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更多精校小说尽在知轩藏书下载:https://zxcs.info/ ========================================================== 《我本无意成仙》 作者:金色茉莉花 内容简介:   我本他乡客,无意成仙。   ……   深山修道二十年,师父让宋游下山,去见识妖魔鬼怪,人生百态,去寻访名山大川,传说中的仙,说那才是真正的修行。   没有想到,走遍大江南北,仙人竟是我自己。 ##第一卷 千里江山 ###第一章 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   碧蓝的天空上飘着几朵积云,太阳晒得人头皮发烫,蝉的声音比初夏时沙哑了许多。   前面就是翠云廊了。   宋游迈着步子,抬头望去。   一条只能由一人通行的小陌弯弯曲曲,一边是田,一边是土,通往一条被千年古柏所遮盖的官道。   柏是古柏,路是古路,不是多年后才会成为历史,即使在这个时代,它们也已经有上千年的年岁了。   此道名为金阳道,是虞朝时为了打通逸州到关中平原的道路而修建。古人有在路旁栽树的习惯,目的是向人们标示大道的方向,人们看见两旁有树,就不会走岔了。也是从虞朝开始,官方在金阳道两旁栽种柏树,规模最大的时候金阳道上的柏树有数十万株,远远看去,如一条被翠云笼罩的长廊。   因此又称为翠云廊。   再走了几步,行到翠云廊前,便看得更清楚了。   时值夏秋交际时节,古柏呈现出独特的灰青色,千年来无人修剪,枝丫自由生长,狂放交错,郁郁葱葱的叶子连阳光也只能艰难透过,洒在路上斑斑点点,明暗恍惚。   下方是由石板铺成的路,并不平整,每块石板高低好像都不同,铺得也并不紧密,常有间隙坑洼。   宋游停下脚步,往后看去。   走了半天,早已看不见那座熟悉的山、熟悉的道观了。   宋游依然凝望着,神情宁静。   昨日与师父相谈,今早便收拾好了行李,辞别师父和观里的老八哥,轻装简行,半日走了四十里,终于来到了这条知名的大道前。   可是又该去哪里呢?   师父没告诉他,他也不知道。   “……”   良久,宋游才收回目光。   还是继续往前。   没有几步,就踏上了翠云廊,脚底的触感迅速变得坚硬,晒人的阳光也被遮挡了大半。   宋游没再回头了,坚定而沉稳的往前走着,只是时刻留意着路旁景致。   这条路在这个时代的作用不亚于后世的高速公路,将逸州与关中平原连接在了一起,还建有拦马墙,类似后世高速公路的护栏,只是千年风霜不止,使它显得有些残旧了。   即便如此,它仍是这个时代的交通要道。   宋游细细感受着这条古道,感受着这个时代翠云廊上的真实画面。   时而骡铃叮当响,有商队从他身边经过,柏树下光影交错,双方互相打量。时而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这个时代特有的节奏感,官府的邮差打马扬鞭,飞驰而过。   有时也会碰上背夫。   这是宋游唯一能赶上并超过的。   逸州的背夫往往是瘦小的个头,皮包骨头似的,全身黝黑,背着壮汉也难以承受的货物,杵着竹木杖子,低头默默前行已是耗尽了全身力气,哪有余力管身旁的事?   好在有古柏遮阴。   这古柏也无人敢伐。   从前朝开始,朝廷就官方立法保护古柏,军民相禁剪伐,州官离任,须向接任官员清点移交古柏。   传闻在这险峻大山之中、这虞朝建成的翠云廊上、葱葱郁郁的古柏之间,常有年岁太久成精者,甚至有商人夜行,听见过身旁古树与他说话。   可不是嘛——   这些树在此遮阴挡雨,已有一千二百多年了,多少人曾从它们身边走过?只是听怕也学会说话了。   宋游倒真想听见它们与自己说话。   可惜没有。   这一路独行,注定是沉默的。   如此行了不知多久,数着路边土堠已过了四座,算下来又走了二十里路。在古柏枝叶缝隙间找着太阳,也明显朝着西边斜了些许。   宋游有些乏了。   见前方有一古柏,怕是几人才能合抱,树干弧度刚好倚靠,树下地面干净,想来常有人在此歇息。   宋游也不讲究,走过去坐下来。   吃个饼子,喝了点水。   起先心头还想些事情,不断有人从他身边经过,他抬头与这个时代的一张张面孔相逢,总有种奇妙的相遇感。当觉得困时,宋游也一点与它争斗的心思都没有,抱好行囊,眼睛一闭,便沉沉睡去。   蝉声不扰人,只是催人眠。   午休间太阳西斜,眼前时而是树影,时而又是光,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如此交错不知多少度。   迷迷糊糊醒来时,竟见一群小人儿在树枝间跳来跳去,打闹不停。   每个小人儿都只巴掌那么高,生得苗条,长得漂亮,穿着五彩斑斓的服饰,有男有女,玩得无忧无虑。可当伸手揉揉眼睛仔细看去时,才恍然发现,不过三五只山雀而已。   “呵……”   宋游总算露出了笑意,逐渐清醒过来。   再抬头看天,只见天上原本几朵积云不知何时聚集起来,形成了一大块的浓积云,厚得遮蔽天光,因此底部是一片黑乎乎的影子。   方向正在道路前方。   接下来恐怕会下雨——   大多数积云都不会带来雨雪,反而多在晴天出现,是好天气的象征,可当它们变成浓积云,便可能会带来短时大雨,视温度气流变化,还可能发展成更凶猛的积雨云。   宋游也无所谓,带上行囊,继续出发。   既外出游历,便是晴是雨都是经历,是好是坏都是体验。   果不其然,走出没几里路,前方浓积云的云底已变得越来越暗,当宋游站定抬头时,只见雨水倾泻而下,刹那间连接了天与地。   这云还在向这方飘来。   “……”   宋游稍作迟疑,选择了折回。   身后一里之处有一亭舍,分左右两座,不知哪朝所设,如今虽破旧,遮风不能,挡雨倒是勉强。   走到亭舍时,雨也刚到。   据之前路上看到的路牌上写,这个亭舍原本是有人卖茶的,不过宋游没有见到茶水贩子,也没见到人,只有亭子里堆了一堆干柴,地上有烧过火的痕迹。眼下来到这里避雨的,也只有他一个人。   宋游不慌不忙的选了一座顶棚较好的亭舍,就地坐下,开始观雨。   雨刚来时还有些温柔,只在干燥的地上炸开一朵朵水花,水珠裹进灰尘里,不料眨眼间就变大了起来,一时耳旁满是穿林打叶声。密集的水花在石板上绽放,将石板完全浸透,泥土也被彻底打湿。   浓重的灰尘味儿几乎是扑面而来。   这方天地慢慢变得湿润,山间一切颜色都干净了许多,蝉声也停了,山中道上只剩下了雨声。   淅淅沥沥,噼里啪啦,让人心静。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天色倒是越来越晚了,雨却全然没有要停的意思。看这样子,不知还要再下多久。本身午休就浪费了不少时间,如此即便现在雨停,怕也到不了下一站。   宋游如此想着,从观雨听雨的状态中脱离出来,转头看向了角落那半堆干柴和地上的烧火印子。   应是江湖人在此过过夜。   过两天才立秋,这天倒是不冷,即使山中凉些,在此过夜也不无不可。   宋游心静了,干脆闭上了眼。   大雨落,万物生。   山中灵气也浓厚了几分。   直到天黑,雨才小了。   宋游起身捡了些干柴,放到一堆,又拿了一根木枝在手上。   “风息火起。”   贯穿亭舍的风短暂的停了片刻。   随即是一声轻响——   “篷!”   手中木枝燃起一捧橘红火焰,看着与凡火并无不同。宋游也只将它当凡火用,垂下木枝伸进干柴里,保持片刻不动,才缓缓将干柴点燃。   “呼……”   风又吹了起来,雨斜斜的飘进来,亭舍边缘早已被浸湿了。   火堆燃烧出噼啪的声音,温度传到了宋游身上,身上暖洋洋的,面门有些烫,而他只继续盘腿枯坐,盯着那熊熊燃烧的火堆出神,好似里边藏着极其好看的东西。   有时他会想一想未来的游历规划。   可是注定是想不出来的。   自来到这个世界起,他就在道观中,与师父相依长大,离开的次数挺多,走过的地方却有限。况且他对这个世界的憧憬和兴趣本身也少,了解不足,动力不够,自然很难做个详细规划。   有时他会想一想从前。   有些画面不受控制的从脑海中涌出来。   但更多的时候什么也没想,就这么看着火堆燃烧,感受着传来的温度,大脑逐渐放空,一种深藏于基因中的安全感和舒适感使他的心越发宁静。   雨小了雨声也小了,山中一时变得安静,最明显的反倒是面前火堆燃烧的声音。   乱山残雨夜,孤火异乡人。   一想到未来不知会独行多远、多久,这样的夜不知有多少个,内心便有一种孤寂感升起来。   想也难捱。   不知多久,隐约有蹄声得得。   宋游将目光从火堆上移开,扭头看向自己来的方向,夜中有一队客商冒雨前来。   牲口以马骡为主,驮着极其大包的货物,看包装应该是茶叶。十来个人,还带了两个镖师,由此可见,这行人应该是从某个比较偏远的地方来的,这一段官马大道还是相对安全。   人还未到,先听见了说话声。   “走不拢了,应该过了那一段了,前面有个亭子,今晚在这里将就一晚吧。”   “怕是再走一段哦!”   “前面没得遮雨的地方了。”   “前头有人!”   “在烧火呢……”   宋游依旧坐着,看那群人走近。 ###第二章 山间有雾鬼   十来个人都是中年样貌。两个镖师很好辨认,穿着一样的衣服,江湖人打扮,一人手上提着眉尖刀,一人腰间插着一把链枷。其余人则是作商人打扮,按大晏规定,服色以黑白为主。   一行人进了另一座亭舍,卸下货物,堆在淋不到雨的地方,这才取下斗篷,抖落一地的水。   亭舍不大,马骡皮实,只在树下躲雨。   十来人用带着方言的口音小声交谈,淋了水又经夜风吹,冷飕飕的,有人不禁看向了宋游面对的火堆,还有亭舍角落里的干柴,随即互相努嘴瞪眼。   终于有一人走了过来,对宋游拱手。   “小先生有礼,这柴是你集的?这一夜怕用不完,可否卖我们一些?衣服润了,想烤烤火取暖。”   大晏一朝爱称道士为先生。   宋游现在身上还穿着道袍。   “不是我集的,我来时就有,各位如有需求,任意取用。”   “便不客气了。”   中年商客抱了一小捧柴过去,倒是没再来借火,而是自己生了火,随即取出干粮,在火前烤热,就着水一边吃一边小声交谈,不时左看右看。   风将声音吹了过来。   听见他们在讨论先前避雨的决定,略有些争执,宋游大致知道了他们夜行至此的原因。   这一行人都是茶商,本来今天的目的地是前方三十里处的邸店,一种方便商人的住所。奈何中途大雨,有人的货物不知什么原因防水出了问题,怕茶叶浸润,于是找了个地方避雨,可偏偏那一段路最近闹雾鬼,很多人都不敢在晚上走那一段,于是雨刚转小,解决了防水问题,他们就匆匆出发了。   行经此处,天色已夜,走夜路也不是个好主意,只好在此歇息了。   有人说此处早已过了那一段,有人说茶水贩子都搬走了,必是雾鬼在此处作乱。有人说当时不该避雨,有人说刚刚也不该停下来、该继续往前走。还有人讨论到了宋游。   宋游虽着道袍,奈何实在年轻,这年头会捉妖驱鬼的道士十中无一,自然也没人太当回事,交谈两句后便也不再将关注重点放在他身上。   “雾鬼……”   宋游盯着火堆出神。   这是一种山野常见的鬼怪,喜在雾中出没,本事低弱者靠雾掩盖身形,往往靠恐吓来害人,道行高的,则能喷吐雾气笼罩一处,在雾中袭击行人。   不过这种鬼怪通常成不了气候,寻常血气方刚的江湖武人、甚至胆大的壮汉都是不怕它的。   火变小了,宋游又添了柴。   不知不觉雨停了。   山雨停时往往会起雾,以团雾居多,或蓄于山凹处,此时也不例外。   只是这雾似乎有些太浓了。   原先天色虽晚,却也不是一点光都没有,隐隐约约是可以看见远处群山的轮廓影子的,火光照处,也能看见道旁的古柏和树下的杂草,可如今只是一恍惚的功夫,整个世界都好像被大雾充斥了。   浓雾之间不见山也不见树,即使挨着不远的两处亭舍,还燃着火堆,也只能见到彼此模糊的火光。   即使是这火光,也被雾压缩到了极限。   似乎不知不觉间就诡异了起来。   商客们顿时大惊,哪里还不知道,是遭了妖鬼。   “大家不要怕!人越怕,它越凶!”   “说得对!鬼也怕人!”   “加柴加柴!火烧大点!”   “没得柴了……”   众人面面相觑,望向原先另一处亭舍的方向,只见火光橘黄。   虽只有三两丈的距离,可中间大雾充斥,看眼下情况,似乎只有这火光照耀的一小片区域是安全的,谁敢穿过浓雾去那边拿柴呢?还是说大家一齐过去,干脆到那边去?   外头忽有冷风吹来。   众人将目光投向了请来的两名镖师。   带链枷的那位镖师心里打鼓,目光略有些躲闪,带眉尖刀那位迎着大家目光,则是扭头吐了口吐沫,眉头一横自生戾气,怕是小鬼也为之惊惧:   “我去借些柴来!”   “师兄我和你一路!”   “不妨事,师弟你在此守着,护着各位东家,要是中间遇到鬼,爷爷一刀便把它宰了!”   “陈公当心!”   “区区小鬼,去去就回!”   陈姓镖师提着眉尖刀,大踏步钻进了浓雾中,直奔对面火光而去。看他身材不甚高大,倒也有几分气势。   众客商见状,心下稍定。   俗话说得好,人怕鬼三分,鬼惧人七分,有这么一个胆大武人,又气血旺盛,寻常小妖小鬼也不怕了。   于是众人只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迅速模糊,隐约见得他还挥了几下刀,用关西口音骂了几句什么,只是这雾除了模糊视线似乎还有模糊声音的效果,才走出没几步,竟然听不清楚。   商客们又紧张了起来,时而盯着那方,时而扭头四下环顾。   不多时,一道身影自雾中走出。   正是那陈姓镖师。   陈姓镖师依然提着眉尖刀,另一只手却是空无一物,只站在亭舍外面,脸上带着些许惊慌:“不好,旁边那小先生昏过去了,快来个人,帮我一起去抬他一下!”   众人闻言,又是一惊,瞳孔都瞪大了。   而那另一名镖师早抽出了身上的链枷,握在手中,垂下来摇晃着,却是不断舔着嘴皮,掩饰紧张心情。   最终还是那名去隔壁亭舍借柴的商人站了起来,强作镇定,甚至还施了一礼:   “我等也只是从此路过,赚些辛苦钱,并未搅扰足下。若足下愿就此离去,我等返回之时还走这里,届时定为阁下带些猪羊香烛来,算作答谢。”   “你说什么?快来这边抬人呀!”   “足下、足下这声音学得不像。”   “……”   那陈姓镖师顿时僵住,睁圆了眼睛盯着他们,只下一秒便如被戳破的气球一样,篷一声炸为一团雾气,融入周边雾里,再无影无踪。   这鬼去得干脆,却更让人心惊了。   一切都和传闻中一样……   可传闻中这鬼可不好对付。   大约又过了弹指一挥的功夫,才又有一道身影从雾中走出,一手提着眉尖刀,一手抱着一捆木柴,匆忙间三两步便从雾中跨了过来,直到走入火光的范围,才放松下来。   这一打量众人,却发现众人都睁大了眼睛,用惊恐怀疑的目光盯着自己,直勾勾的。   陈姓镖师一愣,目光也凝重起来。   “怎的?发生甚么事了?”   “刚那雾鬼扮作是你,想哄我们出去。”   “可有人去了?”   “它学得不像……”   “哼,小把戏!”   陈姓镖师将左手一松,抱的木柴咕噜噜滚在地上,余光一瞥,见雾中似有人影在走动,连忙警惕。   “陈公,那边怎样?”   “哪边?”   “自然是那位小先生那边!他可发现了异常?可有被吓着?你去借柴,他可有不情愿?”   “这……”   陈姓镖师反倒愣了下。   刚才心提得紧,匆忙去借柴,说了几句话,又匆忙抱柴而归,柴都掉了几次,倒是没有在意。如今仔细一想才发现,那边亭舍和那亭中的小先生竟都出奇的平静,此时回想,居然只能想到火焰噼啪的声音,再无其它了。   想了想,陈姓镖师才说:   “多的我也没在意,但我一去说借柴,那小先生立马就同意了,还让我都抱走。”   “你可向他说明了情况?可有请那位小先生过来?”   “李公说笑了,我怎能忘了这事?”陈姓镖师有些不高兴,“我告诉他这边闹鬼,说咱们货多,不方便搬到那边去与他一起,叫他过来,他却只叫我把柴都抱走。”   “这……”   众商客又是互相对视。   还待说些什么,只听呜咽一声,那风声似鬼在哭,寒风带雨,竟吹得亭中火堆摇晃不止,几近熄灭。   火焰一度转为深红色,映照得这雾间亭舍好似阴曹地府。   众人连忙绕成一圈遮风,火才重新燃起,亭子里的光线也重新变得明亮起来,带来了几分安全感。   那陈姓镖师持刀而立,又骂开了。   民间有说法,脏话能驱小鬼,也许陈姓镖师抱的是这个想法,也许只是为自己壮胆。   无论因何,商客们也真因此感到了些安慰。可转念一想,练武之人气血旺盛,妖鬼难犯,若有一颗不惧妖鬼的胆大之心就更安定了,可寻常武人似乎也拿这缥缈无定的雾鬼没有办法,恐怕最多自保,难以保全他们。   而且这柴……即使火堆不被阴风吹灭,怕也撑不到天亮。   这雾鬼完全可以等到他们柴火用尽!   刚一想到这个念头,又是一阵阴风吹来。   “呼……”   比刚才更急更寒,好似从皮肤吹到了五脏六腑,直入灵魂深处,让人忍不住战栗。而那火更是如同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竟一下收缩到了极致,甚至只能看到猩红的木炭了。   众人还没来得及护——   “呼……”   火堆瞬间熄灭。   一时只剩木炭发着猩红的光,映在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上,人也与鬼差不了几分了。   木炭还在迅速变黑变灰。   惊恐之间,众人看见浓雾中似有人影在走动,又看见不远处有另一团火光,在浓雾中透着模糊的黄。   那边的火竟然没有熄灭!?   “到那边去!”   不知谁喊了一句,众人立马争先恐后的爬起来,疯狂的往那处火光跑去。   细雨打在身上,透骨的凉。   李姓客商五短身材,又最年长,即使拼了命的跑,也跑得最慢,眼见得那代表安全的火光越来越近,忽然感觉有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衣裳,接着又抓向了自己的胳膊和颈子,冰凉的指尖仿佛要刺入自己肉里,那一刻的他心里已害怕到了极致,伸长胳膊想抓前面人的衣服,却已够不到了。   这下完了……   死到临头,他已想不起那些走商时学过的文绉绉的话,只晓得自己今天怕是要栽到这里了,说不得要被那鬼吃掉血肉吸掉精魂,什么也不剩下。   就在这关键时刻,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抓住了他,那茧硬如木头,刮得皮肤生疼。   李姓客商睁大眼睛,发现是那花了不少价钱请的镖师起了作用,此时紧抓住自己手腕,一边往自己身后怒骂,一边以大力气拖着自己往前。   双方好像在争抢一样。   “篷……”   李姓客商隐约见有火光迸现,像是木结被烧炸,身上的阴冷触感顿时消失,身后的拖扯力量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抗拒的把自己往前拖的力。   刷!   李姓客商已被扯进了亭舍。   耳旁又回荡起了陈姓镖师吐唾沫的声音,还得意与鄙视的说了句:   “我当多了不得嘞!”   李姓客商从惊慌中回过神来,才觉这亭中竟如此安静——   非是没有风声,而是只有寻常风声,细微得几乎听不见,对比起方才的鬼哭狼嚎,简直风平浪静。而只见亭中火堆熊熊燃烧,噼啪作响,传来令人舒适的温度,那阴风像吹不进来一般。   好像和刚到这里时一样。   火光映照处,一年轻人穿着道袍,依然盘坐于地,他面容清秀,神情平静,低垂着头,眼中倒映着火堆的光。   这个亭舍,真的好安宁。   再回头看外边,依然浓雾笼罩,依然有人影晃动,既徘徊不舍离去,却也好似不敢靠近。   “各位……”   是那小先生的声音。   众人一个激灵,连忙扭头看去,目光恭敬。   “今夜就在此休息吧。”   那小先生说着抿了抿嘴,扭头看向亭舍外面,雾中细雨纷纷,他又柔声补了一句:   “莫急,等雨停了,我就来找你。” ###第三章 不愁千里路   “先生,听传闻说,这段路上这雾鬼可不好收拾!”李姓客商心有余悸,“它在这里作乱几月有余,此前南华县衙请了庙里的高人来,也没能将此事办了,这大雨过后起了山雾,又正好给雾鬼行了方便……”   “是啊,而且天黑路滑……”   “要不,先生等到明天天亮之后,换个晴天再去寻它?”   “先生若去,陈某愿同往!”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大多数人都想劝说宋游别去。   其中有关心的意味,恐怕也有不想宋游轻易离开的想法,但即便后者,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话太多了,宋游一时间不知道该回那个,盯着火堆继续看了几秒,还是决定不一一回复了,只对那陈姓镖师说:   “镖头应当留在这里。”   如此也算是表明了态度。   这陈姓镖师是个讲究的人,有信誉有胆识,这样的人无论本事如何,都是值得尊重一下的。   不过这话过后,宋游也不愿再多说了。   没过多久,细雨已停。   宋游直接站起身来,从火堆里抽了一根木柴,便在客商镖师们注视下,独自走入了大雾之中。   此时黑夜孤寂,寒雨刚停,雾中人影闪动,冷风瑟瑟,就连野草都在警惕,唯一无惧前行的,只有那道身影。   众人一时又是敬佩又是担忧,可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缩在这火堆旁边,担忧的盯着浓雾深处,不知是盼着那小先生回来还是怕雾中又有雾鬼显现。   不多时,雾中火光迸发。   随即有鬼嚎之声,像是凄厉的哭喊,又像是发狠的嚎叫,听得人头皮发麻。   “嘶!”   客商们胳膊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在疙瘩上汗毛一根根竖起来,心中对那位小先生的担忧又多了几分。   然而无人敢去查探。   唯一有这个胆量的陈姓镖师,也不好抛开众人钻进雾里去。   很快,声音戛然而止。   不知过了多久,近处又有了动静。   众人都伸长了脖子,一眨不眨的注视着雾中,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眼前这雾浓郁得化不开,像是冬日里山中的清晨,忽的一阵山风吹来,山雾随之流动,在火光映照下好似能看见那些微小的颗粒,在这朦胧如梦境的景象中,一道身影脚步平缓,逐渐从雾中走出。   那人年轻俊秀,穿着朴素的道袍,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好似刚刚只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   直到进了亭台,在火堆前重新坐下,他才又说了句:   “夜还长,各位早些歇息。”   众人对视一眼,李姓客商领头,其余人纷纷起身,齐齐整整深施一礼。   火焰噼啪响,那小先生已闭上了眼。   众位客商一时却睡不着,面面相觑间,脑中又回想起了方才的画面——小先生在大雾中折回,身影由模糊逐渐转为清晰,像是携带着希望,大概有些人这一辈子也忘不了这幅画面了。   ……   这夜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山风裹挟着雾,寒意扰人,一晚到头醒了好几次,明明没睡好,偏还睡不着。天刚蒙蒙亮时宋游就醒了,而其余客商有一个算一个,也都没睡踏实,不乏彻夜难眠者。   清晨露重,空气湿润,能闻到泥土和草木的味道,和黄昏一样适宜修行。   宋游虽然醒了,却继续闭目盘坐。   耳中能听到身边的声音。   露水压弯了野草的腰,又沿着弯腰的弧度下滑滴落,打在青石板上破碎开来。古柏上有松鼠在活动,林子里亦有鸟雀早起了。   那陈姓镖师在小声对李姓客商说,自己那师弟走镖是一把好手,功夫高,敢打敢杀,只是第一次见鬼怪,一时心里发憷才致使表现不佳,希望李姓客商不要在意。   又听李姓客商与其他客商窃窃私语,商量要凑钱答谢宋游,却又纠结于该出多少钱,想大方又想计较。   泥花草露,世事人心,皆是修行。   等到再次睁开眼时,客商们已重新升起火堆,用小锅烧了开水,恭恭敬敬给宋游端了一碗来。   宋游也不推辞。   以前在道观下山为附近村民解决了问题,村民也是这般恭敬,而他早在很多年前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有时接受别人的好意其实是一种大度的体现,更别说感谢了。   “呼……”   山中清晨清冷,朝碗吹一口气,顿时沿着碗沿荡开一层白雾。饼子干得厉害,本就要用水来下,山中夜宿后有一碗热水倒也是一件舒服的事。   一口下去,自喉咙暖到肺腑。   商人健谈,吃早饭时交谈几句,宋游也对他们多了些了解。   先前知道他们是逸州茶商,也知道逸州是茶马互市的重要节点,如今又从他们口中知晓,近几年来朝廷在各地收购茶叶的指导价虽然没有变,但具体到地方,却是一年比一年低,于是不少茶商被逼无奈,有人选择将茶叶运到逸都再卖与茶马司,有人则冒着风险,到了逸都卖给专门为西边国家收茶的贩子。   至于他们是哪一类,他们没说,宋游没问。   这群客商还想请宋游与他们同行去逸都,大抵是想报答昨夜救命之恩。可宋游行路向来随心所欲,想在哪里停就在哪里停,想何时走就何时走,如果非要和他们组队同行,既是对他们的拖累,也是对自己的拖累,于是很直接的拒绝了,只让他们一路小心,莫要再在荒山野岭过夜。   喝完水吃完干粮,便到了分别之时。   有意思的是,那陈姓镖师吃过后还带着师弟去林子里翻了些不那么湿的木柴,砍成段放在了亭舍角落,算是补足了昨晚烧掉的量,兴许晾个两天,也就干了。   宋游在旁看着,若有所思。   接着李姓客商又拿出一个小钱袋,恭恭敬敬递到他面前,说是谢礼。   与其说是恭敬,不如说是讲究。   这世道妖鬼不少见,民间亦多有捉妖驱鬼之人,有些庙观中也承办此类业务,不是一个稀奇的行业,于是付钱也就成了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坦然者不拘小节。   而见到宋游接过钱袋,揣进怀里,李姓客商和身后众人才松了口气。   “我们吴山茶商在逸都有铺子,就在西城,打听吴山茶铺就行。先生到了逸都,若有用得到的地方,不管是想找个带路的,还是办点什么事,请尽管来找我们。”   “慢走。”   宋游语气柔和且冷淡。   “先生别过。”   “先生别过……”   客商们装上货物,匆匆而去。   昨日少走了些路,今日得补回来。   一时间亭舍又只剩了宋游。   这时太阳才出来,一下子照出了天边的蓝色,光线从云层下斜斜打过来,好似有形状一样,一丝一缕,初时打在脸上没有温度,很快就变得暖洋洋的了。   似乎又是个好天气呢。   “逸都……”   宋游抬头望天,小声喃喃一句,也背上行囊,继续出发了。   不愁千里路,自有到来风。   只见路上一棵棵古柏如水里洗过,枝上悬着水滴,晶莹剔透,不时会滴一滴下来。这早晨仍有晨雾,远看一团团静静蓄积在山凹之处,近看糊了翠云廊,使得古道一眼望不到头,又都在晨光下逐渐消散。   这一段路不会再闹雾鬼了。 ###第四章 村庙有神灵   大晏商品经济发达,为历朝之最,翠云廊作为交通要道,沿途茶铺逆旅是少不了的。尤以茶铺最多。   茶水铺店是官马大道上的刚需。   向着逸都,越往前走就越多。   这些茶铺不仅可以提供一个休息、喝水的地方,有些还提供简单的吃食,怎么也比带的干粮好。而提供的茶水也是有不同的等级的,最次的就是清水加盐,了不起有点茶味,多给点钱,也能喝到城里卖的煮茶,至于味道如何就看店家的手艺和良心了。   宋游没走多远,见前面有家茶铺,人还不少,蒸屉上升腾的水汽对于山野旅人是不小的诱惑,他便过去坐下,要了一碗茶,两个蒸饼,这才打开客商们给自己的钱袋。   里面都是碎银子,分不清多重。   粗粗一估,大概十来两的样子。   白银作为普遍流通货币在这个世界也就是本朝才开始的事情,此前民间是很少用白银来做买卖的。这倒是方便了宋游这种远行的人。不过目前民间还是多用大晏通宝,也就是铜钱,用银时将之折算为钱。   上次下山,一两白银折钱近一千二。   昨日出门差点掏空了观里的积蓄,共带了十九两银子,铜钱一贯多,那老道要有段时间不能下山买肉了。   加起来似乎也是不小的一笔钱。   奈何大晏商业繁荣,能买的东西多,花钱的地方多,有钱人多,工作岗位也多,连平均薪水都更高,出了道观那片山和山下的小村小镇,这笔钱花不了多久。   宋游走时没带多少东西,一切都得在路上筹备,东西一旦多了,多半还得再买一匹马骡。   宋游打算到了逸都再买。   茶马互市在逸州虽然由官府掌控,法规上不能私自交易,但在逸都买马买骡仍然比其它地方物美价廉,听说一匹品相不错的西南马只在二十千左右,骡子会更便宜。   买头马骡也不错……   思索着时,茶水已上来了。   一碗铺里最好的茶,里面乱七八糟什么都有,两个蒸饼,比拳头大,原始的浅黄色面团,冒着热气。   宋游一口蒸饼,就一口茶,同时瞄向其它客人。   坐这里的大多还是客商行人,也有些江湖人,赶路时或许沉默,坐下来就会闲谈。   有人说起最近的茶马市,有人说将开的秋闱,有人说哪个庙里显灵、哪段山路有妖,有人讲到庙会,还有江湖人聊起江湖中的盛会,和这碗茶一样乱七八糟,勾勒出世界的一角。   宋游缓慢吃喝,安静听着。   茶桌包了浆,盛着斑斑点点的阳光。   此时的茶不是清泡茶,茶汤是浓稠的,加上这俩蒸饼,吃完后宋游也差不多饱了,便叫店家结账。   总共十多文,茶比蒸饼贵。   宋游数着钱,顺便问一句:“店家,此地距离逸都还有多远?”   “将近四百里,须经四县。”   “四百里……”   据宋游自行感觉,大晏的一里没有前世的一里长,四百米顶天了,脚力好一天走百八十里问题不大。   “前边可有旅店?”   “往逸都走,最近的车马店有六十里,脚程好能赶得上。”店家从他手中接过了钱,看着他数的,因此他也不再数就揣了起来,“不过路上有两个庙子,都是空的,要我说,那车马店也不见得比庙子睡得好。”   “原来如此。”   这个时代很多寺庙都是接受借宿的,尤其是佛门寺庙,功能性极强,远不止拜佛上香那么纯粹简单。   不过路边的空庙的话……   宋游看了眼边上两桌江湖人。   应该是他们的首选吧?   谢过店家,宋游继续上路。   逐渐日已过三竿,今天天气和昨天一样好,阳光下的翠云廊美得不像话。   若有闲心,其实行走其中是种享受。   宋游在几名背夫后头跟了一段,他们走多快他就走多快。有人在前面领着,走路能省不少精神力气。   有时跟着他们找到古道旁的小溪山泉,见他们用手掬水喝,他也用手掬水喝,有时见他们停下歇息,仗着这身道袍和他们小谈两句,问一问路长,听一听别地的风情和方言,都算是收获。   下午阳光继续灼人,蝉鸣聒噪,全然看不出昨日曾有过大雨大雾,大雾间还曾有鬼出没。   宋游停下休息时,一时忍不住,又小憩了一会儿。   睡醒时那群黝黑干瘦的背夫早已不见了,只剩下空荡荡的青石古路,林荫光点,青石板中间一串小坑,一直延伸到林荫古路的深处,那是那些背夫走的方向,看不到头。   宋游只好带上行囊,沿着这些小坑,再次独行。   他刚刚是看见了的——   那些背夫们拄着竹木杖子,如同传承一般,每一次都精准的杵在这些坑里,似乎他们与千百年前的背夫先辈们不止是走的路一样,连迈的步子都一样大。   千年来的水滴石穿,才造就了这条道上抹不去的烙印,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传承?   如此走着,只觉脚下每块石板、每株古柏都是时光的见证者,宋游目光闪动间,又想起了前日师父的话:   “你以为在这山中打坐吐纳、读书练习就叫修行吗?”   宋游一听就知道,她想让自己下山了。   这老道年轻时也曾踏遍大江,游遍四海,也因此有了一身不错的道行,她向来不认为枯坐等于修行的。加上宋游早有了解,伏龙观代代人都是要下山游历的,有长有短,却从无例外。   果不其然,很快又听她说:   “你该下山去,去踏遍山川湖海,去看看世事人生,寻访名山仙师也可,偶遇妖魔鬼怪也可,去见你在山上见不到的真实世界,那万里之路中,既有你的修行,也许也能找到你感兴趣的东西。”   原来她都知道啊……   下山便下山吧,宋游也想去看看,这个世界除了妖怪鬼神,还有多少有趣的东西。   不觉渐到黄昏时候。   宋游在路旁一间庙子前站定,抖了抖行囊,抬头打量着庙子大门两侧的对联,不由小声念了出来:   “这条路谁人不走?   “那件事劝你莫为!”   这是一间附近村子自建村庙,一间屋子,里面杂七杂八供了很多神灵,佛道二教都有,也有本地神灵,大致是以前有德行声望的人死后所化。每尊神像身后都写有名讳,有些还写有生平事迹。   村庙离翠云廊不远,常有旅人在此过夜。   宋游已决定今晚夜宿于此。   抬步踏进大门,还有香在烧着,宋游先对各位神像施了一礼,道一声打扰,这才找了个离门远的角落,弯腰吹掉地上的灰,靠着墙盘膝坐下。   地上冰冰凉凉,逐渐被捂热。   晚些时候,陆续又到了七八个人,如宋游猜的一样,几乎都是些江湖人,拿刀带剑的。   他们借宿于此也是没有办法。   历朝历代为了限制人口流动,通常是不许百姓随意行走的,不过这些规定也只对老实百姓有效,生意人江湖人和宋游这种修道者都各有各的法子。   来往客商有正当需求,是有路引的,走的是官方批准的路子。   江湖人有些有路引,有些没有,倒也有各自的办法,只是中途就不好借宿于旅店了,只好自想办法。   所幸大晏寺庙多,无论有人的没人的,大多都能借宿,只是不要找到那些淫祠邪祀就好。不乏一些武艺高强又胆大气盛的江湖武人,有鬼的破庙也敢去睡一晚。   这官道旁的庙子,自然是正经的。   兴许是同被官府所不喜,也兴许是格外看重人情世故,这些江湖人遇到一块儿,不管先前认不认识、听没听说过的,互相打个招呼,很快就能聊到一起去。即使性格偏静的,遇到别人来见礼,也都立马端正回礼,丝毫也不敢怠慢,生怕传出去坏了自己名声。   这些人吵得很,一直聊到很晚。   还有人来打扰宋游,不过发现宋游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后,就不再管他了。   宋游倒也无惧。   这些江湖人虽然看似凶狠,其实行事讲究,且在这个世界,即使山贼碰见僧侣道人,多数也都不会为难。   不仅如此,白天宋游路过茶铺若是实在没钱,凭这身衣服只讨一碗粗茶来喝,成功率也是很高的,而这些江湖人尤其讲究名声和脸面,碰上他们,说两句好话,大概率还能要个蒸饼吃。   如此折腾到半夜,终于睡觉。   山里的夜无比安静,只有风吹门板和不远处江湖他乡客的呼噜声。   不知不觉间,宋游做了一梦。   梦中仍然是这间庙子,神像和布局都大致一样,只是身边没了那些横七竖八躺倒的江湖人,仔细看,神台上的神像也少了一尊,是比较边缘的一尊本地神灵。   反倒是面前多了一人。   这人一身商贾打扮,颜色却是五彩缤纷,生了一张老实脸,面红如枣,身影似看得清,又似看不清,模样打扮倒是和缺了的那尊神像差不多。   宋游睡前仔细看过这些神像,尤其是那些本地神灵,知道这位被称为王善公,算是当地阴神。   王善公本是前朝人士,家境富裕,当时全国闹灾荒,饿殍遍地,这位王善公开仓放粮,广济难民,最后也许是误判了灾荒的强度,自己家粮食也吃完了,被生生饿死。后当地民众感念他的恩德,为他塑像立庙,甚至于朝廷知晓之后,也对他进行了册封,现在是正儿八经的神灵。   没等他细想,王善公先向他行了一礼:   “冒昧打扰尊驾,这番有礼。”   “善公深夜找在下所为何事?” ###第五章 三花娘娘   “小神乃当地村野小神,生前姓王,敢问尊驾上下?”   “在下宋游,师父取字梦来。”   “尊驾可是道门中人?”   “自小在道观长大。”   “不知可有道号?”   “暂无道号。”宋游平静的与这位本地神灵对视,“善公找我所为何事?”   “那小神便称先生一句梦来先生。”王善公依然客客气气,“深夜打搅先生清梦,实在冒昧,然此事关乎当地黎民百姓生计,小神观先生修行高深,特来求助。”   “善公请直言。”   “此事要从十年前说起。”   王善公稍作沉吟,说话间有着前朝人拖拖拉拉的风格:“十年前有一大妖来到这地,蛊惑人心,还让当地百姓为它建了寺庙祠堂,就在离此地二十里处。”   宋游一听,便差不多明白了。   一人一神大眼瞪小眼。宋游在等他继续说,而他似乎在等宋游接话。   “为何不上报呢?”   “先生请听我说。”   “……”   宋游登时露出无奈之色。   只是这些本地阴神大多是德行出众者死后所化,又有那么大的岁数,作为晚辈,怎么也该多尊重些的,他一个年轻后生实在不好直言挑毛病。   “那我便长话短说。”   “……请。”   “那大妖虽然法力高强,但在几年前,也已经被剿灭了,是由天海寺高人与周雷公携手镇杀的。只是当时想着那淫祠离大道不远,毁了可惜,砸了石像,也能给来往旅客歇脚避雨,便留了下来。近来小神巡游,游至马家湾,发现那庙子里不知为何竟然又有了香火。”   “善公可有前去查看?”   “惭愧惭愧,小神法力低微,又不会争斗,远远看见香火,便不敢再靠近。”王善公露出惭愧之色。   “善公明智之举。”   “这次正是想请先生去往查看一番,若是属实,趁过几日满月,小神便向上禀报。”   “善公怀疑那妖怪借香火重生?”   “小神以为,大概如此。”   “我明日就去看看。”   “先生品性高洁,小神先替周遭百姓谢过先生。”王善公又深深行了一礼,接着说,“先生修为不俗,那妖怪就算重生定也没了先前本事,先生白日里前往,料也不甚打紧,只是就麻烦先生走一趟了。至于地址,小神已写在了纸上,就放在神台前边。”   “善公,告辞。”   “……”   王善公愣了一下,旋即才施礼。   礼刚施下,还未直起身来,这周遭的一切便都化作烟云,瞬间散去,宋游的眼前也黑了下来。   再睁开眼时,自身仍在村庙角落缩着。   村庙有门无光,木门不严,月光自缝隙中照进来,在地砖上留下一道斜长的白霜,一排神像模糊可见。   江湖人鼾声此起彼伏。   宋游起身在神台上寻找,没在王善公神像前找到纸张,反而在赤金大帝神像前找到了,应是王善公在表明自己的归属。   画符常用的黄麻纸,书法不错。   他收起纸张,再度打量一众神像。   这种村庙向来不管佛教道教,老百姓没钱给双方一人修一座庙,只好让你们挤在一起了,也别嫌委屈。   中央的自然是当前道教天宫主神赤金大帝,以及佛教万佛之主。两旁各有神灵,基本都是因为各种原因在当前社会上比较有名的神灵。例如此前有本话本小说流传甚广,里面着重描绘了雷部神灵周雷公,于是周雷公在人们心中知名度便水涨船高,在许多新建的尤其是民众自发修建的小庙中,他的位置也变得显眼起来。   倒是不知他本人是否因此受益。   神灵的发展演变大多如此。   随即是本地神灵,非要说管辖和职权的话,山神河神路神村神都有,大多是人所化。   这些人死了后,人们对他们念念不忘,愿力加持,自然化作神灵。朝廷大概率也会封他们个正神之职。   其实在这个世界,道教天宫也好,佛教西天也罢,所谓满天神佛,虽然在民众尤其信徒心中地位崇高,但其本质和这些因愿力而成神的地方小神并无区别。   所以经常出现一朝天子一朝神的情况。   就比如这赤金大帝,传闻他诞生自天地初开,修持苦历过一千三百五十劫,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这才得证天帝之位,很多民众对此深信不疑。即使不信他的,多数也以为自古以来就有人信他,但其实他的名号近两百年才诞生。两百年前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信奉他,甚至都没有他的名号。   在民众心中保持崇高的神灵形象是有必要的,但师父自小就告诫宋游,作为修行者,和普通百姓不同,要对他们有正确的清晰的认识。   但这个认知具体该是怎样,师父却从没给他说过,只让他自己去认识。   宋游还在构建认知中。   借着月光端详神像许久,想也睡不着了,他才转身,迈步推门而出。   半夜的空气瞬间扑面而来,却不觉得冷,只觉得清新,抬头一望,见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几朵云在月光下似乎也被镀上了一层银边,似在发光,大山则被勾勒出连绵起伏的轮廓来,好一片月下美景。   就此月下枯坐,直到晨光破晓。   ……   宋游离开了金阳道,走入了一条支线。   这也是一条大路,不过就不知道名字了,比金阳道这种连接国都的官马大道要低一级,但也宽敞。   宋游全然不急,一路走走停停,还停下来问了几回路,终于找到这间庙子。   说是离大路不远,其实是在大路旁边的山腰上,可以远远看得见,但走过去怕也要二里地——宋游开始想着王善公说它离大路不远,便一直沿着大路走,不知不觉就走过了,还是问路后折回来的。   到的时候已是下午。   宋游隔着一百来米,把行囊挂在树枝上,便沿着小路往破庙走去,好似全无畏惧之心。   刚一靠近,便闻到了香烛味。   确实是有香火的。   仔细一闻还能闻得出来,应当是当地的自制香,味道偏向于驱蚊的草药,清新提神。   这间破庙和昨晚那间差不多大,形制仿照正规寺庙的宫殿,只是略小一些。而且只有一间独庙。一般乡村自建寺庙多是这种规制,平常也没有僧人道人住持。   不过它比昨晚那间破旧许多。   宋游停在门口,细细打量。   依然是有门无窗,但这间庙子连门都没了,现在挡在门口的是一个竹编的篱笆。墙壁原先刷了红漆,现在不仅多有脱落之处,还有许多裂缝及伤痕,不乏刀削斧砍、雷劈火烧的痕迹,有的甚至洞穿了墙壁。   宋游目光顺着这些痕迹移动,仿佛在脑海中勾勒出了当时的打斗现象。   收回目光,走向门口。   篱笆只轻掩着,随手就拿开了。   宋游踏进庙中,深吸了口气,并没有闻到让人不适的味道,只有自制香的草药味道。   再抬头看向神台——   原先的神像早已没了,倒还有神像立过的痕迹,而如今这里放的是一尊泥捏的猫的塑像,相比起原先至少与人等高的神像,它显得格外的小,就是正常猫的大小。   前面一块泥方,被香烛插得千疮百孔,大多都已燃尽了,只有三炷香还在烧着,也烧到了后半截。   果然是自制土香。   就是那种用红纸裹着,里面是草药粉末和一根竹签的那种,很耐燃,香味也很好闻。   另外居然还摆着有贡品。   有煮熟的肉和一指多宽的生鱼。   宋游站在庙子中间,左右扭头,将整个庙子都打量了一圈,又上前到神台前,捻起一根毛发,放到眼前仔仔细细的看了半晌,这才扔掉它,转而找了个地方坐下。   这位好像没在庙子里。   因公外出了?   而他目前仍不能判断到底是什么情况。   也许是当地成了精的动物,贪慕人间香火,见这里有座庙子,便不知轻重的将之据为己有。   香火对于山精鬼怪有致命的吸引力。   也许是当地人自发而为,又恰好有山上的野猫将这里当成了窝巢。   这个年代确实有些地方会把猫当神供起来,以期盼它们能把老鼠捉干净,为家里多留一些粮食。   也可能当年那妖怪真的复生了。   等了大概一个小时,眼见得太阳越来越斜,金色的光芒由门口照进来,一点一点往里面蔓延,将将要把光打在盘膝而坐的宋游脚下时,外面终于有了动静。   宋游不慌不忙的起身看去。   一只猫沿着小路在阳光下缓步走来,小路上乱生的杂草不比它矮,时常被它挤开,遇到土沟,它的身体则好似没有重量一样,轻轻一跃,便优美的跨了过来。   早就知晓庙子里有人,但它也不警惕,仍旧大摇大摆走过来,直到走到门口,一只爪子扒上了门槛,抬眼望见里边的是一名身着道袍的人,它的眼睛陡然凝了一下,才逐渐有了警惕之意。   左看,右看。   沉吟,思索。   扒上门槛的爪子收回去又放回来,终于还是决定走了进来。   见它轻巧的翻过门槛,抬头与宋游对视,那双眼睛好似琥珀一样,怕是不用手段也能迷人心神:   “道士?”   精怪声带结构和人类不同,没有化成人形的情况下,即使口吐人言,也无法从中辨别男女,最多能从声音中听得出原本的种族,再最多能听出年纪。   这猫说话声音清细,并不沙哑。   “足下怎么称呼?”   宋游客气的对它行了一礼。   “我乃三花娘娘。”   “在下姓宋,三花娘娘,有礼了。”   “你来我的庙子里做什么?”   “昨日夜宿村庙,受当地神灵所托,前来看看这庙里的香火。”宋游站得直直的,却得低着头,“敢问三花娘娘在此聚吸香火可有人类朝廷敕封?”   “那是什么?”   “就是……”   宋游与它对视,却停顿了下。   这只小猫妖道行低微,多半成精不久,且看它眼里透着清澈的愚蠢,怕是得好好组织一下语言才行了。 ###第六章 猫神难当   “就是说,这里是朝廷的地盘,往常来这里给你上香、祭拜的人都是朝廷的子民。”宋游顿了一下,“你占了这个庙子从这些人身上吸收香火,要得到朝廷或天宫的许可才行。”   “他们是谁?”   “……”   宋游又思考了下用语,才说:“理论上说,朝廷管着世间所有人,天宫管着世间所有神。”   “你们找我做什么?”   “不是我们,是他们,我只是受他们所托,过来查看一下。”   “他们找我做什么?”   “找你麻烦吧。”   “……”   三花娘娘闻言也沉默了下,随即继续抬步往前走,小碎步走到神台边,轻轻一跃而上,再蹲到神台上时就比站着的宋游低不了多少了,而它只说:   “是那些人自己给我烧香的。”   “这庙子是你的么?”   “是没有人要的。”   “恐怕也不行。”   “为什么?”   “因为这世间香火有限,有人给了你,就给不了别的神,或者说就要少给别的神。”宋游说道,“而朝廷和天宫不会和你一只道行低微的小妖讲道理的。”   “那我不吃了就是。”   “恐怕也不行。”   “又为什么?”   “天宫有规矩的。之前这里也有妖怪私自吸纳香火,被诛杀了,你占的这个庙子,原先就是它的。”   “……”   三花娘娘只盯着他,眼睛圆溜溜的。   人类难以从猫脸上看到情绪,但宋游心想,估计它是被吓着了的。   许久之后,它才再开口问:   “为什么?”   “可能它做过坏事。”   “我没有。”三花娘娘盯着他,“我只是帮山下的人捉耗子。而且我原先有庙的,是个小庙,后来有人把我的泥像端到了这个大庙里来,不是我要来的。”   “再小的庙也不行。只是原先没被发现,现在既已被发现,即使我今天不管你,也还会有人来找你的。”   “那怎么办?”   “若你不曾谋害人命,不曾吸人精气,食人血肉,不至于身死。”   “那我会怎样?”   “如果你不跑,也不反抗,我可以带你去见他们,他们会按照规程制度来办。”宋游对眼前的猫说,“这样对你来说也许会更好一些。”   三花娘娘眼珠子一转:   “好……”   见这道士目光看向别处,它立马就跑。   “刷!”   猫的动作何其敏捷,何况一只有修为的猫妖,几乎瞬间就从神台上跳了下去,下一瞬间便出了庙门。   一直跑上小路,像是一道闪电,只能看得见杂色的影子。跑出一段距离后,三花猫才停下来,扭回头,伸长脖子好使得目光从杂草顶上越过,看向庙子的方向。   “唔?”   竟然没有追上来?   三花娘娘愣了一下,有些疑惑。   又等了会儿,还没有人出来,它换了一个位置,好从大门望进去,见那人依旧站在庙里,不知做什么。   真是奇怪。   三花猫干脆就地坐下,坐得端端正正,伸着脖子仰着头,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时间缓慢的过去。   三花猫终于是忍不住,朝庙子走近了一点,小心翼翼的探头往里瞅。   却只见那道士淡然看着它:“遇见我是你最大的幸运了,下次再有人来的话,也许会比我凶很多。”   “你怎么不来追我。”   “我怎么追得上你呢?”   “那我跑掉了你怎么办?”   “……”   宋游看着它的眼神,倍感无奈,却还是耐心解释道:“我只是受王善公所托,过来看看情况而已,并不是来抓你过去或者要惩罚你的。再说了,庙里这泥像和你牵扯很深,再远也能找到你。”   “是哦!”   三花猫顿时睁大眼睛,如醍醐灌顶般震惊,又有解开疑惑的畅快,还有为此而生的困恼焦急,那张小巧的猫脸上竟一下子展现出了这么多种情绪。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三花猫就差没团团转了。   “道士以清除淫祠邪祀为己任,你该感到庆幸,我是个假道士。”   “那怎么办?”   “我把你带去见王善公,那是个好心的人,我与他说明你的情况,争取让他们对你从轻发落。当然,在这之前我会去山下打听打听,好证明你说的话是真的,再然后……”   “再然后!”   “你会得到你的结果。”   “什么结果?”   “应该会被罚。”   “被罚?”   “大多是被关起来,关在某个地方。”   “某个地方?”   “比如一座塔里。”   “!”   “我不想吓你,但结果大概如此。”宋游看着这只小猫妖,心有些软,“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   “!!”   “妖怪寿命很长的。”   “!!!”   三花猫依然睁圆了眼睛盯着他,脑子飞速运转。   本能让它想要逃跑,跑得越远越好,可它很聪明,聪明又告诉它,留下来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它现在好后悔,之前那几个村民把它的泥像从小庙放到大庙里来时,它就该在晚上再偷偷搬回去的,要是一直呆在小庙里说不定就不会被发现了。   争斗许久,三花猫还是进了庙子。   “那你要带我去哪?”   “不远。”   “现在就走吗?”   “还是明天吧。”宋游抬头看了看天,“今晚就在你这暂住一晚,明天一早过去。”   “不是不远吗?”   “也不近。”   “好……”   三花猫干脆就地坐了下来,一眨不眨的和宋游对视。   “随意一点吧。”   “好……”   “这不是你的庙子吗?”   “是哦!”   三花猫猛然醒悟,却也放松不下来。   外面马上就是黄昏了,而此前来时燃的那三炷香早已烧尽,只剩下清淡的草药味儿。   三花猫又一跃跳上祭台,吃起了本地的小河鱼,想着这些肉今天定是吃不完了,觉得可惜,于是又扭头想给下方的道士分一点儿,到时也好多给自己说几句好话,可惜这道士不吃,只吃自己带的东西。   天色逐渐暗下来,温度骤降。   今晚月亮很早就升了起来,比昨夜更圆一些,月光照着愈发清冷,偏这庙子无门,寒风肆意的灌进来。   看了会儿月色,渐觉无聊,回头一看,那三花猫已趴了下来,缩成一团,只有脑袋和身体,不见脚尾,扭头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不知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   “道士,我要是被关起来了,那还有人给我上香吗?”   “自然没有了。”   “那能出去玩吗?”   “自然不行的。”   “还有肉吃吗?”   “多半没有。”   “……”   三花猫神情颓丧,其实它仍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但它也只是一只猫而已。   别说朝廷和天宫,别说这些道士,就是寻常路过在此借宿的很多江湖人,也是它惹不起的。   夜越发的安静了,只余风声。   过了许久,又听那道士说道:“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   “啊?”   “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吧,在我的庙子里自然一点。”   “三花娘娘开了灵智多久了?”   “有几年了。”   “才几年啊。”   “很长了。”   “你是怎么成的妖?”   “就这么成的妖。”   “有什么奇遇吗?”那道士点点头看向它,“比如遇到过什么人,或者吃过什么独特的东西,或者在一个感到尤其舒服的地方呆过一段时间。”   “没有。”   “真没有吗?”   “……”   三花猫不肯出声了,只扭头和这道士对视,一眨不眨,许久才说了句:   “我很聪明。”   “可能。”   宋游收回目光,不再多说。   时间越来越晚,山间也越来越冷。   宋游靠在角落,闭上了眼。   三花猫趴着打呵欠,时而盯着宋游看,时而脑子里冒出乱七八糟的逃生计划,其实只是无聊罢了。   偏偏现在它既不能出去玩,也不能像平常在庙里时那样上蹿下跳,实在为难。   直到凌晨五更,最是寒冷。   寒风进门。   宋游将眼睁开一条缝,将环抱于胸前的双臂抱得更紧了些,好像这样能锁住热量一样,再一看旁边,月光下那三花猫趴在一团稻草编的蒲团上,也缩得紧紧地,看上去只是一个不大的小毛团儿。   宋游仿佛有所感触,不免沉思片刻。   次日清晨,山下有鸡报晓。   三花猫比宋游更先醒,就坐在蒲团上,直勾勾的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许在思考自己未来的命运。   宋游吃了一个昨天路上买的冷蒸饼,便带着它到山下询问了一番,得知山上庙子里确有只灵验的猫仙,谁家若被老鼠祸害得厉害,只消带点鱼肉香烛过去,当夜就能清净,以至于它的名气传到了更远的地方,十里八乡都有人慕名而来,只求破除鼠害。   问完最后一家,宋游又站在门口不动了,仰头看向远处,陷入沉思。   “怎么不走了?”   三花猫就跟在他的旁边。   “这就走。”   “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   “你还不动。”   “我在想……”宋游又瞄向它,“你的信徒分布还挺广的。”   “是的!”   “每天有人来上供,晚上你就去他家捕鼠吗?”   “对的!”   “那要是很远呢?”   “走快一点。”   “那你还挺辛苦的。”   “不辛苦。”   “走吧。”   “去找王善公了吗?”   “是。”   一人一猫走出村庄,宋游迈步走在前头,三花猫不远不近的吊在后头,都没有说话,只默默走路,只是这幅画面要是换了别人看来,兴许会感到新奇。 ###第七章 愿与君结缘   重新走上翠云廊,眼前的光景熟悉起来,只是与来时是相反的方向。换个角度再看,也别有一番风味。因此宋游依然走得慢,不时留意路旁风景。   那座村庙渐渐出现在了视野里。   宋游慢步向它走近,却是对身边默默走路的三花猫问:“三花娘娘,你可愿随我一同游历天下?”   “游历天下?”   “就是去走遍这天下的路,去看不同地方的日出日落,去认识不同的人和妖精鬼怪,去吃各个地方的好吃的,去见识不同的风土人情,看千里之外的人正在过什么样的生活。”宋游顿了下,“我师父说,这才是修行。”   “不是要带我去见王善公吗?”   “若三花娘娘愿意,我自会与王善公说。”宋游顿了一下,依然照原先的速度迈着步,又想了想,“或者三花娘娘跟我同行一段时间,待身上的香火气消散,便可自找一山野,重新逍遥自在,也可免去囚困之苦。”   “那我可以回我的小庙吗?”   “还想被抓吗?”   “唔……”   三花猫思索片刻,继续问道:“跟你走的话,要多久才行呢?”   “反正比关的时间短。”   “你要我帮你捉耗子吗?”   “那倒不用。”   “那你要我跟着你做什么?”   “不用做什么,只需做到一点,尽量别在普通人面前说话即可。”   “别的没有了吗?”   “没有了。”   “那你为何要我跟着你?”   “让我不孤独。”   “我不知道什么是孤独。”   “一个人,就是孤独。”   “三花娘娘一直孤独。孤独挺好。”   “不孤独也挺好。”   “我不知道。”   “所以……”   “我跟你走。”   “好。”   宋游走进村庙。   三花猫却在门口停下,警惕的左右看了看,又抬头看向庙里那些高大且涂色鲜艳多彩的神像,只觉相比起来自己那个泥捏的小小的泥猫如此不堪,心里不免发憷。可见到宋游进去,它稍作犹豫,还是迈过了门槛。   现在是正午时分,庙里没有过夜的人,宋游反身便关了庙门。   左右环顾,神台上有香。   多半是江湖人留下的。   这些江湖人知道庙里的老爷们需要香火,自己在此借宿躲雨算是仰仗了这些老爷,因此除了点几炷香,往往也会留下一些香放在神台上,这样之后的借宿者来这里,若是没有带香,也可藉此给老爷们上几炷。   草香是不值钱的,值钱的是人的敬仰。   “多谢。”   宋游取了三支,不忘道一声谢。   双手持香,摇晃画圈,只画一个圈,香便自动燃烧起来,青烟袅袅。   地上的三花猫眼睛瞪得溜圆。   “请王善公出来一见。”   宋游将香插在泥方上,恭声道。   青烟升而不散,一丝丝一缕缕在空中蓄集,青烟之中,穿着五彩衣裳、满身神光的王善公便出现了,一见宋游先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先生有礼。”   “善公有礼。”   “先生可查探好了?”   “查探好了。”   “可是那妖怪复生?”   “并非如此。”宋游对他说道,“只是一只猫成了精,无知且贪慕人间香火,恰好有人给它上香请求捕鼠,便不知轻重的占了那庙子,吸食香火供奉。如今我已将它带来。”   “淫祠邪祀,天理不容。”王善公沉声说道,“多谢先生将它带来,我这就把它拿下,按天条处罚。”   三花猫被吓得缩到了宋游脚边。   “天条如何处罚?”   “若它未曾害人,未吸人精魂气血,压百年,或徒百年,若它有行善事,酌情减半。”   宋游低头看了眼这猫,用眼神传达了“看吧,我没骗你吧”的意思,这才又对王善公说:“可我听说吸纳香火修行是精怪本能,又曾闻无知者无罪的道理,我看这猫妖也是初犯,既无知,所吸香火也少得可怜,再者我观它从未害过人,反倒兢兢业业帮一方百姓除鼠保粮,未行错事,心地不坏,若因此被困百年,实在不公。”   “不知先生意思是……”   “不如由我将它带在身边,好好教导感化。”   “这……”   “善公心善,请网开一面。”   “可天条如此……”   “法律无外乎人情,天条亦有不少不公之处。”   “先生慎言。”   “拜托善公。”   “我也为难……”   “非是让善公不向上禀报,也非是让善公撒谎说那占了庙子的猫妖已被除去,善公只需如实向上禀报说那占了庙子的猫妖被一道士带走即可。”宋游顿了下,再次向王善公拱手,“我名宋游,字梦来,师承自阴阳山伏龙观多行道人,善公记下。”   “阴阳山伏龙观……”   王善公一时睁大了眼睛。   此处距离阴阳山不过一百多里,且那阴阳山伏龙观人虽少,名气却大,他自然是听说过的。   想了许久,他也只得叹了口气,对着宋游拱手,又在青烟中消失。   “唔?”   三花猫从惊疑中回过神来,左右看了看,似是在寻找消失的王善公,自然没有找到,随即才又看向宋游:   “他走了么?”   “走了。”   “好了么?”   “好了。”   “那我们快离开这里。”   三花猫一扭身就往外跑,跨过门槛后才又在门口停下,回身望着还没走的宋游。   宋游却不解的看着它。   “为何这么急?”   “我在这里不舒服。”   “自卑么?”   “什么是自卑?”   “就是……算了,走吧。”   宋游也起身了,走出庙门。   三花猫迈着小碎步跟在后头,又仰头问:   “什么是感化?”   “就是影响你,使你产生好的变化。”   “怎么影响?”   “慢慢影响。”   “怎么变化?”   “话说多了,路上会很渴的。”   “怎么变化?”   “慢慢变化。”   “我们去哪?”   “先回你的小庙,把你的泥像毁了,断绝它与你的联系。”   “然后去哪?”   “逸都。”   “去逸都做什么?”   “三花娘娘是个好奇的性子呢……”   “去逸都做什么?”   “我还没想好。”   “那你快想。”   “我尽力。”   刚从孤独的旅途中解脱出来,立马就迎来了一只问题宝宝,这是宋游没有想到的。   “便请三花娘娘多多关照了。”   莫名其妙的,心境便有所不同了。   ……   一人一猫回了那破庙。   到的时候又已经是半下午了,一去一来又耗费了一天的时间。不过这个时代向来如此,一切都很慢,几十里山路之间就会蹉跎掉一天的光阴。   居然又有人来上香了。   还是自制的香,配料和自家道观里的有所不同,味道清新,似乎还有驱蚊功效,宋游还挺喜欢的。   供台上多了一条泥鳅。   三花娘娘飞快跳上神台,凑近那三炷香闻了一口,又强自停下,看向供台上的小泥鳅,面露不舍,接着扭头看向门口的宋游:“道士,昨天那个人给我上了香,我还没去帮他捉耗子呢,还有今天这个人,我今晚能不能去他们家把耗子捉掉啊?”   宋游看着它许久,点了点头。   “那泥鳅我能吃吗?”   “想吃就吃吧,反正也是最后一顿了。切记,以后不可以再接受别人的贡品,不可以再吸纳香火。”宋游看着眼前这只三花猫,因为吸食香火,它已经有了一些神道的神通,例如它可以知道每一炷香是谁上的、每一个贡品是谁给的,且能籍此找到他们,“吸食香火会让你不知不觉走上神道,届时就与香火分不开了,等到哪天没有香火了你就会衰弱乃至消亡,而且,你会被天宫正神视作邪神。”   “知道了知道了。”   三花猫在神台上趴了下来,病恹恹的,它舍不得自己的庙子,舍不得自己的泥像和自己的香火,这可都是它几年如一日的捉耗子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   这时候就尤其想念当时的小庙。   那个小庙虽然小,也就眼前这道士一半高,但住一只猫是绰绰有余了。虽然遮不了风却能挡雨,而且在一棵大树下的它也不容易被人发现,现在想想,简直就是一个温馨的小窝。   三花猫更没有精神了。   等天一黑,它就出去了。   晚些时候,有江湖人来借宿,还带了城里卖的红香,哪怕这庙里只一尊泥猫像,也恭恭敬敬点了三支,说了一些江湖人爱说的场面话,又与宋游打了招呼,这才在破庙另一边住下。   宋游则彻夜打坐,感悟山间灵气。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   也不知那三花猫几时回来,总之第二天早上睁眼见到它时,它是有些疲惫的,问它原因,说是那两户人一家在最那边一家在最这边,也不知是哪边的哪边。   “吃过饭就走吧。”   宋游对三花猫说,他手上拿着蒸饼吃着,三花猫昨夜吃了不少耗子,现在还饱着。   边上的江湖人也醒了。   其中有一个衣着不错、还带有跟随的年轻男子,兴许是见宋游穿着道袍,长得也年轻,有结交之意,便拿着他带的风干肉走过来,对宋游说:   “先生也是爱狸奴之人?”   “算是。”   “我也是爱狸奴之人,不过如先生这样,出远门还带狸奴同行,可不多见。”   “是。”   “先生光吃蒸饼可不行,我这有家乡产的风干猪肉,先生可要尝尝。”   “心领了。”   “先生无需客气,同是江湖人,相逢就是有缘,就当早已相识。”   “多谢。”   宋游还是笑着摇头。   这男子被拒绝了却不像其他爱面子的江湖人那般羞恼,而是笑着转身,与昨晚相识的其他江湖人分享,互相几句好话吹捧下来,就又开始称兄道弟相谈甚欢了,仿佛相识已久。   这些江湖人见识匪浅,听到的各方面的八卦也多,即使多有夸张之处,宋游也爱听他们吹牛谈天。   没过多久,蒸饼也吃完了。   “走吧。”   宋游说了句,便起身往外走。   三花猫自觉跟在他身后。   那群江湖人盯着他们,待他们走后,才小声谈论开来。   “这小先生倒真是有趣,出远门还带一只猫。这猫也是有趣,竟会跟着人走,我家猫连摸都摸不到。”   “话说回来,这庙里供的好像也是只猫。”   “是啊……”   众人齐齐回头,看向神台上那泥像。   正巧这时,却见那泥像如不禁看一样,立时生出了几道裂纹,裂纹飞速扩展,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眨眼间就遍布了整个泥像,随即哗啦一声碎成碎片无数。   落地时已成泥粉。 ###第八章 且借一抹霞光   山下村中,一间低矮的土墙茅屋里,一名老妇人在自制土香。   跟宋游在观里一样,她有一张木制的香桌,和单人书桌差不多大,上面是一块约莫一尺宽的平木板,木板上用锥子扎着一沓约三指宽一尺多长的红纸,用于卷香,下边是一个装满香料的香槽。细看这香料,隐约能辨别得出几样熟悉的原料,被打成了粟米大小的颗粒,呈现出青绿带黄的颜色。   但见老人家用一根与红纸差不多等长的竹片铲起香料,在红纸上倾倒出整齐的一长条,随即拿出竹签,折叠几下将红纸顶部封了口,用手一搓,十分熟练的就卷起了整支香。   再粘好土香底部,一支土香就成了。   如此一支香卷下来,按秒来算,也就十来秒,而老人家动作流畅,每分力都刚刚好,看着实在是种享受。   宋游静静站在旁边,没有出声。   老人家满头银丝,专心致志。   房间里满是草药的清香,有光从窗口斜照进来,有细微的香末飘在空中,一下子双方都有了形状。   就连三花猫的心都很静。   三十支香很快卷好。   老人家仔细数了数,用茅草捆起来递给宋游:   “小先生。”   “多谢老人家。”   宋游恭恭敬敬将之接过。   这种香一支有手指粗细,比城里的细香要粗不少,一把拿在手里很不容易,可其实三十支才卖六文钱,且成本里边最高的还是这粗糙的劣质红纸。   宋游多付了些钱,算作给老人家先前告知他土香配料的报酬,便道谢离开了。   别看这香便宜,卖不上价,可宋游与之打过交道的那些道观里边,不少道士都喜欢用这种自制的香,其中多数又尤爱用自己亲手调配卷制的香。   倾注过心血,方可通晓鬼神。   离开村子,宋游走上大路,又折回了村庙。这三十支香他只留了三支,其余都放在了王善公神像前。   有借有还,有取有予。   心情舒畅了,方才继续上路。   现在从一人变成了一人一猫。   三花娘娘起初还很老实,兴许是和宋游不熟的缘故,它只老实的跟在他后头,不紧不慢的保持着距离。很快它的天性就被解脱出来了,开始不时的快跑几步到前头去,又回头来看宋游,不时原地站着不动,低头冲着路边的野草闻啊闻,不时被空中的蝴蝶或飞鸟所吸引驻足,等到宋游走远了,它又飞快的小跑着追上去。   有它这么闹腾,这一路倒也没那么无聊了。   没走多远,便遇上了一道关卡,宋游出示了度牒,便成功过关。   先前说过,行脚客商和江湖人各有各的法子,宋游这一类人也有自己的特殊路引。   在这个世界,宗教也受朝廷管制,各朝都有不同,具体到大晏,其实对宗教的管理更严格了许多,与前朝差别最大的一点就是减少了普通宫观寺庙的特权。   例如不再免除各种税收。   不过这毕竟是个有鬼神的世间,对于那些有道行在身的修行高人,还是需要尊重的。   因此大晏有了两级度牒。   普通度牒就是一张纸,上面画着符,写着颁发机构、道观和个人信息,盖着大印,需压在箱子里,否则弄坏了。这种度牒只要是正儿八经的僧侣道人都能拿得到。   另一种则是一个折子。   拿到这个折子,就证明你多少是有点东西的,或是曾经师门长辈有点东西,有一定的免税额度。考虑到世间妖鬼频出,而一部分修行者又有着云游四海辩经论道的硬性需求,因此这个度牒也有着路引的作用,除自身以外,还可携带五名弟子随从。   算是对修行高人的优待。   不过年生久了,这种度牒也难免泛滥,到如今已说明不了什么了。   过了这关,路旁景色产生了较大的变化,左旁的山不再温柔,变得高耸陡峭,右边倒一直和之前一样,道路顺着溪流在山间穿行,三花娘娘每次想看山顶,都得把头仰到最高。   “好高!”   三花娘娘说道。   “三花娘娘见过这么高的山么?”宋游坐在石头上吃着蒸饼,问道。   “没有。”   三花猫扭头看向他。   宋游似这才想起,连忙从手上的蒸饼上掰下没咬到的一小块,弯腰递到三花猫嘴边。   三花猫却只愣愣的盯着他。   正巧这时,一只虫子嗡鸣着从它面前飞过,三花猫只是一抬前爪,就稳稳地将这只飞虫抓在了手掌心,随即只见它将爪子往嘴边一送,等宋游看清时,已经只能在嘴边看到飞虫半透明的翅膀了。   三花猫一边吃着,一边瞄宋游。   “……”   是我不懂事了。   宋游默默收回了拿蒸饼的手。   “你吃不吃?”三花猫对他问,“三花娘娘再去帮你捉两只。”   “不用了,我不吃虫子。”   “很好吃的。”   “心领了。”   “耗子呢?”   “也不用,谢谢。”   “唔……”   “三花娘娘听说过吗?”宋游吃着蒸饼,又问道,“前面有个地方叫手爬岩,格外险峻,但风景极佳。”   “什么是手爬岩?”   “就是说要爬着才能过去的一段凿壁小路。”   “你怎么知道的?”   “前几天在庙里住,听那些江湖人说的。”   “我很少听他们讲话。”   “挺有趣的。”   “我们要去那里吗?”   “我想去。”   “唔……”三花猫又忽的跳起,精准的捉到只虫子,这次宋游看清了,是只蝗虫,而它只对宋游说,“反正三花娘娘跟着你走。”   宋游点了点头。   太阳西斜。   宋游问到第三个当地人家时,总算已经来到了手爬岩下方。   编灯笼的老人戴着竹编斗笠,站在自家门口,高指着左边入云的山崖对宋游说:“这上边就是手爬岩。”   一人一猫高仰头看去。   一面千尺绝壁仿佛就抵在他们面前,离得太近,一时眼前除了这高山绝壁,再看不见其它。   “手爬岩确实是一条近路,但早就没多少人走了。这路危险得很,又湿又滑,山里还经常闹妖闹鬼,每天晚上都鬼哭狼嚎的。倒是经常有人上去玩耍,都是白天去白天回来,没人敢在上边过夜的。”老人家好心的对年轻的小道士说,“现在太晚了,你要是看风景还是明天再上去吧,要是去那上面,天黑前是必须回来的。”   “敢问老人家,爬上去要多久?”   “爬上去一个时辰,回来还得一个时辰,要是从那边走下去,走到底,得要两个时辰。”   “一个时辰啊……”   宋游算了算,还来得及。   老人家却不满的瞪他:“你要今晚上去?那可得摸黑走夜路,这山上真的有鬼。”   “不碍事的。”   人死变鬼,鬼天生弱于人。   “就算不怕鬼,走夜路也危险得很。”老人家继续说,“千百年来,这上面摔死的人不计其数。”   “老人家卖我一个灯笼吧。”   “我这可只有灯笼,没有蜡烛。”   “无妨无妨。”   “你这道士不听劝呢!”   宋游也只是笑笑,花了十六文钱,从老人家这里买了个简洁灯笼,常见的形状,竹编框架纤细轻巧,上面糊的是一层米白色的纸,有些偏黄,没有别的装饰。   一人一猫沿着小路往山上而去。   “天阴雨,鬼夜哭……”   宋游呢喃着,嘴角露出笑意。   这是世人对手爬岩的形容。   向上穿过山林,沿着二尺宽的峭壁小路斜着往上,走到最顶上,便是颇具盛名的手爬岩了。   这段峭壁垂直于地面,而小路完全是依据峭壁上的天然裂缝和人为开凿而成的一条不足人高的小道,宽处可能有三四尺的样子,窄处也就能让一个人贴着崖壁险险走过去,全程都得弯着腰,要不然就得手脚并用。   三花娘娘是轻松的,这对它没有丝毫影响,宋游就要走得艰难许多了。   既要弯腰前行,还得担心失足跌落。   不畏山高路远的跋涉者,山川回馈以最奇绝的风景。   从这个角度看,下方山沟被绿荫覆盖,像一块深色的毯子,悬崖上偶有不知名的树,不知扎根于何处,就这么顽强的贴着峭壁生长,被多年山风吹得朝向一个方向,似是迎接勇敢的登山者。   惊奇的是,如此惊险之地,前人不仅在此凿出了这么一条路,还在头顶和峭壁上凿下无数摩崖石刻。   有超度亡魂的经文,有镇压邪祟的神像,很多都开始有些模糊了,岁月一丝丝流淌在它们身上,千年来他们见证着一批一批从这里走过的人,不知是否还能再续千年。   宋游走得很慢,不光是小心,也在慢慢欣赏下方险峻风景,或是抬头与这些石刻上的神灵对视。   这些摩崖石刻年代跨度很大,因此有着不同的画风。有些神灵画风诡异,有些神灵画风阴柔,有些神灵则刻意凸显出强壮的体魄,这些都是当时民众对于神灵形象的幻想,反应出不同时期的社会风气和民间喜好,从中也大概可以判断出这些石刻来自于哪些朝代。   最古老的怕是有上千年了。   宋游细细看着,不止画风和工艺,也看这些神灵的眉眼,似乎能从中看到那些已经远去的时代的一角。   也许在某个时代,此路还未被废弃,还常有人走时,这里真的会有无数妖鬼借地势拦路索命,而这些石刻上的神灵在民众的愿力加持下,真真切切的震慑着这山间的妖魔鬼怪们。   忽然心中有种想法,也许手足并用、弯腰前行不止是开凿难度大,也是为了让从此走过的人在这些镇压妖魔邪祟的神像面前弯下腰来,保持几分恭敬。   天色越来越暗了。   宋游在最高处停了下来,就坐在悬崖边上,两腿自然垂下,吹着山风,决心今晚就在这里过夜。   今日倒没有阴雨,反倒夕阳如血,红霞满天。   这个时代热爱旅游的人不在少数,很多士大夫和文学家都热衷于自然山水,据山下的老人家说,常有人被手爬岩上的险绝风景吸引,不惧危险攀爬游玩,可却极少有人敢在上边过夜。   在宋游看来,他们真是错过了不少。   可更美的还不是夕阳,而是夕阳余晖褪去之后,头顶已黯淡下来时,天边呈现出的如梦似幻的色彩。   似蓝非蓝,似紫还红,似粉又白,渐变成温柔的傍晚霞光。   天色越暗,天边越美。   宋游怔怔看着,如痴如醉。   在这个世界,纯粹的自然风光和神鬼法术是少有的能吸引到他的东西,因为只有这极少数的东西,在他心里是这个世界不比另一个世界枯燥乏趣的。   “道士,我们不下去吗?”   “不下去。”   “天黑了。”   “嗯。”   山风吹得有些冷了。   宋游依然坐在悬崖边,欣赏天边色彩和脚下山脉剪影,忽的好似想起了什么,于是伸手拎起刚买的灯笼,一手将灯笼举起来,另一手对着远方天边遥遥一捻,捏了一点虚无投入这灯笼中。   一瞬之间,灯笼之中亮起了如此刻天边一样如梦似幻的光芒。   且借一抹霞光,以消寒夜漫长。 ###第九章 买鱼穿柳聘衔蝉   山风呜咽,如鬼夜哭。   宋游坐回了安全处。   此处大约有四尺宽。还是据宋游个人的感觉,大晏一尺大概相当于前世的三十厘米左右,此处的宽度也就是住宿学校的架子床的宽度,高度也差不多,反正是站不起来的。   一面石壁,一面悬崖。   盛着霞光的灯笼就放在地上,在这凿壁小路上照亮了一小片范围,于狭窄之处竟也有几分温馨感。   三花猫正在左跑右跑,这边闻一闻,那边嗅一嗅,时不时还走到悬崖边,探出头左看右看,陷入沉思。   看得出它到了一个陌生地方后内心是有些不踏实的,最后似乎觉得在这个地方最熟悉的竟是身边这个人,于是纠着眉头抬头望了宋游好几次,试探着试探着,一点一点挪到宋游身边趴了下来。   宋游则早已闭上了眼,静心打坐。   山水有灵,山有山灵水有水灵,一山有一山灵,都是不同的,需要细细感悟。   耳旁呜咽的山风,山下之人的敬畏,千百年来无数文人墨客于此处留下的绝句名篇,千百年前人们为了保护平安而在绝壁上刻下的每一笔,走过的每一个人,乃至从这里失足摔落的人,都是这山灵蕴的一部分。   山间灵气被风吹来,汇聚于此。   三花猫本是怯生才缩在宋游身边,此时却好似找到了更舒服的东西,又离宋游靠得更近了一些。   夜越来越深,星月先后出来,温度一点点下降,三花猫不由得离宋游越来越近,最后干脆贴着他睡,只觉他身上传来让自己温暖的热量,又有着一种沁爽内心的舒服。   灯笼里的霞光依然亮着。   若是下方有人赶夜路,抬头一看,也许会发现千尺之上的悬崖之间这不同以往的一星光点。   大约夜半时分,宋游睁了眼。   将手抬起来,手上漂浮着一缕灵力。它像是一道流光,呈现出浅黄色,略微透点绿,由内外两层组成,内层是高度凝结的一缕光,外层则透明如气、松散如烟。   这是这一阶段的收获了。   宋游修行的法门为四时轮转法,修行与天时更替、节气轮转有关,修出的灵力往往也带有时节属性。   与师父修的五行法功效恰好相反,可延年益寿,却不擅长强身健体。同时它的每道灵力都自带妙用,却不如其它例如阴阳法修出的灵力那般自带不错的破坏力。   而这世界的灵力就长这样——   中间灵核,外层灵气。只有灵气是消耗品,灵核是本源,是不可被动用的。灵气被消耗掉之后,灵核会随时间及打坐修养重新蕴养出灵气来。打坐修行既可增加灵力,也可淬炼灵核,在此之间找个平衡即可。   “呼……”   宋游吐出一口长气,随手将这缕灵力散在了山间,只余发着黄光的灵核如一根细线,钻回体内。   稍一扭头,身边贴着一只小猫。   宋游盯着它一动不动。   猫的体温比人要高,很难说是三花猫借他的温暖,还是他借三花猫的温暖,总之此刻的它紧挨他入睡,却让他体会到了久违的被依赖与信任感。而见它睡得正沉,似乎全无烦恼,他的心里好像也安定了许多。   实在不忍动弹,今夜便如此睡去吧。   此后半夜,隐隐有山妖闹出动静来,却也没有来惊扰宋游。人迹罕至之处,往往会成为精怪的乐园,可没有了来往不绝的人类,害人的妖鬼也会消失无踪。   哪怕被冷得醒来不知多少次,但对于宋游来说,仍是一个安静的夜。   次日清晨。   山间有雾,却都在悬崖之下。   宋游背靠着崖壁坐着,一边吃早饭,一边看旁边三花猫用爪子拨石头玩。   今天比前几天吃得好些。   昨天不是过了一关嘛,那地儿挺热闹的,宋游买了一些馒头,全挑的肉馅的买,有猪肉馅有鸡蛋馅。虽然已经过了长身体的年纪,没有肉还是不行的。   只见那三花猫玩着玩着,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跑到悬崖边沿,探头往外看了眼,回头来对宋游说:   “变成红色了!”   “什么?”   “昨天还是绿的呢!”   “什么?”   “树子!”   “嗯……”   宋游顺着看去。   果不其然,原先那些生长在悬崖上的树一夜之间树叶全都变红了,像是已经就到了深秋。浅色的石壁和下方滚滚白雾在峭壁红叶的映衬下,景色显得精致了许多。   宋游却不显惊讶,只看风景:   “今天立秋呢。”   “立秋?”   “就是秋天到了。”   “冷天。”   “差不多……”宋游将一个新的馒头掰开,“三花娘娘吃馒头馅吗?是肉的。”   “唔?”   三花猫回头盯他。   右爪拨着石子儿往左,左爪本来想去拦,一时没拦住,石头掉下了悬崖,让它愣了一下。   “掉下去了!”   “吃肉馅吗?”   “今早你没睡醒,三花娘娘去那边捉了只小鸟来吃。”三花猫说着,有些遗憾,“可惜只捉到一只。”   “很好。”   这是一只很省心的猫。   宋游很快吃完这个馒头,爬起来弯着腰,说:“山上好冷,咱们下山吧。”   “三花娘娘也觉得冷。”   “走。”   宋游弯腰前行,三花猫在他脚下爬,一边爬一边仰头看他。   “这里这么冷,走起来也不好走,你怎么不走下边?”   宋游笑了笑,却是不语。   此时山雾仍未消散,一侧崖刻鬼神,一侧万丈深渊,只见白云不见底。   旁边石壁上有人题诗: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此时还早,晨曦如金,雾中万里山河,小桥流水,村庄隐现,如此原始的山村风景画在后世是难见的,在这样的美景中会让他忘记自己身在一个落后的地方。   ……   远远听见吆喝叫卖声,宋游便知道,自己和三花娘娘运气比较好,碰上了这边村庄的集镇。   这种村上的集市一般要隔几天乃至十天半个月才会开一次。   来到如此热闹的地方,三花猫难免有些拘谨,少了在山路上蹦来蹦去的活泼,只紧紧贴着宋游的脚走,使得宋游总担心自己踩着它的脚或它的尾巴。   可惜来得始终有些晚了,集市也快散了,虽还有些商贩不舍归家,却没有找到卖鱼人。   再听到同样的吆喝时,就意味着走了一圈又走回来了。   “道士,你找什么?”   三花猫仰起头来盯着宋游看。   “说了我不是道士。”   “那你是什么?”   “说来复杂。”宋游想了想,对它解释,“我只是在道观长大,虽修习法术,也读道教经典,但既不遵从道教教义,也不供奉道教神灵,即使我师父,也最多算个假道士。”   “听不懂。”   三花猫态度极其实诚。   “就是说,我们只是占了一间道观、穿了道袍的修行者而已。”宋游说道。   “为什么要占别人的道观?”   “是我们自己修的,先辈修的,传下来的。”宋游无奈解释,“目的是享受朝廷对宗教的政策优待,有些好吃懒做的师祖也可以凭它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还是听不懂。”   “那你爱叫就叫吧。”   “好的,道士。”   “走吧……”   宋游无奈又遗憾的说道。   刚想离去,一个转身,将近中午时的阳光刚刚好驱散了雾,只见远处河畔柳树成排,在一棵柳树下,有一老叟戴着斗笠坐在河边,手上持着鱼竿,正在起竿。   “三花娘娘,还请在这边等我。”   宋游沿河穿柳而去,很快来到鱼叟身边,恭恭敬敬:“老人家,有礼了,敢问鱼获售卖否?”   “老夫钓的都是小鱼,自己吃的,先生还是去集市上买吧。”   “在下近日与一花猫结了缘,与它相约相伴一程,可却一直未曾给它聘礼,心中愧疚,今日途经此处,想买两条小鱼与它做聘礼,可适才逛遍集市,也未曾买到。”宋游恭敬说,“只好求助于老人家了。”   “如此,赠先生两条又何妨?”   “如何敢受老人家相赠?我当以市价购之!”   “老夫更愿赠予先生。”   “便多谢老人家。”   宋游不敢再多推辞,因为老人家已赠了他鱼,相对的,他也该赠老人家一腔畅意才对。   不多时——   宋游提着两条小鱼,又穿柳而回,三花猫嘴上叼了一只蝉,刚捉的,正端端正正坐在这里等他。   见他走近,它低头将蝉吐在地上:“道士,我刚捉了一只蝉,你要吃吗?”   “谢谢,不了。”   宋游也难得郑重,一边回绝它,一边将小鱼弯腰递与它,态度诚恳:“三花娘娘,我愿与君结缘,这是我给你的聘礼。礼物虽轻,却是我的心意和大晏的传统,还请享用。”   三花猫低头看鱼,又抬头看他:   “我不知道什么是聘礼。”   宋游直起身来,柔声解释:   “就是寻常人家要想养猫,就得给小猫的妈妈,或者猫原来的主人,或者给小猫自己送礼物。意思就是请猫到自己家里来帮着捉老鼠,辛苦猫了,给的工钱酬劳。”   “听懂了。”   “请享用吧。”   “吃了你的鱼,我就是你的猫了吗?”   “不是。”宋游说道,“三花娘娘还是自己的猫,三花娘娘永远只属于三花娘娘自己,只是在以后的一段路上我们将会并肩同行,互相陪伴,互相扶持,有些地方还得仰仗三花娘娘帮助,或仰仗三花娘娘宽容,所以提前给三花娘娘一些吃的,当做礼物。”   “像是我以前吃的贡品。”   “有一点类似。”   “……”   三花猫盯着他看,若有所思。 ###第一十章 逸都租房   三天之后,逸都城外。   这里的路口明显变大,往来人流变多,地上全是马蹄印,车辙印深深,已经初窥繁荣了。   宋游坐在开设于路口的摊棚下,吃着馄饨,三花猫就趴在他碗旁边,吃着宋游由摊主那买的一团肉馅儿。   身边坐满了来往客商,声音嘈杂。   “听说了吗?凉水坳那一段的雾鬼被除掉了。”   “真的假的?”   “正威镖局放出来的消息,还有吴山茶商都在传,说那一段安全了……吴山茶商信用还是不错的,就更不要说吃这口饭的正威镖局了,断不可能扯谎!”   “南华县又请了高人?”   “听说不是。似乎是一路过的年轻先生,顺手就给除了。硬是一点动静没闹出来,那雾鬼就没了。”   “哎哟!那可了不得!”   “就是泰安寺里的高人,也不见得有这个本事!”   “泰安寺?泰安寺也就名气大,修得好!这逸都哪有多少高人啊,哪个高人在城里修行啊?”   “倒也是,要找高人都得往城外走。”   “……”   “吸溜!”   宋游吸溜着热腾腾的馄饨。   一口下去,肉馅和葱的鲜味在嘴里绽开,使他不由得把头仰起来,眯起眼睛,有一种久违的感动。   虽然来到一个较为落后的年代,但在道观里的这些年来,宋游也不曾在口舌之欲上亏待了自己,他甚至找了许多前世不能吃的食材来弥补另一些方面的亏空——搞不到辣椒番茄,那就搞点熊掌娃娃鱼。   这些天吃够了蒸饼馒头了。   “三花娘娘,好吃吗?”   “好吃。”   “那就好。”   说好要带三花娘娘品尝不同地方的美食,几天下来却连肉也没吃过几次,真是惭愧。   那些客商还在讨论他和雾鬼。   行脚客商赚钱就靠行商,一路是否安全确是他们最关注的问题。山贼还好,只是要钱,鬼可是要命的。   宋游对此兴趣不大,而是一边吃一边思考着逸都住宿问题。   他打算在逸都小住几个月。   一来在此停留歇息,感受一下逸州治所、天下第三城的繁华与文化,访问周边名山盛景、宫观寺庙。   二来再过一段时间有整个逸州最大的庙会,一年一度,那是最热闹的了,也许能看到这个世界真正精彩的值得他感兴趣的东西,为无聊的生活添几分乐趣。   在庙会上买马骡也会比较便宜。   那么就得找个住处。   客栈通常以长住服务为主,方便是方便了,就是可能价格不是很美好。   租房可能会便宜些。   “吸溜!”   宋游吃完最后一颗馄饨,又端着斗碗把汤喝得干净,等三花猫吃完肉馅,他端起水倒在自己手心,细心的喂三花娘娘喝饱后,这才结账离开。   共计二十文钱。   一碗馄饨十文,摊主说这团肉馅收一碗馄饨的钱,吃了馄饨清水就不收费了。   再走几步就是城门口。   青砖砌成的城门,坑坑洼洼,满是历史的风霜。   城边站着军校检查进出,墙上还贴着有告示,大致是通缉令和哪里闹了妖鬼希望找高人去剪除的意思。   这些布告还有些意思,其中被通缉的,不乏武林高人和玄门人士,而那些地方妖鬼,宋游看了一眼,将之剪除的报酬大多都挺丰厚的,但想来这些写在告示上贴到这里的妖鬼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此外还有许多牙人和闲汉等在这里。这个年代没有导航,他们可以提供带路、帮工和中介等服务。不过他们的目标客户里似乎很少有道士,或者是怕道士不给钱、给他们讲缘,总之没有凑到宋游身边来的。   宋游走到门口,正纠结着想出声找位牙人帮自己赁屋僦居时,忽然遇上了熟人。   “先生!”   扭头一看,却是那李姓客商一行人。   看样子似乎是出城要回吴山了。   “有礼。”   宋游向他行礼。   脚下的猫也跟着人立而起,学着他的样子对李姓客商行礼。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是三天前给它买了小鱼做聘礼后,它就开始偶尔跟着宋游的言行学了。   “哎呀!”   李姓客商连忙回礼,见他脚下行礼的猫,愣了一下,又回了一礼,却是不敢问也不敢怠慢:   “先生这是刚到逸都?”   “路上耽搁了几日。”   “先生要是早到一日,我们也该为先生办一桌酒宴的。”李姓客商倍感遗憾,不知是真是假。   “早到一日,就碰不见了。”   “这倒也是!”李姓客商又愣了愣,“不知先生在逸都停留多久?住在何处?”   “正打算寻一牙人,赁一房屋,短住几月。”   “我们茶铺后方倒有一小院子,虽有些挤了,若先生想短住几日,也可将就一二,省些房钱。”   “不打扰了。”   “我想先生也看不上。不过逸都房牙子水深得很,我有一妻弟,也在逸都干这行当,人还算老实,先生若有需求我这就把他带来见先生。”李姓客商说着咧嘴一笑,“到时候小人也好再来拜访先生。”   “那就麻烦了。”   “请先生稍等片刻!”   李姓客商转身跑去,就在身后没多远处领了一人来,边走边交代,等来到宋游身边时,两人又行一礼:   “先生,这便是我那妻弟。”   “小人王季,见过先生。”   “便委托阁下了。”   “必尽心尽力。”   没有多久,李姓客商一行人再度离城而去,黄土路上,淡淡青山,一串身影越来越小。   而远处仍不断有客商背夫前来。   宋游也跟着王季进了城。   逸都和这个时代大多数城市一样,规划得方方正正,道路横平竖直,不易走丢,只是容易在小巷里绕圈。   王季看起来倒确实是个实在的人,领着他看了几间房子,但是要么是价格超出了宋游的心理预期,要么就是房屋质量或周围环境实在不合宋游需求。   没办法,大晏的城市房价不仅是历朝之最,还超过前朝上十倍。主要原因是大晏取消了“均地制”,也就是不再给每个人分配土地和宅基地了,同时商业经济的发展促进了人口流动,人口开始往城市聚集,这才导致城市房价迎来了历史上可能是第一波飞涨。   目前逸都城内一套宅子售价怕要千贯起步,租金自然也随之飞涨。   宋游实在无奈,只好拿出了师父讲过的办法:“不知这城中可有什么闹鬼的、不吉利的房子?”   王季听后倒是一愣,打量着他:   “这些房子先生不嫌?”   “真有?”   “还真有!不止一套!有住进去就会生病倒霉的,有会败财运的,有夜夜闹鬼的,先生想要哪种?”   “价最低的。”   “小人知道有一间宅子,地段清净,买菜也方便,传闻闹鬼,租过几户人家,都没几天就退租了。以前报价一千钱一月,先生若确有想法,小人先带先生去看看宅子,若看中了,也算帮了主人家一个忙。”   “多谢。”   “请跟我来。”   王季得知宋游是第一次来逸都,也是第一次租房,便一边走一边与他讲一些租房规定。   大晏的房牙子还是比较讲究的,主要是因为大晏租房和房牙子受官方严格管控,租房必须通过房牙子,只有通过房牙子的契约才能得到官府的认可,所以每个房牙子都是官府登记在册的,佣金也是规定好的。甚至官府还出台了很多律法来保护租房市场,例如买卖不破租赁,这个说法在这个年代就已经有了。   此外租房市场还有店宅务,是一个掌握房源的政府机构,也就是公租房。   百姓来城里务工、官吏到地上任、外地学习来赶考备考租不起房子怎么办?就可以租店宅务的房子。   许多东西都让宋游感到惊奇。   倒不是惊讶于有这些东西,而是惊讶于现在就已经有了这些东西。紧接着反应过来,又觉得自己这样的惊讶仿佛带着一种来自一个更先进文明的优越和傲慢,而这实在是不应该的,于是又不由得陷入反思。   一个时辰后。   两人一猫已来到了一处小院前。   这间院子位于北城,是比较值钱的路段,商业繁荣,取水方便。   院子在一条小巷中间,门外不远有棵大树,大树下有石桌石凳供人乘凉。木门的红漆已经褪色变旧了,院子里原本种的树将枝叶从院墙顶上伸了出来。   门口有行人见又有房牙子带人来看房,都投来异样的目光,看来确实是有些问题的。   “先生是有本事的……”   王季念叨一句,似在安慰自己。   咔咔的开锁声,有着质朴的金属质感,随着他推开大门,酸涩的声响中,院落出现在宋游眼前。   “先生可进去查看。”   王季说着,自己却站在门口。   宋游也不在意,点了点头便跨进院门。   看得出院子原先还是比较精致的,有梅有竹,只是久无人住,杂草深深,屋后的竹林长到了院落中来。   “房主说,如果您愿意租,契约上只写一月也可以。按照律法规定,掠房钱每月一付,从第六日起付,前面五日是给您搬家和收拾宅子的时间。”   宋游在院中踱步,回头问:   “价钱呢?”   “还是一月一千。”   “定了。”   “好嘞。”   签下契约,协议生效。   宋游送走了王季。   三花娘娘则在院中左看右看,来到新环境的她心里又开始不踏实了,这里嗅嗅那里闻闻,似有感悟,忽的扭过头来小声问宋游:“我们今天就住在这里吗?”   “明天也住这里。”   “后天呢?”   “要住一段时间。”   “这房子好像真的有鬼。”   “嗯。”   “为什么我们要住鬼的房子?”   “三花娘娘怕鬼吗?”   “三花娘娘是猫神,猫神不怕鬼。”三花猫跟着他走,像跟屁虫一样,“可是这是鬼的房子。”   “因为我们缺钱,只好打搅他了。”   “我不知道什么是缺钱。”   “就是钱不多。”   “我也不知道什么是钱。”   “就是我路上用来买饼子、蒸饼和馒头的东西,也是给三花娘娘用来买肉的东西。买房子住也要用钱。我们买房子少用一些钱,就可以多一些钱来买鱼买肉吃。”   “哦……”   三花娘娘似懂非懂。   刚想问那鬼怎么办,便见宋游转身面朝院中,施了一礼,平静说:“实在是逸都房贵,而我等囊中羞涩,将来一段时间不得不暂住于此,多有打扰之处,还请阁下海涵。”   三花猫连忙跟着行礼:   “还请嗨嗨……”   院中静悄悄,只风声吹竹,已近黄昏时候,但阳光仍未消散,斜斜打在院子瓦顶上,瓦松如五彩的花。   不管这满园的杂草,这倒真是一个漂亮的小院子。 ###第一十一章 女鬼歌舞   “我们明天再清理院子里的杂草,今天趁着天没黑,先出去买些东西回来。”宋游对三花猫说,“三花娘娘是留在院子里休息,还是跟着我一起?”   “三花娘娘跟着你走。”   “要我抱你吗?”   “唔?”   三花猫歪头盯着宋游。   “……”宋游对它一笑,“我只是看你走了一天了,有些累。”   “不累。”   “好……”   宋游便又推开门走出去。   三花猫迈着小碎步跟着他。   现在这个世界似乎正处于从两餐制到三餐制的过渡阶段,视个人经济,已经有不少人开始一日三餐了,也有人有时一日三餐有时一日两餐。这个时间点,一日三餐的人刚开始吃,一日两餐的早吃完了,因此可见许多无聊的人坐在大树下聊天乘凉,有的拿着蒲扇拍打蚊子,有的端着碗,很有生活气息。   见宋游从这院子里出来,歇凉的人不约而同的停下了闲聊,都不由得向他投来异样的眼光。   见他穿着道袍,目光又微妙了些。   似乎话题度又增加了。   宋游虽只是暂住,却也向他们点头致意,随即才往远处走去。   大晏是没有坊市制度的,买东西在哪买都可以,不过商铺还是有明显的集中性。现在所在的这一部分区域主要以居民住宅为主,要去买东西,得往下走。   还未走多远,那些人就又讨论了起来。   宋游没有仔细听,因为天快黑了,得赶快一点,他只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念叨着要买的东西。   首要的还不是被褥。   现在刚过立秋,还未处暑,城里的天气仍然炎热,而他山里那么冷都能过夜,城里怕什么?   宋游出来时看了一圈,院子里还有扫帚撮箕等清扫用具,不少家具也都是齐的,却没有锅碗瓢盆,而当下首要任务就是买口锅再买个桶,趁时间还不晚把锅开了,再去打水买柴,宋游需要一个热水澡。   顺着门口这条笔直小巷往下,便是逸都的繁华了。   白墙青瓦,檐角如林。   只见道路两旁全是商铺,商铺门口全是各种各样极具个性化的招牌,与后世的古装片全然不同。   有的招牌几乎快放到了路中间来,有的招牌硕大无比。有的店在顶上挂起了巨大的旗帜,有的店就把店名写在店面门口垂下来的巨大帘幕上。还有的店在门口建了巨大的门楼,将街面都占了不少,行人要想过,要么绕一点儿要么就得从这些店的门楼底下钻过去。还有些店天还没黑,就已经点亮灯箱了。   总之怎么显得大气怎么来,怎么吸引目光怎么来,怎么彰显实力怎么来。   后世大家都说古镇太过于商业化,其实对比起来,后世的古镇已经很素净了,至少招牌形制都很统一,市政管理也不可能允许店铺把招牌门楼修到街上来。   而在这个年代,这是一种文化。   “哇~”   三花娘娘见状不由惊叹,几乎忘了走路。   等回过神来时,宋游已经走远了,从它这个角度往上看,路人背影都差不多,它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找到站在前边等它的宋游,连忙小跑着跟上去。   一边跑还一边高仰着头,左右乱看。   没走多远,便遇上家卖木桶木盆的店。   宋游买了一个桶一个盆,顺嘴问了店家哪有卖炊具的铺子,放回桶盆后便直接过去,挑了一个铁锅——铁锅在这个世界还没有流行多久,却也已经凭借其优越性走入千家万户了。   顺势又再买了一双木屐。   再往回走,天色便暗了下来。   有些店铺阁楼门口已点了灯箱,可以理解为一种大型落地灯笼、发光的招牌,开始迎接大晏的夜市了。   是的,这里是没有宵禁的。   “好多灯笼和蜡烛。”   “三花娘娘喜欢?”   “好亮!!”   “明天收拾好了,晚上带你出来闲逛怎么样?”   “唔……”   三花猫却不回答,而是扭头看宋游:“你喜欢吗?亮晶晶的晚上。”   宋游只是微笑,并不回答。   这里的夜,还远不够亮。   ……   当天晚上。   罗捕头坐在床头,刚从木盆里拿出来的脚被泡得通红,一个妇人拿着帕子替他擦掉水珠。   “听说对面那间院子又有人住了?刚从班上回来就听人在说。”   “我听人说,是个年轻的小先生。”   “小先生?”   “是啊。”妇人拿起帕子站起来,就站在面前与他讲话,“说不定是个有本事的呢,能多住些日子,要是能让那间院子从此清净下来,也是好事一件。”   “清不清净又如何,人家轻易又没有打扰到你,等你睡了,她也消停了。”罗捕头说道,“话说回来,哪有那么多有本事的先生?会捉些小妖小鬼的倒不少。”   “心里也瘆得慌。”   “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行得端坐得直,又都是认识的邻居,活着是个好人,死了就能变坏不成?你怕什么?”   “那你说,这小先生能住多久?”   “年轻人胆气壮,许能撑得久些。”   “久些是多久?”   “谁知道呢……”   罗捕头语气里透着疲惫。   正在这时,对面隐隐飘来了女人的歌声,那歌声幽幽楚楚,如泣如诉,在这夜里,听起来有几分寒意,而这声音是附近街坊邻居都熟悉的。   两人立马停下了各自动作,屏息望向前方,好像目光能透过房门和院墙,看向对面院中景象一样。   罗捕头心里叹气。   明早那小先生怕是又要报官,而他又要象征性派人去走一趟。这几年来前前后后他也经历过几次了,反正那女鬼他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出来的。   渐渐地他心里反倒清净下来,背往后倒靠着墙,竟专心听起了这小曲儿。   与此同时,斜对面院中——   宋游刚洗完热水澡,换了身干净衣服,身上还带着水汽,衣裳宽松,料子粗糙但不磨人,十分舒服。   听着这歌声,他在房间门口顿了许久,手已扶上了门框却没有推开,直到一曲终了,他才推门而出。只见院中白墙上隐隐有黑影晃荡,长发过腰,令人生惧。   宋游却只施施然一礼:“娘子生得一副好歌喉,唱功更是了得,不知可否再来一曲?”   那黑影陡然顿了一下。   随即蓬然一声,消失无踪。   宋游见状,也是一愣,不由摇头。   再将目光一低,只见一只三花猫就蹲在门口,看这样子,似是在他洗澡的整个过程中都在这里守着他。   “三花娘娘这是何意?”   “什么何意?”   “三花娘娘不是在探查新家吗?怎的又跑到这门口来坐着了?”   “我已经探查完了。听见你在里面搞水,怕你淹死,所以跑到门口来等着你。”三花猫歪头盯着他,眼睛闪烁着好奇的光,“你在里面做什么?”   “洗澡。”   “人真奇怪。”   “不会淹死的。”   “奇怪奇怪……”   宋游也不多管它,踩着木屐走回房间,每一脚都嘎吱作响。   房间中早已打扫干净,铺好了崭新的被褥。   借着月光,隐约可见一只猫从他脚边窜过去,先他一步上了床,扭头盯他,又说道:   “那只鬼刚刚在说话呢。”   “我听见了。”   “说话声音好奇怪。”   “那叫唱歌。”   “唱歌是什么?”   “是一种好听的艺术表达形式。”   “听不懂。”   “没有关系。”宋游顿了下,又望向三花猫,“三花娘娘今晚也挨着我睡吗?”   “你睡那边。”三花猫看了眼床的另一头,给他示意他睡的地方,随即收回目光,继续农民揣,“三花娘娘晚上趴在这个角睡就可以了。”   “也好。”   床还是很大的。   宋游躺下来,却一时睡不着。   倒不是因为院中那女鬼。   不知那女鬼什么来历,要做什么,总之他是走的正规渠道赁的屋子,也确实在城中租不起别的房子,未来还须得在这里住段时间。既然无论如何都得睡在这里,不如先睡一觉再说。   倒是未来如何安排,让他困恼。   师父让他下山,肯定不是让他换个地方修行发呆,可该如何去找些乐子,却是伤透了他的脑筋。   今天购物路过一片勾栏瓦舍,灯还点得挺亮,这似乎是包含戏剧、舞曲、评话、杂技表演等多种表演形式以及体育运动、吃喝为一体的综合性娱乐场所。   也许可以去尝试一下。   还应该买几本书来看。   若是能买到“旅游图书”就更好了,不仅之后一段时间有了规划,未来该去哪里都能找到建议。   不知不觉的,宋游也睡着了。   晚上隐隐有人在门外晃动,月光下人影与树影共同打在地上,影影绰绰。   这并没有打扰到宋游。   真正打扰到宋游的是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说是睡在床角,却不自觉被宋游被窝里的温度吸引,本能的钻到他的被窝里来。猫的睡眠浅,晚上爱活动,稍微听到外头有些动静它就会在被窝里匍匐前进,钻出来查看,看完又钻进去,有时还会叫醒宋游,问他怎么办。   可也许是好些天没睡过床了,即使整夜被这么打扰,宋游居然也还睡得不错。   清晨被鸡鸣声叫醒,那叫个神清气爽。 ###第一十二章 只是闹鬼而已   三花猫四只爪子紧紧摁在地上,每一片肉垫都开了花,而它正用嘴咬住一棵杂草,努力往一个方向拔。   “噗……”   石板缝里生长的杂草被拔了出来。   三花猫迅速稳住身形,避免了被摔个跟头,随即它拖着这根杂草,一直将之叼到了门口。   这里堆着一小堆杂草,大概有十几根的样子。   旁边则有一堆大的,堆了半人高。   三花猫停下来,扭头看向不远处弯着腰的宋游,又看了看两堆杂草的巨大差距,一张小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却暗暗羡慕着人类的灵巧,随即又马上跑回去继续自己的拔草大业了。   半个时辰后,院中变得整洁起来。   “三花娘娘。”   “唔?”   “可以请你去房顶,把瓦片上的野草也拔掉么?”宋游几乎站到了门口的位置,伸长脖子眺望房顶,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放过那些瓦松,即使民间有着“家败长瓦松”的说法,认为那是不吉利的。   可是它们真的很好看。   “三花娘娘记得不要把那些长得像花一样的瓦松拔掉了。”   “知道了。”   三花猫两三下便上了房顶。   瓦片一时叮当作响。   看着这间院子在自己和三花娘娘的努力下变得越来越像是人住的,即使是租的房子,宋游也感觉很不错。   随即又砍了乱竹,剪了梅枝,大约花了一早上的时间。   下午便用于置办各种东西。   宋游并不急着一下子将所有东西买齐、立刻就要把整个院子打造成完美适配自己生活习惯的样子,而是带着三花娘娘在外面街上闲逛,看见什么需要的,就买回去,并不刻意的绞尽脑汁的去想要买什么。   如此居然也花了一下午时间。   这一下午进进出出,邻居们依然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宋游有心想打听一下这院子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也算是对自己未来一段时间的住处和同一屋檐下的邻居多些了解,可忙碌起来,又觉得没有必要。   对于别人来说,一间闹鬼的院子可能很可怕,对于他来说,也就是有点脏东西罢了。   无关紧要。   如此不觉又到了黄昏。   宋游搬了张老旧的椅子坐在院子里,听风吹竹叶声,看天上带霞光的碎积云。   三花猫在院子里闲逛,不时和他说两句话,例如抱怨这院子里没有耗子,说隔壁人家也养了猫之类的,他一般都会耐着性子回它,与它聊几句。   这个时代的一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因为缺乏娱乐活动,宋游每天都起得很早,但也睡得很早。   相比起前世的生活,它多了天刚蒙蒙亮时的清晨,能感受到清晨的一天是极度完整的。可相对的,它少了许多个天黑以后才刚刚开始的夜。   习惯了倒也觉得挺好。   渐渐地,头顶的云被黄昏映成了金黄色,不多时又被染成了粉色,可粉色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那云便如同燃烧后的灰烬一样变成了深灰色,这片纯净的天空仿佛在提醒宋游他置身于什么时代。   “天黑了呢……”   院中光线逐渐暗了下来。   宋游感觉到一阵阴风,有着寒冷的气息从竹林的方向蔓延过来,扭头看去,似多了一道模糊的影子,看不清楚。   与此同时,三花猫一下跑了过来,停在宋游面前,警惕的左看右看。   “三花娘娘在保护我吗?”   三花猫没有说话,依旧左看右看。   有影子在竹影间闪烁。   宋游仔细看去,仿若有人在起舞。   观赏竹贴着白墙生长,光线一暗下来,白墙上便分不清是竹还是竹影。又有人影在竹影间时隐时现,那面白墙好像成了她表演的背景板,每次看见她的身影,都是不同的动作,而她轻灵如鹤,自在随意。   租个便宜房子,还有歌舞表演。   细想倒也挺划得来。   直到一舞作罢。   宋游才起身又对那方行礼:“娘子既已成阴魂,为何还要逗留阳宅?可是有什么隐情或念念不忘之事?”   无人回复,一如昨日。   宋游想了想才明白——   她可能是执念所至,能阴魂不散已是极致,却是没再保留身前的所有记忆和智慧。这种鬼智商很低,若是恶鬼便是只会害人的怨灵,若不害人,也难以交流,只会凭生前喜好习惯做些事情。   如此也罢,互不打扰就好。   宋游伸了个懒腰,待得阴魂散去,他看向脚边的三花猫,忽的出声问:   “三花娘娘。”   三花猫听见喊声,陡然扭头:   “唔?怎么了?”   “你原先是家猫还是野猫啊?”   “为什么问?”   “突然想问。”   “反正不是家猫。”   “是野猫吗?”   “我有妈妈的。”   “然后呢?”   “饿死了。”   “原来如此。”   这里说的野猫不是指野猫品种,指的是流浪猫,没有主人的猫。   三花娘娘显然不是野猫品种,它是一只有长毛猫血统的三花猫,生得精致漂亮。按它的说法,它的母亲很可能是一只离开了主人的家猫。小猫对人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母猫的言传身教,它的妈妈习惯了和人相处,所以它才与人亲近。   “我一直很想知道你怎么成的精。”   “就那么成的精。”   “也行……”   宋游摇摇头,也不多纠缠,只是想了一会儿,又对三花猫问:“那三花娘娘应该是只母猫吧?”   三花猫立马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   “……”   宋游只好又摇摇头,当没问过。   在院子里又坐了会儿,听了两首曲子,没别的事可做,宋游便也回房休息了。   他有种预感,也许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夜晚都会这么度过,这么一想,还得多谢这间院子的阴魂,多多少少是为无聊的夜添了一些乐趣。   ……   几日之后。   宋游外出买了一盏油灯,打了一壶灯油,还斥巨资买了一本《舆地纪胜》。 《舆地纪胜》是一本这个世界当前比较流行的旅行指导书,里面记录了许多风景名胜地及其交通路线、沿途住宿、周边特产美食等,也记载了一些仙山名水、宫观寺庙。   以助宋游暂观天下。   回到家时,看见隔壁大树下坐着一堆人,有人在乘凉,有人在下棋,他也不由站过去看了看。   几个老人,下的是象棋。   两个人在下,三五个人在看。   不远处还坐着一群人,聊着谁家女儿要出嫁了、谁家儿子讨不着媳妇这类琐事。   夏日蚊虫多又毒,这里人手拿蒲扇,夜里高低都是蒲扇打在身上的声音。   这几日下来,附近邻居对他的态度发生着肉眼可见的变化。   起初大家持着看热闹的心态,并不认为他能在这里久居,时常在私下里讨论他能撑几天。可这几天下来只见他每日进进出出,全无慌乱与惊惧,一副已经在这里安定下来的姿态,再结合他初来时穿的那身道袍,众多街坊邻居再看他的目光,就多了些敬意了。   宋游看了一会儿,有人来与他搭话。   “小先生晚上吃过了?”   宋游扭头一看,是斜对面那家的女主人,隐约记得男主人似乎是公门人士。   “吃过了。”   “这间院子都好几年没有租出去过了,就是有人来租,也当天就退租了。”这妇人好奇问,“小先生住这里每晚听见这鬼唱曲的声音,真就一点不惧吗?”   这话一出,傍晚昏暗的光线中,便是不少目光朝宋游看来。   显然大家都对这样的话题感兴趣。   也许在这几年里头,这间闹鬼的院子帮助他们度过了不少无聊的茶余饭后。大家聊它的话题很久了,这倒是第一次见有人在里边住了这么些天,自然又为它添了一个新的话题。   却只见宋游盯着老人下棋,笑了笑说道:“各位不也听得见么?”   果然不怕!   有人内心一凛。   还以为他睡得早睡得死,听不见呢。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   “我们是知道那鬼在这院子里出不来,何况没人住进去的时候,她只三五天才闹腾一次。”妇人说,“并且我们平日不做亏心事,晚上也不怕鬼敲门。”   “是这个道理。”   宋游依然盯着老人下棋。   木质象棋互相击打,发出清脆声音。   人死后成鬼,鬼天生弱于人,比人更强大的鬼都已经是有道行的了,大多数鬼是比人更弱小的。即使许多恶鬼害人的方式也是通过欺骗和恐吓,一个正常人不贪、不惧,是没多少必要怕鬼的。   甚至宋游还听说过某个壮汉夜遇鬼魂,反倒反过来把鬼给欺负了的事情。   这时又听那妇人问:   “先生是个有本事的,既然如此,为何没把那鬼给除掉呢?”   “那不过是一缕残魂而已,在下多亏了她,才得以租得这么便宜的院子,怎能恩将仇报呢?”宋游转身对这大嫂微笑着施了一礼,“何况长夜无聊,有她在,也算多了些趣味。”   此话一出,许多听众顿时明了——   这位小先生不仅是真不惧,而且是真有本事的,寻常人避之不及的鬼魂,在他看来却不值一提。 ###第一十三章 有人来访   罗捕头今日又回来得晚。   王氏依然端来热水为他洗脚,见自家官人满面疲惫,不由得问道:   “人还是没抓到吗?”   “怎么可能抓得到?”罗捕头长长叹气,“那人多疑又狡猾,我们设了几处陷阱,要么是方法无效,要么就是他提前识破,根本不踩进去。”   “什么方法无效?”   “就是泰安寺高人的法子。”   “知县那边……”   “还有几日期限。”   “要我说,这么硬抓还是不行的,人家虽不会飞天,却会遁地,让你们去抓,这不是在难为人吗?难不成还能把他架起来让他摸不到地?”王氏说道,为夫君细心洗脚,“还是得找高人帮忙才行。”   “还找什么高人?那埋一圈粪的法子不就是泰安寺高人出的么?”   “换个别的高人请教呢。”   “在哪还能找到别的高人?”罗捕头烦躁而惆怅,“除妖驱鬼的人我倒是认识一些,可他们你也知道,只是一群知道些土方法的胆大之徒而已,最多能出些馊主意,怕是帮不了我。”   “我看对面那小先生是个有本事的,不如去问问他有何办法。”   “那小先生?高人?”   罗捕头不由皱起了眉头。   “那小先生搬到隔壁好几日了,一点惧怕的意思都不见有,每天正常进出。今日晚上我和他聊了几句,问他难道不怕那院中女鬼,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王氏便将今日晚间的谈话告知了他。   罗捕头听说完后,倒不见得听出了宋游有多少分本事,但也立马觉得这是个妙人。   “不畏阴魂,可能只是胆大,就算有本事,也不见得能帮得上忙。”罗捕头将腿从木盆里拿了起来,也没有立马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于此,“再过几日没有法子的话,我便带礼过去拜访一下吧。”   王氏又蹲了下去,为他擦脚。   ……   日上三竿我独眠,不是神仙胜神仙。   宋游又睡到了中午。   这几日起得是越来越晚了。   有时候在床上躺到中午才起床,有时候早早就起来了,也在房间里打坐修行,一直到中午才出去。   这样能省一顿早饭。   下午便看看书,天气好的话也出去逛一逛,买点菜回来,亲手做顿晚饭。到了晚上则出去歇歇凉,跟四周的街坊邻居凑在一起,听他们聊家长里短,感受一下逸都城的生活。   每天晚上院中阴魂还是照例会高歌一两曲,不然就是在院中跳舞,有时也能看清身形和样貌。   是个已不再年轻的女子。   宋游习惯之后,便毫不在意了,真真只把她当成了枯燥生活的调剂。   甚至被她渐渐养成了听曲的习惯。   有时晚上遇见她突然出现他也不觉惊骇,倒是三花娘娘容易受惊,常常走过一个转角碰见她,或者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碰上她突然出现,会被吓得跳起来。   不过昨晚……   这女子有时会在不同房间乱窜,昨晚竟打开了宋游的房间门,在门口看了他许久,无疑影响到了他睡眠。   要不是良心过不去,他肯定将自己睡到这么晚才醒的原因推到这女鬼身上。   不过这个问题还是得解决才行。   “……”   宋游想了想,决定出去买几张黄麻纸,再买上笔砚朱砂,画几张符贴在卧室门口,让那女鬼不得靠近。   同时这几日来越来越多人听说了他的事,觉得他是有本事的,于是开始有人来向他请教中邪遇鬼之事,还有人想向他求购驱邪或保平安的符箓,宋游觉得此事可行,多少也能挣点菜肉钱。   以前在道观时这也是一大收入来源。   瓦舍附近似乎卖杂七杂八的东西的很多,吃过饭可以去看看。   宋游如是想着,也爬了起来。   昨晚剩的酸菜粥还没吃完,进锅热了热,便是中午的午饭了,也有滋有味的。   吃完洗了碗,宋游直接往外走,只对院子里的三花猫说:“三花娘娘,我出门一趟,拜托你看家。”   “知道了。”   三花猫专心玩耍,头都没回。   宋游出门沿小巷而下。   没走多远,便是一片瓦舍。   前面说了,这里是一个综合性的吃喝玩乐的娱乐场所,依托于逸都的繁华,现在虽是白天,却也很热闹。   一路过去,除了唱戏曲的,还有讲评书的,有角力比武的,有投壶射箭的,各有各的看法和玩法。   宋游明明是来买黄纸的,却一时忍不住被那讲评书的老先生吸引,在此坐了下来。   甚至还要了壶茶。   “那阿延齐带着一众亲兵从水上追到陆上,那叫个穷追不舍,非将马元帅杀死在这里不可!关键时刻,马元帅逃上一条小路,阿延齐连忙追上,却只见前方路面上出现了一员大将!   “好威风一员大将!!   “黑盔黑甲黑战袍,脚下黑色虎头战靴,手提一柄红缨枪,胯下一头花斑兽,是面如冠玉,眼似寒星!   “大将身后五百持刀校尉,都长得一般高,各自手提大刀,那刀长五尺,刀头二尺半,刀杆二尺半,大刀是刀寛背厚刃飞薄,背厚有一指,刃厚一丝,光闪闪明亮亮白湛湛冷森森,隔着几丈仍有逼人之寒,每人背后还都背着铁胎弓雕翎箭,一个个好似猛虎生双翅,蛟龙海中游……   “正是陈信陈子毅将军!   “阿延齐当即大惊,陈子毅怎会出现在这里?   “更要紧的是,当前自己手下谁能敌得过陈子毅?又有谁能敌得过这支陈子毅的亲兵?”   这是这个世界一段真实历史。   就发生在几年之前。   当时大晏北方发生战争,三军大元帅马宏不慎遭到伏击,军队大败。即将被敌军主帅俘虏时,眼下在说书人口中热度极高的陈信将军赶到,传闻他几乎是单枪匹马喝住了阿延齐的追兵,救下元帅,留下一件传奇。   这位说书的老先生以很激昂的语气讲了这个故事,当然,是有些艺术加工的。   宋游对这种故事很感兴趣。   大抵是觉得此般传奇的故事必定青史留名,那么很多年后,后人在读历史时多半也会读到这个故事吧?读到他在千年前就已经听说过的一样的故事。这对他这个滞留古代的人来说,也算一种安慰了。   于是他一直听完,才起身离开。   没有忘记出来的目的。   随后在瓦舍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成功找到一家卖黄麻纸的店铺。   画符并不是非得用黄纸,只是长久以来佛道二门和民间奇人已形成了习惯,多数符箓都用黄纸来画。   也不是非得用麻纸。   一般用藤纸麻纸都是可以的,少有用竹纸的,更没有用宣纸的。通常来说各个地方有各个地方的习惯,例如产麻纸的地方便多用黄麻纸来画符,产藤纸的地方便多用藤纸画符,而逸州盛产竹纸和麻纸。   宋游也用惯了黄麻纸。   这家店的纸做得不错,纸张厚实坚韧,这样的纸只要不受潮,经久不易变色。   黄麻纸比白麻纸还要厚一些,也更粗糙一些,呈现淡黄色,背面有些草棍和纸屑,也都不影响使用。只是宋游拿起一张黄麻纸对着天左看右看,总感觉颜色有些不对。   “客官,怎了?”   “不知是我眼花了还是怎的,总觉得有些偏红呢?”   “哎哟!客官真是好眼力!一眼就看出来了!”店家立马堆笑,“这一批纸是昨日才新造的,造纸时小人家中顽童不慎弄了些染红纸的颜料进去,不过寻常人可没客官这眼力!”   “原来如此……”   “这……影响客官使用吗?”   “影响不大。”   店家闻言顿时松了口气,又吹嘘道:“客官您来到小店可算是来对了,可不是自我吹嘘,小人自认自己造的麻纸在整个逸都也少有人能及,即使是那些大店,也轻易比不上小人家的纸,也就是小店名声不显,可但凡在小店买过纸的人,保管会再回来!”   “便宜点吧。”   “最便宜了……”   宋游一番讨价还价,买了一沓黄麻纸,又买了一支笔、一块砚台和一条墨,居然也花了三百多文钱。   其中笔墨砚都是最普通的货色,若是要买好的,那就上不封顶了。   这个年代,读书写字是真贵。   朱砂则是换了家店买的。   回去的路上,看见肉铺,想着反正都花了不少钱,便又割了一斤多猪肉,再买了点蒜苗,这才满意而归。   “吱呀~”   刚一推开院门,便见一道杂色影子飞快从里屋跑出来,一见他就说:   “道士,刚刚有人敲门找你。”   “谁呀?三花娘娘给他们开门了吗?”   “好像是那天在城门口遇见的那些人,还有住在对面的人。”三花猫仰头盯着他,“三花娘娘没有开门,你说不让三花娘娘在普通人面前说话。”   “记得就好,不用畏之如虎。”   “什么?”   “敲门的有两拨人吗?”   “对的,他们还在门口遇上了,还聊了一会儿天。”三花猫说道,“他们说明天再来。”   “知道了,多谢三花娘娘。”   “不必多礼。”   “我买了猪肉,三花娘娘想吃生的还是熟的?”   “跟你一样。”   “那好。”   宋游也不再管今天来敲门的人,提着肉菜便到了灶屋,开始收拾起来。   大米煮后沥水,上蒸笼。   上好的二刀肉加花椒生姜煮至八成熟,切成薄片,蒜苗洗净切段,在三花娘娘的注视下重新起锅烧油,将肉片以小火煸出灯盏窝,往灶里再添一把火,便嗤一声下入蒜苗。   整个过程宋游都可以独自完成。   而他也一点不手忙脚乱,反而忙中有序,在这人间烟火气里,寻找着属于自己内心的宁静。   无需多的作料,只需以豆豉酱油调味,一道美味的回锅肉便出炉了。   这个年代炒菜兴起也就几十年,也许还没有这道菜,可这座小院已升起了本该属于若干年后的菜香。 ###第一十四章 首单进账   罗捕头今日回来得要早一些。   夫人王氏正在问他有没有去拜访邻居,这婆娘八卦得很,倒也让罗捕头想起了下午那群人。   今日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了,下午他便提了一些礼物,去拜访夫人口中越发具备高人风范的新邻居。可他站在门口敲了半天门,里边也没有回应,只听见了几声猫叫。   反倒是离开时又碰见了几名外地茶商和两名镖师,提着家乡带来的礼物,竟也是去拜访那小先生的。   互相一问,罗捕头才知道——   自家对面新搬来的那小先生竟然就是路过凉水坳时、随手剪除了那作恶数月的雾鬼的高人!   那雾鬼作乱于金阳道,本来也快上城门布告了,如今一朝被除,故事早已在逸都传得满天飞。尤其是南华县请了高人也未能将之除掉,竟被路过高人随手灭了,便更让人讲起来津津有味。   却没想到这般高人竟然就在身边。   有剪除雾鬼的本事,虽说罗捕头仍然觉得不一定能帮上自己,却也已经值得自己加倍尊重了。   想想自己今日备的东西,一包红糖,一壶好酒,算是这年头走亲访友常带的礼品里边不错的了,寻常百姓人家还不见得有这个财力,可比起那些茶商带的东西,多少显得少了些心意。   “明日我备上厚礼,再去拜访。”   罗捕头对夫人说着,却又听见了对面院子里传来的幽幽歌声,是最纯净的人声,初听觉得瘆得慌,听久了倒是觉得比勾栏瓦舍里那些歌女还要唱得好些。   不知那小先生此时归家了没有,若已经归家了,现在又在做什么?便当真是对家中之鬼毫不在意?   ……   宋游扫干净了院中的石桌,乘着傍晚凉爽,便在院中吃晚饭。   今日难得奢侈,蒸了一碗白米饭,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个年代的米一蒸出来就有一股浓郁的饭香,是隔着一两户人家都能闻到的香气,闻着便食欲大振。宋游盛了一碗,又另拿了一个盘子,给三花猫夹了些肉,也给它配上一小坨米饭,一人一猫便在这黄昏时安静的消磨着时光。   院中仍然人影晃动,有鬼在唱曲儿。   一人一猫却好似不知晓一样。   “好吃吗?三花娘娘。”   “好吃的。”   “那就好。”   宋游夹一片肉下白米饭,唇齿间是熟悉的味道,他也露出了笑容。   人间烟火本是凡人的诗歌,酒足饭饱之时最容易满足,加上三花娘娘的陪伴,独居在此也不觉孤独了,甚至他有了一种即使在此长住下去也不无不可的感觉。   吃过晚饭,坐着回味了一会儿味道,待得夜深了些许,宋游便点了油灯,试了试新笔,开始画符。   伏龙观不以符箓出名,宋游会的几种符箓,也都是历代观主游历天下时所得。   市面上最常见的、也是人们去宫观寺庙经常求的符箓无非两种,一种驱邪避鬼,一种便是保平安的。   靠灵力驱邪避鬼的符箓宋游会几种。至于保平安的符,通常需要沟通神灵,借助各自神灵的力量,而伏龙观里虽然摆放着一大堆道教神像,却也只是每年腊月二十三为它们打扫一下灰尘而已,对他们尊敬有限,所以伏龙观的道人通常是不会这类符箓的。   宋游今日也只画辟阴符。   这种符专驱阴鬼。   一时灵力吹风,笔走龙蛇,油灯的火豆随之颤抖,使得院中光影明灭不定。   三花猫好奇心重,起先在地上仰头张望,这样实在看不清楚,于是又干脆跳上石桌,凑近了看。   好在它看归看,倒也不打扰宋游。   一人一猫仿佛有着天生一样的默契。   直到连画五张,宋游才收手。   将之小心折好,其中一张用麻线串起来,就挂在卧房门口,可保女鬼难以进入。其它房间就不挂了,既然说好和平相处互不打扰,便也该给人家多留些活动空间才是。   “对不住了。”   宋游向竹林方向施了一礼。   抬头一望,满天群星,四周街坊邻居早已歇息了,远处春明街的动静也传不到这里来,夜安静极了。   “似乎是处暑了呢。”   “处暑是什么?”   “就是快要转凉了。”   “哦……”   “睡吧,三花娘娘。”   “好……”   三花猫跟着他进屋,上了床。   这些天宋游与三花娘娘也渐渐熟悉起来。虽是萍水相逢,可互相依靠一段时间,宋游向来以真心待它,三花猫也没有人那么多花花肠子,如此久了双方也有了些感情。   猫喜暖,常偷偷挨着他睡。   ……   次日清早,依然雄鸡报晓。   宋游起得早一些,披上衣裳在院子里打坐,仅以体感判断,今日比刚来那日的清晨凉了许多。   院中黄梅树已开始落叶了。   有风吹来,宋游随手一摊,手中便刚好接了一片黄叶。   “处暑……”   处暑也是末暑。处,止也,意味着暑气开始消散,酷热难耐的天气到了尾声,开始进入转凉的过程了。   宋游扔掉手中黄叶,继续闭上眼睛。   清晨的灵力最是清晰浓厚,似有生命一样环绕在他身旁,勾引起青灯,使得头顶梅叶又多落了几片下来。   这座城市也在这个时候苏醒。   只听外头有人担着菜沿街叫卖,还有卖柴卖水的,吆喝声、议价声声声入耳。宋游却并不觉得吵闹,只觉得自己听见了这个时代民众生活的息息相关。   可就在此时,门口响起敲门声。   “笃笃笃……”   “……”   宋游睁开眼睛,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站的是李姓客商一行人,还是上回那两位镖师,各个手上都提着有东西。   “见过先生。”   “请进。”   “清早来访,如有打扰之处,还请先生海涵。”李姓客商连忙说道,“我等都很想来拜访感谢先生,于是从我那妻弟那里问到了先生如今的住处,若有不当之处……”   “无需客气,快进来吧。”   宋游实在不习惯这般多礼,只把众人往院中迎。   一行人有些忐忑,面面相觑。   从王季那里早听说了,这院子闹鬼,几年间租了几次,全都第二天就被退了,先生敢住是艺高胆大,可作为普通人的他们却是难免感到心虚。   想着终究是大白天,人又多,况且有先生在此,一行人才陆陆续续跨进小院。   可刚一进门,却全然没感觉到想象中鬼宅那般阴森森的感觉,反倒见院子被收拾得干净,有不知何处而来的清风在院中萦绕,吹落梅叶随风摇曳,又见一只三花猫懒洋洋的从房中走出,就地吐着舌头伸着懒腰,立马给人一种平静安宁、心旷神怡的感觉。   这院中倒确实比外面凉一些。   可这种凉却不是令人不自在、毛骨悚然或起鸡皮疙瘩的凉,而是一种舒适又干净的凉爽,宛如一觉睡饱推门而出刚好感觉到清晨的湿凉,又好像闷热黄昏洗尽炎光走出来晚风拂面的惬意。   众人又互相对视,各自在对方眼中读到了惊奇,随即连忙提礼上前,口中说着感谢先生救命之恩的话。   这些人带的礼品多以自家做的腊肉腊肠、自家产的好茶为主,心意十足。   “诸位客气了。”   宋游口中说着,却不扭捏,也不拒绝。   一堆礼物全都摆在石桌上。   众人见状,也是轻松了不少。   随即便见三花猫跳上石桌,似是被腊肉腊肠的肉味儿吸引,又似是习惯性的检查闯入领地的陌生物品,凑近一堆礼品前左闻右嗅,居然也没人去赶它。   “先生与猫为伴,真是雅兴。”   李姓客商笑呵呵的看着三花娘娘,脑中回想起的画面却是那日在城外这猫学着先生与他见礼的画面。   想来也是,先生走到凉水坳时还是独身一人,走到逸都就有了只猫,想也不可能是山间随便捡的野猫,怕也是快要成精或者已经成精的,才被先生收服做个伴。   于是即使面对着这只猫,他的语气也极为客气:“有只猫陪着也好,先生游历天下也不那么孤独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猫跟着先生,也是它的造化。”   “相比起我陪伴于它,却是我更需要它陪伴于我,不好说是谁的造化。”   “这……”   李姓客商初听不觉有什么,细想却是越想越妙。   只能说先生果然不凡。   如此聊了一会儿,李姓客商忽的瞥见宋游卧房门口挂的黄符,想到自己等人来的第二个目的,不由大喜。   “先生会制符?”   “会几种驱邪符箓。”   “不瞒先生,我等苦命行商常年行走于大山之中,难免夜路遇鬼,山路遇妖,早前也曾找过吴山的寺庙宫观求个一两张符箓想保平安,可惜,有的干脆无用,有的虽然有用,却也只能做个提醒之用,我等今日前来也有想在先生这里求一纸驱邪避鬼的符箓的想法。”李姓客商说,“若能如愿,自是感激不尽。”   “不必这般客气。”   这本就是伏龙观的业务之一。   宋游当即拿出昨夜画的几张符箓,不够的便铺开黄麻纸,招来朱砂,提笔现画。   众人当即大惊——   他们虽不见灵力随笔游走、封注于朱砂之中,却也可见下笔生风,梅树叶子被隐隐吹动,往常去宫观寺庙求符有时也可见一些异象,可哪有这次来得明显?   一时人人心中大定。   直到每人分了两张,贴身收起,一时胆气大增,竟有一种再见雾鬼也不惧之的错觉。   “折成三角的为辟阴符,可辟阴鬼。方块的为驱妖符,可驱妖邪。辟阴符不可驱妖,驱妖符不可辟鬼,不同符有不同的作用,各位还请记下。”   “自当谨记。”   想着大家都带了礼来,宋游本打算不取钱财,可耐不住众人心诚,每人还是给了些碎银子。   也算是首单进账了。   好不容易送走一行人,宋游刚回院中盘坐片刻,感受时节灵韵,凝聚灵力,便听门外又起了敲门声。   想来这次是自己邻居了。   “唉……”   扰我清修。 ###第一十五章 我有一计   “吱呀~~”   木门合页声响酸长。   外面站着一人,年约三十,一身皂衣皂靴,虽没有带铁尺长刀,却也看得出是捕头捕快。可此时他的两手却都提满了礼物,面上也挂着笑意。   “见过先生。”   “班头这是……”   “哦,在下罗钧,就住先生斜对门。”罗捕头笑着说,“早就听说咱们甜水巷新搬来了一位高人,却是一直没有腾出空来拜访,见谅见谅。”   “当不起当不起。”   “不知……”   “罗班头请进。”   宋游连忙将罗捕头请进来。   大晏是流官制,主官调任频繁,一地的实际权力大多掌握在下边的小吏手中,是不可怠慢的。   其中捕役本是武职,却又与民生息息相关,本身代表官面,又常与江湖人打交道,可谓黑白两道通吃。而且大晏的捕役很可能是世袭制,一代代关系权力传承下来,在当地是很不好招惹的。   罗捕头此时却对宋游很恭敬,一进院子,就把带的礼品放到了石桌上。   有天心楼自酿的好酒,有九河县产的红糖、何家庄的布匹,还带了一套茶具,看得出是费了心的。   “罗某早该来拜访的,只是最近一直忙于抓捕贼人,忙得脚不沾地。”罗捕头这才空出手来行礼,“昨日下午倒是得了空闲想来拜访先生,不赶巧,先生刚好出门了。”   “怎当得班头如此大礼?”   宋游看着这些礼物,皱起了眉。   “先生是高人,自然当得。”没等宋游说话,罗捕头便又说,“实不相瞒,昨日罗某到来时,刚巧遇上吴山县的茶商也来拜访先生,相谈之下才听说,将金阳道上雾鬼剪除的高人竟然就是先生……”   “顺手而为罢了。”   “先生为民除害却不图名利,罗某实在敬佩,该向先生施一礼。”罗捕头说着便又向宋游施礼。   “太客气了。”   宋游只面露无奈之色。   大晏社会上这种风气就很重,无论谁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礼貌至上的。   例如陈姓镖师并非镖头,但寻常人见了他都称一声镖头,例如宋游开始并不知罗捕头是捕快还是捕头,但也开口就是一声班头,再例如寻常人说话,都格外的客气,宋游不知习惯与否,总之是不喜欢的。   好在罗捕头也是个八面玲珑之人,见状哪里还不知道,像是先生这种高人,多半不喜这些弯弯绕绕。   自己直接一些怕还能博几分好感。   “实不相瞒,罗某此次前来,除了拜访邻居,也还有一事想向先生求教。”   “罗班头无需客气,直言即可。”   “说来话长。”   罗捕头长叹了口气:   “最近一两年来,逸都城中盗案频发,那窃贼所盗之物尽是贵人府中珍宝,甚至盗到了知州大人头上。城中大人们皆是大怒,责令我等立即将之捉拿归案,可我等想尽了办法,仍丝毫也捉不到盗贼踪迹,甚至城中百姓一度传为是妖鬼作案。直到前几月,我等才终于见到了那盗贼的真正面目,也终于知道那盗贼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潜入贵人府中作案且逃脱我等追踪的了。”   “那盗贼会飞天遁地么?”   “先生也听说过?”   “城门口见过。”   宋游想起了自己来的时候,在城门口看到过一位遁地大盗的通缉令。   “就是那盗贼!那盗贼虽不会飞天,却不知从何而来一身遁地的本领!”罗捕头说着,看向宋游,“不知先生对那遁地之法可有了解?”   “有些了解。”   “当真?”   罗捕头下意识说道。   话音落地,才觉不妥,便又慌忙解释道:“这段时日来,那遁地贼久抓不到,城中大人已经下了通牒,偏偏我们又拿他没有丝毫办法。好几次设了陷阱,可那贼人生性胆小、狡诈多疑,到了陷阱前都不进去,甚至前日那贼人就站在不远处嘲讽我等,端的是可恶至极,在下也是想捉拿他好紧了……   “而且不瞒先生,在下也曾去找过泰安寺的高人请教过,然而……”   罗捕头话没说完,摇了摇头。   “泰安寺的高人出了什么主意?”宋游忽然来了些好奇心。   “泰安寺的广宏法师说,让我们挖一圈坑埋下大粪,可破那贼的遁地术。”罗捕头说着无奈的笑了。   “对一些学艺不精的人,倒可能有用。”   “这么说那广宏法师也没哄我?”   “污秽破法的说法向来有之,也许那位法师也只是看班头心切,自己心里也是拿不准的。”   “罗某也是这般想的。”   罗捕头说完,又看着宋游:“先生可有别的法子?若是有先生相助,擒了那贼人,罗某向先生承诺,不仅劝说知县视作先生捉了那贼,赏金全额奉上,额外还必有重谢。”   “听班头说,那贼人是个胆小多疑的性子?”   “这是罗某的个人判断。”   “班头经验丰富,想来不会错。”   “不知这与捉那贼人有何相干?”   “班头有所不知,这遁地术和穿墙术一样,有个讲究,就是施术之时要对遁法成功深信不疑。若是施术者自己心中都有所怀疑和忐忑,便可能将自己闷死在土里,或封在墙上。”宋游如是说道,“所以自古以来,学穿墙术遁地术的人,要么是心性坚定、胆大之人,要么便是愚蠢,痴绝之辈。”   宋游是真的了解过这门遁术的。   伏龙观有完整的遁地术、穿墙术的术法,甚至他对这两门法术的原理很了解,只是他却不会这两门法术。   信则有不信则无、坚信则强生疑则弱的道理对很多法术都适用,可遁地术穿墙术本身就是有缺陷的——它的缺陷就是无论你将它学得多好,用得出神入化,它也始终会存在失败的概率,只是概率高低罢了。   你苦心钻研半生,也只能让这个概率降低些许。   而这就与前面所说的“施术者要对成功深信不疑”产生了矛盾。   因此自古以来,很少有修道高人会这两门法术的——对它越是了解,越知道它的缺陷,当施术时心里就越会不可避免的产生动摇,从而放大它的失败概率,乃至于形成一个恶性循环。   使用它的,多是宵小之辈。   罗捕头听完皱起了眉。   “这段时日以来,罗某陆陆续续也与那贼人打了几次照面,只是因为他会遁地之术,每每才让他跑掉。而且罗某上月已知晓了他家住何方,自认对那贼人已有了几分了解。罗某断定,那人最多与愚蠢沾些边,绝不是先生口中坚定胆大之人,也称不上痴绝。”   “那人以前可有精于此道?”   “以前不过一个落魄书生罢了,考不上功名,不知从哪学了这遁地术,开始走起了歪路。”   “也许背后有人传授与他,要么是没告诉他此法的弊端,要么便是以秘法使他不再生疑生怯。也许是他只得了遁法却没得知个中奥妙。”宋游说着停顿下来,余光瞄了瞄罗捕头带来的礼物,稍作沉吟才说,“若是这二者对了其一,我便有一计可试,但也只是请班头试试,不敢保证一定能成。”   “先生请说。”   “点破即可。”   “如何点破?”   “班头可知有一本书,名为桃李岁时记?”   “桃李岁时记……”   罗捕头怎么也不明白破除遁地之法怎么与一本书扯上关系了。   好在大晏读书识字率为历代最高,他出身大族,也是习过字的,想了半天,还真想起来了——这似乎是一本讲述各类奇怪诡谲的故事的文集,可以当妖鬼玄幻故事集来看。   “罗某有些印象。”   “班头只需在下次碰见那人时,告知他说,桃李岁时记上曾记,有人惯施遁地术,闷死于三尺地下。”   “能成?”   “也许。”   “这……”   罗捕头愣了一下,虽觉得这比挖坑埋粪还要玄乎,却也表示记下。   又聊了几句,宋游将他送走。   这《桃李岁时记》也是有名。这类杂书销量本身就高,这年代又没有版权意识,很多书铺都有刊印。而此书的编纂者本就是一玄门道人,里边很多事都是他的亲身经历或亲闻之事,细节真实度相当高,但凡与玄门沾点边的人都能看得出这点来,那贼人既胆小多疑,听说之后,定然会去查证。   即使他不认字,听人这么有头有据的喊出来,内心也会不由得动摇。   能成则成,不能成再说就是。   “……”   宋游摇摇头,开始清点起物品来。   腊肉腊肠挂上灶屋的房梁,红糖茶饼和酒也收到灶屋放好,本是租的鬼宅,居然也多了几分家的味道。   “要吃一段时间了。”   宋游呢喃着,又看向这匹布。   布是上好的料子,怕是众多礼物中最值钱的,再看看自己身上这身旧衣袍,倒是可以重新做一件。   只是这布太花,他爱的是素色。   “……”   还是算了。   这身衣袍虽穿得旧了,但多年来一直为自己遮羞避寒,兢兢业业,早已经磨合成了最舒服合适的样子,而今它不曾破了洞漏了风,依旧在为自己蔽体保暖,自己又怎能因它旧了一些就将它换掉呢?   再回到院中时,见三花娘娘已跑到了石桌下方,桌上原本用来提酒的麻绳垂了下来,它正用爪子勾着玩。   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   宋游如此,三花娘娘亦如此。 ###第一十六章 夜有访客   几日之后,接连几场小雨,逸都的天气便入了秋。   宋游照例出去听书去了。   一下午花了十几文的茶钱,喝了个半饱,听老先生讲到精彩之处,又赠了几文,刚好凑齐二十文花销。   当他踩着湿润的石板和潮烂了的树叶回到小院,刚一推开门,便见一只三花猫由灶屋朝自己跑来,到了近前它便慢下来抬头盯着自己看,那模样看上去和寻常家猫无异,只是它多了灵智,会说人言。   “道士,你又去哪了?”   “和前几天一样。”宋游诚实回答,“三花娘娘又想去了吗?明日再带你一起。”   “唔……”   三花猫稍作迟疑,却并不回答,而是将目光一转:“你手上拿的什么?”   看来这猫不爱听书。   