可除了赵姨娘的背书,她还有什么能拿的出手的?   想了一会儿不得要领,彩云干脆也懒得多想了,回屋翻箱倒柜寻出两件礼物,准备当做是给贾环的临别赠礼。   出了清堂茅舍,半路恰与袭人撞了个正着,彩云正待打招呼,却见袭人目不斜视从自己身边走了过去。   彩云先是有些不悦,但想到袭人身为通房丫鬟,此次却不能陪着宝玉南下,心里头肯定不好受,也就没再多计较什么。   且不提彩云如何送礼。   却说袭人闷头走到沁芳桥附近,这才迟疑着停下了脚步。   如今有可能帮到她的有两个人,一是三姑娘贾探春,她如今虽交卸了管家的职权,但谁不知道她已经内定要给焦大爷做兼祧了?   只凭这个身份,莫说是掌权的大奶奶李纨,就算是王夫人也要让她三分!   二一个就是宝二奶奶【宝钗】了,前几日老太太能顺利发丧,多亏了二奶奶主动拿出两万两银子救急,欠了她这么大的人情,若是她肯开口讨要自己,想必不会有人反对。   且她本就是宝二奶奶,宝玉不在家,她讨自己过去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这两处都能帮到自己,但肯不肯帮忙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宝二奶奶对自己心存芥蒂,三姑娘又未必肯多管闲事……   袭人沉吟片刻,决定还是先从近处着手,若是三姑娘不肯帮忙,自己再去寻宝二奶奶不迟。   这般想着,她便循着堤坝去了秋爽斋。   进门就见侍书正提着热水往书房赶,她忙喊住侍书,笑问:“怎么,三姑娘又在做文章呢?”   “可不是么。”   侍书摇头道:“我还当姑娘交卸了差事,总该清闲上几日的,谁成想反倒更忙了。”   袭人又笑,抬手指了指书房里:“却不知方不方便进去打搅?”   侍书正要作答,探春就捧着份稿子快步走了出来,见到袭人在院里,她微微挑眉道:“怎么,是二哥哥让你来的?”   早先她见了袭人,也是要尊称一声姐姐的,可今时不同往日,对于她如今居高临下的态度,非但是旁人,连袭人自己觉得再正常不过了。   当下忙道了个万福道:“三姑娘误会了,是我自己有事相求。”   探春闻言打量了她两眼,旋即边往外走边道:“正巧我要去找宝姐姐,路上边走边说吧。”   袭人听说是要去见宝二奶奶,便不由暗暗叫苦,若是三姑娘心直口快,把自己托请她的事情说了,宝二奶奶知道自己撇下她找了三姑娘,就算不会在意,也多半不会高兴。   “怎么了?”   探春见她没有跟上来,回过头面露疑色。   袭人怕宝二奶奶不高兴,却也更怕得罪三姑娘,当下忙快步赶了上去,丝毫不敢隐瞒的,将彩霞带去的消息说了。   探春听了暗暗蹙眉,心道老爷也太着急了,自己才刚许诺帮忙解决盘缠的问题,他就直接定下了出发的日程,且还传的人尽皆知,这若是自己没能把事情办成……   唉~   届时少不得要使出十二分力气。   这时一旁袭人见她听完之后愁眉不展,心里头顿时就凉了半截,忍不住又哀告道:“三姑娘,你看这事儿……”   探春这才回过神来,随口反问:“宝姐姐若肯讨了你去,这事儿倒就简单了,你怎么没去求求她?”   袭人明明早就想到了这一节,此时却急忙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架势,拍着额头道:“是了、是了,我怎么就忘了这一茬?!”   说完,忽又面露苦色:“只是我前阵子,曾因为二爷的事儿得罪了莺儿,连带着二奶奶只怕也……”   说着,又面带期盼的看向了探春,希望她能从中说和一番。   不想探春直接摇头道:“若如此,那就有些麻烦了——要么干脆让你老子娘赎你出去就是,脱掉奴籍海阔天空,再也没人能随意摆布你了。”   “这……”   袭人面露尴尬之色。   原本家里是凑足了钱打算要赎她的,可她当初咬死了不肯离开荣国府,哥哥嫂子便用那笔钱置办了田地,如今突然又说要离开,仓促间难道要哥哥嫂子卖房卖地不成?   莫说哥哥嫂子未必答应,就算答应,她也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于是吞吞吐吐道:“我不想连累家里……”   探春打断了她的话,追问:“是不想连累家里,还是不想离开二哥哥?”   袭人再次顿住,面显挣扎之色,好半晌才又追上去道:“就是不想连累家里。”   探春再次追问:“这么说,只要不被送去牟尼院,让你离开二哥哥也成啰?”   “是、是的。”   袭人咬着牙,艰难的挤出了回答。   探春头一次停下脚步,转过身认真端详着她道:“既如此,我倒是有个想法,如今我身边只一个侍书还算得用,在家自然够用,但以后……你要是肯跟我,我就找太太把你讨来。”   “这、这这……”   袭人闻言大吃一惊,听三姑娘这意思,分明是想让自己给她做陪嫁!   可这……   她慌张到有些结巴:“我、我毕竟、毕竟已经……”   “平儿如今不就在焦家吗?”   探春听出她话的意思,不以为意的道:“还不是照样抬了姨娘?”   这倒也是。   想到平儿的境况,袭人心下倒真有些松动了,自己若能做到平儿那份上,岂不比在荣国府蹉跎强上百倍?   不过……   “我哪敢跟平儿比,她和焦大爷是自小的交情——再说了,二爷那边儿……”   “只要你自己愿意,二哥哥也不会硬拦着,晴雯不也在那边儿吗?”   袭人再次沉默。   当初贾宝玉对晴雯的纵容,在众丫鬟里是独一份的,可晴雯被迫转到焦家时,他也确实没能拦下来。   那么这次换成自己,结果会有所不同吗?   探春也不过是临时起意,想着略略添加些砝码也好,故此见她不答,便也没再说什么,抬手指了指前面道:“到地方了,你是跟我进去见宝姐姐,还是……”   “我、我……”   袭人被探春一番话搞的心乱如麻,甚至都没能听明白三姑娘到底在说些什么,茫然的抬起头支支吾吾,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   “你自己再想想吧。”   探春见状,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然后便去了薛宝钗处。   不想一进门又瞧见了薛姨妈。   她不由一怔,诧异道:“不是说姨妈去了我们太太那边儿吗,怎么……”   薛姨妈起身笑道:“你们太太太忙了,况我主要是来瞧你姐姐的,如今见她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你们说你们的,我先去里间眯一会儿。”   宝钗也忙跟着起身,两人将薛姨妈送进里间,这才重又在客厅里落座。   探春将自己写的文章交给宝钗审阅,然后又轻车熟路的翻阅起了宝钗新写的文章。   两人的文章风格迥异,一个以文辞犀利入骨三分著称,每每能令观者拍案叫绝;一个擅长罗列各种数据,通过详实缜密的文字让人深信不疑。   至于林黛玉,则是以奇思妙想天马行空著称,总能让人不明觉厉。   邢岫烟则学焦顺走了小作文路线,最擅长调动读者的情绪。   探春一向是快枪手,很快读完了宝钗的文章,又在自己认为需要略作修改的地方做好了记号,便停下来开始饮茶。   等了一会,见宝钗还在批阅,她忽然问道:“我怎么瞧着,有几篇文章像是林姐姐的文笔?”   薛宝钗茫然抬头:“是吗?我还以为是邢姐姐的手笔呢。”   “或许吧。”   探春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如果那几篇文章确实出自林黛玉之手,那这事儿就有意思了——焦顺是怎么找到她做枪手的?又或者两人一直就没断过联系?   若是别人,探春或许会猜测是林黛玉为了逃避现实,所以才选择了隐姓埋名。   但和焦某人扯上关系,却是让她没办法不多想了。   可若真是她想的那样,薛宝钗又在其中充当着什么角色呢?   正手托香腮看着薛宝钗若有所思,宝钗忽然又抬头问:“你说这次焦家能不能扛过去?”   “当然能!”   探春想也不想就给出了答案:“你见他什么时候输过?”   宝钗没再多说,但心中却为焦顺捏了一把汗。   以前焦顺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除了他自身的能力之外,也离不开皇帝的信重和支持,但这次……   皇后和吴贵妃可未必能像皇帝那般坚定不移!   ……   还真就让薛宝钗猜对了。   皇后和吴贵妃面对眼下的局面,也确实产生了动摇。   主要她们身为后宫妇人,从未直面过如此压力,一边是皇室宗亲摩拳擦掌,一边是朝中重臣跃跃欲试,二人虽在深宫之中深居简出,却总觉得好像被群狼环伺一般。   首先打退堂鼓的,当然是色厉内荏的吴贵妃。   她一开始还痛骂群臣不忠、忠顺王狼心狗肺,但等到压力持续不间断的施加上来,心里头就有些够不着底儿了。   这日下午,她跑到储秀宫中大肆抱怨:“那焦畅卿实在是不中用,说要打什么舆论战,我看他分明就是被人家按着打!”   她踩着厚底绣鞋来回踱了两圈,又烦恼道:“这一会儿说是朝中无人做主,一会儿又催着要增补内阁学士,答应哪一个都不好,可也不能总这么拖着吧?”   皇后虽比她稳重,可承受的压力却也更大更多,故而眼下也忍不住有些心浮气躁。   长叹一声,苦恼道:“我如今一睁眼就要为各种事情发愁,上到封疆大吏的升调,下到赈灾抚恤的钱粮,千头万绪都不知从何处抓起——以前还不觉得,如今才知道皇上管理这偌大一个国家,到底是何等的不易。”   吴贵妃感同身受的点了点头,如今她甚至都有些后悔,不该早早冷落贾元春了——反正她是妨主,又不是妨幼主,等皇帝一命归西的时候再处置她不就好了?   可前面她为了贾元春的事儿,很是在皇后面前说了些硬话,此时再想回头就有些抹不开面子。   于是压下后悔,又道:“其实要我说,这新政也未有见多少好处,历朝历代都用儒生治国,足见祖宗之法行之有效,没必要大改。”   这些话显然是受了报纸上的言论影响。   皇后闻言圆睁美目:“你的意思是?”   吴贵妃也有些纠结,一屁股坐到了皇后对面,多动症似的扭动着身子,好一会儿才道:“我的意思是,那些读书人再怎么总不至于造反,可要是让忠顺王得逞就不一样了,为了繇哥儿考量,或许可以……”   她原想等皇后自行领会,但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皇后做出反应,只好又补充道:“或许咱们也可以学一学忠顺王。”   所谓学一学忠顺王,自然是想拿工学和焦顺做筹码,来换取朝臣们的支持。   “不行!”   皇后断然拒绝道:“焦畅卿绝不能动,至少这时候不能动!”   吴贵妃闻言先是往后一瘫,旋即又扶着炕桌起身,目光灼灼的追问:“怎么,姐姐是舍不得他?”   “呸~”   皇后没好气的啐了一口,恼道:“说正经的呢,你怎么又……实话跟你说,贤德妃先前特意提醒过我,她说要是太上皇还在,大可拿焦畅卿和工学来邀买人心;但如今太上皇不在了,这么做就只会示敌以弱,且还白白赔上了唯一能信任的臣子。”   见吴贵妃还听的不甚明白,她只好进一步解释道:“意思就是说,咱们这时候服了软,往后那些大臣们只怕更要变本加厉得寸进尺了!”   吴贵妃这才恍然。   可除了出卖焦顺,两人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   面面相觑好半晌,皇后终于叹了口气道:“实在不行,再把焦顺再招进宫来问问吧,这么些天,或许他已经想出什么好办法了。”   吴贵妃也跟着叹了口气:“到时候把贤德妃也叫上吧,如今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第七百八十章 也许我注定超脱   是夜,袭人在东厢房内辗转反侧举棋不定。   白天三姑娘对她的邀约,可以说是打开了她一直未曾设想过的道路。   抛开感情的因素不谈,如日中天的焦大爷,无疑要比永不叙用的宝玉强出十倍百倍——但那边儿的竞争也是格外的激烈,甚至连晴雯这个怡红院里的出头,在那边儿也算不得拔尖儿。   何况这十来年的感情,又岂是说抛下就能抛下的?   正自纠结不已,却忽听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似是有人在窗外跺脚顿足。   袭人侧着耳朵听了一阵,见那声音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清晰,便披了外套小心翼翼的凑到窗前,推开半扇窗户问:“谁?是谁在外面?”   “嘘~”   廊下有条黑影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凑到窗前小声道:“别嚷,是我。”   “二爷?”   听出是贾宝玉的声音,袭人忙系上扣子出门绕至窗下,却见宝玉只穿着身月白缎的单衣,正抱着膀子在廊下冻的瑟瑟发抖。   眼见他脸色都有些发青,袭人不由惊道:“我的小祖宗,你、你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快、快进去暖和暖和,不然该冻病了!”   说着就欲拉扯。   宝玉却不肯就范,边往后缩边得意洋洋道:“正要病上一场才好,到时候太太心一软,多半就该答应让你们跟着一起南下了!”   袭人这才明白他的用意。   眼见他冻的直流鼻涕,却硬挺着不肯进屋,心下又是愧疚又是感动,忍不住一把抱住宝玉哭喊道:“二爷,我的好二爷!”   宝玉见她如此,不由暗暗欢喜,心道不枉自己特意跑来东厢廊下跺脚,接下来只等太太过来探病,便万事大吉了!   然而……   第二天他等到的除了王夫人,还有面沉似水的贾政。   贾政一进门便开始瞪着宝玉蕴气,宝玉本就在病中,吃他这一吓更是心慌气短咳嗽不止。   王夫人见状正待上前,却被贾政横臂拦住,点指着宝玉切齿道:“你这冥顽不灵的小畜生!先前在老太太灵前,我见你每日诵经超度,还当你虽行为偏僻性乖张,却好歹还有些孝心——现如今我才知道,那些不过是演给人看的!”   宝玉闻言急忙下了地,战战兢兢的跪倒道:“老爷明鉴,我万没有这样的想法?”   “你没有?!”   听宝玉竟然还敢狡辩,若不是看他一个劲儿的咳嗽,贾政恨不能一记窝心脚踹上去:“好好好,那我且问你,我才说要带你一起扶灵南下,你半夜就穿着单衣故意在外面游逛,却是为了什么?!”   “啊?!”   宝玉顿时傻眼了,他哪想到自己昨天的所作所为,竟然早已经传到了父亲耳朵里?   见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贾政顺势拂袖道:“不肖的孽障,老太太生前如何待你,你却连扶着她的灵柩南下安葬都不愿意?!”   “我、我、我……”   宝玉这才明白自己彻底弄巧成拙了,磕磕巴巴的待要解释,贾政却哪里肯听,直接罚他带病抄写十遍《孝经》,以便在启程动身时烧给老太太。   然后又看向一旁噤若寒蝉的丫鬟仆妇们,冷笑道:“昨儿是那个当值?”   麝月娇躯一颤,缓缓跪倒在地:“是、是奴婢。”   “让林之孝家的来拿人,该怎么罚就怎么罚,若实在管教不了,喊她娘老子把人领回去!”   贾政说完,再不理会这一地鸡毛,怒冲冲转身便走。   王夫人盯着袭人打量了片刻,又重重冷哼了一声,这才也跟着去了。   只这一声冷哼,袭人就觉得脊背发凉。   麝月跪在地上仰着头看看宝玉,再看看袭人,最后忽然转头冲那些丫鬟仆妇们冷笑道:“好啊、好啊,我昨儿让你们自谋生路,不想今儿就成了你们的垫脚石——可你们也别太高兴,等我缓过来,哼~!”   众丫鬟仆妇全都低着头,好像她是在说别人一样。   恰在此时,林之孝家的领着两个健硕妇人进来,伸手一指麝月道:“带走!”   那两个妇人立刻如狼似虎的扑将上去,架起麝月便往外走。   方才还在发狠的麝月顿时面无人色,连声呼喊道:“二爷、二爷救我,二爷救我!二爷、二爷,我冤枉啊二爷!”   贾宝玉见状,膝行两步,也伸长了手臂喊道:“麝月、麝月、麝月~!”   他又未曾学过什么隔空摄物的本事,这么做自然徒劳无功百无一用。   眼瞧着麝月被拖走了,袭人这才招呼左右,将宝玉重又扶回了床上。   宝玉垂泪不止,口中连呼麝月。   偏袭人心下乱糟糟的,也顾不得宽慰他。   不知过了多久,门帘突然一挑,惜春自外面走了进来,见此情景便拉过袭人问了几句,待得知前因后果,她越俎代庖的屏退左右,凑到近前道:“哥哥这又是何苦来栽,你我是注定要超脱的,主动斩断尘缘还来不及呢,又何必强求?”   宝玉摇了摇头,仍是嘤嘤啜泣。   惜春见劝不动他,留下本《佛说出家功德经》,便回了自己的暖香坞。   袭人送走了她,重新回到里间,看着依旧垂泪的宝玉,自己也怔怔发起呆来。   过了许久,才想起要劝上两句。   宝玉这会儿也哭的没了亮相,讨了杯茶吃,又泪眼婆娑的拉着袭人道:“老爷如今生了误会,我怕是万难再带上你和麝月了,你到时候替我多照应着麝月,安心在怡红院等我回来吧。”   袭人苦笑一声,摇头道:“我终归是老太太那边儿的人,如今又得罪了太太和二奶奶,等二爷这一走,便似无根浮萍一般,如何做得了自己的主?且我听说,太太有意将我们送去牟尼院,为老太太诵经祈福,顺便也可以看顾二姑娘。”   这是她最害怕的事情,熟料宝玉听了神情变幻不定,好一会儿才吐气开声道:“也许我注定就是要超脱的——干脆等我从南边回来,就在牟尼院附近找个庙宇受戒出家,到时咱们每天在一起探讨佛法,再不理会这世间的纷纷扰扰,可好?”   说到这里,他满是希冀的看向袭人。   袭人却仿似被冷水浇头一般,定定的与他对视了半晌,然后一点点从他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柔荑,冷淡道:“二爷既是要超脱的,那奴婢又怎敢拖您的后腿?”   说着,唤来小丫鬟替下自己,头也不会的出了怡红院,直奔三姑娘所在的秋爽斋而来。   等到了秋爽斋,正撞见探春拾掇齐整了准备出门。   看到袭人找上门来,探春停住脚步问:“二哥哥怎么样了?我听说他昨晚着了凉,本来想去探视一番的,偏老爷又交代下一桩要紧的差事,耽误不得。”   “二爷并无大碍。”   袭人一句话就略过了贾宝玉,然后咬着下唇看向探春身旁的侍书等人。   探春立刻一抬手,示意侍书几个暂且退下,然后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袭人。   袭人在她的目光中微微低头,然后顺势道了个万福:“姑娘,我、我想跟着你。”   探春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想好了?”   “想好了。”   “不后悔?”   “不悔!”   “那好。”   探春点点头:“如今我正要去焦家走一遭,你若是没什么事情,不妨跟去瞧瞧。”   袭人闻言娇躯一颤。   她虽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可却以为是要等宝玉走后,自己再转换门庭,谁成想三姑娘这就要带自己去焦家。   “你放心,只是先临时借用你一下罢了。”   探春看出了她的顾虑,伸手在她肩头拍了拍:“什么时候跟太太讨要你,讨要你过来做什么,就看你这回的表现了。”   袭人到底不是个优柔寡断的,情知自己是僧是俗在此一举,当即再次拜倒道:“姑娘让我怎么,我便怎么,绝无二话!”   探春倒是颇为满意她的态度,于是便带着她一起去了紫金街。   史湘云见了探春自是欢喜非常,拉着她连声诉苦,说越是临近产期忌讳越多,自己都已经好几天没能出院门了。   探春细心宽慰了她一番,又探讨了半天生儿生女的问题,这才话锋一转道:“实话不瞒你说,我这次来除了探望你,更是受了老爷的差遣,想要找焦大哥再帮衬一二。”   史湘云听了先是有些为难,后又听说扶灵南下无需太多的排场,有个四五千两也该够用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于是忙命人去给焦顺传话,让他晚间尽量早些回家。   等铺派好了,史湘云想了想,挥退左右道:“你老实跟我说,外边是不是有出什么大事儿了?”   “可不就是出了大事么!”   探春故意装傻充愣:“二哥哥被罢了官,还永不叙用呢。”   “不是这个!”   史湘云小嘴一噘,护着肚子道:“你们当我是傻的不成?这些日子天天有一大堆人找上门来,听说还都是工读生出身,甚至有在读的学生——上次这样,还是皇上刚刚中风的时候。”   探春见瞒不过她,这才道:“你也知道不是头一次了,放心吧,焦大哥肯定能把事情摆平,说不定到时候还要在官场上更进一步呢。”   史湘云微微摇头:“我倒也不盼着多大富大贵,能平安就好。”   探春显然是不认同的,但她也知道人各有志,因此一笑而过,又主动岔开了话题。   ……   就在两姐妹相谈甚欢的时候,前院客厅里已经聚了几个工读生,他们可没有探春的定力,个顶个忧心忡忡坐立难安。   虽然已经经历过类似的场面,甚至单从声势上而言,年初那场‘倒工运动’还要更胜一筹——当时各省的举子齐聚京城,非但纷纷走上街头请愿,还跑来紫金街围攻焦府,局势说是危如累卵也不为过。   但那时候大伙儿好歹还能当面锣对面鼓的对线,且上面又有皇帝和焦大人撑腰,虽觉凶险,却也不乏希望。   可现如今刀光剑影主要都在各大报刊的文章里,众人看在眼底急在心里,偏偏又使不上半点力气。   更兼这次冲锋在前的,不再是底层的读书人,而是堂堂的皇叔忠顺王爷。   而皇帝如今已在弥留之际,听说每天用饭,都要人嘴对嘴的喂进去——这大厦将倾,对手又加倍升级,怎不叫人心中惶惶?   所以每天都会有不少人跑到焦家打探消息,哪怕打探到的是已经听说了无数遍的消息,只要焦大人肯说上几句,他们就会觉得心里能踏实一点儿。   今儿也是如此,不过客厅里的气氛却必往日还要凝重,盖因:   “你们听说了没有?忠顺王朝咱们下手,是为了拉拢那些文官,自己好做摄政王!”   “上午我就听人说过这话,要不然也不会这么早就跑来了。”   “我早猜到了,只是没说罢了!”   “你们说,这是不是和当年的事情有点像?”   “不能吧?那是叔侄,这忠顺王爷可是皇叔……”   “像不像的,反正他要是掌了权,咱们这些人只怕一个都……”   众人越说越是沮丧、越说越觉得心慌。   眼下的局面和当初世宗篡位时颇有七八分相似,所不同的是皇侄变成皇叔,与其勾连的也不再是勋贵集团,而是把控着朝堂的文臣们。   当年太祖皇帝如何的英明神武,死后却被侄子篡位,落了个人亡政息的下场。   当今万岁虽说也算明主,但总也越不过太祖去吧?   那他死后……   而且太祖当初虽然人亡政息,好歹也没牵连太多的人,但忠顺王的暴虐可是尽人皆知的,看他最近在报纸上刊载的文章,一旦掌权肯定会对工读生们赶尽杀绝,甚至于连普通工人都要受到牵连。   就在气氛无限滑向悲观的时候,一个消息忽然传了进来:据焦家的下人透露,自家老爷午后就被皇后娘娘召进宫里去了。   得了这个消息,众人皆都为之一振,重新又萌生了几分希望。   当初世宗之所以能成功篡位,主要也是因为皇帝最倚重的左膀右臂,为了家族利益一个个选择了袖手旁观。   但焦大人可不是那些忘恩负义之辈!   再说了,他的前程性命全都绑定在新政和工学上,也不可能为了利益背弃皇帝。   只要皇后娘娘肯信重倚重焦大人,说不定当年的悲剧就不会重演了。 ###第七百八十一章 阳谋   按照本朝的规矩,皇帝死后头七天,在京官员皆要入宫守制,后续则根据实际情况轮班守制,以免影响朝政要务。   这天下午,焦顺正是在轮岗守制结束之后,被皇后召入乾清宫问话的——为了避嫌,打的依旧是皇帝的名义。   距离他上次进入后宫,其实也还没过去多久,不过这次明显能感觉到宫里的气氛有些压抑,引路的小太监也不似以往那般,对焦顺百般巴结。   看来最近忠顺王和朝臣联手施压的效果还不错,也是时候再浇一桶油上去了。   依旧是在那处偏殿内,所不同的是,这次除了皇后和吴贵妃和太子之外,又多个贤德妃贾元春。   只见她低垂着眉眼,静静侍立在皇后身旁,即便焦顺从外面走进来,也不曾抬头看上一眼。   这大概是她与探春最不像的地方,明明是艳冠六宫的尤物,却竟能偃旗息鼓丝毫不喧宾夺主——而探春无论何时何地,总是不甘于默默无闻。   话说,贾元春这次重回权利核心,是重新取得了皇后和吴贵妃的信任,还是迫于压力不得不启用她呢?   焦顺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恭恭敬敬的上前依次见礼。   “焦大人免礼平身吧。”   或许是因为承受了最大的压力,皇后的面色有些憔悴,等到焦顺起身后,她正待开口,旁边吴贵妃却抢着责问起来:“焦大人,上次交代给你的差事,你可曾想出什么新办法?若再这么拖下去,只怕你头一个就没好果子吃!”   “母妃。”   太子轻轻唤了一声,看样子是想提醒生母注意上下尊卑。   吴贵妃回头横了他一眼,果然没再说话。   不过焦顺想了想,却主动反问道:“敢问娘娘,投毒一案可有进展?”   “能有什么进展?!”   一听到这个,吴贵妃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愤愤道:“那贱婢一直咬死了不肯开口,偏我又不好真将她如何,换了谁怕也难有进展!”   虽然说的无比笃定,但实则她一个深闺妇人哪懂什么行刑审讯?偏又不肯让别人插手,非要亲力亲为,若不然那容妃纵有些硬骨头,也绝挺不到现在。   说完,她又不耐烦的瞪了焦顺一眼:“现在是我和娘娘在问你要对策!”   这倒也在焦顺的预料当中。   他深吸了一口气,肃然拱手道:“臣以为,眼下或可先将相关人等一体缉拿收押,届时三曹对案,不怕查不出真相!”   “一体缉拿收押?”   皇后拢在白狐裘里的双手猛然一紧,迟疑道:“你是说,连忠顺王也要……”   不等焦顺回话,她又连连摇头:“毕竟是堂堂皇叔,没有真凭实据怎好动他?”   吴贵妃这时才后知后觉的听明白,焦顺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先是两眼放光,一副跃跃欲试的架势,但听皇后不赞成将忠顺王抓起来,脸上便也换成了迟疑之色。   这时焦顺又进一步劝谏道:“此时若要查办,只需一队龙禁卫便能令其束手就擒,可若是再姑息养奸下去,恐其日后势大难治、悔之晚矣。”   吴贵妃听了又觉得有理,咬着牙就欲发狠。   “这……”   皇后则是略一迟疑之后,又摇头道:“如今尚在国丧期间,若有真凭实据倒还罢了,如今不过是你的臆测推论,一旦查无实证,却该如何收拾?届时只怕朝中也要生出非议了。”   吴贵妃的气势又一落千丈,一个忠顺王倒还罢了,若是惹恼了那些大头巾,不定又要生出多少事端来,想想这些天陪着皇后垂帘听政时所遭遇的种种,她就又打起了退堂鼓。   焦顺又苦劝了几句,见皇后执意不允,只好无奈道:“既如此,那臣也只有再从舆论上做些文章了——先前过于依赖报纸,故此面对士人的打压毫无还手之力,这次臣准备从民间入手,先在街头巷尾造成一定的声浪,然后再借机发难。”   说着,又补充了几条具体措施方案。   皇后听的颇为认真,吴贵妃却是频频撇嘴,报纸上的舆论倒还罢了,凭几个泥腿子嚷嚷几句,难道真就能阻止忠顺王不成?   若是焦畅卿就这么点本事,往后还怎么指望他来辅佐太子?   如果不是先前听了贾元春的分析,知道这时候抛弃焦顺非但于事无补,还很有可能弄巧成拙,她指定忍不住想要将皇帝的新政卖个干净。   吴贵妃满心浮躁的换了几次坐姿,目光不经意间落到贾元春身上,忽然开口道:“不知贤德妃妹妹,对焦大人的对策有什么看法?”   “看似可行。”   贾元春冲她微微一礼,不带什么感情色彩的分析道:“但前者过于孤注一掷,固然有机会快刀斩乱麻,但若事有不协必遭反噬;至于后者……忠顺王虽然一贯跋扈,但大多是针对世家大族,市井间感触不深,只怕未必能形成汹涌民意。”   这番话几近全盘否定了焦顺的主张。   吴贵妃嘴角噙笑的横了焦顺一眼,心道上回自己特意让他远着贤德妃,却没想到首先发难的反倒是贤德妃本人,这下子看他两个如何相处!   对于抓捕忠顺王,皇后的意见虽然和贾元春一样,但那见她把说的这般直白,还是连忙打圆场道:“此事本就为难,焦大人能想出对策已经殊为难得了。”   “娘娘说的是。”   贾元春躬身一礼,旋即便又恢复到了先前那副眼观鼻鼻观心,泥胎木塑也似的状态当众。   但她心下可没闲着。   与吴贵妃正好相反,仔细了解了焦顺对新政所做出的贡献,以及他几次与文臣斗法的过程,贾元春对焦顺的能力深信不疑。   但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有些不理解焦顺近来为何大失水准。   难道说是被当前局势挫折了锋锐?   还是说其中另有什么隐情?   她这里疑神疑鬼,焦顺则是长揖到地,肃然道:“多谢娘娘体谅,臣受陛下大恩,纵使粉身碎骨身败名裂,也绝不会坐视圣上开创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这样表忠心的话,让皇后颇为欣慰,却不能让皇后心安。   于是又勉力了焦顺几句,便命他出宫去了。   且不提焦顺走后三个妇人如何议论。   却说焦顺离开乾清宫后,望着天边血红的云霞,心下颇有‘肝胆尚开张’之感。   对于皇后等人而言,方才不过是一场徒劳无功的讨论,但这对焦顺而言,却不啻于吹响了不死不休的号角!   因为等出宫后,他便会主动将今日的奏对,尤其是那句‘只需一队龙禁卫便能令其束手就擒’传到忠顺王耳中。   都走到这一步了,谁会甘心束手待毙?   即便皇后否决了自己的提议,忠顺王也肯定会疑神疑鬼坐立不安,然后便是想方设法的提升安全感,追求能与之拮抗的力量。   届时说不得还有位故人要闪亮登场,毕竟忠顺王当初为了降低皇帝的猜疑,主要针对的除了勋贵之外,就是军中将校了。   京城三大营他可说是得罪了一个遍,仓促间想要拉一支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怕也只有打天津卫水师的主意了。   而这也正是焦顺所期盼的。   俗话说‘欲令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只有让忠顺王露出猖狂跋扈的一面,他才好站出来力挽狂澜勤王救驾。   至于忠顺王会不会看破这一点……   首先纠察队一直以来都未被重视,即便出城打靶训练,打的也是试枪、修枪的名头,忠顺王不可能未卜先知,预料到焦顺会率领一群‘工匠’造自己的反。   其次这本就是阳谋,即便忠顺王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可能会招来宫中的更多忌惮,为了自己的性命考量,也绝不会无所作为。   而只要开了这个头,焦顺就有把握让他回不了头!   ……   日头西垂,紫金街焦府。   袭人去茅厕方便了完,又去小厨房里净了手,心不在焉折回堂屋门口,听到里面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就知道这马吊牌局还要再持续一阵子。   她想了想,便没有急着进去,而是站在栏杆前望着这不算太大的院子发起呆来。   这时一人打从里屋挑帘子出来,看到她在廊下,先是一愣,继而上前笑问:“袭人,你在外面做什么呢?”   袭人回头看去,却原来是平儿。   两人当初也是好姐妹来着,原著里还曾一起宽慰过鸳鸯,但此时袭人张了张嘴,竟不知该称呼平儿什么好。   平儿看出她的尴尬,当即笑道:“咱们姐妹什么交情?你要是莫名其妙就跟我生分了,我可不依!”   袭人闻言松了一口气,无奈道:“哪里是我要与你生分?实在是今时不同往日……”   “确实是今时不同往日。”   平儿抢过她的话茬,半真半假的好奇道:“你一贯黏在宝玉身上,今儿却怎么跟着三姑娘来了我们家?”   袭人没有急着解释,而是抬手指了指里面:“你不用陪着打牌了?”   “司棋才刚替下我。”   “那、那咱们去你屋里说话吧。”   对于袭人的提议,平儿自然不会拒绝,于是带着她到了西厢房内,命银蝶奉上香茗。   袭人不敢托大,起身双手接过放在桌上,趁势扫量了一下西厢房里的布置摆设,见那一桩桩一件件的,虽还比不上怡红院,却也强过赵姨娘许多了。   她心底暗生艳羡,可也知道自己纵然跟着三姑娘嫁过来,也绝不可能盖过平儿与焦大爷自小的交情。   可谁让自家从小养大的不中用呢?!   她稳了稳心神,这才将宝玉即将跟着贾政南下,偏王夫人受鸳鸯启发,有意让老太太身边的丫鬟去庙里服侍二姑娘,顺带为老太太烧香祈福的事情说了。   说到宝玉装病不成,又鬼迷心窍要做和尚,与自己讨论什么佛法禅机时,她是又委屈又气恼,忍不住拿帕子擦拭起了眼角。   半晌不见平儿有什么回应,她疑惑的抬头,却见平儿正若有所思的念叨着什么?   “怎么了?”   “原来鸳鸯也……”   平儿说个半截,便忙又改口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没想到宝二爷直到现在,也还没放弃出家的念头。”   “他哪有个准儿?还不是一阵儿一阵儿的!”   袭人苦笑摇头,然后才说到了正题:“因他实在指望不上,我才找上了三姑娘,希望三姑娘能帮着转圜转圜,苦些累些倒罢了,我是宁死也不肯学妙玉做假尼姑的!”   “那三姑娘是怎么说的?”   “三姑娘说……说……”   袭人有些羞臊的转过头,讷讷道:“说是身边正好缺人,准备跟太太讨了我去。”   “这……”   平儿自然明白,探春所说的身边缺人是什么意思,而袭人既然已经跟着过来了,那不用说,肯定是已经答应了。   半晌,她不由摇头道:“没想到连你也……”   袭人听出她是话中有话,奇道:“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其实以前她与平儿之间,大多都是以‘你、我’相称呼,但现如今即便平儿降尊纡贵,她也不敢再与平儿平起平坐了。   “没什么。”   平儿摆摆手,又含糊提醒道:“你既然打定主意要跟三姑娘,那就拿出在怡红院时一心一意的劲头来,千万别因为伤心失意就懈怠了。”   “这我自然理会。”   袭人见她肯对自己提点,便小心翼翼的探问道:“不知这府上可有什么禁忌,姐姐告诉我,我也好时时刻刻记在心里,免得稀里糊涂撞在枪口上。”   “禁忌倒没有。”   平儿笑道:“只是平常规矩严一些,不过老爷赏罚分明,你要是做得好,也绝少不了赏赐。”   她知道袭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于是又道:“老爷准备在附近另置一座院子,以便迎娶三姑娘过门,到时候独门独户的,机会自然比这边儿要多。”   听了这话,袭人心中的忐忑登时去了七分。   她最担心的就是竞争不过府里的老人儿,可若是单独另起一座宅院,能跟她竞争的也就是侍书了,如此一来抬姨娘的机会自然高了许多。   正心生欢喜,忽就听外面骤然嘈杂起来,平儿侧头听了片刻,忙拉着她起身道:“快走、快走,是老爷回来了!” ###第七百八十二章 花袭人【上】   二人自里间出来,银蝶、绣橘两个也早在客厅里候着了。   等四人从西厢里出来,外面邢岫烟、司棋、玉钏,晴雯、红玉、蕊官,已经乌压压站了一片——只余下翠缕和香菱两个,因为还要在屋里服侍史湘云,所以未曾出迎。   其实当初袭人说贾赦那话,放在焦顺头上也毫不为过——屋里略微平头正脸的丫头,他都不肯放过。   但同样的事情也要分人,放在不务正业崽卖爷田的贾赦身上,那是好色荒淫;放在平步青云事业有成的焦顺身上,就该说是英雄本色了。   至少袭人看到这一院子通房丫鬟后,就并没有觉得焦顺过于好色,只是暗暗庆幸自己不用与她们争奇斗艳。   不过这院子里都是焦家人,她混在其中总觉得有些别扭,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堂屋与侍书凑成一对儿,忽就觉得有道目光一直锁定在自己身上。   她下意识举目相迎,立刻就与晴雯的视线对了正着,旋即两人都有些不自在的偏移了目光。   这时候焦顺大步流星的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身合体的绯色官袍,愈发衬的威严满满,虽眉眼带笑,依旧让人不敢直视。   要说荣国府里的老爷少爷们也都是天生贵胄,贾赦生前更是正一品的爵位,但比之焦顺却似乎都差了那一股昂扬向上的精气神儿。   邢岫烟和平儿迎上前唤了声老爷,焦顺将下巴往里面扬了扬,问:“三妹妹在里面?”   “三姑娘一直在等您回来。”   邢岫烟回道:“因太太行动不便,她也不便单独迎出来,所以……”   “嗯。”   焦顺挽了挽袖口,道:“请她再稍候片刻,等我换下这身官袍就去见她。”   说着,便转头往东厢走去。   邢岫烟默契的紧随在后,平儿也心领神会的去了客厅里传话。   袭人见状,正准备趁机回到三姑娘身边,却见平儿刚进门,侍书就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立刻又顿住了脚步。   虽然未来跳槽到三姑娘身边后,少不得要和侍书掰掰腕子,但眼下她还不想招惹侍书的敌视,故此自然不会越过侍书往探春身前凑。   侍书出门后,先是与晴雯打了声招呼,然后便转头与林红玉窃窃私语起来。   莫说是袭人了,连晴雯都有些诧异,红玉什么时候就和侍书搭上了线。   此时东厢房内。   焦顺站在落地镜前平伸着双臂,任凭邢岫烟和司棋上上下下的忙活,眼见收拾的差不多了,忽然问道:“方才那是袭人吧?她怎得也来了?”   一旁插不上手的玉钏忙抢着答道:“三姑娘说是身边人手不足,便找二太太借了袭人。”   焦顺听了眉毛一挑:“这时候借人?宝玉应该快要跟着扶灵南下了吧?”   “定在二月初四。”   邢岫烟答了,又道:“三姑娘好像就是为此来的。”   啧~   找王夫人借调,而不是找宝玉。   宝玉明明很快就要南下了,偏偏袭人跟着探春来了焦家。   细品着这些信息,焦顺心下隐隐有了猜测,毕竟类似的事情他也不是头一回经历了。   不过这刚偷了人家的老婆,转脸又去收用人家的通房丫鬟,是不是有点……   这时邢岫烟停下手,围着他转了一圈,又退开了半步。   焦顺垂下手活动了一下两肩,嘴里问:“知夏呢?”   “老太太抱去了,晚上在那边儿过夜。”   “喔,那就走着。”   熄了逗弄女儿的心思,焦顺便迈步出了东厢房,抬眼只见丫鬟们正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话,内中自然少不了袭人。   她原本正与银蝶和绣橘闲扯,此时急忙垂手而立,因心里头杂念丛生,又忍不住撩眼去瞧焦大爷,却正与焦顺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她急忙又将头垂低了些,脸上不自觉现出两抹赤色。   焦顺原本只是一眼扫过去,但见袭人如此,却倒认真端详了袭人几眼,如果说先前还只是推断,那现在袭人的反应几乎就已经坐实了他的猜测。   竟连这最忠心于宝玉的丫鬟也起了外心。   不过貌似电视剧里,她最后也没留在宝玉身边,而是跟了……跟了谁来着?   好像是柳湘莲,又好像是忠顺王府的戏子,反正甭管自己有没有参与其中,宝玉都是个众叛亲离的下场,甚至连家人都保不住。   这么一想,他那本就不多的负罪感顿时烟消云散。   左右是主动送上门的,又不是自己强迫,要怪也只能怪宝玉自己留不住人。   这么一想,那目光里的侵略性便又强了几分,直盯的袭人如芒在背提心吊胆,直到焦顺走进堂屋客厅,一颗心才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本来有些担心自己的异样被人发现,结果看看左右,银蝶和绣橘也都是一副春心荡漾的模样,其它人的视线也都在那重新落下的门帘上。   袭人自嘲的一笑,在怡红院自己就是宝玉之外的第二个焦点,但在这里又有谁会特意盯着自己瞧?   除了晴雯!   都这么些年了,她还是放不下当初恩怨,即便是当着焦大爷的面也依旧不假辞色,时不时冷眼看过来——怪不得凭她的好颜色,却始终没能在焦家占据一席之地呢。   正感慨着,侍书走了过来,客气的道:“袭人姐姐,姑娘刚才跟史大姑娘说好了,今儿就在这府上借宿一晚,我这里暂时走不开,劳你带人先过去铺派铺派。”   “应该的。”   袭人也忙客气回了,然后便带着几个小丫鬟去了焦家的客院。   房间都是天天打扫的,没多会儿又有人送来了崭新的被褥,布置起来自然没什么难度。   等收拾齐整了,她正想回去复命,平儿便命银蝶送了饭菜来,又叫她安心在客院里候着。   而这一等,就等到了二更天,才见邢岫烟扶着微醺的探春来到了客院,瞧三姑娘那红光满面的样子,就知道借盘缠的事儿多半了是有了眉目。   袭人急忙迎上去,和侍书一左一右扶住了探春了。   邢岫烟趁势松了手,又交代道:“我们太太高兴,就拉着三姑娘多吃了几杯,好在这酒不怎么上头,早些服侍姑娘睡一觉就好了。”   “姨娘放心。”   侍书忙道:“交给我们就是了。”   邢岫烟又当面吩咐,让厨房给准备好醒酒汤,以及夜里沐浴所需的一切,这才告辞离开。   她一走,侍书和袭人急忙将探春搀扶进里间,七手八脚的褪去外袍。   侍书一面抖落开被子,准备给三姑娘盖上,一面随口道:“袭人姐姐,劳你去打些温水来,我好给姑娘擦一擦身子。”   这先后两次差遣,袭人顿时就明白,侍书已经知道自己要跳槽过来了,否则没道理对她这个做‘姐姐’的外人颐指气使。   不过袭人也并未表现出什么,应了一声,端起架子上的木盆就待出门打水。   “我有话要跟你说,让侍书去打水吧。”   这时闭着眼睛仰躺在床上的探春,突然开了口。   侍书闻言一愣,旋即忙从袭人手上接过木盆,快步出了卧室。   袭人的目送她离开,等回过头时,却见探春不知何时侧过了身子,以手托腮笑吟吟的看着自己,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那一身刚强全都化作了绕指柔,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尽是媚态。   袭人被盯的浑身不自在,垂首静候了片刻,却迟迟不见探春开口,只好又抬起头唤了一声:“姑娘?”   “呵呵~”   探春发出一声轻笑,慵懒的蜷起条腿来,没头没尾的问:“你当真不悔?”   先前不是都问过了么?   袭人心下满是疑惑,嘴上却是斩钉截铁:“不悔!”   “那今儿晚上我有个要紧的差事,要交给你去办。”   探春说着,伸手冲着袭人勾了勾指头。   袭人愈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却本能的觉察到,这事儿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但既然已经上了贼船,这时候她自然不好违逆探春,于是只能凑到床前附耳过去。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等听完探春的吩咐,袭人还是傻了眼。   三姑娘竟是准备让自己开门揖盗!   当然了,这偷的不是物件,而是活生生的人——原来焦大爷和三姑娘之间,早就已经有了夫妻之实!   这实在是远远超出了袭人的预料,毕竟原本在她眼中,三姑娘是荣国府里最知道自尊自爱的几个人之一,谁能想到她暗里竟……   “怎么?”   这时探春又似笑非笑的问了句:“你是做不来,还是不想做?”   袭人感受到她目光中隐隐透出的冷意,登时晃过神来,三姑娘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主儿,如今既然将这等事关名节的阴私勾当交由自己去办,那就肯定容不得自己再反悔!   再说这事儿骤听虽然出格,但细一想焦大爷和三姑娘已经定了终身,虽于礼不合,倒也并不能完全视为私相授受。   想到这里,她忙点头道:“姑娘放心,我一定办的妥妥当当!”   “呵呵~”   探春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你是个靠得住的。”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却是侍书打了温水来。   她进门先不留痕迹的横了眼袭人,这才上前扶起探春,帮她简单擦了一下身子。   这期间袭人心里乱糟糟的,也便没有凑上去裹乱,只是抱着探春换下来的衣服,到外面交给小丫鬟和仆妇们浆洗,然后又从贴身行李当中翻出一套新的,默默放到了床头柜上。   此后探春一直在床上假寐。   侍书和袭人则是各据房间一角,彼此之间泾渭分明。   也不知过了多久,探春忽然睁开眼睛吩咐道:“侍书,今儿让袭人守着就好,你也跟着累了一天了,下去好好休息吧。”   侍书立刻起身应了,二话不说便往外走,只是临出门时,还不是忍不住回头瞥了袭人一眼。   只是袭人这时候却早顾不上跟她争风吃醋了,因为最多再有两刻钟焦大爷就该到了,想到自己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袭人如坐针毡一般,偏又不敢在探春面前表露出来。   就这么生熬了一刻钟有余,袭人的四肢百骸都僵硬了,才又听探春吩咐道:“差不多了,你也去吧。”   袭人含糊的应了一声,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无比干涩。   放在今日之前,她是做梦也想不到,三姑娘说的有事要用到自己,指的是这样的事情!   她轻轻一咬银牙,这才推门到了外面,摸着黑凑到院门前,一边仔细倾听外面的风吹草动,一边紧张的观察着院内,生怕被人给撞破。   这一刻她只觉得时间漫长无比,明明春寒料峭,手掌心里却全是冷汗。   叩叩叩~   不知又过去多久,门外突然响起了有节奏的敲击声,袭人打了个激灵,变声变调的问:“是谁?!”   话一出口,她又觉得太过大声,急忙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转过头看向两侧厢房。   直到确认那些丫鬟仆妇并未被惊动,她这才松开了手大口喘息起来。   叩叩叩~   这时门外再次响起了叩门声。   袭人回忆了一下,愣是想不起方才门外有没有回应自己的问题,于是又战战兢兢问了句:“是谁在外面?”   “不是说了是我么?”   门外传来焦顺不耐烦的嗓音,袭人连忙卸下门栓,又小心翼翼的拉开了半扇院门。   焦顺不慌不忙的迈过门槛,看了眼缩手缩脚不敢抬头的袭人,然后便朝着堂屋走了过去。   袭人急忙又把院门插好,然后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焦顺是昂首阔步,袭人却是不住的东张西望,每一步都走的提心吊胆,等到好容易进了堂屋,她只觉得心力憔悴,几乎就要瘫软在地上。   要说袭人也不是那胆小怕事的,但这次开门揖盗带来的刺激,却是远远超出了她心中的阈值,若是早知道有这等事,她或许……   嗯~   即便是知道有这样的事情,她多半还是会选择投靠三姑娘,甚至还会暗暗庆幸能参与其中——毕竟参与主人的私密事越多,日后上位的机会也就越大。   反正不管怎么样,如今事情已经办妥了,只等将焦大爷送进里间,自己就可以暂时抽身事外…… ###第七百八十三章 花袭人【下】   带着即将解脱的心情,袭人略有些急切的推开了卧室的房门,正待向探春通禀一声,看到屋里的情况却是不由得一愣。   就见之前还在床上闭目养神的三姑娘,此时正披着一件浅葱色的长裙站在放桌前整理文房四宝,乌黑如瀑的长发用一支银簪简单盘在脑后,细高挑的身段透着三分洒脱七分干练,眉眼间也是一派恬淡静怡。   方才见识了探春方才那妩媚撩人的姿态,袭人原以为看到的会是更为冲击的画面呢,不成想……   她定了定神,恭声道:“姑娘,焦大爷到了。”   说着,趋前半步侧身让出了后面的焦顺。   这时探春也放下了手里的的墨锭,迎着走进来焦顺大方一礼道:“老爷。”   焦顺冲她随意的摆了摆手,然后探头看向桌上,笑道:“我说你先前怎么没提稿子的事儿,原来是把这重头戏放在了晚上。”   听他二人熟门熟路,一副夫唱妇随的架势,袭人也不敢多看也不敢多听,只在门前低垂着眉眼束手而立,静等着闲人退散的吩咐。   但探春却并没有让她退下的意思,反而转头吩咐道:“去打一盆热水来,给老爷烫烫脚解解乏。”   这话虽有些出乎袭人的预料,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十分正常,千金大小姐们哪里会伺候人?这洗洗涮涮的事情,还不就得是自己这做丫鬟的来?   当下忙恭声应了,去外面打了一盆水回来。   这时焦顺也已经坐到了床上,自然而然的翘起了二郎腿。   袭人忙紧赶几步,将水盆放在脚踏上,然后托住焦顺翘起的右腿,熟练中又杂了三分陌生的帮他褪去了靴子。   说起来,这还是袭人头一次服侍除宝玉之外的男人洗脚,心跳不自觉的快了几拍,更有一股异样的情绪自肺腑间升腾,但她最直接的反应却是:好大!   宝玉那两只脚生的嫩白小巧,比寻常女子的天足也大不了多少,但焦顺的脚却明显与他的身高相匹配,两手托着都有种难以掌握的感觉,搬动起来也颇废力气。   等褪去了袜子,那介于粗糙与嫩滑之间的触感,似乎印证了焦大爷这数年间的巨大变化。   袭人一边回忆着自己从最初俯视顺哥儿,倒如今仰望不及的心态变化,一边小心翼翼将焦顺的双足置于木盆两侧,先伸手试了试水温,然后托起一只脚选在半空,撩着水一点点儿的从脚后跟往掌心试探。   等确定焦顺并无不适之后,她才开始大胆的捧了水不住浇在上面,直到焦顺彻底适应了水温,再整个侵浸到木盆里。   等如法炮制完另一只脚,袭人眼见焦大爷只顾着和三姑娘说话,似乎半点没有留意自己,心头的忐忑与不安也渐渐消退了。   于是一边搓洗,一边好奇的竖起耳朵,想听听这二人大晚上不做‘正事’,到底是在讨论些什么。   然后她就灌了满耳朵‘皇统’、‘君权相权’、‘文理之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之类的字眼。   往昔在荣国府里,听惯了谁家排场如何、谁家老爷升了官儿、谁家老爷又纳了妾、谁家兄弟争产、谁家扒灰偷人的八卦消息,再不就是公子小姐们伤春悲秋谈诗论赋的言语,如今骤然听到这些高大上的字眼,虽然没办法完全听懂,但袭人还是由衷的感到了不明觉厉。   而也是直到这一刻,袭人才明白三姑娘缘何一心要给焦大爷做兼祧——别人家的老爷,大致是不太会和妻子讨论这些朝政大事的。   这般想着,她手上也不自觉轻缓了几分,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打搅到这场高端对话。   但再怎么轻缓,也有洗完的时候。   袭人托起焦顺的左脚,用毛巾从头到尾仔细擦干,正准备暂时放在一旁,那只大脚却以理所当然的姿态,攀上了她的大腿,然后毫不犹豫的撞进了袭人的襟怀。   当那脚底板踩实的一刹那,袭人几乎就要惊声尖叫起来!   但她最终还是忍住了,这样的举动放在一个普通的年轻女子身上,那自然是极为过分的羞辱,但若是站在陪嫁丫鬟的立场上,却又远远算不得出格。   虽说现在自己还没有陪嫁到焦家,但三姑娘几次三番询问自己会不会后悔,自己都坚定的回答‘不悔’,如今却因为这样的‘小事’大惊小怪起来,还怎么获得三姑娘的信任与提拔。   再说方才那些不明觉厉的高大上字眼,也让她心头沉甸甸的不敢吱声。   也不知僵在那里多久,袭人又颤巍巍的捧起了另一只脚开始擦拭,很快那两只脚便在山巅胜利会师,然后不慌不忙的发起了一场蹴鞠。   袭人说又不敢说,拦又不敢拦,只能红头胀脸的侧过头,佯装成无事发生的样子。   她虽然是宝玉的通房丫鬟、姨娘预备役,但贾宝玉很少对他摆出男主人的态度,尤其是在‘有求于’她的时候,更是小意殷勤涎皮赖脸。   故此她还是头一次承受这种居高临下的狎戏亵玩,一时间屈辱羞耻的感觉充盈心头,让她本能的想要抗拒这种羞辱。   但另一人方面,她深受封建尊卑思想的熏陶,又听惯了大宅门里的阴私勾当,理所当然的认为这样的事情并不足奇。   虽然焦顺现在还没有真正成为自己的男主人这一点,让她多少有点不放心,但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那也便只能竭力压制住身体的本能。   不主动逢迎,已经是她能坚持的最后底线了。   就这般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焦顺才漫不经心的收回了蹴鞠的脚,盘腿坐在床上继续跟探春探讨着什么。   袭人如蒙大赦,下意识想要起身,却双腿一软险些跌倒,亏得她手疾眼快扶住了床沿,这才勉力站稳了身形。   正在写写画画的探春听到声音,回头扫了一眼,又随口吩咐道:“把床铺好。”   袭人低着头也不答话,尽量在不碰触到焦顺的情况下,战战兢兢的将被子抖开,又颤巍巍放好了枕头。   之所以如此紧张,是因为经历了方才那一幕,她心中已经有所预料,三姑娘所谓的‘有件要紧事’,只怕未必指的是开门揖盗——至少不仅仅指的是开门揖盗。   果不其然,等铺好了床,探春紧接着便吩咐:“天寒地冻的,你先躺上去暖一暖。”   袭人身子一僵,背对着探春半晌没有反应。   “怎么?”   探春眉毛一挑:“后悔了?”   这熟悉的问题似乎彻底斩断了袭人的退路,袭人又迟疑了片刻,终于缓缓抬手去解衣领的扣子。   “暖床就不必了。”   这时焦顺的声音突然响起,就在袭人如蒙大赦的瞬间,一只手牢牢环住了她的纤腰,紧接着焦顺懒散的嗓音再次传来:“你照着咱们商量的改一改,我且先松快松快。”   这一刻,袭人的心直接沉入了谷底。   但同时又仿佛如释重负,萌生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解脱感。   虽然原本预计的,是跟着三姑娘一起嫁过来之后,再……   可眼下也由不得袭人来选了。   于是她满脸通红的闭上眼,在心头默念:   宝玉,对不起。   ……   临近四更天。   本来宁静的焦家后宅,突然变得嘈杂起来。   银蝶被一阵急促的砸门声惊醒,边揉眼睛边问:“谁啊,这么晚了……”   “是我,司棋!”   门外的大嗓门瞬间让银蝶清醒了不少,忙下了门栓拉开房门,好奇道:“司棋姐姐,这么晚了,你……”   “老爷呢?!”   司棋焦急打断了她,紧跟着解释道:“太太好像是要生了!”   “什么?!”   银蝶吃了一惊,脱口道:“可老爷不是……”   “老爷大约是去方便了。”   平儿抱着外套适时打断了银蝶的话,对司棋道:“可曾请了大夫和稳婆来?”   “翠缕已经差人去了,眼下就是老爷……”   “你别急,我这就去找老爷来。”   平儿说着,三两下就套上了衣服,一边系扣子一面快步到了外面。   “姨娘,灯、灯!”   银蝶忙取了一盏煤油灯快步追了出来。   平儿伸手接过来,又摆手道:“你带绣橘去堂屋里候着,看有什么能帮忙的,我自己去找老爷就好。”   眼见她虽提着灯笼,却并没有点亮灯芯,而是就这么快步撞入了夜色当中,司棋和银蝶好像同时明白了什么,又默契的没有再深究。   而平儿出了后宅,一路沿着二门夹道寻至客院,站在院门口徘徊了两圈,最终还是上前拍响了大门。   门环叩击在铜钹上的脆响,在深夜中格外的清晰,很快客院里就有人扬声问道:“什么事,这么晚了还来敲门?”   平儿也不自报身份,只大声回了句:“快通知三姑娘,就说我们太太好像要生了!我那里还有事要忙,就不进去了!”   说着,又提着未曾点亮的煤油灯原路返回。   “啊?!”   那喊话的婆子吃了一惊,下意识就想去堂屋里传话。   结果到了门口,却被衣衫不整的侍书拦了下来:“这里毕竟是焦家,该怎么着自然有焦家的章程,大晚上的咱们也别跟着裹乱,你们且都回屋歇着,姑娘有什么吩咐我再叫你们。”   探春屋里的下人素来令行禁止,听侍书说的严肃,那几个仆妇丫鬟也便各自回了屋里——本来这事儿她们也帮上不上什么忙,何况自家姑娘和史大姑娘,暗里还存了竞争关系。   万一有什么……   为免解释不清,最好还是不要沾边儿的好。   侍书打发掉众人,这才到窗户底下把事情禀明了,又特地点出院里并无别个。   很快屋里传出探春有些沙哑的嗓音:“你去院门外瞧瞧,看是谁来报的信儿。”   侍书明明听到那人已经走了,但还是立刻应下,装模作样的推开院门,在外面来回搜寻了几圈,忽就听西侧院墙外‘咕咚’一声,似是有什么重物落地。   侍书这才好整以暇的回到了院里,向探春禀报说是来人已经走了。   “进来说话。”   听到探春的吩咐,侍书暗暗松了一口气,推门进到卧室里,迎面就见到两张春潮澎湃的脸,她也不敢多看,低着头凑上去帮探春整理裙摆。   不知是瞧见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她那瓜子脸上很快也与探春袭人混成了一色。   与此同时。   焦顺健步如飞冲回了后宅,彼时稳婆已经就位,按照习俗男人不得入内,于是他便在窗外喊了一通,让史湘云千万不要害怕。   回头又跟稳婆交代,让她们有什么都赶紧通禀。   这时候来旺夫妇也陆续赶到,至于焦大那边儿,因他近来身体不是很好,这深更半夜的也就暂时没有惊动他。   或许是因为体格好的缘故,史湘云的生产十分顺利,四更刚过去没多久,产房里就传出了婴儿嘹亮的哭声。   紧接着稳婆欢天喜地的出来报喜:“恭喜老爷、贺喜老爷,是个少爷、是个大胖小子!”   来旺夫妇尽皆喜形于色,徐氏二话不说就往屋里走,来旺则是喊过一个仆妇吩咐道:“快、快去东跨院给焦老哥传信,记得喊上大夫一起去!”   这时焦顺也紧跟在母亲后面进到了屋里,母子两个倒是默契的很,都没有第一时间去瞧孩子,而是奔到了史湘云床前。   一个连声夸赞湘云立了大功,一个嘘寒问暖询问她可有什么需求。   史湘云除了面色苍白些,精神状态倒是不错,拉着丈夫的手和婆婆说了几句,便忍不住仰起头问:“孩子呢?我想看看孩子。”   一个稳婆小心翼翼的将其抱到近前,撩开襁褓露出孩子的小脸,满口的赞道:“瞧哥儿这眉眼这鼻子这嘴,以后一准儿是位俊俏公子!”   其实刚生出来的孩子,皮肤还是发红发皱的,哪里就看的出未来颜值如何?   不过众人都在兴头上,自然乐意听这吉祥话。   徐氏也在一旁笑道:“那是,这孩子一瞧就随他母亲!”   虽然被嫌弃了,但焦顺还是乐的合不拢嘴,这不是他第一个儿子,却是第一个能名正言顺养在身边的儿子。   因听众人交口称赞这孩子生的俊俏,他当即大笔一挥为其赐名曰:恩俊。 ###第七百八十四章 缩影   隆源六年二月初一。   用过早饭之后,贾宝玉便裹着毯子、吸着鼻涕抄起了《孝经》,纵使姜汤和鼻烟壶轮流上阵,但抄书抄的时间一久,还是憋的他脑袋发胀头昏眼花。   若在平时,早有人嘘寒问暖替他想法子消遣了。   可袭人跟着探春去了焦家,麝月又被关在了前院柴房,这最贴心的两个大丫鬟都不在身边,偏那些小丫鬟又在为前途犯愁,无形中自然就让他感受到了世态炎凉。   刚一开始宝玉还勉强按捺的住,但等到头脑发胀的时候,就忍不住愤愤的摔了笔,又将已经写了半夜的《孝经》狠狠团了,胡乱扔到了床底下。   两个临时顶上来的小丫鬟吓的噤若寒蝉,倒是外面的仆妇听到声音走了进来,但却又被宝玉一叠声的赶走了。   他半瘫在椅子上揩了把鼻涕,瓮声瓮气的问:“都已经这时候了,袭人和三妹妹怎么还没回来?”   两个小丫鬟一直陪着他守在屋里,怎么可能答的出这个问题?   好在其中一个还算伶俐,当下忙道:“二爷要是等急了,奴婢先去前院候着,只等见着三姑娘和袭人姐姐,就立刻回来禀报。”   宝玉摆摆手,不耐烦的示意她自便。   那丫鬟便在同伴艳羡嫉妒的目光中,逃也似的出了怡红院。   不过这小丫鬟逃的快,回来的也快,不到两刻钟的功夫,便又风风火火的跑回了怡红院里。   “怎么?!”   宝玉见状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激动道:“可是袭人已经回来了?”   昨天袭人不声不响,突然跟着探春去了焦家,他晚上翻来覆去想了许久,才大概想明白,多半是那‘一起出家’的建议伤了袭人的心。   毕竟人家本来想的就是不去庙里,自己偏偏与她约在庙里再回,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所以从早上开始,宝玉就在琢磨该如何弥补这个错误——毕竟他最大的优点就是认怂比较快,尤其是在年轻女子面前。   当然了,永远屡教不改、改完再犯也是他的一大特色。   这时就见那小丫鬟一边喘粗气一边用力的摇头。   宝玉登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重新瘫坐回椅子上,有气无力的质问:“既然袭人还没回来,你跑回来做什么?”   “回二爷的话。”   那小丫鬟连忙解释道:“袭人姐姐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了,我刚到前院就撞见了焦家派人来传信,说是四更天的时候史大姑娘生了个大胖小子!”   “什么?!”   宝玉闻言又跳将起来,双手合十道:“这可真是老爷天保佑!”   欢喜过后,他又忍不住摇头慨叹:“往日种种还尤在眼前,不想云妹妹竟就已经做了母亲。”   转念想到出了这样的喜事,家里肯定是要出人前往探视的,宝玉便快步出了怡红院,急匆匆的往清堂茅舍里赶,准备跟着王夫人一起去焦家瞧瞧。   他想的倒是挺美,琢磨着自己主动跟过去,一来能探视一下湘云母子,二来也能尽早和袭人解开误会。   可等到了清堂茅舍里,宝玉刚把自己的意思透露出来,却遭到了王夫人和李纨的联合反对。   “你不是病了么?这要是病气带过去,可如何是好?!对了,老爷让你抄的孝经呢?这要是没抄完就出去……总之,离自己好生掂量掂量吧!”   宝玉闻言顿时语塞,他光顾着一举两得了,却忘了自己还处在伤风感冒当中,压根儿不适合与小婴儿接触,当下顿时就萎了。   王夫人和李纨婆媳两个如今也不惯着他,见他没再吵闹,就转头商量起了要送些什么礼物。   如今荣国府的处境实在是困顿,仓促间要给人送礼可不容易,好在她们各自都还藏了些压箱底儿的玩意儿,临时凑了凑,勉强也够撑门面了。   这时宁国府的尤氏也赶了过来,准备同两人一起去焦家探视。   不过她的表情明显有些古怪,说话带笑,却又瞧不出多少笑模样来——虽然早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一想到从今天起,芎哥儿就不再是焦顺唯一的子嗣,她就说什么也高兴不起来。   就这样,一直到目送三人离开清堂茅舍后,当了半天透明人的贾宝玉,这才悻悻的回了怡红院。   ……   却说王夫人等人赶到紫金街焦府后,头一个撞见的既不是焦顺,也不是来旺,更不是探春,而是满面红光仿似年轻了十岁的焦大。   自从得知焦家有后,他那张老嘴就再没有合拢过,还主动揽下了待客的差事——毕竟他得让人知道,这是他老焦家得了香火!   不过虽是喜得贵子,这当口焦顺却并不想大肆操办,因此也只知会了荣宁二府、史家、以及一些知己的故交——诸如神武将军冯唐父子。   饶是如此,也仍旧忙到下午才算是应付过去。   探春和袭人也是直到这时候,才跟着王夫人回到了家中。   临行前,探春特意找到伺候焦大的仆妇,反复叮嘱她们一定要小心服侍老太爷,但凡焦老太爷有什么不适,就立刻请大夫过来诊治。   显然,她是被荣国府接二连三的丧事搞怕了,唯恐焦大也因为高兴过度一命呜呼——焦大真要是有个好歹,不管是出于人情还是义理,焦顺都得守孝二十七个月。   真要这样,别说今年了,明年她都休想嫁过来!   好在目前看来,焦大撑到下一个冬天问题不大。   一路无话。   探春回到荣国府后,首先找到贾政,当面将五千两兑票交给了他,又解释道:“原本没这么容易,毕竟咱们才刚借了一万两——也是赶巧了,正好云妹妹生下了子嗣,焦大哥一高兴才没再计较。”   贾政默然的点了点头,如果有所选择的话,他根本不想找焦顺借钱。   但现在的问题是,他最珍视的面子早已经贬值的分文不值,肯借钱的除了薛家就是焦家——而考量到宝玉做的那些事,他宁愿退而求其次找焦家帮忙。   见父亲沉默以对,探春也就没跟他再多说什么,直接回了秋爽斋——明儿是二月二,虽然算不得顶重要的节日,好歹也是要提前准备准备的。   而另一边的怡红院里,也同样是一个自说自话,一个沉默以对。   宝玉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要在临行前获得袭人的原谅,但平素无比管用的方法,今儿却好像统统失效了,袭人一直是默然以对,只有被催问急了,才会开口敷衍上一两句。   连续碰了几次钉子,宝玉终于有些吃不住劲儿了,伸手在袭人眼前晃了晃,嗔怪道:“你今儿是怎么了?倒好像把魂儿丢在外面了一样。”   “只是有些累了。”   袭人勉强咧了咧嘴角:“二爷若是体贴我,就让我一个人歇一歇。”   听她都这么说了,宝玉自然也不好再继续纠缠。   等到宝玉退出了东厢房,袭人无奈的叹了口气,她原以为自己失身于焦大爷后,再见到宝玉会无比的愧悔羞惭,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面对宝玉的花式道歉,她竟只觉得聒噪吵闹。   或许是因为昨天晚上的经历,已经如同是当头棒喝一般,打破了她心底最后一丝幻想。   当然了,就算是没有预想中的那样羞愧,与宝玉独处时也难免尴尬。   于是此后的两天当中,她借口要帮宝玉收拾行李,几乎是从早忙到了晚,让宝玉压根没有机会再向她倾诉衷肠。   转眼就到了二月初四,贾政等人要扶灵南下的日子。   一大早,荣宁二府门前就停满了马车,除了荣宁二府的自己人之外,还有赶来送葬的亲朋故旧,焦顺自然也在其中。   让人意外的是,本该在津门府当差的孙绍祖也来了。   焦顺对他侧目良久,心道这忠顺王倒也算是雷厉风行,自己初二那天百忙之中散播出消息,这才两天功夫,孙绍祖就出现在了京城。   当然了,孙绍祖也有可能是专门冲着荣国府来的,毕竟那天他在门外也颇说了些‘肺腑之言’,更对迎春如泣似诉的嗓音十分迷恋。   至于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那就要看孙绍祖接下来的表现了。   “畅卿,你在看什么呢?”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中年男子好奇的声音。   “没什么。”   焦顺转过头一笑,道:“三叔,咱们接着聊海贸的事儿吧。”   能被他称为三叔的,自然是忠靖侯史鼎。   为了给妻儿老小预留退路,焦顺准备先行做些铺垫,因此找到了史鼎,恰好史鼎也正眼红二哥赚的盆满钵满,两人可说是一拍即合。   连这次来送贾政南下,也是先在紫金街凑齐之后,同车共乘过来的。   两人商量着要搜罗一批货物,准备择日南下两广,再装船漂洋过海的卖给欧罗巴人,一直到马车停在铁槛寺,史鼎还有些意犹未尽,恨不能当场就定下一整套流程。   但焦顺实是为了给家人留一条退路,自然不肯把南下的时间锁死。   为免史鼎继续纠缠,他忙拉着史鼎下了马车,又一鼓作气的抢到了最前面。   彼时贾政已经领着众人,跪在老太太棺椁前念念有词,多半是在告知老太太,即将南归故土的消息。   再然后贾政和贾琏各自打起了招魂幡,后面惜春扶着邢夫人,李纨和薛宝钗扶着王夫人,俱都哭哭啼啼的往外走。   焦顺的目光自然而然的,在每一位路过的女眷身上扫过,正成就感满满,忽觉薛宝钗看过来的目光十分诡异,神态怪诞就算了,更奇怪的是,她的目光还不断的犹疑,似乎是在打量旁人,又似乎是难以锁定焦顺一般。   首先这肯定不是羞怯。   因羞怯而避开视线,肯定不是这副样子。   可旁边的人又有什么好看的?难道还能与自己这个奸夫相提并论?!   焦顺一脑门子浆糊,不过好在贾政这一走,荣国府就是他予取予求的所在了,到时候找个机会当面问清楚就是。   他却哪里知道,即便是已经有了夫妻之实,薛宝钗也绝不会将自己方才所思所想如实相告。   说来也不怪宝钗神情怪异,她一直以为和母亲在那偏僻小院里幽会的人,就是忠靖侯史鼎,偏偏方才史鼎与焦顺并肩而立,态度还十分的亲密。   此景此景,着实令她不知该如何评价才好。   这时候送葬的队伍已经到了小山脚下,然后女眷们便不约而同的停下来。   贾政也带着即将南下的宝玉、贾环、贾琮、贾兰几个,转过过身与女眷们告别。   虽说贾政和王夫人早就形同陌路,但在人前还是尽量装出了夫唱妇随的样子。   而李纨就更不用说了,拉着儿子的手边叮咛边擦眼泪。   薛宝钗犹豫了一下,正要走向一旁的宝玉,却见宝玉快步上前,从人群里一把扯出了袭人,也不管旁边人会不会听了去,指天誓日的道:“先前是我一时糊涂,你放心,就算是被送去了牟尼院,等我回来也一定赎你出来!若不然,就天打五雷……”   “宝玉!”   王夫人转过头呵斥一声,宝玉只得收了声,却依旧拉着袭人不肯撒手。   贾政本来没注意到这边儿,听王夫人呵斥,才转头看了过来,眼见贾宝玉放着正牌妻子不管,偏拉着个丫鬟情意绵绵的,登时没好气的骂道:“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给我过来!”   宝玉见自家老子动了真怒,这才依依不舍的放开了袭人,垂头丧气的回到了贾政身边。   经此一事,薛宝钗连在人前演戏的心思都没了,只等着王夫人和贾政道完了别,便上前默默地扶着她,与邢夫人并肩跪在了路旁。   贾政举着招魂幡快步绕到了前面,然后男丁们组成的队伍,便簇拥着棺椁再次启程。   焦顺混在人群里,眼瞅着扶灵的队伍越走越远,那棺椁也从硕大无朋逐渐变得渺小,就好像是荣国府这些年的缩影一般。   如果不能及时想办法偿还外债的话,这或许就是荣国最后一次大摆排场了。   同样的,若是自己的计划出了什么差池,接下来也就算是自己谢幕前的最后表演了。 ###第七百八十五章 暗战   铁槛寺山脚下。   就在焦某人远眺扶灵队伍心下暗暗感慨之际,后面不远处,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粗豪大汉,也正眼含妒色的盯着焦顺的背影。   这人正是刚从津门府赶过来孙绍祖。   他昨儿奉王命连夜进京,原打算第二天一早就去拜见忠顺王,后来听说贾政要扶灵南下,这才临时改了行程。   因最近荣国府行情大跌,孙绍祖本以为自己这次主动贴上来,贾家上下总该给自己一些面子了,谁成想还是遇到了冷落。   不管是贾政等男丁,还是王夫人为首的妇人,眼中似乎都只有一个焦顺,全不把他孙某人看在眼里。   姓焦的有什么好得意的?!   一没军功、二没文才,虽侥幸当了官儿,但等王爷做了摄政王,只怕他转眼就是阶下囚了!   暗暗腹诽了几句,眼见焦顺被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而自己这边儿仍旧是无人问津,孙绍祖估摸着继续留在这里,也不会有什么效果,索性便先一步回了城。   在王子腾倒台后,他就彻底倒向了忠顺王,经过几次主动缴纳投名状,如今也算是忠顺王的亲信之一了,因此到了王府之后,也没等通禀就被领进了客厅里。   约莫在客厅坐了半刻钟,一个青衣长衫的中年就从外面迈步走了进来。   “蒋先生。”   见来的是忠顺王的心腹谋士,孙绍祖自然不敢怠慢,急忙起身拱手见礼。   然而那蒋先生却只是微微颔首,便大马金刀的坐到了主位上。   孙绍祖见状不由心下暗暗打鼓,这蒋先生他也见过几次,虽然是忠顺王的心腹谋士,但接人待物一向是谦卑有礼,并不曾因为自己是武人便态度轻慢。   今儿他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倨傲?   难道是王爷对自己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所以这蒋先生才摆出了冷脸,准备替忠顺王敲打自己?   这般想着,孙绍祖的态度越发恭谨,斜签着恭维了蒋先生几句,结果蒋先生也只是淡淡的,对他的吹捧照单全收,一副理当如此的模样。   孙绍祖为此愈发忐忑,但他却哪里知道,近来因忠顺王把那些文章,都安在了蒋先生头上,使得蒋先生在阴差阳错之下,成功混入了自己仰望许久的名士圈,并迅速打响了名声。   如今蒋先生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正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区区一个军汉,哪还肯放在眼中?   见孙绍祖还要开口,他放下手里的茶杯清了清嗓子,道:“你也是王爷信得过的人,客套的话就不用多说了,信里让你寻的人手,可曾带来了?”   “带来了、带来了。”   孙绍祖忙前倾着身子回道:“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手,我单独在内城赁了件小院,让他们暂时住在里面,需要时一声招呼便到。”   顿了顿,又试探着问:“不知王爷这回是有什么事情要差遣卑职?”   “倒也没什么。”   蒋先生斜了他一眼,再次端起茶杯,边慢条斯理的品着,边道:“听说南安王如今明明担着为太上皇治丧的重任,竟还时不时在街头纵马扰民,百姓们埋怨几句倒罢了,若是因此有个什么好歹,岂不还要咱们王爷帮着出面收拾残局?”   孙绍祖听闻沉吟片刻,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半晌才犹犹豫豫的道:“那、那毕竟是南安王,是太后的亲外甥……”   叮~   蒋先生将刚品了一口的茶杯放回桌上,力道不算太大,但杯底和托盘依旧撞出了一声脆响。   孙绍祖不自觉的打了个寒蝉,急忙闭上嘴巴。   就听蒋先生幽幽道:“是啊,那毕竟是南安王,是太后的亲外甥,他若要是有个好歹,除了咱们王爷,谁还有资格站出来收拾残局?你说说,这不是给咱们王爷找麻烦吗?”   说到这里,侧头对着孙绍祖斜藐过来:“咱们王爷什么脾气,要是因此发作起来,谁能扛得住?到时候是我扛,还是你来扛?”   孙绍祖嘴角的肌肉不受控制的颤动了几下。   这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就算不提主动交的那些投名状,单只考量津门水师的现状,他也绝对承受不起得罪忠顺王的后果。   可那南安王却也不是好惹的主儿,当初和忠顺王从民间争到朝堂,最后也不过是各打五十大板,谁也没能占据上风。   现如今忠顺王最大的靠山太上皇已经驾崩了,南安王依仗的太后却还硬朗,两家再要是对上……   “罢了。”   这时蒋先生忽然长身而起,道:“让你进京本就是我自作主张,你还是带着人回去,安生做你的水师副将去吧。”   是水师副提督!   孙绍祖一边在心下更正着,一边也忙起身拦在蒋先生身前:“先生息怒、先生息怒,您放心,我一定帮您把事情办妥!”   蒋先生有些不太适应仰着头看他,后退了半步,才冷笑道:“我什么时候托你办事了?”   呸~   说到底还不是想让老子来扛!   孙绍祖一边腹诽,一边忙抬手抽了自己个嘴巴,连声道:“对对对,是我自己要来京城做事,跟蒋先生您没关系,更跟王爷没关系!”   “那就最好不过了。”   蒋先生这才满意的坐回了主位,又道:“南安王毕竟也是王爷的子侄辈,说是有些龃龉,但他要真要有个好歹,王爷怕也心下难安。”   孙绍祖一时没明白,正想请教一二,蒋先生又道:“不过这年轻人吃些苦头,也未必是什么坏事,就说仇都尉家的公子吧,前阵子被人打破了头,将养了个把月才好,再出门时明显稳重多了。”   孙绍祖这才恍然,原来忠顺王让自己暗算南安王,并不是要取其性命,而是想给对方一个教训。   这一来,事情倒好办多了。   他松了一口气,心里顿时就活泛起来,忍不住试探道:“我听说王爷最近正在针对那焦畅卿,要不要顺便……”   说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你不要擅作主张,办好你自己要做的事情就成!”   蒋先生立刻摇头,忠顺王如今能拉拢到一部分重臣为自己张目,靠的就是利益交换,若提前除了焦顺这宝货,谁知道那些人会不会改弦易辙?   孙绍祖碰了个钉子,也只好暂时放下了嫉妒心。   因见蒋先生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他也便识趣的主动告辞离开了王府。   而孙绍祖前脚刚走,后门外就转出了忠顺王肥硕的身形。   蒋先生忙起身让出了主位。   忠顺王落座后,屈指敲着桌子得意道:“怎么样,本王昔日一招闲棋,如今却派上了用场——若是这回事情办的妥当,本王还要大用这姓孙的!”   蒋先生拱手道:“王爷远见卓识,学生不如也。”   当初忠顺王最初接纳孙绍祖时,蒋先生其实颇有微词,毕竟忠顺王纯粹就是因为当初琪官的事儿,想要借孙绍祖恶心贾家罢了。   可谁能想到时移世易,这孙绍祖竟就派上了大用场!   最初听闻那句‘一队龙禁卫就可令其束手待毙’的说辞,忠顺王被吓的肝胆俱裂,恨不能直接调孙绍祖进京勤王。   亏得蒋先生死谏,才让他放弃了这个念头。   但蒋先生也担心事到临头,皇后和吴贵妃不讲武德直接掀桌子。   于是反复斟酌之后,便建议忠顺王先重新拿回治丧的权利,虽然这是个临时差遣,但却勾连着宫里宫外,又有便宜行事之权,正可趁机广植耳目。   操作得当的话,安插一些亲信进入龙禁卫,也并非什么难事。   当然了,如果不是逼不得已,蒋先生还是希望忠顺王能够和平上位,能不动用武力最好不要动用武力,否则即便坐上了这摄政王的位置,却怕也未必能坐得安稳。   ……   与此同时。   焦顺也找上了代替父亲前来送行的冯紫英。   两人当初是不打不相识的交情,冯紫英甚至算是折节下交,现如今双方地位身份虽然完全掉了个个,不过彼此的关系倒是一直维持着。   和王夫人、史鼎各自告了声罪,两人直接在城外找了个小馆子,边吃边聊。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焦顺突然提起了孙绍祖:“那姓孙的实在是不讲究,做出那样的事情还敢纠缠不休,以前有政二叔在前面顶着,他还不敢如何,现如今政二叔去了南边儿,偏他又在这时候莫名其妙来了京城,我实在有些担心他这回来者不善。”   说着,又叹道:“可惜我如今自身难保,家里又刚添了子嗣,实在是分身乏术……”   冯紫英听了欲言又止,他虽然有心帮忙,但孙绍祖毕竟也不是普通人,且不提背后站着忠顺王,单只是三品武官的身份,就不是等闲可以欺辱的。   “放心。”   焦顺见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只是想让你找几个人盯牢了他,若是他果然心怀歹意,咱们再商量对策不迟。”   冯紫英顿时松了一口气,当下拍着胸脯道:“京城是咱们的地盘,盯个人还不简单?等我找老爷子借几个军中好手,保证连他晚上撒尿是朝左还是朝右,都给你打探的清清楚楚!”   焦顺适时吹捧了几句,便把这事儿敲定下来。   两人又推杯换盏了一番,直到有六七分醉意,这才结伴回了城中。   此后一连数日,焦顺都忙的脚都不沾地。   本来部里都已经跟他说好了,年后就交卸掉工部司务厅主事的差遣,结果最近这一闹腾,尚书侍郎们又担心这时候削权会让他多想,所以这事儿就又暂时搁置了下来。   结果年前年后的事情,就在二月份一股脑都堆到了焦顺的办公桌上。   再加上焦顺还有分心引导舆论,掌控工人们的情绪,一忙起来连去荣国府作威作福的时间都没有,就更别说是主动找冯紫英了解情况了。   就这般,一直到了二月初九。   这天下午,焦顺正在司务厅里批示公文,就听说冯紫英在外求见。   冯紫英虽也是军中子弟做派,但一贯粗中有细,按说不该直接到衙门里来,如今既然来了,必然是有什么大事。   于是焦顺忙命人请他进来,又屏退左右。   冯紫英进门后,便脸色煞白的坐在那里,好半晌才抓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身子前探,压低音量道:“今天中午,南安王坠马的事情你可曾听说了?”   “南安王坠马?”   焦顺心中一动,忙问:“伤的严重不严重?”   “听说一条被压断了,就算养好了也是瘸的。”   冯紫英说着,又自顾自斟了一杯茶水灌进去,然后盯着焦顺问:“你猜,这事儿是谁干的?”   听他这语气还用着猜?   “孙绍祖?”   “正是那厮!”   冯紫英一拍桌子,激动道:“虽然早知道忠顺王睚眦必报,可我也万没想到,他这时候还敢对南安王下手!”   “的确有些不合常理。”   焦顺微微颔首,他也没想到忠顺王喊孙绍祖来京城,就是为了暗算南安王。   虽说当初两人势同水火,前阵子南安王又抢了他治丧的差事,可眼下最紧迫的,难道不是先解决自己的安全问题吗?   如此舍本求末,他到底还想不想当摄政王了?   等等!   这时焦顺忽的想到了什么,脱口道:“南安王这一受伤,为太上皇治丧的差事,岂不是又要落到忠顺王头上了?”   冯紫英点头:“多半是这样,毕竟他最合适,当初也只说是操劳过度……”   说到半截,他又面露惊愕之色:“就只为了这个?!那可是太后的亲外甥,万一要是传扬出去……”   “肯定不只是为了这个!”   焦顺已然想通了忠顺王的图谋,心道这厮果然没有表面上那么混不吝,若是没有被自己抓到把柄的话,先夺回治丧之权,属实是一步妙棋。   但现如今这步妙棋却成了致命破绽。   不过……   到底要不要这时候就拿下忠顺王呢?   他想了想,对冯紫英道:“你把那几个盯梢的借给我,然后这事儿你暂时就先别管了。”   “这……”   冯紫英面露犹豫之色。   “听我的。”   焦顺抓住冯紫英的肩膀,不容置疑道:“这里面水太深,你把握不住。” ###第七百八十六章 狼多……   送走了冯紫英,焦顺便开始犯起愁来。   他本来只是想确定一下,忠顺王突然召孙绍祖进京,到底是不是中了自己的阳谋,动了把持武力的念头。   谁承想却意外获得忠顺王暗算南安王的证据。   乍一看这是意外之喜,但其实却破坏了他原本的计划。   现如今若是报上去,大概率是能扳倒忠顺王的,但焦顺要的不是扳倒忠顺王,而是一劳永逸的解决他在朝中的不利局面。   说到底,真正敌视他的并非忠顺王,而是以内阁为首的文臣集团。   如今皇权暗弱,相权必然势大,他焦某人若想与之抗衡,必须立下不世之功,再适当的展露出掀桌子的能力,否则只是见招拆招的搞定一个忠顺王,根本扭转不了颓势。   但不上奏的话……   焦顺虽然要求冯紫英保守秘密,但这么大的事情,冯紫英能瞒着别人,还能瞒着自家老子不成?何况就算冯紫英真能守口如瓶,连冯唐都不告诉,焦顺也未必敢信。   那么问题来了,冯唐得知此事会不会上报?   报上去的时候,会不会提到自己?   倘若皇后和吴贵妃知道,自己捏住了忠顺王的把柄,却瞒着没有上报,又会是怎样的反应?   唉~   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焦顺有些烦躁将公文归到了一处,准备提前打道回府,也好仔细斟酌斟酌到底该如何行事。   谁知还不等从司务厅出来,又有内务府的人找上门来,说是车厂去年下半年的账目终于总出来了。   