宋游如是想着,也将手上东西拿了出来。   逸都周边橘子新出,回来时见路边有人设摊,卖得很贱,他也称了两斤。随即又听有人叫卖冰糖葫芦,倒不是有多嘴馋想吃,只是多年没尝过它的味道,忍不住也买了一串。   一人一猫便凑到石桌前。   宋游知道猫大多不喜欢橘子的味道,于是把橘子放到一旁,只拿起糖葫芦,先用手取下一颗。   “三花娘娘吃糖葫芦吗?”   “果子。”   “是果子,山楂。”   “猫不吃果子。”   “偶尔也会吃吧。”   三花猫扭过头,用一种“你是猫还是我是猫”的眼神盯着他,沉吟了好几秒,才说道:   “三花猫不吃。”   宋游细细品味了下才明白,这里的“三花猫”估计约等于“三花娘娘”,是它的自称。   “真不吃吗?”   “不好吃的。”   “我觉得好吃。”   “那尝一颗。”   眼见得那颗糖葫芦已凑到了自己面前,三花猫伸长脖子凑近了它,仔细嗅嗅,看看它又看看宋游,嗅觉和理智都给它传来这并不好吃的反馈,可犹豫半晌,它还是张开了嘴。   轻轻的咬一口。   小尖牙顺利刺入了糖葫芦,外层的冰糖传来脆脆的触感,里边的山楂也被它咬开。   三花猫两边牙换着咬。   宋游却不看它,只自顾自的也取了一颗,送进自己嘴里。   糖衣只轻松就被咬破,仿佛在嘴里有轻微的碎裂声,随即山楂炸裂开来,酸味甜味儿都一下子炸开,坚硬的山楂籽则在嘴里与牙齿不断碰撞,有着咯嘣咯嘣的声音。   宋游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这个时代要发展到现代文明可能还要千百年,也许更长,可这小吃的味道却是和他记忆中相差不大。   一时不知身是客。   过了许久,甜味酸味都在嘴里散尽了,宋游才睁开眼。   三花猫也已将糖葫芦吃完了,只留下石桌上几颗山楂籽,其中两颗还被咬破了,不知有没有被吞下的。   宋游用手将它吐出的山楂籽都归拢起来,把自己嘴里的也吐在掌心,和它的放在一起,才和它对视。   “好吃吗?”   “外面那是什么?”   “是糖。”   “糖好吃。”   “山楂不好吃?”   “果子不好吃。”三花猫打量着宋游的神色,“你喜欢吃?”   “嗯。”   “猴子喜欢吃果子。”   “那你还吃吗?”   “三花娘娘可以只吃糖吗?”   “那果子谁吃?”   “你吃。你喜欢吃。”   “那我不是要吃你舔过的?”   “只是舔过而已。”   “有你的口水。”   “只是口水而已。”   “恐怕不行。”   “那三花娘娘不吃了。”   三花猫语气清脆有力,说完一扭身,就从石桌上跳了下去,摇晃着屁股走了。   宋游也不在意,继续品味小吃的味道。   “笃笃笃……”   外头忽的传来了敲门声。   “嗯?”   直觉告诉他,是罗捕头。   宋游刚好吃完最后一颗糖葫芦,将木签搁在石桌上,便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果然站着罗捕头。   今日罗捕头还是那一身装扮,腰间却带了铁尺,身后还跟了两人,也是皂衣皂靴的装扮。   一见宋游,他便拱手:“先生有礼,罗某来向先生道谢送礼了。”   稍作停顿,又偏头对身边人说:   “还不快见过先生。”   身后两人便也立马拱手,口呼见过先生。   “请进吧。”   宋游将他们让进院中,掩上大门,又领着他们穿院而过,直至在堂屋坐下。   随即取出罗捕头前几日送的茶杯,置于几人面前,也没见倒茶,杯中就如自渗茶水一样,渐渐满了。   三人顿时大感惊奇。   再凑近一看,只见杯口浮白飘翠,茶香诱人,端的是一杯好茶。   “请饮茶。”   “先生真是神仙手段!”   “谢过先生。”   三人连忙道谢,举杯小啜。   “听班头所说,可是那遁地的贼人捉到了?”宋游直入正题。   “正是!”   罗捕头恋恋不舍,却也暂放茶杯,转而兴奋的对宋游拱手称谢:“先生料事如神,未见一面,仅几句指点便让那贼人的遁法失了效,真是令人敬佩。”   “捉捕可还顺利?”   “顺利至极。”罗捕头说道,“三日前我等遇到那贼人,喊出先生教的那句话,昨日三更时分,我等再找到那贼人藏身之所时,他还想用遁术逃掉,却只入了半截土就陷在了那里,被我等当场锁拿。”   “那就好。”   “先生又行了一桩为民除害之事。”罗捕头顿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裹红布,“事先已与先生说好,此事便当做先生抓获了贼人,赏金该归先生所有。这里二十两是布告的赏金,剩余十两则是我家大人私人所赠。近来城中贵人屡屡施压,我家大人也是有苦难言,权当感谢先生解围。”   宋游接过红布打开一看,里头三块束腰蜂窝银,每块皆铸有“十两”的字样,是大晏的官制银。   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心头也沉甸甸的。   这种感觉当真不是纸钞能比的,更远非电子屏幕上的一串数字可比。   不过宋游却只取了两块,剩下一块递还给了罗捕头。   他倒也没说自己只是出了一计、不该得这二十两,也没说捕役昼夜劳累辛苦,该分些给他们之类的话,那种徒增牵绊的事做起来心累。只是除了这事先说好的二十两赏金,知县的十两私人赠礼他却是不愿拿的。   还是那个原因,不愿徒增牵绊。   罗捕头立马会意,面上不免有些为难,却也不敢违逆这等高人意愿,只得将之收起。   却又听他道:   “可是,刘大人自在下口中听说先生风采之后,十分仰慕,托在下向先生提出,想要摆宴酬谢先生,若先生赏脸则就定在明日正午天香楼,却是不知先生……”   也许罗捕头自己也没注意到,不知不觉间,他在宋游面前的口气态度已放得很低了。   尽管宋游并未做什么事。   “不了。”   宋游脸上带着微笑,却拒绝得干脆:   “我本山间一介清修散人,平日也只喜好清净,当不得大人抬爱。”   “在下明白了。”   “麻烦班头。”   “先生哪里的话。”罗捕头恭恭敬敬,饮完杯中的茶,“我等还有公务在身,就不打扰先生清净了。知县大人那边罗某自会回复,此案之后有任何进展,若可能牵扯到先生的,罗某也自当前来禀报先生。”   “多谢班头。”   “告辞。”   其余两人也连忙随他而起身。   逸都是逸州治所,天下第三城,这里的捕役是见过世面的,可面对这等不掺水的高人,也难免局促。   三人也都不觉丢份。   君不见知县大人想要结识宋先生,都要小心翼翼的由罗捕头牵线么?   “吱呀~”   木门合页的声响依旧酸长。   听起来着实有些恼人。   宋游站在门口皱了皱眉。   回身之时,只见三花猫不知何时又跳上了石桌,正低头舔他吃完的竹签子,上面剩得有糖。   “……”   宋游摇了摇头,回屋算账。   来到逸都有段时间了,逸都繁华,物价也高,在城里吃穿用度花销不小。加上房租,搬家后的采购,最近还经常去勾栏瓦舍听书,差不多也花了几千钱了。   之后应当花得会少些。   这二十两,能花很久了吧?   ……   两日后的夜晚。   天气凉爽,最适合闲坐。   宋游点着油灯,坐在窗前静静看书。   面前窗户大开着,夜空中一轮满月,已升到了城市上空。这里没有城市霓虹,没有车流噪音,只有古式建筑的檐角与圆月相互冷清,深色的瓦顶映着月光,纯粹的暗承载着纯粹的皎洁。   身后三花猫静静趴着,眯着眼睛。   夜静得只能听见翻书的声音。   这本《舆地纪胜》也有着这个世界特有的风情,上面除了记载名山大川、知名的宫观寺庙,以及古今知名文人用诗词文章打卡过的网红景点外,还记了一些玄幻神异之处。   例如传闻曾有仙人出没的云顶山。   神话故事中火神长眠的地火城。   介绍十分详细。   不知过了多久,夜渐渐深了,油烟熏得眼睛疼,宋游这才决定今日到此为止,该去睡了。   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   借着月光刚合上书,却见身后三花猫不知何时醒了,爬到了近前来,一下跳上书桌,双眼直盯着窗外。   “嗯?”   宋游也察觉到了外面的响动。   悉悉索索,由院墙处传来,似有人爬墙。   可这声音又与爬墙不同,更像是坚硬之物与墙碰撞,尖锐之物划破墙皮,夜风中隐隐吹来嗬嗬的风声,又有瓦片摔落破碎的叮当声,有巨大狰狞的头颅在院墙外映着月光晃动。 ###第一十七章 扰我清修   “嗬嗬……”   像是有人在拉着破旧的风箱,又像巨怪粗重的喘息。   顺着声音看去,只见院中白影依旧飘动,这时候正是她的活动时间,可在白影身后,隐约间却可见两道庞大的身影正粗暴的翻过院墙,进了院子。   它们长得怕是有一丈多高,走起路来却没有声音,等走到院中月光最明亮处,方才看清它们真容——   幽青的面庞,红发披散,满脸红胡子还打着卷儿,血盆大口,獠牙上翘,嘴里还有锯齿般的碎尖牙。   倒三角的强壮身材,身上没一处平整的,都是一块块一坨坨疙瘩一样的腱子肉。双手近膝,单一个巴掌怕是有街坊妇人夜晚扇风的蒲扇那么大,指甲像是钩子一样又弯又尖,挥一挥手怕能把人串起来再提起来。   到来时就连院中白影都愣了一下。   这决然不是人,也不是妖不是鬼,不是神不是仙,正是两只吃人的夜叉!   “有鬼。”   三花猫的背已经躬了起来,背上毛发竖起,它盯着院中寻着什么似的夜叉,又扭头小声对宋游说:   “我们快跑吧。”   “不用。”   宋游已然看出来了——   没有阴风,没有腥气,这夜叉行动虽不笨拙迟缓,却也不够敏捷,不是真正的夜叉。   此乃一门法术。   再观它虽面容狰狞,体魄强壮,却总感觉有些别扭不当之处。   不是画得不好,就是裁得不当。   纸夜叉也!   此乃佛门传出的法术,以纸画夜叉,裁出施法,可令其活,听命与人。起初是用来守护法坛寺庙的,后来不慎流出为江湖奇人异士所习,常用于谋财害命。   虽是纸夜叉,凶猛却不逊于真正的夜叉,施术者若于此道有些造诣,甚至犹有过之——   不仅身负神力,身上硬处可比坚石,软的地方也能赶得上树干木皮,还浑不怕死,即使灵智较低,寻常武艺高强的江湖人遇上了也要小心着走。   可它却有个致命弱点。   只见宋游伸手覆在三花猫背上,从背一直捋到尾巴梢,小声叫它不要惊慌,这才转身推门而出。   听见动静,那两只夜叉立马扭转头来,眼如铜铃,紧盯他的方向。   刷的一下!   两只夜叉大张双臂,巨大的身体竟腾空一丈多高,一跃半个院子,俱都朝他扑来。   “火起。”   声音刚一落地——   篷然一声!   院中燃起熊熊大火。   两只夜叉明明体大如牛,在这烈火之下,却如同空心的纸糊的还涂了油一样,瞬间被火包围,之后竟没两三下就烧得个七七八八,只留几片黄纸带着黑灰飘摇落下。   毕竟是纸做的,最怕的就是火了。   世人若不知这点,用刀砍箭射,怕是要一队兵士才能将之解决。换了江湖人,也要些武艺才行。可若是看出它是纸夜叉又知晓它怕火,即使是毫无法力的驱妖捉鬼的能士,也能轻松将之灭掉。   万物相生相克,总有破法之法。   个中之妙,妙不可言。   眨眼间,火已熄灭,夜又恢复了本该有的样子,寂静无声,清辉满地。   宋游抬手摊开。   最后一片黄纸的一角带着火星摇曳着,刚好落到他手中,火星也随之熄灭。   宋游收手转身。   三花娘娘就坐在他的身后,坐得规规矩矩,用尾巴绕着小脚,见他转身回屋,也连忙起身跟上。   “篷。”   油灯自动燃起,照得房间影影绰绰。   宋游拉开椅子,在桌前坐下。   三花猫也跳上了桌,直勾勾盯着他。   “你好厉害。”   “三花娘娘过奖。”   宋游对着油灯,细看这角纸。   这夜叉是用大张的黄麻纸画刻的,也是画符的纸。借着月光,隐约可见这角纸上夜叉的一只眼睛,凑近了还可见到上面细密的朱砂纹路、血点的符号。   这纸倒是难得的好纸——   厚实坚韧,质地略微透着红。   “道士都这么厉害吗?”   “倒也不是。”   “那你为何这么厉害?”   “不厉害怎么保护三花娘娘?”   宋游一边随口回答,一边对纸沉思。   自己才来逸都城不久,终日不是出门听书,就是在家做饭修行,不曾与人结怨。唯一要说做过的事,就是金阳道上除了雾鬼以及为罗捕头设谋捉了那遁地的贼人。   总不可能是有秉性古怪的奇人异士听说这里住有一玄门中人,故以这种方式特意前来拜访讨教吧?   这时又听三花娘娘清细的奶音:   “那鬼是从哪来的?”   宋游毫不觉烦,耐心回答:   “还不知道。”   “为什么要来打我们?”   “还不知道。”   “还不知道……”   三花猫直直盯着他,重复他的话。   “总之……”   来而不往非礼也。   宋游收起了这枚纸片。   别人既已来拜访,于情于理,自己也该有个回访才对。   ……   次日清早。   宋游仿佛已将昨夜之事忘却,不慌不忙的切了些酸菜,给自己煮了碗酸菜面。   这在这年头也算奢侈的早饭了,还得多亏了前几日那二十两的进账。   三花娘娘则吃它捉的耗子。   把面煮好放一旁,宋游又找来扫帚,将昨夜留下的已被风吹乱的纸灰扫了干净。   这时候就有些遗憾,三花娘娘虽开了灵智,道行却还不够化形。若是它化形了,哪怕是个小孩儿,也可以哄骗着去做些扫地烧火之类的杂事,自己得些松闲。   清理完毕,这才开饭。   酸菜面是前世老家的大锅面做法,汤汁勾了点芡,因此显得略有些浓稠。所有味道都在汤里,又随着这浓稠的汤汁满满当当的挂在面条上,最是入味了。   酸酸烫烫,开胃又暖身,清晨一口下肚,从喉咙口到心子尖都是舒服的。   吃完他也不洗碗,只在院中闲坐,听城市复活,看三花猫追着地上落叶玩儿,任由梅叶落在自己身上,清晨暖洋洋的阳光也穿过梅枝落在他的身上。   再剥一颗橘子,作饭后水果。   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就是三花娘娘不喜橘子味儿,又最怕剥橘子时溅出来的油了,原在他脚下打转儿,一下子就缩得远了,还用一种极度迷惑不解的眼神远远地盯着他看。   宋游也不在意,一瓣瓣送入嘴里。   又酸又甜,水分充足。   甚至让他眯起了眼睛。   直到橘子吃完,他才想起,不得不又将昨夜那一角纸片拿了出来,对着天光看了又看,随即长长叹气。   “麻烦三花娘娘看家。”   三花猫闻言,盯着他的眸子顿时一缩:   “你去哪里?”   “去找人。”   “找谁?”   “昨晚害我们的人。”   “三花娘娘跟你一起。”   “也好。”   “你先洗手。”   “也好。”   一人一猫共同出了门。   在屋外查探一番,见昨夜那两只夜叉翻墙进院之处已被钩爪毁得乱七八糟,他不免有些困恼,按照契约这是要向宅主进行赔偿或在退租前为人家修缮好的。   随即又找了一圈,终于在东院墙外、最下边挨着地面的位置发现了一处红笔标记,法力未消。   是了——   那夜叉灵智不高,离得近还好,远了哪会寻路,要让它们害人,必事先做好标记。   对方昨日或前日应当来访过。   宋游看了看,便转身走了。   该去那家纸铺问问。   宋游有种直觉——   自己很快就能得到答案。   ……   与此同时,罗捕头刚出门上班。   沿着巷子没走几步,路过宋游住的小院,忽然停下脚步,扭头看去。   只见墙壁上方几条竖着的抓痕,宽有三指,长有一到二尺,宛如猛兽肆虐过,却都集中在墙的上部。而上方雨檐的瓦片也掉落了不少,有了个缺口,地上的瓦片碎了八成。   “这……”   罗捕头不由弯腰捡起一块,放在眼前细细查看。   瓦片已经很细碎了,只有指甲盖那么大,而地上的瓦多数都是如此,像是被什么碾压过一样。   有什么东西从此处翻墙而入?   而且是毫不讲技巧的翻墙而入。   罗捕头第一时间如是想着。   可若是果真如此,那这翻墙而入的绝不是人。不仅不是人,恐怕还是个体型不小的东西,利爪如刀。   罗捕头皱着眉头,暗自心惊。   如此怪物,不知先生可好?   随即慌忙跑到院门前,开始敲门,口呼先生之名,却不得回应。   想要破门,却又不敢破门,觉得该破门,又觉得不该破门,一时连他这等果决之人也拿不定主意了。   直到从一路过的街坊口中听闻,先生大约一炷香之前就出门了,许是去买菜,罗捕头这才松了口气,又在门口等了大约两炷香的时间,待得上班要迟了,这才离去。 ###第一十八章 礼尚往来   西城,泰安寺。   广宏法师站在万佛宝殿前,目光平静的看向远处,手中念珠一颗颗转动着。   在闹市中建设宫观寺庙虽于清修不利,但香火最盛。此时还未到正午,泰安寺的香客已是络绎不绝,炉中青烟隔着几条街都能看得清楚,哪是城外的寺院能比的?   “广宏师父。”   “阿弥陀佛。”   但凡有相识的香客路过,向他打招呼,他也都低头微笑回应,可内心却不如表面平静。   前夜派出夜叉前往城中寻那管闲事的修士麻烦,却再也没有回来,而且不声不响就与自己失了联系——纸夜叉之法绝非寻一张纸画出夜叉模样和符文就能成的。要让夜叉活过来且有灵性,须得长期的积攒,要让夜叉能幻化出个刀枪难毁的强壮体魄,也得不断祭炼。   那两张纸本就是消耗品,没了就没了,可失了其中灵性,就得一切重头了。   多年积累,三失其二。   广宏法师知晓对方不简单,却实在难以甘心。   心里抱着“也许对方只是恰好看出这是纸夜叉、又恰好知晓该用火克制,这才先胜一筹”的想法,昨夜广宏法师又派出了自己供养多年的梦鬼,开启第二次斗法。   却不料三更时施法,到了五更梦鬼尚未归来,直到天将大亮,方才迟迟而归。   竟是对方在门口贴了一张符。   仅这张符,便让梦鬼徘徊于门外,焦急不得而入,快天亮了才不得不回来。   梦鬼常入人梦境,可以造梦,或是噩梦或是美梦,是他骗取香火的一大帮手,也可梦中取人性命,神鬼不知。借寺庙香火供养多年,梦鬼无论本事还是智力都不是寻常妖鬼可比的,却被小小一张符拦阻住了。   广宏法师当即心惊不已。   除了夜叉与梦鬼,他已没有多少本领了,如今哪里不知,对方本领远在自己之上。   惶惶不安之下,他令最后一只纸夜叉和几只纸兵纸将在屋内守候,直到听见天亮时寺院的钟声,心才平静了些。有弟子来喊他吃饭了,他才终于从惶恐的状态中解脱出来,渐渐也明悟过来。   对方初来逸都,如何知道是他所为?   逸都这么大,人海茫茫,又怎么能找得到他?谁又敢想,夜里驱鬼害人的竟是泰安寺高僧?   不知不觉已到了中午。   广宏法师扭头一看,小沙弥在阁楼上敲钟。   ……   “咚!”   “咚!”   悠扬的钟声传出很远。   宋游一身旧袍,拾阶而上。   三花猫跟在他后边,不住的左看右看。   身边香客来往不绝。   其中还可以见到不少江湖人,不知是在寺庙借宿习惯了,还是混进了城门但依然没有路引,只好借宿于此。   “香火真盛啊。”   宋游作为出身道观的修士,且身为一间道观的继承人,和这里的僧侣算半个同行。此时看见这么多香客,他的第一想法就是按伏龙观的营收模式计算每日能收多少香火钱。   当家肯定要管柴米油盐嘛。   修士也是要吃饭的。   “喵~”   三花猫在他身后附和他,同时高高仰起头,看左右宫殿中的佛像,看巨大的插满香的炉鼎。   要是早知道来的地方是别人的庙子,它多半不会愿意来。要是早知道来的是个这么大的庙子,而且每个神都长得金灿灿的,香烟如云,它是绝对不会来的。   现在也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喵啊~”   努力装作是只普通的猫。   宋游听不懂它说什么,不过也放慢脚步,等它追上来,和它并肩而行,边走边看。   了解一下同行的先进经验。   就扩展信徒、吸纳香火这方面,大晏的佛教对道教是降维打击。   大晏的道教讲究随心、自在,更喜欢按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修行,有香客来了也不见得理会,甚至时常不把金主老爷当回事。   相较于佛教,多少有些清高了。   大晏的佛教在这方面要专业很多,他们不仅有更强的传教意愿,而且更能迎合信众及当权者的想法。   佛教的业务也要更广泛。   以泰安寺为例——   除了香火香油、卖小物件及各种开光物品、驱邪治病、白事、取名等业务,他们也提供住宿、借贷等服务。有些大的寺院田地千亩,还可以用于出租给佃户获得收益,甚至有些城中的寺院还带有商业市场的功能,小贩在这里摆摊,得给他们抽水。   至于大晏的道观……   你去借宿还得看观主的心情呢。   “比不得啊。”   按理说这世界有满天神佛,道教作为大晏本土宗教,占了天时地利,而天宫总管万神,至少在大晏的传说中,天宫赤金大帝是有号令万佛之主的权威的,不会这么轻易让外来的佛教占了上风。可是事实是,佛教进大晏以来,硬是凭着强大的运营能力和凝聚力站稳了脚跟,并迅速扩大。   对此宋游倒没什么想法。   本就是个假道士,加上他心里其实明白,神鬼都来自于人,而佛教道教这两个宗教也没有本质区别,高人俗人好人恶人都有。崇佛抑道和崇道抑佛的人智商上也很难分出高低。   不过都是人而已。   如是想着时,宋游已在寺院中逛了一圈,走到了最中间的万佛宝殿。   到门口停下了脚步。   抬头一看,两侧写着门联:   做个好人,心正身安魂梦稳;   行些善事,天知地鉴鬼神钦。   宋游笑了笑,跨门而入。   浓重的香火气扑面而来。   只见中间的万佛之主宝相庄严,周边的菩萨们或慈眉善目,或悲天悯人,两旁的护法神则威严怒目。   香烟袅袅,如云如雾。   不少香客跪坐于蒲团之上,男女老少都有,有的默默祈祷,有的念出了声来,有的磕头起身离开,又不断有人从门外进来跪上他的蒲团。   万千愿力在发着光,比太阳更灼热。   杂乱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   有请菩萨帮忙治家人重病的,有请佛祖保佑生意顺利的,有望子成龙的,也有生不出孩子的,欲望哀求声声入耳。   “唉……”   佛前不缺三炷香,人生何止万种愁。   宋游叹完了气,目光左右看了一遍,却并未在此处见到任何僧侣。   看看时间,已是饭点了。   他也前去上了三炷香,再回头看三花猫时,见它躲在大殿的门槛外,门槛比它还高些,它的两只前爪扒拉着门槛,多半是站着的,好从门槛上方探出一颗小脑袋来,眼巴巴的看着他。   宋游笑了笑,又走出去。   “走吧。”   “去哪?”   “五观堂。”   “那是什么?”   “吃饭的地方。”   “你要去吃饭了吗?”   “也可以。”   宋游想到这里,忽的又停下,往功德箱里投入了几枚铜板,这下便是决定了,要在这里吃个午饭:“泰安寺的斋饭听说还挺有名的,不知道让不让你进去。”   “哦……”   三花娘娘先前被同行的顶尖大佬震得不轻,现在还没缓过神来,在这个地方下意识不敢造次,唯唯诺诺。   所幸,五观堂的沙弥没有拦它。   里面熙熙攘攘,坐满了善男信女,也有不少僧人在吃饭。这泰安寺僧侣和香客是在一起吃饭的,不过多数都是僧侣和僧侣坐在一起,香客和香客坐在一起,实在没了位置,才会混坐。   宋游目光扫了一圈,眼神淡然,随即走向了少有的几处空位之一。   “法师,我可以坐这里吗?”   广宏法师下意识打量了眼宋游——   他在泰安寺地位不低,在众香客心中也是如此,即使泰安寺僧人和香客一同用饭,但为表尊重,多数香客也是不会和他坐一张桌子的,往往只有贵客才有胆气前来或受到他的主动邀请。   这位看起来不像贵客。   但见这人陌生,又见五观堂几乎坐满了,心里差不多有了计较。   不管如何他也断然不至于拒绝。   “施主请便。”   “多谢。”   宋游微笑着坐下,与广宏法师、别的两位僧人和三名贵人同桌用餐。   也没什么好菜,借着酸萝卜、腐乳和两碟小菜,他喝了碗青菜粥,感觉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心里便大致明白了,这里的斋饭出名可能是因为对下层民众友好和长期施粥所致。   与此同时,同桌人相继吃完,拱手告辞离桌而去,不过广宏法师有些心事,吃得慢些。   吃着吃着,他忽然听见有人叫他。   “广宏法师。”   广宏法师一抬头,见是最后来的那年轻香客,正淡淡的看着自己。   不知何时他身边坐了一猫。   “阿弥陀佛。”   广宏法师暂且放下心中愁绪,也将筷子横放在碗上,合十行了一礼,声音温和:   “施主认得贫僧?”   “认得。”   只见那香客微笑着说,依然盯着自己,接着又开口:“不过广宏法师好像并不认得我。”   “嗯?”   广宏法师心中忽起不祥的预感,连忙告罪:“贫僧健忘,不知施主尊讳……”   “姓宋名游。”   “谁?”   广宏法师顿时大惊,双眼圆睁。   一下子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第一十九章 说来也巧   出了五观堂,是一条迂折的木质长廊,青瓦遮顶,红木柱子一根接着一根,檐下蓝金云纹和护法神像,为它添了几分精致感。   在众多僧人和香客的眼里,泰安寺最有道行的高僧广宏大师与一身着旧袍的年轻人缓步并肩而行。可令人惊讶的是,往常总是一副从容不迫模样的广宏法师此时面色却有些不好看,甚至哆哆嗦嗦,再观那年轻人,反倒面带微笑镇定自若,与广宏法师说着话。   “吴记纸铺的纸挺好用的。”   “足下……便是靠它找到贫僧的?”   “差不多。”   “每日去吴记纸铺买纸的人那么多,足下怎么断定是贫僧呢?”   “吴记纸铺有一批纸,因幼儿顽皮,不慎将染布的颜料洒入其中,纸张有些偏红,不知法师注意到了吗?”   “你怎知道的?”   广宏法师面色已有些白了。   说实话他真没注意到。   “法师和我刚好买了那一批。而那一批纸产得不多,我去问了店主,那段时间来买黄麻纸的只十几人,买大张黄麻纸的大概也就几人,店主认识且能记住的也就三人罢了。”   “足下挨着去找过了?”   “在下很有耐心。”宋游说,“不过即使没有黄麻纸,法师昨夜又令小鬼来访,仅凭这小鬼,在下也完全可以找到法师这里来。”   “……”   广宏法师将手伸进了袖袍里。   他两边袖子里藏有几张弓手兵将,都卷了起来,一挥手便能幻化出来,可想到那一夜的两只夜叉都灭得无声无息,他又不敢轻举妄动。   “不知足下是如何破贫僧夜叉之法的?”   “在下精通火法。”   “……”   广宏法师霎时面色惨白。   “足下意欲如何?”   “法师在泰安寺多年,既有修为又有道行,何必惊慌?”宋游笑了笑,随后又问,“法师既会使纸夜叉,不知可有纸马纸驴之法?”   “纸马纸驴?”   “然也。”   “有当如何?没有又当如何?”   “若有的话,在下想向法师请教。”   “没有呢?”   看来是没有了。   宋游露出遗憾之色。   本想着这和尚既然有纸夜叉之法,也许能从他这里学到纸马之法,能为自己省下不少力气,将来也可以充实伏龙观的法术库,如此,饶他一命也不无不可。   可惜。   那就得礼尚往来了。   只不过啊,我能破你之法,是我的本事,至于你有没有这个本事,那就是你的事情了。   宋游这才回答广宏法师先前的问题:“法师是佛门中人,本该心怀善意慈悲才是,可法师借他人之手,在城中大肆盗取宝物也就罢了,被人破了遁地法后,竟又怀恨在心,派夜叉意图加害,实在难以说是佛门中人……在下很好奇,法师每天面对这些佛陀金身,难道就不心悸吗?”   “心悸?”广宏法师强提起胆子,“不过是一座座泥像罢了,你我心知肚明,佛陀不在此,菩萨也不在此。”   “也是。”   宋游点了点头。   佛像神像都是泥铸,耳不可听目不可视,即使能显灵,可天下如此之大,而神佛精力有限,又怎能对每座泥像前的事物都了如指掌呢?   “不过也只是无人通禀罢了。”   “足下何意?”   宋游却不答了,只看了眼门联,便对广宏法师拱手行礼:   “法师保重。”   “?”   广宏法师皱着眉头,看他背影远去。   就这么走了?还是在玩什么手段?   等回过神来,他一扭头,却发现方才自己二人已走到了万佛宝殿门口。   宝殿瓦顶有缝隙透光,一束束细小的光自头顶打下来,穿过殿内重重青烟,勾勒出了清晰的形状,照在地板上、神台上、金身上,广宏法师则惊觉往常那些熟悉的金身佛像一下好像全都变了模样。   除了中间的万佛之主依旧眼眸低垂,宝相庄严,其他菩萨慈眉善目也好、悲天悯人也罢,都好像在看自己。   最可怕的还是那些护法神。   本身就怒目圆瞪,现在一来,竟好像全都瞪着自己。   广宏法师惊骇惶恐之下,心脏怦怦直跳,恍然间这声音好像成了鼓点一样,咚咚咚的,而随着这鼓点,每跳一声,那些护法神怒目圆睁的面容就在他眼中变大一分,离他更近一分。   几息之间,那一张张面容便已杵到了他的面前,威严可怖,像是在逼问他平生做过的所有恶事。   呢喃经声入耳。   往常读的那些经书文字、本不太在意的佛法奥秘一时全从心头涌了上来。   如此对吗?   如此对吗?   犯戒了吗?   可曾心安?   只觉胸中有团烈火,起初只是痒烫,让他伸手想挠,可很快就越来越热,滚烫之感由心间而起,往外蔓延,烧得浑身难受。   “啊!!”   广宏法师不由喊出声来。   众多僧人、香客乃至借宿于此的江湖人听见声音,都连忙赶来。   却只见德高望重的广宏法师全身由内到外燃起了火焰,烧得他满地打滚,面容扭曲。   口中则大呼着:   “贫僧有罪!   “贫僧知错!   “佛祖饶命!”   任由他喊,这火却不停。   且奇妙的是,这火只烧皮肉,不烧衣裳,又像是广宏法师浑身涂了油,烧得极旺,才几个弹指的功夫,殿前就只剩下一件衣裳了。   在场者无不惊骇莫名。   有人先前见过广宏法师和一年轻香客并肩而走,连忙寻着那年轻香客的踪影,只见山门方向,有人身后吊着一只迈着小碎步的三花猫,才刚走到寺院门口,却也渐行渐远了。   三花猫停步回头望来。   ……   宋游走回甜水巷,刚巧碰上罗捕头,又听说罗捕头正有找自己的想法,便将他请进了院子。   “先生家中院墙昨夜损毁严重,可是遇到了危险?”   “不碍事。”   宋游笑着摆了摆手,没等罗捕头继续关切,便率先问道:“不知那遁地贼人审问得如何了?”   罗捕头眼光闪烁。   他虽不知昨夜闯入宅院者究竟是人是鬼是妖,但仅看院墙和雨檐上留下的痕迹,便足以让他心惊了,而眼前的宋先生却似乎毫不在意,再看这院子,竟也毫无打斗破坏的痕迹。   难道没有发生争斗?   还是高人之间斗法就是这样?   还是说……   心里如是揣测,却不影响罗捕头嘴上回答:“这几日我们一直在审,那贼人所盗赃物也追回了一部分。不过说来有点巧妙,我们所追回的都是些金银珠宝古玩字画,至于各大贵人府中私藏的珍稀药材,却全都不得而踪,那贼人只说自己为了修行遁地术,全部吃掉了。”   罗捕头顿了一下,又看向宋游:“这方面罗某倒是不甚了解,不知修行中人是否……”   “都有些什么药材?”   “千年灵芝,几百年的老山参,上等龙骨之类的,都是些年生久的药材。”   “断不可能。”   “那便是此贼藏起来了,或是……”罗捕头又停顿了下,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我们除了追问赃物,也审过他的遁地之法从何而来,而他竟说是从祖父遗物中找到的一本古籍。”   罗捕头每说一句,都不说完,后边拖着尾音,瞄向宋游。   修行中人需不需要那么多名贵药材、能不能短时间吃下那么多药材,修行中人能不能自学成材,这些都是他这个寻常捕头的知识盲区,可面前不就有一高人吗?   此前还好,今早见到宋先生院墙破损,他心中便已大致明白了,那贼人后面多半还有人。   昨夜怕是那贼人背后的人前来寻仇。   宋游也知晓他在咨询自己。   遁地之法虽有缺陷,但并不简单,反而妙处不少。没有相关基础的凡人自行参悟,怕是不仅进展极慢,练习过程中也很可能出危险。   不过宋游却没必要和他说这些。   “说来也巧,今日我去了一趟泰安寺,恰好见到一桩奇事,想要说给班头听听。”   “哦?”   罗捕头愣了一下,但还是拱手:   “愿闻其详。”   “班头曾请教过的广宏法师今中午竟在万佛宝殿前自燃心火,其间大声向佛祖请罪求饶,但只一会儿功夫,那火就把他烧得干干净净,灰都没剩下。”宋游笑了笑,“所以这人啊,真不可做亏心事。班头不妨将这故事讲给狱中那贼人听听,兴许能打动他。”   “!”   罗捕头登时睁大了双眼,脑中疯狂运转。   良久,他刷的一下站起身,又对宋游拱手:“罗某知晓了,多谢先生指点。”   “客气。”   “罗某还有公务在身,这便告退。”   “慢走。”   罗捕头转身往外走,脚步很快,风风火火,眼中却有精光闪耀。   一下子他想起自己月前去泰安寺请教时,传闻有真道行在身的广宏法师为他出埋粪计时的场景。一下子又想起了城中贵人乃至衙门里不少人去泰安寺烧香礼佛、与广宏法师相谈的画面。   难怪会有人夜袭宋先生。   难怪那贼人背后之人这么快就能知晓此事有宋先生的指点。   难怪每次作案如此精准。   难怪……   罗捕头早知道宋先生是真高人,自己前来请教必有收获,却是没有想到,这收获竟有如此之大。   如是想着,他又忽的将牙齿一咬——   那秃驴竟敢如此戏耍于他!若非宋先生指点,他怕是要一直被蒙在鼓里,而那秃驴便一直逍遥法外,依旧当他城中贵人的座上宾!   与之相应的,便是越发觉得这斜对门的宋先生深不可测起来。 ###第二十章 江湖传闻   罗捕头走进县衙,脚步匆匆,当即召集手下捕役,这就把案子彻底结了,却正好遇上红光满面的刘知县。   刘知县作为逸都知县,按理说是一县长官,可逸都是逸州治所,大晏地方行政基本是州郡县三级制,州的级别目前还很大,约等于省,所以州上和郡上的大人们几乎都在这里,相比起来,刘知县这个知县虽比寻常知县级别还高,却也有些不够看。   前些时日那遁地大盗实在猖獗,专挑贵人府中珍藏宝物下手,刘知县暗自猜测,恐怕除了金银玉器、古玩字画与珍稀药材,还盗了一些大人们不希望被外人所得的物件。   他的压力极大。   近来大案告破,虽是罗捕头办案得力,也有他这个知县顶住压力、在背后大力支持的功劳,城中贵人也对他赞赏连连。看那架势,若是将赃物的事再处理得妥帖些,就此高迁也不是难事。   刘知县自是春风得意。   眼下见罗捕头如此匆忙,他不由笑呵呵关心道:“名远,又出什么事了?怎的又如此匆忙?”   “回大人,遁地大盗一案还未完全查清,属下还要再跑一趟泰安寺。”   “名远啊名远,本官知你一身正气,又破案心切,可眼下贼人既已被擒,你便不必再如此劳累了,不如回家休息两日,剩下的巾巾吊吊交给手下人慢慢查也不急嘛。”刘知县劝解道,“前些时日你便彻夜不眠,现在若还不休息,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么折腾啊。”   “大人有所不知,属下已有了眉目,这就将案子彻底告破。”罗捕头说话语气很急,“大人且忙,等属下将案情全部捋清,再回来细细与大人禀告其中有趣之处。”   “有趣之处?”   “比大人想的更有趣。”   “那你且忙去!”   “是!”   罗捕头立马指挥着手下人分为两拨,一拨先去泰安寺赶着时间弄明情况,自己带一拨进了县衙监狱。   果不其然,刚到狱里,提出那学了遁地之法的穷酸书生。这书生已被打得浑身是伤,罗捕头却很讲究的请他坐下,给他倒了杯茶,还斥责了几句对他用刑的衙役,这才告知他今日中午泰安寺发生的妙事,并暗示几句,自己已经知晓了他与广宏法师之事,劝他坦白从宽。   书生大惊,当即招供。   几年前书生去泰安寺上香求问功名,碰到那广宏法师,两相交谈,广宏法师却说他此生与功名无缘,倒是修奇门之法的好苗子。   从此两人便搭上了线。   书生果然是个好苗子,短短两年时间,在遁地术上的成就便超过了广宏法师。随后他便在广宏法师的指引下,四处盗窃。其中盗得金银珠宝便全归他自己所有,古玩字画一人一半,广宏法师先挑,至于珍稀药材,便全归了广宏法师,说是用来炼丹。   此外有时他还会替广宏法师盗一些账本之类的东西。   罗捕头听得暗自心惊。   泰安寺作为城中香火最盛的寺院,在逸州宗教界地位虽比不上城外那座千年道观,可占了地利,那广宏法师亦是城中多位贵人的座上宾。   罗捕头觉得自己该尽快破案。   于是又风风火火赶往泰安寺。   早前已派出手下最得力的人来了这里,已将事情经过打探了个七七八八,如今那些旁观者都还在这里。倒也不是手下捕役不放他们离去,而是八卦心理作祟,都自发的围在这里,红光满面,等着看热闹。   罗捕头一来,大家七嘴八舌。   话里话外都离不开一清秀的年轻人。   有人说看见那年轻人带着猫进了五观堂,没有座位,他礼貌询问过后,才坐在了广宏法师旁边,看起来很随意,像是个巧合。   有人说看见那年轻人和广宏法师一起沿着迂折长廊走向万佛宝殿,小声谈话,都很有礼,像是认识,又像不认识。   有人说听见广宏法师问那年轻人想要如何。   有人说那年轻人必是妖人,用妖火谋害了广宏法师。又有人说那广宏法师自己心中有鬼,才在佛祖面前自燃告罪。   有人说那火没有温度,又有人说隔着老远便感觉到了烫,有人说是黄的,有人说是红的,但那落在地上毫发无损的衣裳却是做不得假。   大家都绘声绘色的描述了当时的场景。   罗捕头听得心惊不已。   接任捕头一职多年,他见过不少涉及妖鬼的案子,却少有处理过这种牵扯到神佛的案子。   怕是他父亲也没见过几次。   不过他依然保持着镇定。   先带人去搜查了广宏法师的住处。   这泰安寺除了这妖僧,似乎也没别的有道行的人了。不过话说回来,他们有公职在身,就算广宏法师还在,只要牵扯进了案子里,想要阻止的唯一方式也只能是通过城中贵人进行施压。   因此无人敢于拦阻。   果不其然,凭着多年经验,一众捕役很快找到了被广宏法师藏起来的赃物。   一堆没用完的药材,一些古玩字画,至于那些书书本本,无论是佛法经书还是别的什么,罗捕头一概不看,只用箱子收起,带回衙门。   ……   一个时辰后,逸都衙门。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公堂中间放着一口木箱,边上点了烛火,摇曳着照出几人的身影。   刘知县身材矮小,站到了公堂正中,箱子的前边。在他身后跟着一位幕僚,罗捕头和两个捕役恭恭敬敬站在边上。   虽是流官制度,可作为一县主官,他与底下的小吏自然有着高低之分,不过主官施行政令也得看底下小吏配合,加之为人处事的讲究,因此在他们的日常相处当中,罗捕头一直对刘知县恭敬有加,刘知县也对他多有客气,这是他们的合作模式。   罗捕头事无巨细,从今日早晨上班见宋先生院墙破损开始,到下午抽空又去拜访宋先生,两人间的谈话,再到泰安寺一行,甚至自己的相关推测都向刘知县汇报得清清楚楚。   听完后,刘知县长久不语。   过了一会儿,幕僚在身后小声提醒:“大人,还是先处理贵人们的遗失之物吧……”   “嗯。”   刘知县这才回过神来,第一时间看向那口箱子,接着又看向罗捕头:“这里面的物件,你可清点过了?”   “大人,属下一眼未看。”   刘知县转过身,与幕僚对视。   幕僚对他点了点头。   “名远你办事向来讲究,我是放心的,这些物件我自会请大人们来认取。”刘知县这才说道,不过停顿了下,他仍是忍不住,又问,“那甜水巷的先生当真只与广宏法师说了几句话,就让广宏法师自焚而亡了?”   “回大人,当时泰安寺香客众多,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啧啧……”   刘知县内心震惊,只觉宛如神仙手段。   “那你说的院墙受损一事……”   “属下虽未从宋先生口中听闻那究竟是何妖物所为,但听狱中那贼人说过,广宏法师养有三只青面夜叉,身高一丈有余,体大如牛,站在地上便可平视二楼之人,想来就是这怪物所为。”   “那你又说院中毫无打斗痕迹……”   “不仅没有打斗痕迹,属下下午去问时,见那宋先生面上毫不在意,恐怕这夜叉鬼只在瞬间就被制服了。”   “……”   刘知县闻言,又回头与幕僚对视一眼,随即才感慨:“这般高人,往常只在山中清修,何时我逸都城中也来了一个……”   罗捕头听出他的意思。   知县之前便有结识之意,现在恐怕已有了登门拜访之心。   “属下听说宋先生是云游至此,暂且歇脚,以前也是在山中清修的。即使到了城中,也是独居一处,只与狸奴为伴,最喜清净,每天进出也都是独来独往,怕是去看红尘去了。”罗捕头隐晦提醒。   “可惜……”   刘知县摇了摇头。   既如此,自己倒不敢去打扰了,不过城中知州大人向往此道已久,广宏法师一案传开后,多半会来询问,自己倒是可以与他细细讲讲,一来投其所好涨涨谈资,二来知州大人官居高位,身份不凡,自然有去拜访的资格。   至于那广宏法师……   显然是犯了戒条、做了亏心事,才被业火焚灭于佛祖殿前。   ……   罗捕头为宋游修好了院墙。   宋游倒也没有拒绝——   自己给罗捕头设谋,本身是收了钱的,如此已经两清,而承担被贼人背后之人报复的风险也是应当的,都在这二十两银子里了。可自己之后又助罗捕头彻底破了这案子,罗捕头为自己修缮院墙,也是应得的。   在宋游心中,如此依然两清。   只是罗捕头似乎不这么认为。   他觉得自己仍未还完宋游的相助之情,常常送些东西来,但也都是些很实在的肉菜水果。   宋游有时会收,有时不收。   还是那句话——   有时适当的接受别人的好意,其实是大度的一种体现。   有时收下,是让罗捕头心里好受。有时不收,是把握一个尺度,免得造成过多的牵扯。   如此一天天的,日子也过得快。   平凡之间藏有非凡的乐趣。   广宏法师在佛殿前自焚一事很快传扬开来,成了逸都老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之事,在江湖圈里则传得更广一些,越传越玄。   世事传闻大抵如此。   而宋游除了听书,又迷上了听琴。   北城的松庐是杨公的住所。杨公以擅长抚琴出名,常在家中邀三五友人抚琴为乐,城中许多贵人都会去拜访,而他每日傍晚抚琴,于是有些爱好声乐之人便会在此时去到松庐之外,茶棚下点茶一杯,以琴声而醉。   松庐不远,宋游常常路过,会停歇片刻。   天气眼见得转凉了。 ###第二十一章 山中寻高人   对于广宏法师一案,最为震惊的还是城中的贵人们。   普通老百姓哪与广宏法师有过多少接触,最多去泰安寺上香的时候见过,知晓泰安寺有这么位高僧,可城中那些向往仙佛一道的贵人可多数都与这位高僧交往不浅,不是常请广宏法师来府中喝茶讲经,就是常去泰安寺拜访广宏法师,甚至有了心事也都说与他听。   哪曾想这高僧竟是这般为人。   不过最震惊的还是这位高僧的死。   广宏法师的本领他们是见识过的,掀纸成兵,夜半托梦,还有夜叉护法,加之种种奇妙之术,就是说他是菩萨在世他们也信。可如今却让他们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逸州知州名为俞坚白,是昌元二年的榜眼,也是个向往神佛长生之道的人,不过他却与广宏法师少有接触。   不是早知有今日,也不是知晓他心术不正,只是俞知州挑剔,眼光甚高,听说了他与城中别的贵人交往之事,其中不少钱财往来,便实在难以将广宏法师与他心目中真正的高人结合起来。   这种人,自己都不得长生成佛,又怎么可能带他走上长生之道呢?   前段时间听逸都知县讲了广宏法师一案的具体经过,他便对那甜水巷的先生来了兴趣,再将此案捕头叫来,细细问了与那先生有关之事,只觉那小先生虽与自己想象中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形象有所出入,却也是世间少见的高人了。   至少远在那广宏法师之上。   于是有了结识拜访之意。   可对于自己心生向往、仰慕之人,无论是修行高人,还是音律大家、丹青妙手之类的,自然要放低态度,不能行身份上的便利。   又听说那小先生喜好清净,可着实让他为难了好久。   终于得知先生常去城北的瓦舍听书,近日又常去杨公屋外听琴,俞知州终于找到了结识的机会——   瓦舍听书他是少有去的,可听琴本是雅好,即使公务繁忙,他也常常约上好友在府中弹琴为乐。杨锦声作为逸州有名的雅乐大家,俞知州自然是去拜访过的,与之有些交情,可以从这里入手。   甚至俞知州都想好了,相遇后若觉得那先生确如罗捕头所说,便可顺势请先生去杨锦声家中做客,介绍他与杨锦声认识,也算投其所好。   “备马。”   “大人,去哪?”   “松庐。”   “好。”   俞知州出门看了看天,甚是满意,便喜滋滋的坐马出行了。   ……   今天是个多云的天气。   “秋高气爽,正是外出寻访的好时节啊。”宋游盯着天空,喃喃念道。   外头正是蓝天白云,却不觉得晒,因为此时正好有一朵云遮住了太阳,使得整个世界既不阴沉,又看起来凉快,异常清爽。   这几天应当都是这样的天气。   是外出最好的天气了。   正巧三花娘娘在院子里扑来扑去的捉虫儿,听见声音又没听清,好奇得很。   “你讲什么?”   “我们该出城逛逛了。”   三花猫闻言顿时停下了手上的事,转过身直直的盯着他。   “去哪里?”   “去寻访当地高人名士。”   “去哪里?”   “昨日听罗捕头说,出城往西有一个县叫思远县,思远县新庄有一老鹰山,住着一位奇人,不如我们去拜访他吧?”   “去哪里?”   “出城往西。”   “哦。”   三花猫端坐下来等他。   三花娘娘是知道的,人类比不上猫,出门要麻烦一些。   但也说走就走。   宋游换了那身能给自己带来方便的道袍,别的也没带多少东西,就带了一个包裹,出门买了些干粮装上,就径直出城往西而去。   只一只猫与他同行。   好在有官道可走。   沿着官道翻了不知几座山,反正过了两座桥,从上午走到下午,总算看到了思远县。在县里找了间旅店住下,趁天还没黑,在小小的县城里问了一圈新庄怎么走,老鹰山又怎么找,次日清早便出发了。   路有几十里,亭台三五座,烟村十余家。   新庄是个很美的地方。   身后千仞高山,白云深深,村中小河蜿蜒,流水潺潺,间间民屋又被烟雾朦胧,翻山而来时,入眼的如画中的风景。   该是奇人居住的地方。   又在村中一问,便向村尾行去。   “好远。”   宋游不由有些感叹。   这个年代访友访人真是困难,难怪能留下那么多优秀的离别诗。   又听见三花娘娘在身后小声学他讲话,似是也觉得山水太长了,宋游不由扭头,出声问道:“三花娘娘走过最远的地方是哪里?”   “是来上香的人家里。”   “那也不远。”   “没有这里远。”   “要是我们有一匹骡马就好了。”   “有一匹骡马就好了。”   三花猫眼里也有几分憧憬。   “我们到了。”   宋游停下脚步。   三花猫抬头随他看去。   眼前是一间竹院,竹排为墙,茅草为顶,篱笆为院,有几只鸡在院子里啄食。   宋游轻叩门扉,有童儿来开门。   “先生找谁?”   “在下姓宋名游字梦来,灵泉县一山人,前来拜访孔大师,不知大师可在?”   “先生是我家师父的旧识好友?”童儿细细打量了宋游一番,皱着眉头,觉得不像,“还是慕名而来买木雕的?”   “慕名而来。”   “你来拐了,我家师父不在家。”   “哦?”   真不赶巧。   宋游顿了一下,又恭敬作礼:“不知大师去往何处,几时回来呢?”   “师父去砍树去了,我只知道在这座山里,但具体在哪里我也不知道。”童儿仰起头看向宋游身后,“天黑之前会回来。”   宋游不由转身,随他看去。   白云深深,又怎知去处。   “多谢。”   宋游向童儿拱手道谢,见得他转身回了屋,稍作思考,便带着三花娘娘往那大山而去。   他欲穿花行路,直入白云深处。   这山巍峨雄壮,却又连绵成片,山顶隐在云雾深处,如今只看得到山腰,云雾随风变化无穷,说里面住着神仙世人怕也是相信的。而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在这巨山面前,很快就成了微不足道的两个小点儿。   山路难行,有樵夫高歌,山中回音响彻不绝,亦有异鸟鸣啼,声音清澈空灵,净涤灵魂。   宋游沿着砍柴的路往山上走,不觉已身处云雾之中,此时视线受阻,几丈之外便不可视物,不远处野兽出没动静有如妖魔。待得眼前的层层白雾中逐渐透了光透了蓝,宋游便知道,自己将穿过云层了。   于是快走几步,眼前果然开朗。   天空是无比纯净的蓝,如同一个半圆的罩子,身后云海翻涌,波涛层层。下午的太阳斜挂在天边,亮得不可直视,一圈光晕,十分圣洁。   三花猫睁圆了眼,宋游也驻足许久。   可惜啊可惜,宋游问了山中樵夫,又问了山中野兽,却只是收获了满眼的风景,并未遇到那位擅于木雕的孔大师。   那位孔大师世代都是木雕匠人,到他的时候已不知多少代了。而他从小痴迷木雕,仿佛为此而生,成年时技艺便已登峰造极,据说他四十岁时曾有作品停刀而活,在屋中乱跑,吓坏了不少人。   这个故事在思远县广为流传。   因此总有外地人慕名而来,在孔大师这里求购木雕,不过之后再也没听说过木雕活过来的事情发生。   宋游刚从罗捕头口中听说时,便打定了主意,要来拜访孔大师,甚至在逸都乃至整个大晏极其有名的道教名山青成山都被他放到了后边。   就想见识一下木雕怎么活。   本以为能在山上遇上,多点缘分好说话,可惜上山没遇上,下山也没遇上。   也许不在此山中,在另一处山中。   只是这山一程水一程,寸寸皆是修行。   脚下的每一步都不会误你。   下山时正好黄昏,孔大师已回了家。   这次再去拜访,便见到真人了。   “在下姓宋名游,师父取字梦来,灵泉县一山人,慕名前来拜访。”宋游依旧恭敬行礼,“上午听说大师去深山里寻木砍树了,一时兴起便前往山中寻访,可惜缘分不够,不得相遇。”   “哈哈这山这么大,先生从哪找我去?”   孔大师年近六旬,头上已满是银霜,但仍红光满面,身体极好。   想来他已从童儿口中听说过了。   这些年来拜访他的人不少,达官显贵、名人名士都有,可他见过有在屋前等他的,倒还没有见过去山中寻他的。   这云深如海,怎可寻人呢?   “先生还请屋中一坐!”   “却之不恭。”   竹屋清凉,满地木头木屑。   三花猫跟随宋游而入,左看右看,直到宋游在一根长板凳上坐下,它才收回目光,跟着一跃而上,跳上板凳,就在宋游身边坐下来。   宋游看孔大师,它也看孔大师。   宋游看童儿,它也看童儿。   孔大师先与宋游寒暄几句,很快目光就被这只三花猫所吸引了。   只见这三花猫体态匀称,颜色虽多,但分布并不杂乱,生得比大多数三花猫更讨人类的喜欢。可他看了又看,却觉得这三花猫身上有一种难以言述的体态之美,似乎任何一处都恰到好处,多一点便多了,少一点又少了。   如果仅仅如此,倒也还好。   可不知怎的,孔大师一眼就觉得这猫并不一般,其神态灵动,似有灵智,每一个眼神的变化都值得他琢磨,远非寻常动物可比。   “这猫……”   “忘了给大师介绍了。”   宋游捧着一杯茶,语气淡然,内容却很直接:“这是南华县猫儿庙的三花娘娘,乃我下山之后偶遇,与我相约作伴,一同游历红尘。大师只把它当做一个人来对待就好。” ###第二十二章 一句已胜千言   南华县猫儿庙……   三花娘娘……   只把它当人来对待……   孔大师细细品味着其中意味。   人常说,活得久的人没有没见过鬼的,这话是没有错的。又有人说,工匠到了极致便可通神,也是没有错的。而对于孔大师这种人,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极致的工匠技艺都占了,鬼神妖灵之说在别人看来也许是故事,在他这里却是更离谱的事都发生过。   孔大师当即就明白了——   这位客人和平常那些来向他求购木雕、怀着寻访奇人的心态来满足好奇心、增长见闻的达官显贵、名人名士并不一样。   这位客人很不一般。   孔大师客气之余,又多了几分恭敬。   “先生早上进山,傍晚才归,山路难行,不知中间可有吃饭?”   “中间遇到山野金猴,厚着面皮请它带路,摘了几个野果子吃,口味也还不错。”宋游也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拱手而答,不过今日的他就不是出于这世道流行的繁文缛节了,是对高人的敬意。   刚进房屋他便看了一圈。   只见满屋子的木雕成品与半成品,每件成品皆是栩栩如生,更有甚者,没刻出眼睛便已极为生动,仿佛一不留神它就会自己跑动起来,实在难以想象若是为它刻上眼睛会当如何。   “东阳。”   “师父。”   “去杀鸡。”   “好。”   童儿乖巧的转身就走。   孔大师这才又对宋游和三花猫说:“天不早了,两位客人回不了城了,就在老朽这里吃顿便饭吧。今天运气好,在山上捡了一些菌子,炖个老母鸡能把舌头都鲜掉,吃完后客人就在老朽这里睡。”   “多谢孔大师招待。”   “大师当不得当不得,折煞老朽了。”   “多谢孔待诏。”   “这都是理所应当的事。”   外头已经响起了老母鸡的叫声和扑腾声,很快又停歇下去。   鸡汤炖好时,已经掌灯了。   这个年头的美食自然比不得前世,可也有着少数的例外,有些菜肴的做法再过几千年也几乎没有变化,有些菜肴几千年后还未必比得上此时。   就如这一锅鸡汤,无非就是姜片鸡肉与菌子,只需加一撮盐,别的什么调料也不用放,千年前是这种做法,千年后也是这种做法。   野生菌有着独特的鲜美,每种菌子又都不一样,都是后世的工业鲜味剂难以代替的。宋游在道观也常常上山采菌子吃,此时锅中能认得出来的便有竹荪松茸见手青老人头和鸡油黄等等,煮出来鸡汤都成了金黄浓稠的,两种鲜味混合在一起,只喝一口,当真是舌头都能鲜掉。   这是无法代替的山珍,是难以言述的鲜美,亦是山野间最高级的待客之道。   宋游记不清喝了几碗汤了,只知道喝得肚子里全是水,一大锅满满当当的鸡汤都见了底,菌子也吃得多,反倒是鸡肉吃得少。   三花娘娘肉吃得多。   它有些不理解,为什么这些人类只喝水,不吃肉,但又不敢问,怕把他们给说通了。   今夜有星辰,油灯摇晃。   客人们吃得满足,孔大师心里也舒畅,见得童儿把桌子收拾干净,他才对宋游问道:   “先生从灵泉县来?”   “从逸都来。”   “怎的从逸都来?”   “待诏有所不知。在下出自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观中有传统,每代弟子都需下山游历,短则三五年,长则数十年。”宋游答道,“又因在下自小在山上修行长大,对世事了解有限,师父便命我下山游历,为期二十年,以观世界。如今才刚走到逸都。”   “是这样……”   孔先生点点头,眼中若有所思。   这下怕是遇到真正的隐世高人了。   伏龙观……   似乎听过,又好像忘了。   “只是不知先生远道而来寻访老朽,所为何事啊?可是想购一木雕回去?若是如此,先生尽管挑选,老朽皆赠予先生。”   “在下曾听人说,孔待诏木雕技艺登峰造极,早年前曾有木雕活过来的事情发生。在下对此好奇而仰慕,于是特意从逸都前来拜访,想要见识一下这令木雕而活的通神技艺。”   “哈哈……”   孔大师却是仰头而笑:“那不过是世人误传而已,哪有木雕活过来的道理。”   “愿闻其详。”   “年生太久了,只隐约记得,当时老朽应城中陈大官人之邀,雕了一只苍鹰,因太过活现,旁观的人看得心惊,随后屋外风来,那鹰便从凳子上掉了下来,吓坏了不少人,大家都以为它活过来了,其实没有。”孔大师说道,笑呵呵的摇头,“世人爱听这类故事,慢慢就将故事传成了他们爱听的样子。”   “竟是这样。”   “让先生空跑一趟了。”   “待诏哪里的话,只山中一行,或是与待诏夜谈,或是这锅鲜汤,哪怕只有一样,都不算空跑了。”   宋游笑了笑,却又顿了一下,接着环顾屋中木雕摆设,又问道:“只是待诏屋中众多木雕,却都尚未雕刻双睛,又是为何呢?”   “先生有所不知,这死物一旦长得过于逼真,细看便有大恐惧。”   “原来如此。”   宋游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灶屋位置,那童儿正从缸中舀水洗锅,他张口欲言,却又无奈而止。   “先生早些休息吧。”   “麻烦待诏了。”   “不麻烦不麻烦。”   “待诏也请早些休息。”   “也好,老朽年纪大了,精力不如从前,便道一声招待不周了。”   孔大师看了眼三花猫,也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站起身来,与宋游拱手道礼,便一步步往房中走去。   宋游也进了客房。   晚上没有别的活动,油灯一灭,便只剩下满天星斗,宋游盘坐床榻之上,没有关窗,便让秋风入房来,看外头繁星与群山,等着困意来。   突然觉得腿上痒酥酥的,低头一看,见三花猫爬到了他身上来,圆乎乎的小脚踩在他的大腿上,能感受到那梅花似的肉垫触感。   轻轻的,酥酥痒痒。   宋游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很欣喜。   这是三花娘娘第一次与他这般亲切。   “三花娘娘有事么?”   “那个老人总是看我。”   三花猫站在他盘曲的腿上,仰头伸长脖子看他,四目相对,两张脸挨得很近。   宋游想了想,组织了下语言:   “我曾听说,擅长画画的人看见山水奇景,便会忍不住停下,将之画下来。想来擅长木雕的人也是一样。三花娘娘长得好看,又有灵性,那孔待诏应当是想照着三花娘娘的样子,雕一个木雕,但又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开口。”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没能开口。”   “这要问他了。”   “三花娘娘这就去问。”   三花猫毫不犹豫,扭身就走。   “诶诶!”   宋游连忙叫住了它。   不出意外,随后又是一堆为什么。   好在他有耐心。   此夜长长,倒也好眠。   住在天水巷时,半夜会有更夫打更,清晨会有人吆喝着来收夜香,会有早起的小贩卖菜,说扰人清眠吧,倒也不见得,可终究吵闹。而这山村夜里到早上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夜间偶尔几声犬吠,也都入不了梦,睡眠质量极佳。   宋游醒来后在床上找了找三花娘娘,发现它已不在房间了。   他不在意,穿鞋推窗。   外边天刚大亮,晨雾缭绕村庄,时值秋季,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本就精神十足,见此秋景,更是一下就清醒了过来。   推门往外,欲取晨露,可刚走出客房,便见堂屋之中有人雕刻。   一把代代相传的刻刀,木柄已被手掌摩挲得油光滑亮,刀锋削木如纸。一截上好的黄杨木,在刻刀下木屑片片掉落,真当如纸一样,让人不禁怀疑这木头为何会这么软这么松脆。   这刻刀正握在孔大师手中。   孔大师背对着宋游,而在他面前的板凳上,一只三花猫坐得端端正正,只在宋游到来时,飞快的瞄了他一眼,此外便目不斜视了。   是个好模特。   大师聚精会神,不觉身后来人。   宋游亦屏住了呼吸,不敢出声惊扰。   只听声音沙沙,十分治愈。   孔大师换用着不同的刻刀,精细打磨,木屑掉落如雪,这块木料渐渐有了形状,又渐渐有了神韵。   正是面前端坐那只三花猫。   体态匀称,神情灵动。   待得孔大师放下刻刀时,面前的木雕虽然仍没有雕刻眼睛,却已仿佛活了过来,与身后那端坐的三花猫更是几乎找不出区别。   不仅宋游惊叹,就是亲手刻下它的孔大师,细细端详之时也心惊不已。   直到他发现身后的宋游。   “先生睡得可好?”   “好极了,多谢款待。”   宋游恭敬回答,又看向木雕,正待称赞之时,三花娘娘也从板凳上跳了下来,凑近了打量木雕几眼,渐渐睁大眼睛,随即看向孔大师。   只听三花猫开口吐人言,声音清细,语气疑惑,歪头与老人问:   “你是怎么知道它在里面的?”   宋游闻言一愣,随即笑容绽放。   这一句已胜过世间绝大多数赞美。 ###第二十三章 坏我高人气质   孔大师被惊了下。   早已知晓此猫不凡,没有成神也成精了,今早与它商量之时,它也完全听懂了人言,可现在却是第一次听它说话。   一只猫真真切切的说了话。   吐字清晰,声音悦耳。   知晓和真实见过有着巨大差距。   孔大师惊讶之余,细细一品这句话,心中也有几分得意,再看向面前没点眼睛的木雕和这会说话的猫时,一时不知为何,又陷入了沉思。   “待诏何不刻上双眼。”   那年轻先生的话传入了他的耳中。   “它怎么没有眼睛?”   清细的声音更打动了孔大师。   “不点双眼已有神韵,何必再点双眼?”孔大师终究是放下了刻刀。   “不点双眼已有神韵,何不再点双眼?”宋游顺着他的话说,不过声音很轻,用的是征询的语气。   “……”   孔大师沉默许久,这才说道:“先生与三花娘娘都非凡人,老朽便与先生说实话了。”   只见他向着宋游拱手,又向着三花猫拱手。   “昨日夜里哄瞒了二位,其实雕木成活确有其事,那是老朽四十岁时的事情了。不过老朽也只是一匠人,虽有此奇技,能带来名声,但这般技艺却是有违天合的,若是随意使用,遍地木人乱走木狗狂吠,怕是要出乱子。”   “原来如此。”   宋游淡淡的点着头。   其实昨夜他便知晓了。   只是老先生对他好生款待,又是山珍鸡汤,又是留他住宿,还说要赠他木雕,如此礼遇有加,当知晓老先生并不愿意透露此事之后,他又怎么好为了增长见闻修行而过多为难老先生呢?   至于今早,则是三花娘娘与他的缘分了。   “况且人们看过稀奇,便难免对老朽生出畏惧之心,恐当怪物来看。”孔大师继续说道,稍作停顿,不由叹了口气,“因此自那之后,老朽所刻之物但凡有了灵韵,皆不点上双眼,若有外人远道来访,也都说那只是三人成虎,误传罢了。”   “大师所言有理。”   宋游点点头,顿了一下:“不过有一点宋某却是不赞同的。”   “请说。”   “大师是匠人不假,可实在无须妄自菲薄。”宋游对孔大师说,“大师技艺已然通神,有此神技,便与神人也无异了。”   “先生慎言!举头三尺有神明!”   “……”   宋游也只是微笑。   若这老先生真有此本事,哪怕只是凡人,但便是天宫众神,西天诸佛,又有几位比得了他呢?   “请大师点睛。”   “先生可别怕。”   “大师说笑了,宋某也是一山野异人,知晓这世间奇技,每一项都是绝顶天赋和半生努力才有的登峰造极。”宋游边说边拱手,“有此神技说明大师于此一道已是当世之巅,宋某只有仰慕敬佩,又如何会生出惧意呢?”   “先生果真仙人也。”   孔大师遂持刀入木,刻上双眼。   这木雕的猫从活灵活现、神韵十足,眼睁睁的便活了过来。   整个过程毫无神异,就像是它本身就是活的,孔大师只是用刻刀将之唤醒了而已。好比先前的雕刻过程,就如三花娘娘所说,就像是这栩栩如生的木猫本身就藏在那节木料之中,孔大师只是用刻刀将它找出来了而已。   即使以宋游的道行,也什么都没看出来。   只见到刻刀停下,那木猫立刻变成了活的,扭动着头,左顾右盼,开始还有些僵硬,很快就活动自如,将屋中几人全都看了一遍之后,它竟忽的跳下木桩,闪电般往外跑去。   “它跑掉了!”   三花娘娘惊呼出声。   “快拦下它!”   孔大师也慌忙喊道。   只有宋游不慌不忙,朝着那方说道:   “还请归来。”   那木猫立马停下,背朝这方,却扭头看来。   待看见叫它的是宋游,便如一只真猫听见熟人呼唤一样,转身朝这边慢吞吞走了过来。   这猫真的活了。   宋游已感知到了它的生机,还感知到了它对自由的渴望。   在它走过来的这短短几息之间,甚至可以看到它身体上的一些部位逐渐由木质转为毛发,一根一根的,隐隐可见不同的花色,似乎不久就会变成一只肉眼难辨真假的花猫。   宋游伸手摸着木猫的头,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木料质感,望着木猫露出享受的表情、张嘴无声,他只面露沉思。   思考的是自己思考了很多年也没得到答案的一个问题——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呢?   ……   一个时辰之后。   木猫已与真猫无异,肉眼是辨不出来了。   只见这猫与三花娘娘有七八分相似,想来孔大师即便是照着三花娘娘的模样雕刻,心中也有自己的想法。而除了这七分的外表,这猫几乎没有任何地方与三花娘娘相似,哪怕是它这强烈的对自由的渴望,其实也是孔大师赋予的。   木匠的地位在匠人中算高的,沾了艺术,便受文人雅士的追捧,便又更高了一些,但在这个时代,说到底也终究只是一个匠人。   加上其它种种方面的约束,例如世俗的眼光,内心的道德,导致孔大师技艺通神,却不得随意使用。   也许他内心也想有自己的一片天地。   也因为如此,宋游考虑再三,并未将这猫带回去。本来想将它送回伏龙观与师父作伴的,也放弃了,只在竹屋之后便将它放归了山林。   “去寻你的天地吧。”   宋游对着这猫小声道别。   孔大师就站在他身后,凝望出神,也没有一丁点阻拦或不舍的意思。   宋游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   你的自由就是我的自由。   眼见得它走远,按它自己所想,入了山林,他才转身,又对孔大师拱手:“今日所见所闻之奇妙,实乃冠绝平生,宋某此行不仅不虚,更是于自身修行大有收获,在此多谢大师了,请受宋某一礼。”   一人不急不忙,深深施礼。   一人醒转过来,慌张搀扶。   “搅扰一天,承蒙大师招待,受之有愧,如今既已知足,宋某也该返程了。”宋游顿了一下,“至于那猫,大师大可不必担心,宋某已为其补足了缺少的灵韵,即使有修为道行不弱于宋某且精于此道的高人再来,也无法再看出它曾是一块木料。”   孔大师闻言顿时一愣。   宋游只是一笑,再度拱手:   “告辞了。”   于是携猫而行,不再回头。   昨日才来,又上回程之路,然而此行虽短,却是妙到了极致。   若问妙在哪里,却也不可言说。   宋游自己也一路沉思。   思考的还是那个问题。   修行之路有千万条,可大道殊途同归,最终也不过是窥视、触碰这个世界的本质罢了。就如伏龙观代代观主,其实各有各的本事,甚至连所修之法都各不相同,只有一样是代代相同的,便是下山。   下山何为?   是看名山大川,是寻奇人异事,是吃喝玩乐,是降妖除魔,是看太平安宁,是叹民生酸苦,是观世界。   ……   到逸都时,天已黑了。   宋游由北城门进,路上吃了碗面块儿,路过猪肉铺,见还剩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便又花了几文钱,给三花娘娘买了一小块猪连铁。这玩意儿逸都人不太爱吃,卖得很贱,但三花娘娘还挺喜欢。   回到小院,又彻夜未眠。   倒也没做其它事情,就是心中隐隐有所感触,于是盘坐院中黄梅树下,感悟天地灵韵,想着脑中所想,去捕捉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不知不觉便过了一夜。   宋游睁开眼时,已是次日清早。   抬头望天,稍作停顿。   “秋分了呀。”   分是平分之意。   秋分之时,世界各地昼夜几乎等长,阴阳之气同强同弱,世间灵韵协调,达到完美的平衡,是极为玄妙的一个时节。   昨夜宋游倒是捉到了天地之间的那一抹妙处,也捉到了这一抹协调玄妙的灵韵。   扭头看去——   只见卧房门口,一只三花猫端端正正坐在门槛前边,也没见有什么表情,只是直直的看着他,不知看了多久,也不知它在想些什么。   是在疑惑这人的行为么?   “三花娘娘。”   宋游想着,朝它招手。   三花猫立马如同复苏了似的,站起身来,俯下上身,翘起屁股,张嘴吐舌,长长的伸个懒腰,这才慢吞吞朝他走来。   “做什么?”   三花猫懒洋洋问,声音好听极了。   “三花娘娘昨夜睡得可好?”   “三花娘娘昨夜没睡。”   “为何不睡?”   “你为何不睡?”   “我不想睡。”   “我想看你什么时候睡。”   “原来如此。”   宋游笑着点了点头,随即抬手摊开,掌心立马有一丝灵气漂浮,是很干净的草黄色,宛如流星,其中又有玄妙,玄妙至极。   “三花娘娘可愿化为人形?”   “三花娘娘修为不够,还不能化人。”   “三花娘娘可想化人?”   “三花娘娘是想的。”   “我便赠三花娘娘一点造化,还请三花娘娘不要闪躲,细细感悟。”   宋游随手一摆,手中那丝流星似的灵韵便凌空朝三花猫飞去,在大白天也清晰可见。若是夜晚,想必会更美几分。   “三花娘娘不躲……   “诶!怎么回事?   “是它自己躲的!!”   便见三花猫意外的往旁边蹦跳,而流星也转了个弯,紧追不舍,终于还是没入了它眉心当中。   宋游则面露无奈之色。 ###第二十四章 知州来访   妖怪精灵若想化形,要有一定道行。   但也不是只要道行。不是道行够了,自然就能化形,还要一点契机,一点造化,一点灵妙。   就差的这一点,说来也玄。有的妖精自然而然就把这一关过了,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有的妖精千难万难,左寻右找,也得不了。又或是放弃之时一个平平无奇的昼夜,就又成了。这类故事宋游在道观书里看过不少。   化形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   化成人形的妖怪宋游见过几次,道行有高有低,但这个化形的过程他却是从未见过,听书里说,也是有长有短,于是便常在家中看它。   寒露过了又霜降。   天气由凉转冷了。   三花猫仍是猫的样子,天冷了总缩在温暖处,不然就是往灶眼里钻,弄得每次烧火造饭就像山中求访一样,得先凑近洞口,客客气气问一声三花娘娘可在,不然就是弯腰低头去灶眼里寻它,往往四目相对。   每次出来,必是黑漆马虎。   若是说它身上脏了,它便轻声细语,好像认真又好像并不在意地答道:   “只是沾上了灰而已。”   宋游一般也就不多深究了。   不觉已到了吐气成白的时节。   某日下午。   北瓦子,云说棚。   北瓦子就是宋游常去的瓦舍。逸都七八所瓦舍,北瓦子也算大的,里边大小勾栏十几座。云说棚是其中一座勾栏的名字,是张老先生、程五郎等人一同承办的勾栏,卖的都是嘴上功夫。   一般下午是张老先生说书,有时还会有一位先生来讲史,晚上则是程五郎的队伍来说诨话,有点儿相声的意思,也是找个乐子。   勾栏的建造形制借鉴了神庙戏台的特点,四周围起,上边封顶,像是一个棚子,所以很多勾栏也以棚为名。里面一般是阶梯式的观众席,从内层到外层逐层加高,叫做腰棚,进场要出钱的,不同座位价格不一样,已经是很专业的演出场地了。   只是天气一冷,很多人就不想出门了,宋游正常出钱,却坐了个不错的位置。   点一壶热茶,捧在手中取暖。   张老先生卡着时间上台。   讲的还是几年前那场北方大战,以陈子毅将军为主角的故事。   这可是连续剧。   这场战争还没有人把它写成书,说书人已根据自己收集到的杂七杂八的内容,加上自己的胡编乱造,把它编成了故事来讲。相比起正儿八经的小说和演义编成的故事,这类故事完整性、流畅性、合理性有所欠缺,但胜在人们对这类各方面都离自己够近的故事也很感兴趣,如张老先生这般占了先机的说书人也能从中获取不少利益。   宋游前边有几回没听,缺了不少内容,如今听着说书先生讲着后续,凭着前后文来联想中间,努力的将之补了起来。   隔壁是芙蓉棚,是唱曲的。   一边说书一边唱曲,都是专业人,声音个顶个的洪亮清晰,两种声音此起彼伏,有时在耳朵跟前打架,有时倒也能结合起来。   “那陈子毅单枪匹马,直杀得是满身鲜血,看东西都变成了红的!你猜最后怎的?他竟又万军丛中力救主帅,北方军士都被吓破胆了!所谓是血染征袍透甲红,当世谁敢与争锋?陈子毅除了武艺,一身都是胆!”   宋游听见身边有一声轻笑。   转头看去,是位很有风度的士人。   看岁数五十上下,皮肤很好,鬓有银霜,胡须打理得一丝不苟,这个年纪还头戴簪花,实在风流,怕也是个名人雅士。   衣裳是上好的逸锦,鞋子上一点灰泥都看不见,非富即贵,尤其讲究。   既有文气,又有官风,且都非同一般。即使宋游不谙命理气运一道,也能一眼看出,此人不仅此时不凡,未来恐怕更加不凡。   这样的人,该坐青龙头才对。   也就是最上等的黄金位置。   换作京城的勾栏瓦舍,最好的位置叫金交椅,给皇帝坐的,剩下便是青龙头,最佳观赏区。逸都没有皇帝,便不设金交椅,但凡是富贵人家多出点钱也就坐在青龙头了,要是高官驾到,不用多说也自然会有人安排妥当。   这人却坐在自己旁边,只隔了一个位置。   再看这间勾栏,也只卖了三四成座,大有空着的位置。   宋游心中便已然明白了。   张老先生讲完一回,喝茶歇息,离得近的青龙头坐着几位小衙内,年轻人好奇心重,就着故事问东问西,老先生也都妥当回答。   宋游感觉身边人看了自己一眼。   一会儿功夫又看了几眼。   茶喝了半杯,终于等到了这位官人开口:“这老先生说得倒好,只是故事未免偏差太大。”   “官人是为此而发笑?”   “足下听见了?”   “宋某耳力还行。”   “让足下见笑了,俞某并无对台上先生轻蔑之意,只是恰好知晓兰水一战的经过。台上先生所讲差距虽大,却更精彩有趣。不由得想,俞某知晓的只是兰水一战的真实经过,而台上先生知晓的,却是台下世人想听的故事,一时觉得其中有妙趣,这才轻笑出声。”   宋游听着点了点头,不由露出微笑。   听这人说话,倒是有几分妙趣。   “俞公不必解释。”   “足下常来此处听书?”   “得闲就来。”   “这勾栏里的故事,还是假的为多。”   “故事虽有真假,可但凡存世的事物,又有哪样是虚假的呢?真中未必有假,可假中必定有真。”   “哦?还请指教。”   “俞公先前不也说了?俞公知晓真实的兰水之战,台上先生知晓的,却是台下世人想听的东西,各有各的用处,俞公若要觉得台上先生所知之事比俞公所知更为浅薄也无不可。”   “原来如此……”   俞知州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等到想通,不由眼睛一亮,心中只觉妙极,差点拍手称快。   原本他以为这位宋先生来云说棚是听几年前那场北方战争的,可原来并非如此。这位先生听的其实是世人的喜好追求,或是向往。   也就是台上先生所知晓的,台下世人想听的东西。   故事也许是假的,这无疑是真的。   俞知州心中称妙,而对于他一个特意来结交的人来说,更觉得妙的是,自己其实先前也想到了这一点,难道这不算是不谋而合?   “在下姓俞名河字坚白,原是长京人士,敢问足下尊讳?”   “俞公若不认识宋某,又为何来找宋某?”   俞知州顿时愣了一下。   不过他倒也不窘迫,只在脑中稍作思索,便有了计较,却是反问道:“先生又怎知俞某是来寻先生的?”   宋游只指了指前边那片椅子:“俞公若只是来听书的,该坐那边才是。”   “原来如此。”   倒是与他想的差不多。   “实不相瞒,俞某此前听闻先生泰安寺一事,后又听闻先生曾在金阳道上除鬼,不由心生仰慕,想与先生结交。”俞知州干脆直言了,君子之交淡如水,本身文人结交就该是很简单的事,“俞某多番打听,听说先生常去松庐外听琴,便去松庐外守过几日,可惜未能得见,以为先生是喜好清净不想被打扰,便有段时间没再过去了。”   说着他甚至站起了身,对宋游作揖:   “若对先生有打搅之处,还请先生见谅,若先生喜好清修,不喜与人结交,俞某这便离去。”   “我也不是天天去松庐的。”   俞知州一听,心中大喜,却不表现出来:   “那便是当时与先生无缘。”   “相见即是有缘。”   “此处喧闹,不是谈话的好地方,先生常去松庐听琴,想必也钟爱此道,正好俞某与那松庐杨锦声有些交情,先生若是愿意,听完这回之后俞某便请先生去松庐一坐如何?也好做个中人,将那杨锦声介绍与先生相识,岂不美哉?”   “多谢俞公好意。”宋游却拒绝了,“不过宋某只是喜好杨公的琴声,并不知杨公为人,对于结识杨公一事,也并无兴趣。”   “原来如此。”   俞知州愣了一下,又陷入思索。   “宋某倒有一问。”   “先生但说无妨。”   “俞公既然觉得宋某喜好清净,不想来打扰,为何今日又特意前来寻访呢?”宋游问道。   “说来惭愧,俞某对仙道长生十分向往,这段时日时常想起先生,彻夜难眠。实在按捺不住,前几日便又去了松庐,没有见到先生,今日这才来北瓦寻访先生。”俞知州露出惭愧之色,“多有打扰。”   “俞公找我,是想求仙道长生?”   “俞某向往多年。”   “俞公真是高估宋某了。”宋游不由轻笑出声,“宋某尚且看不到仙道长生的影子,又如何能相助俞公呢?”   “俞某只想求一答案。”   俞知州目光灼灼的盯着宋游:“先生既是世外高人,可否告知俞某,这世间可有长生之道?”   “宋某也只是凡人而已。”   “先生可见过有人长生?”   “多长算长?”   “天地同寿。”   “天地初开时,这世上还没有人呢。”   “日月同生呢?”   “日月初生时,这世上也没有人。”   “那时可有仙神?”   “我猜没有。”   “猜?”   “是。”   “哦?”   俞知州还是睁大了眼睛,心中震惊,既震惊于先生给出的答案与自己想的不符,又震惊于先生所说,但他还是不死心,继续问道:   “那千秋万载呢?”   “宋某也只是凡人。”   “……”   俞知州不由露出失望之色。   宋游则摇头笑了笑。   此人文气非凡,官气也非凡,逸州虽大,怕是留不住他,京城庙堂才是他该去的地方。而听他说的第一句话,便很得宋游心意,觉得这果然是个不俗的人,可却醉心于仙道长生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啪!”   一声惊堂响。   “话说那陈子毅在兰水河中策马扬鞭,单枪匹马勇救主帅,吓得北方军士肝胆俱裂……”   宋游把头转向了前边,没有再与这俞坚白说话的意思了。   只见前边几位小衙内听得满面通红,心生向往,恨不得就此参军,要么效仿那陈子毅将军上场杀敌,要么便追随陈子毅将军而去,这棚中满堂数他们几个听得最兴奋,铜钱叮当往台上飞。   大晏重文而又尚武,难怪能打下如此江山。   直至散场,他也未与俞坚白说话。 ###第二十五章 信有凝香   “呼……”   宋游站在瓦舍门口,双手捧在面前,朝手中吐出白气。   这天倒是越来越冷了。   衣服却还正单薄着。   大晏早已有了棉花,也开始用棉花做衣被,只是并不普遍,目前还只有达官显贵才用得起。平民多是纸衣纸被,取暖还得多方设法。宋游这身衣袍的保暖性还比不上街上路人穿的褚纸衣裳。   瓦舍人流量大,也是商业聚集之地。   宋游看了几家店铺,也买了件纸裘,这种衣服便宜保暖,颜色也很素净,素净到有文人会在上面作画,把它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宋游就喜欢素净的衣裳。   也是到烤火的时节了。   火炉倒不必买,家中就有。   不觉竟又绕回了瓦舍门口,对面有家专卖文房四宝的店。宋游驻足想了想,此前买的那支笔用到现在已经有些毛糙,加之那笔是大笔,他其实想再买支写小字的,质量好一点的。   出来已久,该写封信回去。   于是走进这家店铺。   笔没见得好的,倒是见到了好墨。   这店居然进了阳州产的“凝香”墨。   凝香墨是大晏最具盛名的墨之一,是文人雅士的最高追求,说价比黄金毫不为过。   墨主要分两种,松烟墨与油烟墨。   无论哪种,都是取燃烧熏出的烟灰加药材熬胶制成,有的还会添加特有的香料。   松烟墨取松木燃烧熏出的烟灰。油烟墨则取油灯烟灰,用油有桐油、麻油、菜油、豆油等等,其中桐油烧后得烟最多,为墨色黑而光,写完之后会随时间越来越深,字迹可留千年,余油得烟少,为墨色淡而昏,字迹会随时间越来越淡,所以油烟墨中又以桐烟墨最常见好用。   松烟墨黑而暗,略微偏蓝,油烟墨黑而亮,略微偏紫,书画各有各的用处。   凝香是桐烟墨。   以桐油取烟,加数十种名贵中药材熬胶,再加独特香料,轻胶十万杵,阴干数年,才有这漆黑油亮、千年不褪、落笔有清香的凝香墨。   这是这个年代的顶级奢侈品,也是传统工艺、匠人精神的巅峰代表,是可以代表一种文化、一项技艺的极致的。   宋游这种人不擅绘画,也不精书法,也依然对这种东西有些兴趣。   可惜人家身价不凡,一笏万钱。   宋游看了又看,也只得道声再会。   今日缺钱,来日方长,既是游历人间,这个年头最顶级的技艺作品自然是要见识一下的。   最终他只买了支笔,花了二百钱。   而在街道对面,俞知州在棚子里坐了会儿才走出瓦舍,在门口又见到宋游,他站着看了片刻,身边随从牵着马,也是安静等候。   直到宋游离去。   思索许久,他才说了句:   “去问问。”   立马有随从应了一声,走去询问,片刻后又回来禀报,是阳州产的凝香。   “一枚几钱?”   “叫价十千。”   “买一枚……两枚吧。”   “是。”   俞知州这才上马,得得归去。   ……   说来也妙——   宋游归家之时,竟发现三花娘娘莫名其妙过了化形这关。   不过与他想象不同,他本以为三花娘娘已是成年的猫,即使久居村庙,心智纯净,化形后也该是成年女子才对,却只是一个几岁的女童。   推开卧房门时,女童穿着他的长衫,整个人还没有他的长衫高,像是穿了及地的裙子,又松垮垮,就坐在床铺中间,愣愣的盯着他看。   “三花娘娘化形成功啦?”   “三花娘娘化形成功了。”   女童在床中间鸭子坐,仰头盯着他答,答得很认真。   化形之后她的声音倒有了些变化,更能听得出是人的声音了,也能听得出性别了,但语气和措辞还是那样,认真却也死板,不是常人常用的说话方式,听起来多少有些不聪明。   “怎么化形成功的?”   “它自己化形成功的。”   “仔细讲讲。”   “就是……”   女童支支吾吾,也讲不出什么来。   “好……”   宋游只得作罢,又问:“三花娘娘不是大猫吗?怎么化形成了一女童?”   “它自己化成女童的。”   “那三花娘娘又是怎么知道穿衣服的呢?”   “三花娘娘看你也穿。”女童目不转睛的盯着他,表情严肃,“身上不长毛的人都要穿衣服。”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我该给你买些适合你的衣服。”   “我要和你穿一样的。”   “那不行。”   “为什么?”   “因为……”   宋游花了很长时间,才与她说清。   于是又外出为她买衣裳。   等到三花娘娘穿上合身的衣裳,看上去总算顺眼多了,只是她依然保持着一些猫的习性,一举一动看上去难免有些奇怪。   晚些时候,外头忽然有敲门声。   “笃笃笃……”   “三花娘娘既已化成人形,便帮我去开门吧。”宋游瞄着三花娘娘,“若是认识的人,就请他进来,若不认识,就问他找谁。”   “好。”   小妖精蹦蹦跳跳就朝门口而去。   “吱呀。”   三花娘娘抬头一看。   “找谁?”   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不知梦来先生可是住在这里?”门外站着一从人,拱手道礼,恭恭敬敬。   “不认识。”   “嗯?先生不住这里?”   “哪个先生?”   “宋梦来宋先生。”   三花娘娘一下不说话了。   宋先生她是认识的,但是宋先生没有教她后面怎么做。倒也不是为难,不是不知怎么做,就是恰好什么也不想做,干脆就这么盯着他看。   观察一下这人先。   直到身后宋游走来。   “在下宋游。”   “见过先生。”从人立马躬身,双手恭恭敬敬捧上一小木盒,“小人从俞坚白俞知州府中来,替我家知州送来薄礼,并替知州带话。感谢先生下午在瓦舍与我家知州答对,愿下次还有机会与先生清谈。请先生务必收下。”   宋游已然闻到了墨香。   原来是知州大人啊。   “下午不过兴起而谈,不止俞公尽兴,宋某也有所受益,俞公又为何特意派人来赠礼?”宋游说,“况且礼物贵重,宋某如何能收?”   “不过区区薄礼,再贵重也是凡物,而我家知州与先生相谈却是世间难得。”从人顿了一下,“况且文人之间相赠文物本是雅事,并不算作俗人的礼情往来,还请先生不要推辞。”   “你倒是个能说会道的。”   “先生莫要为难小人了。”从人立马露出为难之色,“先生若不收下,即使知州不责罚,小人怕也内心难安。”   “……”   宋游笑了笑,又想了想,便也将之接过。   “替我谢谢知州。”   “小人告辞。”   宋游这才转身,揉揉身边女童的头:“以后你变成人形的时候,对外我就说你是我的童儿。”   “为什么?”   “找个说法。”   “童儿。”   “嗯。”   宋游关了院门,往屋里走。   打开雕花的小木盒,里边是红布包着的一小条。再把红布也打开,正是下午看过的凝香墨,二两的规制,上面印着花纹。   三花娘娘伸长了脖子盯着。   “是烧了的柴!”   “是墨。”   “哦。”   “三花娘娘既已变成人形,便帮我研墨吧。”宋游又对女童说。   “什么是研墨?”   “就是像我偶尔写字时那样,在砚台上加水,用这墨条研墨,把水变成黑的。”   “什么是砚台?”   “就是装水的那个。”   “哦。”   “可以吗?三花娘娘。”   “为什么?”   “拜托你了。”   “那好吧。”   三花娘娘虽然不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又为什么要自己来做,但还是带着疑惑走了过来,从宋游手中接过这根烧过的柴,又乖乖站在原地等着宋游为她把袖子撸到胳膊弯,露出细细白嫩的一截小臂。   看看衣服,又看看胳膊,再看被手拿着的墨条,仿佛手不是自己的手,世界也不是自己原本眼中的世界。   刚化形的小妖怪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先加水吗?”   “三花娘娘怎么知道?”   “三花娘娘看你是这么做的。”   “原来如此。”   “这样转圈圈么?”   “三花娘娘智慧过人。”   “三花娘娘见过你用。”   “仅仅见过几次,就能融会贯通,如此智慧,实属难得,宋某佩服不已。”   “……”   三花娘娘不说话了,越磨越认真。   凝香没有墨皮,下墨很快,一旦磨开便有香味散出,是一种奇妙的药材香,既不浓烈也不清淡,自成一种韵味。   宋游则在旁边铺开了纸。   “好了。”   “可以了么?”   “谢谢三花娘娘。”   “不用谢。”   新笔沾墨,在砚台上刮了又刮。   宋游想了又想,才抬笔落字。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墨香怡人,湿字反光,落下的每一笔都精致极了。   金阳道的古柏,青石板上的坑洼,逸都城的凡人烟火,老鹰山的云卷云舒,难挡贪欲的僧人,技艺通神的大师,宋游用很寻常的笔墨,向师父讲述着下山以来的经历感悟、修行收获。   也讲了三花娘娘。   说来奇妙,本身与三花娘娘结伴只是一时兴起,想抵长路孤独,却不料收获意外,如今只是与她相伴,便已让这段旅程多了不少乐趣了。   不能忘记,还有向往长生的知州。   这墨是天下顶好的墨,不知那老道以前见识过没有,得提醒她闻一闻。   写着写着,忽然有一只毛绒绒的猫爪子伸过来,勾弄着笔上晃动不止的挂绳,小猫的指甲有着琉璃般的质感。   宋游停笔转头。   只见三花猫一脸认真,爪子一勾一勾。   再在房间里找了一下。   今日新买的衣裳已掉到了地上。   “三花娘娘你干什么?”   “唔?”   三花猫像是这才发现他已停笔了,转头盯着他,思考几秒,竟还一本正经的说:“你写你的,我玩我的。”   “……”   宋游于是继续写。   三花娘娘继续玩。   画面和谐而安静,竹林风声入窗来。 ###第二十六章 长生如梦   北城小院,天已黑了。   宋游的信早已写完,叠好放在了桌面上,他与又化成人形的三花娘娘相对而坐,床榻上的被子折得整整齐齐,放在里侧。   房间里点了油灯,灯影摇晃。   只听宋游问道:   “三花娘娘可会什么法术?”   “三花娘娘会捉耗子。”   “那是三花娘娘的本事,却算不得法术。”宋游摇头。   “三花娘娘会吃香,能记得每个给三花娘娘上过香的人,能找到他们。”三花娘娘立马又说。   “那是三花娘娘的神通,也算不得法术。”宋游还是摇头,“况且三花娘娘现在已经远离神道,久了不吸香火,神通自会慢慢散去。”   “三花娘娘很聪明。”   “那也是三花娘娘的本事。”   “那不会了……”   三花娘娘的语气难免有些沮丧。   “如今三花娘娘既已化形,不如我便教三花娘娘学习法术,怎么样?”   “好啊好啊!”   “三花娘娘想学什么?”   “什么都想学!”   “只能选一样。”   “为什么?”   “学习法术并非一朝一夕,耗子也得一口一口的吃。况且很多有真道行在身的高人隐士一生也只会一两样法术,便足以纵横天下、甚至被人立了像奉为一方神灵了。”宋游淡淡看着她,“此道贵精,不贵多。”   “那你会什么?”   “我有火行之法,下可烧阴鬼,中可烧妖人,上可烧神魔,到了极致,便如火阳真君,焚一方城国也不是不行。”   “这个好!这个厉害!”   “想学么?”   “学了是不是就不怕冷了?”   “你看我怕冷吗?”   “那我不学了!学其它的!”   “我有水行之法,随修为深浅,可在水中呼吸自如,可起波涛,可降雨雪,到了极致,便如裂海真君,可令大河改道,四海变色。”   “学了是不是就可以下水捉鱼了?”   “捉鱼用不着此法,凡人不下水也能捉鱼。”宋游说道,“还能捉很多呢。”   “那我学其它的!”   “我有土行之法,还是随修为深浅,可掀土成墙,可点石成兵,可坐山为神,到了极致,便如厚土天尊,可起山陷谷。”   “这个难不难?”   “几年就能入门。”   “你学得厉害吗?”   “略有涉及,不如火行。”   “那我再选选。”   “我有木行之法,可助万物生长,可反季催花挂果,可枯枝出芽,到了极致,便如长春仙翁,可起死回生,青春不朽,长生不老。”   “猴子肯定喜欢这个!”   “我还有金行之法,可吞刀断刃,可点石成金,可指地为钢,到了极致,便如金灵官,刀枪不入,无坚不摧。”   “怎么吞刀?”   “把刀子吞进肚子里,也不会划伤。”   “为什么要吃刀子?”   女童睁着费解的大眼睛。   “若不喜欢,我还有符箓之法,可驱鬼避妖,可炸雷取火,符文千万种,妙用无穷。”   “我就是妖。”   “我有通灵之术,可与鬼神交谈。”   “三花娘娘不喜欢和神讲话。”   “不要自卑。”   “什么是自卑?”   “……”宋游摇摇头,“我还有招来挥去之法,可隔空取物,又可放回原位,好比我空杯来水,举樽酒干。”   “学了这个,是不是就可以叫耗子自己过来?”   “精于此道自是可以。”   “那我要学这个!”   “那三花娘娘可得有耐心。此法常人几年方可入门,起初只可取相隔不远、自己知晓又属于自己的东西,造诣深了,别人的也能取,到了极致就是千里之外的东西,只要知道地方,也能取放自如。”   “逮耗子要多久?”   “常人短则十几年,长则几十年。”   “你会逮耗子吗?”   “我只学到了入门。”   “那……”   三花娘娘歪着头想了想:   “那我再听听。”   “很好,多听多选,不鲁莽下决定,这是好事。”宋游夸奖道,“三花娘娘果然智慧超群。”   “快讲。”   “我有聚兽调禽之法,入门之后,便可使野兽山禽对你亲近,可使它们明白你的意思,你也能领悟它们的意思。随着造诣精进,甚至可以调遣野兽山禽乃至世间珍禽异兽为你所用。”   “嗯……”   三花娘娘歪着头想了想:“这总可以叫耗子自己过来了吧?”   “这倒可以。”   “那我学这个!”   宋游笑了笑,却又说道:“不过世事难全,万法皆有限制,若非如此,便是有破绽、缺陷或克制之物。就好比这聚兽调禽之法,修习者施术时内心必须完全坦然,充满善意,连一丁点的愧疚、歉意也不可有,哪怕是自己都察觉不到的一丝丝一毫毫,也不可以有。”   “听不懂。”   “就是说,这门法术是心法,学这门法术的人,无论造诣深浅,都要先修心。”宋游顿了下,“而要做到完全坦然,毫无愧疚亏欠,也是看这人心性上的修为,有人须终生吃素,有人则只需不用它来谋害动物即可,只有少之又少的天地奇人,才能用它来骗害生灵。”   “听不懂。”   “三花娘娘可以用它把耗子叫过来,可若是用它来捉耗子吃掉,它就会失灵,甚至以后再也用不了它了,此道上的多年修为毁于一旦。”   “猫本来就要吃耗子。”   “那不一样。”   “为什么?”   “就好比我,每次施法之时,其实是用一颗纯善之心面对那些动物,于是动物受此感染,又有法术加之调合,便也对我抱以纯善之心。可若我有一天借助这门法术,利用了它们的纯善之心来骗害他们,今后我就再也拿不出这颗纯善之心了。”宋游顿了一下,“即使三花娘娘现在能做到那极少极少的天地奇人才能做到的,认为就算这样做也天经地义,一丝一毫的愧疚亏欠也没有,可随着三花娘娘修行学习日久,渐渐也会明白这其中的差别,到了那时,多年的苦修便付之东流了。”   “听不懂。”   “以后慢慢懂吧。”   “哦。”   三花娘娘继续眼巴巴的看着他。   “我还有造梦之法,下可入梦托梦,中可造梦困人,上可织梦于天地,世人生活其中而不得知。”   “三花娘娘自己会做梦,为什么要去别人梦里?很好玩吗?”   “三花娘娘还记得我第一个说的法术是什么吗?”   “忘记了。”   “……”   “怪你说得太多了。”   “也许。”   “为什么你会这么多?”   “都是略懂而已。”   “还是很多。”   “我很厉害。”   “哦。”   “三花娘娘想学什么?想好了吗?”   “三花娘娘不知道。”   “那三花娘娘还记得什么吗?”   “长生不老。”   “哈哈……”   宋游不由得轻笑两声。   看来长生不老不光是人类的终极追求,也是其它生灵的终极追求。   可惜啊可惜……   宋游虽不确定木行之法到了极致能否真的青春不朽、长生不老,但即使真的能,这世间能于此道走到极致的,怕也就独有长春仙翁了。   至于长春仙翁是靠愿力信仰不老,还是靠法力不老,甚至长春仙翁是真是假,现在还在否,谁又知道呢?   “道士。”   “嗯?”   “怎么不讲话了?”   “三花娘娘有没有听过道韵?”   “没有。”   “有一首道韵唱得好……”   ……   俞知州坐在上首,有从人进门。   “知州,小人回来了。”   “先生可收了。”   “先生收了。”   “让你去果然没错。”   “知州过奖。”   “收了就好……”   俞知州摆了摆手,让他下去,随即陷入沉思。   在这年头,仙道就如那头顶的明月,本就神秘,高不可攀,又被历代文人佳作更涂了一层别样的色彩,文人雅士向往仙道是常事。甚至有大才人干脆自诩谪仙浊仙,常常梦着自己能如古时诗人那般,忽有一日举头望月,或是醉后得诗,或是某个契机,便一下子明悟了,于是抛下这凡人翩翩然成仙而去,就此长生不老,逍遥自在。   俞知州年轻时便向往仙道长生,甚至邀过三五好友去过名山求仙,可惜未得,如今年近五十,仍然时常寻觅丹方自己炼丹来吃。   每吃一丸都离浊世更远一些。   今日那先生也许不是仙,但也确实是他平生遇过的少有的高人了,只可惜与之相谈,却并未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也许是与先生相交太浅,交浅言深,先生自然不愿与自己多说。   可又能怎么办呢?   谁能猜出这些隐世高人的想法喜恶?自己先前听说那先生喜欢听琴,信心满满,想靠杨锦声与先生拉近交情,可又如何才能想到,那先生竟只想听琴而对那一墙之隔的抚琴人毫无兴趣?自己能偶然看见先生把玩墨条,已是幸运了。   况且自己也该知足的——   仅今日这三言两语,也够惊人了。   俞知州不由陷入沉思。   天地初开当真没有神仙?   日月初生也没有神仙?   那又如何才能成仙?   神仙总该可以长生了吧?   难道也不能?   在这一坐,便是天色渐晚,而他一直思索着,幻想着,沉迷其中。   直到夫人来叫他吹灯去睡,躺到床上了,他还是睁着眼睛,看着虚无的黑暗,窗外月光浅浅,他又开始思索月宫上的神仙们。若是自己成仙,必定也常常飞到月宫上去游玩。   不知怎的便睡着了。   迷迷糊糊之际,他居然听见有人在唱歌,其词玄妙,声音半老,曲艺粗糙,却有一种自然朴实的韵味,悠悠然然,让他想到一名老道,而这声音自然也该是从深山间的道观中飘来,理所当然带着线香的香味儿。   “自古花无久艳,从来月不长圆。   “任君堆金积玉,难买长生不死。   “飞禽可有千年鹤?世上稀逢百岁人。   “生碌碌,死茫茫。   “要觉何时觉,想长哪得长。   “……   “三皇五帝归何处?历代公卿在哪方?   “但看青史上,谁能免无常?   “……” ###第二十七章 画猫   “刷!”   俞知州从床上坐起。   正是月光入窗。   刚刚做了一梦,梦里听见玄妙的歌,迷迷糊糊之际还记得一些词调,如今清醒了,刚一坐起来,那词调便一点点从脑中消去。俞知州知道常人做的梦大多都是这样的,只觉得是梦里的内容果然不该存在于现实世界,并不因此惊奇,惊奇的是梦中的内容。   可那意思他却记得清楚。   但行好事,莫问鬼神。   但过今生,莫求长生。   趁着脑中的东西还未消去完全,他疯狂的回想着,要抓住那一抹韵味。   三皇五帝归何处?历代公卿在哪方?   “在哪方……”   俞知州喃喃自语,可细细一品。   答案不就在下一句吗?   但看青史上,谁能免无常?   “青史上……”   俞知州明白了,这不是自己做的梦。   这是先生与他寄梦来了。   下午时先生说得含糊,许是后来被自己诚意打动,特此寄梦信来,好告知自己,这世间没有人可以长生,不然还请翻阅史书,就连三皇五帝历代公卿都留不下来,尘归尘土归土了,自己又何德何能于此道上超过他们呢?   如是一想,这半生追寻仙道,岂不是落了一场空?在虚无缥缈的一条路上蹉跎到这般年纪才醒悟,这又是何等的糊涂?   俞知州不想承认,不愿相信,这背负的结果太让人惭愧,可那玄妙的韵味似乎在提醒着他,让他不得不承认相信。   好在先生又告知了自己,为自己指了另一条路。   是那三皇五帝历代公卿的路。   青史上留有他们的名字。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长久?   “糊涂啊糊涂……   “快哉啊快哉……”   俞知州在床上小声念叨。   身边人被闹醒了,还以为是最近家中常闹的耗子作妖,等发现不是耗子,便呵斥他作疯,他也不在意,只叫夫人先睡,自己却没有睡意。   俞坚白啊俞坚白,你是又糊涂又眼瞎。   那先生如何不是仙人呢?   ……   昨夜来霜,今早天空又有些灰,院里叶子黄了,使得逸都城好像也清冷了许多。   宋游在黄梅树下、石桌上画画。   三花娘娘站在树枝上,一动不动。   当模特她已经是第三次了。   画猫很简单,浓墨细线,勾出嘴鼻眼睛的轮廓,耳朵也来两笔。随即换上水墨,一笔下去,水墨立马沿着纸张晕荡开来,只消几笔,猫的身子和头就由水墨晕出了,稍作修饰,便是一只传统画法里的猫了。   再画出树枝,朱砂洒梅花,轻松写意。   “好了。”   三花娘娘早就呆不住了,闻言顿时从树枝上跳下来,探头探脑往宣纸上看。   “是只黑猫!”   “也没那么黑吧。”   “麻猫!”   “像三花娘娘吗?”   “三花娘娘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只知道自己是三花猫。”   “照着三花娘娘画的。”   “不是三花猫!”   “我只有黑墨。”   “哦……”   三花猫拖着长长尾音,盯着宣纸上的猫细细看了又看:“原来三花娘娘长这个样子,和庙里的泥像一点也不像,和木雕也不像……”   “还是木雕像。”   “那你不行。”   “献丑了。”   “树上明明没有花。”   “冬天会开的。”   “画上有花。”   “我先画上去。”   “你乱画。”   “……”宋游无奈摇头,放下笔摸摸她的头,“三花娘娘想了一夜,想好自己要学什么法术了吗?”   “想好了!火!”   “选得很好,我当年第一次学法术,也是学的这火行之法。”宋游坐在屋中,对三花娘娘说,“水是生命的根本,火是文明的起源,每个修行者都该参悟水火之道,三花娘娘也是这么觉得的吗?”   “火暖和!厉害!”   “差不多。”   “我什么时候开始学?”   “让我想想。”宋游稍作思索,“趁着天气尚未严寒,我想去一趟城外青成山,拜访我家师父的故交,也请他帮我带信回去。今天出发的话明上午或许能到青成山脚下,寻得道观得到晚上了,总之来回不过三五天,三五天后,我便教三花娘娘最简单的吐火之法。”   “吐火之法。”   “是的。”   “要学多久?”   “那要看三花娘娘想学到什么程度了。世间法术本无上限,五行之法又分支极多,按我伏龙观所集法术,三花娘娘可先学吐火之法。口吐火焰是众多妖怪道人都会的手段,学得好了,便不必再吐火,只消吐一口气就可引燃物体,再高深一点,伸手一指,火就来了,若是三花娘娘能在这条路上钻研千百年,也许火阳真君也要为你让路。”   “千百年!”   三花猫睁大了眼睛。   “若只学到吐火,便用不了那么久。也许三五个月,也许一年两年,也就学成了。”宋游笑笑,“也有常人要学十几二十年的。”   “十几二十年?”   “那是走江湖耍把戏的艺人,本身谈不上道行,才要慢慢的磨。三花娘娘既已成精化形,自是用不了那么久。”   “一年两年?”   “我会好好教三花娘娘的。”   “哦。”   正在这时,外头又有了敲门声。   “笃笃。”   宋游转身去开了门。   外头还是昨夜那名从人。   “给先生道早。”   “早。”   从人手中又捧着毛毡。   “我家知州说,昨夜感谢先生指点迷津,我家知州已幡然醒悟,此后决心不再追寻仙道长生,只安心为民做些好事。承蒙先生指点,我家知州本该亲自前来道谢,只是糊涂半生,实在无颜再来面见先生。想赠先生一礼,又不知该赠什么,思来想去,见冬日将至,寒气北下,恰好前日偶然得了一床不错的西方毛毡,便命小人为先生送来。不说抵御冬寒,铺在房中,进出踩着,修行坐着,冬日也舒坦一些。”   从人说着深深鞠躬,双手奉上。   “还请先生收下。”   “……”   宋游望着他手上叠得整齐的毛毡,在门口站了几息时间,这才接过。   “替我谢过知州。”   从人见他毫不推辞,似是和他想象中不一样,不由愣了一下,随即才连忙又躬身:   “多谢先生。”   “便请知州好生为民,留名青史吧。”   “小人一定带到。”   吱呀声中,木门缓缓关上。   转身之时,只见秋风又入院来,要将那黄梅树下、石桌之上的宣纸掀起,三花猫便站在石桌旁边,一只爪子摁着宣纸,抬头盯着他。   宋游走过去时,它便对他说:“道士,你画的猫要被风吹走了。”   “有三花娘娘在呢。”   “多谢三花娘娘。”   “多谢三花娘娘。”   “不必客气。”   “……”   宋游摇头笑笑,这才摊开手中毛毡。   似是羊毛压成的,不厚,但摸着很暖。   “是一块布!”   “是毛毡。”   “做什么的?”   “给三花娘娘保暖用的。”   “给我?”   “是啊。”   恰好天气凉了,猫怕寒喜暖,把它铺在房间里边,修行时能坐在上面、围炉煮茶时也能坐在上边,三花娘娘进进出出小脚也不冰了。   这知州送礼倒有些讲究。   这块毛毡即使再好,也贵重不到哪去,虽没有字画墨宝的文气雅气,却也没有贵重财物的俗气,是常常能用到的物件,保暖也贴心。若是用来赠给普通好友,冬日靠它取暖时,怕是常常能惦记起它的来处。   宋游前世今生读过的诗词中,就有不少诗人严寒取暖之时写到了友人赠送的纸被纸裘。在冬天能感受到来自友人的温暖,当然是桩美事。   “呵……”   来而不往非礼也。   宋游左看右看,只看到石桌上那张画,想了想便对三花娘娘说:   “三花娘娘,借一撮毛。”   “做什么用?”   “还礼用。”   “还什么礼?”   “用来还三花娘娘的毛毡。”   “要借多少?”   “一小撮。”   宋游手已伸到了三花猫的身上。   三花猫依然蹲坐石桌之上,保持着一只爪子摁着画不动的姿势,却是低头直直盯着他的手看,像是任由他扯、又怕他扯多了似的。   “……”   一搓也就十几根。   宋游捏着在空中晃晃,随手一扔。   “呼……”   极轻极轻的声音。   那一小撮毛便在空中炸开一小团焰火,留下一篷灰烟,尽皆钻入了那画里。   画中的猫好像也多了几分玄妙。   湿墨已干,神韵渐显。   宋游将之拿起来,细细看了又看,不谈画技,这猫倒是活灵活现。可他也没有自得之意,心知肚明,只不过是从孔大师那里得来的造化。 ###第二十八章 青成山寻故人   去青成山有一百大几十里路。   逸州城边交通发达,大路也多,去往青成山也是有官道的。   换作前世,这点距离,怕是不消一个时辰就能到,而在这个年头,脚力再好也难以一天之内走到。有官道实属方便了行人,不然还将耗费更多时间来寻找山路及与山路作缠斗。   要早到,就要早走。   宋游已开始装行囊了。   这时又有敲门声起。   “笃笃笃……”   宋游又去开了门,外头站的是罗捕头。   “见过先生。”   宋游有些意外,低头看去。   “班头这是……”   “老家的柿子熟了,昨日家里托人带了点来,卖相不好,可甜得很。不过带得多了些,家里人也吃不完,便带过来给先生也尝尝。”罗捕头手里提着一竹编的篮子,里面装的是灯笼似的柿子,“也不算多,就能尝个味道,先生不要嫌少。”   这捕头也是个会说话的。   宋游如何好意思拒绝。   于是接过竹篮,将小灯笼一一捡出来,摆在石桌上。   任由三花娘娘凑近嗅了又嗅,宋游将空竹篮递还给罗捕头,思索着说:“多谢罗捕头,不过宋某还有一事想请捕头帮忙。”   “先生但说无妨!”   “昨日有幸与俞知州在瓦舍结缘,知州既赠墨条,又送毛毡,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思来想去,宋某想赠知州一画,作为回礼。不过宋某赶着去青成山拜访师门故人,却是不便前往。记得班头每日上班都要路过知州府邸,便想请班头行个方便,顺路带去。”   “俞知州!”   罗捕头当即一惊。   那可是一州长官,封疆大吏。   逸州在大晏也是大州,不仅管辖范围相当于寻常两三个州,经济上也很富裕,文化上更是盛极,逸州知州比其它知州也要更重几分。   但俞知州还不止如此。   俞知州名气很大,文名官声都不小,此次来到逸州任知州一职,其实是被贬的。相比起这等大人物,自己不过一小小捕头,还是家传的,哪怕只混个面熟恐怕也是有不少好处的。   这哪是让自己帮忙带礼?   分明是先生赠自己的福分。   “在下一定带到!”   罗捕头连忙伸手接过这一纸卷。   什么上班顺路?这就特地去!   “多谢班头。”   “多谢先生才是。”   罗捕头小心拿着纸卷,出门而去。   宋游则站在房门口,看着罗捕头离去的背影,不由陷入沉思,一动不动。   似乎牵扯越来越多了。   宋游本不想与人有过多的牵扯,原因倒也难说。可不料在城中居住两三月,虽深居简出,与人的牵扯却是越来越深,仿佛难以避免。   就如今日请罗捕头帮忙——   宋游本不想这样做,又不想不这样做,这其中实在矛盾。而这矛盾是值得细品的,值得思索的。   左思右想,也只一个答案。   或许那样的想法本就不对。   这下山行走就是要和人有牵扯的,或者说,它的其中一部分意义就来自于此。   “道士你死了吗?”   “还没有。”   “哦。”   三花娘娘望他许久了,松了口气。   “何出此言?”   “三花娘娘看你不动了。”   “我只是在思考。”   “思考。”   “我们也走吧。”   “也走吧。”   “……”   宋游心里还有些杂念,但也带上行囊和信,带上三花娘娘,往城外走去。   边走边想,越想越通。   通达之后,便是浑身清爽。   这才发现,不知有谁种了桂花,半城飘香。   这路也不长了。   要说这青成山啊,真是逸州乃至整个大晏西南的道教名山。不过青成山很大,又极有名,不少隐士都来山上修了宫观或茅舍,虽说这些隐士的道行或修为也是有高有低,绝大多数都是既没有修为也没有道行、只单纯爱慕此道的清修之人,但这山上的宫观确实很多。   从山脚到山腰,据说大大小小宫观几十座。   不过宋游要去拜访的,并不是最大、最出名、最古老的那几座,而是后山腰上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福清宫。   一听名字就知道,多半是正经道观。   福啊清啊都是道教取名常用字眼,像是伏龙观这种听起来没有道韵的名字,反倒是非主流。这种宫观,若非过于古老,早在这些起名的习惯约定俗成之前就已经取好了名字,就是不正经的。   伏龙观两个都占了。   既古老,又不正经。   福清宫是在宋游师祖那一代与伏龙观结缘的。当时师祖与现在的宋游一样,游历天下,刚出山门不远,就认识了福清宫后来的宫主。等到师祖游历回来接手伏龙观之后,福清宫的宫主几乎每年都会来伏龙观拜访,往往还会带着弟子门生来交流修行心得,请教法术奥秘。   宫主死了,便是他的弟子来。   这缘分一直保存到了宋游的师父这一代,又到了宋游这一代。至少目前为止,他还记得福清宫,福清宫也年年都来,缘分也就还没消。   因此才得以让他们帮忙带信。   这年头山高水长,虽有邮传系统,却不对平民开放,音信难递,有时候一封书信当真能抵万金。   不过宋游却从未来过福清宫。   得慢慢走去,慢慢找人问路。   还好宋游很有耐心,更好的是有三花娘娘相伴,于是路途上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清晰,在脑中记忆深刻而有意义。   走到半路,更好的事接连发生。   先是有老者赶着牛车,见他一道人独行,顺路带了他一程。   牛车早晨拉菜进城,已经累了,主人怜爱,回程空车也是慢慢的走,大概和宋游自己走的速度差不多,好在省些力气。   道别老人不久,又遇一商队,跑得比牛车快了很多,也是见他穿着道袍,停下询问之后,又带了他一程。   居然晚上就到了青成山下。   不过此时早已经上不了山了,宋游只好在山下寻了一宫观,拿出度牒表明身份,恭恭敬敬,道明来意。观主留他在客房住了一晚,晚上还解下腊肉与他做了顿好饭招待,就是饭间的吹牛、饮酒环节让他应付得艰难。   ……   逸都城,知州府邸。   俞知州背着双手,站在一副刚装裱好、挂起来的画前。   画的内容很简单——   几笔勾勒的树干树枝,不见头尾,随手洒下的几点朱砂以作红梅,树上则是水墨勾勒晕成的一只猫,很是写意,也没再有别的东西。   俞知州是风雅之人,对丹青一道也颇有造诣,以他看来,这画不仅简单,技艺也平平无奇,可就是不知怎的,总觉得有种莫名的韵味。那简单勾勒晕成的猫竟是如此生动,活灵活现。   越看越生动。   看得久了,有时一恍惚,竟好像觉得这猫在动一样,或是扭头眨眼,或是抬头赏花,定睛细细一看,又与先前无异。   这画是有风韵神妙的。   何况是先生所赠。   于是俞知州下午便令人将之装裱好,挂在了房间中。   奇妙的事发生了。   寒露霜降之后,眼见得要立冬了,不仅城中百姓着急,府中的耗子也着急得很,常常在家里上蹿下跳,弄得晚上叮叮当当吵闹得很。偏偏他这知州能管城中百姓,却管不得这与他同住知州府邸的小生灵,也是头疼得很。   挂上这画,竟是一夜安静。   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俞知州还以为是自己睡得好没听见,可问了问枕边人,又问了问下人,却都说昨夜清净,像是耗子老爷们集体休沐了。   俞知州更是暗暗称奇。   那朝中国师未必有此本领。 ###第二十九章 福清宫访友   山下雾重,房间潮湿,布衾多年冷似铁,宋游睡得不算很好。   本就早睡早起,若是被窝舒坦,还能多绵一会儿,可若被衾寒冷,便实在没有再窝下去的想法,不如赶早上山。   于是果断起床。   出门时恰逢宫主领着童儿开始早课。童儿勤劳,早已烧好热水,互道一声早,宋游简单洗漱一番,便恭恭敬敬的向他们道谢道别了。本来他还想给点钱以作食宿费用,宫主不愿意,宋游便也干脆收回。   大晏佛道差别就在这里了。   去佛教寺庙借宿方便,但给钱财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去道教宫观借宿要难些,可若是观主看你顺眼点了头,多数时候都是不会收钱的,而且少不得要好吃好喝招待你一番。   宋游其实更习惯前者。   顺便向宫主问了福清宫怎么走,得到回答后,他便带着三花娘娘往山上行去。   一路青石小道,浅浅白霜,一步就是一个脚印,拨露水与蛛网,不到中午,便已找到了福清宫。   这年头没有电话,宋游也不会纸鹤传书的把戏,于是只得登门拜访。   拾阶而上,已是道韵悠悠,轻叩门环,没等几下,就有一小童儿来开门。见他穿着道袍,却又面生,小童儿恭敬施礼。   “道长面生……”   “在下伏龙观宋游,师承多行道人,来此访友。”   “敢问道长访谁?贫道好进去通报。”   “光华子道兄。”宋游说道,“道友就说伏龙观宋游来访即可。”   “道兄?”   小童儿眨巴了下眼睛。   光华子是福清宫现任宫主,已经六十多岁了,平日往来的都是山上各大宫观的观主仙师,无一不是白发苍苍的高人。再看面前这位道长,最多也就双十出头,居然称呼宫主为道兄。   小道童脸嫩得很,怕是刚进道观不久,并未听过伏龙观的名字,但也再不敢怠慢了,道了一声稍等,便连忙朝里边跑去。   没有多久,门内道韵便停了。   随即是震耳的迎客钟声。   “咚……”   每撞一声,三花娘娘就要颤一下。   很快,里边传来杂乱仓促的脚步声,大门再被打开时,面前已站了一群道人。   三花娘娘抬头愣愣盯着。   只见为首的光华子白发苍苍,却是面色红润,不见皱纹,领着一群中年道人迎向宋游,人到跟前,先施了一礼,抬起头来已是满面笑容:   “道友,好久未见。”   “道兄身体健旺。”   “一年不如一年了……”   光华子连忙将宋游迎进山门:“道友快快进来,这山上冷得很。”   “是有些寒意。”   “里边有火。”   “正好。”   宋游尽量不多客气,维护这传了两三代人的友谊。   一行人便往宫殿中走去。   身后的中年道人有十来个,年轻些的还更多些,小童儿们被挡在身后,数不了有多少,总体看来福清宫是在逐渐兴旺。除了小童儿,其他人自是知道伏龙观的名号的,有些表示恭敬,有些表示友好,有些不断偷看宋游,也有些看三花娘娘。   年长者没有作声,年轻的也不敢开腔,便只听光华子与宋游边走边寒暄。   “道友这是出来游历了?”   “终于是被师父赶出来了。”宋游笑着说,“刚好路过逸都,在逸都小住一段时间,趁冬天前,过来拜访一下道兄洞府。”   “哈哈哈……”   光华子笑了几声,忽的有些感慨:“时间过得可真快。贫道记得第一次见道友,道友还在襁褓中。贫道第一次跟着师父去阴阳山,你们观里还只有多行道爷和黑羽道爷,记得那时贫道也才二十来岁,一晃眼都多少年过去了。”   “时间不等人。”   “这位是……”   光华子仿佛这才看见一直跟在宋游身后的三花猫,虽是一只猫,却也没有轻视。   “与我结伴同行的三花娘娘。”   “原来是三花娘娘,老道有礼。”   “喵~”   三花娘娘直立而起,回了一礼。   宫殿门口仍有门联。   写的是:   善为至宝,一生用之不尽;   心作良田,百世耕之有余。   宋游照例站在门口默读一遍。   到了殿中,便是围炉煮茶。   光华子将福清宫里二三十岁的道人都叫了过来,一一介绍与宋游认识。这些人以后是要接手福清宫的,宋游则是伏龙观的唯一传人,这段缘分的延续还得看这些年轻人的交往。   随即又吩咐人取肉杀鸡,捉鱼买羊,拔菜沽酒,就是山中刚熟的猕猴桃,也叫了几个童儿去摘。   别说,这些道士手艺还不错,平日清闲,怕是没少往这方面使劲。   吃过午饭,又是奏唱道韵。   青成山的道韵很出名,用的是方言,已是自成一派体系,宋游也坐着安静欣赏。就是三花娘娘听不进去,趴在蒲团上睡着了。   赏完道韵,便坐在一起闲聊。   不要以为僧侣凑在一起就是辩经,道人凑在一起就是论道,那和两个学生凑在一起互相讲题一样,有是有的,但不会是经常的事。多数时候还是如正常人一样闲聊,聊轻松的话。   “从逸都来,道友走了多久?”   宋游老实回答:“昨日早晨出发,晚上天黑时到的山脚,山脚禄清观的观主心善,留我住了一宿,今早上山。”   对面有人立马道:   “好脚力。”   宋游抬眼一看,是一位认识的道长,光华子的弟子,前几年去伏龙观时他都去了,大概是福清宫下任宫主的候选人之一。   这时又听有人说:   “宋道友是伏龙观的传人,日行百多里,自是不在话下。”   也是去过伏龙观的一位道长。   道门隔山不论辈,修道之人本身也很随意,只要不是年纪地位有过大差别,都是只叫道友即可的。所以哪怕他们是光华子的弟子,也是管宋游叫道友就行了,不必特意再升一辈。   “只是路上凑巧,遇到一队客商,带了我一程而已。”宋游也只如实说。   “无论如何,道友此行也累了,我已让出云为道友准备了最好的房间,道友在这里多休息几日吧。”先说话的道长说道。   “师兄说得没错。道友没来过青成山,应当让我们好好尽尽地主之谊才是。”另一位道人也说,“便请道友尽管住下,明日我便让应风带道友去登一登这青成山,左右都是游历,赏一赏青成山的秋景也不错。”   “……”   宋游想了想,看向光华子。   这老道笑眯眯的,只说别的:“禄清观观主心善,留宿我宫贵客,我们福清宫该去还礼才是。”   两名中年道人立马附应。   宋游有些无奈,转头对三花娘娘问:“三花娘娘觉得如何?”   “三花娘娘觉得好。”   声音一出,众人都是眼睛微亮。   既是有修道法的,自然早已看出这只三花猫的不凡,但也只有隐隐有所察觉,只能从细节来判断。直到这时三花猫开口说话,大家才能完全确定这确是一只成了精的小猫妖。不过他们多数也是见过妖鬼精怪的,并不过于惊奇。   只有年轻些的小道士见识不够,一时睁大了双眼。   只听宋游说道:“既然三花娘娘也想多留几天,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   当即有道人对身后弟子吩咐,多去捉鱼。   一人一猫便在此处暂住下来。   这里客房要比昨晚的禄清观好了不少,房间大而整洁明亮,被褥什么都用的新的。不过并非是禄清观怠慢宋游,只是条件所限而已。福清宫的规模和实力都远非禄清观所比,今日住的是福清宫最好的客房,昨夜住的也是禄清观最好的客房,从这一点来说,并没有区别。   到了晚上,有两名年轻道士来找。   一名乾道,名为应风。   一名坤道,名为出云。   应风长得高大,温柔有礼,笑起来阳光开朗,言谈之间带着道韵,玄之又玄,应是修道经的奇才,该讨道人的喜欢。   奈何宋游是个假道士。   出云是个清瘦的女子,肤白貌美,五官精致,穿着一身道袍更显得清秀。   这种缘宋游是不愿结的。   二人各为昨天那两名道长的弟子。   宋游明白这里边的道道。   很显然那两名中年道人便是这蒸蒸日上的福清宫继承人的有力争夺者,他们都想与宋游结缘,是一种温柔的提升竞争力的方法。光华子知晓他们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但既不介意,也不阻止。   宋游也不介意这种做法。   换个思路想想,伏龙观与福清宫交好数十年,福清宫年年前来走动,宋游若与谁交好,更喜欢谁,大可大大方方表现出来,今后若这人真接手了这福清宫,再来走动时,是交好的人,他也自在一些。   接手的不是这人也没关系,宋游只是按着性子表达喜欢而已,并没有插手这福清宫宫主之位的传承,今后还是照常相处。   只是与人交际,让他觉得麻烦。   “宋道友,明日便由我和应风师兄带道友去登山了。”出云边说边打量宋游,“这山上我和师兄都熟透了,定能带道友好好游玩一番。”   “宋道友想几时出发?”   应风则是热情温和的问道。   看相处气氛,这两人关系倒还不错,师父之间的争计并未影响同门之谊。   “明日天气不好,怕是难以登山。”   “哦?道友能预知天象?”   “只是凭经验猜测。”   “那明日再看吧,若天气好,我们一早就来叫道友。”   “麻烦两位道友。”   “道友哪里的话,贵观与我宫世代交好,这份情谊该延续下去才对。”   “有理。”   宋游送走了他们。   次日天气果然不好,朝来寒雨晚来风,中间雾重重。宋游又在这里混了三顿好饭,正好立冬时节,山中修行再适合不过了。 ###第三十章 有如人间仙   冬,终也,万物收藏。   这是冬季的起始,从此时起,至少这一方天地生气开始闭蓄,万物进入休养状态。   按宋游修行的四时轮转法,在这时节修出来的灵力有闭蓄生气、终止进程、蛰伏潜藏的作用,不过这只是灵力自带的特性,并不强大。若用这时修出的灵力来激发类似的法术,有增幅效果,若用来催动普通法术,便如正常灵力一样,若用来催动相反的法术,则效果不佳。   这与博取天地灵气的法门不同。   起身下床时,正是清晨,体内已又添了一缕洁白如雪的灵力,这缕灵力还很不凡,看来修行果然要取不同山水之灵才行。   屋中地面一层厚霜,也是奇妙。   三花娘娘又不知跑哪去了。   宋游正待外出寻她,忽听外边有人闲聊。   “师父,那伏龙观究竟是何处仙山?那宋道长又是哪方高人?我以前都没听说过,怎的见了宫主连道爷也不叫一声?”   “伏龙观是隐世洞府,你没听说过很正常,不过我们福清宫有幸与之结缘,对伏龙观却是很了解的。”   “为什么叫伏龙观?曾有仙人降伏过龙不成?”   “所谓伏龙观,非是降伏,而是卧伏、蛰伏之意。不是曾有仙人在此降伏过龙,而是比喻观中之人好比伏龙。伏龙隐居则天下不知,伏龙出山则天下无人能及。”温和的声音充满耐心,“这伏龙观代代单传,谁也不知传了多少年,不仅从未断过,而且真当对得起这名字,每一代观主皆如天下龙凤,难有人及,宋道长就是这一代的传人。”   “只有一个人吗?”   “一般是师徒二人。”   “好少。”   “现在的伏龙观观主多行道人,好比人仙。”   “难怪他叫宫主道兄。”   小童儿的声音听起来很惊讶。   宋游却只是笑笑,站门口不出。   其实他叫光华子道兄而不是道爷,一方面是隔山不论辈,一方面也是他确实和光华子同辈。   当年伏龙观的师祖和福清宫的宫主结缘时是平辈论交,不过伏龙观的换代速度远比正常宫观寺庙更慢,福清宫二三十年就一代,而伏龙观一代最少也要四五十年,以至于伏龙观才换第二任观主,福清宫已经换到第三代了。   光华子年纪比宋游师父略小,年轻时仰慕宋游师父,一直叫她为道爷,这一般是对年长很多的外山道人的尊称。   如此一来,宋游自然也只得叫他道兄或道长。   门外人又聊了会儿,声音没动位置,似是在等人,逐渐聊得越来越远,宋游怕他们窘迫,一直没有出去,直到他们走了,这才推门而出。   刚巧三花娘娘迈着小碎步从外边回来。   “三花娘娘早。”   “道士早。”   “三花娘娘去哪了?”   “三花娘娘去吃早饭了,看你坐着没动,定是在修炼,就没有叫你。”   “你呀……”   宋游摇头笑了笑。   他当然知道前天三花娘娘之所以答应留下来,就是因为中午那顿丰盛的宴席,大鱼大肉让她吃得很爽。昨天也是顿顿都有鱼有肉,这福清宫的道长们似乎明白了想让宋游在此久住得把三花娘娘也伺候好,于是每天都换着花样讨好她。   这是一只小馋猫。   宋游关上门,也去吃了早饭。   还没吃完,出云和应风两位小道长便又来了,对他说:“道兄,今日天气不错,不如我们去山顶赏云,如何?”   “甚好。”   “道兄慢吃。”   “好。”   宋游果然慢慢的吃。   早饭是馒头,是带馅的,发面很结实,里头的馅也很扎实,十分朴实的味道,配上稀粥泡菜,这年生平头老百姓是吃不起这种好饭的。而看饭堂内其他道友的模样,这福清宫也不是天天这样吃。   饭后爬山,青石板上早有人迹。   应风和出云是两个很好的人,一个温和善谈,一个讲话贴心,讲话特别照顾人,长得也好,生在后世,不入道门的话,多半是两个海王。   道人清闲,常以登山远足为乐,两人对这青成山再了解不过了,边走边为宋游介绍山中宫观。   据说山上大小宫观五十六座,清修茅舍不计其数,大多数只读道经,有道法传承的宫观只有九座,茅舍中也有些隐世高人。   其实这世间宫观大多如此。   绝大多数是没有道法传承的,只读道经,拜道教神灵,参悟道家思想。   极少数有道法传承的,传承的内容也许和大家想的也不相同。   怎么说呢……   这极少数里边,大多数又只是传承一些知识经验,例如某些鬼怪的喜好弱点、如何点香通神,还有法事流程等,这些东西不需要灵力,即使换了心诚的普通人或毫无道行的捉鬼捉妖人,也是可以奏效的。   这些东西或许能称得上道法,称得上法门,或者称得上一种本事,但要说它是法术,却是有些不恰当。   其它有法术传承的,也多是些简单法术。   如通幽、驱邪、见神等。   算不得高深的手段。   甚至民间也有不少人会。   几十年前的福清宫就是这样,在这青成山上,不俗也不起眼。后来与伏龙观结了缘,这才有了如今公认有真传承、有真高人的福清宫,即使是青成山上最大那几座宫观,名气、规模和人数都大于福清宫,每次论道也胜负各半,可若是斗法,也都只能在福清宫面前败下阵来。   由那时起,福清宫才逐渐兴盛。   到现在规模、名气虽仍不如那几座几百上千年的古观,经论道义也有所不如,可论道法,却已在这青成山上难觅对手。   也正因此,应风出云二人生怕没把宋游招待妥当,回去挨骂是小,失了礼仪是大。   走走聊聊,没觉得累,便已到了山顶。   今日天气果然不错。   不过青成山并不算太高,若非山下大雾,雨后积烟,否则是见不到云海的,出云说的赏云,是指看天上的云。   宋游也爱看云,躺着最好。   配上山间与鸽子蛋差不多大的熟烂了的猕猴桃,带的酸菜馅的馒头,再惬意不过。   “道兄,你听说过山中无岁月,一年一甲子这句诗吗?”   “听说过。”   “这种仙山,世间可真有?”   “没有见过。”   “多行道爷走遍天下,有见过吗?”   “应该没有。”   “如此的话,便只是传闻了。”   穿着道袍的姑娘有些失望,好似心中梦里的仙气少了几分。   宋游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时间不可逆,白首难回,但若是放慢时间,且不说这个世界,即使是上个世界,也是有足够的理论去支撑的。   以他所学所见,也是玄妙难说。   他只啃着馒头赏云。   此时的云如铺满蓝天的轻羽。   “道兄真是惬意。”   “是有些困了。”   “我和师妹去寻些果子来,咱们在这坐到黄昏,看完日落再回去。道兄既已倦了,在此等着即可。”   “好。”   两人便笑嘻嘻的,去寻果子去。   果子还没找到,倒是见到远方山上红光闪耀,升起滚滚浓烟,冲天如龙。   “起火了!”   应风道长惊呼一声。   看来昨日的小雨只下在了山腰上。   然而火借风势,才眨眼的功夫便已蔓延开来,留下大片黑色的伤痕。眼见得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可此乃天灾,他们道行低微,况且修道之人也不是神仙,又如何能以凡人之力熄灭山火?   两人顿时急得不行,却又无可奈何。   只听身后有声音传来:   “道友莫急。”   转头一看,宋道兄已站了起来,拍掉身上草碎泥灰,如他们一样凝视山火,却一点不慌张。   山火肆虐,生灵涂炭,自然该灭。   “终!”   只挥手点出白星。   白星跨过长空,落入火中,火气闭蓄,这半山山火就如受了刺激一样顿时收缩,眨眼就已消失不见,连一点火星、烟气都没了。若非留下了大片的草木枯灰,甚至让人以为它从未来过。   两人一时面面相觑,呼吸也为之一滞。   顿时明白了,为什么福清宫已发展到如今的规模,却还要对伏龙观来人毕恭毕敬。   甚至每年都还要去请教。   原来不止是礼节和恩义。   此后一下午,两人都恭敬有礼,比在师父宫主面前还要乖巧几分。   一直待到黄昏后,三人方才下山。   只是回了道观,各自师父问起他们相处如何,可有了交情,他们却都不知如何言说。只觉这宋道友比从师父口中听到的,几十年前初下山的上上任伏龙观观主道行还要高深不少。   而以宋游一日相处看来,这两人也都是不错的人,至少现在不错。奈何他不愿交友,让他选亲近谁,选不出来,选膈应谁也选不出来,注定是无法为福清宫未来的继承人提供选项了。   晚间吃过晚饭,宋游便已掏出自己准备好的书信,对光华子说:   “道兄,我还有一事所托。”   “嗯?”   “出来已过了一季,写了封信,想请道兄明年春天捎带回去。”   “原来如此。”   光华子将信接过,小心收起。 ###第三十一章 庙会   房中油灯摇晃,灯芯焦红。   三花娘娘在木桌上踱步,也不知走个什么,忽的便在桌边端坐下来,一截尾巴很自然的环住了小脚,对宋游说:   “道士,你今天修炼的时候好冷。”   宋游也不惊奇,小猫总是想一出做一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只小声回答道:“因为汲取的是冬藏灵韵,有静气。”   “那是什么?”   “说来话长。”   “唔……”   三花猫低头舔一舔身子,没有要听的意思,只说道:“三花娘娘只需自行吐纳。”   “比不得三花娘娘。”   “你这个修得快吗?”   “有人快,有人慢,即使是我,也有时快有时慢。”宋游说道,“原先在道观,修行便中规中矩,下山之后,天地开阔,便一日千里。”   “为什么?”   “说来玄妙。不过三花娘娘是妖非人,无需学习这些,只需照常吐纳即可。”   “知道了。”   宋游露出微笑。   也许是两世为人,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已越来越不喜欢复杂的东西,越来越喜欢简单的事物。虽然这福清宫中诸位道长都很友好,可相比起来他还是觉得和三花娘娘说话更轻松有趣。哪怕说的话毫无营养。   “三花娘娘。”   “嗯?”   三花猫正舔毛呢,闻言顿时抬头。   “我们后天回去怎么样?”   “你决定就可以了。”   “你我既结伴而行,这么大的事,还是要和三花娘娘商量一下。”   “后天……”   “是。”   “唔……”   三花猫盯着宋游看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好像不太喜欢他们。”   “为什么这么说?”   “这里天天都有肉吃,你不喜欢这里。”   “只是觉得和他们玩耍没有和三花娘娘在一起有趣而已。”宋游摇了摇头,“况且也不能天天吃人家的肉。”   “是哦。”   “怎么样?”   “那我们明天就回去!”   三花猫立马出声,十分果决。   “那也不好。”   “为什么?”   “明天要去帮人家解答一下道法疑难,这是别人招待我们几天的回报。”   “是哦……”   三花猫若有所思。   “睡吧。”   宋游吹灭油灯,散落灯花如星。   次日清晨,出云与应风又来寻宋游,竭尽所能想好生招待于他,可终究没有几十年前的缘分,如此强行相处,倒也不是说不好,只是短时间难以结下如几十年前那般的情谊。   宋游只为道长们解了疑难,晚上便向光华子表明了明日就将回程的想法。   任众人挽留,他也毫不动摇。   倒是出云与应风对他仰慕不已,大抵已在心中将他奉为人间仙了,想追随他而去,随他云游天下,但他也只说他们无缘。   又过一日,宋游清早摸黑下山。   明月清照我,只与猫同行。   从凌晨走到黄昏,夕阳西下时已离逸都不远,宋游想了想,此时已然入冬,夜里借宿寒冷,不如趁月光再走一程,于是一口气走回逸都。巧之又巧,刚好赶在晚间关城门之前进了城。一回院中,小曲声起,心中便是一片安然。   ……   逸都的天气越来越冷了。   宋游每日也很清闲,除了常去瓦子听书,多数时候便在家中烤火、修行,与猫闲谈,过着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的生活。   偶尔会有人慕名前来求一纸符箓,或是开光的护身符什么的。开光的物件宋游是没有的,可符箓也就是画一笔的事,他是有求必应,多多少少也能换些钱财来给三花娘娘买肉吃。   有时也出去走走,看冬季的逸都城,看人们冒寒寻着生机,穿着单衣行色匆匆,见天气一寒盛世面纱就掉了个干净,倒是也有不少收获。   院中黄梅渐渐冒出了花苞。   宋游常在树下看它,不知它几时才开,但凑近轻嗅已能闻见幽香了。   “笃笃笃……”   院中又有敲门声响。   宋游开门一看,外头是罗捕头。   寒冬腊月,罗捕头还是穿着一身皂衣皂靴,只是里头加厚了些,脸颊被风刮得通红,手上提着一条小鱼,用过江藤串着腮:   “见过先生。”   “班头不冷吗?”   “习武之人,又走动不停,不冷。”   “快快请进。”   罗捕头跟随宋游走进院子,还反手关了门,已然很熟稔了,边走边说:“我家妻弟游手好闲,最近又迷上了钓鱼,今日去钓了半天,回来的时候冷得直打摆子,却只钓了这么条小鱼,还没有二指宽,竟敢说拿回来我们煮汤喝,哈哈,我干脆拿来献给三花娘娘。”   “你有心了。”   “三花娘娘……”   罗捕头说着取下过江藤,并未将小鱼扔在地上,而是放在了干净的石桌上。   原本他来小院拜访先生是不会给三花娘娘带礼物的,只给先生带些东西,只是偶然有一天,他来找先生求问魇鬼之事,忽然见到先生院中多了一名粉雕玉琢的小女童,可他此前从未在先生这里见过女童。之后陆续又来几次,有时能见到猫,有时能见女童,见猫就不见女童,见女童时便如何也见不到三花娘娘,日子一长,再联想起三花娘娘平日里的神韵举动,他便也渐渐明白怎么回事了。   在逸都当了多年捕头,没少遇见关于妖啊鬼啊的东西,也处理过动物成精的案子。说实话没那么玄,这些畜生成精也只是多了智慧,能口吐人言已经算是很骇人的了,没有故事里化成人形的本事,在武人手下,一刀照样砍死,最多只是它会在被砍的时候以各种方式求饶罢了。   会化形的妖他却是第一次见。   罗捕头一时又是惊讶,又觉得理所当然。   惊讶的是自家对门居然就有一只化形的妖,自己还这么久都没发现。可转念一想,她出现在先生这等高人身边,又似乎很寻常了。   哪个故事里的高人身边没有个不是凡人的童子童女,成了精的坐骑?   先生自然也该有一个。   从那以后,他每次前来便都会给三花娘娘带些礼物,三花娘娘则保他家中无鼠,粮米无灾。   眼见得三花猫已经吃了起来,罗捕头又看了会儿,这才转头与宋游说:“先生,过几日就是岳王庙的庙会了。”   “过几日?”   “过三日,初三。”   “啊……”   宋游这才恍然,已经是腊月了啊。   “现在岳王庙那边已经有很多人到了,不过还是要初三过后才最热闹。”罗捕头说道,“先生可有什么想买的?这庙市鱼龙混杂,可需要在下为先生当个向导?在下手下还有一群人,可给先生做个苦力。”   “到时看看再说。”   “先生若有需要,来敲门就是。”   “那便先行谢过班头。”   “先生客气了。”   又聊了一会儿,才将罗捕头送走。   宋游脸上已带了笑容。   庙会又叫庙市,起因是宗教聚集人群,尤其在各大节日或宗教特殊节日,会有大量信徒聚集于此,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在这交通闭塞购物不便的年代人们又有着采购的需求,于是便有人开始在庙会摆摊促销。聚集的商人越来越多,来的顾客也越来越多,形成良性循环,后来庙会便已经不再仅仅局限于香客了,而成了一个大型购物节,成了一年中最热闹的盛典之一。   庙会其实也有大有小。   小的庙会也就附近村庄或是同一个县的人会来,大的庙会可就了不得了,最夸张的,影响力能够辐射好几个州。后世人是很难想象的,有人用半个月的时间跨千里而来,就为了上一炷香,在庙会逛几天热闹,然后又用半个月回去。   在这期间,有人能增长见闻,有人能赚个盆满钵满,有人能结识一生好友,有人能邂逅佳人或郎君,也有人独身来独身走,还被偷了钱。   岳王庙的庙会就是逸州影响力最大的庙会,虽不能辐射几州,但州中偏远之地也会有人来,有些州外的把戏人、客商也会赶到。   而之所以定在腊月初三这一天,是因为腊月初三是传闻中岳王神君的诞辰。这种规模的庙会已经不再局限于岳王庙了,只是挑着这个时间开始而已,通常会延后几天结束,好完成这一盛典。   宋游期待这场庙会已经很久了。   出去走了一圈看看,果然如罗捕头所说,今天已经有很多客商、把戏人到了逸都,就聚集在岳王庙附近的街巷里,乱腾腾的,好不热闹。   三花娘娘自是看出了他脸上的兴奋,可她对此却是有些不解的:   “道士,庙会很好玩吗?”   “不知道。”   宋游如是回答,又补充了句:   “希望有趣。”   “你好像很喜欢庙会。”   “很热闹呢。”宋游对三花猫说,“三花娘娘见过热闹的场景吗?”   “这城里就很热闹。”   “不……”   宋游摇了摇头,大晏人口再多,逸都城再繁荣,可受限于这个时代,也许城内住民还没有后世跨年时聚集在省会地标建筑下的人多,也许还比不上黄金周热门旅游景点一天的接客量,只有这庙会,才是真正的热闹。   那是这个时代最盛大的人间烟火。   也是可以比拟后世的热闹。   宋游眼光闪烁着,却不给三花娘娘解释,只是说道:“庙会上有很多平常见不到的东西,像是会把戏的奇人,奇花异草,珍禽异兽,我们不仅可以去看几天的热闹,还可以买到很多好吃的,嗯,再买匹马骡。”   “买马?”   “是啊。”   “我们?买一匹马?”   “怎么了?”   “我们要买马?”   “买一匹马,也可能是一匹骡子。”宋游对她说道,“以后才好游历天下。”   “好!!”   三花娘娘眼睛亮晶晶。   宋游盯着她看了又看,有些疑惑。   这猫好像格外兴奋。 ###第三十二章 江湖把戏人   腊月初三。   三花猫很早就站到了宋游的床头,先是蹲着不动,对着他那一张脸看了很久,见他没有要醒的样子,想叫他又怕吵着他,不叫他也不行,于是选了个折中的办法,开始压低声音,很小声很小声的道士道士的喊。又怕他听见,又怕他听不见。   突出一个纠结。   没有办法,今天要去庙会上买马诶。   而且道士说的不是“我”,是“我们”。   谁能想到,一只丁点大的猫儿,竟然有能买一匹大马的一天?   “道士道士道士……”   宋游终于是被她叫醒了。   睁开眼睛一看,那猫头快钻到自己眼睛里来了。   “三花娘娘你干嘛?”   “唔!”   三花猫顿时缩了回去,一时并不回答,直到眼睛闪了几下,才说道:   “看你怎么样了。”   “我只是睡着了。”   “快起来,去逛庙会了。”   “不急不急。”   “早点去,不然马都被人买完了。”   “那就算了。”   “!!”   三花猫扭头直盯着他,表情严肃,过了几秒才又出口,连声催促:“快点起来!快点快点!”   说完咬着被角往旁边拖。   “……”   宋游只好起床。   穿衣洗漱,才花了一刻钟的样子,那只三花猫就一直跟在旁边,寸步不离,目不转睛的看着,像是监督,又像是催促。   “三花娘娘是变成猫的样子出去,还是变成人的样子出去?”   “你说呢?”   “庙市人多,猫太小了,恐怕会容易踩到三花娘娘。”宋游顿了一下,“三花娘娘若化成人形,便可与我同行。若用猫的样子出去,便只好由我抱着三花娘娘去逛了。”   “化成人形。”   “请去你屋。”   “好!”   三花猫一溜烟就跑回了屋。   “道士!”   “……”   宋游无奈,怕是又把衣服忘哪了。   “给我找找衣服!”   真是一点也没猜错。   折腾一番,终于出门。   岳王庙在东城,要走一段,正好走远一点,找家没吃过的店吃个早饭,接着在三花娘娘的紧盯式催促下,往东城走去。   宋游揣了半吊钱,两块官银,一路怀里都是沉甸甸胀鼓鼓的。   越往岳王庙走,人气就越重。   身边行人多数都顺路。   在这年头,祭祀是天大的事,少有事能比祭祀更重要了,碰上当地广泛信仰的岳王神君的诞辰,又碰上这盛大的庙会,无论封疆大吏、贩夫走卒还是养在深闺的千金,这时都出门了,往岳王庙赶去。   更是不知有多少走江湖的远道而来。   宋游便偶然遇上了来赶庙会的俞知州,只是他没有上前招呼,而是如其他民众一样停下脚步,看着俞知州和他的从人们远去。   隐隐听见身边人在讨论:   “那是知州大人?”   “还能有谁?”   “知州大人的仪仗就这么点人?今年这是怎么了?去年可都牵了半里地那么长!”   “谁知道呢。”   宋游听着,只露出微笑。   让过知州仪仗,再往前几步,就能看见岳王庙了。   只见岳王庙外人挤着人,满是攒动的人头,庙顶青烟如云,一阵吹吹打打的声音也由那个方向飘来。街道一下变得十分拥挤。而以岳王庙为中心的每条巷子都满是商贩,摆摊设点,不然就是耍把戏的,人潮汹涌,几乎挤得走不动路。   人还没到,已先听见了吆喝声。   “走江湖闯江湖,卖钱不卖钱,摊子先扯圆,大家走过赏个脸,光是看不收钱。   “途径宝地,怀里无钱,肚皮乱叫,先来卖点草草药。   “草草药,长得高,十个人去采,九儿把命消……”   宋游跟其他百姓一样,忍不住在原地驻足,听着那顺口溜一般诙谐幽默的吆喝声,嘴边露出笑意。   就是要有这些,才热闹嘛。   “三花娘娘跟紧我。”   “在哪里买马?”   “不知道,先找找。”   “好!”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往人群最密集的地方走。   这一路真是开了眼界。   有耍杂技的。   抛碟丢碗,立杆上爬,走钢索,钻火圈,铁枪插喉,铁索勒颈,多是苦练的本事。   有耍猴的。   耍猴人与猴儿配合默契,一个教猴做事,一个装笨搞笑,耍猴人用刀威胁,猴子立马认怂,等耍猴人一不留神,又夺刀反制。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是早就编排好的戏,可演得自然,也能逗得大家哈哈直笑。   有玩神仙索的。   一根绳子丢上天,立马便有烟云遮挡,绳子也变得笔直,而人竟能顺着这根绳子往上爬。等人渐渐看不见了,爬到了云雾当中去,那绳子便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掉下来,烟云散去,头顶哪还有人,只留下一片惊惧呼声。   有喷火的。   起初喝油喷火,只让大家觉得热闹,给庙会的热闹又添了一分热闹,可很快围观者便发现不止如此——那人嘴中的油早就喷干净了,但只消他凑在火把前大喷一口气,便又是火焰如龙。   到后来干脆不用火把,空口吐火。   众人这才明白,那是真本事。   于是满地铜子儿叮当。   有变戏法的。   一个空盆,转眼就能变出鸟儿鱼蛇来,再一挥手,又能令其无端消失。与后世的魔术差不多,这位变戏法的师傅也得要一块布来遮挡,不是取巧的障眼手段就是精妙的迅捷手法。   宋游每到一处都会驻足片刻。   而三花娘娘起初还心心念念着买马,渐渐也被这些戏法吸引,只乖巧跟在宋游身边,睁大了她的眼睛,盯着这些热闹看。   每当有人托盘来求赏钱,宋游也都从不回避,多少也给几个铜子儿。   一般江湖人才这么大方。   倒不是江湖人有钱,是江湖人知道走江湖的难,又讲究这些,所以要么不看,要是看了,当下再窘迫也要给个一子半子的。   只是看完刚准备走,宋游忽觉异样,伸手往怀里一摸,那半吊子钱还在,可两块官银竟是不翼而飞。   “……”   这倒有趣。   宋游又转回来,看向那仍在变戏法、表演搬运之术的中年人。   再看周边,喝彩连连。   即使旁边客栈上也有人往下丢钱。   他没说什么,只在此稍事等候。   逛了这么久,早已过了中午,这些耍把戏的、变戏法的江湖人一个接一个的停下,说要准备吃食,围观群众也逐渐散去。   宋游这才走向那名江湖艺人。   这人三四十岁的样子,生得膀大腰圆,满脸横肉,此时和几个手下人一起,端着碗大口干饭。   吃得还挺好,有大块的煮的肉。   “足下餐食丰盛。”   宋游在他面前站定,微笑着说。   江湖艺人顺着影子抬头一看,见是个领着女童的年轻人,不由愣了一下,一脸憨傻地问:“看官找咱何事?咱们要吃完饭才会开场了。”   “不是大事。”宋游客气说道,声音不高,“就是方才在此处看足下戏法时,身上掉了些银子,不知足下看见了没有。”   “嗯?”   江湖艺人摸不着头脑:“看官掉了银子,该去报官才是。这庙会人多杂乱,难免有些贼人混迹其中……看官不会见咱会使些戏法,便真以为咱能将东西凭空变无不成?莫不是要诬陷咱们?”   说到后边,他已有些怒了。   本来体格就壮,面色也浑,一旦挑眉瞪眼,便连半分憨傻也无了,只剩下吓人的凶厉。   宋游却依旧温和从容:   “在下只是见足下一手招来挥去之法虽不算出神入化,却也是登峰造极了,比在下造诣高深许多,所以前来请问一下。”   江湖艺人顿时神色一凝。   其实变戏法的时候,他并未用招来挥去之法,而是纯粹的手上功夫,但他此时也没辩解否认,只打量宋游几眼,随即拱手:   “敢问阁下来路?”   “在下阴阳山伏龙观,宋游。”   “原来是位道爷,失敬。”   “不敢。”   “道爷所失财物几何?”   “二十两官银。”   江湖艺人立马转身,对身边人挥手,既没有大方承认财物为自己所盗,也没有再否认,就连一句诸如“与先生相逢就是有缘,那么先生所失财物由咱们来补上就是,就当交个朋友”这类的客套话也没说,只让手下人拿钱。   两块束腰蜂窝银,不是丢的那两块,数目却是对上的。   宋游掂量了两下,将之收起。   只能说江湖中人,善恶难讲,但多少都有些讲究。   “多谢。”   “多有得罪。”   “不过在下还有一问。”宋游问道,“足下既有此本事,为何做这行当呢?”   “道爷说笑了。”中年男子一笑,竟也有几分洒脱感,“这招来挥去之术本就是江湖戏法升变而来,再说这年头,我们就这一样本事,除了这一行还有更来钱的行当吗?还是道爷觉得,装作个高人大师去骗那些贵人,比这更光彩更轻松?”   “……”   宋游不由想了想:   “有理。”   “咱们也有咱们的规矩。”中年男子又端起了饭碗,边刨边说,“咱们只取官银,不取铜钱碎银。若被高人看穿,或是有人有所猜测,但凡能找到咱们面前报上个来路的,一概退回。”   “原来如此。”   宋游不由得想了想。   大晏官银十两起铸。只取官银,不取铜钱碎银,一方面是方便携带,一方面也可以由面值来排除掉穷苦人家,是一种劫富济贫的心态。   后面一条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别人报官。   江湖人讲究是互相讲究。   这年头不比后世,平头百姓尚且对官府信任度不高,江湖中人遇事更是有江湖中人自己的解决办法,报官的话,会被同行耻笑的。而寻常富人既难以发觉自己竟是被这隔着两丈远的汉子偷了银子,就算看出了,只要钱回来了,也会忌惮江湖人报复,不会再接着报官。   其实风险已经降到很低了。   再流动作案的话,风险就更低了。   不过宋游站在他面前,还是问了一句:“足下就不怕官府盘查吗?”   听见这话,中年人眼睛一眯,刨饭的动作也顿了一下,抬头盯着宋游:“道爷莫不是在与咱说笑?”   “我是好奇。”宋游表情一如往常,“足下变的就是这类戏法,若遇上有经验的捕头,出了这档子事,恐怕会第一个怀疑足下吧?”   “道爷被自己的所识困住了。在多数人眼里,这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手法罢了,就算知晓其中有鬼,又有几人能想到隔空取物呢?就算,就算有人能反应得过来,我们早已离去。”   “原来如此,多谢指教。”   宋游若有所思,便答边点头。   “道爷可还有事?”   “那便告辞了。”   “道爷!”   宋游正待要走,又被那汉子叫住了。   却是那汉子仍不放心,一边打量着他,一边问说:   “可不敢报官!”   迎着他的目光,宋游想了想,才点头。   “好。”   这汉子很生动的告知了他,不要被所识困住。这汉子又是个讲究的人,宋游虽不是江湖人,却也愿意陪他讲究一回。   这次就不报官了。   只是讲究归讲究,也不能化黑为白,混淆了是非对错。   罗捕头经验丰富办案得力,必有所疑,届时必来请教他,却还是要说的。   就是不知是他跑得快还是罗捕头追得快了。 ###第三十三章 斗胆问神君   “道士,你刚才在和那个人说什么?”   “他偷了我的钱。”   “嗯?啊?”   小女童一下停住脚步,不再走了。   看那样子,似乎想去抢回来。   “我已经找他要回来了。”   “把他咬死。”   “人不能这样做。”   “打死。”   “这不是咬死和打死的问题。”宋游摸摸她的头,以她的身高,一伸手就能摸到,倒是正好,“犯多大的错,受多大的罚,不能说别人偷了你一些钱你就把人打死,那样不符合人类的规矩。”   “哦。”   女童点着头,若有所思。   正当宋游以为她明白了些什么、或许又有收获的时候,只见她将手一伸,对自己问道:   “你吃不吃仙丹?”   “什么?”   “仙丹。”   “?”   宋游不解。   低头一看——   小小的一只手,白嫩嫩的掌心,漂亮极了,正中间躺着一粒小丸子,极小极小的一粒。   女童抬头盯着他,面庞白净,表情严肃。   “这是什么?”   “仙丹!”   女童仿佛对此深信不疑。   “哪来的?”   “找到的。”   “从哪找到的?”   “鼻子里。”   “……”   宋游顿时一阵无语。   而那女童还在催问:   “你吃不吃?”   “不吃。”   “为什么?”   “以后别找这种仙丹了。”   “不吃我吃!”   “啪……”   “咦?你怎么打掉我的仙丹?”   “以后别吃这个。”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越行越远了。   找了一圈,终于找到骡马市。   顾名思义,这里主要交易骡子、马和驴。   一进来便是一股粪便味道。   有很多人讨价还价,既有伸进袖子摸手的,也有正常交谈的,不少江湖人也来到了这里,要选一匹中意的坐骑。   相马是个技术活,好马配英雄,若谁挑了一匹好马,自是如虎添翼,若马被英雄选走,也能沾一些光,只是千里马难求,英雄也少见。可若是千里马恰好碰上了英雄,便是互相成就,今后有谁写个传记演义什么的,说不得双双名留青史。   宋游不是个会相马的,但他也有他的挑选方法。   只是他也没打算今天就买,这年头买一匹马好比买车,骡子也便宜不到哪去,即使是大户人家也要慎重一些的,草率不得。   “三花娘娘记得跟紧我,这里江湖人太多了,不要被人拐走了。”   “哦。”   三花娘娘的眼睛早已被路边那些大马大骡所吸引,也不知听没听见他的话,宋游看她多半是没有听见,这小猫儿就连走路都摇摇晃晃的。   宋游只好拉住她的手。   一大一小边走边看。   逸都是茶马互市的重要节点,这里的马大多是从西南方向来的马,生得矮小,不算夸张的说,比一些大型驴子也大不了多少。   不过这世间本没有劣马。   各有各的用处罢了。   即使是常被当做劣马的西南马,要说山路行走,也再没有别的马种比得上它。   只是马儿精贵,要精饲,要刷洗,饲养成本较高,好马售价也高,优点只是善于奔跑、容貌英俊。可长途行路本没有多少奔跑的时候,它爆发力强的优点似乎不太能派上用场,性价比就不高了。   除非能买到北元马。   北元马生活在北方高原,条件恶劣,因此极度皮实,耐寒抗热,耐粗饲,耐力强。可这马虽然也算不得高大,爆发力也不算强,却也一直是大晏朝廷最常用的军马马种,市面上不太多见。   驴子就恰好相反。   耐粗饲,耐力强,役使价值也不低。   这年头文人流行骑驴,是雅事,前几年当朝宰相就曾骑驴上朝,以标榜自己文人清贵,道人骑驴也很流行,有飘然仙气。   骡子就在中间,吸取了二者的优点。   不过骡子也分两种,驴骡和马骡。   二者相比,驴骡体型更接近驴,力量和习性也更接近驴,皮实耐粗饲,矮小一些。马骡体型更接近马,高大,甚至有不弱于马的力量,好的马骡价格不比一匹马便宜。二者都有着超过驴的役使价值,也都比马更皮实耐用。   这么看来,似乎骡子才是个更好的选择。   奈何近来天子似乎又有对北方用兵的打算,马匹和骡子都是重要军事物资,据说官府在庙会开市前就已买走了大量马匹和马骡,这不仅使得庙会骡马市上的马匹骡子价格大涨,一匹西南马动辄二十多贯,而且好的几乎都被选走了,留下一些不那么好的,还都被江湖人骂骂咧咧的争抢着。   宋游选了一圈,实在没选到中意的。   “我们还不买吗?”   “没有中意的。”   “三花娘娘叫你早点起来吧!”   “是我错了。”   “别人都在买……”三花娘娘指着一个牵着马骡走的人,“那个人都买走了!”   “不急。”   宋游打算再看两天,实在挑选不到合适的,就买一匹小毛驴,牵着毛驴游历天下,想着也是美滋滋的。   心中已冒出了几句骑驴的诗。   此时已经快黄昏了。   逛了一天的庙会,怎么能不去岳王庙里烧柱香呢?正好此时人也少了。   宋游便带着三花娘娘往庙子走去。   门前依旧一对门联。   写的是:   你求名利,他卜吉凶,可怜我全无心肝,怎出得什么主意?   殿遏烟云,堂列钟鼎,堪笑人供此泥木,空费了许多钱财。   听罗捕头说,以前门联不是这个,是有一天岳王神君托梦而来,才改成了这个。由此来看,也许神君还真是逸州人,至少这股子什么也不在乎的洒脱劲儿是逸州人身上常有的。   一大一小跨进神庙。   里头一位神君,虎背熊腰,七彩神衣,一脸正气,大马金刀的坐在神台上,瞪着走进来的每个人。   三花娘娘刚一跨入,神像眼中便精光一闪,惊得三花娘娘浑身一抖,随即连忙止住脚步,看向宋游,小脸上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那精光转眼间又熄灭了,并没有几人看见。   “神君在啊。”   宋游摸摸三花娘娘的头,上前施礼,算是见过,随即点香敬上。   逢庙敬香是他的习惯,左右也无事可做,倒不是对庙中神灵有多敬仰。师父常说他仗着绝世天资和一身道行便目中无神,也许是的,但她又常说真正的古修道人该用另一个角度来看待神灵,所以宋游不是不敬神灵,只是和常人敬重的点不太一样。   线香青烟袅袅,烛火摇曳。   宋游敬完香,转身正待要走,忽又停住,看向面前这神像,想了想,才说道:“神君既在此处,不知可有见到外边宵小为非作贼?”   神像眼中又是精光一闪。   “斗胆了。”   宋游大步出门,只觉心中愉悦不已。   这是近来做过最快乐的事了。   出庙每走一步,天色都更晚一分。   庙会夜里不比白天冷清,更是有不知多少才子佳人提着花灯出来游玩,穿行于灯谜廊下。佳人偷瞄才子,才子也偷瞄着佳人,缘分稍微好一点儿就是如易安居士一样的佳话了。   宋游只流连于夜市小吃。   几串烤肉,一碗水盆羊肉,加个流心的火柿子,是平常难以吃到的北方风格,口味即使比后世也不差。便是今日的晚餐了。   宋游喜欢这种感觉。   喜欢这种不比后世差的感觉。   “草草药,效果好!   “瘦子吃了能长膘!屙尿能飚八丈高!   “各位要问怎么吃?有酒泡酒,无酒泡尿,无酒无尿,干嚼都有效!”   一群人被他吸引,上前围着。   宋游又露出了微笑。   这位竟还没有收工啊。 ###第三十四章 瘦瘦枣红马   “道士,你今天好像很开心。”   “是啊。”   “没有买到马,你开心什么?”   三花娘娘头歪着也仰着,疑惑的盯着宋游看,看那小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虽然没有买到马,但是看了热闹啊。”   “你喜欢热闹。”   “有时喜欢。”   “咱们什么时候买马?”   “不急不急。”   一大一小行至天水巷院前,却发现门口已有两人等候。   两人穿着厚厚的道衣,手里牵着一匹马,正是福清宫的应风与出云二位道长。   宋游见此十分意外,忙迎上去。   “二位道长,怎到这来了?”   “见过道兄嘶。”   两人吸着冷气,朝他作礼。   瞄见身旁的女童,又不由问道:   “这是……”   “三花娘娘。”   “竟是三花娘娘!”   “见过三花娘娘!”   两人连忙朝三花娘娘见礼,眼中有讶异之色。   他们只听师门长辈说起过妖精化人的故事,限于道行太浅,这还是第一次见。   三花娘娘也学着回礼。   随后应风这才说道:“师祖知晓道兄要游历天下,又缺一骡马,今日岳王庙庙会开市,道兄必去寻买骡马。然而近来北方边境缺马,师祖猜测道兄多半选不到中意的骡马,正巧我们也要来赶庙市,买些东西,也与逸都的道长们做些交流,又正巧宫里有位香客有些关系,师祖便让我们牵了一匹驽马来赠予道兄,不说供道兄骑乘,就是在漫漫长路上能为道兄分担些行囊负重也是好的。”   出云也跟着说:   “我们还一直担心呢,担心等我们寻到道兄,道兄已经买好了骡马,那样我们只能牵回去了。现在看来,万幸没有。”   宋游看着二人。   道衣御寒能力实在有限,在这冬日寒夜,两人已被冻得嘴皮乌青,偏偏夜里起雾,眉毛发梢都有了湿意,怕是更添了几分湿寒之气。   而这马哪是驽马?   虽然体形也长得不高,其貌不扬,算不得高头大马,可看其头大颈短,体魄强健,胸宽鬃长,皮厚毛粗,分明是匹北元马。   最多在北元马里品相算不得好,可怎么也是北元马,最是适合长途跋涉了。   宋游站着不动,眼光闪烁。   二人便是心中忐忑。   如此过了几秒,才见宋游伸手,脸上也露出笑意,将马匹牵过来。   “便多谢了。”   两人连忙长舒一口气。   “道兄何必客气。”   “深夜寒冷,快来屋中烤火。”   “不多打扰了。”应风连忙说,“我们出来已久,还是尽快回去为好。”   “我宫与西城青霄观交好,长辈都借住在青霄观。”出云补充道,“夜晚多贼人,再不回去长辈该担心了,还是明日再来拜访道兄。”   “师妹说得对,明日还得来赶庙会的。”   “道兄当心,这马年轻,可能脾气还不稳定。”   “道兄自有神仙手段。”   “说得也是。”   “马儿啊马儿,今后你可要听话,能与道兄游历凡间,是你几生修来的福分。我们想要还得不到呢。”   “道兄,我们便告辞了。”   两人你一眼我一语,无缝衔接,感觉也挺奇妙的。   宋游只得看着他们走远。   再回身看这马,果然是匹极年轻的马,不得不让他感叹,那光华子道行修为如何不好说,可这人情世故和算计的本领却是极高的,这老道这辈子定是成不了仙了,但却已经成了人精。   “噗……”   枣红马打了个响鼻。   “嘘……”   宋游不慌不忙的对它说:“在这城中还请安静一些,得了空,我便带你出去驰骋。”   枣红马果然安静下来。   哪有脾气不稳定的样子?   宋游便也满意的笑了。   三花娘娘则全程高抬着头,睁大眼睛盯着马,眼里亮晶晶,好比有星星,两位道长一走,在骡马市逛了一圈的她便连忙问:   “这马好吗?”   “当然好。”   三花娘娘一听,便高兴得不行。   宋游琢磨了一天,大抵猜出了她心中所想,至于能否充分理解,倒是没什么必要,人与人之间尚且不能完全通心,何况人与猫。   再说这马,常见的枣红色,北元马本身不算高大,它在北元马里也算矮的,不过他多数时候也只需要它驮些行囊、慢慢赶路罢了,并不需要如军中行军一样紧张赶路,倒也不要求它多么强壮。   宋游关上院门,只把马儿牵到竹林处,才说:“小院条件简陋,没有马厩,便委屈阁下暂居于此。平日里莫要吱声,明天一早,我便去买些草料来。”   马儿站着不动,果然没有作声。   “今后山一程水一程,劳烦阁下与我同行,替我驮些行囊,我也必不亏待于你。”   说着宋游竟与它拱手作礼。   说来也妙,这马虽仍站着不动,可见它眨巴着黑漆漆的眼睛,竟像是听懂了一般。   就在这时,外头又有敲门声。   三花娘娘艰难的将目光由大马身上移开,一溜小跑,出去开门。   外头站的正是罗捕头。   皂衣皂靴,腰间佩刀。   这几日岳王庙庙会,城里来了许多江湖人,鱼龙混杂,捕役们也都将铁尺换成了钢刀。   见今天又是女童,罗捕头眼色稍异,但既不表现出来,也保持着不叫她三花娘娘的默契,只拱手问道:“先生可回来了?”   “回来了……”   三花娘娘刚说完,回头一看,宋游便自身后走来。   “班头还没下班?”   “又有个玄乎的案子,来找先生请教。”   自立冬前宋游想通之后,便不再有意克制这些,如今罗捕头但凡遇上玄乎的案子,需要请教的,都不再到处去寻宫观寺庙或民家高人,而是直接来对门求问宋游。宋游多数都能给出回答。而他平日带些零碎东西来,宋游通常也不拒绝。   两人相处已有了些默契。   此时也请他尽管说来。   “今日衙门接到许多贵人报案,说是银子莫名失窃,大多都是在看戏法、把戏期间失窃的。”罗捕头讲得仔细,“要说这庙市本就乱,有些小蟊贼混迹其中也是常事。可奇怪的是,这些人身上只丢了整银,碎银和铜板一点不少,还有些人裹得很严实,甚至有官人坐轿出行,所有钱财都放在轿中箱子里,却仍旧有银子不见了,并且只有整银不见了。”   “班头可有怀疑……”   “这些江湖把戏人中,不乏手脚不干净的,也不乏有些奇异本事的,罗某怀疑是那些江湖把戏人流窜作案。”罗捕头悄悄打量宋游,“其中有一伙人玩的是三仙归洞、凭空变物的戏法,不仅与此沾边,而且报案的贵人中,多数失窃都集中在看此戏法期间,想请问先生,这世上是否有类似可以隔空窃银的手段?”   “有种法术,为招来挥去之法,学起来条件苛刻,民间流传不多,但习至高深,便可隔空取物,不为主人所觉,亦可令其凭空消失。”   罗捕头继续打量宋游表情。   看似先生只是在回答他的问题,但他与先生相处数月,从先生语气神态中便能看出,先生其实已然肯定了他的猜测。   “就算如此,可此种手段难以捉摸,律法又严,若找不到证据,我们随便拿人,恐怕也麻烦。”   “这类法术,若施术者有千里取物的本事,不说千里取物,就是百里十里取物,哪怕一里取物,也用不着来变戏法了。”宋游说,“既然银钱是从身边人身上取走的,就算放,也放不了多远。”   “!”   罗捕头神情一凝,顿时明白了,随即啪的一声,朝宋游抱拳。   “多谢先生!这便告辞!”   说完便风风火火的往外走去。   只是走到门口,他又忽的一顿,转身看了眼竹林方向,飞快的撂下句:“先生是在庙市上买了马?若是饲养不便,衙门有专门的马厩,先生有需要可由在下帮先生带到衙门去养,花费自有朝廷拨款。”   宋游不由一笑,连忙称谢。   外头脚步声便迅速远去。   记得从岳王庙回来时,那变戏法的人还没收班,就是不知道罗捕头此去还能不能找得到人。 ###第三十五章 此间亦有修行   次日清晨。   宋游睁眼起床时,外头已有说话声。   推门而出,只见罗捕头站在竹林里边,应是三花娘娘给他开的门,而他一边摸着马的鬃毛,一边与身旁女童说话,多是女童问,他在答。   “你家也有马吗?”   “我家没马,不过衙门有马,要用的时候去取就是。”   “多吗?”   “只说县衙的话,不多。不过驿站马多,若有急用,根据情况,也能临时抽用。”   “有我家的马好吗?”   “这……”   罗捕头一时支支吾吾了。   看起来三花娘娘竟和他挺熟的样子,让宋游想起前世一些人家中养的宠物猫,心情好的时候,家里来客了,它立马能和客人玩成一片,心情不好的时候便趴在那里,动都不会动一下。   三花娘娘今天心情很不错。   而见宋游出来,罗捕头这才从三花娘娘扑闪扑闪的眼神中逃走,立马转身面向宋游,拱手作礼:   “先生醒了?”   “班头早。”   “今早是来与先生报喜讯的。”罗捕头说道,“是在下来得早了,先生还没起,本打算等到中午再来与先生报讯的,不过……先生的童儿非请在下进来看先生买的马,在下便厚着脸皮先进来等先生了。”   “是别人给的!”   三花娘娘闻言立马纠正道。   “哦?”   “是青成山福清宫的道友相赠,我们世代交好。”宋游小声解释道,“昨夜才送来,实在不好拒绝,只得厚颜收下。”   “原来如此。”   罗捕头继续看着马:“北元马是好马,此马血统也正,就是似乎有些先天不良,才长得矮小。”   “足够我们用了。”   “也许此马能随先生一同得道。”   “……”   宋游摇了摇头,知晓世人夸耀多是些恭维客套话,只对他问:“班头说的喜讯,可是昨日盗窃的贼人捉住了?”   “多亏先生!”   罗捕头只是拱手称谢。   此时想起来,他又是红光满面,又是暗中称奇。   红光满面一半是兴奋,一半是得意。   昨日窃银案与之前遁地窃贼案有一些相似之处,便是失窃者多为城中富贵人家,丢失钱财可是一个大数字。这等案件非同小可,放在往常三五个月能破都不错了,更可能就成了悬案,可谁能想到,仅仅当天晚上,他就人赃俱获。   更令人兴奋得意的是,这等窃贼,必然不会只在逸都作案,稍后盘查一番,怕是能连带着将京城阳州的相似失窃案都给破了。   这是多大的功劳?   至于称奇,就要说到破案过程了。   昨日晚间得了先生指引,他带人分为两路,一路去捉那江湖把戏人,一路去盘查附近可以藏人、容人的地方,两路加急。   这个时候,虽然庙会夜市还未散场,可那伙人已经收拾准备跑路了。   才一天就跑,也是谨慎。   眼见得众捕役就要扑一个空,这时奇妙的事发生了——   冬日打雷,晴夜霹雳!   硬是将那伙人劈了个半死。   罗捕头一到,人赃俱获。   现在若是再去庙市逛一逛,恐怕大部分人都在对昨夜的事津津乐道。不仅今日,到了明日,甚至明年,多年之后,这庙市上恐怕也会依然流传着岳王神君降下神雷惩罚庙会窃贼的传说。   但其实呢?事实真的如此?   罗捕头却不这么认为。   这可是逸州最大的庙市,这几天活跃庙市上的小蟊贼不知多少,作奸犯科、藏刀斗狠的江湖人也不在少数,可有见岳王神君劈了谁?   若与先生无关,他是不信的。   定是先生指点他之后,又料到那伙贼人将走,于是才设法降雷阻拦。   昨夜知县问他,他也是这般说的,直到现在他仍清楚记得知县和幕僚当时的表情。   和自己早些时候一样震惊。   不过还是该与先生通报一番。   罗捕头依然讲得详细,一边讲着,一边悄悄看着先生表情。   只见先生听到冬日惊雷时,脸上立马露出笑意,不过那笑里藏有深长的意味,却是他看不懂的。   只听先生说道:   “抓到就好。”   “不负先生。”   罗捕头连忙低头。   停顿了下,他又说道:“在下还要审问那伙贼人,就不打扰先生洗漱了。”   “班头慢走。”   宋游这才回身去洗漱。   之后来到竹林看马,见马依旧保持着安静,只是嘴边咀嚼不停,而旁边有些苜蓿,是上好的草料,想来是罗捕头带来的。   “呵……”   宋游摇了摇头,以手抚马。   “你想去衙门的马厩呆段时日,还是就留在这里?衙门有专人伺候,或许比我做得好些,但留在这里,我也不会轻慢了你。   “好,那就留在这里。   “……”   吃过早饭,又有人来找。   是出云和应风两位道长,福清宫的道长们请他一起去逛庙市。   正好宋游也有些要买的东西,便与之同行。   于是一群真道士混着一名假道士,到了岳王庙附近街巷。只听周围声音杂乱不堪,来往行人皆满面兴奋,倾诉欲和求知欲写在了脸上,像是刚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想听个清楚,或是已经听清楚了,又迫不及待要往外讲。   “发生什么了?”   一名中年道长奇怪说道。   年轻道长性格要活泼一些,见有人围在一起议论纷纷,便凑过去听,待得回来时,便你一言我一语的拼凑起来。   “听说是神君显灵。”   “说什么打雷劈了贼人。”   “说有人丢了东西……”   中年道人听也听不齐,烦人得很,倒是正好找到了话题与宋游说话:“宋道友可有听说这岳王庙显灵的事?”   本只是随口一问,却不料宋游点头。   “早上刚刚听说。”   “嗯?”   众位道长顿时竖起了耳朵。   “只是昨日有伙贼人在此用奇门手段行窃,后被逸都捕役察觉,捕役前来抓捕,那伙贼人正要逃跑时,岳王神君显灵,降雷劈了他们。”   “当真?”   “应该做不了假。”   “那可真是神君显灵。”中年道长连忙说道,“我们该去神君庙里上炷香。”   “应该的。”   宋游也去再上了炷香。   只是今天神君便不在了。   随后继续逛庙市。   众位道长要买些庙里用的生活用品,当然了,只买山下集镇不便购买的那些。宋游则给枣红马买了个铃铛,还有例如小锅、蓑衣等未来长途游历能用得上的东西。   顺便陪着他们再看一遍戏法。   这群道人昨天去访友论道了,今天是第一次逛庙市,即使年年都来,也是一年只逢一次,年轻人自是兴奋不已,站在人群外便舍不得离开。好得师门长辈也是有耐心的,往往会在外边等他们,或者跟着一起看。   这些江湖把戏人多数也确实是有些本事的。   千锤百炼是本事,奇门道法也是本事。   都值得一看。   尤其是这些奇门道法,小道长们看得可起劲了。   可千万别以为道长们修了座道观,看起来光鲜、正式一些,就要高于这些跑江湖的把戏人。   奇门道法本无高低,又极难得,这些江湖把戏人代代相传的本事,宫观寺庙里不见得有。就算是有,大多人都是用一生来练一样本事,民间把戏人也不见得输给宫观寺庙里的道长和尚。事实上他们若是能忍受清净,找个宫观寺庙修行,凭此本事,拿个折子不是难事。   只有天赋与努力,才能拉开差别。   如此一直从早晨又逛到了黄昏。   待得天色昏暗的时候,今天的庙市又与昨天不同了,多了许多黑乎乎的帐篷。帐篷有大有小,有人在门口收钱,给了钱就能进去。   年纪大的道长们倒是见过一次两次,年轻的道长则全没见过,想着门票也不贵,他们一一进去逛了逛,看个稀奇。   有些帐篷里是些珍奇玩意儿,例如羽毛纯黑的孔雀,洁白无瑕的豹子,据说长了千年已成了精的巨型灵芝等等。有的确实能开个眼界,有的则纯粹就是仗着人不知晓,骗一道钱了事。   身旁常有惊呼或吐槽。   有些是各种畸形、惊悚展览。   会动的干尸,只剩上半截身子的人,甚至还有人彘,长大的畸形儿。   在这夜幕下,居然有很多人结伴前来观看,看得出他们又害怕又喜欢这种惊悚的展览,甚至越害怕越喜欢,越害怕越兴奋。   出云道长是女儿身,时常觉得惊悚,遮住眼睛。应风道长虽是男子,也常常露出不忍之色,想要提前出去。   再往后的帐篷出云道长便不愿进了,正好宋游也不愿三花娘娘看到这些,便请她在外面照看三花娘娘。   而他倒是心静,边看边深思。   既看展览,也看看官。   如此品察人性,思索人心,隐隐也有所获。   最后的帐篷则是淫秽展览。   入门只消几个铜子,先前不知道,进了帐篷才发现,烛火摇曳间,满是赤条条的妇人。   当然没有那么多婀娜的曲线、姣好的容颜,就是给来逛的男性们放肆一下眼欲。进来的也几乎全是男人。这些人或是隐晦的偷瞄,或是三两结伴带着不堪的笑意指指点点,有不知情进错了的,只快步离开,有胆大的,甚至作势伸手去摸。   见有一群道人进来,不少讥笑之语。   “道长也喜欢这些啊?”   “道长在哪里修行啊?”   “色欲果然是人之本性啊哈哈!”   中年道长们修养高,只微笑回应,不予理睬。   年轻道长们则羞红了脸,低着头不敢看,直悔恨进来前没问清楚,只想快点出去。   宋游则依然从容,眼光多往看官们身上瞟。   时代就是这样,却是不能以此来判断这些看官的秉性善恶,无论行为放肆还是收敛,也只能够映照出他们近期的性格与想法。   若问这些人都是些什么人?   答:只是凡人。 ###第三十六章 欲寄梅花   出云道长站在帐篷外,目光瞄向那些一个个从帐篷里走出来的人,只觉有的兴奋,有的窘迫,有的既兴奋又窘迫,不时低头瞄一眼身边女童。   女童就站在她旁边,不足她一半高,小衣裳干净整洁,眼珠子也是到处乱转,瞄着满地的人类、新奇的事物和发出声响的地方。但她的脸上并没有正常人那般丰富的表情,也许是化人不久,还没有学会人类丰富的表情能力,遇到惊奇的事,最多她也就是把眼睛睁大一些。   刷的一下。   帐篷被掀开了,一群道人走了出来。   出云道长不由打量大家表情。   走在最前面的便是宋道兄。这位道兄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是那样,好似惊悚的惊悚不了他,恶心的也恶心不了他,没什么特殊的。   倒是身后的师门长辈和同门师兄弟们神色与先前有些不同。   师门长辈脸上多了一分尴尬和窘迫,师兄弟们则满面通红,有的还在小声嘟囔着什么“不堪入目”、“进去前该问问的”之类的话。   道人与猫都是满心的好奇。   三花娘娘歪着身子,伸长了脖子,眼睛也睁大,透过掀开的帘子往里偷瞄。   出云道长则走到应风道长面前:“师兄,这个帐篷里面又是什么?”   应风道长脸色一下更红了几分。   “没、没什么……”   “为何这副表情。”   “别问了。”   “到底是什么?奇奇怪怪!你这幅模样,反倒让我更想知道了!”   应风道长支支吾吾,依旧答不出来。   即使修道之人洒脱,可在这年头,又怎么好意思在师妹面前讲那些东西。   只听出云道长的师父斥责道:“还能有什么?不都是那些不堪入目的东西!紧问紧问!有什么好问的?”   “哦……”   出云道长不由缩了缩脖子。   想起先前那些帐篷里的东西,干尸恶臭、奇形怪状的扭曲的人体,她仍是有些反胃。   倒是宋游笑了笑,对出云道长说:   “道法自然,何必流于表面。”   一边说着,一边瞄见想钻进去的三花娘娘。   “刷!”   宋游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裳后领子,将她扯了回来,随即又看了眼其他人,拱手说:“诸位道友,天色晚了。”   “我等也该回青霄观了。”   “那便就此道别。”   “愿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就连三花娘娘也学着宋游的话,用她的奶夹子音像模像样的道了一声后会有期。若不是衣裳后领子正被人抓在手里,想来会多几分正式。   双方并不同路,就此分开。   出云道长收回目光,有些遗憾,有些不舍:   “还是道兄定力强。”   中年道长则是怔怔的,一时皱眉苦思。   今晚逛下来,宋道友确实比他们从容许多。不止比小辈们从容,也比他们这些以前见过的人更从容。先前还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回想起来,其中尽是修为。那句“道法自然,何必流于表面”看似只是对出云等几位小辈说的,其实是顾全他们这些年长者的脸面。   许久之后,他眉头才解。   “唉……”   “师父为何叹气?可有哀愁?”   “不是哀愁,是明悟。”   “明悟什么?”   “只觉我等苦读道经、参悟道法,整日沉醉其中,倒是忘了道法自然的道理。最后竟还得靠宋道友来点悟。”   “怎么说?”   “这世间万物,无处不蕴含大道,若用一双慧眼去看,无处不有收获。只把眼睛限制在道经上,只苦思道经深义,而忽略了道经之外,在看世间万物时只流于表面,不去深思,岂不是落了下乘?”   众位道长也不是愚钝之辈,先前就有所悟,经此一说,立刻心中通明,随即只觉惭愧不已,忙对宋游离去的方向拱手。   这句指点,痴愚者可胜十年苦悟。   “所以那里面到底是什么?”   出云道长放下手时,还是忍不住问。   ……   “只是凡人的欲望。”   “欲望?”   三花娘娘不太明白这个词。   “就好比三花娘娘饿了,就想吃饭。渴了,就想饮水。无聊了、精力用不完了,就想到处去跑。看见耗子从面前过、虫儿在眼前飞,也很难忍得住不伸手去把它们抓住。”宋游耐心解释,“欲望和这些差不多,是再正常不过的东西。能想办法把它们消除,就一身自在,消除不了就会有如饥渴一样各种各样的难受,如何对待你的欲望是最能体现修为的事。”   “听不懂。”   “那就算了。”   “里面是不是很好玩?”   “为什么这么问?”   “你出来后,好像很开心。”   “三花娘娘有一双慧眼。”   “是不是很好玩?”   “是收获的喜悦。”   “什么喜悦?”   宋游却没有答,而是停住了脚步。   与福清宫众道长道别之后,不觉又走回到了庙会最热闹的地方,除了白天那些耍把戏、变戏法的,烙葱油饼的,还多了唱戏唱曲的,踩着高跷的和舞龙舞狮的,以及打铁花的。   一千六百度高温的铁水,像是岩浆一样,装入洞槌,随即赤膊壮汉用力一打。   “啪!”   漫天飞星,碎火流萤。   此般绝美震撼,后世烟花亦难及。   宋游一时不由怔住了。   在原地驻足许久,铁花放了一树又一树,他才低下头,又摸了摸身边同样睁大了眼睛、看得入了神的三花娘娘的脑门,说:   “就好比看见了这银花夜落,心中有感有获,自然喜悦。”   “像是星星掉了下来~”   “是啊。”   “这个明天还会有吗?”   “不知道。”   “三花娘娘明天还要来看!”   “好。”   “还要来看猴戏!”   “好。”   “你可不可以给我买点耗子药?”   “为什么?”   “我把耗子全部闹死,再拿来吃,这样我就不用自己去捉了。”   “再说吧。”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也慢慢走远了。   回到院子,竟又有一喜。   院子里的黄梅花开了。   推门入院时,只觉暗香夜来,幽幽沁人心。又有虚幻的人影在树下游荡歌唱,其声也幽幽,有着如黄梅花一样的清冷。二者相衬,一时有种凡间难以寻遇的清绝脱尘的美。   三花娘娘声音细细的:   “这花开了。”   宋游只看着前方,小声地答:   “是啊。”   “这花是黄的。”   “是啊。”   “你画的是红的。”   “你还记得。”   “我很聪明。”   “是。”   “你为什么画红的?”   “随手一画。”   话到此时,篷然一下,鬼影消失了。   宋游只得遗憾摇头。   世间美事总不久长。   随即他去端了油灯来,要掌灯夜看花。   其实黄梅就是前世的蜡梅。原名黄梅,有说是苏东坡和黄山谷见黄梅花瓣好似蜜蜡,遂取名蜡梅。又有说是黄庭坚觉得蜡梅的花瓣就好像女子用手捻蜡而成的一样,所以后来改叫蜡梅。无论如何,都是因为它的花瓣晶莹半透,好似蜡质一般奇美,所以才有了这个名字。   又因其腊月开放,后常写作腊梅。   蜡梅与梅花并不相同,蜡梅多在寒冬腊月开,常为黄色,梅花多在春天开放,多为红色,按后世分,一个蜡梅科,一个蔷薇科。后人很难知晓古人诗词中的梅是蜡梅还是梅花,哪个是梅花哪个又是蜡梅,宋游也尚未遇见文人,若是得遇文人作诗,至少能得知一句。   其实宋游前世很少见到梅花,倒是经常见到蜡梅,经常闻到蜡梅的花香。   蜡梅的香对于前世故乡的人是有深刻的记忆的——   春天的栀子花,夏天的黄桷兰,秋天的桂花,冬天的蜡梅,是每年常常能闻到的味道。即使是在城市里也不用担心,只要到了季节,就会有很多老人或是挎着篮子或是推着车,来满街贩卖花香。   最好闻的就是这蜡梅香。   它是甜香,又是冷香,比桂花更甜,又不如桂花腻,清爽怡人,是久远记忆里的香,是故乡的香。   宋游实在欢喜,不忍进屋。   忍不住要摘下一朵,别在三花娘娘的头上。忍不住又摘一朵,放在鼻尖细细品闻。忍不住长立梅花树下,举着油灯细细观赏。若非这年头交通邮寄不便,还该折一枝寄给庙里的老道,以诉说思念,可既然不便,就只好令其留在枝头了,再舍不得折它。   油灯照蜡花,别有一番美感。   而越是夜深,院中越冷,这满树的蜡花便在寒气中逐一盛放,越发清美。   宋游心里好静,一时不愿离去。   若是外边有人路过,也能享得此刻院中的香,若肯停下脚步,便能听得院中隐隐的说话声。   “越来越冷了,道士。”   “是。”   “你怎么不去睡。”   “舍不得。”   “摘一枝回去看。”   “也舍不得。”   “……”   “……”   “你怎么不说话?”   “三花娘娘也没说。”   “三花娘娘在看你。”   “我在看花。”   “你在想什么?”   “想些故人。”   “想你师父?”   “三花娘娘怎么知晓?”   “我很聪明。”   “自然。”   宋游此时想起的也不止是师父。   这花香既从记忆深处来,也理所当然要牵扯出记忆深处的东西,古人有寄梅花以诉思念的传统,可宋游即使折下梅花,也不知该往何处寄。   好在有三花娘娘作伴。   消解了不少孤独。 ###第三十七章 不觉又多一年   寒冬腊月,溪柴烤火,撸猫赏花,逸都的清闲生活日复一日。   每天的事情多了一项——   照料马匹。   支出也多了一些。   城中养马就是麻烦。   本来北元马消化能力强,是很耐粗饲的,不使重役不必喂精料,但城中打不了草,也得花钱买草料,还得为它常做清理。好在宋游与它说过之后它便一直安安静静,否则吵到邻居,不说惹来麻烦,心里也是过意不去的。   腊月眼见得也要过完了。   马上就是宋游来到这个世界后过的第一个一个人的春节了。   前几日福清宫的道长们托一位住在逸都的香客送信来,说想请宋游去青成山过年,说去的话就二十八到,宋游想了想,还是没有去。只是他也没有办法给福清宫的道长们回信,不知那天他们在山门前等了多久。   罗捕头也有来请,宋游也婉拒了。   包括俞知州都有送信来。   宋游一概没有答应。   蜡梅开得久,到了除夕这天,花都还在,迎霜傲雪,凌寒独立。   宋游在院子里盘算着日子,三花娘娘化成了人形,却还是改不了猫的习惯,爱在院墙雨檐上行走。   今年过年的时间倒是合适,年后几天就是立春。   记得自己是立秋后来的逸都,过了立春,差不多就过了秋冬两季了。   头顶院墙上传来声音。   “我们要走了吗?”   宋游抬头看去,见小女童赤脚站在院墙雨檐顶上,檐顶本来窄滑,她却站得无比稳当,正居高临下的盯着他看。   这猫真是有一双慧眼。   “都说了,三花娘娘不要在化成人形的时候爬上房顶行走,会被人认成是妖怪。”   “三花娘娘就是妖怪。”   “会影响邻居。”   “这边房子里没有人。”   “这不礼貌。”   “好吧好吧。”   虽然如此说着,却没有要下来的意思,只继续盯着他:   “我们要走了吗?”   “立春后就走。”   “立春是多久?”   “还有几天。”   “为什么要立春?”   “立春是一年之始,生气旺盛,万物复苏,是开启一段旅程的好时候。”   “听不懂。”   “快下来。”   “给我拿梯子来。”   “你明明可以跳下来。”   “会被人认成是妖怪。”   “……”   宋游去给她搬了梯子来,还给她拿了鞋。   三花娘娘穿上鞋子,感觉别扭得很,而她环顾这间屋子,难免有些不舍。   半年时间对于猫来说是很长的。   这里已经全是她的味道了。   “那我们这几天做什么?”   “要请屋主来验房。”   “什么是验房?”   “就是这是别人的房子,赁给我们住,所以我们还给人家时,要请人家来看看,有没有把房子弄坏。”   “验了房呢?”   “要去和说书先生道别。”   “还有呢?”   “过年。”   “三花娘娘知道过年。”   “三花娘娘有大智慧。”   “对的。”   “此次启程,就离家越来越远了。”   “我不知道什么是家。”   宋游扭头与她对视,沉默片刻,见她眼里只是纯粹的清澈,便又沉默了片刻,不知说什么。   初四就是立春了。   初五院子刚好租满六个月。   宋游想了想,没有大年初一请人来验房的道理,初二按逸州习俗,又要去上坟、给逝去的老人拜年,之后还要回娘家,走亲访友,怕是直到初五六都不见得有空闲,这么算来,年后还真没有年前方便。   干脆今日就去请屋主过来。   大约一个时辰后,屋主就到了。   屋主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文人打扮,姓唐名中字心成。   早听说过租住这里的是位高人,这也是近几年来唯一在院子里常住的租客,甚至他还来向宋游求过符箓,此时自是尊敬不已。   壮着胆子稍作检查,小院并无损坏。   “先生,一切妥当。”   “那我初五就走。”   “唐某还有一事求问先生……”   “请说。”   “先前这院子里……”唐中左看右看,虽身上并无不适,可仍是有些胆寒,说话也是扭扭捏捏,“先前这院子里……有些……不太干净,在下听说先生道行高深,不知先生是否……是否已经将之除掉了?”   宋游看了他一眼,只说:   “那不过是一缕残魂执念,若非心中有愧,不必惧之。”   宋游当初一眼就看出,那女子阴魂并未害过人,也缺乏害人的本事,而他只是个过客,暂居于此,懒得费心,便没再去关心她的故事。   是在这里住了很久之后,好像是上月底,又好像是这月初,一次偶然的机会,罗捕头才向他说起。   这女子原是青楼歌女,后嫁给了唐家长子,她的夫婿就是面前这位唐官人的兄长,两人恩爱极了,一时传为美谈。不过后来北边打仗,唐家长子随一位熟知的将军从军而去,想建功立业保家卫国,却没几年就断了联系,女子独守空闺,思念郎君,逐渐抑郁,不久便与世长辞。   这故事一度感动了逸都的很多人。   这间院子是唐家长子和她的。   如今男主人全无音讯,女主人也死了,作为他们仅剩的亲人,唐中理所应当将院子收到手上。奈何女子执念太深,阴魂久久不散,这院子既没人敢住进来,也租卖不出去,唐中也是无奈。   宋游当初听说的时候,心里也是感触的。   既感触于这份真切存在于封建时代的难得的爱情、跨越生死的执念,也深思于这个故事和他原本想的并不一样。   这女子残魂藏得很深,不好找出来,确实能难倒不少吃这口饭的民间先生,可逸州之大,也不是就没有能人了,而她硬是在此呆了数年。宋游原本以为其中必有隐情,就像小说里的故事一样,要么女子生前身份不一般,要么便牵扯到了别的东西,弯弯绕绕,却绝没有想到,使这女子残魂执念在这里存在了数年都没有被解决的原因,仅仅只是周边社会对她的广泛同情和感动。   往复杂的地方想惯了,一时甚至有些不敢相信,竟只是人们简单的纯粹的善意。   于是宋游恍然,于是宋游称妙,于是又一次清楚的认识到,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即使这个时代落后、愚昧,可它也是有温度有色彩的。   古今虽有差异,人心却是相通的。   若论对女鬼生前的了解,宋游不如街坊邻居多,若论受女鬼存在造成的影响,宋游不如街坊邻居大,既然街坊邻居都在宽容忍受,罗捕头就住在这间院子斜对门,以他的性格和职责,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宋游又哪来将之除去的理由呢。   唐中顿时失望至极,却也还是不死心。   “先生可有法将之除去?”   宋游并不回答,只看着他摇头。   “唉……”   唐中长长叹息,连连摆手:“罢了罢了,这几年想尽办法,我也认了,就让她留在这里吧,先生,这便告辞。”   “预祝新年如意。”   “也祝先生新年吉祥。”   木门吱呀打开,又吱呀合上。   宋游在院中又坐了会儿,待得天色将晚了,要开始做饭了,这才回了屋中。   踩着板凳,从梁上解下腊肉一条,腊肠一节,又取了一条风干鱼,烧热水仔细洗净。这腊肉还是熏过的,要用刀子刮掉表面黑灰,那曾曾曾的声音一响,就好像到了过年的时候。   “道士,今天怎么不吃草了?”   “过年。”   “是哦。”   三花娘娘不知何时又变回了猫,待宋游洗菜接水,她便追在后头跑来跑去,也不知跑个什么劲。待宋游点上了油灯,忙碌间影子晃动,她又在地上追逐着宋游的影子,扑过来又扑过去,玩得投入得很。   “三花娘娘帮我烧火吧。”   “唔?”   “去找衣服,化成人形,帮我烧火。”   “为什么?”   “年夜饭该我们一起做才对。”   “是哦。”   小猫儿立马跑了出去。   炊烟袅袅,万家灯火,城中每门每户都点了灯笼,外头又传来了吹吹打打声。   院子里也渐渐有香气出来。   煮好香肠,宋游耐心把它切成薄片,余光瞄见灶前烧火的女童伸长脖子眼巴巴盯着,手上动作一顿,心中亦有所触动,于是露出微笑,切到香肠只留下屁股后边的一小截时,便不再切了,捏起递给她。   三花娘娘凑近嗅一嗅,又抬头盯他。   “给我的吗?”   “是。”   “还没开饭呢。”   “小孩可以先吃。”   “哦。”   宋游不由露出回忆之色。   “三花娘娘知道吗?以前我小的时候,每到过年,大人忙着切菜,我就总爱围在旁边,大人切着切着,就总会留下一块来,递给我们,我总觉得那味道比第二天中午桌上的更好吃一些。”   “唔唔……”   宋游好像也没期待她的回答,只是陷于回想中,现在想起来,那段时光真是快乐幸福极了。   今天把它传给三花娘娘。   不多时——   桌上一碗腊肠,一碗蒜苗炒的腊肉,一碗腊鱼,今早买的猪脚炖了半锅汤,算不得丰盛,但其实已经吃不完了。一大一小两人隔灯对坐,油灯的火光只能照亮很窄的一片区域,在粗制陶碗上映出一圈一圈的纹路。   没人说话,只默默的吃。   宋游倒不觉得冷清,在道观这么些年,也就只有他、师父和那只老八哥而已,早已习惯了。   没过多久,外头开始放烟花。   不觉在这世上又多一年。 ###第三十八章 说这天下玄妙奇幻之事   夜逐渐深了,油灯移至屋中。   宋游坐在桌案前低头写字,三花猫趴在窗沿上,将脸凑近了窗户中间,借着那一丝狭窄的缝隙,看外头的天空。   一边看一边与身后的道士说话,头也不回。   “为什么过年要爆那个?”   “烟花吗?”   “对的。”   “好看。”   “是哦。”   “很简单。”   “一年只过一次年吗?”   “当然了。”   “能过两次就好了。”   “三花娘娘以前过年怎么过的呢?”   “在庙子里过。”   “怎么过呢?”   “庙子里过。”   宋游也不觉得烦或无奈,只继续写着,笔绳摇晃,同时耐着性子,头也不抬的继续问:“和平常有什么不同呢?”   “吃很多肉,捉很多耗子。”   “过年也捉吗?”   “对的。”   “辛苦。”   “一点点。”   宋游不由抬头看她。   小猫儿眼睛睁得极大,浑圆,对准了那条缝,窗外烟花很是稀疏,但已让她看得不舍得眨眼了。   是一只老实的可怜猫呢。   但这年头也就是这样,哪怕太平盛世,烟花的璀璨也只属于少数人。   除夕也只属于少数人。   不信侧耳听——   风雨夜深人散尽,隔灯尤唤卖汤圆。   ……   明德二年,大年初一。   吃过汤圆,宋游沿街行走,又来到了北瓦子,云说棚。   许是大年初一的缘故,即使宋游来得早,云说棚也快坐满了,这次给普通的钱,只能坐普通的位置了。   照例点一壶茶,坐下慢慢品。   只听张老先生咳嗽两声,便又开始了。   “诸公新年吉祥。   “前面说到,陈子毅奇兵绕后,直端了阿延齐的老巢,塞北只得派人请和,割地赔款,向我称臣,这一战以我大晏获胜告终!要说此战除了马元帅用人有方,最大功臣是何人,陈子毅当仁不让!”   宋游端茶坐着,安静的听。   今天是兰水之战的最后一回。   正好,有头有尾。   只是一回也就两刻钟,却是撑不了一个下午。   “陈子毅将军的故事就暂且说到这里,将军眼下仍在北方镇守,吓得塞北人不敢南下牧马,他的传奇仍在继续!明日咱们讲神鬼演义,小老儿风雨无挡收费不贵,赚个养家糊口钱,诸公听得舒服还望继续捧场!”   这个故事便算是讲完了。   只见张老先生端起茶碗,不疾不徐的喝了口茶,这才瞄着台下客官:“下午还有些时间,便与诸公说些散碎故事,若诸公有想听的,亦或是前面没有听到的、想再重听的,也可说来,只要大家都愿听,老夫便讲来。”   下方立马有人喊,说想听去年秋天泰安寺广宏法师一事。   声音一出,顿时一片附和声。   “好!   “那老夫便与诸公说一说老夫所知之事,若有不对之处,还请斧正。   “咳咳!”   老先生清了清嗓子,便又开讲了。   只听老先生从那遁地贼人说起,甚至从那遁地贼人还未行窃之前的经历说起,最后才说到广宏法师,说到他在寺庙偶遇一年轻后生,说到他在佛祖面前悔过自燃,说到罗捕头破案,随即逸都震惊。   宋游在下边喝着茶,依旧安静地听。   别看他是广宏法师一案的重要参与者,他所知晓的还真没有老先生详细,再加上老先生很有技巧,用词考究,句式精彩,感情充沛,在说到遁地贼人所盗之物和泰安寺搜出来的珍奇宝物时,张嘴就是一段贯口,在说到广宏法师悔过求饶时,语气又学得惟妙惟肖,说到衙门捕役倾巢而出时,就连脚步声也要用口技模拟一番,营造出紧张感,整个过程就像是此前早已写过草稿练过一样,行云流水,精彩得很。   这先生当真是很有水平。   宋游听了他半年,每次少说也要讲小半天,而他从始至终吐字清晰,中气十足,声音洪亮,即使下边嘈杂,也能将他所讲听得清清楚楚。   这年头做不得假,都得靠真功夫。   讲完广宏法师,下边众人都被那奇妙的道法和神乎其神的故事深深吸引,开始问东问西。   有人问那年轻后生是谁。   有人问何处能学道法。   有人问哪里才有仙人。   老先生精于此道,所知甚广,也都照着自己所知一一答来,渐渐越说越远,讲了越来越多的玄妙神奇的故事传说。   传闻那平州的云顶仙山终日云雾缭绕,山底不见顶,山顶不见底,一山有四季,有人曾在山顶见过神仙。   传闻越州之北有一地生满青桐,每一棵皆有千年万载的岁月,高耸入云,若是夏至冬至时节去,便可能见到凤凰飞来,在青桐树上梳羽。   又说云州的最南边有一片不可逾越的高山,穿过高山有一世外桃源,有人曾在那里见过真龙。   再说起江湖奇事,说起朝中国师,说起北方的家仙野神,南边的巫术蛊毒,深山中妖的世界,脚底下鬼的殿堂,时常出没的虚幻城市,火焰烧了千年也不见熄灭的地火村,这天下之玄妙奇幻,在那讲坛之上,盏茶之间,已然揭了一角。   宋游兴致越来越浓。   终于到了散场的时候,老先生嘴也干了,端着茶杯喝水,却没有走,而是目送客官们离去,传统艺人的规矩一点不丢。   宋游坐了会儿,才上前施礼。   “哎哟!”   老先生不因他年轻而怠慢,连忙回礼,比他躬得更深几分。   “客官可是常客!”   “是。”宋游点头说,“自半年前来到逸都,便日日来听张公讲书,少有缺席。”   “承蒙客官抬爱。”   “是张公讲得好。”   “客官这是……”   “我本拙郡灵泉县一山人,下山游历,途径逸都,在此小住半年,如今开了春,天气也日渐暖和了,是该离开的时候了。”宋游又对着面前的老先生行了一礼,“特来与张公道别。”   “不敢不敢……”   老先生连忙也把腰躬下,随即才对他拱手:“只愿先生一路顺风又顺水。”   “多谢张公。”   “不敢不敢……”   “只是不知张公先前所说,那云顶仙山、凤栖龙腾之地,有几分真几分假?”宋游说着一顿,“此次游历并非一年数载,若是顺路,宋某想去张公所言之处看看,寻访仙踪。”   “原来如此。”   “不知张公可方便告知。”   “哈哈!有何不便?”   “还请张公讲来。”   “云顶仙山是平州早有的传闻,已传了几百年了,不少人说在那里见过仙人,其实啊,呵,见笑,老朽也只是听说,并非真正见过。至于那些人说的是真是假,几分真几分假,老朽也不敢妄言。”张老先生惭愧笑笑,“不过数百年来,常有去云顶仙山探访仙踪的名人雅士,或是向往此道的隐士,不是求仙就是求长生,不然就是求个逍遥自在,但请先生看,几人成仙,几人长生,又几人逍遥自在啊?”   “多谢。”   宋游点了点头。   这位张老先生也只是听闻,不过以他数十年的人生经验、世事见闻来看,他是不相信的,只是不好直说罢了。   “至于那越州之北青桐凤鸣山一事,则是前朝承安伯记载于《山水注》上的事,后常有人声称自己也看到了,不过老朽却是没见过的。”   “原来如此。”   张老先生认为这个可信度要高些。   “而那云州之南,穿过齐云山,便是老朽口中的世外桃源,有真龙长踞于此,常于云中盘桓,吞吐烟云。”张老先生顿了一下,“这却是老朽的父亲年轻时亲眼所见,亲口说与老朽听,只是世事沧桑,不知如今又如何。”   “亲眼所见……”   宋游一时有些惊讶。   世间有龙,千变万化。   其实不是龙千变万化,而是万物得了道行成了精,有些就被人叫做是龙。   例如有人行至深山,见大蟒生角,吞云吐雾,心中惊惧震撼,便称之为龙。有人行舟水上,见水底黑影,动辄掀起波涛,便以为是龙。甚至水中有些动物,因生性凶猛,也被叫做龙。甚至有人在井中养蛇,以观水质,时间长了,见蛇颇有灵性,也赞之为龙。   伏龙观则说,真龙早已绝迹。   若果有真龙,定然要去见识一番。   “哈哈。”   只见张老先生抬头看他,不由笑了两声:“先生若是有兴趣,就此坐下,老朽细细说与先生听。”   “麻烦张公。”   宋游又点了两壶茶来。   两人便找了就近的座椅坐下,如多年好友一般,一直谈到夜深。   张老先生一连讲了许多有意思的地方,比在台上时讲得更细。了解得清楚的,便把如何走、如何找都给他说了个明白。了解不清楚的,也把自己知道的尽力全讲了出来,好让宋游自己决定要不要去,若决定要去,又该如何自行探寻。   深夜两人才道别,互相离开。   只见张老先生站在巷口,借着灯笼光亮,可见天上丢星,而他凝视着宋游冒雨离开的身影,眼中却有疑惑之色。   “阴阳山伏龙观……”   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   但应是年轻时才听说过了。 ###第三十九章 只往东去   正月初五,也是立春。   宋游正在院子里收拾行囊。   衣物要全都带上。   也没几件衣裳,不占多少空间。   水囊干粮、锅碗茶杯、笔墨纸砚、舆地纪胜,包括灶屋梁上挂的没吃完的肉,不多带东西,可该带的也一样都不能少。   此去路长,难免风餐露宿,春寒料峭,夜间保暖之物也得带上。   俞知州赠予的羊毛毡是上品,压得很薄,比褥子更隔寒保暖,叠起来也没多少地方,再带一床庙会上买的薄毯,借宿荒山野庙也不怕了。   这年头有类似驮包的被袋,也是在庙会上买的,商旅、随军常用的那种,结实能装,装好之后,便放在马背上。   斗笠蓑衣挂在上边即可。   枣红马乖巧站着不动,任他摆弄。   今昨两日都是立春,万物生机之始,生气最是浓郁,这抹生气对世间万物皆有大好处。今年山下第一缕立春的灵力,又有不同,宋游将之赠予了枣红马,使它现在看起来神采奕奕。   全都收拾好了,又把院子也给收拾干净,无论是头顶的蛛网还是墙脚的灰尘,都要清扫干净,该收捡起来的也都要捡起来。   最后才拱手与竹林方向道别:   “半年来多有打扰,又常听夫人唱曲,消磨闲暇时光,虽心中享受,可细细想来,实在无礼。此般离去,该向夫人道个别,道声歉意,只愿夫人早日化解执念,或早日等到郎君回来。”   这是白天,竹林方向自然没有回应。   倒是三花猫抬起头来看他:   “我要说什么吗?”   “不用。”   “哦。”   一人唤马出门,一猫身后随行。   门外罗捕头一身皂衣,站在巷口。   “在下为先生送行。”   “班头有心。”   还未出城,刘知县又领着俞知州慌忙赶来。   “要早知先生今日要走,俞某昨日便该为先生设宴送行,还请先生恕罪。”   “知州哪里的话。”   “无论如何,都是俞某不周!今日赶来也匆忙,好在没有错过为先生送行,只在来的路上为先生买了些能放的点心,半路充饥用,又为先生带了一床羊毛毯一件莲蓬衣,半夜御寒用,请先生务必收下。”   宋游依旧看了俞知州几眼。   “便多谢知州。”   “先生此去何方?”   “暂不知该去何方,只往东走。”   “先生此行多久?”   “二十年。”   “……”   俞知州一时怔住了。   身后的罗捕头、刘知县也为之一愣。   二十年……   人这一生有几个二十年?   只听说过有人用二十年来追名逐利,有人用二十年来自甘堕落,却从未听说过有人用二十年来游历人间。   二十年间风雨无数,谁人能料?等到二十年后,谁也不知他们是否还会站在这里,甚至不知他们是否还在人世,就是最年轻的罗捕头,其实也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了,二十年后,五十有余,就是还没入土,也已白发苍苍。   而听先生说这话时,却是语气淡然,好似觉得稀松平常,全然不把二十年的岁月当一回事。   俞知州一时心里五味杂陈。   此时一别,便是今生难见吧?   “先生慢走。”   “多谢诸公。”   双方面对面深深施礼。   随即宋游领马而去,越行越远。   几人在身后看着,内心都很奇妙。   回想起这半年来先生在逸都的所作所为,无论是金阳道上剪除雾鬼,还是佛祖殿前火烧妖僧,亦或是帮助抓获庙会上变戏法的贼人,隔着半个逸都城降雷劈人,又淡泊名利,逍遥洒脱,往常他们多少也见过有道行有本事的人,好比那广宏法师,可如先生这般高人,又哪曾见过?   故事中在世的神仙怕也不过如此。   这般神仙,该用书记下来。   ……   朝云叆叇,行露未晞。   一人一猫一马出了城门。   那马没有缰绳,宋游也无需缰绳,只见他在前边走着,马儿便默默跟在后头,再旁边还有一只猫,也是乖巧的跟着,旁人看来只觉神奇。   前方又是千山万水,晴雨难测。   不过道阻且长,行则将至,宋游只保持着一颗宁静的心,一步一步往前走。   城外黄土路,通往视线的尽头。   道旁农田村舍,风景清秀。   一路浅草枯黄,随着太阳出来,露水蒸发,而地上灰土厚重,每一脚踩下去都会激起一小篷灰尘。宋游很喜欢这种感觉,这让他踏出的每一步都变得更有视觉效果,也因此变得更清晰真实。   三花娘娘依旧跑前跑后,这里闻闻,那里嗅嗅,时而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们好像走过这里。”   “三花娘娘聪明过人。”   “我们为什么又要回去?”   “只有这一小段是重复的。”   “我们要去哪里?”   “往东走。”   “东是哪边?”   “太阳早晨出来的那一边。”   “去那边做什么?”   三花猫一边迈着小碎步跟上他的步伐,一边歪头往上看他:“你要去找太阳从哪里出来吗?”   “不是。”   “那你去找什么?”   “去找山水奇绝之处,去找民风淳朴之地,去找传说中的神仙,去找那些故事里才有的生灵,去看这个世界所有精彩奇妙的地方。”   “……”   小猫儿歪头看了他很久,消化了很久,才搞清楚,随即说:“庙子里就有神仙,三花娘娘以前也是神仙。”   “他们……”   宋游摇头笑了笑:“不过是当官的鬼罢了。”   “那你说什么是神仙?”   “不好说。”   “你也不知道?”   “我没见过。”   “那你还去找。”   “没见过才要去找。”   这个世界不如前世发达,却也有不少奇妙之处,即使宋游前半生一直待在道观,也已经见识过了一部分,但他觉得还该不止于此,所以想再去见见更多的更精彩奇绝的风景,更玄妙有趣的东西。   这次再出发,无疑比之前要舒服很多,一来有三花娘娘陪伴,二来准备充分,三来多了一匹马,至少不必再背行囊,是空手前行了,于是有更多心力来感受走过的每一步路。   到了下午,便又上了金阳道。   古道有古树,遮阳又遮雨。   正好今天天气也好,走在这样的林荫小道里面,阳光隐隐绰绰,斑斑点点,从中缓慢的行走,脚踏在青石板上,眼前时亮时暗,一下被阴影所笼罩一下又有阳光打在身上,耳旁马蹄得得,心中从容,不愁千里路,不惧风雨声,感觉便也美极了。   没走多远,又见一茶摊,人也不少。   这条路虽同为金阳道,但过了逸都,已不再是之前走的那一段了,这茶摊也是没遇见过的茶摊。   正好有些累了。   宋游牵马过去,在茶摊前停下。   “要一碗茶。”   末了又补一句:   “好茶。”   茶摊老板是个驼背的老人,看起来很是慈祥,立马过来招待:“小先生,除了茶水可还要些吃食?马的草料小摊也有提供,价钱便宜。”   “不必了。”   宋游出门带了蒸饼和馒头,只消一碗热茶化着吃。   而这马看似驮了不少东西,其实都不重,这一路走来远算不得重役,反而慢慢悠悠,它边走边在路旁寻些野草来吃,现在全然不饿。   “哎哟!”   老丈想为宋游拴马的时候才发现,这小先生的马竟没有牵绳。   “小先生你的马……”   “马儿聪慧,不必缰绳。”   “不怕丢?”   “不怕。”   老摊主大为惊奇,但也去打茶了。   一个炊壶,倒上满满一碗。   身边的江湖人、商人也频频向宋游投来目光,这本只是一件略有些出奇的事,配上宋游那身道袍,好像立马就多了几分玄妙的意味,即使桀骜的江湖人也收敛了轻蔑的目光。   但见宋游掰开馒头,取肉馅喂猫,自己吃外头的面饼,不由又多几分称奇声,小声议论不止。   一人一猫都不管他们。   马儿也只默默站在摊前,没有拴绳也不乱跑,见旁边有中意的浅草嫩芽,也只走出一两步,低头慢慢啃食,不走远了。   期间不断有人结账离去。   但凡有从左边路来、往右边路去的,老摊主必上前躬身请问,问他们去往何方,想要请人帮忙带信。   不过问了很多人,都收获不大。   这年头山高路远,书信难递,离了官马大道,路上既有妖鬼又有山匪,书信便更难递了。   而这金阳道上除了官府的人,便多是客商与江湖人。商人要么重信,要么重利,重信的怕带不到,不敢轻易答允,重利的又嫌钱少,问了半天也只有一个商人同意,却也不见得能平安送到。   “……”   宋游把碗端高,喝下最后一口茶。   甚至端起碗还停了一下,等挂在碗壁上的茶汤流下来。   他算是摸清楚了,这官马大道上的茶,越贵料越多、越顶肚子,且滋味丰富,有盐又有糖,还加了梅子。满满一大碗,加两个馒头,他居然已经感觉肚子里被填饱了。   “结账。”   “十文钱。”   赶上一碗馄饨了。   倒也正常,前世喝杯奶茶,还要比吃碗馄饨贵一些。   老丈佝偻着腰,看宋游数着铜板,一边看一边堆出笑意:“敢问小先生,这是要去哪?”   “往东。”   “可要经过栩州拢郡?”   “……”   宋游将十个铜板数好,却一时没有回答,而是笑着问摊主:   “老丈想要带信?”   其实他只听过栩州,在逸州的东边,往东是要经过栩州的,却完全没听过拢郡。   “正是!小先生若要去拢郡,顺路的话,小老儿便想请小先生为我带一封信!”老摊主说完,又连忙道,“小先生尽管放心,绝不让小先生白带!”   “一封什么信?”   “小先生真要去拢郡?”   “在下山野闲人,游历天下,正不知往何处去。只知道往东,要过栩州。若老丈有急事,去走一趟拢郡也无妨。”   “小老儿不骗小先生,早年家贫,我那儿子随他二叔去栩州拢郡做买卖,后来就留在了栩州,中间隔得远,离了大路又有山贼,上次回来离现在已经有两年了,前几日我家老婆子想她那儿子,思劳成疾,彻夜不眠,前日已卧病在床,小老儿求路过的官人写了几封信,想请人带过去,好教他回来看看……”   “原来如此。”   山水能隔音信,却不该隔了母子亲情。   宋游几乎没有多想,淡然一笑:“那在下就借为老丈带信一事,去见识一番拢郡的山水。”   “谢过小先生!”   老丈顿时感激不已,深深鞠躬。   宋游哪敢承受,只得连忙将他托起:“受不得如此大礼,在下本就云游四海,老丈为我指路,说起来该我谢过老丈才是。” ###第四十章 我欲与君交心   老丈免了宋游的茶钱,又给了一百文的带信费用,说送到之后,儿子还会再给二百文。   总计能得三百文钱。   带信一般都是分两次给。   至于信,则被卷起来装进了一个小竹筒中,宋游随便将之插到了被袋里,而他也与老丈说好,自己游山玩水,走得慢,可别嫌他送得迟。   于是宋游领着马,又再度启程了。   回身望去时,只见那老丈又在点头哈腰的问一群江湖人,似乎信还没递完。   这很正常。   这年头叫人带信必然不会只带一封,若是重要一些的信,怕送不到,怕送得晚,带好几封也是正常的。   “栩州拢郡,凌波县北,干枣巷,陈汉……”   宋游口中念叨着。   倒也不必记,已写在了竹筒上。   看这地址倒是好找的。   只是此去栩州还有大几百里路,听老丈讲述,这拢郡凌波县在栩州也格外偏远,道路难行,难怪那么多客商和江湖人都不去或不接。   所幸这陈汉至少住在县城里边。   这年头没有地图导航,若是送信的地址比较偏,从一个州到一个郡,又到一个县,到了县里也分不清方向,送信人便得耐心打听,打听到一个方向后又得在错综复杂的小路上寻找,沿途不知要费多少力气,多少时光,又要走多少错路。   所以这薄薄一封家书,才会重抵万金。   细细一想,今日已是初五,照往年算,恐怕福清宫的道长们也已经在前往伏龙观的路上了吧?走得早的话,师父恐怕已经看到他的信了。   不知她读到信时心里会想些什么。   那个老坤道好吃懒做,嗜睡成性,自己一走,怕是三天饿九顿吧?   “道士,你又在想什么?”   跑到前边去的三花猫停下来回头等他。   宋游笑了笑,只缓慢跟上。   枣红马依旧在他身后默默跟着。   便又是穿山过水,日出就走,日暮则停,偶尔兴致来了,也星月兼程,哪天犯了懒困,就找个舒舒服服的地方一躺,晒着太阳睡个午觉。   道人心静,脚步从来如一。   马儿老实,始终沉默可靠。   那三花猫最是活泼,总在一人一马前后晃悠。穿过树林时是人,走过河边时又成了猫,与宋游一起躺着午休时是猫,坐在马儿背上大笑着拍打着马儿叫马儿快跑时又变成了人,总是如此变换。   不知过了七天还是八天。   只见远处青山如黛,山脊是平的,与云相接处有一条青白分明的线,在这曲线温柔的山脊上,远远可以看见一人一马缓缓行走着。从这个角度看这一人一马就好像走在天上,不知他们来路,亦不知去向,一时这天地之间好似只有这一人一马了。   这里其实不是官道,是山顶。   官道在下边山腰上。   是宋游又临时起意爬上来的,开始没找着路,费了好大一番工夫。   对此三花猫是不太理解的,只觉得在下边走路也挺好,有树可以爬,有虫子可以捉,树上还有不少鸟窝,上这山费了好大力气不说,这上边比半山腰上要光生很多,没那么多的乐趣,还多是比她还高的草,难走死了。   而到时候还得费心爬下去。   三花猫问题可多了,没少问为什么。   不过她也只是一只猫罢了,既然跟着这道士一起出来游历,也只好跟着他了。   没有别的办法。   眼见得又是一天日暮。   三花猫随着化形日久,自行有了吐气的神通,可吐黑烟遮蔽视野,可吐白烟使人昏睡,是妖精常见的神通,不过一直跟着宋游,她多数只将吐黑烟的本领用于化形时换衣服,此般便又借着黑烟化作人形,勤勤恳恳的去捡了许多木柴来。   晚上冷,要烤火的。   烤火最舒服了。   宋游则面朝西边,盘坐不动,也不感悟这方山水的灵韵,只静静看着太阳西沉。   赏夕阳,又赏霞光。   直到天黑才转身。   只见三花娘娘在身后堆了一堆木柴,被袋被搁在枯草地上,枣红马似是格外安心,也趴坐于地,嘴里嚼吧着附近的干草,斜眼瞥着女童。   女童蹲在柴堆边,凑得很近。   “呼……呼……   “咳咳!   “呼……”   宋游看出她想使自己教她的吐火之法,竟是想自食其力自己生火,可是费尽了力气,也只吐出一簇灰白的烟气,偶尔还把自己呛得咳嗽。   “你差点道行……”   宋游对她小声说着,但顿了一下,眼睛微微一眯,又带起笑容,接着说:“但也只差一点点了,下一口你再加把劲,一定能成。”   女童抬头看了他一眼,自是对他所说深信不疑,于是内心大定,又深深的吸足了一口气,连胸膛都鼓了起来。   “呼!”   一簇明黄火焰自她口中吐出。   不过此时她吐出的火只是凡火,没有别的神异之处,对着柴堆吐了一小口,也只是燎了柴堆一下而已,烫人都嫌不够,远不能将之点燃。   “恭喜。”   宋游笑着对女童说:“三花娘娘天赋异禀,才几个月时间,就已学会了吐火之法。”   女童不理不睬,只专心吐烟。   灰白的烟气里夹杂着许多火星子。   过了一会儿,才失望扭头。   “烧不起来……”   “已经很厉害了。”   “道士你以前学了多久。”   “……”   “怎么不说话?”   “能吐出明火,说明三花娘娘已经走在这条路上了,日后多多感悟、多加练习即可。切记,每次施法时,要对成功深信不疑。”   “那你以前学了多久?”   “……”   “道士你以前学了多久?”   “两天。”   宋游一边答着,一边伸手一指。   “篷!”   木柴顿时燃起火焰来。   女童一屁股坐倒在地,直愣愣盯着眼前的火,一句话也不说了。   宋游则借火烤了两个蒸饼,类似前世的馒头,而这里叫做馒头的东西,其实里边是有馅的,前世常叫做包子。本想给三花娘娘烤点肉干,结果她说她这会儿不想吃,也不想吃肉干,说这山上有耗子,等晚上耗子出来了,她去捉新鲜的来吃。   这小猫儿比他吃得好——   这才开春,天气还冷,但她却已经不愁吃食了,路边捉虫,白天捉鸟,晚上捕鼠,都是她的家常便饭,要不是这季节还不对,感觉她这一路能把宋游的伙食也一并给管了。   吃过晚饭,天也冷了,宋游寻了一处平整之地,用火烧过,便铺上俞知州赠予的羊毛毡,盖上毯子躺了下来。   三花娘娘则与她心爱的马儿躺在一起。   躺下睁眼一看,周天星斗,密密麻麻,这片天空都好像要装不下了,所以才沿着夜幕垂到了大地上来。   “三花娘娘请看天上。”   “三花娘娘在看天上。”   “满天星星。”   “看见了。”   “三花娘娘知道吗?天上每颗星星都是一个像我们一样的世界,只是有些有人,有些没有人。也许在我们看星星的时候,在星星上也有某个人在仰头盯着我们的方向看。”   “有人的地方也有猫吗?”   “多半有。”   “没有人的地方呢?”   “也许有。”   宋游小声回答,心越来越静。   三花娘娘有一种超脱于人的思维,每当他与她说什么,她的回答或问题总是让他觉得十分奇妙,又让他觉得格外轻松。   宋游小声问道:“星星好看吗?”   “好看。”   “山下树多,看不到星星呢。”   “这里看得到。”   “这就是我们爬上来的意义。”   “是哦。”   三花娘娘仰着头,眼巴巴看着星星。   只觉得星星真好看,亮晶晶的。   让她忍不住想伸手去捉。   而她也真的伸出了手,在眼前空中晃啊晃,招啊招。   如果是为了看星星爬上来,虽然辛苦,虽然不能爬树捉鸟了,可好像也是可以的。   这时又听见那道士的声音:   “三花娘娘。”   “唔?”   三花娘娘若有所感,忽然放下手来,扭过头。   只见那道士莫名的长呼了口气:   “以前我并不喜欢这个世界。”   “为什么?”   “原因很多。”   “为什么?”   “因为这个世界落后原始。没有灯火通明的城市,没有便利的交通,没有精彩的网络,不可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不能在一座城市里就尝遍大部分地区的美食,饭菜也多不好吃。城里白天臭烘烘,到处都是粪便,行人衣服大多稀脏破烂。一到晚上,若没钱点烛灯,就是黑漆漆的一片,即使点着烛灯也只能在黑暗中照出豆大点的昏暗光芒,这世界也是这样,黑漆漆暗乎乎,除了神鬼法术、自然风景,我不知道它有什么精彩的地方。”   “晚上不黑!还可以捉耗子玩!”   “你瞧,送封信都这么难。”   “送信就是这么难的。”   “还因为这个世界陌生愚昧。我刚来的时候,举目无亲,而世人愚昧,哪怕读书人,哪怕贤者,思想也被困在了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不是喜欢践踏别人,就是习惯了被人践踏,或是两者都有,很多时候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和他们交谈。”   宋游躺着看星星,脸上却不见傲慢,只有那一如既往的淡然。   三花娘娘这次老实说了:   “听不懂。”   宋游闻言也只笑笑。   这正是他会说给她听的原因啊。   不知何时三花娘娘又变回了猫,从宋游一边爬过来,爬过他的身体,踩得他上身痒痒的,又跑到另一边来,用她的小爪子摸他的脸。   爪子冰凉凉的,还带着泥沙的质感。   “道士你不开心。”   “谈不上。”   “那是什么。”   “只是有些感慨。”   “那你说——”   “嗯?”   “星星也会觉得我们好看吗?”   “也许。”   三花娘娘在治愈着他。   眼中装不下这漫天繁星,身边的篝火持续燃烧,有噼里啪啦的声响,不远处枣红马卧伏啃草,那一下一下的咀嚼声听起来居然也很舒适。   风声,低语,都令人心静。   师父以前说他温和淡然的外表之下,藏着对整个世界的傲慢。   其实这是难免的。   宋游从不反驳,也努力收敛。   不过那也已经是以前了,到了这个世界后,随时间增长、年纪增长,他也逐渐想明白了。   既然今生已经注定难以回去,他便努力试着融入这里,努力把自己的心放开,去接受这个世界,把自己的眼界也放开,努力去看、去体会这个世界独特的其它的美。   不知道它有什么精彩的地方,那就去找。想不出它有什么美好之处,那就去看。   此般下山游历,千山万水,世事人情,没有别的,他只希望这一生能过得精彩一些,有趣一些,不负这一生。   幸之又幸——   才刚启程,便已收获不小。 ###第四十一章 请山君回山去   “前边是不是到栩州地界了?”   “你怎么知道?”   “那里有块界碑。”   “界碑?”   三花猫探头探脑看向前边,随即一溜小跑,跑向了青石板路视线可见的尽头,停在那面界碑前,又仰起头来上看下看,随即才跑回来说:   “确实有块碑。”   宋游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前边。   “下次再在哪里歇脚,有了空闲,我便教三花娘娘认字吧。”   “为什么要认字?”   “认字才能读书。”   “为什么要读书?”   “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那猫呢?”   “也是猫进步的阶梯。”   “为什么?”   “因为上面凝聚着前人的智慧。”   “什么智慧?”   “不学算了……”   宋游表情依旧淡然。   再走得近些,那面石碑上的字便看得清了。   面对着他这一面刻的是“逸州界”三个大字,左右各有小字,刻着郡县界和立碑年时。走过这界碑,另一面刻的就是“栩州界”了,左右同样的格式刻着郡县和立碑年时,是本朝开国时立的。   明德二年春,宋游到了栩州。   哦还有三花娘娘和枣红马。   宋游觉得是值得纪念的。   但也没有在此久留的必要,稍作停歇,吃点干粮喝一点水,便又继续上路。   “我们没多少吃的了。”   “到处都是吃的。”   “我没多少吃的了。”   “三花娘娘捉虫子给你吃。”   “我不吃虫子。”   “很好吃的。”   “不必了。”   “那给你捉耗子。”   “心领了。”   “那给你捉小鸟。”   “我们该找个村庄或集镇,看能不能买些易于携带的吃食。”宋游远眺前方,只见碧云天,黄草地,山脉起伏,见不到村庄的影子,只有分不清是烟是雾的灰白停在视线的尽头,“刚好我们也要找人问问拢郡怎么走。”   “那个老人给你说过怎么走。”   “哪说得清楚?还是得找人问。”   “你不聪明。”   “三花娘娘聪明,三花娘娘说怎么走。”   “三花娘娘跟着你走。”   一人一猫一马又走了一段路程,终于见到一个村庄,看起来人气还挺旺。   路边有一青石,写着刘家村三字。   看这村庄,背靠深山,山泉汇聚成溪,蜿蜒流过,溪畔良田成片,沃土千顷,是个好地方,离大路也不远,难怪如此兴旺。   宋游下了大路,领马前行。   眼见得要走近这座村庄时,却只见一群男人持刀拿棒的走了出来,风风火火往外边大路赶去。   见到宋游一行,他们不由停住。   有个年纪稍大的老者走出来,凑近了打量宋游几眼,眉目间有些急躁:   “小先生这是往我村去?”   “在下宋游,乃一游方山人,途径贵地,刚好干粮吃尽,想去贵宝地买些易于携带的干粮,顺便问问路。”宋游好奇的与他们施礼,“不知诸公如此持刀带棒的往外走,又是为何?”   “哎呀小先生你还是暂且别去。”老者握着一把镰刀,“近几天我们村闹了大虫,从后边山上下来的,现在还在村里没走呢,我们正要去县里请人来把它打死。不是我们刘家村不会待客,你要是早些天来,晚些天来,老朽请主家赠你些吃食银钱也不是不能,若是没这档子事,主家后天本是要过大寿的,也少不得留先生吃喝几天,只是现在是不行了。”   “哦?可是山虎成精?”   “倒也没有成精,不过那东西也狡猾得很,人一多他就跑了。”老者说道,“小先生你要顺路就跟我们走,半天就能走到县里去。”   “那山虎可有吃人?”   “倒还没有,只是吃些牲畜。”   这才初春,老者已是满头汗水:“先生还是不要进去了,怕伤了性命,我们这么多人也奈何它不得,要去县里报官请专门的人来。”   “听老丈所说,在下倒是可以试试将它驱回山中,为诸位省些功夫与钱财。”   “你?如何驱离?”   “在下薄有道行。”   老丈顿时扭头,与身后人面面相觑。   “先生可有把握?”   “试试。”   “我们该如何配合先生?”   “带我过去便可。”   “不知先生收多少钱财?”   “分文不取,给些易于携带的吃食即可。”   一群人又是面面相觑。   “好!”   虽只是带路,老者也不敢轻视,依然带了所有的人,拿好手中刀棒,紧张往前走。   边走边与宋游说。   这刘家村虽然挨着深山,但山中猛兽都会避人,少有下山,反倒是常常有野猪下来糟蹋庄稼,最近也许是刚开春,山中动物蛰伏,这头猛虎一时捕不到猎物,又不知为何知晓了山下村庄,于是下山造访,暂时还没伤人,只咬死了些鸡鸭、猪羊来吃。   村民惊恐不已,由大户领头,组织了青壮,设了陷阱,却都没有作用,今天才去县里报官找人。   一路过去,只见家家户户房门紧闭。   一群人绕了一圈,停在村中一户人家外头。   有人向宋游指着前边。   声音压得极低:   “就在那。”   宋游顺着看去,见一圈棚中露出一片黄黑斑斓,细看还在动弹,只这一片皮毛,已显出了对方的体型。   “诸位再退一些,隔得远点,莫要惊着它了。”   众人闻言连忙往后退去。   宋游又低头看向身边的猫。   “三花娘娘也要去么?”   “要……要去……”   “那可是老虎。”   “不……不怕……”   “不要结巴。”   “你听错了……”   “那便去吧。”   宋游只迈步往前,步伐从容依旧。   视线渐渐往墙脚那边过,这斑斓大虎的身躯也呈现在宋游眼前。   他在阴阳山背后也见过老虎,还见过有了道行的虎精,逸州的虎体型一般,眼前这虎看起来和逸州的虎是同一品种,不过要大些,其皮毛像是上好的崭新的绸缎一样,在阳光下反着光,再精美的艺术织品也到不了这境界。   它趴伏于地,正在吃一头猪,已吃了快一半了。   与此同时,猛虎也发现了他,顿时停下了嘴上动作,扭头紧紧盯着他看。   满嘴的鲜血,眼瞳骇人。   再伸出舌头舔一舔嘴巴,露出舌上的倒刺,比手指还长的尖牙。   若是来的人多,它怕早就跑了,眼下只见到一个人,一只小猫儿,它眼中也依然充满警惕,只上下打量着他们,偶尔还闪烁几下眼光,竟像是在思索一样,警惕中不乏从容。   这说明它很聪明。   宋游常在三花娘娘脸上看到类似的神情,即使是化成猫的时候,透过这眼中的思索,也能一眼看出她的不凡。   于是在这山间猛虎警惕查探的时候,在身后一群人紧张担心的时候,便只见宋游抬起手,施施然一礼:   “见过山君。”   “吼!”   猛虎被他动作所惊,顿时站起,继续紧盯着他。   身后众人亦是愣了一下。   三花猫离他几步远,睁大眼睛盯着这庞然大物,好在没有瑟瑟发抖。   只听这年轻道人的声音。   “山君无需惊惧,在下姓宋名游字梦来,是逸州灵泉县一山人,游历途经此处,想买些吃食,无意间碰到村中百姓外出求助,听说山君与这村中百姓起了冲突,特来解劝。”   山间野虎不懂人言,可听了宋游的话,不知为何,眼中的警惕却逐渐收起,转为思索,又转为疑惑。   身后村民则几乎呆了。   从他们这个角度看不见猪圈里的猛虎,只能看见与猛虎行礼作谈的年轻道人,一时觉得惊讶,又觉得荒谬,觉得害怕。   老虎又没成精,怎能听懂人言?   又哪来和老虎说话的道理?   “我观这村庄背后,大山千里,山君不在山中狩猎,逍遥自在,为何下山猎捕家畜?”   “吼……”   猛虎的吼声将村民吓了半死。   怕是下一秒墙后的老虎就会冲出来,将这道人扑倒在地。   却只见这道人摇头说道:   “这不是个好办法。”   宋游低头看了眼它身下的半头猪。   这边的猪以小黑猪为主,长得不大,以这虎的胃口,怕是两顿就能吃一头,这么下来,再富裕的庄子也经不住它折腾。   “山君胃口甚大,只这一片村庄,是负担不起山君的食量的。况且人也要生活。”宋游摇头说道,“先前在下到的时候,这村中农户已准备去县里请人猎捕山君了,山君纵有再大能耐,终究也敌不过人类。”   猛虎盯着他,却不说话。   “我观山君已有了不少智慧,将来未必不能开启灵智、得道成妖,现在山君已吃了不少牲畜,还是早点回去,莫要自误。”宋游说,“今后还是莫要再过线了,山上才是阁下的猎场,而这山下,尤其是道路所至之处,是人类的世界。”   “……”   猛虎眼中光泽闪烁,陷入思索。   只见它变换着目光,时而看看宋游,时而看看宋游身后的猫,时而又看看身下的半头猪,片刻之后,爪子竟真的松开了这半头猪,又往旁边走了几步,才对宋游低下头颅,致谢行礼。   宋游也连忙回礼。   接着让一众村民傻眼的事发生了,那恶虎竟真的跨过村中小路,一路往山上奔去。   再回过神来时,路上偶遇的小先生已来到了他们面前。   “今后它不会再下山了。”   “多谢先生!”   还是那名老者反应最快,朝宋游施了一礼,又连忙说:“先生请这边来!老朽先去禀报主家,这两日本是主家寿辰,因这恶虎作乱,本不知是否还能按时庆贺,如今先生驱走恶虎,便是我刘家村的贵客,还请先生在村里多留几日,让我等好好招待一番!”   “不必了,只消给些吃食就是。”   “先生可莫要推辞!若就这么让先生走了,我家主人必然责怪!”老者说,“先生尽请放心,必是好吃好喝招待着先生,若过两日的寿辰顺利举行,还有唱戏的班子嘞!热闹得很!”   宋游实在推脱不过。 ###第四十二章 谁说落后就不美?   “先生真是高人!”   “我等今天是开了眼界了!”   “真是神仙手段!”   一路众人围着宋游,惊骇又推崇,俨然把他当成了游世的高人。   一大群人往老者的主家走去。   就是这村里最大一户人家。   不说别的,只站在院子外面,看这白墙檐角,透出院落的竹梅,便知这里住的定是一户讲究的人家。再过了石狮子,进了那朱红大门,里头的景致也绝不是普通山村富户所能有的。果不其然,待老者进去通报、说明情况时,身边便有人告知宋游,这户人家原是做官的,到了年纪还乡之后在此养老,此前在路上所见良田沃土,多是这位刘老官人的产业。   过两日就是刘老官人七十大寿。   七十古来稀,刘老官人还乡已久,虽不打算大办,也没请什么客人,但家里的子侄还是要来的,还请了戏班,想好好热闹一番。   偏偏前几天村中来了这头恶虎。   起先以为它吃饱了就会走,还给它杀了猪羊,说了好话,可人家竟是赖在了这里。   刘老官人开始有些急了。   若是寻常老虎,组织些青壮也就驱走了,奈何这虎狡猾,竟与他们斗智斗勇,几天了还奈何不得,这才决定去县里请人。   驱虎顺利,寿辰还能勉强举行,驱虎不顺,便去派人告知县里子侄,不要来了。   如今宋游轻松驱走恶虎,既帮了大忙,又展现了非凡的本事,刘老官人自是礼遇有加,连忙给他们安排了最好的房间,请他们住下,枣红马也拉到后院去好生伺候,又派人来问宋游在衣食住行上有什么喜好忌讳,还说叫他们把衣服拿去给家中浣衣娘洗,可谓十分上心。   只是宋游毕竟只是劝走猛虎,并非除掉了猛虎,村里众人还是放不下心。   晚上刘老官人便安排了一顿丰盛晚宴,桌上满是大鱼大肉,可怜老官人路都快走不稳了,还亲自为宋游倒酒。   “先生真乃高人也。”   “只是一清修山人,当不得。”   “不知先生在何处修行?”   “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   “想来也是仙山名府。”刘老官人说道,“老朽向往仙道多年,只是不知先生驱退那猛虎的,又是何妙法?”   “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刘老官人和身边人对视几眼,露出为难之色,随即又恭维道:“先生几句话便能劝离山中恶虎,实乃神仙手段,只是那恶虎归了山林,等先生过几日一走,我等怕是又要提心吊胆。”   说着老官人立马堆笑:   “不是怀疑先生仙家手段,只是这畜生毕竟是畜生,秉性难除……”   “刘公敬请放心,我已与它说通,它不会再回来了。”   宋游也清楚,他们竭力将自己留下多半也有这个原因在内,只是那猛虎伤了人也就罢了,却只是吃了些家禽家畜,而看它一身清洁,身上既无黑腥之气身后也无伥鬼随行,也是从未害过人的,加之又有了些智慧,离开启灵智也不远了,上天有好生之德,他也愿意网开一面。   而万物有灵,畜生愚笨,不讲规矩和信用其实是需要“聪明”来做支撑的,因此动物比人行事更讲规矩。一旦脑中有了规矩,知晓一件事可以这样或不可以这样后,便很少再违背。   再加上这调禽聚兽一法自有奥秘,既与那山间猛虎做下约定,宋游便不会再去寻它伤它,它也不会再违誓下山。   既是约定,也是道法。   既是心性,也是玄机。   二者相加,宋游才敢给众人保证,说它绝不会再下山了。   而见到宋游如此肯定,刘老官人再与身边人对视几眼,也不好再多说了,只得相信。   “真是多谢先生。”   “举手之劳。”   “吃菜吃菜……”   晚上回了房间,刘老官人还派人送了几支蜡烛来。   蜡烛的光比油灯要亮些。   宋游点灯时还有些感慨。   说实话他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主动点蜡烛。道观中倒是偶尔会点,但那也是香客来上香敬神点的,道观师徒二人都不诚心敬神,平常自然不会为了敬神买蜡烛来点。   蜡烛可太贵了。   宋游上次在逸都打灯油,一斤还不到一百钱,而若换成蜡烛,一支就得三四百钱,通宵点一夜的话,少说也得用个两三支。   这刘老官人真是大方。   宋游洗漱好躺上床,盖好被子随意一瞥,又见三花猫趴在窗边,凑近窗口,看着外边的夜。   猫的心思人怎么猜得透。   过了一会儿,才见她扭过头来,盯着床上的宋游,脆声问道:   “老虎都长那么大吗?”   “三花娘娘在想白天的老虎啊。”   “对的。”   “三花娘娘第一次看见老虎?”   “对的。”   “老虎就是会长得很大。”   “都长那么大吗?”   “也有大有小。”   “今天那个算大的吗?”   “不算最大的。”   “还不算最大的呀……”   “又自卑了么?”   窗边的猫儿却不答,只是继续问道:“猫可以长那么大吗?”   “恐怕不行。”   “成精的猫呢?”   “恐怕也不行。”   “哦……”   “其实说起来,三花娘娘比它厉害。”   “为什么?”   “三花娘娘会说话,会吐火,会化人形,而那山虎力量强大,也不过只是先天优势罢了。”宋游看着这猫,“还是三花娘娘更胜一筹。”   “我很聪明。”   “一点没错。”   猫儿便从窗边跳了回来,不再东想西想的了,依旧象征性的在床尾角落趴下来。   不出意外的话,明早她会出现在被窝里。   “睡吧。”   宋游随手一挥,熄了烛灯。   次日清早,刘老官人又派人来请,请他去吃早,又请他屋外散步,恭恭敬敬与他闲谈,无非年纪大了,看他是有本事的,便病急乱投医,想求些延年益寿的丹药或法子,宋游帮不上忙。   又过一日,便是刘老官人大寿。   刘家请了村中所有农户,也有些在外的子侄回来,还请了吹打的唱跳班子,弄得很是热闹。   本来前几日村子里才闹了恶虎,即使刘老官人百般强调,人心也还有些不安定,但这人一多,聚在一起,就什么也怕不得了。   宋游被请到了主桌坐。   身边都是些德高望重的老人。   桌上则是平常少有吃到的大鱼大肉,不乏山珍野味。厨子也是难得的讲究,每一道菜都有章法,起码像是一道菜。还真别说,在这个铁锅也才刚刚普及不久的年代,村中宴席能有这么多的菜式花样是比较难得的。   很快宋游又发现,这里吃饭很有意思。   大家热情得过分,因此在吃的时候,你得把碗小心护着,身后有专人端着饭盆四处游走,稍有不慎,就会有一大勺饭盖在你的碗里。甚至有时候会有两个这样的人左右夹击,让你顾左不顾右。   宋游觉得有趣,仔细观看。   很快他便想通,这其实是主家大方热情的象征,因为在这年头,白米饭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很奢侈的,能做到白米饭管够,甚至把你吃撑,既说明主人家一点不吝啬,也能说明主人家的实力。   而这强行添饭的戏码,便柔化了主人家的显摆,遮盖了客人的窘迫,又为此添了许多乐趣,使得席间氛围也变得极好。   再看吃饭的人。   即使这些人才刚开始吃第一碗,完全有着两三碗的饭量,也一开始就将饭碗捂得严严实实,默契的与添饭的厨娘斗智斗勇,等到一个“不经意间的失误”才给碗里添上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然后引发笑声一片。   似是配合,似乎玩闹。   又似是一种含蓄的文化。   宋游渐渐地陷入深思。   而就在他思索时,一个不慎,厨娘已悄悄到了他背后,他慌乱之下,只学着身旁人,端着碗从右往左避,却不料左边还有一个厨娘,反应过来时刚吃一半的饭碗已经重新冒出了尖尖,成了一个冒儿头。   “哈哈哈哈……”   桌上笑声顿时响成一片。   宋游一一看去,除了他自己和站在他腿上好奇不解的猫,所有人都在笑,那沾了油汤乱颤的胡须,黝黑又布满沟壑的一张张面容,张嘴露出的黄色的不健康的缺三少四的牙齿,奇怪的是,心中不仅毫无反感抵触,反而只感受到了满满的淳朴与灿烂。   是纯净的心和纯粹的喜悦。   莫名其妙的,他也露出了笑意。   这是这个时代的乐趣。   是这个时代的肆意开怀。   随即身边的刘老官人点下头来,乐呵呵的要传授他护碗的诀窍,他心中通明,只俯首侧耳,专注的听。   不解的只剩下三花猫了。   ……   晚上,戏班登台。   台子用的是祠堂的神台,边上挂满了灯笼,这时比白天更热闹了,戏班子唱了一整晚,台下人也听了一整晚。满地都是奔跑的孩童,在这没有霓虹灯的夜晚大叫着追寻着最朴实的快乐。   宋游也坐在下边听了一整晚。   为什么说比白天更热闹呢?   因为白天寿宴只宴请了村里的农户,而到了晚上唱戏了,却连隔山隔水的人都赶来了。   他们有的是在猛虎进村之前收到的信,说今日这里有人搭台唱戏,便提前算着日子,并不知道前几天这里来了老虎。有的离得近的,倒是听说过最近有猛虎下山,但想着人多,也没什么可怕的,为了听戏,也在天黑前赶过来了。   不少人是走了十里山路来的。   甚至有人还带了草席来,听到困了,随地就睡。   这无疑是个乐趣极少的年代,找个乐子也十分难得,或许正因如此,有些东西便变得弥足珍贵,需好好珍惜,不可轻慢了。 ###第四十三章 道经哪有这个好   “先生这就要走,也太过匆忙了,可是老朽招待不周?”   “刘公哪里的话?这两日以来,刘公以厚礼相待,在下住得好吃得好,尤其昨日,刘公之热情,村民之淳朴,都是在下生平少见,其实在下心里很想在此多留几日。”宋游诚恳的对刘老官人说,“只是在下此去拢郡,还要替一位老丈带封家书,已经逗留两日,实在不便多留。”   为防他多想,宋游把封在竹筒里的信给他看。   “即使如此……”   刘老官人不由叹气,用拐杖顿地,但送信是要事,又关乎信义,他也不好再多留,只吩咐人去取银钱干粮来。   “先生为我村中驱了恶虎,保全了不少资产。况且就算没有先生,老朽派人去县里请人,也得有些花费,于情于理,该有所相赠。”刘老官人杵着拐杖站起来,端起一盘银钱对宋游说,“只赠一些干粮于理不合,略备一些银钱,给先生当作盘缠。”   宋游低头一看,一盘散碎的银子,恐有二三十两。   这年头绝大多数人都无法一次性见到这么多银子,而去县里请人来驱虎,也远远用不到这么多钱,这些钱中大部分是给“高人”的溢价。   而这笔钱宋游是万万不能要的。   不说昨日感悟贵比千金,就是这两日来的好吃好喝,贵客礼遇,也能抵清他劝离猛虎一事了。   这世事本是这样,一方随手为之,一方厚礼相待,实在无须其它的了,就算就此离开,双方料也不会心中有愧。   于是他只取了干粮,银钱分文不要。   刘老官人无奈,却也更觉得这位小先生很了不起,与那些也有些本事的江湖奇人、民间先生并不相同,于是又杵着拐杖亲自把他送出门。   “先生沿着大路往右,脚力好的话,约小半天的行程,便能到县里。本县名为念平县,先生若要在城里歇脚,或有事需要助力,尽可去县衙找主簿刘洪刘阳生,那是老朽次子。若不愿去,可走水路前往拢郡,要比陆路好走,准备好粮草,舟上也能载马。”   “水路?”   “水路比陆路平稳舒适。先生虽下山游历,但先生不知,栩州山水重重,此去拢郡,更是山水如画,又顺流而下,那叫一个舒适。”   “这河叫什么?”   “柳江,一直通到拢郡。”   “山水如画……”   “一点没错!这里去拢郡,别人不知,但老朽告诉先生,就是要走水路才好嘞!”   “水路怎么走?”   宋游逐渐来了兴趣。   这年头长途出行,若有水路,定是比陆路更好的选择。只是之前想着更细致的领略山水人情,所以并未去寻过水路,可面前的老官人都这样说了,宋游也有了走水路去拢郡的心思。   老官人便与他详细的讲。   如何找路,渡口在哪,怎么乘舟,价钱大抵多少,怎么才能不被坑骗,讲得很细致。   “刘公告辞!”   “先生慢走啊。”   老人还杵着拐杖在门口喊着。   道人与猫与马却已渐渐走远了。   ……   半日行程,到了念平县。   心中的世界又点亮了一处。   宋游听过一个说法,说在大多数人的心中,世界、天下只是一个概念,就是这个概念,都可能偏差很大。即使看过地图、图画,即使听人细致的描述过一个地方,它也是灰暗的,是平面的,是虚幻的,而只有当你去了那个地方、真切的到了那里,它才会充实起来,被点亮,在你脑中变成一个立体的真实的地方。   点亮得越多,胸中的世界就越完整。   宋游这也是首次远行。   这里山水秀丽,瀑布如画,有很好吃的米粉,温度要比逸都和道观所在的灵泉县暖和一些。   吃完米粉,穿过念平县,就不再走原先那条大路了。按着刘老官人的指引,宋游走出大约二十里,便沿左边一条路往念平渡口走,走到一处平缓的山坡上时,往下的视线便豁然开朗。   只见下方浅水河湾,石滩古渡,零星的小舟在河面上浮走,大船则连着一根根绳索,无数黝黑矮小的纤夫在绳子的另一头,每个都前倾着身子,奋尽全力,斜斜的,远远看去还以为是下午西斜的阳光打出的影子。   隐隐有声音从空中飘来。   “哦吼哦……   “诶嘿……   “唷嚯哦……”   多是一些听不出字眼的音节,好像本无语言。不知道有多少张嘴在喊,汇成一片,像是自下方远处河滩传来,又像是来自遥远的更古代,混杂着河渡上空的风声,比道经更古玄。   直击内心。   宋游站在山口风中,一时怔住了。   只觉这是古老的历史回音,是这柳江渡口上回响了千百年的劳动号子,是这个时代的磨印。才听一句,已在脑中回荡个不停,多听一会儿,又觉得像是高强度劳动下的哀鸣,让人心中苦闷悲凉。   “道士,你干什么?”   “没干什么。”   “怎么不走?”   “这就走。”   “他们在喊什么?”   “我也听不清。”   宋游只迈步往下边走去。   枣红马和猫都跟在后头。   昨日刚见识了这个时代淳朴的快乐,今日又看到了,这也是一个充满磨难的时代。或许这二者之间本不矛盾,昨日酒席上畅意开怀的农户与今日江口古渡辛勤劳累的船工纤夫本就是一波人,又或许矛盾才是一个真实世界的常态。   这也是阴阳山上看不到的风景。   边看边走,渐渐下到了渡口边上。   宋游只觉布鞋轻薄,石子硌脚。   “可有去拢郡的船?”   “我去拢郡。”   “能带马么?”   “瓜皮船,带不了马。”   “老朽能带!”   宋游顺着声音看去。   一艘棚顶船,算不得小,也不算大,刚好在这浅滩不会搁底,船头站着一位老叟,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而船里已经坐着有几人了。   “多少钱?”   “客人到哪?”   “凌波县。”   “凌波县到不了,只能在就近的渡口下,上去还有将近百里的山路。”老叟高声喊道,声音悠转像在唱歌,“要走六天,一人二百钱,一匹马得按两个人的钱来算,草料自带,至于客官,若不嫌江鱼腥气,船上也能管饭。”   脚下的三花猫抬头看了眼宋游。   宋游接收到了她的目光,心领神会。   “猫不要钱吗?”   “猫要什么钱?”   “一共五百钱,是这个价。”   “五百五十,上船就走。”   “都给小平。”   “客官请上船。”   宋游便领着马和猫往船上走。   小平就是常见的小铜钱。   前几年朝廷推出了一些大钱,有当五的,有折十的,顾名思义,一枚能当普通铜钱五枚十枚,但是一枚当五通宝、折十通宝的重量并没有普通铜钱五个或十个那么重,即使才刚推出不久,大晏朝廷又正是强盛之时,目前还没怎么贬值,但民间的接受度也渐渐降低了,反正一枚折十的大钱在实际生活中是绝对不能当十个钱来用的,多少也得减点。   所以船家才如此爽快。   “客官让马呆在船头就是,该不会怕水吧?”   “不怕。”   “那就好,至于屙的屎尿,老朽自会清理。”   “它会尽力往江中排的。若中途老丈肯找地方靠岸,它也会下去方便。”   “客官这马听话,用词也文雅,哈哈……”   “敢问何时启程?”   “走咯!”   船只轻松漂离岸边,轻缓温柔。   宋游回身看了眼,船中还坐了四个人。   一名捧着书的书生,还有一家三口,一对夫妇和幼女,不知远行又是为何。   他也无暇顾及,只站在船头,看着越来越远的浅滩古渡,听着那苍凉古玄的号子声,心中似有所思,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倒是身后那书生见他穿着道袍,抬头搭话:   “阁下是位道门先生?”   “自小在道观长大。”   “先生没见过渡口?”   “第一次见。”   “哈哈第一次看的时候新奇,看久了也就那么回事!”书生是个健谈的,盛情邀请,“外头风大,不如来船舱中坐,不瞒先生说,在下也是个喜好道经法术的人,出门还带了本道经,此去拢郡还有几日行程呢,你我把酒言谈,岂不快哉?”   宋游依旧站在船头,只露出微笑。   那船工号子声越来越远了,可奇妙的是,越是隔得远,它就好像越有韵味,越有力量。   书生不知他心中所想——   道经哪有这个好。 ###第四十四章 妙不可言   天色将晚,天边却还没暗,群山成了深邃的黑影,天边也黄也蓝的光与群山剪影一同映在水中,江水也被染了色彩。一小舟随波穿行,那舟上灯光远看比一粒黄豆也大不了多少点儿,也映在水中,被晚风吹皱了。   船家端坐船头,手里拿着一根长杆。   鱼线如水,涟漪点点。   船家忽然起竿,同时伸手一接。   见只是一条小鱼,随手丢在船舱上。   “扑扑扑……”   鱼儿在船舱里跳动着。   船家只笑着对三花猫说:   “给你的。”   “喵~”   三花猫道了声谢,这才低头开吃。   书生也坐在船边上吹风,看船家垂钓,不时伸手下去,此处离水近,不消把手伸直便能碰到水。   忽然他笑了,指着旁边对船家说:   “老丈请看,你辛苦钓鱼,这么久也只钓上一条不足二指宽的餐餐儿,结果这里就飘着一条鱼,都到我面前来了!这是在嘲讽你嘞……”   说着他便用另一只手撑着窗沿,好探出身子去,把手伸长,似是想捉那条鱼。   “莫要去拿!”   船家立马扭头说。   “嗯?”   书生闪电般的缩回手,望向船家:   “为何?”   船家面容这才缓和下来,也露出笑意,朝书生说道:   “客官莫去拿就是。”   “可有什么讲究?”   “也算不得什么讲究,就是我们这些跑船的、夜钓的,看见这种飘在水边、不远不近、好似多伸一把手就能捉到的鱼,都是不碰的。”船家继续坐在船头垂钓,声音自夜风中飘来,“只是习惯了。”   书生却好似来了兴趣。   “老丈请细说。”   “哪有什么……”   “定有讲究!”   “客官莫要为难小老儿。”   “不敢为难!老丈有所不知,在下平生就爱听些这种神神鬼鬼的故事传闻,还请老丈讲来听听。”   “没有别的,只是这鱼看着虽近,却要多伸一把手,这多伸一把手,便多了落水的危险。”   “仅此而已?”   “客官须知啊,这天上哪会掉谷子下来?平白来的东西多数都不简单。”船家坐着一动不动,只专心钓鱼,“就好比客官眼前这条鱼,客官觉得只消俯身探手就能拿到,可这一俯身下去,若下边有个小妖小鬼,趁你不慎……”   船家说到一半,便笑而不语了。   “哦?”   书生则是挑了挑眉,后怕又兴奋:“这柳江之上,以前可发生过此类事情?”   船家依然笑而不语,只专心垂钓。   “老丈莫要吝啬才是。”   “实在不足道也。”   “老丈若愿说,在下可出些茶水钱。”   看得出那书生真是个爱听故事的,既然如此,船家也不好再推辞,稍作沉吟,便耐心讲来。   “小老儿年轻时就听人说过,再往水里走一步就能捡到的鱼、再往崖边走一步就能采到的药材,最好是不要去碰。奈何年轻气盛,对这一类的说法倒也谈不上不信,平常是信的,可真轮到自己身上,到那时候了,便想不起来了,直到亲眼见过这类事件发生。   “……”   这柳江船上的奇诡故事还真不少。   船家一连讲了好几个。   无非是如书生这般,贪图便宜,觉得是天降好运,或是半夜河边行走见有人落水,亦或是别的什么,就被妖鬼害了去。   宋游也在旁边静静听着。   不知不觉间,那条浮近水面、离船只半米远的鱼儿已经不在了。   这个世界的妖物鬼怪大多如此。   阴魂野鬼不必再多说,除非道行高深,否则想要害人,也得费些心思。   妖物就差别太大了,不太好说。   像是前几日遇见的猛虎。虎是山中君,即使还未开启灵智,只是比同类多了些聪明,懂得欺弱避强、分辨陷阱,便已能让刘家村一群青壮和猎户也拿它没有办法,若它有害人之心,后果不堪设想。   可若是一只兔子,就是成了精,开了灵智,也可能被人一棒子敲死,或者一个不慎,被老鹰叼了去。   再比方说故事里常见的狐狸。   多少也是个肉食动物,可很多狐狸都成精了,化形了,在道行不高之前,混入人间,遇到敏锐的村中土狗,也得绕着走。   此为先天差异,细想其中也有妙处。   小鬼小妖本事力量不够,想要害人,便得靠欺骗、诱惑,让人放松警惕,让人落入圈套,才好得手。   可也不见得是想害人。很多水生动物得了智慧,便会用鱼来钓鸟,或是钓其它鱼,钓到人只是一个偶然。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妖鬼所为。这船在水上一走就是几百上千里,中途多有无人之处,有的是船家生了歹心,害死客人,借说妖鬼所为。   船家说完,书生大呼过瘾。   “小老儿不会讲话……”   “老丈可千万别这样说,这种故事,就是要最朴实的口吻讲起来才最动人,像是就发生在身边一样。”书生说着,连忙回身入船,“我得赶快把它记下来,忘了可就亏了我这五文茶钱了。”   几个故事,五文茶钱,倒也值当。   夜间江上起寒气,外头冷了。   宋游拍了拍枣红马的脖子:“这几日便委屈你待在这里,轻易还是莫要出声,可若是遇上什么事情,尽管大声叫我就是。”   枣红马站着不动,一声不吭。   倒是身后传来书生的笑声:“小先生倒真是有趣,与猫说话还算常见,如今又对马说话,难道你这马也成精了,能听懂人话不成?”   宋游笑笑,转头看去。   先前船家讲故事的时候,已钓上几条大鱼,提前煲上了汤,现在小火炉上热气升腾,而在热气之中,那书生便以衣匣当桌,铺上草纸,手上提着的毛笔放入嘴中打湿,埋头写着。   宋游也进了船舱,随意一看。   正是方才船家讲的故事。   此后书生埋头狂写,不再讲话。   再看那船家,先用的是鱼骨鱼头熬的汤,鱼身上的肉则细细的收拾好,切成薄片,待到鱼汤熬成,只将那半透明的细腻鱼片倒进锅中,才滚一圈便变得雪一样的白,香气越发诱人了。   “船上没什么好吃的,终日都是这些,客官们可不要见怪。”   船家从矮柜里取了碗筷来。   书生也刚好写完,他倒不客气,立马去取了碗来,像这船的主人似的,又招呼宋游,又招呼那一家三口,又给他们盛汤。   宋游也分到一碗,道了声谢。   江上寒意重,碗中热气浓。   还未下嘴,手心里感受到那与外边对比鲜明的温度,便已有了几分感触。   “嗯!!”   书生的声音率先响起。   “老丈好手艺!”   “却是算不得什么手艺,谁做都是这个味道。”船家笑呵呵的,“客官只是刚喝第一口,觉得舒服,后面几天都是这样,不是鱼汤就是鱼肉混杂着煮一锅粥,多几顿也就烦了。”   “老丈谦虚了,在下年前才从这柳江逆流而上,去了逸州,当时那条船上的船家也是这般做的,可没有老丈的口味好。”   “可不敢这么说!”   宋游听着,也低头尝了一口。   鱼汤里边几乎只加了盐巴和姜,有些盐味,又去了腥气,刚钓上来的鱼自有鲜美,但也没有别的味道,至此倒也平常。   主要是后放的鱼肉片。   鱼肉片得很薄,鱼刺一根都不见了,要考些刀工和耐心。后放的鱼肉很有吃头,只在锅中滚了两圈,甚至刚吃时鱼皮处还有些脆弹,与那些开始就将鱼肉放进锅中一起炖煮的做法全然不同。   这船家倒是谦虚了。   就算确实没有多少花哨,可有时偏偏是简单的东西要做好才更难,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技艺?   “呼……”   宋游吐出热气,舒畅极了。   再低头瞄向旁边的三花猫。   “三花娘娘要吃吗?”   三花猫没说话,只往后缩了缩。   那书生又是看得好笑。   待吃完鱼汤,他才又来与宋游搭话:   “先生是哪里人?”   “逸州人。”   “哦?逸州何地?”   “灵泉县。”   “灵泉县?”   那书生顿时来了兴致:“我此行逸州,也去过灵泉县。”   “足下是……”   “竟还没有自报家门,真当是无礼了!”书生连忙笑着拱手,“在下姓傅,太傅的傅,单名一个羽字,字文栋,是栩州拢郡人士。”   “宋游,字梦来,逸州灵泉县一山人。”   “先生在灵泉县修行?”   “足下很惊异。”   “倒也不是惊异,只是有事想请问罢了。”书生又拱手说道,“既然先生在灵泉县修行,不知是否听说过阴阳山伏龙观?”   “有听说过。”   宋游仍旧淡淡的看向他。   “实不相瞒,在下此次前往逸州,一来是探访亲友,二来便是去阴阳山寻访伏龙观。”书生不由摇了摇头,露出遗憾懊悔之色,“可是在下到了灵泉县多方寻找,倒是找到了阴阳山,奈何翻遍了整座山,别说宫观寺庙了,山上一砖一瓦也没见到。”   “伏龙观很有名么?足下是从哪里听说它的?”   “倒也不是有名,只是在下爱好此道,喜欢四处搜集神鬼妖怪的传说,偶然发现,搜集到的好几个不俗的传闻中都恰好提到这间道观,好奇之下便趁此机会想去寻访,奈何无功而返,空费许多日子。”   说着他看向宋游。   “难道那伏龙观不在阴阳山上?还是有另一座阴阳山?是我打听错了不成?”   “足下有所不知。”   宋游依然淡淡的与他说:“那伏龙观颇有奇异,即使山下香客想要上香,也只得在观主想开门的时候才能找见道观,其余时候,哪怕沿着熟知的路走,也只能无功而返。”   “当真?”   “做不得假。”   “竟有如此奇事!!”   “我听说伏龙观观主懒惰成性,只有一名弟子还算勤劳,足下也许不是没找见位置,只是没有去对时机罢了。”   “妙不可言……”   书生睁大眼睛,双手作拍打状。   “既有如此神奇所在,必是仙山名府,今后若再有机会,我当再去寻访!”   “今后又是何年?”   “怕是多年以后了。”   “愿足下心想事成。”   “多谢多谢……”   宋游靠在船舱里,三花娘娘已趴在了他旁边,而他将手放在三花娘娘的背上,互相传递体温,渐渐也有了困意。 ###第四十五章 写故事的书生   早晨睡醒时,外头格外清冷。   宋游借了船家的竿,穿着俞知州赠予的莲蓬衣,坐在昨晚船家坐的位置。面前江水寒气升腾,烟波寂静,四周悄然,鱼线伸入水中,不时荡开一圈小小的涟漪,在水雾中难以察觉。   环顾四周,满目青山。   其他船客要么待在船中,要么便还在睡,只有三花娘娘端端正正安安静静的坐在他腿边,双眼紧盯着鱼线水面相交处。   船家则已开始煮早饭了。   “钓不到怎么办?”   宋游转头轻声对猫问。   三花娘娘闻言抬起头来,眼神十分平静,片刻后才低下头,抬起爪子来舔着。   宋游并不知晓她的意思。   身后响起了咚咚声,是船家在切鱼骨。   三花娘娘听见声音,耳朵颤抖,才抬起头,很小声的对他说:   “钓不到算了。”   宋游听了,表情还是很淡。   只是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三花娘娘一般要晚上才捉得到耗子,在遇到自己之前,白天若非捉到鸟儿、虫子之类的东西,若非有人来给她上供,她又吃什么呢?反正他是从来没有听过三花娘娘喊饿的。往常只以为是自己做饭及时,它又能从别的地方搞来吃的,现在看来,怕是并非如此。   “三花娘娘饿了怎么办?”   “三花娘娘习惯了饿。”   “嗯……”   宋游一抬鱼竿,一抹银白随之离开水面,被线牵扯着,精准落入他的手中。   “钓到了。”   这鱼是三花娘娘的早餐。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声音。   “先生好雅兴。”   不用说都知晓,是那位傅姓书生。   身后很快传来脚步声。   “寒江垂钓,目览山川,与猫对谈,不知多少人想有先生这般兴致,奈何无此心境。”脚步停在宋游身后,见他收竿,有些好奇,“先生才钓到这一条餐餐儿,怎么就不钓了?”   “已够猫吃了。”   “妙哉!”   书生端了另一张马扎过来,坐在宋游身边:“先生既从灵泉县来,中途可有经过逸都?”   “逸都繁华,自是要去看看的。”   “这倒确实。在下走南闯北多年,也少有见到如逸都那般繁华开明之城。”书生说着顿了一下,“阳城除外,长京则还未去过。”   “阳城如何?”   “春风十里,灯火万家,繁华如梦。”   “那该去看看。”   宋游收起鱼竿,放回原处。   书生站着转身看他:“还没问过,先生此行又是去哪?”   “游历天下,暂无定处。”   “哈哈!人生就该这样!”   书生眉毛不禁挑起,拍手称快,只觉这位先生实在太合他的心意了。   “只是为何又去凌波呢?”   “为半路卖茶的老丈送一封信。”   “就只送封信?”   “左右也不知去处。”   “妙哉!妙哉!”   书生不由得抚掌称妙,随即摇头:“可惜我此次出来已久,否则也该与先生结伴走一程!”   “也许以后有缘。”   “诶对了——”   书生似是此时才想起来:“先生既途径逸都,可有听说去年逸都闹得很大的遁地贼人一案?还有民间传得沸沸扬扬的泰安寺法师一事?”   宋游低头瞄着三花娘娘吃鱼,依然淡淡地答:   “有听说过。”   “不知可否讲来听听。”   “足下不是听过了么?”   “倒是听过了。”书生叹了口气,“不过茶馆听人七嘴八舌讲了一些,即使又给了茶钱,也没听得完整,真是一件憾事。”   “……”   宋游不由抬眼瞄了他一眼:“足下果真是对这类故事着迷得很……”   “不瞒先生,此乃在下生平第一爱好。除此之外,在下还在筹备一书,暂无书名,总之便总揽天下神玄奇妙之事。嗯,最好真实有趣。所以才对收集这类事情如此急切。”   “原来如此。”   “哈哈也不怕先生笑话!”书生说着竟是一笑,“在下从小对经义政论兴趣不大,学到现在,也愚笨不已,想要中举怕是此生无望。若是此书能顺利筹备出来,一来也算完成了一件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情。二来嘛,嘿嘿,虽不是什么值得引以为豪的著作,甚至难登大雅之堂,但凭借此书,说不得我傅某人也能如历代公卿一样,名留青史。”   宋游听完认真想了想,还真有可能。   如这位书生所说,这类书籍在这个年代只算杂书,难登大雅之堂,甚至会被一些老儒所唾弃,有些人写了书都不敢留名,怕丢了脸面。但这类书籍在这年头却也是广受欢迎的,流传度远高于名著经典。   而市面上相似的书并不算多。   一本《桃李岁时记》,写得并不算好,故事之间还夹杂了大量玄门中人才能看懂的内容,却依旧以极快的速度风靡了大江南北。   为何?   世人都对这类故事感兴趣,可写这类书的、能写得好的,却太少了。   这书生若写得好,还真可能流传下去。   宋游自然没有这个时代的腐朽思想,并不歧视这类杂书,仔细一想,能参与进一本流传千年的书籍的著作,倒也挺有意思。即使当它流传到后世时自己早已是一堆白骨黄沙,什么也不剩了。   巧之又巧,临走之时,就在那北瓦子里,云说棚中,听张老先生详细的讲了一段。   “这类故事我有不少。”   “巧了,前路还长。”   “说来也长。”   “我与先生倒酒来!”   “有一条件。”   “先生请讲。”   “我说一件故事,足下也得说一件,如此两清,各不相欠。”   “一言为定!”   “我便先讲那遁地贼人。”   “洗耳恭听。”   “这要从好几年前说起,那贼人原本姓莫,家住逸都城外,莲花村,本是一落魄书生……”   宋游声音不大,细细的讲来。   整体参考了张老先生的故事结构,从记忆中翻出来复述,自然也就带了自己的味道。同时省略了张老先生那些说书技巧、语气词,而变得像是寻常街坊黄昏时坐在村口榕树下与你讲起前段时间就发生在身边的故事。   书生听得如痴如醉,沉迷不已。   就是其余那一家三口,也忍不住坐在船舱里听,小女孩儿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想来心中也有了个充满玄妙的世界了吧?   讲完正好闻见粥香,先吃早饭。   清粥寡淡,却正好适宜这江上寒冷的早晨。   饭后轮到书生还故事了。   “在下游历阳州之时,曾在一高山隐士口中听过一个故事。”   “请说。”   “说在几百年前,阳州远无此时繁华,甚至有大妖盘踞,离了道路的所有山岭都是大妖的猎场,还常有山妖下山害人。恰逢前朝末年,政局混乱民不聊生,此时有一道人途经此处,身负青玉宝剑,在黑独山上与那妖魔周旋了整整半年,将之斩于剑下,此后阳州方才太平。”   因为缺了细节,书生的故事要简短许多:“而那道士,听说就出自伏龙观。至于伏龙观到底在哪,故事里没有,也无人知道,在下是从另外的故事里听过阴阳山伏龙观的名字,才大胆猜想,也许是同一座道观。”   “好。”   宋游露出无奈之色。   下意识试着回想了下,并未发现几百年前有哪位祖师是善于使剑的。   不过也不要紧。   可能是故事传闻出现了偏差,可能是哪位祖师下山后有段时间学着用了剑,也可能是他自己没记清楚,总之都是常见的事。   主要的是其实他并不是很想听。   伏龙观历代观主都很少留下关于自己游历的事迹,就连宋游的师父,也很少向他说起自己年轻时的见闻收获,都是怕对后人造成影响。每个人都应该有独属于自己的一条路。而太过久远的祖师,未曾谋面,其实在宋游心中,和陌生人差别也不大。   “先生觉得这故事如何?”   “故事虽大,但不算有趣。”   “哈!不曾想先生与我所见竟是不谋而合!”书生笑道,“我有一表弟,平常爱求我说故事,他就偏爱这一类,故事越大,神佛越多,故事中的人物有着越高的法力,别的什么也不管,他也觉得有趣,不过我却是不太喜欢。”   宋游稍作思索便已知晓,这书生定是想着自己也在灵泉县,也听过伏龙观,这才特意讲了有关伏龙观的故事。   “足下不用再讲有关伏龙观的故事了。”   “先生爱听哪种?”   “有妙趣的。”   “那方才便算我白讲了,再赔先生一个!”   “倒也不至于。”   “先生不必客气,在下既是要将之编整成书的,又怎缺这一两个故事,出门在外,相逢都是陌生人,还是洒脱些为好。”   “有理。”   宋游便不再拦他了,只看向旁边的小女童。   那女童一边在船边拨弄着水,一边听他们的故事,忽然之间,似是被水中光亮吸引,她趴在船沿想凑近了去看。   而水下隐隐有庞大的黑影在游动。   宋游用手指敲击船沿,吸引到小女童注意后,便笑着提醒她不要玩水,待她重新坐好后才安心,再瞄一眼江中,那道黑影已然消失不见。   谈话之间,轻舟已过万重山。 ###第四十六章 烟笼寒水月笼沙   此路遥远,这船也不是终日飘在江上,每晚也都是要靠岸停泊的。   偶尔遇到渡口,或可以靠岸的地方,船家往往会征求他们想法,临时停靠一下,宋游便也领马下船排泄。各地渡口往往有妇人卖些吃食,遇到喜欢的宋游也会买点儿,给嘴里添些滋味。   船家所说倒也没错,这船上的餐食吃一顿两顿还好,多吃两天,嘴里便有些寡淡和腥气了,好在宋游还带了一些干粮。   不知不觉行船已然六天。   接近拢郡,两旁风景便有了变化。   两岸江边有不窄的平地,至少田土都是平的,种满了油菜花,初春时节正好开放,看上去金灿灿的一片,风中也带上了油菜花的甜香。   而在这大地之上,是无数平白隆起的奇异山丘。与平常的山不同,它陡奇而小,如笋一般,人很难上得去,也没有多少上去的价值。无数座这样的小山挡在视线尽头,远远看去重重叠叠,万山如林,视线到不了多远就被挡住了。   说这山中是妖的国度,怕也有人信。   “到拢郡地界了。”   船家一边撑船一边与他说:“拢郡的山就是这样,一坨一坨的,大多都爬不上去,上边也没有地,人只能从山的中间走。”   “很好看。”   “都说好看。”   “有能爬上去的吗?”   “有呢!”   船家脸上沟壑纵横,却带着笑容,他喜欢与这先生讲话:“客官去安清,安清县最好看。到了那里找人一打听,自然知道怎么玩。若客官问小老儿怎么知道的,哈哈,每年不知多少大官人、大诗人、大才子来这里看山水,几乎都是去安清的。”   “多谢老丈。”   宋游只站在船头,眺望船边。   太阳渐渐往西沉去,还未沉入地平线,先沉入了这如笋如林的万山丛中。   最后的光线从那参差不齐又高低仿佛的山林顶上斜斜的照下来,淡金色的,能清楚看到光的形状,江中一半都是山与光的倒映,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老者撑船前行,穿着道袍的男子站在船头,整条江只这小舟独自穿行其中。   “今晚应该就能到地方。”   “好。”   船家撑着撑着,竟还高歌起来。   宋游一时觉得极美,心情也美好起来。   “老丈。”   “在听呢!”   “该准备晚饭了吧?”   “客官说得对,这就找地方停。”   “我包中还有一条腊肉,年前没吃完的,带着赶路也沉得很,便请老丈煮了,大家一起尝尝。”   “好嘞!”   于是这万山之间,柳江之上,黄昏天光之下,又多一缕炊烟。   大约两三刻钟后。   书生头发几日没有梳洗,已有些油结了,而他依旧精神饱满,用筷子从碗中捻起一片腊肉来。   腊肉两肥两瘦,三线五花,夹起来借着油灯一看,肥肉部分透明又透金,晶莹剔透,在筷子上油光光颤巍巍。赶着热乎送进嘴里一尝,一丁点儿的油腻都尝不到,只是满满的腊肉香味,透着松柏树枝的清香,不咸也不淡。   “这腊肉好!绝了!”   书生立马惊艳道,又对宋游问:“先生自己做的?”   “别人送的。”   “总归是搭了先生的福气,得谢谢先生。”书生笑呵呵对宋游拱手,筷子下个不停,边吃还边说,“在下还就喜欢吃逸州的腊肉,尤其是这用松柏树枝熏过的,别地都没这个好。”   “突然想起一事。”   “哦?先生何事?”   “逸都北瓦子,云说棚,有位讲书的张老先生。老先生见多识广,精于此道,知晓各地的玄奇妙趣之事。足下今后再去逸都访友,可去北瓦子寻访这位张老先生,若不吝啬些茶钱,礼节到了,定然不会让足下失望。”   “!”   书生哪能想到他突然说的竟是这个,听完立马便收起了嬉皮笑脸,也放下了筷子,郑重对他施了一礼。   只是作一杂书,哪有多少人会真的当一回事?还想长留青史,不轻蔑嗤笑就不错了!可只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叮嘱,他便已从这位萍水相逢的先生身上感受到了重视,一时有些知音之感。   “先生如此,小生难以为报。”   “足下尽心编书即可,当世人不理解,也许后世人会珍视呢?”   “自然!”   宋游不再说话,只夹肉吃,下点水酒。   酒是这书生出的,那一家三口也拿了些果脯来,无所谓哪个贵哪个贱,都算是搭了伙。   这样最好,互不相欠。   渐渐也到了夜里。   今夜有月亮,船家不肯靠岸,只借着月光和经验继续行船,要把他们都送到,明日好回程。   不久便听船家喊道:   “安清到了。”   船只渐渐靠岸,发出声响。   船上除了宋游,都连忙起身。   书生带着衣匣,和那一家三口中的男主人一同对宋游拱手道别。   “有幸同游,就此别过。”   “这几日来与先生同船相谈,常觉受益良多,先生即使不是道门高人,也是清修隐士,只恨此路短暂,不能与先生多待几日。”书生挎着衣匣十分遗憾的看着宋游,“不过世事常常如此,相聚相散都是缘分,便与先生道别了,日后先生若来安清游玩,可一定要来找我。”   “夜里路滑,几位慢走。”   宋游也站在船头与他们拱手,目送他们下船离开。   船家再一撑船,船又离了岸边。   这时却又听见书生的声音:   “且慢!”   只见他站在渡口石阶上,又向宋游拱手,口中道:“先前觉得江湖中人,萍水相逢,何必问来处?倒是没有问先生原在何处清修。但几日相处下来越发觉得先生甚懂我心,斗胆想问先生住在何处,日后若有缘分,再去逸州,还该去拜访。”   “阴阳山,伏龙观。”   “……”   夜里水急,船只很快走远了。   只听船家笑呵呵说:“这书生处处都好,就是有些太吵闹了。”   宋游带着笑意,却不回答,只是问道:   “到凌波县还有多久行程?”   “到凌波县里还挺远,不过那段水路有水妖作乱。那水妖大得很,寻常船只一下就被掀翻了,前几年死了不少人,现在没人敢走。好在凌波是最后一段了,去凌波的客人都在最近的古渡口下,大概一个时辰。”船家顿了下,“只是客官须得当心,从古渡上了岸,去凌波县那条路上山贼不少,虽未听说害过人命,可也常有人被劫。若是寻常客官走这条路,老儿都劝他们遇上贼人给些钱财说些好话,可免遭受皮肉之苦,遇上讲究的,也许还能留一份下来。”   “多谢叮嘱。”   “客官就不一样了,老儿听人说过,讲究的山贼除了不劫送信官差、赶考书生,还有几不劫:不劫道家先生,不劫佛家师父,不劫独行的妙龄女子,不劫迷路的幼小顽童。嘿嘿,至于有多少山贼是讲究的,老儿可就不知道了。”   “老丈回程还好接人吗?”   “不如那边。”   “回程得要几天?”   “十天,十一天。”船家笑着说,“这一趟运气还好,碰见个拖家带口的,又遇上客官你,平日里一趟可带不了这么多人。”   “也是辛苦。”   这么算算,这位老丈跑一趟来回下来,少说能有一千多钱的进账。运气好可能有两千多,运气不好估计也有大几百的样子。一个月肯定跑不了两趟但也不至于只跑一趟,收入还是算不错了。不过水路很长,这一路上又要撑船又要做饭,也是辛劳。   “辛苦赚来自在食!”   船家的声音混杂着水花声传来。   宋游眼前不禁一亮,一时好似被船家踏实又满足的态度感染到了,又惊讶于这样的一句话能从一位普通船家口中说出。   但很快反应过来,这其实也是傲慢的,既无礼,又不该。   总而言之,得了一句好话,就好像三伏天得了一阵凉风,三九天饮了一杯热茶一样,又像是出门逢了好运,惊喜而又让人心情愉悦。   心里软了,月光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大约一个时辰后——   宋游将被袋搭上马背,见三花猫在船头轻巧一跃,便跳上了岸,自己也随之一步跨出。   再回身看身后的马。   “慢些,不急。”   只见水波荡漾,船只缓缓悠悠,满耳都是水花声。   月光下马儿小心又紧张的走到船头,本待往岸上跳,听了他的话竟又收回了马蹄,又挪动着找了个更稳妥的位置,这才稳妥上岸。   船家在船头看着,笑而不语。   活得久了,又见得多了,其实有些道理无需书中得,自然会通。他早就看出了这位客官的不凡,只是他一个船家而已,又去多问什么呢?   “先生夜路慢走。”   “老丈也请慢些。”   船桨一撑,小舟便又离了岸。   待船走远,宋游才收回目光来。   只见月光下江水晃荡,波光粼粼,水花拍岸。江面寒气升腾,倒映着明月,又被月光镀上了一层朦胧,好似碎星点点,江水生光,仙境也不过如此。   再低头寻一寻,三花娘娘到了一处新的地方,又开始跑来跑去,这里嗅嗅,那里闻闻,好似全然没有听见他的话。   “走了。”   “好的。”   依旧是道人在前,马儿在后,三花猫时前时后时左时右,直到道人说要请她帮忙探路后,她才老实走在前面。   要去寻今晚的露宿之地了。   明德二年,正月中旬,游完柳江。 ###第四十七章 家书抵万金   山高皇帝远,草密贼人多。   宋游一夜歇息之后,从渡口往凌波县走,将近百里的行程,除去山路弯折难行、草盛林密之外,光是把他们拦下来的山贼就有两伙。   不过两伙山贼都没有为难他,见他是个真道人,也就放他走了。   要说银钱,宋游身上倒还有些。   出门时带了大概二十两银子,金阳道上一众客商赠了十来两,遁地贼人的布告赏金又有二十两。不过逸都消费挺高,住了半年,宋游几乎没有在生活上亏待过自己,虽然零零散散也有些画符的收入,还是花了近二十两。   剩下的本来想买匹马骡,再剩一些留作开春后再次启程的原始资金,之后有钱就放肆一点,没钱就节省一些,其实于他而言都无所谓,不料得马并未花钱,便省了很大一笔。   要是这些山贼知晓他身上有将近三十两银子,怕也不会这么轻易放他走。   到凌波县已是第二天上午了。   宋游根据太阳的方向分辨北方,但其实也不是很准,一来日出不见得是正东方,二来城区东西南北划分不见得精确,半找半问,终于到了北城。   这时已经接近中午。   寻到干枣巷,又问陈汉家。   到家门的时候,太阳已过头顶,宋游站在门口,只希望这陈汉没有搬家,今日也在家中。   送信已是极难,就别再添困扰了。   于是轻扣门环,笃笃声起。   里边很快就有了说话声和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门口,可也许是午休刚起,整理衣衫,没有立马开门。   只听里头传来中年男子的声音:   “找谁?”   “陈汉陈公。”   “先生又是何人?”   宋游看见他凑近了门缝,借门缝看自己。   “我本山野清修散人,游历山河,受陈公之父所托,带一封家书来。”   “家书?从哪来?”   “逸都城外,道边茶摊。”   咣当一声,木门被立马拉开。   门内是个黑瘦的中年男子,衣衫散披,蓄着胡须,面容沧桑,震惊又恭敬。   “我就是陈汉!”   “那便找对了。”   “先生真从逸都来?”   “做不得假。”   “那可有一千六百里路!”   “水路好走。”   “先生啊……”   “不必如此。”   “快快请进!!”   这中年男子嘴皮子都在打哆嗦。   宋游便也随他跨进门中。   里头有个院子,不大也不小,还养了些鸡,倒是可以牵马进来。   “我家马儿听话,不必拴绳,不会乱走。我家猫儿也懂事,不会伤到足下的鸡鸭。”宋游说着,随手从被袋里抽出竹筒,递给这男人——   “算是不负所托!”   陈汉立马伸出双手,颤抖着恭恭敬敬接过竹筒,当即拧掉泥封,拆出信纸,捧在手里才读两三行,便已红了眼眶。   读完之后,顿时嚎啕大哭。   宋游只静静站在旁边看着。   哭声之中听不清话语,只隐约分辨出什么“孩儿不孝”、“谢谢先生”之类的话。   而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家书果真能抵万金啊。   不久里头有人听见哭声走出来,是个妇人,见状连忙搀扶起陈汉,掏出手绢擦掉他的涕泪,又是询问,又是安慰,好久才将他劝住。   “让先生见笑了。”   “哪里的话。”   “俗话说得好,父母在不远游,可怜我这为人子的,远在千里之外,竟都两三年没有回去了,惹得老母思劳成疾,还得请人带信来……”   “世事哪有书中那般轻巧。”   “快!三娘!杀鸡!”   “知道!”   妇人大概也知晓是怎么回事了,一点不敢耽搁,立马便去外头捉了鸡来。   这年头谁都知晓送信的难,有人不远千里送信而来,可不是给了路费就算了了的,好吃好喝只是礼节,其中情谊难以偿还。   于是在这下午时分,陈家又起了炊烟。   看这样子,自己竟是第一个到的。   宋游更愿意认为是山高水远,道阻且长,其余人陷于路远,惧于山贼,或有自己的事耽搁了,并非有意送不过来。   或许有人还在半路之上。   “先生!”   “嗯?”   “先生今日也别走了,家中虽然简陋,却也有先生休息的床铺,比城中旅店、城外寺庙还是要好些。”男子红着眼对他说道。   “恭敬不如从命。”   此时推辞并无意义,只是让人平添亏欠罢了,况且宋游确实需要一落脚之地。   就在这时,院子外头竟又有了敲门声。   “咚咚咚。”   没用门环,比宋游力度稍大。   陈汉连忙抬起袖口,擦掉了面上湿润,与宋游说了一声,便快步往外走去。   君子不立瓜田李下,宋游也随他出去。   还未走到门口,便已喊道:   “敢问……找谁?”   外头传来的则是一道女声:   “这可是陈汉的家?”   陈汉回头看了一眼宋游,不敢耽搁,走到门口便立马拉开了院门。   “正是!”   外头一名江湖人,男装打扮,步巾裹脸,身材与正常一般高,左手提着一柄样式简单的长刀,手腕绕着缰绳,牵着一匹黄色西南马,右手则拿着一个装信的竹筒,满身疲惫风尘。   她看了一眼屋中,着重瞄了眼宋游,随即便立马看向陈汉:   “你就是陈汉?”   “正是!”   “受你老父所托,给你带信来。”   说着她把竹筒递给陈汉,说话间有着江湖人的干脆洒脱,顿了一下:“不过好像已经有人赶在我的前面了。”   她看向宋游,宋游也看向她。   宋游向她点头致意,她则小声笑了一声。   千里之远,山水重重,又贼匪横行,前路难料,这条送信路不是常人可以到得了的。本事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信义与坚持。   陈汉自是感激不已,连声道谢,立马又将他们一并请进去。   红黄两匹马便并排站在院子里,三人则在堂屋中落座。   陈汉再看一遍信。   这封信的字迹又不一样了,显然是不同的人写的,甚至措辞也有不同,不过表达的意思却是相同的。不用多想便能知道,定是老人不好意思劳烦一位官人一口气把所有的信都给写完,于是请了不同的官人分开写。