其实这账目早该做出来的,但是因为年前太上皇突然驾崩,内务府也是忙的一塌糊涂,所以才拖到了现在。   焦顺随手翻了翻,发现数据比自己预料中的还要好上不少,主要是年前直隶周遭的几个省份都下了大单子,而内府的买卖向来是先钱后货,所以才显得分外亮眼。   当然了,这也和焦顺指定的宣传策略有关——‘俩轱辘一转,给个县太爷都不换’的顺口溜,据说都已经传到两广去了。   反正不管怎么说,总算是能见着回头钱了。   因想到荣国府现在正等米下锅,焦顺干脆决定先去荣国府里走一遭,也算是做一做喧宾夺主鸠占鹊巢的铺垫。   ……   大观园、秋爽斋。   莺儿正伸长了脖子,看宝钗与探春下棋,忽听得门帘响动,侧头看去,却是袭人拎了热水壶进来,配合着侍书重新沏了一壶茶。   眼见袭人沏完茶又默不作声的退了回去,莺儿忍不住捅了捅侍书的腰眼,示意她跟自己去外间说话。   “怎么了?”   侍书满脸不情愿的跟着到了外面,虽然是问句,实则看她脸色就知道,她其实早猜到了莺儿想问自己什么。   毕竟自从前两天袭人从怡红院转到秋爽斋后,已经又许多人跑来打探究竟了。   果不其然,莺儿冲院里努努嘴问:“袭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到了你们院里?”   顿了顿,又补了句:“是临时的,还是一直要在这边儿?”   “你自己问她去啊。”   侍书扁嘴道:“你们两个关系不是最好么?”   以前确实如此,当初莺儿想要撮合金玉良缘,袭人也猜到宝钗多半会是未来的女主人,想要提前做些铺垫,所以两人是一拍即合,在这大观园里堪称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但现在么……   莺儿直言不讳的道:“以前是以前,因为二爷的事儿我们早闹翻了——你到底说不说?你不说我也不问了!”   “这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我们姑娘身边缺人,怕日后不好打理家务,正好袭人也想另寻出路,所以干脆就找太太讨了她来。”   莺儿闻言瞪圆了美目。   这岂不是说袭人日后也要跟着陪嫁到焦家去?   “可她不是……”   刚想说袭人是宝玉的通房丫鬟,但转念一想,人人都认定了的准姨娘平儿,还不是一样转到了焦家?   可想通了这一节,并不代表她就能心平气和的接受。   哼~   先前还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为了二爷不惜哄骗自己,谁成想转脸就要领攀高枝儿了!   这若是让她如了意,也太便宜她了!   莺儿闷闷不乐的同侍书回到里间,等探春临时出去方便的时候,她便忍不住把这话转述给了自家姑娘,又怂恿暗示,希望宝钗能拦下此事。   至于怎么拦……   那当然是直接找焦大爷说了——她一个残花败柳之躯的丫鬟,难道还能盖过自家姑娘不成?只要姑娘开了口,她的如意算盘自然打不转!   薛宝钗听懂了莺儿的言外之意,所思所想却并不在袭人身上,在她看来袭人如何与自己全无干系,又何必去横生枝节?   倒是那焦顺……   最初失身于焦畅卿之后,宝钗颇提心吊胆了几日,唯恐他纠缠不清漏了痕迹,导致二人身败名裂成为千夫所指。   后来随着时间推移,她才渐渐放下心来,但也渐渐对焦顺生出了幽怨。   没有纠缠不清自然很好,但也不能一点消息都没有吧?!   他是把自己,把那天的事情当成什么了?   也就是宝钗素来沉得住气,换另一个只怕早忍不住主动质问了。   就在这时,客厅突然传来了李纨的笑声:“这回好了、这回好了!咱们家可算是能喘一口气了!”   说着,她挑帘子从外面进来,看到起身相迎的宝钗不由一愣,旋即忙又堆笑道:“原来弟妹也在,这倒省得我专门跑一趟了。”   原本宝钗与李纨的关系,虽比不上林黛玉和李纨,却也算是相敬如宾。   但自从王夫人选择放弃宝玉,转而培养贾兰,并将家政大全交由李纨掌握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当然了,表面上还是依旧如前。   宝钗也笑道:“嫂子是遇见什么喜事了?人还未至,笑声就先传进来了。”   “自然是大喜事!”   李纨顺势坐到了她对面:“方才焦畅卿来了,说是车厂去年年底由亏转盈,咱们家大概能分润近万两银子,这一来可算解了府里的燃眉之急。”   薛宝钗听了心下一动,旋即没事人似的笑道:“果然是大好事,嫂子一上任就裁撤了那么些人,也该给下面一些甜头尝尝了。”   “是啊。”   李纨叹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些日子拆东墙补西墙都没能凑齐月例银子,我之所以裁人,一来是为了开源节流,二来也是为了震慑下面,免得和凤丫头一样下场。”   宝钗笑笑没在说话。   这时候探春也回来了,听说焦顺带来了车厂的喜讯,也不由为家中的境况长出了一口气。   她们在里面谈论此事,外面丫鬟仆妇们议论的更厉害。   毕竟有了这笔分红打底,她们的月例银子也总算是有了着落——那些有可能被裁撤的,更是幻想着财政缓解后,自己就能保住工作了。   这一片欢声笑语中,唯独莺儿有些格格不入。   她的月钱是从宝钗这边儿走,压根不在乎府里如何,况薛家最能依仗的东西就是财货,荣国府越是缺钱,就越能体现出薛家的分量。   所以一开始听说荣国府有了新进项,她其实是有些不高兴的。   但后来问清楚这钱是车厂的分红,莺儿的情绪又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   王夫人虽然出尔反尔,将家政大全交给了李纨,但那车厂的股份契书,可是提前就已经交到自家姑娘手上。   如今府里想拿车厂的分红应急,那也得先问过自家姑娘答不答应!   这般想着,莺儿反过来愈发积极的讨论这事儿,恨不能阖府上下都知道要发钱了,到时候骑虎难下,自然又得求到姑娘面前。   正在这时,外面风风火火又来了一主一仆,打头的却是赵姨娘。   她进了院门就轻车熟路的要往里面闯,袭人见状忙拦下道:“姨娘且慢,大奶奶和宝二奶奶都在里面,还是先容我们通禀一声再……”   啪~   话还没说完,她脸上就重重挨了一巴掌。   赵姨娘叉腰摆了茶壶状,得意洋洋的骂道:“小蹄子,你到了这院里还敢跟我拿乔?真真瞎了你个狗眼!”   袭人猝不及防,捂着脸愣了片刻,旋即眼圈就红了。   她来秋爽斋也不过才三两天,虽说以前也都认识,但因侍书无形中的排斥,现如今还未能融入其中,故此见她被赵姨娘教训,都只在旁边看热闹,压根没人站出来帮腔拉架。   赵姨娘见状愈发得势不饶人,还待再跳脚骂上几句,好借袭人出一出对宝玉的怨气。   “姨娘又裹什么乱?!”   这时探春沉着脸里面出来,看了眼袭人,又对赵姨娘道:“两位嫂子都在里面,本就该通禀一声,她做的没错,姨娘却怎么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打人?”   “她、她态度不好,我就打她!”   赵姨娘先是自觉理亏,继而索性胡搅蛮缠起来,跳着脚道:“别处的丫鬟倒罢了,你这里的人也冲我甩脸子,那我怀胎十月岂不……”   “好了!”   探春听她又要提‘肠子里的事儿’,头疼的摆了摆手,道:“姨娘要有急事现在就说,若不是急事,就等我招待完两位嫂子再说。”   然后又对袭人道:“姨娘一贯如此,你也别太往心里去——这样,你去东跨院跟凤姐姐说一声,我听说琏二哥早想找焦大哥吃酒,择日不如撞日,既然焦大哥是来报喜的,咱们总该好生招待一翻才是。”   袭人正自委屈,听出这番话似有留宿焦顺的意味,本来只是半边脸红胀,如今却蔓延到了整张脸,当下忙垂首应了,绕过赵姨娘匆匆去向王熙凤传话。   她却未曾留意,赵姨娘听说要招待焦某人时,本来刁蛮的脸上也浮现起两朵红晕,不过更多的是贪婪与向往。   且不提秋爽斋里如何。   却说袭人风风火火赶到了东跨院里,将探春的话转给王熙凤后,王熙凤扶着高高隆起的肚子,脸上却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袭人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她回话,正犹豫该如何是好呢,才听王熙凤轻叹一声,摇头道:“罢罢罢,谁让我爱成人之美呢,回去告诉你们姑娘,以后别忘了我这个嫂子就好。”   这话说的有些古怪。   袭人也是回去的路上反复琢磨,才想明白琏二奶奶多半是已经知道了,探春与焦顺提前偷吃禁果的事情。   好在看琏二奶奶的意思,并不准备拆穿或者追究,甚至还准备给三姑娘卖个好,以图她日后报答。   可袭人便再怎么聪明,也万万想不到王熙凤真正的想法,其实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眼下她给探春打掩护的,等到探春嫁到焦家,那就该探春为她打掩护了。   却说袭人边琢磨边走,刚要从东跨院转到主宅这边儿,不想却被邢夫人派人给拦住了。   而邢夫人之所以拦下她,是听说了车厂分红的消息,想要打听一下具体的情况。   “大太太。”   面对邢夫人的盘问,袭人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明道:“那车厂是我们太太拿出体己,为宝二爷置办的产业,并不在公中。”   邢夫人一听这话脸色就垮了,冷笑道:“哼,有好事儿她倒只顾着自己,公中全是烂账!”   情知这事儿自己插不上手,邢夫人意兴阑珊,正欲命袭人退下去,忽然又随口问了句:“既然好处都是是你们那边儿的,那你来找凤丫头又是为了什么?难道说……”   她眼中闪过狐疑之色,有些疑心王熙凤与二房暗通款曲。   虽然说前阵子婆媳两个合作的十分愉快,趁机在老太太的遗产上咬下了好大一块,又甩掉了公账上的负担。   但那银子到账之后,婆媳两个的关系就没那么融洽了,若不是还有贾琏这个‘外人’需要对付,说不得都有可能就此反目。   袭人想了想,招待焦大爷的事儿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当下便把事情简单复述了一遍,当然了,王熙凤那一语双关的话,她特意用春秋笔法删掉了。   邢夫人听完,却是两眼再次放出光来,急道:“以往都是在你们那边儿招待,这回既然他二叔不在家,合该来我们这边儿才对!” ###第七百八十七章 ‘坦承’   听说‘贾琏’差人来请焦顺,王夫人心下是百般的纠结。   一来担心长房那边儿又趁机整出什么幺蛾子。   治丧期间与邢夫人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的经历,早已让王夫人身心俱疲,若无必要,她是再不想见到邢氏那张狐媚惑人又尖酸刻薄的嘴脸了。   二来么,上回焦顺就是在贾琏那里‘吃醉了酒’,才顺势留宿在荣国府里的。   若没有宝钗的事情,王夫人自然巴不得如此,但现如今再要留宿焦顺,就不免让她生出引狼入室的负疚感。   可贾琏身为荣国府里唯一一个成年男丁,出面招待焦顺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儿,自己又该以什么理由阻止呢?   就算是有合适的理由,焦畅卿又会怎么想?   正柔肠百转之际,焦顺已经长身而起,道:“既然琏二哥有请,那小侄就暂且告退了。”   “这、你……”   王夫人磕绊两声,最后还是泄气道:“那你就去吧。”   等送走焦顺之后,她怅然若失的呆坐半晌,忍不住唤来彩霞彩云询问宝钗现在何处。   彩霞想了想,答道:“宝二奶奶这会儿约莫是在秋爽斋里,自从三姑娘交卸了差事,她们就经常聚在一处下棋、写文章。”   “在三姑娘那儿?”   王夫人心中一动,暗道这或许倒是个不错的挡箭牌,正准备找探春过来面授机宜,转念又一想,探春若离开秋爽斋,宝钗又岂会久留?   于是又临时改口让人去请李纨。   李纨也是刚从秋爽斋里出来——再怎么看不起赵姨娘,那毕竟也是探春的生母,总不可能真就把她晾在一旁。   得了王夫人的召唤,忙又风尘仆仆的赶到了清堂茅舍。   王夫人屏退左右,拉着她悄声道:“我有件事情要交代你去做,你也别问为什么,只管照着做就是了。”   见她如此神神秘秘,李纨也忙打起了精神:“太太直管吩咐儿媳就是。”   王夫人做贼心虚的看了看门外,这才又继续道:“那好,你一会儿去找你三妹妹,让她晚上设法将宝钗留在秋爽斋——不要说是我的意思,更不要把这话传出去。”   李纨听了不由讶然。   当下也没提自己是刚从秋爽斋出来的,起身道:“我知道了,太太放心,我这就去找三妹妹分说。”   王夫人一面起身相送,一面再三叮咛:“记得,千万别说是我的意思!”   李纨连声做出保证,这才离了清堂茅舍,重又去寻探春。   彼时赵姨娘正软磨硬泡,想要留宿在秋爽斋里。   探春哪里不知道她的真正意图是什么?   东拉西扯吊足了赵姨娘的胃口,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正要‘勉为其难’的答应,忽又听说李纨去而复返。   探春心下纳罕,便让赵姨娘现在屋里候着,自去外面寻李纨问个清楚。   出门后还不等开口,就见李纨先冲着角落里使了个眼色,她立刻心领神会的道:“嫂子,咱们去凉亭里说话吧。”   姑嫂两个一先一后进了凉亭,李纨便将王夫人的交代一五一十,毫无隐瞒的复述给了探春。   探春听完眉毛一扬:“这么说宝姐姐也……”   “即便还没有成事,多半也已经有过什么了。”   其实王夫人这番话,非但泄露了宝钗暗中与焦顺有瓜葛,更彻底印证了李纨和探春心中,对于王夫人自己的揣测——若不是顾忌着什么,身为婆婆面对儿媳妇可能存在的奸情,又何须这般束手束脚?   只不过两人都心照不宣的略过了此事没提。   “唉~”   李纨无奈叹道:“他这是要把荣国府一网打尽不成?”   探春却没有回应这个问题,而是道:“其实太太有些杞人忧天了,大太太如今没了妨碍,巴不得把人拴在东跨院里——不过太太既然吩咐下了,那我一会儿再把宝姐姐请来就是了。”   面对她如此淡然的态度,李纨也不知是该钦佩还是无语——若换了别人,得知未婚夫做下这么些偷香窃玉的事情,只怕早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   于是探春一面差人去请宝钗回来,一面回屋里把这事儿跟赵姨娘说了,直把个赵姨娘气的直拍桌子。   “好个没良心的,我难道就是那自甘堕落的人?舍了这张脸,为得还不是你兄弟和你?”   探春也不答话只是看着赵姨娘冷笑,然后赵姨娘的气焰就肉眼可见的萎靡下来。   当初她确有这层意思,但现如今探春已经定好了要嫁去焦家,她再主动往上凑,就纯粹是饥渴所致了。   眼见探春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她一跺脚黑着脸碎碎念着向外走去,临到门口,忽又听后面道:“今儿是不成了,姨娘若真有心,等我安排就是。”   “果真?!”   赵姨娘大喜过望的转身,看到女儿戏谑的表情,又醒悟过来自己不该如此欢喜,但要压抑已然晚了,索性破罐子破摔道:“算你还有些良心!这一半天我抽空再教你些手段,便是百炼钢,咱们也给它炼成绕指柔!”   说着,唯恐探春反悔,提前裙摆逃也似的去了。   却说这日晚上,焦顺果然是留宿在了东跨院里。   邢夫人论姿色手段都算不得顶尖儿,但却有许多奇思妙想的器械助阵,即便焦某人不是头一回领略,仍是忍不住啧啧称奇。   怪道那些儒生总将精巧的造物称为‘奇巧淫技’,想来也是日常生活中多有涉猎的缘故。   ……   第二天一早。   焦顺离开荣国府的时候脑中一片清明,对世俗的欲望大减之余,也终于做出了决定:   放弃将利益最大化,选择稳妥为上。   于是他压根儿没去衙门里当值,而是去了东华门递牌子求见太子——身为正四品东宫少詹事,他自然有此权利。   说是求见太子,但真等被召入宫中,面对还是皇后加吴贵妃的组合。   而这次贾元春并未在场,也不知道是没来得及,还是自身的位置没能站稳。   见到皇后之后,焦顺便开门见山的,将自己拜托冯紫英监视孙绍祖,却意外发现孙绍祖暗算南安王的事情说了。   然后又道:“臣以为,只要设法确认南安王坠马前后,孙绍祖曾去过忠顺王府,便足以对忠顺王展开调查了!”   皇后听完半晌无语。   吴贵妃也是瞠目结舌,旋即怒道:“他怎么敢?!这简直是无法无天!”   焦顺暗暗翻了个白眼,心道你吴贵妃搞事情的胆子,却怕也未必比忠顺王小。   这时皇后沉吟道:“往昔忠顺王确实与南安王不睦,但眼下太上皇尸骨未寒,他又一心想要做摄政王,应该不会在这时候节外生枝吧?”   “娘娘。”   焦顺肃然道:“若只是为了私仇,自然是节外生枝,但若是忠顺王这么做,实则是为了重新夺回治丧之权呢?!”   经焦顺这一提醒,皇后才醒悟到,南安王出了意外之后,最有可能接过治丧之任的就是忠顺王了。   先前为了体面,皇后并未揭破忠顺王四处串联的事儿,对外只宣布忠顺王劳累过度需要休息,那他休息一段时间后重出江湖,自然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想通了这一节,皇后不禁有些惶恐起来:“忠顺王素来行事荒唐,不想暗里竟有这等算计——若焦大人所奏果真属实,那本宫也便顾不得天家体面了!”   吴贵妃也在一旁附和:“没错,若是真的,此人断不可留!”   焦顺等她们表完了态,这才又道:“臣以为,在掌握确凿证据之前,宫中最好先示敌以弱,一来免得打草惊蛇,二来也能诱使忠顺王露出更多破绽,等到时机合适时再将其一网成擒。”   皇后听了微微颔首。   吴贵妃却忍不住追问:“那你以为,怎么样才算是时机合适?”   “这……”   焦顺顿时语塞。   倒不是他没想好,实在是这话不好落人口实。   好在皇后也已经听懂了他话里未尽之意,当下扯了吴贵妃一把,道:“那就有劳焦爱卿暗中查证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最好是铁证如山!”   显然她是担心焦顺给忠顺王,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最后反倒闹得不好下台。   “臣遵旨!”   焦顺跪下领旨之后,却并没有急着起身,而是又吞吞吐吐的道:“另外还有一事,臣不知当不当讲。”   “何事?但讲无妨。”   “其实先前陛下曾交代臣暗中操练纠察队,以备不时之需,并再三交代臣要严守秘密,但现在……”   皇后都听的莫名其妙,更不用说吴贵妃了。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吴贵妃抢着追问:“这个纠察队是做什么的?陛下让你操练他们,又是为了什么?”   “回禀贵妃娘娘。”   焦顺老实答道:“纠察队全称为工人纠察队,乃是当初为了防备洋夷窃取我朝机密,顺带安排退伍伤残军官所成立的队伍,对外只说是看家护院,实则操练完全按照军中规制,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照你这么说,这其实是一支隐藏起来的军队?”   皇后没想到,原来皇帝还暗藏了这么个杀手锏,更万万想不到其实连皇帝本人,也不知道纠察队的具体操练情况。   她有些紧张的追问:“这纠察队有多少人?”   “尚不足两千。”   听到这个数字,皇后暗暗松了一口气,韩信点兵是多多益善,但要是一支足够庞大的军队,突然交到皇后手上,那带来的只会是惶恐和混乱。   她想了想,又问:“既然陛下曾再三叮嘱焦大人保密,那你今日突然点破此事,却又是为何?”   “这……”   焦顺侧头看向乾清宫正殿的所在,一副悲从中来的模,然后才答道:“臣听说忠顺王最近着实笼络了不少人,内中更有孙绍祖这样的中高层将领,宫内、龙禁卫里有没有他的耳目,眼下也还不得而知,倘若不慎走漏了风声,忠顺王孤注一掷之下,说不定会做出什么来。”   “故此臣以为,若要捉拿忠顺王时,不妨启用纠察队出面,纠察队并非官方所有,且都出身匠人子弟,对陛下、对太子、对新政都忠心不二!”   “原来如此。”   皇后微微颔首,有这孙绍祖的例子在,她也担心忠顺王暗中还藏了什么后手。   且对龙禁卫中的将领,她和吴贵妃也都并不熟悉,与之相比,自然是焦顺这个‘孤臣’和皇帝暗中培养的势力更为可信。   不过她性格稳重,没有急着做出决定,只道:“本宫知道了,难为你想的如此周到——这样吧,你先设法查证南安王坠马一案,至于要如何应对忠顺王,且等查到真凭实据再做定夺。”   焦顺再次顿首领命,然后这才乖乖告退。   这一回他进宫最大的收获,就是免除了纠察队的后患,不管皇后和吴贵妃最终做出怎样的选择,至少纠察队算是过了明路。   说到底还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真要等到忠顺王被拿下,纠察队非但没了用武之地,反而会变成一颗定时炸弹,为免落入这等尴尬境地,焦顺也只好把自己的底牌,包装成皇帝的杀手锏。   正一边传行在宫墙夹道间,一边想着等回去就把纠察队的现状,事无巨细的写成报告交给皇后和吴贵妃,忽就听身后有人大声呼喊。   焦顺回头看去,顿时吃了一惊。   “戴公公?!”   却原来满头大汗追上来的,竟是隆源帝身边的大总管戴权。   虽说隆源帝长时间昏迷不醒之后,戴权的地位有些下降,但也依旧是宫里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此时这般不管不顾的追过来,莫非是……   “焦、焦大人!”   离着还有数丈远,戴权便扶着膝盖停了下来,同时扯着嗓子喊道:“圣上有旨,召焦大人速往乾清宫见驾!”   果然是皇帝醒过来了!   确认了自己猜测后,焦顺心中大叫不妙,要是等过些日子皇帝再醒过来,未必会和皇后讨论与纠察队有关的事情,可现下自己才刚假传圣旨,皇后肯定会提起这事儿。   这要是被隆源帝给一口否认,那自己可就真是弄巧成拙了! ###第七百八十八章 托孤   焦顺心下忐忑,反应自然就慢了半拍。   戴权见状又连声催促道:“焦大人,快些跟老奴回乾清宫吧,别让万岁爷等急了!”   瞧他那面带悲戚的焦急模样,皇帝这回多半不是正常清醒,而是回光返照无疑。   “有劳公公引路。”   焦顺忙回了一句,然后便亦步亦趋跟着戴权往乾清宫跑。   跟上戴权对焦某人来说轻而易举,但做贼心虚的他还是沁出了一脑门子冷汗。   毕竟皇帝也不是没动摇过,先前就曾想过用新儒分薄他的话语权,这要是冷不丁发现他把纠察队搞成了军队……   但这当口再要补救也来不及了,只能期盼皇帝的回光返照‘时间紧、任务重’,压根来不及讨论此事了。   一路无话。   就在两人前后脚冲进乾清宫正殿的同时,就听那帷幔后面哭声骤起。   “陛下、陛下~!”   那拖长了音儿的动静,却不是吴贵妃还能是哪个?   听到哭声后戴权面色大变,本就精疲力竭的双腿一软,直接扑倒在那帷幔前,悲声呜咽道:“陛下,老奴回、回来了。”   焦顺见状心中的忐忑顿消,继而也不由悲从中来,无论怎么说隆源帝都算是他的伯乐,如今身死道消……   他幽幽叹息一声,屈膝长跪不起。   谁知这时从帷幔内跌跌撞撞冲出一人来,不慎被戴权绊了一跤险些跌倒,亏得焦顺手疾眼快扶了她一把,然后又急忙缩手,恭声道:“见过贵妃娘娘。”   冲出来的正是吴贵妃,她先是瞪了匍匐在地的戴权一眼,然后用帕子捂着眼角,有些不自在的对焦顺道:“皇上宣你见驾,你快些进去吧。”   啊?!   这么说皇帝还没咽气儿呢?!   那你刚才哭的撕心裂肺一般又是因为什么?   焦顺强忍着冲吴贵妃翻白眼的冲动,起身小心翼翼的进到了帷幔里。   就见龙床周遭跪着三名太医和四名宫女,皇后娘娘则正侧坐在床尾,拉着隆源帝的手垂泪不已。   见焦顺从外面进来,皇后下意识抹了把眼泪,起身道:“焦大人且近前说话。”   然后又主动退到了一旁。   焦顺急忙趋前几步,红着眼睛泪眼婆娑的看向了隆源帝,就见隆源帝已经瘦的形销骨立,那只始终圆睁着的右眼几乎凸出框外,愈发显得狰狞可怖。   尚算完好的左眼则只睁开了一半,斜藐向焦顺的方向,与他三目相对,干涩的嘴唇立刻煽动起来,发出微弱的声音。   焦顺本想跪倒在床前,见状犹豫了一下,忙把耳朵贴了上去。   却听隆源帝艰难问道:“新政如、如何?”   看来自己假传圣旨的事情还没有被揭发。   唉~   这皇帝或许算不得英明神武,但也绝对是有雄心有抱负的。   只可惜天不假年……   焦顺原本硬挖出来的眼泪,逐渐被真正的泪水所替代,当即先把有线电报的推进情况禀报了一番,又说了京西铁路的最新进展。   至于工学现状、连珠枪的普及推广、乃至于坦克的研发进度,也都报喜不报忧的捡着好的说了。   这期间先是太子被带了过来,然后是太后,不过因为见到皇帝听的入神,便都在一旁守着并未打搅。   直到两位宰辅联袂而来,有关于新政的汇报才算是告一段落。   见焦顺停了下来,皇帝后知后觉的看了眼两位宰辅跪拜的方向,然后颤巍巍的抬了抬手。   焦顺试着伸手握住,又听隆源帝涩声道:“太、太子。”   这声音虽然仍旧微弱,却比先前要洪亮了不少。   焦顺忙招呼太子道:“殿下,请近前来。”   太子抹着泪到了近前,又在焦顺的示意下伸手托住了皇帝的手腕。   焦顺正待抽回自己的手,隆源帝也不知哪儿来力气,忽然就攥紧了,甚至还努力往上扬了扬头。   皇后见状,忙上前给他垫了个靠垫。   隆源帝倚在靠垫上喘息着歇了好一会儿,这才又开口道:“朕去后,太子务必、务必勤学纳言,恪修君德……在焦、焦焦卿的辅佐下,将朕的新政继续推行下去,若、若……若是如太祖一般人亡政息,朕便在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   前面说的磕磕绊绊,最后这句却几乎是吼出来的。   两位阁老也听的清清楚楚,一时脸色都有些难看。   皇帝临时还念念不忘新政也就罢了,当着两位内阁辅臣的面,却越过他们托孤给焦顺算是怎么一回事?   虽说如今詹事府群龙无首,焦顺这个少詹事兼帝师,理论上也勉强够格做个托孤之臣,但也还远远当不起一个‘重’字!   只是还不等他们提出异议,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的隆源帝便闭上了眼睛,原本紧攥着的手也缓缓松开。   焦顺见状,忙喊太医上前查探。   三名太医立刻爬起来一通忙活,足足用了两刻钟,才郑重的宣告了皇帝的死讯。   大殿内顿时哭声一片,尤其是丈夫刚死了没多久的太后,扑倒在儿子的尸身上哭的几欲昏厥。   两位阁老也跟着哭了一阵子,然后便敦请皇后节哀顺变,到外间商量一下国丧事宜。   其实这事儿也没什么好商量的,按规矩由太子主持治丧,礼部、内府协理就是了——太上皇死后原是该皇帝主持,但隆源帝植物人一般压根不济事,所以这差事才会先后落到忠顺王和南安王头上。   皇后耐心听完了这些章程,抹着泪道:“哀家如今五内俱焚全无主意,一切听凭两位阁老的,按照规矩来就是了——不过太子毕竟年幼,尚需有人在旁引导,不如将詹事府也算上,一并协理如何?”   两位阁老听了自然不喜,但詹事府辅佐太子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纵使他们再排斥焦顺也无从反对,只能在心里暗骂王哲不当人子,若非他为了洗白名声突然辞官,又怎么会让焦顺这个少詹事成为詹事府的实际掌舵人?   于是一面去请礼部尚书入宫,一面只能捏着鼻子请出了焦顺。   就这样,在礼部尚书赶到之前,焦顺先打着太子的旗号,代为主持起了隆源帝的身后事——至于内府,奴才如何做得了主人的主?那纯粹就是领命听吩咐的。   等到礼部尚书赶到时,他早把先期事宜铺派的差不多了,礼部尚书想要插手,还要找他了解其中的内情。   于是等百官闻讯入内吊唁时,所看到的就是焦顺颐指气使,连堂堂礼部尚书都只能追随其后的情景。   这让不少人为之愤怒不已,却也让更多人熄了针对焦顺的心思。   其中心情最为复杂的正是忠顺王。   听闻皇帝驾崩之后,忠顺王就跟蒋先生讨论了一下此事的利弊。   首先两代君王前后脚离世,肯定会让宫里乱上一阵子,正适合乱中取利浑水摸鱼。   但同样也有人多眼杂的弊端,何况两场国丧同时办理,隆源帝这边儿——尤其是那焦顺,肯定也会分润走不少的权利。   所以蒋先生建议,尽量设法让协理治丧的焦顺成为众矢之的,群臣越是对其不满,就越是有利于忠顺王接下来的动作。   然而忠顺王进宫之后才发现,压根不用自己出手,焦顺就已经成了众人侧目的焦点——这虽是好事儿,但忠顺王却又有些不忿他抢了自己的风头。   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去与其别别苗头,好在群臣面漆那展示一下自己的强硬作风。   忽就见一个宫女跑来寻找焦顺,说是太子有事召见。   焦顺闻言就有些莫名其妙,太子这时候找自己能有什么事儿?   可若是皇后见召的话,如今自己身为协理治丧的一员,也完全没有必要再借用太子的名头。   他满心疑窦的跟着那宫女到了乾清宫内——皇帝尸体如今还在这边儿,所以后宫嫔妃连同太子也都在此守候,但群臣总不能一股脑全都涌入后宫,所以只在前殿吊唁。   结果就在偏殿里见到了吴贵妃。   吴贵妃的情绪明显不怎么好,先前她误以为皇帝驾崩,迫不及待的哭出声来,结果却闹了个乌龙,也因此被赶出了寝殿。   所以直到各宫嫔妃云集乾清宫,她这才后知后觉的确定皇帝是真的死了。   当下她忙赶到寝殿里,拉着皇后询问了前后经过。   然后吴贵妃就开始忧心忡忡,打着太子的名义单独召见了焦顺。   “臣见过……”   “好了,免礼平身吧。”   摆摆手,免去了焦顺的礼数,吴贵妃换了个坐姿,翘起因常年练舞而均匀健美的腿,蹙眉问:“这里也没外人,你给本宫一句准话,现在到底能不能拿下忠顺王?!”   “这……”   焦顺小心翼翼的道:“眼下还没有确凿的证据,硬要拿下忠顺王的话,皇后娘娘只怕未必肯答应。”   “那难道就任由他来主持太上皇的丧事不成?”   吴贵妃烦躁的抖着腿,素白小巧的绣鞋来回画圈,本朝自建国之日便严禁裹脚,但她这一双天足却依旧称得起金莲之说。   见焦顺没有回话,她又进一步点出了自己担忧的事情:“两边都在宫中治丧,彼此难免要交际,那奸王若趁机对太子下手,可该如何是好?”   这倒是不得不防。   焦顺想了想,建议道:“娘娘若是放心不下,怕宫中有人受其蛊惑收买,不妨暂请几位机敏警觉又可以信赖的官宦女眷入宫守制,全程负责看护太子的饮食。”   “官宦女眷?”   吴贵妃微微蹙眉:“你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这……主意是臣出的,臣理当回避。”   “什么回避不回避的!”   吴贵妃摆摆手,不耐烦的道:“那容妃直到现在依旧护着他不肯招认,可见这奸王颇有些手段,如今除了你之外,本宫和皇后姐姐还能信得过谁?”   她把话说到这份上了,焦顺自然不会矫情,当下点了两个人:“那臣便斗胆推荐两个人选,其一是南安郡主,两家王府素来不睦,若再适当透露忠顺王暗算南安王一事,料来郡主必定会尽心竭力。”   吴贵妃听了连连点头:“南安郡主我是见过的,确实是个聪慧女子——这二一个呢?”   “第二个人选,是荣国府的三小姐贾探春……”   “荣国府?”   不等焦顺说完,吴贵妃就大摇其头:“不妥、不妥,贤德妃的事情先不说,那贾宝玉才被罢官永不叙用,那什么三小姐若是因此怀恨在心,岂不正中那奸王下怀?”   “娘娘容禀。”   焦顺忙道:“那三小姐实已与臣定下婚约,不日便将嫁给臣做兼祧,以继承我本姓来家的香火。”   吴贵妃倒是对他改姓的事情有些了解,所以并不意外兼祧之事,但却对兼祧的人选不怎么满意,没好气的道:“本宫不是说过,让你与贾家的人保持距离么?难道本宫的话,你只当是耳旁风不成?!”   “娘娘赎罪!”   焦顺急忙跪地道:“臣不敢欺瞒娘娘,实是早在去年臣就与那三小姐有了夫妻之实,如今再要反悔实在是有些……”   “嗯~”   吴贵妃闻言眉毛一挑,心道除了自己倒背如流的那两篇文章,这焦顺果然还有别的风流韵事!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前倾着身子,差点就想让焦顺‘如实交代’,只是时间地点完全不合适,所以才又强行按捺住,点头道:“既如此,她也算一个。”   旋即又叹道:“即便如此,也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如能提前除了这奸王……”   说着,她目光灼灼看向焦顺,显然是希望焦顺更大胆一些。   她要是能拿出太子生母的魄力来,直接下令让焦顺去做,焦顺多半是不会拒绝的,可偏偏她自己没这魄力,只希望焦顺主动把责任揽过去,焦某人自然敬谢不敏。   等了半晌不见焦顺回应,吴贵妃脸色微臣,没好气道:“罢了、罢了,你去忙你的去吧。”   焦顺应了一声,倒退几步这个要转身离开,忽悠听她喊了声:“回来。”   焦顺疑惑的回过头,却见吴贵妃一本正经的吩咐道:“等回头,记得把你和三姑娘的事情写成奏折交上来。” ###第七百八十九章 家风   荣国府得到消息的时间,照例又比别家晚了半拍。   上回因为本就在热孝当中,所以王夫人等命妇并未入宫守制,而现如今老太太的棺椁都已经送去那边儿了,自然不可能再做例外。   故此得了消息之后,王夫人、邢夫人便各自准备起命妇的行头,连薛宝钗因是御赐成婚,一入门就得了七品诰命,后来宝玉虽被罢官,她这诰命却并未被收回,因此也在入宫守制之列。   王熙凤本也该去的【贾琏曾捐过一个知州】,但临盆在即,偏这孩子又是守孝期间怀上的,见不得光,故此便干脆报了个病假。   却说王夫人正忙里偷闲,嘱托李纨在国丧期间好好看家,忽就听说宫中派了天使来。   “怎么这时候派人来传旨?”   王夫人不明所以,一旁李纨却忽然变了颜色,战战兢兢道:“该不会是当初那些传言……”   王夫人一听这话脸色也白了,当初传言说贤德妃妨主,不如命其陪葬帝陵以解祸患,现如今皇帝刚死,宫中就派了天使来,难道说……   是想让家中准备后事?!   “太太?”   见王夫人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身子更是缓缓往后瘫软,李纨忙扶住她宽慰道:“或许是我想多了,事情也未必就发展到这步田地。”   王夫人苦笑摇头,事到临头也由不得她退缩,只能勉力振奋精神,带着李纨前去领旨。   婆媳两个赶到荣禧堂时,邢夫人与贾琏也已经到了,邢夫人当仁不让的站在主位上,见王夫人从外面进来,也只是微微一扬下巴。   不过王夫人也没心思与她计较什么了,默默站到了次席,惶恐不安的等待着天使的‘宣判’。   谁知那天使四下里扫了一圈,忽然问道:“那位是府上的三小姐,闺名唤作探春的?”   众人尽皆愕然,搞不明白这事儿和探春有什么干系。   不过王夫人随后还是连忙道:“小女不曾在此,请公公稍后,我这就命人去将她唤来。”   那公公微一拱手:“有劳了。”   然后便闭起了嘴巴,显然是想等探春过来再宣读旨意。   这让众人愈发莫名其妙,探春不能说是与宫中全无关系,只能说是风马牛不相及,偏怎么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宫中会专门派人给她颁旨?   不独别人为此不解,探春在秋爽斋里得了消息,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她还是立刻拾掇了一下,带着侍书、袭人赶奔荣禧堂。   等迈步走进厅内,王夫人忙一面伸手召唤,一面对那公公道:“这便是小女探春。”   那公公端详了探春两眼,旋即便摆出了宣读圣旨的架势。   这时邢夫人首先跪倒接旨,王夫人也不好再打探,忙也跪倒在她身侧。   等厅内乌压压跪倒一片,才听那宦官抑扬顿挫的宣布了皇后的懿旨,大体是宣荣国府的命妇们入宫守制,末尾才单独补了一句,特命贾探春也追随前往。   入宫守制是惯例,压根无需专门传旨。   那这份懿旨不用说,肯定就是专门冲着探春来的。   但是为什么呢?   众人无不向探春投去纳罕的目光。   等到传旨太监离开之后,更是将探春围的水泄不通,七嘴八舌的追问缘由。   探春自己还糊涂着呢,如何能给他们做出解答?   眼见越问越乱,王夫人忙道:“好了、好了,既然三丫头也不知道,那咱们还是先进宫吧——毕竟是点了名的,总不好去的太迟。”   探春这才得以脱身。   于是众人一番拾掇,又汇合了东府的尤氏,匆匆赶奔宫中。   途中薛宝钗与探春同乘,见她一副眉头紧锁的样子,遂宽慰道:“你想那么多做什么?若真是天塌了,也该高个子的来顶,如今既选了你这名不见经传的,多半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   探春叹了口气,无奈道:“可这个节骨眼上,来的又如此突兀,我就算不愿意,也没办法不多想。”   “我琢磨着……”   薛宝钗若有所思,但话到嘴边又换成了反问句:“那你想出来什么来没?”   探春横了她一眼:“我想的多半和姐姐想的一样。”   不等薛宝钗回应,又叹道:“除了焦大哥,我也想不出别的缘故了。”   薛宝钗闻言微微颔首,她方才也是想到了焦顺头上,毕竟与探春关系匪浅,又能够得着皇后娘娘的,也就是焦某人了。   但焦顺这时候把探春找去是为了什么,两人暂时还都想不明白。   “若真是他,那就更不会是坏事了。”   薛宝钗说着,挽住了探春手道:“你就把心踏踏实实放在肚子里,正巧凤姐姐去不了,我原本还担心在宫里没人做伴儿呢。”   然而宝钗也没想到的是,甫一进宫两人就被迫分开了,压根也没有作伴的机会。   眼见王夫人几个被带去了命妇守制的所在,自己却被两个宫女引领着一路深入宫中,便探春再怎么胆大包天,一时也不由心生忐忑。   就在此时,忽听一个清脆的嗓音呼喊道:“前面可是蕉下客?!”   这‘蕉下客’正是探春的诗号,素来只在诗社中题诗所用,不想今儿却在宫中被人叫破。   探春脚步一顿,愕然回头,却见后面快步赶上一人,细高挑的身量,柳叶弯眉樱桃口,虽是一身缟素,依旧难掩贵气,赫然正是南安郡主。   “小郡主?”   探春惊呼一声,下意识想要迎上去,旋即想到这是在宫内,便又站住脚等对方靠近。   南安郡主提着裙角小跑上前,有些激动拉住探春道:“这回有你一起作伴,我可就安心多了!”   探春心下一动,忙问:“郡主可是知道,这次唤我入宫是所为何事?”   “这……”   南安郡主这才知道探春还不知究竟,犹豫着看看左右,旋即道:“等一会儿见了娘娘,你自然就知道了。”   探春见她不肯透露实情,略略有些失望,但也从南安郡主的反应当中,猜出自己这次进宫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因此也便塌下心来与南安郡主边走边聊。   不过探春七分注意力仍是放在观察四周上,等发现自己被带到了钟粹宫中,她立刻就明白这次是要去见什么人了。   因曾听焦顺品评过吴贵妃的为人,又知道她对自家姐姐的态度,故而探春连忙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等见了吴贵妃当面,更是摆出一副无比恭谨的态度,生怕一个不小心触怒了睚眦必报的贵妃娘娘。   “妙珍妹妹【南安郡主】快快免礼。”   吴贵妃先给南安郡主赐了座,然后目光才转向了依旧跪在地上的探春,用自以为威严满满的声音道:“抬起头来。”   探春缓缓抬头,却并不敢直视吴贵妃。   吴贵妃高高在上的端详了一番,见她果然与贤德妃生的有几分相似,但英气似乎要更重一些。   以贾元春的精明,料来这位三姑娘也差不到哪去,于是吴贵妃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道:“你可知皇后姐姐传召你入宫,所为何事?”   “民女蒙昧无知,还请贵妃娘娘示下。”   吴贵妃当即一摆手,挥退了左右,然后才道:“先前太上皇突然驾崩,实是中毒所致,至今幕后元凶尚未查明,偏先皇亦在此时仙去,宫中纷乱,太子又需要主持国丧,本宫为此忧心忡忡,故而问计于焦爱卿,他便向本宫举荐了你与郡主。”   说到这里,她故意卖个关子:“你可知他举荐你二人意欲何为?”   果然是出自焦大哥之手!   不同于南安郡主展现出来的忐忑,被卷入了这样的大事件当中,探春非但不觉得惶恐,反而第一时间感到了亢奋。   于是她不假思索的答道:“民女以为,当是让我二人暂伴太子左右,盯紧太子的饮食穿戴,勿使出现纰漏。”   “果然是贤德妃的妹妹!”   见她这么快就领悟了自己的使命,吴贵妃赞叹一声,旋即却又沉声道:“兹事体大,但凡出一丁点的差池,莫说是你姐姐,连我和皇后姐姐都未必保得住你!”   虽然这话是冲着探春说的,但也同样将南安郡主包括在内。   因此南安郡主也忙躬身,与探春异口同声道:“娘娘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绝不敢懈怠分毫!”   吴贵妃对她们的态度尚算满意,于是又仔细盯着探春打量了一番,深深将她印入脑海之后,这才唤来女官,命其带着二人先去恶补一些基础常识,然后再去太子身边当值。   南安郡主正准备乖乖告退,探春却忽然开口道:“娘娘,民女有一事相求。”   吴贵妃脸色顿时就有些不好,心道这小蹄子果然是贤德妃的妹妹,惯会讨价还价!   虽然心中不喜,但眼下毕竟还是用人之时,所以她最终还是面色冷淡的突出一个字来:“讲。”   却听探春恭声道:“民女与郡主皆不识医药之道,便殚精竭智也未必全无破绽,故此希望娘娘能调拨一名医者,与我一同辅佐郡主。”   听她所求原来是这个,吴贵妃面色稍霁,但还是皱眉道:“调拨医者倒是不难,但你又如何保证这医者不会被那幕后黑手引诱?”   听出吴贵妃言语当中,隐隐对那幕后黑手十分忌惮,探春不由暗暗纳罕。   因与焦顺勾连极深,又参与了其制定的‘郑伯克段’计划,她对忠顺王的实力认知颇深,明白其除了皇族长者的身份之外,其实更多的是借势而为。   但听吴贵妃所言,却似乎并非如此。   探春自然更信得过焦顺,所以便只能认定是信息差,又或是焦某人故意引导所致了。   她一面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面沉吟道:“当初焦大人曾引荐过一位女大夫,去为民女的祖母诊治,此人既得焦大人看重,想来应该也足堪信任。”   “是么?”   吴贵妃闻言微微颔首,旋即便道:“此事本宫知道了,你们先随浣碧去吧。”   等到南安郡主与探春跟着那女官离开后,她立刻便又打着太子的名义传召焦顺。   焦顺刚带人将隆源帝的尸身挪到了灵堂里,正陪着太子在那儿哭灵呢,忽就得了太子传召的消息。   他无语的扫了眼一旁的太子,却也只能跟着那传令宦官回了钟粹宫。   一见面,吴贵妃就问起了‘女大夫’的事儿。   焦顺当即就有些傻眼,他是万没想到这事儿会牵连到林黛玉头上。   但这也怪不得探春,探春所顾虑的确实有道理,偏她又不知道那女大夫是林黛玉假扮的,阴差阳错之下才有了这桩乌龙。   这要是真把林黛玉弄来,先不说穿帮的事儿,真要是因此误了正事儿,谁能担待的起?!   于是不敢隐瞒,忙翻身跪倒解释此中关窍。   偏吴贵妃对这种八卦最是感兴趣,期间不停的追问,最后连林黛玉和贾宝玉的爱恨情仇,也听了个七七八八,最后似笑非笑的道:“这么说当初皇上赐婚,最后却倒便宜了你?”   焦顺讪讪不答。   吴贵妃却也没有替贾宝玉打抱不平的意思,摆手道:“既然这事儿是弄出来的,那这大夫的人选也还是要你来定——记得,但凡出一丁点纰漏,本宫绝不饶你!”   “臣明白!”   焦顺连忙叩首应是。   正待趁机告退,不想吴贵妃忽又补了句:“至于那林黛玉么——不妨也召进宫来瞧瞧,便不济事,三个人也好过两个人。”   “这……”   焦顺顿时面露苦色。   其实他心里明白,探春压根就不在乎这些,见了林黛玉也只会帮自己遮掩,而之所以面露苦色,完全是因为吴贵妃摆明了是要看他的笑话,他若不展露出为难的模样,岂不是拂了吴贵妃的意?   “怎么?”   吴贵妃提高音量:“你不愿意?”   “臣不敢!”   焦顺忙道:“臣只是担心两人起了争执,反而不利于照料太子。”   这话吴贵妃倒是听进去了,她固然想看乐子,可也绝对不想把儿子赔进去。   当下意兴阑珊的道:“那就算了。”   旋即又道:“对了,那份奏折你记得尽早呈上来,本宫着实有些好奇,贤德妃娘家的‘家风’到底是如何模样。” ###第七百九十章 吴氏生非   中左门附近的偏殿内。   忠顺王正背着手来回踱步,眼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官员从外面进来,忙停下脚步追问:“如何了?”   “王爷尽管放心。”   来人冲着忠顺王一拱手,亢奋道:“下官刚起了个头,礼部官员便群情激奋,如今已选出几人作为代表去向大宗伯【礼部尚书】进言了。”   顿了顿,他又补了句:“督察院那边儿也不乏响应,预计会有不少人上折子参劾那焦顺。”   “好好好!”   忠顺王脸上烦恼尽去,扼腕冷笑道:“王琰老儿如今一心想递补内阁,方才被压了一头竟还能忍得住,若不给他些压力,他怎肯站出来与那焦顺打擂台?”   说着,又吩咐那年轻官员继续煽风点火,务必让朝臣们把火力全都集中在焦顺身上。   那年轻官员也不推辞,拍着胸脯满口答应。   若要让官员们群起响应支持忠顺王摄政,那他打死也不敢立军令状,但要说挑动群臣针对焦顺……   天下还有比这更容易的事儿?!   隆源帝还在世时,就有不少人隔三差五参他一本,如今隆源帝彻底咽了气,还不知到有多少人摩拳擦掌,想要将这‘祸国奸贼’明正典刑呢。   就这般,明里暗里也不知多少人串联,等到第二天参劾焦顺的折子足有几十斤重,领头的正是被下属群起逼宫的礼部尚书王琰。   其实王琰倒不纯是因为想递补内阁,求稳之下才任由焦顺出风头的,实在是他明里暗里试了几次,都被焦顺不软不硬的挡了回来,一时没能扳回局面罢了。   结果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却成了贪图阁老之位,不惜于焦贼苟合的证据。   没办法,礼部本来就是反焦大本营之一,一丁点的错在礼部也会被放大,何况还是在这样重要的场合?   最后王尚书为了洗脱这个罪名,不惜一日三奏,言辞也是愈来越激烈的,指摘詹事府应该辅助太子,而不是喧宾夺主。   即便太子年幼难以主持,也该由礼部代为主理,而不是让临时加入其中的詹事府喧宾夺主。   在这群起围攻之下,那焦顺果然怕了,除了实在避不开的场合之外,平日里就在偏殿内关起门来写东西,也不知是打算自辩,还是想递折子喊冤。   反正是从心了!   自王琰以下无不弹冠相庆,心道这焦贼失了靠山果然不足为虑,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再接再厉,让皇后和吴贵妃看到民心所向众志成城,争取在新皇登基之前拨乱反正。   另一边忠顺王更是自以为得计,如今人人都把注意力放在文理之争上,听闻皇后为此惶惶不可终日,正是自己暗中布局的好时候!   于是一面大肆拉拢中高层文官,一面暗中设法腐化龙禁卫将校。   又私下里运作,准备将孙绍祖调入京营三卫当中,充任实掌兵权的参将。   说实话,其中不少事情都做的很是毛躁。   可即便蒋先生劝他不要操之过急,应该春风化雨徐徐图之,他也是一概不理,只道自己如今便是世宗皇帝第二,莫说是私下里染指一些军权,便真就造了反,那不得人心的孤儿寡母又能奈他如何?   偏他一意孤行之下,效果竟还好的出奇。   文臣这边就不用多说了,连龙禁卫的将校也纷纷望风而投。   忠顺王见此,越发不理会蒋先生的劝说,骄狂之心一日胜似一日,渐有仿效世宗皇帝之意。   ……   一晃将近半月。   这日傍晚皇后难得闲下来,正揉着眉心闭目养神,忽闻报说吴贵妃来访。   皇后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起初吴贵妃还肯帮忙分担一些政务,但渐渐就不耐烦了,偏又咬死了不愿意启用贤德妃,直闹的她近来几无宁日。   但谁让她是太子的生母呢?   近日又益发骄横,听不得别人半句忤逆,连太后为贤德妃求情,都被她明里暗里顶回去了。   所以纵然心下埋怨,皇后也不好当面指出来,只能强打精神起身相迎。   吴贵妃进殿后粗疏一礼,便拉着皇后上下端详,啧啧叹道:“姐姐最近可是清减了许多。”   同样是浑身缟素,吴贵妃瞧着却是容光焕发,正应了那要想俏一身孝的说辞。   对她这明知故问的说辞,皇后只能回以苦笑,旋即岔开话题道:“妹妹今儿怎么有空来找我?”   “我来,自然是有好事!”   吴贵妃得意一笑,喧宾夺主的拉着皇后便往里间走,一边走一边顺嘴问道:“听说姐姐最近时常召见焦畅卿?”   “也不算时常。”   皇后先是敷衍着,等进到里间隔绝了视听,这才正色道:“忠顺王近来愈发狂悖,我在焦顺的建议下,让几个龙禁卫军官稍作试探,他竟照单全收,还怂恿那些人拉拢更多人入伙,按拉来的官职大小、麾下兵马数量给予赏赐。”   说着,她柳眉倒竖在茶几上重重一拍,咬牙道:“这分明是要反了!”   吴贵妃其实早知道这些讯息,毕竟她召见焦顺的次数只多不少,甚至到了被皇后和太后拐弯抹角提醒的程度。   如今不过是没话找话,好引出下文罢了。   结果见皇后这般恼怒,她又忍不住埋怨道:“我当时就说应该拿下这奸王,偏姐姐怕被人议论,生生拖到了现在。”   说着,又摆手道:“不说这些扫兴的,左右有焦畅卿和皇上布置的后手在,那奸王再怎么也翻不了天——姐姐快瞧瞧,看我带了什么来。”   说着,从袖筒里摸出一本百多页的小册子,献宝一般送到了皇后面前。   皇后虽伸手接过,却是满脸的哭笑不得:“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唉,我早说了,以后别再搜寻这种东西,若传出去……”   “姐姐先看了再说!”   吴贵妃打断了她的絮叨,见她依旧没有动作,干脆收手帮忙翻到了第一页。   见她如此,皇后只好心不在焉的低头看了两眼,原本以为又是吴贵妃从民间搜罗来的话本,谁成想那抬头格式分明就是一篇奏折,与自己珍藏的那两本一模一样的奏折!   “这是?!”   皇后吃了一惊,愕然抬头看向吴贵妃。   吴贵妃面露得意之色,微微扬起尖俏的下巴反问:“那位荣国府的三姑娘,姐姐可曾见过。”   “随侍在太子身边的那个?”   皇后自然是见过的:“我见的不多,但听说是位聪慧果敢的姑娘,就连南安郡主都甘愿听她的支派——这位三姑娘怎么了?”   “怎么了?”   吴贵妃伸手在那厚厚的折子上轻轻拍了拍,得意道:“那位三姑娘,便是这奏折里的女主角。”   皇后其实早已经预料到了,这本奏折的内容大概率和前两本相差仿佛,但却没想到故事里的女主角会是三不五时就能见到的贾探春。   不过她也知道,这三姑娘与焦顺已经订了婚约,只等下半年就要嫁入来家做兼祧,故此对两人提前私相授受,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正下意识想要低头看个究竟,却忽又听吴贵妃补了句:“里面还有另外一位女配角,是贾存周的小妾,名唤赵姨娘。”   “啊?!”   皇后刚垂下的头,又猛然抬了起来,惊道:“这……这也太……”   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的,她自然不会误会吴贵妃所说的女配角是什么意思。   可焦顺本是荣府家奴,能娶到府上庶出的小姐做兼祧,已经是足够令人啧啧称奇的事情了,却怎么还与未来岳父的小妾有所勾连?   不过转念又一想,焦某人能在灵堂里做出那样的事情,勾引旧日主家的小妾,似乎也……   就在她的震惊略略消退之际,吴贵妃又适时的不了最后一道:“这赵姨娘,正是那位三姑娘的生身母亲!”   “什么?!”   这下皇后彻底坐不住了,下意识起身震惊道:“那他们岂不是、岂不是……”   “所以说这又是一篇奇文呢。”   吴贵妃笑嘻嘻的捻了块点心,摆了四分之一放进嘴里,边用丁香小舌裹弄鞭笞,边含糊道:“姐姐看过便知,里面一波三折,竟比什么话本还要离奇,偏又是真真正正发生过的事情。”   其实不用她多说,皇后也猜到这百多页内容,必然离奇曲折的很,下意识用拇指抹着侧边,却又迟迟未曾继续翻动,而是对吴贵妃道:“妹妹也是的,如今他为了太子能够顺利登基殚精竭智,你却怎么让他分心写这些东西?”   这话半是认真,半是为了遮羞。   “我还不是为了姐姐?”   吴贵妃闻言顿时不干了,将裹软了的点心吞下肚,嗔怪道:“我瞧姐姐都快把那两本奏折翻烂了,正巧他被我逼问不过,泄露了这桩风流往事,我才着令他抽空写了出来——我自己都没怎么看,就赶紧给姐姐送来了,姐姐却怎么还要怪我?”   说着,她也起身作势欲走。   “妹妹莫恼!”   皇后忙伸手拦住了她,看看手里的册子,再看看吴贵妃,最终还是红着脸扭捏道:“我知你的情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   吴贵妃顿时换了一副模样,嬉笑道:“那我就先不打搅姐姐了,等明儿我再来,咱们好生聊聊。”   皇后见状又开口挽留,却被她再三婉拒。   最后只能将那册子藏好,然后亲自将吴贵妃送出了殿外。   等再折回来时,皇后看着藏册子的地方怔怔出了好一会儿神儿,一边觉得丈夫尸骨未寒,朝中内外交困,自己不该分心去看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边却又忍不住……   当初那梅夫人是为了保住儿子,这赵姨娘和三姑娘却又是为了什么?   梅夫人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这荣国府的三姑娘自己却是已经见了数面。   瞧着十分干练,堪称是贤德妃的翻版,且还更为英气三分,却怎么就肯和母亲……   当初就连焦顺,也不过是偶尔能见到了‘外人’,她抵触的心理要小得多,现在却是时不时就要见面,商讨铲除忠顺王的计划。   这让焦顺的形象在她心里愈发生动起来。   再要窥探他的阴私,羞耻感更胜往昔,也……更觉刺激非常!   咔哒~   一声轻响惊醒了纠结无比的皇后,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那藏书的所在,且两根柔弱无骨的春葱玉指,也已经搭在了那小册子的封皮上。   罢罢罢,昏天黑地的忙了这么些天,就当是临时调剂一下吧。   如此这般自我开脱了一番,皇后这才捧着那小册子到了油灯下,开始秉烛夜读。   结果首先看到的,却是赵姨娘试图暗害王夫人和王熙凤一事,她隐隐记起当初,似乎荣国府的太太传出过中邪的传闻,却原来根源在这上面。   皇后总体上还是一个正直的女子,对赵姨娘的行为自然很是鄙弃。   后来看到她在赵国基家的所作所为,更是义愤填膺,更对被母亲出卖的探春充满同情。   再后来看到探春舞刀弄剑试图报仇,又在桃花林中功亏一篑反而二次受辱,这种感觉便更强烈了,且也十分疑惑如此刚烈的女子,最后又怎么会与焦顺定下亲事?   等看到焦顺因为文笔不成,托请荣国府的小姐们代写文章,探春表现积极,态度也逐渐变化时,先是有些茫然不解,后来想到贤德妃身上,倒就一下子恍然了。   姐妹两个都是才女,对政务上的事情也远比一般女子更为上心。   而其中探春因为是庶出,多半更希望能一展所长。   但如今这世道,女子便如同贤德妃一般又能如何?还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只因为几句谣言,便陷入窘境难以挣脱?   偏那焦顺不以男女分人,肯倚重她的才华,再加上两人三番五次的……   这三姑娘会萌生出想要嫁给焦顺的,也便不足为奇了。   等看到最终两人私定终身,又逐步获得了王夫人和贾政的许可,皇后唏嘘的翻过奏折最后一页,心神久久未能从中脱出。   先前那两本奏折还只是猎奇与刺激,但这本小册子却当得起‘话本’之称,且还是其中的佼佼者。   虽未必及得上那些流传于世的经典,但却胜在言语朴实真切,再加上这故事的主人公就在身边,让人一闭上眼睛,就仿佛能看到故事里的点点滴滴,完全不需要像先前的奏折那样,还得费力去脑补。   只是……   带着这样清晰的印象,却让自己怎好再见那焦顺? ###第七百九十一章 飞走了   五更天刚过。   焦顺就已经洗漱完毕,开始巡视灵堂所在的奉天殿了——虽然他这阵子刻意低调,但低调并不代表不用做事。   一般官员和命妇都是白天出勤,这个点儿奉天殿内还冷清的很,只有宫女宦官们在做着扫撒的差事,再就是礼部和内府的官吏了。   焦顺先上前与礼部的人,确认了当天获准进殿吊唁的名单,然后根据来人的身份,大致商定了太子的‘走位’,以及必备的安保措施。   以往这些事情大多约定成俗,不会规定的太死板,但太子毕竟年幼,况先前的下毒事件也让皇后颇为紧张,所以焦顺干脆每天在相应的位置,贴上提示条、警戒条,再由礼部的人提前宣讲好规矩。   这么做的效果还算可以,就是君臣之间看着有些隔阂。   不过又有那几位君王真肯和臣子推心置腹?   等亲自确认好地标无误,焦顺又照猫画虎弄了份草图,然后便去了太子宫中,将草图交给南安郡主和贾探春代为转递。   同时她二人也要先行把这份草图背下来,以便在出现意外时及时做出反应。   看看四下里无人,焦顺冲南安郡主拱了拱手,便将探春拉到一旁小声叮咛道:“若是吴贵妃问起来,你就照着咱们先前商量的来。”   那本小册子的头一位读者,其实并不是吴贵妃,而是探春这位女主角。   对于将那些不堪过往暴露出来,探春自然是极为不情愿的,但也知道焦顺这是在交投名状,越是写的真实、越是写的不堪,就越能得到吴贵妃的信任。   所以最后她还是决定与焦顺互相打配合,以便尽量获取吴贵妃的好感。   “你放心。”   想到那册子里的内容,探春羞涩中透出三分恼意,但还是认真点头道:“若是贵妃娘娘问起,我一定小心应付。”   毕竟心存不满,回了这一句之后,她也不等焦顺答话,便扭头回到了南安郡主身边。   南安郡主只当两人闹了什么别扭,一边挽住探春的胳膊,一边好奇的看向焦顺。   焦顺自然不会解释什么,又冲二人微微一礼,然后便自顾自转身离去。   南安郡主见状,忍不住探究:“你们之间……”   “好了。”   探春忙打断了她,板着脸道:“趁太子殿下还在晨练,咱们先把这张图吃透了再说。”   不提她二人如何。   却说焦顺原路折回奉天殿,沿途不由暗暗摇头。   与探春的事情,虽然是他主动暴露出来的,但也万没想到吴贵妃会让他事无巨细的写出来。   要说投名状的话,不是已经有那两本奏折了么?   想来隆源帝死后,那两本奏折就已经到了吴贵妃手上——至少是她曾经看过,否则也不会凭空生出让自己写这种东西的想法。   可既然已经有把柄在手,她又何必再多此一举?   思来想去,也只能归咎于隆源帝后继有人了。   回到奉天殿的时候,已经陆续有官员命妇赶到,原本正在宦官宫女的引领下前往偏殿收制,远远望见焦顺,不少人便停住脚对着他指指点点。   命妇队伍当中,王夫人、邢夫人、连同尤氏在内,听着左近的议论声,本就板着的表情不自觉又凝重了几分。   虽然早就知道焦顺在朝中不受待见,但这阵子愈演愈烈的声讨,还是让她们为之‘耳目一新’。   即便原本对焦顺颇具信心,如今却也忍不住有些提心吊胆起来,而内中又以尤氏为甚,唯恐有一天芎哥儿就突然没了亲爹照拂。   于是等在偏殿落座之后,她便忍不住拉着宝钗泛起了嘀咕。   在不知道宝钗也已经陷入彀中的情况下,她当然不可能把话挑明,因此只说如今荣宁二府颇多依仗焦顺,若焦顺果真倒了,恐怕有唇亡齿寒之忧。   薛宝钗闻言却只是一笑,轻声宽慰道:“嫂子莫慌,三妹妹如今时常出入禁中,所见所闻必定多过咱们,她尚且不急,咱们又有什么好急的?”   尤氏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   虽然拢共也没能和探春联络上几回,但看她那神采飞扬的模样,显然并没有受到最近的局势影响。   心下稍稍踏实了些,尤氏又忍不住泛酸道:“三妹妹这回可算是抄着了,旁的不说,有这护持左右的情分在,日后一份诰命是肯定跑不了了——纵使越不过湘云,怕也差不了太多。”   薛宝钗默默点头。   护持左右的情分就不用多说了,若能借机给小皇帝留下深刻的印象,日后的好处又何止是一份诰命而已?   对于探春的‘好运’,要说嫉妒倒还谈不上,但淡淡的不甘却时不时萦绕心底。   湘云倒还罢了,三妹妹不过是兼祧平妻,官方都不承认的存在,却也有这般际遇。   反观自己……   若没有和焦顺逾越底线,她或许还会心平气和一些,但现在自己明明已与他有了夫妻之实,所换来的却不过是哥哥一个小小的官位。   若早知有今日,当初……   ……   无惊无险又是一天。   眼见临近傍晚时分,焦顺有些烦躁的在偏殿值房里来回踱步,有些疑惑皇后缘何还不召见自己。   昨天下午明明商量到关键处,他本以为皇后上午就该传召自己来着,谁成想直到这时候也没有半点动静。   他下意识步出偏殿,眺望向灵堂的方向,正瞧见皇后摆开鸾驾返回了储秀宫中。   看来晚上并不是皇后领衔守制,那么召见自己秉烛夜谈的可能性也没有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皇后因为什么事情出现了反复?   可焦顺思来想去,也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此后数日,他望穿秋水一般,却始终没能等来皇后的召见,眼瞅着已经到了三月里,距离他预定的时间已经不躲了,焦顺终于忍不住主动求见皇后。   皇后批复的倒是极快。   当天下午,便在一处偏殿内召见了焦顺。   为了避嫌,照例是大门洞开一览无遗,但殿内的宦官宫女都被打发了出去,只留下高高在上的皇后,与躬身侍立的焦某人。   皇后先是默默打量焦顺,待到他似乎要抬头时,又忙偏转了视线。   两手在素白长裙里悄悄攥紧,深吸一口气勉力平复了胸前的悸动,道:“不知焦大人求见本宫所为何事?”   焦顺趋前半步,肃然道:“娘娘,忠顺王的事情已经不能再拖了,还望娘娘早做定夺。”   皇后其实早知道他是为了这事儿而来,更知道解决忠顺王的威胁已经迫在眉睫,但注意力却总也集中不到这上面。   杏眼望焦顺身上一斜,看着他那副大义凛然的架势,心中想到的却是他在灵堂里、在赵国基家、在桃花林、在荣国府客院……   但要说他是淫邪无耻的小人吧,他又确实做了不少利国利民的好事,与文臣斗法时所展露的足智多谋,也远不是等闲可比。   兼且又肯对女子一视同仁不耻下问,若非如此,那荣国府的三姑娘,到最后也不会与他日久生情私定终身。   皇后一时不知该如何品评焦顺这个人,更不知道那具魁梧的身体当中,究竟还蕴藏着怎样的……   “娘娘?”   这时一直等不到回应的焦顺,忍不住拱手提醒了一声。   皇后这才重又惊醒,脑中残留的畅想,让她霎时间涨红了脸,做贼也似的移开了美目,嗓音带颤的道:“那、那依焦大人之见,该当如何行事?”   先是吴贵妃,后是皇后,这先帝留下的遗孀怎么个顶个都怪怪的? ###第七百九十二章 跋扈   自那之后,匆匆又是七八日。   这天一早,皇后到了奉天殿内,正跪坐在右侧首席与几个嫔妃小声议论着什么,就见吴贵妃风风火火的从外面进来,身后还跟了个有些眼熟的身影。   左右嫔妃见状忙起身相迎。   皇后虽依旧跪坐,却伸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示意吴贵妃赶紧入列。   不想吴贵妃径自走了过来,那有些熟悉的年轻女子也亦步亦趋的跟了过来。   “你怎么又来的这么迟?”   皇后一面小声埋怨着,一面下意识端详那女子,然后便忍不住惊呼了一声:“是你?!”   旋即又扯住吴贵妃轻声道:“你、你怎么把容妃带出来了?!”   “姐姐放心,她如今乖巧的很。”   吴贵妃顺势跪坐到了皇后身边,一边打哈欠一边随口敷衍道:“前儿不是还有人提到她么,我一想干脆带她出来转转,省得都以为我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要不是为了这个,我今儿也不能来的这么晚。”   看她一百个不在乎的样子,皇后也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宽厚是肯定谈不上,但要你说她狠辣吧,她又确实对容妃下不去死手,只能说是做什么都半吊子,不上不下的。   就只这拎不清的糊涂劲儿,是一日比盛似一日!   容妃先前就曾假意逢迎,最后险些害死太子,偏她竟不知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又将这祸害放了出来。   皇后有些头疼的,看向已经来到身前的容妃。   也无怪乎她一开始没认出来,容妃以前是鹅蛋脸,隐约还带了些婴儿肥,但现在却瘦成了尖下巴,连脖子都细了一圈。   就只那汹涌处看着并未缩水多少,沉甸甸挂在消瘦单薄的削肩之下,甚至于让人都有些担心,她那纤细的腰肢到底能不能承受得住这累累硕果。   刚想到这里,就见伏低见礼的容妃一个前倾,踉跄着险些跌倒。   皇后下意识想要伸手搀扶时,她又勉力稳住了身形,将一条胳膊横托在胸前,似乎中气不足的颤声道:“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话说瘦成这副样子,她脸上的气色倒是红润非常。   皇后原本担心她会突然闹事,准备找个由头把她送回钟粹宫去,但见容妃乖乖行礼的样子,以及那一副风吹即倒的架势。   犹豫一下,最终还是指着贾元春身边道:“你就在元春妹妹下首吧。”   旋即又暗示贾元春道:“她大病初愈,还要劳烦妹妹多多看顾。”   贾元春自然别无二话,立刻就恭声应下了。   不过事实上她现在心情也并不美丽,原本以为等风声过去,再有太后娘娘为自己求情,事情也就该揭过去了。   谁曾想吴贵妃仗着是太子生母,竟连太后娘娘的面子都不肯给,明里暗里都给顶了回去。   这一来贾元春可就坐蜡了,本来有皇后居中协调,即便自己保不住特许参政的地位,至少可保性命无忧。   可若是吴贵妃一意孤行非要落太后的面子……   这般想着,她忍不住看向了左侧首席附近,正半蹲在太子身边交代着什么的焦顺。   眼下能指望的,或许也就只有这位荣府旧仆了。   与此同时,皇后也在悄悄观察容妃的情况,一来是担心她闹事,二来也是见她摇摇欲坠的样子,担心她撑不住昏死在灵堂里。   但让皇后的意外的是,容妃自从跪坐好之后,原本危如累卵的情况立刻好转了许多,有些夸张的挺直上半身,不动不摇坐如钟,甚至就连那绷紧了宽大孝服的雄伟硕物,也难以动摇她的身姿。   这就好像、就好像是被钉子给楔在草席上似的!   她以前也是这样的吗?   皇后努力回忆了一下类似的情景,貌似那时候身体健康的容妃,也不可能稳如泰山一般,甚至还会故意将身体前倾,好用炫耀的口吻埋怨几句胸前的累赘。   百思不得其解之余,她忍不住捅了捅身边的吴贵妃,轻声问:“方才瞧着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现下却怎么跪的这么稳?”   吴贵妃正垂着头打瞌睡,冷不丁被捅了个激灵,茫然的看向皇后。   皇后无奈又重复了一遍,她这才恍然,瞥了眼正跪的笔直的容妃,嘴角闪过讥笑,附耳对皇后说了几句什么。   皇后登时瞪圆了美目,若不是及时用手捂住嘴,几乎就要失声尖叫起来。   怪不得她跪的仿佛被楔在地上一般,原来这并非错觉,而是……   她红涨着脸搡了吴贵妃一下,羞恼道:“你是疯了不成,这若是不小心被人揭穿……”   “放心吧,这又不是头回了,我心里有数的很。”   吴贵妃截断皇后的话,又洋洋得意道:“你猜那东西是用什么做的?正是她那辆自行车座位下的大梁,当初这小贱人不是最爱骑着车子,跑到乾清宫门口招摇么?我索性就让她骑个够!”   皇后听完吓的花容失色,连道:“这、这如何使得?那岂不是要把肠子连同五脏六腑一起扎穿了?!”   “哎呀~”   吴贵妃猫儿似的摇了摇手:“姐姐想哪去了?我只让人截了一截,又把底座倒装在了下面——你瞧她这不是好端端的,哪里像是肠穿肚烂的模样?”   皇后这才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劝说道:“这里毕竟是灵堂,皇上尸骨未寒,怎好……”   “灵堂里比这更过分的,姐姐又不是没瞧过?”   不等她把话说完,吴贵妃便又挤眉弄眼的截住了话头。   眼见她又把话题往那上面引,皇后急忙扭过头不再看她,心中暗暗无奈,自从皇帝大行之后,便有两个人日渐跋扈猖狂。   头一个自然是忠顺王,但按照自己与焦顺商量好的计划,他终不过是冢中枯骨罢了。   二一个就是吴贵妃了,甚至于吴贵妃的嚣张程度还要压了忠顺王一头,偏她又是太子的生母,任谁也不敢轻易动她。   “阿、阿嚏!”   这时殿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喷嚏,众人不约而同的转过头,想要看看发出这样惊天动地响声的人究竟是谁。   皇后也不例外,她偏转过身子向门外看去,就见一个肥硕的中年人,正手托着鼻烟壶站在门槛前面揉鼻子。   见众人齐齐看来,他大咧咧的收回了鼻烟壶,坦然笑道:“本王昨夜偶感风寒,鼻子有些不通气,又怕误了正事,所以才……真是失礼、失礼。”   口中说着失礼,但那一副洋洋自得的模样,可半点没有抱歉的意思。   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皇后不自觉蹙紧了眉头,伸手示意女官搀扶自己起身,微微冲着来人颔首:“王叔怎么来了?”   来人却不是忠顺王还能是哪个?   眼见皇后起身主动招呼自己,忠顺王脸上笑容更胜,却并不急着说话,而是先环视了一下殿内众人,然后边提着袍子迈过门槛,边道:“距离太上皇的葬礼已经没几日了,有些事情还要请皇后娘娘示下。”   说是要请皇后示下,但他昂着头边走边说,却哪有半点身为臣子的礼数?   只这几步,殿内的气氛陡然僵硬。   吴贵妃原本在皇后站起来之后,也准备跟着站起来,但见忠顺王如此咄咄逼人,犹豫了一下又坐了回去。   倒是贾元春第一时间起身,默默站到了皇后斜侧。   皇后眼中闪过恼色,不过想到自己和焦顺商量好的对策,最终还是把火气压了下去,垂首示弱道:“王叔若有不明之处,只管垂询礼部便是,若需额外置办什么,也该由太后娘娘示下。”   见她如此,忠顺王脸上笑容愈发狂放,顺势扫了眼和焦顺站在一处的太子,拍着额头道:“是了、是了,你们年纪轻轻的没经过事儿,又赶上太上皇和皇上先后驾崩,一时难免乱了方——放心,有本王在保管出不了差池。”   说着,粗疏一礼转身便走。   他刚一离开,吴贵妃立刻蹭一下子窜将起来,顿足道:“好生无……”   “妹妹!”   皇后急忙喝止了她,又冲焦顺招了招手,道:“殿下若是累了,就随本宫去偏厅吃杯茶解解乏。”   说着,又冲贤德妃点了点头,拉着吴贵妃绕过棺椁直奔后殿。   焦顺也忙带着太子跟了过去。   ……   另一边。   忠顺王刚刚从奉天殿里出来,迎面就撞上了一脸焦急的王府长史周谟。   周谟急忙侧身让出去路,等忠顺王昂首阔步走出一段距离,他才急忙随后赶上,悄声劝谏道:“王爷,蒋先生再三交代,让您千万不要操之过急,一定要低调行事,可今儿……”   “聒噪!”   忠顺王回头瞪了周谟一眼,旋即冷笑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再说这王府是本王做主还是他来做主?”   听到王爷说出‘造反’二字,周谟艰难的吞了口唾沫,将脸埋在胸前再不敢多说半句。   “哼~瞧你这怂包样儿!”   忠顺王不屑的嗤鼻一声,旋即又得意洋洋道:“你不用待在宫中了,回去将提前准备的那三十万两现银,速速解往神武卫左营。”   周谟一愣,旋即喜道:“那孙绍祖已经调到神武卫左营了?!”   “左营参将。”   忠顺王鼻孔朝天的道:“本王已经传信,让他傍晚之前务必赶到京城赴任。”   说着,他竖起一根食指道:“一个月,本王给他一个月时间,即便不能做到让神武卫左营全体归心,也至少要拉拢一批敢打敢杀的。”   说到这里,他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   等稳固了局势,内有龙禁卫、外有孙绍祖,直接造反或许还差了点火候,但想要凭借一队龙禁卫就让自己束手就擒,却是痴心妄想!   而等到自己当上摄政王,也可以借此为根基,鲸吞蚕食军权,直到……   哼哼~   自己既是世宗皇帝的嫡系血脉,又怎好让世宗皇帝专美于前?   忠顺王自己想的美,一旁的周谟却也动了心思。   暗道若王爷最终真能登临九五,那自己岂不就成了从龙之臣?   这么一想,他心中的贪念就渐渐盖过了恐惧。   当初那焦顺仗着皇帝撑腰羞辱当面自己,等自己成了从龙之臣,却看那贼厮是何样嘴脸!   越想越是心热,他干脆不等忠顺王吩咐,就自发的展开了新一轮的舆论攻势:   于是过不多会儿,守制的官员当中便有人慷慨陈词:   “参劾那焦顺的折子,宫中一律留中不发,我看除非是忠顺王摄政,否则那焦贼还要继续猖狂下去!”   “这倒罢了,就怕世人目光短浅,都去走那终南捷径,济世救民的学问反倒无人肯钻研了。”   “若真如此,我等皆是千古罪人!”   这些言论颇蛊惑了一些人,但更多的官员还是选择了冷眼旁观,毕竟这可是摄政!   古往今来那么多例子摆着,谁敢保证就只是暂摄而已?   尤其那忠顺王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老实人。   ……   再说回奉天殿。   焦顺刚带着太子走进后殿,就听吴贵妃在不住宣泄情绪,质问皇后还要纵容忠顺王这逆臣贼子到几时。   啧~   方才也不见她站出来说话,此时倒兔子扛枪窝里横起来了。   焦顺一边在心下腹诽着,一边主动站出来替皇后解围:“贵妃放心,皇后娘娘已有定计,只是料敌需从宽,在不确定忠顺王是否埋有后手的情况下,必要确保万无一失才能动手。”   “什么叫万无一失?”   吴贵妃仍是不依不饶,冷笑道:“今日复明日,若是一直都等不到最好的机会,难道就一直拖下去不成?就算咱们能拖,却怕那逆臣贼子先等不及!”   焦顺没办法,只好又进一步道:“实话不瞒娘娘,臣以为太上皇下葬当日,正是动手之时——当然了,要等太上皇安稳下葬之后,再行动手不迟。”   吴贵妃一听也就是这几天的功夫了,这才转嗔为喜:“好好好,这件事你若是做的妥当,我肯……我和皇后姐姐肯定不会亏待了你。”   说着,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珠一转窃笑道:“保管是你想都不敢想的好处!” ###第七百九十三章 浮生半日闲   奉天殿。   眼见皇后并未招呼自己一起去后殿,贾元春眼中闪过些许无奈,然后默默回到了原位。   趁着一众嫔妃还在议论方才的事情,她借助长袍的遮掩侧坐在地上,一边揉搓有些酸胀的小腿,一边琢磨着该如何度过眼前的危局。   目光不经意间,扫到了依旧笔直跪在旁边的容妃,心下不禁有些诧异。   这连天累月的跪在灵堂里,便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所以一有机会众人都会想方设法的舒活筋骨,就算是有咬牙苦捱着的,也不是这么个硬挺法。   这容妃一向也不是个有毅力主儿,今儿却怎么……   正暗暗好奇,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稀碎的脚步声,贾元春初时并未在意,直到那声音停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她才下意识回头观瞧。   “姐姐。”   来的正是探春,她和南安郡主不分昼夜的护持在太子左右,也就是这会儿才得了片刻空闲。   她轻唤了一声,顺势跪坐到姐姐身旁,自然而然的将手搭在贾元春腿上,从脚踝一直揉捏到大腿,把随手丈量的结果在心里一验算,不由暗赞自家姐姐真是好长的两条腿,怪道宫中嫔妃大都穿着厚底儿绣鞋,独她踩着薄薄一层。   况且这手感浑不似一般贵妇人那般绵软,隔着厚厚的衣裳,都能觉出矫健有力的弹性。   “怎么?”   见探春不自觉有些出神儿,元春碰了碰她的胳膊,悄声问:“是家中有事,还是宫中……”   探春连忙摇头,又凑近元春耳边道:“倒是姐姐,当初那谣言的影响难道还未平息?”   元春回以苦笑:“前几日太后娘娘出面求情,都被吴贵妃给顶回去了。”   探春吃了一惊,立刻追问:“那会不会就此弄巧成拙?”   见自家庶妹一瞬间就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元春眼中闪过激赏之色,旋即又惋惜遗憾起来,若是宝玉或者贾琏能似这般,又怎会……   这也不是伤春悲秋的好时候,所以元春很快又收束了思绪,附耳道:“如今或许只有焦大人……呀~!”   正说着,后背忽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紧接着肩头又被人死死攥住。   贾元春低呼一声回头看去,却见容妃以一个扭曲的姿势侧转过身,一只手搭在自己肩头,一只手狠命揉搓左腿。   这是抽筋儿了?   类似的一幕最近见的多了,贾元春倒也并不奇怪,忙道:“你别绷着劲儿,先坐下来把腿伸直,再捋一捋筋就没那么疼了。”   说着,就招呼探春一起去扶容妃,想让暂且先坐在草席上,把折在身后的两腿顺直。   熟料容妃见状,却连腿上的痛楚都顾不得了,拼命挥舞着手臂阻挡。   探春一时不察,还被她在手背上挠了一把。   正在这时,忽听吴贵妃大声呵斥道:“做什么、做什么?都给我松开!”   其实不用她说,元春与探春也已经退到了一旁。   容妃咬着牙不住打寒颤,身前波涛也似的荡漾,却依旧勉力挺着身子。   吴贵妃见状,立刻扬声吩咐道:“来啊,容妃大病初愈不耐久跪,快把搀起来送回宫中休养。”   话音未落,外面立刻抢出几个寿春宫的人,七手八脚将容妃架起来就走,显然这回宫指的是不是容妃的延禧宫,而是吴贵妃的钟粹宫。   眼见容妃被架起来之后,一条腿还古怪的佝偻着,吴贵妃暗暗蹙眉,心道这品相可着实差了些,看来需要好生将养几日才能拿得出手。   与此同时,探春悄悄攥了攥元春的手,然后起身默默站到了太子身后,一言不发的目送容妃被送走,心中却忍不住纳罕,这容妃到底是受了什么刑罚,怎么好像地上有钉子似的,打死也不肯坐实了?   等到太子重新回到左侧首席,探春也亦步亦趋的转到了南安郡主身旁,看似低眉顺眼的侍立再侧,实则目光不住的瞟向焦顺。   元春虽然没能把话说全,但其中的意思探春已经领悟到了。   只是这灵堂里人多眼杂,她也不好主动找焦顺攀谈,于是便想着等中午用饭时,再找个机会与焦顺单独相处。   谁知到了中午用饭的时候,她把奉天殿里里外外找了遍,也没能找到焦顺的踪迹。   最后托南安郡主帮忙打听了一下,才知道皇后给焦顺放了一天半的假,让他回家探望妻儿,等到后天早上再入宫守制——其实入宫守制本不用常驻宫中的,可谁让焦顺是詹事府的少詹事,还领了协理的差事呢?   听闻此事,探春原想着等过两天再说,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甚合适。   焦大哥对宫中的形势明显比自己更为清楚,如果想帮娘娘说话,那早就该说了,所以要么他是已经说了,但是没起效果;要么就是他并不想因为此事节外生枝。   凭皇后和吴贵妃对其的信重,后者的可能性明显更大一些。   如果是后者,单凭自己出面就能让他改变主意?   反正探春自己是没什么信心的,总不能再用同归于尽说事儿吧?   当初是实在没选择,所以只能摆出破釜沉舟的架势,现在探春弥补还弥补不过来呢,又怎么可能重蹈覆辙?   思来想去,她最终选择将这件事转告给王夫人,确切的说,是当着薛宝钗的面转述给王夫人。   王夫人听说女儿托请了太后都没能转危为安,反而有可能弄巧成拙,不由得大为惶恐,旋即听说解锁的关键在焦顺身上,神情又先喜后愁。   喜的是,焦顺毕竟不是外人,央求成功的机会要大一些;愁的是自己在焦顺面前,压根就没什么面子可言,上赶着亲近人家还未必情愿,就更别说主动提条件了。   想了想,她先是希冀的看向探春,满眼的恳求之色。   探春立刻把头摇的拨浪鼓仿佛,为难道:“太太,不是女儿不想帮忙,如今那兼祧的事情不过是口头协定,对外都未曾宣扬,若是因此恼了他……”   王夫人一想也是,亲生女儿固然重要,但这一大家子日后只怕还要仰赖焦畅卿,若是因为元春坏了探春的好事,最后元春也没能保住,那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不找三丫头出面,自己又能……   她的目光不自觉转到薛宝钗身上。   原本她为了自我宽慰,减轻对宝玉的负罪感,一直都尝试说服自己,当时下了那么大的雪,又是在冰面上,两人最多也就是暧昧几句,不可能真的发生什么。   但现在……   若是那天真就什么也没发生,有些细节就解释不通了!   而既然已经发生过……   王夫人将牙一咬,断然道:“明儿一早,咱们娘儿俩也请一天假,不管怎么着,务必求着畅卿出手搭救娘娘!”   薛宝钗看她这决绝的态度,且又刻意拉上了自己一起请假,心中那还不明白自家婆婆打的是什么主意?   当下又觉得羞怒愤恨,又觉得荒谬可笑。   似此这般,堂堂荣国府与那些Y窟又有什么区别?!   ……   另一边。   焦顺风风火火回到家中,先去见过了父母和焦大,然后去东厢房里抱了女儿出来,这才去正房里探视史湘云母子。   史湘云早听说他回来了,倚着房门望眼欲穿,看到焦顺的第一眼,便忍不住连蹦带跳的扑上去抱住了他,先是欢喜无限,继而就忍不住呜咽起来。   焦顺忙让知夏骑到自己脖子上,然后分出一只手来轻轻拍打史湘云的背,一边软语宽慰,一边又用眼神表情向邢岫烟和平儿道着辛苦。   史湘云毕竟是个开朗的,虽然因为刚生产就见不到丈夫,憋了一肚子委屈,但哭了一阵子也就散了,泪眼婆娑的抬起头来,脸上又绽放出欢喜的笑容,拉着焦顺就要进屋去看儿子。   进门后就见翠缕红玉站在小床左右,她二人急忙行礼见过老爷,也不知是冷落了孩子,还是恩俊感受到了‘陌生人’的到来,不等焦顺凑近便嚎啕大哭起来。   焦顺急忙凑到床前低头查看,就见裹在襁褓中的儿子正咧着嘴竭力挣扎,隔了将近一个月,孩子明显膨胀了一大圈,眉眼也都舒展开了,依稀可以看出史湘云的眉目,若张大了真能像母亲一般,倒也不负恩俊之名。   “弟弟、弟弟!”   这时候骑在焦顺脖子上的知夏,忽然伸手指着弟弟叫了起来。   恩俊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也停下了哭声好奇的看过来。   焦顺见状哈哈大笑,把女儿举到眼前狠狠亲了口,笑道:“我闺女果然像我,小小年纪就这么聪明。”   