再次读来,不仅思念依旧,还能想象到老人请求一位又一位的官人,又在他们面前诉说自己对孩子的思念的场景,而这些官人也感怀于老人的思念之情,将那些啰嗦的口头语耐心整理,化作信上的文字,每个都写得不一样,又都一样的写得格外用心。   陈汉读来,不免又哭一场。   三花猫跳上桌案,凑近看着他哭。   女子则取下了裹面的步巾,里头是张有些圆的脸,纵使满面风尘,嘴唇也干裂了,还是难掩五官秀气和幼感。用这张脸行走江湖,恐怕只有刚砍完人提着带血的刀时才有几分威慑力。   然而她一转身,便对宋游拱手:   “江湖中人,先报名号,我本姓吴,取名所为二字,逸州西山派弟子,先生如何称呼?”   声音却比长相粗糙许多。   “姓宋名游,字梦来,逸州灵泉县一山人。”   “名字不错。”   “足下姓名亦多有道韵。”   “倒确实是青成山的一位道长取的。但我觉得不好听,怕是那道士随口说的。”   “此名合适男子。”   “江湖女子,多取男名。”   “原来如此。”   宋游只觉得自己又长了一点知识。   “你走的哪?居然比我先到。”   “走了段水路。”   宋游这时才隐约分辨出,当时从茶摊出来,走出没几步,回身看去时,那卖茶的老丈又在问一群江湖人去哪,那群江湖人中就有她。   好在没过多久,记忆未曾褪色。   说未曾褪色也是不对的。   若非这女子拿了信来,此时又与他交谈,而只是路旁偶然遇到,定是与记忆关联不起来的。   于是他又补了一句:   “又见面了。”   “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   “哦?”   “之前逸都庙会,我好像就见过你一次。”江湖女子把刀放在桌上,语气一点也不扭捏,“当时看你一身道袍,长得也嫩,还挺显眼,后来转了一圈回来又见你去找那变戏法的汉子,嘿嘿,我们还在猜呢,多半是被那汉子偷了钱吧?”   “有缘。”   “有缘有缘……”   女子反复念叨一遍,却是继续盯着宋游,目光急切:   “可是被偷了钱?”   “足下和同行人打了赌?”   “哈哈倒是没有。”   来自女性的爽朗的笑声,是宋游在这个时代很少听见的。   “我只是好奇心重。”   “足下是个妙人。”   “江湖中人,萍水相逢,明天一别,天大地大,谁也遇不上谁,我劝你不要扭捏,快快说来。”   “有理。”   宋游眯起眼睛,连连点头。   这话也是有妙趣的。   随即才小声说:   “是。”   “我就知道!”   女子似乎感到满意,又问:   “可要回来了?”   “要回来了。”   “那汉子倒是讲究。”   “是。”   “不过他好像当晚就被抓了,不会是你去报的官吧。”   “这倒不是。”   “我觉得也是。听说当晚那伙人刚想跑,结果冬日惊雷,晴空霹雳,把他们打了个半死。多半是岳王爷爷显灵,才捉了他们。”   “也许。”   宋游谈兴并不算高。   陈氏夫妇很快端了饭菜来。   一整只大老母鸡,用香菇炒的,满满一大盆,喷香爽滑,加一盆煎的二面黄,仓促之下,也都是待客的好菜了。   女子并不拘束,大口吃肉。   宋游也不说话,边吃边喂猫。   桌上渐渐堆了一堆骨头,实在畅快。   陈汉对明显江湖人打扮的女子有些畏惧,但人家千里迢迢送信来,自己又如何能落了礼节,于是也请女子留宿家中。女子一边吃着肉,也是极其爽快的答应下来,但也知晓他们心中顾虑,说自己明早就走。 ###第四十八章 柳江大会   饭后两人都在院中喂马。   这时已是正月下旬,天气很不错,太阳不晒也不冷,一阵春风徐来,门外老树沙沙的响,舒服极了。   女子斜着眼睛瞄着宋游的马。   “你这马不要缰绳?”   “马儿听话。”   “也没有马鞍。”   “我不骑它。”   “倒是有趣……”   女子继续上下打量着宋游这匹马,似乎很感兴趣,像是后世男性聊车一样的语气:“看起来像是一匹北元马。”   “是。”   “我在逸都的时候,也想买匹北元马,但是翻遍整个马市都没有几匹,还贵得要死。”女子摇了摇头,“买不起买不起。”   “今年马少。”   “听说朝廷又有打仗的意思。”   “我也曾听说过。”   “你这马虽然看起来有点矮瘦,怕是在肚子里的时候生过病或者母马饿了肚子,但怎么也是一匹北元马,看起来也健康,算捡了漏了。”   “是。”   “多少钱?”   “故人送的。”   “啧啧……”   女子连连咋舌。   虽是夸奖宋游的马,但她却一直在喂自己的马吃草料,喂得很仔细,另一只手在鬃毛上抚个不停,看来也是一个念情的人。   这时像是忽然想起,她一个转头:   “对了!我也走了水路,怎么没你快?难道你一路上一点都没歇不成?”   “歇了两天。”   “那你走得也算快了。”   “独行轻巧。”   “倒也是,我就是被拖累了。”   “足下的同伴呢?”   “我们只到拢郡,不到凌波。我有几个师兄弟半途晕船晕得厉害,就在安清下了,我独自来的这里。”女子说道,“话说回来,接这信本来就是我的决定,也没必要让大家都跟着我跑一趟。”   “有理。”   “你路上遇到山贼了么?”   “遇到了。”   “你怎么脱身的。”   “跟他们说,我只是一名游方道人,一身清贫,唯有一猫一马相伴同行,请他们放我过去。”   “这就行了?”   “差得不多。”   “嗯……”   “……”   “你不好奇我遇上山贼了没?”   宋游立马会意,恭敬问道:“不知足下遇到山贼了么?”   “遇到了。”   “足下又是如何解围的呢?”   “吓走一伙,砍翻一伙。”   “足下好武艺。”   宋游瞄了眼她手中的刀,隐隐还有血腥气,想到在逸都遇见她时,他们少说也有十来人,那西山派应是江湖名门才对。   女子忽然又对他问:   “你去哪里?”   “啊?”   “问你此行去哪?”   “游历天下,暂无定处。”   “有意思。”   女侠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嘴边露出笑意:“游方道人?”   “是。”   “就靠你这一人一马么?”   “还有只猫。”   “哦,还有只猫……”女子不由笑了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带猫远行的。而且这猫还这么听话,不拴绳竟也不跑了去。这马也不拴绳。你们这些道士养的动物都这么神奇。”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你该是有些本事的,难怪敢孤身走江湖。”   “我是道人,寻常山贼也不会为难于我。”   “天下之大,光靠这身道袍,也没有那么好走。”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听不懂。”   “只要愿意走,就总能走到。”   “那你明天去哪?”   “也许去安清。”   “安清县?”   “是。”   “你也是去柳江大会的吗?”   “柳江大会?是什么?”   “你不知道?”   “不知道。”   “在云游天下之前,你没混过江湖吗?”   “常在道观清修。”   “那你去安清干什么?”   “来此地的路上,见一路山水甚好,听船家说,最好看的就是安清了,所以决心去看看。”   “那你来这里又是做什么?”   “送信。”   “只是送信?”   “左右也不知去处。”   “你以前知道拢郡?”   “不知道。”   “有趣……”   女子多看了他两眼。   本以为他也是顺路,就算不来凌波县,也是要来拢郡,才会带信过来,却没想到,他只是纯粹的游山玩水,想到哪里就到哪里,为了送一封信就到了这千里之外的陌生山水中来。   这个道士很妙,有些意思。   “安清山水确实好,十里画廊,不过我也只是听说过,这也是第一次来。”女子笑笑,“看完山水,你倒是可以去柳江大会凑凑热闹。”   “敢问足下,何为柳江大会?”   “柳江大会是江湖盛会,原来是我们西南几州江湖人士聚集起来,比一比武艺,论一论酒量,谈一谈生意,若有恩怨纠缠,这里人多,也可以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是和是打就此说通。五年一度。你不混江湖的话,不知道也正常。”   “原来如此。”   “不止如此。”女子说,“后来柳江大会慢慢扩大,西北的江湖帮派也来了,再到后来,东南的江湖帮派也都来了,到现如今,已经成了江湖上最大的一个盛会,除了最西北和最东北离得太远以外,就连很多不混江湖的人都会赶来,要么看个热闹,要么找些财源,要么寻些高手招为门客,总之非常热闹。”   “多谢告知。”   “你想去?”   “想。”   宋游几乎没有思考。   既是出来游历观天下,有缘遇到如此大会,又怎能错过?   可别讲江湖粗陋。   出来游历半年,若问宋游有哪些收获,从上往下数,“不可傲慢,保持谦逊”该排在前三。   不可傲慢于这个世界,不可傲慢于这个时代,不可傲慢于船家老丈。   自然也不可傲慢于江湖。   何况江湖精彩纷呈,风风雨雨,既是这个时代的重要组成部分,又迥异于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其它部分,是不得不去一观的。   “敢问柳江大会在何时何地举办?”   “二月二,安清马蹄山。”   “多谢。”   “客气。”   女子很随意摆了摆手,她的马是很纯正的西南马,比宋游的马还要小些,此时也差不多吃饱了,只见她拍了拍马脖子,又对宋游问道:   “下午你去哪?”   “不知。”   “我要出去逛逛这凌波县,我倒要看看,这么偏远难行、山贼满地的地方,有什么特别的……你要不要一起?”   “有缘自会相遇。”   “那我先去!”   女子也不在意,转身就走。   虽然只是出门闲逛,可她还是带了长刀,只是没再牵马,独自出门,身影很快消失在下午明亮的阳光中,倒也潇洒。   宋游也觉得这人有趣。   过了会儿,见屋中陈氏夫妇已开始收拾东西,要回逸州了,他独自待在这里也是无趣,还要劳烦陈汉来陪他说话,便也带猫出门了。   且去逛逛这偶然相逢的凌波县。   凌波县依山而建,整座城在大山之上,山下就是柳江。   传说古时有大妖作乱,趁雨季引来滔滔洪水,水漫千里,波涛汹涌,三年不退,有一部分幸运的人逃到了这座山上,这才捡了一条命。后边为防止大妖再度作乱,便在山上建了城,取名凌波。   别看是县,其实很小。   总共也就这一片山,只是山路难行,上上下下,既费体力,也费时间。   这里爱吃牛肉,不知是天高皇帝远,还是地方习俗原因,本身就管得不严的关于私自宰杀耕牛的禁令在这里更是仿佛不存在,到处都是牛肉摊,卖得也不贵。在这里吃牛肉倒是比其它地方要更方便一些。   “牛角梳……”   宋游停在一个摊位前。   随手拿起一把梳子,见做工精细,心里喜欢,在三花娘娘背上滑弄两下,也挺顺手,便讲价买了下来。   顺便买了新的牙香筹。   黄昏之时,逛回干枣巷。   这巷口如甜水巷一样,前人栽了一棵大树给后人乘凉。后人也不浪费,每逢黄昏清晨,或别的闲暇时候,便来这里歇凉。   大人们下下棋或聊些家长里短的话,小孩儿就绕着树满地乱跑,高低都是小孩儿们的叫声,刺耳得很。   这里今天倒是不同。   因为有老人讲古。   何为讲古?   就是年长者给年轻人说书讲故事,或者讲些年轻人没有见闻过的事,以这种妙趣的形式,传递智慧和人生经验。在这个时代,这是年轻人极重要的获得智慧和经验、了解世界的渠道之一。   一群人围着古树,或坐在石阶上,或坐在石头上,或端来板凳坐着,甚至有小孩儿爬到了树上去,趴在树枝上盯着下边。   那名吴姓女子也在这里,抱刀靠墙。   见宋游过来,她朝他招手。   宋游便走了过去,既不扭捏,也不在意,在一户人家的门口随意坐下,三花娘娘也乖巧的跟过去,坐在他身边,好奇的看旁边的小孩儿。   也有小孩儿被她吸引,目不转睛的与她对视,只是碍于宋游和拿刀的女子,一时不敢靠近。   “这可是有缘?”   女子低声问宋游,不敢打搅老人说话。   “有缘。”   宋游小声答道。   这时老人讲的是前朝的故事。   这种是业余讲古,没有说书人的技巧,故事结构也没有那么完整,讲着讲着,还要想一想,像是普通邻居在讲去年发生在隔壁村的事。但这朴实的说法也自有它的乐趣,不时有人插嘴询问,便与老人讨论一通,又说又谈,很是随意。   讲着讲着,小孩儿们便不乐意了。   要是讲古代英雄的传奇故事他们还能勉强听得进去,偏偏讲些公卿宰相,相比起来,他们最想听的是神鬼妖怪的故事。   老人心软,宠爱他们,这便讲来。 ###第四十九章 树下讲古   说十年前柳江发大水,江中石桥被从中间拱断,其实不是大水所致,当日有人经过,见水下有黑影,很长一条,多半是走龙。   也是这“龙”拱断了桥。   可惜没有走成,也就没能成龙,后来便长居江中,为祸一方,前几年吃了不少人。   说前年城外罗家湾有户人家死了人,奈何家里贫穷,买不起棺材和坟地,尸体放在堂屋吸了人气,许久也不见臭,指甲头发越长越长。最后村里的人害怕得不行,才凑了钱买了地,草草埋葬。   结果当天晚上雷雨交加,尸体竟从土中爬出,痕迹一直从坟堆延伸到了村口。   好在它爬得慢,刚到村口天就亮了。   又说城外乱葬岗常常闹鬼……   老人的故事当然不全是真的。   有些是编的,别人编的,自己编的。有些是听说的,年轻时听过的,甚至年幼时听过的,都记到了现在,又传给下一代。   也有些确实是亲眼见过。   这些故事倒也不见得多有妙趣,甚至很多都很短,只一两句话就说了一件事,可胜在离身边近,很多就在城外、城中甚至旁边街道。其他大人们有时也会加入进来,你一言我一语的丰富它的真实感和细节,要么说自己也看见了、也听说了,要么便按照自己的想象或听闻,煞有介事的解释这些妖鬼出现的原因,当然了,也都是神玄奇诡的词语和道理。   很多很真实的鬼怪传说就是这么来的。   一代代传下来,假的也成了真的。   至少这些孩童便深信不疑。   只见他们被吓得睁大了双眼,既害怕又兴奋,不舍得离开。   有些性子好强的,怕落了面子,不是找些闲话来讲,就是到处乱动,以蹩脚的演技来装出自己并不害怕、并不在意的轻松样子。亦或是询问同伴怕不怕,但凡对方有一丁点迟疑,心里就受到了安慰,立马笑话起他来,用这种方式来冲淡自己心里的恐惧,好迎接这种令人上瘾的刺激感。   不过老人胸中储量也有限,又常常在此迎合这些小孩儿的喜好,差不多也快被榨干了,讲了几个,便也有些讲不出来了。   奈何小孩儿们缠得厉害,他说嘴干,就去给他倒水,他说累了,马上就有人来捶背,实在没法,左思右想,老人目光一转,看向了抱刀站立一旁的女子:   “你们别缠着我了,去缠这位大侠。”   小孩儿们瞄了眼女子,却是不敢上前。   哪个少年不慕江湖?这位江湖侠客先前刚一来,就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偷偷不知瞄了多少眼。可听多了故事里江湖侠客杀人的故事,心中除了向往还藏着几分畏惧,哪里敢随意与这陌生大侠搭话?   “不要害怕,这位大侠听了这么久,肯定也是个爱听故事的人。江湖人行南闯北,必然有些奇妙经历,说不定还亲自遇过妖怪和鬼呢。你们凑近去说几句好话,也许他会说给你们听。”   闻言女子转头,竟真的看向这群小孩。   终于有个胆大的,用那双纯净又胆怯的眼睛看向她:   “大侠?你遇过妖怪和鬼吗?”   “遇过,不少。”   女子开口说道,声音冷静,看向这小孩儿的目光却很柔和,不觉带起笑意:“我还亲自砍死过妖怪和鬼嘞……”   “啊?”   众人顿时大吃一惊。   既吃惊于这位裹面的侠客是个女子,又吃惊于她所说的话。   小孩儿们则眼睛发光。   “真的吗?”   “我给你们讲一个。”   “好。”   小孩天生亲近女性,人类又有照顾幼童的本能,双方之间不再沉默,便立马亲切了许多。那侠客的身份一旦没了疏离,便只剩下了向往。   只听女子略显粗糙的声音:   “那是去年的事了,哦,现在已经是新年了,那就是前年的事了。   “有一次我从逸都,哦,逸都就是逸州的治所,逸州和这里挨着的。我从逸都回师门的路上,哦,师门就是教我武艺的宗门教派。   “我回师门的路上走了一条近路,半路走错了,耽搁了很多时间,带的干粮也吃完了,饿得不行。   “那会儿是秋天,山里倒是有野果子,也能打点鸟儿来烤,不过野果子酸得要死,鸟儿干烤也难吃得要命。   “刚巧见远处有人烟,过去一看,是一个庄子,庄上最有钱的一户人家在办白事。   “嘿!我一想!这不得去吃一顿?   “我也不白吃,我就说我是老人的远房侄女,从小上山学武去了,再赶个礼,了不起再给他磕个头,不也就得了?那么多人在那吃饭,莫非谁还会来找我问个清楚明白?   “我就去吃了!”   看见一群小孩儿露出聚精会神、又紧张的表情,她的语气多了点笑意。   “吃饭很顺利。   “饭也好吃,大鱼大肉。   “很久没吃过这么好的饭了。   “习武之人本来饭量就大,又饿惨了,吃得我很过瘾。啧啧,你们是没吃过我逸州的席,最好是有钱人家的席,那叫一个好吃。”   就几句话,别的什么也没描述,仅靠她那语气,便成功调动起了小孩儿们的胃口。   有人都开始咽口水了。   还有人问都有些什么菜,女子也一一答来。   说了两句别的话,她又转了回来,接着道:“吃饱喝足,人都散了,我不想走,就随便找了个地方睡觉。睡到半夜,感觉有人推我,睁开眼睛一看是个老头儿。我看他身上穿的衣服料子很好,多半是这户人家的主人,而且他年纪也大了,我就没多少戒心,后来回想起来,有人能趁我熟睡不知不觉靠近我身边,推我我才醒,我应该会立马抽刀的。   “后来他跟我说话,问我是谁。   “我说我是棺材里那个人的远房侄女,他说他不认识我,我说我从小就上山学武了,他说那个人没有侄女儿。   “我还想编点故事,结果一想啊,我都已经吃饱喝足了,明天拍拍屁股就走,而且我礼钱也给了,头也磕了,吃你一顿饭又怎么了?就凭你们还能叫我吐出来不成?”   女子手臂夹着长刀,右手打左手,啪的一声:   “我就直说了,我只是路过的,走错路了,带的东西吃完了,实在饿得没有法了,看这里有人办席,所以过来赶了个礼,吃一顿饭。   “那老头儿笑了。说这里来的大部分人他也都不认识,有些十几年都没见过了。有些人每次不仅打空手来,走的时候还得要点钱。还有些就只是纯粹来吃顿好饭,头都不肯磕一个。至于他们以前交往的好友,现在就算还没死,也都老了,走不动路,全都来不了,今天来的这些人,还不如我这个蹭饭的有诚意。   “我也笑了。   “后来和他多聊一会儿,觉得困了,就睡了。”   古树下没有别的声音。   大人们若有所思,小孩儿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她,三花娘娘虽然觉得还是爬上这树捉鸟儿更好玩,但还是乖巧的坐在宋游身边,用尾巴环着小脚,低头舔舐自己胸口的毛,要梳得整整齐齐。   “再一觉醒来,是第二天早晨了,雾蒙蒙的,有人来找到我,说我是贵客,要请我去上桌坐,吃最好的席。   “这还用想?   “肯定是昨天晚上那个老头儿和我聊得投缘,觉得我人不错,这才让晚辈来请我。   “结果路上他们给我说,是昨天晚上他们做了梦,梦见已经死掉的父亲告诉他们,我是他很久没见的远房侄女儿,叫他们好好招待我。他们睡醒后又惊讶又觉得神奇,互相一商量,就来找找看,结果没想到还真找到我了。”   这时小孩儿们已惊呼出声。   “我起初还不信,结果我凑到棺材前一看……哦,不晓得你们晓不晓得,我们那办丧事,法事期间棺材是不盖严的,要留一条缝,做完法事之后才会盖上盖子抬上山埋,所以凑过去就可以看到里头的人。   “我凑过一看——   “就是昨晚那老头儿!   “衣服都一样!”   小孩儿们睁大了眼睛。   “后来呢?”   “后来我就在那吃了顿早饭呗,走的时候他们还给我准备了鸡腿、肉干和包子,找人给我指路,还非要给我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是多少钱?”   “大概六千吧。”   “六千是多少?”   “反正很多。”   “你要了吗?”   “哈哈怎么可能?这么大一笔钱,我哪里好意思要?我只是去吃饭的,吃饱喝足也就该走了,不过鸡腿和肉干我倒是带回师门了,给我的师父啊师兄弟们都尝了尝,好吃得很。”   “哇……”   女子所说这个故事,比起先前老人所说的,既没那么玄幻,也没那么吓人,可亲身经历,胜在真实,其中的细节,讲时的感情神态,都不是老人所讲的故事能比拟的。   而且这个故事其中自有妙趣,小孩子们不知道妙在哪里,听来却也觉得喜欢。   “再讲一个。”   “女大侠再讲一个。”   “姐姐~”   “嘴巴真甜!我倒遇见过好几次妖怪和鬼,也听说过不少,不过今天不想讲了。”女子说完,又斜着眼睛瞄了眼旁边的道士,见这道士一副若有所思的回味样子,不由轻轻一笑,对小孩子们说,“这旁边就站着一个道士呢,你们不去缠着他,缠着我干什么?”   一群小孩闻言,又看向了宋游。   许是先前与女子的相处给了他们经验和勇气,立马便来缠着他讲。   宋游实在经受不住。   听了这么久,又不好离去。   他也没有想到,前些天在船上才讲了不少故事,现在又要在这里讲。   只是同一个故事不讲二遍。   那讲什么呢?   “……”   宋游看看面前这群幼童,见他们之前听了不少吓人的故事,刚刚听了女子讲的,已经缓和了一些,但恐怕也只是暂时的,等回了家,到了夜里,多半还是会被吓得睡不着觉,甚至一段时间都有阴影……   那就再冲淡一下吧。   于是他低头瞄了眼脚边乖巧的三花猫:“我也讲一个我真实见过的故事,一个路边的猫儿庙,猫儿神的故事。”   三花猫闻声抬头,疑惑盯着他。   宋游却只是微微笑:   “大概去年夏末秋初的时候,半年前了,我下山游历,走金阳道,见到一个小庙,小庙里供奉的不是人,不是仙,而是一只猫……”   宋游也细细的讲来。   脸上忍不住带上微笑。   三花猫起初不解,后来也发起了呆。   时间常常带来一种恍惚感。 ###第五十章 牧童骑水牛   这个故事并不长。   当然省却了王善公,省却了他受王善公所托与找三花娘娘的事,只说自己在那里见到了一座猫儿庙,猫儿庙里有位小猫神,自己晚上借宿时与那猫神交流谈话,知道猫神辛苦,兢兢业业,帮人捕鼠,后来下山一问,果然如此。   或许正是因为省却了和王善公的交流,省却了小猫神的麻烦,又或许是因为宋游讲故事的本领不算高超,显得不那么惊奇有趣,小孩儿们在听的过程中并没有之前那么大的反应,有人听完后还有些不太相信。   倒是有几人觉得会说话的猫儿可爱。   好在宋游也算过了关,正巧天色渐晚,旁边街巷里陆续传来呼声,这些小孩儿一听,便立马撒腿飞奔回去了,像是一群麻雀一样。宋游也带着三花娘娘和那女子一同往陈汉家走。   早春仍有寒意,晚风习习。   “你的故事不错。”   “足下的故事也很妙趣。”   “我也这么觉得。”女子毫不扭捏,“我觉得那是一件奇妙的事,和我其它时候走夜路闯了鬼不一样,恐怕我死之前都会记得。”   “足下人生丰富。”   “少来了。”   女子淡淡瞥了一眼宋游:“你讲的故事虽然跟哄小孩儿差不多,但我听得出,那也是真的。”   “怎么听出的?”   “表情,语气。”   “怎么说?”   “你很喜欢那天的相遇。”   “原来如此。”   “明天你去安清?”   “是。”   “我觉得你人不错,能这么远送信过来,还带着一只猫,不会是个烂人。我本来想说你明早跟我一起,这路上山贼多,你之前运气好,明天不见得每个都会放你走,我可以护你一程。”女子说着停顿一下,“不过下午叫你一起出去逛,你没答应我,我也不好再邀请你。”   “足下误会了……”   “不必解释!既然你与我讲缘,那便这样,我们明早自然睡醒,自然出门,若能碰上,就说明有缘,便同行去安清,不行就算了……”   女子说着看向宋游:   “如何?”   宋游想了想,微笑说道:   “善!”   “善什么善?”   “好!”   “……”   两人已跨进了院门。   陈汉赶忙出来迎接。   本以为晚上能吃到牛肉,这里的牛肉和猪肉差不多价,勉强算个特产了,宋游其实有些馋。奈何陈汉是经商的,见识并不少,知道道士不吃牛肉,竟是贴心的买了猪肉羊肉来,做了一大桌子。   总归也是肉,宋游仍然吃得畅快。   晚上便睡在院子左边的房间。   被褥什么也都干净整洁。   三花娘娘走到床边,乖巧的任宋游扯起他的道袍衣角,为她擦拭脚底,同时仰头对他问:“道士,你为什么要跟他们讲三花娘娘的事?”   “嗯?”   宋游想了想:   “因为三花娘娘品性高洁,又很可爱,小孩子应该听这样的故事。”   “小孩子好像不喜欢这样的故事。”   “擦干净了。”   “哦!”   三花猫跳上床,又继续盯着他看。   “是因为三花娘娘太好了,他们不相信有这样的猫儿神。也因为他们想听的是让人害怕的故事,而三花娘娘只会讨人喜欢。”宋游也在黑暗中摸索着钻进了被窝里,“这和三花娘娘无关。”   “哦……”   一人一猫的声音都很轻。   又讲了一会儿话,渐渐睡去。   宋游迷迷糊糊做了一梦。   梦中是一道观,观中有位老道,是一位老坤道,头发花白,面容也显出了老态,她拆开信封,取出一封信纸,满纸的墨香……   不知她读信时又有何感触。   ……   次日清早,睡到自然醒。   陈氏夫妇为他们准备了早饭和洗漱的水帕。   宋游自是恭声道谢。   洗漱完毕,来吃早饭,见那位女侠的黄鬃马仍然在院子里,却不见她人,于是边吃边问:   “那位女侠还没睡醒?”   “还没有。”   “陈公东西可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   “准备何时启程呢?”   “等小人二叔到了就走。”   “陈公可要与我同行?至少能平安走到渡口。”   “多谢先生。”   陈汉说着顿了一下,露出为难之色:“只是昨日吴女侠已与我说好,让我们一家等她睡醒,随她同行……”   “也好。”   “辜负了先生好意……”   “哪里的话,那位女侠敢孤身走山路过来,本事定是极好的。”宋游笑道,“只是承蒙足下款待,未能报答,有些遗憾。”   “先生折煞小人了……”   宋游吃完了饭,那女子还没醒,他也不等她,只遵守着二人约定,收拾好东西,与陈氏夫妇道别,拿了剩下二百文的送信钱,便出门了。   刚出院门,才到巷口,又遇上昨日听他讲故事的一个小孩儿,跟在他家大人身边,由对面走来。   这小孩儿偷瞄着他们,再三犹豫,还是壮着胆子与他打招呼:   “小先生你走啦?”   “走了。”   “那个女侠呢?”   “也快走了。”   “你们慢走哦……”   “多谢。”   双方交错而过时,小孩儿被猫吸引,便下意识矮下身去,伸手想摸三花猫,却不料三花猫机警得很,一溜烟就往前窜出一截,停下来回头来盯着他。   小孩儿便咧嘴笑,挥手与她道别:   “猫猫也慢走。”   三花猫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偏头思索片刻,竟也学着宋游的语气,开口说了话:   “多谢。”   声音轻轻细细,极度悦耳。   小孩儿顿时呆住。   旁边的大人也睁大眼睛,被吓了一跳。   三花猫则满意了,迈着轻快的小碎步,跟上了宋游和马,最后再停步回头看他们一眼,便小跑着过了转角了。   “你呀……”   宋游摇头微微笑。   仔细想想也有妙趣——   也许今日过后,自己和三花娘娘也会成为别人口中的故事。多年之后,甚至数十年后,现在的这群小孩儿都已经老了,也许还会在一群顽童的央求下把今日的故事讲给他们听。   ……   此去安清,多是原路而回。   山水依旧秀美。   道路两旁一座座山峰,依旧是江边看到的那种,如破土的春笋,如天降的巨石,上面都长满草木,郁郁葱葱,有时在左右排成一排,有时小路就从这些山峰中间穿过去。眼前刚刚还被阻挡,才过一山,又是广阔的平地。   一人一马慢慢走着,小猫儿跳脱得很。   近日阳光好,仿佛画中游。   尤其清早还有晨雾,于是这万峰丛林又被晨雾缭绕,青山半掩,白云堆积,其间有马铃叮当,从中走来的,安知不是神仙。   走出不远,宋游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马儿随他停下,三花猫倒是迈着轻快的小碎步一路往前,走到前面去了才发现身后的道士和马没有跟上,于是又停下来,回头盯着他们。   “怎么了?道士。”   “有水花声。”   “又怎么了?”   “三花娘娘听见了吗?”   “听见了,都听见几次了。”   “那我不如三花娘娘。”   宋游刚刚才听见,听见也很微弱了。   不是江水湍急处的水流声,不是堤岸高低落差的水花声,而是噗通一声,传到这里时,声音虽然小,但能辨得出其遥远,结合起来,更像是远处江中有巨物砸入水面的声音。   宋游静立原地,脑中浮现的第一画面便是海中巨鲸跃出水面,黑色的脊背,雪白带条纹的肚皮,身上长的藤壶,在空中优雅的身姿。   随即陡然砸落海面,水花四起。   “三花娘娘觉得是什么声音?”   “鱼儿的声音。”   “那就是了。”   “怎么了?”   “三花娘娘知道在哪边吗?”   三花猫闻言疑惑,但还是扭头看了眼左边,随即才答:   “这边。”   “好。”   “你想去钓鱼吗?”   “去看看。”   宋游看向道路的左边。   奈何丛林茂密,山峰拦路,实在不知怎么去到江边。   又在此时,忽闻一阵笛声。   宋游一下又抿住了嘴,静静倾听。   只觉这笛声清幽婉转,空灵悦耳,从前方群山林樾中穿来。明明是声音,闻之却好像看到了空谷幽林,带着露水与青草芬芳,身上不由自主的感受到了初春清晨的凉意,耳朵也被洗净了。   也许这便是诗人口中的仙气。   才听一会儿,笛声便越来越近。   宋游稍驻,往前慢走。   转了一弯,见一少年,十几岁的年纪,穿着麻衣,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侧坐于老牛背上,一腿蜷缩着,垫在身下,一腿悠闲的垂着,身后背着一个竹背篓,里头装满了草。   一支竹笛,想是格外心爱之物,还系上了红流苏。   是一牧童,骑牛穿林而来。   林中青草深深,露水还未干,晶莹剔透,如这骑牛的牧童一样,又如那笛声,丝毫也不染世事尘埃。   不是凡间景,不是浊世人。   是从画中来。   牧童见到道人,忽然闭口立。   宋游这才躬身行礼:   “有礼。”   牧童连忙学着行礼,动作笨拙。   “怎么了……”   “足下不要慌张,在下只是来问个路。”宋游顿了下,“不过远远听见足下笛声清幽悦耳,音乐大家返璞归真也不过如此,心中喜爱,不知足下吹的这首曲子可有名字?”   “我……听不懂……”   “很好听。”   “乱吹的……”   “此曲可有名字?”   “我不知道,我们这边的人都会,好像没有名字。”   “可惜了。”   宋游摇了摇头,倒不是可惜它没有名字,只是觉得有名字才好传于后世,没有名字要更容易落在历史中一些。   但他还是拱手称赞:“无论如何,足下吹得很好,不输于音乐大家了。”   “我只会这一首。”   “原来如此……”   见牧童露出慌张之色,他虽未失礼,却也觉得自己不该,既不该无端使人慌张,也不该扰了这份灵气,于是便又问道:   “这边可是有山贼,足下不怕么?”   “这边挨着城,没有山贼。”   “也得小心才是。”   “先生去哪?”   “去安清。”   “安清往前走,路上山贼可多了……”   “山贼也不会为难我这道人。”宋游争取使声音柔和一些,“不过在下并非想问去安清的路,而是想请问足下,附近哪里能走到江边?”   “先生去江边做什么?”   “手脏了,想洗个手。”   “江里有妖怪,会吃人的。”   “我就在岸边上。”   “前边走一点点,就有路可以下去。”牧童担心的看着他,“小心一些,不要下水。”   “多谢……”   宋游拱手道谢,便继续向前走。   马儿从地上拔了一口草,一边嚼着一边慢悠悠跟上去,小猫儿则多看了牧童和水牛一眼,还看了看马,似是比对,随即也跟了上去。   牧童不由随之转身,持笛而立,看着这一行,心中觉得奇妙又奇怪。   而那先生袖袍下的手……   干干净净。   牧童疑惑着重新上了水牛的背,往村里走,可走出不远,他犹豫再三,还是让水牛掉了头,要去看看那先生做什么去了。 ###第五十一章 明德二年正月于此除妖   往前不足半里,左边有条小路,可到江边。   那是原先的凌波渡口。   渡口不大,也就是一个可以上下人的台阶,路也很窄,荒废许久,更是杂草丛生,树枝拦路,从中穿行,得挡住自己的脸。   牧童骑着牛,一路往下。   中途没有遇到那位先生回来。   牧童内心希望是自己刚才走了太远才折返,那先生早已经洗完了手,在自己进小路前就回了大路,此时已往安清县去了。可千万不要是在江边逗留或出了什么意外啊,虽然短短片刻交谈,可那先生的温柔与赞赏仍让他有所感触。   渐渐到了江边,只听水花阵阵。   牧童拨开最后一层树枝与杂草,定睛看向江面时,不由一惊——   只见一人穿着道袍,在江中扑腾,似是不慎落了水,又不会游泳,已经呛水喊不出声来了。   远远看不清楚,可不是那位先生还能有谁?   牧童心中焦急,又不敢下水。   想大声呼救,可此处离大路甚远,又久无人至,哪里有人能听得见?   就在这时,水下有黑影显现。   “!”   牧童陡然瞪大了双眼。   那黑影长长一条,像是鱼的样子,又巨大无比,比船还大,在水中隐隐约约,看得见又看不清,如此最是恐惧。   而且它速度还非常快。   “先生!水下!”   牧童慌张之下,不由大喊。   似乎喊来也无用……   可不喊又能做什么呢?   没等牧童反应过来,那巨大的黑影便到了扑腾的人影身下,黑影一下缩小了些,下一秒又陡然变大。   “噗!!”   率先跃出水面的是一张巨口,张得和身子差不多大,怕是能一口将一艘舟船吞进去。随即出水的是半个身子,真当大得难以想象,下一秒这鱼便又重新落回了水中,激起水花数丈。   牧童屏住了呼吸,不敢吱声。   他听说过水妖化人上岸的故事,害怕这妖怪也能上岸,怕被它发现,只得躲在林中,看水面逐渐恢复平静,一如先前。   这时江上已什么都没有了。   牧童仍然睁大眼睛,呆立原地。   手上牧笛掉在地上都没发现。   往常听大人说过这水中有吃人的妖怪,却没想到这妖怪如此之大,如此可怕。更可怕的是,他刚刚就亲眼目睹了这妖怪吃人的画面,而就在先前还与他说话的那位温柔先生,已被这妖怪一口吞掉。   “……”   牧童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声音——   “足下怎么来这里了?”   “啊!”   牧童一惊,陡然回身,一下没坐稳,差一点就从牛背上掉下来了。   只见身后站着一人,面容清秀,表情温和,一身干净旧道袍。身后跟着一匹枣红马,低头安静吃草,脚边一只三花猫,端端正正坐着,歪着头盯着自己看,似乎也在发问。   “你不是刚刚……”   牧童盯着他,又指了指江心。   但见这位先生依旧是那副温柔从容的样子,哪里像是落了水?   如他这般,又怎会在水中扑腾?   “假的,草木做的。”   宋游几步走过来,停在水牛边,弯腰在草中捡起他的牧笛,直起腰来笑着递给他。   “你的竹笛掉了。”   牧童脑子转不过来,只呆呆接过。   宋游又从怀里抽出一张符纸。   “等那水妖浮出,被人发现,要么有人壮着胆子将之捞起,要么在下游搁浅。你找个没人的时候,把符纸贴在它身上,符纸亮起来,等它不再亮的时候你就揭下来,回去烧了煎水喝,虽不能延年益寿,也不能开聪启智,但能保你一生健康,无病无灾。”   牧童仍旧是呆呆接过。   那道人便转身走了,马儿自觉跟上。   牧童终于忍不住,问出一句:   “你是神仙吗?”   “我看你比我更像神仙……”   那一人一马逐渐消失在草木深处。   牧童怔怔出神,心中震撼不已。   这时江上忽然传来一阵动静。   “咕噜咕噜……”   远处的江面不知因何,底下透出了火烧一样的红光,接着水面如同被烧开了一般,咕咚咕咚冒泡,然后是一阵阵巨大的水花,水花中有巨大的身影在挣扎翻滚,形成波涛,涌上江岸,拍打草木。   这动静持续了好一会儿才停歇。   随即江上浮出一条庞然大物。   与先前不同,这时的它一动不动。   ……   阳光渐渐驱散了早晨的露水。   太阳也有些晃眼睛了。   宋游抬头一看,已是正午时分,于是找了一合适的地方停下,卸下被袋,放马儿去休息吃草,自己则去找了干柴来,搭了灶,取出锅,又取出一个芭蕉叶层层包裹的物件来。   一层层拆开芭蕉叶,里边是今早出门时割的两斤牛肉,已请屠户帮忙切好了。   牛肉色红有光泽,看起来肉质极好。   这年头别的地方也不是吃不着牛肉。   大晏有一道“禁止私自宰杀耕牛”的规定不假,现在也在施行中,但一来政令的实施不见得到位,根据当地情况,各有不同,还有些地方不让人家吃牛肉等于不让人家活,天子也不能干这样的事。二来这条政令本身其实约束范围也有限,“私自”、“宰杀”和“耕牛”已经是三个并行的条件了,没有那么容易触犯,用有“禁止私自宰杀耕牛”的法令来说明吃牛肉犯法、吃不到牛肉并不成立。   事实上前世也是如此。   纵观诗词文献,都有相当多的吃牛肉的描写,许多诗人文人,或是得意或是落魄,或是打仗或是被贬,都在吃牛肉,一边吃还一边写诗。   而在逸州,牛肉的价格一般高于猪肉,低于羊肉,不过只有逸都这种大城才常常有卖,别的小城不好买到。   总之不如这里方便便宜肉质好。   来都来了,还真就非得吃这一顿不可。   宋游收集好了干柴,便取出水囊,往锅里倒水,又取出盐料来,打算炖煮一半,炙烤一半。   随手拈起一片,赠与狸奴吃。   “这是牛肉。”   “牛肉~”   三花猫说着,伸长脖子接过来。   “以前吃过吗?”   “唔……”   “好吃吗?”   “唔唔……”   宋游不禁露出笑容。   自己还没尝到,见她吃得香,心中已先多了几分喜悦。   正想生火,不远处有人来。   宋游扭头一看。   一匹矮小的黄鬃马,比驴儿也大不了多少,被一名侠客牵着。马儿背上驮着行囊,身后跟着一家四口,大人挎着褡裢。   过了转角,很快就到了近前。   陈汉面露喜色,先对宋游拱手施礼:   “先生,又见了。”   宋游也拱手回了一礼。   “又见了。”   随即那男装的女侠也朝他抱拳,笑着看他:   “可是有缘?”   “有缘。”   “先生该不是怕前路山贼,特意在此地等我们吧?”   “路上耽搁了。”   “在造饭?”   “是。”   “我们大约也该造饭了,可方便一起搭个伙?省些建灶埋锅寻柴的功夫。”   “自然。”   “我看你吃什么……”   女子凑过去,往芭蕉叶上一看,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牛肉,随即哦呀一声,很惊奇的看向宋游:   “你一个道士吃牛肉?”   “道法自然,顺心而为。”   “……”   女子只见他满面淡然,语气从容,毫无羞愧窘迫之心,好似他不是道士,或是吃的不是牛肉一样,她不禁乐了一下,倒也不多说。   而她也不白搭伙。   只见她回身从马背上的被袋里掏了一下,竟也掏出一个被层层芭蕉叶包裹得严实的物件来。   看样子竟比宋游的还要大些。   宋游看她,她看宋游。   互相心中想法都很了然。   女子开口问道:“你割了几斤?”   “将近两斤,不如你多。”   “我也两斤,一样多的。”   女子解开稻草,拆开重重蕉叶:“只是我怕半路漏了,请那老板多给我用了两片叶子来包。”   “足下细心。”   “你做还是我做?”   “实不相瞒。”宋游声音依旧不疾不徐,“在下于此一道颇有心得。”   “那我烧火!”   女子性子比他急,毫不拖泥带水,一口拒绝了陈氏夫妇帮忙的请求,便掏出火石火绒,四下看了看,又去找了些芦苇穗、干叶子来,就蹲下来缩在宋游搭的小灶前,开始生起了火。   宋游仔细看她打着火石。   “啪、啪、啪……”   有火星迸溅出来,落入火绒中。   三花猫也凑近了仔细看。   那女子余光一瞥,不由笑了:“你们看什么?还怕我点不燃火不成?”   三花猫依旧看,宋游也不语。   这确实是这年头常见的生火办法不假,但他也确实很少见到人这么生火。无论是在道观中时,还是行于荒野之中,亦或是在逸都租住,他都从来没有用过火石生火,倒是偶尔见别人用过一两次。   现在看来,还是觉得有意思。   点火像烧火一样,其中自有趣味。   “呼……”   女子已点燃了火,小心扶大。   扭头看这一人一猫,心中疑惑。   “怎么还看?”   只见猫儿扭头就走,跑去路边玩去了。   道人也收回目光,开始准备午饭。   炊烟升起,直入青云。   肉香弥漫,引人生津。 ###第五十二章 处处皆江湖   一群人围着灶,一手用筷子夹着牛肉吃,一手拿着陈氏夫妇带的馒头啃着。   女子是江湖人,向来放得开,加上自己又出了肉又干了活,没什么顾忌的,此时是既不管礼仪也不顾形象,只大口吃肉。   陈汉一家起先还有些拘束,毕竟只出了馒头,人家先生和女侠本就有恩于自己,现在还得为自己一家做饭,实在过意不去。奈何宋游做饭的手艺实在领先这个时代,美食当前,约束也少了几分。   宋游的手艺还真没话讲。   别说这个时代,就是前世,调料如此多样,食材丰富易得,信息交流又如此方便,全国各地做饭的水平仍旧参差不齐,不乏美食洼地。   大家都不愿承认自己省份做的饭不好,但大多又都认可某些省的人就是更会做饭。   更不要说这个年代了。   宋游甚至花了不少钱买了香料,这年头主要还是富人才会经常用到香料烹饪,平民百姓连盐都得省着用,哪有这么讲究?   “嗝~”   女子把汤喝得干净,陈氏夫妇则连忙上前来,主动把锅擦洗了。   “一起走吧?”   女子斜着眼睛瞥着宋游:“本来就认识,现在饭也吃了,又顺路,要是不一起走,等下路上一次次的碰上,难道一次次的打招呼?”   “有理。”   宋游便也点头答应下来。   再度上路时,一人成六人。   陈氏夫妇带了儿女回乡见老人,小孩脚力不好,走得要比原先慢得多。   那女子性格也很跳脱。   刚刚相识,短短相处,见着还有几分沉稳,同行走得久了,也许是憋不住了,便露出了顽皮多动的性子来——   时而跑去与三花猫说话,时而上下打量宋游的马,时而去逗陈家的小孩,时而骑上她的马趴着发呆,时而跳上路边巨石远眺前路,时而独自落到后面抽刀砍草玩,等陈家小孩累了,便抱一个坐到她的马上去,也是个好心人。   从她身上宋游看到了江湖人可爱的一面。   这年头百姓活得苦,女孩早嫁,男孩早早当家,大家都透出一副被生活重担压垮了的成熟,这般性格也许就只在江湖中才找得见了。   还得是这个世界的江湖才行。   下午又遇上了一次山贼。   女子是个讲究有担当的江湖人,行走江湖遇江湖事,自然不能退缩,立马便抢在前头,上前去交涉。   这个过程在宋游看来实在有趣——   见面先拱手,道声辛苦,放低身段,自报家门,如此才是江湖。   那些贼人也不能任她上前搭话,要动些手脚、言语考教,而在江湖人看来,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规矩,所以并不觉得是冒犯或挑衅。   待你全都一一应付过来了,便说明你确实是同类人,也说明你确实有本事与他们平等对话,这才有商量的可能。   此时时节也特殊。   柳江大会近在眼前,安清与此不足百里,不知多少江湖人汇集过来。   放在往常,即使是名门大派的江湖人,这些山匪贼人也不见得会轻易放走。既然单枪匹马,多少也得留点什么。然而这个时候,名门大派的传人难道有哪个是独自来这里参会的吗?不给足了脸面,不说乌压压涌来一群人讨说法,怕是其他江湖人听了,也要来凑个热闹。   至少今天遇到的这伙山贼是聪明的。   只是女子也不是独自一人。   只听贼首指着后边问:“那群人又是何人?此地油水本就不多,女侠从我等山前经过也就罢了,难道还要带几个人走吗?”   “那是我的叔父叔母,侄儿侄女,至于那道人,嘿,清苦得很,你们与他较什么劲?”   “当真?”   “我西山派来柳江参会,师门长辈与师兄弟都去了安清,要不是有亲人要接,我一个人去那鸟不拉屎的凌波县搞什么?”   “西山派在逸州,你叔父叔母怎跑到这里来了。”   “都是苦命人,还不是找条活路?”女子看了一眼这群山贼,又拱手叹气道,“就是众位好汉,要不是山下没有活路,又怎会跑到山上去?”   这话真假暂且不论,可真是说到山贼们心里去了。   落草为寇,哪有那么潇洒?   剪道劫财,少不得还得沾点血光,罪孽日深,晚上又岂是那么好睡的?官兵每年一来,每回都要割掉一茬,谁又知晓今年不会轮到自己头上?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还是拱了手。   “女侠还请走好……”   “谢字不多提,后会有期!”   女子也与他们拱手,这才又折回来,带众人通行。   宋游缓缓经过,只是若有所思。   女子所言真真假假,依旧真中有假假中有真,也是透出这年头生活的无奈。而她一言一行,看似照搬江湖礼节,一板一眼,细细想来,无论是起初给予的尊重还是后来无意间透出师门的威慑,或是最后的交心感慨,互相组合起来,才有了这最简单的过关的法子。   若是动武,少不得麻烦与血腥。   怕是输赢也不好说。   “这位女侠。”   “嗯?叫我?”   “还能有谁?”   “嘿!不称足下了?”   “你好像更喜欢女侠。”   “你怎么晓得?”   “看出来的。”   “怎么看出来的?”   “表情,语气。”   “你这人……”   女子听出这是自己昨晚与他说过的话,便咧嘴笑了,随即问道:   “叫我什么事?”   “想从女侠口中听听这江湖。”   “你听江湖干什么?”   “既是游历天下,又怎能错过江湖。”   “倒也有道理。”女子点点头,算是认可,又笑道,“不过这可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完的。”   “到安清恐怕得明晚了。”   “十文钱。”   “哗啦……”   宋游从怀里掏出一小把钱,数出十文。   女子一把接过,这便开说。   宋游则安静听着,自行在脑中整理。   江湖在古书中是个很大的概念,与“有限”这个词相对,意味着所有、无限。   后来的江湖则是佛教传入东土之后,佛门僧人有传道和交流的需求,常在三江两湖之地行走,称之为走江湖。   再到后来这个概念被引申,被放大,逐渐不再属于佛门僧人,而属于全天下。这时的它已经成了一个与“庙堂”、“官府”相对的词,虽不如古书中的江湖大,但也是一个很大的词了。   僧侣道人是江湖,客商背夫也是江湖。   山贼土匪是江湖,城中浑人也是江湖。   民间帮派是江湖,漕盐货运也是江湖。   就连山间隐士都算江湖。   江湖是世间百态,人情冷暖,各大帮派、打打杀杀只占其中极少的一部分。   要说江湖势力,也是百花齐放。   只是大多并不是像武侠小说一样,全都是练武教武的,好似存在的目的与延续的方式就是教出打杀好手。武艺是帮助吃饭的工具之一,但武艺并不能直接当饭吃,这些势力建立的目的主要还是挣钱,或帮助自己更好的挣钱。   有镖局这类主要靠走镖生活的。   有漕帮盐帮这种起初主要由力工水手走私商人为了保障自身利益自发成立的秘密结社。   有地方帮派,各有挣钱的方法。   有通过信仰建立起来的,如一些不学法术学武术或者一样学一点的道观寺庙,一些打着某些神灵旗号甚至根本就是非法宗教成立的教派。   也有主要以武艺为主,靠招收弟子传授武艺挣钱的武馆山门。   有些王侯将相出于不同目的,也会养些江湖门派,甚至还有些江湖门派从血统上就不正,有着西域人或塞北人的影子。   只是江湖险恶,律法不周,还有妖鬼,要想行走江湖,除了懂规矩,也需要一些武艺来当自己的本钱。   西山派位于逸州,山门距离逸都三百里,在雪山脚下,依托着近几百年来逸州繁荣的经济和文化逐渐壮大,算是江湖上的一大派。据这女子说是江湖上最大的几个势力之一,弟子都以武艺闻名于江湖。   不过行走江湖,如无必要,也很少有人动刀杀人。   能讲道理还是讲道理。   就好比这些山贼,用女子的话来说,天下山贼多是为非作恶之徒,要算起来,不乏死有余辜之人。可人命毕竟大于天,这么大的一个朝廷判人死刑尚且要上报中央,再由天子亲定,把杀人这件事的罪孽分成了许多份,大家平摊,才好心安,寻常谁又愿意轻易害了人命去呢?   而寻常出来跑江湖的,哪个不苦哪个不难,说不得还有家儿老小,一些口角冲突就害了人家性命,那孽可造得不轻。   这算是这年头江湖人中普遍的想法。   宋游一边听一边沉思。   不谈对错好坏,仅是这个时代江湖人普遍的想法理念这一点,便多少也是时代的一角了,已然够他品悟与收获。   次日下午,抵达古渡。   就是宋游之前下船的地方。   陈汉恭恭敬敬对宋游和女子说:“这一路多谢二位恩人相助,此去安清还有几十里山路,走水路不见得更快当,倒是要舒服许多,不如二位恩人便与我们一同走水路上去,在安清渡口下,我们夫妇出点船钱,虽然不多,也算报答。”   女子抬眼瞄了眼宋游:   “你怎么选?”   “多谢陈公好意,不过在下本就是由水路而来,再往安清去,应走陆路才是。”宋游拱手回道。   “和我想的一样!”   女子笑着对陈汉抱拳:“客气话就别说了,山高路远,江湖再见,就此别过,就是哪天我要是落魄了,路过你家门口,招待一顿就是。”   “此情小人永记不忘。”   陈汉说着又对他们施了大礼。   “快走快走……”   女子倒没有拦他行礼,而是坦然受之,只连连摆手,催他快走。 ###第五十三章 凡事无需说破   “此去安清还有几十里山路,慢悠悠的走,就算能到,恐怕也已经进不了城了。”女子对宋游说,“要是骑马跑一程,倒是能进城,只是可惜了这临近安清的一路风景,阁下又怎么选?”   “在下是出来游历的,想多看看风景。”   “明智的选择。”   女子便当先牵马往前走了:“听我师父说,从凌波往安清,快到安清的这最后一截,有十里画廊之称,早晚风景各有千秋。况且如今大量江湖人士涌入安清,就算安清经常有游人来,客栈旅店也多,还是经不住这么多人,恐怕城外的破庙都挤满了,进了城也没有住处。”   “有理。”   宋游小声回答。   听这女子这样正经的说话,包括昨日她与山贼交涉时,其实他脑海里浮现出的都是她这一路舞刀将草斩首的样子。   却不料这女子忽然回头。   宋游不惊,淡淡看她。   “而且……”   女子又将目光瞄向了他的马:“你该不会骑不来马吧?”   “会骑,只是骑得不好。”   “那你不安马鞍?”   “我喜欢走路。”   “可能……”   两道身影一边说话,一边走远。   这路时而在山顶,时而在山底,时而在大山腰间,马铃声叮叮当当,数十里山路尽在脚下。   三花猫却好似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一样,自顾自的跑着,不是去江边看底下的鱼,就是到悬崖边上看下边有多高,她有自己的事要忙,只是来来回回都在宋游的前后,不曾离远了。   黄昏天光下的十里画廊果然美丽,如顶尖的丹青大师笔下的风景、水墨晕开一样,又有天光加持,映在江中,美得很静谧。   刚好走到一半,天就黑了。   如此正好,今日看一半黄昏,明日还能再看一半侵晨。   此处有一亭子,名为燕仙亭。   亭子左边有一石雕的燕子雕像,前面还有一石槽,里头装有泥土,竟是也插满了残香。   想来又是当地民众感激某某燕仙修建的。   两人在亭子中停下,点起篝火,取出小锅烧了一锅开水,就着馒头饼子吃了顿晚饭,便各自取出被垫,在火堆左右躺下。   一睁眼便是明月星辰。   女子比他先躺好,也比他先说话:“明日一早,就到安清了。”   “是。”   “和你相遇也算缘分,相处也算有趣,江湖中人,相逢就是相识,到了安清县,你要有空闲,可来寻我。虽然我现在也不知道我们住哪。不过柳江大会开了之后,你定是可以寻到我们西山派的位置的。我们西山派虽不比有些帮派那么富裕,但也能管你一顿好饭。”   “好。”   宋游答应下来。   这女子是个随性好动的性格,和这样的人相处没有负担,而且她也有趣,遇事不论大小都不往后缩,这两日和她同行倒也轻松。   篝火噼啪响,传来令人舒适的温度,三花猫在他毛毯里钻,弄得痒酥酥。   宋游渐渐闭上了眼睛。   就连两匹马都在外边睡了。   只是黄鬃马是站着睡的,枣红马则是卧着睡的,说明它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也很有安全感。   月落江横,数峰天远。   晚上有些动静,是那女子起来加了柴,半夜降温又起了雾,只让猫在宋游怀里贴得更紧了些,也是互相温暖。   ……   次日清早,远处数声啼鸟。   猫儿似乎受到了引诱,开始在裹得紧紧的毛毯里匍匐前进,要去外面查探一番。   这也将宋游闹醒了。   一掀开毯子,三花猫陡然跳出,那叫一个精神抖擞,快跑几步出了亭子,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树上看。   那女子早醒了,盘坐一旁,腿上横刀。   中间的火堆早已燃尽熄灭。   宋游不由坐起来,打了声招呼:   “足下醒得早。”   “太冷了,睡不着。”女子转头瞥了他一眼,“你倒是睡得挺好。”   “多亏足下半夜添柴。”   “添不添柴也只是一边冷暖……”女子瞄着宋游的毛毡毛毯,“看不出你这道士还挺有钱。”   “有缘人送的。”   “那你认识的有缘人还不少。”   “见笑。”   “去江边洗把脸吧,清醒一下。”女子站了起来,“我重新生个火,烧点热水,等你洗完脸回来,吃个热和的饭,咱们就该走了。”   “那便多谢。”   宋游知道她是个不喜欢扭捏的人,也不多说什么,便往江边走去。   顺便还带上了水囊。   倒是三花猫一直被树上鸣叫的鸟儿吸引,没有跟着他去,而是站在原地,仰头盯着看个不停。   “怎么?想把它弄下来?”   女子的声音传来。   三花猫顿时低下头,疑惑的看向她。   “我也喜欢打鸟。”   只见那女子从被袋里一掏,竟掏出一个弹弓,在她面前炫耀似的晃悠一圈:“可惜你不会用……”   果真是炫耀——   晃了一圈她又收了回去。   三花猫将头一偏,更疑惑了。   随即女子开始生火。   鸟儿还在叫个不停。   三花猫抬头看鸟,低头看人,似是心下纠结,终究还是舍弃了这鸟,跑到了女子身边来,看她点火。   可清早雾重,干柴与引火之物都有些湿润,光靠火绒一时很难点燃。   “啪、啪、啪……”   女侠点了又点,火石打个不停。   “锤子哦……”   女子随口嘀咕一声,余光一瞥,见这猫蹲在自己旁边,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点火,脖子伸得老长,就差没钻进去看了。   好像她点不燃火很好看一样。   “不去看你的鸟了?”   女子笑了声,便又继续做无用功。   三花猫扭头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面露思索之色,随即忽的上前两步,凑近木柴:   “呼……”   一口明黄火焰吐出。   火焰持续不久,也有半个弹指的样子,点不燃木柴,却是迅速烤干了引火之物,将其点燃。   女子大惊。   “铖!”   只见她睁大双眼,瞬间起身,刀出半鞘,警惕的盯着这只三花猫。   三花猫则退回原地,歪头盯着她。   再看一看火,又看回她。   那眼神也像是炫耀。   “嗤……”   女子长刀慢慢回鞘,也坐回原地。   像是想起了什么,她眼中光泽闪烁,思考几番,还是屈身去将火扶大,瞄了几眼这猫,便继续烤火,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宋游回来,火已烧得很旺了。   女子什么也没说,只拿出馒头,吃了早饭,随后两人便继续启程,一如之前。   十里画廊,还剩半里。   黄昏时天光黯淡,风景静谧,早晨又是晨雾缭绕,清新出尘,如同仙境,都是画中也难以见到的美景。   山间穿梭不久,前方逐渐出现一座小城。   没到城口,先见到了石碑。   “安清县界……”   宋游念出石碑上的字。   随即两人往城门口走去。   门口有官差盘查。   宋游出示度牒,女子也有路引。   好歹是名门大派,即使为朝廷所不喜,终究有些渠道。寻常行走江湖也就罢了,此次出来参加柳江大会,若是没有路引,还是多有不便。   进了城门,果然满是提刀带剑之人,与那古朴的屋檐瓦角一衬,这座小城立马便盛满了江湖气。   “阁下……”   宋游听见女子的声音,连忙转身。   只见这女子对他说:“路终有尽时,你我也该就此分道了。”   “自然。”   “临别之时,我有一问,憋在心里,也难受得很。”女子皱了皱眉,看起来倒确实是个耐不住好奇的性子,“不知阁下可否解答?”   “女侠请问。”   “你先前在凌波讲的故事,金阳道上遇见那位猫儿神……”女子瞄了眼三花猫,“该不会也是只三花猫吧?”   “是。”   “问完了。”   “足下可还有疑问?”   “没了。”女子指了指左右,“我走这边,你走那边,我去寻师门,你也去寻住处吧,愿你好运。”   “有缘再会。”   “江湖见。”   两人互相行礼,就此分开,倒也洒脱。   街道很窄,人来人往。   江湖人还常带马骡,也有带驴子的,不过驴子长得羸弱,受文人和道人的钟爱,倒是不讨江湖人的喜欢。再加上这些江湖人还带兵器,本就狭窄的街道变得更难通行了,不是与马擦肩,就是被刀剑碰到。   这里的人快赶上逸都的庙会了。   也许这本就是江湖人的庙会。   只是这么多人,宋游很难不怀疑——   城中哪里还能找到住处? ###第五十四章 仙仙尘尘   “没房了……”   “对不住了客官。”   “早就没房了。”   “城里哪还有房啊?”   “满了满了……”   “哎哟客官,实在对不住,小店真的是连柴房都睡不下了!最近城外柳江大会,来了好多天南地北的江湖人,别说城里的逆旅了,就是城外的鸡毛店和寺庙都住满了,很多江湖人都是随便找个巷子,有铺的打个铺,没铺的天为盖地为床,就这么将就了。”   宋游问了半天,收获了一堆拒绝的话。   也许是近日问房的人实在太多,有人也被问得烦了,不算敷衍却也失了耐心。   倒是最后一位店主心善,见他是道人,与他说了不少话,最后还说:“不过客官若实在不想露宿街头,小人倒是能为客官出两个主意。”   宋游立马躬身行礼:   “请店家指点。”   “一是客官去附近的百姓家中敲门询问。有些脑子活的,家里没女眷的,这会儿都在家中铺了床,卖给那些江湖人住,赚这一笔钱。”店主是个年纪比较大的人,才有此般耐心,“再说客官是位道家先生,不比那些江湖人,就算遇到寻常百姓,说几句好话,遇到心善的,或者本身就信佛信道的人,也就让先生住下了。”   “敢问店家,二又是何法?”   “二是东城门外的走蛟观。那道观观主脾气不好,许多江湖人上门求宿,他都不应,听说有些走江湖的道观传人去求宿,他也不应。客官倒是可以去试试运气,说不定那位观主就应了呢。”   “多谢店家。”   宋游只连声感谢这位店主。   转身又回到了大街上。   仍旧是人来人往。   三花猫抬头疑惑看他,虽并未开口,可见她那神情,宋游就好似听见了她的声音。   于是小声答道:   “去城外。”   两相比较,走蛟观借宿更难,不过住宿条件显然更好,也更清净,今天天色还早,自然该先去走蛟观碰碰运气。   也许走蛟观的观主只是不喜欢那些与江湖武人牵扯过深的道观传人呢?再一想,安清风景如画,如此知名,柳江大会开了二十多回,百余年间算算已有两名伏龙观的观主出世游历,也许他们也曾来过这里,也许也曾赶过柳江大会,也曾被在哪借宿的问题困扰过。   一人一马便往东城走。   猫儿怕被人踩到,站在马背上。   这年头的爱猫之人也不少,甚至许多敢打敢杀的江湖人也拜倒在了猫儿的娇声柔体之下。三花娘娘又生得好看,孔大师都称赞不凡,一路走过不知多少人为她回头。还有对她挑眉弹舌的,甚至有伸手想来摸的。三花娘娘其实能嗅出人的善意,可毕竟不是宠物猫,又独居多年,对于这些陌生人的喜欢和挑逗还是很不适应的。   避让得烦了,恰好那道士回过头来,问她要不要他抱,她稍稍想了想,便也跳入了他怀中。   一下双方都得了好处。   从东城门出城而去,不远便有一观。   道观不大不小,修有院墙,山门顶上一个横幅,鎏金字迹笔走龙蛇:   走蛟观!   再看山门左右:   天地无私,为善自然获福;   圣贤有教,修身可以齐家。   无需宋游上前叩门,已有几名江湖人到了此地,想求宿于此。   江湖人大多讲究,却也粗陋。   于是这讲究就分成了两种。   有些人明事理,懂分寸,知进退,知道哪般可为,哪般不可为,世事又该如何去做,是从内而外的讲究。有些人讲究只是顺应规矩,他们之所以讲究不过是想以此换得别人同等的回报,如果没能如愿,就可能变脸。   就如这时的几名江湖人。   叩开门后,请求住宿时,又是抱拳又是躬身,言语也客客气气,礼节拿捏得到位,可当发现自己都这样了别人还是不愿留他们住宿时,心里就有些不忿和不平了,觉得自己以礼相求,对方却没有以礼相待,自己被轻蔑了,于是想讨个说法。   可那童儿年纪小,却不是好吓唬的。   “诸位好汉须得知晓,你们每五年就在安清开一次大会,好多江湖人来,名门大派有多少,江湖高手又有多少,我观可曾留谁借宿了?”   “什么意思?你这童儿倒是胆大!”   “诸位好汉想想,要是一些江湖高手带着刀剑来,就能留宿观中,我观早就住满人了……诸位当真以为自己来得早不成?”   几名江湖人细细一想,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互相对视几度,找了个场面话,还是扭身走了。   经过宋游身边,少不得多看几眼。   有人斥问他还不离去、难道也想受点冷脸,宋游也只笑笑,等到他们走远了,这才上前,躬身行礼。   语气从内而外的温和:   “道长有礼。”   那小童儿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见他穿着道袍,怀中抱猫,面容清秀白净,看来不像江湖人,因此没有急着关门,免得他再来敲,只问道:   “道长何事?”   “在下姓宋名游,字梦来,在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修行,游历至此,见城中人满为患,想借宿于此。”   童儿又打量了他一眼。   道士一般不会自称在下。   “你真是道士?”   “有度牒在身。”   “练武的还是修道的?”   “不练武。”   “不知度牒可否一观……”   不知不觉间,童儿的语气已客气了些。   看来宋游先前猜得对,这走蛟观的观主并非毫不容情,只是不喜欢江湖粗人。至于部分名为道观实则是武艺门派的道观的传人,可能走蛟观觉得他们入世牵扯太深,或因练武疏漏了道法修行,因此也不喜欢。   于是宋游取出度牒,恭敬递上。   看到这本折子,童儿不动声色,打开又仔细看了看,便递给他,说道:“容我先去禀报师父,再由师父定夺。”   观主似是就在里头,能听见说话声。   “师父,门外有位道长,说不是练武的,说是逸州游历来的,什么县阴阳山伏龙观的传人……”   “什么观?”   “伏龙观。”   “阴阳山伏龙观?”   “弟子看了度牒,是这么写的。”   “快请他进来!”   宋游闻言抿了抿嘴,低头与猫对视。   这时门内已是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当大门再打开时,就不再是一条缝了。   “贵客请进。”   小童儿当先往他身后走,想为他牵马,发现没有缰绳,愣了一下,随即挥了挥空气掩饰尴尬,又对他说:“道兄将马放在院中即可,道兄既不带缰绳,想来也无需将之拴好吧?”   称呼也改了。   宋游道了声谢,抬头一看,便见一名老道快步朝自己走来,面露急切之色。   “你是伏龙观传人?”   “晚辈有礼了……”   “可是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   “正是。”   “多行道人你可认识!?”   “正是家师。”   “她……她现在可好?”   宋游一看这老道的样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在心里暗自摇头。   早想过自己的师父或师祖可能曾来过走蛟观,但心里也将几率设得很低,哪想到不仅来过,似乎还有一段不浅的缘分。   心里想着,不影响表面恭敬拱手:   “家师尚且安好。”   “快来快来!”   老道立马拉着他往里走,又吩咐童儿去准备晚饭,要好吃好喝招待宋游。   “你叫什么?”   “宋游,字梦来。”   “可有道号?”   “暂无道号。”   “我名青阳子,你可有听你师父提过?”   “……晚辈向来记性不佳。”   “噢……”   青阳子顿时露出失望的表情。   随即又说:“你们道观是闭山了吗?我早年曾去过阴阳山寻找,却什么也没找到。”   “道观常常闭山隐去。”   “常常?”   “……一般上午闭山,好睡到自然醒。”   “那下午呢?”   “……下午有时闭山,有时不闭,即使不闭,多数也只山下的香客可以到来,总之这些年来,从未见过师父的故人来访。”   “原来是这样……”   青阳子又是遗憾不已。   遗憾中好像又得了些安慰。   至少不是单单不见他,而是所有故人都不再见。   于是只得道一句:“多行道长的道行自然远非贫道所能相比,找不到也正常、也正常……”   喃喃自语,声音越来越小。   宋游更是暗自摇头。   难以想象,这么大年纪的一位老道长,还会有这般失神之态。   不过倒也不觉惊异。   师父确实很少向他说起自己早年的游历生涯不假,可凭着听过的少数几件事,以及相处二十余年攒来的细节,他也大概能猜出一些事来。   那老道年轻时应该长得很好看。   这年头女子行走江湖毕竟还是少见,若不是如吴女侠那样一身武艺,就是如老道年轻时那般一身道行,总之要有所依仗。   长得好看,道行高深,性格外向,爱交朋友,不受世事拘束,不管官府鬼神,于是处处结缘。   回到道观已是晚年,容颜减退,倔强不肯延年,骄傲不愿见人,于是久居深山,少有外出。后来倒是想通了,不再在意这些了,可这时的她反而喜欢上了孤独,将每天的大多数时间都用来独自发呆、与八哥说话、睡觉或做别的喜欢做的事情,钟爱与自己相处,进了一个新的境界。   仙仙尘尘,本就彼此难分。   只是那一路长长,大江南北,又不知误了多少人的青春。   许多人都已不在了吧? ###第五十五章 静与动   “吱呀~”   宋游推开了自己的房间。   这个房间很大,一走进来,便晓得被褥都是刚从柜子里拿出来的,走蛟观应该很少留人住宿,被褥在柜子里放久了便沾了柜子的味道,一拿出来抖开便散在了房间里,是木料的味道,倒也不难闻。   “啊……”   宋游舒了口气,在床上躺下。   躺在床上的感觉真是全然不同。   不过只刚一躺下,还没感受清楚,就感觉到三花猫在扒拉他的裤脚,而他也会意,于是又直起身来,把她抱起,给她擦拭脚底。   这个过程其实是很享受的。   宋游一边擦一边问:“三花娘娘白天被那位女侠看出来了吗?”   “她早就看出来了。”   三花猫乖巧躺着,声音清细。   “怎么看出来的?”   “三花娘娘不知道。”   “那三花娘娘又怎么知道她早就看出来了呢?”   “因为她一直对三花娘娘说话。”   “这样啊……”   宋游不由得笑了。   看来这猫对人还是不够了解,其实与猫说话对人来说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只见三花猫扭过头,疑惑的盯着他:   “难道她没有看出来吗?”   “多半看出来了。”   “为什么?”   “因为三花娘娘也这样觉得。”   “是哦。”   “好了……”   三花猫一个翻身,便跑上了床,就地一倒,打滚打得很自然。   随即又躺着对这道士问:   “那这里可以说话吗?”   “可以。”   “可以去捉耗子吗?”   “也可以。”宋游顿了下,“不过三花娘娘毕竟不是普通的猫,而且已经化形了,还是要注意一点,不要去上了锁、关了门的房子里。有些地方我们随便进去是不礼貌的。”   “耗子都在那些房子里。”   “那没办法了。”   宋游说着话时,又已经躺了下来。   这个房间还蛮大的,在道观最后面,有人来敲山门也打扰不到他,还挨着一片竹林,满是听风吹竹林声,宋游喜欢这种意境。   除了最好的客房,吃喝上也毫不含糊,就是枣红马也因此沾了光,吃的都是上等的半干草。   于是一人一猫就在这里住下了。   此时是正月下旬,距离二月二的柳江大会还有几天。   除了一起吃饭,走蛟观的观主还常常请他去喝茶,聊一些安清县和灵泉县的事,或是亲自领他出去观赏安清山水,追云海,逐日落。观主在安清县已过了数十年的神仙日子了,哪里有好的风景、哪里又是最佳观赏点,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游山玩水,亦是修行。   ……   二月二,马蹄山。   今天是个烟雨天。   宋游撑了把土黄色的油纸伞,带着三花猫,去往了马蹄山。   安清可真是个山水之城。   不过安清的山大多是小山,一坨一坨的,小而陡峭,最陡的像一根石柱插在地上,甚至有倒山,因此才大多爬不上去。   可也有能爬上去的大山。   马蹄山就是安清城外最大的山。   这里风景也很不错,只是前些天观主问他要不要来这里,他没有来。   等着今天再来看。   今日烟雾朦胧,别有一番风味。   柳江大会的地点不在马蹄山上,而在马蹄山下,山下有一片很大的空地,很大,直连山脚和江边,通体由青石板铺就,名唤燕仙台。   宋游到的时候,第一感觉就是——   人多,很多。   大多是江湖人,且很好分辨。   江湖人大多没有打伞。   此外还有些商人,有世族大家的人,也有州上贪玩的衙内,甚至官府的探子,以及安清县的平民百姓。   这些人里有人打伞,好让宋游看来并不异类。   仅仅江湖人,恐怕就上万了。   上万人是什么概念?   放在后世,一所大学开个校会,如果能把人都叫齐,就有上万人了。   可此时不比后世。   大晏因推行民生政策、引进国外优良稻种等原因,人口近两亿,总计一千八百县,每县大约十万来人,安清偏远,也许还没有十万人。而这是整个县的人口,绝大多数人都不住在县里,单说安清县城,常住的可能也就一万多人。   难怪城中找不到住宿。   宋游摇摇头,想挤进去看,又觉得中间恐怕都被那些能叫得出名号的江湖势力占了,正当纠结之时,不经意间抬眼一瞄——   山腰上有个小亭子。   目光探寻一番,见一条小路,远远看去如一条灰色细线落在山上,尽头正是那座亭子。   于是他便往那个方向走去。   一路走去,并无同行人。   也许是江湖人觉得那亭子太远,今日天气又烟雨朦胧,在山上看不清楚,还不如往里挤,等有人开始整理秩序了,自然大家都有位置看。   宋游不懂武艺,凑近了也看不出多少名堂,也许看得模糊一些还要好点。   一路往上,没多久就到了亭中。   居高临下,能将整个燕仙台尽收眼底,自然也能看到远处山水。   宋游一时被惊了一下。   不是燕仙台,也不是燕仙台上的江湖人士,而是远处的山水。   今日细雨蒙蒙,水地生烟,阳光照不进来,于是山与水都变成了墨一样的灰黑,只是深浅各有不同。远远看去,江边柳枝细如丝,千条万条,被吹向一个方向,江上有小舟静静驶来,无论远处或是山顶都是模糊的,难以分清云烟还是雾雨,底下的人一粒一粒,都成了小黑点儿,一切都朦朦胧胧,如掉进了雾的世界。   这绝不是阴阳山能看到的风景。   就是前世,想见到此般美景亦是千难万难。   “啪……”   宋游合上伞,置于一旁,见亭中干净,干脆盘膝坐地,静视前方,任由三花猫在旁边打着呵欠。   不知不觉间,柳江大会开始了。   开始于这一副水墨山水画里。   宋游分了一些目光到底下燕仙台上。   准确说来,柳江大会没有准确开始的时间,江湖人到了这里,开始交谈,开始饮酒,大会便已经开始了,今日是大会上开始比武的时间。   江湖人终究是注重武艺的。   钱多钱少,脑袋只有一颗。   武艺低了,少不得要被人看轻欺负。武艺高强,日后行走江湖碰上了,大家也都多卖一分面子,省下一些争斗的功夫。   没过多久,底下便有人切磋了。   宋游惊奇的发现,这里并没有想象的看得那么模糊,也没有那么远,还挺清楚的。   此时下边比武的两人,一人手拿长枪,一人手持细剑。   一人戴着斗笠,一人披着蓑衣。   细雨模糊了视线,也消减了声音,宋游听不见那枪剑碰撞的叮当响,传过来的众人的呼声也变得模糊。只见燕仙台中间有一阴阳鱼图,这两人便在那阴阳鱼图上边比试,身法闪转腾挪,各自试探与拆招。   争斗的紧张感好似也被细雨冲淡了。   又或许是之前看多了山水,这时还没缓过神来,总之看在宋游眼中,两人好比是在起舞,身姿是前世人演绎不出的潇洒,又像是在作画,那一剑一枪挥洒出的都该是雨水,身法闪转间,也该有水珠洒落一圈,像是撑伞的人,将雨伞一转,雨水如珠帘一般。   就是那在雨中飞过的燕子,羽毛上也该滑落几滴雨水才对。   这是一副由雨雾倾洒出的水墨画。   宋游还看见了吴女侠。   这位女侠与同门坐在一起,是第一排的好位置,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期间不时伸长了脖子,往围观者中看一圈,好像是在找人,也许就是在找他,可他在半山腰的亭子中,她显然是找不到的。   不久,比斗就结束了。   两位侠客似是伯仲之间,又似是早已相识,最后点到为止,未分胜负。   也许胜负已在他们心中。   也许也在周边围观者心中。   总之宋游心中是没有的。   而他也不在意,他来看的本就不是胜负,也不是比武,也不是热闹。   只是这人间盛宴罢了。   从早上,到下午,下边不知打了多少场,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镋棍槊棒,拐子流星锤,十八般兵器全都一一上演过。众多侠客或是点到为止或是血染画卷,或是身法翩然或是迅猛刚劲,看得人开了眼界。   期间也有西山派的弟子上场。   西山派果然不负那位女侠吹下的牛,不仅打得漂亮,常常取胜,甚至有时上了场,周围的人左看右看,都不太想上台应战。   如此无论胜负几何,在江湖人心中,西山派应该是比较有本事的。   不觉已到黄昏时候。   天光更暗了,于是水墨也更重了几分。   下方众人渐渐散去。   宋游意犹未尽,也出了亭子,又重新撑开伞,往山下走去。   刚到山脚,还未走出燕仙台,又见远处天边燕子在飞,时左时右,忽上忽下,轻灵矫健,在这雨雾蒙蒙中,只是这幅山水里的一点自在。   宋游笑笑,刚抬步要走,忽然一怔。   眼睛眯起,再次抬头看向天空。   此时才是二月初,勉强算个早春时节,燕子冬天飞往南方,大多数可是要飞几万里路,这么早就过完冬回来了吗?   隐隐有所察觉,于是再回身一看——   烟雨氤氲中,马蹄山依旧。   可哪里有亭子了?   又哪来的山间小路? ###第五十六章 我对燕子不感兴趣了   临近晚上,雨比白天来得大些,淋在油纸伞上,是笃笃的沉闷声音,听来很让人心静。   宋游边走边想,走得很慢。   这马蹄山上的手法实在巧妙,即使以他的道行修为,也只是看见了那小路、那亭子,却没注意到其中的玄机。   只觉得布置者的相关造诣定然不浅。   当然也说不一定。   世间万般法术,各有玄机,好比万种学识、无数行当,又有谁能面面俱到?   尤其是这世道信息闭塞,学识见闻到了一定境界后,再想进步,那就真只能用眼睛去看,用时间去堆,用自己的心去自行感悟。千年神仙尚且不敢说对世间玄法了如指掌,何况宋游来此仅仅二十多年,世间多的是他不知道、伏龙观也没有记载的手段。   也没有道行高深便可破万物的道理,道行是道行,学识是学识,见闻是见闻,修为是修为,老神仙也可能被没见过的小手段所迷惑。   这是合理自洽,也是玄妙玄机。   只是宋游还是想到了一位——   安清的“燕仙”。   前些天和青阳子聊到了燕仙。   是他向青阳子请问的。   说这燕仙长居安清,不知有多少年了,青阳子也只见过他一面,倒是他的师祖曾与燕仙喝过好几杯茶。   当时还聊到了城外的燕仙亭。   其实城外还有一座燕仙庙。   说这燕仙起码在走蛟观之前就在安清了,那时就已有了不低的道行,到现在没活千年,起码也活了八百,可万事万物皆有尽时,现如今道行的增长赶不上自身的衰弱,大限将近的老燕仙为了延寿,不得不换条路子,于是开始谋求香火神道。   虽说成神也很难不朽,可有一日香火,便可存续一日,终究是能续命的。   数十年前,栩州大旱,颗粒无收,燕仙作法,保了这安清一地的民生。虽不算风调雨顺,却也比周边郡县好了不少。后来粮食也不够,他又化作无数燕子从别地官仓衔来粮米,救了不少人。   安清人感激他的功德,为他立庙塑像。   这就是城外的燕仙庙,现在是江湖人的大通铺。   这庙里香火不少,也有香油钱,不过燕仙又托梦下来,让庙里住持少买香油,把钱拿去修了路,给众人走,又修了亭子,好给路人遮风。   可以说真的很努力在吸聚香火。   可惜啊可惜……   燕仙当初自官仓取粮,倒也不说一定开罪了朝廷,可终究是朝廷不喜的,这种例子更是无论如何也开不得,于是他始终未得朝廷敕封。   又终究是异类,想来天宫也是不容的。   一管凡世,二管鬼神,两者相加,导致燕仙之名始终限于安清一地,就连相隔不远的凌波都没有他一座庙宇。   若非他有千载修行,又得安清民心,怕是早就安上个淫祠邪祀的名头了。   “千年大妖啊……”   宋游也是有些感慨的。   这世间又有多少千年的妖?   可别轻视了这千年二字。   世间传闻中常有千年老妖的影子,可除了少数本身就能活上千年的动植物偶然成精以外,其它多是讹传、夸大。就如这世间仙神,皆传他们有万载万万载的年岁,可其实大多也只吃了几百年香火。诸君须知,大晏往前再推一两千年,已经没有记载于书上的历史,那时候天下民众信奉的神灵大多都已消失在了历史中。   现在人们敬奉的神灵,不谈神力、本领,只说年纪,大多数都比不上这燕仙。   宋游想起这位,也是倍感压力。   倒不是道行、法力本领。   首先千年年岁不代表千年修为,也不代表千年道行。其次修为、道行也不都是为了武力服务,就是天宫众神,其实也是以文官为主。   而是千年岁月本身的厚重。   人类走到现在,是互相扶持走过来的,有敬老爱幼的本能。就是贤德的皇帝出游,碰见八十岁的老人,也得恭敬叫声老丈。就是那金阳道上栽种了上千年的古柏,活得久了,许多人都会下意识多给一点尊重,连官府都立法保护。何况一位亲眼见证了千年历史风霜的长者。   这种压力,本质是种尊重。   而这燕仙台多半也与他有关。   只是既然安清有这位在,为何凌波的水妖却久久未除呢?   如是想着时,忽听身后有人喊道:   “那位道长!”   是个粗糙的女声。   一人一猫顿时停步,同时扭头望去。   烟雨中有一道身影走来。   麻布衣裳,披散头发,手拿长刀,没再裹面了,露出一张有些圆的鹅蛋脸,眼睛黑白分明。   “吴女侠,有礼。”   “巧啊。”   “挺巧。”   “你们来了啊?我还以为你们没来呢,找了你们半天都没找到。”   “我们站的远。”   “我眼神好着呢。”   “比较远。”   “怎么样?好看吗?”   “大开眼界。”   “嘿嘿……”女子咧嘴一笑,和他们一起并肩往前走,“早晓得你们在看,我也上去玩玩,好教你们见识一下我的本领。”   “见识了足下不少师兄弟,都是江湖高手,已能想象到足下的几分风采了。”   “他们比我还差一点。”   “厉害。”   宋游恭维一句,顿了一下,又问道:“这块青石空地倒修得挺好,中间还有阴阳鱼图,怕费了不少人力财力吧?只是为何叫燕仙台呢?”   “嘿!我今天才问了师父!”   “愿闻其详。”   “这可不是人修的?”   “那是……”   “说是以前江湖人将这里定为大会地址、来这里参会的时候,这里还是一块平土地。开到第二回,便来了一个人,自称是燕仙后人,说感动于那群江湖前辈的英雄气魄,愿意为他们在此修一平台,以供日后交流比武所用,只愿他们感念燕仙馈赠,来往之时上两炷香就是。”女子说着又回头瞄了眼那块江边山脚的平台,“江湖前辈们一听,还有这好事,半信半疑就答应下来,于是此地一夜变化一次,每次变了一层,用了七七四十九天,就有了这燕仙台。”   “神奇。”   “我也觉得……”   女子忽然皱起眉头:   “诶对!你们道士是不是对七七四十九、九九八十一这些数情有独钟啊,为何做什么事总是这么久?”   “我们多数随心所欲,不拘这些,是多久就是多久,是多少就是多少。只是世人传闻时,觉得这些数说来好听,充满玄妙,又或是道人自身想用这些数来讲给世人听,又或是沿用了前人习惯,或是别的什么,所以……”   宋游微笑着说。   “噢……”   女子拖着长长的尾音,连连点头。   天上的雨没有断,她的头发早已淋湿,贴在脸上,衣服也湿透了,贴在身上,而她却全然不觉,只信步往前走着,既不觉得淋雨不好,也不觉得宋游打伞有什么不好,只是在雨水哪里惹到了自己的时候,或是晃一晃头,或是抹一把脸,或是歪嘴吹一口气,解了困扰,也就罢了。   宋游见状,不由问了句:   “可要打伞?”   却只见这女子摆了摆手,笑着道:“江湖中人,自己就是天,打什么伞……”   那一瞬间的潇洒,让宋游看了好几眼。   脚步都不由得放缓了几分。   ……   青瓦古观,雨打竹林。   宋游将伞递还给小童儿,恭恭敬敬:“谢过道友的撑花。”   “道兄说什么谢……”小童儿将伞收起来,人虽小,说话却很成熟,“师父年纪大了,便爱待在道观里煮茶喝,下雨天我们都不出门的,这伞放了好久都没用,都快放坏了,道兄拿来用一用,还省得我再拿出来淋水了。”   这话听来实在舒服。   宋游也不由得笑着说:“那便是我与它的缘分。”   “是了……”   小童儿也笑,哪里还有前几日在江湖人面前的冷脸了。   只是伞刚收到一半,他又忽然想起:   “道兄明日不出门了吗?”   “要出门。”   “不用伞了吗?”   “我猜明日不会下雨。”   “那样最好,明天可以去山上找找菌子,都二月了,不晓得出来没有。”小童儿也不生疑,只收起伞往屋里走去,“道兄快来吃饭了。”   吃过晚饭,宋游回了房间。   点上油灯,铺开麻纸。   宋游本想再请三花娘娘帮忙研磨,可见她独自在床上与空气斗智斗勇,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已玩得忘乎所以,不忍打扰,于是自己拿着砚台出去在屋檐下接了点雨水,取墨条耐心磨开。   提笔蘸墨,想了想才落笔。   用的墨也是凝香。   虽是最最顶级的墨,价比黄金,可他也没有将之用于收藏的意思,每天仍旧照常的用,或者该说是将之收藏在了其它地方。   忽然之间,猫儿跳到了桌上来。   “道士,你在写什么?”   “记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明德二年二月初,行至栩州拢郡安清县,巧遇江湖盛事,柳江大会……”   “这是什么?”   “写的东西。”   “写它做什么?”   “好知晓来此世间走了一遭。”   “唔……”   三花猫只凑近了纸张看。   明明不识字,还是要看,看就罢了,还要用爪子扒拉宋游的手,别挡着她了。   这样实在是没有办法写的。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   好不容易写完,想去吹灯,发现油灯里的油已经见了底,原先是没想用这么多的。   只是油灯虽贵,可如果是用在这些地方,却也还是值得。   “三花娘娘。”   “做什么?”   “睡觉了,明日早起。”   “做什么?”   “去马蹄山。”   “还是去看那些人打架吗?”   “去会一会安清燕仙。”   “是燕子吗?”   三花猫顿时凑到了他面前来,凑得好近,嘴鼻都快戳到他的脸上了。   “是千年的大妖。”   “一千年?”   “是。”   “……”   三花猫逐渐冷静了下来。 ###第五十七章 燕子少年   次日清早,是个多云的天气。   柳江大会的比武要持续三天,今日又是许多江湖人往燕仙台去。   宋游又看见了那座亭台,又看见了那条通往亭台的羊肠小路,只是今日没了烟雾朦胧,一切看起来都很清晰。   而他并无顾虑,依旧抬步往上。   没多久便到了亭台之中。   依旧盘膝坐下,静观风景。   安清山水晴雨相宜,各有各的风情。   没过多久,天上不知从哪里又飞来一只燕子,依旧是胡乱的飞,上下左右不定,只是不曾离开燕仙台的上空。这让宋游想到夏日傍晚,总有燕子在天上飞舞打闹,也是这般轻灵,给人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感觉。   宋游站了起来,拍拍灰尘。   只见他朝天空拱手作礼:   “足下在此盘桓许久,何不过来一叙?”   燕子依旧在天上乱飞。   下方的江湖人也有称奇的——   这个季节实在太早了。   不过大家都知晓这里叫燕仙台,也都听过燕仙台和燕仙的传闻,抬头看去时,除了感到惊奇,也有几分敬意。   只是看着看着,那燕子就不见了。   山腰亭中已多了一名小少年。   且看这少年大约二七二八的年华,身形纤瘦,唇红齿白,长得极其漂亮,乍一看去,男女难分。   少年的漂亮很难用词语去形容。   这年头书上的绝世佳人、如玉公子不少,其实因为多方面的原因,现实中真正长得好看的人不算多。又由于化妆技术的限制,一个人好看那就真得是纯天然的好看,这是稀缺的。而眼前这少年的容貌,无论前世也好,后世也罢,哪个年代也很难有人比拟得了。   因为他本就不是凡人,自然了,再好看的凡人也不如他。   是妖怪就不奇怪了。   化形的妖但凡有意追求容貌,大多如此。   可这少年却好像极其怕生,或者极其怕人,又或者极其怕宋游,只站在亭子边缘,目光躲躲闪闪,不敢看他,抬手行礼:   “在下燕安,见过先生……”   “在下宋游,有礼。”   宋游回完一礼,这才问:“在下可是占了足下的地方?”   “没有没有……”   “足下好像很拘束?莫非怕我?”   “不是……我本性如此……”   “这样啊。”   宋游见他局促不已,便点点头,也不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结,那样只会让他更加局促:“不知足下与传闻中的燕仙有何关系。”   “那是我家老祖……”   少年站得远远的,真如怕人的鸟雀一样。   声音则和变声期的人类少年差不多。   只是答完之后,他深吸一口气,又壮着胆子问:“敢问先生……可是那在凌波县除了水妖的先生?”   “足下怎会知道?”   “我特地来寻先生。”   “嗯?”   “祖宗听说凌波县的水妖被一路过的高人除了,又听说那高人牵着一匹马,带了一只三花猫……”少年说着瞄了一眼宋游旁边的三花猫,虽然他现在比三花猫大很多,可还是莫名胆怯,“除完妖后便往安清县走来了。祖宗推测,先生定会来安清,于是让我在城里寻找,可这几日找下来都没找见牵马带猫的道家先生,倒是昨日先生无意走到了这山上亭子里来,我过来一看,这才找到先生。”   “这亭子……”   “这是原先柳江大会刚开的时候,祖宗修来看大会用的。后来祖宗身体日渐衰弱,也就少有人来了。”少年说道,“这里有些玄机,非是有高深的道行看不见这条路、这亭子。”   “原来如此……”   宋游说着又看向少年,疑惑道:“只是足下既然昨日就发现我了,昨日也在这里,为何不来找我呢?”   “我……”   少年面色羞得通红:“我害怕……”   “怕什么?”   宋游反倒笑了:“我又不吃人。”   “与先生无关!”   少年生怕他误会似的,慌忙解释:“是我本性如此,从小胆怯,不中用,也不敢与人说话,虽然祖宗下了令,可我……”   说到一半他便不说了。   宋游本待再笑两声,好表现得随和温柔一些,冲淡他的紧张感,再作答复,可见他满脸慌张胆怯,身子都在抖,害怕中又十分惭愧,便不由得将笑容收起了,认真说道:   “足下此言,在下不敢苟同。即使足下真的不爱与人交流,也不过是有自己独特的性格喜好罢了,仅仅如此,又何来不中用一说?”   “啊?”   少年不禁偷偷瞄他,却只见这位先生温和之中还有几分认真。   “先生不觉得我奇怪?”   “哪里的话。这个世界上的人就是多种多样的,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人生,我想妖也是这样。”宋游说,“可千万不能妄自菲薄。”   “……”   小妖怪忽然怔了怔。   其实倒也不完全是妄自菲薄,而是从小祖宗就这么说。不敢与人说话,不敢与人交流,这就是胆子小,就是不中用。大家也都这么认为。   反倒是这先生的说法……   才是奇怪的,从未听过的。   “足下……”   “啊?啊失礼了!”   “无妨。”   宋游说完,便看着他。   不料这少年也站在原地,却是一副眼睛不知往何处瞄、手也不知往哪里放,就连脚站的位置都自我感觉不对劲的别扭样子,不自在极了。   亭中一时安静了几息时间。   宋游等了一会儿,才无奈说:   “足下奉燕仙之命,特地来寻我,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哦哦!”   少年似是这才想起,连忙对宋游躬身说:“祖宗想请先生去家中一叙。”   “什么时候呢?”   “现在……”   少年悄悄瞄着宋游:   “可以吗?”   “在下也想快些见识燕仙的风采。”宋游露出遗憾的表情,指着前边,“可惜现在正是柳江大会呢。”   “那……明天呢?”   “非是在下对燕仙不敬,可足下也知晓,明天正是柳江大会最精彩的时候。”宋游歉意的说,“恰好在下与一位相识之人事先约好了,明天要一起看大会上的英雄比试。”   “没事没事……”   “不知今晚如何?”   “可以可以!”   “好。”   “那……”   “一言为定。”   “黄昏前我便来寻先生……”   “我在此处等你。”   “那……”   “对了——”   “先生还有何事?”   “有一事想请问足下。”   少年只见这位先生笑着,随后抬头看了眼自己身后的天空,眼睛似有光:“天上的风景,可是要比地上好些?”   “这……”   少年愣了一下:“我不知……”   “那便算了。”   “我……”   “无妨。”   宋游表情温和:“我只是随便问问。”   “那……”   “足下慢走。”   “篷……”   灰烟炸开,一道黑白相间的影子冲上天空,怕跑不及似的,一下子就飞远了,隐入云层不见。   宋游摇了摇头,倒也不惊奇。   同为人类,尚且千奇百怪,何况妖类如此之多,什么样子性格都有才该是正常的。   于是继续坐下,看柳江大会。   今日天晴,参会的江湖人心情好似也好了不少,上去比试也更积极一些。只是所有人都聚集在下边燕仙台上,纷纷扰扰,呼喊不断,只有宋游在山腰上的亭子里,看了半天江湖盛事,也赏了半日云卷云舒。   ……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   只有通了路的地方,才在朝廷的控制之下。   这话其实差得不多。   这个年头确实是这样的。大晏东西一万八千里,南北也有上万里,看似疆域广阔,其实只有很少一部分属于朝廷,一旦远离了城池、远离了官府修建的大小道路,朝廷的控制力影响力就直线下降。   越远越低。   出了安清县,还有大小官道,离了官道,还有许多交错的小路,通往大大小小的村庄,村庄各有田地。可除了这些,安清还有十万峰林。   那是人很难到得了的地方。   也让人很难想象,这山里居然有一座古朴的深宅大院。   “扑扑扑……”   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   一只燕子飞来,化为黑白衣裳的少年,落入堂屋中。   而面前是一名坐在椅子上的老者。   “老祖宗……”   少年连忙行礼,头只看脚尖。   “咳咳……免礼!”   “……”   “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今天……”   “说话大声一点!头也抬起来!这可是在自家人面前咳咳……”   老者一边咳嗽一边斥道:“又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自该坦坦荡荡,堂堂正正,你总这副样子,出去谁看得起你?”   “……”   少年不敢说话。   老祖宗说得自然没错,都是教人的道理,都是为了他好,他不敢反驳。   可莫名的,却是想到了那先生。   这时老者的声音又响起,吓了他一激灵:“这么几日了,你可寻到那位先生了?”   少年连忙回答:   “寻到了……”   “怎么样?”   “那位先生……道行很高,他一眼就看到了老祖宗隐在马蹄山上的小路和亭子!”少年老实汇报,“我已与先生说好,晚上带他过来。”   “你有没有问他,是不是伏龙观的?”   “我……我忘了……”   少年脸色顿时一白。   “你在做什么?”   老者用拐杖愤怒的杵着地面,发出哆哆声,口中道:“忘了便忘了,是什么大事不成?我又能拿你怎么办?你怕什么?现在族里小辈就你先修出了人形,可看你这胆怯的样子,又能成什么事?”   少年不敢回答。   也许不是怕,是羞愧,觉得自己无用,连这小事也做不好。也许也是怕,可绝不是怕被老祖宗责骂。   “去吧。”   老者摆了摆手,有气无力。   只觉现在的后人啊,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少年也转过身,低头往外走。   不过走出两步,脸上便露出思索犹豫之色,又走出几步,他才回头,颤着声音说:“老祖宗,我想,想去取一粒燕儿丹……”   刚一说完,便马上说出理由:   “因为、因为晚上再去请先生的话,总不好叫先生走路来。”   悄悄打量老祖宗,生怕受到拒绝。   而那并非被拒绝那么简单。   可老者只是摆了摆手,看也没看:   “难得你有回主见……”   “那?”   “去!!”   老者怒其不争。   随即又是一阵咳嗽声。   “……”   少年一个激灵,连忙跑了出去。 ###第五十八章 奇妙之旅   黄昏时,马蹄山。   一只燕子在云层之上盘桓,盘桓盘桓,一遍一遍的在心里演练等下该怎么说怎么做,确保不出差漏,这才往下穿过云层,飞进亭子。   底下燕仙台上的江湖人早已散得七七八八,只剩一些零散的人还在这里,或是切磋,或是讨论,或是相约散步、谈天说地。   亭中一名年轻道人盘膝坐地,双目紧闭。   一只三花猫在亭子左边,伏低身子翘起屁股伸着懒腰,伸完之后,又把头摇得看不清五官。   燕子停在亭子最右边,化作少年。   年轻道人也睁开了双眼。   “足下有礼。”   “先生久等,我……”   刚才演练的莫名从脑子里消失了。   “……”   少年沉默片刻,只弯腰伸手,手心一枚小红丹:“先生请服此丹。”   宋游接过,稍作一看,便对旁边的猫儿说:“三花娘娘就在此地,我要离开片刻,不过肉身仍会留在这里,三花娘娘可别以为我死了……”   三花猫扭头看来:   “什么?”   宋游摇了摇头,仰头服下。   天地巨震,灵魂出窍。   世界还是那世界,颜色还是那颜色,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来。   只见三花猫扭头看看坐在地上的宋游,又抬头看看已经站起来的宋游,眼睛渐渐越睁越大,嘴巴也微微张开,仔细看去,还隐约可以看到露出来的两颗小尖牙,总之一副惊讶至极的样子。   “道士你变成鬼了!”   “只是神游而已。”   “神游是什么游?”   “回来再与三花娘娘解释。”宋游小声说,“还请三花娘娘替我看着肉身。”   “哦……”   宋游这才看向那少年,朝他点头:   “请足下带路。”   “好……”   那少年陡然变回一只燕子。   奇妙的是,宋游也跟随他变成了一只燕子。因为燕子的眼睛和人的眼睛不同,看到的事物光线都不一样,所以在变成燕子后,宋游感受最大的便是整个世界在眼中变了模样。   天地万物的远近、高低、色彩,乃至于对于动、静之物的感受,都不一样了。   甚至看三花娘娘还有些害怕。   只能用奇妙二字来形容。   “走了……”   少年化作的燕子振翅飞走。   宋游自是不懂燕子飞行的经验本领,可他此时并不需要控制自身,完全是前边燕子怎么飞,他自己自然而然就会跟着做。   而感官感受则保留了下来。   于是触摸到了晚风,又撞进了云雾之中,忽然纵览十万峰林,江水连横,又远眺夕阳沉入大地、血染一片山河。   燕子飞得快,飞得急,还喜欢变向。   时而扶摇直上,几乎垂直,整个视线中一丝一毫的大地也看不见,像是要刺破苍穹一般,直到撞进云雾深处,满身湿凉。   穿出云层,已在云海之上。   黄昏时的天无比纯净,高空的夕阳还未消失,云海被染红,头顶已有亮星几点,越数越多。   此时内心是无限的自由,仿佛天下之大,尽可去得。   没等感受多久,燕子又忽然收拢翅膀,像是一支失了力气的箭矢一样,直直往下扎进云海。   待得重新穿出云层,眼前便满满当当全是大地,以旁观来看,就只是两只燕子在天上飞罢了,不觉惊奇,可亲身体验,却是风声急啸,在与长空搏击,能将常人吓得喊出声来。   直到地面在眼前越来越大,地上的草木都看得清楚了,直感觉马上要撞死在地上,燕子这才张开翅膀,却又陡然变向,往左边飞去。   如此时左时右,忽上忽下。   这种刺激感就如高空俯瞰下的山水之美一样,挑战着感官和内心的极限。   可对燕子来说,这不过是寻常。   天色渐暗,群山只剩了影子,江水也只是一条倒映着霞光的带子了。   燕子远离人烟,只往黄昏飞去。   可惜路终有尽时。   燕子飞进深山宅院。   “篷……”   两只燕子都化作人形。   宅院房檐下全是燕子窝,屋里屋外也飞着许多燕子,叽叽喳喳。   院中彩灯高挂,却不见几道人影。   “先生……”   少年悄悄瞄他,比了请的手势。   宋游便跟他往里走去。   走进一间大屋,里头装饰典雅,却只有一名老者坐在上首。那老者身材高瘦,发如银丝,满面皱纹,好似风都吹得倒。只见他这模样,宋游便知晓为何燕仙在此那水妖还能作乱一方了。   而见他走进来,老者却是连忙杵着拐杖站起,向他拱手说道: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   宋游不敢怠慢,也是连忙还礼:   “在下宋游,逸州灵泉县一山人,早闻燕仙大名,如今得见,实乃有幸。”   “当不得当不得,不过是山下世人胡乱喊的名号。”老者声音也苍老得不行,又连忙指着旁边椅子,“道友快快请坐。”   “多谢。”   宋游也不扭捏,叫坐就坐。   “按着现在山下世人的习惯,道友称我一声燕公即可,燕仙却是当不得的。”   “燕仙客气。”   “道友年纪虽小,一身道行却是惊人,又在凌波县为民除害,是大义之人,我本该亲自相请,奈何年纪大了,行走不便,只好叫这不成器的子孙代我来请道友了。”老者说道,瞥了一眼恭恭敬敬站在一边的少年,暗自摇头,“这小子胆小无用,但愿没有怠慢道友。”   “燕仙此言差矣……”   宋游也瞥了一眼那名低头的少年。   自己今早才问了他天上风景如何,晚上他便请自己体验了一把奇妙的飞行之旅,他不觉得这是巧合,也不觉得燕仙请人一向是这样请的。   小妖精不谙世事,感情淳朴真挚,你对他报以善意,他便回你善意。   宋游很难不喜欢他。   再说今夜这飞行之旅,莫说千金,实在是万金也难以换来的,到现在他心里还念念不忘。   宋游很难不感激他。   于是只笑着说:“这位小友性格纯真善良,与我相处虽短,可两次相谈,却也融洽,并非燕仙所说那样。”   “道友不知……”   老燕仙笑呵呵给他说:“这孩子从小胆怯,不敢与人说话,见了人就害怕,见了同类,长辈,甚至兄弟姐妹,都说不出几句话来。”   “那他一定很擅长与自己相处。”   “哈哈,不说这个……”   老燕仙摆了摆手:“还未请道友饮茶,实在无礼。”   话音刚落,桌案上多出两杯盖碗茶。   老燕仙先端了其中一杯。   宋游便端了另一杯。   奇怪的是,他本是神游,却能照常将这杯子端起,再掀开盖子,凑近闻一闻,茶香依旧,撇一撇上边的茶沫,一口下去,也能喝个真切。   “好茶……”   宋游笑着夸奖。   这倒是有意思。   “道友喜欢就好。”老燕仙顿了下,“方才听道友自称来自逸州灵泉县,敢问道友可是出自伏龙观?”   “正是。”   宋游倒也不惊讶。   伏龙观每一代传人下山游历起码间隔三四十年,在这个人均寿命三十多岁的年代,说隔了很多人的一生不太恰当,却也隔了很久了。加上许多观主游历之时并不随意透露来处,普通人不知晓也正常,可这位燕仙这把年纪了,要说他不知道伏龙观,几乎是不可能的。   只听老燕仙又感叹一句:   “又一代了呀……”   “是啊。”   “多行道人是你的师父?”   “是。”   “我见过她……”   老燕仙的眼睛里露出回忆之色。   那真是一个漂亮的女子,又真是一个莽人,只修五行灵法,只学五行法术,当时见她,她还不到三十吧,这般年纪,若是单论斗法,这世间怕是就连天宫雷部主官,还有大名鼎鼎的金灵官也不见得在她之上。   真是天之骄子。   可这般天之骄子,行走世间,又太过随和,有时却实在不该。   那时他还有个不错的后人,与那多行道人一见如故,仰慕不已,可这缘分一结,却也误了不少修行。   这次也算有了教训——   算着时间,算到那位在凌波县除掉水妖的有可能是伏龙观传人,便选了一位最不喜与人交涉的后人去请,免得再误修行。   老燕仙瞥了眼那少年,见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管他,只继续说:   “天算道人是你师祖?”   “正是。”   “说来我还多亏了他。”   “愿闻其详。”   “虽然已是近百年前了,可那时我也已到垂暮之年,苦求神道而不得。”老燕仙摇头叹气,“恰逢伏龙观天算道人游历途经此地,他算出今后栩州将遭遇大旱灾,让我早做准备。后来栩州果然大旱,我在这里庇护一方百姓,于香火神道也算站稳了脚跟。”   “原来如此。”   宋游点点头,若有所思。   这就难怪了——   调风顺雨如今已是神道本领,要想单靠道行法术在大旱灾下保一方雨水实在太难,先前听说时,他还惊了一下,以为这燕仙本领通天。可如果是提前准备了很多年,那便好接受多了。   再说神道——   走上神道本身不难,找些信徒就是,不过老燕仙存世千年,追求的自然和那乡间野神不同。   一是香火来路要正。   二是不可惹来天宫与朝廷清剿。   至于那位师祖,宋游虽然没有见过,但也是知晓的。   伏龙观历代观主皆是不凡,不过本事都不相同,例如师父最擅长斗法,师祖则不一样,擅长演算天机。   道号都是自己取的。   师父行走万里,于是取名多行道人,师祖取名天算,人算不如天算,而我就是天算,也是狂妄,不过听说他晚年不祥,死之前并不舒坦。   “总之我承伏龙观一大人情,未还于天算道人,也该还于伏龙观的后人。”   “燕仙说笑了。”   宋游恭恭敬敬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拯救黎民苍生于水火本是善事,燕仙觉得是自己借我观师祖本领走上香火神道,可在我观师祖看来又何尝不是他借燕仙的本事造福一方、替自己积些功德造化呢?无论如何,此般造福生灵之事,又哪里谈得上人情感谢?”   一边说着,一边瞄向老燕仙。   这老燕仙已近灯枯,如此死去,即使依旧能靠安清县百姓的信仰成就神灵,可一地信仰罢了,又有多大的神通?   届时他肉身不在,没了道行,又没有朝廷敕封天宫认可,成了山间野神,可还能这么潇洒?   就算天宫朝廷不管,又能再活多久?   赤金大帝二百年前尚且不在,二百年后,此地民众可还记得有一燕仙?   宋游觉得他怕是还有所求。 ###第五十九章 夜晚散步而已   “唉……”   老燕仙长长叹气,举杯欲饮,却又放下,对他说道:“可怜我虽借了天算道友一分天机,造福一方,可我终究是异类,为天宫所忌,取官仓开粮也惹得此世朝廷不喜……”   声音难免有几分悲凉。   “可怜我族本是家燕,自古就与人相处,亲近于人,又怎会像其它化形之妖那般,做下于人道不利之事呢?”   宋游心里道了一声果然。   但他也不表现出来,依旧恭恭敬敬,只问道:“燕仙当年保下一地风雨,已是造福了万众生灵,为何还要冒险,去别地官仓取粮呢?燕仙须知当时在位的天子若是当今天子这般性格,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燕仙好过。”   “我又如何不知?”   燕仙又叹了口气:“可我与天算道友事先约好,必尽心竭力,不让此地饿死一个人。我本非人,本就为人所忌,若再是个无信无义的,这九百年来也没办法在这世间立足了。”   “燕仙大义。”   宋游诚心诚意道了一句。   这样的品行,无论是人是妖是鬼,都已值得人尊敬了。   “如今我寿元将尽,待此道身枯化,便借香火成一地阴神,只是我本有心造福民众,奈何天宫朝廷不许,怕是死后也不可存世多久……”燕仙再看向宋游时,已不再隐瞒,“当年天算道友告知于我,说他的弟子,嗯,帮不了我,但数十年后,他的徒孙再来,却可能是我的机缘。”   “燕仙当真?”   “老朽数百年未再说过假话。”   “……”   宋游不由得被惊了一下。   他知道这世间有命理推算的本事,也知晓师祖大概于此一道登峰造极,可他也记得自己的来处,难道这样都能被师祖所算到?   真是天算不成?   再仔细一想,便略微放松了些。   也许并非如此。   也许天算师祖并未算到他,只是算到后面,便算不走了,找不到答案本身亦是一种答案,由此可知,后来者必定不凡,所以留下这句。不过他也没有把话说满,只留了可能二字。   也许天算师祖什么也没算到,只是算到自己弟子是个莽夫,弟子不行,自然只能叫燕仙求助再之后的徒孙,而并未限定是谁。   甚至徒孙也不单指弟子的弟子,此后一代一代,都算徒孙,一年一年,都是数十年后。   这三种猜测也是合理的。   这时只听老燕仙又对他说:“也是实在没了别的办法,才只好求助道友,若道友有办法助我更进一步,我必竭力相报,万死不辞。”   “如何更进一步?”   宋游收回思绪,看向燕仙,随即笑问:“燕仙说的是香火昌盛,还是朝廷敕封?”   燕仙闻言哪里还不知——   这位道友确有办法。   于是连忙又杵着拐杖站起,躬身行礼道:“还请道友指点。”   宋游哪里敢受,连忙避开。   随即在心中叹气。   这人间究竟有多少待头?长生又有何魅力?能让文人苦寻半生,能让小猫儿也念在嘴边,还能让这九百年的老燕仙执着至此,与他行礼。   不过既然师祖都愿意助他,宋游自然也愿意。   或者说并非是助他。   就如先前所说——   几十年前燕仙借观中师祖计谋成神,师祖又何尝不是借他本事造福百姓?   从燕仙的角度看,这事做得不算完美,毕竟还是惹了朝廷不喜,没有得到敕封,可从师祖的角度看也许就不一样了,二人目的本不相同。   “在下从小在道观长大,去年夏末下山游历,今年刚到栩州,还未去过长京,既未见过天子王侯,也不认识宰相公卿,燕仙若想让在下替燕仙向朝廷求一敕封,请恕在下办不到。”宋游顿了顿,“不过燕仙若想香火昌盛,在下倒是有些想法。”   “敢问道友,如何香火昌盛?”   “自是造福百姓。”宋游对燕仙说,“燕仙造福安清百姓,便得安清百姓供奉,若造福天下万民,自得天下万民供奉。”   “道友所言有理,可我限于安清一地,而天宫众神总揽万事,哪里又轮得到我去造福万民?”   这话说得隐晦。   其实真想造福天下民生,无论本事大小,哪里找不出方法来?   三花娘娘都能保几个村子粮米无灾呢。   只是如燕仙所说,此世有天宫,大家都知道造福民众能吸聚香火,可哪个地方没个宫观寺院本地神庙?造福民众的办法大家都在做,你又要去哪位的地盘做哪位原本就在做的事呢?   宋游摇了摇头:   “若在下想法为真,自是别的神灵尚未做过的办法。燕仙只要做到,必造福整个天下。天宫挡不了,朝廷也挡不了,功德无量。”   一句功德无量,老燕仙差点从座位上站起来。   又激动,又忐忑。   眼神闪烁几番,又坐了下来,小心谨慎地说:“既是功德无量之事,又哪里轮得到我呢?”   看似是说轮不到自己来做,其实是怕被别的神灵抢了功德。   燕仙虽有九百余岁,可燕子本身力量微薄,不善争斗,且此世人道为主,天宫众神吸聚万民香火,就算神灵年纪不如他,可神通广大,就如那雷部众神和大名鼎鼎的金灵官,真要找上来,又岂是他能抗衡的?   只听宋游说道:   “我闻神灵多以德行得道,燕仙若真造福万民,自该得到他们敬重,要是有谁冒领燕仙功德,如此品行,可还能为神?”   说着笑了笑,一挥手:   “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净!”   老燕仙心中顿时一震。   此话实在有理,人人都可以说。   可从伏龙观的传人口中说出,又怎能与常人随口一说等同?   神道本来自于人道,神是人道的神,终究依托于人道。即使凡人短暂,神灵长久,人道衰弱,神道昌盛,可这天地仍是凡人的天地,老燕仙很早就明白了谁才是此方世界真正的宠儿。   而伏龙观,则是人道修士之巅。   “先生……”   老燕仙连忙让旁边少年退下,这才恭恭敬敬对宋游说:“请先生赐教……”   “此地……”   “先生尽管说,此山皆隔天听。”   “燕仙好手段……”   “也就只会这些,让先生见笑。”   “那我们就随便聊聊。”   “随便聊聊?”   “山间散步,随便聊聊。”   “好!”   老燕仙也不多说,杵着拐杖站起来,请他往后山去散步。   晚风清凉,石阶缓上。   两道声音在夜空中交替响起。   “燕子本是候鸟?”   “不知何谓候鸟?”   “冬往南飞,夏回大晏,便为候鸟。”   “那便是了。”   燕仙点头对他说:“我族大多如此,不过得了造化,成妖化形以后,便不必年年都去南方过冬了。”   “燕仙还记得自己成妖化形之前的事吗?”   “这……太久远了……”   燕仙摇了摇头,又顿了一下:“不过我成妖化形之后也还去过很多次。”   “真羡慕啊。”   “不止成妖化形之后去过,就是百余年前,我感觉到身体已开始衰老,都还去过一次。不过那次不是过冬,我用了好几年时间,飞得也远比普通燕子过冬飞得远。”燕仙说道,“年纪大了,就想去看看以前飞过的路。”   “又是些什么地方呢?”   宋游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不同的燕子飞往的地方也有不同。我最开始飞去过冬之处,距此仅上万里。不过我去过很多不同的地方,尤其是成妖化形后,有时会故意换一个不同的方向,去找不同的南方,也有时会与路上遇见的燕子交谈,去找它们口中那些地方。”   燕仙也不管他问什么,只问就答,同时暗自思索他的深意,可无论如何思索也没个所以然,好像真就只是上山来随意聊聊而已。   干脆少想一些,继续说道:   “飞出几千里后,很多时候不是临着海飞,就是众多小岛,甚至别的陆地,风土人情与大晏多有不同,要算起来,飞得最远的燕子停下的地方已是海的对面了。而海的对面又有燕子,从不同的北方来,要去不同的南方,一时难以说得清楚。”   “燕仙才是见过真正的天地的啊!”   宋游不由得感慨一句,并不掩饰自己的羡慕。   “既是天性,也是无奈。”   “成妖后也是如此吗?”   “年少爱追风罢了。”   谈话间两人已走到了山林茂密处。   满耳都是风穿山林声。   宋游边走边问,语气轻松,真当好似闲聊一般:“燕仙可知本朝人口几何?”   “一万万又九千万。”   “前朝人口又几何?”   “前朝初年,大战刚熄,朝廷大索貌阅,无论老小皆写入户口,人口两千万,百年后已翻了一倍有余,末年时有八千万。”   “燕仙真是通古晓今啊。”   “不过活得长而已。”   “可是为何大晏如今竟比前朝末年还多了一倍有余呢?”   “自是因为大晏注重民生和经济,百姓过得好,人口自然增长迅速。”燕仙说道,“前朝之后,数十年乱世,大晏开朝时仅四千万人口,到百年前已增长到了万万之多,咳,老朽不知该说不该说。”   “此处隔绝天听,燕仙与我随便聊聊,又有何不可说?”   “其实已成危患。”   “人多是灾。”   “先生年纪轻轻,亦有如此见解,实在难得。”老燕仙很自然的回赞了一句,“月满则亏,天下之事亦是如此,盛极必衰。”   “燕仙可知,后来又是如何解决的?”   “当时大晏宰相名为何发,既颁发良策,还土于民,又从东方引进优良稻种,每亩产量大增,这才过了那关,也造就了如今前所未有之盛世。”燕仙说到这里不由连连叹息,“可惜何公,却没得个好下场,还好民众感念他的恩德,自发建庙,助他死后成神,如今位列仙班,在天宫中也备受敬重。”   “可现在大晏一万万又九千万民众,比当时又多了将近一倍,在下这一路走来,多见贫苦百姓,耕地少,人口多,家中无粮,岂不是又走到了百年前的难关前?”   “先生想说,天下要乱了?”   “如此下去,矛盾日深,百姓无地可种,无粮可吃,恐怕是要乱了。除非再出一个何公,更厉害的何公。”宋游顿了一下,“只是在下想说的却并非这个。”   “哦?”   老燕仙疑惑的看向宋游。 ###第六十章 俗人怎解仙人意   宋游往前走着。   夜里星光微弱,其实看不清路边的草木,但也无需看清。   一切都已在他的心中——   梅兰竹菊,松柏杨柳。   枣红马爱吃的苜蓿,今日在马蹄山上才摘了一朵的蒲公英,对了,上山那条小路上还开得有野菊花。   水仙月季,清荷芍药。   柑橘柚子,豌豆黄瓜。   这熟悉的万事万物……   宋游转头看向老燕仙,又问:   “海对面也有人吧?”   “这是自然,有些地方还与大晏有贸易往来,甚至向大晏称臣。”   “那别的陆地呢?”   “自然也有。”老燕仙答道,“不仅有人,还有盛世王朝,只是风情与此地不同,人也长得不同,所信的神灵也不同。”   “他们也吃稻米么?”   “自然不……”   老燕仙说到这里,忽然睁大眼睛。   “燕仙去过所有燕子的来处与去处,恐怕比这世上所有候鸟都要飞得远些,燕仙可有留意过他们所食之物与我大晏有何区别?亩产多少?可能饱腹?耐旱与否?”   “先生是说……”   “我知晓几样作物,亩产更胜东方稻,燕仙若将之寻到,对当前大晏来说,可解燃眉之急,暂保大晏民生安定。即使无法根治,也算造福苍生万民了。”宋游说着顿了一下,“而对后世千秋万代来说,功德不见得比此时更小。”   老燕仙呼吸已然急促起来。   不过他仍保持着理智,又问道:“先生此般大恩,老朽又该如何相报呢?”   “当年天算师祖又要了什么报答?”   “说来惭愧。”老燕仙露出愧疚之色,“老夫至今没能报答天算道友。”   “既然如此,我又如何能要燕仙回报?”宋游笑着看向燕仙,“方才才说了,造福天下之事,又哪里谈得上人情感谢?此事算起来,不过是晚辈与燕仙共同出力、为苍生谋些福利罢了,说起来还是燕仙出了更大的力,自然,于世该留燕仙之名。”   “这……”   老燕仙怔在原地。   宋游只继续往前走着,声音传来:“若燕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在下倒确实有一事相求……”   “先生请讲!”   老燕仙急忙问道,想求一心安。   “不知燕仙飞行数万里,有没有在别的陆地上见过一种植物。应是长在低矮的树上,果实小小一颗,吃着有辣味,嘴中如火烧。”宋游转头很诚挚的看向老燕仙,“若有见过,老燕仙顺带为我带些种子回来即可。”   “就……这事?”   “对。”   “那可是什么稀世灵株?”   “应是常见的植物,多被用来调味。”   “先生要它是想……”   “调味。”   “这……”   老燕仙很难不感到费解。   自己虽不富裕,可毕竟活了千年,千年之间,多少还是有些家底与收藏。曾经刚化人形时,也是个附庸风流之妖,燕子又与人亲近,不免结识了许多当年的名人贤士。有些东西在当时不算珍贵,流传至今,也成了许多人心中至宝。本以为这位小先生多少会求点珍贵之物,甚至可能是自己不见得拿得出来的东西,或是请自己做什么难事,当然无论再难,即使做不成,也得竭力去做。   哪里想得到,却是这样一件请求。   只听前边传来声音:   “燕仙若能替我寻到,那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感激不尽。”   “……”   老燕仙心中疑惑,转头看他。   却只见这年轻道人一脸真挚,既不像是在说假话,也不像是随便找了件事来安慰自己、好让自己心安,好像那株用来调味的作物,在他看来真的比自己所想的那一切都要来得珍贵一般。   即使他千年的城府,也不由怔了怔。   随即若有所思,慢慢回过神来。   只在心中暗叹,任你活了千年又如何,妖精哪来的琉璃心,俗人又怎解仙人意?   心中想透,便也正色转身,认真拱手:“既然先生开了口,老朽定倾尽全力为先生寻找,但凡是有些像的,都替先生带回来。”   “多谢燕仙,但还是请燕仙以寻觅主粮为主,在下所托顺便即可,一切随缘。”   “这个自然。”   “须知此行可不容易。也许它们就在大晏燕子的南迁路上,也许不在,也许容易找着,也许孤悬海外。茫茫天地,千难万险,燕仙的子子孙孙们可要吃些苦了。”   “只尽力为之。”   此时已到山顶,头顶星河璀璨。   宋游在亭子边缘站着,赏了会儿星星,对燕仙说了自己熟知的几种海外作物,也叫他不必执着于此,顺便叮嘱几句,不要随意带回活物及一些印象中有些危险的植物。   老燕仙自是对他千言万谢。   讲完之后,两道身影又往回走,不久便回到了宅院中。   “天色已晚了,在下肉身还在燕仙修建的亭子中。我家猫儿调皮得很,总用爪子来拨弄我的脸,再不回去,怕是她要担心。”   “我送先生。”   老燕仙杵着拐杖,送他出门。   走出不远,宋游又见到了那名少年。   他笑着对少年施了一礼:   “多谢小友。”   少年红着脸低着头,不敢出声。   老燕仙又是一阵恨铁不成钢。   宋游却只是笑笑:“小友不必如此,燕仙也不必如此。须知道法自然,凡存世之物皆是自然,燕子本来自由,小友也该多些自由才对。”   说完朝双方作礼,他便走了。   往前一步,就跨出了门。   随即原地消失。   来时是离肉身而去,要变成燕子辛苦飞来,去时则是回归肉身,神魂肉身本是一体,这点距离,只需一念之间。   等他走后,一老一小两只燕子仍是沉思不已。   少年思索的是宋游的话,思索的是这个从未见过的人,从未听过的言语。   其实他本聪慧。   老燕仙想的也是宋游的话,也是宋游这个人。   这位道友年纪虽小,还不足他的零头,可他仍旧从未轻视,既是对伏龙观的尊重,也是他自身的修养。   先前与宋游随便聊聊,聊到那件功德无量之事,虽然听来虚无缥缈,可见他讲得真切,一点一点有序道来,老燕仙便已信了一半。后来听他介绍那几种异域作物,其实讲到一半,他便已隐约有了一点印象,心下更是深信不疑,更是震惊不已。   此时内心已难以言明,甚至激动得全身颤抖。   那可是造福天下万民。   现如今大晏地少人多,不知多少人吃不饱饭,照这样下去,最多不过十几年,大晏必然内乱,届时又是生灵涂炭,尸横遍野。这已经是天下有识之士皆知的事情了。奈何没有第二个何公,也许有,也不敢再站出来了。   于是上至朝堂天子,下至民间高人,对此皆忧虑不已。   自己此事若真能成,真能有先生所说的效果,那可真当得起“功德无量”这四个字了。   纵观漫天神佛,又有几位有此功德?   若是自己以此成神,满满当当的功德全部收下,甚至只收一半,靠着天下百姓民心,怕是传闻中的凤凰也不可与自己相比了。   甚至自己再费些心思略微添一把火,这世上恐怕要再多一个流传千年的神话了。   而谁又能想到,这一切只源于今夜这一番话。   想到这里燕仙仍是心惊不已。   可仔细一想,这一夜谈话的氛围好像又真如先生所说,只是夜晚山间散了个步闲聊一番而已,他轻飘飘而来,闲谈一番,又轻飘飘而去。   老燕仙细细一品——   今日一见,尚且没有见识到伏龙观这一代传人的本领,不知那位宋道友修的是何种灵法,又学了什么本事,可就这今晚闲庭信步之间,老燕仙便已觉得他的气度风采不比数十年前的天算道人差了。   可天算道人精于推算,这本是他的看家本领,且两人路线不同,天算道人到栩州时已经游遍天下,是折返而回,此时修为已然大成,而这位才刚刚下山。   “……”   这一代似乎更了不得了。   老燕仙深吸口气,这时才懊悔,觉得自己不该就这么让他走了,应该再好好感谢一番才对。   然而纵使自己也有不少家底收藏,原本也是有几分信心的,可今天他细细看了那位道友的表情,只觉得那位道友比天算道人更为超然,自己那些家底收藏在他看来怕也都是些凡俗之物,要讨他喜,得讨到心里去。   老燕仙左思右想,拿不定个主意。   就在这时,他瞄见了同样沉思的少年,忽然想起一事。   “燕安。”   “啊?老祖宗……”   “先生刚刚谢你什么?”   “我……我不知道……”   “胆子大些!”   “应该……应该是今天早上的时候,先生问我天上的风景是不是要比地上好看。”   “你说了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老燕仙真是又气又无奈。   “那他谢你什么?”   少年连忙低下头,又说道:“后来我取了一粒燕儿丹,带先生飞上天看了看,先生好像很喜欢,所以,所以才对我说谢。”   “燕儿丹……”   “是……”   “天上风景……”   老燕仙若有所思。   于是立马叫少年去取所有的燕儿丹来,明日赶早,去献予先生。   少年一口应下。 ###第六十一章 江湖事亦是人间事   柳江大会第三日,也是比武最后一日。   宋游今天没去山腰上的亭台了,而是应吴女侠盛情相邀,与她一同去燕仙台中间观赏,就是阴阳鱼图的最边上,西山派专属的位置。江湖高手比武就在前面的阴阳图中,这个位置不仅看得清楚,有时拳风剑气都能擦着头皮掠过。   西山派来了数十人,都是门中好手。   逸州流行道教,西山派也与青成山几座道观交好,宋游是道人,又是逸州老乡,西山派的掌门和吴女侠的师父也来与他说了几句话,聊了些有关青成山和山上道观的事情,便也去坐着了。   这里没有几张椅子,多是各大门派的掌门长老和其他身份尊贵之人在坐,其余人靠后的就站着,靠前的就席地而坐,反正也不讲究。   吴女侠坐在最前边的地上,盘膝而坐,宋游作为她请来的客人,便与她坐在一起。   一只三花猫乖巧蹲坐,梳着毛发。   身后隐隐听见有人在谈论:   “看!又有只燕子!”   “一直都只有一只,怕还是昨天前天那只吧?只是今天又来了。”   “这燕子怕也不一般。”   “我猜也是……”   宋游闻言也抬头看了一眼。   今天又是一个阴天,天空像是有人用刷子蘸了淡水随便刷了几笔,是深深浅浅、杂乱无章的灰,有只黑白相间的燕子在这幅画上乱飞,天空因它而活了过来,当真是点睛之处。   宋游笑了笑,继续看前边比斗。   今日果然要比昨日前日更精彩,上台比斗的都是各大门派的好手,不然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也有些没有门派但身手很好的,据吴女侠说多半是有官家或军中的背景,隐去了真实来历来凑热闹的。   这里也真的很近,每次中间之人比斗,宋游和猫都担心会误伤到自己,还好大家都有分寸,出了那阴阳鱼图便是告负,也不愿轻易出去。   怕他看不出门道,吴女侠一直小声与他说话,将江湖人和逸州人的热情洒脱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位是金刀门的长老,一把宽背刀用得出神入化,当年也是赢得了整个江湖的尊重。现在年纪大了,体力反应不比年轻时,但与人比斗的经验却更丰富了,算起来怕是又有精进。对面这人名为舒一凡,不知来历,但这三日数他上场最多,目前还没输过。我看他这一手剑法,江湖年轻一代怕是很难找到对手咯。”   宋游随之看向前边。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可有时候看门道不见得有看热闹有趣。   他就看个热闹。   不过却也回道:“方才也有位年轻人,我看他武艺也很不错,听你说,是江湖第一大门派的弟子。”   “云鹤门的席异己?”   “对。”   宋游点了点头,又看向前边那位年轻剑客:“他俩如何?”   “云鹤门,江湖之耻。”   吴女侠将声音放得极低极低。   “哦?”   “就好比那个席异己,你看他当时赢得轻松,其实都是挑的软柿子捏,好显得自己厉害。”   “原来如此。”   “懒得说他。”   “那台上这二位呢?”   “不好说。”   吴女侠瞄着前边:“年轻人胜在反应快,体力好,爆发强,耐久也好。中年之后,反应体力都有下降,不过经验丰富,功夫纯熟。以我看来这二位之间大概是四六之分,金刀门长老占四。”   “厉害厉害……”   话刚落地,台上两人便见了礼,动起手来。   一时只见一刀一剑磕得叮当响,两人身法都很好,动作看得人眼花缭乱。持刀的长老势大力沉,每一刀都有劈山断河之势,又连绵不绝,持剑的男子身法如电,好似天上那只燕子一般轻灵,可剑锋每到,又是同样的凌厉。   外头的江湖人喝彩连连。   只是与吴女侠所说不同的是,没有多久,那名年轻剑客便已占据了上风。   “当!”   刀剑再一次碰撞。   却是那剑客取了一巧劲,长剑将刀客手中金刀一挑,沉重的刀顿时飞出手去,竟然被挑飞出了数丈之高,在空中旋转着飞向外围,甚至惊扰到了那只就从旁边掠过的燕子。   “喔!”   一群江湖人连忙避开。   而金刀呼呼作响,从上升转为下落,看那样子,落地之处正是宋游和吴女侠坐的位置。   “刷!”   吴女侠瞬间起身,想抽刀去接。   年轻剑客亦持剑而来,直接出了阴阳鱼图,想过来打掉这把刀。   却不料有一道身影比他们更快。   是那刚刚才与金刀擦肩而过的燕子,许是受了惊扰,失了方向,不知为何它又闪电般的绕了回来,燕子的迅捷轻灵一时展露无遗。可当它重重的撞在那柄金刀之上,却又硬生生将之撞得偏了方向。   “……”   金刀落向了西山派的掌门。   掌门虽只坐在竹椅上不动,却是随手一接,便稳稳将之接住,又抬头瞄了眼那只重新飞稳的燕子,便笑眯眯的将刀扔回给金刀门的长老:   “不比当年了啊。”   金刀门的长老接过刀,面色有些不好看,却也笑着连连摇头:“确实老了,比不上现在的年轻人了。”   而那剑客只抱剑行礼。   外边看客一层又一层,要么惊讶于那看似巧合的燕子撞刀,要么惊讶于曾经江湖上的一代高手就这么轻易败给了一不知名的年轻剑客,却是少有人注意到下方的道人抬头向天空拱手,与那燕子道了声谢。   虽然其实是用不着的。   “不用担心。”   吴女侠对宋游说道:“就算没有这燕子,那刀也不可能落到你的头上。”   “自然。”   “看,那人还不下去。”   吴女侠一边说道,一边又抬头看了眼。   心里知晓这件事也许并非巧合,可这天下奇人奇事多了去了,行走江湖也见了不少,旁边那只猫还会吐火呢,交情尚浅,何必事事相问。   于是很快便又看向前边了。   那年轻剑客赢了一局,仍旧没有下场,而是继续抱剑请问四方,还想找人讨教。   语气虽然客气,不掩剑上锋芒。   果然已无人再愿意和他打了。   “一般年轻人和年轻人切磋,前辈和前辈切磋,像是刚才,金刀门的前辈上台,我们这些小辈是不能跑上去的。除非前辈点名要你来。不然我们去了回来要挨长辈的骂。那人不讲规矩。”吴女侠小声说,“现在年轻的没人敢和他打,怕输,前辈也不愿意,更怕输。”   “拳怕少壮啊。”   宋游打量一圈四周之人。   这是个有灵气的世界,人人皆有灵性,因此哪怕是不修道法,江湖人一生练武,打磨体魄,精炼气血,也能有所成就。不过上了年纪后,气血和体力依然会逐渐消退,只是不如前世差别大,据吴女侠所说,中年武人和青年武人应该差别不大,各有优势,说明消退得不算明显,能够被增长的经验技巧追上,不过到了晚年,还是不能和年轻人比。   只是晚年又有晚年的规矩了。   大晏江湖,敬重前辈。   那年轻剑客只得无奈离场。   随后又有两名江湖人上场对战,吴女侠仍旧替他讲解,宋游认认真真听着,总觉得她讲的比台上两人打得还要精彩几分。   渐渐地也到了散场的时候。   没有什么最强高手出来对战一局,好画上一个精彩的句号,只是时间到了,自然就结束了柳江大会的比武环节。   据吴女侠所说,江湖上的顶尖高手基本也都是各有胜负,甚至有些互相克制,真要打起来,还取决于当时的状态、发挥,甚至是运气,所以很难有公认的江湖第一江湖第二之说。   而且江湖高手们都各有势力、各有地盘,或是逸州或是栩州,或是南方或是北方,北方人很难承认自己这边有名的大侠不如南方,南方人也绝不会认可自己从小听到大的前辈不如北方的人,大抵就是如此。   还有些盛名在外的,其实不太行,只是大家都是江湖名人,到了这一级,家大业大,要考虑的东西多了,互相还得来往,也很少去揭穿。   也有许多江湖名人不靠武力,靠财力与品行。   例如某沙公,便是乐善好施,义字当先,但凡有江湖人去投靠他,必好吃好喝款待,但凡江湖人有难处找到他,必竭力相助,有伤治伤有病治病,还亲自给你煎药喝,就是你从他家门口路过,去敲一敲门,哪怕素不相识,哪怕在江湖上只是一无名小卒,他都待你如座上宾,临走之时还备好盘缠把你送出十里远,在江湖上比许多大派掌门还受人尊敬。   这何尝不是世界的一面呢?   其实宋游觉得这些比比武更有意思。   “大会结束了,我和三花娘娘也该走了,多谢女侠的邀请和讲解,也算让在下窥得了一些江湖门道,受益匪浅。”宋游站起来与她行礼。   “都说很多遍了,江湖中人,相逢即是相识,有缘可比故交,何况你我好几次遇到,也是难得,就不要再这么客气了。”   “下次一定。”   “你住在哪里来着?”   “城外道观。”   “那也挺好,肯定比城里住得好。”   “确实清净。”   “你们何时离开安清呢?”   “过几日吧。”   “下一程往哪里走?”   “先游一遍栩州。”宋游老实答道,“至于再之后,说来惭愧,还未仔细想过。”   “洒脱!走一程算一程!”   “吴女侠呢?要回逸州了么?”   “柳江大会还没完呢,还要过几天。不过我明后天就走了,因为我不回逸州,不和我师父他们一路。嘿嘿,反正我们两个的缘分也差不多就到这里了。”吴女侠说着咧嘴一笑,“不过江湖之事本就是不断的相聚和别离,都很正常,就不要学文人那般唧唧歪歪了。”   “女侠亦是洒脱之人。”   “今晚跟我们一起去吃顿好饭?”   “不是在下不愿,实在是今晚不便。”   “咋个啦?”   “昨日雨后初晴,观中道友上山寻找菌子,居然真捡到不少。今早出门时便与我说好,叫我早些回去吃菌子。”宋游露出歉意之色,“若我不回去他们怕是要在观中苦等,这段时间承蒙观主和道友们好生招待,我又怎能如此叫人失望。”   “应该的。”   “可改日再会。”   “那你明天来城中找我,明天中午来,我住北城门旁边的旅店,我请你吃肉喝酒,算与你道别。”吴女侠不含糊,随口就安排下来,“吃喝完这一顿后,再一出门,江湖之大,估计你我就再也见不到了。”   “一定来。”   “回吧。”   吴女侠摆了摆手,真当潇洒。 ###第六十二章 谦逊者处处为师   “三花娘娘。”   “喵?”   “别翘着个脚,走了。”   “唔……”   三花猫顿时爬起来,跟着他走。   身边的江湖人都觉得新奇。   而陈掌门看着宋游离去,品味片刻,才收回目光,不由瞄向吴女侠:“江湖相逢也是有缘,何况如此奇人,你怎么不留人吃顿夜饭?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我们西山派吝啬饭钱、不懂待客之道呢。”   “掌门耳背。”   吴女侠假装恭恭敬敬的拱手:“我已经留过了,只是人家有事,不和我们吃。”   “嫌我们伙食差?”   “他说昨天借宿的道观里的道长上山捡了几朵菇菇,今早上就和他说好了,叫他早点回去吃菇菇。”   “山麻菇?炖个鸡汤呢,倒确实比我们伙食好一点,打个豆腐蛋汤呢,那也就还差不多,单炒一个呢,就比我们还要开得差点。”陈掌门摇晃着自己的颈椎悠悠然然道,方言很重,“不过既然答应了,确实不好泼人家水。”   “我也是讲。”   “他住道观?城里头可没得道观?”   “城外头的道观。”   “城外头只有个走蛟观。”   “那多半是。”   “走蛟观可不好借宿哦……”   陈掌门目光闪烁几下,又抬头瞄了眼天上那只盘桓不断的燕子,可神奇的是,随着那位先生走远,那燕子竟也好像在跟着往那边方向飞。   “逸州灵泉县……”   陈掌门不禁暗自摇头。   自十年前迷上修道之后,他结交了逸州不少宫观的高人,个个都有品味见解,刚认识时觉得都是浊仙,相处久了便认清都是凡人,却是不知道逸州还有这么一座了不得的宫观。   回去之后应该去寻访一下。   这时只听耳边传来声音:“那什么道观怎么就不好借宿了?”   “这么近你要吓死我?”   “我来给你端椅子嘛……”   “总之不好借宿,以前你家师祖也去求宿过,碰了一鼻子灰。”   “那道观啥子来头?”   “哪知道有啥子来头?人家在这几百年了,我们才来好多年?”陈掌门回道,“不过那个道观是有些本事的,我记得我年轻的时候来,这城头的旅店住宿比现在还要少些,很多江湖好汉都只能随便找个地方将就一晚,有些江湖好汉就去走蛟观借宿,以为别个会给他面子,然后有些杂碎被驳了面子心头不舒服,就想闹腾一番,或者甩几句不好听的话,后来都吃了苦头的。现在都换了观主了,但还是不喜欢让人留宿。”   “啥子苦头?”   “他们哪好意思说。”   “那后来就没人再找上门去吗?”   “本事小的不敢找上去,本事大的又要脸皮。”陈掌门边走边说,“本身就是自己理亏,闹大了不是白惹江湖群雄笑吗?”   “有道理哦……”   “这个小先生我看是有本事的,又讲信义,尤其这信义二字,放眼天下也是难得,加上又是老乡,你要是和他投缘,可以交个朋友。”陈掌门说到这里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过你已经决定要去长京了,想一想,多半以后也很少再遇得到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   女子笑着,也不再多说了。   江湖人性格洒脱,交朋友洒脱,投缘就行,可若要离别,也不会如文人那般依依不舍。   西山派众人也在往外边走。   江湖人脚步快,宋游要慢一些,他们走出不远,还隐隐可见那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只是不知何时,他们身边又多了一道纤瘦身影,穿着如燕子似的黑白相间的衣衫,远远看不清楚,却仍觉气度飘逸。   只是伸手扶腰,走路略显别扭。   好像是伤到哪里了。   ……   “不痛……”   “多谢小友。”   “应该的……”   少年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白瓶来。   很小的一个白玉瓶,做工精细,瓶颈上绑了一根细细的小麻绳,绕成一个圈,应是方便燕子爪子抓着。而他之前在天上乱飞时,爪子上并没有提着这个白玉瓶,后来化成人形,是从那马蹄山上的小路上跑下来的,想是放在了路上。   只见他双手托着,恭恭敬敬递向宋游:   “先生,这是我家老祖听说先生喜欢看风景,所以特地叮嘱我带来赠予先生的。”   “燕儿丹?”   “先生料事如神。”   “这太珍贵了。”   “燕儿丹对人珍贵,对燕儿来说,却是自然而然就会有的东西,只是要耗些时间而已……”少年声音很小很小,“只是也算特别了。老祖说燕儿丹最能代表我们和我们的心意。”   “那便替我谢过燕仙。”   “先生不必客气。”   “可我虽能借助此丹神游体外,化作燕子,可我并不懂燕子飞行的本领,又如何使用呢?”   “我教先生。”   “感激不尽。”   “应该的……”   两人之间一下子又没话说了。   宋游倒不觉得有什么,内心安定,无话说时也很闲适,只把目光投向路边的树,投向远处山村与炊烟,投向跑到前边去又停在树下、在今早就抓过的那棵树下再添几道爪印的三花猫,十分自然。   少年则感到各种不自在——   想要说点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心里想好了,演练好了,到嘴边也说不出来。想要留下再陪着走一程,又想与先生道别快快离去,可留下陪着再走一程觉得别扭,道别离开又不知如何开口。   直到宋游转过头:   “今天晚了,小友便回去吧,明日早些来走蛟观找我。小友是只燕子,想来观中道友也不会为难。”   “先生告辞!”   少年如释重负,左右前后看了一眼,见已走到偏僻无人处,便立马化作燕子,扑腾着飞走。   三花猫本能的抬头盯着。   “那是朋友。”   “三花娘娘知道。”   “那你还看。”   “三花娘娘送他。”   “还挺讲礼。”   “对的……”   三花猫恋恋不舍收回目光,余光瞥见自己的尾巴,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便随手给了它一巴掌,这才小跑着继续往回走。   晚上吃的主要就是菌子。   又以山蘑菇为主。   一半用来煮了蛋汤,一半用来炒了,不过不是清炒,里边加了肉片。   野生的山蘑菇风味很浓,煮汤最合适不过了,汤里全是它的味道,除了盐什么也不用加,便已十分鲜美。炒的肉片更是滋味浓郁,浓郁得第一口甚至有些不适,再往后下着饭吃,就很舒服了。   还摘得有几朵奶浆菌,就是用刀子或指甲轻轻一划,划破表层,它的伤口处会冒出如同牛奶一样的白色小水珠,昨天刚摘回来,小童儿洗干净后就拿来与他分着生吃掉了。   口感脆脆的,有些甘甜。   ……   次日一早,燕子飞来。   如宋游所想一样,因是家燕,又知晓安清有燕仙,道观里的道长们即使察觉不对,也没有阻拦,任由燕子飞到宋游门前。   “唧唧唧唧……”   “小友说什么?”   “先生请跟我来……”   “我还以为燕子未化成人形时不能说人话呢。”   “是我愚笨,一时忘了……”   “走吧。”   宋游便跨步出去,跟着他往山上走。   到山上时,燕子才化作人形。   “先生,有礼了。”   “今日你为老师,该我向你行礼。”宋游讲完真就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学生有礼。”   “不敢不敢……”   “学无先后,达者为师。”   “先生是高人,我怎敢当先生老师。”   “此言差矣。”宋游摇头说道,“一来我算不得高人,二来足下也非同一般,三来,呵,这世间只有高傲之人,没有全能之人,其实我从下山一路走到现在这半年来,遇见的老师已有许多,小友远不是第一个。”   说完不待他再说什么:   “请开始吧。”   少年还在思索他的话,闻言便也慌张的点了头,道一声好,又请他服下燕儿丹。   “燕儿长齐羽毛,自然而然就会飞了,我昨日请教老祖,先生最大的困难是知道自己有一双翅膀、知道自己是一只鸟,所以等下我还是如前天一样先带着先生飞一段,飞高一些,其间我逐渐减少对先生的影响,好让先生慢慢感受自己煽动的翅膀。”   “好。”   “若先生不小心掉下去了,请勿惊慌,因为我们飞得很高,不会一下子就摔下来,而且先生是神魂变化,摔在地上也不会受伤。先生正好趁此机会试着自己扇动翅膀飞起来。我听闻有些鸟类住在悬崖边上,就是这样学会飞的。”   这两段话实在是长,少年讲出来时,已是鼓足了勇气。   宋游则笑着点头:   “有理。”   这办法一听就很可行。   于是盘膝一坐。   先前就已服下燕儿丹,只是他早就看出这丹药并非寻常丹药,是一种神通变化,即使已经服下,但以他的道行,不想神游便不神游,不想变成燕儿就不会变,此时一坐,自然神魂出窍。   只是以人类之心学燕儿飞行,却绝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甚至“把自己当一只燕子”这一关就要耗费不少时间。   可要问今日学些什么?   只先与风打个招呼,看看天地广阔。 ###第六十三章 绝非寻常之物   当天中午,安清县城。   北城门边上有家旅店,倒是好找,旅店对面有家肉汤馆子,在这安清县也是不错的饭店了。   包浆的榆木桌子,宽板凳,两人相对而坐。   三花猫就坐在宋游板凳的一头,因为是在外边店里吃饭,她不好上桌,但她也不乱跑,宋游给她带了一个深口盘子,就放在面前,此时里头搁着一大块龙骨和小半盘汤,她伏低身子认真吃着。   桌上则是一大盆的猪骨萝卜汤。   骨头以大坨的筒子骨和龙骨为主,上面的肉很多,炖得稀溜耙,白萝卜则已炖成了半透明的样子,吸饱了肉汤,吃起来比肉也不差。而泛着油花的清亮汤底上又有葱花葱白的点缀,如玉一样,色彩看上去也是十分开胃的。   “吸溜……”   吴女侠左手拿筒子骨,嘴巴一凑上去,都不用扯,一吸肉就下来了,嚼吧两下,赶紧把头一低,右手拿着筷子快速刨饭。   饭是白米饭,名曰帽儿头。   要说有什么讲究倒也没有。   就是盛得满满的、堆出尖尖的白米饭。讲究些的店家会给你压得严严实实,一碗能抵两个平碗的量。若是遇到奸商,就先拿一个碗盛,压得紧紧实实了再扣进另一个碗中,这样底下是空的,而上面又会冒出头来,垒成个尖尖,营造出看起来很多的错觉,像是一个帽子的顶一样,因此得名帽儿头。   按碗算钱的。   别小看这么碗白米饭。   街边专门有卖帽儿头的摊子,有些人进城办事,想吃点扎实的,就会去来一碗帽儿头,配点咸菜,也算是一顿好饭了。   究根结底,是这年头百姓过得苦,没多少人把白米饭当顿吃。   这是个好吃又奢侈的玩意儿。   “爽快啊!”   只听吴女侠长叹一声。   随即她放下这块筒子骨,对宋游说:“我们来的第一天,掌门就带我们来这里吃,说都开了十多年了,吃了果然不错,今天才带你来。”   “确实不错。”   “肉新鲜,不用怎么煮,只要盐味放对了,再加一点姜,自然好吃。”   “有理。”   “你想好哪天走了吗?”   “暂时没有。”   “这几天又做什么呢?”   “近几日寻了一位良师,学一些以前没有的本领,学个大概就走。”   “噢……”   女子拖着长长的尾音,倒也不过问是什么本事,只继续闲聊:“你会去长京么?”   “会的。”   “这么肯定?”   “长京是大晏都城,天下首善之城,既是游历天下,又怎么能不去看看?”   “什么时候去?”   “随缘。”   “挺好……”   宋游则瞄着这位女侠的神色,小声问道:“女侠也要去长京?”   “对头,明天就走。”   “去长京做什么?”   “去闯荡啊!”   吴女侠暂时停下吃饭的进度:“虽然逸州也不错,但这里的天终究是小了些,而且在逸州二十多年了,也不是不好,就是有些乏味。反正无论是想扬名还是长长见识,都该出逸州去闯一闯。”   “志向远大。”   “谈不上。”   “足下同门也去吗?”   “他们不去,就我一人。”   “直接去长京么?”   “差不多吧。不过路上遇到好玩的事,或是与我西山派交好交恶的门派,少不得也要去拜访一下。”吴女侠笑了一声。   “阳州阳都也不错。”   “是不错,可还是长京好。”   宋游看到了她眼中对长京的向往。   这也正常。   因为大晏实在强盛,这种强盛是一个没有正站在世界之巅的国家的国民所难以体会的,它绝不止是军事强盛、经济发达那么简单,而是从文化民生等各种意义上的世界之巅。它的许多政策都将影响整个世界,许多潮流也都会引起它国追随。哪怕大晏有再多吃不饱饭的人,可拿他们与此时的异域外邦民众相比,他们仍是能挺直腰板的。   这样一个国家的都城,这个时代全世界最大最繁荣的城市,无疑代表着文明的巅峰,在很多人心中,就是个梦一样的地方。   不止是大晏人,甚至包括许多异域番邦的人。   这个世界所有人都对它充满了向往。   有人横跨万里而来,寻找这个商人口中的天朝上国。甚至有人本是其他大国的王子,来了这里却也不愿离开。连妖都往那里聚集,连宋游都很想去见识一下它的繁荣风采与它所代表的时代文明之巅。   “如果你也要去长京。”吴女侠又开始吃了,“那我们说不定还能在长京碰上。”   “足下在长京可有故人?”   “没有。”   “那我便是足下在长京的第一位故人了。”   “差不多。”吴女侠眨了两下眼睛,“我本来不觉得有什么的,你这么一说,突然感觉还挺奇妙的。”   “也许。”   “你从哪边过去?”   “先去平州。”   “这么走过去?”   吴女侠用骨头在空中画了一笔。   “差不多。”   “很绕啊!”   吴女侠思索片刻:“不过我也慢得很,而且我应该要在长京待很久……”   “多久呢?”   “做完我想做的事。”   “这样啊……”   “我想想……”   说完她便举着骨头怔着不动了。   宋游也不惊扰,也不看她,只用筷子戳了一块萝卜在碗里,看了看边上的三花猫,又给她夹了块肉多的龙骨。   “这么!”   女子的声音突然出现:“等我到了长京,我在那边没有门路,前边一段时间找不到活干,肯定很闲,我每天下午黄昏去西城门转悠,要是你跟我相差一个月到,你就找得到我,一个月过后,我就只每初一去转,你记得初一天黑前再来。”   宋游闻言不由怔了怔。   “每天都去么……”   “你想什么呢?只有前面一个月,后面我每月初一才去。”   “每月初一都去……”   “一年也就十二三天而已。每天也就去转一圈,反正我们混江湖的,也天天都在外面转。”   “……”   宋游忍不住眼前恍惚。   也就只有这个年代才会有人用一个月的时间来等某个友人吧?到了后世,人们连一个小时都显得那么不耐烦。   而其实算起来,他和面前这位女侠也不算多深的交情,就是比较有缘,又都觉得对方是难得的有信义的人,此外宋游还觉得她有妙趣,在这个年代有着一个难得的灵魂,相处起来也轻松,所以愿意和她交友、结缘,至于她怎么觉得自己,他就不知道了。   可论起来,两人交往次数并不多。   即使如此,她却愿意这样做。   宋游心里是有点震撼的。   这不是他所熟知的交友方式。   左想右想,实在忍不住问出一句:   “为何?”   “什么为何?”   女子反倒奇怪的看向他,她手上还举着骨头,好像觉得他的奇怪才奇怪,自己则只是做了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却只见宋游一脸诚挚与疑惑:   “先请足下勿要多心。只是在下久居深山修道,初次下山,少与人交友,因此疑惑。在下虽与足下有缘,可也只是短短相识,诚然,足下到了长京便是举目无亲,可以足下的风采,轻松就能交到新的朋友,为何会为了等待在下,便日日去城门守候呢?”   “只前边一个月才天天去,而且不是守候,只是转悠,本来我就爱转悠。”   女子第一时间是纠正。   “是。”   宋游并不与她争论这个。   而见到他依然诚恳请教的目光,好像在说“请足下为我解惑”,女子便也继续回答了。   没有多想,只说心中话:   “你太小看这个天下了,虽然咱们好像每天身边都人来人往,可其实你算一算,这么人来人往一天下来,你又认识了几个?”   “善!”   “相识本就不易,何况你我投缘,不过是去城门转悠几天而已,相比起一个不容易遇见的投缘之人,这算不得什么。”女子顿了下,“听说长京城里住着上百万人,不然你又怎么遇得到我?”   “有理!”   “记得来西城门找我,要是找到了,我再请你吃肉。”女子说着,顿了一下,“记得是西城门,傍晚,要是连着两次去都没找到我,那你也就不用再去了,我要么不在长京,要么死求了。”   “……”   宋游消化着她的话,同时摇头说:“足下今日已然请过了,若是有缘再在长京相遇,该我还请足下一顿了。”   “也行!”   女子一点也不磨叽。   一顿饭吃完了,她叫店主来结账。   骨头称斤算钱,配菜和加工钱都在里头,店主报价一百二十二文,收她一百二十文整。   女子数钱,心里很痛,表面却镇定。   这顿饭贵,却也值当。   敬一段难得的缘分。   “告辞了。”   “长京见。”   两人一左一右,一个回旅店,一个去城中,就此分开。   没有多的话要讲。   只是宋游心中仍旧感慨不已。   不得不说,这个年代的世界太大了,人又太渺小,因此每一次的相遇相识都显得弥足珍贵。   山河远阔,人海茫茫,不知多少人一别就是一生,若是友人天各一方,再想重聚,有时真的要竭尽全力才行。   大家司空见惯,于是理所应当。   可这绝非寻常之物。 ###第六十四章 毛居子道长和苍耳子道长   城中裁缝铺。   宋游已缓过神来,站在一位老嬷嬷面前,为她比划着,要做一个类似褡裢的东西,到时候缝在被袋上。   “大概这么大……”   老嬷嬷眯着眼睛仔细看,又拿出尺子来比:“比褡裢要大一些。”   “对,不要太平。”   “先生要装大的物件?”   “是。”   “物件多大?”   “大概……”   “喵~”   一只猫扒拉了下他的衣袍。   宋游低头一看,便明了了,于是干脆将猫抱起来,举给老嬷嬷看:   “装它。”   “缝在马驮的被袋上?”   “我要带它远行。”   “明白了。”   老嬷嬷很有自信的摆了摆手。   “多谢婆婆。”   专业人做专业事,宋游充分信任老手艺人的本事,留下定钱,说好什么时候带被袋来缝,便带着三花猫离去了。   ……   几日之后。   燕子的飞行本领学得差不多了,除了多了种本事,也收获了一种新奇的体验和新的视角,感悟不少。   也到了离开的时候。   宋游得了青阳子的准许,来到道观后院。   院内院外都是竹林。   只是院外是普通竹子,以实用为主。院内则是一种园林观赏竹,都长得不粗,也长得不高,竹节密集,摸起来手感润滑,质地坚硬,感觉应是刚竹的一种,用来做竹杖最适合不过了。   宋游看上它们很久了。   今日过来,便围着竹林左看右看,摸了又摸,精挑细选,多番比对,这才选中了一棵。   “对不住了。”   宋游拱手行礼,这才走上前去。   虎口卡住竹子根部,不见有什么动作,便轻松的将之取了出来。   再握着竹子慢慢往上一捋,上边的细小枝丫便纷纷掉落,又比划着合适的长度,拇指食指再一捏,上半截也断掉了,断得整整齐齐。   于是只剩一根竹杖,大小刚好适合一只手握住,竹节处光滑无比,像打磨过,通体笔直,长度也刚刚好,阳光下青翠如玉。   宋游拿着看了又看,十分满意。   于是想往外走。   才走出几步,忽然又停下。   回头一看——   一只小女童也站在竹林之中,弯腰蹲着,手握着一根手指粗细的小竹子,正在那左掰右掰,摇着竹子画圈圈,费尽心力,想把它扽下来。   宋游不由走过去,仔细看她为难。   “三花娘娘。”   “唔?”   “你做什么?”   “掰竹子。”   “你掰竹子做什么?”   “你掰竹子又做什么?”   三花娘娘停下动作,回头看他。   “我当拐杖。”   “我不知道。”   三花娘娘如是说道:“你问了观主,我也去问了观主,他说也准我取一根。”   “懂礼。”   宋游笑了笑,便走过去。   这竹子只拇指粗细,已被她掰折,折处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但是竹子坚韧,就是不断。   于是他在女童旁边蹲下,握住折处上边一点的位置,再松开手,无声无息间,竹子便已有了一个整整齐齐的断口,像是利刃劈出的一样。   女童顿时愣住,扭头直盯着他。   宋游又笑了笑,再如先前一样捋一把,给她处理干净,这才递给她说:“金行之法的粗浅妙用,想要学吗?学会之后,砍柴就方便了。”   女童接过竹子,却还蹲在原地,仰头直直的盯着他看,不说话。   若是以前,她肯定要学。   可现在学了好久的火行之法,早修晚也修,上午下午定时练习,却也只是刚刚能吐出明火而已,就是这样,还已担下了烧火的重责。   那道士给她说,多烧火有助修行。   女童眼珠子左转右转,抿了抿嘴,最后一言不发,拿起竹杖,扭头就走。   宋游笑笑,也跟着出去。   前院中枣红马安静站着,背上已搭上了被袋,观中道人站在旁边,道观依旧安安静静。   宋游拿着竹杖走过去,向众人诚心行礼:“来观中半月有余,承蒙诸位道友款待,实乃一路走来最舒服的一段日子了,在下感激不尽。”   “哪里的话。”   众位道长连忙回礼。   “不过在下此番下山游历,终究是要与诸位道友道别。心中不舍,却也无可奈何。缘聚缘散,都有妙处,就不多说了。”宋游顿了下,瞄一眼人群中最小的那名童儿,又看向大家,“待在下游历结束,诸位道友若游至逸州灵泉县,可来阴阳山寻我,必好好招待诸位。”   “一定!”   “这便告辞了。”   “道友慢走!”   “情谊已满怀,何必再远送。”   宋游带着枣红马和小女童走出道观,诸位道长果然停在门口,并不远送,他只最后与他们行了一礼,便不再多说,转身离去。   小女童也握着竹杖与他们道别,随即转头看向宋游,边走边说:   “青阳子!”   “对。”   “光华子!”   “那是福清宫的宫主。”   “为什么都叫子?”   “最近些年道人起道号流行叫什么什么子,文人就叫什么什么道人。”   “你叫什么子?”   小女童拿着竹竿胡乱挥舞,和他并排走着,扭头看他。   “我不叫子。”   小女童歪头替他想了想:   “毛居子。”   “毛居子是什么?”   “你没见过毛居子?”   “是什么?”   “你不聪明。”   “所以是什么?”   “会粘在毛毛上不掉下来的。”   “噢……”   宋游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一种植物果实。   “还有苍耳子。”   小女童又补了一句。   “你很喜欢吗?”   “不喜欢!!”   小女童连忙摇头,声音坚定。   从她的表情里宋游看到了满满的讨厌和警惕。   毛居子,就是鬼针草,又叫跟人走,粘衣花,果实是一团黑褐色的短针,会沾在衣服或毛发上。苍耳子则是绿色的小球,长有倒刺,粘在衣服或毛发上比毛居子还要难以清除,特别是毛发上。   看来她以前没少受这两样东西的折磨。   不过现在已经是春天了。   这两样东西应该不多吧?   走出半刻,宋游放缓脚步,从马儿背上拿出那本《舆地纪胜》。   翻开第一页,是一张大晏地图。   十分粗略的一个地图,只画了大概的国州形状,标注出了各州都在哪里,别的什么也看不出来。具体各州气候如何,有什么景点名胜,都在州中大概的哪些位置,又该如何去,则在后边用文字说明,偶尔也附有小图。虽然还是得问路,可已是帮了大忙了。   不过这地图和后世的地图是两种东西。   仅是它并非按照北上南下来画这一点,就已添了很大的困扰了。   得靠自己的地理常识去分辨。   栩州应当在靠近大晏西南的位置,如果地图北上南下,在中间略靠左下。要是直接往北走,去长京并不远。考虑到要走一段回头路,而长京也只是宋游的其中一个途经点,并不是他的目的地,所以不值得直接过去。   因此他打算继续南下,直到走出栩州界,再往东。   先到平州,寻访云顶山。   然后再往北上,最后西行,如此绕一个圈,多走几州,再到长京。   没有万里路,却也有八九千了。   “……”   宋游将书放回被袋中。   回头一看,青山已变得模糊了,青山下的道观也变得很小了,屋后竹林糊成一团,早已见不到那些道人的身影。   宋游一时停在原地,多看了几眼。   也许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这一刻就是与这片山水相处的最后一刻,这一眼就是最后一眼。   也许还有相逢时,可也已是十年二十年后,即使山水不改,人也不再少年,那时的宋游自己目前尚不认识,又怎知他会有什么心情?   只是旅途中的一段风景,却也还是不禁感叹。   “道士。”   “嗯。”   宋游收回目光,只看向前路。   正是早晨,一颗湿漉漉的朝阳刚升到山顶,模糊在山雾与天云相接之处,拄杖缓行,十里青山远,潮平路带沙。   前方不知又是怎样的山水人情。   也正是今日,才有消息自凌波县传到安清县来,说那作乱数年的水妖已然伏诛,江中浮起来的尸首至少有十丈长,宽也有几丈,若不是柳江那一段足够宽足够深,还真容不下它。   此时水路已通,再无水妖作乱。   降伏水妖的是一云游仙人,年轻模样,跟了一匹枣红马,没有缰绳,带了一只三花猫,灵性十足,他连水都没有下,就除了此般水妖,若说不是神仙下凡实在难以有人相信。如今凌波县十万百姓已在筹备为他塑像立庙,就立在重开的凌波渡口,以表谢意。   还在安清县没走的江湖人听了,再细细一想前几日所见,俱都惊奇不已。   尤其是西山派众人。   ……   群山连绵,宅院之中。   “先生走了……”   少年依旧恭恭敬敬站在老者面前。   “咳咳咳……”   老者连连咳嗽,拐杖顿地,发出苍老的声音:“我叫你胆大一点,不是要你去搏个天地出来,去振兴我族,去如何如何,咳咳咳,只是想叫你在遇到自己想做的事的时候,能够壮着胆子去做,该是自己的东西,不要平白的丢掉了,声音大一点,少让人看轻,能省许多麻烦……胆小怯懦的人不是不可以,只是容易错过很多东西。”   “老祖……”   “别讲废话咳咳咳……”老者连连咳嗽,“讲你想讲的事。”   “我想……去送送先生……”   “可以。”   “谢老祖宗……”   少年转身就往外走。   “等等。”   “啊?”   “先生是位高人,你要是觉得他不错,你就随他而去,说不得是你的机缘。道行也好,修为也罢,总之这一生会过得畅快一点。”老者用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他看,“你自己想好。”   “我……”   “怎么?”   “我不敢……”   “那你就要错过了。”   “我……”   少年站在原地,眼中充满纠结。   最后也只说出一句:“我多送先生一程,送先生走出栩州,我再回来。”   “随你。”   燕子飞出门去。 ###第六十五章 义庄与剑客   青山如墨,一片云闲。   山间土路上,道人在前,马儿在后。   土路只有三五尺宽,还常有塌陷断裂之处,人走倒是没有问题,枣红马行走其间,却不得不多加小心。   一只燕子在天上盘旋。   今天天气倒也凉爽。   宋游抬头看了看天,看不出个什么,但感知天地灵气变化,时节轮转,却觉得今天不会这么一直晴下去。   只是晴也好,雨也好,都差不多。   宋游继续慢悠悠往前。   前路是何方?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   只往南边走。   见路边长着一丛刺苔,宋游经过之时,便随手折了几根,春日刚冒出来的笋芽,实在又嫩又脆,避开刺轻轻一掰、都不需要用力就断了。   刺苔和月季类似,长得也像,春秋冒出来的嫩笋都是可以吃的。   大概筷子粗细,轻轻一掰,将外面的皮撕掉,里面是翠绿半透明的嫩杆,看起来像是莴笋,送进嘴里,是很清脆的口感,清甜回甘,带着一种十分清淡的植物香气。这年头的零食就是这样,满地都是,原生态,味道见仁见智,但是要自己去山上找,自己采摘,也别有一番乐趣。   不多时,一只燕子轻巧的滑翔过来,停在马儿脖颈上,朝缝在被袋上的布兜里瞄了眼,这才看向宋游。   “先生,前边有野果子,我见过猴子吃,已经熟了,红彤彤的,旁边还有草地和小溪。”   “辛苦你了。”   “不辛苦。”   这时只见布兜里一阵晃动。   一颗毛绒绒的小脑袋钻了出来,眼睛半眯着,瞳孔是一条细细的线,迷糊的左看右看:   “到哪里了?”   “路上。”   “没走动吗?”   猫儿将头多伸出来了一点,左看右看。   燕子便又飞了起来,远离三花猫。   “先生,我替你指路。”   “好。”   宋游跟随着他的方向走。   昨天刚出安清县城不远,这燕儿就来找到了他,说要一路送他们出栩州地界。   而这一路走来也真是多亏了他,才能每次都找到合适的歇脚点。   因为身处高空,藏在山里林中的水果水源他都能一眼看到,若是离得近的他便带着宋游和马儿过去,离得远的,他就飞过去化成人形,摘了果子打了水再穿林而来,身上被荆棘树枝划破了好几次。   今日依然如此。   跟着走了不远,果然见一小溪,溪水潺潺,听着就让人心静,又清亮见底,看着就让人生津。   旁边一丛灌木攀崖也爬树,上面结着果子,是一种大拇指大小、椭圆形的红果子,处在大山深处,无人来摘,结得很密。   “羊奶果。”   宋游认了出来。   这也算难得了。   伸手先摘一颗,等不及清洗,随便擦擦就送进嘴里,只觉汁水丰富,酸甜的味道弥漫出来,一路走来的疲惫立时少了大半。   剩余的则慢慢摘下,到溪中洗净,今日便请馒头来当主食,饭后吃些野果,何尝不是神仙日子?   走时再带一些走。   只是走到半下午的时候,山间便起了风,天空也逐渐变得阴沉起来。   燕儿早早就飞了下来,告诉他今天可能要下雨,说完就又往远处飞去了,在灰杂的天空中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很快失了踪影。   风越来越大,吹得布兜抖动。   天空也越来越暗,像要天黑了一样。   三花猫又从布兜里冒出头来,头上的毛也被吹乱了,看起来有些怪:   “好大的风呀。”   “三花娘娘应该下来走走了,在布兜里呆久了,会变成一只胖猫。”   “三花娘娘不会。”   “多走走好,看看风景。”   “三花娘娘上午走了一上午。”   “下午也走走,免得晚上乱跑。”   “猫不能走太远的路。”   “三花娘娘岂是凡猫可比。”   “……”   “三花娘娘意下如何?”   “好大的风呀。”   “是啊。”   三花猫悄悄地又缩回了布兜中,只传出含糊的声音:“明天再走,明天再走……”   像是说给她自己听。   宋游笑着摇头。   燕儿又飞了回来。   风实在太大了,使得燕儿只要张开翅膀,无需煽动,什么也不用做,便可以稳稳的悬浮在空中。   “先生,我在前面看见一座小城,不过走过去可能要晚上了。从这里再往前走,没多远就能到大路上,大路上有可以避雨的地方,还有一间可以避风的房子,但是我觉得那里有点不对。”   “怎么个不对法?”   “有些阴气。”   “这样啊……”   还以为是什么麻烦事呢。   “先生,要下雨了。”   “还没有。”   “先生可以骑在马上,我在前面带路,只消小跑一段,就能到那。”   “不急。”   “好。”   燕子又飞到前边去了。   说来也是有趣,这本是一只十分怕生的小妖,说话都吞吞吐吐,可和宋游多待了几天,似是逐渐意识到宋游其实并不关注他怕生与否,也毫不在意他是否说话、用什么语气、大声还是小声,甚至对他做什么事、做不做事也毫不在意,于是他在和宋游相处之时,反倒自在了起来。   连带着话也多了几分。   “叮当……”   马铃与风声相伴,颇有意境。   宋游依旧保持步伐,雨不急着落下,他不急着赶路,像有某种默契一样。   如此也好。   大约两刻钟后,宋游终于走到了大路上,行道树被风吹得哗哗响,再走一程,也就到了燕儿说的可以遮风挡雨的房子面前。   “是官家义庄啊……”   宋游抬头盯着头顶的招牌。   面前是一间较大的破烂古屋。   门上一个招牌,写着“义庄”二字,还贴着几张符纸,只是符纸上的朱砂早就被雨淋糊了,不知原本有几分功效,现在肯定是不顶用了。   宋游牵马来到义庄门口,瞄了几眼。   果然有些阴气在。   不过于他而言,反倒是里面那些不太好闻的味道更使他难受。   “先生……”   头顶传来燕子的声音:“今晚要在这里过夜吗?现在还没有下雨,我可以再去看看城有多远。”   宋游闻言却是又看了眼屋中。   在大晏有两种义庄。   一种是宗族里的慈善田产,全部收益都用于赡养祖宗老人、供族中年轻子弟读书。   一种是官家义庄。   官家义庄为本朝始置,由朝廷出钱,建立一个专门的临时停放棺椁的地方,多在城中,也有在城外的,停放在这里的棺椁,通常是因多种原因暂时还没有找到地方安葬,甚至因为贫困无法下葬的,或是客死他乡,运输尸首回乡安葬路过于此,暂时停放。   再或者就是尸首不祥。   眼前的义庄中只摆了两副棺材,都是原木的,没有刷漆,左边那副还很新,右边那副则已不知摆了有多久了。   新棺材应该是临时停放,旧棺材则无人认领。   宋游又将目光看向了墙脚。   那里堆着一堆干柴。   这场景倒是熟悉。   宋游不禁笑了笑,于是从马儿身上取下被袋,对燕子说:   “就在这里吧,不用再去寻路了。”   “可是这里……”   “既是行走天下,哪里不能过夜?”宋游顿了一下,“正好今日,正好我来,也许也是缘分。”   “是!”   “你下来休息吧。”   “不必了。”   燕儿瞄向房檐下:“这里有个燕子窝,原来的窝主应当是去南方过冬去了,还没回来,我在这借宿一晚即可。”   “也好。”   宋游只在靠近门口处坐下。   寒风吹来,跨过义庄门槛,让他脸上也带上了几分凉意,吹散了屋内腐朽的味道。   其实习惯了也还好。   三花猫也勤快,跑出来化作人形,去墙脚抱来干柴,把火升起来,才又变回猫儿,钻回布兜中,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看他。   “你快烤火。”   “谢谢三花娘娘。”   “快烤快烤。”   “我在烤。”   “不客气……”   如此坐着,天也渐渐黑了。   而雨都还没有落下来。   倒是远处传来马蹄声。   宋游微微探头出门,只见一名黑衣剑客戴着斗笠骑马而来,衣衫被风吹得胡乱抖动,很快到了这里。   “吁~”   马儿停在义庄门口。   剑客朝屋中瞄了一眼,迟疑几秒,才翻身而下,接着把马牵到屋檐下,解下行囊,也跨入大门。   “有礼……”   黑衣剑客抱拳,先打了声招呼。   “有礼。”   宋游也回了一礼,客客气气。   只见剑客取下头上斗笠,火光映出一张年轻的脸,颇有些俊俏,只是风吹日晒,皮肤变得有些黑黄,嘴唇也干裂了,平添了许多沧桑,不细看的话恐怕会觉得他比实际年龄大不少。   借着火光,宋游这才认出,竟是那名在柳江大会上见过的年轻剑客。   与此同时,对方看着他,也愣了一下。   “可是柳江大会上那位先生?”   “有缘。”   “能在这里遇见,确实有缘!”   年轻剑客说了一句,却似乎并没有再多说的意思,否则按照江湖规矩,应该自报家门才对,而他甚至都没有靠近宋游升起的火,只是在义庄中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正好是靠近那副旧棺材的位置。   宋游转头看了他一眼:   “足下可来烤火。”   “好意心领,只是在下不冷。”   “当真不冷?”   “喝两口酒就好了。”   “也好。”宋游并不执着,只是又道,“此时天色虽晚,但既然已有义庄,便说明离城不远了,雨也未下,足下有马,何不再走一程?”   “我没有路引。”   “难道足下一路来到安清,都是风餐露宿不成?”   “谈不上露宿,荒野破庙,城外义庄,路边亭舍,我都睡过。”   “江湖武人,果然胆大。”   “何惧之有?”   年轻剑客掏出酒壶饮了口酒,随意瞥了眼身后的两副棺材:“人死了就是一坨肉,最多难闻一些,其实比活人更好相处。”   “那足下可得小心了,你身后那副棺材里边那位,对你的话也许并不认同。”   “什么意思?先生跟我神神叨叨吗?”   “倒也不是。”   “那是什么?”   “只是那位今晚可能起来。”   “呵……”   年轻剑客冷笑一声:“若他真能起来,我就是请他喝一杯,又有何妨?”   一字一句,皆是江湖傲气。   不过突然想起,方才这位先生曾邀请自己烤火,稍作犹豫,他又伸出了酒壶:   “先生可要饮酒?”   “我就不了。”   “好!”   年轻剑客便又将手收了回来。   “轰隆!”   突然一声惊雷响,如天地碎裂。   年轻剑客不由皱眉,回头看了一眼。   不知怎的,刚才那声惊雷固然震耳欲聋,可他却还听见一点杂音,好像身后这棺材里也有东西跟着颤了一下。 ###第六十六章 剑客风采   这是今年的第一道雷。   “轰隆隆……”   春雷滚滚,连绵不绝。   像是天空上有巨大的石碾滚过。   剑客眉头越皱越紧,往身后棺材里看了好几眼,随即又瞄向门口这道人。   道人年纪不大,似和他差不多。   当然看起来远比他年轻。   面前一堆篝火,似是想省点柴,烧得不大,一根竹杖,一个装满了行李的被袋。被袋上缝着一个布兜,布兜里装的是一只三花猫,这只三花猫是他前几日在柳州大会上就看到过的,长得漂亮,现在还把头探出了布兜,歪着脑袋直直的盯着自己。   前几天就知道了,这道人不普通。   方才进门之时,虽然天光很暗,但还是隐约看见房檐燕窝里有只燕子。前几天的天上也有燕子,而这季节燕子是很少见的。   这时又见那道人将手伸进被袋,似是要拿什么。   剑客眼睛微眯,直到见他拿出来的只是两个馒头和一些野果子,这才放松了些,可借着道人这个动作,他又瞄见了被袋里的一双鞋子——   是很小的一双女鞋,有穿过。   这道士独身出行,只带了只猫,了不起多带了只燕子,带双女童鞋子做什么?   总之不对劲,很不对劲。   不过剑客虽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却也知道“江湖莫问他人事,好管闲情夭亡多”的道理。甭管你有天大的本事,只要是个好管闲事的,多半是不得善终的。若不是背后棺材里有动静持续传来,他是懒得过问的,甚至懒得与他说话,明早天一亮,天大地大,谁又认识谁呢?   “轰隆!”   棺材又抖了一下。   这次格外明显。   剑客看向面前的道人,只见他捏着馒头靠近火堆,目光也专心的盯着火,似是专心等馒头烤热,而对屋中动静毫无所觉一样。   “先生。”   “怎么?”   “可有听见棺材里的动静?”   “听见了。”   “先生为何如此从容?”   “因为早已知晓啊。”   “难道此事与先生有关?”   “嗯?”   宋游抬头看向这剑客:“你我同为山间行人,偶然路过,夜宿于此,为何会觉得与我有关呢?”   “……”   剑客神色稍缓:“是我冒昧了,只是先生又是如何知道他会起来的呢?”   “今天是惊蛰。”   “有何讲究?”   “惊蛰,春雷乍动,生气迸发,惊醒万物,蜇虫出世,妖鬼悸动。若此时有邪物将要出世,便可能被惊雷唤醒,若有做过恶事的妖鬼,也会在惊雷下惊惧神乱,二者此时跑出来,就正好被天雷打死。”宋游淡淡看向他,“此处阴气蓄积,棺中之人也许会被唤醒。”   “原来如此……”   剑客眯起眼睛想了想,做出了判断,于是双手抱拳,以示歉意与敬意:“先生才识渊博,在下佩服。”   “谈不上才识渊博,只是比足下先知道而已,现在足下不也知道了么?”   “妙哉!”   “现在足下可怕?”   “呵……”   听完他所说,年轻剑客反而松懈下来,只继续坐着,将长剑置于膝前,饮酒道:“常走荒野夜路,常宿破庙坟地,总是会碰见妖鬼的,我这壶酒倒也敬过几位山妖小神,这柄剑也杀了不少鬼怪邪物……”   语气潇洒淡然,全无惧意。   剑客自然要有一颗无畏的心。   就在此时——   “轰!”   又一声惊雷响动。   身后哐当一声闷响,棺材盖子竟然落在了地上,有道身影从中站起。   只见他半干半腐,身形佝偻,却是面容狰狞,密密牙排钢剑,弯弯爪曲金钩,好一个骇人的邪物样子。   宋游坐着不动,只转头看剑客。   三花猫缩在布兜里,只探出一个头,也跟着他看向剑客。   火焰噼啪响,将鬼影映在墙上。   剑客则缓缓起身,摇头抽剑。   “铖……”   长剑出鞘,寒气如霜。   邪物见了生人,就如恶虎见了生肉,低吼着立马就扑了过来。   剑客轻描淡写,持剑迎上。   “嗤!”   腥血溅洒,都成血旺了,黑漆漆的,臭不可闻。   随即头颅落地,骨碌碌在地上滚动。   “……”   剑客随手挥洒剑上的污渍。   刚成的妖邪,就算力大,可毕竟是肉体凡躯,又不是铁打的,寻常刀剑也最多砍起来困难一些,又怎么经得住这位身怀绝技的剑客?   而在此时,诡异的事又发生了。   那无头的尸身却没有倒地,反而仍旧转过身来,面朝着他,地上的头颅也滚来滚去,嘴巴一张一合,双眼盯着剑客和道人。   “唉……”   剑客叹息摇头,持剑上前。   仅仅片刻——   一堆残肢烂肉在地上蠕动,而侠客大马金刀,就坐在摆放那具棺材的板凳上,身体后靠,一手持剑一手拿酒,仰头灌着。   但见电闪雷鸣,照出夜里雨点的痕迹,风吹草动,而他从容依旧。   这便是这个世界顶尖剑客的风采。   难怪纵横柳江,不曾一败。   宋游忽然意识到一点——   也许刚好在今天来到这里、遇上这口棺材的不是自己,而是面前这位剑客。自己不过是恰好旁观罢了。   而这一潇洒的瞬间已被他记了下来。   这时剑客已饮完酒,转头看他:   “先生既知此处有邪物出世,还要在此过夜,是专门在这等它不成?”   “算是。”   宋游这才回过神来,一边回答他的话,一边拿起竹杖,在地上轻敲两下。   “笃笃……”   那地上的残肢烂肉便立马不动弹了。   剑客顿时又眼神一凝。   江湖也好,庙堂也罢,奇人异士其实都不少,他也见过驱妖除鬼的人,既有佛道高人,也有民间先生,他们手段各有不同。   有些懂些土方法,知道不同妖鬼怕什么,知道怎样对付他们。有些会用朱砂画符,有着不同的作用。有些也会念几句咒,用一些小法术,还有些会开坛做法请神请灵上身,总之各有各的本事。至于哪个方法更好使,其实更看个人造诣。   却从未见过这么轻松的。   似乎真就只是用竹杖在地上敲了两下,不点香烛,没有符箓,不念法咒,也不见什么清风神光,好像十分普通。   剑客不禁露出思索之色。   这时面前又篷然一声响,那些残肢碎肉竟都烧起火来,发出难闻的臭味。   仅仅几息时间,就已烧得干净。   “足下好剑法。”   “先生亦是好本事。”   “不知足下师承何方?”   “不便透露。”   “是我冒昧了。”   “没有的事。”剑客摆了摆手,继续说道,“先生路过此地,特地留下等它现世,是想藉此机会为民除害?”   “差不多。”   “可先生为何不一开始就动手呢?”   “因为它未必会醒,惊蛰雷声只起催化惊醒作用。若它醒来,出此门去,天雷自会收了它,在下只需让它不乱跑就是了。若它不醒,也会被雷霆之力惊散阴气,此后也不会醒了,人死为大。”宋游摇了摇头,“我现在在想,也许在这里等着它的不是我,而是足下你。”   “何意?”   “冥冥中自有天定。”   外头稀稀拉拉的有了雨声。   宋游盘膝坐地,闭上眼睛不说话了,只感悟这方天地的灵韵。   剑客重新坐在地上,也靠墙不动了。   但他睁着双眼,却并没有睡。   旁边篝火还未熄灭,隔得虽不近,倒也有温度传来,驱散了几分雨夜春寒。   刚才那邪物起来时,外面的燕子飞了起来,在门口悬停不走,叽叽喳喳,不知叫些什么,后来邪物伏诛,它又不见了。   如今那道人也闭上了眼睛,眼前除了那一小堆火仍在燃烧,便只剩下布兜里的那只三花猫还依旧从中探出头来,一眨不眨的与他对视,好像觉得和他对视很有趣一样,也或许是实在找不到别的事做了。   “轰隆……”   不知不觉屋外夜幕已黑成了墨,雷霆不断降下,闪电勾连天地,狂乱分叉,照出群山轮廓,也映出风雨无数。一道又一道,都劈得好近。   有时剑客甚至觉得闪电就落在门口,或是就在头顶炸开,把屋檐的影子都打在了门外地上。   反倒是远处的雷电并不多。   年轻剑客一时不免生疑——   难道是这里有了阴气,因此才成了这春雷的重点关照之处?周边天地的雷电都聚在了这里?   “轰隆隆……”   这惊雷闪电真有连绵不绝之势。   此般天威,什么妖魔扛得住?   剑客似在疑惑,似在思索,又似对此刻天地之间迅疾狂躁的万钧之力有所感悟,一时盯着外头的夜幕出了神。   此乃天地四季的第一道雷霆,像是蕴养了整个冬季,一朝爆发,裹挟着无与伦比的力量和惊醒万物的气势,却又后劲十足,绵绵不绝,既有着灭绝一切的破坏力,又蕴含着启发天地的生机,实在矛盾。   矛盾中又充满了妙韵。   似有所悟,又好像没有。   感悟剑道?实在是一种缥缈的东西。   天下武艺,拳脚功夫也好,刀枪剑戟也罢,无外乎多练,多打,多吃,勤奋刻苦自会精进,松懈倦怠就会退步。缥缈的东西终究缥缈,武道剑道上的感悟既捉摸不定,难以寻觅,真要捉到了,也不见得就一定对自己的厮杀本事有所提升。   剑客听说过百年前的前辈武艺通神,一招一式一举一动皆有势气,虽然这类传闻总发生在触摸不到的以前,可他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就好比自己手中这柄剑——   三年前初次斩鬼,寒霜至今未消,反倒随着次次杀鬼,一层层叠加起来,如今虽未成神兵利器,杀起妖鬼来却越发轻松。   还有什么事不能发生的呢?   “轰隆!”   雷霆好像变得凌厉起来,有着好强的压迫力,让人喘不过气,电光如霜如雪,又似剑气劈到了眼前,使人不由屏住呼吸。   剑客逐渐皱起眉头。   何处不打雷?   哪年不惊蛰?   为何今夜的雷如此不同? ###第六十七章 听惯了的江湖恩怨   清晨的世界好静。   毛毛雨沿着瓦顶斜度往下蓄积,又沿着房檐滴落下来,好似能听到它破碎的声音,门口的青石板则早已被洗得干净,被滴出一排浅坑,露出青石板最纯净的本色来,不仔细看,还以为雨已停了。   宋游终于睁开了眼。   屋中的剑客依旧靠墙坐着,两腿都伸直了,长剑很随意的斜放在腿上,看起来是个很舒服的姿势。而他依旧睁着眼睛,看着自己这方,眼睛里可以看到细密的血丝,似乎一夜没睡,而精神却又很足。   见他醒来,剑客目光一低,瞄了眼他的双腿,问道:   “先生盘坐一夜,腿不酸么?”   “酸。”   宋游很直接的答道。   反倒是剑客有些意外。   本以为得到的就算不是一个否定的回答,也会是一个类似“习惯了”的模糊答案,却没想到这么直接。   “先生常常盘坐,怎么还未习惯?”   “只是偶尔盘坐。”   “偶尔?”   “是。”   “不知何时盘坐?”   “该盘坐时盘坐。”   “……”   剑客不多问了,只站起身来,抱剑行礼,态度与昨夜有些变化:“先生是高人,能与先生在此相遇实乃舒某之幸,本来天亮就该离去,舒某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该与先生道一声别。”   “足下言重了。”宋游淡淡说道,“相逢本是缘分,昨夜相遇,足下的风采亦惊艳了在下,何尝又不是在下之幸呢?”   “先生为何不自称贫道?”   “习惯了……”   宋游如实答道,又多看了两眼这年轻剑客,觉得有趣:“足下既不是个沉默寡言之人,为何昨日又刻意冷漠?”   “如有怠慢,请先生恕罪。”   “足下有心事。”   “不值一提。”   “心事纠结,自生桎梏,少年早熟,不见得是好事。”宋游说,“除了棺中那位,还有谁能比一名山间偶遇的道士更适合寄托心事呢?”   “……”   剑客沉默犹疑片刻,才又抱拳:   “敢问先生上下。”   “姓宋名游字梦来,逸州灵泉县一山人,暂无道号。”   “先生下山何为?”   “游历天下。”   “行走江湖,又是去哪?”   “先去平州,再去京城。”   “在下舒一凡,有礼了。”   “有礼。”   年轻剑客重新坐了下来,长剑依旧横于膝上,腰板笔直。   两人对视。   “舒某有一事憋了二十年,如今就快到了结它的时候了,却不料越是临近,就越是如鲠在喉,心中纠结,惧怕失利,宛如病魔缠身。”剑客露出难受的表情,这与他昨日洒脱的风采截然相反,“如此下去,怕当真会失利。”   随即他看着宋游:   “可二十年间,此事我从未与任何人说过。”   “在下不过一山间隐士,游历天下,目观世界,修行修心。”宋游明白他的意思,便也说道,“便借足下一篇故事,算作我今日见闻。”   “先生可知晓召州有位江湖名人,名叫林德海,江湖人称断山刀,乃是召州江湖第一大派寒江门的门主,也是召州江湖第一人,曾经一把寒铁鬼头刀纵横整个大晏江湖,只三次打平,从无败绩,回到召州后号称天下第一刀,只听反对之声,却从无人敢找上门去。”剑客好像在讲一个极其熟悉的人,每讲一句,眉间郁结都要消散一分,“此人刀法凌厉,大开大合,一打起来,如狂风骤雨,绝不认输,而他人如其刀,虽然自大但也豪迈骄傲,为人大方,绝世刀客也,不知被多少江湖人奉为英雄豪杰,心中偶像。”   “召州太远,何况在下也不了解江湖之事。”宋游答道。   “先生不了解江湖事,那想来也曾听过江湖上的恩怨吧?”剑客摇了摇头,“无非是谁杀了谁,谁与谁结了怨,这类故事不知凡几,真真假假,可江湖上的人还是最爱听也最爱传这类故事。”   “倒听说书人说过类似的。”   “二十年前,林德海与我父亲结了仇,事情几次都没说通,有一天晚上他喝醉了酒,提着一把寒铁刀杀了我全家,而我就在旁边看着。”剑客的目光反倒越发平静,甚至讲到这里,嘴边还带上了一抹笑,“这种事情故事里经常听到,可在真正的江湖上,却很少有人能真正心狠手辣到这个地步。当时也算是震惊了整个江湖了。”   “足下如何躲过一劫的呢?”   “躲过一劫?呵……”   “不是么?”   “不是。”   年轻剑客眼睛不由略微眯起,好像陷入了回忆之中:“林德海乃绝世刀客,自诩天下无敌,一身骄傲,酒后更是睥睨天下,怎么会杀一个小孩?”   “他放过了你?”   “我就站在旁边……”年轻剑客笑着摇头,“他不仅放过了我,他杀完人后,还告诉我,说他叫林德海,来自召州寒江门,叫我好好习武,长大后最好是去找他报仇,以先生所见,他是不是很蠢?”   “也可能是别的东西。”   “后来二十年间,我常常听闻他的事迹,也常常做梦梦见他。”年轻剑客仰头笑道,“哈哈!依我看,他那把刀恐怕真是天下第一,这天下难有人比他更称得上江湖豪杰了!”   “所以足下是去报仇的。”   “正是。”   “足下觉得胜负几何?”   “舒某虽然年轻,但日日苦练,一日苦功更胜他人两日,练剑的时长不比多数江湖前辈少。”年轻剑客平静理性,“此次柳江大会,除最西北和最东北的江湖门派没来,几乎各地的江湖门派都来了,江湖好手聚了大半,燕仙台上,我厚颜挑了不少,也见了不少,以我看,这江湖上已没有几人能敌得过我手中这把剑了。”   “足下实乃绝世剑客也。”   “然而寒江门门徒众多,不乏江湖好手,若单是林德海一人……”剑客摇头笑了笑,“我说我有七成胜算,别人定然不信。”   宋游点了点头,愿意去相信。   面前这位剑客并非半吊子,恰恰相反,他在柳江大会上击败了高手无数,既有正青年的俊杰,也有经验丰富的老前辈,无论如何他都已经站到了武艺的巅峰,是一行的大师人物。加上报仇一事不可儿戏,必须格外重视,多方调查,小心推算,不仅不能狂妄,谨慎者甚至还要多留一点余地,他真切知道林德海的本事,推崇他为天下第一刀客,还敢说出七成胜算,应当是足够理性的。   这时剑客又摇了摇头:“可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却是难之又难。”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宋游心里重复一句,从这句看似平淡的话里感到了浓郁的血腥气。   “我只一成胜算。”   剑客如此说道,已持剑站了起来,似乎准备离开了,只最后问宋游:“先生既是高人,不知这世间是否有轮回报应一说?”   “何为轮回报应?”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足下想问什么?”   “想……”   剑客转头看向外头天空,一时疑惑:   “我也不知……”   “在下未曾见过轮回,倒是见过几次报应,却也觉得更像巧合。”   “那就是没有了。”   “非也。”   “怎么说?”   “行善积德虽不敢说有来世福报,就算是有,又与今世的你有多少相干?持身正大也不敢说有浩然正气,就算是有,怕也难以让你一眼超然众人。但行善可让你内心愉悦,那是一种十分纯粹的愉悦,让你无亏无欠,内心坦然念头自然通达,于是夜半不怕鬼敲门。就算偶尔沾染了郁闷气息,也会自然消退。”宋游盯着他说,“足下须知,为恶易而为善难,作恶者的内心往往不如为善者强大。”   剑客站着不动,慢慢思索。   “多谢先生指教。”   “此话人人会说。”   “讲完心事,内心舒坦了不少。”年轻剑客与他拱手道,“只是这故事在江湖上实在普通,怕是先生听来也只觉得无趣。”   “并非如此。”   “总之谢过先生,舒某便要走了,就此告辞,先生若觉得与我有缘,便祝我活着回来吧。”   “足下慢走。”   宋游只这么说了一句。   虽说他与那林德海素不相识,可与这年轻剑客也是刚刚认识,双方都不了解,只是做一名听客,那也只做一名听客好了。   想来届时又是一桩江湖大事吧?   能亲眼见证,也挺值得唏嘘。   剑客也不在意,提着行囊,便跨出了门槛。   不过刚刚跨出一步,他又停下回头,看了眼屋中那堆火,又看了眼屋角的柴:“先生昨夜点火用的柴,可是取自屋中?”   “既是我取的柴,自该由我来补,足下尽管去吧。”   “也好!”   剑客便去了屋檐下牵马,并未回头:“那林德海一生痴迷武道,并未娶妻,膝下只有一子,也是从外边带回来的,此事与先生无关。”   宋游愣了一下,随即摇头。   这倒也没有太大必要。   剑客很快离去了,只留下一桩心结,以及夜里斩鬼的绝世风采。   “江湖事……”   宋游摇头呢喃,也并不慌着走,只从被袋里不急不慢的拿出黄纸朱砂,画了一张新符,换到了这义庄的门上,待得外头的雨停了,又看了看屋中墙脚剩余的那一堆木柴,这才起身准备出门。   “道士你去哪?”   “捡些木柴来阴干。”   “你别去!”   “为什么?”   三花猫连忙钻出来,仰着头对他说:“既是我取的柴,自该由我来补!”   和他刚刚的语气像极了。   “那你去吧。”   宋游笑了笑,便又坐了下来,重新将火升起,准备烧点热水。   待得小女童跑出去又跑回来好几趟,补齐了昨晚与今早生火烧的柴,宋游也就着热水吃完了饭,最后还收拾了一番行李,等燕儿去探了路回来告诉他前面的村落城池与风景,这才带马离去。   和那年轻剑客倒是方向相同。   只是一前一后,一人脚步匆匆,细雨仗剑身入梦,一人不急不忙,芒鞋徐行看苍生。   只听屋后一阵山鸟啼鸣,声音空幽清脆,不带一点杂音,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得得作响,回音若有若无,只衬得这片雨后的天地更寂静了。   算算时间,已近两月中旬。   一半春休。 ###第六十八章 怕是遇到了神仙   安清县外,傅家田庄。   一间竹舍紧靠农田,上推的窗,被木杆撑到了最大,春风春光都好进来。   窗外山头千百座,重叠成画。   窗内一名书生懒散的坐着,桌上笔墨书砚一样不少,还有一堆草纸,有的被镇纸压住,有的就随意的铺在桌上,上边都写满了小字,那春风便将墨香铺满了全屋,闻着也心醉。   旁边竹篓中不乏纸团。   书生拿起最近写的几张,放在眼前细细的看,不时涂改,不时思索。   念平县有螳螂吃人影子的传闻,当地民众遇到螳螂都绕着走,尤其是艳阳天时。听说新上任的县官不信,一日外出巡查,在田间小坐,便真的被一只螳螂将影子吃掉了,发现时已吃了一半,现在县官无论何时出门,太阳多大,都只剩一半的影子。   书生特地去拜访了,不是谣传。   柳江边上还有一县,当地人要想学会游泳,并不下河,而是在夏天去捉一种蜻蜓,用蜻蜓去咬小孩的肚脐眼,咬了之后自然就会游泳了。   经询问,当地人都是这样学会游泳的。   书生去年也去捉了这种蜻蜓,用来咬了表弟的肚脐,再把表弟推进江里,不知是安清的蜻蜓不对还是表弟已经不是孩童了,并没有效果。   自然地,这些也都要记进书中。   不时推敲改掉几个字。   ……   看着看着,书生又想起了今年刚开年时在柳江上的相遇,一时不禁露出笑意。   自己听过、记下的故事虽多,个个都有神奇妙趣之处,可哪里又比得上与那位小先生的相遇呢?   跨越千山万水,寻访道观而不得。   踏上回程之路,巧遇真人而不识。   真是巧妙,妙不可言。   而想起那位先生出尘的风采,与他船上几日相处的愉快,还有他对自己的激励肯定,书生更是忍不住露出笑意,实在很难不将之记下来。   心中纠结片刻,终于提笔。   蘸了墨汁,又悬笔沉思,该如何行文、如何措辞,才能不埋没了江上的这场缘分。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   春风吹进来的满是菜花甜香,使人心静,可它又吹动桌上的草纸和书页,将之翻得哗哗响,又使人无奈,明明不识字,何事乱翻书。   转念之间,书生又一想——   也许是高人有感,托清风前来问讯。   也许是这天地之间的孤魂小鬼也喜欢自己写的这些故事,迫不及待要凑进来翻看。   书生露出笑意,倒也收了笔。   纸上已写得满满当当,粗读一遍,只觉文美字也美,行云流水,淡然之间有妙趣,妙趣之间又有仙气,实在喜欢得不得了。   便只差一个题目了。   书生默默思索着。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   “表兄……”   是自己表弟的声音。   书生扭头看去,却是眉头紧皱。   倒不是怕一开门是几个小鬼,学了自己表弟的声音来哄骗自己,虽然也听过、也写过这类故事进书里,可要真遇见了,自己满心坦然,便客客气气请他们饮一杯清茶好了。他怕的是自己一开门,除了表弟,还站着族中长辈和族塾老师,要把自己揪回家中或族塾里去。   这里不过一间田舍,因其远离族屋和风景甚好,被他用作书房而已。   这年头写杂书终究不光彩。   倒也不是不行。要是自己三四十岁再写,定是无人再说自己了。等五六十岁再写,能说自己的怕是早就不在了,要是还能来说自己,自己正好把他们写进自己的故事里。可现在也才二十多岁,族人还是希望他能好好读书,考取功名。   像那位先生一样超然世外、不受世俗眼光约束的人终究是少数。   不然怎么是高人呢?   “表兄!”   外头依然在敲门喊他。   “唉……”   书生收起草纸,起身去推门。   心想若是表弟带了族中长辈或老师来,今年夏天就带他去体验一下螳螂吃影子的传闻,也好为书中故事丰富更多细节。   “吱呀~”   竹门一开,外头只有一人。   表弟也已二十出头了,站在外头笑嘻嘻的看他:“我就知道你在这里!怎么这么久才来开门?难道私藏了娇媚女鬼?”   “就你一人?”   “当然!不然呢?”   “你怎来了?”   “自然有事嘛!”   “今日我忙。”   “我是刚刚从城中回来,听了一些事情,觉得你肯定感兴趣,特来说给你听。”   “柳江大会结束了么?”   “还没有呢。不过比武完了,也就没多少热闹可看了,很多闲散的江湖人都各自散去了。只有江湖大派还留着,天天凑一起喝酒谈事。”   “你听说了什么事?”   “安清到凌波水路通了,你可知道?”   “嗯?怎么通的?”   “哈哈!我就知道你还没听说!”   “快快说来!”   “先倒一杯茶来……”   “倒屁!快点快点!”   “那水妖被一位路过的神仙给除了。”   “路过的神仙?哪路神仙?”   书生连忙搬来椅凳,和他坐下,紧盯着他。   “我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反正最先发现那水妖死了、跑去城中通知城内官人的是一名牧童。牧童说是一位带着枣红马和一只三花猫、用一副年轻人的模样云游尘世的神仙,啧啧,那神仙水都没沾一下,也不见什么仙法,那江水就开了,咕噜咕噜冒泡,水妖就浮了上来。”   “什么?”   “怎么了?”   “你再说一遍。”   “表兄莫急……”   表弟笑加加的,还不知道自己影子此时有多危险,只与他从头说来。   书生听完,却怔了许久。   一时想起了自己听说过的那几个与伏龙观有关的故事,一时又想起了那位先生的超然风采,隐于世外仙山,行走人间随手降妖除魔,只与有缘之人因缘际会,无缘之人即使走到门前,找遍整座山也找不见,这阴阳山如何不是仙山,山中之人又如何不是仙人呢?   自己又有新的东西可写了。   然而此时并不想写,他只想坐一会儿,好好品味新得的故事和之前那场相遇。   写书之人的第一个读者是自己。   却不知那位先生此时又云游到了何处、又在做些什么。   ……   离平州地界还有二百里。   宋游躺在一处山头上。   山上土质挺不错,这一块土种满了豌豆,长得密密麻麻,一点空隙都看不见,远远看去,像是一块绿色的毯子。   这个时候豌豆还没有成熟,但也已经结出了果,长到了比绿豆稍大的大小,正好可以生吃。   摘一片豆荚,取出豌豆,放进嘴里,非常嫩非常清爽,带着丝丝甜味。   宋游以前也常这么吃。   在伏龙观的时候,是自己种的豌豆,自然随便折腾。前世小的时候,则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与同学一起跑到别人的豌豆地里躺着吃,仗着大人对小孩的宽容放肆胡闹。   现在勉强也算偷吃。   只不过吃了是要还的。   相同的是,无论前世今生,无论过去现在,这一刻都很平静。   躺着往天上看,满眼都是蓝天与白云,清风就从面前吹过,带来豌豆苗的清香气,一只燕子在蓝天上自由的飞。   只觉内心自由、安静而美好。   就如那句话所说——   我仰面躺在世上,无需房屋,无需帐篷,那么自由,没有忧虑,我的生命值得这般时刻。   宋游又取了一片豆荚来拨开。   嘴中又多几分清甜的味道。   “悉悉索索……”   身旁的三花猫在爬动,左嗅嗅右嗅嗅,上看下看,有时跳起来,去扑地里的小蝶儿。   这种小蝶儿只有指甲盖那么大,是蓝紫色的,很难捉到。若是捉到了,她就会把它叼到马儿旁边,全部装进布兜里边,等下拿来喂燕子。   她觉得那只燕子总是害怕她。   道士说燕子就是会害怕猫。   于是她这一路走来都没有捉过鸟儿来吃,好几次很轻松就能捉到的,她都忍住了,放跑了,可那燕子还是害怕她,不肯和她站一起。她想也许她捉些虫子来给他吃,讨好一下他,也许就好了。   对此宋游也不管,任她去玩。   “呼……”   燕子低空掠过,留下一句:   “先生,来人了。”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妇人声音响起:   “哪来的贼!?”   宋游立马从土埂上直起身来。   只见一名皮肤被晒得黑黄的妇人从山下小路走了上来,直盯着土中的人,紧张又气愤。   见是一名道人,她才稍微放松了一些,但仍旧很生气。   “你是谁?可是在偷吃我的豌豆?”   倒真像是前世小时候在山上偷吃人家豌豆被大人发现了。   可终究不是那时候了。   “大嫂莫慌。”   宋游只笑吟吟的起来,拍掉衣服上的泥土草屑,对着土边伸手一指,立马便有点点光泽落下,如星如雨,落入手指之处。   随即才拱手:   “在下逸州灵泉县一山人,云游天下,途经此处,借大嫂些许豌豆解解馋。不过在下绝非偷吃,此地豌豆最多一夜,就会重新长回来,说不得还要比原先更多些,大嫂请看便是。”   “你……”   妇人顿时被吓住了,不知说什么。   “在下告辞。”   宋游向她拱了拱手,便往山下走去。   三花猫继续扑腾两下,努力捉着蝴蝶,扭头一看,见他走了,她又恋恋不舍的盯了眼蝴蝶,便也扭头跑去追他。枣红马默默迈开步子,天上燕子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的曲线,也都随他而去。   小路巴茅丛生,没走多远,几道身影就被挡住见不到了,只剩马儿的铃铛声还在山间隐隐传来,已辨不清方向。   妇人呆呆看着,睁大眼睛。   过了好久,才一拍腿。   “哎呀!”   这怕是遇到神仙了。 ###第六十九章 山外山,人外仙   宋游折了几根春天刚长出来的巴茅,还长得不长,细细嫩嫩的,用来随手编了一个空心球,左看右看,不甚满意,反正走着也是无聊,于是又丢掉重新编了两个,这才选出一个心仪的,放进被袋里。   如此悠悠闲闲,摘果折草,其实也并没有耽搁走路,反倒还为走路添了不少乐趣。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童年时候。   那时无论去哪,无论路有多长,只要走在路上,路旁田间,林里树上,都有数不尽的乐趣。   那时走路从不是为了走路。   渐渐地却是越走越高,上了山顶。   三花猫停下来,扭头眺望远处。   宋游也随之停下。   不知这里又是何地,只知道如此看去,山水皆在脚下,风景好极了。   这里种着好多甘蔗。   山坡之间是平坦规整的土地,被成片的甘蔗林染成了密集的青色,中间又有小路,通往此生也不会去到的地方,大树在路旁安静生长,已不知长了多少年了,视线尽头隐约可见村落和房屋,也不知存在多少年了,一切都清晰,安静和美好。   宋游实在忍不住想,也许几百年前这里的风景就是这样。   也许几百年后也还会是这样。   可此处又是谁的家乡呢?这里又住着一些什么样的人呢?他们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宋游面上自然,心中却冲动不已,想下去细看这片土地的模样,认识这里的人,听听这里的故事,却也知晓山水无限,神仙也看不过来。   世界之大,人生之短,难免遗憾。   可也许遗憾本是常态。   “先生。”   这时一只燕子落了下来,停在马儿头顶,扭头看他:“我们往哪里走?”   “燕安啊……”   宋游却没有急着回答,而是问他:“你飞去过南方过冬么?”   “回先生,我自小便在老祖宗身边长大,无需飞去南方过冬。后来得了道行,开了灵智,又化了形,就更不用去了。”   “这样啊。”   “先生对南方和海外的事情很有兴趣?”燕子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道人看,总觉得他在听说自己没有去过后,语气有些遗憾,“我自小听老祖宗说过不少关于南方和海外的事,先生若想听,我也可以说给先生听。”   “倒不是这个。”   “那是……”   “我只是觉得飞去南方过冬这件事很不一般。”   “如何不一般?”   “听说你们要飞上万里,最远的要飞数万里,不知要跨过多少山水国度,要见到多少不一样的风景,那段路一定很精彩。”宋游感叹道,“这世上就连神仙也被信仰困在原地,不曾知晓世界的真正模样,甚至大多数人连做梦都梦不到那么广阔的天地,而你们却天生就要南迁,天生就要见识到大多数人一辈子也见识不到的广阔天地,不知你们觉得如何,总之很多人是羡慕的。”   燕子听他这么一说,倒真觉得很不一般,于是也跟着有些遗憾起来。   “我没有去过……”   “你随时可以去。”   “外面危险吗?”   “不好说。”   “哦……”   宋游想了想,才道:   “以前我小的时候,也问过我师父,山下是否危险。   “她对我说:这个世界宽有十万多里,每天不知多少人死于横祸,不知多少人不得善终。但也有人待在原地不动,不曾去任何地方、不曾去做任何特别的事情,也中途病死饿死。还有人活到了老,却也浑浑噩噩。这个中种种,还需你自己去看,自己去决定,这一生见过什么、遭遇什么,也都与你自己如何选择息息相关。   “不过她号多行道人,年轻时最爱行走天下,这不过是她的想法,自然如此。你我都该有自己的想法和选择。”   燕子思索许久,才又忐忑地说:“我一直很想问先生一个问题。”   “尽管问。”   “先生此般行走天下,既没有目的地,那先生又是为了什么呢?”   “你觉得呢?”   “……”   燕子思索许久,才小心地说:“我原以为是惩恶扬善、诛邪除魔。”   “这一路走来,我惩过恶也扬过善,诛过邪也除过魔,却不是特意为了它们而下山。”宋游摇头笑道,“我有时这样做,有时也不这样做。”   “先生不攒功德?”   “不攒功德,只攒心安。”   “先生不为成神?”   “不为成神,也不为成佛。”   “……”   燕子愣了一下,见惯了自家祖宗为了成神费尽心思,如今先生这么轻飘飘的一句“不为成神,也不为成佛”,一下子反倒让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那……便是为了成仙?”   “什么是仙?”   “仙是……长生不老?”   “有意长生者,不可长生,无意长生者,长生无意。”   “那便是逍遥自在。”   “逍遥自在又不是神仙的专属。”   “……”   燕子一边消化一边思索,底气已不足了:“那先生只是单纯的入世修行么?”   “却也不为入世修行。”   “那是……”   “哪来那么多原因?又哪来那么多目的呢?”   “请先生赐教。”   “哪里谈得上赐教。人生苦短,行走人间,我也只不过是想多看些风景,多见些以往没有见过的东西,多品味一些这世间的乐趣,在这短短的一生里照着自己喜好多填一些趣味进去,好让这一生结束时,回想起来能说一句不亏罢了。”宋游笑了笑,“不过有趣的是,当你什么都不想了,反而有不少意外收获。这种毫无期待的意外所得,反倒最是快乐。”   “……”   燕子陷入沉默和思索。   若他化作人形,想必早已眉头紧皱了。   不为成神,不为成仙,不为修行,只是按自己内心意愿,让这一生有趣一些。   先生所言,好似只是一个凡人,可细细一想,这与仙又有什么分别?   成神也好,成仙也好,成佛也罢,或是入世修行,此般想来,若是刻意追求,纵使与凡世间的功名利禄不同,区别又有多大?   耳边突兀传来声音:   “我们走吧。”   “走……走哪边?”   “下边。”   宋游已然做出了决定:“没遇见便也罢了,既然遇见了,便不错过了。”   正好已是下午,也许下边还能借宿。   于是又沿着小路往下。   没走多远,山下的世界便到了眼前。只见一条山村小路,路旁柏树常青,不知通往哪方,不过小路平整,想来常有人走。   三花猫依旧跑在前面,活泼得很,只在遇见岔路时会停下来看他们。   如此也是为了贪玩——   只消跑快一点,她就可以在前面停下来,可以闻闻路边的草,有时也咬几口,或是捉路边的虫子,捉回来分给燕子吃,或是看远处风景。   渐渐地,已近黄昏。   宋游抬头远眺,在远方竹林深处见到有炊烟升起,烟气不少,应该是有一片村落。   也许可以去借宿。   正想着时,前边的三花猫突然停下了脚步,整只猫不动了,仰头直直的盯着前边,转过头来看一眼宋游,又继续看向前边。   宋游不紧不慢的走过去。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只见路边柏树下独自站着一名小孩儿,是个男孩,七八岁的样子,不哭不闹,却是左顾右盼,茫然中有些木讷。   河畔有风,吹得他缩起脖子。   “是个小人!”   “三花娘娘好眼力。”   “他妈妈呢?”   “不在这边。”   “那就是走丢了!”   “可能。”   宋游眺望远方炊烟处,即使竹林遮挡,还是看见了村舍的一角。   这小孩儿想来是从那边来的。   “这倒是正好。”   “什么正好?”   “今晚借宿好办了。”   “是哦!”   三花猫转头惊讶的看了宋游一眼,立刻醒悟过来,随即碎步小跑,蹦蹦跳跳,朝那小孩儿跑去。   小孩儿依旧神情恍惚,左顾右盼,茫然无措,直到三花猫到了他近前,他才仿佛被猫所吸引,开始目不转睛的盯着三花猫。   不过仍旧没有什么动作。   宋游也迈步走了过来。   “小娃娃。”   “嗯?”   小孩儿仰头看他,神情木讷。   宋游带上微笑,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温和一些,声音也放缓了:“你从哪里来的?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小孩儿又环顾四周,伸出手想指,但手指晃了半圈,也分不清方向。   “你叫什么?”   “小牛儿……”   “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不晓得……”   “你家住哪里?”   “家里……”   小孩儿呆傻的盯着他。   有风吹来,他穿得单薄,不由得缩起了脖子,还打了个寒颤。   宋游便站了过去,为他挡住了风。   小孩儿立马好了很多。   忽然地,宋游又偏过头,好像从这风中听见了一些声音。   似乎有人在呼唤这小孩儿。   “小牛儿。”   “嗯?”   “你听见有人在喊你吗?”   “好像有……”   小孩儿点头,木讷回答。   “在哪边?”   “不晓得……”   小孩儿愣愣的盯着他。   “……”   宋游只好转头看向三花猫:“三花娘娘呢?听见什么了吗?”   “听见什么了。”   “是什么?”   “有人在唱歌。”   “唱歌?”   “对的!奇怪的说话声音!”   “是在那边吗?”   宋游指了指炊烟升起的方向。   “好像是。”   “好。”   于是宋游蹲了下来,淡淡的看向这名小孩儿,向他伸出手:   “走吧,带你回家。”   小孩儿看看他,又看看猫。   犹豫纠结,似乎觉得这人的亲和力还不错,终究选择了相信,于是伸手与他牵着,又跟着他,沿着小路往前走。   一路不见人来找。   反倒声音越发清楚了。   其实不是唱歌,只是声调悠扬,每喊一声都拖着长长的尾音,和平常说话喊人略有不同,细细一听,还有一种玄妙朴实的韵味。虽然和逸都小院那位女鬼唱歌的声音不同,但是三花猫分辨不出什么是唱歌,只记得宋游的话,听来奇怪,就说是唱歌。   “小牛儿……”   这声音隔着河仍能听得清楚。   “小牛儿……   “小牛儿……”   ……   “回家来咯……   “回来吃饭咯……   “回来睡瞌睡咯……   “快答应……   “快回来……   “莫让家人再担心……”   一群老少男女在屋子周围大喊着。   有的站在屋顶,有的站在屋后山上,有人站在屋前的田埂上,声音都拖得很长,汇成一片。   其中有个蓄着长须的老先生,手中捧着一碗浑浊的水,每喊一句,就要从碗中沾水,洒在天上。还有个中年妇人,声音里带着哭腔,便又给这朴实古老的喊法里添了一抹浓郁的感情味道。   忽然的,众人都看向了前方。   只见一名穿着道袍的年轻人沿着小路走来,身前一只三花猫,碎步慢跑,身后一匹枣红马,不用缰绳,却也老实的跟着他。   天上还有只燕子在飞。   这位道人本身已够奇妙了,可还不止于此,更奇妙的是,他的右手略微往旁边扬起,好像在牵着一个看不见的不高的人。   等道人走到众人面前时,刚刚还响成一片的喊唱声已基本停下了,只觉眼前的画面过于玄乎,一时不知所措,也不敢吭声,因此一下子就从刚刚的喧闹变成了现在的寂静无声。   宋游对着他们稍一点头,随即低头看了眼右手边牵着的小孩儿,小声笑着说:   “快回去吧。”   说完便放开了右手。   妇人回味过来,哪里顾得上惊叹此情此景的玄乎,只抹了把脸上的泪,转身便往屋里跑去。   里头很快就传来喊声:   “醒了醒了!”   一堆人全都往屋里跑去。   有个男人只看了一眼,便又跑出来,再次来到宋游面前,躬身拱手不停: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   “在下只是游经此地,偶然见到令郎魂魄站在路边,魂不守舍,顺便听见诸位的喊声,便顺着声音将之带了回来。”宋游顿了一下,又看了眼旁边那位端着水碗不知所措的老先生,“你只该感谢老先生,多亏老先生的办法,令郎才没有走远。”   “都谢谢,都谢谢……”   男子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连忙伸手:“两位先生请到屋里来坐!”   “老先生请。”   “你请你请……”   “晚辈怎敢。”   “那我先走……”   老先生这才端着碗往屋中走。   宋游也跟着走进去。   只是村中茅屋,简陋但也清爽,中间的一间便是堂屋,老旧的八仙桌,粗碗装茶,桌和碗怕是都有不少年生了。   有一碗茶是老先生的,男子连忙又去拿碗,给宋游也倒了一碗。   喝了一口,瞄见桌上几人都在看他,却不知如何开口,宋游便知晓这些位大抵都是乡间朴实人,没那么多口才,于是放下碗,拱手说道:   “在下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一山人,云游天下,途经此地,也算与令郎有缘,便顺带来讨口茶喝。”   “谢谢先生,我们都急死了。”   “不急不急,有老先生在,说不定多叫几声,也就回来了。”   这话只是说说。   其实这个土方法只对魂魄离散但并未走远、就在家门附近的人有用,这小孩儿的魂魄已然走出了一里多地,这么喊是喊不回来的。不过这类民间先生通常多有经验,有另外的法子也说不准。   总之自己只是过来借宿,讨顿饭吃,有时随口而出的话也有千金重,不好砸了人家的招牌。   “先生要去哪里?”   “平州。”   “平州哪里?”   “想去云顶山看看。”   “云顶山……”   男人有些窘迫,并未听过。   但他也立马说道:“去平州地界,恐怕还要走将近二百里路,骑马跑得快也要一天时间,用脚走少说也要两天。先生于小人有大恩,小人这里没有可以招待先生的东西,便厚着脸皮请先生留下来吃顿晚饭,暂住一晚。”   “恭敬不如从命。”   能有个落脚处,能吃顿热腾腾的正经饭,总归是要比风餐露宿好些。   里屋有人喂小牛儿喝了点水,吃了点肉粥,小牛儿渐渐缓过神来,虽然虚弱,却也算是恢复了清醒,能讲话了。   大人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不出来,问他去哪里了,他也说不出来,只说隐约记得自己站在一条小路边,周边雾蒙蒙,什么也看不清楚,后来有一只猫带着一名道士来到自己面前,和自己说话,然后带着他沿着一条路走,就到了家门口。   众人一时皆惊奇不已。 ###第七十章 贫苦百姓不养闲神   山间的傍晚,天光是昏黄的。   又暗,又黄。   主人家门口有个池塘,里面养着有鱼,今日便去捉了鱼来,又取了腊肠腊肉,去邻居家借了些菜,妇人们便在灶屋里忙碌着。   男主人则在堂屋之中招待客人。   包括从隔壁村请来的老先生,自发前来帮忙的亲戚邻居,以及顺路带了娃儿魂魄回来的小先生。   主要是两位先生。   “我家娃儿遭了这一场难,也不知道对以后的事有没有影响。”   主人家看向宋游和老先生。   其他人都聚精会神的听。   有趣的是,有些邻居家的小孩儿也来了,默不作声的倚靠在门口,悄悄盯着里边,这种玄乎的神鬼之事好似天生对他们有极大的吸引力。   老先生却瞄向宋游,一时不敢先开口。   宋游也瞄向老先生。   屋中一时没有人说话,沉默片刻。   “实不相瞒。”宋游先开口了,姿态放得很低,“在下一直都在山上清修,去年才下山游历,何况年纪不大,这类事情实在见得不多,今日也是运气好遇上令郎的魂魄,巧合而已。老先生才是有经验的人,主人家只问老先生就是。”   主人家便看向老先生。   老先生斟酌了下,这才开口:   “这种事情,肯定对娃儿身体不好,之后一段时间要好好养养,切记不能再受惊吓。至于以后怎么样,我也说不准,要看养得怎么样。”   明明说的也是实话,并非乱说,可在这位明显有真道行的小先生面前,莫名的就是忍不住心虚,说完之后,还要悄悄看他。   昏暗中只见得他微微点头,若有所思,好像也是今日才知道的样子。   “最主要的呀。”老先生继续说,“是你们要搞清楚,小娃儿到底是怎么走了魂的,以后才好避免这种事情。”   “我们哪里知道……”   “好好想想,他是不是受了惊,要么是鸡鸣狗叫,要么是突然的喊声,要么是进了什么庙子,或者晚上不小心闯到了鬼。”   “那哪知道……”   主人家也有些不知所措:“只知道前天他从外头跑回来,一下子躺在床上,就喊不醒了。”   身边人这才开始三言两语说起来。   声音一下子变得杂乱。   有人说村口那棵树长了几百年了,不知有多少人拜它做保保,怕是有灵性的,之前看见他家娃儿对着那棵树撒尿,可能是惹到了它。   有人说小孩儿调皮,常往山里跑,怕是不小心遇见了成精的东西。   有人说之前村口谁家老人死了,就埋在对面坡上,前天正好是头七,说不准是小孩儿早晚都在到处跑,不小心看到了。   有人说小孩儿疯玩,最爱躲在暗处,从背后跳出来互相惊吓。   宋游转头看了眼门外——   隔了几块田和一片堰塘,在昏暗天光中,隐约能看见对面山上有座新坟,招魂幡居然还插着,按着地方习俗,还系了铃铛。   此前路过时有风吹,叮当作响。   铃铛寄托着生人对亡人的思念和抚慰,于是还没散去的鬼魂便被其吸引。在这黄昏之时,隐约可见淡淡一道影子,坐在山坡上出神,也许只是单纯在听风吹铃铛声,也许在回味今生,一时不愿离去。   “小先生在看什么?”   身旁传来主人家的询问声。   “没什么。”   宋游收回目光,笑着答道:“现在天黑得是一天比一天晚了。”   “怎么不是!”   主人家只以为他是饿了,在变相提醒自己天都黑了怎么还不开饭,于是连忙又起身:“我去灶屋里催催,马上就开饭了。”   宋游抿了抿嘴,又瞄了眼门外。   虽说那小孩儿确实因为这件事情差点走了魂魄,可其实也不过是一场偶然的相遇罢了,世间这样的巧合并不多见,总之怪不了谁。   那只是一个普通的亡人,暂且滞留,再过两天也就自然消失了。   说出来也没别的好处。   不多时,便开饭了。   主人家煮了一锅豆腐鱼,炒了腊肉,切了香肠,此外煮了白米饭,自然比不得城里,可也是村野农户费尽心力拿出来的一顿好饭了,比宋游一路上吃的冷馒头要好了不知多少倍。   粗斗碗,大白饭。   米香四溢。   出乎他的意料,这锅豆腐鱼看似不怎么样,像是随便一煮,可却内藏玄机——   居然是酸口的。   细细一品,酸味既不是醋,也不来自泡菜,而是取自梅干之类的果脯,吃起来很特殊,酸味浓郁,很容易把饭哄进肚子里。   宋游内心坦然,只随意夹菜,大口刨饭,不够就再添,一点不客气。   对于好客的主人家来说,这实在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就是煮饭的妇人在旁边看着,也觉得面上有光。   “这鱼真下饭!”   “土办法,土办法,我们这边的人都这么做。”妇人满面笑容,“酸咪咪的,光是汤都能吃一碗饭,是穷苦人家的办法。”   “好手艺。”   “可不敢……”   主人家房屋不多,只腾出了一间。   宋游要和老先生睡一间房。   还好可以打个地铺。   出门在外,这是避免不了的事。   也不可以太过娇气矫情。   可这种事说来奇妙——   起初心里虽然接受,并无抵触,可多少也觉得有些不美,毕竟不如单间。但当进了屋子,一躺下来,便又很快觉得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即使老先生晚上呼噜打得震天响,可也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罢了,甚至一点小事都谈不上。细细回想,和没进屋时的感受完全不同。   这样的事还并不少——   必须要你到了它的当前,你才能看清它,才能知晓对它的真正感受。   可这种事又如何是能想明白的?又如何是能从别处学到的?却是必须得自己亲身体验了,才能有所感悟,才能逐渐明悟。   细想也有妙处。   ……   次日清早。   宋游醒得不早,正好赶上早饭。   虽是早饭,主人家也竭力准备得丰盛,又煮了鱼,切了腊肉,油滋滋的。   山里的百姓才不管什么油不油腻,都是平常少有吃到的好东西,哪有油腻一说,只把能拿出来的都拿出来了,只希望能给客人吃好。   宋游道了声谢,便开吃了。   昨晚的老先生也还在。   老先生倒是主动和他搭了话:“小先生可是要去平州的云顶山上寻仙?”   “老先生听过?”   “听人说过。”老先生虽然是在饭桌上,但说话时都会停下筷子清空嘴里东西,“听人说那上面有神仙,每年都有很多人去山上找,有些在朝里当大官的人也都去哩。”   “有找着的吗?”   “要有缘才得行。”   “我也是慕名去看看。”宋游顿了一下,“听说云顶山的风景也不错。”   “高得很哩!”   “一天能爬上去吗?”   “我没爬过。”   老先生倒是回答得老实,随即又说:“不知道云顶山好不好爬,但我听说从这里去平州不太好走。”   “怎么说?”   “从这里过去,你肯定是走祥乐县进去是吧?”老先生眼睛如豆,直盯着宋游。   “嗯。”   宋游其实并不知道前边是什么县。   主人家也插不上嘴,只在旁边听着,以此涨些见识。   只听老先生说:   “从祥乐县进平州,那一段路难走得很,古时候打仗都不想走这条路,而且几百里都是山,全是山,少有人烟。”老先生一顿,随即放低声音神神秘秘的对宋游说,“我知道你是有真道行的,比小老儿我厉害得多,但是那一段路啊,小老儿听人说,妖精鬼怪多得很!你看啊,平常一条路久了没人走,不消半年巴茅野草就生满了,那边的路却一直不长,你说是谁在走?”   “多谢老先生……”   老先生无疑是一片好心。   这年头确实有一些人有真道行,可有道行是一回事,不见得在这世上就横行无忌了。就算道行再高,也只意味着他们有走夜路的本钱,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愿意走夜路。一条不好走的路,哪怕只是泥泞脏脚,也是惹人烦心的。   宋游不愿常走,不过偶尔走一下,却还是愿意试一试的。   这时又听老先生说:   “还没请问小先生在哪处修行呢?”   “是晚辈失礼了。”宋游放下筷子拱了拱手,“在灵泉县阴阳山。”   “怕是仙家洞府。”   “谈不上,不敢当。”   “小先生那边……可也有出现过小儿丢魂的事情?”   “也曾听闻过。”   “那边也是靠叫魂吗?”   “……”   宋游停下想了想——   逸州其实也叫魂,只是喊法不同,细节不同,本质上是同一个道理。   只是老先生特地这么一问,特地给自己说了去平州的路之后才问,显然并不是想知道自己那边是不是也有叫魂这个土方法。   这类民间先生其实并不修灵法,不会法术,解决此类事情全靠一代代传下来的经验知识,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本领。可千万别嫌弃。这类本领自然比不得正统法术厉害,可好学易得,简单能用,也不知帮民间解决了多少事情,能称一句功德无量。   逮得了耗子的猫,才是好猫。   于是宋游认认真真的想了想。   “在下见识不多,不过除了叫魂,倒确实听说过家乡有民间先生用另外的办法。”   “可方便说来一听?”   “不知此处可有小庙?山野闲神的不算,要朝廷正儿八经封过的。”   “他们村没有,我们村也没有。”   “县里有么?”   “县里有道观佛寺,敬得有很多神。”   “那不行。”   “怎么个说法?”   “大神难求,找不得。野神不靠谱,有风险,也找不得。小神多是空像,也没有用。最好找仅在一县有名的地方神,朝廷封赏过的。”宋游对老先生说道,“我们灵泉县便有先生这样做,在村里边给这位神灵搭个小庙,不用太大,三尺高即可,每逢过年过节就叫村民去拜拜,而先生自己却是隔三岔五就去上一炷香,每次多说几句话,混个面熟,下次有事由他去求,会比普通村民方便得多。”   “这办法……”   “这办法要费些功夫,不过好处也有。养好之后,每次无论是走丢了魂,还是闯了小鬼,或是家中来了邪物妖怪,便无需做别的事了,只要去庙里上炷香,等对方显灵了,就都能治了。”   宋游顿了一下:“而要是不灵……”   “不灵咋办?”   “村民种地不易,香火哪能养闲神?”宋游笑眯眯的说道,“这种事还是该给神君老爷说明,想来神君老爷也会理解。”   “还是不灵呢?”   “给他砸了。”   随口一句,掷地有声。   旁听的主人家顿时一惊。   老先生也吸了口气,眼睛瞪圆了,随即揪着胡子,却又陷入了思索。 ###第七十一章 多走一程又何妨   早饭之后。   宋游已站到门口,将被袋搭在了马儿背上,转身与身后人道别:   “多谢主人家热情招待,也多谢老先生告知前路情况,在下便告辞了。”   “谢什么!多亏先生,才保住了我家娃儿,家里也穷,没有多的钱财,只有些铜板,一点心意,给先生路上买点水喝。”主人家拿出一小串铜钱递向宋游,跟着他走,窘迫又不舍,“先生莫要嫌少就是。”   “足下已请了老先生,在下不过是路过偶遇,锦上添花,做一件事,怎能让足下出两回钱?”宋游自然看到了主人家脸上的不舍,而这时的宋游,又和昨日大口吃饭的宋游不同了,拒绝得干脆而坦然,但也不说其它的话,“还请收回。”   “先生收下吧。”   “……”   推脱之际,身旁刚巧传来老先生的声音:“小老儿也要感谢小先生的指点。”   “称不上,不敢当。”   老先生这一句来得真是刚刚好。   宋游免去了麻烦,主人家也顺势收回了手,注意力被转移,也少了许多窘迫。   主人家心中一时又羞又喜,十分矛盾,只是脸上不容易看得出来,他跟着宋游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关切道:“先生还是往祥乐县走吗?”   “都走到这里了,懒得再绕了。”   “那边可有几百里没有人烟的路!”   “不怕。”   宋游拄着竹杖,转身笑道:“二位就此留步,莫要远送了。”   两人果然停下了脚步。   双方郑重行了一礼,便算作一个正式的道别了,宋游这才转身离去,沿着这条小路,从村中穿行而过。   也不紧不慢,边走边看。   古朴的村落其实很有韵味。   这边的房屋风格以土墙为主,有些人家是茅草铺顶,有些人家则是瓦片盖顶,虽然日子过得不好,交通闭塞,采买不便,每家每户却也都在门前屋后种了许多果树,努力让生活过得更好些。此时春天刚到一半,桃李梨花争相开放,好像比谁开得好看一样,古朴的村落之间红粉白色的花开了一树又一树,偏偏灰暗的色调中,鲜艳如此显眼,想来无论是在文人士人眼里,还是这山间的穷苦百姓眼中,都是美的吧?   只是文人能作一首诗,山民便只得笑道一声安逸。   文采有高低,情感却并无不同。   恰逢昨夜小雨,落了许多花瓣。   有些落在了石板路上,有些落在了青石阶上,有些落在了某户人家的瓦顶上,铺满一片,走过时甚至不忍心踩到它了。   纯粹的美会击碎所有轻慢,无论你从哪个地方来,此时心中都只剩下欣赏和惊叹。   竹杖芒鞋轻胜马。   多走一程又何妨?   离了村子,宋游大步往前。   路边又是许多梨花,如雪一样,从中穿行而过,这种画面好似只会出现在梦中。   “后天好像是春分了。”   马儿背上的布兜里立马探出一颗脑袋,睁着疑惑的眼睛:   “春分是什么?”   “是一个节气。”   “惊蛰!”   “对。”   “后天也要打雷吗?”   “不打。”   “那要落雨吗?”   宋游听到这里不由笑了笑。   逸州人喜欢用“落雨”这个词,而不是“下雨”,配上三花猫那轻轻细细的奶夹子音,还有她的语气,好像雨也成了天上落下来的礼物。   随即摇摇头答道:   “应该不会。”   “你会算命吗?”   “不会。”   “你不是道士吗?”   “假道士。”   “假道士也不会算命吗?”   “至少我不会。”   “为什么?”   “因为算命很难学。”   “为什么?”   清脆的疑问声不断从身后传来,让宋游很好奇,以前遇到过普通猫,也有爱与人搭话的,人说一句,它就喵一声,难道也是在发问?   左右行走无聊,他却也耐着性子:   “因为算命不仅复杂难学,还要求极高的天赋。要两种矛盾的思维能力。一种要求你毫不顾理性,去充分信任那玄之又玄的感觉,另一种又恰好相反,要你以严谨严密的思维去推演,一点错都不能犯,一点都不能疏忽。”   “听不懂。”   “听不懂就算了。”   “你不行吗?”   “我做不到。”   “你不够聪明。”   “……”   宋游沉默了下,回头看了她一眼,刚好与那颗探出来的小脑袋对视:   “三花娘娘下来走吧。”   “为什么?”   “因为我也在走。”   “为什么?”   “陪我一起。”   “哦……”   三花猫顿时在布兜里一阵蛄蛹,找到合适的姿势,便一下跳了出来。   不知是马儿太高,还是马儿一直在走,她落地时居然没有站稳,脚滑了一下。即使稳住了身形,却也有些狼狈。   宋游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轻轻一笑:   “我就知道你会摔跤。”   “我没有摔跤,只是踩滑了。”   “我就知道你会踩滑。”   “你怎么知道?”   “猜的。”   三花猫迈着小碎步一溜小跑,追上了他,又歪着头仰着头盯着他,沉思一会儿,才笃定地说:   “你还说你不会算命!”   “我不会。”   “那你怎么知道后天不会落雨?”   “这几天天气都很好。”   “那你怎么知道后天是春分?”   “我记得。”   “怎么记得的?”   “因为修行灵法的原因。”宋游无奈的说,“而且春分算是我的生日。”   “我不知道什么是生日。”   “就是出生的日子。”   “你是春分出生的吗?”   “不是,是在春分的时候被师父捡到的。”宋游怕她再问,又接着说,“因为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   三花猫愣愣的盯着他,刚刚准备要问的问题被他提前说了,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过了一会儿,她才又追着问:   “生日很好玩吗?”   “看你怎么想了。”   “那我怎么想?”   “我怎么知道你怎么想?”   “你怎么不知道我怎么想?”   “因为只有三花娘娘自己才知道自己怎么想,而我只知道我自己怎么想。”回答这样的问题,宋游实在无奈,但又做不到不回答她。   “那你怎么想?”   “我想……”   宋游停顿了下,在梨花中边走边说:“如果是把它作为一个节日,要有什么仪式感,它是不好玩的,我是不喜欢的,也不愿意那样做。或者把它当做告诉自己又过了一年的一个节点,我也不喜欢。可如果只是把它当做一个可以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的理由,那我是喜欢的。”   “什么事?”   “比如,吃顿好的。”   “吃顿好的!”   “是。”   三花猫眨巴了几下眼睛,刚刚兴奋了一下下,忽然又气馁起来: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生日……”   “我也不知道。”宋游低头与三花猫对视,我也一样实在是安慰人最好的说法了,随即他才又说,“这不见得是坏事,因为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选一个自己喜欢的。”   “怎么选?”   “比如三花娘娘最喜欢哪天?开启灵智的那一天?别人给你立神像的那一天?就可以把那一天当做你的生日。反正别人也不知道。”   “猫不会记这个。”   “那怎么办?”   “你帮我想。”   “我能想起来的就是……”   宋游眯着眼睛认真想了想:“我给三花娘娘买鱼的那一天,那天是立秋。还有助三花娘娘化形的那一天,那天是秋分。”   “你是什么分?”   “春分。”   “春分!”   “三花娘娘要和我一样么?”   “唔……”   三花猫歪着脑袋,陷入了沉思。   “这样也挺好,我在春分,三花娘娘在秋分。春分之时昼夜平分,到了秋分之时,昼夜又再次平分,阴阳均衡,灵韵协调,最是玄妙。”   “唔……”   三花猫却不听,继续沉思。   这个问题似乎格外困难,可把她给难住了,一人一马一猫往前走了很久,她才又问:   “人只能过一次生日吗?”   “哪有人过两次生日的。”   “那猫呢?”   “恐怕也不行吧。”   “唔……”   三花猫又思索了起来。   终于做出决定:   “立秋!”   宋游倒是有些意外。   这猫儿是个学人精,很多事她都爱跟着学,总想和他一样,没想到她却没有选秋分,而是选了立秋。   但他也不多想,只点头说:   “好。”   “立秋!”   “恭喜三花娘娘。”   “谢谢你。”   “不客气。”   人很难从猫的脸上看出什么表情来,只知道她的小碎步迈得更欢快了,不一会儿就跑到了宋游前面去,又停下来问他为什么走得这么慢,可是宋游从阴阳山下来到现在为止,多数时候都走得一样快。   ……   两日之后,祥乐县城。   这是栩州的最后一县了,再往前走,就到了平州地界。   平州多山多雾,多有仙神传说、妖鬼传闻,人们也都格外信奉这些、忌惮这些,却又格外喜欢谈论这些,于是造就了浓郁的仙神氛围,使得外人听来好像这里到处都有仙神、满地都是妖鬼一样,以至于影响到了祥乐县,这里也多了许多仙神鬼怪的鬼怪传说。   同时今日也是春分。   春分如秋分一样,昼夜等长,对于同一个地区来说,是昼夜长短交替的两个不同的轮回交点,天地阴阳之气同强同弱,世间灵韵协调,达到一个十分玄妙的平衡点,细细感悟,自有收获。   这一抹玄妙,则赠予了燕子。   至于生日……   宋游其实并不在乎什么生不生日,何况这一天也不是,只是在道观时清苦无聊,采购不便,下山麻烦,每年的这天便给了他一个理由,好说服自己取些钱财下山去走一趟,或是逛逛县城或集镇,或是买些好肉,比平日多一点点放肆,或多一点点勤快,好做点喜欢的事。   今日正好是栩州的最后一程。   多了一点纪念意义。   燕子只送他到平州地界。   又多了一点离别意味。   于是宋游花了不少钱财,买了一只烧鸡,又买了一斤羊肉,还找了一家酒楼,点了两个小菜一壶好茶,好犒劳下五脏庙,也与燕子相别。 ###第七十二章 明德二年春分游至平州   钱铺之中,伙计正在剪银。   三花猫满地转着圈圈玩。   此去平州好几百里都是山路,少有人烟但不是没有人烟,只是人少,没有大的城池,不好采买借宿,宋游觉得使用银钱怕是不便,恰好铜子所剩无几,今日便特意问了一家钱铺,前来兑换。   大晏的官银扁扁一块,两头宽中间细,很好剪。   伙计也是业务熟练,只比划着剪出一个小角,取出戥子来一称,立马便笑了,拿给宋游看。   “客官,不多不少,刚好一两。”   “好手艺!”   “也是运气。”   伙计笑嘻嘻的收了这一角,把剩下的那一块还给宋游,随即才从里边取出一大串铜钱来,又额外取出一小串,再取了些出来。   “别地不满贯,咱们这为了方便,都是满的,客官放心就好了。”   “我数一数。”   “尽管数!”   “那好。”   宋游微笑坐下,竟真开始数了起来。   祥乐县近期银钱比为一千二百一。   宋游吃饭的时候便问过了酒楼掌柜,掌柜说的也是这个价。   当然钱铺兑钱要抽成。   之前在逸都也换过一次,那次一两银子折钱才一千一百九,不知是地方因素还是时间因素,这里倒是要高一些。   可不要以为钱铺应该看重信义,就觉得天下钱铺多是公道之人,其实在大晏,铜钱往来做些手脚已经是社会上的普遍现象了,甚至大家已经习以为常到了不觉得这是一件亏心事的程度,反而觉得理所当然。反正大家都这样,双方你来我往才成了天经地义。   不过一般不会在戥子上做手脚。   一来很多人别说换钱了,就是用银子去买东西,也会自带戥子,二来朝廷对这个管得严,戥子作假违反律法,反倒一串钱少装一些没有谁去追究,谁还不准我数错呢。   总之今日清闲,数一数钱。   一千多文,并不好数。   好在宋游足够耐心。   不知何时三花猫也坐了过来,就在他旁边坐得端正,仰头伸长脖子,眼巴巴的看着他。   没过多久,宋游放下钱:   “足下这一大串九百八,差了二十文。”   “哎哟!”   伙计大喊一声,语气很是意外:“那怕是数钱的伙计粗心,装错了,先生对不住,这就为你补上。”   数都不数,转身就去拿钱。   已经很明显了——   我这里一贯就是九百八,左右差得也不多,你要是不计较呢,那就当我多赚你二十文,要是计较呢,一千文,你去数吧,数完是对的,那我二话不说就给你道歉,补给你就是。   说起来其实是很不好说的。   当然是人的贪欲,是人的小心思,可也是社会的惯性,一种普遍的现象。   也有不小的深思品味的空间。   不过宋游还是问了句:   “你不数吗?”   “我数数不行,怕是要数错,何况先生是修行高人,怎会骗我?”伙计一边数钱一边说,语气自然极了,“就算先生数错了,最多也不过几文钱的差距罢了,进门都是贵客,就当小店与先生为善了。”   “挺好。”   也是有点意思。   收好所有钱,宋游没说什么,便出门放到马儿背上。   倒是三花猫依然坐在钱铺里不动,时而扭头看一眼宋游,时而看一眼柜台中的伙计,等宋游要走了,那伙计想出言提醒时,她才忽然一下跳上柜台,朝那伙计怒哈一口气,哈完立马又跳下来,去追宋游。   跑得飞快。   只留伙计愣在原地。   ……   县城多临水而建,走出祥乐县的城门,立马就是一条小河,石拱桥长得很有韵味,从小河上跨过,此时正是午休时候,桥上不见有人在走,只有河边桥头的柳树垂下丝绦,又细又长,随春风招摆。   走到桥中间,宋游就不肯走了,停下来站在桥边,扶着栏杆吹春风,看远处小河流水,老人捶衣,不知在想什么。   “砰砰砰……”   捶打衣服的声音远远传来,在空中回荡不绝。   “燕安。”   “先生。”   一只燕子落到石桥护栏上。   没等宋游开口,他倒是先说了:“我刚替先生去问了路,就是眼前这条路,大约三十里,就是平州地界了。”   宋游倒有些意外:   “你去问的?”   “是,我往前飞,化作人形,找了当地的农家询问,那位老丈是这么说的。”燕子顿了下,惭愧道,“这段时日以来,本是我送先生,结果每逢问路竟要先生亲自去问,实在羞愧。”   “善武者从武,善文者从文,你有你的性子和本事,一路走来已是帮了大忙,又何必如此?”   “先生不必安慰,我也是问过才发现,它比我想的简单。”   “也好。”   宋游不再多说,只继续说自己原本想说之事:“既然前面就是平州地界了,就送到这里吧,你也该回去了。”   “……”   燕子一下没有说话,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他,随即才说:“这段时日与先生同行,既受先生言行教导,又受先生灵气滋润,我要谢过先生。”   “该我谢你相送之情才对。”   “老祖宗要派族中燕子去往别的天地搜寻作物,我深思许久,作为族中一员,我也应该去的。”燕子好像还在变声期,声音很有少年感,“若非如此,我真想追随先生而去,一直侍奉先生身旁,为先生寻溪探路,去看遍这广阔人间。”   “决定要去海外了么?”   “是。”   燕子这一个字的回答像极了宋游的习惯,随即想了好一会儿,才又连续说:“原本畏惧南方太远,又畏惧与其它燕子同行,还害怕努力找了很久都找不到,不过与先生一路走来,只觉远处也不远,山外的山和眼前的山虽有不同,可本质差别不大,细细一想,往南既是我族天生的习性,那片广阔的天地,我也该去见识一番才是……”   “其实孤独也好。”宋游笑着说,“不过这样更好。也许出去一趟,你会觉得出去也好,也许出去一趟,你会觉得孤独才好,总之出去了、比较过才知道。”   “若我回来,还是觉得孤独好,我便如先生一样,遵照内心所为。若我回来,觉得天地广阔,乐趣无限,我也如先生一样,遵照内心所为。”   “你比我聪慧。”宋游笑了笑,“我下山时,我的师父对我说,愿我此行能找到这世间的乐趣,找到心安之处,如今我把这话也送给你。愿你也早日找到自己的逍遥,早日找到自己的心安之处。”   “只是此时一别,不知……”   “只愿你我还有再见之日。”   “先生保重。”   “你也保重。”   燕子不再多说,振翅一飞,便飞入了青云,成了一个越来越小的小黑点。   三花猫抬头盯着,等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   “他走了!”   “是。”   “又只有我们了。”   “舍不得吗?你还帮他捉了蝴蝶呢。”   “我不知道……”   “那你不聪明。”   “?”   三花猫愣了一下。   刚想反驳,便见这人已转身走了,只留下背影和一句:“走吧,今后很长的路,都只有我们。”   三花猫只得迈着小碎步跟上去。   刚下了桥,前边便有行人,朝他们的方向走来,似是要进城。   正是方才捶衣的老妇人。   两名老人看起来都有很大的年纪了,白发苍苍,身材矮小,再一佝偻便显得更矮小了,穿得也很简朴,勉强保暖,而春水仍有几分寒,这把年纪了还出来洗衣服,虽然是这年头常有的事,宋游还是难免有几分怜悯。   两名老妇人都提着大桶的衣裳,因为太重,身体不由自主的往另一边斜,走路也偏偏倒倒,更惹人内心难过。   可也就是在这时,宋游却又看见走在后边那位老妇人抬起拿棒槌的手,去戳前面那老妇人的后背,前面的老妇人起初懒得搭理,可多两下,便忍不住了,于是转身,举着棒槌往后偏偏倒倒的追出几步,作要打的姿势,后者也偏偏倒倒往后退出几步,笑呵呵避开。   一把年纪,像两个小孩儿。   如此清苦,又笑容灿烂,仅剩的几颗牙实在是一眼就数清楚了。   如此闹腾几下,又僵持片刻,两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这才喘着气,重新提着衣服往回走,却是并肩而行,谁也不敢走前头。   宋游连忙恭恭敬敬退到路边。   两名老人与他擦肩走过。   “喵?”   “怎么了。”   “嗯?”   “我怕挡着老人家。”   “哦我挡不住……”   “是。”   宋游迈开脚步,去追三花猫。   马铃儿叮叮当当响。   杵着竹杖的道人,提着衣服的老人,完成了一场寻常的相遇。   再一回头,看见那两名老妇人也回头看他,交头接耳,风中吹来她们的声音,含糊不清,是在讨论这个年轻又奇怪的小道士从哪里来。   脚步不停。   出城不远,路上便少有行人了。   昨天到的祥乐县,特意花钱住了一晚旅店,还开得不错的房间,他问了店主,说这条路原本也是一条古路,不过实在难走,天下大乱的时候这条路便是栩州易守难攻的原因之一,前朝费了大力气,开了另一条路,这条路走的人就少了。   人烟一少,妖怪就多了。   妖怪一多,人就更少了。   如果朝廷不管,就是个恶性循环。   到现在也不知道朝廷管没有管,总之路上少有村落,倒有几座城,人也很少,还有几个关口军镇,保着这里仍是大晏王土。   拄杖一身轻,三十里路,很快就到。   “平州界。”   宋游又走到了界碑前,停下与它对视。   昨天春分,今天也春分。   再往前一步,便出栩州了。   又是新的一州之地。   只见前方天沉沉欲雨,入眼是如水墨一样的风景,山影重重雾重重,一山更比一山高,分不清山的尽头,好一幅千里江山图。   真如旅店店主所说——   此路难行。   平州也多山,但与栩州安清的山不同,安清是小山,一眼望去万峰成林,平州是大山,一眼望去别说万峰,就连一座山,也是一截满满当当遮住了眼前,一截在云雾里,还有一截在云端,看不完全。   不仅多山,还多峡谷,多悬崖。   这路便从大山中过,从山腰上过,从峡谷里过,从悬崖边过,遇到绕不过去的,便要一路往上,穿过云海,翻过垭口。   白天还好,偶有人迹。   一到夜里,山妖夜哭,野鬼吹火。   宋游却看不见这些。   只看见山间的清泉,林中的野果,看见自由的小猴儿,一场春雨零落满地的山野树花,铺满天地的云海,还有雨后冒出来的菌子。   就连路边废弃的茅屋,配上闲暇心境和落红无数,在他看来都自成一景。 ###第七十三章 山中妖鬼市   与平州相逢已然两日。   宋游盘坐大山之间,不禁感慨。   “好有灵气!”   只是灵力充裕并不见得就会加快你的修行,只是修行起来轻松,浑身舒服,内心静然,即使不修行,在此生活,也会安宁愉悦,延年益寿,寻常动植物在这样的环境下呆久了,也会相对更容易得道化形。   在这里坐着就很舒服了。   尤其远方云卷云舒,以肉眼看得清的速度变化着形状,不赶时间,不怕日落,无事要做,还有一只小猫妖在林子里为你捡蘑菇。   此情此景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呼……”   宋游吐出一口浊气。   回头一看——   小女童挎着一个褡裢,捡得可认真了。   可不是宋游叫她去捡的。   是她看宋游昨天捡了,又见宋游很喜欢吃,或许也觉得好玩,今天一到这里停下,便自告奋勇兴冲冲的去捡了。   “道士!”   小女童跑了回来,褡裢鼓鼓的,装满了各种各样的菌子,不乏五颜六色的。   小手扯开褡裢,炫给他看:   “我捡了这么多了!”   “够了。”   “……”   “厉害!”   “对的。”   “?”   “?”   “给我就行了。”   “?”   “谢谢三花娘娘。”   “不客气。”   女童这才大方的把褡裢递给他。   宋游接过来看了看,挑拣了许多认识的不能吃的或不认识的菌子出来,扔在地上。   吃菌子第一要义——   只吃知道能吃的。   不过扔着扔着,却发现有点不对。   有一只手在旁边捡。   那人也不吭声,只是他扔一个,她就捡一个,全部兜在衣兜里,等到兜不下了,就小跑过来,踮起脚,一声不吭的又放回褡裢里。   宋游抬头看她。   她也抬头看宋游。   四目相对,一个疑惑,一个认真。   “你做什么?”   “你做什么?”   “我把它丢掉。”   “我把它捡回来!”   “……”   “……”   好一个一问一答。   好一个诚实的小猫妖。   两双眼睛依旧四目相对,奇妙的是,从她的眼里,宋游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来。   只好耐心解释:“不是我不要三花娘娘摘的蘑菇,而是有些蘑菇就是不能吃的,有毒,我们只能吃那些没毒的。”   “有毒!”   “是。”   “吃了会怎么样?”   “有的会上吐下泻,有的会精神错乱,有的会出现幻觉,看见小人儿,严重的会死。”   “嘶!”   女童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睁大了眼睛,于是登登登后退几步,把小手也背到了背后,表示自己不再去捡了。   宋游这才继续挑拣。   一个个菌子丢下。   几步外的女童便眼睁睁看着,强压住自己又去捡起来的欲望,心痛到难以呼吸。   这可都是辛辛苦苦捡的。   可惜了可惜了……   挑挑拣拣,剩了一些鸡油黄、老人头、米汤菌和山蘑菇,宋游则拿着它们去旁边山泉口洗净,带着半锅水一起回来,搭一个灶,搭好的时候小女童基本已把柴捡了回来,倒是马儿最是悠闲,只在旁边啃山草。   正好天色渐暗。   生火,煮汤。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千山成影,山间又有雾,只剩天边一线火红与这山间一点火星而已。   等到宋游煮好汤时,女童已变回了三花猫,就缩在自己褪下的小衣服上,趴在火堆旁边,已经睡着了,看起来很小一只。   宋游也不管她,盛汤来喝。   “呼……”   山间清冷,吹气成雾。   一口下去,全身暖和。   菌子和其它大多数素菜不同的一点就是,它不用加肉,不用荤油,也可以很鲜。   “啊~”   张嘴一吐,又成白烟。   山中又有鬼哭狼嚎,不知在做些什么,不知从哪里传来。   宋游只低头一瞥——   那小猫儿睡得香。   此心安处,哪管山妖鬼怪?   ……   不知过了多久。   许是火堆的温度逐渐降低了,三花猫感受到冷,缩得更紧了些,但这下意识一缩,倒也让她清醒过来。先醒来的是耳朵,然后是尾巴,最后她才抬起头来,在黑夜里四处寻找。   只见那道士坐在不远处,背对着他,好像在眺望远方山边,又好像在看星星。   “道士。”   “嗯?”   “你在那里做什么?”   “三花娘娘醒啦,快过来。”   “哦……”   窝在这层衣服上,好暖和,实在不想离开,不过还是艰难起来,伸个懒腰,这才慢吞吞的走过去。   “做什么?”   “三花娘娘看那天边,是不是有光?”   “……”   三花猫努力看去,瞳孔睁得浑圆。   “是有点亮。”   “那就是了。”   宋游转过头来看她,笑着说:“我还在想是不是有什么有毒的菌子没挑出去,中毒了呢。”   “我捡的菌子好吃吗?”   “好吃极了。”   “好吃极了!”   “如果有点火腿或是鸡肉炖在里面,那就更好吃了。”   “下次三花娘娘给你捉两只耗子,炖在里面,肯定也好吃的。”   “心领了。”   “那边是哪里?”   “我不知道。”   “为什么有亮?”   “我不知道。”   “你要过去吗?”   “我想去,三花娘娘呢?”   “三花娘娘跟着你走。”   “那就去。”   宋游立马就站了起来。   刚刚的锅碗已经洗净收好,此时没什么好收拾的,只把身下的毛毡叠起来,捡起三花娘娘的衣服,全塞进被袋,便沿着山路往那方走去。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   三花猫依然迈着小碎步走在前头,已快到山口了,她不由加快了点脚步,头也不回,只边跑边说:   “这里有个坑!   “有个石头!   “有根棒棒!   “有……”   刚跑上山口,往下一看,她却愣住了。   那清细的喊声也戛然而止。   宋游依旧不疾不徐,走上前去。   那光亮自这山的下边传来,此刻正是居高临下,随着身体拔高,那发光之处也一点一点的浮现在眼前。   竟是一片集镇!   而且是极热闹的一片集镇,就在下边山腰处,占地很宽,灯火通明不说,中间还点着一大堆篝火。   三花猫俯瞰下方,又抬头来看他。   “是。”   宋游朝她点点头。   这里离最近的军镇或城池起码有上百里路,不应该出现这么一片集镇。何况集镇也不该在晚上,不该在这荒山之中。   “去拜访一下。”   宋游继续往山下走。   山路只三尺宽,白天走还好,晚上走起来就得格外小心了。   沿着山路一路往下,看着近,走得远,黑漆马虎的,中间又有团雾,从雾中穿过,清清冷冷,又有一种恍惚感。   这条路好像要比想象中更长。   走着走着,莫名感觉好像已不再是之前在山上看到的那条路了,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去,路也变得越来越宽,路旁景致有了变化,多了许多在山上看时没有的大树,也多了许多本不该有的岔路,倒是之前在山上看到的那片光亮越来越近、越来越亮了。   也开始遇到了行人。   第一个还好一些,和正常人没有区别。   第二个则是面色惨白,眼睛凸出,舌头伸出来,说是吊死鬼,又更像是被勒死的。   第三个身材异常壮硕,长了个野猪头。   还看见一只山鹿,安静走来。   他们都提着或衔着大小模样不一的灯笼。   宋游在礼节的范围内打量他们,面上依旧从容自然,也依然往那个方向走着。   三花猫跟在他身边,却不再跑前面去了,而是几乎紧挨着他的脚,使他好几次差点踩着她。   渐渐地,遇到的“人”越来越多。   有和他们同向的,从不同的小路走来,汇入主路,往那光亮之处去。也有和他们对向的,从那光亮处来,走入各条小路当中,这些小路都被山间夜雾所笼罩,看不清通往何方。   他们无一例外每人都带着灯笼,各种样子、大小的都有,有的提在手里,有的挂在脖子上,有些叼在嘴上,各自洒出一片光亮,这一点一点的光亮在这薄雾笼罩的山间小路上逐渐汇聚成龙,来往不一,看起来颇有一番美感。   也有人发现了宋游。   此时宋游和他们最大的差别,大抵就是身上这身道袍了。   也许有些妖鬼也能嗅出别的味道。   于是这些人都盯着他看。   三花猫有些紧张,离他更近了。   宋游却不在意,一路往前。   直到走进这片集镇,眼前已变得大亮。   大晏夜生活丰富,逸都又是天下第三城,可平常的夜也没有这里亮,要庙会、新年或中秋才能比拟。   宋游边走边看,边看边想。   这集镇显然也不是天天开,应是和人类集镇一样,隔些天开一次,甚至和庙会一样,一年也就一次或几次,所以才有这么多山鬼妖精来。   有些山鬼妖精完全化作人形,长得和人一样,若非俊美之辈,便是奇特之人。有些则还保持着化形前的特征,甚至于干脆就是动物。有些长相略显潦草,或是留着死前的样子。有些山精更是寻常人从未见过的千奇百怪,宋游在阴阳山修行这么多年,有时也会与妖精鬼怪打交道,也都远远没有见过这么多种类的妖精鬼怪。   再看这集市,到处是灯笼,里头的火光格外明亮,灯火通明之下,处处都是摊位,甚至旁边还有古朴的房屋,开着店面。   无数妖精鬼怪在其中穿梭。   至于他们买卖的东西,倒是不甚稀奇,多是些寻常之物。   锅碗瓢盆最受欢迎,还有不同布料的衣裳,金属打造的刀具,山中春日刚结的野果,刚采的菌子,串起来的野鸡鱼兔,蔬菜肉摊,还有各种虫子,和寻常人类集市卖的东西有些差别,可总体来说差别不大,本质是一样的。   是这荒山间的烟火,异类的柴米油盐。   宋游带着三花猫,领着枣红马,在集市中慢慢的散步走过。   只是无论他走到哪里,哪里都会安静一点,像是人类集市中来了一只怪物一样,大家都转过头,盯着他不说话,等他走了才窃窃私语。   隐约听得见他们的谈话声:   “是个人呢!”   “那只猫好像成了精的。”   “那马也不一般。”   “人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怎么也不害怕?”   “又是不小心闯进来的吗?怎么最近几年老有人不小心闯进来?在搞什么?”   “怕是那猫带来的吧?坏了规矩。”   “说不定!那是个道士呢!”   “道士?”   “你看穿着道袍呢……”   “哦呀……”   宋游一回头,他们立马就不说话了,也都慌忙的避开他的眼睛,不与他直视,等他走了,才又在背后盯着他看。   三花猫在脚下轻轻扒拉他的裤脚。   “无妨。”   宋游对她柔声说道,继续往前。   这回可真是看了稀奇。 ###第七十四章 万类不齐   宋游慢慢的走,细致的看。   能感觉到这些妖精鬼怪对他这个莫名闯入的人感情不一,有生疏的,有警惕的,有好奇的,有抵触的,甚至还有害怕的。   所以他也不说话,先看为主。   这些妖精鬼怪用的是人类的铜钱,只是不限朝代,哪个朝代的都在用。   没见到用银子的。   商品价格与山下城镇很不一样。   锅碗瓢盆、各类铁器卖得很贵,也卖得好,衣裳布料价格也明显比山下集镇更高,肉类价格则要略微低于山下集镇,反倒是山下人尤其是城里人觉得稀奇的一些山珍,在他们看来似乎很普通,在这里又多又贱。   还有一些外面少见的东西,价格不等。   居然还有卖书的。   除了名人著作、道经佛书,竟还有人写的志怪小说集。   宋游心里升起了一种想法——   要是有个商人来这里,往来倒卖,肯定很赚钱,怕是一条小丝绸之路了。   “……”   宋游心里暗笑,走向了第一个摊位。   这是一个卖火腿的摊位。   整条整条的猪火腿,片开之后,本身颜色就很漂亮,烛光一照,更是红得诱人。不是手艺极佳,就是肉质很好。   摊主是个高大的男子,却长了一颗豹子头。   “摊主有礼。”   宋游走到摊位面前,低头看了看,保持着礼貌,向摊主问:“请问火腿怎么卖?大晏朝的钱也收吗?”   “哆!”   片肉的刀插进案板里。   摊主的豹子头盯着宋游,眼睛圆溜溜的,里头的瞳孔只剩一个小圆点,吸耸几下鼻子,又看了他一会儿,才说:   “你是人?”   “正是。”   “你怎么进来的?”   “在下游历天下,途经此山,睡前见这边山有灯火,顺着火光和小路,就走进来了。”   “你该出去。”   “自是要出去的。”   宋游笑着又行了一礼:“只是来都来了,不妨看看、逛逛再走。”   “快走!”   “我看摊主卖的火腿乃是上品,今晚正好摘了山间菌子来煮汤,喝的时候还在想呢,要是有只老母鸡或几片上好的火腿加进去……”宋游说着摇头笑了笑,“正好就遇见了足下,可见有缘。”   “不卖给人。”   “为何?”   “这不是人来的地方。”   “山下城中,妖鬼可也不少。”宋游顿了一下,“不是人来的地方,所以能在此处与摊主相遇,才是尤为不易。”   “你真要买?”   “问问。”   “一百文一两!”   “……”   不知不觉间,周围已围了一圈山中的妖精鬼怪,像是看稀奇一样,盯着他们对话。   宋游只低头细细查看:   “这是野猪肉?”   “哪来那么多野猪肉给你吃?爷爷自己养的。”摊主冷冷瞪着他。   “倒也养得不错。”   “你要几两?”   “只是我有些不解……”   宋游摇了摇头,抬头与这长了一颗花豹头的摊主对视:“为何足下卖与别人一百文一斤,卖与我就要一百文一两呢?”   摊主直直盯着他看,甚至凑近了他一点,却在他脸上没有看出丝毫惧意,如此一来,他好似也没了招,这才说:   “不买就去别地买!那些死鬼摆的摊也许会卖给你!”   “为何?就因为我是人?”   “是又如何?”   宋游反倒有些疑惑了。   此地妖鬼精怪什么都有,各门各类,不乏成精前是天敌的,都能和谐相处,为什么偏偏排挤自己呢?   “我不曾因足下是妖而轻慢于足下,足下为何因我是人而轻慢于我呢?”   “你不知道?这里不欢迎人。”   “为何?”   “哪有那么多为何为何!?”摊主有些恼了,“人不也不欢迎妖鬼吗?”   “足下看我像是不欢迎妖的样子么?”   “……”   被他这么一问,摊主还真愣了一下。   随即再次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这道人,见他身处妖鬼世界,不仅镇定自若,而且十分自然,既无丝毫惧意,也无半点嫌恶,随即目光扫到这道人的脚边,见一只三花猫像人一样站起来,贴着那道人的腿,高仰起头悄悄瞄着自己,一只爪子还扒拉着道人的裤脚。   摊主想了一会儿,才冷哼一声:   “人奸诈狡猾,心狠手辣,你看身后这么多山妖山鬼,自然精怪,除了少数野鬼,有几个喜欢人的?”   “足下此言差矣。”   宋游并不赞同他的说法:“在我们人的传闻里,妖精鬼怪也大多不是好人,常有伤人害命之事。可大部分人并不等于所有人,那些伤人害命的妖精鬼怪也不代表所有妖精鬼怪,正如我来到这里,也不曾因此歧视足下,为何足下要因此歧视于我呢?”   “你……”   “足下快歇歇气。”宋游连忙劝慰,“都成妖了,还是要多些耐心才是,太过暴躁易怒,于修行可是无益。”   “你非要买我的火腿不成?”   “倒不是非要,只是觉得好,有买的想法,于是过来问问。”宋游和和气气,“买与不买,本来关系不大,可足下如此待我,却是让我有些不解,所以不免与足下多说两句,若有冒犯之处,嗯,若有冒犯之处,足下要有耐心。”   “你要……”   摊主的话还没说完,旁边围观的人群突然让开一条路,有两道身影挤了过来。   宋游和摊主都看过去。   两道身影都是人形。一个完全是人形,却生得膀大腰圆,可怜这身衣服,能把他装进去恐怕都要松口气。一个同样壮硕,却长得更高,脖子上是一颗水牛的头,两角弯弯。   值得一提的是这两位都穿着一样的衣服,看起来像是差服,只是和大晏官差颜色制式略有不同。   或许是前边某个朝代的差服。   这集镇居然还有“官差”?   宋游倒是有些意外。   因为山下人类的大多集镇是没有官差的,是老百姓自发聚集起来的,城内庙会虽然有官差巡逻,但也主要是因为在城内。   不过想到这里全是些妖精鬼怪,种类各有不同,也是有与人类不同的特殊情况的,宋游便也理解了。   只见这两位没几步就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公人办事,自然不能唯唯诺诺,两只妖怪到来之时气势汹汹,只是看见宋游穿着一身道袍,再看他身边的三花猫,迟疑一下,便知道这闯入的人和平常的不太一样,不是普通人,表情稍稍收敛,但也依旧很有气势。   “足下从哪来?要去何地?因何来此?速速道来!”   “在下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一山人,游历天下,经过此山,偶遇贵地开市,循着山后灯光走了进来,若有不礼之处还请见谅。”   “你是修道人?”   “是。”   “哪个道观?”   “阴阳山,伏龙观。”   “……”   此话一出,围观者不觉有什么,那生了牛角的“差人”也不觉得有什么,那膀大腰圆的却是表情一凝。   只听牛角差人问道:“在此地闹闹哄哄又做何事?”   “并非在下有意为之。”宋游行礼说道,“在下只是想买些火腿,许是大家少有在这里见过活人,这才前来围观。”   “原来如此。”牛角差人点点头,“此乃我大山之间山妖精怪开的集镇,每季一次,人类能平安走进来已是不易,既是无意闯入,我等通常也不追究你们的责任,你既是修道之人,便自行离去吧。”   “既然进来,也是有缘,在下觉得此地多有稀奇,想多看看,不知足下可否行个方便。”   “嗯?”   牛头差人眼睛一瞪,有铃铛那么大。   只是这时他却感觉身旁同僚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同僚独自上前,他虽疑惑不解,却也闭上了嘴。   “尊师既是修道之人,应当知晓万类有异的道理,此地对于人类来说,不是个好去处,尊师不如跟我来,我带尊师出去。”   “如何不是个好去处了?”宋游疑惑,“愿闻其详。”   “此地虽是凡间,可却是妖鬼聚集之地,除了我们,还有许多凶悍少智的邪物徘徊在外,凡人难以找到这里,也难以走到这里来。而且在这里待久了容易迷失神智,走不出去。”这体壮如熊的差人顿了一下,“自然,尊师法力高强,不怕这些,可我等都是些粗俗野蛮的山野妖精鬼怪,尊师又何必与我们在此游戏?”   “足下此言差矣,都是天地间的生灵,人与妖又有何不同?”宋游顿了下,“并且以我看来,大家在此互市,都友好相处,公买公卖,两位也是心地纯善,以理服人,哪来粗俗野蛮一说?”   “……”   这差人沉默片刻,倒是不再劝了,只对宋游拱手行礼:“那便请尊师自便。只是此地集市只在晚上开,尊师须得在天亮之前离开,否则可能找不到回去的路,尊师道行再高,也少不了添些麻烦。”   刚说完,又环顾一圈四周,想了想才说:“相遇便是难得,仙师不曾失了礼节,大伙还是该以礼相待才对,莫要过于粗俗了。”   “多谢。”   “尊师莫谢……诶!大家伙都散了!散了散了,堵在这像什么话,快点快点,抓紧时间,都要子时了!”   说着说着还吼一声,是熊的吼叫。   围观者皆被他挥手驱散。   看那模样,真与山下官差无异。   宋游对他拱手施礼,也对围观的妖精鬼怪施礼,这才转过身来,看向这豹子摊主:   “摊主此时可以卖给我了么?”   摊主眼睛微眯,一下从摊位上拔起刀子,动作快如闪电。   “刷!”   一片薄薄的火腿,几乎半透光,搭在刀刃上,递向宋游。   “尝尝!”   “多谢。”   宋游小心捻起。   这位摊主刀功了得,切得好薄,拿起来有着纸一样的质感。   上好的火腿生吃也很好吃,宋游不知道这火腿品质如何,只觉得放入嘴中咸味不浓,香而不腻,肉丝劲韧,越嚼越香,本已觉得是上品,可吞下去之后,那一股香味回涌上来,才更觉得回味无穷。   妖怪竟有这手艺?   “八文一两,百二一斤,买一整条,还能饶点。”豹子摊主看出宋游喜欢,眼睛一眯,也有几分得意。   “刚才还是百文一斤呢,为何我还是要贵些?”   “人家讲了价。”   “那也请给我一百一斤吧!”   “要多少?”   “两斤上下,削成薄片。”   “可!”   摊主手中小刀异常锋利,手法也熟,只见他在火腿上一刀刀划过,每一刀下去,便是一片纸一样的火腿被片下来,落入桌上,那轻微的嘶嘶声音如手法一样干净利落,看来听来都是一种享受。   宋游瞄了眼桌子,不太干净。   也许他们并不在意这个。 ###第七十五章 与鬼谈闲   一片火腿,撕成小片,放入口中。   不急着嚼,只让它留在嘴里,用口腔感受它释放出来的咸香味,等它有点软了,这才开始嚼动,又去感受肉质纤维的口感。   又干又香,百吃不腻。   顺便放慢脚步,再撕一片,垂手弯腰,三花猫便直立而起,从他手上接过肉。   来来往往的妖精鬼怪都在看他们,却也不再为难,不再围观了。   渐渐逛到了中间那座火堆旁。   这集镇是围着火堆聚拢起来的。   这火并不寻常,自有奇异,但也不是什么焚天焚地灼烧神魂的神火真火,只是指引山间妖鬼精怪前来,又驱散别的邪祟之物。   在火边宋游看到了几名穿着差服的妖鬼精怪,即使是鬼,也不怕这火。   那熊差牛差一见宋游就远远的拱手。   宋游亦是还了一礼。   此地有此集镇,颇为奇妙,既然以前也曾有人闯入,说不得山下也有关于它的传说,也许以前也曾有伏龙观的观主来过。   熊差应是讲给了牛差听。   他也不与他们走近了,不然人家不自在,他也不自在,只换个方向,又继续逛了起来。   宋游从一位猴摊主手中买了不少野果,从一位马摊主手中买了上好的半干草料,又从一位不认识的山精手中买了一条小鱼,最大的收获是一位狐狸摊位上的蘑菇,松茸鸡枞见手青都有,和马摊主卖的草料一个价。还买了一些外面很少见的奇妙有趣的东西,花了不少钱。   算是收获颇丰。   不过收获最大的显然不是买的东西、捡的便宜,而是这场旅途本身。   此地妖精鬼怪数不胜数,怕是这几百里大山的妖精鬼怪都赶来了,种类繁多,既有猫也有鼠,既有狼也有鹿,既有牛马兔子,也有草木成的精,还有许多天生地养的山水精灵与死在这条路上没有散去的鬼,历朝历代都有,除了人类以外的万千灵类在此和谐相处,甚至有自己的秩序,既开阔了他的眼界,也调整了他的认知。   若是寻常有文采的凡人误入这里,又能安然离去的话,说不定也会留下一篇传世的奇遇文章吧?   走着走着,身边有小鬼看他。   宋游转头一看,是个模样乖巧的圆脸男童,八九岁的样子,与他走同一个方向,总转头瞄他,眼睛很有灵性。   宋游朝他点头微笑。   小鬼便也朝他咧嘴笑。   又走几步,小鬼倒是靠近了他一点,随即好奇地问:   “你是神仙不成?”   “只是一介凡人。”   “真是胆大!”   “哈……”   “刚才没听清,你怎么进来的?”   “说来也是有缘。”宋游答得很随意,声音柔缓,“吃过晚饭坐着看星星,看见这边山下有火光,就跟着走进来了。”   “好巧啊。”   “是巧。”   “刚才熊管事想带你出去,你怎么不出去?”   “难得相遇,想多逛逛。”   “这里这么多鬼,你就一点不怕?”   “鬼有什么可怕的?”   宋游对这名小鬼也保持着礼节:“人间有句诗,安知今日身,不是昔时鬼。”   一般来说人死变鬼之后,即使是小孩儿,除非有别的机缘造化,不然也不会再继续长大。所以面前这鬼虽然是小孩模样,可说不准他在这世间存在的年岁比宋游甚至宋游的师父还要长,不能把人家当孩童看。但是他们的阅历见识虽然会不断增长,可因为没有肉身,心态的成长也会受到影响,所以也不太好把他们当做一个成年人或老人。   “安知今日身,不是昔时鬼。”   小鬼跟着念叨了一句,觉得有意思,便露出笑意,问:“这世上真的有轮回吗?”   “只是用了句诗。”   “那有吗?”   “我没见过。”   “我就说嘛!”   小鬼右手打了一下左手,看似力重,声响却轻。   宋游笑了笑问:   “足下来此地多少次了?”   “很多次了,数不清了。”小鬼笑嘻嘻,“就是这里挺没趣的,尽是些山妖精怪用的东西,没多少是鬼用的。”   “以前也有人进来吗?”   “偶尔会有,这两年比较多。”   “不知此地是何人所建?还是说大家自发的组建起来的?”   “是自发的,不过也有山神护佑。”小鬼顿了下,“听说很多年前就有的,是些离得近的山妖精怪互相换些东西,不过那时规模没有现在大,也不是固定在这个地方。好像从几百年前开始,这里出了一位山神,山神叫大家来这里,大家就来了。”   “山神?”   宋游想了想。   大概率不是朝廷或天宫敕封的山神,那类山神通常不会对妖鬼这么友好,相对起来,更可能是这座山自行蕴养出了精灵,被山中妖鬼精怪尊称为山神。而且这位山神能在这大山中间划出这么一片区域,依托凡间又远离凡间,实在是了不得的本事,只有这片大山本身蕴养出来的精灵才有可能依托这座大山做出这等布置。   “是啊。”   小鬼想了想:“不过听说山神脾气暴躁,以前有人进来,山神很不高兴,和那人打了一架,被打惨了,后来就不出来了,现在都是我们自发的过来又自发的推举一些道行深一些的妖精鬼怪来管事,免得闹起来。”   “原来如此。”宋游点点头说,“那人可真没礼貌。”   “可不是嘛!”   “相聚即是有缘,我请足下吃一炷香吧。”   “那怎么可以?”   “只想与足下相谈片刻。”   “恭敬不如从命!”   宋游正好看到一个卖香的棚子,老板是一只耗子,这是集镇上少有的卖与阴鬼有关的东西的地方,因此聚了许多野鬼。   走进棚子,里头自有桌凳,不过都很矮小,桌子高度只有一尺多,凳子还不到一尺。   一人一鬼互相行礼,相对而坐。   三花猫也跳上了一个凳子。   “客官要什么?”   “三炷草香。”   宋游看别人都点的是三炷草香。   “要点燃吗?”   “要。”   “好嘞!”   突然进来了个活人,无论是在此吃香的野鬼,还是与野鬼同来的山妖精怪,都不断的将目光往宋游这边瞟,说话的声音也小了些。三花猫则扭头一眨不眨的盯着摊主看,看得人家摊主有些害怕。   “这不礼貌。”   宋游手动把猫的头转了回来,随即也不管别的妖鬼的目光,只与这小鬼谈话。   小鬼是个善谈的,边吃边讲。   他的道行不错,可以吃香灰,普通的野鬼只能吃香烧出的烟气。   不过这类香没有愿力加持,对道行的帮助极度有限,更不能帮这些野鬼走上神道,主要作用还是饱腹。平常集市没有开的时候,弄不到香火的他们多数是以山间晨露、晚间暮霭为食,过得很清苦。   听小鬼抱怨,这集镇上妖鬼精怪都有,大家对鬼最不好,也最看不起鬼,鬼在这里地位最低,能买到的东西也最少。   而且这里用的是铜钱。   铜钱对鬼来说很不友好,最不友好的一点就是不好拿。   铜钱很重,流通越广就越重,最重的好比千斤,道行不够的鬼是拿不起来的。   所以来集镇上的多数鬼要么去找去换那些很多年都没有人碰过的铜钱,要么就要和别的山妖精怪约好,和他们一起来,请这些朋友帮忙拿钱。还有一些聪明鬼干脆交往了一些有灵性的动物,让动物帮忙驮钱。   宋游听来只觉异常有趣。   又听小鬼笑说,山下的很多人将妖精鬼怪丑化得很严重,总觉得他们可怕、丑陋而没有理智,或者就是女性妖鬼一见穷酸书生就把持不住自己,他们往往都是把这些东西当笑料来看的,常看得哈哈大笑。   有时小鬼会问他山下的事,现在哪朝哪代,哪个城哪个村还在不在,宋游知道的都会给他回答,不知道的也就只能抱歉了。   闲谈过半,香也过半。   小鬼叹了口气:   “这世间少有像道长这样敢与鬼说话的人了,我也已经很久没有与人说过话了。”   顿了一下,他又说:   “只是方才熊管事想带道长出去,道长真应该跟他一起出去的。”   宋游第四次把三花猫看向摊主的头手动掰回来,又问道:   “怎么说呢?”   “一来此地道长不宜久留,留得久了,也许就走不出去了。二来这里出去的路很多,道长不见得能走回自己原来的地方,很可能等到天亮的时候才发现已经走到深山中去了,这时身前身后的路都已经不见了。三来离了这火堆,其实有很多凶恶的邪物,就是我们都得小心经过,很多无意闯进来的凡人走不到这里来就被吃掉了,道长来的路上没有遇见,实在是运气好,要是回去遇见了,可不好办。”   “邪物?是什么呢?”   “不太好说,有很多种,多是自然诞生的邪物,或是充满怨恨的阴鬼,至于天性野蛮的精怪和吃过人的山妖倒是少见。”   “这样啊……”   宋游好奇心又起来了:“那么不知如何才能遇见他们呢?”   “多走大路,最好原路返回,不要乱走,如果遇到有妖鬼精怪同向,尽量和他们同行,能同行一程是一程……”小鬼说着,忽然觉得不对,但细细一想,又没有想出到底不对在哪里。   “多谢。”   “既然你请我吃了香,那我便也送你一物算作还礼吧。”   小鬼已经吃完了最后一口香灰,起身拍拍屁股,对他说道:“那边有卖灯笼的,我带你去买一个灯笼,再去中间火堆里求一点火种,这灯笼就变得比平常灯笼还亮了,能烧到天亮嘞,而且还能吓到路上的邪物。嘿嘿,不该这么说,不吉利,该说遇不上才对。不过虽然遇不上,可离了这个集镇,山路黢黑,还是该有个灯笼照亮才好。”   “这怎么好意思?”   “不要推辞了。”   “多谢。”   宋游第五次掰回三花猫的脑袋,又拍拍她,便笑着随小鬼往外走去。   这小鬼看起来虽小,可言谈之间颇有气质,不像普通人,自己之前请他吃香,他应下来时,应该就已经有了回礼的想法。   所以宋游也只推辞一次。   于是果真去买了一个灯笼,小鬼从身上掏出钱来结账,比三炷草香还要贵些。 ###第七十六章 平平无奇的感化方式   “请借一火,驱邪续昼。”   只见小鬼提着空灯笼,站在火堆前,恭恭敬敬,行礼说道。   “……”   无声无息间,灯笼便亮了起来。   宋游看着也觉得奇妙。   “多谢山神。”   小鬼又躬身行了一礼,这才转向宋游,笑道:“成了,请跟我来吧,送你到集镇外。”   “好。”   宋游便跟着他走,边走边闲聊。   “足下是前朝人?”   “道长如何知晓?”   “称呼不同。”   “怎么说?”   “大晏以来,民众百姓爱称道士和民间玄门中人为先生。”   “原来如此,那我也称你为先生。”   “随意就好。”   “那还是叫道长吧。”   小鬼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地上映照出火光一片,恰似黄昏的颜色:“我确是前朝人士,不过出生时已是前朝末年,当时天下大乱,妖鬼频出,我与我家爹娘走到这山间时,不慎被恶虎所食,于是变为伥鬼。不过很快就开了春,惊蛰打雷,那恶虎吃了人,有了邪气,被老天爷收了去,我因为一直没有害过人,躲过一劫,后来便恢复了自由,慢慢在这山间住着,竟发现这大山之间也别有一片天地。”   “这是妖精鬼怪的世界。”   “是啊,在这世道,我们这些妖精鬼怪有这么一片世界可是难得。”   “唉……”   宋游只叹了口气。   这是一个人道至上的世界,无疑挤压到了妖鬼精怪的空间,可他本身是人,又怎么好说呢?   “道长不必如此,我虽为鬼,也曾是人。”小鬼笑笑,“在这山间当个野鬼也还不错,虽然最近些年常有道人来这山间捉鬼,可我们这些本分鬼他们往往也不会为难的。而这大山之中妖精鬼怪多不胜数,清苦是清苦,也没有那么无聊,说不得比人间还好顽一些。”   “这一趟倒是开了我的眼界。”   “不值当意外,我们虽是精怪鬼物,可既然开了灵智,也有我们的生活哩!”   “有理。”   言谈之间,已走到了集镇边缘。   小鬼停下了脚步,笑着举起灯笼,问道:“道长可还记得来时的路?”   宋游从他手中接过灯笼。   “隐约记得。”   “一路务必小心。”   “与君相识,实乃今夜大幸。”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既是随缘而遇,随性相谈,到时间了自然就分开,实在无需多言的。互相行上一礼,敬这段缘分,道一声别,便各自离去。   小鬼回了集镇,宋游也走进了夜里。   灯笼照亮了一小片区域,干燥土路上边的裂纹和野草清晰可见,路旁影影绰绰,身后有人来,走入前方雾中,前方雾中也有人来,带着一双或惊奇或疑惑的眼神与宋游擦肩而过,去赶集市去了。   宋游则摸了摸马的脖子:“你还记得回去怎么走吗?”   马儿没有说话,只默默抬蹄往前。   宋游便露出了笑容。   “多亏你了。”   三花猫迈着小碎步跟着他们,仰头看他,也仰头看路边来往的妖精鬼怪,除了身子还在一直往前走,眼睛脖子脑袋都跟着他们转。   “刚才那位卖香的老板,你一直盯着人家看,实在失礼。”宋游边走边说,“人家是得了道的,成了精后就不再是普通动物了,你最好不要那样看着人家,会吓到人家。”   “那是只耗子!”   “世间万物,妖鬼也好,精怪也罢,只要灵智完全,就都和人一样了。你要是吃了它们,就好比吃人,会沾了邪气,天理不容。”   “我只是看看!”   “很失礼。”   “……”   小猫儿不作声,似在思索,因此脚步也变慢了些,稍稍落后,等想清楚后,立马小步快跑追上去,同时摇头晃脑:   “略略略~”   念的是略略略的音,发的却是很失礼三个字的调。   一路往外走,也是奇妙。   这果真是妖精鬼怪的世界,除了那些有道行的讲规矩的妖精鬼怪在中间建了集镇,这条路上也有无数道行不够、缺乏智慧的小东西。   宋游看见一种小精怪,四肢直立,仿佛人形,长得又与人不同,只有巴掌高,身后背着一个与巴掌差不多大小的小房子,辛辛苦苦赶路,既不是从那集镇来也不是要到那集镇去,只沿着路走。   大雾茫茫啊,既不知往哪去,也不知为哪般。   又看见撑着伞在树干上行走的小人儿,是精致女子的模样,伞也是花伞,只是她在树干上是倒着走的,头朝下,脚朝上,踩着树干下沿。   不知为何不会掉下去。   也不知为何要打把伞,那伞不仅不能遮雨,下雨的时候恐怕还要积雨。   还有边走边嚷嚷的人。   这些人也长得很小,比巴掌还要小一点,四肢直立,仿佛人形,又生得与人不同,身上几乎裸着,只两三条布条,可说是遮羞吧,这布条又并没有遮住它们的要害,反而都裹在了其它地方。   听不懂它们在说什么,只是声音刺耳,语气激烈,可是它们面前本什么都没有,像是在与空气说话。   有意思的是,它们只在无人看见的时候才如此说话,一旦有人看见,立马就闭上了嘴。   宋游起初还以为它们在与自己说话,反复看了它们好几次,这些小人儿便嚷嚷、安静了好几次。宋游觉得有趣也疑惑,后来见路上别的妖鬼精怪走过时它们这样,才明白,这大抵是它们的天性。   “道士我好像吃菌子中毒了!”   “你根本没吃。”   “是哦……”   渐渐离集镇越来越远了。   路旁行人逐渐变少。   身前雾重重,身后雾重重,山间小路上光亮逐渐变少了,只这一点萤火,在山间缓行。   隐约辨得出还是之前的路。   不知何时,视线之中除了自己已再见不到别的光亮,偶尔依稀辨得出一丁点,也都在雾中几乎看不出了,周边则开始有了邪物跟随。   “道士……”   三花猫小声提醒。   “没事。”   宋游提着灯笼,继续往前走着。   