史湘云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知夏每天都要过来,自然认得弟弟,倒是老爷你……连孩子满月都不在家。”   “我也不想啊。”   焦顺干脆将女儿也放到了小床上,让她们姐弟两个自行亲近,然后环住史湘云重又瘦下来的腰肢笑道:“等熬过这阵子就好,到时候咱们好生给恩俊办个百日,保管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史湘云噗嗤一笑,掩嘴打趣道:“无白丁我信,这鸿儒么——现在有哪位鸿儒敢来咱们家赴宴?”   “谁说没有?就我知道的,起码也有五六位。”焦顺板着指头一脸认真的道:“有位蕉下客诗书双绝,有位潇湘仙子绝世出尘,有位蘅芜君辞藻无双——最妙的是有位枕霞旧友,啧啧啧,那可真是天上难见地下难寻的大才子!”   史湘云被他逗的前仰后合,好半天才缓过来,又忍不住抬手在他胸口捶了一记,嗔怪道:“老爷怎么一回来就调侃人?!”   半晌不见回话,才发现焦顺正灼灼的盯着自己前襟。   湘云低头一看,羞道:“呀,都怪老爷——翠缕,快打些温水我擦一擦,再找一身替换的衣裳出来。”   翠缕应了一声,便匆匆去外面打水。   红玉因要照看两个小的,所以依旧守在小床旁没动。   焦顺却也不管有没有人在,涎着脸往史湘云怀里嗅了嗅,嘿笑道:“也不用急着打水来,老爷我帮你弄干净也是一样的。”   纵使还算不上老夫老妻,史湘云也看破了他的企图,当下俏脸绯红,有心啐他胡闹,可又一想夫妻两个也许久未曾亲近了,如今好容易出了月子……   半晌,才软糯问了句:“你、你还回宫里吗?”   “后天就回。”   焦顺说着,砸吧砸吧嘴道:“这话怎么听着有些怪怪的?”   史湘云一琢磨又忍不住笑的花枝乱颤。   焦顺见状猴急道:“瞧瞧,你这一笑又漏了许多,真是浪费的紧,快快快,我帮你好生清理清理!”   说着,便早轻车熟路的动起手来。   史湘云也被他撩拨的有些动情,但眼角余光瞥到满脸通红的红玉,以及那小床上的一对儿女时,才猛地醒悟过来,慌忙推开焦顺道:“老爷,孩子、孩子还在呢!”   焦顺这才冷静了些。   丫鬟如何他倒不在意,可总不好让已经三岁【虚岁】的女儿瞧见这些,于是便道:“那咱们去书房……”   恰在此时,翠缕端着水挑帘子从外面进来,脆生道:“老爷,外面来了几个人,为首的叫什么陈万三,说是老爷叫他们来的。”   啧~   焦顺不由面色一垮。   自己明明是让他们傍晚之前过来,却怎么这会儿就到了?这倒好,生生搅了小别胜新欢!   见他满脸不情愿,史湘云在他肩头推了一把,道:“老爷快去吧,可别耽误了正事儿。”   确实是正事儿,还是万万耽误不得的正事儿。   焦顺也只能叹息一声,一步三回头的向外走。   史湘云见状,便又拉住他,踮起脚凑到他耳边道:“若是老爷回来的快,我便先放一放。”   放一放?   眼见史湘云美目流转,看向了翠缕手上的木盆和毛巾,焦顺哪还有不明白的,当下像是吃了枪药一般窜将出去,只头也不回的丢下一句:“老爷我去去就回!”   话音未落,人已经冲出了院子。   史湘云下意识追到门口,却早不见他的踪影,回过头看邢岫烟和平儿都看着自己襟前,这才想起方才已经被扯开了大半,忙用手掩住,羞答答的逃回了里间。 ###第七百九十四章 纸短情长   是日傍晚。   从宫里出来的时候,王夫人特意喊了薛宝钗与自己同乘。   路上本来是想说些什么的,可话到了嘴边儿,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   总不能把事情挑明了吧?   那自己这做婆婆的还有什么脸?   王夫人不开口,薛宝钗就更没有心情主动攀谈了,于是沿途变得沉闷且冗长,等到车子终于听到内仪门左近时,婆媳两个都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薛宝钗扶着王夫人下了车,一个要回大观园清堂茅舍,一个要转入前院居处,眼见是要分开了,王夫人才终于来了句:“等我回去,就给畅卿下帖子。”   薛宝钗面上古井无波,仿似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   王夫人的上嘴唇儿又动了动,最后却只是叮咛道:“累了一天,你也早些休息吧。”   然后便与薛宝钗在内仪门前分道扬镳。   薛宝钗目送她进了二门夹道,又暗暗叹息一声,这才默默的回了居处。   刚进院门,就见有仆妇挑着灯笼迎了上来,小心翼翼的道:“奶奶,二爷有信到了。”   扶灵南下的队伍到达金陵之后,就第一时间送了家书回来,不过因为要修缮坟茔、安排老太太下葬,顺便再处理一下金陵宗族那边儿的事务,所以家书写的十分简略,也只是简单报了下平安而已。   现如今应该是事情告一段落了,所以又送来了第二波家书。   薛宝钗眉毛一扬,看着那仆妇送到身前的家书,心下愈发烦躁。   怎么偏偏是在这时候?   本来就已经够乱了,偏宝玉又跳出来乱上添乱!   说实话,薛宝钗有些不太想看这封家书,宝玉的情绪一向不怎么稳定,谁也不敢保证他在这封心里写了什么——倘若是真诚的忏悔,又或者倾诉相思之苦,木已成舟的她又该如何自处?   但这千里迢迢送来的家书,终究还是要看一看的。   “有劳了。”   她伸手接过那家书,回头吩咐莺儿道:“去给这位姐姐取两吊钱来。”   那仆妇如释重负,连道‘这怎么使得’,接赏钱的动作却是麻利无比。   宝钗又敷衍两句,便带着那封家书进到了里间,借着烛火翻来覆去的端详了许久,才取过了裁纸刀,准备拆开来翻阅。   可就在此时,忽听外面禀报说是袭人来了。   探春进宫之后,这袭人就处在放养状态,私底下颇受了一些冷遇排挤,好在她是个聪明人,侍书又终究不敢做的太过,所以倒还没闹出过什么乱子来。   就不知她此时突然到访又是为了什么。   薛宝钗放下手里的家书,起身到了外间,就见袭人低眉顺眼满脸赔笑,正同莺儿说些什么,莺儿却只是板着脸不予理会。   得知袭人转投三姑娘,甚至很有可能要陪嫁到焦家,按说莺儿应该会对她有所改观,但谁让自家姑娘与焦大爷有一腿呢?   这不等同于袭人先在贾二爷处拔了头筹,转脸又在焦大爷那里占了先机?   好处怎就全让她一个人得了?!   抱着这样的心情,莺儿自然不会给袭人好脸色瞧。   热脸贴了冷屁股,袭人正有些说不下去,见薛宝钗自里间迎出来,顿时如蒙大赦,忙上前见礼口尊‘奶奶’。   薛宝钗摆摆手,指着下手道:“坐下说话吧——这么晚了你来找我,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要紧事。”   袭人从袖筒里抽出个厚厚的信封,一面双手送到宝钗面前,一面解释道:“这是宝二爷让人捎回来的信,点名是给我和麝月的,因不识得这许多字,我便请大奶奶帮着瞧了瞧,大奶奶看完却说是务必要转呈给奶奶过目。”   看到那厚厚的信封,薛宝钗先就愣怔了片刻,半晌才反应过来袭人说了什么。   于是接过来,从里面有些吃力的抽出的信纸,边逐页翻看,边随口问:“大奶奶还说什么了?”   袭人想了想,摇头道:“也没再说什么旁的。”   薛宝钗点点头再不多话,开始认真翻看起来。   却见这封信写的有些散乱,一部分是在倾诉别来之苦,一部分记则叙了这次南下的所见所闻,两者并没有分开,而是时不时的互相穿插,间或还会夹杂几句意义不明的诗句和感慨。   很快的,信中记叙的一件事情就吸引了薛宝钗的注意力。   甄家被抄家了!   根据宝玉在信里的说辞,以及薛宝钗自己的揣度,甄家大概是受了王子腾一案的牵连,然后又被查出了一些罪状,最后落了个黯然收场。   信中,贾宝玉用极大的篇幅,描述了甄家大宅被查抄前后的情形,还提到了自己前去探视甄宝玉,与其隔着栏杆垂泪的小插曲。   再然后便是大段大段的人生感悟,以及对功名利禄的鄙弃厌烦。   只这一段,就杂了五六首似是而非的佛偈。   宝玉先前所写的佛偈,更多的是对超脱红尘的向往,但这几首却透着浓浓的厌世情绪——显然亲眼目睹甄家垮台,给他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这或许就是李纨让袭人专呈给自己过目的缘故吧。   不过自己眼下宝钗最在意的,却并不是宝玉的厌世倾向,而是……   将二十几页信纸重新又叠起来,费力的塞了回去,看着那鼓鼓胀胀的信封,薛宝钗再次沉默了。   “奶奶?”   袭人等了半天,见她只是盯着那信封发呆,终于忍不住提醒了一声。   “喔。”   宝钗这才回过神儿来,旋即起身道:“这信就先留在我这里吧,说不得明天还要请太太过目。”   袭人自然不敢反对,又见宝钗有送客的意思,便忙识趣的告辞离开了。   等袭人走后,薛宝钗将那信带到了里间,和写给自己的家书并排放到了一处。   就见一个平平稳稳的躺在茶几上,另一个则是四角翘起,圆滚滚的好像要爆开来。   虽然字数多,未必就一定胜过字数少,但贾宝玉给丫鬟写信尚且洋洋洒洒下笔万言,给自己的家书却只有两三页纸,这种比较,还是让宝钗再一次感到了寒心。   即便里面情长纸短,恐怕也让人少了许多触动。   更何况依据那几首厌世的佛偈来推断,信里的内容很可能和自己最初猜的截然相反…… 第七百九十五章   焦顺入夜后才得了荣国府的请帖。   这才刚得了一天半的假,荣国府就急吼吼的找上门来,他用脚后跟想也知道,必然是又有什么麻烦在等着自己。   本来心下一百个不情愿,后来见王夫人在信里特意写到,宝钗明儿也要一起告了病假,他这才终于提起了几分兴致。   不过转过天,他也并没有急着去赴约。   上午先去尤家走了一遭,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又转到了桃花巷。   如今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一朵朵一团团白的粉的,顺着枝头爬上街头,朝过客泼洒出怡人的淡雅清香。   焦顺把马车停在巷子口,踮着脚随手折了几支,在手里简单拼成一束,这才上前叩响了门环。   “谁啊?”   不多时,里面传出藕官的声音。   “是我。”   焦顺回了一句,里面静了片刻,半扇门才猛地被拉开了,藕官快步从外面迎出来,激动道:“大爷可算是来了!”   “怎么?”   焦顺边往里走边随口笑问:“你们姑娘想我了?”   “倒不是因为这个。”   藕官先是摇头,继而觉得不对,忙又找补道:“姑娘自然是想念爷的,还因此坐下病来了呢!”   “病了?”   焦顺脸上的笑容一敛,再不与藕官多话,大步流星的往堂屋走去。   进到堂屋里间,紫鹃、雪雁正一个捧着药膳一个拿着汤匙,在哄林黛玉用药。   而林黛玉歪在床上,看着倒不像有什么大碍,只是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听到动静,主仆三人齐齐转头看来,见是焦顺,无不喜形于色。   “老爷可算是来了!”   雪雁一下子挺直腰,捧着那药膳迎了几步,想想又觉得不妥,想要转身先把药膳放下,却早被焦顺手疾眼快接了过来,绕过她看着林黛玉问:“妹妹怎么又病了,这回是为什么?”   “也没什么。”   林黛玉轻轻摇头,眉眼带笑的盯着焦顺道:“就是身子有些不舒服,养上几日就好了。”   她本就‘病比戏子胜三分’,加上这一抹由内而外的浅笑,愈发显得我见犹怜。   “这都十来天了!”   紫鹃毫不留情的拆穿了她,回顾焦顺道:“老爷这许久没来,姑娘一个人在家气闷,不免就又想的多了,她自小就是这毛病,只要是想的多了,就……”   “紫鹃!”   林黛玉打断了紫鹃的唠叨,撑着枕头坐起身来,一边挽着满头青丝,一边对焦顺笑道:“你别听她们胡说,我这两天已经好多了。”   说着,却又忍不住干咳了两声。   焦顺见状,便又向紫鹃讨过了汤匙,顺势一扬手道:“你们都先出去吧。”   紫鹃听了吩咐立刻起身,雪雁却是又盯着焦顺端详了两眼,这才跟着紫鹃出了里间。   等二人离开之后,焦顺调转身形坐到了床头,横臂环住林黛玉的纤腰,舀了一勺汤药送到她嘴边,无奈道:“你啊你,就是不能闲着,一闲下来准闹毛病!要我说,合该多去见识一下民间疾苦,也省得总把一些芝麻绿豆的小事儿看的比天大。”   对于林黛玉染病这事儿,他虽然没有预料到,但却并不觉得奇怪。   这林妹妹厌烦热闹,却又最受不得孤独冷落,一旦独自闲下来就会想东想西自怨自艾,这回贾母才死没多久,焦顺就因为公务在宫里住住了一个月,偏又恰巧赶上史湘云产子,邢岫烟无从分心旁顾。   她在这方寸小院里坐井观天、无处排解,会积忧成疾也就不足为奇了。   林黛玉微微偏了偏头,粉白色的双唇让过了汤匙,争辩道:“我怎么没见过民间疾苦,咱们年前不是还去戏班采过风吗?”   “哈哈~”   焦顺哈哈一笑:“你不说我倒差点把这事儿忘了,不过当时你可是神采奕奕的,足见我说你不能闲下来是对的。”   说着,见她小孩子似的来回躲闪汤匙,焦顺干脆一仰头给自己灌了下去。   直到焦顺松开她,又舀起一勺汤药准备如法炮制时,林黛玉才晃过神来,恼羞成怒的在他腰上掐了一把,不依道:“人家都病了,你还来欺辱人!”   “正因为病了,我才要多渡些阳气给妹妹。”   焦顺皮糙肉厚也不觉得疼,嘿笑着将林黛玉紧紧搂在怀里耳鬓厮磨。   “呸~”   林黛玉啐道:“大夫说我这是热症,是心火太盛,需滋阴润肺方可痊愈,要你那阳气做什么?你还是留给那些敲骨吸髓的丫鬟们吧!”   林黛玉毕竟也曾在焦家寄居过小半年,自然知道焦家后宅里的丫鬟就没几个省油的灯。   “这么说是我误诊了?”   焦顺一拍脑门:“怪我、怪我!”   说着,便自顾自宽衣解带起来。   “你、你做什么?”   林黛玉下意识把被子往上提了提,红着脸明知故问。   “这还用问?”   焦顺丢开小衣,一脸无辜的道:“我既然错了,自然是要将功补过,把妹妹疏通疏通……”   ……   一场并不算十分激烈,却宾主尽欢的大和谐之后,林黛玉躺在焦顺的臂弯里,小脸红扑扑的、身上汗津津的,倒似是比吃了十碗汤药还要见效。   焦顺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喊紫鹃雪雁搬来炕几,直接在床上你一勺我一筷子的用了午饭。   等撤去残羹冷炙,焦顺一边捻着牙签剔牙,一边道:“说正经的,你想不想去见识一下人间疾苦,然后再试着做些改变?”   林黛玉转过头疑惑的看向他,见他不像是在开玩笑,便问:“到底怎么一回事,你说详细些。”   “我教出来的那些工读生们,不是办了家报纸么?我看他们总是想着搞个大新闻,越来越不接地气,就琢磨着专门开几个栏目,不写那些假大空的,就写普通工人身边发生的事儿,而且必须是真人真事儿!”   林黛玉想了想,皱眉道:“你是想让我去采风,然后比着《霸王别姬》写?”   “倒也不用比着《霸王别姬》写。”   焦顺在她皱起的琼鼻上亲亲一点,笑道:“你的优点是文笔简练、感情充沛、感染力十足,写短篇记叙文肯定要比写《霸王别姬》容易出彩——当然了,要是文风能再白话一些,让更多的平明百姓也能听懂,就最好不过了。”   见林黛玉犹豫着,没有第一时间开口,他又补充道:“要知道工人可不都是男子,还有许多的女工,尤其是那些纺织厂的织工,绝大多数都是女子,若让男人去采访她们多有不便,偏偏识文断字的女子太过稀少,便有也未必肯与这些女工打交道……”   听到这里,林黛玉也明白了焦顺的为难之处,当下点头道:“那我就先试一试吧,若不成,你再另请高明。”   “多谢娘子体恤!”   焦顺立刻摆出一副欣喜的模样,连在黛玉脸上啄了十余下,旋即又道:“你先打好底子,等到时候我让三妹妹也参与进来——你可别小瞧这事儿,做好了也是能流芳千古的!”   林黛玉对于什么流芳千古倒并不在意,反而是听说探春也要参与进来,就打起了退堂鼓:“她要是知道我在这里,回头再……”   “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焦顺不以为意的道:“就凭你前阵子发表的那些匿名文章,三妹妹肯定早就猜到,咱们两个暗中仍有联络了,但你可曾见她透露分毫?等我把这事儿的重要性一说,她只怕比你我还担心节外生枝呢!”   林黛玉这才松了一口气,因听焦顺再三说这事儿十分重要,又忍不住的追问,这件事情的重要性到底在哪儿。   焦顺便把工人权利、妇女权利之类理论,简单透露了一些,当然了,为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可没说什么妇女解放,只着重点出了劳动保障、就业歧视、同工同酬这些。   “女工们干着和男人一样辛苦的工作,回到家往往还要收拾家务,偏偏有些做丈夫的还嫌弃她们在外抛头露面,动辄非打即骂。”   “有许多女工因为工伤致残,能继续工作的还好,不能工作的被工厂辞退之后,还会被夫家和娘家当成累赘抛弃,最终不是沦落风尘,就是因冻饿而死……”   听到这里,林黛玉早被触动了心中的柔软,扯住焦顺的胳膊激动道:“这么说,你是希望通过写文章,让大家同情她们体贴她们,最终改变她们凄惨的遭遇?!”   “我就说妹妹是最适合的。”   焦顺先是一笑,继而无比正经的看向她:“三妹妹做这些事情或许会比你更得心应手,但我还是希望由你来把握大方向,免得她行差蹈错失了本心。”   林黛玉明白他是怕探春会急功近利,所以希望自己能把持住大政方针,当下顿觉自己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于是又再三追问起了细节,而越是问的仔细,越是觉得这件事情意义重大。   就此一股使命感油然而生,若非焦顺推说下午要去荣国府赴约,真恨不能立刻拉着他去织布厂明察暗访。 ###第七百九十六章 此乃谎言!   因焦顺答应要来,却没说什么时候到,王夫人在家等的是心焦气躁望眼欲穿。   等好容易听说焦顺来了,正在往大观园这边儿赶,她却又开始忐忑慌张起来。   即便心中已有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觉悟,但事到临头她还是难以淡然自处。   毕竟再怎么说宝玉也是她的亲骨肉。   她起身在客厅里来回转了两圈,忽然问一旁侍立的彩霞:“二奶奶如今在做什么?”   彩霞一愣,转头看向彩云。   彩云冲她耸了耸肩,彩霞便忙道:“我这就去打听打听。”   说着迈步就往外走。   “回来!”   王夫人急忙喊住了她,暗戳戳的示意倒还罢了,她却实在做不出明着催促的事情来。   不过宝钗既然已经和焦顺勾搭上了,应该也不需要自己再……   唉~   真是冤孽啊!   她烦躁的重重坐回了罗汉床上,拿起佛珠不住捻动着,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若是有选择的话,有哪个做婆婆的愿意看到儿媳妇红杏出墙?   但现在事关亲生女儿的生死,更有可能牵连一家人的命运……   她急躁的捻动着佛珠,暗恨自己早生了二十年,若不然凭自己年轻时的姿色,又何须再用到别人?   与此同时。   薛宝钗正在家中与王熙凤闲话家常。   因为权利交接的事情,两人曾一度面和心不和,如今局势变换往事如烟,两人便也重修旧好逐渐热络起来。   王熙凤挺着大肚子,靠着垫子歪了一会儿,忽然坐直身子一口饮尽了杯中残茶,然后拎起紫砂壶掂了掂,递给一旁的莺儿道:“莺儿,再去沏一壶茶来。”   莺儿接过来就发现那茶杯里还有大半茶水,情知王熙凤是有话要单独跟自家姑娘说,于是便默默拎着茶壶出门去了。   果然,她一走,王熙凤便好奇的探问:“妹妹今儿是怎么了?怎么瞧着无精打采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   宝钗自然不会吐露实情,笑着摆手道:“就是这些日子守灵守的太累,这乍一闲下来就提不起劲儿了。”   “我看未必吧?”   王熙凤重又靠回了软垫上,捶着有些水肿的腿似笑非笑道:“我听说宝玉写了一封家书来,莫不是在信里提到了些什么?”   “确实是有家书送回来。”   宝钗叹了口气,无奈道:“甄家被抄家了,是宝玉亲眼得见的。”   “什么?!”   王熙凤一下子坐了起来,因起的猛了,肚皮一阵荡漾,疼的哎呦一声双手抱住,缓了好阵子才又问:“甄家怎么突然被抄家了?”   “也不算突然,一开始是受了牵连,后来下面又揭出许多违法逾制的事情,内阁咬死了要严查严办,然后就……”   王熙凤自然明白,所谓受了牵连是怎么一回事,但她还是觉得有些古怪:“那怎么咱们在京城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这个……”   宝钗略一沉吟,便猜测道:“或许是正赶上陛下驾崩,所以就给盖住了。”   王熙凤这才恍然,也是,甄家的事情再大,也大不过皇帝驾崩去,若正赶上那几日,自然就没什么人关注了。   从被抄家的甄家,想到落魄收场的王太尉,她忍不住长叹一声,再也没了高谈阔论的心思。   后来还是宝钗主动问起王熙凤的产期,两人这才重又攀谈起来。   便在这时,莺儿提着茶壶走了进来,一进门便道:“我方才听说,太太又请了焦大爷来,也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   王熙凤闻言眸子微闪,旋即笑道:“咱们家琏二爷不顶事,可不就得指望他焦畅卿了?”   说着,却又向薛宝钗试探:“妹妹可知道,他这回来又是为了什么?”   “多半和娘娘有关吧。”   宝钗含糊的回了句,面上虽不显什么,实则心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因为直到现在,她也还没有决定好要不要去直面焦顺。   第一次还能说是无比失望之下的冲动报复。   若再来一次,却怕连自我宽慰的借口都不找好了。   两人各怀心思,又聊了几句之后,王熙凤便主动起身告辞。   回到东跨院后,她一度想过要按‘惯例’让贾琏招待焦顺,但转念一想,自己如今左右是不成了,又何必给被人做嫁衣?   真要是乌龟搬家憋不住了,等大太太回来自己留客就是。   但她还是随口问了句:“二爷在做什么?”   “二爷出门去了。”   正在给她揉腿的丫鬟连忙禀报道:“二爷昨儿就出门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听说是有个外官新进调到了京城,特意请了二爷去吃酒。”   外官?   调到京城?   王熙凤有些莫名其妙,如今荣国府变成这副鬼样子,难道贾琏还能赚到外快?   想了一会儿不得要领,索性就没再多想,也或许就只是个八九品的小吏呢,荣国府纵然已经大不如前,安排个八九品的芝麻官儿,应该也还是可以的。   这般琢磨着,她也就把这事儿抛在了脑后。   ……   返回头再说薛宝钗。   送走了王熙凤之后,她便在客厅里默默饮茶,似乎对焦顺到访的消息全不在意。   但这副样子却急坏了莺儿,她心道莫非姑娘在宫里,又跟焦大爷闹了什么不快,若不然怎么听说他来了,会是这样的表现?   “姑娘?”   她忍不住唤了一声,刚要说些什么,却被薛宝钗抬手止住,一字一句的提醒道:“我说过,不要再擅作主张了!”   莺儿登时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心下益发的为姑娘不值。   别人寄家书都是给父母妻儿,莫说丫鬟了,连对小妾也多是托妻子转告一声,宝玉倒好,给袭人写了那么厚一封信,却只给了姑娘薄薄的几页纸,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羞辱!   不过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前脚刚离开京城,袭人就跳槽到了三姑娘身边,默认了要给焦大爷做陪房丫鬟。   正觉得解气呢,忽就见薛宝钗长身而起,径自走进了闺房里。   莺儿下意识要跟进去,房门却碰的一声被反锁了。   薛宝钗进到里间之后,就坐到了梳妆台前,然后从里面摸出一厚一薄两封家书。   厚的那封不用说,薛宝钗早就已经看过了,但薄的这封她却到现在也还没有拆开。   此时她将属于自己家书,端端正正摆在了梳妆台中央,瞩目半晌,才拿起剪刀裁开了封皮,轻轻从里面抽出了三页信纸。   准确的说,内容只有两页半。   当然了,因为都是蝇头小楷的缘故,若没有袭人那封信做参照对比,这也算是比较标准的家书了。   将信纸抖开,薛宝钗仿佛是在做什么重大抉择一般,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任由饱胀的胸口抵在梳妆台上,然后才从抬头逐字看起。   也不知该说是出乎意料,还是早在预料当中。   这封家书的内容,和宝钗最初猜测的相差仿佛,确实是在试图挽回两人之间破损的感情,通篇更是有将近一半都在自责。   只是……   宝钗在读完之后,却仿佛看到了宝玉面对着这三张信纸,如坐针毡、抓耳挠腮、长吁短叹的模样。   因为那些道歉的言语、那些自责的言语、那些试图挽回的言语,全都无一例外的透着生硬。   很显然,这封信是在甄家被抄家之后写的,而众所周知,宝玉是个‘性情中人’,至少在写诗写文章的时候极易受到情绪的影响。   而他顶着一脑门厌世情绪,偏要写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其中的拧巴劲儿几乎是肉眼可见。   莫说是薛宝钗这样眼明心亮的女子,便换成是粗通文墨的普通人,也能对这篇文章做出四字总结:   此乃谎言!   没有感情全是技巧的谎言!   也或许宝玉压根就没有想过要给自己写一封家书,只是收到了贾政的压迫,又或是被李嬷嬷逼的,所以才赶鸭子上架,写出了这样一篇明着似乎纸短情长,实则却处处透着疏离冷漠的家书!   薛宝钗深吸了一口气,眼神也渐渐的坚定起来。   旋即她毫不犹豫的起身拉开房门,对吓了一跳的莺儿吩咐道:“去打听打听,看湘云妹妹又或是薛家,有没有托焦大爷给我捎信来。”   莺儿先是一愣,继而大喜:“姑娘等着,我这就去找焦大爷!”   说着,飞也似的去了。   目送她远去,薛宝钗重又坐回了罗汉床上,低垂着螓首,眉眼间不见一丝欢喜,也不见半点失落,有的只是浓烈到化不开的疲惫。 ###第七百九十七章 主动与被动   却说莺儿一路脚下生风,很快便来到了清堂茅舍附近。   想到自己要办的事情,最好还是别让太太身边的人瞧见,所以她便没有进去,而是选择躲在出入必经的一块大石头后面——话说这块大石头后面,倒也曾藏过不少的妇人。   藏好之后,莺儿便盯紧了清堂茅舍的院门,只等着焦顺从里面出来时,再伺机传讯。   与此同时。   王夫人与焦顺尬聊了许久,也终于鼓足勇气屏退左右,轻声道:“这次请老爷过来,主要还是为了宫里娘娘的事儿。”   说来她对焦顺的称呼也是几经变换。   最初见面时名姓一概不用,只以‘你’字相称,满满都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后来为表亲近改用‘顺哥儿’,再后来则改成‘畅卿’。   而这老爷的称呼一开始是在床上用的,到现在又固定成了两人独处时的敬称。   因还敞着门只隔了道门帘,焦顺倒是没顺势摆出大老爷的嘴脸来,只是口中一下子就换了腔调,冷硬道:“娘娘又怎么了?我先前不是设法压下外面的传言了么?”   “可是……”   王夫人抿了抿嘴,一面不自觉的拔高了胸脯,一面怯声道:“可是那吴贵妃依旧咄咄逼人,若是可以的话,老爷能不能再……”   “再什么?”   焦顺其实来之前,就猜到多半还是为了这事儿,也已经做好了妥协打算,但准备妥协,却并不意味着他会轻易松口。   正相反,他不等王夫人把话说完,便板起脸来呵斥道:“这些天在宫中守制,那些文官们如何针对我,你也不是没看见,这节骨眼上我怎好再节外生枝?”   顿了顿,又重重的补了句:“说到底,她又不是我的骨肉。”   事实上元春比焦顺还大了几岁呢,也亏他有脸说的理直气壮。   王夫人被他堵的哑口无言。   她先前光想着焦顺深受皇后和吴贵妃倚重了,现在经焦顺这一提醒,才惊觉他如今的处境也并不怎么好。   沉默片刻,忍不住关切道:“不会有什么凶险吧?”   “放心,我也不是头回被针对了。”   焦顺摆摆手,示意她不用操心这个,旋即又道:“不过眼下我是不想再节外生枝了,反正只要娘娘在宫中韬光养晦低调行事,最多不过是受些冷遇,总不至于真就被拉去陪葬帝陵。”   怎么不至于?!   王夫人张了张嘴,有心想把太后出面说情,却似乎起了反效果的事情说出来,但又怕焦顺听说此事,越发不肯沾包。   思来想去,怕也只有‘另辟蹊径’才能让焦顺乖乖就范。   只是……   王夫人虽已经拿定了主意,事到临头却怎么也张不开这个嘴。   薛姨妈毕竟是寡居之人,且妹夫终归不是‘亲’的,再加上彼此郎情妾意,所以她卖起来并无多少心理负担。   但宝钗可是自己亲手选定的儿媳妇!   若是两人早就已经走到了哪一步,自己姑息养奸倒还罢了,若是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岂不等同于自己亲手给宝玉戴上了绿帽子?   想到这里,王夫人两片嘴唇就像是被焊死了一般,好半天也开不了口。   而就在两人相顾无言的同时,院门外的莺儿却发现文杏【也是宝钗的丫鬟】跑到台阶下面,伸长了脖子往里头张望。   莺儿犹豫了,这才从大石头后面绕出来,轻轻拍了拍文杏的肩膀问:“文杏,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文杏吓了一跳,转身见是莺儿,立刻抚着胸脯道:“姐姐吓我一跳——是姑娘让我来找姐姐的,说是让你跟太太告个假,就说咱们姑娘身子不适,想要闭门将养两日,等好些了再去宫里守制。”   莺儿听了这话暗暗蹙眉,对宝钗朝令夕改的做法很不以为然。   正应了那皇帝不急太监急的道理,自从发现姑娘与焦大爷有染之后,她的积极性就比宝钗本人高了十倍不止。   这一来是出于对宝玉种种行径的义愤填膺,下意识想要进行报复;另一方面也是觉得姑娘既然失了贞洁,再想与宝二爷和好已然无望,那就该果断靠向焦大爷,借他的势力遮护自己与薛家才对。   正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此左右摇摆拿不定主意,若是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最后受苦的还不是姑娘自己?   可再怎么不满,她也不好违抗宝钗的吩咐,于是无奈叹了口气,让文杏先行回去复命,然后迈步走进了清堂茅舍。   彩霞彩云正在廊下窃窃私语,见莺儿自外面走进来,忙笑着招呼道:“莺儿怎么来了,可是二奶奶有什么传唤?”   “是有些事情。”   莺儿说着,抬手指了指堂屋客厅:“不知里边可还方便?”   “这个么。”   彩霞和彩云对视了一眼,迟疑道:“焦大爷在里边儿,好像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商量——二奶奶的事儿急不急,若是不急……”   “我只需当面转告一句就成。”   “那好吧,我去替你通禀一声。”   见莺儿态度坚决,彩云便点头应了,起身到了门前,隔着帘子禀道:“太太,二奶奶差了莺儿来,说是有事情要当面禀报。”   里面安静了片刻,这才传出王夫人的回应:“让她进来吧。”   不知怎么的,这声音竟隐约透出一股如释重负的感觉。   莺儿早也跟到了门前,听王夫人这么说,便干脆挑帘子走了进去,先悄悄斜了焦大爷一眼,然后恭声道:“太太,我们奶奶身子不适,想要闭门将养两日,等养好了再去宫里守制,还望太太能够恩准。”   她在外面一口一个‘我们家姑娘’,但在王夫人面前可不敢这么称呼。   王夫人听了这话,脸上显出肉眼可见的失望之色。   她原本以为宝钗派了莺儿来,是因为恋奸情热按捺不住,谁曾想等来的却是这样的消息——既然是要闭门将养两日,那自然不可能再见外客。   这一来还怎么‘另辟蹊径’?   王夫人一时乱了方寸,忽见下首焦顺起身道:“弟妹有恙在身,宝兄弟又不在家,婶婶理当前去探视——小侄今日就不多做叨扰了,告辞。”   说着,迈步向外就走。   莺儿见状就有些急了,但当着王夫人的面又不敢表露出来,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听王夫人扬声道:“畅卿留步!”   莺儿下意识抬头看去,就见王夫人先是一脸的纠结犹豫,旋即轻咬下唇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向你请教,你若是不急,且先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女儿自从入了宫,就从未指望过家中帮衬,现如今头一次求家里帮忙,必是遇到了过不去的坎儿,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坐视不理!   焦顺本就是欲擒故纵,听她这么说,当即转过身无奈道:“太太既然这么说了,那小侄在此地恭候便是。”   说着,重又坐回了椅子上。   眼见稳住了焦顺,王夫人便带着彩云和几个丫鬟仆妇,过在莺儿身后赶奔薛宝钗处。   只是等了出了清堂茅舍,她又越走越是迟疑忐忑。   原本计划的是自己睁一只眼闭一眼,任凭二人兜搭,但现在宝钗摆明了不想配合,且做出这样的表态,是不是意味着宝钗与焦顺之间还没走到哪一步,更没有继续往下走的意思?   要真是这样,自己却又该如何是好?总不能做婆婆的真就逼迫儿媳红杏出墙吧?   这般想着,她脚下正一步慢似一步,却忽见前面带路的莺儿主动停了下来。   王夫人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走得太慢的缘故,不成想莺儿摸着手腕惊呼一声,回头道:“太太,我、我的镯子好像掉在半路了。”   “掉在哪儿了?”   王夫人随口问了一句,见莺儿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便道:“这就在家里几步路的功夫,你也不用头前带路了,先回去找找吧。”   莺儿如蒙大赦,连道了几声谢,便急吼吼的往清堂茅舍赶。   少了莺儿这头前带路的,王夫人脚下的速度越发从心,两三里路愣是走了将近两刻钟,可再怎么磨蹭,终究还是来到了宝钗门前。   王夫人心里乱糟糟的,始终也没能拿定主意,于是望门兴叹,迟疑了许久都没勇气踏出最后一步。   ……   另一边。   莺儿一路风风火火回到清堂茅舍,可是半点都没有犹豫就闯了进去。   “咦?”   刚送了新茶进屋,顺便被揩了几下油的彩霞从里面出来,见到莺儿不由奇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太太让我回来取东西!”   莺儿理直气壮的回了一句,便挑帘子进到了堂屋客厅。   彩霞犹豫了一下,想想焦大爷在里面总不可能吃亏,于是就没在理会此事,径自回了厢房补妆。   里面焦顺见莺儿去而复返,也是颇有些诧异的看向了她。   “焦大爷。”   莺儿平复了一下呼吸,立刻开门见山的道:“我们姑娘让我问一问您,史大姑娘又或者薛家那边儿,可曾有什么消息让您当面转达?”   这便是莺儿,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姑娘只说让她给太太传话,又没说不让她把先前那话传给焦大爷!   且她还特意添了‘当面’二字,好叫焦顺闻弦知意。   焦顺眼珠一转,便忍不住好笑起来。   他是多聪明一人,听了莺儿这番话,立刻就明白薛宝钗之所以宣称要闭门修养,也是想以退为进,化被动为主动。   毕竟她早就知道,王夫人对自己和她的事情有所察觉,却选择了隐瞒甚至纵容。   正所谓有一就有二,现如今王夫人为了贤德妃,主动拉着宝钗一起告假,显然是打着故技重施的主意。   但宝钗却分明不想让她浑水摸鱼,白白占了便宜,所以才搞出了闭门修养的事情。   如今婆媳两个各怀鬼胎,谁先点破谁就成了被动的一方。   考量到王夫人有所求,宝钗却基本无所求,这一局的胜负几乎没有悬念,唯一可虑的,就是王夫人最终选择袖手旁观一拍两散。   心下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焦顺起身走到莺儿面前,拉起她的手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你叠被铺床?”   这是西厢记里张生对红娘所说,后来宝玉也曾对紫鹃说过,结果却被林黛玉听了去,很是闹了一场。   如今焦顺东施效颦用在莺儿身上,登时让着丫头涨红了脸,软绵绵的缩了缩手,结果自然没能挣脱焦顺的熊掌,于是又低头羞道:“大爷快快放手,若让人瞧见可怎生是好?”   “怕个什么?”   焦顺非但没有放开,反而得寸进尺的捏住了她尖俏的下巴,逼着她抬头与自己对视:“若真被撞破,我就跟你们姑娘讨了你回家做姨娘。”   莺儿的呼吸明显粗重了些,但很快还是坚定的摇头道:“我发过誓要守着姑娘一辈子的!”   “真是个好丫头!”   焦顺再次赞赏着,将头缓缓凑了上去。   “大爷,使不得!”   莺儿急忙抬手在他胸膛上一撑,羞道:“好歹换个所在……”   “不怕。”   焦顺依旧坚定向前:“彩霞一门心思要跟着环哥儿,自然拎得清里外亲疏……”   说着,转身便走。   “等一下。”   焦顺却又唤住了她,正色问:“黄有才、黄德顺二人,你觉得谁更堪用?”   莺儿一愣,这两个都是她叔叔家的堂弟,却怎么焦大爷突然提起他们二人?   焦顺见她没反应,又换了个问法:“或者说,谁肯踏踏实实给你爹娘养老?你选一个,过几日我召进工学里,过几年给他弄个官身,继承你们家的香火。”   莺儿这才恍然,心下顿时感动的不得了。   官身什么的倒还在其次,主要是焦大爷日理万机,竟还肯为自家费心考量——若非如此,他又怎么可能一口道破自家两位堂弟的名姓?   这份体贴温情,却比什么富贵荣华还要来的让人暖心。   莺儿一时眼中见泪,忍不住乳燕投林般扑入焦顺怀中,再次主动奉上了香吻。 ###第七百九十八章 由着他   王夫人踌躇良久,终于还是咬牙进了宝钗的闺房,只是寒暄过后,她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   总不能开门见山,直接催促宝钗与焦顺私相授受吧?   她犹豫着不敢挑破,薛宝钗就更不急了,她对焦顺是悔、对宝玉是恨,对王夫人是怨,种种情绪掺杂在一起,才导致了那天雪中的半推半就。   说白了,她与焦顺之间不存在真挚的感情,甚至连恋奸情热都算不上,方才情绪上来了一时冲动,才派了莺儿去联络焦顺;如今重又冷静下来,与焦顺的事情便在两可之间。   至于到底可不可,那就要看王夫人的表现了。   她想逼王夫人主动开口点破,一是想要拆穿王夫人的伪善面孔;二来也是想化被动为主动,避免这件事成为自己的把柄。   若是王夫人不肯点破,那大不了一拍两散。   抱着这样的心思,她是稳坐钓鱼台云淡风轻,见王夫人不开口,干脆主动挑起话头,东家长西家短的,即便王夫人问十答一,也依旧聊的津津有味。   但王夫人这边儿可就不一样了,焦顺可还在清堂茅舍里等着呢,自己要是再这么漫无边际的瞎聊,什么时候算个头儿?   可她又张不开嘴、跟不上溜,这简直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渐渐窝了一肚子的火儿,直恨不能回去找焦顺摊牌:大的也要,小的你也撩拨,难道就不怕老娘告到薛家去,让你鸡飞蛋打?!   但这也就是在心里想想罢了。   她毕竟没有真凭实据,真要把事情捅出去,两人反手给自己安一个诬陷的罪名,薛姨妈会相信谁还不一定呢。   就算薛姨妈信了,她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也并不怎么光彩,即便算不上助纣为孽,起码也是姑息纵容,这让王夫人如何有底气捅破此事?   正左右为难之际,忽见茶几上摆着两封书信,抬头赫然写着宝玉的名姓。   “这是……”   王夫人下意识朝茶几上指了指。   薛宝钗停住话头,神色也一下子淡了许多,轻声道:“那是宝玉昨儿送来的家书——厚的那封,是写给袭人的。”   王夫人听了不由暗骂宝玉不晓事,给丫鬟的信写那么多,给自己妻子的却连十分之一都不到,这要摊在自己头上,自己心里头也肯定不痛快。   不过想想他做过的那些混账事儿,似乎也不差这一桩了。   王夫人一边腹诽,一边伸手拿过那厚厚的信封,拆开来翻阅——小两口的私密家书,她这做婆婆的自然不好胡乱翻看,但写给丫鬟的东西有什么好保密的?   她翻看这东西,除了想看看宝玉给袭人写了些什么,也不无趁机整理思路盘算对策心思。   所以最初看的极快,毕竟里面真正有用的消息,贾政也早在信里提到了——譬如甄家被抄家——直到看到那些佛偈,王夫人翻阅的速度才一下子慢了下来。   要说的她的文化水平,也就比粗识文字【能看账本】的王熙凤强上一些,还不到能鉴赏诗词歌赋的程度。   但这佛偈却是特例。   王夫人开始参禅礼佛的时候,只怕连妙玉都还没出生呢,对这些道理禅机自然也是熟能生巧,因此立刻看出了里面浓浓的厌世情绪。   这不知收敛的孽障!   王夫人直觉胸口堵的发闷,自己三令五申让他远离这些东西,他当时答应的好好的,谁成想才刚离开家没多久,就比以前陷得还要深了。   等到从南边儿回来,还不定要闹出什么来呢!   尤其看他给袭人写了这么些东西,就知道他对袭人的依恋牵挂,若是等回京后,发现袭人已经成了三丫头的陪嫁丫鬟,只怕越发要勘破世情了。   可自己能怎么办?   三丫头来要、袭人想去、焦家肯收,难道还能硬拦着不成?   王夫人正越想越不是滋味,脑中忽就冒出一个念头来:如今宝玉被罢了官儿,又得了永不叙用的惩罚,左右是指望不上了,干脆索性由着他便罢!   “宝丫头!”   王夫人银牙一咬,突然抬起头来:“宝玉要实在放不下那出家的念头,咱们索性便由着他好了!”   “由着他?”   薛宝钗在她默默看信时,脑中也在想些有的没的,因此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但很快她脸上就露出了惊诧之色:“太太的意思,难道是说……”   王夫人拿出帕子抹了抹眼角,微带哽咽的道:“唉,说不定家里就爱出这个,东府的敬大哥不就修了半辈子道吗?咱们西府出个和尚,倒也算齐全了!”   说着,她伸手捧住宝钗的柔荑:“只是苦了你了。”   薛宝钗默然以对。   她隐约感觉到,王夫人接下来可能就要图穷匕见了。   果然,王夫人等了一会儿不见她答话,便又叹道:“怎么说我也是你姨妈,又是自小看着你长起来的,又怎忍心让你年纪轻轻就守了活寡?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便许你另外改嫁别家!”   “这如何使得?!”   薛宝钗闻言立刻摇头:“且不说烈女不侍二夫,这婚事乃是先帝赐下的,凭此一桩,改嫁之说又从何谈起?”   “先帝毕竟已经驾崩了。”   王夫人连忙道:“再说咱们这也是无奈之举,只要宫里有人帮着说项,届时民不举官不究,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说到这里,她才终于道出了真正目的:“不过那也要先帮你大姐姐迈过这道坎儿才行。”   也真亏她能绕这么个大弯儿!   薛宝钗暗暗冷笑,面上装出一脸关切的样子:“不是说这事儿必须要焦大哥出面,才有三分把握么?太太方才可曾跟焦大哥谈妥此事?”   “哪有那么容易。”   王夫人哀叹一声,无奈道:“这些日子你也瞧见了,那些文臣们恨不能除他而后快,这节骨眼上,他实在不愿意再节外生枝。再说了,先前几次三番,早把过去的情分消磨了个干净,如今又要让他犯难——若不是还有三丫头在,他只怕当场就要恼了。”   薛宝钗也跟着‘慌急’起来:“那要是焦大哥不肯出面,这事儿又该如何是好?”   “这个……”   王夫人半真半假的迟疑了一下,然后才拉着宝钗的手道:“因你母亲曾对他有恩,你母亲与他母亲又情同姐妹,他因此素来亲近你们家,若是你肯出面帮着劝说几句,也或许……”   说到底,王夫人还是不想把事情点的太透,能想到这种托词,已经是她绞尽脑汁的成果了。   这并不是宝钗所期待的,但也在她的预料当中。   因此只是略一沉吟,便肃然道:“为了娘娘,我便去试上一试——不过若是不成,太太可也别怪我。”   “不怪、不怪!”   王夫人如蒙大赦,心道只要把二人拉到一处,事情也就算成了七成,当下拍着胸脯保证道:“你放心,只要能帮你大姐度过这一劫,我方才说的一准儿算数。”   “太太这说的什么话,我只是想帮忙罢了。”   薛宝钗还想再假意推托两句,王夫人却怕焦顺等急了,扯住她道:“好丫头,你先跟我回清堂茅舍去,免得他等不及直接走了!”   就这般,婆媳二人拉拉扯扯到了外间。   莺儿正与彩云说话,见状忙起身见礼,顺势又给宝钗打了个眼色。   宝钗见了微微蹙眉,心知她必是又做了什么多余的事儿,不过眼下也不是计较的时候,于是佯装没有瞧见,跟着王夫人一路赶奔清堂茅舍。   ……   焦顺在客厅里灌了一肚子茶水,厕所都去了两回,却迟迟不见王夫人回来,渐渐便有些焦躁起来。   正琢磨着要不要差彩霞去打探打探,看今儿到底有戏没戏,忽就见门帘一挑,王夫人领着薛宝钗从外面走了进来。   焦顺心中大喜,又好奇王夫人到底是怎么把人请来的,难道真就摆明车马要拉皮条不成?   王夫人见他起身相迎,忙道:“畅卿等急了吧?我原想着去去就回,谁知道你弟妹也有话要同你说,因此便多耽误了一会儿。”   说着,侧身让出了背后的薛宝钗。   薛宝钗落落大方的道了个万福,正色道:“娘娘除了能庇护这府上,又何尝不是焦大哥未来的臂助?焦大哥若能雪中送炭助她一臂之力,料来娘娘也必回结草衔环相报!”   一听这话,焦顺和王夫人同时皱眉。   焦顺皱眉的理由就不用多说了,王夫人则是完全没想到,薛宝钗会如此正经八百的请托。   当然了,若是这样就能成功自然是最好。   可是……   “唉~”   焦顺很快反应过来,叹了口气道:“不是我不想帮忙,实在是爱莫能助,若是因此惹恼了……”   “畅卿!”   王夫人生怕他把话说绝了,急忙截住他的话茬,道:“事情好商量、好商量的。”   说着,又指了指西屋禅房道:“宫里的事情可不好在外面乱说,这里面是我以前参禅礼佛的所在,最是清净不过,不如咱们移步去里面说话?”   焦顺看看薛宝钗,抬手道:“妹妹先请?”   宝钗微一矮身:“还是焦大哥先请吧。”   王夫人则道:“同去、同去!”   三个人各自心照不宣,却谁都不肯把事情挑拨。   但王夫人肯定是其中最着急的一个,所以她也是最露骨的一个。   刚一进门,她便转头道:“对了,这屋里没准备茶水,我去把外面的端来。”   通常这种事儿即便不让丫鬟去做,也该是薛宝钗这个做儿媳妇的去做,但她压根不给别人反对的机会,抢着便退出了禅房,将这私密空间留给了宝钗与焦顺。   眼见房门被带上,原本各据一方的焦顺与薛宝钗顿时四目相对。   焦顺一笑,悄声道:“妹妹这是要逼她把事情挑破?”   薛宝钗没有说话,默认了焦顺的猜测。   焦顺当下二话不说,快步上前一把扯住了宝钗的胳膊。   宝钗吓了一跳,待要挣扎呼喊,却见他似笑非笑的停在那里,完全没有继续侵犯自己的意思,不由又是一愣。   但旋即她便在焦顺玩味的目光中恍然大悟,立刻转头看向窗户的方向,见是厚厚的玻璃窗,便毫不犹豫的对着外间呼喊起来:“太太、太太快来、太太快来啊!”   说是呼喊,实则声音也并不算很大,将将只能让外间听到。   王夫人本就心里有鬼,听到这动静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的,攥紧了拳头却并没有回应,反而默默念起了阿弥陀佛。   可她想装聋作哑,里面的动静却渐渐大了起来,甚至连房门都被狠狠撞了一下,砰的一声吓的王夫人花容失色。   事到如今,里面闹成什么样儿她都能接受,但这样的家丑可万万不能传出去!   这老爷也是的,怎么就不知道堵住宝丫头的嘴呢?!   她迟疑片刻,那房门又是咚的一声,便也只好硬着头皮推开半扇门,探头探脑的问:“宝钗,怎、怎么了?”   焦顺讪讪的收回了手,宝钗则是一副钗斜襟乱的模样,红涨着脸冲到门前扯住王夫人的袖子,泪眼八叉的道:“太太,他、他方才、方才……”   她这副样子,分明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和羞辱,却又羞于说出口。   王夫人暗叫一声冤孽。   看来那下大雪的那天,两人并没有真正发生什么越轨的行为,若不然宝丫头也不会是这般模样了。   一想到是自己亲手给儿子染了绿,她内里头便如同刀绞仿佛,原本冷硬的心也软了。   这时就听焦顺嘿笑道:“太太放心,等我和弟妹好生商量商量,琢磨出个万全之策来,这事儿也未尝没有转机。”   说着,还朝她猛打眼色。   这几乎就等同于是摊牌了。   王夫人迟疑了片刻,想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中途一旦停下,事后宝钗要闹起来麻烦可就大了!   于是她狠狠一咬牙,挣脱了宝钗的拉扯,硬着心肠道:“那、那你们小声点儿商量,我先去外面叮嘱一番,免得有谁跑来打搅。”   “太太?!”   薛宝钗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震惊表情。   王夫人被她瞧的掩面羞愧而逃,临出门,又讪讪补了句:“你放心,我先前说的一定算数!”   说着,重又狠心带上了房门。   她在外面掩着心窝靠着房门,痛苦的无声啜泣了片刻,这才抹去眼泪跑到外面,找了个借口命令彩霞彩云等人不得靠近堂屋。   等再三叮咛完,返回到堂屋客厅里,她下意识凑到门前竖起耳朵,就听里面已是靡靡之音…… ###第七百九十九章 将发   大半个时辰后。   焦顺提着腰带志得意满的出了禅房,身心都受到不小折磨的王夫人慌忙起身,与其四目相对后,又很快偏转了目光,涩声道:“怎么就、就……”   说着,又忍不住半真半假的抹泪儿:“这却让我如何向宝玉交代?”   不想还没把眼泪擦干,心尖便被焦顺一把掐住,居高临下的冷笑道:“装什么装,这还不是你主动推给我的?卖了妹妹、卖儿媳,只怕早就是驾轻就熟了吧?”   王夫人羞愧的无言以对,只好转移话题慌急道:“老爷快松开,莫让宝丫头瞧见。”   “哼~”   焦顺嗤鼻一声松了手,顺带挽了挽袖子,吩咐道:“善后的事情还是你来,我晚上还要事情要忙,就不在这边儿久留了。”   说着,迈步就向外走去。   “这、老爷……”   王夫人下意识赶了两步,想要再提一提贾元春的事儿,但这一来更像是在‘卖人’了,因此话到嘴边迟迟难以出口。   “放心。”   焦顺头不会的把手一扬:“既吃了你的香饵,我自然不会让你失望。”   说着,挑帘子扬长而去。   王夫人目送他远去,站在那里不知悲喜的愣怔了片刻,这才想起要去安抚宝钗。   但等走到禅房门口,却又踌躇着不敢推门进去。   也不知纠结了多久,禅房的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拉开,婆媳二人四目相对,王夫人眼中满是羞愧忐忑,薛宝钗眼里却只有冷冽。   “宝、宝……”   王夫人磕巴着想要说些什么,薛宝钗却直接绕过她,二话不说向外便走。   “宝钗!”   王夫人急了,忙抢上前横臂拦住,讪讪道:“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可这……”   “太太用不着解释。”   宝钗横了她一眼,自嘲的哂笑道:“外姓人怎敌得过的亲生女儿?”   说着,再次绕过她快步疾走。   王夫人尴尬的迟疑了一下,这才重又追了上去,但晚了这半步,再赶上宝钗就已经是在院子里了,她说又不敢说,拦又不敢拦,只能装出要与宝钗同行的样子,前后脚出了清堂茅舍。   ……   且不提王夫人如何竭力去安抚宝钗。   却说就在焦顺‘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的同时,忠顺王也没闲着。   趁着傍晚交接,两位阁老都在宫里头,他径自寻到了文渊阁,闲聊几句之后又喧宾夺主的屏退左右,一本正经的问:“明天皇上仙逝就满一月之期了,不知道二位阁老做何打算?”   贺阁老和徐阁老交换了一下眼神,旋即便试探道:“王爷问的是……”   “贺阁老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忠顺王有些急躁的反问了一句,旋即又努力平复了心境,装作云淡风轻的道:“按我朝规制,先皇帝大行满月之后,就该敦请新皇继位了。”   贺阁老和徐阁老又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齐齐看着忠顺王不说话,静等着他的下文。   见两人不肯捧场,忠顺王暗骂一声,也只好把话挑明道:“按说国不可一日无主,可再过三天就是太上皇的葬礼了,这登基大典若何太上皇的葬礼搅在一起,是不是不太合适?”   徐阁老闻言,忍不住进一步试探:“王爷是说,把登基大殿的日子往后推一推?”   “本王正是此意。”   忠顺王先点头肯定,然后又补充道:“将此事押后再议,一来能体现殿下的仁孝,二来也免得忌讳。”   嘶~   贺阁老和徐阁老闻言都是倒吸一口凉气,虽然他们两个早就猜的七七八八,但还是被忠顺王的狂妄给吓了一跳。   避开太上皇的葬礼,把登基仪式往后推一推,还能说是人之常情,但‘押后再议’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按照本朝约定成俗的规矩,国丧满月之后第二天,内阁便要率领文武百僚敦请太子早登大宝,而忠顺王的意思,明显是希望内阁能配合他,把这件事往后拖一拖!   至于目的么……   就听忠顺王道:“等太上皇的丧事办完,大家也就能腾出手来了,内阁增补人选,以及首辅空缺的事情,到时候也正好一起议议!”   说白了,就是希望借着这件事,进一步给皇后和吴贵妃制造压力,迫使她们不得不在更多的事情让步。   在他看来,这是合则两利的事情,正好可以一举解决内阁的问题。   但两位阁老听完之后,却异口同声的做出了否决:“此事万万不可!”   紧接着次辅贺阁老又斩钉截铁的道:“此乃祖宗成法,即便要变,也该是太后和皇后娘娘倡议、群臣附议方可施行,我等身为臣子,又怎可擅作主张妄自更改?”   徐阁老虽没再开口,但沉着脸在一旁连连点头,显然也没有任何通融的意思。   忠顺王踌躇满志而来,不想却碰了这两个硬钉子,当下脸色也变的难看起来,本想拂袖而去,但内阁是文臣之首,自己又还没能真正掌权,只好按捺住火气起身道:“是本王唐突了,不耽误二位阁老交接,孤先告辞了。”   说着,终于还是没忍住一甩袍袖。   将忠顺王送出了文渊阁,徐阁老的脸色依旧没有缓解,抖着长袖烦躁的道:“当真狂悖至极!若任由此等人掌了权,只怕必会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贺阁老则是长叹一声,无奈摇头道:“原本是想两害相权取其轻,谁曾想……唉,原以为他既懂得韬光养晦的道理,总该也有些城府,知道轻重缓急的道理。”   “哼~”   徐阁老冷笑:“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那焦顺固然是我等的心腹大患,但平心而论好歹是可造之材,做的事情大多也对国家颇有裨益,但这忠顺王……哼!”   他再次冷哼一声,拂袖回了文渊阁偏殿。   贺阁老愈发无奈,其实以内阁中枢的视角看来,新政的好处是越来越凸显了,但问题是涉及到道统之争,各方面利益相关者都由不得他们退缩半步。   ……   却说忠顺王怒冲冲回了王府,长史周谟与那蒋先生早已经恭候多时。   一见忠顺王满面怒容,那蒋先生心知不妙,便忍不住顿足道:“在下早说不该操之过急,可王爷偏偏……唉~!”   最近忠顺王的许多做法,他都是极不认同的,可惜苦劝了多少次,忠顺王也不肯听。   不过事实上,这也和蒋先生自己最近变化有关,原本他不过是个落第举子,在忠顺王驾前虽受重视,但也依旧存了三分自卑。   故此在忠顺王面前颇能放得下身段,每每建言都要绕七八个弯儿,先把忠顺王哄的高兴了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   但现在么……   自从被误认为忠顺王的‘文胆’,他在士林里声名鹊起,真正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渐渐也就把自己当成了名士。   这名士,哪有卑躬屈膝一味谄媚的?   因此建言时,态度不自觉便刚硬起来,偏忠顺王吃软不吃硬,又自持优势在我,眼中一片万物竞发、生机勃勃的景象,怎肯再听蒋先生劝说?   这会儿忠顺王心情正差,听蒋先生又是这副‘悔不听我言’的钢口,当下便不耐烦的呵斥道:“这不急那不急,等到太子登基地位日渐稳固,却哪还有本王的机会?!”   说着,又赌气道:“那些腐儒酸丁尽是些无胆鼠辈,怪道都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哼,就算没有他们,本王自己也……”   “王爷三思啊!”   蒋先生听了急忙又劝:“眼下实不宜与内阁生嫌隙,一来不利于咱们制造声势;二来下面那些反复小人,也有可能会因此而动摇,若坏了王爷的大计,岂非得不偿失?!”   听到‘坏了大计’四个字,忠顺王终于恢复了一点儿理智,于是斜眼看着他问:“那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自然是……”   ……   转过天。   一日看遍钗黛云的焦顺,早早顶着黑眼圈回到了宫中,刚换好孝服,就得了内阁属吏通知,让四品以上官员在太和殿聚齐。   焦顺虽是詹事府少詹事,但毕竟经历的少,詹事府又只是个虚名,实则并未真正增设单独的机构——毕竟当时谁都知道皇帝已经命不久矣了,没必要为一个注定要很快淘汰的机构大费周章。   所以他是在得了提示之后,才想起满月劝进的规矩,不由暗道一声侥幸,亏得自己只请了一天半的假,否则群臣劝进却独独少了他这个东宫少詹事,岂不滑稽?   当下忙从奉天殿偏殿里出来,急匆匆赶到了太和殿内。   这地界,也就是俗称的大雄宝殿。   焦顺赶到的时候,群臣已经到的七七八八了,看来大多是提前得了知会。   不过焦顺也没有因此怨怼,毕竟以他眼下的人缘儿,内阁没直接漏掉他,就已经算是秉公持正了。   他默默走到四品最前排的位置,紧挨着的恰巧就是贾雨村——顺天府尹算在地方序列,故此在三品里是最靠后的。   这场合贾雨村是肯定不敢与他攀谈的,只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儿,便各自静静等候。   不多时,太后和皇后也先后赶到,并排端坐到了珠帘后面。   等众人跪下见礼,皇后便明知故问道:“诸位卿家今日齐聚太和殿,不知所为何事?”   按说接下来就该次辅贺阁老出面对答,表示国不可一日无主,然后率领群臣敦请太子早登大宝之位了。   但是贺阁老刚一抬头拱手,斜下里忠顺王就急不可待的跳出来抢了他的台词儿:“启禀皇后娘娘,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主,如今先国丧已满一月,合该请太子早登大宝以正视听!”   后面群臣先是有些措手不及,紧接着一部分人便跟着忠顺王一起劝进。   虽然更多的人都心存顾忌,但这等事儿总不好落于人后,所以很快劝进之声便如星火燎原。   贺阁老与徐阁老见状,也只好混在其中一起发声。   这时候皇后冲一旁的戴权使了个眼色,戴权立刻步出卷帘,扬声喝令‘肃静’。   等到群臣安静下来,皇后才在珠帘后面点名道:“詹事府何在?”   “臣在。”   焦顺忙越众而出。   “速往奉天殿将太子请来。”   “臣领命。”   焦顺得了差遣,一路紧赶慢赶到了灵堂,太子倒还没怎的,身边的太监宫女见了焦顺,却都是激动地难以自拔,显然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   “焦师傅。”   太子沉稳的一拱手,焦顺也忙还了一礼,然后将皇后传召的事情说了,然后看看四下并无旁人,又凑上前耳语了两句。   太子微微蹙眉,不过很快就点了头。   于是两人又原路折回了太和殿。   此后的事情古井无波,太子当场与百官定了君臣名分,但因为太上皇的葬礼在即,所以登基大典推迟到了十日后。   等到具体事宜商量的差不多了,太后和皇后在焦顺的提醒下,还专门将忠顺王请到近前,夸了几句公忠体国的漂亮话。   直把个忠顺王得意的频频斜藐两位阁老,早把蒋先生让他在人前,尽量表现出与内阁和睦的建议抛在了脑后。   等事毕,再见到蒋先生与周谟时,忠顺王甚至还大言不惭的表示,若是那些腐儒再不开窍,他大不了跟皇后还有小皇帝合流,转而支持隆源帝留下的新政。   对此,蒋先生自然一百个不认同。   不过事情还没到哪一步,他也没必要非在这时候较真儿。   且不知道是为何,此后两日他一直寝食难安,总觉得这次葬礼似乎会发生些什么。   于是便找到长史周谟复盘了一下当前局势:   自从龙禁卫纷纷来投,几处宫门都安插了人手,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都能第一时间得知。   三大营历来只尊皇命,如今太子尚未正式登基,他们应该不会贸然参与进来——尤其这还关系到太上皇的葬礼。   顺天府的贾雨村是个墙头草,何况手底下虽有数百衙役,却也只是弹压泥腿子用的。   巡城司……   “巡城司不用担心。”   这个是蒋先生自己排除的,中下层官员当中,最为敌视焦顺的就是言官,而巡城司恰是御史言官当家。   里外里算了一通,蒋先生就安心了不少。   京城里能动用的强力暴力机关就这么几个,其余零零散散的,只要在随行的龙禁卫里,多安插一些信得过的人,也就不足多虑了。   除非有人能凭空变出成建制的兵马,而且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惊扰太上皇的葬礼。   这怎么可能嘛? 第八百章   隆源七年三月十三,奉天殿。   因太上皇发丧在即,自早上天色将亮未亮开始,守制的官员命妇们就断断续续哭了七八轮,经棚里的和尚道士更是流水线作业,你方唱罢我登场,绝不肯停歇片刻分毫。   又哭罢一轮,王夫人随大流儿回到了偏殿,看看身旁宝钗仍是一脸肃穆,犹豫着翻出两块点心来,悄悄塞给尤氏道:“看这样子,中午都未必得闲,你先和宝丫头垫补垫补,免得饿着。”   尤氏道了谢,又分了一块给宝钗。   宝钗倒是没有推辞,但只是虚托在掌心没有去动。   邢夫人在一旁冷眼旁观,不由冷笑道:“弟妹倒真是有个亲疏远近。”   王夫人见宝钗不肯吃自己给的点心,正有些失望呢,闻言横了她一眼:“我只带了两块,难道嫂子要跟小辈儿抢吃的?”   “哼~”   邢夫人冷哼一声,正待说些什么,却忽然来了个川剧大变脸,满面堆笑起身道:“三丫头怎么来了?”   却原来是贾探春到了。   邢夫人敢跟王夫人较劲儿,却万万不敢招惹探春,每回见她都是笑脸相迎。   探春冲邢夫人点了点头,然后径自凑到王夫人耳边轻声道:“太太,焦大哥让我知会你们一声,明天记得尽量跟紧皇后的马车。”   “这是为何?”   王夫人听得一脸疑惑,荣国府门第虽高,但时下却已经落魄了,按照正常队列怎么也不可能紧跟在皇后后面。   “他没有细说。”   探春摇头:“太太只管照办就是了。”   说着,又微微一礼:“我那边儿还有差事在身,不好久留。”   然后便转身扬长而去。   眼见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王夫人只觉得莫名其妙,转回头却见宝钗、尤氏、甚至连同邢夫人在内,都正一脸探询的看着自己。   见此情景,王夫人毫不犹豫的凑到宝钗身边,将探春的话重复了一遍。   宝钗听后若有所思,却并未急着开口。   倒是一旁尤氏听完纳罕道:“这回有品阶的妃嫔要去十来个呢,咱们只能远远缀在后面,怎么可能紧跟着皇后的鸾驾?”   邢夫人点头表示认同,同时不忘吹嘘自己高人一等的品阶:“这府里也就我或许还能沾着些边儿。”   三人正议论着,忽然又见几个宫女走进偏殿,在门口交头接耳的观望了一会儿,旋即四散开来。   其中直奔这边而来,到了近前躬身一礼道:“敢问哪位是荣国府的二太太?”   见点了自己的名儿,王夫人有些忐忑的起身:“我便是,不知有何见教?”   “不敢。”   那宫女道:“遵皇后娘娘的懿旨,凡嫔妃以上品阶,家中又有命妇入宫守制的,可以提前申请与娘娘同乘。”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王夫人刚松了一口气,忽听薛宝钗反问:“除我们太太外,其它家眷也可以申请吗?”   这还是自那天之后,王夫人头一回听到薛宝钗主动开口,当下竟有如闻纶音之感,于是急忙介绍道:“这是我儿媳薛氏,是娘娘的胞弟媳妇。”   后半句明显画蛇添足,可见她心下的喜悦与迫切。   那宫女点头道:“自然是可以的。”   “那我呢?”   这是邢夫人不甘示弱的凑趣道:“我是娘娘的亲伯母,敕封一品诰命。”   不想那宫女迟疑道:“两人尚可,若是再多,只怕就……”   “就只我和儿媳薛氏便好!”   王夫人急忙将事情敲定,理都没理拉下脸的邢夫人,转头对宝钗献殷勤道:“娘娘最是喜欢你,每每赐下东西你都是独一份的,这会见了面,你们姑嫂两个倒正好多聊一聊。”   薛宝钗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再次恢复了眼观鼻鼻观心的状态。   王夫人有些泄气,但想到今儿已经算是有进展了,也便放平了心态,养精蓄神准备着下一场干嚎。   与此同时。   皇后一脸疲惫的走进后殿,见吴贵妃正歪在罗汉床上与宫女下五子棋,不由摇头苦笑:“妹妹倒真是沉得住气。”   “有什么好担心的?”   听她这话,吴贵妃反而觉得奇怪:“不是说一切都布置妥当了么?再说就算是出了意外,也不会……”   “咳~!”   皇后干咳一声打断了她的话,挥挥手示意宫女宦官们统统退下,这才坐到另一边无奈道:“事关重大,妹妹总该谨慎些才是。”   这吴贵妃你说她心大吧,她又压根不敢直面忠顺王;你说她胆子小吧,只要不让她顶在第一线,她又比谁都淡定。   “怕什么?”   吴贵妃猫儿也似的伸展着四肢,理所当然道:“焦畅卿不是说了么,即便出了意外也牵连不到太子头上,况他若失了势,大臣下一个要收拾的就是那奸王。”   皇后一时倒竟无言以对。   这确实是焦顺说的,而且也经得起逻辑推敲,可是……   “怎么?”   吴贵妃挑了挑眉毛,反躬起盈可一握的细腰,隔着炕桌把上半身送到了皇后面前,眼睛一眨不眨的的笑问:“姐姐莫非是舍不得他?”   “你又浑说什么?!”   皇后羞恼的在她眉心一戳,生生将她顶了回去,嗔道:“这时候了怎么还只顾胡闹,我是担心明天万一真有什么意外,场面无法收拾。”   “场面无法收拾?”   吴贵妃闻言也是面色一变:“难道他是在哄骗咱们?”   见她脸上的血色霎时间退了个干净,皇后忙道:“这倒不是,我就是担心有个万一。”   “那还不是在记挂着他?”   吴贵妃僵硬的身子一松,柔弱无骨的瘫软在靠垫上,撇嘴道:“我原本给他准备了一份大礼,可瞧姐姐这意思,我倒有些拿不准到底该不该给他了。”   “什么意思?”   皇后听的云里雾里,但本能觉得这事儿并不简单,于是又追了一句:“你不会又想搞什么出格的事情吧?”   “哈哈,果然还是姐姐懂我。”   吴贵妃再次将身子前探,得意洋洋的在皇后耳边说了些什么,旋即就见皇后面色骤变,一把扯住她的袖子,急道:“这、这如何使得?!她再怎么也是陛下的妃子,怎么能、怎么能……”   “哪又如何?”   吴贵妃不屑冷笑:“凭她做的那些事情,千刀万剐也不为过,既然早晚是个死,又何妨拿来借花献佛?”   顿了顿,她又意味深长的道:“再说了,历朝历代偷人的妃子可不少见,甚至就一些连六宫之主……”   皇后猛地起身,咬着银牙道:“我听不得你这些胡说八道,回去守灵了。”   说着,逃也似的离开了后殿。   ……   是日傍晚。   忠顺王府长史周谟小跑着出了东华门,将一副简略的出行图交到蒋先生手上。   蒋先生翻开来看了几眼,见忠顺王的车架紧挨着太子和皇后,暗暗点了点头,然后又问:“安插了多少咱们得人手?”   周谟一边拿帕子擦去鬓角的汗水,一边道:“沿途护卫的龙禁卫一共两千五百人,打了招呼的约有两成,不过真正能用的怕也就百十人。”   “百十人?”   蒋先生先生先是一皱眉,不过想想忠顺王开始拉拢龙禁卫,也才不过月余光景,能有这样的成绩已经相当不错了,于是又道:“少是少了些,不过也够用了——记得除了保护王爷,一定要在路上盯死太子,只要太子在咱们手上就什么都好说!”   周谟自是满口应了,又笑道:“先生也用不着太过担心,咱们前儿不是才复盘过么?除非有人能凭空变出一支兵马,否则万无一失。”   “我这不过是防微杜渐罢了。”   蒋先生肃然道:“今天晚上可就全靠周长史了,若龙禁卫那边儿有什么风吹草动……”   “你放心,我和王爷早都预备好了!”   “那就好。”   蒋先生想了想,觉得再没有什么好叮嘱的,便将那行路图递还回去,与周谟在宫门前就此别过。   周谟带着那图回到忠顺王的在宫中的临时落脚处,到了殿门外却不是不由得一愣。   盖因那宽敞的大殿内,竟只在角落里点着寥寥几盏蜡烛,品字型的围在忠顺王左右,将他那肥硕的身形张牙舞爪的投射在墙上。   周谟犹豫了一下,没敢太往前凑,扬声道:“王爷,卑职方才已经见过蒋先生了。”   忠顺王转头向这边看了看,旋即喝道:“站那么远做什么,近前说话!”   周谟忙提起衣襟下摆小跑着凑到忠顺王身后,躬着身子刚要继续禀报,两眼却陡然直了。   方才离得远看不清楚,现下借着烛光一扫量,忠顺王身上裹的那件分明就是五爪龙袍!   嘶~   周谟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颤声道:“王爷,这、这件龙袍……”   王爷什么时候弄了件龙袍,怎么连自己这个王府大总管都不知情?!   难道说自己失宠了?!   “哈哈~”   忠顺王对着身前的落地镜搔首弄姿,得意道:“不想皇兄这身龙袍,本王穿着也是严丝合缝,可见天意如此,人岂能违?”   原来是太上皇的龙袍。   周谟一琢磨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按规制太上皇明天下葬时,是要陪葬几件礼服、常服的,也真亏忠顺王不嫌晦气,竟从中偷拿了一件出来。   虽然忠顺王这副嘴脸像极了沐猴而冠,但周谟还是逮着为数不多的优点一通猛夸,直夸的忠顺王龙颜大悦忘乎所以。   好半天后,他才想起还有正事儿要问周谟,于是拿腔作势的挽着袍袖问:“姓蒋的又说什么了?”   周谟忙道:“也没说什么,就是提醒咱们一定要盯紧了太子,即便真有什么不测,只要太子在手必能逢凶化吉。”   “嘁~”   忠顺王停下手上的动作,不以为然道:“又是危言耸听那一套,盯紧太子本王……咳,朕难道还不知道么?”   这个‘朕’一出口,他就仿佛又吸了两口神仙气儿,整个人不正常的亢奋起来,挺胸叠肚满脸造作。   周谟见状,忙也凑趣的改了称呼:“臣当时也是这么说的,后来蒋先生还再三叮嘱,让臣今夜务必注意宫中的风吹草动,尤其是涉及到龙禁卫的。”   听到‘龙禁卫’三字,忠顺王总算是认真了一些,点头道:“这事儿确实不能马虎,你今儿晚上就先别睡了,拿着本王的腰牌各处巡视一番,若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立刻来报!”   周谟立刻拍打着袖子,郑重其事的五体投地:“臣,领旨!”   “哈哈哈~”   忠顺王再次得意大笑起来,顺势冲周谟一挥手:“去吧、去吧。”   周谟这才爬起来,转头向外走去。   可就在他即将跨过门槛的时候,忠顺王又再次喊住了他,吩咐道:“交代给外面,晚上没有本王的吩咐,擅自入内着斩!”   周谟一听这话,就猜到忠顺王大概是没过足瘾,准备穿着龙袍入睡。   也真亏他一点都不忌讳。   周谟自然是满口答应,到外面给几个随行侍奉的下了死命令,又巡视了一番外围的守卫工作,这才领着几个人撞入夜色之中。   周谟走后,忠顺王又对着镜子孤芳自赏了一阵子,但或许是缺了捧哏的角色,总觉得没方才那么有感觉了。   想想明天还要一早起来主持葬礼,他便一手前一手后,迈着四方步踱到了床前。   唉~   可惜这并非龙床而是冷炕,且又少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相陪,着实令人扫兴的很。   忠顺王叹了口气,不过转瞬就又振作起来,照现在发展下去,他大有机会复刻世宗皇帝的‘丰功伟绩’,届时自然睡得龙床、娶得三宫六院。   嗯~   考虑到选妃也没那么快,用一用‘旧的’也不是不行。   他抱着被子躺在床上,一闭眼就是隆源帝那群环肥燕瘦的俏寡妇,皇后和吴贵妃多半是不成,就算能成,忠顺王也怕她们会报复自己。   倒是那容妃和贤德妃,眼下一个生死不知、一个备受打压,等自己登临九五后许她们些好处,焉有不降服之理?   到时候……   嘿嘿!   就这么,忠顺王穿着龙袍渐渐进入了梦乡,又在想入非非的梦幻当中,迎来葬礼当日的黎明。 ###第八百零一章 戡乱【上】   五更刚过,天边隐隐已经泛起光亮。   一名龙禁卫校官手扶腰间的仪仗指挥刀,小跑着从侧面爬上了太和门的台阶。   踏上高高的台阶后,他先扫了眼正在夜色中集结的两千五百名龙禁卫,见影影绰绰看不太真切,这才快步走到正中央的周谟面前,微微躬身道:“长史大人,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满脸倦容的周谟从金水桥广场上收回目光,搓着干涩的眼角问:“可有异状?”   “未见丝毫异状。”   “那就好。”   周谟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抬手在那将领肩膀上拍了拍,道:“宋千户,接下来可就全依仗你和李手下的弟兄们了。”   “长史放心,末将一定守好太子的马车!”   对于宋千户斩钉截铁的保证,周谟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这宋千户是忠顺王妃的堂侄,当初能进龙禁卫也是托了王府的关系。   只可惜当初王爷对这层关系并不怎么看重,若不然对方也不会仅只是个小小的千户了。   又替王爷勉力了宋千户几句,周谟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道:“王爷也该起了,我先过去瞧瞧——这边儿若有什么风吹草动,无论是好是坏,记得都要第一时间禀给王爷。”   “周长史放心——周长史慢走。”   目送周谟隐没在太和门后,宋千户这才挺直腰板原路返回了金水桥附近。   他的队伍在左起第二营,说是营,实则也不过百余人——在龙禁卫,千户只是官职,可不是实际领兵的人数——此时已然在副千户的指引下排好了纵队,正在按规制检查着装和武器弹药。   见宋千户回来了,那副手忙上前做了个简单的汇报。   听到手下官兵无一人缺席,宋千户先是点头,继而又吩咐道:“传令下去,凡军官一律荷枪实弹,以备万全。”   “这……”   那副千户闻言面显难色,龙禁卫不比别处,守卫的是宫闱重地,为免出现擦枪走过的意外,按规矩都是枪弹分离,有需要才会临时装填子弹。   若遇有重大场合,那就更是要加倍谨慎了。   宋千户两眼一瞪,喝道:“让你传令你就传令,什么这这那那的?!”   那千户只得乖乖从命,将队伍中的军官召集起来,传达宋千户的命令。   这一营虽不过百余人,但军官却几乎占了三分之一,听说要荷枪实弹,不少人都面色有异,但却并没有人提出质疑。   只有一个百户抱怨道:“我听说三大营已经开始配发连珠火枪了,那枪只要不拉栓子弹就不上膛,哪像咱们这些老古董,上了子弹就得提心吊胆。”   这事儿众人显然不是头一回抱怨了,听这百户挑了头,便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是啊,咱们可是龙禁卫,按理说这连珠火枪也该是咱们先列装,偏怎么倒成了后娘养的?”   “三大营在城外能干什么,还不就是搂草打兔子那一套,有把粪叉都够使了,这连珠火枪拿给他们不纯属浪费吗?!”   “要我说……”   “好了!”   这时圈外传来一声呵斥,却是宋千户见众人议论纷纷,还以为是对自己的命令有什么不满呢,于是悄默声凑过来想听个究竟,结果原来又是在抱怨连珠火枪的事儿。   他当即低喝一声,没好气道:“这都什么时候来还吵吵闹闹的?不就是连珠火枪吗,过阵子我跟上面提一提,保证让咱们左厢二营头一个换装,这总成了吧?”   领头的几个百户闻言连忙拍起了马屁,直到宋千户听烦了让他们滚蛋,众人这才做了鸟兽散。   另一边。   周谟好容易将忠顺王从美梦中唤醒,主仆两个手忙脚乱的套好了孝服,便风风火火的赶到了奉天殿——太上皇的棺椁原本在仁寿殿停灵,昨儿才临时转到了奉天殿,为的就是出殡时能方便些。   彼时天光渐亮,大门附近的广场上已经停了几十辆大车。   路过时,忠顺王下意识找了一下自己的车架,却意外发现紧挨着自己的座驾后面,焦顺正跨坐在一辆驷车的车辕上,手把缰绳向一旁的车夫询问着什么。   “那是太子的车架吧?”   忠顺王抬手指着焦顺道:“这焦畅卿什么意思,难道是要亲自为太子驾车?”   “这个……”   周谟见了这一幕也有些疑惑,于是请忠顺王稍后,自去附近打探了一番,不多时回来禀报道:“是押车不是驾车,听说是皇后娘娘和吴贵妃放心不下,特地点了他的名儿。”   “我说呢。”   忠顺王微微颔首面露喜色,这焦畅卿虽不似太子那般重要,但若是真有什么不测,倒也能当个不大不小的筹码使用。   不过看看焦顺那雄壮的身量,想到自己的车架与太子的车架离得不远,他又忍不住担心起来,小声嘀咕道:“这不会给本王唱一出刺王杀驾吧?”   “王爷多虑了。”   周谟笑道:“如今生死搏杀都靠火器,他要是敢逞匹夫之勇,那就是在自寻死路。”   忠顺王一想也是,戏文里那些万夫不当之勇,放在火器时代就是个笑话,何况焦顺也不是什么知名猛将,而是家奴出身的文官。   当即再不放在心里,领着周谟进到了奉天殿内。   而与此同时。   王夫人和薛宝钗,也混在一群外戚命妇当中,来到车队前开始踩点儿。   她们的任务是搀扶着嫔妃们从奉天殿出来,然后乘上各自的鸾驾,到时候若是走错了,那可不仅仅闹笑话这么简单。   所以每个人都在宫女的引领下,将前前后后绕了七八圈,又记下各自的点位,这才重新被带回了偏殿。   半路上正撞见焦顺往奉天殿赶,两下里远远瞧见,王夫人便忍不住脚下一顿。   薛宝钗原本垂首跟在后面,见王夫人停下脚步远眺,她也忙收住脚顺势望去,却正和焦顺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宝钗先是与他坦然对视了片刻,然后垂下头轻轻推了推王夫人的胳膊。   王夫人这才反应过来,忙又迈步朝前。   等回到偏殿后,她没话找话的问:“宝丫头,你说昨儿他让人传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薛宝钗扫了王夫人一眼,淡然道:“等见着娘娘再论不迟。”   虽然这儿媳妇的态度依旧冷淡,但对于王夫人来说却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当下她正准备再接再厉,不想斜下里突然就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声。   循声望去,却是周家太太与人撕扯了起来。   却原来周家正是容妃的娘家,这回嫔妃以上都获准申报陪同,唯独周家不在此列。   这周夫人本就忐忑憋屈,偏又撞上有人刻意阴阳了几句,一时就闹了起来。   王夫人想到自家女儿的处境,忍不住就有些兔死狐悲,叹道:“真不知这容妃到底犯了什么忌讳,听说这许多天就只在灵堂里出现过一次,现如今连是死是活都没人知道。”   “这与咱们有什么相干?”   薛宝钗淡淡的回了一句,道:“太太还是先关心关心眼下吧。”   王夫人虽莫名碰了个软钉子,但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那容妃压根不可能与自家有什么交集,与其关心她的死活,还不如多考量一下自身当下。   于是眼观鼻鼻观心,再不理会周家那边儿的热闹。   事实上这热闹也没持续多久,闹事的双方就被分开了,主动挑事的受了严厉斥责,那周夫人更是几个宫女裹挟着出了偏殿,也不知是被带去了何处。   约莫辰时前后,就听九支拖地长号嗡嗡作响声震四野,命妇们急忙按品阶出了偏殿,乌压压的跪伏在御道右侧。   王夫人等报了名的外戚,则是在宫女的引领下直奔正殿灵堂,进殿后,又贴墙根儿绕至自家娘娘身后垂手侍立。   相比于数量众多的妃嫔,对面的男丁少的出奇,除了太子和忠顺王,就只有两位阁老、礼部尚书、以及焦某人在场——当然了,若是算上不带卵子的,那可就多了。   眼见各就各位,忠顺王上前向太后请示了一番,便当仁不让的站到了牌位前,抽出早就准备好的悼文,抑扬顿挫的诵念起来。   期间众人尽皆低声呜咽,等到悼文念完,哭声陡然变大,外面群臣命妇们也纷纷呼应,一时殿内殿外哭声震天。   这时王夫人和薛宝钗,忙照着先前演练的跪倒在贤德妃身侧,一左一右架住了她。   “吉时已到,起棺~!”   随着礼部尚书一声吆喝,三十二个年轻宦官一拥而上,将硕大的金丝楠木棺椁被缓缓抬起。   与此同时,皇后领衔的高阶嫔妃们,纷纷撕心裂肺的向棺椁伸手抓去,似是要奋不顾身螳臂挡车,最终又在娘家人的‘拼命’阻拦下功败垂成。   直到那棺椁被抬出了门,声嘶力竭的嫔妃们这才消停下来,边哭边在左右的搀扶下跟着向外走去。   焦顺也得了类似的差事,不过他身量过于魁梧,对比年仅八岁的太子,所谓的搀扶就跟老鹰捉小鸡似的。   忠顺王在一旁瞧见,不由暗暗鄙夷:八岁太子,如何治天下?   一路吹吹打打哭哭啼啼。   棺椁走的是御道正门,而随性送葬的马车则是另有通路,直到来到太和门前的广场上,两下里这才逐渐合流,而同时合流的,还有两千五百名白袍白甲的龙禁卫官兵。   “王爷。”   周谟悄悄凑到近前,接替了搀扶忠顺王的宦官,悄声耳语道:“护送太子车架的,确实是宋千户的人没错。”   忠顺王最后一丝担心顿时烟消云散。   送葬的队伍如何出宫、如何出城、如何赶奔西郊帝陵,且不细论。   却说等终于安安稳稳坐上了马车后,薛宝钗见除了自己与王夫人,便只有抱琴在车厢里服侍,于是立刻对贾元春道:“娘娘,昨天焦大人让三妹妹传话,说是让咱们务必跟紧皇后娘娘的马车。”   