黑夜与山雾之中看不清邪物的模样,有着这灯笼火光的威慑,它们也不敢太靠近,只隐约能看见藏在黑暗中的影子,能听见它们的喘息,或是能听见它们在发出细微的听不清也听不懂的声音,以此感知到它们的存在。   可似乎活人对它们的吸引力远比这山间常来常往的妖精鬼怪更大,渐渐地,它们竟是越聚越多。   这东西和人一样,一旦数量多了,胆子就大了。   于是它们开始离火光越来越近。   “越来越多了……”   三花猫小声的对宋游说。   她的身体已经悄悄紧绷了起来,毛发开始竖起,脑中思索着,要是自己吐一口火,能不能把它们吓跑。   渐渐地它们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火光的外围,在黯淡光芒映照下已经看得清楚了。   果然多种多样,奇形怪状。   或是天地之间因不同巧合诞生的邪物,或是充满怨恨的阴鬼,或有实体,或身影虚幻,或是人形,或是扭曲,有的好看,有的丑陋,有些只保留了恶兽一样的攻击捕食本能,有的则有扭曲的神智,能听懂人话。   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   有些还可以入药,全身入药、部分入药,做出来的药妙用无穷,比如不说假话、胆子变大。甚至有些捉住了可以直接烹食,也有奇特的功效。前面集镇中就有卖有关它们的东西,或是某些邪物死后化作的物件,或是它们躯体的一部分,有种万物皆可烹食、万物皆可入药的感觉。   前提是能捉住、会煎药、敢下嘴。   可不要把它们与妖精鬼怪联系起来。   妖精鬼怪也是不喜欢它们甚至畏惧它们的。它们在妖精鬼怪心中的形象和在人心中的形象差别不大,妖精鬼怪在它们眼中也和人差不多,最大的差别在于妖精鬼怪多半有些道行,不是那么好对付。   面对这一幕,怕是集镇上的许多道行不浅的妖精鬼怪也要被吓一大跳,要么提着灯笼往回走,要么就得想别的法子脱身。   宋游却是毫无畏惧,边走边看。   渐渐已被它们围了个圆,里三层外三层。   就是枣红马也开始感到不安,屡屡扭头看宋游,待宋游对它微笑安抚,它才安心一些,继续抬蹄往前。   这些邪祟无疑怕这灯笼。   灯笼火光不动,它们就不动,只在外头贪婪的盯着。灯笼火光往前一步,身后的就蜂拥着往前一步,身前的则挤攘着后退一步,有些还被挤到摔倒在地上连滚带爬的后退。胆大无脑的,开始频频瞄向枣红马身侧的阴影,想往影子里跳。   “呵……”   宋游笑了两下,忽然出声,好奇的问他们:“诸位可是想要吃了我们?”   一时没有回答。   邪祟只盯着他们。   眼中的贪婪说明了一切。   宋游却并不满意这种沉默的回答,笑着摇了摇头,举起手中灯笼,说:“你们要是回答我,我就把它灭了。”   一些能听懂的邪祟面面相觑,随即鼓圆了眼睛,一声声奇怪的声音接连响起:   “是!”   “是……”   “是!”   “……”   宋游又好笑的摇了摇头:“你们真傻,这灯笼又烧不到你们,怕什么?”   不过他倒也讲信用——   只停下脚步,提起灯笼对准一吹。   “呼……”   灯笼中的火光顿时熄灭。   山间唯一的光亮也消失了,成了死寂的压抑的透不过气来的黑。   黑暗中那群邪祟立马如同决堤的潮水一样,争先恐后,前赴后继,兴奋的朝中间那一人一马一猫涌了过去,又是挤挤嚷嚷。   “篷!”   忽然之间,山间又亮起了光。   这光却不是白光,不是绿光青光紫光,而是一道明黄黄红彤彤亮闪闪的火光。这火光不自前后来,也不自左右来,是从这身周上下、四面八方的每一处亮起来,无处不在,瞬间就照亮了半边山。   与火光一同的,自是铺天盖地的火。   什么邪物也化作了虚无。 ###第七十七章 你们是人是妖?   火光熄灭,这山间已恢复了黑暗。   山风吹过,风声好纯粹。   宋游站在原地,仍旧提着灯笼。   只见他将之举起,偏头对着灯笼再吹一口气,灯笼中立马就又亮起了光芒,和先前一样。不过才迈出一步,他停下想了一想,摇一摇头,又把这灯笼吹熄了,好好收起,挂在马儿背上,只借星光缓行。   马儿识途,领他原路返回。   不知不觉路又变回了山间小路,当回首望去,看见的山景和灯光与最开始一般无二时,就意味着已经走了出来。   宋游并没有回到原本停歇的地方,而是原地又找了一处平坦地,重新铺开毛毡,盘坐下来,在腿上盖上毯子,看着远方那片灯火出神。   那些邪祟自是留不到他心中。   只有路上见的稀奇,集镇中的见闻,才有一些值得回味的价值。   这无疑是一场奇妙之旅。   在阴阳山上修行,哪怕道行再深,又如何见得到这般奇妙之事?   最美妙的,反倒是与小鬼的相遇。   这场相遇实在纯粹与简单。   宋游以前读过不少古人描写的妙遇文章,当时不觉妙趣,如今自己亲自遇上了才体会到,这如水一样的缘分与相交真是让人回味无穷。恐怕这短短一两个时辰的相谈,几十年后也难以忘怀。   “道士……”   “嗯?”   “你在做什么?”   三花猫爬了过来,满脸疑惑的凑近他。   “没死。”   “那你在做什么?”   “发呆而已。”   “哦。”   “三花娘娘知道什么是发呆吧?”   “三花娘娘经常发呆。”   “那想来功底一定很深了。”   “为什么你放的火那么厉害?”   “嗯?”   “为什么你放的火那么厉害?”   三花猫在他面前坐下,坐得端正,仰头盯着他看,眼睛里有光闪烁不止。   “也许你以后也可以。”   “要怎么才可以呢?”   “三花娘娘是只好学的猫呢。”   “要怎么才可以呢?”   “三花娘娘须知,一个法术要想变得厉害,与自己的道行、在这门法术上的造诣,甚至天时地利、自己的心境都有分不开的关系。”   “听不懂。”   “这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自己的道行了。”宋游朝旁边低下头,与三花猫对视,声音柔和,“三花娘娘很会捡柴来烧火是不是啊?”   “是的!”   “这就好比捡柴来烧火。你的道行越深,就可以往火堆里放越多的柴,你放的柴也更好烧。道行浅了,柴就不够,也都不是好柴。要想火烧得大就得要很多柴,且都是好柴才行,要想柴多柴好,就要修行灵法,提升道行。”   “唔!”   “还有就是你在这门法术上的造诣了,好比你怎么摆柴、怎么点火。”宋游说,“同样多的柴,柴也一样,有的烧得快,有的烧得慢,有的火大有的火小,有的可以烧得干干净净,有的看似烧完了,拨开一看,其实里头还剩不少没有烧到的。要想烧得好,就要努力练习法术。”   “唔!”   “天时地利不必多说,在下雨天、屋子外面烧火,肯定不好烧,三花娘娘聪慧过人,一定知道的。”   “知道的!”   “还有就是心境与信念了。心境最是玄妙,最是难修,有时又最容易,每人都不一样,实在不好说。反倒信念很简单。”宋游说着,“五行法术虽然不像遁地术那样受信念影响那么大,可是也有影响的。两个人要是同样的道行,在这门法术上的造诣也差不多,同时间同地点一起比试,如果一方信心十足,一方心虚忐忑,肯定就分出胜负了。”   “没有了吗?”   “若只讲‘术’,就是这些了。不过若要达到高深,还得对不同的‘道’有自己的体会才行。”宋游笑道,“那就更难说了,要专心悟道。三花娘娘暂时无需去管它,顺其自然即可。”   “唔……”   三花猫沉思片刻,继续仰头盯着他:“所以要怎么才可以呢?”   “勤加修行,多多练习。”   “三花娘娘一直在这样做!”   “三花娘娘有恒心,有毅力,在下自愧不如。”宋游惭愧地说。   “那还要多久呢?”   “不好说。”   “要多久呢?”   “世事难料,讲起来太复杂了。”   “十年可以吗?”   “也许可以。”   “那我每天再多修行那么久、再多练习那么多呢?”   “那也许要二十年了。”   “啊?为什么?”   “说来复杂……”   “唔!”   三花猫趴了下来,认真听讲。   身下的毛毡逐渐被温暖了。   此时早已是半夜,头顶星河横空。   不知不觉间,只见远方山腰上的灯火陡然熄灭。再抬头时,天空已泛起了一丝鱼肚白,白里透黄,黄中泛青,青上是蓝。   宋游盖着毛毯眯了一觉。   三花猫缩在他腰间,最是暖和了。   ……   晨光从对面的山巅射来,旁边的柏树替他挡了一会儿,不过没过多久,太阳就上了枝头,光芒直直打在他的脸上。   “……”   宋游缓缓睁开眼睛,又小心坐起。   只是再小心也瞒不过猫的警觉,除非她并不想起来。   于是宋游还未离开被窝,倒是一颗猫脑袋先钻了出来,迷迷糊糊的转着头,眯着眼睛,左看右看,随即盯着宋游。   “要走了吗?”   三花猫一边问道,一边默认他要走了,便也从被窝里出来,打着呵欠伸个懒腰,坐下来等他。   “差不多吧。”   宋游说着也站了起来,面朝对面的大山,伸个懒腰,活动筋骨。   仲春时节,山已青了。   现在虽不是大清早,远处山腰上还是绕着一条白雾,淡淡的薄薄的,颜色浅浅的,没有白得浓郁、白得耀眼,看起来却只觉得更清爽。青山在这早晨透着淡淡的蓝,画面清晰而干净。   至于昨夜去过的山下……   哪有什么大路?哪有什么集镇?哪有什么灯火?只是一片荒山,平地丛林,中间一条窄窄的小路而已。   “……”   宋游笑了笑,没说什么。   没过多久,再度启程。   马儿铃声叮叮当当,回荡在这重重大山之上、云雾缭绕之间。   宋游杵着自己的竹杖,绕了一座又一座山,三花娘娘也化作人形,拿着她的小竹杖,学着宋游,每走一步都要在地上杵一下。   不知道又走了多远的路,只知道太阳渐渐过了头顶,影子从一边斜向另一边。   临近三月,太阳也越发灼人了。   三花娘娘忽然哒哒哒小跑着从身后超过宋游,小手里竹杖高高举着,没跑多远便偏离了山路,冲上路旁的土坡,往前看去。   随即回头对宋游喊道:   “前边有水!”   “好。”   宋游对她道了谢,叫她下来。   过一个弯,果然听到水声,一条山泉从右边的山上淌下来,形成了一个小瀑布,在下方流出一条小溪。旁边还有一块平地,草长得浅,有前人在此用石头搭出了几座小灶,不知留了多少年,不知有多少人用过了。   便在此处歇脚,解决午饭。   哪怕只是暂时停歇,也要取下马儿的被袋,随即在它身上拍一拍,道一声辛苦,便让它自去啃食青草。   宋游盘算着,昨夜买的火腿片还剩一斤,买的菌子用芭蕉叶包得好好地,就连山间野果也没有压坏,正好在此休息,炖一锅火腿菌汤,想必会比昨天晚上干巴巴的菌汤更鲜美一些。   做下决定便开始收拾。   出来久了,荒山野炊已成习惯,只见道人动作轻快,毫不拖沓,女童亦是积极捡柴,积极烧火。   山间很快又起了炊烟。   这时候道人反倒没事做了,于是在旁边树荫下半躺下来,一边吃着野果,一边瞄向女童:“三花娘娘要去玩的话,就由我来烧火就好了。”   “我来烧!”   “那么保持小火就行,以三花娘娘的本事,一定不会搞错吧。”   “不会的!”   “三花娘娘也知道没有煮熟是有毒的吧?”   “猫不吃菌子的!”   “三花猫呢?”   “三花猫也不吃!”   “可是火腿和汤也不能吃。”   “不会偷吃的!”   “好……”   道人眯起了眼睛,专心享受此刻清闲,也细细感悟此时此刻的此方天地。   晴朗的春天真是舒坦,不冷也不热,春风吹过,还带着青草和野花的香气。这片大山安安静静,除了风声就只有马儿吃草晃荡的铃铛声,惬意之中不免有一种独享了此方天地此刻春光的感觉。肚子虽然空空,可有只小猫儿帮忙烧火熬汤,自己只需等着,很快就能尝到鲜美的菌子汤。这骗来的半刻清闲啊,不知怎的,好似比寻常的半天还要让人着迷。   渐渐也到了香味浓郁时。   小女童烧着烧着,突然抬起头来,伸长脖子,瞄向远处。   “有人来了!”   “……”   宋游略微睁开眼,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只是道路蜿蜒,没多远就被挡在了山后,根本看不到什么。   过了一会儿,才隐约听见铃铛声,叮叮当当,数量似乎不少。又过了一会儿,铃铛声逐渐变得清晰,一队客商出现在了山路尽头。   四五个皮肤黝黑的成年人,两个十几岁的少年,牵着马骡,驮着货物朝这边走来。   宋游坐起来了一点。   这里有片空地,又有山泉,本是来往客商歇脚之处,这一行人看见宋游之时,虽然有些惊讶,谨慎的打量他了好几眼,但也过来取水喝,随即他们围坐在一起,拿出干粮分吃。   宋游的菌汤也差不多熬好了,他从树下爬起来,盛了一碗,给三花娘娘多吃肉,自己以菌子和汤为主,馒头作主食。   客商不断打量宋游。   宋游也时不时看他们一眼。   终于双方目光对视。   有位黝黑的客商朝宋游笑着点头行礼,宋游也连忙带上笑意,回了一礼。   于是对方便对他拱手,问道:   “先生从哪里来?要走哪里去?”   “在下从祥乐县来,要去平州南画县。”宋游回答道,“各位又是从哪里来?”   “我们就从南画县来,要去祥乐县。”   “那真是巧。”   “这条路主要就是南画到祥乐,从平州到栩州。这条路走的人很少了,从中间上来或从中间下去的就更少了。”那客商笑了笑,“走这条路的多半都是我们这些来往于平州和栩州的商人。”   “原来如此。”   “先生走过这条路?”   “第一次走。”宋游答道,“我是逸州人士,游历至栩州,要去平州。”   “第一次走?”   “是。”   “……”   客商好像很惊讶的样子,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一遍宋游,再看了眼旁边端着碗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吃碗中肉的小女童,逐渐皱起眉头,又转过头去与身旁同伴相视,不知道在交流什么。   这处山间一时安静下来,只有两个少年迷惑不解,却也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   只听客商突然开口问:   “你们是人是妖?”   “在下是人。”   宋游不慌不忙,诚恳回答。 ###第七十八章 也能称一句神仙   “你若是山间妖鬼,想要什么,只与我们说便是。我们走这条路走了几十年了,以后也还会再走几十年,你要什么我们都可以给你带。说不得以后每回从这里过,还可以坐下来与你喝一杯茶呢。”客商对宋游说,“你要是想为非作歹,这大白天的,我们人也不少,不好欺负,也不傻,不会上你的当,还是劝你熄了这份心思,去找别的人罢。”   “足下误会了,我真是人。”   “如何证明?”   “千真万确,何须证明?”   “可敢指着雷公说话?”   “此山有山神,为何要指着雷公?”   “哪位山神?小人却是不知……”   “也罢,要指哪位雷公?”   “周雷公如何?”   宋游便笑了笑,随口就来:“便请周雷公在上明鉴,我若不是人,降雷劈了我好了。”   “……”   客商们又面面相觑。   心里知道这种誓言恐怕并没有多少真正的作用,不过一来宋游面善,谈吐也温和有礼,就算是妖鬼,也不像是凶恶的那种,加上一身道袍,行走山间还带了一匹枣红马,又能坦然发誓,倒也让他们松了口气。   转念一想,对方若真是妖鬼,敢在光天化日下对他们这一群人动手,还化作一道人模样,想来道行也不会浅,那他们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还不如和气一些,别激怒了人家,不产生冲突最好了。   “误会先生了!多有得罪!”   “哪里的话。”   宋游连忙对他们说:“诸位行走荒山,谨慎一些是应该的。”   这种行脚客商的处世保命哲学,即使宋游已经遇到很多次,每次也都还是会觉得有意思。   “先生道路不熟,却敢独行荒山,不是妖鬼,定是高人,不知在何处修行?”   “称不上高人,只是一游方道人,原在逸州灵泉县修行。”   “去平州还有别的路,先生怎么走了这一条?”   “走到祥乐县了,就走这一条了。”   “这条路可是有妖怪的。”   “在下胆大。”   “昨晚先生睡在哪?”   “荒山无主,处处皆可夜宿。”   “果然艺高人胆大啊。”   “心中坦然,便不惧妖鬼。”宋游笑着看向这群客商,“诸位不也在走吗?”   “我们?”   客商与宋游来回交谈一番,虽没有放松警惕,却也觉得他不像妖鬼,不再处处防备,闻言只摇头说:“我们一是走惯了,知道哪里可以借宿,哪天走快些哪天走慢些能到城里或军镇边上。二来嘛,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往来平州和栩州就这条路最近了。另一条路虽然好走,不过要远得多,那条路上虽然没有妖精鬼怪,但是山匪强盗也不见得比妖精鬼怪好说话,我们不过是赚点辛苦钱,哪有那么多选头。”   “有理。”   “先生可有听说,每年都有人走这条路莫名失踪,也每年都有人在这里遇上鬼?”   “愿闻其详。”   宋游看向这群客商,面前煮着火腿菌汤的锅还在咕噜噜冒泡,热气升腾,他对他们说:“可要来碗热汤?好下干粮。”   客商立马拒绝了。   宋游又拿起包野果的芭蕉叶:“我这也还有些山间摘的野果,可要尝尝?”   客商还是拒绝了。   宋游并不意外,也不问二遍。   行走在这大山之间,遇上陌生人,无论是人是妖,交谈几句都是可以的,可也无论是人是妖,又怎敢随便吃对方的东西?   歹人有迷药,妖物有法门,把晕人的手段用在吃食水饮上都是常事。   宋游也只是象征性问一问。   礼节到了,也就行了。   只听那被晒得黝黑的客商说:“那些走这条路、只见进山不见出山的人我就不晓得了,被妖怪吃了也好,被虎狼吃了也好,走在悬崖边上不小心失足掉下去摔死了也好,谁知道呢?我只知道去年我二叔从这里过,却是见到了无数的妖精鬼怪。”   边上立马有位少年问道:“什么妖精鬼怪?怎么遇见的?”   “还不是胆子大!还不是闲不住!”客商摇了摇头,“在这条路上走了几十年了,没遇到过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就觉得没有什么。那天走得慢点没有到该到的地方,就想着在山上将就一晚,结果半夜莫名感觉有光,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居然睡在一个集镇里边,灯亮得很,到处都是摆的摊和开的店面,人来人往,每个人手上都提着一种灯笼。”   “什么灯笼?”   少年睁大眼睛追问。   “就是很普通的灯笼,没什么造型。也跟灯笼关系不大,是那些提着灯笼的人。”客商说道,“第一眼看去,觉得这些人是人,可仔细一看,哪里是人了?”   “那是什么?”   “妖精鬼怪,什么都有,最多有变成人样子的,可你想啊,哪个人会大半夜来这里赶妖精鬼怪的集?”   “后来呢?”   “我二叔被吓傻了。后来有个穿着差服的鬼来找到他,和他说话,他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后来就被那鬼差揪着衣服带出来了。最后还是第二天老许他们的队伍从那里过,见到我二叔在路边,才把他带回来的。”客商说道,“回来生了一场大病,现在好是好了,但别说再走这条路了,就是晚上叫他在村子里转一圈他都不敢,每次跟我们吃饭,都要把这件事拿出来讲一遍。”   “真的假的?”   “我觉得假不了,这条路本来就邪,以前听说也有人遇到过差不多的事情。”客商顿了一下,不动声色,“不过妖精鬼怪也不见得都是坏的,就像我二叔遇见的,明明是他自己不小心闯到了别人的地方去,但是别人也没害他,也没拿他怎么样,反而还把他带出来了。”   “……”   宋游觉得这客商仿佛在点自己,一时心中又觉得好笑又觉得有趣。   两个少年则睁大了眼睛,听得津津有味。   客商又向他们叮嘱:“所以等你们以后接了我们的活,千万记得,别走夜路,别在山里睡,不然闯到鬼了,可不见得有那么好的运气。”   稍作停顿,又补一句:“实在没办法遇到了,千万要记住,妖精鬼怪和人一样,多数也是通情达理的,不要得罪人家,不要激怒人家,要对人家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人家不会轻易害你的。”   好嘛,又点一次。   宋游没说什么,只端碗喝汤。   两个少年则回味无穷,连连点头。   其中有个少年胆大,还看向宋游,试探地问:“先生也听过类似的事情吗?昨天晚上没有遇到吧?”   “我倒是听人说起过。说他们是二、五、八、冬月的下旬在这里开市。”宋游只回答了一半,随即又看向中年客商,“不过足下说得对,行走荒山还是要尽量避免走夜路才对,实在避免不了,晚上也要把头蒙得紧些,不要乱跑乱看,误入妖鬼世界,终究对人不好。万一遇上了,也要记得妖鬼精怪也是有心的,不要一上来就将他们当成洪水猛兽或脏东西。”   “可不是嘛……”   中年客商眼光闪烁,若有所思。   直到听到这句,他才确认,面前这位道人应该不是妖鬼了,就算是,也该是和善的那一类。   随即才说道:   “只是不知这妖鬼开市的时间,先生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也是听说的,不知真假。”宋游笑着摇了摇头,“足下以后可以试着避开,也可以讲给这条路上的行脚客商听,不过就不要传太远了,免得那些向往妖鬼精怪的痴人专门来找,再遇到危险。”   “是……”   宋游仰头喝汤。   加了火腿之后,汤果然鲜了许多,连汤色都有了些变化,只是可惜,应该用老母鸡做汤底,再煮进菌子和火腿,那才是绝美。   这正好是最后一口了。   宋游喝完便去山泉处洗碗。   回来的时候,这群客商基本已歇息够了,也不想再多留,要继续上路了。   宋游于是停步路边,与他们道别。   “先走一步!”   “告辞!”   一队人和马骡从他身边经过。   面容黝黑的客商不禁转头看他。   这一道人一女童自是奇怪的。   若说道人面色白净,没有风吹日晒的痕迹,倒也只能说声气度出尘。可那女童却是格外漂亮,皮肤白得发光,没有一点晒黑晒红的痕迹,身上脸上也不见有一点灰尘和脏污,这在这年头的小孩身上是极难得的,何况行走山间,风餐露宿。   平州多仙神妖鬼传说,这片大山又常有妖鬼出没,一开始将他们认成是妖鬼也很正常。   至于现在嘛——   不是妖鬼,就是高人!   只是这道人最后所说……   就在这时,客商看见那道人回身收拾东西,擦干净锅碗放入被袋,又把被袋搭在马儿背上,而那被袋之上,正挂着一个造型古朴的灯笼。   今天不正是二月下旬吗?   道人扭头来看他。   客商愣了一下,想迅速收回目光,却又鬼使神差的停了下来,反而朝那方拱了拱手。   “怎么了杨叔?”   “没什么。”   “你怎么又给他拱手?”   “走吧。”   商人摇了摇头,心中仍然那样觉得——   这小先生不是妖鬼,就是高人。   只是无论妖鬼还是高人,有了道行,又有品行,诚心助人之时,便都能称得上一句神仙了。 ###第七十九章 路边山神请   “有趣啊有趣……”   宋游摇摇头,倍感妙趣。   稍作收拾,便也启程。   只是心情舒畅,步子便也轻快了,不见得走得更快,时间却要过得快些,路旁的草木山云看来也变得顺眼多了。   小女童走在前头,拿着她的小竹杖,却不当杖子用了,而是拿在手上挥来挥去,打路边小草的头,有时遇到蝴蝶,还蹦起来打蝴蝶。   宋游就看着她,也觉得有趣。   有时又禁不住想——   若是没有她,这一路该多无聊?   “三花娘娘不困吗?”   “三花娘娘不困!”   “那累吗?”   “不累!”   “好玩吗?”   “好玩!”   女童头也不回,大步往前,手中竹杖挥啊挥,只传来她的声音:“要是有把刀子,肯定更好玩儿!”   “噢……”   宋游这才明白——   她是跟着那位女侠学的。   走到半下午,女童终于是累了,揉着眼睛转回头来看宋游,问他自己可不可以在马儿背上睡一觉。当然是可以的。于是她才变回猫儿,回到马儿背上的布兜里,睡觉去了。   一路果然无趣了许多。   从山腰走到山顶,又从山顶走到山下,路过了前朝村庄的旧址,邂逅了不少废弃的亭舍,有些地方还能隐约辨别得出以前设立的土堠,原先石头雕刻的界碑倒是大多还在原地,只是一半都被杂草淹没了。   太阳越发往西边斜。   又走到一座山的半山腰时,前方又出现了一座亭舍。   这地方风景倒是好。   一边是山,一边是崖,路边密密麻麻的灌木零零星星开着不同颜色的花,斑驳杂乱中自有几分美感。土路在花草丛中穿过,一路环山往上,当到山的边缘时看起来就像它断在了半山腰一样,再往前便是蓝天了。   亭子就在能看见的路的尽头,旁边一棵松树,生在山上,又朝路边和悬崖俯下身探出来,像是在迎接道旁旅人。   宋游起初以为又是个废弃的亭舍,还在疑惑这亭舍怎么会设在这里,可仔细一看才发现——   这哪是废弃亭舍?   青瓦顶反着光,亭柱红彤彤的,像是刚上的漆,分明是一座新亭子。   再走近些,换了角度,视线不再被松枝亭柱遮挡,还能看见亭中坐着一人,身材高大,一身工整的袍服,竟然还在饮茶。   马蹄声逐渐接近亭子。   那亭中之人转过了头,笑吟吟的看向宋游,似是在这里等他,发出邀请一样。   “……”   宋游若有所思,随即也笑着走过去。   亭中一石桌,茶壶茶具一应俱全,两个茶碗,一个放在亭中人面前,一个放在了另一边。   亭中人中年模样,脸型略方,眉毛很浓,皮肤粗糙,但穿得精细。   看起来像是个名人雅士。   宋游一进亭子,他便起身。   宋游也立马顿下脚步。   于是两人一个站在石桌前,一个刚到亭子口,互相行礼。   “有礼。”   “有礼。”   “请坐。”   “好。”   两人隔着石桌坐下来。   又见那中年人做出请的手势:   “请饮茶。”   宋游便端起茶杯。   先看一眼,漂白浮翠,倒是不错。闻一闻,茶香也浓,用的是好茶。停顿一下,小饮一口,却是略有些苦了,也不够柔和。   中年人笑着看他:   “你倒胆大。”   “一杯茶而已。”   “此茶如何?”   “一般。”   宋游放下茶杯,不想再喝了,只看向这人:“山神阁下为何特意在此等我?”   “我曾见过你的一位师祖,算是故交,如今他的后人来到此处,我自然要来见见。”山神对他说道,“山路崎岖,便在路边设一亭舍,请你喝一杯清茶,坐下来歇息歇息,相谈片刻。”   “为何昨夜不来与我相见呢?”   “昨夜看你与那猪尾巴山的野鬼相谈甚欢,我要是来与你相见,岂不是扰了这段干干净净的缘分?”   “多谢阁下了。”   宋游这声谢意无比诚挚,山神能考虑到并照顾到他与小鬼的这场相遇,实在是纯粹的善意,是值得道谢的,不过他顿了一下,又疑惑地问道:“只是昨夜在下在山间遇到邪物之时,阁下明明在场,为何不出来相见呢?”   山神闻言,举杯动作顿时一顿。   “你知道我在场?”   “我不仅知道山神阁下在场,还知道那些聚拢而来的邪物恐怕也是阁下请来的,否则我只是自山间经过,怎会一下招惹这么多邪物……总不可能山间邪物全聚在那里开朝会吧?”宋游笑了笑说,随即又转头看向山神,“在下虽在集镇中听说阁下脾气不好,不过阁下既然在此设立集镇,为山中妖精鬼怪提供便利和庇护,又赐他们火种为光,驱散山路间的邪祟,想来也是一位仁德慈善的大山精灵,为何要让这些邪物来为难于我呢?难道与我伏龙观的前辈有关?”   “你倒聪明。”   “可那至少也是百年前的事了,那位前辈我也未曾见过,不曾认识,山神阁下又何必因此为难于我?”   “我还不至于那般小气。”   “那难道是来给我送炼丹材料的么?那样的话,我倒是辜负了阁下的好意。”   “却也不是。”   “哦?”   “你那前辈虽然法力无边,却不修延年之道,怕是早就已经死了。”山神举杯饮茶,似是自己也觉得不好喝,犹豫了下,又将之放下了,“何况我其实与他并没有仇怨。昨夜只不过是想看看伏龙观后人有几分本事、可有继承当年那位的风采罢了。”   “原来如此。”宋游笑了笑,心里想法并不表现出来,“那么山神觉得如何?”   “你心里清楚,何必多问?”   “这种话由别人说来,总是另有一番味道的。”   “呵!有趣!”山神露出了笑意,“你比你那位师祖会说话!”   “我不知是哪位师祖。”   “都太久了,你也没见过他,知道是哪位也没有意义。”山神摇摇头,“你倒是有让我吃惊的一点,不过却是今天才发现的。”   “愿闻其详。”   “你倒是不谦虚。”   “从别人口中听听自己也挺好。”   “昨夜见你弹指间灭了山间邪物,虽然一手火行之法出神入化,从中也能看出,在五行灵法上的造诣定然也非同一般。不过却也只是勉强配得上伏龙观的传承罢了。”山神顿了一下,“却没想到你年纪轻轻,除了将五行灵法和五行法术修到了如此地步,竟然在别处也有造诣。”   “在下确实所学甚杂。”宋游顿了下,“只是山神阁下说的别处,在下却是有些不解。”   “年轻人无需谦虚。”山神挥了挥衣袖,“昨夜你能发现我在那里,显然不是只修习五行灵法和五行法术能做到的。”   “原来是这样……”   宋游连忙挂上笑意行了一礼:“阁下能在这大山中间划出这么一片区域,依托凡间又远离凡间,实在是了不得的本事。凭阁下之神通,又在阁下诞生的大山之间,在下哪有本事看穿阁下。”   “嗯?何意?”   “在下不过随口一问罢了,是阁下自己承认的。”宋游笑呵呵的,又看了看桌上的茶,“人类的东西,可能要比阁下想的更复杂一些。”   “……”   “阁下为何不语?”   “你竟敢辱我?”   “难道不是阁下无礼在先吗?”   “……”   山神沉默,与道人对视。   山间的亭子忽然安静下来。   就连山间的风也停下了,山上的树不再抖动,山间的鸟也不再啼鸣,整片大山一下陷入了可怕的死寂。   道人则从容如常,好似未有察觉。   片刻之后,山间又起了风,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亭子旁边探出的迎客松一下一下的招摆着,只是鸟儿胆怯,一时仍不敢啼鸣。   山神低下头来,饮了一口茶,这才说道:“不愧是伏龙观的传人。”   “可丢了那位师祖的脸?”   “不过本神却没有听说过伏龙观哪代传人是靠小聪明扬名天下的。”   “这茶好喝吗?”   “听说五行灵法与五行法术最是相配,可惜以前你那位师祖虽然也学五行法术,修的却是天地灵法,没能领教过最巅峰的人道修士修习五行灵法再学五行法术是何等风采,一直是我的遗憾。”   “那真是遗憾。”   宋游摇摇头说:“家师便是只修五行灵法,前半生也专学五行法术。可惜家师游历时似乎并未从此经过、与阁下相遇,否则阁下定能如愿。”   “有你也一样。”   “阁下却是误会了,在下修的并非是五行灵法,在五行法术上的造诣也不高,唯有火法还算拿得出手,昨夜已展示给阁下看过了。”   “嗯?”   山神忽然皱起眉,目光灼灼盯着他。   “假的。”   宋游全身都很松弛,坦然笑道:“在下修的是四时轮转法,方才与山神所说,不过是心中不忿,特意为之,想给阁下找点不自在罢了。”   说完这句,真是浑身都自在极了。   五行灵法固然霸道,妙用却远不及四时轮转法,主修五行灵法和五行法术的人,道行再深,造诣再高,昨夜也难以发现山神。可如果这名道人修的是四时轮转法,所学也杂,便不一定了。   宋游昨夜确实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心中也猜测是山神,这些邪物也与他有关。   只是当时考虑众多——   一来从小鬼口中侧面了解到,这位山神确实仁德慈善,是位好神。二来山间邪物虽多,可对伏龙观的传人来说,并不能造成任何威胁,也就是在路上丢一块大石头看你怎么过去罢了。三来刚刚结识小鬼,这段情谊实在难得,若当时把山神找出来,怕是扰了这段干干净净的缘分。四来当时也只是以猜测为主,并不能确定。   最后便是生性里的懒惰了。   知晓山神性善,与前边祖师认识,来试探一下自己,又有小鬼作为理由,当时心情也好极了,性子里的懒惰便起了作用,想走也就直接走了。   哪曾想今日山神竟在路边等候。   多少也要怼他两句。   好求个内心自在。 ###第八十章 黄昏把酒祝东风   山神的表情却逐渐阴沉下来。   似乎心中更不自在了,又似乎感觉到了更大的侮辱,之前装出来的温文尔雅逐渐褪去,怒意在脸上浮现出来。   “轰隆隆……”   这片大山忽然开始震动起来。   “哼!”   声音都变了,变得厚重如山,似是从面前传来,又似是从四面八方传来。   这位山神脾气果然不好。   只见远方山巅有巨石被震落下来,轰隆隆之中,已在茂密山林里犁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山腰上则有泥土往山下流去,道路说断就断。这种大山自然孕育出的精灵,当真不是朝廷与天宫敕封的山神可比,它就是这片大山的灵韵本身,在这里有难及的威势。   可以想象一座一截在云下,一截在云中,一截又在云上的大山震颤是何场景。   怕是地震也不过如此。   而这样的山,有数百里。   山神一怒,便是天灾。   停在亭子外边的马儿立马惊恐起来,三花猫也被惊醒了,从布兜里探出头来,爪子开了花,指甲深深的勾进布兜的布料中,如此才能勉强稳住自己摇晃的身体和惊恐的内心,随即连忙跳出来,左看右看,寻找宋游。   “山神歇歇气,这山是阁下的山,弄得乱七八糟、生灵涂炭,又有什么好处?这山路这么些年了,毁了也可惜。”道人从容依旧,“若是阁下执意想再考教一下伏龙观的传人,大可换个温和些的方式。”   话音一落,大山果然不颤了。   不过山顶却不断有巨石滚落下来,这些巨石本就巨大无比,又都组成起来,眨眼间便成了一个高达百丈、堪比大山的巨人。   “轰隆隆……”   “那我便来考教一下这一代的伏龙观传人有多少本领。”   山神好似依然坐在面前与他饮茶,又好似到了那山一样巨大的石人身上,开口说话,声音却好似自这群山四面八方传来:   “你又如何应付?”   山石巨人一步一步,朝亭子走来。   每一步都地动山摇,轰隆作响。   仅是它身上掉落的石头,恐怕就有这亭子大,若说它的脚掌和拳头,恐怕比亭子还要大许多倍。   这一脚踩下来、一拳捶下来,谁能顶得住?   可它却并不急着砸碎这山间亭舍,而是缓步走来,似是要等着看道人如何应付。   山神也直盯着道人。   却只见道人不疾不徐,对答山神:“山神乃大山精灵,此化身有山岳之重,亦有万钧之力,自非人力可挡,不过在下前些时日行走天下,恰逢惊蛰,有所感悟,修习四时轮转法的修士少之又少,这一缕惊蛰灵力,想来也能让山神阁下看个稀奇。”   说着,手上已浮出灵力。   这灵力似白又蓝,似蓝又紫,好似雨夜里的一缕雷光。   随即伸手一指。   自修行以来,所得最强的一道惊蛰灵力,以之催动雷法。   只见晴天霹雳,雷霆炸裂。   “轰隆!”   这道雷霆即使在大白天也亮得人睁不开眼睛,虽无真正的万钧之力,却是滚滚天威,直直落在那巨人的头顶。   宋游所说不假,这巨人有山那么大,岂是人力所能阻挡?   水冲不掉,火烧不烂。   不过山神毕竟是山中精灵,这巨人也是他的化身,生灵也好,阴邪也罢,最怕天威。无论惊蛰灵力还是天雷,都恰好克制它们。二者结合,这一道雷霆打在巨人身上,看似未对这巨人造成任何损伤,可这巨人却是瞬间解体,砸碎了半边山。   “咳咳!”   就连亭中山神也不禁闷咳一声。   随即一伸手,那巨石又颤动起来。   “轰隆隆……”   正在这时,一只猫儿慌张之中,蹿进亭子。   “道士快跑!”   三花猫刚一说完,抬头一看,却看见一名陌生人,她愣了下,下意识往宋游身边靠了靠,仰头盯着山神不出声了。   亭子中顿时安静了下。   这山也安静了下来,那些巨石也不动了,山神与道人都将目光投向了这只猫儿。   “道士~~”   三花猫有些不自在。   下一瞬间,却见两人举杯饮茶。   好似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   三花猫见状不由愣住。   只见山神放下茶杯,脸色微白:“伏龙观传人,名不虚传。”   “得罪得罪。”   “我与你师祖有旧,便考教到这里!”   “阁下真当与我师祖有些交情?”宋游也放下茶杯,“见谅,之前只听说阁下曾与我师祖有过切磋。”   “打过,和有交情,并不冲突。”   “既是如此,那今日在下便也是与阁下用同样的方法相识了。”宋游看了眼旁边的猫,“在下并非独身而来,便请阁下多添一杯茶吧。”   “……”   山神一挥手,桌上便又多了一个空杯,水自空中来,冲起茶末,自然添满。   “三花娘娘请喝茶。”   宋游对旁边的三花猫说。   三花猫眼神不定,时而看看宋游,时而又看看山神,总觉得这人不太好惹,迟疑了下,才跳上石桌。   凑近茶杯,伸出舌头浅沾一口。   “tui~”   又苦又涩!   三花猫眯着眼睛,甩着脑袋连连后退。   山神沉默不语,干脆转过目光,不去看她,只看宋游:“看来先前还是我小看你了。”   “在下不过天赋好些。”   “还要谦虚?”   “不敢不敢。只是凡人终究是凡人,修道之人也是如此,就算得天地眷顾,天分再高,也不过只是百年时光罢了。”宋游摇摇头,“当年那位师祖又何尝不是天之骄子呢?可如今山神阁下仍旧坐在这里饮茶,他却已经化作一抔黄土了。”   “长生越来越不好求了。”   “是啊,所以如山神阁下这般永恒的,才是真正了不起的存在。相比起阁下绿树常青,我们只是昙花一现。”   “哪有永恒的事物来?”   “阁下也不得长久吗?”   “说起来我诞生意识也只是最近一千多年的事情,哪天‘倦了’,也许就睡去了。或是天宫那些神灵哪天看我看不下去了,也就找来了。”   “我还以为山神可比山河呢。”   “我是山,却也不是。”   “……”   氛围不知不觉间缓和了一些。   宋游难得遇到这般了不起的存在,山神也难得遇到有资格与他相谈的人,又有伏龙观师祖在前,两人好似都不在意先前的小小切磋,便在这亭子中对坐吹风,杂七杂八一番相谈。   于是从这天地聊到天道,从本朝聊到前朝,从山神认识的那位祖师聊到他们都没见过的伏龙观第一位祖师,从五行灵法聊到四时轮转法,从山神聊到逐渐兴盛的香火神道天宫佛国,整个过程都是轻松随意不掺杂任何俗事杂事的清谈,旁人见了恐怕很难想象,这两位刚才还闹得地动山摇。   修道之人本来如此。   只见山风不知从何处来,拂过探出的松枝,不知是装满了亭舍,还是只从亭舍里穿过,总之未曾断绝,太阳也越发西斜了。   山神抬眼看了眼天边:“不早了。”   “太阳还未落山。”   “你不知道,往前几里路,再往右边山上走,那片山开满了姜朴花。我来这里等你,本就是想提醒你去看。”山神顿了一下,“那姜朴花还是当年你那位祖师种下的第一棵,后来长成了一片山,开起来满山都是一样的颜色,就这几天,今天最好,你现在走快一点,还能赶得上。”   “竟是这样!”   宋游便也没了再留的意思,连忙起身,恭恭敬敬:“那只好向阁下道别了。多谢阁下的茶,多谢阁下与我相谈,也多谢阁下提醒。至于先前的言语冒犯,真是不该,便请阁下将之揭过,忘个干净最好了。”   “与你相谈还算尽兴,不必多言。”   山神摇摇头,对道人说道:“毕竟也算是我失礼在先。”   “虽是如此,不过昨夜阁下怕惊扰了我与那位鬼兄的妙遇清交而没来找我,今日又在这里设了亭舍,亲自冲点了一碗好茶请我歇息解渴,二者中的善意都做不得假,在下出言冒犯,其实也有些无礼。”   宋游说着低头看了眼桌上的茶,笑道:“说来又无礼了。只觉得阁下本是天地孕育的精灵,至纯至净,在这大山之间,更是法力无边,天宫神灵怕也少有比阁下更厉害的。按理来说阁下不该被任何事物拘束才是,又何必勉强自己去学人类那些弯弯绕绕?只如此以心交心,不也挺好?”   山神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宋游笑着又拱了拱手:“几十几百年后,再有伏龙观的后人从此经过,阁下若还想试探一番,该下手再重一些才是。”   说完笑一笑,便踏出了亭舍。   山风激荡,山雾流转。   不远处山上的松树柏树好像都在招摆,再回头看去时,亭舍已在无声无息间不见了,那株颇有意境的迎客松也不见了,方才山神动怒之下毁坏的山坡与道路不知不觉已恢复原样,一切仿佛梦境。   “走吧。”   宋游对三花猫说,当先往远处走去。   “道士!”   “嗯?”   “那是谁?”   “山神。”   “是山神啊……”   “是啊,不过不是一般的山神路神,他是这片大山自然诞生的神,是山间活过来的灵韵。”   “是厉害还是不厉害啊?”   “可厉害了。”   “那水是什么水?”   “什么水?”   “碗里的水。”   “是茶。”   “有毒!”   “那倒没有。”   “好难喝~”   “是啊。”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也走远了,身后的马儿老老实实跟着,方才山崩地裂,它虽惊惧无比,却也不曾独自跑掉。   往前数里地,有巨石拦路。   偏偏旁边又多了条小路。   宋游一见就知道了,于是右转上山,沿着这莫名多出来的一条小路往山上走。   还没上山,才走到一半,便已远远看见了满山的姜朴花。   姜朴花,就是辛夷花。   又叫望春花,紫玉兰。   木兰也是它。   虽叫紫玉兰,却是粉色。   姜朴花最大的特点就是粉,尤其的粉,比大多数粉色的花都要粉,花开时叶子还没长出来,树枝上全是花,整棵树都变成了粉色的,一眼看去像是调出来的颜色,因此粉得梦幻,粉得不真实。   若是满山都是这样的花,阳光一照,这每棵树的粉色又有深浅,深的近红,浅的近白,都在这片山上,真当只有用梦幻二字才能形容了。   可它偏又是人间自然长出来的。   宋游停步仰望了许久,这才收回目光,继续沿着小路往山上走,便进了那片树林中。   这时的花又到了头顶上。   姜朴花不是草本,不是灌木,是高大的乔木,尽管树林密集,可人走在其中是触不到花朵的,甚至树的下半截连多余的小枝也没有,人只能在光秃秃的树干林间穿行。可要是你肯抬头一看,便是成片的粉色,映在碧蓝的天空下。   漫山遍野,装不下的粉红。   “道士,这是哪?”   “不知道。”   “我们去哪?”   “不知道。”   “今天就在这吗?”   “也许。”   一条小路在林间草地上蜿蜒。   宋游随意的走着,没有要去的地方,只在山上穿行,仰头赏花。   很难想象,这美到极致的一山春色,只是多年前一位师祖途经此地随手栽下的一棵姜朴花发展而来,有些事看似寻常,细想来真是妙不可言。   更奇妙的是,想到这一点后,再行走其中时,便有了与百年前那位祖师隔空相见的恍惚感。   得多谢山神。   得多谢祖师。   可惜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好物不坚牢,这花一年也就这么几天,每在这里多待一瞬,黄昏时的山风都在不断剥离它的花瓣,飘飘然而下,山风燥烈时便如同下了一场粉色的雨。   只好劝东风,且从容。 ###第八十一章 南画夜雨   第一缕晨光自天边而来,穿过山间薄雾,从山巅开始逐渐往下,洒满整座山头,于是漫山遍野的姜朴花都沐浴在了晨光之中,在这一刻无论是粉是白都显得格外的清晰和干净。   与春花一同沐浴晨光的,还有一只燕子。   一只黑白相间的燕子,细看其实不是纯黑,是蓝黑,在阳光下略带金属光泽,它在天地之间自由飞翔,时上时下,时左时右。山间的晨雾在高空视角下变成了一团一团的,也正是在这般视角下,被晨雾半掩的姜朴花壮观又朦胧,每棵树变成了一朵,又连成一片,铺满山头。   这是凡人的眼睛难以看到的美景。   “呼……”   燕子又从一团山雾中穿过,眼前的画卷迅速由朦胧变得清晰,随即它收拢翅膀,陡然往下,又一头扎进了粉色花海中。   越过梢头,穿过树枝,灵巧不已,像是在花的世界里穿行,视野中全是粉色的花。   燕子眼中的花比人眼中的大,每一朵都快与自己一样大了,因此有种别样的美感。与花擦肩而过时,又能清楚看到它的质地和纹路,那隐隐带着些许姜味儿的花香时时刻刻都在鼻尖萦绕。   偶尔撞上,也会从中穿过。   这也是凡人体会不到的乐趣。   直到眼前出现一名道人。   那道人闭目盘坐于姜朴花林中,身下一床毛毡,被袋就放在旁边。一匹枣红马啃着树下青草,在燕子眼中看来就是庞然大物。一只三花猫本端端正正坐在道人身旁舔爪子,忽然有所察觉,举头来把它盯着。   一夜山风,落了不知多少红。   这花还在不断飘落。   道人也好,毛毡也罢,或是那被袋上边,全都落上了姜朴花的花瓣,就是一直在动的枣红马,身上也零星沾着几片粉玉。   三花猫身上倒是干净。   也许是太小了,花瓣落不上去。   不过……   便见一片花瓣飘摇而下,刚巧落到她的头顶。   三花猫立马一顿,露出疑惑表情,随即把头高高往后仰,想看是什么东西在摸自己的头,而这动作却只是让头顶的花瓣滑落了下来。于是当它抬起爪子摸自己的脑袋时,便什么都摸不到了,于是更加疑惑,开始在毛毯上转圈圈、翻跟头,连燕子也不顾了。   燕子收拢翅膀,如箭一样射向道人。   “篷……”   燕子瞬间消失不见。   道人则睁开了眼。   低头一看,自己肩上腿上都是花瓣,其实这已经算少的了,今早刚睡醒时,毛毯上已经落满了。   随手捻起一片,放在眼前细看,心中比对着和燕子眼中的区别。   “道士。”   “嗯?”   “刚才是不是你摸我?”   “就当是吧。”   “你摸我做什么?”   “我没摸。”   “那是谁摸的?”   “……”   宋游从毛毡上站起,抖掉身上花瓣:“我们差不多该走了。”   “哦。”   三花猫自觉从毛毡上离开,站到落满花瓣的草地上,低头看看,又仰头看看,等到那道士抖落毛毡上的花瓣,将之折好收起来,又把被袋放到马儿背上迈步离开时,她才迈着小碎步跟上去。   仍旧是一人一马一猫,仍旧是在林中草地上蜿蜒而过的小路,他们在开满花的山间一路往下,沐浴着晨光,不疾不徐。   “那是谁摸的?”   三花猫有锲而不舍的精神。   ……   又是一天行程。   黄昏时候。   一行沿着荒山古路,翻过最后一座山,这里已经是南画县的地界了。   宋游还没有看见农田与城村,倒是先听见了若有若无的嘹亮歌声,有男有女,一唱一和,等走得近了,那歌声便也清晰了。   “又是一年三月春诶~~”   道人驻足山腰上,朝远方眺望。   只见前方依旧山水重重,都笼罩在暮霭里,不过山间却能看见田土了。偶尔有些地方还看得见一点金黄,这里的菜花谢得格外的晚。而那歌声便在山间回荡,女的嘹亮男的浑重,不知从哪边传来。   这一切都在说明,他已经走出了那几百里的荒山古路,重新回到了人的世间。   “已经是三月了啊。”   宋游有些感慨,继续往前。   马儿猫儿也跟着他。   风装满了山间,吹得宋游衣衫抖动,倒是凉爽,而天上灰云驳杂。更是有一大片的乌黑,前方这一片天地似乎并没有打算好好迎接他们。   下山之后,便汇入大路。   路旁也见到了行人,或是挑着担子或是背着背篓,或者坐着牛车驴车,或是徒步而行,都知晓山雨将至,因而脚步匆匆。   “敢问南华县怎么走?”   “顺着这条路。”   “还有多远呢?”   “十多里地。”   “多谢。”   “要下雨咯……”   路人的声音已越来越远。   宋游也继续往前。   半个时辰后,雨已落了下来。   暮春时节的雨,好似已经沾了一点夏天的气势,来得又大又急,扑头盖脸的打下来,眨眼间就湿了道路,在地上绽出一朵朵泥水花。   宋游披上蓑衣,戴上了斗笠,三花猫则被他放到了被袋里去。   眼前烟雨朦胧,前路弯折。   天光也眼见得一点一点暗下来。   看来是走不到城中了。   宋游本想找个亭子躲雨,亭子没见到,反倒借着剩余的天光,看见一座小寺院。   寺院就在路边,一座小坡上。   小坡不高,仅十多丈。   寺院不大,几间小屋。   “正好!”   没有思索,宋游抬步往上。   马儿仍旧跟在他背后。   宋游很快走上小坡,习惯性抬头一看,居然没有悬挂牌匾,两侧也没有楹联。   不过他还是扣响了门环。   “笃笃笃……”   雨声好大,怕人没听见,他多敲了两下,等一会儿,里头才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水花溅开的声音。   “吱呀~”   门被打开了一条缝。   出乎宋游预料,里面站的是一位比丘尼,就是尼姑。   三十来岁的样貌,皮肤略黄,也许没有三十岁。她没有撑伞,短短几步路,月白色的僧袍便已被雨点淋湿,门口倒是有雨檐可以遮雨,她便站在雨檐下上上下下看了眼宋游,这才问:   “你找哪个?”   宋游愣了一下,随即面露无奈:“不知此处是间庵舍,冒昧来访,打搅了。”   施了一礼,以表歉意,便转身离去。   佛家寺庙在“与人方便”这点确实做得不错,借宿也很容易,不过如果是间尼姑庵,显然就不适合男子留宿了。何况现在天都黑了,外边还噼里啪啦的下着大雨,下边路上都已见不到行人了,别说借宿,和人家站在这门口多说两句话怕都要惹人惊忧。   因此宋游也不多问,这便离去。   不过这时又听身后尼姑问了一句:   “你找哪个?”   宋游刚刚转身,走出一步,闻言只得又转回来,礼貌回答:“没有找谁。在下乃逸州灵泉县一山人,只是游经此处,突遇大雨,这一路走过来也没有遇到可以避雨的亭舍,因此见到一座路边寺庙,就斗胆来求宿了,却没想到是间庵舍,扰了师父们清修,还请恕罪。”   “你不是来……找人的?”   “不是。”   尼姑停在门口,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忽见马儿背上的被袋一阵晃动,却是那三花猫听见外头有人说话,被好奇心催促着,奋力钻出了一颗猫头来。借着越发昏暗的天光,尼姑依然可以看清这是一只猫儿,那双眼睛格外有神,一钻出头来就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   此刻雨势不减,雨点打在她头上,沾湿了头顶的毛发,有时也落在她眼睛处,或是顺着头顶流到眼睛处,她只好不断眨着眼。   但是却不肯再缩回去。   “那是什么?”   “是与我同行的猫儿。”   “你们从哪来的?”   “从逸州来,经栩州,再到这里,本打算去南华县歇歇脚,奈何突遇大雨。”   “你是道士?”   “在下自小在道观清修。”   “你想来躲雨?”   “是为躲雨而来。”   尼姑明显思索了片刻,才让开身子。   “那进来吧……”   “这怎么能行?”   “你不是恶人就好。”   “在下自然不是恶人。”宋游礼貌笑着,“只是在下身为男子,毕竟不方便,还是不打扰了……不过既然遇见了师父,便请问一句,从这里走到城里大概还要多久?城里又是何时关门?”   “没事的,外面雨大,别淋坏了。”尼姑见他温和有礼,自己声音也柔和了许多,“到城里还有十里路,现在怕是已经进不去了。”   “四周可还有别的避雨之处?”   “进来吧,正好还有一间屋子,雨这么大,也没有别人来了。”   “……”   宋游有些奇怪,但也没往别地多想,只稍作沉思,便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那在下便进来上一炷香,若是等下雨小了,马上就走。”   尼姑嗯了一声,没有多说。   宋游便带着马进了门。   尼姑关好院门,这才指着角落的一个棚子:“马可以拴在那里,今晚雨估计不会停,你在这住一晚上,明天一早就走。”   宋游本想再出言拒绝,便听见大雨中隐隐有男子的声音。   院中雨下得好大。   尼姑为了避免淋雨,已提着裤脚快步跑过院子,往棚舍跑去,宋游见状也只得跟上去。   “你的马怎么没有绳子?”   “马儿听话,无需缰绳。”   “那怎么拴?”   “不用拴,它会待在这里,绝不会乱走。”   “真的假的?”   “句句属实,不敢作假。”   “……”   宋游从马儿背上卸下被袋,马儿只乖巧站着,一动不动。尼姑则在旁边看着他们,皱着眉头,仍然担忧马儿晚上会乱跑。   “在下姓宋名游,字梦来,还未请教师父名讳。”   “不要问了。”   “好。”   尼姑带他去了一间小房间。   宋游原本只说在大殿中烧香避雨的,现在也不再坚持了,只恭恭敬敬道谢,便提着被袋进了屋。   这一阵雨实在太大,本身被袋是有一定的防水能力的,也已经被雨水浸了进去,里面的东西湿完了。宋游把它们拿出来,准备稍作处理,明日去了城里再找地方洗一洗晾晒。不过就在整理的时候,便已在雨声中听见了旁边房间传出的靡靡之音。   是了——   很多尼姑庵甚至连男子进去烧香都是不准的,哪有尼姑庵会主动留宿男客?一间小小的庵舍,又怎么会有专门用来拴停驴马的棚舍?   这是尼姑庵,却也不是。 ###第八十二章 李大官人与灵敏大仙   “咚咚……”   门外又传来了敲门声。   宋游开门一看,是方才那位尼姑。   “怎么了师父?”   “你吃晚饭了吗?”   “在下不饿,师父不必费心。”   “锅里还有点稀粥,不嫌弃就给你打一碗来,你凑合凑合。”   “承蒙师父收留避雨,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再劳累师父。”宋游恭恭敬敬说道。   “别嫌差就好。”   尼姑瞄了眼他房间里面,看他取出了淋湿的衣服、毛毡和毛毯铺在地上,也没有再帮他什么的意思,转身便走入了黑暗中。   过了一会儿,她又回来了,一手端了一个大斗碗,一手端了一个小粗碗。   “吃完放着就行。”   “多谢师父。”   宋游依然恭恭敬敬,双手接过。   大斗碗里边装的是稀粥,虽然大碗,但是很清,端起来都要晃荡。小粗碗里边装的是一碟腌菜,让他觉得新奇的是,居然是腌的菜花,就是揪下来的小朵小朵的油菜花,在黑暗中隐约看得见一点金黄。   想来确实是她们今晚的晚饭。   光线越来越暗,宋游摸着黑吃。   第一次吃菜花做的腌菜,没想到格外的酸香爽口,就连清粥也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   宋游专心吃着,两耳不闻窗外事。   三花猫则竖着耳朵,往隔壁看。   宋游也只偶尔掰一下她的头。   这年头道家宫观也好,寺院庵舍也罢,都有不正经的。   至于多不正经算不正经,个人有个人的见解。   有些佛门寺院不专心修习佛法经义,跑去放高利贷,不遵守戒律,去找僧妻,去吃肉喝酒,美其名曰钻篱菜、水梭花、般若汤之类的,有些人就觉得这些寺院或僧人不正经了。有些道家宫观也不修习道教经义,跑去经商练武,与人争斗,有些人就觉得这些宫观或道人不正经了。   可还有更不正经的。   宫观寺庙本是世外清修之地,远离尘世,很多时候就变成了藏污纳垢之所,甚至成了法外之地。   常常有些通缉犯躲藏其中,或者是歹人打着出家人的旗号当掩饰,实则做一些别的事情。总体来说,佛门寺庙比道门宫观情况严重,不过主要原因是佛门寺庙的条例更利于他们行事,本质上这些人既不是僧人也不是道人。   比如有些尼姑庵,其实是为男子服务的。   只是这些与宋游却没有关系。   人家在大雨夜收留了他们,无论是不是尼姑,是不是别的人,仅就这件事而言,便是恩人。   何况人家还给了一顿饭吃。   “吸溜……”   宋游把最后一点酸腌菜花倒进稀粥里,搅拌搅拌一口喝掉,便把碗筷放在窗台上。这时隔壁的声音也停了,雨倒是依旧下得大,盘坐片刻用体温将衣服慢慢的烤干,便和衣躺下。   “隔壁的人不说话了。”   “三花娘娘别听这些。”   “为什么?”   “安心睡吧。”   “雨越落越大了。”   “是啊……”   可惜那满山的姜朴花了。   三月的夜雨,或许确实不该听。   ……   清晨屋外有着清越的鸟叫声。   三花猫不时被叫声吸引,从被窝里钻出来,跑去窗口查看。等鸟叫声一停,就钻回来继续窝着。一早晨不知如此匍匐进出了好多次,反正她踩第一下的时候宋游就醒了,只是不愿起来,又在床上绵了一会儿。   直到外面传来声音,有些杂乱。   “记着记着……”   “已经记了很多次了官人!”   “哎呀这不是城西的债没有收回来嘛,手头不充裕,下次给你一起带过来不也一样?”   “求求你了官人!”   “做什么?还能少你的不成?放开放开!”   “官人我们也不容易……”   “有什么不容易的?躺那又不用动?洒家找钱才是不容易呢,撒手撒手……你这税也不交,还有理了不成?”   “……”   宋游掀开被子,坐起身来。   穿上鞋子,推门就是院子。   外头倒是没有太阳,只是这小屋实在太暗,一时也不由得眯起眼睛,艰难往院中看去。   一个高大的男子,衣服松垮,布料不错。一个比昨晚那位尼姑年轻些的尼姑拉着他的衣服央求,身旁还站着几个尼姑,包括昨晚那位。只是面对着这位痞气十足的男子,她们多数都是满脸无奈。   “哦哟!”   拉扯之间,那男子倒是看见了宋游,不由眼睛一亮,咧嘴一笑,对其他尼姑说:“你们生意倒做得好啊,连道士都来了!”   尼姑们低头不说话。   这时宋游的眼睛已逐渐适应了光线,却也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看着这人。   世间有百态,也有百样人。   这男子还想和他交谈两句,笑嘻嘻说:“先生你倒是会找地方,这儿的尼姑比城内的姑娘们还好些。”   宋游还是没有回答他。   昨晚那位尼姑则将脸看向了别处。   这时男子才觉察到不对,表情渐渐僵硬下来:“我与先生说话,先生怎么不理我?是不是有些无礼?”   “……”   “先生不会说话不成?”   “……”   “你这道士!总看着洒家什么?”   “……”   这名男子的神情一变再变。   宋游倒觉得越发有趣了。   细看一个人的表情神态、举止细节,其实可以看出他的内心、本性。   人的性格是不定的。   性格有内外之分,也有真假之别,有时还因时间、环境而变化。   有人表面强硬,实则内心胆怯。   有人假装凶悍,其实内心懦弱。   有人在与身边人的长久相处中,养成了表现出某种性格的习惯,时间一长,身边人乃至自己都以为自己是这样的人,可其实本性并非如此。一旦脱离了自己熟悉的环境,就会原形毕露。   本性是很难改变的,可大多数人展现出来的都不是本性,反而因种种原因将本性藏得很深。   就如面前这位看似凶恶蛮横的官人——   起初在这里见到宋游,以为这道人和他是同类,心情一好便想开几句玩笑,想来对方多半会附和自己。   后来见这道人一直盯着自己看,哪怕对方一句话也没说,眼神表情里也毫无情绪,可因为心虚,便很快觉得对方不止是在无视自己,更是在轻蔑自己冒犯自己侮辱自己,好像从这道人的眼中听到了骂自己的话一样,还骂得很脏。   这倒省了宋游的功夫。   因为宋游即使真的出言骂他,肯定是没有他自己想象中骂得厉害的。   于是这位官人恼怒的扯着衣服,挣脱年轻尼姑的手,大踏步,气势汹汹,作势要过来为难宋游。不过宋游毕竟不是那些他所熟知的人,不是他十分确认自己可以拿捏的人,因此当他走近来几步,看见宋游依旧站在原地那般看着他,毫无惧意的时候,他便停了下来,并不敢与他交恶,隔着两步远口头威胁两句,便拂袖离开了这里。   尼姑们这次没敢拦他。   宋游淡淡看着。   想来这位官人平时也是跋扈惯了,但其实他的本性并不强硬,这种跋扈既是周边的人长久以来为他养成的习惯,也是他赖以生存的本领。   与小民打交道,这种跋扈能使他更轻松的完成自己的目标,慢慢的也就习惯了,习惯促使跋扈,跋扈加深习惯。   可是并没有改变他的内心。   而他其实是知晓对错的,知道自己的行为是为人所不齿的,因此别人不说话,他也觉得别人在骂他。   本质上心还是亏的。   宋游收回目光,又看见了几位尼姑的无奈,还有昨晚收留自己那位师父撇开目光的侧脸,而这时他的面色已变得恭恭敬敬,行礼道:   “多谢几位师父收留避雨,多谢几位师父的饭菜。”   “雨停了,你走吧。”   “只是不知刚才那位又是何人?”   “你问他做什么?”   “哦,没有冒犯师父们的意思。”宋游连忙低头行礼,“只是在下刚才看那位官人气运不佳,怕是近期有些灾祸,在下虽无化解之法,却也想趁此去找他说说,看能不能寻点钱财。”   “别想了,那是城中有名的李大官人,天不怕地不怕,又供养灵敏大仙,就算有灾祸,也轮不到你,你要真寻上去,怕是要吃些苦头。”   “灵敏大仙又是什么?”   “你是外来的道士,别多问了。”   “那便多谢提醒了。”   “收拾好就走吧。”   “多谢各位师父。”   “不要谢,你不嫌我们这里脏了你的修行就好。”昨晚那位尼姑说道,她看了宋游一眼,“你要真有点本事,又真想谢我们的话,也不要把主意往那李大官人身上打,他不好惹,只消在平时烧香敬神的时候,给我们清清业障,让我们不入地狱就好。”   “师父说笑了。”宋游再度低头,“这世上哪来的地狱?就算有地狱,师父一不偷来二不抢,反而心地善良,假如这样也要入地狱的话,那地狱怕是要比人间还要大些才装得下世间之人。”   这话一出,尼姑不由一愣。   似是心中有所触动,不由转头看向这道人的神情,在他脸上理所当然却又稀奇的见不到丝毫轻视,她张口欲言,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沉默。   世道吃人,世事哪能尽如人意。   尼姑摆了摆手,连连催促:   “我们这也没什么好吃的,就不留你吃早饭了,走吧走吧。”   “留宿一夜已是感激不尽,昨夜饭菜也是可口至极,哪敢再奢求多的。”宋游又行一礼,恭声说,“在下这就去收拾。”   说完转身就回了小屋。   先前他出来的时候,那三花猫便跟着他出来,他站在那里,那三花猫就坐在他脚边,他看李大官人,三花猫便也盯着李大官人看,如今那三花猫又一扭身跟着他回了屋子,看起来真是灵性至极。   一边收拾,一边念道:   “灵敏大仙……”   宋游一时觉得有些新奇。   看来这平州地界不光是多仙神妖鬼的传说,仙神妖鬼与人间的关联也真当要更多一些。只是不知是这些所谓的仙神妖鬼常与凡人打交道,造就了这格外浓郁的仙神氛围,还是这格外浓郁的仙神氛围促使了更多人去与仙神妖鬼接触,也吸引到了更多仙神妖鬼来与凡人邂逅。   “道士,你说什么?”   “没什么。”   宋游继续收拾着东西。   片刻之后。   猫儿站在道人脚边,小脚踩着仍然积水的地面,弄得脏兮兮的。道人则将仍旧湿润的被袋搭在马儿背上,便向各位师父道别,下山而去。   雨后道路泥泞,下山湿滑。   道人一步一个脚印,猫儿一步一朵梅花。   好在这条路不长。   下边大路上已经有早行人了,看见他从这小山坡上下来,又穿着道袍,都不由得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宋游却不管,只下山往前。   走出一段,回头一看,一夜大雨,坡顶的尼姑庵已被洗得干干净净。   门口仿佛还能看见一道身影。   世俗目光有时也是伤人的剑,这些尼姑虽然善良,内心却也卑微而敏感。虽然实实在在的帮助了他,却也很怕他轻视她们。   其实怎么会呢?   菩萨也不曾帮过宋游分毫,而她们却实实在在的收留了他一夜啊。   对了,还有一顿晚饭。   可惜没有吃成早饭。   那菜花做的酸菜当真是好吃。 ###第八十三章 还是银子可爱   道路泥泞,赤足前行。   三花猫也是跟在宋游身边,迈着滴溜溜的小碎步,每一脚戳在泥里,都是一个小洞,洞中梅花似的小脚印。泥巴给她的脚穿了一双鞋子。   “呀!”   三花猫眨了下眼睛,是宋游抬足落步将泥水溅到了她脸上,于是她迈着小碎步斜着跑,离宋游远了一点,继续一同前行。   前边有了人户。   雨后晨雾中也渐渐看到了城池。   宋游却忽的停下了脚步。   三花猫跟着他停下来,仰头看他一眼,又顺着他的目光,疑惑的看向远处人家。   几座草房,前田后土,旁边樱桃树。   几个小孩儿正在偷樱桃。   樱桃素有“百果第一枝”之称,才刚三月,却早已经成熟了,绿叶之间一串一串的红珍珠,挂满了枝头。有两个小孩儿爬到了树上,另外两个小孩儿扯着衣服在树下兜着,还有一个小孩儿负责望风。   道人停下看他们,他们便也看道人。   也就是这一下疏忽了,身后草屋中钻出一道人影,而望风的小孩儿并未察觉。   “哪家娃儿!”   一声大喊,惊得小孩们魂飞魄散。   树下的三个扭头就跑,树上的两个也慌忙从树上跳下来,还好没有鞋穿,不然肯定要把鞋子跑掉。   老人则持着拐杖当棍子在后面追。   宋游微笑着看着这一幕。   突然想起前世的农村,小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到瓜果成熟时,便是孩童们大显身手的时候。在这里并不深究这种行为的对错后果,只是到后来就好像换了一个世界,树上结满的果子再没有孩童来偷了,就连来啄果的鸟儿都少了许多,只剩下老人空坐果树下,感叹时间和年华。   有小孩跑上了大路,从他面前跑过。   老人没有追太远,只停下呵斥。   小孩们缩着头,于心有愧,不敢应答,远远避开老人的目光,也避开这道人的目光,只悄悄瞄几眼道人身边的三花猫。   没想到道人却笑着向他们讨樱桃吃。   有个小孩儿胆大,兜着樱桃走过来,伸出黢黑的脏兮兮的手,先抓了一大把,想了想,手指又一松,漏下去一些,这才放到道人手里。   “多谢几位。”   “这是你喂的猫?”   “是和我一起的猫。”   “它不跑吗?”   “她和我一起。”   “你去哪?”   “南画县。”   “前面就是。”   “谢过。”   “哈哈哈……”   小孩儿们蜂拥着,走上了一条小路,在泥地上脚步异常轻快,边走边蹦。   宋游则低头看向手上樱桃。   刚下过雨,还是湿的。   不管是雨是露,都不必除,不管脏与不脏,都不必洗,只向口中传。   完全熟透的樱桃,连捏在指尖都得小心翼翼,放在掌心里都感觉它们在颤抖,放入嘴中,自也不必用力,轻轻一抿它就破掉了。毫无酸涩,也不是很甜,是充满汁水的樱桃清香,差点感觉不到果肉的存在,清爽极了。   宋游自然没有忘了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要吃吗?”   “猫不吃果子。”   “这叫樱桃。”   “樱桃~”   “要吃吗?”   三花猫又想说猫不吃果子,可突然想起自己是吃过果子的,于是想了想,才问:   “好吃吗?”   “好吃的。”   “和山楂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   “有什么特别的吗?”   “特别的地方就是它是樱桃。”   “是偷来的樱桃。”   “是我讨来的。”   “是他们偷来的。”   “是啊。”   “这样不对!”   “当然,三花娘娘不要做这样的事。”   宋游抿着樱桃,只剩一颗籽了,才吐到路边去,继续对三花猫说道:“不过三花娘娘为猫正直,对错分明,想来也无需在下提醒。”   “对的!”   “那要吃吗?”   “不吃!”   “很好吃的。”   “那尝一颗。”   “好吃吗?”   “没有耗子好吃。”   “那算了。”   “你好像很厉害……”   一人一猫慢慢走向南画县,依旧是踩着泥泞而来,只是一人一猫都不在意。   心静则不烦,心净则不脏。   ……   南画县城建在一片平地上,街道铺着石板,除了刚进城的一小段路有些泥土,其余地方都很好走,加上本身不大,绕一圈也费不了多久。   宋游问了两家客栈,找了一家比较满意的,先定了五天的房。   店家找来了水,给他们冲脚。   宋游先自己冲洗,并对旁边的店家问道:“在下初来南画,人生地不熟,不知这边可有什么好吃、有趣的东西?或者需要注意的忌讳?”   “先生从哪里来?”   “栩州来。”   “咱们这和栩州挨着,其实差得不多,要说特别的,咱们这的汤饼挺不错,不过小店就有,也做得很好。此外我们南画盛产布匹,咱们南画的布在整个平州甚至大晏都是顶好的,先生要是愿意可以买些。”店家思索着,“要说有趣的东西,倒一时想不起来。”   “那可有什么忌讳?我怕初来乍到,冒犯到什么。”   “嘿哪有什么多的忌讳!天下的人都是人,差得不多,不管在哪,多多小心,财不外露,夜不出门,遇到浑人绕着走,也就行了。”   “店家所言甚是有理。”   “可要来碗汤饼?”   “多少钱?”   “十二文,骨头熬的汤。”   “来一碗。”   “好嘞!”   宋游洗干净自己的脚,刚将手伸向三花猫,三花猫就自己乖乖的把脚抬了起来,伸到他手里。   “呵……”   宋游摇摇头,细心为它洗着,肉垫缝里也不错过:“早叫三花娘娘在马背上,也不用踩得腿上全是泥,你看,身上都有。”   “只是泥巴而已。”   三花猫一边说着,一边任由他洗。   虽然毫不抗拒,但她却必须目不转睛的盯着,哪怕洗后脚的时候,她也要把头扭过去亲眼盯着,不看着不行。   “先生,给您擦擦。”   店家还为他们拿来了擦脚布。   “多谢。”   擦干净之后,穿上鞋袜,把东西放回楼上房间,下来后便出门割了三两生肉来喂猫,刚一回来,店家便把汤饼端上来了。   汤饼就是面条,多种多样,宽细厚薄,大多都叫汤饼。   这里的汤饼是薄且宽的扯面,像是铺盖面或裤带面,没有多少别的调料,就是一碗高汤,汤饼铺在里头,撒点葱花在上边。   “先生慢用。”   “请问一下。”   “啊?”   “昨天赶路,遇到了雨,行李都被淋湿了,不知店家这里是否方便洗晒衣服?”   “先生是想自己洗还是叫浣衣娘帮忙洗?”   “自己洗。”   “到后院就可以洗,晾晒也在那里,牵着很多根麻绳,先生只要见到得闲的,尽管搭上去就是。只是先生多多注意,虽不易被偷,不过要是丢了小店可也是无力赔偿的。”店家笑呵呵的,“只是小老儿一直坐在这里,进出来往的人也都看得见,会帮你注意着的。”   “多谢。”   宋游已拿起筷子,吃汤饼了。   高汤加薄面块,滋味反正都那样,没有多少说头。这面扯得很有韧劲,又薄又宽,口感极佳,当得起特色二字。   见店家就坐在店门口,离这儿也不远,宋游随口问道:   “店家可知城中有位李大官人?”   “哪位李大官人?”   “很威风的那位。”   “小老儿哪里知道……”   店家明显把声音放低了一些。   倒不见得是那人有多可怕,更可能是店家为人处世的习惯,就是说普通的邻居,只要不是好话,也会下意识放低音量。   宋游一边吃一边说:“昨天赶路遇到那位李大官人,见我独身一人,从我这儿拿了些钱财,说是赌钱应急,叫我今日来城中找他拿。我知道这笔钱恐怕不是从我这里借走的,只是确实快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所以想问问能不能找那位李大官人讨回这笔钱,会不会吃苦头。”   “那先生你可别想了。”店家说道,“若有别的人证,报官还有可能。”   “那位李大官人很凶恶?”   “……”   店家端着板凳坐进来了一些,小声说道:“先生说的该是长得高高大大、眼角有颗肉痣的那位?”   “正是。”   “那位可不好惹。”   “怎么说?”   “不好说不好说……”   “那位李大官人已经得了我的财,总不可能再害我的命吧?”   “那倒不至于!轻易害人性命,那还有王法吗?”店家说道,“不过那是恶霸,有钱有势,人高马大,狐朋狗友也多的是,又有别的本事,你要是把他惹恼了也少不得吃些苦头,挨顿打算轻的了。”   “仔细讲讲。”   “哪有什么讲的……”   “我这儿有三钱银子。”   “……”   店家端着板凳坐到了宋游面前:   “那李大官人家住城西,原是破落户出身,后来巴结官府,起了点势,现在是城里有名的恶霸,最擅欺软怕硬,很多人不是怕他就是烦他。你要是有权有势,或有别的什么本事,他还真不见得敢把你怎么样。可是先生初来乍到,若是有别的什么本事当小老儿没说,若是没有,丢的这笔钱不多就当做是被偷走了吧,否则的话,李大官人和他手底下那些泼户确实不敢把你打死,可为难起你来,怕也受罪不轻。”   “害过人命吗?”   “我倒没听说过,不过欺行霸市这种事情做久了,比害了人命又好得到哪去?”   “我听说有个什么灵敏大仙。”   “他们都这样说。”   “那就是传闻。”   “是,是传闻。”   “在下最爱听传闻。”   “我们南画也好,或者旁边的县都这样,总有人悄悄供些偏门神仙,说是比庙里那些还灵。”店家本身声音就小了,突然又小了些,“咱们城中这些恶霸泼户基本都供着一位叫灵敏大仙的,也不知他们供在哪里,总之有这大仙在,很多贵人都不想轻易得罪他们。”   “细说。”   “我就知道这些了。”   “笃笃……”   银子在桌上敲出响声。   店家立马露出难受的表情:“先生不是去讨钱的吧?”   “我欲请他向善。”   “那恐怕不好劝。”   “并不是劝。”   “那是……”   “笃笃……”   店家又露出了难受的表情,斜着眼睛瞄着这一小块银子。   讲人闲话真的不好。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第八十四章 夜晚捕鼠   下午时候。   宋游在客栈后院清洗衣服,木盆中有少许泡沫被搓出来。   三花猫端端正正坐在他前边盯着他。   扭头看了眼身后,没有人,她才小声说道:“这几天不用给我买肉吃了,这里有耗子,我晚上捉耗子来吃。”   宋游没有抬头,只边洗边问:“耗子好吃还是鱼好吃?”   “鱼在水里,我捉不到。”   “那耗子和买的肉呢?”   “买的肉要花钱。”   “哪个好吃呢?”   “不知道。”   三花猫抬起爪子舔一舔:“但是不吃别的肉没有关系,不吃耗子就会想吃。买的肉要花钱,咱们少花点钱。”   “……”   宋游觉得有趣。   在她说来,这耗子就好像主食一样,虽然没有别的好,却不能不吃。   这时三花猫紧盯着他,见他已经洗完了他的长袍,转而洗起了自己的小衣服,她眨巴着眼睛盯着,小声说:“要是燕子在就好了,燕子肯定还没落雨就能找到可以躲雨的地方,我们就不会淋雨了。”   “没有关系。”   “要洗衣服。”   “本来就该洗了。”   “……”   三花猫便不说话,只是换了个姿势趴下来,打一个呵欠,继续盯着他看。   “你像极了一个监工。”   “我不知道什么是监工。”   “那你不聪明。”   “?”   “我下午出去一趟,你看起来很困,要不要在房间里睡一觉?晚上好捉耗子。”   “你去哪里?”   “去茶楼逛逛,再买点东西。”   “三花娘娘跟你一起去。”   “也好。”   宋游也不说话了,专心洗衣服。   不知不觉天已经很暖和了,下午阳光最好的时候,街上都能见到穿半臂的人,因此宋游准备出去买点油纸,等秋冬的厚衣服洗净晒干后,就把它们包起来放在被袋最底下。还该去别的地方再问问李大官人,多问一点。   再买一条小鱼。   不管手头钱多与钱少,只要有买鱼买肉的地方,也不会少了三花娘娘吃鱼吃肉的钱。   春水已经不冰了。   麻绳也渐渐晾满衣服。   ……   当日傍晚,城西。   李大官人刚吃了晚饭,神情格外的惬意满足,从家里出来,准备去找点乐子,然而刚走出一步,就一眼看见了一位熟人。   倒也不是很熟,只见过一面。   今早才刚见过。   只见那道人依然穿着那一身道袍,身边依然跟着那只三花猫,就站在自家门口对面,盯着自己看,脸上看不见什么表情。   “?”   李大官人突然感觉有些不妙。   若是寻常道人僧人或老乞丐什么的这样盯着自己,他只会觉得对方是想从自己这里弄点钱,一张口肯定就是一句我观你什么什么的。然而他与这道人今早才闹过些不愉快,如今这道人又特地来找自己,很难觉得是什么好事。   不对!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难不成是偶遇?   可见他这表情,分明就是一副特地在这里等自己的样子。   李大官人拿捏不准,心中有些忐忑,又有些恼怒,只在面上装出一副凶悍的样子,大踏步走了过来。   “你怎在这?”   “在下特地在此等候官人。”   “等我做什么?”李大官人瞪着他,“今早洒家大开善心,放过了你,你还敢找上门来,真当不怕打不成?还是你觉得洒家看来好骗?”   “官人误会。”   宋游笑着对他拱手道:“只是在下今早见官人身有妖气,又气运不佳,恐怕是与妖物邪神相处久了,又行了太多亏心事,如此长久下去,官人恐怕就彻底没有回头之路了,所以特来解救官人。”   “你胡说什么?什么妖物?”   “官人心知肚明。”   李大官人上上下下打量宋游一眼:“嘿!你个逛窑子的道士!装什么高人?骗钱骗到洒家头上来了?可有去打听打听洒家是什么人物?道听途说几句传闻就觉得可以用来哄骗你家官人了,再不走,你可要讨顿好打!”   “官人嘴上积德。”   “你积点德吧!一个道人跑去玩尼姑,跟我在这装什么世外高人?”   “这个世上会说话的人很多,但懂得在恰当时候闭嘴的人却很少,这实在是种修养。”宋游对他说,“如果官人闭不上嘴,在下乐意效劳。”   “我唔唔……”   李大官人顿时睁大了眼睛,支支吾吾,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不是说不出话——   而是连嘴都张不开了!   两张嘴合得紧紧地,就好像不再是自己的了一样,无论怎么想张开嘴,它就是一点不动,使不上劲,不听自己的。   “唔唔……”   李大官人支吾不停。   三花猫歪头盯着他。   李大官人表情越发惊恐。   然而他在这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听那道人对他说:   “官人安心些。   “若是想害官人性命,在下轻松就能做到,可比起取官人的性命,在下却更希望官人能改过自新、从此向善。   “在下住在静福客栈二楼左边,地二号房,官人这法术每日凌晨与正午时分会解开一刻,一刻之后就会恢复,足下想清楚后,可来找我。来找的时候须带一碗淡酒,三钱银子。”   说完这道人便走了。   那三花猫也跟着走了。   “唔唔唔……”   李大官人眼睛睁得溜圆,可他无论怎么支吾,那道人都不回头,倒是那猫频频回头看了他几眼,满脸好奇,路边路人也惊奇的看他。   这可不是不能说话那么简单,嘴巴张不开,吃饭喝水都没办法。   李大官人眼珠子转动着。   转身折回家中,悄悄看那道人走远,又等了一会儿,便匆忙地往城外走。   不过他也机灵,绕了不少圈子,时常停下来看后边有没有跟着,确定没有,才走到城外东边的一户隐蔽所在。   这便是供奉灵敏大仙的地方了。   一直在这里待到午夜。   嘴巴果然恢复,恢复得毫无异样。   李大官人立马点香跪了下来,对着灵敏大仙的神像拜了又拜,一五一十的将自己今天的遭遇、那道人污蔑灵敏大仙是妖物的事情说了一遍,请求灵敏大仙替他解开那妖道的法术。   这些泼皮无赖确实很浑,不过对灵敏大仙却是真的敬奉,既相信灵敏大仙的法力,也一直诚心诚意的上香朝拜。   灵敏大仙多数时候也很灵验。   李大官人觉得以大仙的法力,解开自己身上这法术应当是轻轻松松。   也就一名小道士罢了。   不过讲完等了一会儿,便只见面前的香烟袅袅,如往常一样,都往灵敏大仙的神像处飞去,却不见灵敏大仙的回应。   李大官人也不敢吱声,只安静等着。   直到三炷香烧完。   面前的神像忽然好像活了过来,变得更生动了,目光灼灼看他,竟凭空传来声音:   “他住哪里?”   那声音缥缈,自有威严。   李大官人连忙把头低下:“说是静福客栈二楼左边客房,地二号房……”   “长什么样?”   “年轻清秀,和我一般高,长得瘦,看起来二十多岁。”李大官人把头深深低着,不敢抬头,“大仙是要……”   “区区一名小道,学了点招摇撞骗的小手段,便不知天高地厚,竟敢侮辱本仙,自要去会一会他。”   “我的嘴……”   “小事一桩,不必着急。”   “好。”   那神像又恢复了原样。   李大官人在原地等着,本以为灵敏大仙说的“小事一桩,不必着急”说的是很快就能给他解开,但他等啊等,等到再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嘴巴已经又张不开了。   “?”   李大官人又愣了下,完全没想过灵敏大仙竟然没有给自己解开。   难道是灵敏大仙忘记了?   还是不满自己表现,特意降罪?   不管怎样,要是早知道,多少也该喝杯水的。   现在只感觉渴死了。   ……   四更时分,窗外一片漆黑。   若是逸都这样的大城,这时候也许还有醉汉在街边行走嚷嚷,也许门外店铺的灯箱还没有燃尽烛火,可在这座小城,却是一片安静与漆黑。   但也只是对于人来说。   对于猫来说,这样的夜仍然可以视物,并且夜里仍然有许多动静。   尤其是三花娘娘。   旁边客房住客的呼吸声,呼噜声,夜风吹过檐角的声音,晾晒的衣服抖动的声音,还有楼下墙脚鼠洞里传来的细微声音。   “唔?”   忽然有些不对。   三花猫在床上跑了两步,轻巧一跃,毫无声息便跃上了窗台,随即趴在窗户处,看向底下。   只见一道矮小人影沿街走来。   那人影长得不到半人高,穿着一身人的衣服,胖乎乎的,走路喜欢贴着墙脚,一摇一摇,走出一截,还停下来左右看看。   “?”   山上卖香的老板?   不是!   但和那老板一样!   三花猫并不作声,又往窗外多探了一点头,悄悄盯着。   只见那道矮小身影走到客栈门口,便停了下来,随即仰头朝楼上看。当然了,三花娘娘曾靠捕鼠为神,是不可能被一只老鼠发现行踪的。   下方有细微的动静传来。   那小人儿在往楼上来。   三花猫几乎是本能性的,瞬间躲在了房间角落,缩着身子隐藏起来,只一双眼睛盯着窗户。 ###第八十五章 灵敏大仙并不灵敏   淫祠邪祀不比天宫正神,对于信徒的请求,只要是自己的职责范围,只要合理,是不可以轻易拒绝的。   解开那法术?   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法术,从来都没有见过,怎么解?   只好来找这道士了。   一来施术者肯定有解法,二来这一类的法术大多数都有一个共通的解法,就是施术之人死了,自然就解开了。   那道士也实在无礼,自己明明没有招惹他,竟然试图坏自己香火,实在可恨。   这会儿正是人睡得最熟的时候。   正好来寻!   一来教训一下他,出一口气,让这年轻的道士知晓一下轻重。二来也让他把法术解了,要是实在不肯,便只好沾些杀孽了。   当然这一切要先看他的道行。   若是道行很高,扭身就走。   爬墙对于老鼠来说小事一桩,变回原形之后,也不引人注意。哪怕不小心被发现了,隐藏自身也是他保命吃饭的本事,就是天宫正神,也难以分辨出他与普通老鼠的区别,否则这些年来,早就被捉了去了。   哪户人家晚上没有耗子?   大灰耗子很快爬上了二楼,沿着窗台行走,正巧没有关窗,他探头探脑的看了一圈,便跳进了屋子。   那道人睡得正香。   “呵……”   大灰耗子往前爬出两步,忽然顿了下,发现有点不对。   不好!有根猫毛!   灵敏大仙下意识抖了两下。   这纯属本能的反应了,其实他现在修为有成,又吃了不少人间香火,寻常猫儿根本奈何不了他。只是平常遇到猫儿也是要绕着走的,这冷不丁的半夜做贼看见一根猫毛,也难免被吓一跳。   左看,右看。   还好,这猫儿好像不在房间里。   可能是出去顽了。   也可能去捉别的耗子了。   当耗子真可怜……   大灰耗子暗自摇头,再度收起自己耗子的气息,也决定再更多一些小心。否则猫儿警觉又好奇,要是夜晚听到一点动静,定要跑来看,届时就算它奈何不了自己,也可能将那小道士吵醒。   前看,后看。   “!!”   身后不足半尺远,赫然便是一颗猫头!   大灰耗子浑身一颤,差点跳起来。   昏暗之中只见一只三花猫,身形矫健优美,一双眼睛明晃晃的,像两个铃铛,散发着幽冷的光,在耗子的眼睛看来,真是可怕极了。   “嘶……”   大灰耗子深吸一口气,强行冷静下来,准备吹一口黄烟,请这猫儿离开。   “你谁呀?”   轻轻细细的声音,压得很低。   像是怕吵醒了谁。   “!!”   不好!是只猫妖!   本身看见猫就够吓鼠的了,靠着修为道行才能勉强镇定,现在听见这猫开口说话,竟是一只猫妖,大灰耗子哪里还能克制得住自己?此时心里根本什么都顾不得想了,本就不多的智慧完全不知被抛到了哪里去,只扭身就跑。   四只爪子在地上打滑。   一只爪子摁住了自己尾巴。   努力挣脱!   一只爪子抓住了自己的腰。   努力挣脱!   刚跑出两步,又一个邦邦拳打过来,当时真是飞一样的感觉,在空中翻了好几圈。   “!”   大灰耗子终于停下来,扭头看着这三花猫,慢慢后退,退到墙角边缘,求生的欲望既使他多了点冷静,又使他多了点凶悍。   “忒!”   张嘴一吐,一口黑水吐出。   瞄准的正是那猫的头。   然而猫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一偏头,那黑水就从她的脑袋旁边擦了过去。   “忒!”   “忒!”   “忒!”   连续三口,没有一口打中。   那猫儿不声不响,避得无比轻松,甚至她还有闲心思回头去看那些黑水都落到了哪里。   好机会——   “呼……”   一口灰烟吐出。   眼见得灰烟往前迅速蔓延,就要挨到那三花猫的头了,可随后便是灰烟往前一寸,那猫就将头往后缩一点,是一点都不多一点都不少。等到头已经往后缩得不能再缩、身体也往后仰得不能再仰了,她才不慌不忙的往旁边一蹦。   轻轻松松就让开了这灰烟。   而这一切只在刹那之间。   “这……”   真是一点不意外呢。   大灰耗子倒还有别的本事,如遇到其他人,他眼睛一盯,那人就动不了了,可他盯了那猫儿好几眼,那猫儿还对他歪头。   大灰耗子十分难受,只想感叹上天不公。   这耗子怎么与猫斗嘛!   而那猫儿却依旧不慌不忙,原地坐了下来,以一种新奇的目光盯着他看,甚至她还故意把头转开,或是低头舔爪子,一边舔一边悄悄瞄他。   欺鼠太甚!   大灰耗子深吸了一口气,肚子都涨大了起来,忽然吐出一大口灰烟。   这灰烟好大一片,已是避无可避。   “呼……”   一口火喷出来,照得屋里一亮。   “好机会!”   大灰耗子毫不犹豫便往后跑,一下子就上了窗台,往下边跳去。   不知何时,道人已经醒了。   三花猫回头看了一眼他,立马上前几步,跟着跃上窗台,往下一跳,动作优美。   只一会儿的功夫,她便又回来了,嘴里叼着一只大灰耗子,那耗子不住的挣扎,发出吱吱唧唧的声音。   房间中油灯亮起,火光在墙上投出影子。   三花猫把耗子放在了床前地上,又抬头一眨不眨的盯着道人看。   “多谢三花娘娘。”   “不客气。”   三花猫这才退去,坐到一旁看热闹了。   “吱吱……”   大灰耗子在地上打了几下滚,这才稳住身子,趴在地上,左看右看,见猫儿坐在一旁,顺着她的目光一抬头,便看见了床上盘坐的道人。   只见这道人面容清秀,长得年轻,身上的道袍随意披着,头发也散乱着,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面上却不见意外之色。   大灰耗子眼珠子转了几下,抬头盯着这道人。   却只见道人与他对视,眼神淡然,语气轻飘飘的:“足下都已经这样了,还要对我无礼吗?”   “!”   大灰耗子一惊,连忙收回目光。   随即竟人立而起,对道人行礼:“小神眼拙,不识上仙大驾,有所冒犯,还请大仙见谅。”   “敢问足下是哪朝的神?”   “小……小妖……”   “无妨,野神也算神。”   “小妖不敢。”   “我本欲明日再去东城外寻访足下,却没想到足下今夜就来寻我了。看来胆小如鼠的说法在足下这里并不适宜。”宋游摇了摇头说,“还没有向足下通报名号,实在失礼。我姓宋名游,字梦来,乃逸州灵泉县一山人,游历至此,偶然结识了足下的信徒,也听说了足下之名。”   “!”   大灰耗子又是一惊,胆寒不已。   脑中迅速思考,连忙拱手:   “尊驾乃高人也,想来尊驾行走天下,必是为了扬善除恶、诛邪除魔,只是在下虽为野神,却没有做过大的坏事,还请尊驾网开一面,在下今后定然改过自新,为善一方。”   稍作停顿:   “况且平州风气如此,六郡四十八县,如在下这样的小妖小怪数之不尽,尊驾就算有心想清,也清不过来。在下也只是随了大流而已,还请尊驾高抬贵手,网开一面。”   “足下却是误会了。”   “嗯?”   “在下只是下山行走,万事随心,并不专为惩恶扬善、诛邪除魔,平日行事只消对得起自己内心即可,惩恶扬善、诛邪除魔皆随心而为。”宋游淡淡的看着他,“在下并非道人,不敬天宫,也不以清理淫祠邪祀为己任。好比足下口中的猫仙,本名三花娘娘,也曾是一位猫儿神。”   “尊驾不为惩恶扬善、诛邪除魔、清理淫祠邪祀而来?”大灰耗子眼中的光稍微亮了些。   “并不专为,不是不为。”   “尊驾……”   大灰耗子连连磕头。   “当不起。”   “尊驾既不以清理淫祠邪祀为己任,也不专为扬善除恶、诛邪除魔而来,便请高抬贵手,饶了我吧。”   “是足下自己不饶自己。”宋游说道,“淫祠邪祀虽然不好,但足下若与三花娘娘一样,多行善事,在下定当没有看见。然而足下所庇佑的,恰是这城中最招人嫌的一群恶人,助人为恶,邪神也。在下刚巧结识了足下一位信徒,算是有缘,即使足下今夜不来,明日在下也会去寻足下。”   “小妖定改过自新!”   “其实在下刚得了一件引人向善的物件,足下若不来寻我,还可能用到足下身上,可足下来寻我时分明带有歹意,那便不可能了。”宋游对他说,“精怪修行不易,只与足下说通,足下知晓便是。”   “尊驾……尊驾意欲如何?”   “淫祠邪祀,归天宫管。足下善恶如何,自有天宫来查,结果如何,也由天宫定夺。我就不与足下多添瓜葛了。”宋游顿了下,“只是在下不敬神便也没有随时请神的本事,只得委屈足下在此多呆一夜,明日再请足下去就近的庙子。”   “……”   大灰耗子一下跌倒在地。   ……   次日清早,是个晴天。   店家打了个呵欠,捶了捶自己的腰,在门口坐下来,呼吸清早的空气。   身后传来脚步声。   回头一看,是那位年轻先生。   “真早啊先生。”店家笑着打了声招呼,“要吃点什么?小店早晨有馒头、蒸饼、汤饼和豆浆,便宜好吃。”   “谢过店家,早晨出去逛逛,中午再回来吃。”宋游笑着说,“顺便请问店家,这城里最近的庙子在哪,又有哪家布庄手艺好些?”   “出门左转,就有个庙,供得有大帝,还有别的神,那里边的香也便宜。”店家想了想,“至于布嘛,都差不多,价钱也差不多,先生去城东边的画布巷选就是,选出来喜欢,旁边街上就有不少裁缝,蒋家三娘手艺最好。”   “多谢。”   “谢什么……”店家顿了下,“对了,先生昨夜可有听见什么动静?”   “有耗子吧?”   “是吗?”   “在下便只听到耗子的动静。”   “那奇了怪了……”   店家挠了挠痒,感觉奇怪。   年纪大了睡眠浅,昨晚快天明的时候好像隐隐听见有人在对话,什么仙啊神啊的,细听又听不太清,睁开眼睛时,却又没了,实在缥缈。   现在想来,也许是做梦。   有时梦与现实就是分不清楚。   “先生慢走啊!”   “好。”   “中午等着先生……”   “好。”   那道人便走远了。   那只猫儿仍旧跟在身后。   店家继续反手捶腰,却眯起眼睛,总觉得昨夜听见的声音十分熟悉。其中有一道好像与那位先生的声音有些像。   有一位客人走出来。   “早啊客官。”   “店家早啊……”   “吃点什么?”   “来碗汤饼。”   “好嘞!”   “店家昨夜可有听见什么声音?”   “……” ###第八十六章 不亏心   几天过去。   店家每日都在大堂中,招呼客人,留意进出。   那日半夜听见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巧合,总之几日以来,他都对那位说要请李大官人向善的小先生多了几分留意。   只是这几日以来却甚为平常。   那位先生有时会出门,有时下午出门,有时上午出门,还有时晚上也出去逛逛。昨天说是倦了,在客栈里待了一整天。   有时会在客栈点菜,有时会出去吃。在客栈点菜时从不吝啬钱财,店家几乎每天都在为他出去买肉,说是之前从栩州走老路过来的,几百里的山路基本没吃过好东西,到了城里不能亏待了自己。   先生对猫倒好,每天都要为它买鱼。   后院的衣服已经晒干了,那先生昨日便收了,那日说丢了不赔只是怕真的丢了或假的丢了找他赔,其实平常哪里会丢。   今早那先生又出了门,出去取了之前做的新衣服,还给他说蒋家三娘手艺果然好,看来是很满意。   这先生倒是走哪都把那只猫带着。   那猫也神奇,竟然能老实跟着。   说来便又想起了那匹马……   这先生该是有些本事的。   只是他说要请李大官人向善,店家却是不信的。人心复杂,要能那么容易劝得向了善,诸天神佛多大的本事,天底下哪还有恶人来。   这几天这位先生每逢进进出出,皆会与他闲聊两句,有时在大堂吃饭,他就坐在旁边,与这先生东聊西聊,好像无论讲什么这先生都爱听。偶尔他会问起那位李大官人,那先生便说过几天李大官人自会来找。   这都第五天了,哪有人来?   店家想看热闹,又并不抱希望。   “客官慢走……”   又送走了一桌客人,店家耐心的收拾起碗筷,仔细擦净桌子。   门口光线忽然一暗。   抬头一看,只见一道高大的身影冲了进来,衣袍带风。   “店家!”   “啊?”   店家却是一愣。   正是那臭名昭著的李大官人。   “客官……”   “要一碗酒!”   “客官这是……”   “端来便是!”   “好……”   店家几代人都住在城中,虽然不是任人拿捏那一类的,却也不敢轻易惹这浑人,只连忙去打酒。   一边打酒,那李大官人一边在身后问:   “你这可是住了一位道家先生?”   “正是!”   “在哪里?”   “客官寻他这是……”   “自然有事。”   “客官,酒打好了。”店家把酒递给他,却是想了想,才说,“楼上,地二号房,上楼梯左拐就是。”   “……”   李大官人接过酒,连忙往楼梯上走。   店家心想居然真的来了,正待要跟上去看热闹时,便见这浑人在楼梯间停下来,对自己怒道:“不许上来,不许偷听,否则洒家饶不了你!”   “是是是……”   店家只得停下脚步。   上楼左拐,便是地二号房。   李大官人站在门口,眼光明灭不定,犹豫许久,这才做下决定,一手端酒,另一手抬起欲敲门。   手还没落下,便听吱呀一声。   房门突然打开了。   李大官人一眼看去,不见里头有人,可目光一低,才发现面前居然站了个小女童。   小女童也就几岁的样子,长得颇为漂亮,脸蛋白白嫩嫩干干净净,一点灰尘都见不到,身上穿的抹胸、短衫和裙子各有一种颜色,正高高仰头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脸上看不到一点表情,好像很严肃的样子。   “这……”   李大官人愣了一下。   随即听里头传来声音:   “请进。”   这倒是那位道人的声音了。   女童闻言也转身走了。   李大官人又迟疑了下,这才跟着进去,想了想,又关好了房门。   房间里头很简单,一扇窗户,一张床,还有一张没有上漆的木桌子,可以吃饭也可以写字,看起来旧得很,配了两条板凳。   道人便坐在木桌子旁,板凳上。   那女童也过去坐在他身边。   李大官人端着酒过去。   刚一把酒放在桌上,立马便挤出笑容,如之前在家中演练过很多遍的那样,连连躬身,点头哈腰:“仙师,尊师,小人知错,知错了,还请仙师高抬贵手,解了小人身上的仙法。”   说完立马举起手来发誓:“小人发誓!小人对周雷公发誓!此后必定改过自新,多行善事,如若不然,便天打雷劈!”   却只见那道人抬头看他。   女童也仰头看着他。   只是一个平静,一个好奇。   李大官人愣了一下,平日里面对那些城中贵人的脸皮好似一下没了作用,在家中的演练似乎也忘了干净,在这般平静的注视下,他除了不知所措便只觉得羞愧与忐忑,渐渐放下了指誓的手,不敢与这道人对视。   心怦怦跳,腿也开始抖了。   “坐吧。”   “……”   李大官人扶着桌子坐下来。   只听那道人说道:“我本以为你前两日就要过来寻我的。”   李大官人不敢回答。   其实遇见这道人的第二天,他就发现自己等人供奉的灵敏大仙神像碎掉了,神龛还有被雷劈的痕迹,当时便已知道不对,不过他又怎么知道自己来找这道人会有什么下场,一时心中纠结,纠结到了现在。   就如此时,哪怕已经在家中演练不知多少次,仍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仍然不知该如何讲话才能不惹这道人动怒。   却只听前边传来声音:   “三钱银子呢?”   “带了带了……”   李大官人慌不迭地从怀里摸出一小块银子,放在桌子上,又慌不迭地说道:“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刚好三钱。”   悄悄瞄着桌子。   却只见那道人伸手接过,很随意的就揣进了自己怀里,还对他说了声:   “多谢。”   李大官人愣了下。   他只以为道人要这三钱银子一碗酒是有什么妙用,却不知为何揣进了怀里?   难道就是单纯想要钱?   要真如此,自己不是该多拿一些?别说三钱,就是三两三十两也行啊!   这时前方又传来声音:   “在下听说官人原本也是城中穷苦人家,只是不知如何变成如今这样子的?”   “小人也是……”   李大官人刚想说被逼无奈,再说一通为自己开脱的假话,可不经意间一抬眼,与那双平静的眼睛一对视,心里便不由得抖了一下,只觉得那双眼睛平静得好像自己说什么他也都不会生气、不会在意,也不会意外,可正是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表情,却偏偏让他把原先想说的话吞了下去。   “只是无聊,想听听官人经历,官人既然都到这里了,不妨说点实话。”   是了——   这就是他感觉到的意思。   都到这里了,说谎推脱还有什么必要?面对这等高人,说真话假话又有什么区别?   可那些事又怎是说得出口的?   李大官人目光表情变换不定,最后也只抖着声音说:“小人从前过惯了苦日子,偶然运气好,找到了一条能过上好日子的路子……后来小人便习惯了在贵人们面前低头讨好,在穷人们面前凶狠毒辣,越是这样,小人就越过得好,若不这样,小人怕就回去了。”   “只是这样?”   “是……”   李大官人硬着头皮说:“还请仙师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宋游不由笑了笑。   恐怕不止这样。   不过他心里知晓,便也不问了。   其实也不在意——   宋游并没有将这李大官人的前半生说解通、再循循善诱引他向善的意思,那是佛祖赖以成佛的本事。   只见他伸手一翻,取出一物,放在桌上。   这物件核桃大小,通体乳白,形状好似一颗人心,细节清晰可见,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李大官人定睛一看,被吓了一跳。   “敢问先生……这是何物?”   “不亏心。”   “何……何为不亏心?”   “此物天生地养,本与人间善恶心思有关,以酒服之,可使人不做亏心事。”   这物件其实是一种天地孕育的精灵邪祟的精华,有一本书上记载了它,不仅记载了食用、药用方法及其功效,还记载了它的口味。宋游在离开大山集镇的时候便碰见了这种邪物,只是他并没有在那里取任何东西,而是一把火把它们都烧了干净。这一颗不亏心是之前在集镇上花钱买的。   李大官人却瑟瑟发抖:   “吃了会如何?”   “吃了便不得再做亏心事,若是做了,便会内心绞痛,越来越痛,直至痛死。”   “若……若我原先做过亏心事呢?”   “你要自行去解,方才不痛。”   “那怎么解得了?”   “亏心事一来可解,可去弥补,若是实在解不了、补不回来,便多去做善事,有善事抵挡,也可使心好受一些。”宋游对他说道,“若官人平生所做亏心事已经多到了无论如何也消解、抵挡不了的地步,那活活痛死也不足惜了。”   “如……如何解呢?”   “好比官人欠了别人的债,便去还了。知晓曾经为难过别人,对不住过别人,便去诚心请罪,好好照顾,弥补亏欠。若实在无法挽回,便去多行善事来抵挡内心亏欠,渐渐也可于心不亏。”   “我……”   “我知官人是个心中有秤的人,如此才能得到这个机会。”宋游淡淡看着他,“官人前半生作恶不少,这一点想必自己心知肚明,而且官人还敬了那邪物为神,如此下去,实在难以善终。我愿官人从此以后不再为恶,多行善事,弥补前生恶行,这才愿意将这颗不亏心用到官人身上。若是官人不愿如此,便就此离去吧,那法术仍旧午时午夜解开一刻,也不至于让官人饿死渴死。”   “我……”   “别无他法,不容商量。”   “……”   李大官人颤抖着伸出了手。 ###第八十七章 前去云顶山   “啊!!”   李大官人面色扭曲,跌跌撞撞冲出房去。   那“不亏心”进了嘴后,沾酒即化,味道又酸又辛又苦又辣,从嘴里直冲天灵盖,又沉入五脏六腑,好似全身都在刺痛。   最后所有的酸甜苦辣全部汇集在了一处,带来的便是心脏有如刀绞一样的痛。   痛到喘不过气!   痛到走不稳路!   痛到生不如死!   那些被自己欺凌的穷苦人家便是这样吗?   李大官人扶着栏杆下楼,整个楼梯全是叮叮咚咚的声音,好似不是在往楼下走,而是什么坚硬又有棱角的东西在往楼下滚。   心中浮现出的,却是方才自己服下这颗不亏心前,与那道人的对话——   “服下这颗不亏心后,你便只可为善,不可为恶。若你觉得为善艰苦,便是为你前半生所还的债,所受的罚,若你渐渐发现为善比为恶更有趣……”   “那便怎样?”   “那便恭喜你,有了两颗不亏心。”   “……”   “客官!客官你怎么了?”   耳边响起了另外的声音,艰难睁眼抬头一看,是这客栈的店家。   奇怪的是,心中被满满的酸甜苦辣和痛所充斥着,这双眼睛反而更清明了,他从这店家脸上看到了慌张,慌张之余,还有些新奇,新奇之余还有点儿幸灾乐祸,怕自己在这里出事,却不是怕自己出事。   “别管……”   李大官人挤出两句,便跌跌撞撞出了门。   才过几息时间,店家刚到门口想去看他往哪走了、去做什么了的时候,便见他又跌跌撞撞走了回来,把店家吓了一大跳。   “客官……怎……”   “酒、酒钱……”   “哦……”   店家松了口气,随即乐道:“一碗酒值什么钱,便当小老儿赠与客官了。”   李大官人扶着门框,面色通红而扭曲,冷汗直冒,却好像听见这店家说,一碗酒值什么钱,哪有看这浑人吃这苦头来得划算。   “不……不行……”   “八文。”   “……”   李大官人说不出话,只把手伸进怀里摸索,摸出一把钱,递给了那店家。   “客官,多的还你。”   “……”   “嘿嘿!客官慢走啊!”   “……”   李大官人又跌跌撞撞出门。   心痛到难以维持,只觉天旋地转,眼周都开始发黑了,视野变窄,分不清方向,不知走到哪里来了,可头脑却清醒无比。等抬起头来,却发现正巧有人拉住了自己,口中说着什么,仔细听才发现,是央求自己的话,叫自己清账什么的。   好像是城外的菜农,自己欠了人家的货款,一直没有给。   这也是此刻绞心的一把刀子吗?   仔细听是多少钱?   才五百钱。   才五百钱啊……   “……”   李大官人摸出钱来,此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只要这痛能少一分,做什么都愿意,语气艰难含糊:“是我不对,是我对不起你,给你磕头,还请你、老丈你叫上别的人,别的欠了账的人,所有,都一并到我的家中来拿,今日全部结了……”   小贩说什么,听不清。   李大官人只努力辨别了一把方向,便往自己的家中走。   眼下要紧的,是去还债,去请罪。   平日里欠下的每一笔款项、欺凌过的每一个人、做过的每一件错事。   尤其那城外的尼姑庵。   李大官人觉得,那尼姑庵对那道人有收留之恩,那道人之所以没有把自己的嘴永远封上,还花了这一颗“不亏心”,除了让自己向善,恐怕也有让自己活着还债的意思。最先要还的,当然便是那尼姑庵的债。   ……   那先生当真是有本事的。   店家跟着那李大官人出去走了一遭,自然是为了看热闹,也确实看到了热闹。   见那李大官人痛苦不已,生不如死,对于被他欺凌过的穷苦人家来说,怕是比杀了他都开心。店家不算穷苦人家,也没被他欺凌过,最多在别地遭那人恶心过几回,却也看得爽快。   见他还了菜农的钱,又叫别的债主都去家中清账,不知那先生是怎么威胁的,店家想来,却也总归算一件好事。   只是人心似海,本性难改,那先生又不是一直在南画不走,时间一长,那人可能一直保持下去?等他回过神来,该不会为难自己吧?   “……”   店家摇摇头,也不多想。   能保持一刻,算是一刻的好,能保持一天,算是一天的好,能一直这样下去,便是一直的好,多好少好,总比没有好。   回到客栈时,却见那先生已经将行囊都收拾好了,马儿也带出来了,正在店门口,把被袋往马背上放。   有个小女童站在他身边,手上拿着一把干草,喂给那马儿吃。   “先生!走了?”   “是啊……”   宋游笑着对他说道:“在下已与令正说好。这几日用的灯油也折算了,钱也退了,这就走了。”   “不多住几日?”   “休息够了。”   “这几日住得可好?”   “好极了。”宋游瞄了眼旁边小女童,“说来该谢谢店家指引,这里的布果然名不虚传,店家推荐的蒋家三娘的手艺也真好。要说最好的,还是店家店里的汤饼,若有机会,希望今生还能再回来吃一回。”   “那可就恭候大驾了。”   “店家客气。”   “先生慢走。”   “好。”   马蹄踏在石板上,得得作响,脖子摇晃,马铃声叮当。   那一人一马头也不回。   只有那小女童回头了几次。   店家却是有些疑惑。   这先生是游历天下的道人,又是独自而来,怎么忽的身边就多了个女童?   “哎呀!”   店家这才反应过来——   那三花猫去了哪?   再看前边,那两人一马已走过了街边转角,看不见了。   此时稍作回想,那女童小小一个,却是肤白胜雪,干干净净,漂亮得像是小仙女儿,穿着一身颜色还很亮的新衣裳,是刚做的夏装,上衣里外和下边的裙子各有一个颜色,在自己和那先生讲话的时候,她便一直仰着头,睁着大眼睛盯着自己看,眼中满是好奇与灵动。   岂不就是先生身边那只三花猫儿?   ……   “马儿马儿跟着我走!”   穿着新衣裳的小女童一溜小跑,跑到了最前边去,又转过身来退着走,面朝马儿,连声说道。希望马儿能从道士身后把道士超过,然后马儿跟着自己走,道士跟着马儿走。   这么活泼漂亮的女童,吸引了路边不少行人的注意。   然而马儿只是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她,脚步与先前一样,不快不慢,走在道人后头。   怎么回事?   明明才喂了它吃的!都和它说好了!   小女童也并不气馁,继续面朝马儿,倒退走路,一脸认真,念咒语一样:   “马儿马儿跟着我走!”   “三花娘娘小心摔跤。”   “三花娘娘不会摔跤。”   “是吗?”   “哎哟!”   小女童坐倒在地,又一下子爬起来。   第一时间是扭过身去看自己的新衣服有没有摔坏弄脏,见只是有些灰尘,便轻轻拍了拍,下一秒又抬起头来盯着道士,皱着眉头仔细思索,好似在怀疑自己的摔倒与这道士有关。至于有没有摔痛,似乎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与我无关。”   “那怎么刚说完我就摔了?”   “有可能我是看见三花娘娘后边路上有个坑,所以才提醒三花娘娘的。”   “是哦……”   “三花娘娘这样从客栈里出来,客栈店家肯定知道了三花娘娘是猫儿妖。”   “可是有新衣服诶……”   “那没办法了。”   宋游说完便瞄着这小女童。   衣服是今早才做好的。   本来想着天气暖了,恰好南画产好布,正好扯点布给三花娘娘做点夏天的衣服,自己也搭着做一件,以作纪念。不过在买布的过程中,倒是体现出了三花猫和宋游的审美差别。   宋游喜欢素净的。   三花猫喜欢花的,越花越好。   最后商量后买了三种不同颜色的布,浅色的做了抹胸,棕色的做了件短衫,绯色的做了裙子,都是纯色的布,拼撞起来倒也挺好看。不过也多亏了蒋家三娘的手艺好,和三花娘娘长得好。   没多远便出了县城。   此时已是莺飞草长的三月,阳光正好,柳絮纷飞,宋游停在门口转身,看向这窄小老旧的城门。   南画二字写得端正。   “我们去哪?”   小女童又爬到了马儿背上,趴下来抱着马儿脖子,扭头看他。   这问题问得好。   平州多山多水,又多妖鬼仙神传闻,许多名人诗人都曾慕名来过,风景名胜多不胜数。   要去云顶山,得横跨大半个平州。   若是直直的奔过去,也就一千多里的路程,半个月大半个月,或是一个月,也就到了。   可是这么多名山名水,奇绝风景,好不容易来了,又怎能错过?   这些风景名胜大多在《舆地纪胜》一书中有记。书中按照平州治所平都的位置,讲了他们在平都的不同方位、离平都又有多远,如此一来心中便也有个大致的远近方向了,可以排个顺序。   “问你!我们去哪?”   “三花娘娘跟着我走。”   “哦……” ###第八十八章 云顶山下长生县   要说最近南画县人们茶余饭后最津津乐道的事是什么,便是那李大官人了。   说前段时间有位神仙路过南画县,见那李泼皮欺行霸市,作恶多端,便出手点化。现在那李泼皮是痛改前非,真当是痛改嘞,听说那李泼皮现在一做亏心事就心里绞痛,痛得生不如死,每天不做好事也痛,只是痛得没那么厉害,勉强当死。   这不?大家都敢叫他李泼皮了!   说是点化也许也不对。   也许是惩罚。   不过点化也好,惩罚也罢,总归是治了一大恶霸。   想那李泼皮本就是南画县人尽皆知的恶霸无赖,受他欺辱恶心者不计其数,平州又有着极浓郁的仙神氛围,大家最爱讨论的便是这些,如今一个游世的神仙收拾了就在身边的一位恶霸,还有比这更值得讨论的话题吗?   一时上到县官,下到百姓,哪怕偏远到了城外山村,到处都在说这件事。   对于那李泼皮,大家也都多有关注。   要说最关注的,静福客栈的店家算是一个。   谁让那仙人就住在自己家呢?那李泼皮也是在自家楼上房间里被点化的。   店家倒是没敢迅速宣扬,怕自己钱是赚了一些,等那李泼皮回过神来,心不痛了,找不到人宣泄,反而来找自己麻烦。   只多关注那李泼皮的传闻。   听说李泼皮几天之内就将欠城内城外商贩百姓的钱财全部还清了,每个还都挨着赔礼道歉。随即又去了城外尼姑庵,这次却不是去寻欢,而是带足了钱财和礼物去赔礼去了,听说在尼姑庵门口跪了很久,还当场放了很多保证的话,看那样子,那些尼姑怕是不必再挣这笔钱了。   再到后来,那李泼皮还的债越来越多,就是原先拿过人家梨儿桃子没给钱的小贩,现在在路上碰到了,都要客客气气道个歉赔个钱。   好似真当变成了好人一样。   可谁知道那李泼皮又能撑多久呢?不过是怕那痛楚罢了。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那法术一点也没有失效的意思,反倒是那李泼皮开始日日行善,整个人看起来也逐渐有了些变化。   最显眼的变化,便是不再每天饱受煎熬了,或许也痛,可痛楚却明显减轻了。   而这并没有让他松懈,反而让他更积极的行善,更积极的弥补前半生亏欠,光是往城外尼姑庵送钱送礼、嘘寒问暖就跑了好多次,还在山下置办了些田产赠予那些尼姑,说是弥补亏欠。其余的欺凌过的人,大多也都竭力弥补。   可若是细看的话——   这泼皮起初做这些事情时,分明是被痛楚胁迫,充满了不情愿,可谁能想到,慢慢下来,他竟能笑着与别人打招呼、道歉还钱了。再到后来,他做起这些事情来竟是越发的得心应手。   从三月到四月,到五月再到六月,几个月时间,李泼皮整个人变化极其明显,若有外人来到南画,定然想不到他曾经为人。   这泼皮该不是渐渐习惯了吧?   这可真是神了。   店家每每想起,都睁大了眼睛。   原先觉得那该是个有些本事的先生,后来觉得该是世间少有的道门高人,现在这么一想,那恐怕是位真神仙!   既是真神仙,神仙的名讳,神仙住过的、点化过人的房间,神仙赞不绝口的汤饼,也该宣扬宣扬了。   不如取个名字……   ……   此去云顶山,宋游与三花娘娘既有路线规划,也随心所欲。   离南画最近的便是安都山。   那安都山的山水真是秀丽,去的时候不冷也不热,爬山刚刚好,一条匹练从半山腰直接落到山底下,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   过了安都山,又去猴儿谷。   那时已是初夏,山上清凉,满山的桃子刚刚成熟,向顽皮的猴儿讨上几颗,这个夏天在记忆中便有了味道。   十二月潭的水俨然一绝,无论多深都清澈见底,底下沉木纵横交错,不知多少年了,水中又有游鱼无数,皆若空游无所依。十二个潭水,每一个都有自己独特的美,颜色有青有蓝,深浅不一。   听说到了深秋,更是满山红叶。   几百上千年后,此处定是一知名风景区,届时在湖里洗脚定是不行了,宋道长只好提前几百上千年先洗几次。   又有一山,名曰猿不过。   说是几朝宰相都来这里游玩过,更是有无数知名诗人文人慕名而来,观之险绝,壮己胆气。   猿不过有一条知名古道,原是千年前在这山上建关据守的守将军士修建,在垂直的悬崖上边,最多不过一尺宽的小路,放下脚都勉强,悬崖边上扎了一排钉子拉了一条锁链,给人抓着,是唯一的安全措施了,稍不注意,下边就是万丈深渊。   此处险绝更胜狗爬岩,只是风景却不如。   又去山匪横行的马王寨……   中间若有遇到城,只要离得不远,宋游和三花娘娘都会去走一趟,看看风土人情,看看有什么特色名吃,休整休整,再做些补给。这平州六郡四十八县当真是仙神缥缈又乌烟瘴气,淫祠邪祀处处皆是,仙神传说不计其数。   到梨花沟的时候已是夏秋相交之时,自然没有梨花可赏,不过平州贡梨却正好成熟。   三花娘娘不吃梨,宋游却是要吃的。   贡梨的品质自不用说,又大又泡,一口下去全是水,清爽极了。只是这满山的梨树也就春天灿烂,到了这秋天,一半果子都卖不出去。只要能运出这里都能卖出高价,可运不出去,在山上便给钱就卖,甚至有时都不必给钱,打声招呼,别人也都乐意给一位道人一些方便。   倒是也有梨膏卖,这个三花娘娘能吃。   六月下旬,已到长生县。   出县一百里路,便是镜岛湖,镜岛湖边上,就是传说中的云顶仙山。   这云顶山俨然是整个平州名气最大的仙山名景,不知多少向往仙道长生之人来此寻仙,连带着这县都取了长生为名。小小一个县城,城中逆旅怕是有上百家,街面上行走的旅人怕是比本地人还多,说不得哪位便是能留下千古巨作的大诗人大才子。而路边茶楼里所说的,尽是这平州六郡四十八县的仙神传说,妖鬼惊闻。   宋游和三花娘娘行至此处,也在城中找了一家逆旅,停下歇脚,散散风尘。   依旧是一间普通的房间。   宋游在桌边坐着,给自己倒了一碗水,便对三花娘娘说:“三花娘娘可知晓,过几日便是立秋了。”   “三花娘娘不知晓。”   三花猫跳上桌子,准备凑近了去闻闻,完全是下意识的回答,可答完之后才想起来,立马一扭头,直直盯着宋游:   “立秋?”   “对啊。”   “立秋!”   “三花娘娘想做什么吗?”   “吃顿好的!”   “挺好。”   宋游笑着看向这只猫儿:“不过立秋要过几天了,那时我们肯定已经离开这里了,不是在镜岛湖边就是在云顶山上,那边可没什么好吃的。”   “!!”   三花猫目光灼灼的盯着他。   宋游端起水碗喝水,小声说道:“所以我的建议是我们提前把它吃了。”   “提前把它吃了!”   “反正也是自己选的时间,差几天也无所谓。”   “差几天也无所谓!”   “三花娘娘觉得呢?”   “三花娘娘觉得你说得对。”   “三花娘娘想吃什么呢?”   “三花娘娘想吃牛肉,想吃鱼,想吃小鸟,想吃叫鸡子!”   “小鸟和叫鸡子城里可很少有卖的,倒是牛肉和鱼买得到,嗯,牛肉应该买得到,我得出去问问。”   “小鸟和叫鸡子三花娘娘自己会捉。”   “那好。”   宋游便出门而去。   三花猫跳下桌子,脚步轻快,紧跟着他。   要问县里能不能买到牛肉,找客栈的店家问是最好的。   不过这里显然不是凌波,牛肉没有猪肉羊肉那么常见,店家一听便有些为难,随即上下打量着宋游,也瞄着旁边的三花猫:“牛肉啊,今天不知道市里有没有卖,上次卖都是几天前了,也不多。先生也知道牛肉是稀罕物,贵人们也都爱吃,一头牛死了,他们先得分走一些,剩下的到了市场里还有不少人抢着买,小人只能说帮先生多去看看,而这价钱嘛……”   “多少钱一斤呢?”   “上次是一百文。”   “赶上羊肉了。”   “那也没法!”   店家对宋游说道:“客官也知道咱们这儿不一般,那旁边的云顶山上可是有真神仙,只是一般人去了找不到罢了,先生,咳,先生是道人,知道这个神仙们是不喜欢大家吃牛肉的,所以咱们这的牛也杀得少,官府基本不批,都是摔死病死的,这个,想必先生也懂……”   店家说得小心翼翼,生怕这句“不吃牛肉”戳到了这个要买牛肉的道士的痛点。   宋游却只是笑笑。   天宫确实是道教的天宫,道士也确实是不吃牛肉,可也只是约束自己,哪有自己不吃也不乐意别人吃的道理?   “便请店家多多为我留意,买来我便在店里吃。”   “好嘞!”   “只是那云顶山上,真有神仙?”   “先生这可是问对了!”   店家把抹布往肩膀上一搭,顿时来了劲:“那云顶山上没有神仙,这几百年来,能有这么多人跑来寻仙吗?”   “便请店家说说。”   “这会儿也闲,便请先生坐着,好好与先生讲讲。”店家说着顿了下,“只是坐着也无聊,小店的酒茶都还不错,先生要不要来点儿?”   这人是会做生意的。   确实也不好白听人家讲,宋游便点了一壶据说是当地产的好茶,还有据说是云顶仙山上产的仙茶呢,只是卖得太贵,宋游既不知晓那茶是否真的产自云顶仙山,也不觉得产自山上就有什么别的不同,便省一点钱了。 ###第八十九章 神不神仙也不要紧   “云顶山云顶山,便是高到了云里边去。除非是大晴天,否则山顶总是被云雾裹着。”店家说道,“云顶山一山有四季,春夏秋冬,先生别看现在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到了云顶山上,恐怕还得穿袄子呢。”   “店家喝茶。”   “不喝不喝,先生从小店买的茶,哪有我喝的道理?”   “山顶积雪吗?”   “冬天有雪。”   “长草吗?”   “长,小草。”   “那也不是很高。”   “怎的不高?这平州哪还有比云顶山更高的山?”店家说着,“不过先生说的要是那些一年四季都有雪的山,可能是没有那么高。但是咱们这云顶山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爬得上去的。”   “到山顶有路吗?”   “有路,看你敢不敢走了。”   “怎么说?”   “哼!就说这一年四季,来云顶山寻仙的人,不计其数,可大多就在山下镜岛湖边看看就是了。好的呢,爬到半山腰也就下来了。再往上就是罕有人迹的深山老林了,道路难走,野兽凶猛,还要跨过悬崖,寻常人哪有那个胆子?”店家嗤笑一声,“每天有一个人爬上顶就不错了。”   “店家可有上去过?”   “这个……”   “镜岛湖风景可好?”   “好!好得很呢!不过也要天气好才好,天气不好就是雾蒙蒙……”   “有哪位在山上找到过神仙呢?”   “那听说就多了……”   店家开始断断续续的向他道来。   宋游安静听着,不发表意见。   ……   在这住了两日,店家才算买到牛肉。   一半切成了生肉片,一半用清水烫熟,宋游又去买了两条小鱼来,依然是一条煮熟,一条生切片,还叫店家炖了个鸡,给三花娘娘庆生。   三花猫吃得十分满足。   到了夜里,宋游躺在床上,三花猫依旧窝在他的脚边,外床角处,小猫儿还忍不住扭头看他,问道:   “下次立秋是什么时候呀?”   宋游睁着眼睛,眼前是纯粹的黑,什么也看不见,他没有睡也什么都没想,闻言只小声答道:   “再过一年。”   “再过一年呀。”   “那时三花娘娘就又长了一岁了。”   “又长了一岁了。”   “也许以后我们会走到大海边上去,三花娘娘的某次立秋可以在大海边过。”宋游小声的说,怕惊醒了夜,“三花娘娘多半会喜欢。”   “我不知道什么是大海。”   “就是很大很大的一片湖,很大很大,比三花娘娘走过的所有地方加起来都要大,也可能比所有大地加起来还要大。”   也许是困了,也许是环境太安静,无论猫儿也好,道人也罢,声音都很小,又轻又缓,慵慵懒懒,没有力气一样,这样交谈,却让人感觉异常安静。   “大海里有比陆地上更多的生物,光是海边可以吃到的鱼,也许就比三花娘娘从小到大见过的虫子还多,还有比三花娘娘更大的虾,有和洗脸盆一样大的螃蟹,有很大的贝壳……”   “螃蟹没有肉!”   “只是小溪里的才没有肉。”   “那都可以吃吗?”   “大部分可以吃。”   “还有呢?”   “海边全是沙子,细细的,厚厚的,踩着软软的,三花娘娘怎么刨也刨不到底。沙子里还有许多小螃蟹,运气好,还能捡到可以吃的贝壳,被海浪冲上来的鱼儿,虾,和别的可以吃的东西。”   “只要捡就可以吗?”   “差不多。”   “……”   三花猫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大大的,神情里已经有了向往。   也许今晚她就会做一个梦,梦里会有一片想象中的大湖,梦见无数多种想象出来的不一样的鱼,自然和真正的大海与海鱼不一样,那却是今夜独属于她梦中的大海,她梦中的鱼儿。   “睡吧,明天去镜岛湖了。”   “哦……”   一人一猫都已安静下来。   这里的夜,真是一说不出声了,就真的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了,静得纯粹,黑得深邃。   次日醒来,赶早出发。   一百里路,一日行程。   此时正是炎热,阳光灼人,宋游虽不得不戴上斗笠,心却并未因此而燥热,而是盯着太阳,依旧不疾不徐,连步子也未曾放快放慢过。灼热阳光下的世界格外鲜艳亮眼,道人拄杖行走,到镜岛湖边的时候,天逐渐变暗变凉,才惊觉已是黄昏了。   晚风吹来,带着水气,浑身凉爽。   “我们到了吗?”   “也许。”   宋游沿着湖边道路往前走着。   一匹马儿跟在他背后。   黄昏时的镜岛湖也许与白天不一样,但自有另一种美,不负店家的夸赞。   只见湖泊宽广得望不到边,湖面安静得好像一面镜子,却有大大小小岛屿无数,天边已经渐渐成了红紫色,一切天光都映入水中。而远方又隐隐可见几点星光,不知是哪位雅人,夜泊湖心,真是闲适。   湖边长满了芦苇,道路两旁也都是,在这将近秋日的时节,成片的芦苇抽出雪白的穗,晚风一吹,齐齐的往一个方向倒。   这哪里像是人间了?   分明是风的世界。   宋游不急着找渡口与宿处,只领马徐行,一边走一边扭头看黄昏和湖的方向,不言不语,眼里装着这幅画面,心却到了更开阔的地方去。   只听风来,只等夜降。   “这就是修行么?”   忽然又想到了那老道士的话。   再往前走,天光越来越暗,天边越来越红,山与霞光尽皆映入镜湖,心也越来越静。   不知何时夜空中有了萤火。   最初发现时只三两点,后来夜幕每降一分,这荧光便多出一些,恍惚之间,它们已遍布了四周,数之不尽,在黑暗中自由的飞舞着。   三花猫也被吸引,跑到前边,一蹦一蹦的用爪子去捉。   “三花娘娘别捉。”   “为什么?”   “很好看啊。”   “可以吃的。”   “拜托三花娘娘了。”   “你很喜欢?”   “是啊。”   “唔……”   三花猫陷入沉思。   “那好吧。”   猫儿摇头晃脑的又走了回来。   头顶繁星漫天,夜里萤火飞舞,像是星光落到了地上来。不知借的是星光还是荧光,勉强看到湖边的道路,沿着这路缓缓向前走去,渐渐看到了渡口处湖边聚集的一片灯火。   马铃声刚一靠近,就有水声。   有位中年船家由船上岸,提着船灯照亮,来到他面前,将灯高高举起。   “是位先生?”   “是。”   “先生可是要去云顶山下?”   “正是。”   “这会儿可太晚了,得明早才能坐船过去。”船家说道,“不过先生若是肯多出点钱,今晚可以就在船上住,小人还可以带先生去湖中间。”   “晚上去湖中间做什么?”   “先生有所不知,咱们这镜岛湖平滑如镜,就算有风过,也很少掀起波浪,很多贵人都觉得神奇,也喜欢得很,不管上午还是下午,白天还是晚上都有许多人租船泛舟湖上,各有各的风景。”   “那船中间的灯……”   “都是!”   “可能载马?”   “哎哟那可真对不住,这会儿没有可以上马的船了,咱们这儿都是瓜皮船,小乌篷船。”   “那我可否今晚租船家的船,去湖心睡一夜,明日再返回来?”   “可是可以,只是这马放在哪呢?”   “请它留在岸边即可。”   “怕是要丢!”   “不怕。”   “先生虽只是去湖心,可明早回来,这一去一来,也是一趟,单去湖心就得一个时辰,这么晚了,又无人可以同船……”船家想了想,“小人也不好在一位先生面前叫价,便收先生五十文吧。”   “好。”   船家便把船拉过来,眼睁睁看着这位先生从马儿背后卸下被袋,又对马儿说话,请它在湖边等他一夜,随意吃草,那马儿竟也灵性,说完之后真就叮叮当当的走入了夜里,也是神奇。   随即这先生走上船来,还带了只猫。   “走吧船家。”   “好嘞!”   船桨一撑,船就离了岸。   风声之中,又多了点水声。   这夜一黑下来,实在难以分清上边是天还是下边是天,总之天上有霞光,湖里也有霞光,天下繁星无数,湖中也繁星无数,只是这乌篷小船渐渐从湖面上划过,底下的星光便都皱了。   宋游坐在船头,一边静静吹着夜风,赏着这夜里景色,一边与船家闲聊。   知晓这湖中有神灵,才保得湖面不被风皱,水平如镜。又知晓这湖中岛屿七百九十一座,大多都小得很,白天来看,便是看碧水千岛。还知晓这湖畔大小村庄上百个,大多信奉蛙神,因为觉得它春天复活,又多子多福,很是吉利。   “到湖心了。”   “船家辛苦。”   “哪里哪里……”   宋游看向不远处。   依稀可见湖心还有别的船,有的还点着灯,有的已经暗下去了,有的里边亮着炉火,不知是烤什么或是煮什么。离得近的一艘最热闹,里面隐隐有琵琶声洞箫声和人们行酒令的声音,不知是哪来的风流名士,在此饮酒作乐,畅快极了。   湖中凉快,心也宁静。   渐渐地,湖面上所有光都熄了去,只剩这片镜湖倒映着星河璀璨,风吹船动,镜子里便会倒映出一片涟漪,只有这时,它才像是一片湖。   宋游依然坐在船头,目揽星河。   猫儿在他身边爬,看东看西。   神不神仙的,好似真当不要紧。 ###第九十章 云顶山上有人来   宋游盘坐乌篷之中,静静感受这镜岛湖的灵韵,也感受着这夜的清凉。   隐隐有别的东西飘来。   是人们的愿力。   宋游没有往神道上走的意思,从未接收过这愿力,自然也不知这愿力从何而来,此刻依然是挥一挥手,让它们自行散去。   不知不觉,天已亮了。   湖面依旧平滑如镜,水上却生了寒烟,飘飘渺渺,又倒映着碧蓝的天空,使船好似不在水上,而在天上。   今日天气好,才清早便是一片晴朗。   外头传来船家的声音:   “先生!”   三花猫立马睁眼扭头看去。   宋游也睁开眼睛,起身往外走。   船家的声音不断传来:   “先生快出来看,今天能看到云顶山呢!这运气可真是好,很少有一大早就能看见云顶山的时候!”   宋游出去,举目一看。   天气晴朗极了,远处一座高山显露出了真容,好似在天上一样,一条白云在它腰间缠了一圈腰带,脚下则是环山而绕的碧湖。   虽然看得见,但见它在云雾之中半隐半现便能知晓——   它不仅很高,而且很远!   “先生可别看这云顶山好似近在眼前,可从这走过去,别说到山顶了,若是不坐船过去,就是到山脚下都得走两三天时间。”船家站着船头也抬头凝望着那座颇负盛名的仙山,尽管并未有切实的说法说上面有过神仙,遇见神仙的故事也大多是下山人随口说的,可在这镜岛湖边指着这湖这山吃饭的船家们,又有哪个不对它有敬意呢?   “等我把先生载回岸边,先生若是还能找到自己的马,小人也劝先生不要走路,另找一艘可以载马的大船过去。这湖大得很,长长的一条,从这边撑船到对岸已经是很近了,尚且要撑半天时间,若是走路绕过去,还不知有多远。”   “多谢船家。”   宋游回答着船家的话,却已经收回了看那座仙山的目光,转而往下瞥——   那三花猫也跟着他从船舱里出来了,此时正伏低身子、翘起屁股伸懒腰,粉嫩嫩的舌头吐得长长的,卷起来,伸完懒腰又收回去,和他对视一眼后才把目光投向湖对面位于天上的那座山头。   如此看去,这山好像飘在空中。   “请船家载我们回去吧。”   “好嘞。”   一个时辰后。   船靠了岸。   船家看着这小先生上了岸,又看见远处有一匹枣红马晃着铃铛走来。   那马应是一匹北元马,本身不算高头大马,却也算皮实耐用的好马了,军队里也常用。这马长得比多数北元马更矮小,看起来却颇有灵气,昨夜没有看清,今日再看,才发现这马竟然连缰绳也没有。不仅没有缰绳,甚至身上都没有放过马鞍的痕迹。   难怪晚上不怕被偷。   没有缰绳的马,哪个贼想把它偷回去,怕是要有套马的本事才行。   这可真是长了见识。   “慢走先生。”   “多谢船家。”   船家只见那先生回身来与自己拱手,随即便往前走了,身后马儿驮着被袋,老老实实跟着,三花猫则迈着小碎步,跑到了前头去嗅花——他们终是没有选择撑船过湖,而是说想多看看湖边景色。   “啧……”   船家咋了下舌。   ……   昨晚看不清楚,白天一见,这镜岛湖风光当真不错。   昨晚倒映晚霞,倒映星光,今日倒映的则是整个蓝天,湖面也因此变成了碧蓝色。在这如镜子一样的湖水里,却有无数小的岛屿,形状万千,犹如在宣纸上作了画,给这片广袤得看不到边的大湖添了许多点缀,使它不再单调,而是变得精致秀气。   “我们就是要去那座山上吗?”三花猫高高仰头看着天边的山,走到无人处才出声问。   “是啊。”   “好像在天上。”   “是啊。”   “好像很远。”   “三花娘娘想去吗?”   “三花娘娘跟着你走。”   “好。”   秀美风光,加上三花娘娘的陪伴,宋游的心情实在很难不好。   脚步都变得轻快了起来。   走出不远,他便看见路旁有种植物,长着许多绿色的带钩的小果子,便笑了笑,对三花猫说:“三花娘娘请看,你最害怕的苍耳子出来了。”   “哪里?”   三花猫扭头一看,差点原地跳起。   “别怕。”   宋游弯腰捏起一颗,从植株上扯下来,拿在手里随意把玩。   “??”   三花猫见状不由大吃一惊。   竟然没有粘在他的身上?   不愧是道行高深的道士。   随即见他有拿给自己看的意思,于是又连忙后退甩头:“快丢掉快丢掉!”   宋游又笑了,看来她是真的很怕。   不止有苍耳子,毛居子也有了。   一路走来,见到不少。   到后来三花猫总算是想通了,那个东西只会粘在毛毛上,人的皮肤是光滑的,它们是粘不上去的。   于是走到下午的时候,她便化作人形,穿上自己的旧衣服,手中还是拿着那根从走蛟观取的小竹棍,一边走一边打这些草,一边打一边喊着“今天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今天我是不会放过你的”、“受死吧”、“你们一个都活不了”之类的话。   湖边的苍耳、鬼针倒了大霉。   而要从这里绕过整个镜岛湖,走到云顶山的脚下,确实有将近二百里路,轻装简行脚力好也得两天时间,走得稍微慢一点,就得三天,若是中途停下来欣赏湖畔风光,或是去湖边村庄玩耍,那就打不住了。   宋游与三花娘娘也去过湖边村庄,经常见到有钓鱼捕鱼的人,宋游会向他们买鱼,一半用来给三花娘娘吃,一半烤了给自己充饥。   鱼在这里不值钱,很多人见他是道人,会直接送他两条。   这一路伙食倒也不错。   天气也好,秋高气爽,风景无限。   两日之后。   一人一猫一马已到了湖对面。   这里有个渡口,让从长生县而来的游人可以从对面坐船过来,修了一片亭子,给人休息,有一座在镜岛湖边特别常见的蛙神庙,还有心思活络的当地村民在这里贩卖竹杖、干粮和湖中特产。一条黄土小路,从这里一直通往看不到头的深山。   有块石头,上边写着——   云顶仙山由此去。   宋游看见有船自湖中来,想来也是来云顶山寻仙的游人,他没有和他们结伴的意思,只买了几条鱼干,便往云顶仙山而去。   这时的小路还不窄,也很平缓。   然而这条路很快就变得窄小陡峭起来,盘山而上,人在上边走,身体好似都是倾斜的,很费体力。   路旁偶尔有一些可以坐的石头,顶上是平的,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搬来的,又不知后来有多少人坐过,表面已经被磨得光滑了。这些地方往往都有生过火的痕迹,也许曾有人在此做饭或露宿过。   有时会遇上别的行人,多是被他们所超过的。   因为即使是在这山上,宋游的步子还是那么大,不快也不慢,相比起明显变慢的普通游人们,他就要快很多了。   倒是游人健谈,世人又尤爱与道人僧人交谈,常常有人在碰上宋游时与他搭话,耽搁了他不少时间。   这时山下还很热。   上山路旁、崖壁边上常常长着一种被逸州人称作是“地瓜”的匍匐灌木,贴地生长,根部会结一种小果子,指甲盖大小,红紫色,十分美味,宋游遇见时也忍不住将爬山的进程暂停,耗费不少时间摘了一些。   这是儿时夏天的味道。   再往上走,渐渐就有凉意了。   不过这边生长着一种当地特有的花草,矮矮的一株,开出的花极细极小,只有米点儿那么大,却全部围成一颗颗鸡蛋大小的圆球,浑圆,可爱极了,这凉意渐浓的大山深处似乎正是适宜它们生长的环境,既长得好,又开得好。   行走花丛中,恍惚不觉,好像由夏天逆走到了春天。   一天时间,只爬到半山。   说是云顶山的半山,其实是别的山的山顶。   像是云顶山这样的大山,不是直接就可以爬的,你要翻过一重一重的山,才能来到它真正的脚下,获得爬它的资格。   再往上路就很难走了,很多地方根本不成路,只能说是有人踩过,不仅荆棘丛生,还常常临崖而走,时不时又能听见虎啸狼嚎,让人胆寒。   很多人就只爬到半山。   即使是这半山腰,也已经是立于群山之巅、云海之上,俯瞰人间了,风景足以饱了大家的眼福。而只有最倔强的寻仙者,才会继续向前,又会被这沿路的危险磨难劝返一大部分。   宋游便见过了从面前横穿而过的过山峰,隐隐想把他当午餐的黑熊,又不知邂逅了多少精灵一样的野生动物。   这一段路说来也奇妙。   似乎是越走越高,空气稀薄,温度再降,底下的那些花草在这里也不长了,山上的树也明显有了变化,带上了高山树的特征。   宋游则穿上了莲蓬衣。   “我们到山顶了吗?”   “还没有。”   “这山好高!”   “是啊。”   “我们什么时候能爬上去呢?”   “也许今天,也许明天。”   “哦。”   “三花娘娘累了吗?”   “三花娘娘不累。”   “那冷吗?”   “不冷。”   “要休息吗?”   “不要。”   “那我们停下来赏赏风景如何?”   “好……”   一人一猫一马便找了一个地方歇息,道人在浅草坪上随地而坐,静观远处风景,三花猫则侧身一倒,躺在地上不动弹了,马儿用嘴拱拱她,便开始吃这高山上的枯草,也许与山下有所不同。   这里已经罕有人至。   可是坐了会儿,却听见身后有铃铛声,随即还听见有说话声。   居然还有人来。 ###第九十一章 应是离神仙更近了   “叮叮当当……”   这山间没有别的声音,只有这铃铛声在白云深处回荡,清脆空灵。   一行三人,一头驴子。   一个身体瘦弱的中年男子,身着宽大长袍,戴着斗笠,蓄着胡须,骑在蹇驴背上。那宽大的长袍盖住了他的腿,人也羸弱,驴也羸弱,互相之间倒是有了一种负负得正的和谐感觉。   好一个清弱的文人形象。   身旁两个从人,一个十八九岁,脸圆圆的,背着行囊牵着驴子。一个二十多岁,一脸坚毅,身背弓箭手提长刀。   “官人,前边有人。”   “好像是位道家先生。”   “过去看看!”   驴背上的男子努力的看过去,读书多年,眼已昏花,看不清楚,但还是露出了兴奋之色。   到了近前,他才看清。   果然是位道家先生。   男子眼睛立马一亮——   在这云顶山上,莫非是仙人?   不过余光瞥到旁边吃草的马、地上放着的被袋时,他心中不免失望,倒也不表现出来,而是骑驴走近,从驴背上下来,向宋游拱手:   “见过先生。”   宋游也只得起身回礼:   “有礼。”   “在下姓崔名尚,字不止,号南溪居士,原是栩州人士,与先生在此相遇,真是有缘。”   “在下姓宋名游,字梦来,逸州灵泉县一山人。”   “先生没有道号么?”   “暂无道号。”   “这……”   “足下莫要误会了,只是在下刚下山不久,还未想好该叫什么。”宋游平静说道。   “原来如此。”   这位崔南溪笑了笑,这才问道:“梦来先生可是要去山上?”   “正是。”   “可要去山顶?”   “要去的。”   “云顶山道路难行,难于上青天,传言越传越玄,倒是越来越少有人敢说往山顶去了。”崔南溪拱了拱手,“一路行来,只见到先生,不知在下可否有幸与先生同行、共上云顶?”   说着顿了一下,看了眼宋游这一马一猫:“若是遇到豺狼虎豹,也好互相照顾一二。”   “若是脚力相仿,同行自然是好。”   与崔南溪将目光留在宋游身上不同,他身后的护卫观察得更仔细些,很快就将目光瞄向了旁边那匹枣红马,并留意到这匹马没有缰绳。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   这只能说明人家走到这里并不是靠的运气,与之相伴,也许是好事。   “先生莫再站着说了,坐吧坐吧。”   “好。”   两人便都在草坪上坐下来,隔着一段距离,都是面朝前方云海,将开阔装入胸中。   崔南溪左看右看,找着话来说:“这是先生家的猫?”   “算是。”   “这猫跟着先生上的山?”   “是啊,累得不轻。”   躺在地上的三花猫闻言顿时把头举起来,盯着宋游看,若非有别人在场,怕是早已出言反驳了。   “它不会跑吗?”   “不会。”   “我听人说,猫很难养熟,不知先生是如何做到的?”   “以心待之。”   “好一个以心待之!”   崔南溪不由拍掌,觉得这位先生年纪虽轻,却也有妙处,随即道:“先生应当也是慕名来这云顶山上寻仙的吧?”   “看来足下也是。”   “来这里的不都是?”崔南溪仰头看天,露出神往之色,“听说二十年前,乘安先生便曾在这座山上遇到过神仙,把酒言谈,好不快哉!再往前于此山中遇见过神仙的人便不计其数了,只是不知我这一行能否有幸寻见,不知那神仙又是什么样子……”   “乘安先生真遇见了神仙?”   “谁知道呢……”   宋游听他这么一说,便知晓了。   不管以往的人是真在这里遇到了神仙,还是假在这里遇到了神仙,是压根没有遇见,还是只遇见了仿佛是神仙的山中精灵、清修隐士,这位崔南溪都希望能在这里遇到自己心中的神仙。   看他这样子,怕也正是失意之时。   自古以来,诗人文人落魄便爱寻仙。   不过宋游心中差不多也这么想——   根据那些传闻判断,他觉得这云顶山上多半是没有神仙的,可他仍旧希望能在这里找到。   只是什么是神仙呢?   或者说他想邂逅的、见识的神仙是什么样子呢?   把神仙两个字拆开,意思其实相近互补,不过深究又有不同,在民间多数是把它们混淆成了同一个意思,神和仙区别不大。   细究起来,两相比较,神与信仰、职责、权力这些词更接近,仙则更像是一种境界,一种修养。   若说他想找的神,自然不是天宫那种。可就算不是广义上无所不能的神灵,也该要有他难以想象的伟力、敬佩不已的功劳德行才对。   若说他想找的仙,也该是远离尘世,有高深的道行,又对世间事有独特的见解,有超凡脱俗的思想境界的人。如果修为境界实在是高,就算道行低一些甚至没有,他也愿意称一句仙。   只是哪里有那么好找。   正想着时,身边传来崔南溪的声音:“坐着也有些凉意,先生,不如我们继续启程吧,争取在今天便爬到顶。”   “也好。”   宋游也起身了。   听见他们说话,三花猫一翻身就爬了起来,伸个懒腰,便当先走在了前头。   为了证明自己其实不累,她将四只小脚倒腾得飞快,碰到路边有野草拦路,连钻都不钻,要故意跳过去。   而崔南溪见宋游没有骑马,便也不再骑驴,而是与他一同步行,看着猫儿,边走边笑:   “先生家的猫儿真通人性。”   “她很聪明。”   “她竟回头来看!”   “她听见了。”   “哎!在下眼睛昏花,竟是现在才发现,先生家的马儿竟然不用牵绳!”   “马儿也听话。”   “也是以心待之吗?”   “差不多。”   “先生也是一位高人啊。”   走到前边不远,忽然见到一片红叶。   不知是什么树,在这山中叶子已然红透,远远看去极其惹眼。   猫儿先到,停下来看他们。   一行人缓步走来,铃声叮当响。   红叶不止是染红了这半片山,也落满了地面,黄红斑驳,踩上去软软的,咔嗤作响,真是美好极了。   深山中有两人的说话声。   “好一幅深山秋景!山下是夏,往上走又百花齐放,好似春天,本以为往上渐渐寒冷萧瑟,便是秋天了,没想到还有这片秋景!早已听闻云顶山一山有四季,尚未亲身体验过,却是不知竟如此神奇!”   “足下冷吗?”   “还好,比先生穿得厚些。”   “那便好。”   “先生也是从长生县过来的吗?”   “正是。”   “那想必也是昨日早晨从对面坐船过来的吧?前天晚上可有去湖中心夜泊?说不定我们的船还离得不远呢。”   “我们早了两天到对岸渡口,倒也去湖心停了一夜,不过早上却原路返回了,后来沿着湖畔绕过来的。”宋游说,“昨天早上开始爬山的。”   “那要绕多远?”崔南溪很惊讶。   “二百里路。”   “为何不直接坐船过来呢?”   “想着湖畔风光好,走走也无妨。”   “先生雅趣!”   “只是无事可做罢了。”   “听闻先生是逸州人士,又怎么到了这里来?”   “云游天下,途经平州。”   “真自在啊!我若年轻一些,也该和先生一样寄身心于这天地才对!”崔南溪摇了摇头,“何至于被这政事纷争所束……”   “足下为何又到这里来了呢?”   “实不相瞒,无意得罪了朝中权贵,又被党争所牵连,贬官至此。”   “原来如此。”   “唉……”   崔南溪不禁长长叹气。   “足下还请开怀,人生起起伏伏,都是常事。”宋游便也随口劝解两句。   “我倒不怕贬官,哪怕把我贬到凄凉之地去,不也照样能换一方山水观赏?在下也曾是个爱好山水之人。”崔南溪无奈叹气,“只是年少便曾立志要名留青史,哈哈,说来也不怕先生觉得崔某自大,数十年下来,崔某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自认为博古晓今,天文地理无一不知,在长京为官几年也算在文人隐士之间有了不小名气,可却不能实现抱负,实乃是一件憾事。”   “世事难料,未来还长。”   “先生不必宽慰,我于诗词一道难以传颂天下,于朝政一途也难以记入史书,这倒也没什么,又有多少人能留名汗青呢?只是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多花些时间去踏遍天下山水,寻仙问道!正所谓,千里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不也快哉?”   士人爱与僧侣道人交谈的原因便在这里了。   他们认为僧侣道人是世外之人,即使是路边偶遇的僧侣道人,也很乐于向他们寄托心事,寻解忧愁。甚至就是要路边偶遇的才更好开口。   宋游到后来便以听为主了。   穿过这片红叶,衣服又加了一层。   崔南溪走得气喘吁吁,在随从和宋游的劝说下,又骑上了驴子。   只见前边有山泉拦路。   泉水大约到人膝盖,有些湍急,道路湿滑,而且是斜坡,斜向的正是下边的万丈深渊。   要过去,得冒险,得涉水。   崔南溪坐在驴儿背上,两个从人则脱下鞋子,挽起裤脚,准备牵驴涉水而过,看他们踩在水中的样子,便知这高山泉水刺骨。   宋游本也欲脱鞋,只是还没脱下一只来,枣红马便在他身旁卧伏下来,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再看前边,崔南溪也回过了头,来看他准备怎么过这一段水,大有他不会骑马也要请护卫牵着驴儿走两趟把他驮过去的意思。   宋游想了想,便对马儿道了谢,上了它的背。   牵驴的从随从换成了护卫,护卫一只手紧紧抓着驴儿缰绳,一只手还要分出来抓着另一名随从,怕他脚滑摔下去。   马儿高大一点,走起来要稳当一些。   有道人在背上,就走得更稳了。   “先生这马当真神异。”   “一路走来多亏了它。”   “说来咱们运气也好,遇上先生之前的那一路,崔某都还遇到有猛兽山怪,多亏胥乐,才能平安通过,这一路走来,离山下尘世越来越远,却完全没有毒虫猛兽来扰,也完全没有山精鬼怪造访,应该是离神仙更近了。”崔南溪有些兴奋,“我们今天多半能寻见神仙。”   “也许。”   通过这段涉水路,前边便是悬崖,有铁索通往悬崖的另一端。   这里的雾格外浓郁。   直到这里为止,都是一条无数人走过的寻仙路。正是面前这条铁索,拦住了绝大部分要上云顶仙山的寻仙者。 ###第九十二章 青松远黛无锦绣   站在悬崖边往下一看——   白云如海,雾气滚滚。   可如果你一抬头——   云顶山就在对面云雾之上。   只有一条碗口粗的铁索,通往悬崖的另一边,雾气氤氲间,对岸风景隐约可见,又隐约不可见,好似并不算远,又好似所见的一切皆是幻景。   “这便是云顶仙索,恐是仙人所建。总之想要去云顶山,便要借由这条铁索爬过去。”崔南溪说道,“对面山太过陡峭,不可能爬得上去,要想上去只能从这边山上爬到这里,再由这条铁索过去。很多人知晓自己不可能从此通过,所以干脆走到半山就回去了,都不会走到这里来。”   “嗯……”   山风激荡,山雾流转。   铁索隐隐还在晃荡。   “这铁索很粗,不用担心它会断,只是山风很大,到中间铁索摇晃加剧,要想过去,哪怕缠了腰绳也依旧千难万难。”崔南溪说道,“每年既有人平安通过,也有人摔落悬崖,粉身碎骨,先生可想好是否要过?”   “自然要过的。”   “好!爽快!”   崔南溪本身心里也很忐忑,听见他回答得这么畅快,便也绝了自己打退堂鼓的想法。   “来都来了,岂有回去的道理?”崔南溪为自己打气,“只是马驴是过不了了,崔某会将驴儿留在这里,将洪修留在这里看管,先生若信得过崔某和崔某的从人,也可一并将马留在这里。”   “多谢足下的好意。”宋游顿了一下,“只是在下的马儿没有缰绳,因此也无人可以约束,它很听话,无需看管,只需任它山上吃草即可。”   “先生倒也有几分神仙风采!”   “不敢当。”   “先生可有带腰绳?”   “腰绳?”   “先生没带?”   “那是何物?”   只见崔南溪摆了摆手,身边从人便从包裹里拿出两根结实的绳子。   “沿着铁索爬过去的时候,绳子一头拴在腰上,另一头这里有个机关,很容易圈在铁索上,这样就算中途乏力或脚滑,也不会掉下去。”   “倒是巧妙。”   “先生既然没带,那便由我……由我和胥乐先行过去。胥乐武艺高强,届时可以再将另一根腰绳带回来,给先生用。”   想来这铁索仍是让他有几分恐惧,说到自己先过的时候,底气明显不足。   不过还是说出来了。   宋游却笑了笑:“那倒也不必。”   “嗯?”   崔南溪正是疑惑之时,便见这位先生脚边的三花猫忽然往前几步,脚步轻快,像是小跑,竟随意的就踩上了这根铁索。   随即竟然往前跑去。   跑出几步,还回头来看他们。   像是平常在房梁上行走一样。   崔南溪有些惊讶。   倒不是惊讶于它在铁索上随意行走,这铁索远比正常铁链粗,有碗口那么大,近处晃荡轻微,猫儿在上边行走自是了不起,可也还能理解。让他吃惊的反倒是这猫儿的胆量和灵性,好似完全不怕这悬崖万丈,又好似能听得懂他们说话一样。   也许它还真听得懂人话。   不过也只是近处安稳,到了中央,铁索晃荡加剧,即使是猫也不可能这么走了。   崔南溪如此想着,瞄向宋游。   却只听这位道人恭声说道:   “请三花娘娘先行。”   这猫好像叫三花娘娘。   这名字倒也有趣。   不过他没有把她叫回来的想法吗?   崔南溪正意外之时,那猫真就收回了目光,迈着小碎步,在铁索上行走如履平地,一路向前走去。   本身猫儿长得就小,一旦走远,就变成了铁索上的一个小点儿,云雾一吹,立马没了身影。   而这时他才发现,不知何时,此间的风好像静了,这铁索也安静下来,不再晃了。   这猫恐怕真不是凡猫!   这先生定也是位修道高人!   不过猫儿过得轻松,先生又将如何过去呢?   一行三人全都看向宋游。   却只见这位道人带着笑意,向他们拱了拱手,道一句“先行一步”,便同样迈步上了这铁索——轻巧如走平地一样,只随意迈步,那双脚便稳稳当当的每一步都踩在铁索上,甚至他都不用特地看路。   还背了一个小包裹。   就好像这铁索是嵌在地上或画在地上的,而两边的悬崖只是障眼法,其实是平地。   真真是在平地行走。   “……”   崔南溪一时表情僵硬。   身旁的侍卫、从人也看呆了。   渐渐地,那道身影也在云雾中模糊了,隐约可见他最后停下,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山风吹来一阵雾,便彻底见不到了。   “我们……”   崔南溪内心又开始打鼓。   原本以为对方和自己差不多,那么对方的勇气和从容自然可以被自己借来,激励自己。可现在发现,对方是有真本事的真高人,自己眼中有生死恐怖的难题在对方看来就是平路一条,于是刚才凭空借来的勇气和从容就又都凭空消失了。   那位先生不怕,是因为有过悬崖铁索如履平地的本事。   自己呢?   那位先生没有摔死,也是因为有此本事。   自己呢?   腰绳也不见得保险。   崔南溪又开始纠结起要不要打退堂鼓的问题。   好不容易走到现在,难道要回去?自己畅想了很久的寻仙之路,难道也要如其他凡夫俗子那样,中断在这里?那自己又和他们有何区别?   不回去,摔死了不就什么都没了?   “呼……”   风又开始吹了,铁索又晃荡起来。   “官人……”   身边的护卫小心问道:“我们……”   说来好笑,明明心里天人交战,打得不可开交,身边人这么一问,却又几乎没什么犹豫,就摆手说道:   “我先上!”   只是说话时咬着牙而已。   心中想起当初自己第一次听说云顶仙山时,友人在自己耳边说的——   怯懦犹疑者不可寻仙。   要说来啊,岂止是不可寻仙?   是很多事都做不成啊!   ……   过了这悬崖,便是云顶山的山顶了。   这边已经少有泥土,整个山顶几乎是裸露出来的石头,只有最倔强的野草和最清高的松树,才能在石头的夹缝间生长。   而那雾似乎只存在于悬崖之间,过了悬崖,便是一片清朗。   整个云顶山的山头近在眼前。   寒风瑟瑟,传来透骨的凉。   宋游盘膝坐在地面,安静等待。   三花猫则在旁边努力舔毛。   雾中隐隐传来铁索晃荡的声音,有时还会传来惊呼声,只有这时,才能让三花猫暂时停下舔毛的动作,伸长脖子探头朝雾中看去,不知那里边的人是掉下去了还是单纯的被吓得喊叫出声。   希望是掉下去了,这样有趣一些。   又希望没掉下去,活着好一些。   哎呀真是纠结。   雾中却渐渐透出了人影。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身上缠着绳子,绳子另一端圈在铁索上,整个人倒挂在铁索上,手足并用,慢慢爬了过来。   铁索每次摇晃,都传来惊呼。   中间崔南溪又手滑脚滑好几次,若非有腰绳,早已粉身碎骨。   两人终于爬了过来。   爬在前面的崔南溪不仅累得气喘吁吁,而且吓得魂飞魄散,将铁索爬完之后,只张着嘴瞪着眼大口喘气,面色惨白,连爬上岸的力气都没了。抱着铁索休息了一会儿,见已经过了悬崖的宋游一点儿也没有来给他搭一把手的意思,这才强打起精神,咬牙爬上来,解开腰绳。   手忙脚乱的连滚带爬,离悬崖远点!   接着直接坐到地上,上身顺势便倒了下去,躺下来,眼中装满了天空。   不知此刻他在想什么。   片刻之后,竟是笑了出来。   起初只是咧开嘴,后来渐渐有了声音,声音又逐渐变大,在这云顶山上回荡。   “哈哈哈……”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旁边传来道人的声音,“恭喜足下。”   “托先生的福……”   “与我无关。我过索之后,足下心中所剩勇气,每一分一毫皆属于自己。”宋游说道,“能过此索,人生又有何坎坷?”   “那你说我能找到神仙吗?”   “也许。”   “那我回去要是写一篇文章,可能流传千古?”   “也许。”   “哈哈哈哈……”   崔大官人继续仰头大笑。   宋游也跟着微笑。   没有多久,笑声戛然而止,官人亦翻身爬起,抬头看向这云顶山。   “先生,请!”   “请……”   三人一猫,往山上爬去。   此时是彻底没路了。   而且这山非常陡峭,又光秃秃的,表面圆润,与其说是山,更像一颗巨大的石头,表面则呈现出浅浅的黄色,像是山水画中水墨晕开的石山。   在这样的山上,宋游倒是能自然行走,其余人却要手足并用,而且要费尽心力的去找攀爬的路线才行,否则一不小心,头顶就是垂直的了,届时往上爬不上去,往下又退不下去,才是恼火。   更神奇的是,山上竟有无数石刻。   这些石刻覆满了山体,已不知多少年了,日日夜夜的风啊,早已模糊了它的形状,甚至将石刻的轮廓吹成了一条条横向的纹路,而从这些深浅起伏不一的横向纹路中又透出另一种充满岁月感的轮廓,隐约可以辨别出,是一个个或站、或坐、或飞天、或起舞的人形,看来另有一种韵味。   也许风也是一位石刻大师。   崔南溪一边欣赏一边感叹,一边又伸长脖子到处寻找,寄希望于自己一个转角、或者又爬上一层,便可见到仙人站在面前,笑着看自己。   随即邀请自己,把酒言谈话长生。   可惜没能见到……   也许是我无缘。   崔南溪心中遗憾的想到。   但很快又觉得——   即使此行寻不到仙,能爬过那根难倒不知多少寻仙者的铁索,能结识宋先生这样的修道高人,此行也已是不虚。   于是心情又舒畅起来。 ###第九十三章 云顶山悟道有感   三人一猫登上这云顶之巅,环顾四周,已再没有比这更高的山了。入眼所见,只有如海一样的滚滚白云,云海中偶尔有几座高山冒出头来,也只能将将冒出一个头来,成了这云海当中的一座岛屿,此外便是蓝天与太阳,连一朵云都看不见。   “仙境也不过如此吧!”   崔南溪睁大眼睛望向远处。   眼界开阔了,心也开阔了,只觉神仙们的住处怕也就是这样,干干净净的蓝天,一望无际的云海,一眼能看到世界的尽头。   清空明净,远离凡尘。   “咱们这一路倒是顺利,崔某本来以为要接近傍晚的时候才能爬到这里来呢,没想到还不到半下午就到了。”崔南溪对宋游说道,“果然心情轻快了脚步也会跟着轻快起来。”   “早到早好。”   宋游随口应付着他。   “可惜这一路没有遇到神仙,看来是崔某与神仙无缘了。”崔南溪左看右看,又笑了笑,“不过能遇到先生这样的修道高人,也是值得了。”   “不敢当不敢当。”   “一路爬山上坎,想必先生也饿了,胥乐快取干粮梨儿来。”   身旁的护卫也带了个包裹。   包裹中装了些蒸饼,还有几个模样丑陋个子也小的梨儿。   “出门在外,崔某也没带好吃的,刚出门时拙荆倒是费心做了些点心,不过刚出门两天就吃完了,倒是这梨儿……”崔南溪乐道,“是我们昨天早晨爬山时在路边见到的,不知先生有没有见到。别看它生得丑陋、小个,不如平州贡梨漂亮,可是吃起来却又香又甜。那棵树上结得不多,我们虽不好意思全部摘完,可是实在喜欢,也只留了几个给后来人。请先生务必要尝尝。”   “我们也带了干粮的。”   “那便……换着吃?”   “也好。”   宋游听他说时便已露出了微笑:“其实我们也在路边摘了一些野果,不算充饥,只是解馋。”   这何尝不是一种缘分。   于是他也不多推辞,只拿出自己带的馒头,又拿出自己摘的地果,与崔南溪和名叫胥乐的护卫分着吃。   三花猫则吃湖边买的鱼干。   晒得干干脆脆的鱼干,她左右两边牙齿换着嚼,嚼出明显的咔嗤声,听来也让人心情舒畅。   崔南溪摘的野梨儿果然好吃,看着丑陋,可皮却很薄,里面是充满汁水的果肉,下嘴时都不消用力,轻轻的就能咬下一口来。   而宋游的地果别看其貌不扬,味道在野果子里也算上上品了,有一股极好闻的清香,清爽怡人,是上等的美味。   会当凌绝顶,美景无限,又有山间美食,自然心情爽快,郁闷消退。   “不知先生准备何时下山?”   “我倒不急。”   “崔某也不急!”崔南溪说着,顿了下,“不过崔某没有先生那般本事,必须要在日落之前下山,才能通过铁索,晚了就太危险了……”   “那还早。”   “是啊。”   崔南溪露出笑容:“今日风景可要看饱了。”   看着远方的广阔天地,好似无边无际,又亘古如此,真让人感觉人的渺小,百年短暂。   崔南溪难免有种自己那些追求、抱负在这天地之间都显得很可笑的感觉,又有抛下一切只去寻访自在的冲动,只是叹一口气,回过神来,映入眼前的除了这浩然天地,还有苍莽人间。   既然不是仙,难免被俗事牵挂。   “唉……”   崔南溪心中感慨、又羡慕道人的逍遥自在,而这时,他身边的道人已从身上掏出了一个小玉瓶,取出一枚小红丹服了下去。   道人盘膝坐着,面朝云海。   不远处的官人似是有所感慨,独自坐着,对着广阔天地呢喃自语,声音很小,却也飘入了他的耳朵:“世事茫茫,光阴有限,算来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竞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   倒也有几分悠闲。   宋游转头,想告知他一声,自己将要入定,见他感怀万千,也不忍打扰,便闭上眼睛。   “闲来静处,且将诗酒猖狂,唱一曲归来未晚,歌一调湖海茫茫……”   那自语声仍旧不断传来。   宋游已神魂出窍,趁崔南溪不注意,化作一只燕子,飞上天际。   飞起来之后,天空变得更远了,云海变得更广了,世界变得更大了,而这闻名大晏、引得无数人来的云顶山,也只是海中一座小岛罢了。   只往无尽的苍穹飞去,感受天空宇宙的压迫感,疲倦了单调了便掉头而下,又感受那强烈的失重感,听风声呼啸。随即扎进无边的云海中,在雾茫茫的世界中穿行,不时几个急转弯。   大山莽莽,四季景色都在眼里。   见山腰百花齐放,蝴蝶翩飞,不知从何处来的旅人屈身摘下一朵,低头轻嗅,便消除了爬山的疲惫。   见山底绿树如茵,湖海茫茫,烟波渺渺,风光秀美,有渔人站在小舟之上,戴着草帽遮阳,转身将手中渔网撒出一个浑圆,噗一声落入水中。   见风吹落山间红叶,铺成地毯,燕子翼尖擦过,仿佛也碰掉了一片。   见小鹿在山间低头吃草,燕子从它头顶轻巧划过,几乎没有声音,却还是引得它抬起头来,警惕的左看右看。   见云顶山后有个常人难至的湖泊,浅处白沙如牛奶,深处淡蓝如冰玉,远看在阳光下透着比纯净的宝石更清透的光彩,近看又可见一层层波澜被风推过来冲刷着白色石子,真是世人难见的美。   又见山风经过,万树低头成浪。   不知名的雀子在地上啄食,花豹潜伏在丛林之间,有虫儿从落满腐叶的地里钻出,又有许多寻仙者沿着小路往山上走。   掉头往上,从云海中跃起,眼前只有天空,又是何等的逍遥自在。   绕着云顶山飞舞一圈,那山体石壁上的石刻都清晰映入眼中,每一条横向波纹都是风和岁月留下的痕迹,隐约辨别得出当时的模样,但绝大多数细节早已淹没在了时间长河中,这世上又有何人能够久长?   崔南溪朝燕子看来,被山顶寒风吹得缩起脖子,面上有意外也有欣喜,燕子却不管,只一振翅,又飞向远方。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不知过了多久,燕子才贴着山壁飞上来,在崔南溪和护卫看不见的角度,悄悄撞入道人的体内。   道人却没有立马睁眼,而是继续闭着眼睛,借着方才眼中所见的天地盛景,心中触及的玄妙感怀,仔细感悟此时此刻这方天地的灵韵与玄妙。   这云顶山本来也是名山,可出名的也只是它的高度和险峻壮美的风景,不过曾经却有修士在这里修行过,已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修士在这里留下了石刻和铁索,因此有了仙山传闻,有了络绎不绝的寻仙求道者,三人成虎,几个传闻,又给这里添了一层仙气,循环往复,造就仙山。   常人哪里能在这里找到仙?   只能在这里找到自己。   可也正是那位修士在此修行过,刻下了无数石刻,他这个人也留在了这座山的灵韵中、留在了那一面面石刻里。   宋游便好似看见了他。   准确来说,是看见了云顶山的灵韵。这里面有着这座山经历过的每一场风雨地震,每一次日月更迭,只是那些太多太短了,无数场堆成了一片倒是显眼,可把每一次单独拿出来看,都看不清楚。这里面还有着每一个登山的人,每一个失足从悬崖上掉下去的人,每一个在山顶诗兴大发做出千古名篇的人,只是那些也太多或太短了,并没有被这座山清晰的记住。   只有一位修士,在此修行百年,日日夜夜与这山的灵韵交互,又刻下了满山石刻,留下了仅次于亿万年来日月星光风雨侵蚀的清晰烙印。   许是缘分,许是巧合。   不知是灵韵的功劳,还是石刻的功劳,宋游感想之间,仿佛穿过了时光,一眼就看见了他。   这位修士在这里待了上百年,除了修行,就只做了一件事情——   刻凿石刻。   一刀一刀,一凿一凿,在这云顶山上刻下了一道道或站或坐或飞天或起舞的身影。不知道这些对他有什么意义,是他当时心中所想,还是平生所爱或时常怀念的,只知道那时还是清晰的,只是风啊吹了上千年,才使它变了模样。   宋游便在这里看着他凿。   一刀一刀,一凿一凿。   叮叮当当,风吹石屑。   上百年如一日,风雨无阻。   前人不急,后人也不急。   一道道身影成形。   在那百年未曾停止、厌倦的叮当声中,宋游逐渐对这方亘古不变的天地和从未停歇的岁月又有了别样的感触,不仅在于这云顶山,也在于他下山一年以来走过的山山水水,不仅在于那道人和石刻,也在于他自身。   好像明天就又是立秋了。   这么算来,下山已是一年了。   一年二十四节气。   刚巧二十四道灵力。   每次都在不同的山水,每道灵力都带着不同山水的灵韵,也汇集着当时不同的心境感悟。此时此刻,身心与这方天地相通,这些灵力中的妙韵和心境感悟便都在脑中回放出来,既品悟着当时的感受,又有了新的感受,好似又重新走了一道。   ……   “刚才那只燕子恐怕就是神仙变的,不然这儿这么高,又这么冷,哪来的燕子?”   崔南溪不好去打扰那位入定修行的先生,只好与胥乐说话。   余光瞥向先生身旁——   那只三花猫倒比人更闲适,走到了山崖边去,探头往远方看,又往下边看,好似也在欣赏风景,时不时打个呵欠晃晃脑袋。   “唉……”   崔南溪叹着气,想与这位修道高人多聊一会儿,却又不能如愿,只好左右扭头,想找一块合适的石头,带回去作纪念。   怎么也是仙山上的石头。   多少也该有点仙气。   找了一会儿,找到一颗合适的,刚揣进包裹里,便见那只三花猫不知何时转过了头,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面上好像有疑惑。   崔南溪想了想,与它解释道:“我听说那些游访名山的人,特别是游仙山神山的人,有些人会从山上捡一块石头带回去,可以镇宅驱邪……呵我倒是不为了它帮我镇宅驱邪,只是觉得有趣,拿回去收藏。”   说完看向那猫。   只见那猫依然仰着头,目不转睛的与自己对视,好似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   崔南溪摇摇头。   也许不知这猫能听懂人话,它只是聪明有灵性,而那位先生有着独特的和动物交流的本事。   为官多年,四处寻访隐士名人,也听说过有人有这种本领。   太阳渐渐西斜。   那先生还没有从入定中出来的意思,倒是那只三花猫已经蜷缩在先生身边睡着了,崔南溪仔细一看才发现,她爪子里还搂着一颗小石头。   “呵……”   这倒是有趣。   似是被猫儿感染,又好像是山顶的太阳催人入眠,或是山上的风吹得头晕,总之他也莫名有了些困意。这困意来了还真挡不住,但他既不想就此下山也不愿惊扰了那先生,只好与护卫说一声,自己也躺下,小眯一会儿。   也许是太阳晒着?居然不冷!   这一觉睡得可真是迷糊。   不知过了多久——   醒来之时,除了神清气爽,腰不酸腿不疼了,便只感到一阵清冷,而天光不知何时已经黯淡下来,只能看到天边一抹红,看不到太阳了。   “糟了!”   这时候已经太晚了,怎么下山?   崔南溪刚想去问护卫为什么没有叫醒自己,便见到护卫就在自己旁边,居然也睡着了。   而且还没有醒。   刚想叫醒护卫,却见这不大的山头上竟来了几位不速之客:左边蹲坐着一只浑身斑点的花豹,右边坐着一只面部斑斓的山魈,后面一只莫名感觉有老态的山羊站在悬崖危险处,前面一只老鹰立在石头上,它们全都一动不动,也不出声,不知何时来的、又来了有多久了。   “……”   崔南溪惊异又疑惑。   又想去叫醒护卫——   正在这时,一道晨光突破云层,从天际射来,刚好打在这座山头,使他下意识眯起眼睛,用手阻挡。   山都染红了。 ###第九十四章 深山与人间   “叮……”   “叮……”   “叮……”   石刻逐渐布满了云顶山。   到后面的时候,宋游仿佛听见他一边凿刻一边与自己说话,与自己聊时间,聊天地,聊古人,聊未来。   后来他终于刻完了最后一面石刻,却没有转过头来,而是又问宋游是从什么时候来的,说了他也不知晓,又问宋游这石刻那时候还在吗,宋游只说山顶风太大了,那人好像遗憾,又好像释怀,只说你在这里待得太久了,快回去吧,宋游便向他道别。   仿佛与一人有了跨过时空的交流。   事实宋游清楚,只是与这人多年前留在山中、石刻上的灵韵来了一场感悟与交流。   哪有人与他说话聊天?   哪有人问他千年以后?   只不过是宋游看见了他,在他凿刻石雕时感受到了他的精神境界,心中所想。只不过是宋游自己遗憾,自己释怀,又自己觉得该回来了。   不知这道人修的什么法,不知他道行深浅,只知他内心宁静,胸中有自我,也有天地,对万事万物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思想出尘脱俗,一生逍遥自在,不受约束。   而他的道行不见得有多高,手段也不见得高明,没有任何一点表现出了他的道行与法术造诣,若问别人他是不是仙人,也许各有各的答案,可宋游却愿意在这个时候尊称他一句仙人。奇妙的是,若是真的穿越了时间去见到他本人,也许反倒不会这么觉得。   问此山何年来此?西风落日无语。   问此仙何年来此?晨露朝阳也不答。   无需纠结其它,无需去管神仙是谁、何年来又何年去,只找到自己心中的仙,找到自己的自在与感悟,便是收获。   宋游睁开了眼睛。   “……”   这时才觉得不对。   转头一看,崔南溪就坐在自己对面,隔着七八尺的距离,护卫持刀站在山崖边上,四处环视。   一轮朝阳正从东边升起。   再低下头,猫儿伸长了前爪,小脚开花,正在伸懒腰。   “先生!啊不!仙师醒了?”   “请恕罪……”   宋游抿了抿嘴,目光流转,站起身来,向他们郑重行了一礼:“让两位等得太久了。”   “不敢当不敢当!怎当得起仙师如此大礼!”   “耽搁二位了。”   “仙师这又是哪里的话?我们虽不知怎的在这山间睡过了,但是有仙师庇佑,晚上并未感觉寒冷,说来也是好事,免得黄昏下去,过了铁索还得在那边山上找地方过夜,即使不是山顶,可也冷得很!”崔南溪连忙说道,顿了一下,“只是刚才仙师打坐的时候,有一些……一些客人来,都是这山间的野兽猛禽,就站在这边上,不知来做什么,已经全部离开了。”   “无妨。”   崔南溪悄悄瞄着宋游神情,见其镇定自若,并不惊疑,好似这只是常事,不禁呼吸急促,问道:   “敢问仙师可是神仙?”   “不是。”   宋游的回答注定要让他失望了:“我只是逸州灵泉县一山人,云游天下途经此处,与足下一样,慕名前来寻仙问道,既不是神,也不是仙。”   “仙师即使不是神仙,也是难得的世外高人了!”崔南溪深施一礼,“结识先生实乃崔某三生有幸!”   “实不敢当,崔公莫要如此。”   “仙师我们……”   “叫先生即可。”   “先生我们……”   “走吧。”   双方都拿起了包裹。   三花猫则凑近了宋游,用爪子扒拉他裤脚,高仰起头看他,见他看向自己,又低头轻轻拨了一下面前的小石头。   宋游弯腰捡起这块石头。   “三花娘娘……”   顺手摸了摸三花猫的背,想说什么,又收回去了。   只留下三花猫满脸疑惑。   下山的路更难走。   隐约可见一只苍鹰在天空盘旋,也有野兽藏在悬崖峭壁上,或是底下的森林中,悄悄看向他们,待宋游也看过来,便飞快的收回目光,有机灵的便向他低下头亦或是直身拱手,算是谢了他赐的造化,把他深深记住,这才转身离去。   宋游也不管,只慢慢下山,再看一遍这些石刻。   之前感悟实在难得,山上石刻,山中灵韵,千年前的修士,燕仙赠的燕儿丹,下山一年走过的山水与修行,甚至是今日的天气,山顶的风,还有身边官人带来的好心情与呢喃,猫儿提供的心中自在,恐怕都缺一不可。正是它们恰到好处,才有了这一场玄妙机缘。   该对大家都说一声谢。   只听崔南溪在他身后说:“昨日不识仙师,向仙师说了不少牢骚话,让仙师见笑了。”   “哪里的话。取信于人本是一件不易的事情,崔公初次见面便能向在下寄托内心烦闷,是信任的表现,在下应当感到荣幸。”   “不知先生可懂算命之法?”   “崔公想问什么?”   “我想问……崔某可还有青史留名的机会?”   “让崔公失望了,在下并不懂算命之法。”宋游摇了摇头,“我只知道,若实在想做什么,就努力去做,实在想要什么,就努力去拿。”   “请先生为崔某指路!”   “好的文章,好的诗词,好的政绩,好的德行,都可以名留青史,崔公自诩博古通今,又有一颗匡扶社稷的心,何必忧愁?”宋游转头看他。   “唉……”   崔南溪摇了摇头,暗自叹气。   在长京时,也曾结识过不少诗人文人,讨论经略史书、天文地理,那些诗人文人都不如他,可要说作诗写文章,他又不如别人。倒也做出过一些自认不错的诗词和文章,可往往当时信心十足,过段时间,再翻到别人的珠玉,便觉自己的都是瓦砾。   至于政绩德行。   要想做出政绩,得要经营,要想德行传扬得远,要么是真有大德行,要么便也要经营,而他哪有那么好的德行,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这时只听前边传来声音:“崔公既然学识渊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如去作一本前人未曾做过的名著,如何?”   “什么名著?”   “崔公可知千年前的人如何说话?如何织布?又如何务农?可与现在一样?”   “千年前早已书同文车同轨,不过官话历朝历代都有变化,我们能认识千年前的字,至于口音,恐怕与现在大有不同。”崔南溪道,“千年前的人如何织布如何务农崔某倒是曾在古书和壁画上见过,不过先生若是说千年前到现在遗落的知识,倒确实不少。”   “崔公果然博学。”   “不敢当。”   “只是几百年后、千年后的人又是否能知晓我们现在如何说话、织布、行医、务农、占星、算命,诸如此类?”   “先生意思是说……”   “在下从未听说过有一部大典,能将万般学识尽收其中,能让后人知晓我们这个时代的全貌……若有这么一本书,必被后人奉为瑰宝。”   “……”   崔南溪停下了脚步,陷入思索。   这样一部书,必是一部伟大的书,它不用像写诗词文章一样,要神来之笔、要妙手偶得,只需知晓万事万物,这正巧是他的拿手本事。只是这么大的一部大典却绝非一个人可以完成的,不仅要很多人,恐怕还要有皇权支持才对。   所幸当前大晏重视经济文化,自己若上书谏言,倒有可能被圣上应允。   若数百年前有此书,那战乱年间遗落的东西便不至于彻底失传。   若千年前有此书,那今人的目光便可跨越时空了。   “只是后人能珍视此书吗?”   “既是宝物,自有人珍视。”   “万一此书也遗落了呢?”   “即使此书遗落,书名与崔公之名也当名留青史,只是没那么响亮罢了。”   “多谢先生。”   崔南溪郑重的躬身行礼。   三人一猫很快走到了铁索前。   崔南溪又开始心中打鼓了。   这时只见先生停下脚步,转头对他们说:“我们便要在此别过了。”   “这……”   崔南溪无疑十分不舍。   若是可能,他更愿意与这等世外高人深交,请他去家中做客,抚琴饮茶,探讨高雅之事,聊聊仙道长生。   刚想说点什么,便见先生忽然伸出手,手上有两枚丹药,一枚浅绿,一枚浅白。   “无意间耽搁了二位时间,在下心里十分愧疚,只以两颗丹药为报。这一颗浅绿色的名为立春,赠予崔公,它生气浓郁,虽不可使崔公增长寿命返老还童,也可使崔公身体健康,精力充沛,无病无灾。   “这一枚浅白色的,名为雨水,有滋润万物之效。胥公是练武之人,它虽不可助胥公身轻如燕,技艺精进,却也能消除胥公留下的暗疾,日后练武疲惫之时恢复也要快些。”   其实两颗都不是丹药。   是灵力化作而成。   而这两道灵力效果都要比他说得好。   立春是一年生机之始,确实无法增长寿命,不过这年头少有人能活到自然死亡,大多都是病痛而死,立春灵力可使人免除多数病难,只要没有别的灾祸便能寿终正寝,和延年益寿也没有区别。   雨水既滋养万物,也生机勃勃,确实无法让这位侠客成为顶尖高手,可在日后练武增进中的好处,却也远不止治愈暗疾、恢复疲惫这么简单。   两人一听,都是意外又惊喜。   崔南溪本不觉得昨夜耽搁一晚有什么大碍,也不理解先生为何如此重礼,可听这丹药如此神奇,仿佛仙丹妙药,又怎是凡人能够拒绝的?   胥乐更是没有想到,自己区区一个护卫,只是陪在主人身旁,下山也好上山也罢,本都没有区别,竟也能得到如此厚礼。   “先生本不该如此厚礼,崔某真是受之有愧。”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   两人说的不一样,却都接过丹药。   “不敢奢求二位谅解,只希望多少弥补一些二位损失的时间。”宋游再次向两人行礼,“还请二位下山之后,勿报我名。”   “自然自然!先生太客气了,这本就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在下不会对任何人提及先生名讳!”   “多谢,便有缘再会。”   宋游说完,便踏上了铁索。   风又停了,铁索安静不动。   道人与猫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云雾之中,留下两人面面相觑,却都逐渐皱起眉头,有些不解。   ……   悬崖对岸,依然漫山红遍,层林尽染,风景好似一样,又好似不同。   随从和驴子早已经不见了。   只有枣红马依然在这片山上自在吃草,看见宋游,愣了一下,才连忙奔了过来。它身上光溜溜的,原本的被袋被它拖到了不远处的山洞中,来到宋游身边后它便领着宋游去山洞中取。   被袋上已落了厚厚的一层灰了。   “难得你还在等我,多谢你了。”宋游抚摸着马儿的脖子,心中唏嘘感慨,“你又长大一些了……” ###第九十五章 却是人间有谪仙   “官人,请恕小人护卫不力!昨夜小人本在山顶守着官人和仙师,还想着万一等会儿太晚了,就提醒官人,可不知怎的,突然感觉好困,小人强撑了一会儿,又觉得天旋地转,眼前有幻觉,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经睡过去了。”   “无妨,非你之过。”   崔南溪摆了摆手,想了想才说:“应是仙师打坐修行,聚吸天地灵气,总揽日月精华,我等本是凡人,受用不了,这才昏昏欲睡……那些山中野兽猛禽必然也是有了灵智,被仙师道韵吸引,这才过来寻求仙缘。”   “原是如此……”   胥乐连忙向官人拱手。   只觉官人果然是喜好仙道长生之人,换了别人,哪知道这么多东西。   这时又听官人问道:“你睡醒之后,可有什么感觉?”   “只觉浑身舒爽,一片清明。”胥乐老老实实答道,“自从小人混迹江湖,见多了厮杀争斗,便很久没有再睡过这么好的觉了。”   “我也差不多。”   “那仙师……”   “罢了罢了,遇见已是有缘,有时苛求太多、杂念太多,反倒不好。”崔南溪摆了摆手,“只是我们答应了仙师,下山之后不提仙名,却是万万不可以轻易违背的,否则对不起这段缘分、对不起仙师厚礼不说,恐怕也不好。”   “这丹……”   “先吃了吧,久了怕仙气遗散。”   “好!”   两人俱都服下丹药。   面面相觑,又等了一会儿,暂无什么感觉,胥乐这才问道:   “官人可要歇息歇息再过去?”   “倒是不累,这便过去吧。”崔南溪深吸了口气,“还是我走前面,这样我要是不慎手滑脚滑,你也好拉我一下。”   “是!”   仙丹已经进了肚皮,倒也不必担忧人性与邪念了,可以大大方方的过去。   而这回与上回不同,两人都感觉精力充沛,神台清明,原本就能轻松渡索的武人,渡得更轻松了,原本有些艰难和危险的官人,居然也一次都没有因为手滑脚滑而险些摔落。   只是过索之后,却没有见到原本应该等待在这里的随从,驴儿和行囊也不见了。   倒是远远的看见了仙师离去的背影。   远方晨光下的红叶比血还红,地上不知是什么草,抽出了白色的穗,密集得像一块厚毯,被风吹得朝向同一个方向。在这绝美的秋林间,一条看不出是路的路从南到北,一个道人带马缓行,还是那匹枣红马,还是驮着驮包,已经走得很远了。   再一转角,便看不见了。   “这洪修!”   还当不上一匹马!   官人不禁暗骂。   可也怪不得随从——   自己二人昨夜一夜未归,这山口风大得很,随从等到晚上还等不到人,必然要去能避风的地方过夜,而现在正是清早,也许还没有过来。   所幸下山也只有一条路,自己两人这么往山下走,定然能遇得上他。   于是两人商量着,便开始下山。   有心想去追赶先生,可想着已经道了别,再追上去反倒不美。略微加快了些脚步,却又不得不边走边看两旁,怕随从在路边找到了避风处,自己二人干巴巴的赶路会与他错过,有时还得喊两声,因此走了很远也没有追上先生。   一路走来,道旁好像还是那秋景,又好像有所不同。   有些不对,又说不出来。   走了很远也没有见到随从的身影。   “这洪修!”   官人这次说出了声来。   两人互相商量,觉得可能是半路错过了,也可能是随从等到晚上还没有等到他们,喊他们也没有回应,又想起白天他们过铁索时的惊呼,觉得他们可能并没有顺利通过铁索,而是掉下去了,所以带上驴儿行囊下山去了。   最坏的结果便是随从晚上去找了地方过夜等他们,结果山上既有毒虫猛兽,又有山妖精怪,没有武人护佑,不慎遭了难。   希望不是这样。   下山要比上山快。   常人来走这么一天,也许早就腿抖了,可也许是仙丹妙用,两人都没有丝毫不适,唯一比较艰难的,便是一路没有饭吃,腹中空空如也。   从早晨走到黄昏,快到湖边了。   渐渐走到之前摘过梨儿的地方,想着自己几人先前留了几颗,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后来人摘光,想去看看,若是运气好,也能取来果腹。然而却只见一棵梨树满满当当,挂的梨儿何止几颗,几十颗恐怕都不止。   两人面面相觑,仔细核对。   确实就是这个地方,这棵梨树。   只是之前明明将梨儿摘得只剩几颗,为何又挂满了枝头?之前踩断的树枝,为何新伤已成旧口?   再联想到仙师所言所赠……   联想到那些山中时间过得更快的传说……   两人心中这才慌张起来。   几乎是一路小跑,跑到渡口边,趁着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找了个船家询问,今夕是何年。   只听船家向他们答道:   “明德三年。”   又忙追问几月几日。   船家估摸了一下:“怕是六月下旬,快七月了,都要立秋了。”   刚好过去一年时间。   两人呆在原地,脑中空白。   等缓过神来,连忙回首望去,只见背后草木深深,山影重重,刚刚走下来的山,哪里还能看得见顶?早晨见过的仙人,又哪里还能知晓踪迹?   两人怔了许久,心中复杂难明。   后来又问了几位船家,才知晓去年石足县新上任的知县来登云顶山,寻访仙踪,结果随从在铁索对岸等到了第三天也不见有人回来。随从询问其它通过铁索的人,却只听说对岸聚集了许多野兽,不乏豺狼虎豹,那些人过了铁索,也都不敢攀登云顶山,他的主人如果不是中途掉下去了,就定然是被对岸聚集的野兽吃掉了,随从只好哭哭啼啼的独自下山,好在下山顺利,一路都没有遇上野兽山怪。   那知县挺有名气,在云顶山一年摔死的人中,也算比较知名的了,去年他的家人还曾来这里祭奠过,长生县的知县都来了。   崔南溪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只得再次看向那座夜幕中的山。   青松远黛无锦绣啊……   却是人间有谪仙。   ……   一艘小船飘在镜岛湖中。   夜越来越深了,头顶星河横挂,船下也是漫天繁星,夜风吹得小船晃动,在镜中荡开圈圈涟漪。   船家的呼噜声震天响。   三花猫蜷缩在道人身边,好像在睡,又好像没有。   道人则看向湖天夜色,不言也不语,心中静静思索着这场修行,这场感悟,这次契机,这凭空流走的一年光阴,还有那个常常思索的问题——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   好似越发知晓了。   又好似越发迷茫。   猫儿抓了他一下。   道人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脑中想法,小声问道:“明天又是立秋了,三花娘娘想吃什么?”   “唔?”   “嗯?”   三花猫侧躺着抬起头来,瞄了眼船家,见船家睡得香,这才看着他,小声答道:“三花娘娘不是已经提前吃掉了吗?”   “又是一年了呀。”   “听不懂。”   “又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你撒谎,一年哪有这么短。”   “真的。”   “一年真的这么短呀!”   “不是一年短,是我们在山里过了一年,山里要过得快些。”宋游伸手轻缓的抚着她的背,感觉毛发的质感和她的体温,这小猫儿啊,对于时间的概念还不是很清晰,不过她在这世间本无多少牵挂,也没与别人有多少牵扯,说自己耽搁了她一年,却也不是很恰当。   “山里要过得快些吗?”   “有时是这样。”   “那我们以后多去山里走,我是不是就可以很快到立秋?你也可以很快到春分!”   “三花娘娘还记得春分啊。”   “对的!”   “三花娘娘聪明绝顶,又记忆超群,在下佩服。”宋游微笑道,“不过不是什么山都可以,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的。”   “那什么山可以?什么时候可以呢?”   “可遇而不可求。”   “听不懂。”   “三花娘娘知道自己以前几岁了吗?”   “不知道。”   “那三花娘娘就长了一岁,又长了一岁了。”   “那是几岁?”   “不知道。”   “你不聪明。”   “你也一样。”   三花猫举着脑袋盯着道人,道人也低头盯着她,一人一猫都没出声。   风推船移,一切都很轻柔。   过了会儿船舱中才又响起三花猫的声音:“我在山上捡的石头还在吗?”   “还在。”   宋游回答完,才又问道:“三花娘娘怎么捡了颗石头,要用来做什么?”   “那些游访名山的人,会从山上捡一颗石头带回去,可以镇宅驱邪。”三花猫声音虽然小,语气却像模像样的,“只是我是猫神,猫神不用石头来镇宅驱邪,猫神自己就可以镇宅驱邪,我是觉得有趣,拿回去收藏。”   “这样啊……”   “你说我把它藏在哪里?”   “三花娘娘以前把东西都藏在哪里呢?”   “庙子房梁上,或者埋在土里。”   “挺好。”   “快说!”   “这种小石头,三花娘娘可以把它放在被袋里,好好珍藏。也可以放在布兜里,这样可以经常看到。变成人形时,还可以随身携带,这些都是收藏把玩一个小物件的方法。”宋游顿了一下,笑了笑,“不过我还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若是把它从这里扔下去,落到湖中间,三花娘娘很可能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摸到它的人了。”   “那猫呢?”   “猫也是。”   三花猫眨巴着眼睛看他。   “噗通!”   一颗石子落入水中,荡开几圈波纹,湖中的星空一下子变皱了。   银汉迢迢,又是一个金风玉露的新秋。 ###第九十六章 镜神有请   五更天时,星河最是璀璨。   不过船下的星河却莫名泛起了涟漪,起了波涛,星光点点全都碎掉。   有一道身影自水中浮出。   只见来人一身白衣,身材婀娜,看不清容貌,却也知晓是个女子。水面在她脚下好似平地一样,她便如此站着,探头看向乌篷小船。   过了一会儿,正当她准备对着乌篷船吹气之时,船中人便醒了。   宋游抿了抿嘴,眯着眼睛转头一看。   那女子便停下了准备吹气的动作,却也不见慌乱之色,只站在水面上,款款向他施了一礼:   “尊驾,妾身有礼了。”   “足下可是镜神?”   “正是。”   宋游便看向这名女子。   见她白纱蒙面,看不清面容,可神灵自有风采,哪怕不见真容,也非世间的凡俗女子可比。   上次坐船时船家便与他说过,这湖中是位名叫镜神的女神,传说是之前乱世某个小国的公主,她心地善良,待民众很好,又生得美貌,后来爆发战乱,公主被敌军追到了这里,宁死不肯委身于敌,遂投湖自尽,后来世人感念她的善良和气节,便在湖边为她立了庙,奉她为镜岛湖神。   现在是正儿八经有敕封的正神。   正是因她,这湖才如此安静。   船家还说,偶有才华盖世的文人泛舟湖上,被这船压星河的美景所感,脱口而出名篇名句,晚上睡着了镜神便入梦而来,亲自感谢。   不知是确有其事,还是文人乱说、世人讹传,总之这里这么多文人爱来夜泊湖心,也是有这个原因的。   宋游也不纠结这些,只问道:“镜神半夜来找,不知所为何事?”   “扰了尊驾清梦,还请海涵。”镜神先是恭敬行了一礼,随即才说,“只是妾身为这镜岛湖的湖神,有高人来访,怎能不出来相迎?上次尊驾来的时候妾身便有所感,只是未识尊驾真面,已是失了礼,这次尊驾再来,也是缘分,妾身若再闭门不见,便是太失礼了。”   “镜神误会。”   宋游对镜神说道:“在下只是听闻湖心风景甚美,特来感受一番,那已经是去年的事了,不过当夜的星空,倒真是让在下难以忘怀,于是再次来到镜岛湖边时便又来了一次,绝无搅扰镜神之意。”   “那便纯是有缘了,还请尊驾到水下一叙。”   “镜神不必如此多礼。”   “妾身也只是仰慕尊驾风采,又念及有缘,备了些酒菜,想请尊驾去水下一叙罢了。”   “……”   如此如何也不好拒绝了。   “不过在下并非独身来此,而是还有一位同伴,却是不好抛下她独行赴宴。”   “是那位猫儿女?”   “正是。”   “她是尊驾的同伴?”   “我与她结伴同行已走过一年的山水,相伴也已经两年了。”   “原来如此。”   镜神目光中有些异样之色。   “那便也请她来。”   “只是如何去呢?”   “妾身自有神通。”   “好。”   只见镜神绣口一吐,便是一口白气。   这一口气落到猫儿身上,也落到宋游身上,眼前登时升起氤氲,荡开圈圈涟漪。   再回过神,已到一处楼阁前。   这楼阁修得雅致,颇有古时风韵,想来是镜神那个时代的风格。头顶一个透明屏障,隔开了万钧湖水,却是别有洞天。   此时是黑夜,不晓得白天的天光能否透过湖水照到这里来,现在却是没有天光的。只是这楼阁从外面开始,便处处都有玉石灯柱,灯柱中镶嵌的是一颗颗放出微弱白光的明珠,而楼阁里头,则更是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皆是女侍。   宋游低头一看——   脚边一只猫儿,迷迷糊糊才刚醒,趴在地上用后脚来挠自己的耳后根,发现不对,先是迷惑的看向他,又迷惑的看向面前的镜神。   “道士,这是哪?她是谁?三花娘娘怎么到这里来了?是做梦吗?”   “这是镜岛湖湖神的府邸,这位就是湖神,她请我和三花娘娘来这里做客,这或许是梦,也或许不是。”宋游一一耐心的解答着。   “两位,请。”   镜神向他们做出请的手势。   宋游不轻视三花猫,自然地,将宋游奉为贵客的她,也不会轻视这只三花猫。   两人便随她往里边走。   见宋游抬头看天,镜神便解释道:“此处是湖心,大约三十丈深,这上边离尊驾泊船的位置也不远。”   “在下只是山间一道人,尊驾一称却是担当不起,镜神若愿意,叫道长或先生皆可。”   “恭敬不如从命。”   “此处白天能看见光吗?”   宋游问出了自己刚刚就在想的问题。   “啊?”   镜神似是没有想到他说话这么随心所欲,刚刚还在说称呼的问题,一下子就又在问湖底见光的事了,但也很快答道:“镜岛湖湖水清澈,即使是阴天也可见到隐约的天光,若是夏日晴天,便要亮些。”   “原来如此。”   此时两人一猫已进了楼阁。   里面装饰清雅不失精致,有神灵韵味,又不似寻常神殿那般金碧辉煌,而是充满了古朴玄妙的韵味。   这镜神的审美倒是合他胃口。   “请坐!”   “好……”   两人一猫分宾主落座。   本来镜神只准备了两张桌案,见三花猫来,想去准备另一张,不过被宋游劝止了。   一来三花猫很小一只,完全可以与他同坐一张桌案。二来这桌上摆的尽是一些湖鲜,最多的便是蟹,还有一些鱼虾,而无论是虾是蟹三花猫吃起来都不太方便,可能还要自己与她剥壳。   只听前边镜神说道:   “湖底没有多少吃的,这些虾蟹吃来麻烦,用于待客多有不雅之处,还请道长见谅。不过此时的蟹正是肥美之时,妾身思来想去,既是请道长来湖中做客,用湖中特产来招待道长最适合不过了。”   “多谢镜神。”   宋游只拱手说道。   三花猫则在他身边,扒着桌案,凑近了看桌上的螃蟹。   口中说着虾蟹用于待客多有不雅之处,镜神却叫了两名侍女来为他们拆蟹剥虾,一人一猫只管吃就可以了。只是侍女剥了两只,宋游便以自己也想体悟其中乐趣为由,请侍女退下了,转而自己拆蟹剥虾,分与猫儿同食。   镜神也取下了面纱,下边的容貌说来并不算绝美,只是神灵气质出尘,气色肤色都好,便也让人觉得世间词语难以形容了。   宋游却不管,只专心拆蟹吃。   此时的蟹真是膏黄满溢。   这东西也无需复杂的做法与调料,简简单单,便是顶级的鲜美。   镜神便在上座看着,不时举杯请他同饮。   说来这道人也是奇妙,自己饮酒,不肯让猫儿也饮酒,却又不愿让猫儿什么都不喝,竟也给她要了一杯清水来。   每次他们对酌,猫儿就舔水。   直到道人吃饱了,猫儿也吃饱了。   镜神看见那猫儿躺倒在地上,道人则低头看着,眼中含笑:“三花娘娘现在还觉得螃蟹没有肉吗?”   三花猫摇了摇脑袋,说不出来。   镜神一时也觉得心中温暖。   世人爱将女道士称作道姑,爱将女神称作神女,其实在道教和天宫神灵体系中,道士就是道士,男道士女道士都是道士,神就是神,男神女神都是一样的神,自身并没有道姑、神女这个称呼。   面前这位仙师一直称自己为镜神,她起初只觉得仙师知晓其中规矩,后来听先生将那小猫儿称作同伴,又见他与她相处,既不因她是异类也不因她是女子而有轻视之意或区别对待,反而在言语之间平等真诚,互相恭敬,在这年头,虽不罕见,也属难得。   此时镜神又见道人向自己看来,便立马露出笑容,有倾倒天下之态:   “道长吃得可还满意?”   “满意至极,多谢款待。”   “三花娘娘可还满意?”   “满意寄极,多谢宽待~”   镜神闻言,便也露出了满意的笑。   宋游却依旧看着她,问道:“蟹是极品的蟹,酒也是极品的酒,只是别的道长来此,镜神也会如此招待吗?”   宋游总觉得这些神灵与烧香的信徒接触多了,便如信徒一样了。   信徒无事不来烧香。   神灵无事也不显身。   镜神面对着他的目光,想了想才说:“并非如此。每年来这湖上的人不计其数,名人有,高人也有,不乏王侯将相,也有人传言妾身会去特意招待某位王公大臣、名人贤士,其实虽不敢说全是凭空捏造,可也都是世人谣传。”   “怎么说?”   “妾身这里侍女百名,也许便有哪个耐不住水下寂寞,又听说水上的是一位千古才子,或世间显赫的将相良才,便去与他相会了,只是那也不过是为史书文集上添一段佳话,虽然污了妾身名誉,但妾身生性懒惰,也不爱去管。”镜神顿了下,“道长去年泛舟湖上,妾身便有所感,但妾身之所以在今日冒昧请道长过来一叙……”   镜神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坦然道:“是因为此处距离云顶山近,道长在那山顶修行,沟通天地,一夜便当一年,妾身见了惊为天人,于是这才在今夜露面请道长过来,希望能结一良缘,顺便、顺便有一件小事想向道长求助。”   宋游闻言笑了笑。   向人求助,总得请一顿饭,自己吃得舒坦了,也愿意在力所能及之内帮个一顿饭的忙,这位湖神做得也算合适。   只是他更喜欢说在前头。   免得自己帮不上,心中亏欠。 ###第九十七章 湖边蛙神   “镜神先说来听听。”   “不知道长可有听说过湖边的蛙神?”   “有所听闻。”宋游想了想,“那应是一位山间野神,听说当地民众觉得湖边青蛙春天复活,又多子多福,所以奉他为神,乞求福气。”   “道长可有去查探过?”   “上次路过湖边,蛙神庙宇众多,倒也进去看过、还借宿过,只是在下并不在意正神与野神,见他没有作乱,便也没管。”宋游顿了下,“不过那已经是去年的事了。”   “妾身与这位蛙神离得很近,便由妾身来说说这蛙神的来历吧。”镜神微笑着说。   “愿闻其详。”   “原先这里没有蛙神,确实如道长所说,原先当地百姓觉得湖边青蛙春天复活,又多子多福,所以自发的敬奉了蛙神,乞求福气。直到这个时候百姓祭拜供奉的蛙神仍是空庙,没有真神。”镜神顿了下,“后来有位山间妖精,长得与百姓供奉的蛙神之像颇为相似,便占了神庙,懵懵懂懂的将神庙香火据为己有,偶尔无意间显出真身,人们便觉得是蛙神显身,供奉他的人便越来越多了,神庙也遍布了湖边。”   “后来呢?”   “后来这位‘蛙神’便一直吸聚香火,道行精进。虽然他是野神,不得敕封,也不得天宫审查承认,但妾身生性懒惰,加上妾身见这位蛙神一直以来只是吸聚香火,偶尔有人向他祈祷家人中邪闯鬼之类的困难,他也真的解决,妾身便没有出手制止,也没有向天宫禀报。”镜神说,“只是之后这位蛙神道行长进,却渐渐不满足于这些香火了。大概从去年开始,他用了些邪法,使得百姓越发虔诚,吸聚更多香火,道行大涨。”   “镜神何不向上通禀呢?”   “妾身这等小神,每逢满月,才可向上通禀述职一次。”镜神摇头,“可妾身是为小神,此事也是小事,通禀两次,却都不得天宫重视。前段时间他已有了贪图我镜岛湖水域的想法”   “容我先去看看。”   宋游并没有马上答应下来。   镜神也立马起身行礼:   “道长一见便知。”   “多谢镜神款待。”   “该妾身谢谢道长。”   宋游正想道别,又看见身旁侍女,不由问了一句:“这些……”   “都是阴魂。”   镜神向他解释道:“镜岛湖畔,大小村庄数十座,每年都有不知多少女婴被投入湖中。这些女婴虽刚刚降生,却也魂魄齐全,有的被淹死之后很快就消散在这天地间了,也有些不愿消散,我便把她们收拢起来,用神力滋养,她们就能慢慢长大,此后便留在湖底,做我侍女。”   “……”   宋游不禁沉默了下。   这年头就是这样,常常有人遗弃女婴,很多小孩儿诞生下来还没来得及看这世界,生命就没了。   就是男婴,即使父母愿意养大,也要过一重又一重的坎。   要问世人,要问那些遗弃女婴的人,他们或许心中有愧,也只道一句没有办法,或许连愧疚也没有,只给你说一句大家都这样做,又或者说一句我生的便由我来决定,诸天神佛也无能为力。   “镜神仁德,在下钦佩。”   “没什么好钦佩的,妾身也不过是随手为之,可惜她们虽能长大,却一生都要被这湖泊所困,不得见识真正的天地。”   “随手为之,便已是功德无量。”宋游拱手说道,“镜神也不必这么说。这年头多少人活了一辈子,走过的地方也许还没有这片镜岛湖大。”   “多谢道长。”   “这便告辞。”   “妾身送道长。”   “……”   走出阁楼,才觉得头顶已然透光。   身旁侍女依旧来来往往。   宋游悄悄看向她们。   这年头顽疾无数,为天下之过,也为时代之过,非是一人可以根治,也只有时代才能慢慢将这些东西淘下去。没有哪个人可以改换新天,若说单单一人能有什么办法,便是让它走得快些。   只是此生还长,且先去看看别地人间。   水波荡漾,涟漪一圈又一圈,眼前变得朦胧起来,模糊不清了。   再一睁开眼,天已大亮。   映入眼帘的是乌篷船的篷顶,转头一看,外边天光照来,船家已经醒了,坐在船头等他们,昨夜的一切好似是一场梦。   “先生醒了?”   “醒了。”   “那我们便回岸?”   “麻烦船家。”   “好嘞!”   小船儿立马便动了起来。   船家一边划桨,一边对他说:“先生来的时日倒是刚刚好。”   宋游小声回道:“怎么说?”   “今天立秋了,外面还热,然而这湖上倒是凉快。最近天气也好。”船家说道,“最主要的呀,还是咱们镜岛湖的蟹。咱们这儿的蟹可不比旁边梨花沟的平州贡梨差,只是蟹不好运到长京去,所以才没那么出名,也多是咱们湖边的穷苦人家在吃。可外地来寻仙的官人们来到这儿,但凡能吃上这么一口,可从来没有不夸赞的。”   “那我可得尝尝。”   “这会儿虽然还不是吃蟹最好的时候,可也已经差得不多了,只是再晚来一个月更好就是了。”船家一边推桨一边对他说,“也只有咱们镜岛湖的水才能养得出这么好的蟹了,大家都说啊,是湖神保佑,所以湖中鱼虾蟹蚌也有了灵气,总之先生你一定去尝尝就是了。”   “多谢船家指点。”   “嗨这有什么……”   “那湖神好像很灵验?”   “那还用说!”船家说道,“先生没见这湖不管多大的风都不起浪吗?”   “倒也神奇。”   “可不是嘛!”船家说着说着,倒来了劲,“所以哪怕湖神很少显灵,可只要有这水波不起的湖在,便是给了我们所有湖畔渔家,所有指着这云顶山和镜岛湖吃饭的人天大的恩赐。”   “有理……”   宋游顿了一下:“我听说还有个蛙神?”   “是啊,湖边满地的蛙神庙。”   “蛙神也灵验吗?”   “灵验得很呢!”   “蛙神又有什么奇妙呢?”   “什么奇妙?”   “拜蛙神有什么好处呢?”   “保佑你多子多福,长命百岁嘞!”船家说着,“除了这个,你但凡家中闯鬼撞邪了,去诚心上炷香,多半当晚就好了。而且从今年开始,你要是肯在蛙神庙里待上一天,诚心祭拜,还能消除疲惫,舒爽赛神仙嘞!”   “怎么消除疲惫?又怎么个舒爽法?”   “那怎么好说?”   “哈哈……”   宋游也不说话了。   只待船从湖中划过,波纹展翼,满载一船秋色,平铺十里湖光。   到达渡口,马儿依旧等在这里。   一人一猫一马又沿着湖畔往远处走去。   “道士……”   “嗯?”   “三花娘娘昨晚好像做了个梦。”三花猫一边走一边仰头看他,“梦见三花娘娘和你到了湖底下,有个女的湖神请我们吃饭喝酒,还请我们吃了好多鱼儿虾子和螃蟹,吃得好饱。”   “那酒好喝吗?”   “跟水一样。”   “螃蟹好吃吗?”   “好吃的!里面全是肉!跟你以前说的螃蟹一样!”   三花猫眼睛亮晶晶,面上也全是满足,若非现在正在走路,恐怕要在宋游的裤脚上来蹭上两下。   甚至她还咂巴了两下嘴。   现在是没有味道了,可刚刚醒来的时候,嘴里却是还有点螃蟹味的。   “我也梦见了。”   “是吗?”   “三花娘娘立秋快乐。”   “唔!?”   宋游只是笑笑。   那是梦,又不是。   他也说不清楚。   这世间法术神通千变万化,尤其以神通最难捉摸。加上这世上信息流通不便,高人都隐居世外,即使是伏龙观历代观主都加起来,也不敢说看遍了这世间的所有神通法术,更不要说理解了。   甚至有些手段根本就不是自己参悟出来的,也不是自己学的,是自然而然就有了的。也许让施术者自己来说,也只能说出玄妙,说不出究竟。   去看它的精彩即可。   ……   湖边处处都是蛙神庙,只是多数是土地庙一样的小庙,只能猫儿进去,人进不去,想来并非船家口中“进去待一天”的庙子。   宋游上一次走的时候,是记得有一间大庙的,不过这次虽然还是环湖而走,却和上次来的方向并不一样——上次绕了大约一半的镜岛湖,这次绕的是另外的一半,他想要绕湖走一圈。   走过一个村庄,终于见到一间大庙。   是单间的庙,大概有一间房子那么大。   庙里没有别的东西,就只是一尊蛙神泥像,神台上一个石槽,插满了残香,边上一个功德箱,一个香油壶,光明灯竟然还亮着火光。   宋游一踏进去便是一股油灯和草香的味道。   许是湖畔寺庙太多,蛙神在别的地方,许是出去忙了,总之此时并不在这间庙里。   宋游不知事情真相,不敢轻易请人家来,正好走过来也有些疲累,这里遮风又挡雨,还有现成的蒲团,便靠墙坐下来等待。   三花猫也端端正正坐着,悄悄瞄着蛙神的像,时不时又瞄一眼道士。   感觉有点奇妙。   不多时,有一群湖畔村民结伴而来,笑嘻嘻的走进庙子。   竟还有位熟人。 ###第九十八章 便请雷公出来一见   “这儿怎么有匹马?”   “里边怎么还有个道士?”   “嘿!还带了一只猫!”   “路过在此歇息的吧?”   “先生,你怎么在这?”   有个人凑到宋游身边问道。   宋游也连忙起身,将身下的蒲团推回神像前,免得影响到人家了,随即一边打量这些人,一边行礼回道:“在下从此路过,见有个庙子,于是进来避一避风歇息一会儿,可是耽搁或是打扰到了诸位?”   “倒也没有。”   那个人也是很和气的:“只是咱们马上要在这里祭奉蛙神,吵闹得很,先生你要想休息,往那边再走二里地,就是周雷公的庙,也不小,一般那里倒是都挺清净的,你可以去那里歇息。”   “周雷公的庙?”   “是,那和你们是一家。”   “原来如此。”   宋游觉得有趣,又不免摇头。   随即他也没有立马走,而是又虚心请教了一句:“听说这位蛙神也很灵验,不知又是哪方神灵呢?”   “这是我们当地的神。”这人倒是热心,给他介绍道,“蛙神能保佑你无病无灾,长命百岁,多子多福,你要是想,也可以留下来,和我们咱们一起祭祀蛙神,保管你走了一天的脚啊腿啊腰啊的,立马就不酸痛了,还比神仙都自在。”   “这么神奇?”   “不信你试,不过要心诚才行。”   “那在下恐怕不太行。”   宋游笑了笑,往外边走去。   这时,人群中一个被晒得黢黑的中年人左看右看,看那匹枣红马,又看这只三花猫,再看这道人,似是终于勾起了回忆,想起这位道人便是自己去年载过的那位颇有些奇异的道人,不由眼睛一亮,出声道:   “是你!先生!”   宋游也登时停下脚步,笑吟吟的行了一礼:“见过船家,一年没见,船家倒是有些脱了相了,差点没认出来。”   “先生怎么又来了?”   “风景太好了。”   “你不是云游天下吗?”   “没有走远。”   宋游老老实实的回答,并不说谎,随即又客套道:“倒是没有想到还能遇到船家,真是有缘。”   “有缘有缘……”   “船家今日不出船吗?”   “不出船。”   “是因为今日要来祭祀蛙神吗?”   “我都快一个月没出过船了。”   “为何?换了生计?”   “出船有什么意思?不自在!”船家摆了摆手,并不愿细说,随即又看了看他,“先生可真是高人啊,一年没见,几乎没有变样!”   “船家倒是瘦了不少。”   “我们这些穷苦人家,怎能不瘦?挺着个大肚子可是官人富人们才有的本事。”   “有理……”   宋游瞥着这位船家消瘦虚弱、面黄眼黑的样子,也并不说什么,只客气道:“我听人说,年纪大了,瘦一些可能还要好些。”   “真的假的?”   “但也不能太瘦。”   “哈哈也是。”   “在下就不多打扰了。”   “先生去吧,我们要开始了。”   “告辞。”   宋游向他回了礼,便出了庙子。   方才见他们好像故人相逢,谈论之时也没人打扰,大家都在等着他们,等他们聊完了,宋游走了,祭祀便开始了。   这个过程并不严肃,多有随意。   先是轮流上香,磕头祷告。   上香者诚心诚意,其余人却并没有严肃安静,而是小声闲聊着,看得出这个祭祀是很随意的,还没有正式明显的规章。   宋游站在门口,安静看也安静听。   听他们中有人说昨晚遇见怪事,有个人从云顶山上下来,问他们今年是哪一年,今天是几月几日,像是疯子一样,立马便又有人站出来说自己也遇到那人向他打听去年石足县知县失踪一事,听完像是失了神,喃喃自语神仙什么的。   又听说去年一年,云顶山头野兽齐聚,已经很久没人打算去登顶云顶山了,大多数打算登顶的人,慕名来到这里,也被大家劝返,不知道云顶山头那些野兽为何聚在一起,又何时才会散去。   一人起身,便立马有人接替上香。   有人说到一半,轮到自己,便立马跪到神像前,虔诚祈祷,一站起来,又重新加入闲聊。   到一半的时候,神像就有了神采。   燃出的烟气也全都往神像飘去,没入泥像之中,像是里边有个无底洞。   上完香后,香还没烧完。   趁着这段时间,有个领头的,开始向大家宣讲一些关于蛙神、关于地府和轮回的事情,大抵是信了蛙神,下辈子便能投个好胎,有些人犯了罪原本进了地府该受罪的,信了蛙神,便不必了。   算是巩固信仰的一些小手段。   等到宣讲完了,所有人点的香也都燃尽,奇妙的事便发生了——那泥像上竟然凭空渗出点点油脂,在天光之下反射着五颜六色的光彩,看起来像极了刚吹起来的泡泡的表面,而这些人见状立马疯狂,涌上前去,舔食这些油脂一样的东西。   只舔一口,便眯起眼睛。   再舔一口,便露出享受之色。   多舔几口,已神情飘然,偏偏倒倒的退回来,靠着墙坐下或者横七竖八的躺下,看神情已飘飘欲仙。有的似是还有了幻觉,要么独自言语,要么呵呵直笑,要么伸手去抓空中的东西。   宋游见状,只摇了摇头。   “走吧。”   转身往远处走去。   身后马铃声响。   三花猫也迈着小碎步,感觉每一步都是蹦跶起来的,扭头看他:“那个蛤蟆也犯错了吗?”   “是啊。”   “和三花娘娘以前一样吗?”   “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三花娘娘是做自己的事情,是凡人自己给三花娘娘立了像,又给三花娘娘上香,最后还把神像搬到了那个大庙里来的。三花娘娘和信众们是你情我愿的等价交换,靠勤劳的双爪换取香火。三花娘娘没有犯错,错的是天宫。”宋游边走边说,声音平缓,“但是庙里那只蛤蟆不一样,这个庙子本来不是他的,他占了这座空庙,这倒也还好,不过现在用这种邪法来骗取信仰,吸聚香火,却实在是害人。”   “占别人庙子?这最可恶了!”   “……”   猫和人的关注果然不同。   宋游笑了笑,也不纠正,只是补充道:“用害人的方法来骗取信仰、吸聚香火也很可恶。”   “我有个办法收拾他!”   “什么办法?”   “我们找来很多毛居子、苍耳子,放在他身上。”   “……倒是个好办法。”宋游抿了抿嘴,过了几秒才说,“不过蟾蜍身上没有毛,毛居子和苍耳子是粘不上去的。”   “是哦!”   三花猫好似这才想起。   随即不由说了一句——   “好丑!”   “什么好丑?”   “没有毛,好丑!”   “人没毛,也丑吗?”   “……”   三花猫抬头默默看了眼宋游,又默默低下了头,没再说话了。   宋游便紧紧抿住了嘴。   这份沉默,震耳欲聋。   过了几秒,又见三花猫抬起爪子,轻轻摸了摸他的裤脚,抬头与他对视。   “……”   这份安慰,也让人不太好受。   默默走出几步,回头一看,那蛙神庙仍旧在那里,不见有人出来,倒陆续有人进去。   宋游不免觉得有些奇妙。   奇妙在于那位船家。   自己只是爬了一座山,用了三天时间,一切就在三天前,可在别人看来,却已经是昨年的事了,这一年以来,生活大变。   奇妙在于那位蛙神。   上次来的时候,那蛙神虽然没有保佑人健康长寿、多子多福的本领,却也能替人驱邪,虽说终究是贪慕了人间香火,却也没做别的事情,天宫和别的道士可能会管他,宋游却不愿意管,没想到这次再来,他已经算是邪神了。   想想还挺唏嘘。   又让人不禁感慨,追名逐利呀,从来都不是人才会做的事情,妖精鬼怪,乃至神灵都免除不了。   不过那蛤蟆也该是个愚蠢的妖精。   香火对于山妖精怪来说有致命的诱惑,香火又是神灵的命,占据空庙是无知精怪的本能,吸聚香火也是所有神灵都在做的事,可是用这种手段便不是天宫和朝廷能容忍得了的了,也可以说是为神道和人道所不容。   就算自己不来,除非长生县的县官昏庸腐败无能,当地又无神灵通禀,否则过段时间,不是天宫就是朝廷,总之都会有人来收拾他。   只是这或许是天宫的职责,是朝廷的职责,是道士的职责,却不是伏龙观的职责。   若是此地没有人管也就罢了,宋游也许会出手,可既然两里之外就是雷公庙,这种妖邪本来也该是归他管的,宋游却是打算先去问一问,看这里面究竟是另有玄机,还是这位盛名在外的雷公在吃干饭。   刚过小村,过了一棵树,前面便有了一间小庙,比那蛙神庙还要小些。   宋游走了过去。   门口依然有副门联:   好大胆敢来见我;   快回头切莫害人!   进去一看,里面中间坐着一尊神像,身材挺拔魁梧,一脸正气,怒目圆睁,穿的却是一身皂衣,正是周雷公。身旁还有几尊小神像,是当地的土地公之类的小神还有村民们随便供的其他神灵。   “道士……”   “嗯?”   “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宋游低头一看,三花猫有些不安。   这庙子明明没有那蛙神庙大,也没有蛙神庙修得好,可她却明显感到心虚,不断悄悄瞄向坐在主位的神像,声音都变小了。   雷公不愧是雷公啊。   便请雷公出来一见。 ###第九十九章 天宫与雷神   神台之上,雷公神像流光溢彩。   原本涂得十分僵硬的塑彩逐渐变得自然起来,原本造得生硬的棱角也逐渐变得柔和了许多,神像的眼睛光泽一闪,像是夜里的雷光乍现,这尊泥像似乎逐渐的活了过来,一双眼睛直盯着下边,有骇人的威严。   “何人叫我?”   是如雷鸣般震耳的声音,在庙中回荡,听在耳中,好似有雷声交加。   三花猫已躲在了道人腿后,只露出半个脑袋一只眼睛,悄悄观察,眼珠子睁得大大的。   只见道人站在下边,向神台拱手:   “在下有请。”   “一个道士……”   周雷公的眼睛微微眯起,似是受到了冒犯,沉声道:“你是哪派的传承?师承何人?竟如此无礼!求见神灵,连一炷香都不上么?”   “雷公误会了,只是行走在外,没有随身带香,非是有意无礼。在下姓宋名游,为阴阳山伏龙观第三十代传人,师承自多行道人。”宋游恭恭敬敬,只是顿了一下,又说道,“不过家师尚在,若雷公想问个清楚,也可去灵泉县阴阳山寻她。”   这三十代是从伏龙观的传承开始算起,却不是从有伏龙观开始算起。伏龙观的传承传到了一半,才有人创立了道教,随后才有位祖师脑子一热在这阴阳山上建了伏龙观,后来不少懒惰的祖师靠它吃饭。要说起来,伏龙观的传承不仅比天宫久,也要比道教更久。   “阴阳山伏龙观……”   周雷公眼睛逐渐眯了起来,却是并不畏惧:“原来是伏龙观的传人,不过伏龙观的传人也不该如此无礼吧?我雷部正神怕你不成!”   说着目光又一低,正好盯着那三花猫的半边脑袋、一只眼睛。   “刷!”   三花猫迅速躲了起来。   “哪来的小猫妖?身上竟还有几分香火气,可是山间淫祠邪祀?今日你就是捉了这山间野神,送到我这里来?”   三花猫紧紧躲着,坚决不冒头。   “雷公还是莫要吓小孩了。”   只见道人与雷公对视,道:“雷公可知这湖畔有位蛙神?可是没有朝廷敕封、不得天宫认可的野神。”   “野神又如何?”   雷公皱着眉头盯着他:“神从人来,百姓愿意祭祀,只要那蛤蟆没有犯错,我平白无故的,何须在他身上多花精力?”   “雷公对野神竟如此宽容?”   “这满天神灵,有多少是先受香火再被敕封的,难道你不知晓?”   “原来如此。”   宋游倒是露出了笑容。   听起来这位周雷公和那些一看见淫祠邪祀、未受封的野神就要捉起来问罪,急着维护正神权力的神灵与道人的观念并不相同。   这倒是更符合宋游的思想。   一刀切若非无奈,便是懒政行为。   宋游顿了顿,才又说:“说来我去年来时,这位蛙神倒也本分,怎奈今年再从湖边过,便发现他用了些别的手段,不知雷公又是否清楚?”   “原来是来问罪来了。”   周雷公立马便知晓了他的来意,只是他面色依旧坦然,声如雷鸣:“你伏龙观代代传人行走天下,这天下有多大,你们难道不知晓?难不成每个山间野神做了恶我都要第一时间知晓不成?”   “在下没有这个意思。”   “有话便请直说。”   “在下知晓神灵神力其实有限,只是一来听说镜岛湖神已向上通禀两次,都不得重视。二来那蛙神新修的庙子,就在雷公庙前两里处,甚至若非房屋和村树所挡,站在雷公庙前便能看见,而这平州本是雷公诞生之地,我想啊,他是不是有些太不给雷公面子了?”   “……”   周雷公脸色不太好看了。   神像本为泥塑,又被庙墙所挡,神灵眼界有限,神力也有限,哪能尽知天下妖魔乱事?只是这蛙神当真作乱的话,还把庙子修到了他旁边,他这个民间正有名的雷部正神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察觉,确实不该,确实失职,确实丢脸。   此时又听那道人问道:   “雷公觉得如何?”   “我乃雷部正神,镜岛湖神向上禀报未得重视,既不是我的问题,也不是我所能管得了的。不过那蛙神,倒确实为我之过。”庙子中雷公的声音小了许多,可听起来还是有种雷鸣的感觉,“然而这也只是足下一家之言,具体如何,还待本神查清,再按天条定罪处罚!”   “周雷公果然刚正不阿。”   “不知足下从何处来?”   “逸州来。”   “何时下山游历?游了几州了?”   “约两年前,游了三州了。”   “足下有空该去北方边境看看,那边人间战事刚歇,涂炭千里,十室九空,群魔乱舞,大妖豢人,或许能给足下不一样的感悟……”周雷公停顿了一下,“足下或许也能知晓,我雷部正神为何对近在咫尺的山间野神也看不见了。”   “竟是这样……”   这样的话,倒真是误会他了。   真假不知,暂且相信。   那便有错就认。   “那便是在下误解雷公,对雷公无礼了,请雷公恕罪。”宋游笑着拱手,“既然如此,区区小事,还是不耽搁雷公了,在下代劳即可。”   “在其位,尽其职,不敢劳烦足下。”周雷公说着,身形已渐渐恢复成塑像,只留下声音,“只请足下今后再找我何事,记得为我上几炷香。”   “慢走……”   面前很快便只剩一尊泥像了。   宋游站在原地,沉思许久。   三花猫这才回过神来,用爪子抓着宋游的裤脚,抬头看他:   “那就是雷公吗?”   “是啊。”   “好凶!”   “不做亏心事,就别怕他们。”   “唔……”   哪有妖精鬼怪不怕雷公的?   “走吧。”   一人一猫走出了庙子。   没走多远,便听几声闷响。   转头一看,晴天霹雳,巨大的闪电在湖畔接连响起,怕是将所有蛙神的庙子都摧毁殆尽了,惊得湖中水族、山野禽兽都是胆寒不已。   宋游仿佛看见一名神灵提着一只蟾蜍,身影瞬间就消失不见。   周雷公,原名周康伯,二百年前生人,本是平州人,在平都任捕头一职。本朝太祖晚年时,长京治安混乱,多有仗势欺人之辈,时任宰相的谷寿曾在平州出任知州,见不惯长京混乱而捕头捕役无所作为,又知晓平都捕头周康伯一身正气,刚正不阿,遂将周康伯调任长京总捕,当时的大晏几乎没有将一地吏胥调到另一地去的操作。   后来的周康伯果然一身正气,不畏强权,秉公办事,得罪了不知多少人,惩治了不知多少恶霸与衙内,端掉了不知多少地下恶势力,据说连混迹在长京城内的妖邪鬼怪都揪了不少出来,但凡害过人的,都当街宰掉,终于将长京治安给控了下来。   最后据说是被仇杀。   长京百姓感念他的大公无私,惩治妖邪恶人时的公正不阿,于是将他奉为雷神。后来又有人出了一些话本评书,他在里边戏份都不少,于是大江南北的民众都知晓了他的名字,名气一涨,香火就涨,现在大晏境内他的神像神庙恐怕比雷部主官还要多些。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只是此事仍非如此而已。   雷部正神忙于北方乱世妖魔,一时忽略此地情有可原。可一个小小的占了蛙神庙的蟾蜍精,并非一定要雷部正神才能处理,人家镜岛湖神向天宫禀报了两次都不得重视,两个多月的时间啊,这个效率比人间朝廷还要低。   难不成所有能降妖的神灵都去北边降妖除魔去了?   了解不够,就不多细想了。   宋游继续往前走着,倒又想起了那蛙神的“庙祝”所宣讲的地府和轮回。   也是有些意思。   也许千百年后,后人再听古代神话,会觉得体系已经相对健全,可现在却还是神灵体系逐渐趋于完善的时候。   千年之前道教才诞生。   八百年前才有天宫。   两百年前天宫之主还不是赤金大帝,两百年后也不见得还是他。   天宫神灵也在逐步完善。   眼下为止,既无地府,也无轮回。   不过近几十年来,民间已经有了地府和轮回转世的传说,这其实是受多方面的影响的,宋游已经听人说起过好多次了。   这位蛙神的“庙祝”为蛙神巩固信仰的时候,特意将地府和轮回拿出来说,若非是他自发而为,便有很大的思索的空间——莫非是天上或者地上哪一位在试着靠民众信念凝聚地府?   宋游一边思索,一边走着。   今夜便宿于湖边。   夜半时分,又见那位倾倒众生的镜岛湖神来访,于他行礼道:   “见过道长。”   “在下有礼了。”   “多谢道长。”镜神说道,“昨夜才向道长求助,今日白天那位‘蛙神’就被雷公正法了,妾身特来道谢。”   “那本是周雷公所为,在下连监察都算不上,不过只是提醒了一下,如何敢冒领这份功劳?”宋游想着她估计是不敢去找周雷公道谢的,因此也不说要谢就去谢周雷公这种话。   “还是该谢谢道长,若非道长法力高强,请来雷公,此事又怎能那么容易解决?”   “在下有些疑惑,不知镜神能否解答。”   “道长请讲。”   “这类事情本是雷部神灵职责,可在下之前与周雷公对话之时,却听周雷公似是完全不知此地蛙神作乱……”宋游诚恳的向镜神请教,“难道最近天宫有别的什么事要忙,镜神两次禀报,竟都传不到雷部那里去?”   “也许天宫也有无奈之处。”   “怎么说?”   “妾身只是小神,并不知晓天宫如何。”镜神看了眼宋游,笑意吟吟,“只是生前经历告知过妾身一个道理。”   “请指教。”   “人是人,国是国,哪怕国由人组成,可国的想法与人的想法仍旧完全不同。”镜神顿了一下,“好人不见得是好官,即使是一群好官,也不见得能组成一个好国。人一旦多起来,想法便由不得这个,又由不得那个。”   “这样啊……”   这话倒是意味深长,值得品味。   “道长之后又将去往何方?”   “先去长京,再往东往北。”   “此生恐怕再难相见了。”   “镜神在此为神不知多少年了,大多数人恐怕都只会见一面吧。”   “道长毕竟于妾身有恩。”   “那便看缘分吧。”   “妾身告辞。”   “告辞。”   神是懒神,人也是懒人,说了几句,尽了礼节,便各自散去。   镜神回她的镜岛湖。   宋游回自己的睡梦。   走到第三天的时候,才成功绕镜岛湖走完一圈,又花一天时间,回到长生县。   此时已是下山的第五天。   长生县满是云顶山上的神仙传闻。 ###第一百章 莫道君行早   “若说江湖偶遇,几人敢说自己能在那舒一凡剑下活命?乱军之中,曹炎百步穿杨,数十丈犹能透甲,谁又敢说能躲得开他那一箭?塞北人天生就在马背上吃饭,每年的弯刀王可都是割头无数!可要是穿上盔甲,放眼天下,又有谁敢说能在陈子毅长枪下走百十个回合?   “天下英雄豪杰无数,到底谁武艺更高?   “大家都聚在一起,谁才是世间第一?   “怕是各个场合各有高低!   “英雄豪杰无法凑在一起,老朽便在台上给大家分个高下,今日为大家论一论天下英雄,仅是一家之言,希望各位捧场。”   台上一个瘦弱的说书先生,声音抑扬顿挫,讲得极有吸引力。   然而下方刚进来的看官却不太买账。   “今天不讲这个成不成?”   “客官又想听什么?”   “听说又有人在那云顶山上遇到神仙了?”   此话一出,大家都来了兴趣。   是了,这里是平州。   人们最爱听的故事,还是仙神鬼怪的故事,尤其是近在咫尺的、真实的仙神鬼怪故事。   却见台上的说书先生露出为难之色,看了看台下的老顾客:“倒不是老朽不愿意讲,实在是上一堂才讲过,这台下诸位客官都还没走,哪有收诸位一回的钱却要让某位听同一个故事两次的道理?”   话音刚落,便是一片叮当响。   见有人扔钱,别人也跟着扔,还有今年新秋刚结的梨儿,都往台上丢,至少百十个钱,七八个梨儿。   “哎哟哎哟!   “谢谢诸君!   “真是谢谢……”   说书先生连忙拱手道谢,弯着腰把钱一文一文的捡起来,什么瓜果也都不落下,收好后才又拱手:“既然诸君都想听,那就再讲一回。”   咳嗽两声,抿了抿嘴:   “去年的事不知诸位还记不记得?那石足县新上任的知县来咱们这爬云顶山,结果失踪了,只剩下一个随从跑下山来,大家都以为他要么是过云顶铁索的时候摔死了,要么便是被山间的野兽精怪吃掉了。   “那可不是一般人!虽然到旁边石足县做知县,可人家以前可是京官,也有文名,相交遍天下,当时咱们长生县的知县都去上了香,连郡里都有和他有交情的贵人,也来云顶山上上了香。   “可谁能知晓?   “前几天他和护卫竟从山上下来了!”   下边众人哄然,议论纷纷,有先前听过的,已经开始与旁边人小声讲后面的事了。   “这可做不得假!”   说书先生瞪圆了眼睛说:“以前有人从云顶山上下来,说遇到了神仙,老朽不好说是真是假,反正空口无凭,真真假假都是有的,可无论哪一次也没有这一次的可信度高!   “人家是贬下来的京官!又有文名,虽不是出身名门大族,也不是小门小户出身,人家可是实打实的失踪了一整年,世人皆知!结果朝廷派下来的新知县还没有到,妻儿守孝都还没完,人家又真真切切的从山上下来了,这谁能做得了假?   “整个石足县都传疯了!”   底下立马有人问道:“他怎么说?”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诸君可曾听说过?那位知县便是遇见了一位神仙,和那位神仙结伴同行,在山顶的时候犯困,睡了一晚上,第二天醒来还以为只是睡了一晚上,结果下来才发现,竟是已经从明德二年睡到了明德三年,你说神奇不神奇?”   底下的人乱哄哄一片。   又听有人问道:“他的妻妾改嫁了么?”   是道温润的声音。   “那倒没有。”   说书先生顿了一下:“诸君静一静,老朽这儿还有更多细节,是石足县过来的人亲口说的……”   大家顿时安静下来,只听他说。   这个故事虽然传得远,但那崔南溪和护卫果然守信用,没有透露他的名字。知晓了这一点,再加上知晓了崔南溪的妻妾还没有改嫁,这一年对他的影响便也小了一些,宋游便满意了,起身离开。   有遇仙的传闻,名气增长,那崔南溪脑子活络一点,也许还可以说编撰大典是仙人授意,更容易得到天子与朝堂的同意,也更容易担任总裁。   算是除灵丹外的另一重补偿了。   勾栏内吵得很,外头倒是安静,阳光正好,马儿安静停在瓦子的马棚里。   宋游刚刚走近,布兜里的三花猫就好像认得他的脚步声一样,噌一下从布兜里钻出头来,面带疑惑的盯着他看。   “你听完了吗?”   “听完了。”   “我以为你要听到天黑呢。”   “走吧。”   道人一走,马儿也跟着走,任由身后闹哄哄,讲着山上神仙。   只是这么一来,这云顶山上有神仙的传闻怕是要坐实了,又不知有多少人从大江南北慕名而来,要来这云顶山上寻仙。   误了多少人的时光啊。   “唉……”   马儿一路往城外走去。   出了长生县,再有二百里,就出平州了。   ……   过了平州,便是竞州。   马铃声叮叮当当。   小女童穿着三色的夏装,走在前头,身上的衣服洗了几次,颜色没有一开始那么鲜艳了,不过看起来却越发的柔和、顺眼了。   此时她手上拿着一个已经干黄的巴茅球,在空中抛接着玩儿。   每次都把球抛得老高,刚好抛到前方一些的位置,自己迈着不大不小的步子,走过去刚好接到。偶尔失误,就要等一下或多跑几步,这般活泼的小女童形象亦吸引了沿途不知多少人的目光。   身后的道人却思考着柴米油盐。   今年开春,啊不,已经是去年了。   去年开春离开安清的时候,身上大约有二十七八两银子。   这笔钱是多是少,不太好说。   如果是平头老百姓,平常生活多数靠自给自足,既没有多少挣钱的地方,也没有多少花钱的机会,这笔钱对于他们来说就是非常多了,按照他们的用法或许能用数十年时间。   如果是不种地的人,纯靠钱吃饭的人,那在这个商业繁荣的时代,便远远用不了那么久了。   宋游和三花猫一路走来,行于山间的时候,花费其实不高,不过一旦进了城,虽说住的都不是顶好的客栈顶好的房间,却也不便宜,又很少在吃食方面亏待自己,连枣红马吃的草料都是好的,花费一下子就上去了。   这半年以来,花了十多两。   现在还剩十三两银子,铜钱六七百个。   前边要去长京,得穿过竞州,再过昂州,虽说不如栩州山水如画,也不如平州满地风景名胜、仙神妖怪传说,却也有自己的民情风俗,即使花的时间不如栩州平州久,恐怕也要好几个月。   逸都物价就已经很高了,长京物价恐怕更高,得留一些钱,起码进长京的时候不至于露宿街头,之后再考虑如何来钱。   还得留一顿饭钱,一顿好饭钱。   此时距离安清一别,已过了一年半,不知还能否在长京遇上吴女侠,也不知长京一顿好饭要多少钱,总之先把这笔钱留着,多留一点。   如此一来,可供花销的就不多了。   只是宋游也并不忧愁,只是算算,富裕就富裕一点,清苦就清苦一点,总之都是行走人间,不至于饿死便是了。   越行越远,露浓雾重,日渐秋深。   不知不觉又过了秋分。   天气逐渐变寒,毛毡和薄毯所能保得的温暖越来越少了,宋游将自己买的薄毯和俞知州赠的羊毛毯一起用,还得靠三花娘娘来互相温暖,这种天气露宿野外便根本没有赖床的想法,醒了就想早点起来烧锅热水,吃点东西暖和暖和,然后便继续上路。   走起来就暖和了。   又是一个清早,道人带着三花猫和马从村庄中间穿过。   村中房屋稀稀疏疏,周围的草地也好,树叶也罢,都是金黄色的,晨雾笼罩着整个世界,阳光从东边刚刚照来,有种特别的温暖温馨感。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宋游停在小桥之上,身后是一串的脚印,既有他的,也有马蹄印,还有一串梅花。面前一个背着背篓的老人,身后亦是一串脚印,两人在这座石板桥上相逢,因道人的行礼而互相停留。   老人拄杖,道人也拄杖。   只见道人恭恭敬敬问道:“老人家,不知这附近可有修马蹄的?”   三花猫也仰起头看向老人。   “修马蹄?”   “对,修马蹄。”   “修马蹄啊……”   老人家说话含糊不清,得仰头看他,抬起手想指,却是晃了小半圈才找清方向:“前面有个村子里,有个铁匠,好像是会修马蹄的……”   “就前边吗?”   “要走得久哦……”   “直走吗?”   “啊……”   老人家说得很模糊,宋游也不太确定。   不过还是恭敬道:   “多谢老丈。”   老人家摇了摇头,便走了。   道人也带着马和猫走了。   黄土路上,两串脚印交错而过。   宋游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惊觉那位老人穿的衣裳竟比他的还要单薄一些。   这大清早,又不知已经走了多远了。 ###第一百零一章 浮云观有真人   往前走了一会儿,果然见到一个铁匠铺,是个白发苍苍的老铁匠,打铁时裸着上身,瘦得肋骨根根分明,说是会修马蹄的。   老铁匠检查了下马蹄,对他说道:“你这马蹄都快磨完了。”   “是。”   “平常拉车多还是骑得多?”   “老丈误会了,在下不换马蹄,只请老丈把原来快磨完的马蹄铁取下来就行。”   “信不过我手艺?”   “万万没有!”宋游连忙拱手,“只是不用马蹄铁了……”   “不用了?用马少?”   “差不多。”   “哎嗯……”   老铁匠发出一串听不懂的语气词,似是还是觉得他信不过他的手艺,在表达不满。   宋游也很无奈。   现在枣红马脚上的马蹄铁,还是在从南画县到镜岛湖云顶山的路途中打的,到现在已过去将近一年半的时间了。在云顶山上,自己和三花娘娘是用一夜过了一年时间,枣红马可是实打实的在下边呆了一整年,结果它的马蹄竟然没有长长,一直到现在都不需要修。   这无疑是很神异的。   能让马蹄不长长,肯定不止是不长长这么简单,可以让它停止生长,就可以让它长得更快。   宋游便知道了,这匹枣红马已经很不凡了,大概是用不上马蹄铁了——起码就磨损马蹄这一点而言,是无需马蹄铁的帮助了。   只是马蹄铁除了避免磨损,还有着在驮重物的情况下保护马蹄不开裂、防滑等多种功效,拉车的马和驮人的马用的马蹄铁都不一样,所以宋游也没有马上将它的马蹄铁取下来。一路走来,常走山间泥土小路,枣红马驮得也不重,一直到现在,才将马蹄铁磨得差不多。   先不安蹄铁试一试,也省一笔支出。   老铁匠动作很流利,两三下就取下了一只马蹄的蹄铁,顺便还帮着修整一下。   马蹄比他想象的硬很多,这让这个本该赏心悦目的过程看起来有些吃力。   “可真费劲!”   “老丈劳神。”   “你这马从哪买的?”   “友人送的。”   “不拴绳不怕跑了?”   “不怕……”   这也是个老问题了,见到的人都要问一句。   “从哪来啊?”   “逸州来。”   “逸州在哪?”   “这边往南,是平州,再下去栩州,栩州往西就是逸州。”   “那可够远的。”   “慢慢走。”   “去哪里呢?”   “想去真山看看。”   宋游说到这里,顺便问一问路:“不知从此地去真山怎么走?”   “哪个真山?有很多道观的那个?”   “正是。”   “你去找真山上的道观?”   “是啊。”   “去投靠哪个吗?”   “不是,只是听说真山也是道教名山之一,上边道观如云,不乏修道真人,行经此处,所以想去拜访一下,看看是真是假。”   “那你还是莫要去了……”   “怎么说?”   宋游来了一些兴趣。   老铁匠放下一只马蹄,站起来喘了口气,似是累得够呛,这才直起腰来对他说:“那真山上也就是道观多,没多少有真本事的道士,而且听说之前入秋的时候下大雨把山冲垮了,现在好像都还没修好,山上难走得很。”   宋游左右看了看这条大路。   这也是一条官道,虽是村庄,却也有铁匠铺和茅店,都是指着这条路吃饭的,往来消息应当也很灵通。   这时又听老铁匠说:“我们本地人都知道,真正有本事的道观不在真山上,在另一边,叫浮云观。老汉我年轻的时候呀,也喜欢这些,我亲眼见过浮云观以前的老观主有兴云布雨的本事,那才是神仙一样。”   “浮云观又怎么走呢?”   “你从这边来?”   “没错。”   “最后要去哪里?”   “昂州。”   “跟着往前,四十里路,有一条岔路,往右走就通到真山,往左走就能到浮云观,两条路都不用回来,可以一直往前走。”   “多谢……”   宋游有些犹疑起来。   一边是道教名山,一边是山野小观。一边闻名遐迩,一边本地有名。一边盛誉在外,一边有老人说亲眼见过仙法。   似乎并不难选。   付了修马蹄的钱,谢过了老铁匠,宋游带着马一路往前。   中途又找了几人问路,起码从两人口中都有听说,那真山虽然名气在外,号称道教四大名山之一,也有厉害的道长在上面修行,不过要说真正厉害的还得数这山野间的浮云观,里面道长好比活神仙,既本事高超,又乐于助人。   从上午走到下午,过岔路往左。   半下午时,在路边停下休息。   还没见到浮云观的影子,倒是这天气,秋高气爽,阳光直照,让宋游忍不住伸着懒腰。   旁边有个小山坡。   宋游左右看了看,便往山坡上走。   走出几步,停下一回头,果然见那只三花猫迈着小碎步跟着自己。见他停下,三花猫都还走出几步,这才跟着停下来,举头看他,一人一猫疑惑对视。   “怎么不走了?”   “三花娘娘不要跟着我。”   “你去哪里?”   “别跟来就是了。”   “你去做什么?”   “三花娘娘应该回去看着马。”   “!”   一听说马,三花猫这才回头,见马儿独自站在路边,很是孤独,犹豫了下,才走回去。   宋游则独自上了小坡。   回头一看,底下那猫儿倒是老实待在马儿身边,没有跟上来,不过却人立而起,站得高高的,伸长脖子盯着他看。   “……”   宋游只得再走一点,走到她看不到的位置去,否则她肯定要跟上来。   飞流直下三千尺。   水声刚刚停止,便听身后一道喊声:   “哪来的猫妖?”   宋游重新走上坡顶一看,见下边路上不知何时来了一个中年道人,正皱眉盯着三花娘娘看。   三花猫正在往小山坡上走,蹑手蹑脚,本打算去偷看那道士在悄悄做什么,见突然又来了一个道人,又是陌生人,她既没有与他争斗的心思,也没有与他解释的想法,甚至都没有多想,便立马加快速度,想往小山坡上跑去。   “别走!”   道人见她鬼鬼祟祟,又做贼心虚,一言不答就要跑,哪里肯轻易放她走,于是一挥袖袍,便有一阵柔风吹出,掀起尘沙。   然而风沙还未落地,便听一声:   “道长且慢!”   宋游不疾不徐,一口气吹出,风沙顿息。   随即迈步往小山坡下走去。   三花猫没受到任何影响,继续向他这里跑来,不过也只跑出一半,便又停下来,回头看那中年道人,眼睛里又是好奇又是警惕。   好似不知这道人在做什么。   中年道人也扭头看向宋游,又看看那猫儿,眯了眯眼睛,露出疑惑之色。   疑惑中又有些尴尬。   宋游一边走向他,一边拱了拱手:“道友为何为难我家猫儿?”   “这猫妖是道友带来的?”   “正是。”   “原来如此,那便是误会了。”道人也向着宋游拱手,“我是说这马儿停在路边,怎么不见有人,只有一只小妖精,鬼鬼祟祟,偷偷摸摸,问又不答,还以为在行偷鸡摸狗害人之事……”   宋游想了想,便明白怎么回事了——   这世上没有哪一只猫能克制得住自己去守着人上厕所的欲望,哪怕人不让看,也要偷偷去,有此误会,换个角度,也是有趣。   “在下宋游,逸州灵泉县一山人,见过道长。”   “喵喵~”   “北山道人,见过道友。”北山道人又瞄了眼宋游身边的猫,“道友养的小猫妖,怎的也不打个记号?要是出了差错,误会可就大了!”   “她是在下的同伴。”   “……”北山道人又眯起眼睛,“敢问道友在哪个道观修行?”   “阴阳山,伏龙观。”   “难怪……”   “道长如何知晓?”   “虽说那‘留步风’也只是贫道随手施然,可普天之下,能吹一口气就将之破掉的道人,恐怕也没有几个了。加上逸州灵泉县,不称贫道,很容易就联想到大名鼎鼎的伏龙观。”北山道人说道,“这一代传人又出来了?”   “敢问道长可是在浮云观修行?”   “你又如何知晓?”   “来的路上听一位老丈说,浮云观有真高人,喜好降妖除魔,为人解难,道行高深,手段好比神仙,特来访问。”   “那可真是有缘。”   “有缘。”   “请请请……”   往前走出不远,才发现这里离浮云观其实很近。   浮云观是正统道观,和伏龙观不一样,他们降妖除魔的意愿可能要高一些。妖怪本不该轻易到人间的道路上来,更何况跑到了人家家门口,还猫猫祟祟的一看就是想行不轨之事,也难怪人家见面第一件事就是质问,不让轻易离开。   只是委屈三花娘娘受惊了。   两人一猫一马走向道观。   浮云观建在一座小山上,绿树如茵,刚到山门下,便是一条长长的石阶,直通往道观大门。整个道观也是越进一个院子,就要更高一层,如此仰头望去倒也有几分清雅之感,如观一座山。   “宋道友,请!”   “不知道长出门打算去哪?”   “本打算去平州的。”   “去平州?”   “是啊。”   “那可远啊。”   宋游有些意外。   自己从平州过来,慢慢的走,走了将近两个月了,而这道人便这么打着空手,看起来像是只在附近转一圈,却没想到竟是要去平州。   “哈哈哈,咱们道观与伏龙观不同,从这里去平州,路上有哪些道观贫道都很清楚,就算不熟,他们多少也该听过我浮云观的大名,贫道只需每日赶到一个道观歇息即可,自然有吃有住。”北山道人仰头大笑,随即又说,“贫道前几日听人说平州又有人在云顶山上遇到了神仙,这次听来和以往不太一样,于是想去看看,究竟是真有仙人,还是哪来的妖物,装神弄鬼,耽搁了人一年时间。”   “……”   “道友又从哪来?”   “从平州来。”   “有缘有缘。”   北山道人走到道观前,只一挥手,山门便轰然一声开了。   宋游驻足一看——   头顶有个牌匾,没有写字。   两侧写着门联:   壶中世界青天近;   洞里烟霞白日闲。   跨进门槛,里头青石铺地,落叶不扫,道人缓行,清风雅静。   中间一棵古树,更是点睛之笔,只是它的亭盖本该遮蔽整个外院,现在却因照料不周而失了生气,只剩枯黄枝干与天空映衬,多少有些遗憾。 ###第一百零二章 三花娘娘有自己的本事   北山道人便是这浮云观的观主。   这位道人是真的有本事的。   伏龙观也许在民间不太有名,可对于这等高人来说,再怎么也不至于没听说过,野外偶遇,实在有缘,于是北山道人请他们在观中住下。   一间房间,简朴随意。   有弟子为他们搬进来行囊。   宋游在房间中坐了会儿,觉得先前北山道人说的也是有道理的——   三花娘娘毕竟是妖,精于除妖的道人,自有识别妖物的本领。三花娘娘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还好,一旦离自己远了,碰上有道行的道人,就算不吃点苦头恐怕也要受些惊吓。   只是这天下间有道行的道人并不多,一路走来,碰见的也很少,所以并没有使得他重视这一点。   之后要去长京。   长京乃天下首善之城,可能道门高人喜好清净,并不见得会往那里聚集,可佛门高人却喜欢往热闹的地方钻,前些年还喜欢参政,很多朝廷要员都和一些佛门高僧交好,甚至有些朝廷重臣的幕僚中也有僧人,直到最近二十年,有个道人当了国师,这种情况才好了一些。   除了佛道高人,还有民间高人,以及牛鬼蛇神,甚至还有一些妖怪混迹其中。   确实,三花娘娘和自己是同伴关系,像是其他道人与灵兽、神仙与坐骑一样打个标记是万万不能的,可也能想点其它办法。   宋游在被袋里翻找了一会儿,从自己下山时带的那个行囊中找到一个小木牌。   木牌做得精致,好似凡间令牌一样,两面皆有云纹,正面写着“伏龙观”三个大字,背面写着一些小字,有宋游的名字和第多少代。   宋游打量一圈,捏住一个角。   “啪!”   轻松捏下一个小角。   大概指甲盖那么大。   随即开始打磨塑形。   身后的三花猫朝他爬了过来,一步一步爬得很慢,到他身边,仰头看他的脸,又低头看这个小木头,都凑得好近。   “你在做什么?”   “做个牌子。”   “什么牌子?”   “你看——”   宋游拿起原先自己伏龙观传人的木牌给她看:“我有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我的名字,这样别人看了,就知道我是谁、我来自哪里了,我想三花娘娘也该有个一样的牌子……不过要小一点。”   “送给我的吗?”   “是啊。”   宋游对她说道:“它可以当一个项链,戴在脖子上。要是三花娘娘不喜欢,觉得不好看,也可以在变成人形的时候带在自己身上。”   “这样别人就知道我是你的猫了吗?”   “不是。”   宋游一边打磨一边说道:“这样别人看了,就知道三花娘娘是和我一起的,不是坏妖怪了,就不会为难你了。”   “是因为三花娘娘很弱吗?”   “三花娘娘有自己的本事。”   “什么本事?”   “可多了……”   宋游手上的动作不停,一边打磨,一边说道,似乎并没有经过思考:“就好比昨天中午吃的兔子,可是三花娘娘从山上捉来的。之前在路上吃的鸟蛋也是三花娘娘掏来的。若不是三花娘娘,我哪来的鸟蛋兔子吃。这些都是我没有的本事。”   “道士。”   “嗯?”   “三花娘娘会给你丢人吗?”   “怎么会?”   宋游顿时停下手上动作,转头看她。   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   三花猫仰着头与他对视,脸上也很认真:“三花娘娘会被雷公吓到,又会被别的道士吓到,要是三花娘娘很厉害,就不会这样了。”   “妖怪会被雷公和道士吓到是很正常的,绝大多数妖怪都会害怕雷公和道士,很多非常厉害的妖怪也会害怕雷公。”宋游顿了一下,“不过三花娘娘天资聪慧又勤奋好学,轻轻松松就开启了灵智,又自然而然就化了形,中间虽然误入神道,却也经营得香火昌盛,如此天赋和本事,想来修成大妖也要不了多久,届时我说不得还得仰仗三花娘娘的保护。”   三花猫一时没有说话,只站在他身边,甚至两只前爪都踩在他的腿上,高高仰着头,和他对视。   许久她才收回目光,却是一下子扭身跳到地上,去玩她的巴茅球去了。   “……”   宋游摇了摇头。   谁又知道猫在想什么呢?   继续打磨。   只听旁边传来声音:“要做得和你的一样,栓个绳绳,我要戴在颈子上……”   “……”   考验起手艺来了。   ……   明月青山夜,高天白露秋。   道观清净之余,又多了许多脚步声。   有一道脚步声到了宋游门口。   “笃笃!”   “道长,观主请您来吃饭了。”   “这就来!”   宋游推门,与猫同去。   北山道长在这里设宴款待他们。   一个个穿着道袍的年轻道人端着菜来来往往,一道道送往饭堂之中。   浮云观这种道观,自然是不必交税的,在当地名气又很大,于是收益定然也不小。某种程度上来说,和灵泉县的伏龙观比较相似,只是伏龙观时而开时而不开的,又不爱接待香客,所以影响了香火收益,而浮云观应当会富有一些。   今日招待贵客,不说菜品多么丰盛,也不至于简陋。   宋游一走进去,便分宾主落座。   北山道人作为观主,坐在主上位,下边两旁各有一排座位,宋游和三花娘娘坐在最前边,桌上五六盘稀奇的菜肴,一个莲蓬,一壶酒水。   北山道人先敬了三花娘娘一杯,与她说了误会,道了歉,这才招呼大家快吃。   宋游低头瞄向桌子上。   一盘羊肉,是烤的。   一盘腊肉,煮得亮晶晶切了薄片。   一道像是油炸的蔬菜,用莲叶盛放。一些类似海苔一样的深绿色薄片。一些切成小段的只有手指粗细的藕,似乎是生的。一条生鱼,还有一盘分辨不出是什么炒的蔬菜,最后便是那整个的莲蓬了。   宋游看了许久,才下筷子。   看了看别人桌上,知晓这条生鱼只有自己桌上才有,想来是特意为三花娘娘准备的,于是先夹给她。   随即挨着挨着尝菜。   坐在上主位的北山道长留意着他的神情动作,笑呵呵的为他解释:“这是用荷叶炸的,取最嫩的荷叶,裹上淀粉油炸。”   宋游吃着其实已不太能吃得出里边是什么了,反正便是油炸食物的味道。   不过也是稀奇的。   这年头油炸食物都很稀奇,不是逢年过节,不是招待贵客,或者家境显赫,是舍不得用这么多油的。   随即又吃那类似海苔的薄片。   只听北山道人为他讲解:“这是青苔,压成薄片烘烤而成,干干脆脆,闲来无事当个零嘴,吃来耍也不错。”   那藕倒是认识,就是没长大的藕。   这时候最是嫩脆,甜甜的。   而那盘蔬菜竟是用荷叶尖炒的,就是刚刚出水还没来得及展开的荷叶,它是一层一层裹起来的,一口咬下去,层层分明,口感十分奇妙。   “我们这儿虽然不缺吃喝,可也采买不便,仓促之下,只好拿出山中特产了,还请道友多多担待。”   “道长折煞我了。”   宋游连忙放下筷子,拱手道:“只是这时分明已是深秋,又是哪里来的荷叶莲蓬呢?”   北山道人还未说话,倒是宋游身旁的年轻道人笑着回道:“道长有所不知,我家后山有口灵泉,为四时泉,里面流出的水为四时水,汇集成的池子便是四时池,这水啊,无论什么季节的植株都能……”   话没说完,北山道人便皱起了眉。   那年轻道人也连忙闭上了嘴。   北山道人这才露出笑意,对宋游呵呵直笑:“我这徒儿平生就爱吹嘘,道友莫要听他乱讲,其实只是山上温泉,颇有灵气,这泉水一点不热,不能用来泡澡煮蛋,只是刚好使池水不寒,加之灵气妙法,莲藕自然四季生长。”   “原来如此……”   宋游也只笑着点头。   若真如年轻道人所说,四季植株都能靠此水生长,那便颇有神异,北山道人不愿告知别人也很正常。若是如北山道人所说,就要普通许多了。   又听北山道人说:   “干吃饭也枯燥得很,不如请画中仙子来歌舞一曲、助兴如何?”   说完他便拍了拍手,扭头看向宋游这边。   宋游和三花猫回头一看,只见自己背后的墙壁上赫然有着一副歌舞画,画中是个装饰豪华的宫殿,轻纱幔帐,却无人用餐,只有一群婀娜貌美的女子在大殿中间,有人吹弹,有人起舞,舞姿翩翩。   忽然间画中人好像动了起来。   一道道人影从中飞出。   刚从画中出来时人影还小,越往前飞一寸,就变大一分,落到饭堂中间时,已和真人无异。   而不知何时中间已有了几把椅子,拿着乐器的女子刚好坐下。   琵琶一拨,声如泉水跳跃。   萧笛立刻也随之吹响。   没有任何迟滞的,非常自然而然的,这饭堂之中就充满了管弦之声,好像她们从一开始就在这里吹奏、未曾断歇一样。   这声音悦耳,犹如天籁。   传统音乐的魅力一时展露无遗。   中间则还有一名女子,身穿红蓝衣裳,袖带瓢瓢,翩翩起舞。   却不是在地上。   女子好似真的是仙子,又好似轻如薄纸,整个人多数时候都在空中,偶尔落地,也只脚尖轻轻一点,便又重新飞起,姿态飘逸极了。   便只见她时而舒展着曼妙身材,全身衣裳都像没有重量一样,在空中飘着。时而随手一招,那袖带便飞扬出去,从宋游的身边划过。时而脚尖轻点地面做飞天奔月之态,缓缓飞到半空,悬浮片刻,又缓缓落下。   这是一曲飞天舞。   虽然衣裳穿得不多,可并不暴露,不见任何情色,只有出尘飘逸的舞姿、女子的柔美,美得不可方物。   这种法术其实是幻术的一种。   常见于典籍小说的,是从月亮中召月宫仙子来,这样比较能迷惑凡人,让凡人觉得施术者果然厉害,仙子都能请来。而这种法术也确实厉害,它需要施术者在这方面浸淫多年,有大把的闲时间来学它才行。   宋游学着其他道人的样子,拿起莲蓬来,从中取出莲子,一边欣赏歌舞,一边将一颗颗莲子放进嘴中,尤其清甜。   同时瞄了眼其他道人。   只见这些道人虽然也装出兴奋之色,可脸上并无多少惊艳,想来观主的这一手法术他们已然见过很多次了,说不定每次歌舞都是一样的。 ###第一百零三章 直往长京而去   画中仙子吹奏舞毕,全都回了画中,北山道人又叫他的弟子们上来表演。   这些弟子们年纪有大有小,有的看起来比北山道人年纪还大,都是有本事的,放在外面,也能当得上一句高人。有些人会一些纯观赏性或具备一定的观赏性的法术,便被师父拉来助兴。   弟子们也不敢拒绝。   有人吹一口气,雾中满地开花。   有人手一招,酒杯出龙。   有人略一做法,吹灭油灯,顿时在房顶上投下周天星斗。   都是一些小法术,有些伏龙观也有记载,有些则没有,宋游也不管这些道长们被师父叫出来的时候情不情愿,反正他边吃边看,也看得高兴。   饭后弟子们纷纷散去,也撤去了桌上的饭菜,只留了莲蓬和酒,油灯也继续点着,饭堂中只剩宋游、北山道人和三花猫。   昏黄的油灯摇晃着屋光。   北山道人从上主位坐到了宋游旁边来,好与他闲聊,三花猫端正蹲坐一旁,认真听也认真看,眼睛反着烛光,亮晶晶的。   “我敬宋道友一杯。”   “客气客气……”   宋游也举起杯子,他不喜喝酒,于是只小抿一口。   “宋道友何时下山游历的呢?”   “大约两年前。”   “不知下山以来,又见了多少趣事、多少风景呢?不妨讲来听听,说不得道友走过的路,贫道也曾走过,看旧时风景与现在还对不对得上。”   “……”   宋游露出了笑容。   要说下山以来遇见的趣事,那可是太多了,多少风景,多少人,都注定是要铭记一生的,一时好难讲得过来。   不过倒确实有一件事,心中有找人闲谈的想法,却又找不到人。   面前这位北山道人并不简单,见多识广,法力高强,又常年隐居于此,饭酒到了这里,正好说来闲聊。   于是宋游想了想,借着油灯昏暗光泽,转头与北山道人对视,手上则剥着莲子:“在下这一路走来,倒是常常听人说起地府与轮回,这些说法和思想大有深入人心的感觉,却是不知从何时开始的。”   北山道人一听,眼神也顿时一凝,微皱眉头。   以他的道行,自然知晓其中牵涉。   世间之所以有神,神之所以为神,不就是人们相信有神吗?   那周雷公原先只是长京总捕,生前也是肉体凡躯,不然怎会被人暗算围杀?可现在他之所以居于高天之上,成为雷公,掌握天雷神罚之力,天下间妖鬼恶人无不怕他,这神职神力从何而来?   当年天宫怎么来的?   赤金大帝怎么来的?   可现在大家都开始相信地府轮回……   北山道人却没有立马回答,而是对宋游闲聊似的问道:“道友才下山两年的话,那也没走几州吧?”   “这才第四州。”   “噢……”   北山道人稍作回想,便知晓他的路线了:“还没去过长京,也没去过北方、东方。”   “正打算去长京。”   “挺好挺好。”   北山道人明显是去过长京的,只笑呵呵地说:“那朝中国师要是知晓伏龙观这一代的传人到了长京来,不知是何表情。”   “道兄去过长京?”   “去过。”   “见过国师?”   “见过……”   北山道人又端杯自饮,笑吟吟说:“那国师出自鹿鸣山,你便知晓了。”   “原来如此。”   宋游早已听说过这位国师的事迹,也听说过他的政绩、本领,早有猜测他是鹿鸣山的传承,现在算是被证实了。   鹿鸣山和青成山、真山一样,是道教几大名山之一。听说鹿鸣山上有个出名的奉天观,观中道长虽没有降妖除魔、兴云布雨的本事,却通读经略史书又知晓算命窥天的本事,也就是很聪明、有学问,又擅长窥知天命未来,会一些杂术,说起来和当年那位天算师祖走的是差不多的路子。   是天生的做幕僚、军师的料子。   三朝以来,达官贵人乃至太子、皇帝都最喜欢请教鹿鸣山的道长们,也最喜欢请鹿鸣山的道长做幕僚,不过做到国师的却只有这一位,其余时候朝廷几乎没有设立国师一职,足见他的本事。   又听北山道人说:   “那国师玩弄一些权术人心、推演布置倒有些本事,于国也算有利,颇有惠国惠民的良策。前些年北方大胜、威震四海,也有他的功劳,只是闹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现在北边还是一片乱象,功过贫道评说不了,后人怕也讲不清楚。”   “难道这说法与国师有关?”   “敬道友一杯。”   北山道人笑着举杯点头:“地府轮回一说,早就有了苗头,与多方面都有关系,那时候恐怕那位国师还没有出生,是自然而然诞生的说法。不过如今之所以越传越广,深入人心,里面确实有国师的影子。”   “道兄又是如何知晓呢?”   “呵呵……”   北山道人便不言了。   只是偶遇闲谈,宋游也不追问,只是又道:“难道那位国师想打造出地府与轮回?”   “推波助澜而已。”   “也是厉害。”   天下果然能人无数。   历史也果然精彩纷呈。   宋游不免有些感叹。   只不过现在头顶虽有天宫,可天宫说白了只是神灵们组建而成,有了天条约束、各司其职而已,天宫本身并没有多少别的能力。可地府若只是简简单单由阴神组成一个类似天宫的架子,那也容易,可要牵涉轮回,这便是上天的事情了,这是仅靠生灵愿力所能达成的吗?   与北山道人说,北山道人也不知晓。   “贫道倒不管那国师与朝廷如何推波助澜,又是为了牟取什么神职、利益。”北山道人说,“贫道只是担心,若是这地府轮回真的衍化成形,上苍亲近你伏龙观,倒是不知你伏龙观如何,我等修道人死后,岂不是还要看人脸色?”   “天宫又如何看待这凡间事呢?”   “贫道哪管那些闲事。”   “也是……”   道人多数都是追寻逍遥自在的。   宋游笑了笑,把莲子送到三花猫嘴边,不过三花猫只是嗅了嗅,就把头扭开了,他只好自己吃。   又谈到北方乱世,谈到长京。   谈到传说中凤鸣龙腾之地。   谈到天宫。   门外偶有道人路过,只听见只言片语,便心惊胆战,不敢多听。   直到外头夜渐渐深了。   两人起身拱手。   北山道人对他说道:“道友不如在贫道这里多住几日?”   “多谢好意,与道兄相谈也是十分畅快。”宋游对他说道,“不过天下世事风景还在等着在下,不好多留,明日就走。”   “那便不多留了。”   “多谢道兄款待,在下去休息了。”   “那贫道也不打扰,愿道友今夜好睡,有什么事与弟子们说就是。”   “好……”   宋游便领着三花娘娘回了房间。   洗漱后躺在床上,仍有所想。   别的道人行走天下,留宿道观,遇到投缘的道友,闲聊一晚是常有的事,也是雅趣。不过宋游是假道士,一路走来,访问的道观也并不多,他又害怕别的道人和他谈道教经义,他是不懂的,所以很少去道观与别的道人主动相谈,倒是少有这种体验。   北山道人见多识广,与他相谈倒也有趣。   这样的谈论自然只是闲谈,各抒己见,只做参考,具体如何还得自己亲自去看,不过也算有些收获。   只是他毕竟惊吓到了三花娘娘,宋游自然也不多待了。   一夜安眠。   次日清早,宋游吃过早饭,便已收拾好了行囊。   领马走到院子中,他却不由停下脚步,抬头打量着眼前这棵枯树,露出可惜之色,对身边相送的北山道人说:“道兄山后泉水既有灵气,能让夏季开放的荷花在冬季也接连盛开,可见生机无限,为何不取来将这棵枯死的树救回来呢?”   “道友有所不知。”北山道人对他说道,“这棵树已病入膏肓,那灵泉灵池的水离了池子,灵气很快就会散去,却是救不回来它。”   “原来如此……”   宋游若有所思,既不多问也不多说,只是抬起手来,手中几缕灵气:“承蒙道兄款待,在下感激不尽,便为道兄救回院中古树,以作回报,也好为道兄这浮云观多添一份雅趣。”   说完一摆手,灵气飞向古树。   常人见不到古树的变化,只是修道之人却能感觉到,里边生气已然复活。   “道友好手笔,谢过了。”   “该我谢谢道兄。”   北山道人一直送他到道观门口。   “对了,昨晚与道友聊得尽兴,越聊越远,倒是忘了那近在眼前的平州云顶山之事。”北山道人突然想起,便在门口问宋游,“道友既是从平州来,可曾去过云顶山?”   “自然去了。”   宋游却不好不答。   北山道人又问:“也是去寻仙的么?”   “正是。”   “哈哈,贫道只道阴阳山伏龙观修士有如仙人,却不料伏龙观的仙人也在寻仙。”北山道人笑了,“道友可找到了?”   “在下在山上见到古人留下的石刻,又在大山灵韵中窥得古人一面,知他隐匿山间,品性高洁,便也觉得此行不虚。”宋游如实答道。   “那便不是最近传闻中那位崔知县遇到的‘仙人’了。”   “自然不是。”   “想必道友也曾听说过崔知县遇仙的传闻,道友就没想过再去云顶山上寻找一次?谈个究竟?”   “没有。”   “哦?这是为何?”   北山道人一愣,倒是不解了。   “不好说。”   “不好说?”   北山道人皱起了眉,陷入了思索。   “贫道昨日本是想去云顶山上走一趟,寻访那崔知县遇到的‘仙人’,不管是真仙人,还是妖邪耽搁凡人寿命,都要去找一找,只是消息传来贫道耳中已用了很久了,此时再去,却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得见,正好,刚一出门,便遇上道友。”北山道人如此说着,瞄向宋游,“既然道友是从云顶山上下来,那以道友所见,贫道此行可还能找见那‘仙人’?”   “恐怕找不到了。”宋游如实说道,“不过云顶山风景奇美,石刻沧桑,去一趟也无妨。”   “好……”   北山道人点头微笑。   “在下……”   “哦!道友慢走!”   “告辞。”   宋游转身一步,便跨出了道观。   再回首仰头一看,不知何时,门口头顶上的牌匾上已写上了字。   写的“浮云观”三个字。   两旁的门联也已经换了:   心似浮云常自在;   意如流水任西东。   “……”   想来这才是这间道观山门平日里展现出来的模样,而自己昨日见的,则是它以前的样子。这浮云观,也该是个古老的传承。   古时人道昌盛,长生易求,常有厉害的修士。不过后来天道衍化,人道长生难求,反而神道兴起,天下间厉害的修士和传承就很少了,伏龙观属于其中的例外,里边有不少玄秘。   “走吧。”   一人一猫一马走下山门,不再留恋回首,只是这时,猫儿脖颈上已多了根小红绳,穿着一个木质的小吊坠,这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乖巧。   身后道观的大门也缓缓关闭。   一名道人在门后连连咋舌。   ……   一路过了竞州,穿过昂州。   晨雾起时便走,暮霭来时才休。   溪山作伴,云月为俦。   从深秋走到冬日。   竞州昂州的冬日比逸州栩州更冷,到后来便是彻底没法露宿荒野了,只得借宿茅店或车马店,才能有个遮风的地方,条件经常简陋得很。   又从冬日走到初春。   中途歇歇玩玩,往长京而去。 ###第一百零四章 长京有故人   明德四年,正月底,东和县。   这里距离长京城还不到百里,然而春雨连绵,已经下了三天了。   宋游也在这里停了三天。   要说下山以来,宋游在城里做得最多的娱乐活动,便是听书了。   旅店旁边就是瓦舍,也有人说书。   听书划得来,真真假假都能听到很多东西,几文钱就能在里边坐上半天,中间还能与说书先生闲聊,尤其适合如今钱快花完的宋游。   便听台上说书先生讲道:   “要说天下江湖,武功最高、名气最大的三大门派,咱们长京的云鹤门当为天下第一大派。逸州武林门派多不胜数,西山派为其中翘楚,刀法剑法在江湖上都是响当当的,也是公认的天下三大门派之一。北方常年乱世,长枪门屹立不倒,弟子门徒无数,也算其中之一。”   这瓦舍勾栏还算雅致,临江而建。   宋游坐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一边喝茶听书,一边看向窗外边。   此时的雨都是细雨,比毛发还细,却密密麻麻,碧波江水本来如镜,细雨绵绵,也淋出了无数细密的磨砂感。   说书先生的声音传入耳中。   一杯茶,一下午。   大概一个时辰后,说书先生已经讲完了,正在收捡客官的赏钱,却听底下有人问:“先生见多识广,可知晓长京有哪些找乐子的地方?”   说书先生抬头望去,宋游也抬头望去,见是几个文人打扮的人,应该也是初去长京,被这场雨留在了东和县。   这几人方才没少丢赏钱,说书先生不敢怠慢,只说道:   “那要看几位官人想找什么乐子了?”   “听来先生果然很懂?”   “小人吃这口饭的……”   说书先生拿着折扇给他们拱手。   “便要向先生请教请教了。”   “请教不敢当,小人去年去长京时,听说长京有十绝。”   “又是哪十绝?”   勾栏中熙熙攘攘,不少人依旧往外走,却也有人停住了脚步,想要长点见识。   宋游也坐在原地没动。   茶碗里都还剩一口。   只见说书先生以折扇打手,即使是闲谈,也有几分讲书的姿态:“要说这长京十绝,云春楼的席面是一绝。民间都传,是宫里流出来的菜式,不过呀多半是讹传,因为要是宫里流出来的菜式,宫中贵人和公主殿下就不会叫人从云春楼订菜了。”   “宫中贵人和公主殿下都去订菜,那一顿怕是要不少钱吧?”   “那要看客官怎么吃了。”   “哦?”   “小人可没有吃过。不过听说啊,云春楼的席面,便宜的一桌下来也得二三两银子,要吃好的,得要提前订好不说,起码也要十几两银子。若想吃到和宫中贵人公主殿下一样的,那小人可就不知道了。”   “这么贵啊?”   “那真是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什么珍奇物件都能给你捉来。值不值看各位,反正小人是吃不起的,也都是道听途说。”   “还有呢?”   “京窑产的瓷器是一绝,长京城的晚江姑娘是一绝,城外长山上的杏花是一绝,东西两市和夜市上的繁华是一绝,半夜的鬼市也是一绝,天海寺的香火灵验一绝,南边青红院、北边梨花园的姑娘们也是一绝,安乐管的茶是一绝,最后一绝嘛,便是长京城的宅屋房价了……”   “这不是重复了嘛?”   “客官有所不知……”   “……”   宋游离开瓦舍,撑伞往回走去。   这十绝他可是记住了。   尤其是那最后一绝……   以前在阴阳山上修道的时候,他着实没有想过,自己还有被房价为难的一天。   快要走到客栈门口了,却见一只三花猫也正从对面走来,猫儿自然没有打伞,在雨中漫步,身上毛发都被淋湿了,她却浑然不觉,左看右看,有时还抬头看一看天,似是在看天上的雨点。   忽然一把伞为她遮住了雨。   抬头一看,是个道士。   仔细一看,是自家道士。   “唔……”   一人一猫往客栈中走去。   回到房间,宋游取来了帕子,把她浑身都裹着,细细擦拭,擦得她头一晃一晃,毛发炸起来,都快认不出之前的样子了。   道人声音温和:“三花娘娘去哪玩了?”   “逛街去了。”   “下雨了怎么还跑出去玩?”   “你都出去玩了。”   “我向店家借了伞。”   “只是下雨而已~”   轻轻细细的声音,随口说来。   宋游与她相识以来,常常听到这样的句式,不知猫儿如何想的,他却常常听到一种豁达,常有触动,今日也是怔了神。   不过今日却是又想起了那位女侠。   此去百里,便是长京城。   恍惚间已过去近两年的时间了。   当年的约定他还记得。   却不知她还在不在长京。   宋游擦拭的动作慢了下来,三花猫敏锐的察觉到了,于是探头好奇的盯着他看。   “道士……”   “嗯?”   “你想什么?”   “我想明早雨可能会停。”   “你怎么知道?”   “猜的。”   “你还说你不会算命!”   “……”   宋游暗自摇头,继续擦拭。   ……   次日清早,雨果然停了。   道人带着马和猫再次上路。   今日刚好是二月初一。   此路过去,正好是西城门。   从清晨走到黄昏,踏上一座小坡时,长京城便出现在了眼前。   那是一面极其高大的城墙,从小坡上翻下来时,离它还有段距离,可左右依旧差点看不到尽头。今日小雨停了,暮霭却格外浓重,远方的一切包括那座长京城都笼罩在沉沉暮霭中,远远看去,有种梦幻感。   宋游驻足与它对视,没有说话。   虽然长京也只是其中一个途经点,只暂时歇息,并非目的地,可从逸都走来,他也用了两年多的时间。   这两年多以来,真是跨过千山万水。   曾在凌波除过水妖,在安清看过柳江大会,无数江湖英雄比斗,曾与千年的燕仙交谈,邂逅过斩鬼的绝世剑客,曾走过大山间的妖鬼集市,于数百里荒山之中与大山神灵对饮,去云顶山上寻过仙,也曾在镜湖夜泊,星光全在水,渔火欲浮天……   不知多少日出日落,多少风景人情。   上万里路,汇聚成画,都在眼中。   人这一生,是由走过的所有路、看过的所有风景、认识的每一个人和说过的每一句话、读过的每一段文字、做出的每一个细小的选择构成的。   当然,宋游也还记得,自己曾感念于一位江湖女子对友谊的赤忱之心,与她定下长京之约。   如今终于到了这里。   这座天下最繁华的城市,这个时代的世界最中心,无数人心中的梦。   也到了赴约之时。   远远看去,只见烟雾中的城池,只见那宽广的城墙,近处尚能看见人来人往,远处便看不清了。   那位女侠会在城外吗?   宋游并不知晓。   仔细算算,吴女侠当时是直奔长京而去的,栩州过去不绕路并不算远,即使走得慢,中途耽搁,也应该在明德二年春天结束前就到这里了,最迟初夏也该到了,再不济夏末,而现在距离明德二年的夏末已经过去了一年半。   宋游既不确定那位女侠还是否在长京,是否还好,也不确定她当时说的话是不是只是一时兴起,高兴之下冲动而言,之后来到长京,来这里转过几次或几个月便觉得无趣了,没有意义了,便放弃了。   或者等的时间实在太长,一年多还没等到,也就觉得自己不会来了,或者觉得自己来了长京也没有去找她,便不再来等了。   或者这倒春寒的时候长京实在太冷,不想出来转,也就不来了。   说很想见到她倒也没有。   当初两人相识不久,接触也不多,有多深的交情谈不上。   不过宋游很想知道,在这个年代的江湖中,是不是真的有人能因为想保住一份友谊、一份难得的缘分,便连着一个月每天都来西城门,又连着二十多个月每个月初一都来这里等待。   这本身是一样珍贵的东西。   宋游站了许久,终于迈步。   往下走,也往前走。   路旁桃花三两株。   城墙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城门口人来人往,车如流水马如龙,这座大晏都城渐渐展现出了它威严繁华的一面。   城门旁贴着有布告,和逸都城外差不多,大致是告示、通缉令和悬赏令等等。   许多人围在那里观看。   其中有道身影,穿着灰黑色的冬衣,裹得很厚,头发披散着,毛毛躁躁的,也站在人群中,高高仰头看着布告。不过很快她就觉得没趣,转身在空地上踱着步转悠几圈,像是等待接活干的闲汉一样,只是没多久,又踢起了地上的碎石子儿,不知不觉踢到了官差的脚下。   官差呵斥她,她连忙认错。   再一转身,只见一名道人,一匹枣红马,一只三花猫,满身风尘,正与她对视。   宋游默默看着她,感触不已。   原来真的有人会用两年的时间来等一位友人,为了一段缘分,每月都来一次。   女子也愣愣的盯着他,充满意外。   好似陌生了,又好似不敢相信。   终究是江湖人,只见她咧嘴一笑,便大踏步的走了过来:   “道长!好久不见!”   道人亦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女侠,好久不见。”   当年一别,已是两年的风霜了。   桃花不误春约,故人也不曾失信。   这番相遇,和当年一样难得。 ##第二卷 长京百态 ###第一百零五章 长京第一夜   城墙巍峨雄壮,城下人来人往,有百姓议论,守卫盘查,有文人交流此刻春景、用词文雅,也有故人在交谈。   “你怎么从城外头来,刚好初一到吗?”   “算好的。”   “怎么现在才到?”   “路上耽搁久了。”   道人与女子面对面站在门口。   “这么久没等到你,我还担心你不来长京了,或者来了长京没来找我嘞。”吴女侠笑着道,“不然就是记成别的门了。”   “在下也担心女侠已忘掉了当年的约定,或是在下来得实在太晚,女侠已不在长京。”宋游也老实道,“或者在长京但是觉得我不会来了。”   “江湖中人,最讲信义,没有约好也就罢了,既然约好了,怎能随随便便背信弃义?”女侠两只手互相揣进了袖子里,咧嘴和他闲聊,“只是有天我有事耽搁了,赶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都要关城门了,后来我一直没等到你,就一直怀疑你是那天来找我的,刚好和我错过了。”   “那是哪天?”   “去年五月吧。”   “为何之后还是一直来呢?”   “只是怀疑嘛!如果不是,岂不是要让你失望了?”女子说,“那么远的书信你都能送得过去,真要是到了长京,怎么可能不来找我?”   “原来如此……”   宋游却是不禁想到,她近两年来,前一个月每天都来这里等,后面二十多个月每月初一都来,却是不知失望了多少次。   “走吧!进城去!”   女子便当先往城里走去。   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他的马,口中点评道:“你这马越长越漂亮了啊,毛发这么亮,喂的什么呀……”   好像和当年差不多。   宋游跟在她身后,抬头看了眼城门。   千山千水得得来啊。   幸会,长京。   ……   行走长京城中,可见盛世繁华。   身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车如流水马如龙,却和当初安清县的热闹不同。   安清县是太小了,路太窄了,才在柳江大会时拥挤几天,而长京街道宽阔,整座城更是巨大,仍然被车马人流塞满了。若细细的看去,还可看到许多西域甚至更远的国度的面孔,不同发色,肤色,眼睛,这里都看得见。   宋游平静的行走其中,左右看着。   此时的大晏,无疑是个盛大至极的王朝。   此时的长京,无疑是一座伟大的城市。   这里繁华如梦,有着已知世界最大的占地面积,最多的人口,最多的财富,最强大的权力,这个时代没有人不为它而惊叹。不过宋游走来,也在这里嗅到了许多妖气,看来妖精鬼怪们和异域他国的人一样,贪慕着这里的繁华。   “这两年你几乎没有长变啊。”   “女侠也风采依旧。”   “你说是就是吧,反正我也没有镜子。”   “句句属实。”   宋游收回看长京的目光,转而瞄了眼这位女侠。   圆脸显嫩,不易老,两年前她长得就显嫩,很多时候为了避免被人轻视,干脆把脸遮住,奈何现在还是那样。   “对了你住哪?可有落脚之处?”   “暂时没有落脚之处。”   这位女侠亦是他在长京城的唯一一位故人。   倒是正好请教于她。   “路上听说长京城房价很高,不知女侠是否知晓哪里有便宜实惠的旅店,哪边的房价又要便宜一些,在下打算在长京停一段时间。”   “你说的便宜是多少?”   “和逸都差不多即可。”   “那你别想了。这儿无论租房还是买房,都比逸都贵太多了。”吴女侠瞥了他一眼,“很多来长京公干的,轮值的,甚至在长京当官的,都只能租一间普通些的房子住着。很多大官都买不起房子呢,你就可以想象有多贵了。”   “在下租间便宜的即可。”   “那可以找店宅务,我就是从右厢店宅务手上租的房子……”   吴女侠放慢了些脚步,挠了挠痒,思索着说:“不过最近春闱,店宅务的房子怕也租满了。而且你一个道人,来长京也没什么正经事,店宅务的房子平常也紧张得很,恐怕不太好批。”   “长京可有闹鬼的房子?”   “你想得还美呢!”吴女侠乐了,“看来你还是不知道这长京城的房子有多抢手,别说你,我都想找间闹鬼的房子来住!”   “女侠可有别的办法?”   “倒还真有一个,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请讲。”   “我租的那个地方,隔壁原本是我师父年轻时的一个好友租的,钱一直交到了明年,不过上个月他搅和进了一些烂事里,死在了外头,正好空着。我把他的租房契约拿了过来,房子也收拾好了,本来打算找个不介意的江湖人租出去,赚点小钱的。你要是找不到别的地方住,就和我当邻居,到期限了找店宅务的人说点好话,塞点钱,也许可以继续住在这。”   “这样好吗?”   “怎么不好?人都死了,他在长京无亲无故,契约在我手里,还不是我说了算?”吴女侠撇嘴,“不过那边是西城,都是些穷苦的平头老百姓,房子不大,临街,早上吵得很,你要是喜欢清净还是得找别的地方。”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你别少了我的赁钱就是。不过省了我再去找人的功夫,那也挺麻烦的,我可以给你便宜点,就收你一千钱一个月吧。”   “好!”   “不过先说好。我想你也有你的事要做,我也有我的事要做,平常呢,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凑一块儿的时候,咱们可以吃肉聊天,你有什么需要问的需要帮忙的尽管给我说,大多时候咱们互不干扰,你也别操心我做什么。”   “善!”   “对了你打算在长京待到什么时候呢?”   “明年出发。”   “那倒是正好!”   吴女侠便带着他往她的住处而去。   长京城当真是大,要走好久。   吴女侠是个健谈的人,性格洒脱,没花多久,就消除了两年未见的生疏感。   而奇妙的是,那完全没有交往、没有音信的两年对于这么一段情分来说好似并非毫无作用,此时如约再见,好似比之前还更熟悉了一些。   宋游一边与她交谈,一边若有所思,一边也左右打量。   这边是西城,商贾百姓居多。   异域外邦来的人多数也在这边。   吴所为租的房子很偏,几乎在城边了,好处是这边房价便宜,通过店宅务来租,就更便宜了。而且地方宽,很多房子甚至自带一小块土,有不少人便在自家所租房院背后种些葱蒜,也有人养了牲畜。   吴女侠先开了自家的门。   “进来吧,我找找钥匙,你可以先看看我家,反正这边房子修得都差不多,我们这也算比较好的了,二层小楼呢,京城居大不易啊……”吴女侠一边打开柜子翻找一边感叹,“我刚来长京的时候住的平房,那才是憋屈。”   “好……”   宋游左右转头,随便看看。   这边的房子都是二层小楼,临街,采买方便,但想来早晨也很吵闹。一般楼下用于做饭和会客,也有用来做铺面的,楼上用于睡觉。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样也好,若是院子,定然租不起,就算租的起,恐怕也要几户同租。   在这里生活,自然是没有逸都那间清雅的小院舒适闲静,不过也不窘迫,既有自在,也更靠近老百姓的柴米油盐,也许也有别样的体悟。   “这儿就是养不了马,不过前边有个地方专门帮人养马,养了很多,收的价钱也不贵,就是要自己经常去看看,牵出来走走,刷洗一下,我等会儿可以带你过去。”吴女侠说着,已找到了钥匙。   宋游一边跟着她往外走,一边说道:   “我看城外荒山不少,我把马放出去,让它自在一些,之后再去寻它就是。”   “还能找得到?”   “随缘。”   “找不到怎么办?”   “那应是它找到自己的生活了。”   “嘿……”   吴女侠咧嘴一笑,已经打开了这边的房门,把钥匙丢给他,自己却不进去,而是在房门口倚着,看着他,问道:   “你吃饭了没?”   “还没有。”   “可惜现在天都黑了,最近几天城里妖鬼猖狂,宫里颁布了宵禁令,禁军天天巡逻,只好明天再请你吃饭,给你接风洗尘了。对了,你的马儿今晚最好也牵到屋里来放着。”吴女侠依然倚靠在门边瞄着他,“我家里正好还有一锅菜粥,昨天煮的了,正愁今天恐怕吃不完,放到明天怕是已经吃不得了,你要是不嫌弃,也能将就一下,填填肚子。”   “我还欠女侠一顿饭。”   “对哦,那明天你请。”   “女侠可有推荐的酒楼饭店?”   “街那边有个羊肉汤饼就很不错。”   “羊肉汤饼?”   “怎么了?你不吃羊肉?”   “太简单了。”   “好吃不就行了?”   “我欠女侠的,可是一顿好饭。”   “哦……”   吴女侠倚靠在门边,边想边说:“那得多加两片羊肉才行了。”   宋游不禁露出了笑意。   想来定是这位女侠见自己刚来长京,钱袋子似乎有些窘迫,不忍自己多花钱。不过她这回答倒确实妙趣,宋游听了,也不愿再与她推扯,这会儿的钱袋子也确实有些窘迫,便等再多攒一些钱,请这位女侠去传说中的云春楼吃一顿。   