贾元春原本正拉着母亲嘘寒问暖,听了这话,立刻神情一肃,追问道:“除此之外,他可还曾说过什么?”   宝钗摇头:“三妹妹说只有这一句。”   贾元春闻言不由泛起了嘀咕,蹙眉道:“这应该是在提点咱们,可他又为什么要绕这个弯儿?三妹妹近来见我,应该比见你们要容易才对。”   “这……”   王夫人下意识看了眼宝钗,她琢磨着这应该是焦顺在刻意向宝钗示好,但这事儿却不好跟女儿挑明,于是含糊道:“或许是他另有什么考量吧。”   贾元春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旋即便命抱琴去交代给车夫。   等抱琴小心翼翼绕至前面,元春便又顺势问:“前些日子,母亲传信说是事情已经办妥了,却不知焦大人是怎么应下的?又准备何时出面?”   “这个……”   王夫人又忍不住看了眼宝钗,然后才道:“畅卿未曾细说,但他肯定是会帮忙的,若不然也不会特意提点咱们。”   元春显然并不满意这个闪烁其词的回答,索性又追问:“母亲可曾许诺下什么?”   “这个……”   王夫人刚要再次望向薛宝钗,就被宝钗抢先横了一眼,她连忙讪讪的收回目光,笃定道:“你只管放心,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见母亲依旧不肯把话说清楚,但态度却又十分笃定。   元春犹豫了一下,便没再继续追问。   沿途她的马车一直跟在皇后和吴贵妃的马车后面,却始终没有发现什么异状。   不过元春并未觉得奇怪,这毕竟太上皇的葬礼,真要动手,也该选在葬礼结束回城的路上才对。   果不其然,等到一系列繁琐的葬礼过后,近万人的大部队原路返回的时候,车队果然出了意外。   先是一位太妃的马车不知怎么断了轴,恰好正赶上一段窄路,后面的马车只能小心翼翼的绕过去,这一耽搁,前后就不免有些脱节。   偏皇后和吴贵妃的马车绕过去之后,不知为何突然加快了速度,眼见就把大部队甩在了后面。   贾元春谨记焦顺的提点,见状也忙催促车夫追赶上去。   三辆马车前赶后赶,也就才奔出里许远,忽听得后面枪声大作,恍似有数千火器同时开火…… ###第八百零二章 戡乱【下】   因担着主祭的差事,忠顺王从帝陵出来时身心俱疲,都懒得再与随行的大臣们虚以委蛇,直接上了马车就开始闭眼假寐。   倒是王府长史周谟在出城的路上补了一觉,方才又不曾进入帝陵参与下葬仪式,此时反而抖擞精神弃车乘马,与宋千户一起往来巡视。   说是往来巡视,实则就是围着忠顺王和太子的车架打转。   当看到同样疲惫不堪,时不时用袖子掩住嘴打哈欠的太子,也在焦顺和两位贵女的扈从下,上了紧随其后的马车,周谟心下绷着的一根弦这才松开。   他正欲催马去前面禀报,却忽见来时一直缀在后面的嫔妃车队,竟先与忠顺王的马车启动,开始循着来路远离帝陵。   “这是怎么回事?”   周谟一样马鞭,沉着脸吩咐道:“宋千户,赶紧派人去问一问,这不按规矩乱来怎么成?!”   宋千户也有些惊疑不定,于是忙命副千户催马打探。   不多时那副千户回来禀报,说是太后身子不适,因此皇后娘娘临时改了次序——左右送葬已经结束了,也未必一定就要主祭和太子走在前面。   这个理由……   周谟反正是挑不出理儿来。   但出现计划外的情况,还是让他本能的有些烦躁,于是忙不迭靠近前面的马车,将这一情况禀给了忠顺王。   忠顺王听完,挑开帘子往后面敲了敲,问:“太子可在后面车上?”   “还在,臣亲眼看着太子登上的马车。”   “那就由着她们去吧。”   忠顺王不以为意的缩回头去,打着哈欠道:“你们只管护住这两辆马车就好,旁的不必多管。”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周谟还是隐隐有些不安。   于是和宋千户商量了一下,干脆‘护持’在太子的马车左右寸步不离。   坐在车辕上的焦顺看到这一幕,无声的哂笑了一声,把双臂枕在脑后,翘起二郎腿也闭眼假寐起来。   约莫行出小半个时辰,就在即将汇入主干官道的当口,车队的行进速度陡然慢了下来。   本就有些敏感的周谟,立刻又命宋千户差人探查,待得知是太妃的车出了问题拦住去路,使得嫔妃们不得不依次绕行时,他烦躁不安的甩着马鞭道:“来时不是好好的吗,这怎么又出问题了?宋千户,你觉得这里面会不会有猫腻?”   宋千户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攥着腰间的依仗指挥刀,脸上虽有慌张之色,但更多的却是豁出去的狠辣,他用力吞了吞唾沫,目光落在身旁的马车上,冷道:“周大人放心,就算真有什么花样,有宋某和宋某手底下这百十条枪在,也保管翻不了天!”   周谟没有接茬,目光也锁定在身旁的马车上,百十条枪给不了他太多的安全感,唯有车上的太子,能让他感到一丝安心。   隆源帝就留下这么一个儿子,就算是想要对王爷动手,皇后和吴贵妃也绝不可能由着他以身犯险。   除非……   周谟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旋即又连忙将这个荒谬的想法甩出了脑海。   方才太子登车时,自己可是亲眼得见。   就算离得稍远看不十分真切,但两位阁老与吏部尚书王哲,全都曾与太子面对面的交谈,总不会他们也全都认错了吧?   再说了,那焦顺和南安郡主自己可都看的清清楚楚。   想到这里,周谟的目光转到依旧假寐的焦顺身上,仔细在他眉眼间‘甄别’了片刻,心下便安稳了不少。   “周长史。”   这时宋千户又问:“要不要知会王爷一声?”   周谟想了想,摇头道:“暂时不必。”   忠顺王方才那副倦容,他可是看的清清楚楚,这时候要是打搅了王爷的安眠,只怕少不得一通臭骂。   再说就算王爷醒过来又能做些什么?   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就这样,又过了约莫一刻钟。   绕过一片密林,那坏掉的马车也终于映入了二人眼中。   周谟还没觉得如何,宋千户却一下子警觉起来,催马凑到周谟身边咬牙道:“周长史,这事儿有些不对,那车倾斜的角度,像是故意要挡住去路一样!”   “什么?!”   周谟闻言一惊,正待细看究竟,忽然间道路两侧草丛翻卷,从下面的坑洞中冒出无数荷枪实弹的伏兵,与此同时,参差不齐的吼声从前后左右传来:“忠顺王阴谋造反罪在不赦,我等奉皇后懿旨讨逆,凡有从贼抵抗者,格杀勿论,夷三族!”   这一下变起仓促,面对那无数黑洞洞的枪口,听着那‘夷三族’的吼声,周谟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兜转马头,只在原地来回打转。   宋千户脸上的血色也褪去大半,但他毕竟是行伍出身,又早就存了拼死搏个滔天富贵的想法,因此不等那吼声停歇,就锵的一声拔出指挥刀,大声喝道:“护住太子、护住太子,太子在此,谁敢造次!”   他手下一多半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只有十几个军官下意识围住了太子的马车。   周谟这时也终于反应过来,连忙也勒住缰绳大吼道:“哪里来的毛贼,胆敢假传懿旨?!若惊扰了太子殿下,诛尔等九族都不为过!”   说着,他便翻身下马想要爬到太子的马车上。   宋千户下马的动作比他还快,从马腹挂钩上摘下自己的短枪,贴着车身绕到车后,毫不犹豫将的将枪口对准了车上,然后歇斯底里的大吼:“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又是奉了谁的命令,现在都特娘给老子放下武器,若不然惊扰了太子殿下,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周谟紧随其后,劈手夺过旁边一个龙禁卫的火枪,也学着宋千户将枪口对准了车上,嘶吼道:“听到没有,都把武器放下,否则谁也别想活!”   他们两个这番举动,非但让两侧埋伏的纠察队员们有些踌躇迟疑,连自己身边的龙禁卫士兵也产生了骚乱。   除了几个铁杆心腹毫不犹豫跟着宋千户,把枪口转向了车上,其余人大多陷入了彷徨的两难之境,一时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正派还是反派。   就在此时,从斜后方的树林里走出一个扛着旗帜的男人,他丝毫不理会周遭的火药味,直接昂首阔步的走向了马车。   宋千户下意识偏了偏枪口,但很快又稳住了,冲一旁的亲信喝道:“去拦住他!”   那亲信下意识把枪口对准来人,然后下一秒就发现更多的枪口对准了自己,他缩了缩肩膀,沿着口水讪讪道:“千户大人,这、这人手上没有武器。”   宋千户瞪了他一眼,正准备指派别个,那人已经贴着堑壕绕到了马车前。   宋千户见状略一迟疑,那人又大步流星跨过堑壕,半跪在车辕前递出了大旗。   “果然那奸贼!”   周谟咬牙骂了一声,虽然从他所在的角度看不清楚,但这并不影响他猜出谁是幕后主谋。   宋千户也同样猜到了是焦顺在主导这场埋伏。   但是……   就算这姓焦的不顾自己的安危,车上可是还有太子在呢,要知道这厮之所以能立足朝堂,靠的就是皇权,若是太子出了意外,即便他能拿下忠顺王又如何?还不是要被文臣们群起攻之?   正这般想着,焦顺已经接过了哪杆蔚蓝色的大旗,站在车辕上将其高高举起,口中喝道:“所有人,枪口抬高三尺!”   宋千户和他的手下们听到这声大喝,齐齐看向两侧堑壕里,只露出上半身的伏兵,就见他们果然已经将枪口抬高了。   更准确的来说,早在焦顺喊出来之前,这些人就已经根据事先约定好的旗语,将枪口调高了。   而焦顺之所以要喊这一声,其实是要提醒宋千户的手下。   就在宋千户等人确定伏兵的枪口朝上之后,焦顺又大力挥动了两下大旗,然后就听‘砰砰砰’一连串的枪声连绵不绝。   宋千户脸色愈发难看,从方才枪声的密集度,不难听出伏兵至少有千人之众。   更让他感到绝望的是……   “连珠枪,都是特娘的连珠枪!”   一个百户尖着嗓子喊出了众人都已经发现的事实,然后马车左右又是一阵骚乱。   连珠枪被造出来也有大半年了,即便没亲眼见过的,也知道这东西的大致参数,它最大的问题就是射程略短,但问题是眼下双方隔着最多也就三四丈远,连珠火枪对于老式单发火枪有着压倒性的优势!   宋千户心里凉了半截,他原本想着忠顺王最近重金拉拢了不少人,只要自己能稳住局势,那些墙头草说不定就能利用上,到时候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如今面对连珠火枪的致命威胁,那些墙头草是肯定指望不上了,唯一能指望的,也就只有车上的……   “帮我拿着。”   这时车辕上传出焦顺的声音,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动静,然后是脚步声渐近。   宋千户心下一紧,看看左右仍有六七支枪指着车厢,他便干脆调转枪口,提前对准了来人所在的方位。   等到焦顺魁梧的身量出现在视线当中,他立刻低吼一声道:“别动!姓焦的,你也不想……”   “姓焦的!”   这时周谟却尖着嗓子,颤声质问:“车上、车上、车上是不是、是不是……”   “哈哈。”   焦顺爽朗一笑,摊手道:“看来这里边还是有聪明人的,周长史猜的没错,太子压根就不在车上,如今应该是在皇后娘娘身边。”   “不可能!”   宋千户一听这话,本就充血的双眼几乎目眦欲裂,将手中的火枪猛往焦顺胸口一顶,嘶声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和周长史明明……”   不等他把话说完,车厢的门左右一分,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然后是右侧笑颜如花的贾探春,以及左侧面色苍白两股战战的南安郡主。   然后,那一览无遗的车厢里就再没有别人了!   噗通~   直面这一幕的周谟直接瘫软在地。   宋千户也没好多少,枪口不自觉偏了几分,忽觉额头一凉,却是那送来大旗的人隐在焦顺身后,趁他不备突然跳出来将枪口抵在了他额头,顺势也把焦顺遮护起来。   “统统缴械。”   焦顺将手赶苍蝇似的一挥:“敢反抗者格杀勿论,夷三族。”   两下里的伏兵立刻如狼似虎的跳出堑壕,将马车周围的龙禁卫统统缴械。   宋千户狠狠咬了咬牙,他知道就算自己投降也难逃一死,甚至难逃夷三族的下场,所以有心要拼死一搏拉个垫背的。   但是……   他抬眼看看身前与自己互相拿枪指着人,对方是个脸庞黝黑的汉子,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样子,更重要的是,这厮穿的是九品官身!   要是能杀掉焦顺倒罢了,拖个九品芝麻官垫背有什么鸟用?   就这么一迟疑的功夫,早有人扑上来下了他的枪,宋千户下意识身子一挣,但很快便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颓然的放弃了抵抗。   焦顺见状微微一笑,绕过宋千户等人,向着车上伸出了手。   贾探春星眸闪烁,脸上丝毫没有经历生死一刻的惊慌,反而和美目一般熠熠生辉。   她拉住焦顺伸过来的手,却并没有趁势跳下车,而是乳燕投林般直接扑入了焦顺怀里。   焦顺环住她的腰肢,将她轻轻放下,正待说些什么,忽听得前面传来一声爆喝:“本王是太上皇亲弟,先皇的亲叔叔,谁敢动孤一根毫毛?!”   这还不算,紧接着竟然还传来了一声枪响。   焦顺眉头一皱,顾不上再管探春,立刻带着人绕到了车前。   就见肥硕如猪的忠顺王正将一杆火枪当做棍棒,不管不顾的见人就打,连同原本护卫他的龙禁卫也不放过,眼见有几个已经被砸的头破血流。   龙禁卫就不说了,纠察队的人听他自报身份,也都裹足不前,一时竟显得忠顺王所向睥睨。   焦顺微微蹙眉,冲着身后一招手:“陈万三!”   脸庞黝黑的陈万三立刻越众而出,敏捷的绕到忠顺王身侧,趁着他火枪抡空受不住力道的时候,猛然板住忠顺王肥硕的身躯,借力打力直接将他掀翻在地!   忠顺王先是被摔懵了,继而勃然大怒,一面拼命挣扎一面亲娘祖奶奶的乱骂,同时不忘搬出太上和先皇,试图威慑陈万三。   焦顺原本只是冷眼旁观,但眼见忠顺王挣扎的衣襟散乱,他却突然眼中一亮,然后想也不想就上前用膝盖顶住了忠顺王的后勃颈。   就听忠顺王怒骂道:“下贱胚子,凭你也敢、也敢对本王……咳咳咳,本王、本……咳咳咳……孤不能喘气、孤不能喘气了,孤……咳咳……我喘不过气来了,快……快放开我!” ###第八百零三章 通政   焦顺倒没想跪杀忠顺王,只是这些日子颇受了他些鸟气,所以趁机报复发泄一下罢了。   眼见他憋的面红脖子粗,白眼仁夺过黑眼仁,焦顺正打算收束膝盖上的力道,谁知就在此时,忽听斜下里有人大喝一声:“大胆!还不快放开王爷!”   焦顺一回头,就见两位阁老领衔,随行的大臣浩浩荡荡能来了足有三四十位。   不过大声呵斥他的倒并不是为首的两位阁老,而是紧随其后的礼部尚书王哲。   眼见焦顺回头,王尚书趋前两步越众而出,点指着那些伏兵喝问:“焦顺,这些人是怎么回事?!谁准许你私自调动官兵的?!”   纠察队至少从表面上来看,称得起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故此他会误认成官兵倒也并不奇怪。   焦顺当即辩驳道:“难道王尚书没有听到方才的喊声?彼等皆是奉皇后懿旨行事,又怎么能说是私自调动官兵?”   王哲眉头一拧:“既说是奉旨讨贼,不知可有实证?”   “尚书大人相看实证?”   焦顺似笑非笑的反问了一句,不等王哲回应,猛一下子将忠顺王从地上扯了起来。   那拖死狗一般的粗暴动作,看的对面一众大臣齐齐皱眉,再怎么也是堂堂亲王,就算是犯了大罪,也不该如此当众折辱。   尤其这折辱忠顺王的,还是个仰赖皇权的幸臣,那就更不应该了。   面对众人不善的目光,焦顺却是不管不顾,两手各揪住他衣领的一端,然后外八字狠狠一扯。   就听嗤啦一声,原本就已经被扯坏了的孝服,连同里面的细绸外袍被一并撕开,露出了里面明黄色的龙袍。   嘶~   四下登时一片吸气声,继而尽皆哗然。   焦顺扯着那龙袍的衣领,再次反问王哲:“王尚书,你觉得这算不算是明证?”   王哲:“……”   他早知道忠顺王嚣张跋扈,可没料到他能嚣张到这种地步!   穿着龙袍来主持太上皇的葬礼,也真亏他能想得出来!   事情到了这一步,自然不会再有人对捉拿忠顺王的事情提出异议,就连刚才还在横条鼻子竖挑眼的王哲,也对忠顺王避之唯恐不及。   ……   数里外。   薛宝钗一手抓着车厢内壁,一手紧紧挽住贤德妃,另一侧王夫人也是如法炮制,可即便如此,三具丰腴的身子依旧被颠的波涛起伏。   先前听到枪响后,太后和皇后的鸾驾就开始不断加速,后面一众嫔妃见状自然也都有样学样,赶车的太监几乎把鞭子抡圆了,哪还顾得上管车里头坐的舒不舒服?   刚开始贤德妃还试图和宝钗分析一下当前的局势,后来被颠的头晕眼花险些咬到舌头,便不得不停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串急促的马蹄声从后面赶了上来,同时传入众人耳中的,还有马上骑士不断重复的呼喊:“报~焦大人已率众擒下叛贼!报~焦大人已率众擒下叛贼!”   听到这个消息,车内的气氛明显一松,就连颠簸都减轻了不少——这倒并不是体感错觉,而是听到‘捷报’后,车夫下意识收束缰绳放缓了速度。   感觉到马车渐有停稳之势,贾元春立刻冲着角落里唤了一声:“抱琴。”   然后又冲着车外一扬下巴。   抱琴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不等车子停稳就跌跌撞撞跳了下去,踉跄几步站稳脚跟,便快步朝着前面挤了过去。   她走之后,王夫人头一个打破了沉默:“这是怎么回事?畅卿他、他怎么突然就带兵平叛了?”   贾元春微微摇头:“等等吧,看抱琴能不能打听清楚——不过不管怎么说,焦詹事立下大功肯定是好事。”   近来她已经完全被排挤出了核心圈,所以自然无从得知其中的细节。   薛宝钗想到先前那些冒用王府之名的文章,她心里倒是多少猜到了一些,不过她并没有说出来。   “好事儿是好事儿,可这刀枪无眼的,若是伤着了……”   王夫人碎碎念着,纠结的将帕子拧成了麻花,且不说荣国府上下多有仰赖焦顺的地方,单只是恋奸情热,就让她舍不得焦顺出一点意外。   “报信的没说,料来至少是没有性命之忧。”   贾元春对焦顺的死活,倒是并没有那么在意,她更在意的是这事儿能不能给自己带来转机。   “他又不是武夫,应该不会冲锋在前才对。”   薛宝钗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开了口。   “说的也是。”   王夫人一边点头,一边隔着女儿偷眼看向宝钗,心道她虽然和自己闹了别扭,却倒似乎并未记恨焦顺,也或许自己应该换个思路,或者干脆让焦顺来……   “娘娘、娘娘!”   就在这时,抱琴重新出现在车门外,一脸激动的道:“刚才是忠顺王犯上作乱,意图挟持太子——听说他里面还套了件龙袍呢,亏得焦大人临危不乱,在乱军之中生擒了忠顺王,不然还不知要闹出什么大乱子!”   忠顺王意图挟持太子,身上还穿了龙袍?!   车上先是短暂的寂静了一下,紧接着王夫人和薛宝钗便异口同声的追问:“畅卿【焦大哥】没有受伤吧?”   抱琴愣了一下,旋即摇头:“这我倒没细问。”   “问?”   贾元春敏锐的注意到了事情的关键所在:“你找谁打听的?”   “吴贵妃宫中的女官。”   抱琴明白元春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于是说完又补充解释道:“我去的晚了一步,所以只能找别人打听,不过至少忠顺王叛乱被抓的事儿,肯定是错不了的,大家都这么说!”   贾元春默然半晌,幽幽道:“若真是如此,那焦大人这回回去只怕又要高升了。”   这也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不过真等回到宫中,焦顺首先迎来却是削官去职。   原因自然是纠察队的事情发了。   在了解到这支奇兵的来龙去脉之后,文臣们无不大为警惕。   龙禁卫和三大营虽然势力更为庞大,但却受到了各方面的牵制,与之相比,纠察队却几乎等同于是焦顺的私兵——若不是皇后站出来,表示这是皇帝布置的后手,且这次忠顺王又是人赃并获,只怕等待焦顺的就不是削官去职,而是直接下狱查办了。   经讨论,文臣们一致认为焦顺应该及时交卸工部司务厅主事,以及工学祭酒的差遣,从而与这支‘私兵’划清界限。   其实最开始,他们是打算把纠察队彻底解散的,但却遭到了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坚决反对——开玩笑,军代表制度已经准备要推行全国了,这时候裁撤掉纠察队,哪得得罪多少人?损失多少好处?!   而皇后在几次协商之后,最终对朝臣们做出了妥协,做出切割可以,但功是功过是过,既然要焦顺交卸掉现有的官职,那就必须要给他足够的补偿。   龙源七年三月十七。   东宫少詹事、工学祭酒、工部司务厅主事焦顺,正式被免去了现有的一切职司,转迁正三品通政使,总揽通政司大小事务。   这二十二岁的正三品实权部门一把手,不敢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在当下也称得上一时无两了——尤其因为电报的缘故,通政司眼下正是行情看涨的好时候! ###第八百零四章 赏赐   早上太和殿升朝议事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临近中午时却忽然下起雨来。   奉天殿偏殿。   探春在台阶上收起浅杏色的油纸伞,朝外甩了甩水,正准备挂到一旁的栏杆上,斜下里便有两个小太监抢上前,满面堆笑表示交给他二人照看即可。   这两个小太监未必知道她是什么人,但多半曾见过她护卫在太子身边,所以才上赶着来献殷勤。   探春冲他二人道了声谢,这才提起微裙角跨过了门槛。   王夫人正侧头与尤氏耳语,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她,还是邢夫人率先起身唤了声‘三姑娘’,王夫人这才察觉,忙也起身招呼探春过来落座。   此时殿内也有人认出了探春的身份,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所议论的无非是那日平叛的情景——这几日消息越传越邪乎,都已经衍生出《焦詹事一骑当千》的评话版本了。   探春目不斜视走到了王夫人面前,冲邢夫人、薛宝钗、尤氏几个点了点头,这才坐到了王夫人身边,轻声道:“我方才得了消息,焦大哥因平叛有功,已经擢升正三品通政使了。”   听了这话,反应最大的就是薛宝钗。   当初焦顺就预计自己会调去通政司,还提前许诺要给薛蟠安排个职司,但当时他也只以为自己会平调为左右通政,谁成想如今一步登天做了三品堂官!   如此一来,倒是不用再担心哥哥在通政司闹笑话了。   至于王夫人、邢夫人和尤氏,听到焦顺升官自然十分高兴,但对于这个通政使到底是做什么的,却都有些一知半解。   “通政使就是通政司最大的主官。”   好在探春对此颇有研究,当下便细心解释道:“这通政司原是取政令上通下达之意,专司朝廷与地方之间的政务公文联络,但后来六部渐渐各行其是,发给地方的公文基本不经过通政司,通政司的职权便日渐衰颓。”   听说通政司的权利衰颓,原本还一脸欢喜的邢夫人,便忍不住质疑:“畅卿他可是立下大功一件,怎么倒被发配到冷衙门里去了?”   “伯母别急,且先听我把话说完。”   探春抬手往下虚压了压,示意邢氏稍安勿躁,然后继续道:“到了本朝,因报纸审批审核的权利被放到了通政司,通政司这才稍稍恢复了一些元气——不过因为许多报纸都有后台,通政司很多时候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敢乾纲独断。”   邢夫人听到这里,又忍不住嘀咕:“这不还是冷衙门吗?”   “现在不一样了!”   探春将嗓音拔高了些,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有了电报这个大杀器,通政司就能逐步夺回原本职权——派人专门投递公文,哪有发电报来的方便?”   顿了顿,她又略略压低嗓音道:“且通政司因担着上通下达的职责,理论上是能经常见到皇上的。”   对于别人来说这或许只是理论上,但对于焦顺而言那就是实质上了。   这下子众人又都无限欢喜起来,什么实权不实权的,对她们而言全都不如经常能见到皇帝重要。   见此情景,探春只能无奈摇头,颇有媚眼抛给瞎子之感。   不过……   她的目光转向薛宝钗,别人不知道这其中的分量,宝姐姐总该是知道的,但她却表现的比王夫人几个还要淡然。   该不会是……   想到自己暗地里的揣测,探春不由暗暗叹息,果然那冤家就是荣国府命里的魔星!   王夫人欢喜了一阵子,忽然想起还有件要紧的,于是忙拉着探春问:“那娘娘的事情呢?现下可有什么什么进展?!”   探春摇头:“这个我倒还不曾听说。”   “那畅卿他……”   王夫人想问焦顺是怎么说的,但转念又一想,若是焦顺有什么交代,探春也不会声称自己什么都没听说了。   探春明白她是要问什么,却答非所问的怂恿道:“焦大哥刚得了一天假,太太不妨去直接问他。”   虽然感叹焦顺是荣国府命里的魔星,但她飞蛾扑火的决心可是一点都没有少,反而比以前更大了。   毕竟若不是焦顺,她又怎么可能进宫照料太子?若不曾进宫照料太子,她又怎会因为平叛时的表现,获得太后、皇后等人的交口称赞?   所以她压根不在乎多给这魔星喂些饵料,把火烧的更旺一些。   而王夫人闻言,先偷偷看了眼宝钗,然后才迟疑道:“那、那我……我晚上干脆去焦家走一遭吧,正好也有日子没见你姨妈了,晚上我和宝钗都宿在薛家便是。”   说完,又忍不住偷眼去看宝钗。   薛宝钗却只是淡淡的笑着,似乎对此并没有任何反应。   倒是邢夫人不甘示弱的道:“那我也……”   话还没说完,就被尤氏扯了一把。   邢夫人当初曾与尤氏双排过几次,清楚芎哥儿的来历底细,心知自己在焦顺那边儿,肯定是敌不过尤氏的,因此见她出面阻拦,也便只好偃旗息鼓。   谁让焦顺如今愈发显赫了呢?   他越是飞黄腾达步步高升,妇人们之间的亲密度排名也就显得越发重要了。   见王夫人已经做出了选择,探春起身道:“殿下那边儿离不开人,太太和大太太还有嫂子们若没有别的交代,我就……”   “妹妹急什么?”   尤氏笑着挽住她的胳膊:“如今忠顺王已除,难道还有人敢对太子殿下动手不成?”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   探春无奈道:“可南安郡主刚刚被太妃接回家去了,里里外外都要我一个人张罗,倒比先前还要累些。”   却原来南安太妃听说女儿曾被叛军用枪指着,吓的心都快跳出来了,跑到太后和皇后面前一通诉苦,最终如愿将南安郡主接回了王府。   探春颇为艳羡南安太妃的强势,但若是她处在同样的位置,却是说什么也不会在此时出宫的。   不过人各有志,小郡主那天着实被吓的不清,回来后也是魂不守舍的,早些回家休养也许更适合她。   听探春如此说,尤氏也不好再留她,于是汇同宝钗一直将她送出了偏殿。   眼瞅着她接过油纸伞,婷婷袅袅又英姿飒爽的往正殿行去,尤氏不由叹道:“三妹妹这回可算是在宫里挂上号了,以后再有什么要进宫的事情,说不定就是她和湘云挑头了。”   说完,她好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忙掩嘴道:“瞧我,妹妹莫要见怪,宝玉纵然不能再做官儿,以后做个富家翁总还是不成问题的。”   薛宝钗微微摇头:“时也命也,强求不得。”   说着,转头率先回了偏殿。   这是认命了?   尤氏扁扁嘴,也紧随其后回到了殿内。   一下午的时间转瞬即逝。   到了傍晚时分,王夫人在宫门口打听到焦顺还没走,便想着等他出来一路同行。   而邢夫人和尤氏自然只能先行一步。   倒也没让王夫人和宝钗久等,约莫也就是一刻钟的功夫,焦顺便昂首阔步的出了东华门。   王夫人在车上瞥见,正要吩咐彩霞去迎一迎,却忽见一位中年太监拦住了焦顺的去路,与他说了些什么之后,又命人抬出一口大箱子。   王夫人忙又改口,命几个男丁前去帮忙,她自己也下了马车,站在车旁等候焦顺。   焦顺望见王夫人,便忙将那箱子交由荣府家丁抬着,自己大步流星来到近前,彬彬有礼的一拱手,问:“婶婶是特意在这里等我,还是……”   这折磨人的冤家!   王夫人满眼的幽怨,那日他禅房里肆意快活了一场,却将麻烦全都丢给了自己,害的自己提心吊胆,生怕宝钗一个想不开把事情闹大,可他倒好,还能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来。   “咳~”   焦顺见势不妙,忙干咳了一声。   王夫人这才惊醒过来,当下忙道:“自然是在等你——这里不是说话的所在,咱们还是先去你府上吧。”   焦顺瞥了眼站在后面的宝钗,心道这莫不是又要送货上门?   可在自家反倒不好施展了。   心下龌龊,表面上仍是礼数周全,又与王夫人闲话几句,两下里就各自上了马车。   一路无话。   等到了焦家,王夫人同薛宝钗先后下了马车,却正瞧见焦顺招呼着家丁,将那口大箱子往后院里搬。   王夫人不由奇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焦顺耸肩道:“是临出宫时吴贵妃让人送来的,上面还贴了封条,说是让我回家之后立刻打开。”   王夫人只当是吴贵妃赏赐了什么珍玩,故而也并未太过在意。   边跟着焦顺往后院赶,边按捺不住的试探道:“娘娘那边儿,可曾有什么章程?”   “原来是为了这个。”   焦顺恍然,当下道:“你放心吧,我已经在太后和皇后面前坦承,说日后要娶三丫头做兼祧夫人,有这层关系在,吴贵妃不看僧面看佛面,总也不至于让娘娘陪葬帝陵。”   顿了顿,又道:“这事儿等过两天太子登基,就该有结果了。”   王夫人松了一口气,幽幽道:“希望能是好结果。”   焦顺心说就凭吴贵妃那目空一切的劲儿,就肯定不会是最好的结果,结局多半不好不也坏,反正再想参知政事是基本没可能了,除非朝中局势再次混乱起来。   说话间,便在二门夹道里撞见了迎出来的史湘云、邢岫烟和平儿。   两下里见了自然又是一番亲近寒暄。   等将王夫人和宝钗让到堂屋客厅里,史湘云这才发现自家老爷还抬了口大箱子回来。   她不由奇道:“老爷,这是……”   “宫里娘娘赐下的,也不知是什么稀罕物,特地嘱咐让我回到家再打开。”   焦顺说着,信手扯下了封条,又将那中年宦官给自己的钥匙取出来,打开了箱盖上的铜锁。   众人见他这就要‘开奖’,便下意识都围了过来,想要看看吴贵妃到底给他这护驾有功的从龙之臣,准备了什么样的奇珍异宝。   在场的都是‘自己人’,焦顺也没有多想,就不紧不慢的掀开了箱盖,然后一个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宝贝’,登时映入了众人眼帘。   “呀,怎么是、怎么是个……”   史湘云瞪圆了美目掩嘴惊呼。   王夫人比她还要震惊,指着那箱子里尖叫道:“这、这不就是照片上的容……”   “嘘!”   焦顺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顺手把箱子盖重新盖好。   史湘云的手往下落了一截,搭在两座越发充盈的粮仓上,无语道:“吴贵妃怎么赏了老爷这个?”   说着,又斜眼去瞧焦顺,脸上似笑非笑的,好像在说:原来连宫里的娘娘,也知道老爷寡人有疾。   但她旋即就发现焦顺的面色有异,而且不只是焦顺,连一旁的王夫人和薛宝钗也都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直到现在还两股战战摇摇欲坠。   王夫人倒还罢了,宝姐姐素来是个稳重的,却怎么也……   她心中起疑,忽然想起王夫人刚才的说辞,于是好奇道:“婶婶方才说这人是照片上的,难道您曾见过她的照片不成?那婶婶知不知道她的来历?”   “这……”   王夫人求助的看向焦顺。   焦顺当即冲着屋里的丫鬟们一挥手,示意她们全都退出去之后,这才郑重的道:“这箱子里的人,其实是当初皇上曾宠爱有加的容妃娘娘!”   “什么?!”   这下子史湘云、邢岫烟、平儿三人,也都震惊的无以复加。   史湘云抬手颤抖的指着那箱子道:“宫里的娘娘怎么会……还打扮成这副样子!”   虽然方才只是匆匆一撇,虽然自己也从来没逛过青楼,但史湘云还是觉得别说宫里的娘娘了,就连最下贱的风尘女子,也不会打扮成箱子里那样,还摆出那样有碍观瞻的姿态!   “她怎么来的不重要!”   焦顺说着,快速伏低身子把那箱子重新锁好,然后起身断然道:“眼下最重要的是,必须尽快把这个烫手山芋还回去!”   说着,又交代湘云几人道:“这事儿可千万别传出去,方才在屋里的,你们都挨个叮咛一遍!”   史湘云等人知道兹事体大,自然不敢怠慢,忙都连声应了。   焦顺这才喊来仆妇,重又将箱子抬上了马车,带着容妃连夜赶回了宫中。 ###第八百零五章 她好、你好、我也好   焦家后宅。   目送焦顺带着箱子匆匆离开,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堂堂宠妃,竟在皇帝尸骨未寒之际,被太子的生母当礼物送给了臣子,这样荒谬的事情若不是亲眼得见,众女恐怕是说什么都不会相信的。   最后还是王夫人首先打破了沉默:“她、她如此胆大妄为无法无天,难道就不怕事情泄露出去?”   对于宫里的事情,史湘云听焦顺说起过,因此摇头道:“吴贵妃自恃是太子生母,先前就十分嚣张跋扈,如今太子殿下登基在即,自然愈发横行无忌。”   顿了顿,又压低嗓音道:“且我听说,这容妃很可能曾试图下毒暗害太子,这数月来称病不出,实则是被软禁在吴贵妃的钟粹宫里。”   “还有这等事?”   王夫人又被吓了一跳,妃子暗害太子,那不都是戏里头胡编的剧情么?怎么竟就发生在了本朝本代?!   这时薛宝钗忍不住质疑:“如果真如此,将容妃明正典刑也好,暗里除掉也罢,总好过这般授人以柄吧?”   史湘云无奈摇头:“或许她压根就没想这么多——不然但凡叮咛一声,让我们老爷私下里开箱,也不至于被这么多人瞧见。”   说到这里,她想起了焦顺临行前的叮咛,忙顾左右道:“封锁消息的事儿,就麻烦姐姐们了。”   邢岫烟道:“整体想瞒下来只怕没那么容易,好在她们并不知道容妃的真正身份,依我看,不如悄悄放些风声,就说是老爷在宫中相熟的宫女,贵妃娘娘误以为老爷对其有意,所以干脆成人之美当做奖励。”   “使得、使得,还是姐姐想的周到!”   定下章程,邢岫烟便与平儿分头去安抚当时在场的丫鬟仆妇。   王夫人见状也没有再久留,推说自己和薛姨妈约好了,晚上要在她那里过夜,然后就带着宝钗回了薛家。   见了薛姨妈,婆媳两个也不敢提容妃的事儿,只捡着焦顺升任正三品通政使的事儿说了。   薛姨妈自然是大喜过望,忙命人把这消息传给薛蟠知道。   谁成想传话的人去不多时,就回来禀报说大爷刚刚出门去了,听说是去了荣国府。   薛姨妈看看王夫人和宝钗,疑道:“他这时候去荣国府做什么了?怎么也没跟家里交代一声?”   “这倒没听丫鬟们说,不过……”   “不过怎得?”   “不过适才奶奶那边儿请了大夫来,好像是诊出了喜脉。”   “什么?!”   薛姨妈顿时坐不住了:“这等事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   下意识往外走了几步,忽又顿住脚,奇道:“媳妇有了身孕,他不跟我说,跑去荣国府作甚?”   这个问题在场之人显然都没有答案。   ……   另一边。   焦顺正看着车厢正中那口大箱子愁眉不展,这吴贵妃真是会给人添乱,先前那照片的事情倒还罢了,焦顺是万万没想到,她会在这种关键时刻,把容妃送给自己当礼物。   搞笑呢?!   自己又不是没给她送投名状,再弄这些不是纯属坑人吗?   这可不同于自己和什么梅夫人、贾探春的事情,真要一旦事发了,那就是抄家灭门的大罪!   所以不管如何,这个‘礼物’都必须要退回去!   不过话说回来……   真人就是比照片有冲击力,虽只是匆匆一撇,却如两座大山一般压在人心坎上。   可惜注定只能远观不敢亵玩。   一路无话。   等到了东华门外,焦顺交代栓柱寸步不离的守着箱子,然后便带着钥匙准备先行进宫——吴贵妃赏下的东西没人敢查验,但他焦某人想把已经拆开的箱子,重新送回宫里可就没那么方便了。   为免中途出现意外,最好还是让吴贵妃派人来取。   这是国丧期间,晚上也有不少官员会留下来守灵,更何况焦顺还是‘治丧委员会副会长’,进出宫门倒是简单的很。   不过想要见到吴贵妃就没那么容易了,他老老实实递了牌子,便在平常办公的偏殿内等候传唤。   结果还没等到吴贵妃召见呢,先就有人找上门来。   这来的还是位熟人,正是当初曾参与审理周隆一案的大理寺少卿柳芳。   比起当初的盛气凌人,现下这位柳少卿的态度明显谦逊了不少,进门后一口一个下官的,做足了礼数。   这一是因为焦顺后来居上,官阶已经盖过了柳芳;二来也是因为当初审理周隆的案子,柳芳吃了不少的苦头、受了不少的挫折——人嘛,多少总会在苦难中获得一些成长。   就这么寒暄了好一阵子之后,柳芳才引出了真正的话题:“焦大人,这次三司会审忠顺王谋逆一案,下官也有幸参与其中,主要负责审讯神武营副将孙绍祖,结果不期牵扯到一个人……”   他说到这里,故意卖了个关子。   焦顺适时发问:“是什么人?”   “这个人焦大人熟的很,正是荣国府的贾琏。”   “琏二哥?!”   焦顺一愣,皱眉道:“他怎会牵涉其中?”   “也不能说是牵涉其中。”   柳芳解释道:“孙绍祖初到神武营,便拿着忠顺王给的银子大肆邀买人心,酒宴更是一桌接一桌的摆,也不知因为什么,这贾公子竟倒参与了一多半的宴席,现在虽还不能证明他曾经做过些什么,但此事着实有些可疑。”   啧~   焦顺听到这里,就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前阵子大房虽分了老太太的遗产,但因为贾琏基本没出什么力,所以银子基本都被邢夫人和王熙凤昧下了,他到手的不过才几千两银子。   多半是贾琏心里失衡,结果就被孙绍祖的撒币大法给忽悠了。   而孙绍祖之所以要拉拢他,自然还是为了贾迎春。   想通了这一节,焦顺便道:“琏二哥与那孙绍祖一度差点成了姻亲,彼此有些瓜葛倒也正常,但应该……”   说到这里,他自失的摇头道:“不过既然涉案,那就该严查到底,柳少卿只管秉公明断便是,无需顾忌我这边儿。”   柳芳等的就是这话。   他原本就曾得罪过焦顺,这二年因为被皇帝厌弃,连带的也没能挤进文人圈里——他出身理国公府,与贾政一样是荫蔽入仕。   如今看破世情,自然不愿意再与焦顺结仇,所以发现事涉焦顺昔日旧主,便特意先来打了个铺垫,免得焦顺因此着恼。   如今见焦顺并没有要插手此事的意思,柳芳起身道:“既如此,那下官明日一早这就将贾公子请到衙门里,也好尽快证明他的清白。”   等送走了柳芳,焦顺重又返回屋内继续等待,可没想到左等右等,一直也没能等到吴贵妃召见。   ……   储秀宫。   皇后这一天累的够呛,晚上要还本是想早些歇息的,不想吴贵妃追到储秀宫中,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偏又东拉西扯,迟迟不肯说到正题。   皇后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便打着哈欠无奈道:“妹妹到底要说什么,若不急,咱们等明儿再聊成不成?我今儿实在是乏的狠了,上眼皮直和下眼皮打架。”   “呵呵……”   吴贵妃得意一笑,正待说出容妃的事情,忽听女官来报,说是焦大人有要事求见自己。   吴贵妃眉头一皱,追问道:“他身边可带了一口大箱子?”   “奴婢不知,外面只说焦大人求见娘娘。”   其实正常来说,外臣是没办法直接求见嫔妃的,但谁让这是特殊时期,焦顺又担着治丧的差遣呢?   吴贵妃本想呵斥那女官不顶用,一旁的皇后先纳闷道:“什么大箱子?是你安排他去做什么了吗?”   “这个么……”   吴贵妃抬抬手,喧宾夺主的挥退左右,这才将自己将容妃送给焦顺做奖赏的事情说了。   皇后听了也被吓的花容失色,虽然知道吴贵妃近来愈发横行无忌,可这样的事情……   “这如何使得?!”   她急道:“妹妹真是糊涂了,这事儿但凡有一点风声传出去……”   “传出去又如何?”   吴贵妃翘起盈可一握的天足,不以为意的哂笑道:“只要咱们咬死了不认,难道还有人敢追着不放?”   “这、这也太……”   虽然知道她所说的很可能是真的,但皇后还是无法认同这样的做法:“再怎么说,她也是先皇的宠妃,你这样做,却叫九泉之下的先皇如何想?!”   听皇后又拿死了的皇帝说事儿,吴贵妃撅起一点朱唇,不耐烦反驳道:“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泉下有知?”   见她翘着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皇后就知道劝是没用了,无奈叹了口气,忽又想起了那大箱子的事儿,遂道:“焦顺去而复返,会不会是来退还容妃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   吴贵妃脸色转冷,不快道:“本宫赐下的东西,也是他想要就要想退就退的?”   “那你准备怎么办?”   “不急。”   吴贵妃干脆直接在罗汉床上躺平:“且晾他一个晚上再说。”   顿了顿,忽然打趣道:“姐姐这么着紧,该不会是自己想李代桃僵吧?”   “你胡说什么?!”   这下皇后真的有些恼了,喜欢看那些东西,并不见得就要亲自下场复刻里面的剧情,至少皇后现在还没有这样的想法。   一咬牙,她直接扑上呵起了吴贵妃的痒。   吴贵妃试图抵抗,但量级上的绝对差距让她很快败下阵来,只能连声向皇后讨饶,但在皇后逼迫她将容妃接回宫中的时候,她却是抵死不从。   最后只能先把这事儿按下不提,准备等到明天再劝。   ……   就在皇后和吴贵妃各自休息,将焦顺晾在偏殿的同时。   薛蟠也终于排除万难,见到了试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贾琏,然后只凭一句话就让贾琏破了防。   “夏金桂怀孕了,算算时间应该是你的种!”   “什么?!”   贾琏瞳孔巨震,下意识往前凑了半步:“此事当真?!”   “我难道还能是专程来消遣你不成?”   薛蟠不满的道:“晚上吃过饭,她就吐个没完,请大夫来瞧,说是已经差不多有三个月大了。”   见贾琏愣怔着,似乎并没有要推卸责任的意思,薛蟠立刻趁热打铁道:“凤姐姐虽然也怀上了,但她头胎是个姑娘,这一胎也未必……”   “莫提她!”   贾琏拂袖打断了薛蟠的话,就算能生男孩又如何,王熙凤肚子里根本就不是他的种!   “那就不提。”   薛蟠大嘴一咧:“我已经问过那婆娘了,她说想要给你生个儿子,现在就看你的意思了。”   “这……”   贾琏狐疑道:“这你也能忍得了?”   说到这里,他心下隐隐生出一缕终于找到了同道中人的释然轻松感。   “怎么不能忍?”   薛蟠乐呵呵的道:“你又不是外人,往后只要咱们多多亲近,她要生几个都随你们高兴。”   这话……   贾琏骤然色变,警惕的往后退了半步:“你到底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薛蟠的眼神则变得火热起来,灼灼的盯着贾琏道:“她好、你好、我也好,咱们一床三好,岂不美哉?”   薛大脑袋难得拽了句文,却让贾琏听的满脸便秘。   见他迟迟不开口,薛蟠便爽利道:“这事儿不亏,你自己好生琢磨琢磨吧,明儿一早我再来听你的信儿。”   说完,转头便走。   他走后,贾琏的纠结是一点都没有少。   王熙凤怀的不是他的种,他自然希望能有自己的儿子,而且让夏金桂给自己生孩子,让他有一种报复的快感——虽然报复错了人。   可是……   这代价也忒大了!   他琏二爷是男女通吃不假,可喜欢通人和被别人通明显是两码事!   可他又确实想要留下这个孩子……   一整个晚上,贾琏都在辗转反侧纠结不已,直到第二天也没能拿定主意。   这眼瞅着天光渐亮,再不做出决定就迟了,他索性一咬牙命人寻了个骰子子来,准备凭单双号决定要不要留下这个孩子。   单号是拒绝,双号是同意。   也就在他即将抛下筛子的时候,兴儿忽然连滚带爬的冲了进来,指着外面尖叫道:“二爷、二爷,不好了,外面、外面来了一群大理寺的人,说是要二爷跟他们回去查案!”   “查案?”   贾琏抓着筛子奇道:“什么案子?”   “忠、忠忠忠顺王谋反案!”   当啷~   就听一声脆响,骰子落进碗里滴溜溜转了一会儿,稳稳停在了六个点上。 ###第八百零六章 三月十八【上】   东华门外。   焦顺揉着有些落枕的脖子,猛一下子推开了马车的后门,雨后清冷的空气立刻冲入车厢,让他不自觉地的打了个寒颤。   三月下旬的夜晚还是有些寒冷的,尤其才刚下了一场雨,所以等到半夜见吴贵妃一直不曾召见自己,焦顺便带着两条毯子回到了马车上,一条是他自己用,另一条则盖在了容妃身上。   这烫手的山芋死在别处倒罢了,可万万不能死在自己手上。   当然了,焦顺也只是怕她闷死冻死,至于她嘴里的口球、身上拘束的缎带,可是半点都没动,主打一个原汁原味完璧归赵。   这时栓柱听到动静,忙睡眼惺忪的搬了阶梯来。   焦顺却没有急着下车,从半开着的箱子里扯出毛巾,探头看了一眼里面,见容妃也已经醒了,虽然满眼憔悴但显然并无性命之忧,就又将箱子重新盖好落了锁。   下车吩咐栓柱看好箱子,然后便递牌子前往奉天殿洗漱,同时再次提请觐见贵妃娘娘。   ……   皇后也是一大早就醒了。   赶到奉天殿后,又特意命人去请吴贵妃汇合,结果左等右等,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吴贵妃慵懒惬意的珊珊迟来。   一进门还倒打一耙:“姐姐今儿怎么催的这么急?”   “也真亏你能睡的安稳。”   皇后无奈叹气,旋即追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召见焦顺?”   “怎么?姐姐也想掺一脚?”   吴贵妃坐在椅子上,习惯性的翘起的腿来——自从隆源帝一病不起,她倒是养出了不少新习惯。   端庄正坐的皇后自然看不惯她这等散漫,以前也曾说过几回,劝吴贵妃不该这般有碍观瞻,但见吴贵妃一直我行我素,现如今也懒得再说了,全当没看见一样嗔道:“你又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我这不是担心容妃在外面漏了行藏么?”   说完,又补了句:“焦顺并没有带什么大箱子进宫,若不是放在家里了,就是在外面车上——我估摸着,他也未必敢放在家里。”   吴贵妃昨天说要晾焦顺一晚,就不再理会这事儿了,皇后可没她这么心大,昨天与吴贵妃分开之后,又特意命人去查探了一番。   “喔……”   吴贵妃兴致缺缺的打了个哈欠,换了一条腿翘起,脚尖微微上挑回勾,一弯包裹在肉色罗袜当中的足踝,便在绣鞋和孝服之间若隐若现。   她早年间在宫中闯下掌上飞燕的名头,便是靠着这一对儿三寸金莲,后来虽跳的少了,保养之精细仍是冠绝宫中,便十五六岁的处子也绝难匹敌。   “你别光‘喔’啊!”   皇后见状恨不能把她那调皮的金莲拍在地上,一叠声的追问道:“你昨儿不是说今天早上见他吗,你准备怎么做?是把容妃重新接回宫里,还是……”   “怎么可能!”   吴贵妃冷笑一声:“我不想给的东西,谁也别想夺了去;我给出去东西,谁敢退回来?!”   听到这番话,皇后心下隐隐有些不适,前些日子吴贵妃虽然跋扈,但也不还不至于在自己面前如此嚣张放肆,现如今眼瞧着太子即将登基,她的态度明显又有变化。   若再这么发展下去……   自己纵然做了太后,只怕也要被迫矮她一头了。   矮一头倒罢了,可看她近来行事作风,谁敢保证她日后还会做出什么疯事来?   就在这一刻,皇后突然就对吴贵妃起了提防忌惮之心。   然而……   吴贵妃若是出身低贱倒还罢了,即便太子登基也难以和自己这嫡母太后相提并论,可贵妃本就是仅次于六宫之主的存在,等到太子继位,自己又能奈她如何?   其实要真想解决这事儿倒也不是全无办法,但皇后又不是那心狠手辣的性格。   思来想去,忽然道:“焦畅卿准备迎娶荣国府的三姑娘做兼祧夫人,这事儿不知妹妹可曾听说了?”   “有这事?”   因被她突然岔开话题,吴贵妃冷不防一愣,旋即不以为意道:“男人嘛,三妻四妾很正常。”   皇后继续道:“我是想说,那贾探春是贤德妃的亲妹,咱们不看僧面看佛面……”   原本因为吴贵妃硬顶太后的行为,她是打算过阵子找机会再说这事儿的,但现在却迫切希望有个人能同自己一起分担些压力。   “这……”   吴贵妃先是显出几分不情愿来,旋即扁嘴道:“我又没说非要将她如何,偏她就搬出太后来压人——罢了,本宫就给那焦顺一个面子好了。”   说着,又有些烦躁的拂袖道:“咱们不是在说容妃的事儿么,怎么一下子跳到贤德妃这里来了?”   “那就说回容妃。”   皇后既然达到了目的,自然是从善如流:“你果真铁了心,非要把容妃给焦顺不可?”   “自然!”   吴贵妃冷笑:“我赏下的东西他也敢拒绝,可见是因为平叛有功就自矜自傲起来了。”   真正自矜自傲的只怕是你本人才对吧?   皇后心下腹诽,但还是顺着她的口风道:“这么说,你是想借机敲打敲打他?”   不等吴贵妃回话,又劝道:“依我看大可不必,别忘了,他本就有把柄在咱们手上。”   其实吴贵妃倒没想过借机敲打焦顺,但皇后这么一说,她倒真起了敲打焦顺的心思——她自矜自傲可以,但却容不得别人半点忤逆。   但要怎么说服皇后呢?   吴贵妃仔细琢磨了好一会儿,才道:“咱们手上的两样把柄只怕都不太稳妥,那什么梅夫人是主动献身,至于贤德妃的妹妹——这不是眼见就要嫁到焦家了么?她既做了焦顺的兼祧,先前的事情又算得了什么?”   这话多少有点强词夺理。   表面上看似乎还有些逻辑:焦顺刚刚立下了平叛大功,且又不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士人,单凭两桩风流韵事未必就能制住他。   但问题是焦顺如今在朝中,依旧是处于弱势的一方,如果没有皇权在背后加持,只怕分分钟就会被那些儒生撕咬成粉碎!   所以宫中有没有他的把柄,其实无关紧要。   可皇后苦口婆心,将这个道理深入浅出的讲清楚,吴贵妃却依旧不准备放弃:“就算是这样,捏他一个大把柄总没什么坏处吧?”   说着,她似是灵光乍现,兴奋的一跃而起:“我想到了、我想到了!哈哈,他这回就算是自投罗网了!”   不等皇后追问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就兴奋道:“姐姐,今儿上午我就不在奉天殿守着了,先回去好生布置布置,等布置妥当了,我请你去瞧一桩好戏!”   “你……”   皇后还想问个清楚,吴贵妃却那还顾得上跟她解释,早飞也似的从后门出了奉天殿,风风火火赶回了钟粹宫。   就这般,焦顺又苦苦等了一上午,也没等到吴贵妃的召见,甚至在灵堂前都没能寻见吴贵妃的踪影。   ……   紫金街,薛家老宅。   日上三竿,薛蟠才萎靡不振的开始起床洗漱,昨儿回来的本就晚了,谁成想一进门就被母亲和妹妹堵住,提着耳朵好一通呵斥。   后来仔细一问,才知道是夏金桂趁着他离开,暗中把自己怀孕的消息透露给了母亲。   啧~   老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放在薛蟠和夏金桂身上,倒真是恰当的紧——两人都是混不吝滚刀肉的性格,又都喜欢风流俊俏的郎君。   而且夏金桂显然比薛蟠要‘爱’的深沉。   本来薛蟠还想着,若是贾琏抵死不从的话,就把那孽种打掉,连同胎盘一起丢到荣国府东跨院去,看他后不后悔。   现在倒好,被夏金桂这一算计,不想生也得生了——薛蟠倒不是不敢说出真相,主要是怕把薛姨妈气出个好歹来。   好在这事儿贾琏还不知道,完全可以打一个时间差。   简单的洗漱完,薛蟠就准备去荣国府赴约,结果夏金桂就差宝蟾送了一个香囊来,说是贾琏给的信物,让他一并带去打打感情牌。   这算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薛蟠不满的嘟囔着,但还是把那香囊接了过来,见不是封死的那种,便打开扫了一眼,却见里面装的是几缕头发,看发质应该就是从贾琏头上割下来的。   这琏二哥也不知跟谁学的,金银珠宝一概不用,就拿这么几根骚毛糊弄事儿!   将香囊胡乱掖进怀里,薛蟠又拉着宝蟾轻薄了起来,裹了一嘴的胭脂水粉,这才驱车去了荣国府。   他一路上绞尽脑汁,都想着怎么劝贾琏下海,谁成想到了荣府东跨院一扫听,才知道贾琏早上就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据传是涉及忠顺王谋反的案子。   薛蟠被吓了一跳,然后便琢磨着该去哪里打典疏通——他固然不是什么好鸟,但却一贯最讲义气,即便明知道这事儿沾不得边儿,也绝不肯像别人那样置身事外。   再说了,他如今不止是贾家的亲戚,还是贾琏的男人呢!   他平素接触到的,多半都是些衙内,小事儿一句话就能办,大事儿可就完全指望不上了。   思来想去,很快便将希望寄托到了焦顺头上。   薛蟠依稀记得昨天晚上,妹妹曾说过焦大哥今儿放假一天,于是立刻打马扬鞭原路返回了紫金街,不过他并没有急着却焦家——再怎么亲近,求人办事而总要先准备一份礼物吧?   回到自家府里,他就开始翻箱倒柜找合适的礼物。   因一直在等消息,薛蟠去而复返的事情,很快传到了夏金桂耳中,又听说他着急忙慌的准备礼物,便以为事情妥了。   于是欢天喜地的来找薛蟠,询问什么时候方便请贾琏过来,三人也好论一论将来。   “还将来呢!”   薛蟠不耐烦道:“这回琏二哥要是陷在里面,只怕就是抄家杀头的大罪!”   夏金桂这才听出事情不对,忙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薛蟠也没瞒着——毕竟他知道的也不多——竹筒倒豆子一般,就把贾琏被大理寺的人带走,有可能涉及到忠顺王一案的事情说了。   夏金桂当即也吓的花容失色,先是连道了两声‘怎么会’,继而便开始低着头不发一言的沉默起来。   薛蟠见她没说什么,便又翻箱倒柜的去找礼物。   夏金桂回过神来见他如此,狐疑道:“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自然是去求焦大哥帮忙!”   薛蟠理直气壮道:“焦大哥如今刚升了官,且又是平叛的大功臣,只要他肯站出来说琏二哥没事儿,那琏二哥一准儿就能摘出去!”   说着,又把新找到的珍玩放到了桌上,准备一会儿再分门别类。   不想夏金桂忽然叫道:“不许去!”   薛蟠吓了一跳,回头茫然的看向她,却见夏金桂捂着肚子咬牙道:“谋逆的案子你也敢往上凑,是嫌自己活腻歪了不成?!你想找死死,也别拖上老娘!”   “啊?”   薛蟠有些没能转过弯来:“你这是打算不管琏二哥了?可你先前不还说……”   “那是先前!”   夏金桂一咬牙,决绝道:“要是他的案子坐实了,这孩子决不能留!”   “你这倒是变得……”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薛蟠刚想嘲笑她见风使舵两面三刀,忽听门口有人急道:“这孩子怎么留不得?!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却原来是薛姨妈听闻夏金桂来找薛蟠,生怕薛蟠没个轻重耽误了孩子,于是也巴巴的追了过来。   结果刚到门口就听到了这话,吓的急忙推门进来喝问二人。   “这……”   薛蟠看看夏金桂,讪讪的解释道:“没事儿,没事儿,我就跟她拌了几句嘴,她一赌气胡说的。”   “这也能胡乱赌气?!”   薛姨妈上前拉住夏金桂,想要埋怨几句,又怕她心情不好动了胎气,于是转头对薛蟠道:“你媳妇如今是双身子,你让着她点儿不就成了?”   薛蟠正待应下,不想夏金桂却不依不饶道:“谁胡说了?他生生要往谋反的案子上凑,这还生什么生?!”   薛姨妈听了这话,忙又追问前因后果,当得知贾琏牵扯到了忠顺王谋反一案,不由惊道:“这、这可如何是好?你们凤姐姐眼见就要生了,这要是贾琏有个好歹,那她日后可怎么活?!”   说话间,想到荣国府现在连个能做主的长辈都没有,她便忙吩咐下人套车,准备前去照看王熙凤。 ###第八百零七章 三月十八【中】   返回头再说宫中。   应付完上午照例举行的哭灵祭祀后,皇后便跪坐在草席上,看着前面的供桌怔怔出神。   原先因与吴贵妃相处的不错,她总是下意识的避免往深了想,现如今破除掉滤镜,却是越琢磨吴贵妃近来的举止言行,就越觉得心下难安。   自从隆源帝年后一病不起,吴贵妃是肉眼可见的开始膨胀跋扈,尤其是在正面抗住了太后的压力之后,更是显得目无余子。   似这般下去,姐妹之间的感情还能维系多久?日后自己这个嫡母皇太后又该如何自处?   “娘娘?”   正忧愁间,忽听声旁有人询问:“您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皇后下意识侧头,见是贾元春一脸关切的凑到了近前,她心中一动,冲着贾元春伸出了手。   贾元春忙两手搀住,将皇后从草席上扶了起来。   “想必是刚才累着了。”   皇后一边按着太阳穴,一边道:“你扶我去后殿歇歇就好。”   贾元春自然乐得与她亲近。   等到了后殿内,皇后随手挥退了左右,轻声道:“方才我跟吴贵妃商量过了,她答应不再纠缠你的事情。”   “果真?!”   贾元春大喜,急忙离席深施一礼:“多谢娘娘救命之恩,多谢娘娘救命之恩!”   皇后急忙将她扶起,笑道:“倒也谈不上救命之恩,何况吴贵妃肯罢手,也是看在你那未来妹夫的面子上,我不过是帮着递了几句话而已。”   贾元春暗道一声果然,面上却依旧感激涕零:“娘娘过谦了,纵使如此,换了别人只怕也未必能说服吴贵妃。”   皇后听了忍不住摇头苦笑欲言又止。   元春见状心下一动,再想想方才皇后在灵堂里满脸忧愁的模样,便壮着胆子试探道:“娘娘,难道我说的不对?还是说……吴贵妃言语间有所冲撞?”   皇后脸上的苦涩先是转浓,继而忙用笑容遮掩了,摆手道:“她是直性子,倒还说不上是冲撞。”   跟着又岔开话题,聊起了宫中嫔妃的归宿问题。   皇后就不用提了,少数几位高阶嫔妃,如贾元春这般,大多会进为太妃留在宫里荣养——吴贵妃则是会冠上皇太妃的名头,以示和其余人的区别。   再往下,曾蒙受皇帝宠幸的中低阶嫔妃,一部也能分留在宫中,但会分派在即几位太妃身边充作女官,大部分则会送到皇家寺庙当中带发修行,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而那些未曾蒙受皇帝宠幸的,则大多放归家中。   不过看吴贵妃的意思,这其中有些人她是准备要打入冷宫的。   这些处理方式都是本朝惯例,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皇后越是拿这些东西岔开话题,贾元春就越是笃定自己猜对了。   皇后果然是对吴贵妃有所不满!   若在以前,即便看出了这一点她大概也会选择冷眼旁观,不会掺和到这场神仙打架当中。   但这次莫名差点被陪葬帝陵的经历,却让贾元春心下拉满了警惕。   俗话说有一就有二,吴贵妃当初本就妒忌自己受宠,而先前的谣言非但助长了这股情绪,更让她有了名正言顺针对自己的理由。   如今看在焦顺的面子上,她还能放自己一马,但下一次呢?焦顺的面子难道就能一直管用不成?   别忘了,吴贵妃现在可是连太后和皇后都敢顶撞!   所以自己根本没有选择,只能站在皇后这一边报团取暖。   更重要的是,皇后一向宽仁大度,不太可能会把自己出卖给吴贵妃。   想到这里,贾元春瞅着个机会,直言不讳道:“娘娘,忠顺王阴谋叛乱,朝中再无有资格摄政之人,按惯例合该由娘娘垂帘听政,可怕只怕吴贵妃会另有想法,届时再要冲撞起来,娘娘可就没有退路了!”   皇后听她说的这般直白,不由变了脸色,旋即坚词否定道:“这是朝廷法度祖宗规矩,吴妹妹岂会如此不智?”   “若没有这样的事自然最好。”   虽然皇后坚词否认,但贾元春依旧不肯罢休,继续同穷匕现的建议道:“但为国家计、为社稷计、为新君计、同时也是为了吴贵妃好,娘娘总该提前准备好制衡的办法,以免日后措手不及。”   皇后默然,半晌才缓缓摇头道:“吴贵妃怎么如此不识大体。”   说实话,皇后手上吴贵妃的把柄也不少,但要说拿来制衡吴贵妃却怕是不够,届时只要只要吴贵妃抵死不认,凭她皇帝生母的身份,最后多半会落个不了了之。   而纵使没有贾元春那般智计百出,却也知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的道理。   看似自己未来是垂帘听政的皇太后,地位尊崇,但……   瞧瞧现在的太后,就知道这些看似尊贵的身份,关键时刻未必能护得住自己。   所以她再次坚词拒绝道:“你这些话,我只当是没听过,你也千万不要外泄,不然若是吴贵妃追究起来,只怕谁也护不住你!”   但皇后先前的沉默,以及后面改称吴贵妃,其实也已经给出了真正的答案。   贾元春心领神会之余,也知道这事儿绝不能操之过急,否则一旦事情败露,谁都未必能承受住吴贵妃事后反扑。   于是她识趣的岔开了话题,与皇后又闲聊了一会儿,这才主动告辞回到了前殿灵堂里。   结果还不等重新跪坐下来,就见抱琴一个劲儿的给自己使眼色。   贾元春当即带着她一起到了外面廊下说话。   抱琴看看左右无人,立刻压着嗓子焦急道:“娘娘,不好了!琏二爷不知怎么牵扯到了谋逆案里,如今已经被大理寺的人给抓了!”   “什么?!”   贾元春闻言大惊失色,她这才刚逃过一劫,怎么就又……   “到底怎么回事,你可打听清楚了?”   “我也听别人说的,具体怎么回事还不知道呢,但这可是谋逆案,沾着就死、碰着就伤!”   贾元春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当下心里堵的肝疼,最开始是宝玉,然后是王熙凤,再然后是贾琏,这娘家人难道就是专门拖后腿的不成?!   呃~   三妹妹还是好的。   想到了三妹妹,她急忙让抱琴去请探春出来相见,将贾琏入狱的事情说了。   探春闻言也是大惊失色,忙问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元春苦笑:“具体是怎么一回事,我眼下也不得而知,请妹妹来,正是希望妹妹能去打探一番。”   探春一听就知道,她是希望自己去找焦顺探听探听,但事情紧急也顾不上计较,当下便道:“我这就去跟太子身边的人告一声假,然后去寻焦大哥打探打探,看他可知道这其中的关联,又能否从中转圜。”   见她这么快就领悟了自己的意思,贾元春不由暗暗松了口气——皇后召见焦顺名正言顺,吴贵妃是仗着身份自矜自大,贾元春可不敢轻易坏了规矩。   探春素来雷厉风行,见元春没有下文,便准备回去请假。   不想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忽然又被贾元春给唤住了。   她疑惑的回头问:“姐姐是还有什么吩咐吗?”   “这个……”   贾元春略一迟疑,便又将她拉到角落里悄声将皇后对吴贵妃心存不满的事情说了。   她不确定焦顺得知此事后会作何反应,但这次的经历却让她明白,现如今不是焦顺要仰仗自己,而是自己要仰赖焦顺,所以自己最好能体现出足够的利用价值。   探春听了微微蹙眉,她一时参不透这事是好是坏,但既然贾元春说了,那自然是要转告给焦顺知道的。   ……   奉天殿偏殿。   焦顺铁青着脸将肥皂均匀的涂抹在手上,然后狠狠的搓洗着。   其实方才才宫外他就已经洗过了,但总觉得还是有味道残留在身上。   众所周知,即便是XXN也是要吃喝拉撒的,容妃自然也不例外。   所以在焦顺在宫里等的心浮气躁,再次回到东华门去查看情况的时候,她就已经……   唉~   早知道刚才就在尤家洗个澡了。   不过这也就是放放马后炮罢了,真要是在尤家洗漱起来,只怕焦顺又该提心吊胆,生怕错过吴贵妃的召见了。   再说洗澡的时候把容妃放在什么地方好?   虽说一开始挺膈应人的,但等换到第三茬水的时候,亲力亲为的焦某人还是翘了尾巴,这要是洗澡时放在身边,不说抵挡不了诱惑吧,起码也是备受煎熬。   而不放在身边吧,焦顺又实在是放心不下——其余人倒还罢了,尤三姐这个前科累累的货,谁能保证她不会因为好奇打开箱子,做出什么出格举动?   洗完手,焦顺便面沉似水的坐到了桌子后面。   再怎么秀色可餐,摊上这事儿还是把人恶心的不轻,偏他又不敢假手于人。   而更大的问题是,吴贵妃一直拖着不肯召见自己,再这么耽误下去,那就等同于黄泥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想到这里,焦顺直恨的牙痒痒,吴贵妃要拿自己的把柄没问题,古往今来那些近臣宠臣,谁没点把柄攥在掌权者手上?   可也不能把这么一个明晃晃的炸弹,以奖赏的名义直接砸下来!   单只是丢炸弹倒还罢了,关键这吴贵妃越来越不靠谱,哪天嘴快把这事儿自曝出去,也不是不可能的。   真要是炸了,她可以一推三六五,自己可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时忽听值房外面有人敲门。   “什么事?”   “大人,太子殿下派人来传话。”   太子派人来传话?   焦顺急忙起身道:“快快请进来。”   等发现进来的是贾探春,他堆起的笑容顿时一垮,情知探春多半是为了贾琏而来,因此也没等探春发问,便把自己知道的前因后果说了。   探春得知贾琏被捕,原来是因为参与了孙绍祖回京后的大部分宴席,当时就气的直跺脚,孙绍祖跟着忠顺王造反的事儿,贾琏多半是不知情的,但当初迎春想要揭发巫蛊的事情,他可是心知肚明!   明知道二姐姐绝不可能外嫁,明知道那孙绍祖不是个东西,他这做亲哥哥却还是……   若是放在旁人身上,探春怕是要骂一句‘活该’了,但贾琏代表的可不是他自己一个人,荣国府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就先不说了,单说宫里娘娘好容易逃过一劫,这要是再受了牵连,只怕就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想到这里,探春忙把皇后对吴贵妃不满的事情说了。   原来皇后也已经开始对吴贵妃不满了!   焦顺听的两眼放光,心道这可真是瞌睡来了枕头,自己正愁没办法对付吴贵妃呢,但要是皇后肯站在自己这边,说不定就有可趁之机了。   “你也想对付吴贵妃?”   探春见焦顺神色变幻,忍不住惊诧道:“她可是太子的生母!”   焦顺如今最大依靠无疑就是马上要登基的太子,如今却谋算着要对付太子的生身母亲,这要一个闹不好,可就变成自寻绝路了!   “哪里是我要主动对付她?”   探春能看出来一来是观察入微,二来也是焦顺本就没想要瞒着,见她主动挑破,立刻就将容妃的事情说了。   探春听的美目圆睁,她在家给焦顺拉皮条倒罢了,这怎么还有人在宫里干上了?!   这事儿若是泄露出去,可不是身败名裂就能完事儿的,抄家灭门也只在旦夕之间!   想到这里,探春脱口道:“咱们必须想个法子制衡她才行!”   她倒是和贾元春想到一处去了。   不过这也并不奇怪,吴贵妃毕竟是太子的亲生母亲,即便有万无一失的办法,她在这时候突然暴毙,也绝对会引起怀疑。   等到小皇帝掌权,参与其中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所以设法制衡她才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焦顺自然也明白这其中的道理,甚至于他也早就在琢磨这事儿了。   根据他这些日子的了解,吴贵妃是个滚刀肉混不吝——直面威胁的时候或许会退缩,但事后肯定从早到晚的报复。   所以普通的把柄多半没什么用处,除非是一旦拿出来就能令其无从抵赖,且又切切实实威胁到她的身家性命,她才有可能会乖乖就范。   不过要想拿到这样的铁证,肯定是没那么容易,甚至必须要冒上极大的风险……   焦顺迟疑了片刻,想到还在马车上容妃,他一咬牙道:“罢了,左右总是逃不过,一只羊是放两只羊是赶,也没什么差别!”   说着,便探头附耳交代了几句,只听的探春两眼圆睁,豹子胆都险些骇破。   但片刻之后,她还是郑重的点头应下。   焦顺见状又叮咛道:“你先把琏二哥的事情稍微夸大一些,然后看贤德妃的反应,若是她急于自保,那就再……”   这事儿的关键在于皇后,而能否说服皇后的关键,则在贾元春身上——相信以贾元春的智商,应该能在不把话完全挑明的前提下,试探出皇后的心意。 ###第八百零八章 三月十八【中二】   依旧是奉天殿正殿灵堂。   这回却是轮到贾元春心神不宁了,一忽儿忧心焦顺肯不肯帮忙,一忽儿暗恼娘家三番五次的拖后腿,一忽儿又想到母亲和大伯母都是一早进了宫,也不知听没听说贾琏入狱的事情。   正恍神儿间,抱琴瞧瞧凑到她身后,附耳道:“三姑娘回来了,如今正在殿门外候着。”   元春听了微微颔首,等抱琴退出几步,这才不紧不慢的起身,对相邻的几个妃子交代了一声,循着墙根儿绕到了殿门口。   直到跨过门槛,她的脚步陡然急促起来,三步并作两步的到了探春身边,焦急的追问:“妹妹可曾打听清楚了?!”   探春按照焦顺的吩咐,将贾琏入狱的前因后果说了,其中九成都是实情,只在一些细节上言语模糊,诱使着贾元春往严重里想,然后道:“焦大哥虽答应帮忙转圜,但却不保证一定能全须全尾的把人救出来。”   说到这里,她认真看了元春一眼:“至于会不会牵连到姐姐,那就更不在他的掌控范畴当中了。”   贾元春听完面色铁青,两手攥拳樱唇紧呡,好半晌才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我不过是想过几天安生日子罢了,缘何就这么难?!”   探春也跟着叹了口气,然后试探着问:“姐姐可有什么应对之策?”   “仓促间哪有什么应对之策。”   贾元春回以苦笑。   “这……”   探春面露踌躇之色,掰着指头欲言又止。   见她如此,元春不由心下打了个突兀,急忙追问:“妹妹何故欲言又止,难道说这里面还有什么隐情?”   “这个……”   探春依旧迟疑,且还警惕的左右张望,似乎生恐被谁听了去似的。   元春见状愈发不安,遂拉住她的手恳切道:“咱们亲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有什么你直说就是了,我难道还能告诉别人?”   “我自然信得过姐姐,只是这事儿……”   探春说到这里,无奈叹了口气:“罢罢罢,好叫姐姐知道,当初陛下中风病倒之前,大伯曾在家中暗行巫蛊……”   “什么?!”   这一下直如炸雷般,饶是贾元春早有准备,也被震的五内俱焚肝胆俱裂。   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看,确认没人能听到探春方才说的话之后,依旧不放心的扯着探春,往角落里又走出三四十步,这才停下来颤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大伯怎么会……”   “大伯不是在诅咒皇上。”   探春解释道:“只是暗中想诅咒几个对头,可偏偏就赶巧了——这些倒还罢了,问题是大伯当初为了还债,几次三番作践二姐姐,二姐姐因此中了邪一般,竟想要拉着一家老小满门抄斩……”   她将当初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甚至连自己和王夫人为求自保,不惜合力闷杀贾赦的事情都说了。   贾元春听的瞠目结舌,她原以为宫中的勾心斗角已是精彩纷呈惨烈非常,却不想家里头的大戏丝毫不落下风,甚至有有过之而无不及!   与此同时,她也终于解开了心头一直以来的疑惑。   怪不得大伯死的那么‘凑巧’;怪不得二妹妹突然被送去了庙里修身养性;怪不得三妹妹突然就得了母亲的倚重;怪不得母亲竟被大太太拿捏,在最需要用钱的时候,把老太太的遗产分了一大半给长房……   她深吸了一口气,重又认真打量了眼前的三妹妹一番。   原以为这个妹妹只是比别的更干练些,谁成想竟是如此的杀伐果断。   以她对王夫人的了解,自然知道闷杀贾赦绝不可能是王夫人做的主,而从探春的描述来看,王熙凤和大太太也不过帮着望风罢了,自然更不可能是主谋,所以真正做出决定并身体力行的,必是探春无疑!   这让她再不敢小觑探春分毫。   于是试探着问:“妹妹跟我说这些,莫不是怕这件事情被翻出来?”   探春点头:“那孙绍祖之所以找上琏二哥,说到底还是为了二姐姐,若在平时这或许没什么,可现下忠顺王的案子朝野瞩目,大理寺承压之下宁肯错杀绝不放过,倘若查问到二姐姐头上……”   元春听了沉吟不语,按说贾赦已经死了,迎春的恨意应该消散了不少,但她这不是又被软禁了么?青灯古佛孤苦伶仃的,心中能没有怨气?   倘若有个万一……   那一家人可就真要死的齐齐整整了!   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姓,贾元春反倒重新镇定了下来,盯着探春端详了几眼,正色道:“妹妹若有什么主意,尽管说来便是。”   她已经意识到,探春找自己说出这些秘密,绝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有意识的在进行引导——既然如此,那就说明三妹妹应该早就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   “也说不上是什么主意,只是不想坐以待毙罢了。”   探春说着,再次披露出了劲爆猛料:“姐姐可知道我方才去找焦大哥时撞见谁了?是容妃娘娘,被装在箱子里的容妃娘娘!”   说着,她的面容就显出些狰狞扭曲,仿似在努力压抑心中的惶恐和愤怒:“原来吴贵妃竟然自作主张,把容妃当成是奖励丢给了焦大哥,焦大哥坚辞不受,想要把容妃退回去,结果从昨天傍晚到现在,她都一直避而不见!”   “什么?!”   饶是以贾元春的城府心计,这会儿都有些不够用了,脱口低呼了一声,旋即忙压低嗓音道:“她是疯了不成?!容妃若是有罪,是杀是剐都成,可把先皇的宠妃送给臣子,这、这……”   一瞬间,她就想到是不是可以用这件事威胁吴贵妃,让她设法将贾琏摘出来。   但很快贾元春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她比焦顺更加了解吴贵妃,知道除非是有决定性的证据,能一下子钉死吴贵妃,否则吴贵妃纵然暂时屈服,事后越想越气,终究还是会报复回来。   而且是加倍的报复!   这是又听探春道:“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姐姐先前不是说过,皇后娘娘对其有所不满吗?若是能诱导娘娘拿个人赃并获……”   “不妥!”   贾元春不等她说完,就大摇其头。   先前不知道这其中的关窍,现下想来,皇后多半是早就知情,否则也不会突然对吴贵妃有所不满。   但皇后虽对其产生了不满,却又似乎并没有和吴贵妃闹翻的迹象。   若是换了别人,贾元春大概率会怀疑对方是在欲擒故纵,但以皇后的秉性应该不会这么做。   要么,是两人姐妹情深,皇后不忍心治吴贵妃于死地;要么,就是皇后觉得这事儿还没办法将吴贵妃置于死地,所以和自己一样担心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又或者……   两者皆有。   反正不管怎么说,皇后大概率是早就知道这件事的,也基本上不太可能凭借这件事,一劳永逸的解决吴贵妃。   元春将自己的分析告知探春,然后便见这三妹妹默然半晌,旋即目光转厉,咬牙道:“若容妃的事情仍不能辖制住她,姐姐有没想过将计就计,让她自陷死局?!”   前面那都是铺垫,这下子才算是图穷匕见!   “让她子自陷死局?”   贾元春美目流转,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心下渐渐就有了揣测:“你是想让她和容妃一样——可这也太冒险了,一旦出现差池……”   “姐姐,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探春看出了她心中的纠结,肃然道:“若不能设法捏住她要命的把柄,吴贵妃只会越来越猖狂跋扈,即便姐姐能躲过这一回,又如何能保证不会有下一回?与其总这么提心吊胆,还不如……”   说到这里,她便停了下来,留给元春自己做出决断。   贾元春再次沉默半晌,忽然反问:“这是焦顺的意思?”   “当然不是!”   探春断然否认,旋即又道:“不过只要姐姐下定决心,我可以帮你去说服焦大哥帮忙——毕竟他和姐姐一样,也担心被吴贵妃所坑害。”   贾元春怀疑的看着她的眼睛,探春则是毫不示弱的与其对视。   半晌后贾元春主动略过了这个话题,郑重道:“若要拿到吴贵妃背叛先帝的铁证,一是需要皇后娘娘配合,二来要焦顺见机行事,三来么,就是钟粹宫中的那架照相机了!”   这倒是和焦顺的剖析不谋而合,尤其能这么快想到那台照相机,足见元春才思敏捷。   “有容妃的先例在,我有把握说服皇后娘娘,焦顺边儿就拜托妹妹了——最难的,反倒是那照相机。”   这却和焦顺的判断不同,因为看过吴贵妃给容妃拍摄的照片,焦顺确定吴贵妃对摄影颇为感兴趣,所以并不觉得诱导她准许自己和容妃进入暗房会有多难。   反倒是……   “即便这三点齐备,姐姐准备如何让她乖乖就范?”   “这倒简单。”   元春不假思索的道:“我宫中就有助兴用的散剂,只要皇后娘娘肯帮忙,适时将药下到吴贵妃的茶水里,然后就看焦顺的了!”   焦顺和探春先前最烦恼的,正是如何尽快找到合用的药,然后抢在吴贵妃召见之前弄进宫来,却万没想到两人最担心的问题,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被贾元春解决了。   探春不由好奇:“姐姐宫中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自然是先皇留下的。”   元春虽未因此感到羞耻,但也并不想继续纠缠这个问题,于是又就行动步骤,与探春简单交换了一下意见,至于具体的细节,就要看焦顺和皇后的临场发挥了。   对于焦顺两人倒是都有信心。   至于皇后……   那就要看元春的劝说效果如何了。   情势紧迫,两姐妹商量好对策便分道扬镳,一个假装前去‘说服’焦畅卿配合行事,一个义无反顾的去了奉天殿寻皇后分说。 ###第八百零九章 三月十八【中三】   奉天殿后殿。   皇后独自一人坐在罗汉床上,正自长吁短叹,忽就门帘一挑,贾元春慌里慌张的闯了进来,身旁还跟着两个阻拦不及的女官。   皇后见状不由一愣,后宫嫔妃之中当属贾元春最是稳重,几乎称得上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更色,缘何突然变得如此冒失无礼?   心下狐疑,她面上却并未显露分毫,冲那两个女官挥了挥手,等她们躬身退出去之后,便好奇问道:“妹妹去而复返,可是前面灵堂出了什么乱子?”   谁知贾元春却不答话,而是径自走到罗汉床前,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跪倒在她脚下。   皇后吓了一跳,忙起身虚扶道:“妹妹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说话!”   “娘娘。”   贾元春并未起身,却是高高仰起头来,直视着皇后眼睛问:“容妃之事,您可知晓?”   “这……”   皇后搀扶的动作一僵,再也绷不住表情,又是羞愧又是慌张,心虚的移开目光涩声道:“容妃出了什么事,竟值得妹妹这般郑重其事?”   贾元春答曰:“实话不瞒娘娘,我娘家兄弟莫名卷入了谋逆案当中,我托请探春去找焦畅卿探问究竟,结果无意间撞破了……”   虽没有完全把事情点破,但皇后也能大致猜出是怎么一回事了,不由愈发不满吴贵妃的拖沓做派——她但凡早一些把这件事给了了,又怎会被荣国府的三姑娘撞破?   “娘娘莫非是知情的?”   这时一直盯着她的元春,佯装是从她来脸上瞧出了答案,当即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悲声道:“既如此,烦请娘娘准许臣妾陪葬帝陵!”   “这、你……”   皇后万没想到刚刚还欣喜逃过一劫的贤德妃,竟会突然主动要求陪葬帝陵,但她本就准备将元春引为奥援,又怎会答应让她去陪葬?   稍稍缓了缓神儿,立刻拉着贾元春的胳膊劝道:“妹妹何出此言?为了保住妹妹,可是废了我不少心力,如今吴贵妃好容易松了口,妹妹怎么反倒自暴自弃起来了?”   “娘娘!”   再次抬起头来的贾元春,除了额头泛青之外,眼中更是垂下两行清泪,她满脸苦涩道:“吴贵妃对我的敌视偏见仅在容妃之下,她如此折磨容妃,焉知日后会不会……”   说到这里,再次叩首:“我宁死,也绝不受此折辱!”   皇后这才明白她所思所想,细一琢磨也确实如此,吴贵妃能这么对容妃,未必不会这么对待贤德妃,联想到焦顺本是荣国府的家奴,如今眼见又要娶荣国府的三小姐为妻,若是日后也仿照容妃先例……   换成是自己,多半也会宁死不肯受此羞辱吧?   想到这里,她用力搀扶起贾元春,连声宽慰道:“妹妹放心,我届时自会和吴贵妃分说,必不令妹妹受此折辱。”   贾元春听了,泪眼婆娑的摇头道:“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娘娘听也罢不听也罢,我这里却有几句肺腑之言要说。”   皇后见她依旧一口一个‘死’的,便将她扶到罗汉床上,无奈道:“妹妹有什么话只管说来便是——不过但凡有我在,绝不至让妹妹沦落如此。”   “唉~”   元春叹息一声,道:“怕就怕她眼里越来越没有娘娘了,别的不说,单只是容妃这件事,她打也好杀也好囚也好,就算是要折辱容妃,也完全可以等到皇上下葬之后,再悄悄行事,但她偏偏就选了最不合适的时机,用了最不谨慎的做法。”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将自己置于所有人、所有规矩之上!”   “现如今就已经如此,等到太子登基,等到皇权稳固,她只会越来越肆无忌惮,越来越目无余子!到那时,娘娘这个名义上唯一能压制住她的人,或许就会她眼中的绊脚石、眼中……”   “够了!”   皇后一声低呵,打断了贾元春的滔滔不绝,她面色难看的摇头道:“这不过是你的臆测罢了,吴贵妃、吴贵妃……”   她本想说吴贵妃断然不会如此,但是吴贵妃近来的表现,却又让她信心全无。   贾元春沉默半晌,然后缓缓起身对皇后道:“希望娘娘不会因为今日对她纵容而后悔,更不会如容妃一般……”   说到这里,她深施了一礼道:“娘娘保重,容臣妾先行一步了。”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五步、十步、十五步……   “等一下!”   就在贾元春即将踏出厅门的时候,身后不出预料的传来了皇后的挽留声。   贾元春缓缓转头,无悲无喜不卑不亢的问:“娘娘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你、这……我……”   皇后几次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颓然的坐到罗汉床上,苦笑道:“妹妹莫急,且容我三思。”   元春肃然道:“不是臣妾急,而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保全皇家的体面,为了太子登基后不受掣肘拖累,娘娘应该早做定夺才是!”   顿了顿,又压低嗓音道:“尤其眼下正有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什么好机会?”   皇后下意识追问,旋即不等元春答话便又改口道:“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她此时心乱如麻,脑中不断浮现起吴贵妃三番五次,试图怂恿自己和焦顺发生一些……   虽然吴贵妃用的是打趣口吻,但现如今皇后可不敢再当成玩笑看待了,若是任由吴贵妃继续这般肆意妄为下去,谁敢保证她的玩笑不会成真?!   好半晌,皇后为难的开口道:“她毕竟是太子的生母,倘若事后……”   “娘娘误会了。”   贾元春忙道:“我自然不敢伤及吴贵妃的性命,说来这其实反而是在搭救吴贵妃——若没有制衡,似她这般行事不谨慎,早晚要栽跟头。”   顿了顿,又补了句:“怕只怕到时候她犯下的过错,已经无可挽回,连我等亦要被她拖入无间地狱,沦为千古笑柄。”   听到‘千古笑柄’四字,皇后眼中终于闪过决绝之色,将银牙一咬道:“妹妹方才说有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却不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成了!   这事儿至少已经成了七成!   贾元春暗暗松了一口气,强压着心头的欢喜道:“看吴贵妃的态度,多半是要强令焦大人接受容妃的,若是能将计就计,让吴贵妃自作自受,再用照相机拍下铁证,日后自然不怕她横行无忌。”   将计就计自作自受?   用照相机拍下铁证?   皇后细细琢磨了片刻,忽的圆睁美目颤声道:“这、这……这真的能成?”   贾元春立刻拍着胸脯道:“只要娘娘首肯,我自会出面说服焦畅卿——他是聪明人,如今又受了吴贵妃坑害,肯定明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   “这……”   皇后依旧有些犹豫迟疑。   贾元春佯装没有看到,继续建言道:“届时娘娘只要瞅准机会,适时的推上一把,料来以焦畅卿的聪明,肯定能抓住这个反制吴贵妃的机会!”   皇后还是没有回答。   元春静等了半晌,忽然扬声道:“来人啊。”   两个女官应声而入,元春也不理会皇后看过来的视线,直接喧宾夺主的吩咐道:“派人去钟粹宫守着,若是吴贵妃召见通政使焦大人,立刻来报!”   那两个女官交换了一下眼神,讷讷的不知是该遵从还是该拒绝。   “娘娘?”   这时贾元春又将压力给到了皇后。   皇后迟疑片刻,一咬银牙吩咐道:“去吧,就照贤德妃的意思来办。”   等那两个女官离开后,皇后就仿似被抽掉了脊梁骨,瘫软在罗汉床上悲声道:“日后却叫我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陛下?”   能说出这话,显然她是已经做出了最后决断。   元春生怕迟则有变,立刻敲定道:“既如此,我先让三妹妹帮忙约见焦顺,然后回宫取些助兴之物,到时候娘娘伺机放进茶水里就成。”   皇后听到‘助兴之物’便欲言又止,其实她宫中也有类似之物,都是隆源帝当初遗留下来的,只是她不好意思明说罢了。   踌躇片刻,眼见元春作势欲走,她忙再次拦下问道:“我该找个什么理由过去?”   其实理由是现成的,毕竟吴贵妃早就对她提起了邀请。   但皇后是准备去推吴贵妃一把的,可没想过要跟吴贵妃‘同归于尽’,所以这个理由万万用不得。   “这……”   贾元春假装斟酌了片刻,然后建言道:“预先取值必先予之,何不拿她最想要的东西来麻痹她?”   “她最想要的东西?”   皇后一时没能想清楚,沉吟片刻才惊呼道:“你、你是说太后的名分?可这一来她岂不更要跋扈了?”   “娘娘。”   元春郑重反问:“您觉得是有名无实的太后危险,还是有实无名的太妃可怕?”   皇后想了想,又道:“那今天岂非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若是失败了,缺乏制衡的手段,那可就不是有名无实的太后,而是有名有实的皇太后了。   元春没有回话,直接默认了这套说辞——皇后或许还能承受失败的后果,但她若是不尽快解决贾琏的事情,很可能连陪葬帝陵都悬了。   皇后见状叹息一声,无奈苦笑道:“罢罢罢,那本宫就陪你们搏一搏吧。” ###第八百一十章 三月十八【下】   钟粹宫。   从后院暗房里出来,吴贵妃自腰间抽出帕子狠狠揩去额头细汗,有些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兴起,就忘了这事儿只能自己亲力亲为,没办法假手于人。   好在干一会儿歇半天的,勉强也算是弄成了。   缓了口气,她转身将暗房重新锁好,便回到正殿吩咐新来的女官去请焦顺前来——重点是,一定要带上昨天赐下的那口大箱子。   太上皇之死,虽然最后查出与钟粹宫的宫女宦官并无关系,但吴贵妃还是一口气将身边人撤换了大半,而新来的女官虽然不如原来的贴心,但却胜在从不会质疑她的任何命令。   等那女官走后,吴贵妃因觉得身上汗津津的,便命人抬来浴桶,准备先沐浴更衣之后再见那焦顺不迟。   不想这里刚准备齐整,还不等她宽衣解带呢,外面就禀报说皇后来了。   吴贵妃当即眼前一亮,迫不及待的迎出门去,笑颜如花的打趣道:“姐姐莫不是改了主意,准备跟我一起瞧那好戏?”   皇后屏退左右,无奈道:“在人前你好歹也收敛些,总这么口无遮拦的早晚出事!”   不等吴贵妃回话,她又郑重表示:“我这回来是有正事要与商量。”   说着,拉着吴贵妃一起坐到了客厅西侧的罗汉床上。   听说是正事,吴贵妃就觉得无趣,拎起炕桌上的茶壶给皇后和自己各斟了一杯,然后才问:“是什么正事,值得姐姐这般着急忙慌的来找我?”   皇后的目光先在茶杯上打了个转,然后才看向吴贵妃道:“妹妹答应要宽纵贤德妃的事儿,我方才已经跟她说了,她感激涕零之余,便提醒我两宫太后并存,本朝虽无旧例,明清两朝却有!”   “并存?!”   吴贵妃原本漫不经心的态度顿时一变,小巧玲珑的娇躯下意识往前耸动,直撞的炕桌上茶水四溅,她才又晃过神来,讪笑着极力遮掩道:“姐姐说笑了,太祖爷和是世祖爷留下的规矩,岂是说变就能变的?”   说话间,她躁动不安的直接用手去擦桌上的茶水,被茶水烫到后才反应过来,忙扯下帕子先擦干了手,然后又准备去擦桌子。   “我来吧。”   皇后抢着解下自己的帕子,伸长了胳膊去擦桌上的茶渍,似乎是担心宽袍大袖会碰倒茶杯,于是又特意用左手拢住。   其实这个姿势颇为别扭,看上去就好像要把炕桌抱在怀里似的,若在平时吴贵妃肯定会觉得好笑,但这时候却完全顾不上了。   她两只眼睛灼灼放光,想要催促皇后赶紧说正题,却又不愿意显得太过主动,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眼见如此,皇后边反复擦拭桌子,边打趣道:“你要这么说,我、我我我可就兹当是你不同意了。”   话说到半截,桌上突然传来一声脆响,似是两件瓷器碰撞所致,皇后下意识打起了磕绊,脸上也显出三分不自在。   很高子啊吴贵妃一听说两宫太后并立的事情要黄,就激动的直欲跳脚,哪还会关注这些不相干的细节?   她用力咽了口唾沫,涩声道:“姐姐净拿我开心,有祖宗成法在,这事儿我同不同意有什么用?”   “你只要同意了就好说。”   皇后终于擦完了桌子,顺手端起自己的茶水,边小口小口呡着,边道:“不急,咱们先润润嗓子再说。”   吴贵妃二话不说,端起还有些烫的茶水一饮而尽,碰一声把茶杯拍在桌上,然后斯哈斯哈的催促道:“好了,姐姐快说有什么法子!”   她是真怕再客套几句,皇后就打了退堂鼓。   皇后眼中闪过些许愧疚,不过很快就有掩去了:“其实这事儿的关键还在太后身上,她若肯……”   “太后?!”   没等皇后说完,吴贵妃又变了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的发愁道:“她老人家能、能……”   这一刻吴贵妃是后悔的要死,前阵子自己可是刚和太后闹了不痛快,谁成想自己想要更进一步的关键,竟就捏在这老虔婆手上?!   “妹妹莫慌。”   皇后抬手往下虚压了压:“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也知道太后最喜欢的就是贤德妃,若她肯帮妹妹在太后多多美言,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吴贵妃闻言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却又忍不住追问“那要等到什么事后才……”   刚说到半截,就见皇后突然自对面起身。   吴贵妃正觉纳闷呢,皇后看了眼门外,有些慌张的道:“你知道有这么件事就好,剩下的咱们等回头再聊。”   说着,双手叠在小腹上,四平八稳的向外走去。   吴贵妃的视线追随着她的身影,看到了殿外站在院子中央的焦顺,这才明白皇后是羞怯了。   暗骂了一声焦顺来的不是时候,她便也跟着起身将皇后送了出去。   皇后从殿内走出来的时候,步态还显得十分从容,但等从焦顺身旁绕过去之后,步伐就一下子散乱快速了许多。   眼见如此,吴贵妃颇有些遗憾她没能留下来,见证自己在暗房里准备的戏码——当然了,她更遗憾的是没法见证皇后看戏时的表现。   直到皇后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吴贵妃的目光才又转向了焦顺,以及焦顺身旁的那口大箱子。   “哼~”   她冷哼一声:“先抬进来吧。”   焦顺也多话,仗着身大力不亏将那箱子扛进了殿内。   吴贵妃先一步坐回原位,面色不善的盯着焦顺问:“你三番五次求见哀家,到底所为何事?”   按说‘哀家’这种自称,只有太后和即将成为太后的皇后才有资格,但吴贵妃显然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提前享受一下太后的待遇了。   “这、臣……”   焦顺似是被吴贵妃的冷冽态度给吓住了,吞吞吐吐的半天说不出句整话,头也越垂越低。   见他做出这番姿态,吴贵妃便有些得意,对比当初不卑不亢的态度,这焦顺到底还是在强权之下瑟缩了!   于是不屑一笑:“呵呵,哀家知道了,你想必是来谢赏的吧?”   “正、正是如此!臣特来拜谢娘娘隆恩!”   焦顺如蒙大赦,急忙一个头磕在地上,又用袖子去擦额头并不存在的冷汗。   这时吴贵妃原本对焦顺的不满,已经消散了个七七八八,想起自己在暗房里做的准备,心道可不能让他就缩回去,必须让他留下更多的把柄才成。   于是又道:“谢恩就不必了,你既然对哀家的赏赐十分满意,那就趁此机会好生体验体验,到底哪里好、怎么个好,你都要给哀家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只是写,还要拍!哀家这里就有拍照片用的暗房,里面的工具也五花八门,你挨个试试,一样也别错过!”   焦顺原本还琢磨着,怎么才能在这宫里打一场表演赛,谁知道压根不用自己操心,吴贵妃就把台阶摆好了。   欣喜之余,却忙又摆出一副惶恐的样子,欲擒故纵道:“这、这在宫中如何、如何使得?万万不可、万万……”   啪~   吴贵妃气势汹汹的一拍桌子:“哀家让你去,你就去!这里哪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来人啊~!”   她扬声呼喊,门外值守的女官立刻应声而入。   吴贵妃伸手一指焦顺:“带他去暗房瞧瞧,看看那照相机到底还能不能修好。”   顿了顿,又道:“那照相机轻易碰不得,更见不得光,你带他过去之后就回来复命,不要在暗房逗留。”   那女官答应一声,又转头对焦顺道了声‘请’。   焦顺急忙爬将起来,将箱子重又扛到肩头,同时趁机扫了吴贵妃一眼,见其眉眼间红潮迭起,这才放心的跟着那女官去了。   两人一箱走后,吴贵妃抬手扇着风,疑惑道:“今儿怎么这么热?”   方才和焦顺说话时,她就觉得身上有些燥热,不过也没太当一回事,只以为是先前活动太多的缘故。   想起自己原本准备先去洗个澡的,她便起身到了里间。   耽搁了这么久,水已经有些凉了,泡在里面的花瓣也蔫了一大半,吴贵妃伸手试了试,旋即嫌弃的喊来宫女重新更换成热水鲜花。   宫女们自然是训练有素,热水更是常备之物,因此先后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水就已经换好了。   不过这时候,吴贵妃却已经没了洗漱的心思。   盖因这么会儿的功夫,那股邪火就烧遍了她的四肢百骸,她连灌了两倍茶水也不济事,脑中乱糟糟的,莫名就对暗房那边儿的事情上了心。   虽然和皇后一起组织了茶话会,甚至主动帮皇后扩容了‘书库’,但其实吴贵妃对焦顺一直没什么兴趣,因为她真正好奇的、幻想的,是皇后娘娘端庄背后的‘天性’,而不是什么五大三粗的男人。   所以在皇后明确拒绝陪她看戏之后,她就只想着事后看些图文并茂的总结,并不准备要去暗房一窥究竟。   但现在却不同了,暗房里即将发生的事情,就像是磁石一般吸引了她全部的心神。   这到底是怎么了?   吴贵妃躁郁的扯了扯衣领,又伸手拎起茶壶准备倒水,结果壶嘴儿里只喷出些许茶水,就彻底告罄了。   这么点儿水对于现在的吴贵妃来说,压根就是入不敷出。   重重将茶壶放回桌上,她正准备喊人进来续茶,就见先前的女官走进来禀报,说是人已经带去了后院暗房。   “你有没有……算了,你下去吧!”   吴贵妃下意识想要发问,但很快想到自己先前的叮咛,心知这女官压根不可能看到什么,于是心烦意乱的挥退了对方。   她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两圈,忽的一咬银牙快步出了正殿。   在自己宫中发生的事情,自己这个做主人的便去看上两眼又能怎得?! ###第八百一十一章 三月十八【下二】   半刻钟前,钟粹宫后院。   站到暗房门前,引路的女官一边掏钥匙,一边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焦顺,见他扛着箱子走了这一路,犹自面不更色气不长出,不由暗叹这位焦大人比起文臣来,果然更像是一员武将。   随着咔嚓一声脆响,女官摘下门上的铜锁,小心翼翼将门板推开半扇,指着靠近入口的墙角道:“这里有条绳子,大人进去后拉一下电灯就亮了。”   焦顺还能不懂这个?   不过他还是微微一笑,颔首道了声谢,然后将大木箱从肩扛改为了环抱,微微侧着身子进到了门内,随手扯了扯灯绳。   天花板上一阵闪烁,次第亮起了几盏灯,不过灯光主要都集中在房间的北侧,略带些昏黄的拼凑出了无影灯的形状,至于效果嘛,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距离焦顺搭起那座灯塔,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电灯的造价、耐用性和稳定性已经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虽然距离在民间推广还有不小的差距,但是已经初步在宫中普及开来了。   当然了,这所谓的普及,也只是宫中那几位顶尖人物可以随意使用。   而吴贵妃显然是其中之一,甚至还是最奢侈的那个——从内府拉一条电线驱动这些灯泡所消耗的挑费,差不多足够在墙上铺一层金砖了。   “焦大人。”   焦顺还在适应灯光,引路的宫女又在门外请示道:“您要是没别的吩咐,奴婢就先回去向娘娘复命了。”   宫闱重地,外臣理应时刻处在监视当中,但这女官深知吴贵妃说一不二的脾气,又知道过两天太子就要登基称帝了,自然不会在这些事情上较真儿。   焦顺巴不得她赶紧离开,好给今天的‘女主角’腾地方,忙答应一声,表示等自己修好了照相机,就去前院寻她禀报。   那女官听了,立刻小心翼翼的关好了房门,然后便脚步匆匆的去了。   她走后,焦顺这才开始仔细打量暗房里的格局,首先是映入眼帘的是中央偏南,被黑布蒙着的摄像机,旁边还摆着几个盒子,如果所料不差的话,里面应该是底片和拍照需要用到的一些药粉。   再然后,就是北墙下那形形色色,看上去略有些杂乱的物件了。   春凳?   落地镜?   男式自行车?   一大盒桃木夹子?   细麻绳、猪鬃刷子?   这个是……   尖头长颈的不倒翁?   这琳琅满目堆了足有二十几件,大多数是正经的日常用品,但也有那么几件一瞧就不正经的——两下里混搭起来,那就彻底没个正经了。   而且看上去有不少东西都是刚刚搬进来。   吴贵妃这是打算出影集了?!   焦顺咂咂嘴,先去检查了一下照相机,确认可以正常工作之后,他就转到了西南角,那里正摆着个不大的衣柜,不过翻了翻,里面连一件正经能穿的都没有。   最后焦顺只好在矮子里面挑将军,选了身反向三点式的两件套。   从这上面就能看出来吴贵妃没经验,既然是想羞辱容妃,而不是想搞什么艺术展览,除了这些见不得光的,总得准备一两套穿起来像模像样的常服,组合在一起才能显出拉良家下海的过程感嘛。   用一根手指勾着两件套,重新折回门前,焦顺把箱子往中间托行了几米,然后才摸出钥匙开了锁。   比起早上的时候,容妃显得愈发萎靡不振,脸色苍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骤然见到灯光,她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下,勉力抬头看了眼焦顺,然后便又安静的躺回了箱子里,似是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样子。   焦顺把那两件套,胡乱往她身上一抛,开门见山的问:“想不想活?”   现在的照相机可没有延时拍摄功能,所以焦顺要想出镜的话,就必须再找一个人负责拍照才行。   很显然,眼下能指望上的也就是容妃了。   容妃闻言眼皮颤了颤,然后就再没有别的反应了。   这是不想活了,还是不相信自己能救她?   焦顺想了想,又问:“想不想报复吴贵妃?”   这次容妃的反应大了不少,她挣扎着扭过头看向焦顺,满眼的狐疑之色,显然是在奇怪焦顺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吴贵妃和太子不正是他的背后靠山么?   瞧出容妃的心思,焦顺伸手将她从箱子里抱了出来,示意她查看了一下四周的环境,然后沉声道:“焦某虽然出身微寒,但现如今怎么说也是堂堂三品,吴贵妃却将我当成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伶人,由着她的喜好出演这等不堪入目的东西!”   说着,他将容妃轻轻放下,开始帮她揭开身上的绳索。   一边解一边继续道:“一时荣辱倒还不算什么,但这事倘若传出去,焦某一家老小只怕都要在九泉之下聚齐了!”   容妃得脱自由后,先扯下了嘴里的口封,然后一边活动四肢一边微微喘息,任由那虚掩着的两件套从身上滑落。   焦顺的目光不自觉往下滑落,颇有种想帮她稳住呼吸起伏的冲动。   容妃非但没有躲闪,反而挺起胸膛中气不足的反问:“你想怎么做?”   “很简单!”   焦顺也不知正主什么时候登场,所以立刻带着脚步蹒跚的容妃,来到了照相机前,撩开盖在上面的黑布就开始讲解这东西如何操作。   至于照相机的用处,容妃早就已经亲身体会过了。   而也正是因为亲身体会过,容妃很快意识到了焦顺想要做什么,仿佛要撑爆胸膛似的深吸了一口气,冷道:“我怎么知道你不会杀人灭口?”   “就算是杀人灭口,那也是吴贵妃先下手。”   焦顺反驳了一句,又抚摸着照相机回头道:“不说你以前做过什么,就单凭吴贵妃今天安排的戏码,就足够你我满门抄斩了——不搏是十死无生,搏一搏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说搏一搏,就算你最后还是死了,总也能在死前出一口恶气。”   容妃沉默以对。   焦顺倒也不逼迫她,又抓紧时间再了一遍,然后让开位置道:“你来试试看。”   容妃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挺胸走到了照相机前,按着焦顺的指点尝试操作。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焦顺和容妃对视了一眼,飞快的交代道:“我给她下了助兴的药,只要能引发出来迷了本性,咱们就……”   话音未落,容妃就直愣愣的撞入他怀中!   ……   与此同时。   吴贵妃独自一人,跌跌撞撞的到了暗房门外,看到房门紧闭,她下意识就侧过头将耳朵贴了上去,结果仓促间动作太大,竟直接把房门撞开了一条巴掌宽的门缝。   那碰的一声动静,让几乎被烧坏了脑子的吴贵妃清醒了几分,忙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不过预料中的喝问并未出现,反倒是一些不堪入耳的靡靡之音,顺着门缝直往外灌。   听到那些引人深思的动静,吴贵妃本就红涨的脸庞愈发滚烫,用力吞了口唾沫,忍不住将左眼凑到了门缝上,想要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情景。   结果急躁间,肩膀不受控制的再次撞到了门板,嘎吱一声,那门缝足足撑开了两拳半宽。   这么大的动静,里面人的不可能听不到看不见!   吴贵妃本能的往后缩了缩,下意识就想转身逃开,偏在这时忽听里面焦顺道:“是娘娘吗?您交给臣的差事,臣实在是有心无力!”   吴贵妃的耳朵不自觉颤了颤,就凭那门缝里漏出来的动静,还好意思说是有心无力?   不过接下来焦顺的话,顿时就解开了她的疑惑:“臣、臣这也腾不出手来照相啊!”   对啊!   他要是跑去操作照相机,那不就成独角戏了?   失策、真是失策!   吴贵妃拍拍滚烫的额头,对自己的低级失误懊恼不已,又不甘心就这么算了。   可这又该怎么补救呢?   喊别人来帮忙,肯定是不成的,但总不能自己进去亲自进去,帮他们……   这个念头一起,就牢牢占据了吴贵妃的心坎,她再次吞了口唾沫,只觉得身上一半是火一半是水,几乎就要将人蒸熟煮沸。   不片刻功夫,连脑袋里似乎都开了锅,一时无法再进行思考。   浑浑噩噩间,她遵从本能侧过了娇小玲珑的身子,毫不迟疑的循着门缝钻了进去,开始是朝着照相机去的,结果走着走着,先是目光偏移,然后是脚下偏移。   再后来……   照相机灯光不住亮起,随着砰砰砰的响动,房间里也渐渐充满了化学品的刺鼻气味,一切都那么顺畅自然,但吴贵妃神魂颠倒的,却总觉得好像不是自己在操作。   可不是自己,又会是谁在操作?   自己又在做什么?   再往后……   吴贵妃就觉得自己的身体连同脑子,仿佛都被谁给搅成了浆糊,三魂七魄更是飘上了九霄云外,再也无暇去想这些疑问了。 ###第八百一十二章 三月十八【下三】   “皇后、皇后?”   慈宁宫内,牛太后探着身子轻唤了两声,开小差的皇后这才惊醒过来,忙起身赔礼道:“儿媳方才有些神思不属,让母后见笑了。”   牛太后摆摆手,用充满怜惜的目光看着她道:“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咱们这些活着的总得朝前看——这阵子你也累的够呛,眼瞧着过两天太子就要登基了,你可千万保重自己的身体。”   太后明显误会了,还以为她之所以魂不守舍,是因为过度悲伤加劳心劳力所致。   皇后暗暗羞惭,心道若是太后得知皇帝尸骨未寒,她便联和贤德妃一起设计吴贵妃,准备给皇帝戴一顶绿帽子,也不知会是怎样的反应。   正无言以对,太后又道:“至于吴贵妃……哼,她倒是未曾辜负这个姓氏,真要是两宫并立,往后还不定怎么作妖呢!”   听太后似乎并不赞成此事,皇后倒也没觉得意外,毕竟她这次来一是提前做个试探,二来是想找个合适的借口,好在适当的时候返回钟粹宫抓奸。   相比之下,显然后者更为急迫。   至于前者……   大不了事后再让贤德妃出面说服太后。   皇后正待就坡下驴趁机告辞,忽听太后话锋一转:“不过她再怎么也越不过我去,只要你想好了,我也懒得理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倒是你,日后……唉,日后就尽量忍耐吧。”   太后本想提醒皇后‘一山不容二虎’,但想起皇后和吴贵妃的亲密关系,便又临时改了口。   皇后默默点头,又闲话了两句,便借口不再打搅太后休息,告辞出了慈宁宫。   宫门外。   贤德妃早已经恭候多时,一见皇后从里面出来,就迫不及待的迎上来催促:“娘娘,算算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咱们还是赶紧去钟粹宫吧,不然去的晚了,可就未必能捉奸在床了!”   皇后听了,下意识摇头:“放心吧,他没那么……咳~她没那么快清醒过来。”   说话间,她脸上就有些发烫,盖因此时想到的根本不是什么药效,而是奏折里那些神勇异常的描写。   皇帝自始至终都认定焦顺是在大吹法螺,但皇后反复钻研逐字甄别,却觉得事情至少也该有七八成真。   而现在的时间……   皇后摸出怀表扫了一眼,在心中得出了‘三成战力’的结论,不过考虑到焦某人很可能还要和容妃打一场‘揭幕战’,上调到五成似乎更为合适。   贾元春见她直到这时候还不慌不忙的,也不敢再催促,只好亦步亦趋紧跟在皇后身侧。   其实只要吴贵妃踏入陷阱,即便不能当场捉奸,也可以通过焦顺免去她的劫难,但贾元春更希望将这个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   所以她必须亲自赶到现场,这样才能光明正大的拿捏吴贵妃。   一路无话。   等到了钟粹宫中,见吴贵妃不在殿内,她二人皆都是心下一松。   旋即贾元春唤住了要去寻找吴贵妃的女官,模棱两可的道:“娘娘和我有一桩要紧事,和吴贵妃约好了要仔细商量,你不用去找了,我们自去寻她便是。”   这话半真半假虚实交加,确实是约好了还要再讨论两宫并立的事儿,可却并没有约定时间地点。   不过有皇后在一旁背书,那女官没有怀疑也不敢怀疑。   于是两人又结伴绕至后院。   路上还不觉怎得,等看到那大门紧闭的暗房之后,皇后脚下就不自觉的慢了半拍。   贾元春却是唯恐里面已经云散雨歇,甚至是已经穿戴整齐,所以想也不想,便大步流星的冲到了门前。   当听到里面高亢激烈的动静时,她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回头对皇后做口型道:“娘娘,咱们没有来晚!”   皇后对此倒是一点都不意外,下意识又摸出怀表来看了眼时间,在心底给出了六成的评估。   说来皇帝曾一度想让焦顺和宫女们发生关系,好拆穿他的夸大其词,只是却一直没机会去做——谁成想这个想法,竟在他死后不久实现了。   当然了,倘若隆源帝泉下有知,是绝对不可能支持这场测试的。   定了定神儿,皇后也加快脚步到了门前,听着里面那一直高亢几乎从不下坠的动静,她脑海中不由自主的,又浮现出了奏折里的细节描写。   “娘娘?”   贾元春见皇后站在门前迟迟没有动作,忍不住轻唤了一声,然后又冲皇后做了个推门的动作。   皇后略一迟疑,缓缓摇头道:“不急,且等里面消停下来,咱们再进去也不迟。”   她虽然十分好奇焦顺和吴贵妃现在的状态,却也羞于撞见她二人联通移动的景象。   贾元春听了也觉得不该操之过急,里面也不知是什么情况,更不知焦顺有没有拍到决定性的照片,倘若就这么闯进去坏了事,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于是就这么两人肩并着肩,默不作声的站在门外,承受着一波又一波的音波洗礼,渐渐地,脚也站麻了、腿也黏住了、里面的动静却竟是丝毫未曾停歇!   莫说是贤德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连在心里掐着‘秒表’的皇后也渐渐惊诧起来,原来那奏折里非但没有水分,竟然还自谦了?!   别说她们两个了,其实就连焦顺这个当事人,此刻也正处在骑虎难下的震惊当中。   谁能想到,吴贵妃那小小一只的身体当中,竟蕴藏着这般用不之不竭、挖之不尽的潜力?!   如果说李纨是缠死人不偿命的美人蟒,那吴贵妃大概就是食人藤了,两条不算太长却比例匀称的大腿矫健有力,纤细的腰肢仿佛电动马达,也亏是焦顺足够坚强精壮,换二一个只怕早被她三五回合斩落马下了。   焦顺是一边咬牙苦捱,一边不无恶意的揣测,她当初生完太子就受了冷落,多半也和这方面太过强力有些关系。   唉~   早知道是这样,那助兴的药自己也该来一份的。   等好容易撑到吴贵妃尽兴,他大汗淋漓的躺在侧翻的自行车旁,十一根指头全都累的不想动了。   也亏得吴贵妃的‘惨状’不下于他,这才让他稍稍找回了一点自信。   缓了一会儿,焦顺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见吴贵妃依旧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两眼翻白呼吸急促,便扶着腰得意一笑,然后一瘸一拐的走到了照相机前。   正待询问看呆了的容妃,有没有拍到关键镜头,忽听‘砰’的一声,皇后和贤德妃气势汹汹的推门而入。   但与气势不符的是,她们的目光全程不是看天就是望地,别说对上焦顺的视线了,连地上的吴贵妃都没敢多看。   焦顺适时的摆出一副慌张姿态,从地上抓起衣服飞快套上,然后战战兢兢的拱手道:“臣、臣臣臣……”   “真是好一个臣子!”   贤德妃这时候才真正横眉冷目起来,瞪着焦顺质问道:“你都干了些什么?!你对得起陛下的在天之灵吗?!”   “我、我我我……”   虽然是事先约定好的,但焦顺这时候还真就有些羞愧,毕竟隆源帝总体待他还是不错的,当初若不是隆源帝的知遇之恩,他说不定早就死在赖家父子手上了。   这时地上传来一声呢喃,皇后和贾元春同时循声看去,就见吴贵妃仿似脱了水的鱼一般,在地上扭动挣扎了几下,然后猛地抬头看向皇后道:“我、这……这不是梦?!”   说话间,她脸上的茫然也逐渐化作了惊慌失措。   皇后和贾元春对视了一眼,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忽听身后又是砰的一声,回头望去,却只见焦顺扛着个箱子撞出门外,撒丫子飞也似的逃走了。   这一声响动,似乎让吴贵妃彻底清醒了过来,她扶着黏兮兮的自行车后座,勉力撑起身子,先是看了看门外,继而对着照相机旁的容妃咬牙骂道:“贱婢,你、你方才都拍了些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尝试着想要爬起来,但却两腿酸软使不出力道——因为从小练舞打下的坚实底子,她成年以来还是头回体验到这种无力感。   回想起方才如梦似幻,又仿似两军交战大开大合的情景,她愣怔了片刻,旋即又抬手指着照相机狰狞道:“快,快帮我把底片取出来丢到外面去!”   皇后和贾元春交换了一下颜色,然后贾元春便大步流星的凑到了摄像机前。   因为先前省亲时,她也曾好奇的摆弄过宝玉那套照相机,所以很快就找到了存放底片的所在,然后便是一声惊呼:“没了!底片没了!”   “什么?!”   吴贵妃这下吃惊非小,竟猛地翻身坐起,颤声道:“怎么会没有?哀家明明是提前装满了的!”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又尖叫道:“是焦顺、是焦顺,一定是他把底片带走了!”   说着,她两手拍打着地面,泼妇般嚷道:“快、快派人去抓他——不,杀了他、直接杀了他!”   贾元春顺手扯下遮盖照相机的黑布,走过来替她掩住身子,正色道:“姐姐最好三思而行,既然底片在他手上,倘若把他给逼急了将事情挑破,那可就不是空口无凭,而是铁证如山了!”   吴贵妃的叫嚷声一滞,旋即又叫道:“那就让弓弩手火枪手一起上,不要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击毙就好!”   皇后无奈插嘴:“他毕竟是三品官,又是半个顾命之臣,要杀他总得有个能服众的理由吧?”   “就说他跟容妃通奸有染!”   吴贵妃毫不迟疑的给出了理由。   贾元春微微摇头:“姐姐还是慎重些……”   “你叫谁姐姐?!”   吴贵妃方才还没反应过来,这时候才发现贾元春改了称呼,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元春的鼻子骂道:“你这贱婢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不是还想包庇他?!”   贾元春倒没有生气,认真解释道:“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怕焦大人把底片藏起来,又或是交给什么人保管,若是如此,即便杀了他也无济于事,反倒会让事情彻底闹大。”   吴贵妃安静了片刻,旋即又无能狂怒的拍着地板道:“哀家不管、哀家不管,他是你的人,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把所有的底片都找给我回来,否则你就等着陪葬帝陵吧!”   贤德妃叹了口气,认命似的离开了暗房。   “这、你……唉~!”   皇后看着吴贵妃欲言又止,最后长叹一口气,也跟着元春离开了暗房。   吴贵妃这时也恢复了一些力气,咬着牙起身冷笑道:“真以为哀家对她高抬贵手,就能回到从前不分尊卑了?”   说着,她恶狠狠的看向容妃。   那焦顺固然可恶至极,这个拍下自己丑态的贱婢同样值得碎尸万段!   但这时容妃却笑了起来,横臂托起两团傲物,嘲讽道:“怎么,想杀人灭口了?那就赶紧动手吧,我先行一步,在阴曹地府等着你来!”   “你这贱婢竟敢诅咒哀家?!”   吴贵妃大怒,若不是浑身酸软担心斗不过容妃,只怕这时候就要扑上去厮打了。   “诅咒你?哈~”   容妃嗤笑一声,不屑道:“都说是胸大无脑,谁知你两样都没有!你只顾着要杀那焦顺,却怎么忘了皇后和贤德妃也是知情人?”   吴贵妃闻言一怔,又听容妃继续道:“那焦顺要是拿出底片就是玉石俱焚,但贤德妃或者皇后把事情挑破,可未必会有什么后果需要承担。”   容妃被囚禁折磨了这许久,显然也从苦难当中汲取了一些经验教训,至少看问题明显比以前透彻多了。   这番剖析吴贵妃显然听进去了,她原本潮红未退的脸色变的铁青,反复琢磨了半天,也不知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贤德妃倒还好说,皇后可不是她能轻易灭口的对象。   再说了,两人无论谁突然横死,另一人肯定也会把事情捅出来。   这、这难道就无解了不成?!   “哈哈哈~”   容妃看到她这副模样,不由欣慰的大笑起来:“报应、这就是报应!也该轮到你尝一尝每日诚惶诚恐的滋味了!哈哈哈……”   吴贵妃听到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咬牙骂道:“贱婢,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你难道就没被那焦顺沾染?到时候露了底,你也一样……”   说到半截她忽然顿住了,然后眼中脸上就浮现出茅塞顿开的狂喜! ###第八百一十三章 三月十八【将终】   日头西垂。   东华门外的广场上吗,已经挤满了来接送官员命妇的马车,热闹的程度比之菜市口也差不了多少。   好在官场上最讲究尊卑有序,虽然摩肩擦踵,却并不怎么杂乱。   只是这一点对现在的荣国府可算不上友善,抛开独走的东跨院,纯靠品阶次序排列,就只能缀在五品以下的中后段儿。   因担心误了接人,周瑞特意带着几个男丁挤到了最前面。   这刚站住脚,就见东华门里走出一个魁梧的男人,细瞧却不是焦大爷还能是哪个?   周瑞急忙迎上前作揖见礼。   见是周瑞,焦顺扶了扶丧服里的‘腰带’,赶苍蝇似的摆手道:“我还有急事,就不跟你多费唇舌了,记得替我向婶婶带一声好。”   见他态度不是很好,周瑞一边连声应下,一边急忙闪身让开了去路。   焦顺扶着‘腰带’昂首向前,很快在三品官停车区域的最前列,找到了家中的马车。   等他的身影隐没在车中,周瑞缓缓收回目光,暗叹当真是世事难料沧海桑田。   也就五六年前,对方见了自己还一口一个周伯伯呢,那时候自己可是万万想不到会有今时今日!   焦顺走后又过了约莫一刻钟,才陆续有命妇和官员从宫里出来。   远远望见王夫人、邢夫人、薛宝钗、尤氏的身影,周瑞再次迎了上去,打了招呼之后,又带着家丁们艰难的扫清障碍,将她们护送到了马车前。   上了车,王夫人揉着跪麻了的腿,忧心忡忡道:“也不知那容妃的事情可曾解决好了——唉,吴贵妃当真是荒唐跋扈,怎么竟就把这要命的烫手山芋,丢给了畅卿?”   类似的碎碎念,薛宝钗这一天下来也不知听了多少,虽然她也有点难以置信,吴贵妃会做出这样荒诞疯狂的事情来,但却并不想和王夫人反复讨论这个问题。   于是干脆靠在车厢上闭着眼睛假寐。   一路无话。   等到了荣国府里,婆媳两个还没下车,就已经感受到了府里紧张的氛围。   王夫人下意识捉住了宝钗的腕子,颤声道:“他、他不会真出事了吧?”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但薛宝钗还是听懂了,但她却并不觉得会是这样的事情——焦顺再怎么说也是外人,他倒霉与否与荣国府的下人有什么干系?   果不其然,唤来林之孝家的一扫听,立刻就听说了贾琏被抓的前后因果。   得知是卷进了谋逆案里,王夫人顿觉天都塌了,若不是彩云彩霞扶着,几乎就要瘫软在地。   薛宝钗也吃了一惊,毕竟那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不过她还是稳住心神,接过了盘问的任务,试图从中找出更多的细节。   这时候不远处又是一片聒噪之声,婆媳两个抬头看去,原来是薛姨妈和李纨护着王熙凤寻了过来。   王熙凤两手环着圆滚滚的肚子,满脸愁苦的轻轻推开薛姨妈,悲声道:“太太,您可一定要想法子救救我们二爷啊!”   说着,就低头掩面啜泣起来。   薛姨妈看的心疼无比连声宽慰,一旁的李纨却是暗暗翻起了白眼,不都说是一孕傻三年吗?怎么这小蹄子的演技是一点儿都没落下?!   说实话,王熙凤除了怕被牵连之外,是半点也不关心贾琏的处境,之所以装疯卖傻,完全是为了演给薛姨妈和王夫人看。   王夫人见状,忙趋前两步一把扶住了她,宽慰道:“莫急、莫急,我这就差人去紫金街请畅卿过来,帮着想法子搭救琏哥儿!”   对此她倒是信心十足,虽然吴贵妃把容妃赐给焦顺是胡乱行事,但这同样印证了吴贵妃对焦顺的依仗信重。   薛宝钗在后面听了,不由暗自摇头,她才嫁过来不到半年时间,荣国府向焦顺求助就已经不止三五回了!   偌大一个荣国府,倒像是寄生在了焦顺身上似的,离开焦顺就什么都做不来,什么也办不成。   腹诽之余,宝钗又忍不住提醒道:“焦大哥应该还在宫中当值吧?”   “这……”   王夫人一愣,正皱眉纠结呢,周瑞凑过来禀报道:“太太放心,我先前亲眼瞧见焦大爷从宫里出来,上了焦家的马车,想必这时候应该已经到家了。”   王夫人松了口气,忙命他快马加鞭去请焦顺。   而这时候,李纨才递上了一封家书给王夫人过目,王夫人接在手里也不去看——主要是看不懂——直接问道:“里面写的什么?”   “是老爷让人送回来的家书。”   李纨解释道:“老爷是听说了陛下驾崩的消息,所以特意写信来询问细节,还让太太务必把朝中最新事态总结一下,回信告诉老爷知道。”   “哼~”   王夫人听说原来是为了这样的事情,冷哼一声正准备让李纨看着办,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不屑道:“他不是想知道京城里发生了什么吗,你就把琏哥儿的事情写下来回给他!”   本来这种事情,应该等商量出应对的章程之后,再给南边儿去信,以免贾政干着急使不上力,再因此闹出个好歹来。   但王夫人现在想的却是:我这里每天提心吊胆的,凭什么他就能在金陵躲清闲?   ……   另一边。   焦顺并没有回家,而是先去了桃花巷苏宅。   进了屋他二话不说,先将窗帘给拉上了,然后又抖落开了床上的被子,开始着急忙慌的宽衣解带。   林黛玉见状啐了一口,红着脸将门给反锁了,再转回身,就见焦顺的上半身已经完全扎进了被子里。   这冤家~   就算是时间长了没见,也不该如此着急忙慌吧?   林黛玉这般想着,嘴角却不自觉露出三分笑意。   但这时焦顺却突然从被子里挣脱出来,然后手脚麻利的将被子团成了一个团。   “你、你这是做什么?”   林黛玉警惕的后退了半步,只当他又要耍什么新花样。   “这里边的东西见不得光!”   焦顺指着团起来的被子,道:“待会儿咱们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记得,跟谁都别说!”   林黛玉这才明白自己误会了,羞恼的白了焦顺一眼,嗔道:“什么乱七八糟的?难道你从宫里带了衣带诏出来不成?”   “呵呵,虽然都是缠在腰上带出来的,但这玩意儿可比衣带诏好使多了!”焦顺说着,又麻利的穿好了衣裳,轻声道:“我不能在这里久留,否则可能会牵连到你头上。”   顿了顿,又道:“若是我日后没了音讯,又或是被抓了、杀了,你就把这东西交给工部司务厅纠察检校陈万三,他到时候……”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林黛玉这时候也终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上前拉住焦顺的袖子追问:“那忠顺王不是被抓起来了吗?你才刚立了大功,谁会再这时候针对你?”   “暂时还不能说。”   焦顺说着将团着的被子抱起来,催促道:“只要这东西没出问题,我不但不会死,说不得还要继续步步高升呢!”   林妹妹走过去,默默从后面环住了焦顺的熊腰,悄声道:“步步高升又能怎得,我只愿你平平安安的。”   “我能不能平安,可就全看你了。”   焦顺说着,拉着林黛玉的手抓住了那被子。   林黛玉这才郑重点头,与他一起寻了个妥帖的所在,连被子带底片一起藏了起来。   两人又相拥在一起依依惜别了许久,焦顺这才打道回府。   回到家之后,立刻就听说荣国府有请。   焦顺知道这肯定是为了贾琏被抓的事儿,所以便没怎么着急,反倒是史湘云忧心不已,急道:“老爷还是赶紧过去瞧瞧吧,再怎么,也不能让凤姐姐肚子里的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父亲!”   “这你大可放心!”   焦顺一听这话,立刻拍着胸脯保证道:“我可以对天发誓,只要有我焦某人在,绝不会让那孩子变成没爹的苦孩儿!” ###第八百一十四章 三月十八【终】   将儿子交给邢岫烟和奶妈看顾,焦顺与史湘云连夜赶到了荣国府。   一见他来,阖府上下就有了主心骨,王夫人、邢夫人亲自将夫妻两个请进荣禧堂内落座,薛姨妈、李纨、王熙凤、薛宝钗、尤氏、薛蟠等等也全都陪同在侧。   不等她们开口,焦顺便问:“琏二哥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但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要请两位婶婶帮忙解惑——若不明就里,我也没办法对症下药。”   “这……”   王夫人下意识看向了王熙凤,她回来一听说这事儿就慌的六神无主,倒还没详细了解过其中的内情。   王熙凤见状接茬道:“我让人问过了,他就是贪图那孙绍祖许下的好处,所以才被人家哄去陪酒,最后稀里糊涂的卷进了谋逆案里。”   顿了顿,又补充道:“要说他有胆子谋逆,我是决计不信的。”   薛蟠也跟着猛点头:“是啊,琏二哥那人软的很!”   “若真是如此,倒也不用太过着急。”   焦顺道:“负责审讯孙绍祖的柳芳柳大人,先前特意来找过我,问的就是琏二哥的事儿,我当时就告诉他,琏二哥或许有些贪杯的毛病,但却明事礼知分寸,大节上绝无亏欠,让他只管秉公直断,也好尽快还琏二哥一个清白。”   薛宝钗在一旁听了,暗暗感叹果然人与人是不同的,府里上上下下一说这事儿,便道贾琏无胆怯懦断不敢谋逆,到焦顺嘴里却成了大节不亏。   虽然说的是同一件事,却明显给人两种印象。   而王夫人几个听说他已经见过主审官了,当即也都放心了不少。   薛蟠这时候又跳出来道:“我先前派人去打典,结果被人一口回绝了,如今哥哥既与那主审官熟稔,能不能让大理寺通融通融,放咱们进去见琏二哥一面?”   “这……”   焦顺面露为难之色。   薛姨妈忙呵斥儿子:“你裹什么乱,这毕竟是谋逆案,倘若让人知道咱们去探视你琏二哥,保不齐又传出什么闲话来。”   王夫人也忙道:“若是为难的话就算了,只要琏哥儿能安安稳稳从里面出来就好。”   “难是有些难。”   焦顺这时才慨然道:“不过琏二哥不比别人,纵使冒些风险又何妨?”   说着,他摸出怀表来看了一眼,站起身道:“事不宜迟,趁着天色尚早,我这就带人过去瞧瞧。”   众人也忙跟着起身,原本去探监应该带上王熙凤的,但王熙凤临盆在即,自然不可能跟着过去探视,何况这事儿又是薛蟠挑起来的,于是众人便异口同声推了他去。   薛蟠正巴不得如此,一叠声的催着焦顺出了荣国府。   王夫人几个将他们送到内仪门,又眼瞧着两个魁梧的背影消失在夜色当中,这才转头回了荣禧堂等消息。   而这次,被众星捧月的就成了史湘云,莫说同辈的,连最近跳十分跳脱的邢夫人,与史湘云说话时都带了三份小心七分和蔼。   薛宝钗见状,眼中闪过暗淡之色。   本来这一切……   若没有失身于焦顺,她或许还能默默忍耐,但现在却是赔了身子又折兵,实在是让人心有不甘。   恰恰又听史湘云道:“听我们家老爷说,三姐姐的事情已经在宫里挂了号,如果不出预料的话,她这回陪护太子的功劳,等到成婚时会折算成诰命赏赐下来。”   这下宝钗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诰命还在其次,主要是在宫里挂了号,往后说不得还有机缘。   若是换成自己……   可明面上自己与焦顺八竿子打不着,又拿什么去争这个名额?   越想越是委屈,趁着王夫人离席去方便的时候,她忍不住跟了出去,拦下王夫人又屏退左右,开门见山的问:“南边儿得了琏二哥的消息,多半会让宝玉回来奔走,到时候我与……太太准备如何处置?”   王夫人刚刚倒没想到这一节,此刻顿时就犯起了难,按照她的意思,大不了和先前一样拖着就是,但看宝钗的态度显然并不认可这种冷处理。   于是试探着问:“那依着你的意思呢?”   “太太先前不是说可以和离吗?”   “这……”   王夫人表情一僵,旋即拉着宝钗苦口婆心的劝道:“能是能,但真要是和离了,改嫁的话多半门不当户不对,再碰上婆家另眼相看,岂不越发委屈了你?”   “那若是不和离,难道就这么一直不黑不白的?!”   “那、其实……”   王夫人本想说让她和焦顺断掉往来,以后两口子只当是没这回事儿,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可当初是自己为了女儿,主动把宝钗推给了焦顺,现如今再劝她与焦顺断掉,总觉得张不开这个嘴。   再说了,焦顺那边儿也不好交代。   可要不是不断掉,往后这日子还怎么过?!   “你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最后王夫人只能使出了拖字诀,寻思着要不要先征询一下焦顺的意见,再做定夺。   ……   大理寺。   发生了谋逆大案,这阵子大理寺是没黑没白连轴转,柳芳正在值房里翻看今天的审讯记录,听说焦顺到访,连忙将他亲自迎了进来。   上回焦顺来的时候,大理寺的官吏没给他什么好脸色,但眼下焦主事已经连升三级,成了与大理寺卿齐平的通政使,待遇自是大大不同。   沿途官吏甭管是怎么想的,至少态度上都恭敬有加。   在柳芳的值房里吃着茶闲聊了几句,焦顺这才道明了来意。   柳芳倒也并不奇怪,虽然焦顺说让自己秉公直断,但荣国府的人怎么可能坐得住,必然是要托他来疏通疏通的。   如今只说探监不提审案,已经算是极好了。   于是当即拍板道:“若是别个来,便是天王老子下官也绝不敢徇私,但焦大人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平定了叛乱,甚至亲手拿住了反王,绝不可能涉及此案,本官便为焦大人破一破例,料来也没人敢挑剔什么。”   说着,就喊了两名文吏进来,让他们带着焦顺前去探监。   焦顺郑重道了声谢,这才带着薛蟠转奔牢中。   因为还没有定罪,又有贤德妃和焦顺的面子在,贾琏的待遇倒还不错,单独住了一间牢房,有床有被子甚至还有蚊帐。   不过即便是被优待了,贾琏也依旧是肉眼可见的萎靡,见到焦顺来探监,一时甚至还以为是在做梦,揉了揉眼睛再看,才猛地扑到牢门前激动道:“畅卿救我、畅卿救我,我是被冤枉的,我是被他们冤枉的!”   “琏二哥稍安勿躁。”   焦顺抬手虚压了两下,反问道:“依着你的说法,你陪着孙绍祖一起宴请神武营军官的事情,都是子虚乌有啰?”   “这……”   贾琏激动的态度顿时一滞,讪讪道:“我、我哪知道他是为了、是为了……”   “既然确有此事,二哥就得好好交代,争取把事情弄清楚。”   焦顺打断了他的话,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旁边薛蟠却拱了拱他的胳膊,嘿笑道:“哥哥,先让我单独跟琏二哥说几句话成么?”   焦顺狐疑的扫了他一眼,心道这两个人私下里难道还有什么交易不成?   经不住薛蟠再三恳求,他便先退到一旁等候。   也不知薛蟠和贾琏说了些什么,一开始贾琏十分激动的样子,后来却渐渐软了,哭丧着脸极不情愿的点了头。   见他们说的差不多了,焦顺这才回到了牢门前,正想寻薛蟠试探两句,看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忽听贾琏道:“文龙兄弟,你且退开些,让我单独与畅卿说几句话。”   薛蟠倒是爽快,一句‘好嘞’便颠颠儿的跑远了。   焦顺正好奇两人到底唱的哪一出,就见贾琏抓着栏杆哀求道:“畅卿、畅卿,你一定要救救我,等我出去之后,就把那孩子当亲生的养!”   顿了顿,又改口道:“我把他当亲爹供着都行!”   瞧他那奴颜婢膝的样子,似乎已经卖掉了节操,所以干脆破罐子破摔了。 ###第八百一十五章 吴贵妃在行动【上】   翌日上午,钟粹宫中。   吴贵妃坐在特意做小了一号的精致梳妆台前,目光迷离思绪放空,浑身上下都透着慵懒、倦怠与松弛。   这其实是宫中嫔妃的常态,毕竟大多数时间都是处在无所事事当中,渐渐也便养成了慵懒的习惯,但这番景象出现在最近十分跳脱的吴贵妃身上,却显得殊为古怪。   以至于宫女们为她梳好头之后也不敢问、也不敢动,只能僵立在左右,一边眼观鼻鼻观心的低着头,一边暗暗纳罕自家娘娘今儿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变得如此宁静祥和。   也不知过了多久,吴贵妃才从放空状态中清醒过来,举着藕段儿一般的白胳膊狠狠伸了个懒腰,催促道:“愣着做什么?快把胭脂水粉调好!”   说着,她又自顾自打开了珠宝匣,捡着艳色的头面首饰往身上比划。   虽然明知道守丧期间不能穿戴这些东西,但她莫名就想拿出来比划比划,衬托一下自己现在的心情。   昨天晚上,她还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呢,谁知沾床就睡,一夜无梦好眠,醒过来时都已经日上三竿了。   而且醒过来之后,整个身体连同心灵都仿佛被洗涤一新,这种感觉在她二十六年的人生当中,也还是头一回体验到。   倒不是说隆源帝战力太差,而是她虽然生的娇小玲珑,骨子里却是暴饮暴食的类型,偏偏面对皇帝又不敢一味索求,故而……   原来这才是古人将之称呼为‘交欢’的缘故!   盘着手里的珠串,吴贵妃的心思又渐渐生出了变化,原本她生怕这事儿暴露出去,所以想也不想就选择了杀人灭口。   但现在么……   既然杀人已经解决不了问题了,那就不如趁机先解决一下其它方面的问题。   不过这一来,就更有必要拉皇后和贤德妃下水了。   拿定主意后,吴贵妃立刻摆驾奉天殿。   彼时皇后正同阁臣们一起,在偏殿为明天的登基大典做最后的准备,她懒得去听那些繁文缛节,索性先把贤德妃唤到了后殿说话。   近来吴贵妃早已经习惯了随心又逾矩,坐到罗汉床上下意识就想翘起二郎腿,结果刚把左腿往右腿上一搭,又连忙放了下来,不自然的劈成了外八字。   很明显,她虽然在体力上不落下风,甚至差点将焦某人斩落马下,可在细节上还欠缺一些打磨,远不如焦某人千锤百炼经久耐磨。   眼见贾元春被带了过来,她忙板起因痛楚而皱起的瓜子脸,正待先挥退左右,却见贾元春不等招呼,便径自坐到了炕桌另一边。   好贱婢!   吴贵妃面色一沉,狠狠瞪着贾元春冲左右挥手道:“你们先都退下吧!”   等宫女侍从们领命离开后,她立刻一拍炕桌喝道:“昨儿哀家就瞧你不对,说,是不是你和那焦顺一起给爱家下套来着?!”   吴贵妃是蠢了些,但却不是傻子,事后回想起来也觉察出自己的状态不对。   本来首先怀疑的应该是皇后,但她自觉和皇后关系极佳,况且皇后又主动提议两宫并立,所以也没多想就把皇后排除出了怀疑名单里。   再然后最值得怀疑的,就是莫名和皇后一起出现的贾元春了。   但她又搞不清楚贾元春是怎么成功算计自己的,难道是身边的宫女又被收买了?   “姐姐何出此言?”   贾元春自然不会承认这一点,但也并没有极力否认,而是直接岔开话题道:“我昨儿从钟粹宫出来,想了又想还是没有去打草惊蛇,那焦顺虽是我出自我家,但如今官运亨通声名鹊起,早不是一句旧日情谊就能羁縻住的,何况此事还关系到他一家老小的性命。”   吴贵妃果然被带偏了思路,哼~了一声道:“想包庇他你就直说,用不着这么拐弯抹角的——反正他现在肯定已经把东西藏起来了,再说什么也迟了!”   说到这里,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往下说了。   总不能直接开门见山的表示,要拉贾元春给自己陪绑吧?   倒是和皇后无需忌讳什么,反正自己先前也不止怂恿过一次两次,当时主要是开玩笑,眼下只需把玩笑当真了说就成。   这么一想,她又开始倾向于先拉皇后下水,等拉了皇后下水,该怎么对付贤德妃,就让皇后来想办法好了。   拿定了主意,她便起身道:“总之这事儿你最好当做没看见,否则但凡让哀家听到一点风声,哀家就会让你追悔莫及!”   说着,径自拂袖而去。   贾元春也跟着起身,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隔门外,眉头便不自觉的皱紧了。   她原以为听了自己的推托之词,吴贵妃必然会大发雷霆,然后自己正好可以绵里藏针,让吴贵妃认清楚当前的形势。   可眼下吴贵妃的反应不能说是截然相反,但也和她预料中的大相径庭。   这完全不符合吴贵妃一贯以来的性格!   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贾元春可不相信她会突然改了性子——即便是经历了那样激烈又持久的刺激,也绝无可能!   那她到底是什么转变的呢?   贾元春不禁陷入了沉思当中。   ……   另一边。   吴贵妃离开奉天殿后殿,便又雷厉风行找上了皇后。   不过皇后可不是一人独处,而是正在偏殿与内阁诸臣六部九卿,为明日的登基大典做最后的准备。   吴贵妃的突然到来,让会议一度中断,所有朝臣避退脸庞垂手恭立,直到她走进了帘幕内,众人才又各归各位。   吴贵妃微微躬身向皇后见礼的同时,目光便忍不住往帘外一道身影上歪斜,通政使亦在九卿之列,所以这人是谁不言而喻。   虽然隔着珠帘看不十分真切,但吴贵妃还是能感受到对方那股淡然自处的姿态,就仿佛昨天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这让吴贵妃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禁暗生恼怒。   自己虽然不希望他表现出异样来,但是如此的镇定……   这乱臣贼子莫非以为吃定了自己不成?!   虽然有意想要趁机解决一些其它方面的需求,但是吴贵妃给焦顺的定位是面首、是男宠,而不是什么平等的存在,更不可能任其凌驾于自己之上!   所以她的眼神迅速转戾,贝齿也咬的咯咯作响。   焦顺有没有被吓到,暂时还不得而知,但皇后确实是被她这番变脸吓了一跳。   打从早上刚开始垂帘听政,皇后心里就忐忑的紧,尤其是在见到焦顺的那一刻。   脑子里明明乱糟糟的,画面偏又定格在了昨天破门而入的那一瞬间,焦顺那吊儿郎当的身影上。   这让她白皙的面皮迅速变得红烫,若非还隔着道珠帘,只怕全程都不敢再抬头去看。   也不知焦畅卿清不清楚,自己昨天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这忐忑不安的情绪持续许久,才堪堪消退一些,结果就又对上了一脸凶相的吴贵妃。   皇后忍不住打了个突兀,暗道莫非她已经知道,是自己在茶水里下了药?   “妹、妹妹。”   咽了口唾沫,皇后心虚的招呼道:“你来的正好,那件事情我准备先征询一下大臣们的意见,不知你意下如何?”   听到那件事情,吴贵妃脸色又是一变,激动道:“哀……咳咳,我全凭姐姐做主!”   于是皇后便命在人在自己身侧摆了张椅子,等吴贵妃迫不及待的落座之后,又扬声道:“本宫还有一事想在登基大典上宣布,明清两朝皆有两宫太后并立的先例,我朝亦可仿其例行之,以彰新君仁孝。”   皇后说话的同时,吴贵妃屏住呼吸紧攥粉拳盯着帘外,一时就连自己的真正来意都抛在了脑后。   就只见这话一出,外面群臣略有些骚动,不过很快便又平复了下来。   皇后又道:“昨日太后也已经首肯此事,却不知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其实之前也不是没人想到过这一点,但皇后毕竟是要垂帘听政一段时日的,众人固然想要讨好小皇帝和吴贵妃,却也怕因此恶了皇后,最后好处没捞着先惹上一身骚。   现如今皇后主动提起此事,又声称得到了太后首肯,那众人岂有跳出来阻拦的道理?   静候片刻见无人出列,次辅贺体仁便拱手表示此事既有先例,又符合人伦孝道母子天性,我等臣子自然谨奉懿旨。   吴贵妃听了这话,险些高兴的跳将起来。   后面众人又议论了什么,她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完全没往心里去,直到群臣躬身告退的时候,她才醒过神来,死盯着焦顺那魁梧的背影半晌,然后又将目光转向了皇后。   “你们先出去吧,我与姐姐有要事相商!”   照例的喧宾夺主,让皇后已经放下的心重又提到了嗓子眼,以至于吴贵妃扑到她怀里起腻撒娇时,她被吓的浑身一个激灵。   “好姐姐,你果然是说到做到,你放心,以后我一定唯你马首是瞻!咱们姐妹两个联起手来,替繇哥儿守好这江山社稷!”   直到听了吴贵妃欢喜无限的感谢话语,她这才又放下心来,反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想着若是自己不问昨天的事情,反而显得有些可疑。   于是便主动道:“还说呢,昨儿我等不及先去向太后请示,结果太后竟二话没说就应允了,我兴高采烈的去给里报喜,谁成想却……”   “我说姐姐怎么……”   吴贵妃听皇后说起昨天的事情,有些羞耻的抬起头来,等发现皇后脸上的红霞不比自己少,她又一下子气壮了,半真半假的娇嗔道:“这事儿说来都要怪姐姐!”   “怪我?怎么会怪我?”   皇后又有些慌了,但看吴贵妃的样子,却又不像是在质疑自己。   吴贵妃顺势在皇后心尖上掐了一把,戏谑道:“若不是姐姐整日为那些奏折神魂颠倒的,我怎会把那焦顺引进宫里来?不承想姐姐整日里等着盼着,真等见真章时又要拿乔,最后反倒是害得我……”   听她一味把这些事情往自己头上载,皇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忍不住无语道:“你这可真是倒打一耙,那两本旧的,是先皇交给我保存的,后面那本难道不是你主动讨要来的?怎么这一说,倒全成了我的错?”   “都有错,成了吧?”   吴贵妃倒也不是非要争个对错输赢出来,当即便又将身子贴了上去,把脸埋在两座丰而不腻中间,瓮声瓮气的道:“那我这里将错就错,姐姐是不是也该错上加错?若不然只我一个人生受了,岂不愧对姐姐?”   皇后怔了一下,旋即慌忙将她退开,后退了两步满脸戒备的问:“你、你是想……你难道是想……”   “就是这个难道!”   吴贵妃在贾元春面前还有些放不开手脚,但面对皇后可是一点顾虑都没有,微微仰头直视着皇后,妩媚笑道:“姐姐不是早就想体会一下那文章里的妙处么?昨儿我帮你验明了正身,接下来自然轮到姐姐……”   “不成!这怎么成?!”   皇后再退半步,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皇上尸骨未寒,我怎么能……不对,就算是过了孝期,这样的事情也绝不……”   “姐姐!”   吴贵妃扬声打断了她,趋前两步道:“姐姐不是让我读史知今么?历朝历代养面首男宠的太后难道少了?她们做的,我们姐妹缘何做不得?”   皇后争辩:“可那些人是什么名声,你我难道也要……”   “姐姐!”   吴贵妃再度打断了她,沉下脸来反问:“我如今难道还能重来不成?还是说,姐姐存了别的心思,所以故意置身事外,准备拿这事儿来要挟于我?”   “怎、怎么可能?!”   被点破了心思,皇后的气势顿挫,有些心虚的移开视线,旋即又强迫自己与吴贵妃重新对视,艰难道:“你、你先别逼我,容我、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吴贵妃见状也知道难以一蹴而就,于是勉强道:“那姐姐就好生再想想。”   说着,又忍不住怂恿道:“咱们姐妹同心,我自然信的过姐姐,实在是不忍见姐姐独守空房青春寂寞,这才想着让姐姐尝尝其中妙处。”   为了增加这话的可信度,她努力回想着了昨天的点点滴滴,仿照着焦顺的文笔,以女性的角度做出了有力的补充。   说着说着,自己先倒润了。   但皇后此时哪还有心思细听?   敷衍了她一番,便急匆匆找到贤德妃商量对策。   贾元春听完顿时恍然,心道难怪吴贵妃先前的态度十分异常,却原来是打的这等主意——不用说,皇后逃不开,她就更不可能置身事外了。   可自己本就是为了避免沦落成容妃那样,所以才会积极串联此事的,却怎么到头来还是一样的下场?! ###第八百一十六章 间章   却说焦顺从偏殿里出来,心下也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别看他表面稳如老狗,实则也有些担心吴贵妃看不清形势,稀里糊涂与自己玉石俱焚。   好在最坏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现在就看自己教给容妃的那两句话,究竟会不会产生催化效果了。   早在下决心算计吴贵妃的时候,他就已经盘算好了,要想办成这事儿皇后是最大的助力,可一旦事成之后,皇后也就变成最大的威胁了。   要想消除这个隐患,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一不做二不休……   “焦通政留步。”   这时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唤,焦顺回头望去,却是工部尚书陈礼,他忙躬身道:“不知老大人唤下官有何见教?”   “不敢,是我有事要请教你。”   陈礼说着,赶上来与焦顺肩并肩,边走边道:“工学毕竟是你一手创建的,如今你虽交卸了差事,但该举荐什么人接任,只怕还要听一听你的建议。”   “这么说,举荐权给了咱们工部?”   焦顺摆出一副仍以工部官员自居的样子。   陈礼倒也颇为受用,点头道:“我也是在内阁和吏部面前据理力争了许久,才把这个举荐权抢过来的——说说吧,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合适接任这工学祭酒一职?”   “这个么……”   焦顺想了一下,又拱手道:“恕下官斗胆直言,眼下无论举荐什么人,短时间都未必能在工学站稳脚跟。”   “嗯?”   陈礼捋须蹙眉:“这又是为何?”   “当初工学初设时,从咱们工部调过去的只有寥寥数人,几处关键皆是外调,下官也是仰赖陛下龙威,才堪堪压服了他们,现下若从工部选拔继任者,不管是平调还是升任,只怕都要经历一番波折。”   “那依着你的意思……”   陈礼狐疑道:“难道是想从工学里选人接手?”   “自然不是。”   焦顺连忙摇头:“下官的意思是,不如暂缓举荐,先由蒋侍郎或者苏侍郎兼任,然后再选出两三人作为辅助,负责主持日常事务,等到一切理顺了,再择其优进行提拔。”   陈礼脸色稍霁,点头道:“倒是老成持重之言,也好,我这就去与两位侍郎商议商议,看他二人谁肯接此重任。”   陈礼告辞离开后,焦顺心下也觉得安稳了不少,虽然他被迫离开了工学,但仍将之视为自己的根据地,所以自然不希望所托非人。   而工部两位侍郎,苏侍郎是个有格局明事理的,平日里与自己相处的颇为愉快,由他出面兼管工学,肯定会秉公行事不偏不倚。   至于蒋侍郎,那是位出了名的墙头草,如今自己风头正盛,他肯定不敢做的太过出格,多半会选择萧规曹随,延续自己的政策方针。   相较之下,焦顺倒是更倾向于后者。   与陈礼分开后,焦顺便又去各处巡视了一遍——他虽交卸了少詹事的差事,但仍旧奉命辅佐太子治丧。   等巡视完回到自己的值房里,却见探春正坐在书桌后面悠闲的品着茶。   焦顺也搬了把椅子坐到对面,也不说话,就这么静等着探春开口。   探春先给焦顺也斟了一杯茶,然后才笑道:“吴贵妃想拉皇后和我姐姐下水,我姐姐便派了我来,希望里应外合再威慑吴贵妃一番——呃,现在或许应该称呼她一声吴太后了。”   焦顺端起茶杯,面无表情的反问:“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当然是站在吴太后一边!”   探春斩钉截铁毫不犹豫的做出了选择:“两后一妃皆成了入幕之宾,只要行事谨慎隐秘些,必可保焦家二三十年的富贵!我姐姐和皇后虽许下了不少好处,但又怎及得上彼此混为一体来的妥帖?”   顿了顿,又道:“若有什么要向吴太后通传的,老爷尽管交给我就是。”   随着两人关系的明朗化,她私下里的称呼也有了转变。   “不急。”   焦顺这才笑了,微微摇头道:“上赶着不是买卖,现如今是吴太后着急,咱们何必急着跳出来做帮凶?等到迫不得已,皇后和贤德妃须也怪不到我头上。”   探春是一点就透,当下起身道:“那我回去就说老爷听完勃然大怒,表示先前冒死一搏的是你,如今出了差池又想让你弄险,这莫不是把你当成是好欺负的?惹急了,索性大家一起玉石俱焚!”   焦顺鼓掌道:“成,就这么说。”   探春素来雷厉风行,当即便准备回奉天后殿复命。   焦顺将她送出门外,望着她匆匆远去的背影,不由哑然失笑,原本还以为探春至少会询问一下昨天的事情呢,不曾想她自始至终都没提及半句。   说来自从探春转变态度后,所作所为也完全当得起‘贤内助’之称了,这都不是你要杀人她递刀了,而是要和你肩并肩一起砍人的那种。   当然了,你要是没有足够的能力驾驭她,那她多半就会尝试着成为操刀人了。   闲话少提。   却说探春回到后殿,将自己编的那些话说了,皇后面上就是一黯,贾元春的目光却陡然转冷。   探春将二人的反应看在眼底,转过头等姐妹两个独处时,便拉着元春劝说道:“姐姐稍安勿躁,吴贵妃也知道咱们家与焦家几为一体,要提防也是先提防皇后,姐姐且先坐看她二人斗法,若是吴贵妃折戟沉沙,咱们自然乐得便宜。”   元春缓缓点头,心下却给出了‘女生外向’的判断——这三妹妹只捡着好的说,却不提一旦皇后沦陷,自己必将承受双倍的压力,且又没有照片这个铁证在手,即便想要玉石俱焚,也多半会被两宫太后联手压制。   以三妹妹的聪明才智,不会想不到这一点,之所以仍是这般,显然是希望先稳住自己。   看来比起同父异母的姐姐,她显然更倾向于未来夫婿。   只是……   即便看破了这一点,贾元春一时半刻也想不出破局的法子,总不能吴贵妃还没朝自己下手,自己就先跳出来与她同归于尽吧?   元春倒不是怕死惜命,而是担心仅凭自己,即便死了也未必能扳倒吴贵妃。   也就在她犹豫彷徨之际,新皇登基大典如期而至。 ###第八百一十七章 吴太后在行动【中】   登基仪式是在太和殿举行,也就是俗称的金銮殿。   整体场景肃穆有余,但却远远称不上盛大热烈,毕竟这是在守孝期间继位,弄的太过铺张反而不美——所以在本朝,新皇登基后举行的第一场盛大仪式,往往是在次年改元时。   当然了,再怎么说也是新皇登基,该有的排场还是有的,自天不亮,在京六品以上的文职、三品以上武官勋贵,便齐聚在太和殿外的广场上。   因为来的人比大朝会还要多出不少,尤其是一些平常不需要参与朝会的勋贵、外戚,此时也都一股脑出现在了队伍前列。   所以等到天亮,登基大典即将举行的时候,有资格进入殿内的,基本就是二品以上文臣、一品武臣,以及四位世袭罔替的王爵了。   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   譬如说牛太后的弟弟、吴贵妃的父亲,再有就是位列九卿的通政使和大理寺卿了。   虽然成了守门员,但只要是进到了门内,都算是进到了重臣序列当中,与门外那乌压压近千官员分处两篇天地。   正满脸热切看向殿内的贾雨村,便是最好的明证。   随着御阶左右的巨大长号呜呜吹响,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太和殿内外立刻安静下来,文武百官无论品级尽皆跪伏在地,只余下几面旗帜在风中咧咧作响。   就见刚刚关闭不久的太和门重新洞开,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顶硕大的黄罗伞盖,伞盖之下,牛太后牵着太子的手,庄严肃穆昂向前。   皇后和吴贵妃依次紧随其后,再后面却不是任何一位嫔妃,更不是宫女宦官,而是近来一直陪伴在太子身边的贾探春。   探春此时也是一脸的肃穆,但两只黑白分明的眸子却在眼眶里滴溜溜乱转,每每从人群中辨认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眼中的神采就会明亮一些。   而越是接近殿内,熟悉的面孔也就越多。   那是理国公府柳芳,因在大理寺做了少卿,一贯鼻孔朝天蔑视别家勋贵。   这个是与自家相善的神武将军冯唐,不远处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贾雨村,还有那边儿……不管是桀骜的、亲近的、反复无常的,此时全都匍匐在队伍脚下!   就这般不断辨认着,当她随着队伍一步步来到王座前,亲手将小皇帝扶到龙椅上,山呼万岁之声立刻冲霄而起。   而在这一刻,贾探春星眸也是前所未有的闪亮。   那是对权利的向往与贪婪!   虽然这山呼海啸的声音,不是冲着自己发出来的,但哪又怎么样?   老爷即便将宫中两后一妃纳入囊中,也不可能随便出入禁中,而了解其中内情的自己,理所当然的会成为维系双方关系的纽带。   到那时,自己肯定也会成为让大多数官员仰望的存在!   这样的畅想让探春血脉偾张心潮澎湃,以至于都没怎么注意那些繁琐的礼仪。   等到稍稍冷静下来的时候,恰巧听到皇后主动提议东西两宫并立,这件事情由她主动提起,自然不会有人傻到跳出来反对。   于是探春忙从内侍手里接过一把椅子,分毫不差的放在了与皇后并立对称的西侧。   虽然事后还需要另行册封,但从吴贵妃在椅子上落座的这一刻起,她就已经可以改称吴太后,或者西太后了。   吴太后的欢喜之情明显还要胜过探春,再加上她一向城府不深,落座后几乎就要手舞足蹈起来,直惹得太皇太后频频侧目。   小皇帝坐在四边不靠的龙椅上,也忍不住看了过来,然后又偷偷看了看端庄肃穆的李太后【皇后姓李】,小大人似的暗暗摇头。   吴太后可不管这个,她还是贵妃的时候就敢跟牛太后顶牛,现如今做了太后,更是无所畏惧。   至于皇帝……   那可是从她肠子里爬出来的!   整场登基大典,约莫进行了一个半时辰,算上朝臣们集结的时间,更是超过了两个半时辰,不过这还没算完,等到下午,在奉天殿那边儿面对隆源帝的棺椁灵位,还要再进行一番祭告哭诉才算是大功告成。   焦顺虽然是太和殿守门员,但按规矩却是倒数第二个出来的——排在他后面的,就只有一个大理寺卿。   等他二人步出殿外,侯在门外的官员也开始如倒卷珠帘一般,按照品阶高低次序离场。   步下阶梯后,焦顺刚与人寒暄了两句,贾雨村就从后面赶了上来。   焦顺见他眼巴巴盯着自己,不由奇道:“雨村兄有何见教?”   “唉~”   贾雨村叹息一声,提议道:“此处不是说话的所在,去老弟的值房一叙如何?”   焦顺见他面带愁苦之色,心下便隐隐有了揣测。   等到了值房里,贾雨村一张嘴就开始诉苦:“老弟你是知道的,我这顺天府说是父母官,其实头上的婆婆比虱子跳骚还多!人家随便说句话,放在我头上就比天还大,你办的慢了人家说你倨傲,办的勤了人家笑你逢迎!”   说到这里,贾雨村以袖掩面一副泫然欲泣的架势。   焦顺却是丝毫不为所动,轻轻在桌上敲了敲,似笑非笑道:“顺天府是怎么回事,明眼人都知道,不过你老哥素日里与忠顺王常来常往,可也不是假的吧。”   “我、我……”   贾雨村这回真要哭出来了,他哪里想得到忠顺王一个没有实权的闲散王爷,竟然会走上谋反这条不归路?!   现在倒好,他当初有多费劲贴上忠顺王,现在想与忠顺王撇清关系就有多麻烦。   虽然眼下还没有查到他头上,可谁敢保证忠顺王的党羽不会胡乱攀咬,谁敢保证没人眼红他这顺天府尹的位置?!   近几日他是四处请托四处碰壁。   焦顺这边儿现成的关系,他自然也没道理放过,只是不知为何找了几次都不凑巧,直到大朝会才算是逮到机会。   他正欲大倒苦水哀求焦顺出面,却听焦顺主动问道:“我听说政二叔离京前,已经把宗族里的祭田典给你了?”   贾雨村不知道他这时候突然提起贾家的祭田作甚,但还是乖乖答道:“确有此事,不过存周公与我约定,要等到他从南边儿回来之后,再将此事公之于众。”   “正好。”   焦顺笑道:“下半年我大概会向荣国府求取三姑娘,届时正需一样有分量的聘礼,不如这样,雨村兄将那祭田加价转给我,我再来个完璧归赵,岂不是三全其美?”   贾雨村一听他有求于自己,立马道:“贤弟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买下那祭田,也是为了解存周公的燃眉之急,原想着等他从南边儿回来,就原样送回去的,如今既然贤弟有此美意,我理当借花献佛将祭田赠予贤弟!”   焦顺做作的一皱眉:“这恐怕不合适吧?”   “合适,再合适不过了!”   贾雨村急道:“晚上我就让人把那地契送到贤弟府上去。”   “倒也用不着这么急,再说我总不能让老哥你折了本钱……”   “我本就是为了帮衬宗族,贤弟再要谈钱,那就是在骂我利欲熏心六亲不认!”   几次推让,见他执意要给,焦顺这才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贾雨村连忙趁热打铁:“那你看,我的事情……”   “老兄这不是好端端的吗?”   焦顺却没半点收钱办事的意思,有一搭无一搭的拨弄着茶杯盖儿,道:“只要你和谋逆案确实无关,谁还能硬往你头上栽?”   “这么说……”   贾雨村两眼一亮,探着身子小心翼翼的问:“我的事情不用愁了?”   “那就要问老兄你自己了。”   焦顺两手一摊:“只要你问心无愧,自然诸事不愁。”   这般模棱两可的答复,如何能令贾雨村满意,但不管他怎么试探,焦顺也只是一味的打太极,每句话都似乎是意有所指,细想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应承。   最后贾雨村有些急了,忍不住意有所指的道:“我听说,贤弟仍与梅家有些往来?”   焦顺目光一戾,旋即装糊涂道:“哪个梅家?”   “自然是曾督建过工学的……”   贾雨村正待进一步把话点透,门外忽然走进一个内侍,躬身道:“焦通政,陛下请您去乾清宫议事。”   贾雨村立刻把到了嘴边的话收了回去,心下暗暗后悔不该操之过急,倘若因此逼急了焦顺,让他在小皇帝和两位太后驾前中伤自己,自己可就真是万劫不复了!   但眼下局势如此危急,又让他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动用梅夫人这个伏笔?!   他一边满心矛盾,一边急忙拱手道:“焦通政,方才都是下官在胡言乱语,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是么?”   焦顺不咸不淡的瞟了他一眼,拱手道:“陛下召见,耽误不得,恕罪、恕罪。”   说着,便头也不回的出了值房。   贾雨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的,最后一咬牙,心说无毒不丈夫,既然你焦畅卿不肯表态,那就别怪我贾某人做两手准备了!   他欲如何且先不提。   却说焦顺跟着那内侍到了乾清宫内,却见四下里冷冷清清,别说是小皇帝了,连宫女宦官都没几个。   不过焦顺却并未觉得奇怪,盖因小皇帝为表孝道,决定仍暂居在毓庆宫,等到隆源帝下葬之后,再正式入主乾清宫。   当然了,这也并不排除小皇帝临时选在乾清宫召见焦顺。   但眼下显然并非如此。   那么打着皇帝的名义把焦顺约到这里的人,也就不问可知了。   果不其然,那内侍将焦顺带到一处偏殿后就退下了,又过了片刻,从侧门转出一个气势汹汹的女子,却不是新晋的吴太后还能是哪个?   眼见焦顺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就这么笑吟吟的看向自己,吴太后的气势顿时弱了些,远远的站住脚色厉内荏的呵斥道:“大胆焦顺,见了哀家为何不跪?!”   焦顺与她对视片刻,然后缓缓跪倒口呼太后。   吴太后顿时松了口气,再瞧焦顺又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三步并做两步上前飞起一脚踹向焦顺,嘴里骂道:“你当真是好大的狗胆,真当哀家……啊~!”   不等骂完,她口中就陡然迸出一声惊呼,却是焦顺手疾眼快一把擒住了她小巧精致的足踝。   这一下变起仓促,吴太后又压根没想到他还敢对自己无礼,金鸡独立的愣怔了片刻,这才勃然道:“大胆,你怎么敢……”   “呵呵。”   焦顺一声轻笑打断了她的怒斥,抬头与她直视道:“更大胆的事情,臣不是早就已经做过了吗?”   吴太后被噎的面红耳赤,旋即又骂道:“你!你、你这该死的贱种、欺主的刁奴,还不快放开哀家!再不放手,当心哀家诛你九族!”   焦顺这次倒没有打断她的话,而是缓缓起身,同时将掌中的莲足高高举起,恰是那‘诛九族’的言语说完,吴太后也已经被迫摆出了朝天一字马的姿势。   吴太后立足不稳,不得不死死的抱住了自己的腿,看上去倒像是她主动摆出这个羞耻的动作一样。   吴贵妃自然也知道这个姿势有多羞耻不雅,又羞又怒的拼命昂着头,脖子上青筋暴起,两排银牙咬的咯咯作响,死死盯着焦顺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焦顺半点不惧,嘿笑着将身子往上贴了贴,啧啧叹道:“怪道娘娘被称作掌上飞燕,前儿微臣一味牛嚼牡丹,倒错过了许多妙处。”   “你!”   吴太后一面努力维系平衡,一片竭力挣扎着嚷道:“放开,给我放开!你再不放开,我就喊人了!”   情急之下,连哀家的自称都忘了。   虽然她已经想通了,要趁机解决一下生理问题,但那是建立在焦顺奴颜婢膝求自己施舍的前提下,可现在这乱臣贼子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自己可是堂堂太后,皇帝的生母!   然而她越是恼羞成怒的威胁,焦顺就越是不肯松手,反倒将大拇指伸进了她的绣鞋后侧,轻轻发力一顶,原本严丝合缝的绣鞋便翘起半截,歪歪斜斜的挂在不堪一握的玉足上。   吴太后这下终于清醒了一些,急忙叫道:“我还喊了皇后,不对,是李太后来这里议事,你再不松开,她可就要到了!”   焦顺哈哈一笑,反问:“该看的早都看过了,李太后还怕撞见这个?”   说着,手掌顺着吴太后的脚掌往上捋,堪堪将那厚底儿绣鞋顶到了脚尖处,然后又邪笑道:“上回无事发生,这回想必娘娘也不会介意,咱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等等、等等!”   吴太后急忙解释:“我是准备让你和皇后……你不知道,你写的那三本奏折都在李太后手上,她时不时就要拿出来翻看,现如今已是倒背如流了!” ###第八百一十八章 吴太后在行动【下】   听到这个劲爆的内幕消息,焦顺终于是放开了手。   吴太后得脱牢笼右脚落地,都不顾上把绣鞋重新穿好,就先瘸着一条腿踉跄退出丈许远,然后对着自己的大腿肌腱就是一通猛揉。   她是自小练舞不假,但近些年多有懈怠,再加上年岁渐长,身体的柔韧度早不如从前了,哪能支撑得了这么久的朝天一字马?   若非不想在焦顺面前示弱,这会儿只怕疼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她一边揉腿一边恶狠狠的瞪着焦顺,这该死的乱臣贼子,自己都打算把皇后和贤德妃——不对,是李太后和贾太妃这样的美人推给他了,他不领情倒罢了,竟还如此欺辱自己!   越想越气越想越窝火,她张嘴就要喝骂,看到焦顺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一下子又怂了,心道这狗男人不吃硬的,暂时还是不要激怒他为妙。   至于软的……   哼~   凭他也配?!   焦顺又等了一会儿,见她依旧鼓着腮帮子河狸似的瞪着自己,无奈道:“娘娘总不能把话说一半吧?后面呢?”   这会儿知道求人了?   “呸~!”   吴太后啐了一口,然后又往侧门的方向挪了两步,一副随时都要夺门而逃的样子。   见她突然一副傲娇模样,焦顺只好又换了个话题:“对了,你最后是怎么处置容妃的?”   “容妃?”   吴太后冷笑:“要不要我让人送你去见她?”   啧~   焦顺有些惋惜的咂咂嘴,心道容妃果然还是被灭了口。   这倒也正常的很,就凭容妃做过的那些事情,死十回都不算多,能留到现在才杀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只是可惜了那一对大灯,就算后世的硅胶制品,恐怕也难以复原全貌。   见焦顺默然不语,吴太后忍不住又冷笑道:“别以为有那些照片在,哀家就会受你的胁迫!”   “怎么会。”   焦顺摊手笑道:“我与娘娘是互惠互利,对皇上更是忠心不二,怎么可能败坏娘娘和陛下的名声?”   “呸~这话亏你也有脸说出口!”   吴太后实在是被他这不要脸劲儿给恶心到了,也顾不得双方之间的武力差距,挺胸骂道:“凭你做过的事情,碎尸万段天打五雷轰也不为过!”   “那还不是跟娘娘一起做的?”   焦顺针锋相对:“再说了,容妃可不是我主动带出宫去的。”   “你……”   正吵闹着,外面忽有脚步声纷沓而至,两人面色都是一变,旋即吴太后急急忙忙到了主位上落座,焦顺则是在正中央躬身侍立。   不多时,就见李太后带着人跨过了门槛。   在看到焦顺的那一刻,李太后明显慌了手脚,甚至掩面而逃的冲动。   “姐姐可算是来了。”   吴太后见状,急忙起身迎了上来,一面拉着李太后往里走,一面道:“让皇帝就这么搬过来住,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所以就想着是不是改一改格局,又或者做个法事什么的。”   这正是她哄骗皇后过来的理由。   但看到焦顺的那一刻,李太后就知道这绝对是一场鸿门宴!   原本她应该提起警惕的,但她确实没有预料到,吴太后会选在乾清宫给自己下套——这可是光天化日郎朗乾坤!   李太后正欲挣扎推拒,吴太后却一摆手道:“你们且都下去吧,没有我和姐姐传召不要随便入内。”   皇后身边的宫女内侍们,早都习惯了她的喧宾夺主,甚至没等李太后点头,便乖乖退出了殿外。   李太后愈发慌了,挣扎的力道也大了不少,但吴太后也开始毫不掩饰的生拉硬拽,一边拉扯,一边还催促焦顺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帮李太后宽衣解带,以慰相思之苦!”   “这……”   焦顺一时无语,这妇人当真是勇中带怂、怂里带莽,方才还一副想要逃走的样子,这会儿竟就要光天化日了!   那些内侍们虽然退出去了,可也没走多远,这万一有个人不听招呼跑到门口扫上一眼……   “你怕什么?!”   吴太后见他迟迟没有动作,又连声催促道:“姐姐自打对那些奏折入了迷,朝思暮想夜不能寐,睡里梦里都是你,如今不过是抹不开面子罢了,等揭了这张皮,还不是由着你摆弄?!”   李太后这时已然眼角带泪,再不见平素的稳重模样,一边挣扎一边哭诉道:“我还要去灵前祭告先皇,大臣们都在等着呢,万不能、不成的、不成的!”   听了这话,焦顺更觉得风险太大,但就这么把皇后放走,以后再想下手可就难了。   略一迟疑,他心中便有了决断,当下冲李太后一拱手道:“娘娘,您若不给个交代,吴太后和微臣也实在是放心不下——您看这样成不成,你拿一件信物出来……”   吴太后恼怒的截住他的话道:“人都在这里了,还拿什么信物?!信物管什么用?!”   焦顺却不理会,继续道:“必须是贴身的,见不得人的……”   吴太后这回终于懂了,不等焦顺把话说完,便两眼放光的去扯李太后颈间的扣子,亢奋道:“她的小衣都在内府造册,正好拿来当个信物!”   李太后羞急,刚要拼命挣扎,却听吴太后又道:“若不答应,索性还是一不做二不休的好!”   李太后便不敢挣扎,只苦苦哀求道:“且、且容背我转过身去。”   吴太后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又略略放松了些力气,等李太后如蒙大赦的背转过身,自顾自的去解襟怀,吴太后立刻冲焦顺连连招手,示意他亲自来取。   焦顺索要信物本就是缓兵之计,如今见有便宜可沾,哪里还会客套?三步并做两步凑到近前,便冲着皇后伸出了禄山之爪……   ……   与此同时。   王夫人等一众命妇,也得知了贾元春获得册封,成为了唯一一名皇太妃的消息。   贾家众人欢天喜地自不用提,这处角落也迅速成为了仅次于吴太后女眷的焦点,认识不认识的命妇纷纷上前道贺。   王夫人正带着薛宝钗一一寒暄,忽听说吴太后的母亲主动提请,想要入内当面恭贺吴太后,她忙也去寻管事太监,提出了同样的请求。   结果一刻钟后,吴太后的母亲被拒之门外,王夫人的申请却获准了。   这一下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王夫人后悔不迭,却也只能顶着吴夫人审视的目光,带着薛宝钗前往景仁宫觐见。   母女见面,王夫人只顾着高兴了,倒是薛宝钗隐隐瞧出元春的情绪不对,但她刚刚提出要和离,已经将自己当成是了局外人,自然懒得主动提点王夫人。   王夫人欢喜了一阵,又感叹道:“真好,这下子一天云彩可算是散了。”   “是啊,一天云彩都散了。”   贾元春笑道:“不过就算是没有我,有未来的三妹夫撑着,荣国府也绝不会就此没落。”   “他是他、你是你。”   王夫人也听出些不对来,还以为是女儿被折腾了几次,有些倦怠了,于是忙劝道:“这回你能在宫中稳住阵脚,也多亏了畅卿从中帮忙,你可不能忘了这恩情,以后一在宫内一在宫外,互相扶持着才好。”   “是啊,多亏了他帮忙。”   贾元春缓缓点头:“不过他如今拜在吴太后驾前,又何须我再画蛇添足?”   “吴太后再怎么也是外人,你可是三丫头的亲姐姐!”   “母亲说的是。”   贾元春释然一笑,挽住王夫人的胳膊道:“母亲好容易进宫一趟,趁现在四处松懈,我带你在景仁宫里好生转转。”   王夫人见女儿终于不再说些怪话,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不过临出门她忽然又想起一桩事情来,于是忙问:“对了,当初得宠的妃子大多都有安排,却怎么没听说容妃如何?”   “容妃?”   贾元春面显异色,摇头道:“不出意料的话,大概是要被打入冷宫了。”   对于容妃到现在还没被灭口,她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而王夫人不明就里,确认容妃在宫里,便只当这事儿就此揭过去了,当下就又去了心中一块块垒。   现如今还让她提着心吊着胆的,也就是被卷进谋逆案的贾琏了。 ###第八百一十九章 唤一声姐姐   乾清宫。   偏殿内已是人去楼空,只剩吴太后坐在榻上,独自回味着方才那一幕情景。   李太后骤然遇袭时的错愕、惊慌、羞窘、挣扎、哀求……   尤其是被扯去遮羞布后,她掩着胸口蹲在地上彷徨啜泣的样子,虽然和自己曾经幻想的并不一样,但一向端庄雍容的六宫之主,露出那般小女孩一样的无助表情,却比什么幻想更令吴太后着迷。   只可惜那焦顺紧要关头竟就怂了!   想到焦顺只是盘山丈量了一番,就带着战利品飘然而去,吴太后就有些恨铁不成钢。   前天在暗房里肆意妄为的那股劲儿呢?你倒是使出来啊!   狠狠腹诽了焦顺一通,吴太后想到自己过会儿也要去灵堂里主祭祭告,且还有一桩那乱臣贼子交代的事情要处理,这才动身离开了乾清宫。   而与此同时。   焦顺已经揣着战利品回到了奉天殿附近的值房,结果一进门,就又瞧见了熟悉的情景——略显清减却神采奕奕的贾探春,正坐在书桌后面等他回来。   “如何了?!”   一见焦顺,探春立刻起身目光灼灼的追问。   “你倒是消息灵通的很。”   焦顺慢条斯理的坐到了对面,摇头道:“吴太后就不是个能成事的,我去时还当她安排妥了,谁知竟是要我霸王硬上弓,这我怎么敢听她的?!”   “没成?”   探春的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身为女人,遇到这种事情本来是该吃醋的,但一想到焦顺即将扑倒的女人,是这天下最尊贵最有权势的李太后,她心中就只余下激动与期盼。   “倒也不算完全没成。”   焦顺嘿嘿一笑,从怀里摸出件余温犹存的小衣,又将当时的情景简单的描述了一番,又着重点出吴太后曾让自己写过一篇,两人之间私相授受的记叙文,结果被李太后反复翻阅倒背如流。   “这、她、我……”   探春只觉心脏突突乱跳,浑身的血液直往头上涌,说不出是羞耻多一些,还是亢奋多一些。   她扶住桌子缓了一会儿,才红着脸岔开话题道:“这么说,李太后早晚会落入老爷掌中,已经不足为虑了,倒是我那姐姐……我瞧她些钻牛角尖,若徐徐善诱还成,若似这般硬来,只怕最后事与愿违。”   “那你的意思是?”   “最好找个人从旁协助,且这个人必须是她最信任的人,还能对她产生极大的影响。”   这说的是谁不言自明。   不过真正引人遐想的,还是贾探春说话时那意味深长的表情。   焦顺心知她必是猜到了什么,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以探春的聪明,又在荣国府掌权许久,若是没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反倒奇怪了。   当初王熙凤不也曾试探过自己么?   李纨也未必就不知情。   现下两人不说是生死与共,起码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再加上探春自身的性格,焦顺倒也不怕跟她把话挑明了,当下嘿笑道:“你要是想,我以后让她叫你姐姐。”   ……   景仁宫。   从寝殿出来,贾元春边领着王夫人信步闲游,边追忆着儿时种种,母女两个正其乐融融之际,却忽见抱琴领着探春寻了过来。   母女两个有些诧异的对视了一眼,元春率先迎上去问:“三妹妹怎么来了?”   “我是专程来找太太的。”   探春说着,越过元春看向了王夫人。   听她这般说,贾元春便猜到二人必是有什么私密话要说,虽然有些不舍这难得的母女温存,却还是笑道:“那正好,我且去寻宝钗说说话,不然也太过冷落她了。”   说完,又拉着王夫人的手唤了声母亲,这才带着抱琴回了寝殿。   等目送女儿离开后,王夫人立刻有些慌乱的追问:“什么事情这么急,怎么还追到景仁宫来了?难不成是琏哥儿那边……”   “和琏二哥无关。”   探春看看左右,确认不会被人偷听到,便伸手搀住了王夫人半边臂膀。   王夫人感受到那向上的力道,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来的?”   探春微微一笑,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母亲,焦大哥让我转告你,以后没人的时候你其实也可以唤我一声姐姐的。”   只这一句,王夫人如遭雷击,浑身骨头都像是被人抽走了,软软的就往地上瘫,也亏得探春早有准备及时扶住了她。   “你、你你你……”   王夫人满脸惊恐,竭力仰着头远离探春,虽知道奸情多半已经暴露了,还是下意识装傻道:“你说的是什么话,我、我怎么听不懂。”   “听不懂没关系。”   探春居高临下俯视着半瘫在自己怀里的王夫人,露齿一笑道:“反正我这次来也不是为了这个,太太先缓一缓,我这里还有更大的事情要说呢。”   更大的事情是什么事情?   王夫人忍不住胡乱猜测,心道莫非探春准备把这件事揭露出来?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且不说这事儿一旦揭破,探春与焦顺的婚事肯定就黄了,若是这样,畅卿压根就不可能让她带话给自己。   不对!   或许她是在说谎讹诈自己呢?   正思绪乱飞,忽听得探春道:“太太可知道,前天焦大哥把容妃送到钟粹宫后,又发生了什么?”   虽然不明白这其中有什么关联,但王夫人还是下意识追问:“发生了什么?”   “吴太后失身给了焦大哥,还被拍下了许多照片!”   “什么?!”   王夫人自然又是大吃一惊,不过因为先前被拆穿奸情带来的震撼实在太大,这回她反倒没那么慌张了,只急切的追问:“怎会如此?这、这这这要是被人知道可还得了?!”   “那就要问问我的好姐姐了。”   探春冲着寝殿的方向努了努嘴:“这事儿本就是她一手设计的!”   “怎、怎么会?!”   王夫人已经彻底被震麻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自然是因为不想步容妃的后尘。”   探春将其中的因果,删繁就简的说了一遍,隐去了自己和焦顺的谋划,又将幕后黑手的身份,死死扣在了贾元春头上。   王夫人听的舌挢不下,她是万万没想到,女儿被封为皇太妃的背后,还存在着这样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相比之下,自己和焦顺的奸情反倒不算什么了。   等探春说完,她真心实意的摇头感叹道:“怪道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谁能想到皇帝大丧的时候,后宫嫔妃却在……”   “太太且先别急着感慨,事情可还没完呢!”   探春一笑,旋即收敛了道:“姐姐固然是算计了吴,但有句话叫聪明反被聪明误,事情一旦泄露,焦大哥必然也不能幸免,所以吴太后并不担心焦大哥会主动泄密;而李太后娘娘又素与吴太后相善,甚至主动提出两宫并立,因此吴太后也能信得过她。”   说到这里,她目光灼灼盯着王夫人问:“你猜,她最担心谁会把事情捅出去?!”   “你姐姐?!”   王夫人脱口道出答案,旋即反手扯住探春慌急道:“这、这可如何是好?!吴太后要是想杀人灭口,你姐姐如何能逃得过?!”   “这您到时多虑了。”   探春笑道:“吴太后虽然不是好相与的,却没有动手杀人的胆量,所以想的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王夫人琢磨了一下,这才又猛然瞪大了眼睛:“你、你是说……”   “这其实不是坏事。”   探春点头道:“以后混为一体,彼此也就不会再猜疑了,我姐姐大可继续给两位太后做女相,出谋划策参知政事。”   “可、可是……”   王夫人面显纠结之色,虽说女儿、儿媳早都已经沦陷了,但这可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母女……   这成何体统?!   也亏得薛姨妈不知道她此时此刻的想法,更不知道她把薛宝钗推给焦顺的事儿,不然这会儿肯定要跳出来啐她一脸。   “太太。”   探春循循善诱道:“我之所以找您帮忙,就是因为看出姐姐萌生了死志,若是不能设法促成此事,姐姐多半就要香消玉殒,咱们府里也要承受两位太后的迁怒,到时候可就悔之晚矣了。”   “可、可可是……”   王夫人后知后觉的想到了女儿方才的异常,对探春的话倒是信了七八成,故此虽然依旧纠结,口风却已经开始松动了:“我、我这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啊?我总不能直接挑明了跟她说……”   探春断然道:“这不用您操心,过不了多久自然有合适的机会,您只要在一旁因势利导,确保姐姐不会寻短见就成。”   “什么机……”   王夫人正要追问到底是什么机会,忽就见贾元春带着薛宝钗寻了过来。   “太太只管耐心等着就是!”   探春抓紧最后的时间道:“若不是知道你暗里要唤我一声姐姐,我也不敢把这样的大事托付给你!”   说着,堆起笑容主动迎上前:“姐姐和嫂子等急了吧?”   “这倒不是。”   元春有些狐疑的看了眼魂不守舍的王夫人,然后才继续解释道:“方才奉天殿那边儿派人来催,说让我尽早赶过去——天色有些不好,怕下午下去雨来误了祭灵。”   “那我也得赶紧回去了!”   探春说着,冲她屈身一礼,又对王夫人道:“太太和嫂子呢?是跟娘娘一起,还是……”   “我们也该告退了。”   王夫人不自觉的躲避着女儿的视线,带着薛宝钗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景仁宫。   贾探春紧随其后,到了奉天殿才与二人分道扬镳,但却并没有回到小皇帝身边,而是直接去求见了李太后。   李太后先前受惊不小,此时犹觉胸口如有实感,虽抽空换了一身小衣,却还是担心在大臣们面前露怯,于是寻了个理由躲在后殿不肯见人。   听说贾探春求见,她原是想拒之门外的。   但想到探春是焦顺没过门的兼祧娘子,莫名又改了主意。   探春入内后,照例请求李太后屏退左右,然后直接开门见山的道:“娘娘以为,前两天我姐姐是派什么人说服的焦通政?”   李太后顿时慌了,这本就已经够乱了,怎么又跳出一个知情人?!   若是被吴太后知道……   呃~   好像很早之前贾探春就已经失身了,具体细节都躺在自己的书匣里,貌似也不用吴太后再出手。   想到自己亦有把柄在手,她勉力稳了稳心神,问:“你、你今日来见本宫,到底所为何事?”   “民女特来为娘娘和吴太后解忧!”   贾探春故意盯着李太后的领口看了一会儿,直到李太后不自在的抬手遮掩,这才又继续道:“知道这件事的,如今只有我姐姐一人置身事外,且似乎萌生了死志,为了保住姐姐的性命,也为了焦通政和荣国府,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娘娘能够恩准。”   “什么事,你说吧。”   李太后猜出自己不久前的窘境,只怕也早已经被探春知晓了,羞窘之余倒也越发好奇探春到底意欲何为。   “后宫嫔妃回家省亲一事,因为太上皇突然驾崩而中断,如今陛下又撒手人寰,从此之后她们只怕再无机会——娘娘素来仁善,何不在陛下入土为安之后,让嫔妃们再补全这最后一次省亲?”   听了探春这番侃侃而谈,李太后似乎领悟了什么,却又不是十分真切清楚,于是又追问:“然后呢?”   “然后。”   探春胸有成竹的一笑:“等家姐回到宫中时,娘娘和吴太后的烦恼想必也已经消弭无踪了——当然了,若能让各位嫔妃在家过上一夜,就更稳妥了。”   李太后这才明白,她是想趁贤德妃回家省亲的时候,促成贤德妃与焦顺之间的……   虽说贤德妃年前已经回过娘家了,但这事儿只要李太后和吴太后点头,别人肯定也不敢有二话。   问题是……   李太后认真的端详着眼前的贾探春,心中完全不明白,她是怎么能在谋划让未来丈夫和姐姐……还能保持如此心平气和淡然自若的。   “娘娘?”   探春见她半晌不答,忍不住出声催促。   “唉~”   李太后这才收回目光,长叹一声道:“罢罢罢,这都是我们自作自受,却又能怪得了谁呢?” ###第八百二十章 凭什么?!   兴隆街,贾府。   书房内灯火通明,贾雨村悬腕提笔,沉吟良久才在纸上落下几笔,然后又再次陷入思索当中。   让他如此绞尽脑汁的,并不是什么诗词歌赋,而是一篇弹劾焦顺的奏折——当然了,他并不是真要去弹劾焦顺,而是打算引而不发,迫使焦顺主动出面为自己开脱。   之所以写的如此缓慢,也并不是因为文才或者思路有问题,而是在等待着另一桩事情的进展。   就这么也不知过去多久,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贾雨村霍然抬头,但在那脚步声来到门前时,他又故作淡定的垂首看向桌上。   与此同时,那脚步声也在门口变得轻缓起来,然后一个中年管家微微佝偻着背,恭谨的走了进来,禀报道:“老爷,收了,都收了。”   贾雨村眼中闪过喜色,头也不抬的问:“怎么说的?”   “听说焦通政提前从宫里递了话出来,焦家太太连一句推辞的话都没有,就把地契连同那五万两银子收了,还让小的替她家谢过老爷的美意。”   哼~   这夫妻两个倒是一点儿都不客气!   贾雨村暗暗冷笑一声,旋即摆摆手示意那管家退下,然后将手里的毛笔往笔架上一丢,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了几圈。   收了就好、收了就好!   他若是拿了自己的东西不办事,就又是一桩罪过!   不过真正的杀手锏,还是焦顺与梅夫人的奸情,在灵堂里逼J官员之妻,本就是为人所不齿的大罪,又恰巧赶上皇帝刚刚辞世,两位太后也正在守灵的时候。   这节骨眼自己把事情捅出去,纵使两位太后再信重他,也不免会推人及己——就算两位太后不愿意推人及己,下面大臣们也必然会借此做文章,毕竟朝中想要把焦顺拉下马的人,可是满坑满谷数都数不过来。   就凭这一点,他焦畅卿就必须得听自己的摆布!   原本贾雨村只想着和忠顺王撇清关系,但细一琢磨便渐渐起了贪心——也或许自己非但能逃过一劫,还能趁机再进一步!   贾雨村心头火热,大步流星又回到了书桌前,提笔疾书如有神助,将焦顺在灵堂里的所作所为描述的恶形恶状,恍似亲眼目睹一般。   任哪个女子看了,也要鞠一把同情的眼泪,继而对焦某人痛恨无比!   “畅快!”   停笔后他低呼一声畅快,将这草稿吹干了放在一旁,又取了封空白奏折,准备认真抄录上去。   偏在此时,外面忽然开了锅似的嘈杂起来,贾雨村不满的蹙眉抬头,正待喊人进来询问究竟,面色却是陡然一变。   听外面的呼喝声,显然是有人强闯进来了!   而这个时候敢强闯顺天府尹家的,会是什么人不用问也知道。   贾雨村下意识看向那张草稿,旋即微微摇头。   虽然自己白天一时冲动得罪了焦畅卿,但他应该不会如此不智,除非是想跟自己玉石俱焚,否则他应该知道,自己在此时此刻将梅家的事情捅出来,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至于杀人灭口……   呵呵~   须知自己也不是什么没名没姓的走卒,而是堂堂的三品府尹,真要是莫名其妙被人杀了,朝廷肯定要查个底掉。   除非焦顺有本事说动三法司,又或者龙禁卫镇抚司,为他的一己之私滥用刑罚。   但这怎么可能?   以现如今的局势,只怕阁老们都没这个本事,更何况是一个受到文臣们集体敌视的通政使?   除非是他焦某人登基做了皇帝!   应该只是赶巧了。   想到这里,贾雨村便将那草稿折起来揣进了怀里,若果真是来拿自己下狱的,正好借此威胁焦顺帮自己开脱。   也就前后脚的功夫,一群龙禁卫如狼似虎的冲到了书房门口,为首的按刀而入,斜藐着贾雨村问:“可是顺天府尹贾雨村贾大人?”   “正是贾某。”   贾雨村负手而立,还想展现一下文人风骨,结果那校尉一挥手,几个龙禁卫立刻扑进来,七手八脚的将他按在了地上。   “你们做什么?本官……”   贾雨村刚喊了一句,又有人掐住他的嘴,硬塞进去两个铁核桃。   这下子贾雨村可真慌了,龙禁卫拿人的程序他清楚的很,除非是口出狂悖之言,否则一般不会有堵住犯人的嘴。   他有心挣扎,却哪里敌得过几个如狼似虎的龙禁卫?   很快便被绑的粽子仿佛,推搡着出了书房。   等到了外面,贾雨村又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人,对方似乎是宫里的管事太监,叫做什么裘世安的——对了,这人好像和焦畅卿往来颇多。   怎么可能?!   这没卵子的东西难道是疯了不成,竟然敢伙同焦顺对三品大员下黑手!   贾雨村一时瞪圆了眼睛,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动静。   裘世安看都不看他一眼,伸着脖子往屋里瞅了瞅,随口吩咐道:“把这地方封上,一只苍蝇也别放进去!”   然后也不等龙禁卫们动手,便转头向外走去。   几个龙禁卫押着贾雨村紧随其后,又在大门口转乘马车,连夜赶到了镇抚司诏狱。   刑房内。   裘世安大马金刀的坐在正中,用竹签子剃了一会儿指甲缝,这才慢条斯理的道:“都到这里来了,怎么也不给贾府尹换一身衣裳?”   侍立在旁的校尉闻言,立刻招呼着手下扒光了贾雨村,给他换上了一身又脏又臭的囚服。   这当口,贾雨村怀里的草稿自然也被翻了出来。   “公公。”   那校尉看都不敢看一眼,忙双手捧着送到裘世安面前。   裘世安接过来只扫了一眼,见到上面有焦顺的名字,立刻丢还给那校尉,满脸嫌弃的吩咐道:“什么破玩意儿,跟换下来的衣服一起烧了吧。”   顿了顿,又补充道:“就在这里烧!”   眼见那校尉把贾雨村的衣服,连同那草稿一并点燃,裘世安不屑的横了贾雨村一眼,心道你这厮得罪谁不好,偏要在这时候攀扯焦大人。   现在好了,两宫太后一同降下懿旨,你姓贾的不死谁死?!   不过杀人简单,留下后遗症就不好了,最好还是把该走的程序走完,让他陪着忠顺王一起掉脑袋,这样才不会节外生枝。   想到这里,裘世安便命人提了一壶开水来,阴笑道:“贾大人想必是渴了,不然怎么一句话都不肯说?”   回应他的是贾雨村拼命的呜咽声——嘴里被塞了俩铁核桃,能说话就怪了!   “我就说是渴了吧。”   裘世安指着那壶开水道:“去,给贾府尹喂些水喝。”   贾雨村方才是拼命想张嘴说话,一听这话,又拼命的想把嘴闭上。   可龙禁卫们又不是摆设,轻而易举就撬开了他的嘴,硬是把开水灌了进去,一瞬间,贾雨村的呜咽声就化作了嘶哑沉闷的惨嚎。   裘世安满意的点了点头,这下子贾雨村在牢里就没办法再胡乱攀咬了。   不过想到那张草稿,他还是放心不下,于是又装腔作势的道:“怎么,都润了嗓子你老兄还不肯开口?唉,你这嘴可真是够硬的——来啊,你们这里不是有那个什么,用竹片夹手指头的……”   旁边的校尉忙道:“拶刑。”   “对,就是这个咱刑!”   裘世安大手一挥:“还有什么拔指甲、插竹签、捞油锅的,统统给贾大人来一遍,直到他招供为止。”   嘴都汤烂了,嗓子也毁了,还拿什么招供?   等这一套下来,两只手多半也废了!   为求稳妥,裘世安当晚就住在了昭狱里,直到确认贾雨村再无半点威胁——除非他能在短时间内学会用脚写字——这才心满意足的回宫复命。   第二天‘皇帝’又专门下了批示,总结起来就八个字:从速从简从严从重!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贾雨村火速被定为了忠顺王铁杆党羽,全程参与谋逆的那种,只等着与忠顺王一起问斩。   而这件事情传开之后,几乎没有掀起半点水花,大多数人听说贾雨村被牵连下狱的消息,只会说一声‘果然有他’。   少数人则会奇怪为何不经三司审问,直接就下了镇抚司昭狱?但也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并不会去深究什么。   毕竟贾雨村平日非但与忠顺王亲近,还与那焦顺称兄道弟,这能是什么好人?!   而贾雨村直到被腰斩的那一天,也还是没能弄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凭什么?!   凭什么他焦顺一句话,就能调动两宫太后?! ###第八百二十一章 聘   比起太上皇下葬时的惊心动魄,隆源帝的葬礼显得古井无波,甚至远不如忠顺王一党被明正典刑有热度。   说来因为有了贾雨村这个例子,焦顺一度也曾想过,要不要再往里面塞几个对自己敌意最深,或者威胁最大的文官进去,借以进行威慑。   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如今不管是他,还是那些文臣,无论怎么势如水火,基本还是照着规矩来的,而现在最大的规矩制定者就掌握在他焦某人手上,那他又何必节外生枝乱了规矩?   四月初一。   小皇帝登基后的第一场朝会,也是焦顺履新后的第一场朝会,这头一枪自然要打好、打响、打得漂亮。   于是等那繁文缛节刚一结束,筹谋多日的焦某人就连上两道奏折。   这第一刀,就砍在了民办报刊上。   他指出报刊出版方面的相关法律法规,还是太祖在世时拟定的,而现如今无论是报刊的数量、种类、波及范围,都早已经远远超出了当初的设计规划,内中泥沙俱下黑白混杂,对民间产生了很多不良引导。   因此希望朝廷能够批准,通政司与大理寺联和厘定新的出版法,以正视听。   按说通政司是主管部门,大理寺负责制定法律,两者协商合作厘定旧法推陈出新,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但明眼人的都能看出,焦顺是冲着争夺舆论控制权来的。   自古以来文人就讲究个口诛笔伐,而自从报纸开始盛行之后,便迅速成为了士人们纵横捭阙的舞台,近几年攻讦焦顺的报刊文章,几乎和参劾他的奏折一样多。   这要是被焦顺借着严明法纪给禁止掉了,岂不等同于打断了士人们的一条腿?   其中一些消息灵通的,更是知道大理寺少卿柳芳,近来与焦顺互动频繁,若是两人沆瀣一气……   当场就有十数名官员跳出来反对,有说他意图堵塞言路蒙蔽视听的,有指责他夸大其词的,还有骂他扛着太祖反太祖的。   可焦顺毕竟是有备而来,立刻抛出了从全国各地搜来的花边小报,每一份都是图文并茂,莫说细读,扫一眼都要血脉偾张。   巧的是,其中还有几份是对家籍贯所在地的‘特产’,惹得那几人无地自容掩面羞退。   但这还不是焦顺的杀手锏。   他展示完那些报纸后,又取出了一张铜板照片,展示给众人道:“诸位,工部和工学联合研制出的照相机,大家应该都有所耳闻了吧?我敢断言,在不久之后照相机必然会变得更小巧、更方便,甚至可以随身携带、随时拍照,届时……”   有人不满的打断了他:“焦大人,现在说的是报纸,你说那劳什子照相机做什么?”   焦顺看了对方一眼,将手里的照片贴在了其中一张报纸的头版,替代掉某张不堪入目的图画,然后继续道:“到那时,照片必将取代一部分报纸上的配图——譬如说现在,夏报如要报道这次朝会,就可以将大殿上的情景照下来,这样既清晰直接又便捷迅速。”   这时候有些人已经隐约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就见焦顺又把照片挪开,露出底下的图画:“倘若这样的配图,也都变成真人照片……试问诸位以为如何?管是不管?”   众大臣大多面色阴沉,但也不乏两眼放光,似乎发现了新大陆的。   当然了,也有依旧不肯认输,跳出来指摘焦顺不该搞出照相机,若是没有照相机,自然不会出现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   对于这种完全的脑残言论,焦顺压根儿就懒得理会,直接再次提请修正报刊法规。   这次受到的阻力明显少了不少。   不过最后还是出了一些差池——次辅贺阁老出面,表示此事攸关文脉兴衰,单只是通政司和大理寺联手,恐有顾虑不到之处,所以建议由礼部牵头督办,最后再提交内阁审议。   只能说姜还是老的辣。   但焦顺也并不是很在意礼部和内阁横插一杠,毕竟他最大的优势就是经历过后世信息爆炸时代,对这里面的猫腻不敢说是门儿清,起码是能吊打在场所有人。   因此即便是有礼部督办、内阁审议,他自信照样能达成目的。   再说了,等新的法规制定好,该怎么执行还不是要看通政司如何解读?   等这一条提案尘埃落定,焦顺紧接着又祭出了第二道奏折,这一次他越过了通政司本身的职权,将枪口对准了太医院。   指出因为缺乏独立的培训机构,太医的培养一直都是由太医院自己负责,选拔不够透明,选材不够广,祖孙传三代是普遍现象,有些甚至是从前朝一路承袭下来的。   这使得太医院内良莠不齐,多有滥竽充数之辈、蝇营狗苟之徒。   最近两年先是先帝无故中风,最终不治,后又有太上皇被庸医所害,很难说和太医院的种种乱像无关。   因此他认为太医院必须要进行改革,至少要将培训医生的机构独立出来,仿照工学,设立一所医学院。   虽然不在他的职权范围内,但这一条倒是没人跳出来反对,毕竟先后两任皇帝在极短的时间相继去世,太医院可说是责无旁贷。   即便焦顺不指出来,也会有旁人出面参劾,只是别人多半不会想到要建什么医学院罢了。   不过他们大概想不到,焦某人早在去年就已经搞出了显微镜,目前工学正加班加点收集病菌方面的讯息,只等医学院正式建成就抛出这个王炸,趁机抢占话语权,拓宽工学生的未来前景。   文人不是常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嘛?   工学生当然也能走这条路,而且学理工科的天然就比学文更适合学医!   这一来,等到第三期学生毕业的时候,除了工部书办、大匠、纠察队、以及通政司和各地电报局之外,还可以考入医学院转职太医。   而除此之外,这个建议还混杂了一些小小的个人情绪,那就是焦顺希望能趁西洋人在这上面立足未稳,争取把现代医学定格为‘新中医’。   后世的时候,焦顺也知道中医有些跟不上时代,但听人言必称‘西医’如何如何时,又总觉得有些别扭,毕竟这玩意儿多少带了地域人种色彩,不像现代医学那么中性。   所以焦顺就很想看看,等他搞出的‘新中医’占据主流之后,欧美等国会不也会言必称‘中医’。   连续两次启奏,都基本达成了目的,焦顺这才偃旗息鼓退回班列。   后面的事情就比较乏善可陈了。   也就是有人旧事重提,再度提出要废止京西铁路的时候,焦顺跳出来与其唇枪舌战了一番,其余的时候,他基本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而到了朝会的尾声,坐在珠帘后面的李太后才突然提出,因为太上皇突然离世,嫔妃们原定的出宫省亲计划不得不中断。   如今朝中稍安,理应重启预案,给这代嫔妃最后一次出宫省亲的机会。   虽然不少大臣都觉得,在这样具有意义的朝会上,讨论如此细枝末节的问题有些本末倒置,可也不会为了几个寡妇回娘家的事儿,就跳出来做仗马之鸣。   再说了,这本就是两位太后的职权,放在朝堂上征询意见也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   于是默契的,这个提案也被迅速的通过了。   重启省亲的日期,被定在了这月十五——其实按照吴太后的意思,巴不得越快越好越早越好,但李太后表示,各家外戚也需要时间才能做好迎驾的准备,她这才勉强定在了半个月后。   但这也已经是她能忍耐的极限了,因此散朝后,她便召集一众太妃,宣布这次的省亲次序,仍然按照原定计划来。   几个年前没能轮到的妃子刚要高兴,吴太后又一指贾元春道:“这次还是贾太妃头一个出宫。”   这下众人可就不乐意了,凭什么有人可以连续回家两次,还每次都要排在前面?!   直到李太后出面,表示这次省亲可以停留两天一夜,等到第二天下午再返回宫中,众人的怨气这才散了大半——比起次序,她们显然更在珍惜和亲人相处的时间,毕竟在成为了‘时代的眼泪’之后,这些青春正貌的太妃们,对亲情的渴望也是与日俱增。   虽然莫名拔得了头筹,贾元春却半点没有高兴的意思。   她隐隐猜出,这次省亲很可能是吴太后针对自己设下的圈套,而更让她警惕的是,李太后似乎也在其中扮演了辅助的角色。   这让贾元春陷入了极度的忐忑当中,可又一时琢磨不透,自己回到娘家还能发生什么事情。   毕竟她这守了寡的,都还在坚守贞操抵死不从呢,哪里想得到王夫人会红杏出墙?   说到王夫人,她这段时间也是柔肠百转,每日里茶不思饭不想的,整日都在纠结该不该助纣为虐,揣测探春所说的机会到底是什么。   直到听说重启省亲的消息,王夫人这才恍然大悟,然后却是愈发纠结,一时甚至都坐下病来了。   眼见如此,贾探春先让李纨散播消息,说王夫人是因为发愁钱从哪儿来才病倒的,然后又打着求助的幌子,向焦顺修书一封,提醒他及时稳住王夫人,以免事到临头横生枝节。   于是到了初三这日。   焦顺便大张旗鼓的赶到了荣国府,以往他都是长驱直入,这回却规规矩矩的递了帖子。   那门房接过帖子都有些懵了,直到听到‘下聘’二字,这才连忙请焦大爷在门前稍候,自己飞也似的进去禀报。   不多时整个荣国府都轰动了。   刚被放出来没多久,又被薛蟠拉去走了两天后门的贾琏打头,隔壁贾珍、贾蓉、贾蔷为辅,众星捧月也似的将焦顺迎进了荣国府里。   而没过多久,焦顺带来的聘礼又成了阖府上下议论的焦点。   抛开那些常见的四色礼物,主要就是两样:南京老家的祖传祭田,以及两万两白花花的银子。   要知道迎春嫁之所以差点嫁给孙绍祖做正妻,为的也不过就是不到一万两。   如今单只是现银就翻了倍,更不用说那祭田足能折个四五万两——考量到它是初代荣国公置办下的,这份意义又不是银钱就能衡量的。   这下子省亲的钱就不用愁了!   而也是直到这时,众人才知道贾政偷偷将祖传的祭田卖给了贾雨村,而焦大爷又从贾雨村手上将祭田赎回来,物归原主。   这下不少老人都在暗骂贾政崽卖爷田,然后又无比庆幸府上能有这么位手眼通天的准姑爷。   然而他们就算想破头也想不到,被他们交口称赞的准姑爷,此时正将府里最尊贵的女主人压在身下肆意狎弄。   云散雨歇。   听到‘姐姐’二字,刚刚从失神中缓过来的王夫人,羞臊的看向禅房门外,此时探春就守在客厅里,为她二人的奸情保驾护航。   自己方才闹出的动静是不是太大了?   “问你话呢。”   “这……”   听焦顺催促,王夫人忽然又想起了,先前焦顺也正是在这禅房里梳拢了宝钗,忍不住幽怨道:“你聘了三丫头,又将宝丫头给……怎么还嫌不足?”   “你怎么把自己给摘出去了?”   焦顺嘿嘿一笑,旋即正色道:“我这也是被逼无奈,你又不是没瞧见,那吴太后如今肆无忌惮,堂堂先皇宠妃,愣是被她塞进箱子里送给了臣子,真要逼急了,她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顿了顿,又柔声道:“再说了,你也知道皇太妃已经萌生了死志,咱们这也是为了救她,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如此软硬兼施,又搭带着来了一段儿返场,内外两开花之下,终于是击穿了王夫人的心防,让她答应在省亲当日,会尽力配合自己和探春的谋划。 ###第八百二十二章 谁会期待……   清堂茅舍院内。   莺儿伸长了脖子向堂屋里张望,见彩云彩霞、侍书袭人依旧守在大门两侧,不由暗暗撇嘴,心道这三姑娘怎么恁多话要说?还都要背着人才能说!   其实真正将众人拒之门外的是王夫人,但王夫人在丫鬟当中积威已久,再加上莺儿酸的是探春比自家姑娘更受优待,故此便把一切错处都扣在了探春头上。   她又来回踱了两圈,见依旧是大门紧闭,忍不住凑到薛宝钗耳边道:“姑娘,要不咱们先回去吧?”   薛宝钗横了她一眼,转头继续与尤氏闲话家常,原本两人关系只能说是一般,但最近在宫里处的久了,倒是增进了不少情谊。   莺儿其实也只是一时赌气罢了,见姑娘不理会自己,便又开始来回踱步。   期间,她那不善的目光倒有大半是冲着袭人去的。   侍书倒罢了,人家本就是跟在三姑娘身边的,陪嫁到焦家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可袭人……   哼~   不要脸的浪蹄子!   原先两人关系有多好,现如今莺儿就有多鄙弃袭人,同时又暗暗艳羡袭人能够逃出荣国府这潭死水,转到如日中天的焦家。   唉~   焦大爷这回可真舍得花心思!   两万银子倒罢了,那祭田的契书一拿出来,当真是让三姑娘赚足了面子,往后十几二十年只怕都是个谈资。   听说三姑娘甚至亲自参与了登基大典!   这是什么兼祧?   待遇甚至比一般的官员正妻还要强出十倍百倍!   莺儿越想越酸,忍不住又埋怨起了自家姑娘,当初焦大爷明明想娶姑娘做正妻的,以姑娘为人处世的手段,真要是嫁到了焦家,史大姑娘那些好处,三姑娘那些好处,还不都是自家姑娘一个人的?!   如今可好,空担了宝二奶奶的名头,暗里又失身于焦大爷,真真是两头不靠两头捞不着!   下意识看向游廊里,却见李纨也加入了进去,妯娌三个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各自掩嘴笑的花枝乱颤。   见到这一幕,莺儿更觉得自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忍不住又凑到宝钗耳边:“姑娘,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在乎?!”   宝钗再度横了她一眼,起身歉意道:“嫂子们先聊着,我跟莺儿交代几句就回来。”   “去吧、去吧。”   尤氏摆手道:“这丫头也不知又有什么急事儿,从方才就猴儿似的不肯消停。”   于是主仆两个来到了院门外,宝钗看看左右无人,立刻板起脸来呵斥道:“我早说过,你再要是越俎代庖胡乱行事,休怪我赶你回去!”   “回去就回去!”   莺儿这回也是真急了,赌气背过身去道:“回紫金街,总好过在这里受人闲气!”   见她如此,宝钗略一犹豫,便点头道:“你能这么想最好不过了,反正我已经跟太太说过了,等宝玉从南边儿回来就跟他悄默声的和离,咱们早晚是回紫金街的。”   “和、和离?!”   莺儿吃了一惊,立刻转回身瞪圆了杏眼道:“您要跟宝二爷和离?可就算是和离了,焦大爷刚聘了三姑娘,也不可能再……”   “谁说我要改嫁了?”   宝钗板起脸来呵斥道:“再说就算我要改嫁,也未必就要嫁给他!”   “可、可是……”   莺儿本想说,你要是不嫁给焦大爷,那失身的事儿又该怎么解释?   但转念一想,除了自己这样的身边人,谁又能想得到贾宝玉和薛宝钗成婚数月,却一直都没有发生过夫妻之间应该发生的事情?   再说了,也根本不会有人奢望二婚的妇人还是完璧之身。   可是即便如此,莺儿还是觉得不妥。   既然是要和离,且又不想嫁给焦大爷,那先前的事情算怎么一回事儿?!   “好了,总之以后你最好不要再胡思乱想,否则我定不饶你!”   这时候薛宝钗丢下一句话,便自顾自回了院内,独留莺儿一人在风中缭乱。   莺儿在院门外纠结了许久,等想到要跟进去的时候,却见袭人引着焦顺从院里走了出来。   莺儿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下意识就闪到了墙根底下,等目送焦顺和袭人走远了,却又后悔不该躲开,而是应该找焦大爷当面问问,看是不是两人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如果焦大爷明知道姑娘要和离,还急不可待的来荣国府下聘,那就全当时自己和姑娘看走了眼,以后与他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若是焦大爷还不知道这事儿……   最好是能劝他再等一等,等姑娘和离了之后,再聘她做兼祧娘子!   虽然明知道除非焦顺是想和荣国府、和三姑娘不死不休,否则这个设想完全不可能达成,但莺儿还是抱着一丝丝期望,悄悄的尾随了上去。   跟了一路,眼见袭人羞答答却透着与亲近,显是已经适应了新的身份,莺儿又忍不住暗骂了几声。   恰巧此时经过一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桃林旁,她立刻加快脚步追上去拦住二人,斜藐着袭人道:“你回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了!”   她此时满心的窝火,几乎已经没了理智,若不然也不会如此放肆。   而莺儿这态度也让袭人赶到很是莫名其妙,不理解她跑来拦路究竟是意欲何为。   但袭人可不会喧宾夺主,她下意识转头看向焦顺,就见焦顺摇头笑道:“放心吧,你们家大爷的事儿我一直惦念着呢,绝不会食言而肥。”   说着,又冲袭人摆了摆手,示意她自便就好。   袭人立刻对莺儿笑道:“那姑爷就劳烦你多费心了。”   “还用得着你说?”   莺儿气鼓鼓的回了一句。   袭人也不同她计较什么,当即转头原路返回去向探春复命——当然了,这一幕她肯定也是要上报的。   等袭人走远了,焦顺立刻伸手去拉莺儿笑道:“这是谁惹我们家莺儿生气了?”   莺儿一开始没有躲闪,但被焦顺抓住手腕之后,忽然想到姑娘很可能是要带着自己改嫁别人,便下意识挣开,后退了半步质问道:“我正要请问大爷,你知不知道我们姑娘要跟宝二爷和离?若是知道,为什么不等我们姑娘和离之后,再下聘薛家?!”   “她要和离?!”   焦顺半真半假的露出惊诧之色,旋即颓然的叹了口气,无奈道:“果然,她只是把我当成赌气的工具罢了,连这样的事情都不肯透露半句。”   说着,就是一通长吁短叹。   这下子倒把莺儿弄的没脾气了,是啊,姑娘这么做,分明是没把焦大爷放在心上,而焦大爷当年既主动提亲,也肯定是希望把姑娘迎回家中的。   这么说……   是自己错怪了好人了?   她往前凑了一步,讪讪道:“大爷,对不住,我、我方才是气糊涂了,所以才……”   “我不怪你,只怪自己错付了。”   焦顺又是一声感叹,顺手握住她的柔荑道:“不过就算你们姑娘心里没有我,文龙的事情我也管定了,到时候让他以捐官的身份进通政司,暂为八品知事,负责负责直隶通讯电缆的造价审核——主要是借你们家的盘账好手,负责监督财务支出情况。”   “这是通政司眼下的头等大事,更是朝野上下关注的大事,只要差事办好了,升官不难——当然了,以他的脾气太高的品阶也够呛,多半也就是在五六品止步了。”   莺儿见他如此不计前嫌,本就收了感动,又听他继续道:“过两年让你兄弟也走这条路,起步虽然比不得文龙,但要是肯用心办差,说不定你兄弟还有后来居上的机会呢。”   吃足了焦顺画的大饼,莺儿忍不住反手握住焦顺的大手,替他打抱不平道:“真不知姑娘是怎么想的,若换了我,怎么也不能错过大爷这样的好男人。”   “你真是怎么想的?!”   焦顺脸上适时露出惊喜,手上悄悄发力,将这俏丫鬟往怀里拉扯——如果薛宝钗当真打定主意,要跟自己一刀两断,那以后再想对这俏丫鬟下手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莺儿自然也感觉到了那股力道,她先是下意识想要挣扎,但转念又一想,焦大爷如此对待自己和姑娘,姑娘辜负了他,难道自己也要负他不成?   再说了,就给了焦大爷又能怎得?   真要是跟着姑娘改嫁,自己只管把事情推到宝二爷头上就是——还是那话,谁会期待一个二婚的妇人还是完璧之身?   这般想着,她非但顺势撞进了焦顺怀里,还红着脸闭上了眼睛。   如此明显的反应,焦顺那还会客气?   当即搂着莺儿进了桃林,来了个故地重游、老树新芽…… ###第八百二十三章 万幸   被焦顺‘说’服之后,荣国府的准备进度顿时快了不少。   许多人不明就里,都道自从得了焦家下聘的银子,太太就又重新振作起来,看来先前那病果然是因为囊中羞涩所致。   那些领到月例的下人们,也因此愈发对焦顺感恩戴德,都赞焦大爷果然是忠义之人,受人点滴之恩必会涌泉相报。   就这么上下一心的忙活到四月十三,眼见着皇太妃出宫在即,荣国府众人的注意力,却短暂的从省亲迎驾转移到了贾琏王熙凤夫妇身上。   原因无它,王熙凤怀胎十月,终于在这天上午产下一个七斤六两的大胖小子。   得了这消息,各处有头有脸的都来恭贺贾琏,贾琏倒也笑容可掬照单全收——这次入狱时间虽然不长,却是彻底让他认清了形势。   似荣国府如今这般衰败,自己何德何能与焦畅卿争锋?   既然根本斗不过,那还不如趁机多赚些好处呢。   再说了,自己是给别人养了便宜儿子不假,可那不是还有人上赶着要帮自己养儿子吗?   到了下午,陆续又有亲朋好友登门,内中就有闻讯赶过来的薛姨妈。   见到贾琏抱着孩子眉眼带笑,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模样,她心下颇为触动,回头到了宝钗那边儿,便忍不住道:“你瞧你琏二哥,原本和你凤姐姐势同水火一般,如今你凤姐姐喜得贵子,夫妻两个还不是高兴成什么似的,眼见着一天云彩都散了。”   说完,她观察了一下女儿的神色,见没什么反应,又道:“还有你哥哥,原本和夏氏闹的鸡飞狗跳,自打夏氏有了身孕,两个人不说如胶似漆,那也是一日好过一日——就前阵子,他们夫妻俩还特意出城住了两天,回来后你侬我侬说说笑笑,别提多高兴了。”   说到这里,薛姨妈脸上就忍不住浮现起笑意,以前她最大的心病就是儿子,先前薛蟠和夏金桂闹的不可开交,把她给愁的什么似的,若不是还能得焦顺时不时抚慰,说不定都要坐下病来了。   好在老天爷开了‘眼儿’,让夫妻二人因为孩子重归于好。   现如今还让她放心不下的,也就是宝钗和宝玉的问题了。   刚刚见了贾琏和王熙凤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景象,再想想儿子和夏金桂的情况,她不禁冒出一个念头来,也或许……   “你上回不是说,宝玉这个月很可能就要回来吗?”   薛姨妈轻轻拿手肘拱了拱宝钗,悄声道:“虽说他确实做的不对,可你们夫妻两个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吧?若不然,学一学你嫂子和你凤姐姐?等有了儿女做了父亲,想必他也就该收收心了。”   薛宝钗其实早听出了母亲的意思,也并不奇怪母亲会这么想。   毕竟薛姨妈是出了名的好脾气,遇上事情当时再怎么气恼,事后也多半会选择息事宁人——更何况宝玉还是她自小看到大的外甥,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但薛宝钗自己可不是这么想的。   她倒不是怕和贾宝玉圆房会露馅,反正有王夫人帮忙遮掩,凭宝玉那稀里糊涂的性格,还不是想怎么糊弄就怎么糊弄?   但她并不愿意如此,更不觉得现在的宝玉值得自己委曲求全。   见母亲还要再劝,她放下手里的绣活儿轻叹一声,道:“妈妈,我已经和姨妈商量好了,等到宝玉回来就与他和离……”   “和离?!”   薛姨妈失声惊呼,旋即又压低嗓音道:“你、你可千万想好了,你姨妈能同意这事儿?再说了,你先前不还说这是御赐的婚事,不敢擅作主张的吗?”   “此一时彼一时。”   宝钗解释道:“如今太上皇与先皇都已经不在了,只要咱们低调些,悄悄把事情办了,不要别对外声张,料想也不至于会惹来祸事。”   “这说的轻巧。”   薛姨妈那喜庆的鹅蛋脸都皱出了包子褶,拉住女儿的手道:“可要是不声张,你怎么再找人家?难道就一辈子待在娘家不成?”   宝钗故作不悦:“怎么,母亲是嫌弃我了?”   “你这孩子,我……唉~!”   薛姨妈还想再劝,但宝钗一旦下定决心又岂是听劝之人?   恰巧这时候王夫人差人来请,薛姨妈就想着找王夫人问问,看她对这事儿到底是怎么想的。   结果刚转到大观园内,莺儿便从后面赶了上来。   “怎么?”   薛姨妈奇道:“是不是你们奶奶忘了什么事儿?”   莺儿猛点头:“奶奶确实是有几句话,让我私下里转告太太。”   随着天长日久,她在外面也不敢言必称姑娘了。   薛姨妈闻言,便挥挥手让左右退开些,然后好奇道:“这么神神秘秘的,到底是什么事儿?”   莺儿略一迟疑,咬牙道:“姑娘想要和离,其实除了是被宝二爷伤了心,也是因为受了三姑娘的刺激。”   却原来,薛姨妈在屋里那一声惊呼,恰就被莺儿给听到了。   “你是说探春?”   薛姨妈听的一头雾水:“她怎么刺激宝钗了?我记得她们两个关系不是挺好的吗?三丫头瞧着也不像是个不明事理的人……”   “不是说三姑娘与奶奶有什么矛盾。”   莺儿掰着指头道:“这次三姑娘能进宫照顾皇上,全靠焦大爷极力举荐,听说皇上登基的时候,三姑娘就站在身边!您想想,这是多大的体面?!”   “前些日子,焦大爷来下聘的时候,阖府赏下都轰动了,且不说聘礼价值几何,单只是从贾雨村那里弄来祭田的这份心,就足够让人艳羡了,往后二三十年回娘家都是个谈资。”   “据传等到她出嫁的时候,太后们还要破例赐下诰命呢!”   听到这里,薛姨妈总算是琢磨过味儿来了,但还是没有完全搞懂:“你是说,宝钗是在羡慕三丫头得了这么些好处?可这跟她要和离有什么关系?”   “太太莫不是忘了,焦大爷最初求取的是谁?!”   这话一出,薛姨妈才算是把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   是啊,自己都曾为此追悔莫及,女儿见了探春这等优渥待遇,再对比自身的境况,会产生落差感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莺儿见她长吁短叹,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于是又添油加醋道:“实话不瞒太太,我们姑娘有时候梦里都在念叨焦大爷的名姓呢。”   “当真?!”   薛姨妈又吃了一惊,女儿羡慕嫉妒是一回事,但睡里梦里都是焦顺……   这可真是全乱套了!   “我还敢骗您不成?!”   莺儿说的斩钉截铁,她自从在桃花林里失身给焦顺后,就越发的钻了牛角尖,总觉得宝钗不该放弃最后的机会,合该设法顶替了三姑娘才是上上之选。   薛姨妈沉默了,她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若只是小儿女之间的事情倒还罢了,问题是自己和焦顺……   唉~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这时莺儿察言观色,发现太太的反应似乎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但想到机不可失,还是怂恿道:“太太,如今两家才刚下聘,若能设法毁掉这桩婚事,等姑娘和离之后,是不是就能……”   “胡说什么呢?!”   薛姨妈骤然惊醒,呵斥道:“这等话你也敢乱说?!无故毁人姻缘可是要遭报应的!再说了,纵使……宝钗也不可能再嫁娶焦家,否则三家面上如何过的去?!”   就算不考虑她自己和焦顺的关系,莺儿出的这歪主意也绝不可取,坏了探春的姻缘,再让宝钗和离去给焦顺当兼祧,这分明是要让三家彻底反目成仇啊!   莺儿闻言,立刻屈膝跪倒,哭诉道:“太太,你总顾虑别人的颜面,可曾想过姑娘被他家伤的有多深?难道您就真的忍心看姑娘孤独终老吗?!”   “你、这……”   薛姨妈是左右为难,一时直愁的心头发闷。   这时候打从对面走来一人,远远的看到莺儿跪在薛姨妈面前,就下意识站住了脚。   但她的到来还是打破了窘境,薛姨妈忙道:“彩云来了,你还不快起来!”   莺儿瞥见远处的彩云,也不得不擦着眼泪站起身来。   薛姨妈又正色叮嘱:“这事儿你千万别再乱说,我……等我去见过你们太太,看她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撂下这话,便逃也似的快步走向彩云。   彩云虽然好奇方才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但见薛姨妈眉头深锁,自然也不会去主动探究,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一样,解释道:“我们太太见亲家太太迟迟没到,特意差我过来迎一迎。”   “嗯。”   薛姨妈心不在焉的点点头:“那咱们走快些。”   一路无话。   等到了清堂茅舍,薛姨妈都不等落座,就喧宾夺主的挥退了左右。   王夫人本来笑着相迎,见她如此模样也不由严肃起来,奇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姐姐还想瞒我?!”   薛姨妈气咻咻坐到椅子上,瞪着王夫人质问:“宝钗要和离的事儿,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若不是我接连提起孩子的事儿,让宝钗不得已吐露实情,你们还想瞒着我到什么时候?!”   王夫人自知理亏,忙亲手斟了杯茶,捧到薛姨妈面前连声陪着‘不是’。   等薛姨妈的气恼稍稍消退,她这才辩解道:“不是我要瞒着你,实在是我也不知道这事儿该怎么处置,所以想先拖一拖,等宝玉过阵子回来再商量不迟。”   “就算是宝玉回来又能如何?!”   听到宝玉二字,薛姨妈又忍不住重重把茶杯拍在了桌上,咬牙道:“祸都是他闯下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难道你还指望着他能幡然悔悟不成?再说了,就算他肯悔悟,又怎及得上……”   薛姨妈说到半截,又下意识收住了话头。   王夫人本来正被她问的心虚,毕竟贾宝玉间歇性悔悟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有那回不是过阵子就固态萌发?   这时突然听她卡了壳,内中似乎别有隐情,立刻追问道:“及得上什么?及得上谁?你倒是把话说清楚些啊!”   “这……”   薛姨妈迟疑片刻,叹道:“这人谁心里没杆子秤?总要拿自己和被人称量称量的,尤其还是身边的小姑子。”   “你是说三丫头?”   王夫人隐隐猜到了什么,但还是佯作不知的问:“这又跟她有什么干系?”   “你说呢?”   薛姨妈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想当初畅卿求取宝钗,还是你给牵的线搭的桥,现如今眼瞧着三丫头一个兼祧,都被畅卿呵护的如此风光体面,她自己却……若换成是你,你心里能平衡的了?!”   犹豫了一下,她最终还是把莺儿那话说了出来:“我听说,宝钗这阵子睡里梦里都在呼唤畅卿的名字,显是悔恨到了极处……”   话音未落,门口突然传来了急促远离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彩霞彩云的惊呼:“二爷、二爷?您做什么去?!”   王夫人和薛姨妈都是大惊失色,心道这怎么悄默声的,就把贾琏给放到门口来了?!   王夫人铁青着脸推门而出,呵斥道:“怎么回事?琏哥儿过来,你们怎么也不通禀一声?”   彩霞和彩云对视了一眼,战战兢兢的回道:“不是琏二爷,是宝二爷从南边儿回来了,他、他方才说要给您一个惊喜,拦着不让我们通禀,谁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突然又跑掉了!”   是宝玉回来了?!   王夫人和薛姨妈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半晌,王夫人才一跺脚喝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去给我把他追回来!不然但凡出一点差池,我就揭了你们的皮!”   彩云彩霞答应一声,急忙结伴追了出去。   王夫人和薛姨妈回到屋里,又对坐沉默了半晌。   王夫人忽然叹道:“听到就听到吧,这也是他自己作出来的,若是当初他没有胡闹,有何至于沦落到现在这步田地?”   见薛姨妈依旧闷着头没反应。   她又补了句:“也算是万幸,至少咱们没说那最不该说的。”   这下薛姨妈才面色稍霁,是啊,亏得两人方才没有提起那最不该说的。   虽说宝钗睡里梦里都念着焦顺的行为很是出格,但也总比两个做母亲的全都红杏出墙更容易让人接受。 ###第八百二十四章 怎么能、怎么配?   半个时辰后,怡红院。   麝月正在院子里急的团团乱转,忽见外面晃晃悠悠走进一个人来,却不是失魂落魄的贾宝玉还能是哪个?   “二爷?!”   麝月激动的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扯住贾宝玉的袖子高升呼喊道:“快、快去禀报太太,就说二爷自己回来了!”   喊完,又连珠炮似的追问:“二爷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说一声?不说就罢了,怎么一回来就又闯祸?太太方才突然派人来找您,把我们几个都给弄懵了——芳官带着人去外面找您,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然而她说她的,宝玉却是充耳不闻,耷拉着脑袋一步步的往里走,进到屋里自顾自坐下就开始怔怔出神儿。   麝月见状放心不下,先给他斟了杯茶放在桌上,然后又去外面让请大夫来诊治。   她心下十分好奇,宝玉和王夫人之间到底又发生了什么,可又不敢贸然追问,只能旁敲侧击的试图让宝玉回魂儿。   然而试了半天总也不见宝玉回应。   正有些泄气,芳官就风风火火的跑了回来,一边用手背去擦额头的汗水,一边没口子的埋怨道:“二爷,你方才到底去哪了?这才刚回来,怎么就又闹的满城风雨?”   兴许是她的嗓门清亮高亢,贾宝玉终于愣愣的抬头看了一眼,然后突兀的问:“我听说三妹妹最近很是风光?”   麝月见他终于开了口,心下顿时松了一口气,忙将探春近来的际遇添油加醋的说了。   听说探春被举荐去看护小皇帝,还亲身经历了忠顺王谋逆被擒、以及新皇登基大典,更受到了两宫太后的联名褒奖,甚至要破例授予她诰命身份,贾宝玉一时也有些难以置信。   半晌才感叹道:“三妹妹一贯巾帼不让须眉,常恨自己不是男儿身,没办法亲身参与国家大事,这回可算是称心如意了。”   说完,又黯然的垂下了头。   即便对仕途不上心,他也知道这些事情殊为难得,平常人碰上一件半件就够吹嘘半辈子的了,更何况三妹妹还是个女子。   这样的事情——哪怕是比这这差一些的际遇,只怕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帮宝姐姐争取到,也能难怪她会心理失衡追悔莫及。   麝月见他重又变得失落起来,虽不知自己那里说错了,但也连忙收住了话头。   但一旁芳官可没这眼力劲儿,见麝月突然不说了,便忙抢着接茬道:“何止,焦大爷还特意从贾雨村那里,赎回了金陵老家的祭田,连同两万两银子一起送了过来……”   正说着,麝月在旁边扯了她一把,悄声呵斥道:“别说了,兹显着你长了一张嘴?”   冷不丁被呵斥,芳官有些不高兴回了个白眼,心道你方才说了那么多,怎么到我这儿我一开口就成犯错了?就算如今这怡红院是你麝月说了算,也没有这么霸道的!   这时贾宝玉疑惑道:“金陵老家的祭田是怎么一回事?”   芳官丢给麝月一个眼神,表示这是二爷要问的,可不是我要说的,然后又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最后感慨道:“如今这府上但凡是女子,尤其是年轻女子,哪个不羡慕三姑娘的际遇?”   这绝不是在夸大其词,原本还有人觉得,堂堂荣国府千金,跑去给人做兼祧有辱门风,但现在这话早已经没人再说了,甚至于及时改换门庭,有望跟着三姑娘嫁到焦家的袭人,都成了绝大多数丫鬟艳羡的对象。   当然了,她们心里头有多艳羡,嘴上就对袭人有多鄙弃——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莺儿了。   宝玉听完又是一番五味杂陈。   焦大哥现如今位高权重,却依旧肯为三妹妹下这么多心思,且还乐于给三妹妹一展所长的机会,也难怪的人人艳羡。   反观自己……   宝姐姐悔恨不该错过焦大哥,嫁给自己这个无能不肖的纨绔,简直是再正常不过了。   麝月看到他的情绪愈发低落,忍不住又瞪了芳官一眼,然后道:“二爷一路上舟车劳顿,要不要先洗个澡换一身衣裳?”   她这一说,宝玉顿觉得身上有些不自在。   王夫人写给贾政的信,是上个月十八发出去的,月底就送到了金陵府。   贾政看罢忧心不已,可又碍于孝道不能立刻回京,于是就让宝玉昼夜兼程赶了回来,这半个月在路上风尘仆仆,也确实是遭了些罪。   于是他起身向里间走去,一边走一边随口问了句:“对了,袭人呢?怎么没见她在家?”   结果回答他的却是一阵沉默。   等他走进里间,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麝月和芳官都低着头,似乎生怕被他瞧出什么的样子。   “怎么了?”   宝玉想到了临行前的事情,于是脱口问道:“她是不是被太太送去庙里了?!”   麝月和芳官齐齐摇头。   “那她是去哪儿了?”   “这个……”   麝月支吾半晌,转头看向芳官。   芳官倒是比她有担当的多,当下答道:“其实二爷前脚一走,袭人姐姐就转到三姑娘屋里去了。”   “去三妹妹那儿了?”   贾宝玉倒没多想,只当是探春在帮忙照应袭人,由衷感慨道:“到底是三妹妹,这时候也就她敢站出来护着袭人了。”   听了这话,麝月和芳官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贾宝玉却未曾留意到这些,想到这些日子袭人不在身边的别扭,忍不住道:“你们先准备热水,我去把袭人喊回来再洗不迟!”   说着,风也是的冲了出去。   “二爷、二爷!”   麝月也忙追了出去,沿途其实有好几次能拦下宝玉,把话说清楚的,但她又实在不知该怎么说。   最后还是前后脚跟着宝玉来到了秋爽斋。   小丫鬟见了宝玉倒也并不奇怪,毕竟方才芳官等人就曾来这边找过他,只脆生道:“二爷要找我们姑娘的话,只怕要去东跨院那边儿——琏二奶奶上午刚生了位公子,我们姑娘和四姑娘都在那边儿呢。”   “凤姐姐生了?那我一会儿也去瞧瞧!”   宝玉说着,边探头往里张望,边打探道:“袭人呢,她也在东跨院吗?”   “没,袭人姐姐在家呢。”   那小丫鬟迟疑道:“要不我喊她出来见您?”   “不用了,我自己……”   宝玉刚想说自己进去找,那小丫鬟早丢下扫帚冲进了西厢房。   宝玉犹豫了一下,最后选择了在院里等着。   可他焦急的等了好一会儿,等到却是那小丫鬟的传话:“二爷不用等了,袭人姐姐说让你忘了她,全当她早就被送去庙里当尼姑了。”   “这是什么意思?袭人、袭人、袭人?!”   宝玉顿时就急了,跳着脚就要往里冲。   麝月急忙拉住了他,黯然道:“二爷临走时是不是曾说过,让袭人姐姐尽管去当姑子?这话却是把袭人姐姐的心给伤透了,后来、后来……”   “后来怎得?”   “后来三姑娘这边缺个陪嫁的大丫鬟,袭人姐姐就主动转到了这边儿。”   贾宝玉闻言当真如遭雷击,原来连袭人也想要嫁去焦家的吗?!   他身子一晃,捂着额头痛苦道:“我、我是说过这话不假,可、可当几个月尼姑又能怎得?我不是还说过会去找她的吗?”   麝月没有答话,宝玉觉得当尼姑挺好,但别人可不会这么认为。   宝玉最后看了一眼西厢房,见袭人依旧闭门不出,便耷拉着脑袋红着眼睛,踉踉跄跄的向外走去,嘴里不住念叨着:“是了、是了,似我这样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的废物,怎么能和焦大哥比?怎么配和焦大哥比?”   出了秋爽斋,他依旧碎碎念着,脚下更是颠三倒四,就好像刚喝了假酒一样。   麝月在一旁提心吊胆,好容易回了怡红院里,见大夫已经请来了,忙扶着宝玉到里间躺下诊治。   那大夫说是伤心过度痰迷心窍,给扎了几针又开了几味药材,吩咐让宝玉不要再操心费神,最好能清静无为一段时日。   麝月心道袭人在时,还管不住他呢,何况是自己来当家做主?   于是将宝玉交由芳官照料,风风火火的赶到了清堂茅舍,将事情原原本本的禀给了王夫人。   虽然不似从前那样将宝玉当成眼珠子疼,但听说宝玉又急火攻心痰迷心窍,王夫人还是忍不住哭天抹泪,拉着薛姨妈前往探视。   也不知是路上太累,还是大夫给扎的那几针有镇定效果,彼时宝玉已经睡了过去,王夫人给他掖了掖被角,又忍不住追问了一遍医嘱。   当听到清静无为四个字的时候,她沉默下来若有所思。   一旁薛姨妈见宝玉睡梦中依旧眼角含泪,顿时又被触动动了恻隐之心,唉声叹气的表示若早知道宝玉在门外,自己绝不会说出那番话来。   王夫人摇头:“就算你不说,难道这事儿就能一直拖下去不成?”   说着,又起身郑重道:“我方才突然生出一个想法,也不知成不成。”   “什么想法?”   薛姨妈好奇追问。   王夫人却又卖起了关子:“此处不是说话的所在,咱们先另寻个清净去处再说吧。” ###第八百二十五章 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梨香院附近的一座假山上。   王夫人命几个丫鬟仆妇各自守住路口,领着薛姨妈拾阶而上,来到了山顶的凉亭里。   用帕子各自擦出一块条凳,姐妹两个相对而坐。   见王夫人欲言又止,薛姨妈不由连声催促:“这都什么时候了,姐姐还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   那肯定是有的,比如主动将宝钗推给焦顺这事儿,王夫人就打死也不敢让薛姨妈知道。   也正因如此,她才一直拖着不愿意让宝玉宝钗和离——宝钗如今在荣国府里,同薛姨妈最多偶尔见上一面,将事情泄露出去的几率还不大,倘若是和离回了娘家,成日介与薛姨妈待在一处,谁敢保证她能严守这个秘密?   一旦此事爆发出来,且不说姐妹两个必然反目成仇,只怕焦顺受了牵连,也要怨上自己个始作俑者了。   她想方设法拖延时间,就是想要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结果却一直苦思无果,直到刚刚探视宝玉时,才突然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   但事到如今,再怎么荒唐的办法也比没有办法要好!   深吸了一口气,王夫人正色道:“和离的事儿,其实我已经考虑了许久,说实话,要没有先皇指亲这件事儿,我早答应她了,可问题是,就算再怎么低调,先皇指亲的事情始终在头上悬着。”   “即便宫里头不会追究,只怕也没有那个正经人家会冒这个风险——敢冒这个风险的,就怕不是奔着人来的!若是不想再所托非人,到最后宝丫头恐怕只能在家里孤苦终老了。”   薛姨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在听说宝钗要和离的时候,她头一个念头也是想要劝阻。   可是……   “可不和离又能怎得?”   她无奈叹气道:“宝玉听了咱们的议论,只怕两人往后更是覆水难收了。”   想到莺儿的建议,薛姨妈嘴唇微微颤了几颤,最终却还是没有张这个嘴,倒不是因为她自己和焦顺的关系,主要是不忍心坏了探春的姻缘。   这时就听王夫人一咬牙道:“那就干脆别收!”   薛姨妈闻言一愣,莫名其妙道:“什么意思?”   就听王夫人一字一句的道:“大夫不是让宝玉修身养性清静无为吗?他自己本来就被那些道理禅机迷了心窍,索性咱们就成全了他,由着他去寺庙道观修行——东府有个贾敬,我们西府再出个宝玉,也算不得什么!”   她先前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但那都是赌气,现在听着却像是真的。   薛姨妈有些难以置信的盯着姐姐:“你、你当真舍得?”   “我就不舍得,他难道就能消停了?”   王夫人说着,忍不住落下泪来,因帕子脏了,只好拿袖子去擦,可却是越擦越多:“他贯是个不省心的,这才刚一回来,就又险些死过去,真要是让他待在家里,只怕我早晚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他按照自己的意思,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薛姨妈见状,也唉声叹气的跟着掉了几滴金豆子,不过等到心境逐渐平复下来,才渐渐觉察出了问题所在。   于是忍不住质疑道:“可就算是宝玉出了家,宝钗一个人在你们府上,最后还不是要孤苦终老?”   王夫人沉默了片刻,然后图穷匕见:“那要是让宝玉出家的同时,再设法给宝钗一个依靠呢?”   薛姨妈一时没听懂,什么叫先让宝玉出家,然后再给宝玉一个依靠。   “咱们女人靠的是什么?”   好在王夫人也没有要打哑谜的意思,紧接着便道:“要么嫁得好,要么母凭子贵!”   “你是说,让宝钗先给宝玉生个儿子?”   这是薛姨妈原本的想法,但在了解了宝钗的追悔,又误打误撞让宝玉听到之后,她这个想法不说是荡然无存,起码也已经摇摇欲坠。   现在王夫人也提出这话,她不由为难道:“可眼下宝钗一心想要和离,宝玉又才刚……怕是没那么容易——况且大夫不是说,要让宝玉修身养性吗?”   王夫人满面苦涩,如果可以的话,她自然也希望宝钗能怀上宝玉的孩子,延续儿子的血脉。   可问题是打从把宝钗推给焦顺起,她就没可能也没资格再撮合两人了,否则宝钗一旦恼了,把事情捅破——哪怕只是告诉薛姨妈一个人,也会带来无法承受的后果。   所以……   “也未必就一定要是宝玉的。”   “你说什么?!”   薛姨妈下意识站了起来,震惊无比的看向王夫人,让儿媳妇怀上别人的孩子,这、这这这真的是一个做婆婆的人,能说出来的话?!   哪个当婆婆的能忍受这样的事?!   “你先不要激动。”   王夫人抬手虚压,示意薛姨妈稍安勿躁,然后无奈道:“宝钗一心想要和离,又岂肯再为宝玉怀孕生子?再说宝玉这身子骨,只怕暂时也经不起折腾了。”   “可、可是……”   薛姨妈脑袋里乱的一锅粥仿佛,她是万没想到,王夫人会主动提出这种办法,结巴了半天,才勉强想到了一个反驳的理由:“宝钗怎会答应这样荒唐的事情?”   “别人她自然不愿意。”   王夫人盯着薛姨妈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可要是她朝思暮想的人呢?”   “朝思暮想的人?”   薛姨妈的表情先是惊讶,继而骇然,最后腾一下子跳江连起来,胡乱挥动着双臂激动道:“姐姐怎么也说这样的胡话?!别人不知道,你难道不知道我和畅卿……再说你不是也和他……”   莺儿想让宝钗顶替探春,虽然荒唐,但还算有情可原——姐姐这知根知底的人,怎么也好意思跳出来说这样的话?!   “也?”   王夫人诧异道:“还有谁跟你说过这话?”   “没、没别人。”   薛姨妈自然不会出卖莺儿,当下又把话题扯了回来:“这不成,绝对不成!这要是让人知道了,我们母女俩还怎么活?!”   “即便没有这事儿,单只是咱们两个和畅卿的关系,难道就能见得了光?!”   王夫人反驳了一句,然后又掰着指头道:“之所以选他也是逼不得已,一来宝钗心里早就认准了他,劝说起来还容易些;二来他也是咱们最能信得过的人选,至少绝不会为此要挟什么;三来嘛,他若做了孩子的父亲,肯定也会暗中照拂她们母子二人,这一来宝钗也算是有了依靠。”   听完这三个理由,薛姨妈也不由沉默了。   综合盘算下来,焦顺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但问题是自己和他的事情……   “唉~”   这时王夫人叹息着站起身来,走过来挽住薛姨妈的手,泪眼婆娑的道:“你以为就一人为难吗,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薛姨妈以为她是想说,自己身为婆婆也是同样的心理,但婆婆和母亲到底是不一样的,何况这事儿本就是王夫人主动提出来的,接受起来自然也更容易。   不想王夫人紧接着就来了句:“你道这回元春省亲是做什么来了?”   “做什么?”   这个弯儿转的实在有些急,薛姨妈有些跟不上王夫人的思路。   “实话不瞒你说,先前我们去焦家的时候,恰巧撞破了一桩天大的秘密……”   王夫人将自己与探春,凑巧撞见容妃被吴太后打包送给焦顺,然后焦顺急着进宫退还,又在元春的谋划下与吴太后发生了关系的事情,删繁就简的说了一遍,只听的薛姨妈都傻了。   她在家虽谈不上岁月静好,但也几乎从未操心过外面的事儿,哪里想的到就在皇帝停灵的时候,后宫里竟还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等到再听说吴太后为求完全,反过来意图拉元春下水时,薛姨妈的脑袋就更乱了。   然后她又听到了更加荒唐的戏码,探春和王夫人为求自保,也为了保住贾元春的性命,主动向两位太后投诚,接下了拉元春下水的任务。   而这次重启嫔妃省亲计划,就是为了方便她们下手!   这、这这这……   薛姨妈感觉脑子有些不够用了,瞠目结舌了好半天都没能缓过劲来。   “唉~”   王夫人又是重重一叹,抹泪道:“宝钗那边儿好歹不用你出面做这个恶人,元春这事儿可是要我这做母亲的亲自出面……”   “姐姐!”   薛姨妈是最看不得别人受苦的,原本还以为自己是最大的苦主,如今发现王夫人所承受的痛苦还在自己之上,心态顿时就有了转变。   反手握住王夫人的柔荑,眼泪汪汪的道:“方才是我错怪你了,原来你、原来你……唉,为什么受苦受难的总是咱们?!”   王夫人干脆扑上来与她抱头痛哭。   虽然她不无算计薛姨妈的意思——主要是为了遮掩自己将宝钗推给焦顺的事儿,只要这事儿在薛姨妈这里过了明路,以后即便宝钗再说出来,造成的影响也就有限了。   但这大放悲声却也不是假的,过了半辈子颐指气使的好日子,谁承想最后却要把儿子送去庙里当和尚,然后再亲手将女儿和儿媳推给情人……   自己怎么就沦落到了这步田地?!   两人抱头痛哭了一阵,王夫人率先冷静下来,一边抹泪一边又叮咛道:“这事儿你可千万别说出去,不然咱们几家怕是都要抄家灭门了!”   薛姨妈也知道事关重大,连忙点头应下。   “连宝钗也要瞒着!”   王夫人又再三叮咛,若不是急于让薛姨妈认同自己的计划,再加上两人床上床下都是姐妹,她连薛姨妈都不会告诉。   薛姨妈又再三立誓保证,王夫人这才算放心,然后突然来了句:“那我就悄悄操办去了?”   薛姨妈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当下又一脸愁苦,好半天才悲声道:“这叫什么事儿啊,罢罢罢,以后我再不见他了。”   顿了顿,目视王夫人:“姐姐最好也和我一样,咱们就当是、就当是一场梦吧!”   说着,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就算是答应了。   王夫人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口不应心的敷衍了两句,正准备与薛姨妈从假山上下去,薛姨妈忽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忙问:“宝玉那边儿又该怎么说?他要是事后闹将起来,咱们如何收场?”   “这个……”   王夫人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但事情都已经推进这一步了,她总不能说自己没想过,于是只好先装出胸有成竹的样子道:“你只管放心,我肯定会安排妥当的。”   听王夫人这么说,薛姨妈也就没有再问。   殊不知这天夜里,王夫人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冥思苦想也没个主意。   她之所以能想到让宝玉出家,再让宝钗给焦顺生孩子的主意,主要也还是因为先前琢磨了半个多月,后来又恰逢王熙凤产子,宝玉需要修身养性清静无为,才一下子灵感爆发所致。   属于愚者千虑必有一得的那种。   但要让她短时间想再个对策出来,可就真是难为她了。   好在转过天到了四月十四,和上次一样在迎驾名单上的焦顺,便带着史湘云提前到了荣国府。   听说宝玉因为一路舟车劳顿,在得知贾琏已经平安出狱后,一下就给病倒了,焦顺和史湘云自然要来怡红院里探视一番。   王夫人便趁机将焦顺请到僻静处,将自己的奇思妙想和遇到的困难,全都一五一十的说了。   焦顺本是冲着贾元春这个皇太妃来的,哪里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当下将王夫人揽在怀里,搓圆揉扁的狎戏。   王夫人软泥也似的任施为了一番,才嗔怪道:“老爷还不快快住手,我和妹妹已经约好了,往后再不见你。”   “还有这等事?”   焦顺眉毛一扬:“那你找机会替我约她见上一面,我当面和她把话说清楚。”   王夫人早知道他不会这般轻易放手,因此一点也没觉得意外,而是直接岔开话题道:“宝玉的事情,你可有主意?”   “你当真舍得?”   “舍不得又如何?”   王夫人叹道:“你瞧他宝玉那样子,再要跟宝钗互相折磨下去,还活不活了?”   顿了顿,又道:“再说了,若不趁机遮掩住你和宝钗的丑事,万一被我那妹妹知道了,只怕以后就真不见你了。”   “既然如此。”   焦顺见她果然已经拿定了主意,这才道:“那咱们不妨试着化被动为主动……” ###第八百二十六章 彻夜忏悔   是日午后。   许久未曾出场的四姑娘贾惜春,趁着众人都在忙着筹备省亲事宜的时候,独自一人来到了怡红院里。   麝月见了她,先是如临大敌,但转念想到大奶奶先前来探视时,曾提到若论清静无为修身养性,这府上怕是谁也比不过四姑娘。   再想想大夫的医嘱,她立刻改颜相向,边把惜春往里面迎,边道:“四姑娘来的正好,二爷恹恹的不肯吃东西,我们正发愁怎么开导他呢。”   惜春笑道:“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   打从宝玉在迎亲当天,偷偷剃成了瘌痢头,府上许多都明里暗里的警告自己,让自己不要再引逗宝二哥误入歧途。   为此,她和宝玉的接触甚至一度转入了地下。   但这回却不一样,正风光无限的三姐姐特地找到她,让她务必宽一宽宝二哥的心,且还暗示这事儿已经得到了王夫人的首肯,哪怕要讨论佛法,甚或是去庙里走走也没关系。   惜春既是奉旨而来,那精气神儿自然与往日大不相同。   进到卧室里,就见宝玉正仰躺在床上,两眼发直的望着天花板,旁边桌上还放着原样未动的饭菜。   惜春见内中多有荤腥,暗自摇了摇头,坐到床沿上轻声道:“哥哥南下之前,不是曾说过想去探望二姐姐和妙玉么?如今既然得闲,何不去牟尼院走走?有什么心事,也好同菩萨诉说诉说。”   贾宝玉听了这话,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些亮色——越是在红尘里受了打击,他就越是向往出家人的生活。   于是略一迟疑,便勉力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惜春见他软弱无力的样子,忙伸手扶住,嘴里道:“就算回来的再急,哥哥总也要顾忌自己的身体,这倒好,琏二哥没事儿,你倒病的不轻。”   王夫人和薛姨妈自然不可能把真相捅出来,因此对外宣称说是宝玉路上赶的太急,导致积郁了肝火,等到了京城发现事情已经解决了,骤然松懈下来,那肝火一股脑爆开,这才病倒了。   这个理由相信的人不多,荣府上下普遍都认为宝玉突然病倒,其实就是袭人的事情导致的——只有惜春素日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才相信了这番说辞。   宝玉勉强笑了笑,也没有解释什么,正准备借着惜春的搀扶起身,旁边麝月忙见缝插针道:“二爷好歹先垫一垫肚子,不然我们怎么放心让你出门?”   惜春也劝:“哥哥多少捡清淡的用一些,等到了牟尼院里,咱们再请妙玉帮着置办些斋菜。”   宝玉急着要去牟尼院,于是乎听从她们的简单吃了些。   而麝月趁着这段时间,偷偷命人将这事禀给了王夫人,王夫人回了句知道了,又说只要有人在旁看顾,让宝玉出门散散心也好。   既如此,麝月自然别无二话,和芳官简单收拾了行李,以及宝玉需要服用的药材,便簇拥着兄妹二人出了荣国府。   一路上,惜春大谈特谈近来在佛学上的进展,直听的宝玉连连点头心向往之。   等到了牟尼院,见了妙玉、见了佛祖、见了菩萨,见了一身僧袍满头秀发,精气神明显好了许多的贾迎春,贾宝玉就像是找到了组织似的一扫颓唐,神清气爽。   不过饶是如此,还是被妙玉一眼‘看穿’了心中的苦闷。   于是单独引着他到了主持禅房里,先是一套繁琐的煮茶手法,等到宝玉品着香茗,精神最为放松的时候,忽然问道:“我观你心中似有迷茫,甚至因此积郁成疾,究竟是因何而起,不知可方便透露一二?”   面对妙玉的关心,宝玉犹豫了一下,就将袭人的事情说了——至于宝钗的事儿,他到底没傻到家,知道这样的事情不好在外面乱说。   “原来如此。”   妙玉点了点头,伸手又做了个请茶的手势,等宝玉的心境重新平复之后,这才道:“你我皆是与佛有缘之人,看待佛门境地自然与常人不同,故而纯以我等之心度人,确乎会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宝玉听的长叹一声,无奈道:“可惜我临行前没能见你一面,若不然也不会……唉,到底是我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妙玉摇头道:“所以说你虽有慧根,却还未曾真正开悟,凡尘琐事、千人百态,我等遁入空门修行之人,更应该体察入微,做到旁观者清,而不是当局者迷,否则又何谈济世度人?”   宝玉默然半晌,郑重询问:“却不知我该如何才能开悟?”   “个人有个人的路要走。”   妙玉又给他斟了一杯茶,然后淡然道:“不过你或许可以从放下执念、成全彼此开始坐起。”   “放下执念、成全彼此?”   贾宝玉下意识重复了一遍,心中有所领悟,但还是忍不住追问:“这话何解?”   妙玉笑而不答,半晌才道:“修行在个人,若纯靠外力点播,悟出的道理未必是你自身的道理。”   宝玉听了,忙起身肃然见礼:“宝玉受教了。”   这时候惜春礼佛完毕,也加入了讨论当中,兄妹两个几乎是全身心的投入其中,直到得了麝月过来提醒,这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妙玉本想请他们用了斋菜再走,但麝月和芳官都怕回去晚了受责罚,最后只好打包带回了荣国府。   等送走了他们兄妹二人,妙玉再次折回主持禅房时,却见焦顺正老神在在的盘坐蒲团上饮茶。   妙玉立刻低眉顺眼的凑了上去,将僧袍下妖冶的身子挤进焦顺怀里。   焦顺看也不看,安抚宠物似的随手捋了几下,笑道:“我原本还怕你忘了怎么宝相庄严了,如今看来倒是多虑了。”   妙玉脸上浮现出病态的晕红微微喘息着道:“奴奴犯了妄语戒,还请老爷降下责罚。”   焦顺眉毛一挑:“你想怎么罚?”   “当去佛前彻夜忏悔。”   说的光明正大,但那几乎要滴出水来的嗓音,却怎么听也听不出半点忏悔的意思。   “彻夜你就别想了,我还有正事儿要忙,今儿最多陪你半个时辰。”焦顺说着,就抱着她起身,边往外走边道:“等这件事彻底办妥了,老爷我再助你好生修行。” ###第八百二十七章 三省【上】   时隔不到半年光景,贾元春再次回府省亲,上次来时她还是贤德妃,现如今却已经成了皇太妃。   虽然只有十来天的准备时间,但因为年前迎驾时准备的东西大多还能继续用,再加上焦顺送来的聘礼解了燃眉之急、后顾之忧,故而筹备工作最终是有惊无险。   到了四月十五这日,打从一早众女眷便齐聚在荣禧堂内,随时准备出门接驾。   男丁们则集中在更外面的门厅里,贾政不在,焦顺愈发显得鹤立鸡群,即便他本人并没有要喧宾夺主的意思,但贾琏、贾珍两个喜当爹的,依旧不敢忽略他的意见,大事小情总要先征询几句。   正说话间,就见宝玉从外面走了进来。   焦顺立刻起身招呼道:“宝兄弟这是大好了?到底是年轻,才两天功夫就缓过来了。”   贾宝玉只是讪讪一笑。   在得知宝姐姐心心念念,睡里梦里都是焦顺;袭人更是主动去秋爽斋,意图攀附焦顺这个高枝儿好,他对焦顺的观感就复杂了许多。   说恨吧,那倒还谈不上。   毕竟这都是宝姐姐和袭人自己的选择,归根到底是因为自己伤了她们的心,才会导致她们移情别恋,这又怎好怪到焦大哥头上。   可要说他心里一点都不埋怨焦顺,那也是绝无可能的。   正自五味杂陈,一旁贾珍笑道:“听说宝兄弟昨儿去了牟尼院?哈哈,我听说小尼姑最会开导人,再大的火气都能宣泄干净,如今瞧见宝兄弟,足见所言非虚。”   众人听出他话里隐含的意思,不由都是一通哄笑。   宝玉涨红了脸,挥舞着胳膊道:“珍大哥莫要胡言乱语,牟尼院是正经寺院,妙玉大师更是佛法精深!”   贾珍见他如此,还要再打趣两句,焦顺便一摆手道:“珍大哥慎言,别忘了二妹妹就在牟尼院里修行。”   见是他开了口,且又说的在理,贾珍忙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嘴,笑道:“是我胡说、是我胡说,宝兄弟莫跟哥哥一般见识。”   毕竟是精神导师遭了诋毁,贾宝玉脸上仍有些怏怏,但贾珍既然已经主动道歉,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焦顺又适时的岔开话题,问起了这次扶灵南下的经过,宝玉也便渐渐转移了注意力。   路上其实乏善可陈,真正让众人提起注意力的,还是甄家被抄家时的情景。   宝玉是头回见到抄家,抄的恰又是笔友甄宝玉家,所受的触动可想而知。   说到动情时,忍不住吟起了自己当时有感而发的一首诗:“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一首诗吟罢,门厅内针落可闻。   倒不是被宝玉的诗词震慑,又或是受他的情绪感染,忍不住兔死狐悲,而是这诗也太不应景了!   今儿是什么日子?是皇太妃回家省亲的好日子!   抑扬顿挫的念一首这么丧的诗,也忒犯忌讳不开眼了!   也亏宝玉是娘娘的胞弟,若换别个这么干,只怕早被人给轰出去了。   “哥儿慢些、慢些!”   这是门外一阵大户小叫,突然打破了死寂的气氛,贾琏不好冲宝玉发脾气,便趁机扬声呵斥道:“是什么人在外面聒噪?!”   话音未落,两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就从外面跑了进来。   前面一个约莫两三岁大,但已经走的颇为稳健,一进门便扑上去抱住了贾珍,仰着头嚷道:“爹爹,我要去看小弟弟、我要去看小弟弟!”   贾琏这时候也换了笑模样,点头道:“原来是芎哥儿啊。”   贾芎是隆源五年五月初三生人,还差几天才满两周岁了,但身体条件明显比一般孩子要强。   而紧跟在他后面的孩子,略大了个一两岁的样子,瞧着也是一副好身板。   宝玉见那孩子紧跟在贾芎身旁,不由好奇道:“这又是哪个?”   “是秦显的儿子。”   贾珍笑道:“你嫂子瞧他生的伶俐,又与芎哥儿年岁相差不大,就让他给芎哥儿做个伴当,以后一起送去学堂里开蒙,也算是个恩典了。”   听说是奴仆之子,宝玉顿时没了兴趣。   贾珍微微伏低身子,对贾芎道:“你要去看小弟弟,那得先问过你琏二叔才成。”   贾芎立刻转而抱住贾琏的腿撒赖。   贾琏下意识看了眼焦顺,见他笑模笑样的并未反对,便道:“看可以,但不能打搅到婶婶和弟弟。”   “噢~~看小弟弟去喽!”   芎哥儿欢呼一声,带着秦显的儿子又小跑着冲了出去,几个仆妇丫鬟乍着膀双臂左右护持,一路上鸡飞狗跳。   焦顺一直目送两个孩子的背影,消失在远处,这才将视线拉回来,结果就见宝玉那圆圆的一张脸,不知何时凑到了眼前。   他下意识退了半步,奇道:“宝兄弟这是怎么了?”   “没、没怎么?”   宝玉纠结的揉着手腕,半晌才咬牙道:“还望哥哥能、能善待袭人。”   “袭人?”   焦顺故作惊诧反问:“这话从何说起?你自己的人你自己不管,却怎么要来拜托我?”   “这……”   宝玉满是尴尬,他只当焦顺真的不知情,完全是袭人剃头条子一头热——可越是这样,他就越觉得自己做人失败。   虽然有些羞于启齿,但见焦顺好奇的看向自己,他最终硬着头皮还是把袭人的事情说了。   焦顺听完脸色一沉,恼道:“这怎么话说的?先前就有个晴雯,如今又来个袭人,我这不成夺人所好了吗?不行,等我和三妹妹商量商量,让她把人给你退回去!”   面对焦顺这招欲擒故纵,宝玉有那么一瞬间的动心,但想到袭人连见都不肯见自己,想到妙玉给的‘放手、成全’之说,最终还是坚定摇头道:“这是她自己选的,我、我只希望哥哥日后能善待她就好。”   “这……”   焦顺不胜唏嘘:“以前这府里的丫鬟,不都想给你做姨娘么?怎么近来接二连三的……行了,既然你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看在宝兄弟你的面子上,等日后我肯定多多关照她。”   说着,伸手在宝玉肩头拍了拍。   宝玉如丧考妣,却还是强忍着眼泪连声道谢。   另一边儿。   两个孩子跌跌撞撞的乱跑,丫鬟仆妇们几次想要抱起来,都被贾芎给拒绝了,只好在一旁不住的指点路径。   正跑着闹着,忽听斜下里传来女子大声呵斥人的动静,芎哥儿好奇的站住脚,伸着脖子看去,却见有个细高挑的狐媚妇人,正叉着腰数落一个中年管事。   宁府仆妇当中,有认识的不由奇道:“那不是赵姨娘么?她训的好像是吴总管?”   “可不就是吴新登吴总管么!”   旁边一个仆妇咋舌道:“赖家除了奴籍后,他和林之孝林大总管,可就是这府上一等一的体面人了,赵姨娘哪来胆子,敢这么大张旗鼓的训他?”   “还不是因为三姑娘攀上高枝了!”   “可三姑娘不是从来不肯偏着她吗?”   “女儿不偏着,姑爷万一偏着呢?现如今东府西府全算上,又有谁敢得罪焦大爷?”   几个仆妇七嘴八舌感慨万千。   曾记焦大爷刚发迹时,还险些被赖家和贾珍父子坑死,后来才传说与二姑娘情投意合,就惹得老太太大发雷霆。   谁能想到当初没人看好的焦大爷,竟就一路狂飙猛进,在短短数年时间里位列九卿?!   现如今赵姨娘只是借了他的势,就敢在家中横行霸道。   这时芎哥儿看完了热闹,又迈开腿小跑起来,那些丫鬟仆妇便顾不上再感慨,忙追上去小心翼翼的遮护左右。   赵姨娘这时候才瞧见这一大群人,见她们理也不理自己,径自扬长而去,骂了句‘没规矩’,甩帕子道:“行了、行了,我也懒得跟你掰扯,以后再犯到我手上,看我饶不饶你!”   “多谢姨娘高抬贵手、多谢姨娘高抬贵手!”   吴新登一面奴颜婢膝的谢恩,一面心下暗暗腹诽,他不过是有些疏忽,偏赵姨娘就拿着鸡毛当令箭,当众骂了他个狗血淋头。   这要是换在以前,吴新登高低得顶撞两句,但现在么……   谁让人家是焦大爷便宜丈母娘呢?   焦大爷对赵姨娘礼敬三分,别人就得对赵姨娘礼敬十二分。   所以这个亏,吴新登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吞了。   赵姨娘走出十几步远,回头见吴新登依旧躬身站在原地,这才志得意满的扬长而去。   即便是在贾政身边最得宠的时候,她也从没有这般肆意过,别说是吴新登了,稍微有些体面的管事都不敢随意得罪,甚至为了儿子还得陪着小心拉拢对方。   但现在么……   连薛大脑袋那样八竿子打不着的憨货,都被焦大爷抬举到了通政司为官,何况是环哥儿这个正经小舅子?   想到还在南边儿的贾环,赵姨娘又有些不忿起来,凭什么宝玉能回来,贾环就得继续留在南边儿?   若再以前,她巴不得贾环能留在贾政身边,也好多争取一些贾政的偏爱。   可现在嘛……   这不纯属耽误环哥儿上进吗?!   越想越是气不顺,赵姨娘索性寻到了荣禧堂附近——她肯定是没资格进去占据一席之地的,所以便找准机会将彩霞拉到了一旁。   彩霞听了她的来意,不由为难道:“大奶奶拜托三姑娘帮忙主持,她如今正忙着,怕是分身乏术。”   其实探春虽忙,倒也还不至于抽不出一点空闲,只是彩霞深知赵姨娘的性情,又知道她这阵子正趾高气昂,怕她在这节骨眼上闹出事情来,所以才想要推脱。   “你这丫头!”   赵姨娘轻轻掐了彩霞一把,蛊惑道:“我是想把环哥儿叫回来,早点弄个官儿坐坐——怎么?你难道不希望环哥儿做官?!”   “这……”   彩霞迟疑:“三爷是不是小了些?”   “不小了,他都已经十四了!”   赵姨娘见饵料不够,又加码道:“等他回来我就让他讨了你去,到时候先生个一儿半女的,你也好母凭子贵!”   彩霞被这好消息砸的头都蒙了,那还顾得上再替探春考虑,当下便折回荣禧堂里,想要伺机将探春请出来。   这时候荣禧堂里莺莺燕燕齐聚一堂,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品字形坐在主位,三个人倒有两个心不在焉,好在另有李纨和探春出面主持,才不至于误了正事。   探春刚铺排完一桩差事,回头就见彩霞凑了上来。   听说是赵姨娘来找自己,探春先就忍不住皱眉,看看王夫人依旧在神游物外,便和李纨交代一声,沉着脸到了门外。   “这边儿、这边儿!”   赵姨娘早等的不耐,一见女儿出来立刻连叫带招手的。   探春脸上愈发没有好颜色,快步走过去硬邦邦问:“姨娘找我有什么事?”   “自然是要紧事,我是想着宝玉既然已经回来了,你兄弟还待在南边儿做什么?何不喊他早些回来,让姑爷给弄个一官半职……”   “姨娘糊涂了?!”   探春没等她把话说完,便厉声呵斥道:“宝二哥是老爷让回来的,环哥儿平白无故回来作甚?!再说了,他才多大点儿,就敢说要做官?”   赵姨娘也不干了,甩着帕子反驳:“怎么算平白无故了?你和姑爷定亲成亲,他这亲弟弟不该在旁边吗?!再说了,连那薛大脑袋都能当官,我们环哥儿比他差在哪儿了?”   “你……反正我不管,你有本事自己让环哥儿回来!”   “好好好,你不管是吧,你不管是吧?!跟谁见不着姑爷似的,我这就找姑爷帮忙去!”   赵姨娘说着便作势欲走。   “回来!”   探春急忙喊住了她,要是正经去找倒罢了,怕就怕赵姨娘放着上策中策不用,专往下三路招呼,若因此耽误了晚上的安排,可如何是好?   于是只好咬牙道:“罢罢罢,你先别闹,等回头我再和太太商量商量,尽早让环哥儿回京,这总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   赵姨娘得了逞,却有些意犹未尽,忍不住又吹嘘道:“若不是我慧眼识珠,一早就把你许给了姑爷,你哪能有今日的风光?”   探春差点没把鼻子气歪。   当初哪能叫慧眼识珠?!   分明就是她让焦顺抓到了痛脚,为求保命主动出卖自己!   正要与赵姨娘理论两句,袭人就匆匆寻了来,说是外面传来消息,皇太妃的车架已经出了东华门,太太让准备准备一起出迎。   探春只好先撇下赵姨娘,回了荣禧堂内。 ###第八百二十八章 三省【中】   站在荣国府正门前,王夫人不好再走神儿,但心下却是愈发纷乱如麻。   薛姨妈是最能体会她心情的人,见此情景,便伸手盖在王夫人手背上,轻轻的拍了拍,悄声宽慰道:“姐姐这么做也是为了娘娘好,况顺哥儿也不是外……也是个值得托付的。”   本想说焦顺也不是外人,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别扭,忙改了说辞。   “唉~”   王夫人轻叹一声,沉默片刻才道:“我先前把你那话跟他说了,他当时就急了,闹着要跟你当面锣对面鼓的问清楚。”   薛姨妈小手一颤,急道:“姐姐难道没跟他把话说清楚?!”   “本来是想说的,但当时已经惊动了三丫头,仓促间只好先应下。”王夫人说着商量好的谎话,反手握住薛姨妈的柔荑,悄声道:“反正你总得去做个了断,还不如亲自把话说清楚呢。”   “我、我怎么开这个口?”   薛姨妈愈发慌了,哀求道:“姐姐,还是你来说吧,我真的开不了这个口。”   “他对你如何,你难道还不知道?”   王夫人带着三分幽怨反问:“我在他哪儿不过是个添头,若肯信早信了——他要的是听你当面把话说清楚,你若不肯出面,单凭我去说又有什么用?”   “可、可……”   薛姨妈的心也乱成了麻,原本说好了是王夫人来操作这事儿,她隔了一层虽然羞耻,也还勉强能按捺的住,谁知道到头来还是要自己去跟焦顺说,这却如何让她张得开嘴?   想到到时候要面对的窘境,她一时直急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王夫人本来是有意逗弄她,好借机发泄发泄长久以来积攒的酸意,但见薛姨妈如此失态,却也怕被人看出不妥,于是忙掐了她一把,呵斥道:“这个节骨眼上你就别跟着裹乱了,快把眼泪擦了,不然让人瞧见算是怎么回事?!”   见呵斥不怎么管用,王夫人只得又许诺道:“罢罢罢,大不了到时候咱们一起去见他,这总行了吧?!”   听了这话,薛姨妈才终于踏实了些,虽然最终还是要自己出面把话说清楚,可好歹是有姐姐在一旁壮胆,不用自己独自面对这一切。   她两个在前面窃窃私语,后面李纨和探春也在交头接耳。   就听李纨好奇道:“你刚才让袭人做什么去了,我怎么瞧她一脸古怪?”   “也没什么,就是有件事儿想让她去办。”   虽然是一条绳上串着的,但探春也不是事事都要告诉李纨,随口敷衍了一句,便岔开话题到:“兰哥儿这回准备的怎么样?这回太太借口宝玉尚在病中,特意推兰哥儿出来亮相——虽说咱们也不指着别人,但能给娘娘留个好印象总是好的。”   “这你放心,兰哥儿这二年在学院大有增益,若不是年级尚小,我怕他身子骨太过娇弱,今年就能下场搏个功名。”   其实贾兰论体质,是要略强过宝玉、贾环的,但有贾珠这个前车之鉴,李纨总不免在这上面过于谨慎,生怕儿子重蹈覆辙。   就在两人谈论贾兰的时候,另一边男丁当中,贾宝玉正苦着脸唉声叹气。   放下若是那么容易,也就没有‘执念’一说了。   打从忍着泪将袭人托付给焦顺之后,他这心里就像是被挖空了一块似的,上下够不着。   袭人是自小就在他身边伺候的大丫鬟,平素里大事小情都是她在张罗,这么多年说是亦姐亦母也不为过,论亲厚,除了当初的林妹妹之外,几乎再没哪个年轻女子能与之相提并论了。   本以为两人一辈子都不会分开的,谁承想最后却落得这样的结果?!   贾宝玉越想越伤心,于是将头埋在胸口,默默的掉起了金豆子。   就在这时,有人悄悄凑到了他身边,轻声唤了句‘二爷’。   贾宝玉忙把眼泪擦掉,侧头看去,却原来是探春的大丫鬟侍书。   “怎么?”   宝玉下意识问:“三妹妹找我有事?”   侍书摇了摇头,直接递过来一个方胜,道:“这是袭人口述,我帮她抄录的。”   “袭人?!”   宝玉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大喜过往,抓住侍书的手追问:“是不是她又后悔了,不想陪嫁到焦家了?!”   侍书努力挣开,警惕的退后半步,确认宝玉没有追上来,便丢下一句‘二爷看过就知道了’,然后逃也似的跑掉了。   宝玉急不可待的就想拆开那方胜,但拆到一半忽然想到,若是自己看完太过激动惊扰了旁人,岂不尴尬?   于是找贾珍告了假,跑到门房鸠占鹊巢,然后才颤巍巍的拆开了那方胜。   展开来一瞧,却是一篇两三千字的长文。   开头先回忆了两人曾经的点点滴滴,然后又详细描述了近年来,自己是如何一步步从失望走到绝望的。   宝玉看罢,这才惊觉原来自己打从许久之前,就一次次变本加厉的伤到了袭人的心,坐视她被王夫人送去庙里,则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   所以袭人才会毅然决然的,选择了给三妹妹做陪嫁。   为的并不是什么盘高枝儿,而是希望能离开这处绝望又伤心的所在。   宝玉忍不住痛哭失声,捶胸顿足的悔恨自己辜负了袭人,哭了许久之后,才又泪眼婆娑的继续往下看。   袭人接下来,说明了自己为什么要写这一封信,原来她是听闻,贾宝玉在门厅里拜托焦顺照顾自己,因此受了触动,觉得宝玉虽然一次次伤害自己,但大多是无心之失,骨子里仍是个善良的好人。   虽然她已经做出了决定,不可能再回到宝玉身边,但思来想去还是选择修书一封,一来是希望宝玉以此为鉴,日后不要再做出这样的事情;二来也是想在信里,向宝玉说一声对不起。   毕竟不管怎么说,也是她不告而别。   宝玉看罢又忍不住痛哭失声,袭人是如此的善良体贴,自己却……   自己根本不配拥有她,更不配让她道歉!   或许自己唯一作对的事情,就是拜托焦大哥日后善待袭人了。   就这么哭罢多时,等到宝玉从门房里出来的时候,他的情绪反而振奋了不少,心中也多了一份之前没有的释然。   这份释然补全了他心中的空洞,更让他有一种卸去重物的感觉。   或许,这就是妙玉所说的‘放下、成全’吧。   那是不是说……   宝玉下意识偏转目光,在女眷当中锁定了无悲无喜的薛宝钗。   曾几何时,宝姐姐是姐妹们当中,除了云妹妹之外最爱笑的人,但现在云妹妹依旧笑的开怀,宝姐姐却……   也或许自己还应该放下更多,成全等多!   只是袭人可以陪嫁到焦家,远离这片伤心地,宝姐姐又该怎么成全呢?   宝玉一时有些迷茫,最后干脆决定等省亲的事情了了,就再去找妙玉指点迷津。   而也就在他思维发散的同时,皇太妃的车架也终于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虽说辈分升级了,但和以前相比起来,这次贾元春的排场明显小了不少。   男丁们对此议论纷纷,大多都觉得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于是纷纷对焦顺这个‘两朝元老’行起了注目礼——娘娘已是过眼云烟,说到底还是焦通政最靠得住。   至于女眷那边儿,王夫人和探春都是松了一口气,若是按照以前的规矩来,她们想要成事只怕没那么容易,但现在排场小了,规矩肯定也会松上不少,这一来自然也就有了操作的空间。   与此同时。   鸾驾上的贾元春除了对省亲的期待,更多的却是凝重与警惕。   早上出宫的时候,吴太后亲自前来送行,但那态度却压根不像是来送行的——轻蔑、得意、还有掩饰不住的恶意,这些都让贾元春愈发确定,自己这次回家省亲绝不会一帆风顺。   可在自己家能出什么意外?   难道是三妹妹……   想到那位果决不下于自己的三妹妹,贾元春心中的警惕更浓,如果是探春的话,会做出什么来似乎也并不奇怪。   唉~   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呢?!   她无奈慨叹着,伸手挑开车窗的车帘,探头向外张望,结果一眼就看到了队伍里焦顺那高人一头的身影。   因为上次是她特意点名要见焦顺的,所以这次看到焦顺依旧在名单上,她犹豫再三,为免节外生枝,最终还是没有勾掉焦顺的名姓。   然而现在,贾元春却有些后悔了。   如果提前排除焦顺,虽然也不能保证完全,至少不会让自己如此被动。   但事到临头,即便再想改主意也晚了。   罢罢罢,左右自己已经有了警惕,届时离着焦畅卿、三妹妹、还有湘云表妹远一些就是了——反正以自己的身份,想要避免与她们太过亲近,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想到这里,贾元春放下窗帘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暗暗下定决心,若是吴太后果然设了圈套,等自己安然回宫后便干脆一死以全贞洁!   至于吴太后没能做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会不会迁怒荣国府……   那不是还有焦畅卿在前面顶着吗? ###第八百二十九章 三省【下】   相比于年前那次省亲,这次的迎接仪式明显简化了不少,中午之前基本就走完了流程。   到下午,众女眷围着贾元春说说笑笑,倒真有几分回娘家的味道。   不过贾元春心中虽然暖意升腾,却仍旧保持着足够警惕心,只是她暗中观察许久,却并没有发现探春有什么异状,反倒是……   临到傍晚时。   王夫人一边命人布菜,一边若无其事的对女儿道:“这大观园正殿好归好,晚上却着实清净孤寂了些——若是不违反规矩,要么你在我那清堂茅舍里住上一晚如何?”   贾元春略带英气的眉毛微微一扬,旋即笑道:“母亲怎么知道这回省亲是客随主便,未必一定要住在别院里?”   “这……我就是随口一说罢了,哈哈。”   王夫人用笑容掩去心头的慌张,一时没敢再继续这个话题,席间三岔五绕的说些闲话,直到酒足饭饱之后,才又硬着头皮再次邀请元春去清堂茅舍过夜。   这回元春倒是没质疑什么,欣然答应了下来。   王夫人暗暗松了口气,但想到晚上自己要做的事情,又觉得心里头很不是滋味儿。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于是等到了清堂茅舍里,她趁着贾元春洗漱的当口,便取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子母壶,连同两只酒杯端端正正的摆在了茶几上。   等确认无误之后,王夫人叹息着跌坐在一旁,默默的落下了两行清泪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了木屐踩踏地板的动静,王夫人忙抹去眼泪,堆起笑脸起身相迎。   下一刻,换了件修身短襦微露香肩的贾元春,挑开帘子垂首而入,墨云般的长发只用最简单的木钗收束,几许刘海碎发自额头垂下,在她抬头的一瞬间轻轻摆荡摇曳,衬的那眉目间的浅笑如旭日初升,仿佛能解去万千愁苦。   那与王夫人一脉相承,却又足足高出半头的身量,恰在丰腴和高挑之间达成了完美的平衡,每一寸每一毫都经得起丈量检验。   而更令其增色的,则是那在深宫之中久居人上,所养出的富贵雍容气度。   她走进里间,见桌上摆着酒壶酒杯,便眨着眼睛诧异道:“母亲晚上还要吃酒?”   “年纪大了,晚上愈发难捱。”   王夫人半真半假的感慨道:“先前还能靠诵经念佛消解杂念,后来你兄弟做出那样的事情来,我那禅房也就成了摆设。”   元春上回省亲时,就已经得知了宝玉的所作所为,见时隔这么久,母亲说起来依旧唏嘘不已,不由追问:“怎么,宝玉还没改好?”   “难难难!”   王夫人连道三声难,又苦笑道:“因那袭人照管的不周到,我一度有意把她发落到你二妹妹身边,袭人因此去求你兄弟,你猜你那兄弟怎么回她的?”   “他怎么回的?”   “他说这是好事儿,到时候自己也去庙里做个和尚,闲暇时和尚尼姑凑在一起谈论佛法,岂不好过整日说些家长里短?”   “这个宝玉!”   元春也忍不住连连摇头,心说怪道母亲对宝玉不想以前那样热络,反倒着重介绍了兰哥儿的近况,自家这胞弟属实是特立独行。   她走到茶几前,端起酒壶道:“不说他了,母亲既然有兴致,那女儿就陪你吃上几杯好了。”   “这……”   王夫人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去抢那酒壶。   “怎么了?”   元春眼中闪过异色,任由母亲将酒壶夺了过去,故作不解的问:“母亲不是要同我吃酒么,这明明专门准备了两只酒杯?”   “我、那个、我不是……”   王夫人结巴了一阵子,才勉强找到了个理由:“你现在都是皇太妃了,怎好让你亲自给斟酒?”   “母亲这话说的,我便当上了太后,还不一样是母亲的女儿?”   元春娇嗔一声,乳燕投林般扑到了王夫人怀里。   王夫人暗暗松了一口气,却哪里知道元春将头埋在她肩膀上,眼中就忍不住落下泪来。   好一会儿,元春才松开了双臂,笑道:“那就有劳母亲为我斟酒了。”   王夫人沉默半晌,才挤出一个‘好’字,提起那酒壶想要斟酒,手上却抖的厉害,她只好用另一只手扶住壶身,嘴里自嘲道:“果然是老了。”   “哪里老了?”   元春笑着打趣道:“依我看,太太比前两年还年轻了不少呢,瞧着皮肉细腻光滑的,等闲三十岁的也未必能比得过。”   “你们就会哄我开心。”   王夫人回了个白眼,经这两句话打岔,终于是有惊无险的将两只酒杯全都斟满了。   她如释重负的放下酒壶,正欲举杯邀饮,元春忽然新奇的指着窗口道:“那两个是什么东西,瞧着倒是新奇有趣。”   王夫人下意识回头看去,旋即笑道:“那是畅卿弄的布偶娃娃,一开始是送给你那些妹妹们做礼物的,后来凤丫头也闹着讨要,他索性又做了不少,连我也得了几个。”   “原来如此。”   贾元春笑道:“怪道以三妹妹的志气心胸,竟也甘愿给他做兼祧,原来除了才干过人官运亨通,还有这等小意殷勤的一面。”   说着,她主动举起酒杯道:“母亲,咱们先吃一杯。”   不等王夫人回应,她直接仰头一饮而尽。   王夫人见状嘴上动了动,暗叹一声,也将自己的酒喝了个干净。   再然后,气氛就突然变得沉默起来。   好半晌,王夫人起身道:“我去外面方便方便。”   同样是不等贾元春反应,就快步走了出去。   她这一走,元春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顿时消弭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苦涩的泪水。   直到听到门外传来王夫人不怎么规律的脚步声,她才忙急忙擦去眼泪改颜相向。   王夫人推门进来后,脚步明显有些发飘,脸上更是酡红一片,跌跌撞撞坐回原位后,便捂着额头道:“我、我怎么突然有些晕?”   贾元春漠然以对。   王夫人没能得到回答,便抬手去揉搓自己的眉心,又片刻,她脸上已是火烧仿佛,一边不住吞着唾沫,一边下意识扯脱了衣领的扣子。   就在此时。   抱琴忽然在外面禀报道:“娘娘,三姑娘来了,说是奉了您的懿旨来送东西的。”   听到这话,首先做出反应的却是王夫人,她撑着椅背努力起身,刚想要开口答话,又软绵绵的瘫坐了回去,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喘息着,活像是一尾砧板上的活鱼。   贾元春长出了一口气,缓缓起身走到了门前,推门吩咐道:“让三妹妹进来吧。”   抱琴领命去了,不多时就引着探春走了进来,而在她们身后,还有四个健硕的仆妇合力抬着一口大箱子。   看到门厅里站着的元春,探春脚步微微一顿,不过很快便又恢复了常态,指挥着那四个仆妇将箱子放在正当中,又摆摆手示意她们退了出去。   “这里面是?”   贾元春盯着那大箱子明知故问。   探春微微躬身不卑不亢的答道:“自然是给娘娘的惊喜。”   这态度让元春有些诧异,心说难道说自己猜错了不成?但母亲饮下那杯酒之后的反应,可是做不了假的。   又或许……   三妹妹是以为药效挥发没有的这么快?   元春略一迟疑,挥挥手示意抱琴退下,然后开门见山的问:“三妹妹看到我还清醒着,难道就不觉得奇怪么?”   “有一点点吧。”   探春说着,从袖筒里摸出把钥匙来,径自走到那大箱子前,边弯腰开锁边道:“不过我本来也没怎么指望,太太真能骗过姐姐——先不说这个,等我先把焦大哥放出来,莫憋坏了他。”   就这么承认了?!   元春先是一愣,旋即往后退了半步,警告道:“你别胡来,不然我可要喊了!”   她现在开始怀疑探春是智取不成,就想让焦顺霸王硬上弓了。   “姐姐只管喊。”   探春一脸无所谓的将钥匙捅进锁眼里,回头冷笑道:“反正姐姐本来就不在乎我们的死活,何必要等到我打开箱子再喊?”   “你!”   元春被她这有恃无恐的态度气的直发抖,咬牙道:“你别以为我不敢喊,他要是敢胡来,我宁死……”   “谁说焦大哥要对姐姐胡来了?”   探春咔嚓一声拧开了铜锁,边抬手去摘,边反问道:“太太这么久了还没出来,想必那酒水是被姐姐调换过了吧?那药效你也应该看到了,难道就不怕太太因此有个好歹?实不相瞒,那可是吴太后专门赐下的虎狼之药!”   元春经她这一提醒,也觉得自己忽略了这方面的风险。   可三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是想要让……   嘎吱~   箱子盖被从里面顶开,焦顺长身而起,迈步从里面跨了出来,看都不看元春一眼,径自向里间走去。   “你、你……”   元春美目圆睁,下意识横臂欲拦,却被探春用力扯到了一旁。   元春大怒,一边拼命挣扎一边激动道:“你放开我,你是疯了不成?他、他……母亲……”   这是却听探春在耳边幽幽道:“姐姐难道以为这是头一回不成?”   元春挣扎的动作顿时一僵,然后震惊无比的看向了探春。   探春冷笑道:“当初宝二哥下了昭狱,姐姐也被囚禁在景仁宫,这府里就像是天塌地陷了一般,而其中最最担心你们姐弟的就是太太了——可她一个妇道人家,即便再怎么心急如焚也是束手无策。”   “正在这时先帝渐渐醒转,开始频繁召见焦大哥,人们都说他是驾前一等一的红人,要想救出姐姐和宝二哥,除非是他肯帮忙转圜。”   “可那时候陛下正在气头上,焦大哥又岂敢贸然开口?太太几次求助不成,老爷又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逼急了索性设了个局,不惜以贞洁向胁迫,换取焦大哥在陛下驾前进言!”   说到这里,她看了一眼已经听呆了的元春,再次冷笑道:“当真是可悲可笑,做母亲的为了儿女不惜牺牲自己的贞洁名声,做女儿的却要为了所谓的贞洁名声,牺牲自己的父母兄弟。”   元春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的,屋内隐约传出的动静,更是让她心下翻江倒海一般。   好一会儿,她忽然咬牙质问:“这也是你们设计好的,对不对?!”   “姐姐愿意这么想,那就这么想好了。”   探春丝毫不露破绽,针锋相对的讥讽道:“全当是太太天性Y荡,如狼似虎耐不住寂寞,所以主动与焦大哥勾搭成奸!”   她这么一说,元春顿时动摇了。   毕竟有那个做女儿的,会愿意这么看待自己的亲生母亲呢?!   何况两人相差那么多,焦顺又是湘云的夫婿,便再怎么也不至于……   或许、可能、大概,母亲确实曾为了自己不惜以贞洁相要挟,只是这一片慈母之心,到今天却被三妹妹和那焦顺给利用了?   眼见元春陷入迷茫惶惑当中,再没有了方才的精明劲儿,探春便顺势放开了她,然后旁若无人将房门打开查看了一下里面的情况。   “你做什么?!”   元春见状顿时急了,狠狠将探春从门前扯开,碰一声把门重新关上,咬牙切齿道:“再怎么说她也是你的嫡母,你如此利用她,难道就不觉得……”   “一心想连累我们的,难道不是姐姐吗?!”   探春毫不退缩的反问着,然后搬了把椅子坐到了客厅中央:“我左右是要嫁去焦家的,这府里如何也牵连不到我头上,若不是为了太太老爷,为了这一家老小,你当我愿意将未来夫婿拖下水?你当我愿意看他和一个老女人……哼~!”   她说着,自顾自的闭上了眼睛:“反正能做的我都做了,姐姐要如何选择是你的事儿。”   旋即大厅里便陷入了寂静当中,也因此将屋内动静凸显的愈发清晰。   又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元春涩声打破了寂静:“就算是要……总得让母亲、让母亲先出来吧?”   探春霍然睁开眼睛,丢一句‘等着’,然后便进到了里间。   不多时,衣衫不整的王夫人便被探春扶了出来,低垂着头颈用手捂脸,根本不敢去看元春。   元春其实也有些不敢看她,于是错开眼看向了里间,半晌后,她深吸一口气,踉跄又悲壮的迈出了第一步…… ###第八百三十章 摊牌   清堂茅舍内几度风雨几度春。   等到焦顺再次从箱子里出来的时候,已经临近四更天了。   交代探春做好善后工作,他边捶着酸软的熊腰,边循着小道往客院绕去。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吴太后那样,外在和内由着巨大的反差,至少皇太妃就展现出了与体态相称的战力,再加上王夫人那一通狂风暴雨,即便铁打的身子骨也有些吃不住劲儿。   当然了,焦某人是绝不肯承认自己险些折戟沉沙的,最多只会埋怨箱子太过狭窄,沿路又太过颠簸,生生闪到了自己的腰。   反正不管怎么说,原应叹息已是四得其三,就只余下最不出彩最不起眼,可有可无的宗教狂热者惜春了。   焦顺暂时对她还没什么想法——真要有想法了,妙玉分分钟就能把她剥干净了双手奉上——眼下亟待攻克的是李太后。   宫中铁三角他已经拿下了一后一妃,以李皇后优柔寡断的绵软性格,在确定皇太妃已经失守后,大概率也会觉得自己已经抵抗到了最后,然后半推半就的成为最后一个被拿下的。   当然了,即便如此,多少还是要讲究一点技巧方式的。   就这么一边琢磨着如何拿下宫中C位,焦顺兜兜转转,终于是来到了客院门外。   这次是夫妻两个一起来的,丫鬟仆妇自然不可能都留在别处,故而此时客院里仍旧亮着灯。   好在史湘云并不在里面——原计划是让李纨或者尤氏引走她,不过史湘云发现宝姐姐郁郁寡欢的样子,便主动提议一起回潇湘馆过夜,倒省得李纨和尤氏出面了。   临到门前焦顺拿出早就备好的酒水,往身上胡乱涂抹了一番,然后才用力捶响了房门。   不多时两个婆子便汇同香菱就开门迎了出来,见焦顺晃晃悠悠的,忙上前扶住他连拖带拽的送到了堂屋里。   焦顺也实在是倦的狠了,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在床上和衣而眠。   转过天。   日上三竿他才从床上爬起来,揉着太阳穴连声抱怨,说贾琏喜得贵子高兴过了头,昨晚上不管不顾的灌酒。   香菱忙问用不用准备醒酒汤,红玉则表示太太已经来过了,见大爷睡的正香就未曾打搅,于是汇同宝二奶奶一起去了清堂茅舍请安。   确认湘云未曾起疑,焦顺顿时安心不少,又装模作样的抱怨了一番,这才独自出了客院,转去荣禧堂内与贾琏贾珍等人汇合。   虽然才刚过辰时,但荣禧堂里已是杯盘狼藉。   焦顺挨个打了招呼,就一屁股坐到了贾琏身旁,悄声问:“琏二哥昨天晚上做什么去了?”   贾琏听他这么一问,目光顿时游移不定,脸上也渐渐红了。   焦顺对他的反应不明所以,但还是按照原计划,在他肩头拍了拍道:“别人若是问起,你就说是和我吃酒吃到了后半夜。”   贾琏听了,立刻点头入啄米一般,脸上甚至还露出了感激之色。   这怎么个意思?   焦顺忍不住起了猜疑,暗道莫非这厮是做了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   正琢磨着过会儿去东跨院瞧瞧,看王熙凤和便宜儿子是否还好好的,忽就见薛蟠满面红光的走了进来,一进门就对着众人哈哈大笑,活像是昨儿才偷吃过人参果似的。   ……   另一边。   史湘云和薛宝钗结伴到了清堂茅舍,听说皇太妃正在和王夫人一起用饭,于是就没有通名进去,而是搬了椅子在廊下闲聊。   因昨儿已经知道了个大概,所以话题很快就转到了‘和离’上。   对此史湘云是颇为矛盾的,一方面不希望这金玉良缘落得如此下场,一方面又觉得如此姻缘不要也罢。   所以她是一边数落宝玉,一边又希望能找出他的闪光点。   而显然这并不容易。   眼见湘云板着指头理屈词穷,薛宝钗笑了笑,主动岔开话题道:“我听苏姑娘在信里说,她最近开始钻研医术了?”   这苏姑娘指的自然是林黛玉。   虽然附近并无六耳,但为了安全起见,薛宝钗还是选择了她的化名。   “确有其事。”   湘云压着嗓子悄声道:“她不是扮演过几回女大夫么?后来说起来,常常遗憾自己不是真的女神医,否则说不定老太太还有救——恰巧我们老爷在巷子口雇了两位名医坐诊,她借了医术方子先是自己看,有不明白的再跑去请教,听说颇下了些苦功。”   “她应该是有个天分的,不是都说久病成良医么?以后咱们姐妹若是病了,就去找她诊治。”   薛宝钗脸上明显透着艳羡,虽然都是不明不白失身给了焦顺,但境遇却是天差地别——等到和离之后,自己也一定要做几件早就想做,而一直没有去做的事情!   正在这时,探春从里面出来,边打哈欠边快步朝着这边走了过来,远远的就叉腰道:“好啊,我和大嫂子在里面忙的一塌糊涂,偏你们在这里躲清净。”   “嘻嘻,能者多劳嘛。”   史湘云起身迎了上去,拉着探春的手打趣道:“登基大典你都去过了,何况是这等小场面?”   “快别耍嘴皮子了,娘娘请你进去呢。”   “我?”   “可不就是你!”   探春揽着她径自往里走,薛宝钗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跟上去,而是重又坐回了原位。   她如今一心想要和离,早不把自己当成是荣国府的人了,故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只是探春和湘云进去没多久,王夫人又独自从里面走了出来,且也同样是奔着这边儿来的。   宝钗见躲不过,只好起身迎上去见礼。   王夫人摆摆手道:“用不着多礼,咱们娘俩出去走走吧。”   她的嗓音明显有些沙哑,细瞧,那脂粉掩盖下的眼皮也有些红肿。   宝钗心中立刻闪过母女两个抱头痛哭的画面,旋即又觉得不太对劲儿,若是长时间没见倒罢了,可上个月母女二人可是才在宫里谈过心的。   正疑惑不解间,忽听王夫人道:“那和离的事儿,我想了许久还是觉得不妥。”   宝钗顿时顾不上再怀疑什么了,凝目道:“太太这话是什么意思?当初你将我推给……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先别急。”   王夫人抬手虚压了一下,先出了清堂茅舍,然后又领着宝钗避到了转角的大石头后面,这才继续道:“我也是跟你母亲商量时,突然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你也知道,昨儿宝玉又去了牟尼院,看来向佛之意甚坚,我这做母亲的既然管不了,那也就只能成全他了。”   成全他?   “太太是说,让宝玉出家当和尚?”   “先带发修行吧。”   王夫人摆手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向你母亲许诺,会帮你重新找一个依靠。”   听到这话,薛宝钗脸上的惊诧,忽然化作了冷淡,她上上下下打量了王夫人几眼,似笑非笑的道:“太太倒是打的好算盘,把我彻底卖给焦顺,还能趁机在我母亲面前过个明路!”   “这……”   王夫人被她看穿了心思,一时有些慌乱,但很快又重新镇定下来,正色道:“你会这么想,我也不怪你,但要只是这样的话,你母亲又怎肯答应?”   顿了顿,见宝钗盯着自己并不接茬,只好又继续道:“事实上,我说的给你找个依靠,不单单是指焦畅卿,更是打算给你后半辈子一个切切实实的依靠!”   “切切实实的依靠?”   宝钗眼中闪过疑惑,不过很快她就想明白了,圆睁着眉目惊道:“你、你是想……”   震惊之余,却是连‘太太’都忘了称呼。   “就是你想的那样!”   话说到这个程度,王夫人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再说了,女儿的事情她都已经解决了,一鼓作气摆平儿媳又有什么好为难的?   当下吐气开声道:“我打算让你怀上畅卿的孩子,这样对外说是宝玉有后,暗里又有焦畅卿扶持你们母女,岂不好过你回到娘家孤苦伶仃,徒惹兄嫂的白眼?”   虽然已经猜到了,但这话出自王夫人之口,还是让薛宝钗感到无比的震惊。   把曾经最宠爱的儿子赶去当和尚,然后再让儿媳怀上别人的孩子……   薛宝钗甚至一度怀疑,王夫人是不是中了焦顺的降头,又或是被赵姨娘夺了舍。   但显然事情并非如此,而且参与制定这个计划的除了王夫人之外,还有……   “你母亲一开始也觉得荒唐,但经我再三解释,也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再说了,你不是睡里梦里都在呼唤畅卿的名字吗?”   听到母亲也首肯了此事,宝钗正不知该如何评论,忽又听说自己在单相思焦顺,不由愕然:“谁说的?我怎么可能在睡里梦里念他的名字?”   “当然是你母亲说的。”   王夫人理直气壮道:“昨儿我就是听了她这话,才想含羞忍辱的成全你。”   母亲说的?   这下子宝钗自己也有些迷糊了,按理说母亲应该不会凭空编造这种谎言才对,难道自己真的曾经梦到过焦顺,还在梦里呼唤过他的名字?   可怎么自己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第八百三十一章 交心   眼见宝钗似有松动,王夫人也没有再说什么,只等她自己权衡利弊。   等婆媳两个从大石头后转出来时,彩云和素云两个正在台阶上团团乱转,一见王夫人,彩云忙蹬蹬蹬下了台阶,急道:“太太,娘娘请您过去说话呢!”   “嗯。”   王夫人点点头,不紧不慢的跨上了台阶。   原本昨天晚上从里间出来之后,她一度羞愧欲死,直到听了探春的解释,发现自己的所做的一切都被冠以母爱之名,那股无地自容的情绪才稍稍减弱了些。   等到第二天早上母女见面,贾元春的态度丝毫没有变化,更没有提及昨天晚上的发生的事情,这让王夫人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渐渐地,在如释重负的情绪助推下,她更是给自己的所作所为披上了正当性——是啊,虽然前后顺序有些问题,但自己与焦顺的通奸关系,也确实三番五次的帮到了荣国府、帮到了元春和宝玉。   如此说来,自己的‘牺牲’是值得的,元春对此应该也能够理解——若不然,她昨天也不会在自己离开后,主动走进了卧室里。   这个念头最初冒出来的时候,王夫人也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但经过一上午的巩固,她就逐渐理直气壮,甚至将这份底气用在了薛宝钗身上。   不管结果如何、过程怎样,自己确实是在竭尽所能的在为这个家、为儿女们做打算!   这让王夫人每一步都变得坚定,恍惚间似有母性光辉笼罩全身。   此后的一切可说是顺风顺水波澜不兴。   即便聪慧如宝钗,也未能从中看出什么破绽来——当然了,这主要是因为她还在被那个荒唐提议所困扰。   尤其和史湘云站在一起的时候,宝姐姐更是觉得如芒在背。   昨天她能坦然面对史湘云,那是因为已经打定主意,和离之后就再也不和焦顺有瓜葛,正所谓无欲则刚,自然不惧。   可现在……   或许连薛宝钗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其实已经体现出了她内心的倾向。   毕竟宝姐姐是最为务实的人,什么样的选择对自己有利,她是再清楚不过了——当然了,除了务实之外她还追求稳妥,所以当初才会错过焦顺,现在又不愿意立刻做出决定。   下午的时候,混在女眷群中目送皇太妃的车架渐渐驶离,薛宝钗隐晦的看了眼王夫人,然后便将目光转向了薛姨妈。   先前因为过于震惊,有些细节她还没来得及问,但现在再找王夫人去问,又觉得十分不妥当。   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找母亲问个清楚。   虽然这也同样尴尬的紧,但她可以验证真假为名,先行向薛姨妈确认,首肯一事究竟是真是假,若是假的,那就该轮到薛姨妈去当面质问王夫人了;若是真的,追问细节岂不也顺理成章?   于是向史湘云告了声罪,自去寻薛姨妈说话。   史湘云盯着快步离开的薛宝钗,无声的叹了口气,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曾经那份两小无猜的姐妹情,却多半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原本她还想在荣国府住上一晚再回去的,但现在吗……这里终归不是自己的家。   于是等回到荣国府里,她第一时间便汇合了焦顺。   见到妻子怏怏的,焦顺忙道:“可是有些乏了?要不咱们早些回去歇着?你昨儿不在家,恩俊怕也未必能睡的踏实。”   史湘云点点头,反手紧紧抱住了焦顺的胳膊。   这夫妻两个一说要走,自贾琏贾珍以下,乌泱泱又有二十来人送至大门外,贾芸更是趁机一同告辞而去——他虽然姓贾,但心可是在干爹这边儿的,不管干爹是因为什么要走,与其保持行动一致总不会有错。   与此同时。   薛宝钗也终于将薛姨妈堵在了一处僻静所在。   其实早在薛姨妈有意无意躲着自己的那一刻,她就知道‘首肯’之说肯定是真的,但宝钗还是第一时间询问道:“姨妈说您跟她商量好了,想让宝玉出家做和尚,然后再让我与焦……可有此事?!”   薛姨妈十根手指不安的纠缠在一起,目光犹疑面露悲戚,好半晌才迟疑着点了点头。   呼~   薛宝钗长出了一口气,凝视着母亲再度追问:“为什么?”   “我、我……”   薛姨妈张了张嘴,话还没完全出口,眼泪先就落了下来,她抬手试图擦干净,可泪水却越擦越多,最后再也遮掩不住情绪,干脆掩面啜泣起来。   见母亲如此,薛宝钗一颗心顿时软了。   斜着身子绕到母亲身侧,挽住她的手臂,轻轻拍带着她的背,柔声道:“妈妈莫哭,我相信无论如何,你肯定是为了我好,才会答应她的。”   薛姨妈听了哭的更厉害了,断断续续的哽咽道:“我、我……我是恨不得把心肝……心肝都掏给你,你别怪妈,妈、妈也是实在……实在想不出别的好法子,所以才、才……咳咳咳~!”   说着说着又被呛到了,直咳了个地动山摇。   薛宝钗忙加快了拍背的力道,连声劝道:“我知道到、我知道,你先别急,等缓过来再说。”   见薛姨妈一时止不住,她又道:“您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给您倒杯茶来!”   说着,她就近跑到了一处偏厅里,也不拘是好茶赖茶,用干净杯子盛满了,又飞快的折回了原位。   结果却发现薛姨妈不见了,她慌急间正要呼喊,却听灌木丛后面传来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   宝钗急忙绕到灌木丛后,就见薛姨妈正抱着肩膀,蹲在地上哭的像个丢了心爱之物的无助小女孩。   薛宝钗早都预料到,母亲肯定是十分纠结,最后迫不得已才答应了这等荒唐事,但却没想到母亲所承受的压力会有这么大。   她一时也顾不上再追问什么细节了,上前苦口婆心的一通劝,又主动表态道:“其实从太太那里听到这事儿,我一开始虽觉得荒唐的,旦细一琢磨确实是当前最好的办法了!”   薛姨妈喝了茶水,好歹是缓过来些了,用帕子抹着眼泪道:“只要、只要你不恨我就好,当初我要是再坚定些,也不会错看了宝玉,错过了畅卿……”   “妈妈说的哪里话?”   薛宝钗打断道:“当初明明是我自己做的选择,再怎么这个错也怪不到妈妈头上。”   “可我当时要是……”   “妈妈,事到如今再说这些老黄历有什么用?”   薛宝钗再次截住她的话头,道:“就算是所托非人又如何?你瞧珠大嫂还有珍大嫂,女人后半辈子能依靠的还是儿女!”   薛姨妈认同的点了点头,旋即惊觉,抬头道:“这么说,你、你是答应了?!”   “这个么……”   面对母亲充满希冀,又似乎夹杂了某种莫名情绪的视线,薛宝钗略一迟疑,最终还是咬牙道:“若是没有别的变故的话,我也不是不能答应——但最起码宝玉那边儿不能找后账!”   薛姨妈忙道:“这个你放心,你婆婆已经想好办法了!”   果然如此!   薛宝钗忍不住摇头道:“她倒真能舍得。”   “不舍得又能如何?”   薛姨妈也跟着感叹:“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其实你婆婆也难着呢——唉,这就叫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什么事情我不知道?”   见母亲情绪稳定了许多,薛宝钗想到自己最初的目的,立刻追问道:“这样荒唐的事情我都听了您的,您怎么还有事情要瞒着我?!”   “这、这个……”   薛姨妈迟疑:“我向你婆婆保证过,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   “女儿也算外人?”   “这……”   薛姨妈从来拗不过宝钗,最终还是将自己所听到的宫闱秘闻一股脑倒了出来。   薛宝钗这才知道,原来那庄严肃穆的国丧背后,竟还暗藏了如此亵渎先帝的无耻勾当!   同时也终于明白,王夫人怎么突然就下了这样的狠心——通俗来说,女人一旦突破底线,就很难再把持的住了。   “这么说。”   她凝重道:“昨晚在清堂茅舍里,皇太妃已经被……”   “这我还没来得及问。”   薛姨妈羞愧的叮咛道:“你可千万别把这事儿传出去,更不能让你婆婆知道,否则、否则……”   本来她想说否则自己就没脸见王夫人了,但转念又一想,似乎还是王夫人亏欠自己母女更多。   “妈妈尽管放心。”   薛宝钗先是做了保证,旋即又道:“我松了口的事儿,妈妈最好也先向她保密,纵使我最后答应了,咱们也不能事事都由着她!”   薛姨妈听出,女儿是有意要和王夫人谈条件,虽觉得既然已经答应了,畅卿那边儿必然会有补偿,没必要与王夫人斤斤计较。   但话到了嘴边,她又忍住了。   算了,还是让宝钗自己来做决定吧。   这时候宝钗又郑重叮嘱道:“她既主动袒露了这样天大的机密,那妈妈就该关注一下昨晚上的情况,也好做到有备无患。”   “这……有必要吗?”   “妈妈。”   宝钗的表情严肃了许多:“她说是在替女儿考虑,但骨子里不无拿我讨好焦大哥的意思,这样下作的事情她都义无反顾,谁敢保证她以后不会变本加厉?”   薛姨妈这才被宝钗所说服了。   不过她还是更偏向于王夫人是被逼无奈,毕竟来自西太后的压力,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扛过去的——再说了,这也是为了救下皇太妃。   至于宝玉……   她本来以为自家文龙,就已经是纨绔子弟胡作非为的顶点了,但对比这二年宝玉的所做作为,竟是还要膛乎其后——姐姐也是在被他折腾的心神俱疲之后,才无奈的选择了成全他。   等母女两个的交心暂时告一段落,从僻静处出来之后,薛姨妈就按照宝钗的意思,去寻王夫人打探昨天晚上的情况。   除此之外,她还想找王夫人商量一下,看等见了焦顺之后,到底怎么慧剑斩情丝——经过一场情绪崩溃,她终于是放下了所有的不舍,决心要用自己的性福换取女儿的幸福。   至于宝钗,则是独自回到家中,琢磨着若是放弃和离,转而选择王夫人给出的道路,该趁机换些什么筹码回来。   这时莺儿端着茶盘走了进来,轻手轻脚的放在床头柜上,转头带着三分期待的观察着宝钗,心道也不知昨儿跟太太【薛】说的那话,她有没有听进去。   “莺儿。”   这时宝钗忽然想到,自己好像还漏问了一件事,好在这事儿也不一定非要问薛姨妈。   她转过头看向莺儿,郑重道:“我且问你,我最近有没有说过什么梦话,又或是在梦里念过什么人的名字?”   一听这话,莺儿心头就突突乱跳。   这事儿是她编出来哄骗薛姨妈的,怎么传来传去竟又传到姑娘耳朵里了?   莫非是太太跟姑娘说的?   那她有没有把自己招供出来?!   应该是没有吧,否则姑娘又怎么会问的这么含糊?   “怎么了?”   见她迟疑着半天没有回话,薛宝钗的嗓音转严:“到底有没有,你实话实说就好!”   “有、有的!”   莺儿一咬牙,选择了赌一把,就赌姑娘并不知道这事儿是自己编的,而是在向自己求证:“姑娘近来睡梦中,确实会提到一个人的名字,不过、不过……”   “不过怎得?”   “不过那人却不是宝二爷,更不是几位姑娘,而是焦顺焦大爷!”   薛宝钗听完愣怔半晌,最后无力的挥了挥手,示意莺儿先退出去,让自己一个人静静。   等莺儿离开后,她捂着自己远超同侪的心窝,依旧有些想不明白,她虽然后悔当初的选择,但更多的只是在艳羡湘云和探春的际遇。   但这不意味着自己就会对焦顺青睐有加,正相反,自己和焦顺之间,应该并无多少真情实感才对。   毕竟当初之所以失身于他,完全是出于对宝玉的极度失望,才产生了自暴自弃的想法。   可是……   母亲和莺儿都这么说了,自己梦中呼唤焦顺的事,应该不会有假。   难道说……   在不知不觉间,自己内心深处其实早已经被焦畅卿占据了一席之地?! ###第八百三十二章 何其壮观   清堂茅舍。   王夫人宝相庄严的盘坐在罗汉床上,久违的盘起了佛珠、诵起了经文,直到看到薛姨妈走进来,她才缓缓收了神通。   见她如此,薛姨妈有些诧异的问:“姐姐这是?”   其实王夫人先前之所以放弃礼佛,一来是因为宝玉被道理禅机所迷,二来也是沉迷于和焦顺的奸情,有些自惭形秽不敢面对菩萨。   现如今她重塑金身——虽然我背叛丈夫、出卖女儿、哄骗儿子、引狼入室,但我依旧是为了这个家在竭尽所能——于是自然又将诵经的事情重新捡起来了。   不过这其中的道理,她并不打算和薛姨妈解释,于是随口敷衍道:“没什么,突然心血来潮罢了。”   “喔~”   薛姨妈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走到罗汉床另一边落座,端起早就准备好的茶水抿了一口,这才又问:“姐姐急着找我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我是听说宝钗找了你去……”   王夫人说着,将身子微微前倾:“她跟你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   薛姨妈下意识避开她的视线,嗫嚅道:“就是问我,是不是已经首肯了那事儿,再就是质疑宝玉怎肯答应此事。”   说到这里,她忽然摆正了视线,盯着王夫人反问:“宝玉那边儿,姐姐到底是怎么盘算的?”   王夫人哪知道是怎么盘算的?   这事儿焦顺也只笼统说了个大概,让她过几日瞅准时机,单刀直入的询问宝玉,然后再伺机引导一番便好。   但在薛姨妈面前,她也不愿意露怯,所以依旧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道:“你只管放心,若办不到的话,我也不敢贸然让宝钗怀上身孕。”   薛姨妈微微颔首,想到临别前女儿的嘱咐,她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那昨、昨晚上怎么样了?没出什么差池吧。”   对于她会打探昨天晚上的事儿,王夫人倒并不觉得奇怪,不过因为提前已经得了焦顺的叮咛,暂时不好与她明说,于是卖关子道:“具体如何,等咱们见了畅卿再说也不迟。”   “见了畅卿再说?”   薛姨妈有些莫名其妙,她与焦顺见面是为了快刀斩乱麻,哪有时间再节外生枝?   面对她的质疑,王夫人摇头叹道:“唉,总之这事儿有些复杂,你等到时候就知道了。”   薛姨妈毕竟是个软性子,见姐姐说的这般坚决,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妥,最终还是默默认可王夫人的做法,又同王夫人约好,明儿王夫人去紫金街做个回访,两姐妹趁机与焦顺见上一面。   ……   就在薛宝钗陷入自我怀疑的同时,皇太妃的鸾驾已经回到了宫中。   她在景仁宫简单换了装束,便乘小轿转至储秀宫中谢恩——升为皇太妃之后最大的变化,就是可以在内宫乘坐四人抬的轿子了。   去之前,贾元春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等到储秀宫中,果不其然吴太后也在。   刚刚将礼数行全,吴太后就迫不及待的屏退左右,阴阳怪气的问:“妹妹此去,可曾有什么意外收获?”   贾元春深吸了一口气,坦然自若道:“娘娘果然圣光烛照,我这次回家省亲,意外发现通政司焦大人非但才干渐长,连文采一道也颇有建树,甚至还有三篇小传见在宫中收藏。”   说着,伏低身子道:“还请娘娘不吝赐下,让臣妾能够一饱眼福。”   这正是约定好的暗号。   吴太后的脸色一下子放晴,笑吟吟的看了眼李太后,道:“他那几篇文章有什么好新奇的,姐姐和我早就看腻了——倒是妹妹的文才冠绝宫中,若能仿着写一篇,我和姐姐必是要拜读的。”   “娘娘吩咐,臣妾敢不从命。”   听着她二人对答,一贯端庄稳重的李太后很是不自在的拧了拧腰肢,本来有那‘凭证’在焦顺手上,最危险最紧迫的就是拉贾元春下马。   但现在贾元春已经彻底上了贼船,反而使得李太后成了三角形中的‘短板’。   怕什么来什么,李太后正觉心下不安,吴太后便又看向她道:“如今咱们姐妹三个,就只剩下姐姐还未曾降尊纡贵了,什么时候找机会把这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   李太后打了个突兀,看看站在正当中的贾元春,再看看一旁的吴太后,强笑道:“不是已有凭证在了么,难道妹妹还信不过我?”   吴太后用力点头:“信的过、当然信得过,不过咱们姐妹三个一体同心,怎好让丢下姐姐你一个人独守空房消磨青春?”   说着,转向贾元春道:“你觉得呢?”   贾元春微微一笑,答非所问的道:“娘娘前阵子不是嫌弃宫中风水不好吗?”   吴太后莫名其妙:“正说着李姐姐的事儿呢,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事儿来了?”   贾元春解释道:“眼下不比前些日子,宫禁森严耳目众多,娘娘若要成人之美,何不先打着改易风水的名头做些铺垫?”   吴太后听得眼前一亮,拍手道:“这个好、这个好,以后说不定还能用上!”   不过旋即她又有些迟疑:“要是大动干戈的话,会不会走漏风声?”   “娘娘放心。”   贾元春道:“只要设计好了分段施工,前后再错开些时日就好。”   顿了顿,又道:“或可命焦通政参详一番,他久在工部,这等事料来应该难不倒他。”   她二人在这里自说自话,商量着要如何引狼入室,却将李太后这个当事人晾在了一旁。   李太后尴尬之余,几次意图插嘴,都被贾元春轻而易举的敷衍了回去,最后只得愁眉不展的苦叹。   这也正是贾元春给自己的定位。   即便不能成为主导者,也决不能沦为应声虫,必要时候要能主动出击给出自己的办法,该强硬的时候也要适当的强硬一些。   当然了,她主要还是对好脾气的李太后强硬,轮到吴太后的时候,那就需要采取一些怀柔手段了。   而在商定好,由焦顺出设计图纸之后,贾元春又迅速找到了召见焦顺的理由——先前通政司在直隶推进的‘电报通’工程,整体进展还算顺利,但盗窃线缆的现象却是日益严重。   野外线缆看护困难、盗窃简单,这等事即便后世也未能完全杜绝,更何况是现在?   前任通政使为此十分头大,正打算集思广益想些对策呢,结果突然就被调走了,留下这桩公案,自然是要着落在焦顺头上。   能在短时间,就找出这样合情合理的理由,足见贾元春虽然被取消了参知政事的权利,但仍就一直关注着朝堂上的动向。   不过吴太后显然对此并不感兴趣,她更希望拉着贾元春仿照那三篇奏折,再写一篇女性视角的出来。   这既是想要新鲜感,也是想趁机再羞辱羞辱元春——虽然双方已经串到了一条绳上,但这并不妨碍吴太后想看贾元春的笑话。   而贾元春被催逼着看过那三篇奏折,一面暗骂焦顺荒唐,一面又不禁赞赏他的手腕——若没有这三篇投名状托底,两位太后对他焦某人是什么态度,可就不一定了。   至于文采么……   只能说他讲故事的能力比较突出。   “怎么样?”   吴太后挽着李太后的胳膊,笑眯眯的问:“以你的才情,仿写一篇应该不难吧?”   “这……”   贾元春面露难色,虽然迅速认清了现实、摆正了位置,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她却是连回想都不愿意会想,更遑论声情并茂的写在纸上了。   “怎么?”   吴太后当即眉毛一立:“李太后就这么一个爱好,你难道还要让她失望不成?”   “别总拿我说事儿。”   李太后搡了她一把,引焦太狼入宫的事儿她无力阻止,但这可不意味着她就能任由吴太后把自己当傀儡用,她半真半假的佯怒道:“要真是为了我,干脆你们两个一人写一篇,我来给你们做评判好了。”   “这……”   这回轮到吴太后为难了,不过她为难的地方却和贾元春不同:“我不是早说过了么,那天不知为何昏昏沉沉的,事后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说到这里,又忍不住瞪了眼贾元春,事到如今她依旧怀疑是着了贾元春的道,所以才会特意给探春送了一份烈性的。   不想贾元春闻言,也连忙苦笑道:“这还真是巧了,我也和您一样昏昏沉沉的,根本记不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   这下子吴太后就有些傻眼了,她倒没怀疑贾元春在说谎,毕竟那药就是她亲手交给探春的。   失策、真是失策!   不过吴太后可不是个容易退缩的人,犹豫片刻干脆一咬牙道:“那等日后清醒时,咱们三个再各写一篇如何?!”   ……   是夜。   因半路上去了趟桃花巷,带着湘云、黛玉两个就近逛了逛夜市,买了一箩筐介乎于有用与无用之间的东西,所以等夫妻两个回到紫金街的时候,已经是二更天过半了。   临近自家府门,焦顺照例挑起反方向的车窗扫了一眼,就见两盏红灯笼正高高悬挂在薛家后墙附近。   这是薛姨妈约自己明晚相会的意思。   焦顺原本还有些发愁,该怎么劝说她与自己藕断丝连,但经历了昨天的事情就没那么愁了,毕竟有王夫人现身说法,比什么说辞都要震撼直接。   等回到家中,就见母亲徐氏正与邢岫烟、平儿,品字形的围坐在客厅里做针线活,正中间遮着蚊帐的小床上,焦恩俊正四仰八叉的东张西望,黑漆漆的大眼睛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就好像是能听懂似的。   史湘云见过婆婆,便上前抱起儿子亲了又亲。   焦顺则是好奇道:“娘,您这么晚了不回屋歇着,怎么还在这儿逗弄孩子?”   “老娘当然是有正经事儿要跟你说!”   徐氏白了儿子一眼,旋即示意焦顺跟着自己去书房说话。   等到了书房,徐氏这才表示街口那两进的宅子已经过完户了,具体该怎么装修还要焦顺拿个章程。   “这好办。”   焦顺道:“三姑娘不是矫情的,等哪天我把她接过去瞧瞧,看有称心的就留下,不称心的就赶紧改一改——这回您听我的,监工的事情就不用张罗了,到时候不拘是岫烟还是平儿,偶尔过去走一遭就成,反正以我如今的地位,也没那个不开眼的敢坑咱们。”   徐氏听儿子这么说,既欣慰又有些高兴,她是闲不住的性子,如今做了甩手老太太,时间久了总觉得浑身不得劲。   焦顺看出了母亲的心思,遂笑道:“就是到时候,怕要您多上上心照看恩俊——湘云那大咧咧的性子就不是看孩子的料,有岫烟和平儿在还好,要是去了街口监工,可就全指着您了。”   “用你说?”   徐氏顿时高兴起来,佯装嗔怪的瞪了焦顺一眼道:“我自己的孙子,我不疼谁疼?”   送走了徐氏,夫妻两个也倦了,于是洗洗涮涮躺到床上。   湘云枕着焦顺的臂弯,忽然道:“林姐姐到底还是有些孤单了。”   焦顺心中一动,暗道这可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但表面上他却假装没有听懂,懒洋洋的随口道:“这好办,赶明儿我送她几只鹦鹉解闷,再不然就养条狗,顺带还能看家护院。”   “谁说这个了。”   湘云不依的搡了他一把,干脆把话挑明道:“林姐姐近来身子骨康健多了,老爷何不给她一儿半女,往后也好有个依靠。”   “这……”   焦顺做恍然状:“倒也是,最近你和琏二嫂接连产子,连夏金桂都有了身孕,总不好让林妹妹孤老终生——你要是真不介意,那我可就……”   “我有什么好介意的?”   史湘云叹道:“事到如今,老爷又不可能放她自由,若再不给个一儿半女,林姐姐就太可怜了。”   “好湘云~”   焦顺忽的一翻身将史湘云压在身下,动情道:“我家娘子果然是人美心善,你林姐姐生不生以后再说,咱们且先弄个女儿出来,凑它一个‘好’字!”   昨天盘肠大战了一场,明儿还有薛姨妈的约要赴,焦顺原想着养精蓄锐的。   但一想到薛宝钗、林黛玉即将同时怀上自己的孩子,他就激动的横生枝节,恨不能在这个名单上再添几笔,譬如说史湘云、探春、尤二姐、妙玉、贾迎春、许氏……   八个一起怀孕,何其壮观?! ###第八百三十三章 间章   怡红院。   贾宝玉对着镜子端详了一阵,将头上的簪缨取下来,换成了横簪乌木小冠,乍看与发色浑然一体,只有仔细端详才能辨别出来。   满意的点头,宝玉起身兴冲冲的就往外走,结果差点与麝月撞个满怀。   麝月吓的忙退后半步,嗔怪道:“二爷这又是急着去哪儿?”   宝玉不以为意的道:“没什么,我准备和四妹妹再去牟尼院走走。”   一听牟尼院三字,麝月就忍不住皱眉,袭人之所以和宝玉恩断义绝,这牟尼院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这让她天然的就反感宝玉去那里找妙玉谈佛论道。   眼见宝玉说完又要走,她急忙横臂拦住:“二爷别急啊,太太说要去探望一下怀了孕的薛家大奶奶,让你也跟着一起去呢。”   宝玉脸上顿时一垮。   他对搔首弄姿的夏金桂可没什么好印象,若为这个耽误了去向妙玉请教,那就实在是太不值了。   但宝玉心里也明白,王夫人最近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娇惯自己了,因此不敢跑去满地撒泼,只闷闷的坐回梳妆台前,将头上的小冠扯下来,披头散发的生着闷气。   麝月见他如此模样,心下又暗暗有些后悔——宝玉这病是去了趟牟尼院才见好,可别因为去不了牟尼院再闷出新病来。   正犹豫要不要把话往回收一收,芳官就从外面走了进来,见主仆两个的状态都有些不对,她拉着麝月悄声问了几句,旋即哂笑:“姐姐难道没听说,太太已经重新开始吃斋念佛了,料来应该也不会反对二爷去见妙玉。”   听了这话,麝月就顺坡下驴道:“我方才还没说完,二爷就先急了,其实太太是想下午去的,二爷要是午前儿能回来,那……”   “那我就速去速回!”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宝玉又兴冲冲跳将起来,不管不顾的玩外跑。   “二爷,簪子、簪子!”   麝月、芳官大呼小叫紧赶慢赶,总算是在他出府之前整理好了仪容。   而也就在宝玉离开荣国府之后不久,焦顺便在通政司衙门里得了消息。   听说宝玉又去了牟尼院,他将身形往后一靠,抑扬顿挫的哼唱道:“正在城楼观那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虽然他对京剧一直不怎么感冒,但这年头请客吃饭顺带听听戏曲,乃是司空见惯的常例,耳濡目染之下,还是记住了一些经典桥段。   不得不承认,心情好的时候拿来自娱自乐还挺适合的。   恰在此时,外面又有小吏进来禀报,说是宫里派了人来,奉陛下口谕召焦顺进宫奏对。   焦顺虽不明所以,但前天晚上按计划收用了贾元春,料来吴贵妃应该是十分满意的,总不至于这时候给自己下绊子。   于是他简单整理了一下,带上本就准备上达天听的公文材料,自东华门递牌子请见。   这次召见的地方是在养心殿,从东华门出发,几乎是斜穿了大半个紫禁城才到地方。   焦顺在殿门外站了没一会儿,就被李忠带了进去——太子登基后,他这伴读小太监也一步登天,虽然品阶还不是很高,但只要他自己不出错,早晚能走到戴权那个位置。   进了养心殿,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站在正当中,一副小大人模样负手而立的皇帝,而他身后不远处是一席珠帘,里面影影绰绰或站或立约莫有二三十人。   正中间并排坐着的,应该就是东西两位太后了,就是不知道贾元春是否也在其中。   焦顺不好多看,躬着身子来到皇帝驾前,屈膝跪倒山呼万岁。   “焦师傅……焦爱卿快快免礼平身!”   头一次以皇帝的身份单独召见焦顺,小皇帝明显有些紧张,一开口就错用了称呼。   焦顺起身后,他又迫不及待的将今天召见焦顺的原因说了,然后眼巴巴的等着焦顺给出答案。   听说原来是为了盗窃线缆的事儿,焦顺心中大定,他入主通政司之后,主抓的就是两件事,一是报刊的审核问题,二来就是直隶铺设电报网络的最新进展。   前者是通政司的根儿,后者则是通政司未来的主干,只要抓住这两样不放松,通政司上下就翻不出多大浪花了。   也正因此,焦顺对于线缆失窃的事情,也早就打好了腹稿。   当下他清了清嗓子,娓娓道出三条应对方针:   一是宣扬严惩重罚,让可能盗窃线缆的人觉得这件事风险太大,得不偿失,并在重要地段、多发地段暂行保甲制,由当地豪绅承担一定的连带责任。   二是借助民间迷信,可以在相关县城、城镇,用同样款式的电线做现场演示,谎称一旦开始发电报,线缆里的电就足能够把人电死。   初期还可以附以报应之说,譬如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魂飞魄散再无来世,再编些‘电老虎、电阎王’之类,言简意赅容易传播的外号。   三是命令已经开通电报的府县,必须将一部分公文以电报的形势,定期向上级部门呈报,如果呈报不及时,则需要向上级部门说明原因,多次不及时的记入考评,作为升迁重要参考。   有这三条,不敢说完全杜绝线缆被盗,起码也能大大降低发案率。   小皇帝虽然只有七岁大,但却听的很是认真,不时问上几个问题,竭力想要跟上焦顺的思路。   不过眼下他毕竟还没有亲政,真正能拿主意的,还是两位垂帘听政的太后。   等焦顺说完之后,吴太后假模假杨的点点头,对李太后道:“瞧他说的头头是道,多半不会有错。”   李太后强忍着没有翻白眼,不过她对焦顺应对方阵也什么意见,于是两人迅速达成了一致,责令焦顺回去后具本上奏,以便尽快将这个方案推行下去。   再然后焦顺顺理成章的就跪安了。   这让焦顺一度怀疑,这次找自己来是不是就只为了政务。   直到半路上撞见了贾元春和抱琴,他这才又坚定了自己原本的想法——这次召见自己果然另有图谋!   贾元春支开抱琴,脸色也同时冷峻下来。   显然即便认清了现实、摆正了位置,她也依旧无法坦然面对,刚刚夺去了自己贞洁的男人。   于是接下来的谈话主打一个公事公办,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大致说完了。   虽然说她说的不甚详细,但焦顺还是第一时间提取出了中心思想:她们准备建立一条固定的通道,以便和自己常来常往。   这让焦顺既担心天长日久会露出马脚,又忍不住期待自己夜宿龙床大战后妃的情景。 ###第八百三十四章 咆哮   从宫里出来的时候,焦顺怀里就多了套皇城平面图,这玩意儿本是高度机密,可架不住东西太后都是内应,莫说平面图,就再机密的东西也照样手到擒来。   焦顺看了一路的图,渐渐倒也有了思路,可要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这条暗道铺出来,却远不似贾元春想的那般简单。   好在已有‘凭证’在手,倒不惧李皇后反复,多花些时间早晚能做到。   眼下更要紧的,反而是给他自己找一个常驻宫中的理由——不是后六宫,和内阁辅臣们一样,在东华门左近找个地方办公就好。   本来这事儿几乎绝无可能,别说你一个九卿里面排倒数第二的,即便六部尚书都还没资格常驻宫中呢。   但朝臣们一都直希望,能将乾清宫里的电报撤掉,最起码从内廷挪到外朝来,以便就近接受辅臣们的监督,免得皇帝总是越过内阁与外面联系。   不过因为这事儿有‘蒙蔽圣听’之嫌,隆源帝又一直极力坚持,所以大臣们始终未能如愿。   如今新君初立,倒正好旧事重提,一来借此展现出与隆源帝不一样的态度,宽一宽大臣们的心;二来么,他焦某人正好趁机在宫里谋个‘安身之所’——皇帝和太后主动让步,那你内阁是不是也应该妥协一下,将这套电报机交由通政司打理?   到时候他焦某人再大张旗鼓,宣扬一下这套电报的重要性,提出由他和左右通政轮流入宫值守,想必也不会有人跳出来反对。   先在外朝待上几个月做做铺垫,等日后暗道全线贯通,再去后宫偷香窃玉,也就没那么容易被人察觉了。   焦顺捋顺了这其中的关系,心里头顿时就踏实了不少——其实不踏实又能如何?上了这贼船就绝无中途跳船的可能,既然反抗不了,还不如尝试着尽情享受。   再说,他焦某人本就好这一口。   就这样,焦顺回到将那三条建议整理成册奏报上去,中午用过饭之后,又去了趟大理寺,同柳芳等人探讨了一番‘报刊杂志管理法修订案’的具体细节。   离开时柳芳极力邀约,但他考量到晚上还要去赴薛姨妈的约会,便坚词拒绝了。   柳芳无奈,只好亲自将他送到了衙门口。   临别前,柳芳忽然想起一事,遂道:“江南甄家后日就要被押抵京城了,听闻他家与尊夫人府上有旧,不知可需要下官看顾一二?”   甄家和史家也是亲戚?   焦顺倒还是头一回听说,不过双方祖籍都在江浙一带,有些老亲再正常不过了。   他正想敷衍两句,等回去问问史湘云的意思再做定夺,忽的脑中灵光一现,忙道:“听说甄家有个甄宝玉,不知是否也在解送进京的队伍当中?”   “甄宝玉?”   柳芳回忆了一下,摇头道:“我倒未曾留意,不过甄家老少七十余口尽皆榜上有名,这甄宝玉若不是旁支远亲,多半也在其中。”   “若确有此子,焦某这边儿倒真有个不情之请。”   焦顺针对宝玉制定的计划,是循循善诱徐徐图之,效果肯定差不了,但却缺乏一锤定音的爆点,而这甄宝玉身世背景与贾宝玉相仿,拿来做个催化剂再合适不过了。   与柳芳大致计议了一番——具体步骤,他还要另外托付给稳妥之人——焦顺这才打道回府。   到了家中先把甄家的事情说了,史湘云便感叹道:“我二太爷——也就是首任忠靖侯,确曾娶妻甄氏,不过后来忠靖侯府绝嗣,由我三叔继承了世袭爵位,和甄家走动的渐渐就少了。”   顿了顿,她又道:“虽则如此,若是不为难的话,老爷能帮衬些就帮衬些吧,毕竟人生在世谁能不遇见难处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   焦顺一边说着,一边任凭翠缕、晴雯帮自己褪去官服,眼见香菱取了一身居家的来,他摆摆手道:“我晚上还要和大理寺的柳少卿吃酒,换套出门的来。”   等香菱重新取来一套常服,他边穿戴边对史湘云道:“老的只怕脱不了身,有那年轻未入官场的,或许能救下一两个也说不定——等我吃酒时再跟柳芳打听打听吧。”   史湘云听他这么说,不由心下感动,上前帮着理了理衣领,道:“老爷千万量力而行,别为了我们家这一点香火情,耽误了正事。”   “我省得。”   焦顺探头在她腮上啄了一口,嬉笑道:“你和岫烟都要带孩子,晚上我回来就在平儿那边儿过夜,或者干脆在客院里将就一晚上——你们早些睡,不用等我。”   将家里安顿好,趁着天色尚早,焦顺先轻车简从去了趟尤家,把备孕的事情跟尤二姐一说,直把她激动的涕泪横流,若不是焦顺晚上另有安排,高低得给他整一出全本的长坂坡。   等她好容易恢复平静,焦顺坐到了梳妆台前,让她尽量把自己往憔悴了画。   尤二姐给自己扮美惯了,这种要求倒还是头一次遇到,即便竭尽全力,画出来的效果也只是差强人意。   好在焦顺也没全指着她,找来洋葱之类的物件,当场做了套眼保健操,等做完眼泪哗哗的,眼皮也渐渐红肿了。   画龙点睛之后,他照照镜子确认破绽不大,便辞别尤二姐重又踏上归途。   入夜后。   焦顺悄默声的摸到了薛家后院暗门处,两短两长敲了几下,便被王夫人迎了进去。   见只有王夫人独自一人,焦顺冲着屋内扬了扬下巴,悄声问:“她怎么样了?”   “舍不得你呗。”   王夫人努嘴道:“方才还哭的梨花带雨,听说你来又躲在里面不敢出来。”   焦顺点点头,迈步推门走进客厅,就见混黄的灯光下,薛姨妈正背对着房门抹眼泪,听到开门声,她泪眼婆娑的回头扫了一眼,旋即又垂首啜泣。   “唉~”   焦顺轻叹一声,口中徐徐吟诵:“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余音未落,他已然将手搭在了薛姨妈的肩膀上。   薛姨妈身子一颤,有心挣脱退避,但又受那诗中蕴含的情义所惑,犹豫半晌终究还是没有挣扎,只嘤嘤道:“以后、以后咱们还是……还是不要、不要再见了。”   短短一句话,倒杂了四五声啜泣,足见她心中的不舍。   这时焦顺却猛一发力,迫使她转过身直面自己,然后激动道:“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难道我们之间的海誓山盟都是假的,是可以随意抛弃、随意推给别人的玩笑?!你为了成全别人,就可以伤害我的一颗真心,是你自己成了铁石心肠,还是觉得我的心不是人生肉长的?!”   这一手琼氏咆哮,虽然火候功力有所欠缺,但拿来应付薛姨妈这样的懵懂妇人,依旧称得上是杀伤力十足。   薛姨妈顿时泪水磅礴,忍不住张开双臂抱住焦顺,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是我……可我也没办法,宝钗如今……”   “我不管什么宝钗!”   焦顺也将她懒腰抱起,脸对脸的咬牙道:“我只要你、只要你!”   薛姨妈这时候也终于看到了他那肿胀的眼睛、苍白的面孔,心疼道:“你、你这是……”   “打从听说你要和我一刀两断,我就吃不下睡不着,若不是推说公务太忙,险些就被湘云识破!”焦顺捉住她想要抚摸自己面孔的手,引导到自己心脏处,复又道:“真正被你伤到的地方在这里,这颗心你搅碎了也好、揉烂了也罢,都别想让我再刻上别人的名字!”   “你、我……”   薛姨妈除了哽咽,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焦顺顺势低头吻来,她也下意识仰头去迎,四唇相接,就仿佛天雷地火一发不可收拾。   王夫人在一旁看的牙酸无比,她原以为自己最近经历了许多,也成长了许多,但现在看来,至少在厚颜无耻这方面,自己还差了焦老爷十万八千里!   也不知过去多久,薛姨妈才终于恢复了一些理智,下意识推开焦顺,激动道:“可是宝钗……”   “我不管什么宝钗!”   焦顺狰狞的一挥手,又扑上来道:“我只要你!”   接下来又是一番迷失与猛然惊醒的再循环。   眼见两人还要继续上演第三回,王夫人终于看不下去了,横臂拦在两人中间:“好了、好了!这事儿又不是一定要非此即彼,你们就不能想一想两全之策?”   焦顺这才转向了她,明知故问道:“什么两全之策,快说来听听?”   薛姨妈其实隐隐也觉察出了王夫人的意思,若是一开始王夫人就跳出来说什么‘两全之策’,大概率会被她给堵回去,但连续经历了几次情感爆炸,她原本坚定的决心也已经摇摇欲坠。   所以犹豫了一下,也涩声附和:“姐姐若有两全之策,不妨说来听听。”   “其实你就是太较真儿了!”   王夫人叹了口气,拉着薛姨妈重新坐下,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前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吗?好,如今当着畅卿的面儿,我就跟你实话实说好了。”   接下来她就开始讲述,自己是如何下药被元春识破,被她暗中调换了酒杯,导致两人之间的奸情被揭破,甚至还在女儿面前主动上演了一出好戏的。   薛姨妈听完直震惊的瞠目结舌,她原以为王夫人被逼无奈,不得不亲手将女儿推给焦顺,就已经够尴尬的了,谁成想竟还有一出更劲爆的!   她忍不住追问:“那、那娘娘最后是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   王夫人苦笑道:“我刚出来,她就主动进去了。”   “怎、怎么会?!”   薛姨妈彻底惊呆了,母女两个怎么能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先后和同一个男人……   “那是因为三丫头告诉她,我当初是为了救她和宝玉,所以才会主动委身于老爷,希望借此迫使老爷出面求情的。”   薛姨妈这才恍然,原来皇太妃是受了感动,所以才会……   可不对啊!   姐姐分明是作为自己的添头,稀里糊涂就和畅卿有了夫妻之实!   王夫人听她小声提出质疑,立刻将脖子一梗,理直气壮道:“没错,三丫头是骗了她不假,可你呢?!你把我拉上了这条贼船,现如今我在女儿面前丑态百出,你却要抽身而退——哈,你清高、你了不起!可你有没有想过我和畅卿的感受?!”   薛姨妈被质问懵了,心道让宝钗有个依靠的事儿,还不是你主动提出来的?怎么这时候又怪我?   “反正我不管!”   王夫人一副情绪上头的样子,扯住薛姨妈就要给她解扣子,嘴里道:“我不求你和我一样出丑,但你别想就这么脱身!”   “对!”   焦顺这时候也跟了上来:“我也不要什么两全其美,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说什么也不会放手!”   “你、你们……”   在两人联手之下,薛姨妈是顾此失彼招架无力,再加上感动于焦顺对自己的执着,最终还是被完全突破了防线。   这一夜。   王夫人一改往昔的辅助角色,似乎是要发泄心中的闷气与不甘,硬是强迫薛姨妈摆了十余种花样,她自己更是大快朵颐放肆发泄。   在这种狂乱的气氛下,渐渐地薛姨妈也迷失了,到最后连焦顺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等清醒时,眼前就只剩下坦诚相对的王夫人了。   而王夫人一见她醒过来,立刻不容置疑的道:“那事情可就这么定了,回头等宝玉想通了,我就抓紧时间安排。”   薛姨妈张了张嘴,想要询问这件事情,包不包括自己和焦顺的关系——那两全其美的说辞,她可始终没认。   可话到了嘴边,薛姨妈又羞于启齿,毕竟方才……   再说了,真要论起来王夫人损失的比自己更多,她如今正满心的怨念,自己真要是说出这话,多半又要惹得她大发雷霆了。   罢了、罢了。   眼下也没必要再惹姐姐不快,大不了回头自己悄悄把灯笼撤掉,以后不再来这间小院就是了。 ###第八百三十五章 同道中人   省亲的事情过后,贾宝玉几乎每日都要去牟尼院坐而论道。   说实话,若那口灿莲花的不是妙玉,而是个丑怪的老尼姑,又或者干脆就是个大和尚,宝玉多半未必会如此执迷。   但妙玉非但是人间绝色,还是位佛法精深学识渊博的人间绝色,且她原本只是以清冷高傲著称,如今却别添三分异彩,堪称是又冷又欲。   宝玉虽未必存了亵渎之心,却先天的想要与之亲近。   况在怡红院里每每睹物思人,一些丫鬟婆子的态度也远不如从前,两厢一对比,就更让贾宝玉觉得此间乐不思蜀了。   不过明明让他乐不思蜀的是牟尼院,他却天真的将之扩大到了整个宗教界,对跳出红尘不在三界的向往与日俱增。   这天傍晚,他骑着马意犹未尽的回到家中,却正撞见探春的马车先一步进了角门。   宝玉下意识勒住缰绳,然后将马交给门房牵着,自己做贼似的探头往里张望,果不其然看到袭人跟着探春下了车。   奇怪的是,袭人并未侍奉左右,而是缀在了探春和一众丫鬟后面,步履间颇有些艰难。   里面帮着卸车的奴仆,见三姑娘带着人去的远了,便好奇的探问:“三姑娘这是去哪儿了,怎么一出门就是一整天?”   “还能去哪儿?去紫金街看房子了呗!”   车夫牵着缰绳笑道:“焦大爷新置办的婚房,本来是想买大一点的,但总不好越过史大姑娘去,所以也买了个两进的院落,今儿请三姑娘去,就是想让她看看该怎么修缮一新。”   又有人问:“那袭人又是怎么回事,怎么一副不合群的样子?”   “这我就不清楚了,好像是焦大爷单独喊了她去,在屋里待了好一阵子才出来。”   车夫嘴里说是不清楚,但那挤眉弄眼的,谁看了都忍不住心生暧昧。   先前发问那人见状,又摇头晃脑的感叹:“要我说这袭人也算是有本事,先前把二爷哄的什么似的,现如今又攀上了焦大爷的高枝儿,以后……二爷?!”   那人正说着,忽然瞧见门洞里宝玉正两眼发直的望着这边儿,直吓的尖叫一声面无人色——虽说宝玉最近待遇大大下降,但那也不是几个奴仆能随意议论的。   这一声尖叫,倒把贾宝玉给惊醒了,他趋前两步扫视众人,见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与自己对视,又咬牙道:“是我特意拜托焦大哥,请他对袭人高看一眼的!”   说完这话,他心中的郁郁顿时消弭了不少,这或许就是‘放下’和‘成全’的力量吧。   宝玉再次扫视众人一番,然后背着手径自往大观园行去。   沿途他都在犹豫,要不要寻宝姐姐,当面问清楚她真正向往的是什么,可又担心宝姐姐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自己承受不来。   就这么一路纠结着回到了怡红院里,刚进门就听麝月道:“二爷,方才有人特意给您传消息,说是甄家的甄宝玉已经被押送到京城了,如今正在大理寺天牢候审。”   宝玉听了,当即抬手拍着脑门道:“该死、该死,我怎么把这事儿忘了!”   当初离开金陵时,他特意去探视了甄宝玉,待得知甄宝玉即将解送京城,当场许诺到了京城一定竭尽所能的照应甄宝玉,偏回京之后他先是遭到了打击,然后又痴迷道理禅机无法自拔,早把甄宝玉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   如今骤闻甄宝玉已经进京,贾宝玉又悔又愧,恨不能立刻就去天牢探监。   “二爷别急啊!”   麝月忙扯住他劝道:“且不说天色已晚,就真去了,二爷敢保证一定就能见得到甄公子?不如早些安歇,等明儿一早去求求焦大爷——当初琏二爷遭逢大难,全赖他领着薛大爷去探监,只要焦大爷答应出面,非但能见到人,说不得还能照应一二呢!”   贾宝玉面露迟疑之色,说是放下、成全,可他暂时依旧不愿意再与焦顺照面。   但事关甄宝玉,他犹豫再三还是点头道:“那我明儿就去拜托焦大哥。”   一夜无话。   第二天天不亮宝玉就赶到了紫金街,将正准备去衙门的焦顺堵了个正着。   焦顺听完他的来意,立刻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儿呢,其实史家和甄家也沾亲带故,湘云也希望我能帮他家一把,前几日我找大理寺柳少卿疏通了疏通,说是老的放不出来,未入官场的小字辈或许还能融通一二。”   顿了顿,他明知故问:“你说的这个甄宝玉可曾做过官?”   “没有、绝对没有!”   贾宝玉喜出望外,抓着焦顺的手腕激动道:“哥哥可一定要帮忙把他救出来,只要能救他出来,你让做什么都成!”   这是他的老毛病了,一激动就爱胡乱许愿。   焦顺摇头笑道:“举手之劳罢了,用不着这么客套——这样吧,你不是要去探监么,我给大理寺那边儿修书一封,等见了那甄宝玉,你先把话跟他说清楚,等出来想继承家产是没指望了,往后多半也做不得官。”   “还做什么鸟官!”   宝玉脱口道:“以后他就同我在一处,有我吃的用的,就有他吃的用的!”   说完又觉得不对,忙陪笑道:“哥哥是好官,是为民做主的官,自然不是鸟官。”   “行了、行了,别给我戴高帽子。”   焦顺摆摆手,就近在门房写了一封信。   贾宝玉接过来只告一声罪,就迫不及待的打马而去。   等到了大理寺,将那封写给柳芳的信拿出来,果然一路畅通无阻,顺利在天牢里见到了形貌憔悴的甄宝玉。   两个宝玉隔着铁栏杆对上视线,眼中都泛起了泪花来。   贾宝玉先开口:“我来迟一步,让你受苦了!”   甄宝玉立刻摇头:“这话从何说起,我们甄家老少七十余口被带到京城也有好几天了,你还是头一个来探监的——唉,往昔甄家富贵时知交遍天下,如今一朝落魄,却是再难寻见几个朋友。”   宝玉也忍不住唏嘘,因为身世背景性格脾气,甚至连同名字和外貌都有七八分相似,所以他是最能共情甄宝玉的人。   正觉心中凄凉,忽听甄宝玉笑道:“对了,你虽是头一个来探监的,却不是我在天牢里见到了第一个‘外人’——前天有个什么大和尚,被请来超度即将处斩的贪官,也不知怎么就瞧出我有慧根,隔着栏杆说了好些话。”   “你也有慧根?!”   这下贾宝玉顿时转悲为喜,欢快道:“那大和尚都跟你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   甄宝玉摇头道:“就是说了些道理禅机——对了,其中有些东西倒与你先前探视我时,读给我的那首《好了歌》有些相似。”   “竟有此事?!”   贾宝玉两手抓着栏杆,激动道:“那大和尚是哪个庙的,我有时间定要去讨教讨教!”   甄宝玉再度摇头:“这他却没告诉我,只说是有缘自会再见。”   贾宝玉顿时沮丧起来,不过很快又振奋精神道:“那就等以后碰见再说——其实我这次回到京城后,也时常请一位大师指点迷津,若不是沉迷其中,也不会等到现在才来看你。”   甄宝玉听了,不由奇道:“你这次回京,不是为了你堂哥的事情么?怎么还有空去见什么大师?”   “那事儿早解决了!”   贾宝玉忽然想起焦顺的说辞,忙道:“你放心,焦大哥已经答应要替你疏通,想必过不了多久,你就能出来了!”   “焦大哥?”   甄宝玉愣了一下,旋即喜道:“你说的可是通政使焦大人?!”   “除了他还能有谁?你们家和史家不也是老亲么,如今湘云妹妹发了话,焦大哥自然是要尽一份心力的。”说完,他又怕甄宝玉想多了,于是补充道:“不过他也说了,你家中的长辈多半指望不上,也就是你这般没做过官的年轻人,还能救上一两个出来。”   顿了顿,又补充道:“且出来后既不能继承家产,更不能入朝为官!”   本来说到这里,他就该告一段落了,但说话间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激动道:“对了!既然你我皆有慧根,等你出来咱们何不一起遁入空门,再不理会这世间的是是非非纷纷扰扰?!”   他如今虽然一向想要遁入空门,但也不无忧虑忐忑,譬如说和尚当中极少他这样富贵出身的年轻公子,彼此万一相处不来可怎么好?   但若是甄宝玉肯和他一起出家,两人比翼双飞在……呸,两人一同精研佛法彼此关照,岂不好过他孤家寡人独自修行?!   “这……”   甄宝玉有些迟疑,家中一朝败落树倒猢狲散,他虽然也因此产生了厌世的倾向,但更多的还是希望有朝一日能重振家业,而不是出家做和尚。   不过眼下即便出了狱,自己也是无依无靠身无分文,与其为家计事奔波劳碌,还不如投其所好,先在庙里卧薪尝胆积蓄力量。   反正出了家又不是不能还俗。   这般想着,甄宝玉便也装出一副激动的样子,用力点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贾宝玉闻言顿时大喜过望,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疯狂的摇着栏杆,嘴里嚷道:“好好好,以后咱们两个就是同道中人了!” ###第八百三十六章 连环   直到离开大理寺二里地远,贾宝玉那股兴奋劲儿才渐渐消下去,然后又开始为了怎么才能顺利出家而烦恼。   抛下红尘出家做和尚,最对不起的人就是父母和妻儿,父亲见在金陵守孝,暂时无需考量;母亲早已经对自己失望透顶,如今已经将希望寄托在了兰哥儿身上,倒也不用担心她会太过伤心。   至于儿女……   自己眼下还没有呢。   所以最大的阻碍就在宝姐姐身上,最好是能找宝姐姐谈一谈,看看她有什么需求,是自己可以做到的,然后争取了无牵挂的遁入空门。   不说说归说,一想到要去见宝姐姐,他心下就有些怵头,毕竟回来都这么些天了,夫妻两个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一路瞻前顾后想东想西。   回到府里,贾宝玉站在内仪门附近的十字路口,正犹豫是直接去找宝姐姐把话说清楚,还是先回怡红院,等个合适的机会再摊牌,结果忽然就得了传召,说是王夫人早就恭候多时了。   宝玉不敢怠慢,忙转道直奔清堂茅舍。   等到了清堂茅舍里,就见王夫人正独自一人面沉似水的坐在客厅里。   贾宝玉心里头愈发打鼓,挪到近前恭恭敬敬的见了一礼,连头也不敢抬起来。   “唉~”   王夫人见状轻叹一声,无奈道:“家里如今也不指着你上进,况你去了妙玉那里,病情确实减轻了不少——可这也不是你一天到晚不务正业,总在那尼姑庵里打转的借口。”   贾宝玉这才知道母亲是‘误会’了,忙解释道:“太太明鉴,我今儿没去牟尼院,是去大理寺探望甄公子了。”   “甄公子?哪个甄公子?”   “就是江南甄家的甄宝玉啊!”   “这么说,你是去牢里探监了?”   “正是。”   贾宝玉就将自己听说甄宝玉被解送到了京城,于是一早去焦家堵门求助焦顺,最后非但成功见到了甄宝玉,还得了焦顺许诺,表示会想办法将甄宝玉解救出来的事情说了。   王夫人听罢点点头,赞道:“到底是畅卿,换了别人躲还来不及呢。”   贾宝玉听了就有些不自在,虽说他也承认焦顺的功劳,可自己不也主动去探监了吗?   刚想到这里,就听王夫人又道:“你这也算是尽了一份心,以后记得离那甄宝玉远些,也别再去什么牟尼院了——既然仕途断绝,那家里的事情你就多担待些,等回头我让周瑞带你去各处转转,庄子、商铺都要学着管起来。”   贾宝玉一听这个就觉得头大无比,但也知道自己仕途断绝,被安排打理家中产业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因此也不好在这上面说什么。   可他又不甘心乖乖就范,于是闷声反驳:“甄公子正是需要朋友帮忙的时候,正所谓患难见真情,我若在这时候避开他,却成什么人了?何况我早已经许诺要和他……”   说到半截,他忽然醒悟过来,忙又收住了话头。   “你又许诺了什么?”   王夫人满是警惕的追问:“这几年你经过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多?!若不是有畅卿从中转圜,只怕这荣国府早被你给败坏了!那甄家别人躲都来不及呢,偏你又上赶着去大包大揽,是不是非要让阖府上下都受了牵连,你才高兴?!”   “我没有!”   听到母亲误解自己的同时,又不忘吹捧焦顺,贾宝玉的情绪也一下子爆发了,他猛地抬起头,咬牙道:“焦大哥确实对咱们家有恩,可我不是已经把袭人让给他了吗?!”   回想起袭人岔着腿走路的样子,他一时眼圈都红了,什么‘放下’什么‘成全’,他要真能做得到早就是高僧大德了!   说穿了,不过就是自欺欺人罢了!   “袭人?”   王夫人微微蹙眉,旋即呵斥道:“袭人算个什么东西,也能称得上是报偿?再说了,她难道不是主动要求给三丫头做陪嫁丫鬟的?!”   顿了顿,又呵斥道:“你不要避重就轻,我是让你不要再见那甄宝玉,也别再去找妙玉,从今往后踏踏实实的给家里做些实事,好抵偿……”   “我、我办不到!”   贾宝玉一咬牙,干脆破罐子破摔,把话给挑明了:“实话不瞒太太,我已经和甄公子约好了,等他出狱后我们就一起遁入空门,再不理会这俗事里的纷纷扰扰是是非非!”   说完,直接屈膝跪倒:“还望母亲能够成全孩儿!”   “你、你……”   听宝玉终于挑明了心思,王夫人先是如释重负,旋即想到养育这么多年的儿子,最终却要抛家舍业去做和尚,一腔心血全都付诸流水,又忍不住悲从中来。   最后她勉力定了定神儿,质问道:“你这么做怎么对的起我和老爷,怎么对得起宝钗?!我和老爷倒罢了,本也没指望你能给我们养老,可宝丫头呢?!钦命在身,又不敢擅自和离,如今你不管不顾一走了之,却叫她日后如何自处?!”   “我、我……”   听母亲祭出宝钗这个杀手锏,贾宝玉的气势又肉眼可见的弱了下来,嗫嚅半晌,最终讪讪道:“我也正想找宝姐姐商量商量呢。”   “商量?”   王夫人冷笑:“商量,你想怎么商量?”   “这……我暂时还没想好,反正是我对不起她,要打要罚都使得。”   啪~   听了宝玉这话,王夫人气的一拍桌子,怒道:“她要的不是打你罚你,要的是后半辈子的依靠!你大嫂虽说也是嫁过来不久就守了寡,可好歹还有个兰哥儿可堪慰藉——可宝丫头呢?你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怎么办?!”   贾宝玉先是语塞,旋即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脱口道:“那我就和她生一个孩子好了!”   “呸~”   王夫人狠狠啐了一口,指着门外切齿道:“好好好,你现在就去告诉宝钗,说你为了要抛妻弃子,想先跟她生个孩子再出家,你去说啊,你倒是去说啊!”   先前的对答,她多少有演戏的成分,但这一刻是真的被气到了,薛姨妈虽然也曾想过让两人生儿育女,但那是为了弥合夫妻两个的隔阂冲突。   可宝玉这又算什么?!   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抛妻弃子?!   贾宝玉听母亲这么一说,也觉得自己欠考量,宝钗真要知道了他的打算,不把人打出来就算好的了,怎么可能答应这样的事?   于是尴尬的耷拉下脑袋,再不敢多说半句。   客厅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王夫人平复了一下心境之后,这才又照着台本问:“那天你在门外都听见了吧?”   这话虽然说的很是含糊,但宝玉还是第一时间听懂了,他诧异的抬头看了眼王夫人,旋即又低下头,轻轻的‘嗯’了一声。   王夫人叹了口气:“这事儿怪不得宝钗,当初你焦大哥同薛家一度确曾谈婚论嫁,要不是你跳出来反对,两家只怕早就结成秦晋之好了。”   “你三妹妹近来如何,你也是瞧见了的,眼下虽是你大嫂管家,可她要出来说句话,连我都得掂量掂量。”   “本来只要你好端端的,纵比不上畅卿,起码也算是门当户对亲上加亲,偏你搅黄了人家的好事,又把好端端的一桩婚事给弄成这样……却叫宝钗如何不悔?!”   说到这里,王夫人用帕子沾了沾眼角,叹道:“我最近见了她和你姨妈,都觉得脸上臊的慌!”   贾宝玉听完也是又愧又悔,当初他听说焦顺要娶宝姐姐,一时冲动跑去大吵大闹,非但害了金钏的性命,还彻底断送了木石前盟。   虽然如此,当时他仍旧认为自己阻止了一场悲剧,毕竟宝姐姐菩萨似的人物,怎能嫁给粗俗且家奴出身的焦顺?!   可现在呢?   即便再怎么不喜欢仕途官场,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与焦顺早已是云泥之别,而论对妻妾的体贴入微照顾周全,自己更是远远不及。   回头看看,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完全就是损人不利己!   想到因此而留书远走的林黛玉,贾宝玉就觉得痛彻心扉,如果说袭人和宝钗的事情,像是一根刺扎在心坎的话,那林黛玉留书远走销声匿迹,就如同是在他心底挖了个大窟窿,怎么填也填不满。   悔不当初之余,心下的嫉妒也由此减轻了许多,放手与成全再度占据了上风。   自己已经害了金钏、负了林妹妹、坑了宝姐姐,如今既知道错了,在出家之前,总也要尝试着做出些弥补吧?   但具体该怎么弥补,贾宝玉一时却又摸不着头脑。   他这一走神儿,客厅里再度陷入了寂静当中。   按照甲计划,这时候王夫人应该直奔正题了,但话到了嘴边,她却又实在说不出口。   好在焦顺从来都有两手准备,于是她一脸无奈的摆手道:“罢了、罢了,我是管不了你了,你自己回去好生想想吧,真要是一门心思想出家,我也不拦着你,只要你自己觉得问心无愧就好。”   宝玉听完,半晌没有反应,过了好一会才缓缓躬身告退。   等到了院门外,他看着前面青葱碧绿的林间小道,忍不住长叹一声:“人生在世不称意,何如散发弄扁舟。”   这一刻,他心下突然冒出个念头,就算是去当和尚,最好也要当个游方僧,这样才能和家中的纷纷扰扰彻底做个了断。   想到和甄宝玉一起托钵化缘,游遍大江南北的情景,他原本低落的心情,又逐渐高涨起来,于是边走边诵:“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兴到浓初,干脆折了根树枝做拐杖。   有仆妇远远见了,都道这必是被太太打折了腿。   贾宝玉却自觉有三分东坡余韵,本想着狗尾续绍的应和一首,无奈才穷智短,还没等琢磨出个端倪,人就已经到了怡红院。   他自觉无趣,随手将那树枝抛进溪水里,迈步跨过了门槛,结果进门就见侍书正与麝月说些什么,麝月直个劲儿的摇头,侍书却似乎不肯作罢,依旧比手画脚的追问。   麝月也不知是恼了还是羞了,脸上红彤彤的一片。   宝玉见状正待过去询问,侍书冷不丁瞧见他,忽就慌张起来,飞快的向宝玉行了一礼,然后夺门而逃。   这下子宝玉越发好奇了,于是拉着麝月追问道:“侍书是来做什么的?是三妹妹让他来的,还是她自己有事找你?怎么她一看到我就跑了?”   麝月起先支支吾吾的不肯说,后来也不知想通了什么,才羞臊道:“其实她是为了袭人姐姐来的。”   “为了袭人?”   宝玉一听与袭人有关,愈发认真起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就是、就是……”   麝月又支吾半晌,惹得宝玉两声催问,这才道出实情:“听侍书说,今儿在那边儿袭人被焦大爷喊过去问话,也不知怎么就给梳拢了。”   宝玉心头猛地一揪,嘴里也莫名多了些酸涩苦味。   虽然早就猜到了,但猜到和被证实毕竟还是不一样的。   这没什么、这真的没什么!   本来就是自己拜托焦大哥,要他多多关照袭人的,如今未等过门就、就……应该也算是一种特殊关照吧?   麝月看似低着头,实则却在偷眼观察宝玉的表情,她也是刚刚才意识到,这是个彻底抹除袭人影响的好机会,所以才会把话说的如此直白。   宝玉这时候定了定神,强笑道:“那这和侍书来找你又有什么关系?”   “这……”   麝月脸上一红,羞道:“三姑娘怕袭人提前有了身孕,就差侍书过来问问,看咱们这边儿可有避子汤一类的东西——我说没有,她却死活不信,正说着二爷就来了。”   宝玉这才恍然,然后却又不解道:“咱们没有吗?”   麝月摇头。   宝玉也是这两年才听说了避子汤之类的东西,但却始终没怎么留心,如今听说三妹妹以为自己有,麝月却说没有,心下就不免泛起了嘀咕。   湘云嫁过去没多久就怀上了,珠大嫂、邢家姐姐也一样……   凤姐姐也是过门后不久就生了巧姐儿,如今又生了儿子。   还有那搔首弄姿的夏金桂。   按说自己这三四年也没少耕耘,偏麝月她们又没用避子汤,那怎么……   难道自己这上面有些艰难?   贾宝玉顿时就不自信了,也更没有勇气把那‘歪主意’说给宝姐姐听——万一要是十年八年都生不出来,那自己托钵化缘游遍四海的愿望,还怎么去实现? ###第八百三十七章 成全   午后。   宝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先是为袭人的事情唏嘘,继而又为宝钗的事情发愁。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就将这两件事情拼接到了一起:   已知宝姐姐后悔嫁给自己,睡里梦里都在呼喊焦大哥;已知自己是打定了主意要斩断尘缘,与甄宝玉一起遨游天下的;已知宝姐姐需要一个未来依靠,而自己又不太可能给她留下一儿半女。   那是不是说,只要自己不在乎这个孩子是谁的……   把最后这个条件放上去,宝玉顿觉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可问题是,这样的事情也太……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会纵容自己的妻子,主动怀上别人的孩子呢?!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哪怕从一开始,贾宝玉就打定主意抛妻弃子,完全不打算养育这个孩子,但还是很难接受这种事情。   可不这么做,自己又该如何斩断尘缘超脱一切?!   贾宝玉只觉得五脏六腑仿佛都打了结,躁郁烦闷的起身转到书房,先提笔在纸上写下‘放手、成全’四字,然后越看越觉得刺目,索性狠狠团了丢进纸篓。   但他在书桌前呆坐半晌,又忍不住铺开宣纸,重新写下了这四个字。   这次他凝目许久,最后缓缓的将字条团了,随手抛在桌角,两手抱头苦闷的趴到了书桌上。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重复先前的动作,只是这次盯着那四个字看了好一会儿,非但没有将其团起来,反而又力透纸背的写下四个大字:难得糊涂。   可写字容易,真要身体力行就难了。   于是他写完之后再次凝目半晌,忽然长叹一声起身回到了卧室里,仰躺在床上两眼无神的看着屋顶,连晚上麝月喊他吃饭都一动不动。   麝月担心他又发了癔症,忙悄悄禀给了王夫人。   王夫人得报沉默半晌,回了句‘知道了’,然后就再也没有下文了。   麝月无奈,只好在床边打地铺,亦步亦趋的守了宝玉一夜。   宝玉一夜没睡,她也一晚上没敢合眼。   到天亮时,困的上眼皮直和下眼皮打架,正勉力支撑着,忽见宝玉直挺挺的坐了起来,穿上鞋就要外走。   麝月吓了一跳,也忙爬起来追问:“二爷,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去找宝姐姐!”   贾宝玉回答的斩钉截铁。   麝月一愣,见宝玉已经出了卧室,忙又跟上去小心翼翼的探问:“您找二奶奶是有什么事儿想说吗?要不要先跟太太商量商量?”   “不用!”   贾宝玉坚定摇头:“我都已经想好了,既然是要看破红尘,又有什么放不下,成全不了的?阿弥陀佛,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必惹尘埃。”   他将六祖慧能的偈语改了一个字,借以表达自己准备放下一切,不沾因果的想法。   麝月虽然听的懵懵懂懂,但却从那阿弥陀佛当中嗅到了危机,下意识扯住贾宝玉的胳膊急道:“二爷,你、你不会又被那些道理禅机迷了心窍吧?!”   宝玉侧头对她一笑,摇头道:“你不懂的。”   说着,轻轻挣脱了她的手,再次迈开双腿大步流星朝前。   麝月一犹豫,提着裙子跑回去,让芳官速去禀报太太,然后自己才有一路狂奔着追了上去。   她沿途生怕宝玉见了宝钗,会是针尖对麦芒一触即发,可等到了地方,宝玉见到出来倒洗脸水的莺儿,却是一脸的和颜悦色。   只是那笑容里,隐隐多了些距离。   “劳烦姐姐进去通禀一声,就说我有要紧事想跟宝姐姐商量。”   莺儿听了,端着洗脸盆诧异的打量了宝玉几眼,见他那圆圆的脸上竟有几分宝相庄严,犹豫了一下,丢下洗脸盆道:“那你在这儿等着。”   说着,转身回了屋里。   “哼~”   麝月本来松了一口气,见她如此态度,又忍不住冷哼道:“真是没规矩,连声二爷都不叫。”   宝玉却是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架势,甚至还有闲心端详这院里的格局——原本作为婚房,这院里布置的堪称花团锦簇,但现在那些奇珍异草却被移走了大半,只剩下寥寥几朵素净的。   这正是薛宝钗的喜好,以前在蘅芜院便是如此,她的闺房甚至被戏称为‘雪洞’。   这时候莺儿又折了回来,皮笑肉不笑的招呼道:“奶奶让你进去说话。”   宝玉立刻迈步走了进去。   麝月也想跟进去,却被莺儿横臂拦了下来。   麝月小嘴一扁,也只好留在门外竖起耳朵听动静,准备等里面闹起来打起来,就赶紧进去劝架。   但宝玉和宝钗见面后,彼此却都出奇的平静,或者说是冷淡也可以。   事实上,宝钗这几天一直都在等待,但等的并不是贾宝玉,而是王夫人——她满以为,王夫人得不到自己的答复,还会主动找上门来,却不料等到的竟是贾宝玉。   可宝玉这时候来找自己,又会是为了什么呢?   亲手斟了一杯茶,薛宝钗平静的问:“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我……”   宝玉迟疑一下,然后断然道:“我想要放手,也想要成全姐姐!”   宝钗脸上微微变色,但很快又平复下来,素手轻轻撩动着身前的茶杯,淡然道:“这么说,你是打算与我和离?”   “这……”   贾宝玉一下子怔住了,半晌才挠头疑惑道:“不是说咱们这桩婚事是钦点的,不能随便和离吗?”   薛宝钗发现自己猜错了,就更不明白宝玉的来意了,于是便静等着他给出答案。   贾宝玉见宝姐姐没有回答,也就没又再纠结这事儿,深吸一口气,愧疚道:“当初若不是我鬼迷心窍,跑去太太那边儿大放厥词,姐姐只怕早就与焦大哥结为秦晋之好了。”   薛宝钗微微挑了挑眉,这事儿其实是她自己先否定的,不过宝玉那场大闹,也确实导致了这桩婚事正式告吹——可这时候,宝玉跑来旧事重提又是为了什么?   宝玉又道:“有湘云和三妹妹做对比,姐姐会后悔也并不奇怪,如今我一心要遁入空门,自此再不理会这尘世间的凡尘俗世,正可助姐姐弥补当初的遗憾。”   薛宝钗这才明白宝玉的来意。   对于王夫人提出的那个荒唐建议,她一直以来最担心的就是宝玉无法接受,却哪里想的到,宝玉竟会主动提出要‘助’自己一臂之力!   她下意识试探道:“谁让你这么说的?”   旋即又觉得自己的反应不太对,于是添了三分怒意质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我想……”   别看宝玉方才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可见宝姐姐发了怒,他一下子就软了,期期艾艾的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就是想在出家之前,帮姐姐找个依靠。”   “什么依靠?怎么找?!”   薛宝钗步步紧逼。   “就是、就是……”   贾宝玉愈发慌乱,几乎不敢再面对宝钗,错开视线就想夺路而逃。   宝钗见状,抢先起身强硬道:“你若不在这里把话说清楚,那咱们就去太太面前分说!”   “别、千万别惊动太太!”   宝玉两手乱摇,好容易劝宝钗重新落座,他缩着脖子耸着肩膀,讪讪道:“姐姐先不要恼,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就是想……”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了心情,然后咬牙道:“你看,大哥虽英年早逝,但大嫂好歹也有个兰哥儿傍身,而我这一出家和死了也差不多,所以就想着给姐姐找个后半辈子依靠……”   “怎么?”   薛宝钗斜藐着他冷笑道:“二爷这是可怜我,要施舍我一个孩子,然后再把抛妻弃子演个全套?!”   “不不不!”   见宝钗眼睛里透着寒意,贾宝玉连忙解释道:“我是要成全姐姐,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   “你这左一句成全,右一句成全的,到底是要成全什么?!”   “这……”   贾宝玉低下头,嗫嚅道:“我听说姐姐最近,睡里梦里都在呼唤焦大哥的名字,或许、也或许……焦大哥若肯照拂,你、你们母……母子,肯定也能……”   哗啦~   忽然间,薛宝钗暴起将桌子掀翻在地,指着外面喝道:“恬不知耻!你给我滚,你给我滚出去!”   宝钗能理解王夫人,毕竟王夫人是怕自己回到娘家后,将她对自己做过的事情捅出来,所以才会出此下策。   可宝玉呢?!   他主动跑来说要‘成全’自己,骨子里却是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自己要是痛快认下此事,又成什么人了?!   眼见宝玉被吓懵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宝钗干脆绕过去一脚踹在他的圆凳上,直将宝玉踹了个四仰八叉,然后又指着外面再度喝道:“滚,你给我滚出去!”   这时麝月和莺儿前后脚冲了进来,一个护住宝钗,一个急忙扶起宝玉。   宝玉这时候也才清醒了些,再度试图解释:“我、我没别的意思,真的是想成全……”   “滚!”   一个花瓶砸了过来,擦着他的脚面落在地上,咔嚓一声摔的稀碎。   宝玉被吓的一跳三尺高,恰巧又被麝月用力拉扯,便忙顺坡下驴的逃了出去。 ###第八百三十八章 书接上回   从宝钗院里出来,麝月跟在失魂落魄的宝玉身后,几次三番的旁敲侧击,想要弄清楚夫妻两个到底是因为什么又闹了起来。   可宝玉却只是摇头叹气,半句不肯多说。   就在主仆两人走到沁芳桥上的时候,对面也风风火火走来几人,为首的正是王夫人,后面除了彩霞彩云几个,被派去报信儿的芳官也混在其中。   宝玉见状回头扫了眼麝月,然后硬着头皮上前见礼。   “你……”   王夫人急切的话语到了嘴边,又生生憋了回去,冲左右拂袖道:“你们先去守好桥头。”   众人忙分作两拨,各自把守住拱桥两侧。   王夫人则是带着一脸尴尬的宝玉,来到了正中的凉亭里,她也不坐,就这么面沉似水的盯着宝玉问:“你方才去宝丫头那里做什么了?不会真的当着她的面,把那馊主意说出来了吧?!”   “没、没有。”   宝玉弱弱的否认着,听起来一点底气都没有,毕竟他虽然没有说那原版的馊主意,却换了个更为荒唐离奇的。   “那还好。”   王夫人假装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拿帕子擦了西侧的石头条凳,坐下后继续问:“说说吧,你跟宝丫头见面后都聊了些什么?”   宝玉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一会儿看看桥头一会儿看看桥尾,就是不敢和王夫人对视,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怎么回事?”   王夫人的脸色又转而严肃起来:“你到底跟她说什么了?!昨儿连先生一个孩子,然后再抛妻弃子的话,你都好意思说,难道还有比这更难说出口的话?”   “这个……”   贾宝玉鬓角上都沁出细汗来了,心说宝姐姐好歹还是收益的一方,听完自己的主意反应都这么大,若是母亲听了,还不定要怎么暴跳如雷呢。   “你说不说?!”   王夫人见他依旧支吾,索性站起身来道:“你不说,难道我就不能去问宝钗了?哼,你等我问清楚了,再和你算账!”   说着,作势就要往前院去。   “太太留步!太太留步!”   贾宝玉大惊,先是呼喊两声,然后干脆扯出王夫人的袖子,哀求道:“我说、我说还不成吗?太太千万别去找宝姐姐,她、她如今正在气头上呢。”   “你果然又惹祸了!”   王夫人咬牙坐回原位,瞪着宝玉道:“快说,若敢有半句谎言,我、我我我……我就把你赶回金陵,让老爷亲自问你!”   “儿子不敢、儿子不敢。”   宝玉解释两句,红涨着面皮,终于是把先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   说到自己那个更为荒唐的主意时,他几乎把头埋进了胸口,看都不看王夫人一眼。   也亏得他没看,否则大概率会察觉出王夫人的异样。   王夫人虽然对焦顺的手段已经颇为信服,可也万没想到不用自己督促提点,宝玉就自己朝着这条道上去了。   果然是化被动为主动!   不过王夫人却是半点都高兴不起来,若不是担心薛宝钗和离之后,把自己做过勾当揭发出来,她又何尝愿意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罢罢罢。   事已至此,再想后悔也已经晚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演。   想到这里,王夫人咬牙做金刚怒目状,起身就是一巴掌抽了上去:“逆子,你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做出这等事?!”   宝玉只觉得半边脸上火辣辣的疼,却不敢抬手去捂,就这么一声不吭鸵鸟似的站在那里。   王夫人又缓缓坐了回去,哀叹道:“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   宝玉依旧沉默以对。   王夫人又是一阵唉声叹气之后,忽然又站起身来。   宝玉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旋即见王夫人二话不说就往桥头走去,忙跟上去讪讪的探问:“太太,您这是要……”   “我先去看看宝钗!”   王夫人回头瞪了他一眼,咬牙道:“她本是个心气高的,偏一再让你羞辱,若因此闹出个好歹来,我怎么跟你姨妈交代?!”   宝玉有羞又愧,支吾道:“那、那您好生开导开导她,再替我说一声对不起——不过我是真的想要成全她,绝没有羞辱她的意思。”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王夫人又呵斥一声,然后再不理会宝玉,径往前院行去。   等到了薛宝钗处,正撞见莺儿提着笤帚簸箕出来。   两下里撞在一处,莺儿不情不愿的见了一礼,王夫人便问:“你们奶奶呢?”   莺儿硬邦邦回道:“奶奶被二爷气的够呛,正在屋里伤心呢。”   王夫人也顾不上与她计较,吩咐彩霞彩云等人在外面等着,自己独自一人挑帘子进到了屋里。   彼时屋内已经重新收拾齐整,听到动静的薛宝钗虽起身相迎,却并没有出门相迎,见到王夫人之后态度也是冷淡的很。   不过在宫里的时候,王夫人就已经习惯了。   当下自顾自的往椅子上一坐,轻叹道:“这确实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最好的选择?”   薛宝钗嗤笑一声,反问:“只怕是最好的算计吧?!”   顿了顿,又补了句:“这里面肯定少不了焦畅卿在背后使力,是也不是?”   王夫人倒也没否认,只平静道:“现如今宝玉是一门心思想要遁入空门,我也早就乏了,没亮相再跟他胡闹,与其这么耗着,还不如你们夫妻各取所需。”   “各取所需?”   宝钗依旧是阴阳怪气:“到底是我所需,还是你们所需?”   王夫人沉默半晌,然后在宝钗疑惑的目光中,缓缓起身道:“那你自己再想想吧,等明儿我再来找你。”   说着,竟是毫不迟疑的离开了。   这下子倒把宝钗给弄懵了,搞不清楚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却说王夫人从宝钗屋里出来,便沉着脸长吁短叹,任谁看到了都知道她在宝钗面前碰了钉子。   等见了宝玉,宝玉自然也是这么认为的。   当下小心翼翼的问:“太太,宝姐姐没、没说什么不中听的吧?”   王夫人瞪了他一眼:“你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就算她说的再不中听,我还不是只能听着?!”   然后又叹道:“唉,宝钗正在气头上,说什么也是听不进去的,且缓一缓吧,等我明儿再去劝劝。”   于是自这日起,王夫人几乎每天雷打不动的去见宝钗,见了面也不多说,来来回回就是那几句话,等宝钗拒绝了抬屁股就走人。   回头又将宝玉好一通数落。   就这么连着五六天,宝钗也终于回过味儿来了,于情于理自己都不可能轻易答应这事儿,而王夫人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她每次来的目的,一是做足姿态,二是拖时间。   估计只有她或者她背后的焦顺,觉得时机成熟了,才会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果不其然。   等到了四月二十九这日,王夫人还没来,薛姨妈先来了,见着女儿也不说话,只在那里哭天抹泪。   薛宝钗见状头的大了一圈,无奈问:“妈妈是不是听人说,宝玉主动提出要让我从了焦大哥?”   这一说,薛姨妈哭的更伤心了。   王夫人拿出这个荒唐的办法,还能说是为了宝钗考量,毕竟作为婆婆,明面上这对她完全没有任何好处。   可宝玉呢?!   他这分明是为了当和尚,就想把宝钗当累赘、当货物推给别人!   这让薛姨妈怎能不恼、怎能不恨、怎能不悔、怎能不悲?   宝钗见状,一边摸出帕子递给母亲,一边无奈问道:“姨妈这回请您过来,还说什么了?”   薛姨妈又哭了一会儿,这才哽咽道:“也没别的,她就让我提一提你哥哥的事儿。”   “哥哥怎么了?”   “他已经去通政司当差了,听说前两天还跟着畅卿去了趟宫里,回来后阖府上下炫耀了个遍,连你嫂子也是没口子的夸他……”   薛姨妈说着说着忍不住露出笑模样,但转瞬间又收敛了,歉意的看着女儿欲言又止。   薛宝钗暗叹一声,道:“哥哥这回总算是知道上进了,妈妈可千万别忘了叮咛,让他不要得意忘形。”   等薛姨妈连声应了,她又唤了莺儿进门,命莺儿去请王夫人过来。   等王夫人闻讯赶到,三个人关起门来足足聊了一个时辰。   宝玉听闻此事,唯恐薛姨妈来找自己算账,先是在怡红院团团乱转,后又跑到二门夹道里翘首以待,直急的五内俱焚,才终于见王夫人从垂花门转入巷道。   “太太!”   他急忙迎上去,诚惶诚恐的打听:“您、您都和我姨妈说什么了?”   王夫人横了他一眼,挥挥手斥退左右,这才道:“你姨妈是听说你和宝钗又闹了别扭,这才找上门来的,我见瞒不住,就把你那馊主意说了。”   “啊?!”   贾宝玉大惊失色:“那、那我姨妈说什么了?!”   王夫人咬牙道:“你姨妈直气的胃疼,当下就说要你们两个和离,哪怕因此被朝廷追责也再所不惜!后来还是宝钗不想连累娘家,主动劝说快慰你姨妈,这才让你姨妈改了主意——不过……”   “不过怎得?”   “不过宝钗如此委曲求全,心里头自然也极不痛快,所以干脆破罐子破摔,说是就照你的主意来,只是过了后谁也不能反悔找后账!”   “这、这……”   这个结果却是宝玉完全没想到的,一时间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高兴。   “怎么?”   王夫人斜了他一眼,冷笑道:“如今遂了你的意,你难道又后悔了不成?”   “我、我没有。”   宝玉心虚的否认着,暗里却是五味杂陈。   他的性格一贯如此,冲动起来不管不顾,事后又时常变卦,若是当时宝钗直接答应了还好,可缓了这几日才答应,就让他心里莫名的不舒服。   但木已成舟,再想后悔也晚了。   王夫人紧跟着又道:“这事儿既然是你挑起来的,那你就得负责把它办妥——宝钗如今是赌气答应了,可畅卿那边儿还不知情呢。”   经她这提醒,宝玉才想到要完成这件事,自己还要主动去寻焦顺,设法让他答应……   一想到这里,宝玉就觉得满嘴苦涩,这可比说服宝姐姐,还让人尴尬羞耻百倍!   可谁让事情是他主动挑起来的呢?   即便是再不情愿、再觉得别扭尴尬,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拜托焦顺了。 ###第八百三十九章 他还要谢咱呢   通政司。   焦顺一边翻阅着公文,一边忍不住打着哈欠,以往基本都在采取物理手段避孕,如今骤然放开措施,再加上尤二姐这等积极响应的,难免就失了节制。   好在最近衙门里积攒的公务不多,他的几项谋划也是顺风顺水——小皇帝刚一提出要将电报挪到外朝,就得了无数歌功颂德,而将电报机置于通政司辖下的附加条件,也完全没有引发任何反对意见。   毕竟这电报本就是通政司在负责推广,再说小皇帝【太后】想让近臣掌握对外沟通的渠道,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基操。   只要肯接受内阁的监督就好。   目前这‘电报馆’已经选好了址,只等下月初一通政司的人正式入驻。   对了,前两日他带着薛蟠入宫,就是去了这‘电报馆’视察,明着说是要核算线路改道的花销,实际上就是带薛大脑袋去开开眼界、镀镀金。   至于后宫的风水工程,虽然还在为资金的事情扯皮,但吴贵妃已经做出了决定,大不了把车厂的干股卖掉,直接拿这笔钱当做工程款。   所以预计大概也是五月开始动工。   只是因为要分段施工,且要设法遮掩那条暗道,所以工程进度不会太快,最早也得是年底,稍稍耽搁一下就到明年开春了。   不过好饭不怕晚,只要足够稳妥,再等上半年多也不算什么。   这些暂且不论。   却说焦顺批阅了一下午公文,等到散衙回到家中,刚下马车就听说宝玉到访,已经在客厅里恭候多时。   焦顺掰着指头算算日子,就猜到了他此行的来意。   等见了宝玉,看他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焦顺立刻装作尴尬的样子,拱手道:“兄弟莫怪,我因受你托付不敢怠慢,那天原是想找袭人聊聊的,谁成想她却误会了,后来一来二去就……还望宝兄弟莫要见怪。”   贾宝玉听的脸上泛青,焦顺要是不提,他都已经快把这事儿给忘了。   如今旧事重提,却是让宝玉心下好一阵绞痛。   “这……”   等缓过来之后,他才苦笑着摇头道:“哥哥误会了,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那就好、那就好。”   焦顺松了口气,又拍着胸脯保证道:“你放心,等袭人陪嫁过来,我一定对她多多关照,若有个一儿半女立刻抬成姨娘!”   焦顺所说的这个关照,明显不是宝玉想的那种关照,尤其是涉及到儿女之说,更是挑动了宝玉有些敏感的神经。   但这事儿确实是自己主动拜托焦顺的,人家肯许诺给袭人抬姨娘,也完全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面对这等‘好意’,贾宝玉总不能鸡蛋里头挑骨头,于是只能酸酸的拱手道:“那我就先替她多谢焦大哥成全了。”   “好说、好说。”   焦顺故作豪爽的摆摆手,然后又好奇道:“既然不是为了这事儿,那兄弟你特意过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不等宝玉开口,他又着拍胸脯许诺:“若是有什么难处你尽管开口,做哥哥的能帮一定帮你办妥!”   “这、这个……”   说到自己这次的来意,贾宝玉一张圆脸顿时涨的火炭红,看着仿似要滴出血来似的,舌头也有些不听使唤,支吾半天都没说出句整话。   焦顺见状,便笑道:“这样吧,我让人置办一桌酒席,咱们兄弟边喝边聊。”   说完,也不等宝玉回应,就大声命人设宴款待。   趁着摆酒席的当口,焦顺抽空去后院换了身衣裳。   这期间,史湘云抱着小恩俊跟进里间,一边看着焦顺换衣服,一边好奇道:“宝二哥今儿是为什么来的?听说他足足在前厅等了你大半个时辰呢。”   “看样子好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焦顺装模作样的猜测:“我问他,他又支支吾吾的不肯说,所以我才命人摆下酒宴,等有三五分醉意,再说话就方便了。”   “唉~”   史湘云叹了口气,道:“三姐姐再过不久就要过门了,他也算是你的舅兄,若不是太为难的事儿,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放心,我帮他们家难道还少了?”   焦顺笑了笑,亲亲儿子又亲亲老婆,这才重又回到了前院客厅。   此时凉菜已经上齐了,热菜也上了两道,焦顺招呼宝玉落座,先给他满满斟了一杯。   宝玉也知道酒壮怂人胆的道理,故此二话不说先干了一杯,却没料到这酒度数颇高,当场辣的直吐舌头。   “吃菜、快吃菜压一压。”   焦顺忙给他夹了些清爽小菜,宝玉嚼了满嘴这才勉强压下那股辣劲儿。   焦顺明知故问的打趣道:“看来这回事情还不小,若不然你也不能这样。”   “确实如此。”   宝玉嚼着菜含糊不清的道:“我这回来,是有一桩私事,想请焦大哥你、你……”   说到半截,他又说不下去了。   他一咬牙,干脆又自斟自饮灌了一杯酒下肚,这回喝的更急,直呛的咳嗽个不停。   “你这又是何苦来的?”   焦顺一边帮他拍背,一边劝道:“且不说以前如何,咱们再过不久可是要做郎舅的,你有什么话直说就是,难道我还能不帮你?”   “我、我……”   贾宝玉看着焦顺,既感动于他的仗义,又不免心下酸涩,索性不管不顾又灌了一杯。   因用的中号酒杯,他的酒量又不行,喝的还快,这三杯酒下肚,就有些晕晕乎乎的。   也正是借着这股子眩晕劲儿,贾宝玉鼓起勇气道:“实话不瞒哥哥,我已经和甄公子约好了,等他出来就一起遁入空门游历天下!”   其实甄宝玉只答应遁入空门,可没答应要和他浪迹天涯。   “这……”   焦顺面露犹豫之色,也端起酒杯呡了一口,然后斟酌着道:“不是我要驳你的面子,出家这种事儿必须慎重,再说我作为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我找哥哥不是为了这事儿!”   宝玉急忙解释道:“我这一走,最对不起,也最无助的就是宝姐姐了,所以我就想着、就想着……”   他再度卡了壳,索性抄起酒壶对嘴灌了几口,然后将酒壶猛地往桌上一顿,红着眼睛道:“我就想着给她留个依靠!”   “懂了!”   焦顺做恍然状,旋即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倒不是做哥哥的有意瞒着你,实在是我这里真没什么生子秘方,最多也就是……嘿嘿,也就是勤能补拙罢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宝玉把手狠狠一挥,咬牙道:“我远走他乡,如何还能照顾到家里?所以我想、我想就近给她找个依靠。”   “就近找个依靠?”   焦顺适时露出惊愕的表情,反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这不会是再说我吧?”   “就是哥哥你!”   宝玉见焦顺终于听懂了,索性直接把话挑明:“我想让哥哥替我照顾她,若能有个一儿半女傍身,就最好不过了!”   这话说完,客厅里短暂的安静了一会儿,旋即焦顺哈哈大笑道:“兄弟这是喝糊涂了吧?这样的事情我真是闻所未闻,且不说弟妹肯不肯,单只是婶婶那一关就过不了!”   说着,他又给宝玉夹了些菜,道:“我就当你说的都是醉话,都是糊涂话,来来来,坐下吃菜,吃菜。”   “我没醉!”   宝玉激动道:“我是真心来拜托哥哥的!而且非但太太已经首肯了,连姨妈也已经默许了此事!宝姐姐、宝姐姐也一样……”   啪~   “住口!”   焦顺突然将筷子拍在了桌上,一脸恼怒的呵斥道:“这样的谎话你也敢乱说,真以为我不会去求证吗?!”   贾宝玉顿时软了,嗫嚅道:“这、这不是谎话,你若不信,就去问我母亲、去问我姨妈。”   “当真?”   焦顺还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摇头苦笑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这等事、这等事……”   宝玉知道到了关键时刻,借着酒劲儿直接屈膝跪倒,五体投地道:“我心意已决,还请哥哥成全!”   “你、这……”   焦顺手无足措,半场才叹道:“你可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再怎么着,也得容我想一想吧?”   听出他语气里的松动,宝玉忙趁热打铁道:“哥哥要是不答应,我今儿就不起来了!”   “你、你……”   焦顺颓然往后一靠,苦笑道:“这真是荒唐至极,荒唐至极。”   “那我就当哥哥答应了!”   贾宝玉松了口气,借着酒劲儿又一个头磕在地上:“多谢哥哥成全、多谢哥哥成全!” ###第八百四十章 十全十美【全书终】   呼哧、呼哧、呼哧……   狭窄低矮的密道里,焦顺半跪半匍匐,用手肘撑着地一点一点的往前挪着,深邃黑暗的空间里,几乎填满了他粗重的喘息。   这条从外朝通往后宫的密道,果然如同他先前预料的那样,并没能在龙源七年年末如期完成,而是拖到了次年的二月中旬。   顺带一提,就在上个月十五,朝廷正式改元‘同治’,彻底宣告了隆源时代的终结。   而焦顺这个旧时代的残党,此时正努力的向着最后的‘顶点’艰难跋涉。   不过这也太艰难了!   饶是前面为了通过一处狭窄的缝隙,焦顺不得不卸去了厚重的冬装,此时依旧被重重险阻搞的汗流浃背,错非这设计图就是他牵头搞出来的,他几乎都要以为这是针对自己搞出来的陷阱了。   好容易爬到一处宽阔处,焦顺也顾不得地上又脏又凉,一屁股瘫坐下来,靠着墙剧烈的喘息着。   其实会搞得如此狼狈,也怪他近来疏于锻炼,毕竟为了达成预期目标,他基本上是殚精竭力夜夜笙歌。   至于效果么……   ……   荣国府。   莺儿忙完了手里的活计,同小丫鬟在廊下有一搭无一搭的说着闲话,脑海里却忍不住又回想起了去年五六月间,在这处院落里不断上演的荒唐大戏。   记得那时,宝二爷总是站在西侧廊柱旁,自己则是站在东侧,他的脸色变化不定,自己则是一脸的嘲讽,双方全程都没有半点交流。   直到焦大爷志得意满的从闺房里出来,才会打破门外的沉默,但也会带来更浓烈的尴尬。   莺儿真不知道,贾宝玉当时到底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不过看他在确认宝钗怀孕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的剃度出家留书出走,从此渺无音讯来看,他肯定也已经达到了忍耐的极限。   那已经是去年七月底的事情了。   那时候阖府上下正沉浸在宝二奶奶怀孕的欢喜当中,除了少数几人之外,谁也没料到贾宝玉就这么突然遁入空门,然后留书远走他乡。   无数人唾弃他抛妻弃子,更有人怀疑,说他剃度出家是假,实际上是去找林姑娘了。   对此,莺儿嗤之以鼻,在参与了生子计划之后,她也获知了更多的机密,其中就有林黛玉的现状。   林姑娘如今明明也已经……   “莺儿、莺儿。”   门内的呼唤声,打断了莺儿的思绪,莺儿急忙推门走了进去,见薛宝钗抱着大肚子面色苍白,她正要上前搀扶,宝钗便指着下面道:“快、快去请稳婆来,羊水已经破了!”   莺儿闻言立刻回头嚷道:“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奶奶要生了,赶紧去请稳婆和大夫来!”   外面顿时乱做一团。   ……   尤府。   尤三姐一脸怏怏的歪在床上,浑身上下仿似没有骨头一样,自从去年十月验出身孕后,她就变得懒怠起来,几乎是老老实实猫了一冬。   反倒是比她更早受孕的尤二姐,自打怀孕后就神采奕奕,每天都盘算着等儿子出生要如何如何,这才怀孕半年,小孩子的鞋子衣服就已经做了十几套。   因见姐姐又在纳鞋底,尤三姐换了个姿势,撇嘴道:“你多少也做两件女孩子穿的,不然万一……”   “呸!”   尤二姐听了险些扎到手,回头恶狠狠剜了她一眼,连声啐道:“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尤三姐捂着肚子咯咯娇笑:“我又没说你要生女儿,我自己生个女儿不行吗?”   顿了顿,又道:“再说了,咱们用不上也可以送去牟尼院嘛。”   牟尼院的妙玉怀孕的时间,比尤二姐还要早一些,这让尤二姐很是不高兴,更让尤二姐嫉妒的是,妙玉还怀了双生子,如今肚子大的仿似弥勒佛,再宽大的僧袍都遮掩不住。   也亏得贾宝玉七月底就离开京城云游四方去了,否则看到自己最推崇的佛门高士,变成现如今这副模样,多半会当场道心崩殂。   如今听妹妹诅咒妙玉生女儿,尤二姐还真有些心动了,但旋即想到不能因为这个坏了自己的孕气,忙又放弃了做女童衣服的念头。   ……   紫金街,焦家主宅。   去年十一月正式嫁过来,当月就有了身孕的贾探春,双手护着还未真正显怀的小腹,正同史湘云商量着姨娘们的分配问题。   “那暂时就这么定了,平儿姐姐和玉钏搬去我那儿,司棋和香菱挪到东厢去。”   这提到的四人如今也皆有身孕,平儿是七月里怀上的,其余三个则集中在九、十月份,故此都在年后抬了姨娘。   同样得了姨娘封赏的还有翠缕,只不过翠缕到现在还没怀上,所以暂时依旧留在湘云身边侍奉。   新添了这么多姨娘,主宅这边儿自然腾挪不开,又不好让她们与丫鬟继续混居,所以就准备从主宅移到探春那边儿两个,也算是扩充新宅里的有生力量了。   史湘云有些舍不得平儿,好在两个宅子虽然没挨着,但也不过就是半条街的距离,想要串门走动十分方便。   于是她点头道:“先这么定下来吧,等回头请示了老爷、老太太,再让她们搬过去不迟。”   说着,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探春见状不由奇道:“这好端端的,你怎么倒叹气气来了?”   “没什么。”   史湘云摇头道:“我是突然想起,宝姐姐的产期就在这几日了,偏宝二哥……唉,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探春也跟着叹气:“谁说不是呢,好端端的突然就抛妻弃子——不过他的心思一向捉摸不定,要是真能踏踏实实的跟宝姐姐过日子,反倒奇怪了。”   史湘云一想也是,无奈道:“也不知他如今身在何方。”   ……   其实贾宝玉这时候就在京城,而且还离着紫金街不远。   不过和半年前剃度出家,立誓要踏破四海时,那雄心万丈意气风发的模样不同,他此时蓬头垢面,头上是指甲盖长的油腻短发,身上裹着全是窟窿的旧棉袄,脚下是一双看不出颜色的薄底儿布鞋。   唯一还算鲜亮的,也就是那双饱含热泪的眼睛了。   他一边泪眼婆娑的打量着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一边在心头疯狂呼喊:回来了、回来了,我终于是活着回来了!   自从去年十月在湖北被甄宝玉卷走了盘缠,他数月间几次险死还生,终于大彻大悟,什么遁入空门、什么云游四海统统都是糊弄人的狗屁!   比起做游方僧人,他果然还是更适合做一个富贵闲人居家米虫!   他现在恨不能立时飞回家中,抱着母亲的大腿发誓要痛改前非。   到时候打也打的、骂也骂的,别人要嘲笑就让他们笑去,反正再怎么样,也比受尽白眼风餐露宿饥寒交迫来的强!   唯一让贾宝玉有些踌躇的,就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宝姐姐,以及宝姐姐肚子里的孩子。   当初把话说的那么绝,现在才过去大半年,自己就……   这时寒风突如其来,冻的贾宝玉瑟瑟发抖,他紧了紧身上的破棉袄,习惯性的缩到了墙根儿底下,搓着手咬牙想到:不管了、不管了,大不了再跪下来求焦大哥和宝姐姐原谅自己就好!   反正自己就算是回到家中,也不会故意去破坏到他们之间的关系。   这时头上忽然传来猎猎作响的动静,宝玉下意识抬头看去,却原来是身旁这家店面的幌子,看标记,这是一家牙行,而且还是一家颇有名气的牙行。   宝玉依稀记得,这家牙行走的是小众精品路线,专司帮大户人家寻找厨娘、奶妈。   正想着,前面不远处的门帘被高高挑起,一个喜气洋洋的中年妇人从里走出来,随手泼掉了半盏残茶。   因为感觉到热气从里面涌出来,宝玉不自觉的看向了屋内,然后就怔在了当场——却只见一个让他魂牵梦萦了许久的身影,正捂着大肚子在审视着面前几个妇人。   “林妹……”   “看什么看?!”   他这里刚要尖叫,那泼茶的妇人便恶形恶状的呵斥道:“你这臭乞丐赶紧给老娘滚远些,若冲撞了贵人,看我不打折你的狗腿!”   骂完叉腰等了一会儿,见宝玉依旧呆呆的看向门内,索性抄起摆在门前的扫帚,劈头盖脸的一通乱打。   宝玉吃疼之下,这才慌忙逃开。   等逃的远了,他停下来回头看向那牙行,忽的摇头苦笑起来,暗道自己真是要疯了,那身怀六甲的妇人怎么可能是林妹妹?换成是宝姐姐来这里挑选奶妈还差不多。   ……   视角转回宫中。   焦顺经历重重艰险,终于是来到了密道尽头。   他努力整理了一下仪容,效果自然不是那么好,好在他本也不是以容貌见长,只要发挥出这几天养精蓄锐的效果就好。   深吸了一口气,他用力推开了头顶的砖石,两手扒住边缘,猛一发力就攀了上去。   不等站稳脚跟,四个环肥燕瘦的身影就映入眼帘。   正中间被围在当中的,自然是这次引狼入室的主角李太后,而被排挤在角落里的,却不是被打入冷宫的容妃还是能哪个?   (全书完) ###完本感言   其实这本书,老嗷要是想要继续写下去,十万字、二十万字,甚至再搞五十万字也没问题。   但我觉得没有必要了。   园子戏已经写到兴尽意满,主要的女性角色也都已经纳入囊中。   漏肯定是漏了几个,可写到这份上要再去写那几个配角,只会让大家觉得是在水字数,我自己也提不起劲儿来。   所以……   到这里吧,就到这里吧。   接下来说说完本的感想。   这本书怎么说呢,一是因为我在写异明的时候身体出了状况,家里长时间没有进项,所以想选个稳妥有把握的,于是就又开了本红楼同人。   二来么,红楼名侦探因为中间被封杀了半年多的缘故,多少还是留了些遗憾,所以我想再开一本红楼同人,把没来及写出来的构想补全。   然后根据名侦探时期大家的反馈,我选择了弱化事业线,集中写园子戏、后宫戏,并且尝试着尽量维持原著里的人物人设——当然了,后期肯定还是有些走样了。   至于结果么……   虽然老嗷自认已经尽力了,但整体仍有不尽人意之处。   主要是事业线最大幅度弱化之后,导致有很多地方不能自圆其说,结果又被集火吐槽——明明九成以上都是园子戏后宫戏,但还是被吐槽不该写事业线。   可不写事业线,园子戏又怎么可能尽量合理化?   这本就是相辅相成的东西。   另外……   就是老嗷遇到了一些卫道士的攻讦,哪怕我摆明车马说主角就是双标渣男,甚至不厌其烦的表达对蕉太狼的鄙视,且再三解释这卑鄙人设,是为了让开后宫更合理一些。   毕竟那种全是你情我愿的后宫,实在是难以自圆其说,至少在红楼世界里难以自圆其说,除非主角就是贾宝玉本人。   结果老嗷还是受到了不少冷嘲热讽或者直接咒骂。   就比如前天,我因为剧情出现BUG出单章道歉,结果就有人嘲笑:你个写皇叔的装什么认真?真是特么可笑。   有人反问:作者认真有什么错。   他又回了句:凭他也配?   我不知道我是哪里得罪了这位至圣先师,后来发现是个看D版的学徒,就把他永久禁言外加删除发言了。   这也是我下一本,想要再续异明的缘故,我希望能证明自己除了后宫之外,也还是有别的可取之处的——当然了,你让我去写单女主甚或是无女主,那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看过异明的读者都知道,那本写的是古代灵气复苏背景下的灵异破案故事。   乍听起来有点像是跟风《大奉打更人》,不过我发书其实比《大奉》早了大半年……   总之,下本书是异明一百多年后的故事,异明原定的大纲构架、涉及到的人物剧情,也会做为新书的一部分故事背景,在后续陆续揭开。   也算是弥补一下异明没能完本的遗憾吧。   发书时间不出意外的话,先暂定为9月15号。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新书的更新肯定会比这本要给力的多,希望大家能够继续支持老嗷。   此致,敬礼! ###番外 三年之期将满   时光冉冉,一晃已是同治三年五月。   焦家新宅。   赵姨娘正在客房里呼呼大睡,忽就被丫鬟推搡醒了,她翻了个身,怒冲冲骂道:“不晓事的小蹄子,老娘昨晚上回来的时候,不是说让你们早上别叫醒我吗?!”   自从去年夏天,提前回来的贾环被焦顺介绍到新设的外交部当差,得了从七品官身之后,她这脾气是愈发大了。   当然,那也分对谁。   面对去年秋天高中举人的贾兰和李纨,她的态度反而更加恭敬了。   但若是对上宝玉……   呵呵,如今阖府上下有几个瞧得上宝玉的?   那丫鬟怯声道:“姨娘,是平儿姨娘找您。”   “平儿?平儿又怎得?!”   赵姨娘嘴里碎碎念着,却还是披衣而起,且不说新宅这边儿的内务都是平儿在打理,单凭她是焦老爷的青梅竹马这一点,就不好轻易得罪。   简单梳洗了一下,她堆起笑容迎了出去,一见平儿就笑道:“让你久等了,在我们府上还罢了,到你们这儿一没了拘束,早上总是起不来。”   “姨娘睡的踏实就好。”   平儿起身笑道:“本来不敢打搅姨娘的,可荣国府那边儿刚传了消息来,说是政老爷已经动身北上了,不日就将抵京。”   赵姨娘闻言一惊,面色古怪的嘀咕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要回京城了?”   平儿无语,只得提醒道:“政老爷四月里就守满二十七个月的孝期了,自然要回转京城。”   “喔、喔喔……”   到不怪赵姨娘一时没反应过来,主要是这二年府里的气氛使然,要不是平儿突然提起来,她几乎都忘了荣国府还有个贾政。   回过神来,她忙问:“你们太太知道这事儿吗?”   “太太一早就进宫去了,所以尚不知情。”   “喔~”   赵姨娘恍然,心说怪不得昨晚上让自己多吃多占了,原来她今儿打算去宫里头。   愣了会儿神儿,她又无所谓的道:“那等三丫头回来,我自己跟她说吧——反正老爷只是要回来,又不是已经回来了,也用不着急着回家去。”   说着,就又打起了哈欠。   平儿见状微微一礼:“那我就不打搅姨娘了。”   说完,便退了出去。   回到后宅,见大着肚子的林红玉正同玉钏在廊下说话,便上前对玉钏道:“政老爷的事儿,总要知会大太太那边儿一声,是我跑一趟,还是……”   “我去吧。”   玉钏麻利的起身道:“正好上回司棋姐姐来串门时,相中了三哥儿的新鞋,我捎带脚把裁好的鞋样子给她送过去。”   说完,她回屋取了鞋样子,带着两个小丫鬟去前院选了辆人力车,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推,很快就来到了主宅。   她是自己人,自然不用通禀。   一路寻到后宅,玉钏却没有急着去堂屋里见大太太史湘云,而是东厢西厢探头探脑的转了遍。   有相熟的丫鬟见了,不由奇道:“白姨娘这是找谁?”   白玉钏挺直了腰杆,笑问:“袭人呢?前儿不是送过来了么,怎么没见着人?”   袭人是前两天才被送到主宅的。   至于原因么……   今年开春侍书好不容易怀上,焦顺都已经许诺要给她抬姨娘了,谁知四月里稀里糊涂就流产了。   侍书哭的嗓子都哑了,后来也不知怎么,就认准了是袭人妨害自己,愣是趁着探春不在家上演了全武行。   后来查无实据,但两人也已经闹的水火不容,所以探春就跟史湘云打了个商量,把袭人送到了这边儿。   “袭人姐姐分到了东跨院姨太太屋里。”   姨太太是对邢岫烟的尊称,这也算是焦家独一份的待遇,另外自从前年焦大寿终正寝后,东跨院也拨给了她用。   “我说呢。”   玉钏恍然,本想着顺便瞧瞧袭人的热闹,但若是专门去东跨院走一遭,却怕回去后要挨侍书的白眼。   算了,还是先办正经事要紧。   史湘云正抱着去年冬天生的小儿子,同翠缕、司棋闲话家常,听了玉钏的禀报,便问:“亲家老爷这次回来,是打算起复,还是颐养天年?”   “这……”   玉钏支吾道:“平儿姐姐没交代,估摸着政老爷在电报里也没说。”   去年年底,电报就已经通到了金陵。   “嗯。”   史湘云点点头,又道:“那这样,等明儿我跟你们太太一起回荣国府瞧瞧——若要谋求起复,总要提前打好前站。”   ……   与此同时。   宫中,乾清门。   前殿内,东西两宫太后正陪着同治帝垂帘听政,后殿里贾元春、贾探春两姐妹相对而坐,边吃着茶水点心,边随口闲谈。   “听说保龄侯就快卸任回国了?”   探春呡着茶水问。   “唉~”   元春无奈道:“去年六月西夷高卢国内乱,闹事的学生向咱们大夏的使馆求助请愿,保龄侯瞻前顾后进退失据倒罢了,事后还被爆出曾与领头的女学生有染,实在是……”   说着,忍不住摇头:“若不是看在他这些年久驻欧罗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就不是让他卸任回国,而是去职解送回国了。”   “那继任的人选已经选好了吗?”   这个显然才是探春真正关心的。   “暂时还没有。”   元春不确定的道:“不过昨儿你们老爷倒是上了道奏折,建议这次除了更换驻欧罗巴总使,更要趁机展现一下我大夏的国力——什么新中医、电报、电话、便携式照相机、铁甲舰队、速射炮、水冷机枪……能带的都带上。”   “那保密的问题又该怎么解决?”   “这你去问你们老爷……”   正说着,帘子一挑,吴太后打着哈欠百无聊赖的走了进来,后面是步态端庄的李太后。   见除了她们再没有别人,探春也懒得多礼,毕竟早就是一起扛过枪的战友了,私下里也没那么多规矩。   吴太后更是毫无形象的踢掉了绣鞋,直接把娇小轻盈的身子丢在了罗汉床上,满口抱怨道:“皇帝还小,整天起这么早怎么受得了?!”   众人闻言相视而笑,倒也没有拆穿是她自己起不来。   吴太后碎碎念了几句,又翘起白嫩的小脚在探春背上点了点,懒洋洋的问:“你今儿怎么有空一早进宫来?”   “自然是受了我家老爷所托。”   探春笑盈盈的取出个小盒子,放在床上推到吴太后面前。   吴太后翻身坐起,拆开来见是一叠黄橙橙的物事,便捻起一个翻来覆去的端详,半晌不确定的道:“这应该是工部去年弄出来的气球吧?怎么上面还有这么多小疙瘩?”   说着,就尝试往里面吹气,结果只吹出个狼牙棒造型,就再也吹不动了。   探春这才掩嘴笑道:“这东西可不是气球,是我们老爷特意弄出来以防万一的——年前娘娘您不小心怀上,可把我家老爷吓的够呛。”   “以防万一?”   吴太后疑惑的看看吹胀了的‘气球’,忽的福灵心至:“他是想套在……”   话还未说完,已经嫌弃的丢回了盒子里,然后连呸了七八声。   探春和元春都忍不住掩嘴偷笑,只李太后在一旁羞红了脸。   吴太后恼羞成怒的又用脚尖点了点探春的脊梁,恨恨道:“你让那狗东西后日进宫来,瞧哀家怎么收拾他!”   说着,从盒子里拿了一半出来,扔到桌上:“你们自己分,剩下的我先收着。”   李太后哪敢去接,最后还是元春简单数了数,二一添作五的分成了两份。   ……   等探春回家后,听说父亲要回京,先是忍不住皱眉,后又想到最近焦顺与王夫人见面次数越来越少,或许正可趁机劝她断了往来。   于是第二天去主宅和史湘云汇合,带着三五十个丫鬟仆妇回了娘家。   到了大观园内,正往清堂茅舍赶呢,迎面就撞见一个肥头大耳的白胖子。   两人忙停下脚步招呼了一声‘宝二哥’。   那胖子拍着自己圆滚滚的将军肚,憨憨的问:“这不年不节的,你们两个怎么一起回来了?”   史湘云和贾探春对视一眼,脸上都有些无奈。   约莫是当初落难时饥寒交迫的经历,给宝玉留下了心理创伤,导致他从同治元年起就染上了暴饮暴食的毛病,如今体重已经稳稳超过了两百五十斤。   同时也变得更加懒怠,每日里除了吃喝拉撒睡任事不管。   长此以往,府里也都把他当成了废人、透明人,而听他方才所言,竟是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贾政要回京了。   史湘云正待解释几句,又见斜下里迎出来两大一小,打头的是李纨,后面拉着个粉琢玉砌小男孩的,却不是薛宝钗还能是哪个。   生了孩子之后,宝钗的身段是愈发的丰腴,腰肢却一如既往的纤细,配上她日渐冷淡的气度,倒与大姑子贾元春有七八分相似。   贾宝玉先唤了一声大嫂,然后又冲那小男孩招呼道:“茂哥儿~”   贾茂先抬头看看母亲,然后才不情不愿的唤了声‘父亲’。   就这样,也把宝玉喜的眉开眼笑,上前就想逗弄便宜儿子。   薛宝钗不着痕迹的贾茂挡在身后,冲史湘云和贾探春招呼道:“太太一早就等着呢,咱们还是先见过太太再论其它吧。”   李纨也忙招呼众人往里走。   贾宝玉形单影只的落在后面,下意识跟了两步,又停了下来,盯着贾茂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摇摇头,回到怡红院里继续混吃等死。   ……   与此同时。   焦顺刚刚接到了一封由欧罗巴总领事馆,转递过来的私人信件。   他翻了一圈也没能在信封上找到抬头,于是裁开来准备瞧瞧到底是谁。   结果首先倒出来的,却是几张相片。   相片里的人赫然是薛宝琴,她穿着蕾丝花边的洋装,在枫丹白露宫前笑的十分开怀,但即便是再宽大的裙子,也依旧遮盖不住那高高凸起的小腹。   焦顺赶紧算了算日子,薛二夫人没能熬过前年冬天,而宝琴则是在去年秋后下定决心要远渡重洋的。   临行前她选择把身子交给自己,两人先后缠绵了数日,若是当时怀上的,寄信时正好已经显怀。   而这会儿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已经把孩子生下来了。   这是自己第多少个孩子了?   焦顺板着指头数了数,一时竟有些算不清楚,反正单只是同治元年就生了十个,要不怎么说是十全十美呢。 ###番外2 十年   叮铃铃、叮铃铃~   闹市街头,车队正在缓缓前行,忽听到一串急促的铃声从前面路口转角传来,最前面赶车的仆妇连放缓了速度,紧接着是整支车队。   下一瞬,三个半大少年骑着自行车你追我赶、风驰电掣的冲过了十字路口,将路人的呵斥谩骂统统甩在身后。   近些年纵马的少了,但是在街头飙车的纨绔子弟却是越来越多,在自行车上玩出的新鲜花活,一点都不比骑马少。   赶车的仆妇本也要开骂的,但等看清楚为首少年的身量模样,却又忙把脏话咽了回去,小声嘀咕道:“好像是宁国府的芎哥儿……”   车队又往前行了两条街,这才缓缓停在一座簇新的院落前,此处虽不是衙门,门前却站了四个荷枪实弹的木兰军,个顶个都是膀大腰圆眉眼带煞的妇人。   这四个木兰军原本来回扫视街上的路人,但凡有探头探脑试图向院内窥视的,便立刻手按仪刀道路以目。   此时见了停在门前的马车,忙都恭敬的两下里站定,学着男子的模样抱拳静候。   后面先有家丁截住两侧行人,然后才有仆妇上前摆好阶梯,这才从头辆马车上扶下一位年轻的妇人。   这妇人生的俊眼修眉、顾盼神飞,周身又透着久居人上的贵气,叫人凛然不敢逼视。   眼见她被簇拥着踏上台阶,四位木兰军急忙躬身道:“见过祭酒大人。”   那贵妇人微微颔首回应,又抬眼看了下正中‘京师女子学院’的御赐牌匾,然后便带着一阵香风跨过了门槛。   绕过正对着大门的影壁,眼前霍然开朗,只见诺大的广场上三三两两聚集着数十名妙龄少女,兼或也点缀着几个年长的,不过大多蒙着面纱,只有极少数两三位妇人以真面目示人。   见到贵妇人出现在广场上,所有人忙都屈膝见礼口尊‘祭酒大人’。   那贵妇人也微微还礼,然后一路在人群中穿行,不时停下来与身旁的少女、妇人攀谈几句,每每都能令人如沐春风。   等穿过广场进了大厅,她这才略略加快脚步,七拐八绕寻至一处小院。   吩咐从人留在外面,她独自走进院内,就见几个身姿绰约的少妇正在忙着晾晒药材。   看到那贵妇人进来,她们七嘴八舌的上来问好,有喊‘姑奶奶’的,有叫‘来夫人’的,还有个年岁最长的,则干脆称呼其为‘三姑娘’。   那贵妇人——也便是如今的来夫人、曾经的三姑娘贾探春,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看向为首的一个:“鸳鸯,苏姐姐可在屋里?”   “劳三姑娘在外面稍候片刻。”   鸳鸯笑道:“我们太太说要去养个什么菌,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还让我们不得进去打搅。”   鸳鸯在牟尼院前后待了有两三年,后来才悄默声的转到了林黛玉处,算是外室姨娘。   “不急。”   探春嘴里说着不急,却忍不住摸出怀表来扫了一眼,自从去年当上这个京师女子学院的祭酒以来,她几乎就没有片刻安宁。   但探春却是乐在其中。   毕竟先前无论参与过多少朝廷大事,她都只能默默无名的隐居幕后,如今却可以堂而皇之的站在台前,故此虽然这‘祭酒’并无实际品阶,却远比一品诰命更让她为之自豪。   不过朝堂上对京师女子学院的非议,却是从来都没断过,尤其是在年初探春联和司业,从两宫太后那里申领到了一大笔经费之后,各种酸话怪话层出不穷。   探春如今所承受的压力,几乎仅次于当年焦顺草创工学之时。   而探春的雄心壮志,也是丝毫不亚于其夫,工学如今已经彻底盖过国子监,隐有大夏第一学府之姿,那她这个女学也决不能瞠乎其后,必要一鸣惊人才成!   看完怀表,探春犹豫了一下,便对一旁的雪雁道:“去帮我请郡主过来,我们就在这儿开个小会,顺便等一等苏姐姐。”   雪雁立刻提起裙摆飞也似的去了,明明已经是二十六七岁的人了,依旧是这么风风火火。   探春所提到的郡主不是别个,正是曾经的南安郡主,她在九年前就嫁了人,可惜夫家是个短命的,才嫁过去两三年就守了寡,身边只落下一个女儿。   自此南安郡主心灰意懒,索性重拾出嫁前的兴趣,呼朋唤友创建了寒梅诗社,聚集了一大批名门才女。   探春正是相中了她的人脉,所以才举荐她做了京师女子学院的司业,现如今学校里有不少老师,就是南安郡主亲自上门聘请来的。   只是……   也不知此举是害了她,还是帮了她。   想到前阵子偶然提起丈夫时,南安郡主那不自然的表情,探春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道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宫里宫外这么多女人不够他忙活的,竟还有功夫招惹南安郡主。   正在这时,东厢房门忽然左右分开,穿着厚重防护服的女子快步走出来,先反锁了房门,然后才用力揭开了镶着玻璃的头套,露出白皙精致的面庞,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姐姐可算是出来了!”   探春满面堆笑就要往前凑。   那女子忙抬手止住,道:“等我把防护服脱掉再说。”   而本来在收拾药材的鸳鸯等人,早戴上口罩手套围拢上来,七手八脚将那防护服脱下,丢进早就烧沸了的大锅里加温消毒。   “这么危险?”   探春见状不由蹙眉。   “你说呢?”   女子也挑起罥烟眉,没好气道:“要不是你催的太紧,也不至如此!”   “要不然你在外面指挥,让别人来……”   “别人若是做得来,你还用得着求我?”   “哈哈~”   探春双手合十做服输状:“是是是,只有您林大神医亲自……”   “咳~”   林黛玉瞪眼咳嗽一声,提醒道:“在外面别这么叫!”   “是是是。”   探春不以为意的敷衍着,宝二哥如今连走路都费劲,难道还能跑到女子学院来不成?   不过她还是顺从的改口道:“只有您苏大神医亲自出马,才能让太医院和医学院俯首称臣。”   “哼~”   林黛玉冷哼一声扬起琼鼻,探春所言虽然有些夸张,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新中医’发展至今不过区区十年,而且一开始投身其中的人并不多,也就是这两三年成果显著,才渐渐在某些方面压了旧中医一头。   而林黛玉一来有天分有才情有毅力,二来焦顺这个新中医的奠基人、领路人,不断给她夯实基础、拔高上限,到如今单论新中医的理论创新方面,能与林黛玉相提并论的怕是不足五指之数。   而前百名当中,估计也只有她这一位硕果仅存的女大夫。   如今林黛玉在这京师女子学院里,堪称是镇山之宝一样的存在,既肩负着培训女医生的责任,又被探春寄予重望,期盼着她能做出震惊医学界的重大突破,以便尽快完成一鸣惊人的目标。   不过……   两个人凑在一处,首先聊起来的却不是什么医学,更不是什么女子学院,而是两人共同的男人。   “听说他已经到了那个什么艾吉?”   “上月初就到了,这次我大夏牵头,与英、法、德、奥、荷、越南、印度、埃及七国合作开凿中西运河,要耗费财力人力不可计数,即便是老爷这个外交部尚书出面,想要一下子谈妥只怕没那么容易,估计等回头西夷还要再派使臣过来。”   林黛玉听的直摇头:“这么些国家,以前听都没听过——对了,前阵子咱们不是还在和英吉利争那个什么西牛贺洲吗,这怎么又合伙开凿起运河来了?”   “英吉利管那地方叫澳大利亚。”   贾探春解释道:“那是个苦寒之地,英吉利的水师虽然雄强,但毕竟鞭长莫及,又觉得为此伤筋动骨颇为不值,所以最后签了些降低关税的协定,又约好互不侵犯,便主动撤军了——其实若非老爷不知从那儿听说,西牛贺洲有不少金矿铁矿,估计朝廷也不会去争。”   “他总是能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   “是啊,他总是能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   两女相视一笑,皆是与有荣焉。 ========================================================== 更多精校小说尽在知轩藏书下载:https://www.zxcs.inf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