正好见识一下长京的一绝。   天早已经黑了。   吴女侠送来了油灯,让他好收拾房子,等他收拾好,菜粥也已经热好了。   所谓菜粥,就是青菜剁碎与米熬出来的粥,没有什么别的味道,想来也是这位女侠平常吃的,用来待客自是不行,不过在这特殊时候,仓促之间拿来给朋友凑合一下,她也不觉窘迫。   一人分一碗,吸溜喝着。   热腾腾的,倒也舒服。   喝到最后的时候,碗都举了起来,头也仰了起来,心中豁达,稀粥也成了美味。   只有猫儿不肯吃这东西,仰头四处看着,已经知晓了这附近墙中、地下的世界,思索着今晚是吃自己家的还是吃别人家的。 ###第一百零六章 城外如古画   油灯的光艰难的装满楼上屋子。   三花猫在木地板上乱转,左嗅嗅右嗅嗅,道人也站在屋子正中间,四下打量。   这楼上的房间还挺宽敞。   木板地面,踩着哆哆作响,有些地方还吱呀两声。   一张木床,一张桌子,配了一个小凳子,所用木材都一样,色泽也差不多,多半是原先就有的,倒也能满足日常使用了。   还有一张宽板凳,明显是后买的。   应是后来的屋主置办的。   上任屋主还留了被褥下来,吴女侠并未将之拿走或扔掉,应该是想留着给下一个租房的人,也许还能凭此涨点价钱。不过宋游闻了闻,觉得上边留下来的味道不太好,便不打算用它。今夜暂用羊毛毡铺床,盖毛毯薄被,明日再出去买新的被褥,把羊毛毡和羊毛毯洗了收起来,等离开长京再往东往北走的时候用,也许能陪自己很多年。   此时左右看看,觉得靠窗的位置还可以放一张长榻,中间放一张矮茶几,再买来布垫放着,平日里便可在窗边饮茶写字、看下边街景了。   还可以扯个布帘,将这屋子隔一处出来,买张小床,给三花娘娘睡。   稍作规划,脑中便有了画面。   如此一来这房间倒也不错了。   身后传来三花娘娘轻轻细细的声音:“这里就是我们未来一年的家吗?”   “差不多。”   “你要睡了吗?”   “怎么了?”   “三花娘娘要出去捉耗子了。”   “可要记得回来,认得是哪间。”   “我很聪明。”   “要是遇到有别的道士、和尚、妖怪还有游巡神为难你,你就说你是伏龙观的,只是出来捉耗子。”   “知道的!”   “去吧……”   宋游便从被袋里取出油纸包,从里边拿出笔墨纸砚来,在桌上铺开。   今日到了长京,有很多事要记。   只是刚把纸铺在桌上,那刚刚才说去捉耗子去了的三花猫又突然从桌下蹿了上来,问她她只说一会儿再去捉,只是等宋游磨开了墨,拿起笔开始写字的时候,她便把爪子伸过来了,勾笔上的挂绳玩儿。   整只猫都躺在了桌上。   便算是在长京暂时安顿了下来。   ……   这房间好似有点漏风,吹得凉凉的,半夜有禁军巡逻走过,脚步声很沉重,有盔甲摩擦的声音,早晨街面上又很吵闹。   然而这一夜也睡得不错。   不记得三花娘娘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了,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捉到耗子,吃饱没有。在这方面宋游倒是与她沟通好了,一般来说,三花娘娘捉到耗子会在外边吃完了再回来,不喜欢吃的部位也留在外边,上床的时候,会把身上弄干净,床头会给她放一张湿帕子当擦脚布,自从听宋游说过羊毛毡和羊毛毯都很贵之后,她好像比宋游还要珍惜一点,每次都会细心的把脚擦得很干净再上床。   起床的时候也没见到她。   宋游穿好衣服下楼,也没找见她,直到打开房门时,才发现她躺在街上晒太阳,眼睛眯着,来往行人都绕着她走,可惬意了。   再看隔壁——   屋门紧闭,还上了锁。   “……”   宋游又回了房,让马出来,稍作洗漱,这才锁了门,带着马往城外走去。   三花猫一下睁开眼,翻身而起,迈着小碎步就跟了上去。   一人一猫,边走边记路。   免得到时候回不来。   直到出了城,道路两边都还有许多人家,不乏酒家旅店、做各种生意的,居然还挺热闹,不过越走房屋就越稀疏,再翻过昨天那个小坡,找条小路走出一段才到了荒山之中。   远远可见一座大山。   宋游摸着枣红马歉意地说:   “实在是长京住房逼仄,养马不便,若请你去专门替人养马的地方生活,恐怕也是受罪,还不如在野外自由奔跑随意吃草来得自在。便请你尽量往那边大山深处人迹罕至的地方去,不要走太远,一年之后,我自会来寻你。”   “噗……”   枣红马只打了个响鼻。   宋游把它脖颈上的铃铛摘了下来,转而系上了一根红绳,红绳上是一个和三花娘娘差不多的小牌子,也是从伏龙观的牌子上掰下的一角。   “你已经有了灵性,相信普通人是为难不了你的,现在戴上这个牌子,有道行的人恐怕也为难不了你了。”宋游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若是你觉得在外边自由自在更舒服些,那就去寻你的自在去吧,走得更远一些,我就不会来找你了。”   “唏律律……”   枣红马仰起脖子嘶喊。   宋游也只是笑笑,并不用言语去约束它。   一时的想法不代表永远,马儿本来就该在野外自在奔跑。上次在云顶山它等了自己一年,这一次与它说好了,万一它在野外待久了,遇见了别的野马与它们玩到了一起,便改变主意了呢。   身后的三花猫也抬起右前爪来,摸着马儿的蹄子,头仰得高高的,则是与宋游不同的意见:“马儿马儿,等着我们来找你。”   “去吧。”   宋游拍了拍它。   马儿跑出几步,回头看他们一眼,便朝着那边大山跑远了。   三花娘娘尤其不舍。   宋游则只是微笑。   与它重逢自是好事,可若不重逢,也并不差,一年之后注定不会有坏的结果,既然如此,实在没什么好忐忑的。   “回去了。”   一人一猫便往回走。   三花猫一步三回头,直到彻底看不见枣红马了,她才收回目光,又仰头看宋游:   “明年它会不会长大?”   “它已经长大了。”   “会不会长得更大?”   “不会。”   “今天早上,隔壁那个女的人说,她出去办事去了,下午才会回来,叫你晚上早一点在家等着,好出去吃饭。”   “她给你说的吗?”   “对的!”   “三花娘娘已经开始管事了呢。”   “管事了呢。”   “对。”   “是什么意思?”   “就是三花娘娘聪明可靠的意思。”   “对的!”   一人一猫缓缓走回官道。   昨日许是太晚了,又许是心里装着别的东西,倒是没有细看城外的风景。   今日看去,只见一片平地,土路蜿蜒,在这蜿蜒的土路两边,或稀疏或密集的分布着一些人家。早春时节,草木大多枯着,又有桃花盛开,行走其中的人远远看去只是一些小点儿,骑马的赶车的才要大一些,也偶有炊烟升起,酒旗招招,看起来好像一幅古画。   宋游迈步走进这古画当中。   有孩童追逐着细犬,有猫儿在路上乱窜,不少文人雅士携手出来踏青,老人坐在门口等待生命的流逝,也有底层百姓费力的做着自己的营生。   中午就在这城外小摊吃饭。   进了城门,其实也差得不多。   看那大街上商户叫卖,行人如织,不乏衣着贵气之人,也不乏如玉公子、娇美千金。转身走到小巷之中,也有匠人默默编着竹篓扫帚,黢黑的手上结着厚厚的茧和深深的皲裂,苦工背着沉重的货物无言行走,还有妇人坐在门口为今天而忧神。   处处都是人生百态。   道人迈着一样的步子,是从古画中走过,又像是从历史中走过。   改日当来仔细转转。   今日还有别的事做。   宋游找回新租的房子,去附近的市场买了米面,填满了家中的米缸面缸,去就近的井里打了水来,洗净水缸,又将之装满,碰上挑着柴来巷口贩卖的樵夫他也买了一担,好让家中有柴可烧。   油盐酱醋也都要买。   还有新的被褥……   送马花了半天时间,做完这些,又差不多用了半天,不过每一刻都有事在做,不曾浪费,便也觉得心中充实。   凡人的生活大抵如此。   忙活完的时候,大约已快到酉时了,西下的太阳正好照到街道上来。   剩下的时间则都属于自己。   宋游于是端了张板凳,与三花猫一起坐到房门口,晒着太阳,看前边路上百样人来来往往,看天上的云变换着形状,享受这一刻的惬意。   有邻居向他投来目光。   ……   阳光把地砖都染成了金色。   吴所为从街道尽头晃晃悠悠走过来,一眼就看见坐在门口的那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大的双手抱胸,眯起眼睛,阳光就照在他脸上,不看脸还以为是个老头子。小的端端正正坐在旁边地上,也眯着眼,抬起爪子一阵舔。这让她觉得自己才像是刚来长京的,而那一人一猫已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了。   人家在享受生活,自己在为了生活而奔波,这让她心里难免有些羡慕,又忍不住为这一刻的美好而露出笑意。   “哟!晒太阳呢?”   猫儿倒是早就发现了她,早就放下爪子扭头盯着她看了,道人却是这时才转过头来。   “回来啦?”   “你们倒惬意!”   “闲来无事。”   “马儿送走了?”   “送走了。”   “家中收拾好了?要买的东西也买好了?”   “急着要用的差不多买好了。”   “不急着要用的呢?”   “慢慢买。”   “啧啧……”   吴所为掏出钥匙,开了自家的门。   进去也没做什么事,只把衣裳里藏的短剑抽出来,扔在桌子上,便又转身了。   却只见那猫儿不知何时已跑到了她家门口来,仰着头目不转睛的盯着她,那双眼睛像是在思考。   “嘿……”   吴所为咧嘴一笑,又跨出了门。   重新把门关好。 ###第一百零七章 剑客的传闻   街边小摊,两碗加肉的羊肉汤饼,两人对坐。   道人专门带了一个碗,放在身边板凳上,一只三花猫蹲在这里。   “呼……”   吴女侠一边吸溜着汤饼,一边对他说:“我们西山派虽然在逸州,好歹也是江湖大派,在长京还是有些关系。我刚来的时候,就走了我师父年轻时那个好友的关系,在永宁镖局帮着走镖,不过那也是个苦活,我觉得没有前途,干了大概一年吧,去年夏秋的时候,偶然遇上了贵人,现在便帮那位贵人做事,我寻思着是要飞黄腾达了。”   “你不是在长京没有故人吗?”   “那是我师父的故人,我原先又不认识。不过他还挺讲义气的,帮了我不少忙,若不是他,我刚开始那会儿在长京站不稳脚,或许也没有现在。”吴女侠摇了摇头,“可惜我刚准备报答他,把他也弄来给那位贵人效力,他就死求了,唉,一把年纪了还学人家出去争财夺宝,真是……”   “像是门客吗?”   “差得不多。”   “那也挺好。”   在京城做朝中贵人的门客之类的,平日清闲,没那么多打打杀杀,吃穿住往往也不错,钱也给得多,算是江湖中人比较好的归宿了。很多想要离开打打杀杀安定下来的江湖中人找不到这么好的归宿。   不过这位女侠显然并非门客。   宋游不多问,只将汤饼中切得薄薄的羊肉片全都夹给三花猫,又小声问:   “还记得当年柳江大会上那位剑客吗?”   “哪位?”   吴女侠抬头看他:“舒一凡?”   “对。”   “怎么不记得!”   吴女侠又低头吹气,吸溜了一口,才说道:“最近一年他在江湖上可是名声大振,除非消息太闭塞,都听说过他的大名。”   “我在来的路上也听说过。”   “听谁说的?”   “茶摊上的江湖人,说书先生。”   “是不是都在传他是天下第一剑客?”   “说书先生是这么说。”   “讲故事的人就爱排这些东西,其实没什么意思,哪天哪个天下第一被一个无名之人击败了也不足为奇。”吴女侠说道,“不过嘛,那舒一凡去年在召州搞出来的事情还真是震惊了整个江湖,有此名声,也不足为奇。”   “说来听听。”   “你不吃肉啊?”   吴所为这才发现,他把所有肉都夹给了三花猫。   “无妨。”   “嘿……”   吴女侠摇摇头,也不理,继续说道:“这要从二十年前的一桩江湖大事说起了。我也是听人说的啊。说二十年前,有一家人姓费,被召州寒江门的林德海酒后灭门,外人传得咱们江湖好像经常有这种事情一样,其实少之又少,我们都只是从故事里听说过。而且这种灭门惨案,处理不好官府也不会让你好过的,所以当年也是震惊了整个江湖。”   “那舒一凡原本姓费?”   “你怎么知道?不过没错!那舒一凡原本姓费,就是那费家的独苗苗!”   吴女侠暂时放下了筷子:“那寒江门乃是召州最大的江湖门派,林德海也是召州第一人,当年一把寒铁鬼头刀挑遍大晏江湖未尝一败,很多人都说他是天下第一刀。这个人骄傲得很,当年灭了费家满门,唯独留下了费家的儿子,还叫人家好好练武,以后去报仇,结果现在人家长大了,二十年苦练出一身好剑法,居然真的找了回来。”   说着她顿了一下:   “当时柳江大会上,我本来都想去和他切磋一下的,一来感觉多半打不过他,怕丢脸,二来当时就觉得这个人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   “他专挑用刀的人!”   “这样……”   宋游也是这时才意识到。   当时似乎果然如此。   “看吧——”   吴女侠说道:“人家找上门来,不仅一身好武艺,还做足了准备。”   “后来呢?”   “后来听说他利用了林德海的自大……”吴女侠讲得津津有味,好似比自己第一次听的时候还要起劲,“那寒江门也算召州一大名门,门下的好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那舒一凡就算真是天下第一剑客,也不可能一人一剑就挑了整个寒江门。不过你猜他怎么着?他直接写了一封信,告诉林德海自己来找他了,叫林德海准备好。”   “他遣散了门下弟子?”   “差不多是这样。”吴女侠感叹道,“啧啧,听说那一晚啊,正是去年惊蛰,电闪雷鸣,刀光剑影比雷光还亮。”   “……”   宋游脑中好似已经有了画面。   寒雨夜,电闪雷鸣。   寒铁鬼头刀,召州第一人,灭了人家满门也要偏偏留下一个男孩叫他来寻仇的人,恐怕自己也觉得自己无敌于天下,痴迷武道,一身的骄傲。   年轻剑客,身负血仇,苦练多年,做足准备,胆气压海,剑气横秋,连妖邪也能随手斩于剑下。   若是江湖也有一本史册,这一战应当记到江湖的史书里。   “后来呢?”   “这不是都知道了吗?”   吴女侠已经端起碗来了:“不过那林德海家中也有一个儿子,是在外面和一个女人生的,前年还把那个女人接了回来,又再取了一门妾,家中除了仆人差不多是一妻一妾一子,他估计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输,也没把他们送走……”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   筷子刨得碗叮当响,把一碗汤饼几乎都赶进了肚子里,这才说道:   “你猜那舒一凡做了什么?”   “再来一碗吗?”   “好!”   于是又给她点了一碗,依然加肉。   “大家都以为他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其实也差得不多……他也留下了林德海的儿子,告诉他自己姓甚名谁,让他好好习武,以后长大了好去报他的杀父之仇。”吴女侠说着笑了一声,“这人也是一身骄傲,难怪说书先生把他捧得那么高。不过他没有杀林德海的女眷。”   “这样啊……”   “是不是觉得我比那些说书先生讲得好些?”   “是……”   “你一个道人,也喜欢听这些?”   “也能品到一些江湖气。”   “哪有什么江湖气?不都是一群苦哈哈?要能吃上更好的饭,谁愿意干这种事?哦那些脑子有病的人除外。”   吴女侠摇摇头,专心吃汤饼。   宋游也低头吃着,碗中还剩一半。   这家羊肉汤饼也是宽面,不过与南画几乎两三指宽的汤饼不同,这家大概只有一指宽,也比南画的汤饼更薄,是抻扯过的。羊骨熬出来的汤底加上芫荽葱花和几片切薄的羊肉,也算有滋有味,细细一品,还能从汤底中品到一点香料的味道。   对了,这里是西城。   很多从西域来的商人都在这边,白天路上都见过不少,西市也许也有着整个大晏最丰富的香料,不知价钱如何。   有空了得多去转转。   与宋游不急不忙的吃相不同,江湖人吃饭雷厉风行,像是有人要和她抢一样,等吴女侠把第二碗也吃完,宋游这半碗才差不多也刚吃完。   “饱了吗?”   “饱了!”   “还可以再来一碗。”   “没那么大肚皮,再说了,现在天都要黑了,今天没听说宵禁解除的消息,咱们该回去了。”吴女侠起身了,“去结账吧。”   “好。”   宋游结了账。   居然也吃了大几十文钱。   随后两人一猫沿着街道往回走去,街上行人已经变得很少了。   这边比不得那几条以繁华、夜市或花柳出名的街巷,晚上没有多少灯光,只有天边一抹火红,火红上边又是绝美的渐变色,两旁古建筑的檐角与被磨得光滑的石砖地面偶尔倒映着这些光彩,行走其间,也觉得心静。   “这几天宵禁,商铺都早早关门了,天一黑也没多少人出来走了,往常的时候,会比现在人多一些,也还有几家店铺开着。”   “为何宵禁?”   “还不是妖怪闹的……”   “天子脚下妖怪也这么猖狂啊。”   “天子脚下不也天天是命案?长京城的捕役恐怕是天下最忙的捕役了,人都能杀人,妖怪本事更高,更不好捉,岂不是更好作乱?”   “是杀了人吗?”   “岂止杀了人呢,杀的还是大官,还不止一个,不然哪会有这么大的动静。”   “听说长京城有城隍。”   “不灵噻。”   “……”   宋游微微皱着眉头。   “别惊讶!”吴女侠呵呵笑道,“在哪都是一样,人越多的地方,钱越多的地方,权力纠缠越复杂的地方,就越乱!别说天子脚下了,说不定要是天子不在这里,还没有这么乱呢!”   “原来是这样。”   “我可没说什么啊……”   “是。”   “咱们说话得小点声了,不然被人听到,多少得吃些苦头……”   “嗯。”   “反正你早点歇息,等禁军啊县尉啊还有别的什么把事情查清之前,晚上就别出去走了,也把窗户关紧,晚上听到动静别出去看,就算你有本事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到长京来了,就好好逛逛,好好享受一下长京的繁华。”   “有理……”   宋游点着头。   停顿了下,又说道:“只是在下一路走来,钱财已经花得差不多了,不知女侠是否知晓适合道人的来钱法子。”   “嗯?”   吴女侠疑惑看他。   三花猫迈着欢快的小碎步走在前头,闻言也回头来看他。   吴女侠仿佛来了兴趣,嘴角带起笑意,思考许久:“我一时还真不知道你这种人怎么来钱,我也没见别的高人有缺钱的时候,让我想想……”   “……”   “有了!你肯定会法术吧?那个、那个逸都那个、凭空偷钱的那个,你会不会?你要是会,我带你去一个恶官的家里!”   “在下没有那个本事。”   “那你会什么?算命?可以去找那些达官贵人,我觉得也来钱。”   “也没有那个本事。”   “那你有什么本事……哦我想起来了!”女子一拍脑袋,放缓脚步,“你炖的牛肉好吃!我走南闯北,平生最爱吃了,但一路吃过来,你那顿牛肉在我心里也能排进前几位,你可以开个店,就把一楼当铺面,专卖牛肉!我知道在哪比较好收牛肉!”   “在下确实精于厨艺,不过开饭店食铺太过辛劳,在下一路走来已是劳累不已,最近十分懒惰,兴许哪天想勤快了,便按女侠说的做。”   “那你会什么?”   “驱邪,降魔。”   “有多会?”   “很会。”   “城门口倒常常有些悬赏令通缉令,有些是附近或城中作乱的妖鬼,寻找高人去剪除,你有空可以去看看。”吴女侠停顿一下,“不过这种要么是很棘手的,要么是麻烦又钱少的,要是那么好做,城中的寺庙、城外的道观听说也是有真本事的,民间先生更是不知有多少。别说那些了,就是咱们江湖武人,胆气大血气旺的,即使不精于此道,也能砍几个小妖怪去换钱。”   “女侠昨日在城门口观看,可有看到什么?”   “哦……”   吴女侠却是挠了挠头:“我认识的字不多,我只是看他们都在看,闲着无聊,也去装着看一下,你要想知道具体的,还得自己去看才行。”   “原来如此。”   “到了。”   “就此别过。”   “都是邻居,别说别不别的了,你晚上在楼上走路动静大点我都听得到。”吴女侠咧嘴一笑,“我只希望你不打呼噜,打也行,小声点。”   “好……”   两人各自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第一百零八章 怎么能忍住不抱呢   二楼的窗户大开着,夜风满屋。   窗外没有月亮,但见满天繁星。   这些细碎的星光汇聚到了地上,眼睛适应了夜晚的光线之后,便也可以凭此视物。   不能看见地上和远处的细微动静,但也能看见城市的轮廓。屋顶檐角一直往远处延伸,直到分不出它们和黑夜的差别,有一种寂静的美。   身后传来清细的声音:   “你在看什么?”   “听说这座城里有妖怪害人。”宋游趴在窗户边,头也没回的说,“三花娘娘昨天晚上出去逛,有看见妖怪晚上出来走吗?”   “没有看见。”   身旁一道影子刷的一下蹿了上来。   三花猫站在窗沿上,舒展着身子,同时说道:“不过有很多人在路上走,走起来身上咵嗤咵嗤的响。”   “是巡逻的。”   “巡逻的~”   “禁卫军。”   “禁卫军~”   “就是守护这座城市的人类军队。”   “我还没问!”   “没有关系。”   “不过三花娘娘昨晚在房顶上走,倒是感觉很远的地方有妖怪,只是离得太远了,三花娘娘也不敢跑过去看。”   “离它们远些。”   “你在找妖怪吗?”   “随便看看。”   “看到了吗?”   “当然没有。”宋游小声说道,“也许是这边太穷了,妖怪都不想来。”   “太穷了~”   “三花娘娘觉得我在这里买张长榻怎么样,长榻大概这么高。中间摆一张茶几,差不多这么高。”宋游在窗户边比划了两下高度,最高的茶几大概只在窗户下边一丁点,“这样方便我们以后在窗边看风景,三花娘娘也不用每次都跳到窗沿上来了。”   “三花娘娘不会掉下去。”   “但是茶几可以趴下来。”   “三花娘娘看见有人坐着那种摇啊摇的椅子,好像很好玩。”   “三花娘娘喜欢那种啊……”   宋游回过头来,借着昏暗的光线打量了下楼上的空间,感觉可以放得下。   “那种要花很多钱吗?”   “得去看了才知道。”   三花猫扭头和他对视,凑得很近:“我们是不是没有钱了呀?”   “还有一点。”   “只有一点了吗?”   “差不多吧。”   “人是不是没有钱不行啊?”   “……”   这问题倒是让宋游好好想了想。   若说人没有钱不行,似乎不太对。在这个年头,也确实有很多偏远地方的人一年到头也用不了什么钱的,甚至干脆不用钱,需要盐的时候就背上东西下山一趟以物易物,其余时候自给自足,过着极其原始的生活。   可若说这句话不对,似乎也不是很恰当。   书中快意恩仇的江湖好汉,有时也会被一文钱所难倒,甚至多数江湖人都在为了钱而奔波。   人们印象中的修行高人,除了极少数山中隐士,或正统的苦行僧,其它大多数还是需要用到钱的,只是多少的区别而已。   阴阳山上之所以有伏龙观,后来这么多代观主不乏任性之人,也都没有把它拆掉,不就是道观可以提供与世俗交互的便利,在懒惰之时,还可以靠它收些香油钱过上混吃等死的日子吗?   宋游行走人间,也是需要用钱的。   只是江湖人往往洒脱,有钱就酒醉今宵,无钱饿着肚子也不怪谁。道人心性淡然,有钱就过好一点,无钱日子紧一点也觉得无所谓。   想了一会儿,也只说道:   “差不多吧。”   小猫儿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明明是一张猫脸,一时却看出了几分愁绪:   “那我们怎么办呀?”   “赚钱呗。”   “怎么赚钱?”   “想办法。”   “三花娘娘今天白天出去逛的时候,看见那边一条路上有人在卖小猫。”三花猫扬了扬下巴,指了一个方向。   “嗯?”   “你可以把三花娘娘卖掉。”   “……”   宋游实在忍不住露出笑容:“三花娘娘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你把三花娘娘卖掉,等你拿到钱了,走远了,三花娘娘再偷偷跑掉,来找你。”   “那样做不对。”   “那捉耗子可以挣钱吗?”   “不知道。”   宋游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我们只是钱少了,并不是没有钱,何况没有钱也不会饿死,三花娘娘不需要为此而担忧。”   “不会饿死吗?”   “不会。”   “哦……”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可以通过偷抢骗的方式去挣钱。不过三花娘娘是只正直的猫,想来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用我来说。”   “对的。”   “三花娘娘果然正直。”   “隔壁那个女的人贴在墙壁上偷听我们讲话。”   “没有关系。”   “她又悄悄的回去了。”   “没有关系。”   “她到床上去了。”   “别偷听了。”   “它自己听见的……”   “睡觉吧。”   宋游把她从窗台上抱起来。   房间中安静了一瞬,随即才响起三花猫的声音:“你干什么?快把我放下来……”   ……   来到长京的第三天,宋游起得早些。   这次倒是遇到了那位女侠出门。   依然是一身灰黑色的厚衣裳,可能便于携带兵刃,关门时遇见宋游,她干笑了两声,好像有点尴尬:   “哈哈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挺好。”   “我昨晚好像听见隔壁有人说话,不晓得是你在说,还是另一边的邻居在说,两边都凑近听了一下,好像是你这边在说。”   “没有关系。”   “……”   “女侠出门吗?”   “是、是啊,出门干活了。”   “慢走。”   “多谢。”   女子锁上房门,扭头就走。   早晨雾蒙蒙,身上衣服又是灰黑的,很快就看不清楚了。   这么早不知道去做什么。   这位女侠前天的一番话说得是极好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事情做,即使是旧识,也该保持一定的距离,所以宋游并不想知道她去做什么,只待她走远便收回了目光,回到屋子里,不慌不忙的做饭。   熬一锅稀粥。   出门到街东头的肉铺买点肉臊子,一两即可,买点青菜,切碎时粥刚好煮得成形,都丢进去,便是一锅肉末青菜粥了。   吃完饭,问一问邻居哪里有卖旧木具的,道人与猫便往那个方向走去。   好似走错路了……   不过问题不大,有闲心走到哪里都不是弯路。   忽然有人拦住了他。   是一个蓄着长须的中年人,身着道袍,手上拿着一面算命幡,既是旗子,也当拐杖用,一开口就是:   “官人,贫道见你左顾右盼,眼神不宁,霉运缠身,最近行事可能不利呀,若是进京来赶考的,不如测一测命,捏骨测字贫道都很擅长!知晓了后续如何,心中便有底了!”   宋游转头看向他。   三花猫也仰头看他。   算命幡由一根木杖加旗幡组成,旗幡上只有一个“解”字。这个“解”和酒旗上的“酒”字差不多,是大晏算命先生的招牌。   宋游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这才笑着拱手:“道兄有礼,其实在下也是一名修道之人,并非进京的考生,只是今日出来没穿道袍。”   “官人何故欺瞒于老夫?”   “在下句句属实,道兄还是别处找生意去吧。”   “不信便罢了……”   算命先生摇了摇头,也离开了。   这一路走过,像是这样的算命先生,居然遇到好几位。   大晏现在其实很流行卜卦算命,解梦去厄,尤其是在朝廷信奉道教,当朝国师便是以卜卦算命出名的大环境下,长京算命先生多不胜数。   除了这种最低端的“游卦”,还有在街边摆摊设点甚至搭了棚子的“坐卦”,也挂一面解字幡,大家远远看见便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了。做得最好的甚至在繁华路段都有自己的店面,门口排成了长龙,常有士大夫前来请教。   是了,快要到春闱了。   大晏人在考试、远行或做什么重大的事情之前,很喜欢找算命先生算一卦,现在众多考生汇聚长京,怕是周边郡县的算命先生、乃至平常做其它营生的人这会儿都穿上算命先生的服装,来赚外地考生这一笔钱了。   官府对这类营生管得最宽,辨不出真假,便都不敢得罪。   这倒是给了宋游一些启发。   继续找卖旧家具的地方。   路旁偶尔听到有人讨论,便是前些时日工部侍郎在家中被妖怪吃掉的事,可谓震惊朝野。尤其这么久还没有抓到妖怪,平民百姓人心惶惶,暗中的凶恶之徒和妖魔鬼怪则仿佛受了激励,越发兴奋起来。   而且快到春闱了。   道人带着猫儿,自闹市中走过,也自小巷中穿过,脚步缓慢,与身边匆匆忙忙的行人相比,好似格外蔑视时间。   一边走,一边看,一边听。   听这长京城的故事,看这方土地的人又过着怎样的生活。   走到下午,才算买到心怡的长榻、茶几与布垫,还有一张很老旧的摇椅,花了不少钱。   顺便也买了几面店旗。   回到家中,取出笔墨,一张写上“道”字,斜插在门上,往外招出。另外两面长条的旗子,写上具体事项,挂在大门两边。   驱邪降魔;   除鼠去忧。   宋游看了又看,十分满意。   于是低头对三花娘娘说:“若有人来店中驱邪降魔,就是我的活儿,若有人来求助捕鼠,便得麻烦三花娘娘了。”   “喵?”   “不知道……”   宋游便露出微笑。   与人消灾解厄、驱邪除魔也好,捕鼠杀虫也罢,都算行了好事。至于三花猫问的能挣多少钱,他现在也不知道,只看顾客了。富有的、大方的也许便给得多一点,贫穷的、窘迫的便给得少一点。挣得多一点,便吃好一点,挣得少一点,吃差一点也就是了。   不过换种方式生活,换个角度看这人间。 ###第一百零九章 长京城内有妖鬼   “哗……”   一拧帕子,脏水全落进桶里。   宋游继续蹲在地上,擦拭着二楼木板。   这时候感觉还挺微妙的。   每次做这类家务似乎都是这样——   在做之前内心十分抗拒,一旦开了这个头,就会觉得其实也不累,甚至还能从中获得一点成就感,一点爽感,停不下来。   直到将整个二楼的木板擦干净,把脏水提下去倒掉,宋游才又回到楼上。   于是道人坐在窗边长榻上,三花猫趴在摇椅上,看着木板上的水分逐渐蒸发,颜色从深色逐渐变浅变亮,由湿润变回干燥。   “开始吧。”   “好!”   “咚……”   一颗干燥得有些枯脆的巴茅球落到了地板上,随即一道花色影子闪电般冲了过去,在木板上踩出咚咚咚的闷响,她将球接住,衔回道人手上,一转身又跑回接球的地方,目不转睛的盯着。   道人抛出巴茅球。   猫儿跳起来接。   直到楼下传来拍门声。   “砰砰……”   “刷!”   三花猫几乎是飞了起来,两只前爪抱住球,落下来之后,却扭头看向窗外:   “有人拍门。”   一副正事要紧的语气。   随即放下球,跳上窗边长榻上的茶几,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往下看去。   有个女子仰头与她对视。   三花猫缩回来与道人对视:   “是隔壁的。”   “好。”   宋游于是往楼下走去。   开门一看,站在门口的果然是吴女侠。   这位女侠退了几步,仰头打量着他新买的三面店招,看得认真,随即低头问他说:“写的什么?道?什么邪什么什么?除鼠去忧?”   “驱邪降魔,除鼠去忧。”   “除鼠是什么?帮人捉老鼠?”   “三花娘娘精于此道。”   “有点儿意思。”   吴女侠提起手中之物,是一张油纸包的东西,用草绳缠着:“回来路过,闻着挺香,买了一只烧鸡,搭个伙,顺便给你介绍一单生意。”   “进来说。”   “还没做饭啊?”   “还没有,刚刚在忙。”   吴女侠并不客气,已迈了进来。   烧鸡便放在桌子上。   隐隐能闻到香味。   小半个时辰后。   宋游将下午买的豆腐块煎成了二面黄,煮了个鸡蛋青菜汤,加一小碟咸菜,两碗饭。   小方桌子很小,每一方坐一个人差不多,两个人就很挤了。   女子便坐在对面撕鸡肉。   烧鸡外面色泽正好,里边则很烂糊,用手轻轻一撕肉就下来了,甚至有些部位在撕的过程中都无需格外用力,肉和骨头就自动分开了,那看得分明的一条条鸡肉比切出来的更有食欲,也更随意自在许多。   “占你便宜了。”   “什么便宜?搭个伙而已!回来走到半路上才想起我家米吃完了,今天有些累,也懒得去买了,只好来你家借碗饭吃。”女子继续撕着,头也没抬的说,“而且说起来,还是我托了你的福。”   “怎么说?”   “嗯……”   女子想了想,摇头说:“不好说。”   反正之前这道士没来的时候,她在路边看着有烧鸡卖,闻着也香,也觉得馋,不过一个人住在这,隔壁的人虽然认识,是师父年轻时的好友,对自己也多有照顾帮助,然而年纪太大,相处起来自然没有那么舒坦,所以很多时候她是不会买的。   倒不是一个人吃不完。   就是欠了点意思。   现在多了个人搭伙,虽然也谈不上至交好友感情深厚,可也算投缘投机,吃饭时能聊几句,所以几乎没怎么想,就掏钱买下来了,买完才发现今天掏钱要比往日爽快许多。   “吃吧!”   女子擦擦手,拿起筷子。   先夹一块肉尝尝,同时对宋游说:“你昨晚不是说你会驱邪降魔嘛?今天正好打听到有户人家的男人中了邪,说是晚上回来还好好地,也不知道怎么的今天一早就开始发高烧说胡话,发抖,喊着别害我……这烧鸡还真不错,入味了。现在还没醒。”   宋游也尝了一口。   没什么香料味,所以不够香,但是确实入味,鸡腿和鸡胸的里边都能尝到盐味,而不像之前在祥乐县吃的烧鸡,只有最外边一层有味道。   “多谢女侠!”   “别谢,反正我给你把生意揽过来了,你一个能和安清燕子走在一起的人,应该没得问题吧?”   “去看看。”   “估计明早会来找你,没来找当我没说。”   “好。”   宋游低头专心吃饭。   吃完饭,这位女侠拍手就走,倒是洒脱得很,宋游收拾了碗筷,也早早上床休息了。   次日清早,果然有人找。   是一个中年妇人。   这一行和郎中差不多,年纪轻的天然不受人信赖,这位妇人一张口就是问宋游你家师父在不在。不过来都来了,宋游给她说,在人没有醒来之前自己是不收钱的,她也满怀希望的带着宋游去了她家。   出门还遇到了正在买米的女侠。   两人打了招呼,便各自忙去。   妇人的家同样在西城,不过离得挺远,走过去也要大半个时辰。   宋游一边走一边询问妇人。   知晓她家的男主人是一名游散园丁,长京城内有些贵人宅中不养园丁,寻常家丁仆人手艺又不好,就专门请他这种人去打理院中的花草。   那天晚上虽然回来得晚了一点,不过也没闯宵禁,回来的时候也很好,不知怎的第二天便起不来了。   宋游随她走进一条小巷。   小巷是个斜坡。   有老妇在上边泼倒脏水,水一直往下流,道人、妇人和猫儿都连忙让开。   有小孩对着墙撒尿,三花猫凑过去,歪着头看了一眼,立马露出嫌恶的表情,爪子都抬起来了,似是很想去给他一巴掌。   有脏兮兮的老狗躺在路边晒太阳,尽管照进小巷中的只有一小缕阳光。   妇人停在一扇木门前。   长京城居大不易,这只是一间平房,很小的一间屋子,也拢共只有这么一间屋子。既要住人,也要堆放工具,烧火做饭也都在这里,方便则只能靠墙脚的马桶解决,屋子里味道并不好闻。   在长京的穷苦人家,多数是这样的。   进门左手边就是床铺。   猫儿嗅觉灵敏,吸耸了几下鼻子,不过见宋游走进去,也立马跟着进去。   宋游则不觉得有什么,凑近查看。   一名干瘦的中年汉子,躺在床上直冒汗,脸色发白,嘴唇哆嗦,时而抽搐一下。   宋游一眼就能看出,魂魄异位,通常是惊吓导致,和那栩州的小孩差不多,不过大人魂魄更牢固,受了惊吓也不容易走失。   若是精于此道的人,也许还能看出身上是否携带有妖气邪气阴气,从而判断出是被什么惊吓到的。   也是一个苦命人……   宋游在床边坐下,拿起帕子,随手为他擦掉脸上的汗水,同时问道:   “听说他还说胡话?”   “现在没喊了,昨天在喊。”   “说什么?”   “喊饶命、别吃我这种话。”   妇人心中焦急,却也只得如实回答。   本来这么年轻的道人,她就觉得不太靠谱,可长京城内,他们这样的穷苦人家,又有别的什么办法?   吃药吃不起几天。   去庙里请大师也请不起。   不然就只能等死了。   而这位先生不仅是空手而来,不见带有什么法器符箓,进了屋子,也不见他做什么准备,除了一只猫格外灵性,实在不像驱邪高人。   正是焦急之时,便见这位先生放下了手上帕子,俯身吹一口气:   “呼……”   不像道士,不像和尚,不像故事里拥有各种稀奇办法的民间先生,就只吹出一口气,倒像故事里的妖怪或神仙。   然而奇妙的是,这一口气吐出,房间中好似顿时凉快了不少,而那床上躺的人立马就不抽搐了,嘴唇也不哆嗦了,好似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先生……”   “只是受了惊吓,已经好了。”   “好了?”   妇人看向床上的人,不敢相信这就好了,可这会儿屋中凉意重,又好像不能不信。   “那……什么时候能醒呢?”   “一天之内。”   “那……这……”   “怎么了?”   “就……”   妇人吞吞吐吐,说不出完整的话。   宋游差不多知晓她的意思。   有时恰恰如此,简单高效的办法反而容易让人不信任。   宋游也想过弄得复杂一些,也许还可以多赚些钱。可多赚些钱这个理由是无法打动他的,而单纯的为了取信于人而弄得复杂一些的话,便要么折腾自己要么折腾这穷苦的一家人,他不愿折腾自己,也不愿折腾他们。   “醒了之后尽量吃点好的,补补身体,也就行了。”宋游对她柔声说,“也等醒了之后再送钱来吧,你知晓我住在哪里。”   “这……这好吗?”   “很好。”   “要多少钱呢?”   妇人语气小心翼翼的,心中忐忑。   “多少都行。”宋游对她微笑说道,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既不是富贵人家,给在下管一顿饭钱就可以了,不过也等醒来再说。”   “……”   妇人又愣了一下,刚问说点什么,却发现床上的汉子竟是已经醒了。   “哎呀!”   妇人几乎没有多想,噗通一声就朝宋游跪下了,激动之时不管其它,只高呼神仙二字。   宋游当然不敢受此大礼,只是也在这里多留了一会儿。   等到妇人给那床上的汉子喂了一口水,那汉子稍稍缓过神来,他才问道:“足下可还记得昏迷前发生了什么?”   汉子想了一会儿,才讲述出来。   东城西城离得很远,有宅邸的达官贵人又常常住在东城,有时下午出去干活,经常回来就已经很晚了。   以往没有宵禁,城里也相对太平,偶尔有江湖人或别的什么人斗殴、闹事乃至行凶也不会为难他们这些普通人,奈何最近几天不太一样,凶厉的妖魔邪物仅是与人一个对视,也可能对人造成影响的,说起来真应该看看时候。   前天干完活儿,回来的时候便有些暗了,路过一条巷子,巷子两边长了不少竹子,经过的时候听见竹子里隐约有点动静,他有些害怕,不过竹子是贴着大户人家的院墙长的,本身并不成林,也没有容纳妖怪或人的空间,大概是野猫野狗,他也没有多在意,只走得快了一点。   当天半夜,起床小解,隐隐听见外头有动静,忍不住心中好奇,通过门缝一看。   “好大一个妖怪!   “好吓人!!   “它也在看我!!”   汉子现在想起来仍然后怕。   宋游只好劝他不要激动。 ###第一百一十章 城隍与香火   道人与猫原路返回。   经过一条无人的巷子时,猫儿才抬头小声问他:“那个人给了我们多少钱?”   “三十文钱。”   “多吗?”   “不多。”   “少吗?”   “不少。”   “能买什么?”   “能吃两碗羊肉汤饼。”   “那好少!”   “不过如果是三花娘娘平常吃的那种小鲫鱼,每天吃一条,可以吃很多天。”   “那好多!”   “……”   道人笑笑不说话。   道人知晓先办事再收钱天然不利于议价,也知晓底层百姓也各有各的心思,有的或许淳朴一点,有的或许便有更多的小计较,不过这么一趟下来收取的钱财仅是收获的一小部分,见识形形色色的人与不同的小心思,又何尝不是一种收获?   世事人心,亦是修行。   巷子走到一半,便闻到有香味。   是葱油饼的味道。   这年头也不知怎么回事,是很少吃到好的还是怎么,一个葱油饼的路边小摊,香气好像隔一条街都能闻到,道人循着香味找过去,摸着怀里刚挣到的一小串铜钱,实在忍不住不买一个。   一个才两文钱,大片的竹叶包着。   一口下去,喷香扑鼻。   路上遇到挑着鱼进城来卖的鱼叟,也不忘买两条鲫鱼,二指多宽,长京人不把鱼当肉,这么两条小鲫鱼也才收他两文钱。   人也舒坦,猫也舒坦。   赚的三十文,还剩二十六。   挺好挺好。   宋游目前挣钱除了想在长京城停留一段时间,也就是要交得起房租,饿不死,便只有一个想法:   攒钱请三花娘娘和邻居女侠去云春楼吃一顿席面,见识一下长京的另一绝。   也不急,慢慢攒。   回到家中时,刚好中午。   道人吃了葱油饼,猫儿吃了两条鱼,倒是都不饿,便都坐在二楼窗口晒太阳。   道人一边看下方,一边若有所思。   猫儿则好像看出他心中所想,凑到他身边来,瞄着他说:“你是不是在想那个吓坏人的妖怪?”   “……”   宋游其实在想自己会不会从二楼掉个东西下去砸到人,不过三花猫所说的,他倒确实想过,于是便点了头,夸她一句聪慧。   三花猫眼睛跟琥珀似的,直盯着他:   “我们要去找那个妖怪吗?”   “我们可以去找,但这不是我们的职责。”   “听不懂。”   “我听说长京城有城隍,还供奉着别的神仙,所以我们应该先去拜访一下。”   “什么时候去?”   “三花娘娘也要去吗?”   “要的!”   “等会儿吧。”   “唔……”   猫儿一转身,从旁边衔来了球。   ……   半下午的时候,太阳照得人昏昏欲睡。   无闲的人这会儿都在忙碌,有闲的人这会儿都在午休,只有极少数真的有事情想要烧香或不睡午觉的人,才会来到城隍庙。   城隍庙在一个小坡上。   宋游这回吸取了上回与周雷公打交道的经验,无论如何,先把礼节做到位,于是从外面买了三支香,打算敬给城隍,免得城隍大人说他无礼。   不过刚想往上走,却有人拦住了他。   “后生!”   拦住他的是一个老丈。   这个老丈看起来像是庙祝,又不太像,年纪不小,在城隍庙门口摆了个摊,专门卖香,来来往往的人都得从他这里买香。   “要在这里上香可不能自己带香,自己带的香不灵验!”   宋游一听,反倒愣了。   这说法有些新奇。   于是转身笑着对这老丈行了一礼,问道:“请问老丈,为何从外面带香进来便不灵验呢?这里边有何讲究?”   “你心不诚!”   “为何从外面带香,心就不诚呢?”   “我们的香更好些!”   “原来如此。”   宋游便明白了,笑了笑,又看了看自己买的香,才对老丈说:“在下只是来求个心安,不求灵验。”   “不行!”   老丈顿时有些急了,眼睛一瞪,竟也有了几分凶相:“从外面带来的香,就只能在外面烧,就插在这路边,要想进去烧,就只能从这里买香,你带自己的香进去烧,是对城隍老爷不敬,我可不能让你进去!”   作势有来拉他的想法。   “……”   宋游看着这位老人,停下脚步,想了想,这才微微一笑:“那在下就在老丈这里买三炷香。不过在下初来长京,对城隍老爷并不熟悉,不知老丈可否为在下介绍一下,免得对城隍老爷失敬。”   “你点了香,就敬了神了!”   老丈虽如此说道,但看见这人手里拿着钱,却没有要买的意思,还是开了口,指着旁边:“你买这种大香,我就讲给你听。”   “大香多少钱?”   “百钱一支。”   “这可真贵。”   “这才灵验呢!”   “那好吧……”   宋游想了想,揣回了铜钱,转而从袖子里拿出一小块银子,大概三四钱的样子。   还是捏在手上。   “现在的城隍老爷以前是上上位皇帝陛下的国丈,不过这位国丈的身体不太好,在皇后娘娘受封皇后的当天,本来该享福了,却因为高兴过度突然一下晕倒过去没醒过来,就死了。当时的皇帝陛下也很难过,所以封他为长京的城隍,受长京香火。”   “是这么来的啊……”   “不信你去问别人!”   “原先长京没有城隍吗?”   “怎么会没有?定是有的呀!”   “那原先的城隍老爷呢?”   “定是升官了呀!”   “谢过老丈。”   宋游笑眯眯的,递出这块银子,买了三支大香:“猫儿可以带进去吧?”   “猫儿……”   “我可没要老丈找钱。”   “不许跳上神台!”   “自然……”   道人这才走上石阶。   走到一半,三花猫悄悄拉了拉他的裤脚,仰头看他,眼神担忧。   这小猫儿……   宋游摇了摇头,对她说道:   “假钱。”   随即继续往前走。   不愧曾是国丈,这间城隍庙很大,比很多寺院还大,金碧辉煌,气派得很。进去要先进一道牌坊,然后是个院子,院子旁边有小庙,半人高,供奉土地公之类的小神,正前方的主殿红柱金墙琉璃瓦,庙门大开,中间供奉的便是城隍老爷了,身旁两位辅官,神殿左右则是六位武官神像。   宋游跨门而入。   三花猫也是见过雷公的猫了,胆子大了不少,跟着跨进去,只是不往中间走,只过了门槛就坐了下来,看宋游,也看那尊金灿灿的神像。   现在果然无人。   中午点的香火刚刚烧完,只剩下香火中密密麻麻插的无数焦黑的竹签,上边还留着一点香。   光明灯燃着,给人点香用。   宋游拿了三支大香,却不点燃,只把香随意放在旁边。   “请城隍出来一见!”   声音不大,却好似回荡不绝。   神台之上,城隍神像本就金灿灿的,仿佛黄金浇筑而成,威严无比,此时流光溢彩,云雾升腾,更是神气。   又听怦然一声,神殿大门也关上了。这殿中便只剩下光明灯的微弱光亮,以及侧窗透进来的一束天光,映出这殿中灰尘无数。   烟飞雾绕,神像活了过来,低头居高临下的盯着下方一人一猫。   “何人呼唤本神?”   “在下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一山人。”宋游行了一礼,“城隍大人,有礼了。”   “唤我何事?又为何带只猫妖?”   “此乃三花娘娘,不曾做过坏事。”宋游顿了一下,开门见山,“在下初来长京,听说长京城内妖鬼横行,胆大包天,不仅谋害朝廷要员,民间也有民众受其谋害,于是在下不解,长京既有城隍,为何还有此事,特来看看。”   “你是来质问本神的?”   “质问谈不上。”宋游顿了顿,“只是城隍大人本是一城的守护神,却没尽到守护职责,所以想来问问,可是城隍大人有了难处?”   “你是哪里的传承,竟敢质问本神?”   “阴阳山,伏龙观。”   “……”   城隍威严顿消,云雾散去。   恍惚间,那神台上的神像又恢复了原样,不过身旁已出现了一道身影,是个老者,穿着官袍,长得比宋游还要矮些。   “不知伏龙观上仙来访,恕罪恕罪。”   “城隍大人也知晓我伏龙观?”   宋游倒是有些意外。   此时的城隍还与地府无关,不过也已经完成了从自然神到人神的转变,也被道教天宫所收编。虽不是每座城都有城隍,可只要有城隍的,城隍便往往是由历史人杰担任,或是高风亮节,或是德行出众,或是文武之一有盖世之才,是一城的守护神灵,十分重要。长京作为大晏帝都,城隍听说过伏龙观是比较正常的,可一来这位城隍上位时间不长,二来这位一看就知道与其他城隍不一样,居然也知晓伏龙观。   只见城隍拱手施礼,回应道:“伏龙观大名鼎鼎,自然知晓。”   “你见过家师?”   “有幸见过一面……”   城隍老爷快把腰躬地上去了。   “也好。”   前人施暴,后人乘凉。   这样就好说话多了。   宋游少有的为自家老道点了个赞。   “仙师说的长京城内妖鬼作乱一事,于情于理,确实归小神所管。”城隍老爷露出难处,“只是小神也有难处。”   “说来听听。”   “一来那些不是小妖小鬼,没那么容易缉拿,此前礼部官员和长京县令都有上书,想请小神帮忙让这些妖鬼伏法。”城隍假装擦汗,“然而此时北方因为战事群魔乱舞,天宫雷部正神都去北方了……”   “这我倒是有听说。”   宋游说着转头看了看庙子左右各三位总共六位的武官:“难道这城隍庙的香火都被城隍大人独吞了,几位武官大人都饿得只剩空像了?”   “这……这倒没有……”   城隍尴尬说道,左看右看,犹疑许久,才说:“这就要说到另外的难处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窥一角繁华下的风雨   “神是神,人是人,二者之间千丝万缕,但也有界限分寸。有些神的事,人不该管,有些人的事,神也不该管。”城隍大人说着,似乎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歧义,怕宋游多想,连忙又解释,“当然,仙师既不是神,也不是,咳咳,我的意思是,仙师这等仙人不算其中。”   “……”   宋游大致明白他的意思。   神有神职,人有人职。   寻常人自然少有管神的事,可是还是有不少人能对神造成影响,这位城隍不就是一位天子封出来的吗?纵观历史,神灵因为避讳皇帝名号被人间朝廷改名以及因为多方面原因被朝廷罢黜废弃、甚至被有能耐的凡人斩杀的例子也不少。   神自然要管人间事,神诞生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管人间事。   不过凡事有例外。   有些神仙性情刚直暴躁,即使做得不好,人间当权者也不太好招惹。有些人有权有势,或牵涉甚大,即使犯了罪,神灵也不太好管。   本质上是种欺软怕硬、官官相护。   具体到城隍,职责本是守护一城,避免妖鬼作乱,邪魔侵扰,若是凡人与凡人的事,则有三司衙门负责,却不归城隍管。   宋游想了想,才问道:“莫非那些作乱的妖鬼是人假扮的?”   “倒、倒也不是。”   “是修行之人的术法?”   “确实是妖鬼……”   “那不正是城隍大人的职责范围吗?”   “这……可是……”   城隍犹疑许久,露出为难之色:“可如果这些妖鬼背后是人指使,又位高权重,牵涉重大,那又该怎么管?”   “长京的权力斗争已经到了指使妖怪害人的地步了吗?历史上也不多见吧?”   “具体如何,小神就不知晓了,那不是小神该管的,也不是小神敢管的。”   “原来是这样。”   宋游也不禁摇了摇头。   权力斗争,自古以来皆有之。   这是道人也管不了的。   别说道人,仙人也管不了。   即使管得了,管住了,可只要稍一转头,不看着他们,立马便会回归原样。   这是人难移的本性。   可人害人,与妖鬼害人,岂能一样?   争权夺利本是人间的游戏规则,伴随血腥也是常事,可作为人间的位高权重者,却指使妖鬼异类行凶,又是何时来的风气?纵观历史,朝堂纷争哪怕最后弄得抄家灭族,也自有朝廷纷争的规则,少有直接刺杀行凶的例子,更遑论指使妖鬼了。   宋游连连摇头。   人事复杂,想起来费心又费力。   道人只对面前神灵说:   “大人只管诛妖。”   “仙师!”   “如何?”   “此事牵涉重大,若是小神随意缉拿,惹得不满,岂不是……”   “一码归一码。”   道人的神情很平静。   若是其他城隍,本身就有德行威望,也有本事气节,万民敬仰,自不会因为牵涉到人间争权夺位便放任妖鬼在城中闹事,也不会担忧因为做了这些事便得罪了人间掌权者而被罢黜。不过这位城隍不一样,他本不该坐在这个位置上,想生存下去,想要不朽,便要想其它办法。   可以理解,可也须得知晓,这本是不该不对的。   城隍目光闪烁,也只得说:“那些妖物并不简单,若无天宫武官协助出力,仅靠城隍庙中几位武官,恐怕……”   “在下乐意相助。”   “小神定竭力而为!”   “城隍辛苦。”   “仙师……”城隍小心翼翼,“不知可还有别的事?”   “城隍大人这么一问。”宋游顿了一下,“在下来的时候,倒确实遇见一件趣事。”   “仙师请讲!”   “在下也只是一介凡人,当不得仙师之称,只讲来与城隍大人听听。”宋游慢慢说来,“在下此前曾在平州干请了一回周雷公,周雷公因我对他无礼而感到不满,于是在下吸取了教训,这次来的路上,特意给城隍大人挑了三炷好香,配料实属不错……”   城隍余光一瞄,看见了桌上摆的三支大香,没有点燃。   突然一阵发寒。   “可是走到城隍大人山门下的时候,却有人拦住了在下,说在外面买的香没有诚意。”宋游露出笑意,“在下修道多年,只听说过自己做的香自己带来的香更有诚意的说法,却是头一回听说这恰好相反的说法。”   “冒犯仙师,小神有罪……”   “为难香客,难道不是对城隍大人香火不利的事情吗?”宋游疑惑的看着他,“城隍大人又为何要容忍他们?”   “仙师有所不知……”   城隍神情卑微而又为难:“小神确实没从里边收到过任何好处,凡间钱财,又于小神何用?为难了香客,点的香变少了,人心也不诚了,小神反倒因此少了不少香火,可那是礼部侍郎的人,小神无能,实在不好得罪。”   “原来如此。”   宋游心中不由叹息。   既觉得无奈,又觉得可怜。   神灵确实由人而来。上古时候,人皇主宰世间万物,即使到现在,赤金大帝之所以为天宫之主,也是因为大晏打下了江山。可神道发展至今,神灵在百姓心中已然高高在上,在掌权者眼中,神权人权也是互相尊重,像是这般贵为帝都城隍还要小心翼翼看朝廷权贵脸色的神,很不多见。   还是那个原因,他不像别的城隍,没有立足于此的本事,不敢得罪朝中权贵,尤其是礼部大臣,怕哪天别人上书一封,自己就没了。   宋游也算是长了见识。   又叹以前皇帝昏庸。   不过还是那句话,一码归一码。   “以前的城隍呢?”   “……”城隍身体一抖,“以前的城隍是成朝宰相,现为天宫扶阳神君,掌地神调动之责。”   “城隍大人既为城隍,还是该明白神与人、与妖的区别。想要长存,不该以讨好人间权贵、明哲保身的办法,该刚正不阿,秉公办事,民众生灵的信仰才是神灵长存的唯一依据。”   “是……”   城隍又是一抖。   “在下住在西城柳树街,门口挂了一个道字旗,有驱邪降魔、除鼠去忧的店招,城隍降妖除魔之时,若有需要,可来宅中托梦找我,也许能为城隍大人提供一点绵薄之力。”宋游说着便拱手行礼,“若没事的话,在下就告辞了。”   “仙师慢走……”   “下次再来,再为城隍大人带三炷香。”   “多谢仙师……”   城隍恭恭敬敬,送走道人。   猫儿也离开了。   随即才露出苦笑。   虽然软弱无能,不比上一位城隍,可他又如何不懂仙师暗示?   神与人、与妖有何区别?   神与人与妖自然不同,可若说最大的差别,便是人、妖都是天生地养的,唯有神,是依托人的香火而存在的,承载着人的信仰、期望。这个人也泛指一切具备智慧的生灵。   在其位,谋其职。   人可以无所事事,但官不行,鬼也可以无所事事,但神不行。   若神灵起不到应有的作用,便完全没有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唉……”   城隍只得深深叹气。   原本交流几句,看他态度温和,和数十年前遇到过的那位伏龙观的仙师性格全然不同,还以为会好说话一些,原来却比那一位更难糊弄。   说什么下次来再带香……   这不是监督吗?   ……   宋游出了神殿。   门外刚好走来几名书生,多半是来求考试顺利的,见到有人开门出来,有些疑惑,倒也没理,只一边走一边抱怨山下的香卖得真贵,只在擦肩而过时才回头打量了几眼他带的三花猫。   宋游走到院子中间时,他们也差不多走到了神殿中,还能听见他们惊讶谁买了大香来却没有点的声音。   穿过院子,又走到山门口。   “三花娘娘现在知道了,神像没有灰扑扑和金灿灿的区别,也不是越大、越亮越好,只有德行出众、为民服务的神,才能得到民众的景仰。”   “听不懂。”   “这个世界上像三花娘娘一样的神还是太少了。”   “唔……”   三花猫仰头看他。   这句也不是很懂他想说什么,不过听得出是在夸奖自己,于是很果断的点头:   “对的!”   宋游便露出笑意。   回首一看,写着门联:   料此身未得长存,为什么急急忙忙作几般恶事?   想前世俱已注定,何必不干干净净做一个好人?   摇了摇头,收回目光,看向下边。   逐渐过了午休时候,又有人来上香了,都在下边买那老者的香。   再将目光略微一抬——   此山很矮,却也高于长京多数民宅。   只见房屋密密麻麻,万千瓦顶连成一片,若非今日天气好,恐怕看不到尽头。道路纵横笔直,如棋盘上的线,亦是车水马龙。虽不能看见皇宫中的景象也可见皇城高墙,一片威严。   长京繁华,尽在眼底。   可这繁华之下,也隐藏了几乎一样多的魑魅魍魉,血腥争斗。   天子虽身体尚好,却也逐渐年老,尚未确立太子,已经有人开始为此明争暗斗起来,今日倒是有幸,得以听闻一点帝都皇位争斗的血雨腥风。   “我们不回去吗?”   “这就走。”   一人一猫下山,路过来上香的人群,一走进街巷,便是人间。   这街头小巷的人无法一走进城隍庙就与城隍对话,也许并不知晓达官贵人们的争斗和宫城内的风雨,也许知晓,但也不关心,也许关心,却也不妨碍他们过着自己的小生活。   这倒让宋游舒服了许多——   这个时代有这个时代的规则,储君之位的争夺、帝国权力的斗争是不该他去管的,皇子与庶民同罪只是美好的愿景,非要去实现它的话,带来的结果也许会是天下大乱,更多庶民死亡,可要让他们收敛一些,让这城内百姓过得稍微安宁一点,倒也没那么难。   只是卖香的老人不太安宁。   刚刚只见钱匣冒了一阵烟气,不知如何回事,慌忙打开,也不见有何异样,直到仔细一看,才见众多银钱之中,竟然多了一块小石子儿。 ###第一百一十二章 是三花娘娘的生意   在长京又过几日。   店招有些作用,这几日里,倒是偶有人来,不过做成的生意却没有几件。   一部分人见宋游年轻,便觉得和最近大街上多出来的那些游卦先生一样,是趁此机会来坑蒙拐骗的。毕竟总有考生学子因为种种问题,突然有一天觉得自己神情恍惚,脑子不好使,便认为自己中了邪闯了鬼。而最近长京不太平,也给了这类骗术可乘之机。   一部分倒是把宋游请过去了。   然而宋游只接驱邪降魔之事,很多人自认为中了邪、闯了妖鬼,自认为有妖怪祸害自己,其实要么是内心作祟,要么便是人在作祟。   换了别的民间先生,也许装模作样几下,也都能收到钱。不过宋游不愿如此,只一切照实说。对付一些心症,便向家人提出,请家人自己想办法抚平患者的心结,对付身体有病的,便叫他去看大夫,对付人作的祟,也隐晦提及。   有些能收到点钱,有些收不到。   多多少少也是有些进账。   倒是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了,每天都晒着太阳或出去转,几乎没什么感觉,当察觉到的时候,已经可以在家中穿单衣也不感觉冷了。   这天气倒正适合听书。   街对面有家茶楼,每天下午也有说书的。   宋游觉得茶楼的说书先生没有勾栏里的说书先生说得好,讲得也细碎得很,而且价格收得要贵一些,所以常去勾栏里听。不过这家茶楼实在是离租的小楼太近了,过个街道,走几步路就到,吸引力实在太大。   过去点一杯茶,便坐下来。   说书先生还没来,倒是听见了茶馆中别的人议论纷纷。   隔壁一桌,四五个人,衣着打扮都还不错,竟然还有个西域人,可见长京开放包容。   似是相约至此喝茶,几人凑在一起,拱了拱手,谢过请客的那位,便坐下来,各自点了喜欢喝的茶,既有煮茶,也有点茶,那西域人讲究,竟还点名叫了一位茶博士来为他服务,想来也是常客。   茶还没上,便有人煞有介事地说:   “昨天晚上听说西城门那一块闹得动静很大,很多人睡着了都被吵醒了,有喊杀声呢,还有妖怪的吼声,不少人被吓得一晚上没敢睡!”   “听说了。”   “怎么回事?”   “今早上传出的消息,说是找到之前吃人的妖怪了。那妖怪躲在东城,禁军与天海寺的师父与那妖怪在东城打了一场,不知损伤如何,想来那妖怪也敌不过禁军与天海寺的师父,从东城一直逃到了西城,啧啧,最后城门口有条缝,听说啊,听说,那妖怪竟从缝里钻走了。”   “这都没能拦住?”   “听动静,出动了不少人马呢!”   “这么可怕?”   “我听说的倒是不太一样。”   “怎么说?”   “我有位相熟的货商就住在那边,那人胆大,晚上听到动静开窗偷看,说和那妖怪打的不是天海寺的师父,是几位金光闪闪的神仙!说长得很像是城隍庙里边那几位!”   “如果真的是这样,也是一桩好事,城隍老爷终于显灵了。”   “显灵了不也没捉住?”   “倒也是……”   几人面面相觑,又害怕又兴奋。   细看他们表情神态,是害怕被那妖怪谋害,又想自己就住在昨晚那妖怪逃亡的路上、恰好开窗看个究竟,恐怕还想自己化身绝世高人,轻轻松松把那妖怪降伏,名噪天下,享万人敬仰。   “不过也好,虽然没能捉住或当场诛杀,不过好歹是找到行踪了,不枉费这么些天的找。”   “只是不知何时才能解禁啊!”   “是啊是啊……”   “宵禁磨人。”   之后便开始聊某个青楼的姑娘了。   宋游收回目光,低头品茶。   不过那几人聊了一会儿姑娘,聊了一会儿香料和丝绸的行情,又转回了城中琐事。   “我还听说一件事。”   “什么事?”   “也是那城隍庙的老爷。”   “怎么了?”   “你们该还记得,之前城隍庙的庙祝贪得无厌,只准大家在他那买香,不准大家自己带香去,前两天听说庙祝换人了,在城隍庙底下不买香不让上去的几个老家伙也全都不见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怕是城隍老爷开了眼!”   “多半是……”   之后又是喝茶闲谈,惬意极了。   也听得出他们感情深厚,交往自在。   宋游转头看向外边,外头阳光也好,强烈得让人不由自主要眯一眯眼睛。   有巨大的油壁车自街上缓缓驶过,里面坐着很多人,是多人共乘的。有小一点的马车,顶上装着有一个小鼓,每走一里路,就会敲一下鼓。还有许多小厮提着食盒或端着饭碗在街上小跑。   常常让人有种恍惚感。   而在这座可以乘坐公共马车,可以坐记里鼓车,可以租马,还可以让饭馆把饭送上门的城市,若有一些闲钱,便真能如旁边这几位一样自在,闲暇时约上三五好友,找个好天气,坐着喝茶闲聊,享受阳光,享受茶水,也享受友谊。   若是没有……   便是为这几位提供自在的人了。   终于,说书先生来了。   这位先生长得略胖,笑呵呵的,一开口就是:“近两日听说几件故事,讲与诸公听。”   这便是茶楼的说书先生和勾栏的说书先生的差别了。茶楼的说书先生讲得零散,大家主要是来喝茶闲聊、好友相聚的,说书先生讲一些有趣的小故事和最近发生的传闻再贴切不过了,考验消息灵通,而去勾栏听书的人,便真的是去听书的,说书先生讲的多为长篇演义,更考说书功底。   说书先生一开口,下边声音便少了小了许多,大家都看向这位胖先生。   只见先生一拍折扇,笑着说:“这第一件事就是,便是听说陈子毅将军已经被召回京了,也许过些时日就到京城了。至于这消息嘛,自是从陈子毅将军府上传出来的,从陈子毅将军父母口中亲口听说。”   “为何突然召陈将军回京?”   “那就不知道了。”   大晏向来开放,民间议论国事是常有的事情,可作为说书先生,靠这个吃饭的,自然与民间闲谈不同,不敢乱说。   底下的人倒是议论纷纷。   有人说天子又有对北方用兵的心思,有人则说陈子毅将军恐怕又要加功进爵了,有人则说陈子毅前些年在兰水之战中功劳太高,后来又在与塞北人的对抗中常常取胜,前两年又平定了南方土人之乱,功劳太高,威信太盛,怕是要被打压。   宋游听来只好像在听历史。   可这历史却就在身边。   直到面前突然窜出一只猫儿。   茶馆的伙计立马呵斥:   “哪来的野猫?   “出去出去……”   猫儿转头看他,又转头看宋游,最后看向斜对面的家门口。   有人站在门口打量店招。   “……”   宋游看了眼剩下的小半碗茶,心中遗憾,本来打算靠它在这里赖一下午的。   如今只得端起来一口喝掉。   起身走出酒楼。   “足下在此查看,可是被妖邪所扰,想要请人驱邪除魔?”宋游不疾不徐,走到门口问道。   “你是这家店主?”   那人转过头来,是个瘦弱的中年人,看打扮像是某大户人家的管家。   “正是。”   “你这写的除鼠去忧是何意?”   “……”   宋游低头看了眼脚边的三花猫,三花猫也恰好抬起头来,疑惑的和他对视。   随即猫儿坐得端正了些。   道人则拱手说道:   “在下有替人除鼠的本事,若是家中鼠患不绝,顽固难除,便可由在下效劳。”   “你有何办法?”   “在下身边的猫善于捕鼠。”   “猫?”   这人低头看了眼旁边的三花猫,顿时露出失望之色,连连摆手:“要是普通的猫就能捉的鼠,还需要请你帮忙?”   刚一说完他却发现——   旁边这猫竟突然抬起头来,瞪大眼睛把他盯住,目光炯炯。   这人倒是愣了一下。   “足下莫急。”宋游对他说道,“在下既然敢说这话,自然是自家猫儿非同一般,若是不信,咱们可以按捉到的鼠来算钱。”   “我家主人的宅邸最近确实闹了老鼠,不过那老鼠个个长得膘肥体壮,小一些的猫儿恐怕逮一只都够呛,又机灵得很,我们可是想尽了办法,却也最多只能捉到一两只,宅中不安宁已久了。”那人说道,“你真有把握?可别糊弄于我!”   “自然是有。”   “捉不到怎么办?”   “分文不取。”   “可我怎知道你捉到了呢?”   “我家猫儿聪明,可将捉到的老鼠摆在你家门口,届时算钱……”   宋游说到这里,又见猫儿抬头,也是沉默了下,又补充了句,“不过捉到的老鼠我家猫儿也许要带走一两只。”   “当真?”   “做不得假。”   “竟如此神奇……”   见他这么说,这人也信了几分,只当这猫儿是训得好,也许真有捕鼠的好本领。   “那便这样……”   这人皱着眉头,又想了想:“你家猫儿捉得少,其实也管不了什么用,我家主人宅中老鼠起码有二三十只之多,你若只捉到一只两只,就别来找我要钱了,若捉到五只以上,就算两文钱一只,能捉到十只以上算你本事,便算五文钱一只,能捉到二三十只,便算捉绝了,我家主人大方,我也不是小气之人,能求个夜间安宁,给你算十文钱一只又如何?”   “好!”   宋游满口答应下来,随即露出笑意。   当时挂这店招,不过随手为之,倒是没有想到,三花娘娘真能接到捕鼠的活儿,而且酬劳如此丰富。   再将目光一低——   猫儿最是开心!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三花娘娘本是猫神   “你何时能去捉鼠?”   “今晚即可。”   “几天能捉干净?”   “一夜即可。”   “一夜怎么捉得干净?”   “自有妙法。”   “可不敢说大话!”   “捉完之后,至少一月不敢有新的老鼠来。”   “我此时还有些采买之事,等晚些时候再来寻你,带你和你的猫一同过去,要是一只没捉到,我可饶不了你!”这人先是放了句狠话,但停了一下语气又软了下来,“可要是你家猫管用,我们那一整条街都在闹老鼠,都是达官贵人的府邸,那些老鼠吃人的大鱼大肉吃多了,跟成了精一样,贵人们都很头疼,我倒是可以给你介绍一下。”   “多谢足下。”   “这便走了。”   这人也与他拱了拱手,便离开了。   宋游收回目光,继续笑意满面,一边走进屋子,一边对身边的猫儿说:“看来以后我要靠三花娘娘吃饭了。”   “好的!”   三花猫语气干脆,干劲十足,好像突然找到了猫生的价值所在。   宋游不由恍然了下。   是了——   三花娘娘原是猫儿神,可不是普通的猫,替人捕鼠对于她来说不仅是生存的手段,也是她的职责,是她赖以成神的方法。   这令她感到愉悦和满足。   “对了,那边那位伙计并不知晓三花娘娘是猫儿神,只把三花娘娘当成了一只小野猫,还请三花娘娘莫要与他见怪,也莫要往心里去。”   “三花娘娘习惯了。”   “……”   半下午的时候。   那位管家回来了,这次通报了姓名,说他姓杨,家中主人是工部的一位郎中。   本身白天公务繁忙,家中鼠患又总除不尽,晚上睡不好觉,磨人得很。尤其家中还有儿女读书,晚上睡不好,也是大事。   “我们走快一些,你待会儿还得回来,不然赶不上宵禁,遇上禁卫,杖责是小,遇上妖怪,丢命是大。”   “多谢足下。”   杨管家加快了脚步。   宋游也很重视,紧跟着他。   猫儿便在旁边小跑。   两人一猫穿城而过。   直到停在一间宅院前。   “就是这了!”   杨管家推开宅院的门,转头问他:“你要如何安排?”   “无需安排。”宋游说道,“只需让我家猫儿知晓是这户人家即可,晚上她会在这里捕鼠,我明早再来接她。”   “那你怎么让躲在洞中的老鼠出来?”   “自有妙法。”   “便请与你家神猫说明。”   “好。”   宋游于是转头,对三花猫说:“三花娘娘,我便送你到这里,今夜就靠你了,明天上午,我来接你。”   “喵~”   杨管家瞄着这人和他的猫,倒也觉得新奇。   想到此前这人带猫出行,也不抱着,而是任由猫儿在地上跑,那猫儿竟也紧紧跟着,如今又这么郑重的与猫儿说话,口呼什么三花娘娘,这猫儿倒也真像是听得懂人话一样。再联想到这人店门口贴的驱邪降魔的店招,或许确实是个有些本事的奇人。   不过长京奇人多了,他也不见怪。   “这就好了?”   “好了。”   宋游笑着对杨管家拱手道:“还请管家善待我家猫儿,勿要使她受了委屈。”   “放心,我家主人温良和善,小主人也都到考功名的年纪了,知书达理,不会欺负你家猫儿。”杨管家顿了下,“回去还是走快一点,不然快到宵禁的时候了,还是那句话,杖责是小,遇妖是大。”   “多谢。”   宋游拱了拱手,便转身走了。   杨管家依然站在门口,见他走得缓慢,不疾不徐,刚想出言提醒,想了一想,又把话收回去了。   收回目光,关上门,只见猫儿端坐在地上,抬头目不转睛与他对视。   杨管家又想了想,才拱手对她说:   “就拜托三花娘娘了。”   “喵~”   猫儿扭头看了眼天边夕阳。   “嘿……”   杨管家竟好似听懂了她说的话。   ……   这里虽是东城,但离西城不远,不过宋游路上买了两个馒头来吃,刚走过东城与西城之间的那条大街时,各处便传来了宵禁的锣声。   锣声响起时夜幕已降,街上行人本就不多,还开着门的商铺民宅更是寥寥无几,一听见声音,这所剩不多的商铺民宅更是纷纷关门,还在街上游荡的民众也加快脚步往自家屋中走去。   此声共敲三百响。   锣声关门声共存。   可能刚敲过一半,街上就不见有行人了,月光下的城市迅速变得冷清起来,街道也变得空旷,只剩道人还在路上行走。   像是散步一样,月光满衫。   街边房屋有些点着灯,窗户透出朦胧的火光,传来说话声、小儿啼哭声,有些赌馆酒肆虽然关着门,但里头灯火通明,传出热闹的人声,还有些修得精致的楼阁里有吹拉弹唱,笑声不绝。   街道上只有冷清的月光和独行的道人,那一间间房门之内,却是长京城的民生百态与歌舞升平。   偶有禁军巡逻,成队的从街上走过。   道人只是往街边暗处一站,他们就好似看不见他一样,从他身边走过。   偶有金甲神官自天上飘过,长得像是城隍庙几位武官的其中一位,目光迥然的扫视着下方街道,他们倒是看得见底下的道人,不过做得最多的便是飞下来仔细观察道人几眼,发现是人非妖便也走了,或是发现道人也在看他们,下来询问几句,便也离开了。   顺利走到柳树街,回到家中。   道人也不觉得遗憾,虽然没有偶遇妖怪,却也收获了与白天在城中行走不一样的感受与更多的自在。   打水洗漱,上楼休息。   不知何时进入的梦乡,只是睡得迷迷糊糊之际,神情又忽的清明起来,左右一看,自己衣着整齐,坐在床边,身旁则站着三道身影,一位身着官袍两位一文一武,身周都云雾缭绕。   正是长京城隍和两位辅官。   宋游毫不吃惊,只拱手行礼:   “城隍大人,有礼了。”   “见过仙师。”   “城隍大人今日来找,所为何事?”   “仙师前几日提点之后,小神与下属神官盘查几夜,已发现其中一只妖怪。不过那妖怪道行高深,几位武官与禁军同那妖怪缠斗半夜,却还是让他跑出城去了。”城隍躬身说道,“不过小神料到他定会回来,只怕下次再被他逃走,所以斗胆向仙师求借一两件捉妖的法器。”   “法器没有,不过符箓却是可以赠你两张,明日早晨来取就是。”   “多谢仙师。”   “只愿助公为民除害。”   “小神告退。”   “还请慢走。”   梦境到此便戛然而止。   宋游睁开眼睛时,自己仍旧躺在床上。   外面倒是要天亮了。   再眯一觉,天已大亮。   从被袋里找出符纸,拿来画符的笔和朱砂,勾引灵力,轻轻松松,便是两道符箓。   一道雷符,一道火符。   想了想,顺便又拿出纸来,写了一行字,提醒城隍,只可用于本次除妖。   收拾纸笔,这才满意出门。   去接值夜班的三花娘娘。   ……   工部刘郎中的宅邸中。   院子中整整齐齐排了四排老鼠,每一个都膘肥体壮,小猫儿怕都没有它们大,此时全都躺在这里不动。更让人觉得吃惊的是,这些老鼠头尾全部朝向同一个方向,面部也朝向同一个方向,每只之间隔得也都差不多远。   再看这些老鼠的旁边——   一只三花猫端端正正坐着,正专心舔着自己的爪子。   “真是神了!”   众人不由得惊叹。   若非昨夜有仆人感到好奇,悄悄在窗口看了半夜,亲眼见到这只猫儿从宅邸不同屋子将这一只只老鼠全部叼来摆在这里,恐怕他们都要怀疑是昨夜有人翻墙而来,摆了这些老鼠,又翻墙而去了。   突然,猫儿动了。   却是发现有一只老鼠摆得略微有点歪,伸出爪子稍稍拨了拨,将之拨正。   “真是神了!”   众人不由再次惊叹。   有人在数这些老鼠的数量,有人在看这只猫儿,还有人在讲昨天晚上府上翻江倒海一样的动静,讲的人绘声绘色,听的人也津津有味。   “笃笃……”   门外传来了叩门声。   连忙有人去开门。   却见门外站着一名年轻道人,笑吟吟看向他们,行礼道:“在下便是昨夜带猫来捕鼠之人,不知昨夜我家三花娘娘捕了几只?”   “快请他进来!”   “我家主人有请!”   “多谢……”   宋游便随他跨进了大门。   院子里聚了一群人。   开门的仆人连忙替他介绍,说中间那位为首的老者,便是宅邸的主人,工部的刘郎中。   刘郎中看着他,两只眼睛直放光:“先生你这猫真是神了!”   “多谢夸奖。”   “不知先生爱猫可卖?”   “不卖。”   “一两银子如何?”   “再多也不卖。”   “当今皇后是爱猫之人,若知晓此猫如此神异,定然喜欢!若先生以我之手,将之献给皇后娘娘,必然飞黄腾达!”   “郎中误会了,三花娘娘只是与在下相伴相处,并非在下的猫。”宋游行礼,“她是与在下同行的同伴,是在下的友人,而非宠物。”   “原来如此……”   刘郎中便也露出遗憾之色,拱手回礼:“若先生真将猫儿视作友人,也是雅人才有的心思,老夫如此,倒是冒犯了。”   “敢问我家三花娘娘捉了几只老鼠?”   “数清楚了吗?”   老者也转头问向管家。   “数清楚了!”管家大为震惊,“四十六只,比我们想的还要多!”   立马便又是一阵惊呼。   众人再次窃窃私语,讨论着昨夜动静如何之大,怎么听见了老鼠的惨叫之类的,老者也是又对三花娘娘夸赞不停。   宋游却都不听,只看向自家明明满脸骄傲却又装作随意舔爪的猫儿。   见她开心,他也开心。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双重标准吴所为   回到家中,只见桌上的两张符箓已然不见,倒是那张字条上多了几个字。   宋游拿起一看:   谨遵仙谕。   “……”   宋游摇了摇头,自己若也能称得上仙,那仙也太普通了。   随即拿出半贯铜钱,对已经跳上长榻的三花猫说:“恭喜三花娘娘,开门第一单生意,就跟我跑了好几天挣得差不多了。”   “是多少钱?”   “三花娘娘捉了四十六只耗子,管家承诺每只十文钱,不过那位郎中说三花娘娘英勇神威,帮了他大忙,多给我们一点,给了五百钱。”   “五百钱是多少?”   “……”宋游想了下怎么说,“这里的房子是全天下最贵的房子,我们在这里住一个月,租金是一千钱,五百钱可以住半个月了。”   “多吗?”   “很多。”   三花猫一听就已经很高兴了。   却又听这道人继续说:“而且杨管家还说了,那一整条街的宅邸都在闹耗子,都要让他们来请三花娘娘去帮忙,未来的我们可能真要靠三花娘娘才能在这长京城住下去了。”   三花猫一听,就更高兴了。   “对的!”   “看来人果然离不开猫,更离不开三花娘娘这样的好猫神猫。”   “对的!”   “这是三花娘娘的钱,还请三花娘娘收下。”   “用来给房子钱。”   “先放在这个抽屉里。”   “好的!”   “三花娘娘忙了一晚上,早点休息吧,说不定今晚还要继续忙呢。”   “你下次不要说一晚上捉完了!”   “累着三花娘娘了吗?”   “不是!”   猫儿仰起头来看他,神情严肃:“是那边耗子太多了,每次捉很多,一天捉完我只能吃一两只,太浪费了,多几天,我可以多吃几天。”   “……”   这猫还算得精呢。   宋游无奈的想了想,说:“那我们只能骗他们说,一晚上捉完会把三花娘娘累着,要多分几天来捉。”   “骗他们说~”   “当然是骗他们的。”   “对的!”   三花猫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眼睛由明亮逐渐变虚,打了个呵欠,便趴了下来,可还是睁着眼睛,盯着他时,时而又看一看那一把钱。   很困,但是高兴,睡不着。   ……   下午时分,果然又有人来找。   宋游照着自己和三花娘娘说好的,告诉他们,一晚上捉完那么多老鼠会把猫儿累着,而且这么一次下来,可能捉不干净,有漏网之鼠,所以给他们说分成五天来捉完,至于收费,和刘郎中一样,一次收五百钱。   于是每天下午送三花娘娘过去,早上又去接她,每晚三花娘娘都捉个七八只十来只,自己吃一两只,剩下的拿去喂城中野猫。   过了一些天,宋游早上再去接三花娘娘时,还能在那些达官贵人府上碰上看热闹的人,大抵是那些贵人将此事当做稀奇事讲给了朋友听,朋友听了不相信,特来查看,便都大为惊奇。   驱邪降魔的道人还未在长京扬名,倒是捕鼠去忧的三花猫先在长京士人群体中出了名。   同时这些天也没碰见吴女侠。   因为隔壁这位女侠一般起得很早,天刚亮就离开了,不知道去哪儿,宋游下午则要去送三花娘娘,最近又喜欢上了夜晚散步,那种在清凉的夜晚独自行走在古城街头的自在感觉让他觉得舒服,两侧门中万千动静又像是这座都城的自语,于是一个早出,一个晚归,难得遇上一面。   渐渐到了二月下旬。   宋游又一天送完三花娘娘出去干活,回来已经很晚了,不过刚走到楼下,便听见头顶吱呀一声,隔壁楼上的窗户大开,探出一颗脑袋来。   见是他,便放低声音问道: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不对,怎么这几天回来都这么晚?不怕闯宵禁?”   “哦……”   宋游便站在门口,抬头向她拱手:“最近有人来请三花娘娘去除鼠,每天下午我把三花娘娘送到东城,慢慢走回来,就这会儿了。”   “去除鼠?”   “是。”   “还真有人请你们去捉耗子啊?”   “我也意外。”   “多少钱一次?”   “一家五天,一天百钱。”   “这么来钱?疯了吧?”   “东城有一条街,鼠患严重,老鼠快成精了,怎么捉都捉不住。”宋游笑着说,“达官贵人们不缺钱,有的求个清净,有的看个稀奇。”   “原来如此……”   “女侠有事?”   “没事,就是见你每天半夜才回,关心你两句。”吴女侠在楼上对他说,“前些天禁军和城隍庙的神君老爷们才在城里和妖怪打了一场,从东城一直撵到西城,你不晓得?”   “听人说了。”   “哦呀!你消息这么灵通?”   “就在那边茶楼听说的。”   “听说了还敢晚上出来逛,看来你也是艺高人胆大……”   “还好还好。”   “你可千万注意一点,别被妖怪吃了,也别被禁军抓了。”吴女侠顿了一下,“不然肯定会问到我这儿,到时候一盘查,嘿,发现你住的房子是从我这儿租的,没有契约,也没有经过房牙子,我还有得麻烦。”   “女侠放心。”   “愿你道法高明……”   “女侠出门在外,若是遇上邪魔,也可请在下帮忙,不收钱。”宋游依然站在下边与她拱手,倒是一点不慌乱,“女侠消息灵通,若是知晓什么邪魔的消息,也可告知在下,如有赏钱,与女侠平分。”   “别说大话了!快进屋吧,等会儿禁军来了!”   “哐当!”   楼上的窗户已经关上了。   道人收回目光,也回了家中。   打水洗漱,走上二楼。   刚一躺下,准备歇息,突然听见隔壁传来敲墙声。   “咚咚。”   “喂?在吗?”   “……”   宋游不禁沉默了下。   早知这堵薄墙隔音效果可能并不好,但也万万没想到,这声音听起来竟如此清晰。   “女侠又有何事?”   “你真缺钱?”   “实不相瞒,若非三花娘娘近些时日挣了不少钱,在下身上原本所余钱财,只够交下个月房钱了。”   “嘿!我见过很穷的道士,倒是没见过你这么缺钱的道士!”   隔壁传来的声音好似藏着笑意。   “道人只是欲望淡泊,贫穷也可安心罢了。”宋游隔着墙与她对话,却不觉得有羞涩之处,“若有用钱之处,自然便是缺钱之时。”   “那你用钱来做什么?”   “吃顿好饭。”   “不说算求!”   “……”   “你真擅长驱邪除魔?”   “尤其擅长。”   “城门口的布告你去看了没?”   “刚到长京的那几天去看过一次,不过都被揭走了,听说是民间高人和江湖武人揭的榜。”   “我前两天帮你问了问,确实有人揭了榜,不过有人成了,有人没成,没成的就又贴回去了,这两天还加了一张新的。”吴女侠说,“恰好我最近也缺点钱急用,这样,我去看城门口的告示,去打听情报,觉得合适的,咱们就去揭一张榜,赏金咱们按出力来分!怎么样?”   “女侠又用钱来做什么?”   “说了咱们互不多管。”   “可你刚刚问了我……”   “那对不住!”   “……”   这道歉倒也来得爽快。   过了几秒,隔壁又传来声音:“怎么不说话了?你觉得如何?我也是亲手斩过妖鬼的人,可能没你们道士擅长做这个,不过我武艺不错,胆子也大,无论遇见的是妖是鬼,是强是弱,都不至于拖你后腿,我消息灵通,也能打探情报。”   “驱邪除魔,本是为民除害,即使没有钱,遇到了也该去做,何况有赏金可拿,在下又怎能拒绝?”   “一言为定,我有空就去看!”   “嗯……”   双方便都安静下来。   ……   没有三花猫在被子里匍匐越野、进进出出,总觉得少点什么,不过这两天倒也逐渐习惯了。   宋游睡得安稳,一夜好梦。   梦见了观中老道。   这梦细碎又散乱,一下梦见那老道行走于平州荒山,将那山神拎起来打了个落花流水,也殴打了大山集镇里不肯卖火腿给她的豹子精,一下又梦见了老道当年来到长京,殴打城隍的事情,还梦见了老道行走天下,一手五行法术降妖除魔,天下高人大妖,一一拜访。   醒来时正是半夜。   有修为的道人很少做梦,想来是太久没见,若非自己对那老道思念至深,便是那老道对自己思念至深。   一时还真有些想她。   宋游是她养大的。   感情怎会不深呢?   可惜啊可惜……   不过之所以现在醒来,却不是做了梦,而是听见了一道雷声。   冥冥中传来一点感应——   自己的符箓用了一道。   那两道符箓中分别灌注的是一道完整的惊蛰灵力与大暑灵力,四时轮转法的灵力最是玄妙,一旦动用,自身也会有所感应。   宋游便打开窗户,看向一个方向。   不过那边已经没有动静了。   而且只用了一道雷符,没有动用另一道火符,想来情况也并不是很危急。   等了一会儿,也没见用第二道,多半是已经抓获成功了。   想想也是——   宋游下山以来修出的两道惊蛰灵力,一道是在栩州义庄感悟所得,一道是在云顶山上回溯所感,惊蛰灵力最适合催动雷法,无论哪一道,用来激发雷法也自带煌煌天威,即使用在符箓上威力减弱,也应该不是寻常妖怪所能硬抗的。   不过此时宋游也没有再睡的想法了,便在窗边坐着,一边听着夜风,一边思念老道。   下山已经快三年了,不知老道如何。   下次再回去也不知是何年何月。   宋游心中隐隐有些担忧。   担忧再也见不到她。   那老道当年就是这样——   下山游历,回到阴阳山的时候,天算道人已经死了,只剩下天算道人当年游历天下时结识的一位鬼友为他收尸,守着道观。   又听说伏龙观的不少祖师都是这样,因为种种原因,不肯延年,游历天下又耗时太久,学成下山,归来就已不再年轻,收个徒弟养大,等到徒弟下山之时,师父再怎么说也已经是个老人了,很难撑到徒弟再回来。   “……”   欲寄书如天远,难销夜似年长。   只好用这种办法,希望能让老道也梦见自己,让她也失眠一晚。   外头忽然传来打更声。   不觉已是五更时分。 ###第一百一十五章 民心铸金身   天才刚蒙蒙亮的时候,就已经有城外的商贩挑着担子、推着板车进城了。长京实在繁华,这一条街道每天早晨左右两旁都会摆满小摊,大多商贩是有自己固定的位置,例如宋游门口,便是一个卖蛋的妇女,一个卖菜的老叟和一个卖豆腐的矮小男人。   长京给了他们不少讨生活的路子,也给了城内人无数方便,只是这会儿天还没亮,却又不知这些百姓已走了多远的山路了。   底下开始传来说话的声音。   是那些菜农菜贩在小声讨论,商量菜多少钱,最低不能多低。   有时抱怨叹气。   有时闲聊谈笑。   喜怒哀乐,全从窗口飘进来。   宋游转眼一看,忽然见到街道左边走来三道身影。   一个长得不高的老者,穿着官服,身边一文一武两位辅官,衣着或贵气或威武,而身边贩夫走卒都好像看不见他们一样。   还未走到楼下,那位武官便也发现了窗口的宋游,对老者说了一声,指了一下,老者便停下脚步,遥遥朝宋游拱手。   宋游也不说话,只对他们回礼,又招手请他们上来。   不多时,三位便又到了阁楼上。   “小神见过仙师。”   “在下不过一介凡人,当不得仙师二字,城隍大人是本朝人,就按着本朝习惯,叫声先生就可以了。”   “那便见过先生。”   “恭喜城隍大人。”   “小神只不过是击杀了作乱妖怪的其中一只,而且全靠先生赐符,却是当不得这声恭喜。”城隍大人连连拱手,“小神此来,正是想禀告先生已有一只妖怪被属下武官当场格杀一事,用的正是先生赐予的雷符,却没想到先生料事如神,已然知晓。”   城隍说着,顿了一下:   “虽说前些时日杀害朝廷大员的确实是那只狼妖,如今已然伏诛,但以小神所见,城中恐怕还有那狼妖的同伙潜伏着,藏得很深,不过小神定与属下几位神官日夜巡查,早日找出那妖孽的踪迹……”   宋游点了点头。   这位城隍既是来告知自己昨夜战况的,也是来告知自己为什么还有一张火符留而不用的,怕自己误会他留下来用到别处。   “不过在下倒是疑惑,既然那狼妖的同伙藏得很深,城隍大人又是如何知晓城中还有他的同伙的?”   “回先生……”   城隍大人露出惭愧之色:“小神虽然无能,可毕竟是长京城隍,还是暗中常常留意长京动静,此乃小神神职所在,做起来却也方便。”   “看来城隍大人也有一颗为百姓做实事的心啊。”   并不见得城隍是有一颗为百姓做实事的心,也可能只是不甘于躬着腰做神,也可能是他已经意识到了,再这样下去,被废也是早晚的事,也可能是有别的计较,无论怎么,话还是要挑好听的说。   宋游顿了一下,又说:“方才在下恭喜城隍的,却并非是城隍昨夜成功除妖。”   “不知……”   “从月初开始,在下就常听百姓议论城隍大人,想必近几日的香火比以前旺盛许多吧?”   “这……”   这倒确实。   一方面是城隍庙武官夜晚除妖,被人看见了,流传开来。另一方面则是自己托梦给礼部侍郎,叫他将山下的人撤走,此事虽未传开,但城隍庙下边强买强卖香烛的人一夜之间全部消失,民间也有些猜测,而更重要的是,大家自行买来的香敬给城隍,总比以前诚意更足。   上香的人多了,心又诚了,能收到的香火愿力自然远非以前所比。   城隍大人只得连连拱手;   “还是托先生的福。”   连带身后一文一武两位武官也都拱手。   “不敢当。”宋游摆手拒绝,“等今天过后,击毙狼妖一事传扬开来,定然更有利于城隍大人的威望,既是神灵,还是要有威望才行。”   “小神不敢……”   “本来我也觉得城隍大人软弱,这长京想要太平,还是该换一个城隍才对。不过一时找不到合适之人,这也不是我一个道人能决定的。现在看来城隍大人却并非那般无能。只是城隍大人生前声望不显,一时不知如何做神罢了。”宋游转头看他,“只是不知从此事当中,城隍大人可有发现另一种做神的办法?”   “小神……”   “嗯?”   “小神并非天生昏庸,实是有心无力……”   “无论以前如何,在下如今来了长京,要在这里待一年时间,倒是愿意助城隍大人一把。只愿长京多一位尽职尽责的守城神。”宋游依然转头与这位城隍大人对视,“不知城隍大人意欲如何?”   “……”   是继续躬着身子做神,为了死后不再死一次而苟延残喘,还是像其他城隍一样威风八面,受万众香火?   如果是人,可能有些难选。   可若是神,则并不难选。   神依赖于信徒香火而存在,正神被约束着难以作恶,便有着趋善的天性,其实这样苟延残喘下去,也并非长久之道,被罢黜是早晚的事。   这位长京城隍只是稍作一想,便又深深的躬身行礼:   “请先生指教。”   “谈不上指教。只是长京混乱,多有妖魔混迹其中,若只是贪慕人间繁华,不曾作乱,倒不必赶尽杀绝,可那些做过乱的却不可容忍。这些事情还是城隍大人与诸位文武更得心应手,在下做不过来,即使强行去做,也只能管一时而管不了一时。不过在下倒是能助城隍大人一把,为长京百姓谋些安宁。”宋游顿了一下,“城隍大人既有一颗为好神的心,又想要长存下去,便不要再无所作为了。也不要多占香火,多分一些给手下的文武,尤其武官们,他们才是城隍大人立足于此的根本。”   “谨遵先生教诲!”   “此后直到明年,城隍大人尽可放手驱邪降魔。若遇上道行深的,便来找我讨符,我想不会有人仅因为城隍大人做了守护城池、保障民生的好事就要将城隍大人罢黜。”宋游顿了一下,“我明年离开长京,还有大半年时间,希望城隍大人能攒够足以让自己长存下去的威望。”   “多谢先生!”   “城隍须知,神以人为本,为民谋利,才能挺直腰板,千年不朽。”宋游说道,“民心铸就的,才是真金身。”   “是……”   “那狼妖何在?”   “在城隍庙后,正打算移交县衙。”城隍大人想了想,咬了咬牙,“现在想想,还是摆在城隍庙门口好些。”   “大人英明!”   “小神告退……”   城隍与两位辅官都拱手告退。   与先前不同,这次即使是两位辅官,态度也变得恭敬了许多。   “慢走。”   宋游见他们离开,眯起眼睛。   也不知这位城隍能不能行。   只是罢黜一个小神容易,罢黜长京城隍就没有那么简单了,怕是要皇帝才能轻松做到。就算罢黜了,要更换,下一位的人选也是问题,香火也要花时间重新凝聚,见这位城隍虽然软弱,但也不全是窝囊,还不如让他试试。   只看一年以后了。   算算时间,煮个早饭,也该出去接自家的顶梁柱下班了。   其实这么些天以来,三花娘娘早已经找得到路了,完全可以独自往返,不过她还是要宋游每天下午送她去,早晨又去接她回来。早晨去接说是自己不会数数担心那些人乱数,给她数少了,至于晚上为什么要送,她没说。   此时外头已经热闹起来,人声鼎沸。   ……   下午时分。   隔壁女侠今天回来得要早一些。   敲响宋游的房门,跨步进来,左右看了看,便很自然的坐下:   “听说了吗?昨天晚上,半夜的时候吧,四五更的样子,东城门一声雷响,那可真是晴空霹雳,有人以为打雷下雨,打开窗户,却看见满天星星还有几位金甲神官,地上躺着个妖怪,神不神奇?”   “听说了。”   “嗯?”   吴女侠愣了下,有一种炫耀失败的意外感:“你消息怎么这么灵通?难道你有某种足不出门知天下事的道法?”   “我要是有那种道法,我就不下山了。”   “也是……”   吴女侠摆了摆手,并不纠结:“也不晓得妖怪抓完没有,要是抓完了,宫中可能就要解除宵禁了,你就可以好好看看这长京的繁华了……也不知道这宵禁有什么用,那妖怪虽然吃人,可吃的又不是平头老百姓,真是磨人。”   楼梯传来轻微的动静。   一只猫儿走了下来,看见是她,在楼梯口停了一下,打着呵欠,便就地趴了下来。   “看把你家猫儿累的!”   “辛苦她了。”宋游笑着说,“女侠的消息打探得怎么样了?”   “我今天请人读了几张榜,又打听了下消息,不过和我之前想的差不多,长京城内城外闹鬼的事情,民间先生和江湖人就会解决一部分,天海寺的和尚们也会解决掉一部分,剩下的没人接的活,要么是太难,要么就是麻烦钱又少。”吴女侠说道,“我对这方面不是很懂,不过我也挑了两三个我觉得不错的,看你什么意见,咱们选一个。”   “挨着挨着来。”   “啥?”   “挨着挨着来。”   “嘿!”吴女侠笑了一声,“你是又不怕死又不怕麻烦啊!”   “谬矣,在下平生最怕麻烦。”宋游淡淡说,“不过左右无事,既是为民除害之事,又有女侠从旁协助,去试试也无妨。”   “那你怎么不去把城内那妖怪办了?”   “城内有城隍,城外没有。”   “你还有理由呢……”   “女侠请说!”   “那我先讲最麻烦的那个!”   “好。” ###第一百一十六章 桃花山女鬼青楼   “第一个,三十两。”   “嗯。”   “城外四十里,有一座村,叫桃花村。桃花村有一座山,叫桃花山。有一条通往长京的官道,就从这座山下过。好像是三年前开始,晚上有商人从这座山下过的时候,或者是当地村民走到山下、到山上干完活回来的时候,偶尔便能在山上看见一座楼阁,里头全是娇媚女子。”吴女侠说到这里抬眼瞥了一眼道人,见道人依旧从容,没有多余的神情波动,才继续说——   “有人被吓得不轻,也有人经不住诱惑,还有外地商人并不知晓情况,以为快到长京了,就是这样的,便走了进去。”   “遇害了吗?”   “不晓得怎么说。”   “怎么了?”   “反正这些人一夜醒来,便睡在荒山上,桃花树下,除了腰酸背痛,也没有多少大问题。”女子说道,“不过那是三年前,当时在那里作妖的妖鬼可能道行还不是很深,并不是经常出现,虽然已经开始有了香艳的传闻,很多好色不怕死的,想体验下稀奇的,都特意跑过去找,附近村里的男人更是经常在晚上跑到山下去转悠,但还是要很大的运气才能碰得上。”   “请喝茶。”   宋游给她端了杯茶。   女子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才继续讲:   “要我说那里的妖怪也挺讲究,嗯不见得是讲究,反正挺节制,从来不把人一口气吸干,只让你腰酸背痛一段时间,现在也是这样。不过后来可能是那些妖怪阳气吸多了,成了气候,从二三十天出现一次,变成十来天出现一次,甚至几天就会出现一次,祸害的人也越来越多。还是每次都不把人吸干,不过架不住那些男人经常去啊,这些批人,瘾来登了是管不住自己的,慢慢的,附近的村子里就有人死了。”   “官府呢?”   “官府早就注意到了,只是一开始出现得不多,也没有人死,官府不太重视,派人去了几次,都没找到,就也懒得管了,只在附近的路上挂了牌子给路人说这条路上有鬼,让人注意就完事了。可是那个时候,很多人都已经是专门找过去的了,哪管这个东西?甚至官兵去的时候,有人还叫他们不要多管闲事呢。”   吴女侠一顿,忽然好奇的看向宋游,凑近了问:“诶这种事情真有那么大瘾吗?能让人命都不要了?”   宋游表情很平静:“既是妖鬼,也许另有别的本事。”   “那他们算不算自愿?”   “也许是,也许不是。”宋游顿了下,“不管如何,害了人命,便是不行。”   “噢……”   吴女侠拖着长长尾音,眼睛里有着求知的光,不过也不忘正事,继续说道:“后来官府派过官兵去,也找过民间的捉妖捉鬼先生去,甚至在张榜之前还找过天海寺的高人去,可那里的妖鬼贼得很,朝廷每次派人去,官兵也好,奇人也罢,都只能看见一座荒山,甚至我都没有听说过哪个血气旺盛的江湖人路过山下见过它们,好像专挑软柿子捏。”   “荒山?不是桃花山吗?”   “最开始就有人怀疑是那里的桃树成了精,都砍光了,但也没办法……”   吴女侠摸着自己的下巴,眼睛里闪烁着江湖人的狠劲,心中也装着江湖人处理事情的办法:“依我看,那怕是山里的野鬼,藏得很深,要想靠官兵把它们除掉恐怕要把这座山掏空才行。”   “也许。”   这位女侠的想法很简单,但也是这个年头捉妖除鬼的有效办法。   哪里闹鬼了?   掘坟。   路边山妖劫道?   烧山。   简单粗暴。   吴女侠又喝了口茶,说道:“我觉得这个是最麻烦的一个,主要是根本找不见妖怪,要是能找得见,看我不一剑一个!”   却只听旁边道人说:   “不难。”   “嗯?”   “女侠情报没错的话,我想她们应该有分辨来人的本事,第一个难点在于如何隐匿自身道行与血气。”   “你会?”   “在下精于此道。”   “有把握?”   “八九成。”   “那去试试。”   “今天有些晚了,天黑之前走不完那四十里路。况且今天正是三花娘娘在叶员外家捕鼠的最后一晚,我得送三花娘娘去叶员外家。”   “你说了算。”   “下一个是周侍郎的府邸,我去与周侍郎说,猫儿累着了,要休息几日再去……”   身边传来轻轻细细的声音:   “喵~”   “哦,是骗,骗周侍郎说。”宋游补充道,“我们明天下午出发,晚上之前应该能到,不知女侠时间可方便。”   “定了!”   “麻烦女侠去揭榜。”   “没有问题!你捉妖捉鬼比我擅长,这些杂事就都交给我就行了!”   “多谢女侠。”   “走了……”   吴女侠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放下就走。   不过刚走到隔壁,正掏出钥匙,开自己家的房门,便听隔壁隐隐传来一道清细的女声:   “你要出去捉妖怪了吗?”   “差不多。”   “那三花娘娘呢?”   “这次不太方便带三花娘娘。不过主要还是因为我们在家里放了不少钱,都是三花娘娘辛辛苦苦挣来的,要付房钱的,不能被偷了去,所以想请三花娘娘留在家里守着家。”   “好的!”   “可这并不容易……”   “没事!”   “……”   吴女侠摇了摇头,推开房门。   只当做没有听见。   ……   次日下午,长京城外。   两人一马出城而去。   “我揭了榜,没报你的名字,要是报了你的名字,官府还得问你住哪儿,到时候麻烦得很。放心,咱们是老乡,不会坑你。”   “这样最好。”   “我们天黑前能到吗?”   “能到。”   “那你脚力还不错。”   吴女侠作男装打扮,趴在她矮小的黄鬃马背上,转头瞄着宋游:“有马却不在身边,啧,真可怜……”   “走路有走路的好。”   “好在走得慢,又累。”   “……”   没多远,女子也从马背上爬了下来,和宋游一起走——马儿长得矮小,她身法又矫健,上下的动作都很丝滑,看起来却只觉得滑稽。   青山很远,一重又一重,一条蜿蜒的黄土路在这青山之间时隐时现。   不算车辙,倒也平坦好走。   两人一马越走越远了。   夕阳西下,天边暮霭沉沉。   路上已只剩宋游一人。   忽听一阵马蹄声。   黄鬃马载着女侠小跑回来,缓缓减速,马背上的人说:“看来我还没有找错路,前边就是桃花村了,桃花山也不远了。”   “好。”   “我这样认得出是女的吗?”   “认得出,不过晚上看不清楚,我想她们也不见得是靠外表来分辨男女的。不过女侠本就是习武之人,阳气比普通男女都要更重,在下遮挡之时稍微多留一些,在妖鬼看来,女侠便像个男子了。”   “厉害呀!”   “……”   宋游抬起手来。   那么多民间高人和佛门高僧都曾来过这里,却都一无所获,在桃花山害人的妖鬼必然藏得很深,要让她们自己出来才行。   只见宋游指尖多了一缕灵力。   灵力宛如流星,中间如雪,散发白光,外面如霜,虚幻半透。   冬,终也,万物收藏。   冬至灵力,有闭蓄生气、终止进程、蛰伏潜藏的作用。   “……”   无声无息间,灵力消散。   “嘶!”   女子忽然打了个寒颤,抖了一下。   “怎么突然这么冷?”   “好了。”   “好了?”   “嗯。”   “我现在是个男的了?”   “阳气大于阴气,在黑夜鬼物眼中,看不清面容,便会觉得是男子。”   “厉害呀道长……”   又是这一句,仿佛随口而出。   两道身影继续往前。   刚到桃花村,便能见到路旁栽种的许多桃树,有些已经长出了叶子,有些则还开着粉色的桃花,夕阳下桃花显得更红了。   “这一整片都是种桃花的,整个长京夏天的桃子基本都是这附近几个村在供给。”吴女侠为他介绍道,“去年我还来这边买过桃子,在这边买要比在长京城里买便宜很多,不过我没来这桃花村,走的是山那边,叫仙桃村。”   “杏花也差不多是这时候吧?”   “差不多也是这几天。”   “听说长京的杏花很有名。”   “我没去看过。”   “这样啊……”   两人小声说着话,走过桃花村,便看见了唯一一座不见桃树也没有桃花、只有光秃秃的无数树桩子的山,便是桃花山了。   坐着假装休息,吃些干粮。   天色慢慢黑了下来。   忽然似有灯光。   回头一看,只见荒山之上竟凭空多了一座楼阁,灯火通明,楼上站着女子,正远远打量他们。   “真见到了。”   吴女侠压低声音说道。   “是啊。”   宋游声音很平常。   “我还以为就算你的办法奏效,我们也可能要在这里等几天呢,看来是最近死的人多了,来的人少了,她们也饿坏了。”   “女侠聪明。”   “嘿嘿……”   吴女侠咧嘴笑着,随即牵马过去,表情轻松,左看右看。   楼有两层,颇有古典之美。   张灯结彩,灯火通明。   还未走到门口,便听见楼上有招呼声,又娇又软,像是在耳边呢喃,让人骨头都要软了:   “客官进来看看吗?”   “进来喝一杯酒吧?”   江湖中人,没多少怕鬼的。   尤其是正值年轻、武艺高强的。   吴女侠毫无惧怕,只仰起头与楼上的女子对视,眼睛亮晶晶的。   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长得真好看呀。 ###第一百一十七章 荒山除鬼   刚到门口,便是一阵脂粉香气。   “好香啊!”   “是……”   这香味不浓也不淡,刚刚好,带着一闻就能联想到女子的甜香花香,却并不浓郁艳俗,细细一闻,还有别的讲究在其中,可惜了,此时走进来的二人中一个是江湖女子,另一个是修行中人,注定不会如其他男子一样,被其迷惑。   “两位官人……”   门口亦是两名女子,一左一右,一个红衣一个黄杉,细腰隆胸,面容娇美,衣袖挥舞间,香气醉人。   不过刚招呼出第一声,便卡住了。   “呀!”   门口灯笼照出来人的脸。   两名女子都将目光放在了吴女侠的脸上,那张脸虽然仍有风霜,不过在长京呆了两年,也比安清时皮肤好了不少,眉眼间分明是个女子。   门口两个女鬼面面相觑。   “客官是女子?”   “胡说!”   吴女侠毫不犹豫,张口就来:“洒家只是长得像女的罢了!”   “呀!声音也是女子!”   “洒家只是声音也像女子罢了!”   吴女侠一边说着,已经把马拴在门口柱子上,不由分说,大踏步进去了。   那两个娇媚女鬼互相对视,有人伸手想来劝阻,不过娇滴滴的,好比做个样子,见吴女侠一副非进去不可的样子,伸出来的手便也落了下去。   “两位客官,第一次来?”   “是啊!”   吴女侠姿态从容,好似很熟的样子。   “客官果然是个女子吧?”   “你说是就是吧!”   吴女侠见装不下去,干脆不反驳了:“在下二人夜路行经此地,见到酒店楼阁,想进来借宿一晚,行与不行?”   “这……这毕竟不是女子来的地方。”   “嗯?”   吴女侠眼睛一瞪:“不行?”   “行行行……”   “那就少废话了!”   “客官,楼上有客房!”   “不急!”   吴女侠走到一楼大堂,便找了张桌子坐下来,说道:“我是要睡,我的同伴可未必,我们先在这里坐一会儿,你把你们所有姑娘都叫出来,让我的同伴好好选选!他可是个货真价实的男的,等下看上哪个姑娘,就跟哪个姑娘去她的房间!我……他有的是钱!”   “奴家这就去……”   两名女子娇滴滴道了一声,笑靥如花,便往楼上飞跑而去。   木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大堂一时只剩了他们。   吴女侠左看右看。   宋游亦是表情平静,仰头打量楼阁——   这栋楼阁古朴而华美,雕栏画栋,虽是幻术,细看却充满了建筑之美,颇有几分前朝风韵。   身边有一人凑了过来,小声问道:   “那两个是妖是鬼?”   “鬼。”   “如何除鬼呢?”   “……”   宋游本想说自己放一把火,自然就把他们烧得干干净净了,不过细想一下,却又对吴女侠问:“女侠猜这间阁楼从何而来?”   “必是幻术。”   “在下听说有些鬼物道行不深,所建幻术便不能强自将人拉进其中,须得请人自己自愿进去,哪怕不够自愿,都会从中穿过。”宋游说,“当要解开幻术时必须使那些身处幻术中的人沉睡,否则稍有不愿,鬼物也无法解除幻术,自己也出不去。”   “这么奇特?”   “句句属实。”   此时楼上已经传来了脚步声。   吴女侠继续放低声音:   “你的意思是?”   “此时阁楼中已有别人,这些人身处幻境,沉迷其中,深信不疑,幻境突然破碎,恐怕对他们不利。”宋游顿了下,“我们可多留一会儿,若要动手便等到他们睡着了,离开了幻境再动手。若不愿动手,上楼开一间房,贴上符箓,只要不睡,熬到天亮太阳出来,她们自然魂飞魄散。”   “还有这种办法?”   “这是民间先生破除妖鬼幻术的办法。”   “听起来很简单。”   “世事妙法,尽皆如此,只需知晓其中窍门,便轻轻松松。”宋游顿了一下,“不过若是寻常民间先生进了这里,想用第二个办法破敌,这些女鬼必然也会想办法让他们睡的,需要斗智斗勇。”   “有意思……”   楼上的脚步声已到了楼梯中间。   吴女侠回头看去。   六位女子排成一队,各个都是脚步轻柔,翩翩然的从楼上下来。   有一位高挑纤细,柔弱无骨。   有一位胸臀丰满,偏又腰细。   有一位姿态端庄,好似大家闺秀。   有一位面容灵动,宛如世外精灵。   有一位青涩可人,才刚豆蔻年华。   有一位成熟温柔,正是诱人之时。   有的笑意吟吟,有的高冷出尘,有的眉目间似乎结着愁怨,让人心疼,有的满目温柔,想倒在她怀里,有的只轻轻一瞥,便到了人的心里去。   不消一会儿,就都来到他们面前。   其实不止男子爱美人,有时女子比男子更爱美人,面前这些女子,齐刷刷的一站,别说男人了,就连吴女侠也看得几乎愣住。   倒是宋游表情如常,看破伪装。   “客官……”   “啊?啊?”   吴女侠这才回过神来。   转头面朝说话的女子,眼睛却由直的变成了斜的,依然瞄着从楼上下来的六位。   “客官的同伴喜欢哪位?”   说话的女子看向宋游,吴女侠也看向宋游。   却只见宋游一脸如常,好似全然不受所惑,这让吴女侠也多了几分理智,觉得自己露怯了,哪怕心中依然惊叹,也先使表情恢复正常——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先到长京两年,不能表现得像是没有见过世面。   “客官……”   “我来替他选!”吴女侠眼珠子一转,“你这就只有这六位姑娘?”   “我这儿总共十位姑娘,不过有四位正在楼上接待其他客人。”   “难道那四个更好看?”   “各有千秋。”   “那怎么他们先选了那四个?”   “各有喜好。”   “我不信!”   吴女侠一拍桌子,像极了刻意为难郑屠户的鲁提辖:“把那六位也给我叫下来,我要一起选!”   “那怎么能行?”   “怎么不行?少了你钱不成?”   “这……”女子露出为难之色,“这怎么能行?万万不行的。”   “行吧,我也不为难你,那就等他们完事,再把那四个给我叫下来,我好好选选。”吴女侠说道,“你这几位可会跳舞?”   “这……对不住……”   “那就回去,一会儿再下来,我们在这儿坐一会儿。”   “客官……”   “走走走……”   “……”   两名原先守在门口的女子挥了挥手,楼上下来的六名女子便各自或娇嗔或翻白眼或委屈,又翩翩然上了楼去,姿态轻灵极了。   两名女子也随之离开。   吴女侠这才凑近宋游,满脸好奇:   “你喜欢哪个?”   宋游笑着摇了摇头。   芙蓉白面,下边其实白骨森森,芍药红妆,何尝不是杀人利器。   “真好看呀……”   吴女侠依旧不免咋舌,小声感叹一句,又问道:“我这时间拖延得怎么样?”   “挺好。”   “嘿嘿……”   不多时,那门口的两名女子又走了回来,每人手上都端着一个托盘,一个上面装着小菜点心,一个上面装着一壶酒两个杯子。   放到两人面前的桌案上,其中一个便跪坐下来,替他们斟满了酒。   “不好让两位干等,便请饮些酒水,吃些点心果腹。”   “放那吧!”   “好……”   “别站在这里,去催一催楼上几位,让他们快点完事儿,把姑娘送下来让我们好好挑选!”   两个女子又面面相觑。   见这二人奇怪极了,明明是女子的这位不断说话,是男子的那位则一直坐着不动,上下左右像是打量楼阁,又像是打量彩灯,可她们又实在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像是修行高人、武艺高强的样子,心中不免犹疑不定。   “去去去……”   又是一阵催促。   两名女子娇滴滴行了一礼,没有往楼上去,倒也不站在这里了。   吴女侠则又看向宋游。   “是些露水,桃花树叶,吃了无害,不过也许确实尝得出美酒佳肴的味道。”   “是吗?”   吴女侠还真瞄向桌上,似乎真有尝尝的意思。   不过还是忍住了。   夜越来越深。   楼上的人相继完事,一旦睡去,便也出了楼阁。   十名女子从楼上下来,娇滴滴的站在两人面前,确实各有千秋,其中四名脸上还有潮红,却不是春潮,而是刚刚吸够了阳气。   “两位客官,都在这了。”   “就这些了?”   “就这些了。”   “没别的了?”   “没别的了。”   “不会还有藏起来的吧?要是有,我们可饶不了你!”   “哎呀怎么敢……”   “那就好。”   吴女侠这才转头,看向宋游:“说是就这十个了,都在这了,我看也没有假,你怎么选?”   “此时无人,便动手吧。”   “好!”   吴女侠也不是个扭捏之人,只从衣裳里一掏,便是一柄小剑。   两个女子见状,脸色顿时一凝。   “你们是……”   嗤的一声,拔出小剑。   “捉妖除鬼的!”   “冤枉啊……”   两个女鬼反应有趣。   先是不肯承认,见无法辩解,便说从未害过人,当听说已有数十人死去,便说都是那些人自愿的,直到点破鬼术诱惑,又想求饶,直到发现再怎么说那两人也不肯离去,一场争斗无法避免,这才发了狠来。   “啊!”   一声尖啸,刺痛耳膜。   在门口迎客的两个女鬼道行最深,剩余十个都是她们手下的小鬼,此时惊怒之下,全都化作了原型。   哪里还有什么芙蓉白面、芍药红妆,白面腐朽,面颊干枯,就连满头青丝盘成的精美发髻也只剩了几根枯发插在头皮上,原先明眸皓齿,现在比之枯骨还要干瘪一些,此前多美,此时就有多么丑陋。   女鬼扑向女侠。   女侠持剑迎上。   只见女侠身手矫健,敏锐的躲避着女鬼们的扑咬,纵使这些女鬼身法飘逸,却也难以碰得到她。   不过江湖武人弊端也就在这里,女侠虽然短短几瞬便将手中小剑刺到划到女鬼身上数次,然而毕竟是凡兵,不曾沾染神异,却难以伤到鬼魂。   要是只有她一人,最好的办法还是在这里拖着,拖到太阳出来。   然而身边却还有位道人。   只见道人张口一吹——   “呼……”   火光好比白天。   轻纱幔帐,雕栏画栋,干尸女鬼,此时不过只是柴禾。 ###第一百一十八章 好似只是寻常的一天   “轰……”   火光烧掉了一切,露出原本的夜空。   待得火光消散,精致典雅的楼阁也好,五彩漂亮的灯火也罢,或是那些娇媚又丑陋的女鬼,全都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剩下黑漆漆一片荒山。   即使吴所为视力不错,刚刚在灯火通明的鬼楼之中,又被火光晃了一下,此时也什么都看不清楚,倒是听见身边有或惊疑的或恐惧的喊声,令她握剑瞬间转身,只是这些声音都是寻常男声,她才没有立马攻击。   “放轻松。”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吴女侠松了口气。   等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借着如勾的月亮,星光万点,隐约可见这座荒山,无数的树桩子,拴在树桩上的西南马,站在身后的逸州故人,以及地上已经坐起来满脸惊恐的几个男人。   黑夜中看不清楚,不过也能看见白条条的,想来没有穿衣服。   “各位的衣服应当就在旁边,摸索一下,穿上吧。”宋游说道。   “你们是谁?”   “这是哪里?”   “我刚刚不是……”   “不是天还没亮吗?”   四道不同的声音交杂着响起。   听得出他们中有人已经是这荒野鬼楼的常客了,至少不是第一次来,而有人则并不知情,想来是初次碰见,以前也没听说过。   有人声音还有不少中气,有人已经很虚弱,还有人哎哟几声,想是腰酸背痛。   随即是一阵摸索着穿衣服的声音。   等到他们衣服差不多穿完,便只听一道火焰炸开的声音:   “篷……”   夜里突然多了一道火光。   却是宋游不知从哪捡了一截木枝,木枝上自动燃起了火焰,在这荒山之间刚好照亮一小片区域。   几张脸被火光映着,表情各不相同,人和马、树桩的影子都投到地面上,地面也不平坦,明暗不定,比刚才楼中灯火白面红妆更像鬼影。   “这里的鬼呢?”   吴所为对宋游问道。   “已经没了。”   “这就没了?”   “小鬼而已。”   “这种事还是你们道士擅长。”吴所为皱起眉头,“可惜没有留下信物。”   “术业有专攻,女侠以后若是在外偶遇阴鬼,刀剑难伤,最好离开。非要拼杀,可将鲜血涂在刀刃上,习武之人血气旺盛,能克阴邪。”   “这个我知道,这不是想着有你嘛,无缘无故的,我干嘛给自己一刀?”   其余四人一听,都明白了。   四人的表情也各不相同。   一人睁大眼睛,后怕不已。   一人庆幸而又有些回味。   一人失望而又如释重负。   一人责怪他们为何多管闲事。   手中木枝燃起的火焰照得他们五官明暗不定,借着这一小篷火焰,道人淡淡瞄向他们的神情,以窥心中所想。   这世上没有火果然不行。   “精虫上脑了吧!”   吴女侠都要气死了,走过去对着那个责怪他们的人就是两脚。   宋游也不制止,依然站在原地:   “山间夜凉,附近村庄也许可以借宿,几位要是住得近,便回家去吧,要是住得远,也请去找个地方借宿。”   有人道谢,有人愤恨。   也有人被吴女侠留了下来。   “那鬼被你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什么都没有留下来,虽说捉妖除鬼之事常常如此,不过这样一来,按官府的约定,要等我们揭榜之后,一个月到半年都没有后续的妖鬼之事出现,我们才拿得到赏钱。”吴女侠说道,“不过这儿有个目击证人,是被你那一把火给燎醒的,有他作证,可能我们几天就能拿到赏钱。”   “女侠考虑周到。”   宋游向他拱手,随即看向这位衣着尚且凌乱但作书生打扮的人:“在下姓宋名游,逸州人士,揭了榜来此除鬼,有礼了。”   “在下吴所为!”   “在下姓顾……姓顾名宜,竞州人士,多谢两位救命之恩,惭愧惭愧。”   顾宜只拍自己的脑袋。   “在下真是昏了头了,明知此处是荒山,荒山上怎会有别地州城都没有的华美楼阁,又怎会有那么多千娇百媚的女子,可不知怎的,偏偏当时就是不觉得奇怪,还以为长京繁华,本就如此,真是愧对先贤,愧对所读的圣贤书……”   “既是妖鬼,便能迷惑人心,哪那么容易分辨。”   宋游知晓即使有鬼术魅惑,以那两只小鬼的道行,也定然是他们色欲攻心,才会有机可乘,不过要他帮忙作证,也不吝啬这两句安慰了。   “足下今后切记,色字头上一把刀,尤其行于荒野,要多多辨认。”   “知晓知晓……”   “可还能走路?”   “能!能!”   生怕他们把他丢下一样。   “带上足下的行囊,便随我们启程吧,此时去长京,天亮时差不多刚好能到城门口。”   “好好好!”   宋游与女侠一同往回走。   书生慌乱的跟上他们。   “别怕,读书人。”吴女侠牵着马儿,边走边说,“那女鬼只吸人阳气,不会吃人,你最多折寿一点,最近会腰酸背痛、精神不好而已,就算你是来长京赶考的,前些天也已经考完了吧?”   “正、正是考完了,所以想出来赏赏桃花,不小心迷了路。”书生听完她说的话,却更害怕了,“真的会折寿?”   “怎么了?你这算轻的了!”   吴女侠小心辨路,咧嘴说道:“我今天,哦,已经是昨天了,我昨天早上揭榜,知县说,能查到的,已经有数十人因被吸干阳气而死了,还不知有多少查不到的,还不知道有多少身体虚弱还没死但也快了的,这几年来,折寿的更不知道有多少。”   “啊?”   书生大惊。   女侠便好似满足了某种趣味,咧嘴露出笑意。   星光无数,山火一点,渐行渐远。   ……   本来要是连夜赶路,便和宋游说的差不多,在天亮前能走到城门口。   然而夜路难行,人难行马也难行,他们不得不找个地方避风歇息了几次,总之坐得冷了便走一段,走一段又歇息一会儿,等到天边亮起鱼肚白的时候才差不多走到一半,剩下的一半,几乎是一口气走完。   宋游在上午回到柳树街。   刚把钥匙插进锁孔里,便听见里头木梯上一连串的声音,非常急促,等到打开房门,便是一只三花猫坐在屋内,一边舔着爪子一边瞄他。   “我回来了。”   三花猫放下爪子,疑惑的看着他:“不是说要几天吗?”   “比想的顺利。”   “捉到鬼了吗?”   “捉到了。”   宋游一边回着,一边往楼上走。   三花猫便在他身后跟着,仰头问道:“你猜我们家的钱都去哪儿了?”   “不会是被三花娘娘藏起来了吧?”   “你猜。”   “我不知道。”   “被三花娘娘藏起来了。”   “藏在哪了?”   “耗子洞里。”   “三花娘娘厉害。”   猫儿话多得很,宋游也努力奉陪。   走到二楼,他便往床上一躺。   “你累了吗?”   “只是困了。”   “要睡了吗?”   “差不多。”   “你也白天睡觉了呀……”   “是啊……”   宋游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小了。   只隐约察觉到三花猫在床头蹭脚,擦干净后也跳上了床,凑近了观察他,宋游一来觉得好笑,二来也觉得安心,在这种安心之中,昨夜进过的那栋精美阁楼也好,娇媚女鬼也罢,或是那四位嫖客不一样的面孔,都从心里消失了。   这一觉也睡得太过容易。   再一睁眼,便是黄昏。   像是睡了一个很长的午觉。   “……”   午觉醒来感受总是奇特。   就如此时——   睁开眼睛时,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三花娘娘也不知上哪儿去了,起身走出几步,推开窗户,眼前只有昏暗的天光,傍晚时昏昏沉沉的天际让人有种走到了时间的尽头的错觉,偏偏宵禁尚未解除,这时就连窗外街道上也见不到人了,只有房屋瓦顶连成一片,世界安安静静。   直感觉像是被偷走了一天,遗失的是这一天里的整个世界。   这种感觉实在是奇妙。   于是宋游便披着衣裳在窗边坐了会儿,一边吹着晚风,一边细细品味这种感觉,等到它从自己心中彻底溜走,这才起身,缓步下楼。   楼下的门开着,借着昏黄天光,猫儿在街上拨球玩耍。   吴女侠端了一张小板凳,就坐在她家屋檐下,撑着下巴看着这只猫儿。   见宋游出来,她才转头,眼睛顿时一亮:“嘿!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要直接睡到明天呢!”   “女侠没睡?”   “眯了一会儿。”   “该多休息。”   “江湖人身体好,今晚睡早点就是。”吴所为满脸无所谓,“我今天带那书生去县衙交榜,还挺顺利,估计是书生的话县官比较相信,说这几天派人去那座山上看看,只要七天还没看到有阁楼出来,就来给咱们送钱……放心,只要咱们真有除妖的本事,他就不敢不给钱。”   “什么事都是女侠在做,实在惭愧。”   “惭愧什么,各有分工而已,你一口火把那些鬼直接烧完了,我才惭愧呢,捡了个便宜,到时候多分你点钱。”   “还是女侠情报好。”   宋游也去屋子里端了一根板凳出来,坐在门口,歇着凉,看猫儿在地上拨球。   “你这猫还傲气呢,我刚说我陪它玩,它不干,还差点抓我。”   “三花娘娘有自己的想法。”   “……”   好似过去的只是很寻常的一天。 ###第一百一十九章 成了画中人   “我明天再去看看还有什么榜可以揭,被别人揭了没有,合适就再揭一张回来。”吴女侠说道,“咱们上一张的赏钱还没给就揭下一张,县官肯定要被咱们吓一跳,哈哈哈……”   “需要我与女侠同行吗?”   “看你咯……”   吴女侠想了一想才说:“你挣脑子钱,我挣苦力钱,你挣道法钱,我挣情报钱,你干你的,我干我的,我平常出去也经常从城门口过,不过你要是自己去看了才放心,或是不跟我走一趟不好意思,也可以跟我一起。”   “那便辛苦女侠了。”   “谈不上,我天性好动。”吴女侠说,“不过你跟我一起去也好,这样咱们可以当场商量,看上的当场就可以定下来,免得被别人抢了先。”   “什么都可以揭。”   “你厉害……”   “听说这几天城外杏花开了?”   “是啊,不过是东城门外,你可以去看看,人应该很多,跟着人走就行。”吴女侠说道,“我是没空了,花花草草的,也没多少看头。”   “那我便去看看。”   “当当当……”   宵禁的铜锣声响了起来。   不过西城不比东城繁华,西城人也不比东城人闲适,大家累了一天,回家都是早早歇息,街上早就没有人了。   坐在门口歇凉闲聊的道人和女侠也起身,把板凳提起来。   “对了!”   吴女侠突然停下:   “那天我不是看上了两三张榜吗,今天这只是其中一张,我记得还有一张是城外某座山上闹山妖,袭击过往行人和商旅,吃了不少人,我明天去看看被人揭了没有。”   “辛苦。”   “那要是没被人揭,我就揭了?”   “只是山妖吗?”   “嗯,山妖,不难对付,难的是山太大了,它躲起来,不好找,官兵、猎户还有江湖人都去找过,机灵得很。”吴女侠说着瞄向他,“你有没有那种闻一闻味道就找到妖怪的本事?”   “没有。”   “那……”   “可以试试别的办法。”   “行!那就定了!”   “没有就揭别的,挑难的。”   “早点睡。”   吴女侠提着板凳,便进了屋子。   铜锣声熄,全城闭户。   宋游不慌不忙,找来面粉揉了个面团,烧火烙了一盆饼来吃。   ……   晚饭是这一盆饼,早饭也是。   虽然昨天白天从上午睡到了黄昏,晚上也很晚才入睡,但道人的精神并不差,开着门,一边吃着饼,一边看街道人来人往。   三花猫又从楼上走了下来:“道士,你今天要去城外看杏发吗?”   “杏花。”   “杏花~”   “是的。”   “三花娘娘跟你一起。”   三花猫一下跳上了桌子,盯着他看。   “在下自然是想跟三花娘娘一起的。”宋游吃着烙饼,与她对视,“不过三花娘娘自打在东城捕鼠以来,昼伏夜出,作息已然……嗯我也不好说是颠倒还是恢复了正常,总之三花娘娘昨夜应该一夜没睡吧?”   “对的!”   “那应该在家好好休息,今天下午我回来,便送三花娘娘去周侍郎家捕鼠。”   “那你一个人去吗?”   “也可以。”   “一个人会孤独。”   “孤独挺好。”   “不孤独也挺好。”三花猫直盯着他,想了想,“三花娘娘跟你一起去。”   “三花娘娘不困吗?”   “不困的!”   “……”   宋游脸上微笑已挂了一会儿了。   下山之前定然难以想象,这么一只小小猫儿,竟能给他这么多温暖。   好像也确实没有别的理由了。   就连家中的钱都被她藏在老鼠洞里去了,昨晚还带他去看了看,藏得很深。   “那便谢谢三花娘娘了。”   “没事的。”   “三花娘娘嘴角怎么多了一点红?从哪儿染上的?”   道人微笑着,伸出手想替她擦掉。   “三花娘娘刚吃了一只耗子。”   “……”   道人默默把手又收了回来。   一盆饼还剩三四张。   带在身上,中午也吃它。   道人很快挎上褡裢,关门出游。   穿城而过,往东城门而去。   出了东城门,地势看起来与西城门差别很大,远处有许多大山,山顶隐约可见烽火台,虽然还离得很远,可已能看见满山的杏花了,将这连绵的大山都染成了杏花的白粉色。   一条黄土路通往远方。   如吴女侠所说,果然有很多人去城外赏杏花,尤其春闱结束不久,许多学子都还留在长京,这些学子既有雅兴,又有空闲,三五结伴,成了出城赏花的主要人群,一路都是他们谈天说地的声音,不乏疏狂大笑者。   无需辨路,跟着人群走就行了。   猫儿迈着小碎步,走在前头,只在停下来等他的时候,才张开嘴打个呵欠,又晃一晃脑袋,保持清醒。   “三花娘娘困了吗?”   “不困。”   “到长山还要走一会儿,要不三花娘娘到褡裢里来吧。”   “好~”   宋游取下褡裢,放在地上,猫儿就乖巧的钻了进来,任他提起。   这褡裢也是前几天才在长京做的,并非缝在被袋上的那个。不过相差不多,这个褡裢有两个兜,一个兜用来装些铜钱和随身小物件,另一个兜便用来装三花猫,可以说是为了接送她而特制的。   道人慢慢向前,赏着春光。   猫儿很困,却也把头从褡裢里伸出来,眯着眼睛打量世界,时而仰头看道人一眼。   一路除了学子们,也还有不少士人,乃至女子,已婚未婚都有,有的有随从跟着,有的只是几名女子结伴出行。   也可窥得几分大晏的开放。   记得月初时来长京,虽然已然开春,但未过惊蛰,路边野草仍是去年冬天留下的枯黄色,如今再出城走一趟,接近春分,已是满目春山。   停下脚步时,已到长山脚下。   杏花开得最好的这座山,就叫长山,也是从城门口看去最高的那座山。   从长京到长山有二十多里路。   出城踏春赏花的人,赶早出发,带上行囊悠悠闲闲往长山走去,刚好中午找一片草地铺开布巾,坐着吃点东西,喝点小酒,赏花吟诗,到下午的时候正好回到长京城,过完这个时代美好的一天。   也是因为长京士人文人都爱去长山赏花,前朝就已经由朝廷拨款,在长山上修了阶梯、长廊与亭舍,以方便大家爬山歇息。   道人一路走来,花草无数,周边山坡上也不乏桃花杏花,可走到长山脚下,仰头一看,才觉得此前看的杏花都太稀疏太平常,才知晓为何那么多长京人走这么远也要来这里看。   “我们到了吗?”   猫儿的声音很小很小,怕被人听见。   “到了。”   “放我下来。”   “不困了吗?”   “我也要看花~”   “好。”   道人便把猫儿放下来。   不知是困还是在褡裢里蜷缩久了,落地之时走出几步,竟还偏偏倒倒。   道人摇头笑笑,迈步往上。   只见长山险峻,本就是长京天险,翻过这座山,后边的山上便有军队驻扎。而长山陡峭之处怕只有猿猴才能爬得上去,山石裸露,可这么险峻的山峰上却长满了杏花,如此之多,一丛又一丛,将连绵的群山都染成了白粉色。   未见过的人恐怕难以想象。   历代战争,不知多少将士曾在此处与敌搏杀,跌下悬崖,而在这被鲜血浸染、埋骨无数的土地上,竟开出了如此美丽的花。   一条长廊从山底盘到山腰,又从另一处下来。   路旁有人赏花,有人吟诗,有人作画,有人饮酒,有人闲谈,也有人背着背篓,装着煮熟的食物,在山间上上下下不辞辛劳,卖与闲人。   人也来此,妖也来此。   有爱猫之人逗弄三花猫。   有向道之人请道人饮酒。   还有人拦住他想要算命。   三花猫真是太困了,边走边打呵欠,摇摇晃晃,却又要强得很。   ……   山腰某处亭子中,有人正欲作画。   拿笔的女子戴着面纱,既有遮住面庞也有防晒的作用,出行的许多贵家千金都这样做,身边一个侍女一个随从,亭中石桌上铺开画纸,墨砚和颜料都已经准备好了,本打算画眼前近景,亭柱瓦檐,探出的一支杏花,也算美妙,可不经意的一瞥,却瞄见了另一边。   一个年轻道人,一只三花猫。   三花猫的脖子上有一根细细的红绳,挂着一个木质的小饰品,看起来格外乖巧。   道人走得慢,怕是为了迁就身边那只猫儿,猫儿则像是没有睡醒,迷迷糊糊,偏偏倒倒,一步三摇,总打呵欠,却还紧紧跟着道人。   道人走她就走,道人停下看花,她也蹲坐下来,跟着仰头看去。   一人一猫从亭子边走过,往远处而去。   不知道人停下与她说了什么。   也许是劝她休息一下。   于是一人一猫也不讲究,就在山上石阶上坐下,正巧坐在探出的一根杏花枝下,背对着这间亭舍,离得也不算近。   女子从此处看去,只能看见背影。   道人穿的道袍已经很旧了,可旧衣服与道人本是绝配,穿着最是自然。身边三花猫坐得端端正正,尾巴绕脚,本与道人隔了一点距离,可困意上来了便忍不住往道人身边倒去,身子都歪了。   有风吹来,花瓣滑落。   猫儿一下被蜜蜂吸引,一下又仰头盯着天上飘落的花瓣看,一下又靠在道人身上蹭着脑袋。   让人看了,只觉得自然和谐。   提笔的女子也沉默了下。   心中为之惊叹。 ###第一百二十章 与历史中人的相逢   “先生,石阶多凉,何不过来同坐?”   “多谢足下,在下吃完饼子就走。”   “这里有酒有肉,过来饮酒畅谈,岂不比吃几个饼子畅快?”   “不敢打扰。”   “那也请尝个鸡腿!”   “便多谢足下……”   吃的是昨晚烙的饼,喝的是山泉,算不上多有滋味,却也自在。   远处坐着饮酒的士人心善,愿意与道人结善缘,特意从烧鸡上揪了一条腿下来递给他,道人这次没有拒绝,恭敬道谢接过,却只咬了一口,剩下的都撕下来喂给猫儿吃。   三花猫吃了两口,却抬头看他,声音小到只有身边的道人才能听见:   “你吃的什么?”   “昨晚的饼。”   “给我尝尝。”   “……”   宋游也揪了一块饼子给她。   三花猫咬得吧唧响。   三花娘娘说的,猫不吃果子,自然地,猫也不吃饼子,不过一路相伴,却是又吃了果子,又吃了饼子。   不过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主动要吃人的食物的呢?   第一次好像是在竞州的时候。   从浮云观出来不远,宋游停在路边,拿出北山道人为他准备的莲子和路边买的蒸饼吃,三花猫便凑过来,仰头看着他,叫他给她也尝尝,此后无论宋游吃稀粥也好汤饼也罢,她只要不是刚吃完耗子,或打算去捉耗子,都会吃点。   “好吃吗?”   “唔不知道……”   “吃完就下山了,花也赏得差不多了,下山的路上三花娘娘便不必跟着我走了。”宋游说道,“就请三花娘娘在褡裢里睡一觉吧,晚上如果三花娘娘精神好的话就去周侍郎家捕鼠,精神不好就算了,反正我们请了好几天假呢,晚几天去也没关系。”   “好的。”   没有多久,一人一猫便起身了。   猫儿钻进褡裢中缩着,道人则与不远处的士人们拱手道谢道别,往山下走去。   期间似有所感,回头一看——   身后一间亭舍,亭舍中站着几人,有人在作画,有人在看画,有人在看作画的人,也有人在往他这个方向看。   道人收回目光,沿阶梯而下。   身后作画的人刚把笔从画纸上拾起,点齐了杏花的最后一笔,身边不知何时聚了几位文人士人,看着这幅轻松勾勒出的别样杏花图,都惊叹于色彩的运用与画中的意境,议论纷纷,可作画之人抬起眼来,再看前方,似是想看还有什么要补的,却已不见道人与猫的身影了。   山还是那山,石阶还是那石阶,山上杏花垂下枝来,仍旧是美丽的一角,只是少了那道人与猫,便也不再点睛。   作画人愣了一下,立马翘首望去。   却不知道人与猫走了多远了。   身边夸赞无数,一时却难以听得进去,本来心中想的,是将画赠予道人,如此,这场相逢才算美妙。   ……   下午时候,回到东城门。   东城门自然也贴得有告示。   道人走过去看了看。   有最新政策及解读通告,有通缉令,也有找民间高人去剪除妖鬼的。   道人认真读了读。   不过长京城内会驱妖除鬼的民间高人不在少数,很多都是靠这门手艺吃饭的,胆大之人发起狠来或是穷疯了,也会接一些驱妖除鬼的活儿,寺院宫观的人有时也会接一些。宋游在长京只住到明年,倒没必要全都接了,只挑其中那些难的,既为民除害,也赚点钱长京生活,便可以了,剩下的留给那些长住长京、靠驱妖捉鬼吃饭的人。   就如城中城隍一样,其实他们比宋游更能保证长京城内城外的安宁。   道人也怕麻烦,不愿与衙门打交道,于是只看了看,一张榜都没揭,只等女侠来代劳。   说起来自己租的房子还不合法呢。   看完正准备走,忽听一阵马蹄声。   马蹄声急促,轰隆作响。   城门口的人纷纷转身。   道人也随之往身后看去——   只见城门外黄土路上,一队骑兵奔踏而来,卷起滚滚尘沙如龙,直到靠近城门,这才缓缓减速,马蹄声也变得柔和起来。   为首一匹高头大马,黑白交杂,这般毛色很容易让人觉得它很温和,可细细看去,才知这匹马的威武神俊。   马上之人亦是高大威猛,看起来大约三十来岁的年纪,皮肤有些沧桑,五官正气,一身宽松的风沙红袍,底下隐藏的是厚重的玄色盔甲,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尤为雄壮,而马儿身上挂着一杆长槊,血气浓重,又不知染了多少鲜血。   身后数十骑,都是轻骑,看容貌年纪也都三十岁上下,俱都披挂整齐,满脸风霜。   骑兵停在城门口,立马有人拿着文书上前交涉。   门口的无数人都停下看着他们,道人亦是站在人群中远远望去,等待之时,那为首的将军也转头看来,目光扫过人群。   穿着道袍的人在人群中终究是有些特别,将军不免多看了一眼,目光与道人稍稍交错,很快也收回了。   人很难从眼神中看出太多东西,只有相处日久养成的威望、构建的了解能帮助人从一个眼神中看到更多内容,这初见的一眼在道人看来,除了觉得此人目光坚毅平静以外,也没看出别的东西,但冥冥中仍有一种感觉——   自己好像见到了一个听闻许久的人。   “彻!”   骑兵进城而去。   有人连忙跑上去问守城的军士,刚才那一队是什么人,此时长京城外杏花开放,出来赏花的不乏达官贵人,守城的军士不敢怠慢,只说那是从塞北被召回来的陈子毅将军,众人这才哗然。   身旁声音一下子就变得杂乱起来。   有人夸赞将军威武。   有人议论天子意图。   有人说长京妖鬼这下可得收敛了,恐怕很快宵禁就要解除了……   这年头可能有人不知道当朝宰相是谁,但长京城内,不可能有人没听说过国师和陈子毅将军的名号。   因为茶楼内的说书人天天在讲。   就是宋游也有些恍惚。   一个下山以来常常听说的人,甚至在长京听了他半年的故事,一个本来只存在于故事和别人口中的人,虽然他从未想过要结识这位将军,可当他突然有一天活生生的出现在了面前,一时还是觉得奇妙。   总感觉他该是个传说中的人物。   “果然好年轻啊。”   宋游感慨着,也走进城去。   依稀还能看见那队骑兵的背影。   陈信,字子毅,昂州陈氏子弟,本是出身名门,不过从军之后,第一次展露峥嵘,却是以斗将的身份。   何为斗将?   像是演义小说、说书人口中那般,两军交战,靠主将的个人武力来决定战局的胜负或对胜负造成较大影响是不可能的。但自古以来,这片土地上一直都有着斗将的传统,不过不是主将,而是军中专门养着一种将军,这些将军有的会参与指挥,但多数并不指挥作战,只有一身超群武力,专门用来挑衅敌方将军或在敌方将领挑衅之时派他上场,两军交战,斗将先行,胜者自然气势如虹,败者自然影响士气。   到了本朝,风气渐止,斗将的传闻越来越少了,最多的便是在北方。   塞北人崇尚武力,喜欢派人挑衅,别人到阵前来骂开了,若是缩着头不敢迎战,或叫人射死,也多少影响士气,又显得大晏朝没有威武能人。   当年陈子毅才十六岁,首次出战,故事中说他一杆红缨枪,十个回合不到,便挑了塞北赫赫有名的银马大将。   此后声势一时无两,一杆长槊之下,不知多少名将英魂。   听说直到后来成为一军主将了,只要面对塞北人,他仍常常去阵前挑战,只是挑的已不再是敌军斗将了,而是敌军主将。   塞北人尚武,不敢不应,又不敢去应,常常羞得面红耳赤,连小兵都无地自容。   不知是真是假。   可这位虽是以斗将闻名,却是实打实的氏族出身,从小饱读兵书,熟知战册,除了能挑敌方大将,敢于冲阵,喜欢冲阵,还有勇有谋,喜欢率奇兵直取敌方帅帐,大军尚未开战,帅帐已然被平,纵横疆场十余年,从无败绩。   这不止是个故事中的人,也是个注定会被记入史书的人。   不止在如今声名显赫,即使千年后的人回顾历史,他也当是历史上的明珠之一。   这种相逢,真是奇妙。   历史仿佛出现在了面前。   “唔……”   一颗猫头从褡裢里钻了出来,看见周围好多人,发出疑惑的一声,看见路旁房屋,又疑惑一声,声音听起来像嗯又像呜。   “很快就到了。”   宋游摸了摸她的脑袋,又把她摁了回去。   逐渐走回柳树街。   门口看见了女侠的身影。   依然是一张宽板凳,坐在屋檐下,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筷子刨着,不时抬头看一眼街上行人,好像在看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看,看来即使是武艺高强之人吃饭的时候也是会心不在焉的。   宋游过去瞄了一眼,碗中是看不出什么的糊糊,放了两根酸姜,其中一根已经咬了一半了,拉出了丝。 ###第一百二十一章 厉害啊道长   “女侠,姜有点老了。”   “你懂什么?这是家乡的味道!”   女子斜瞥了他一眼,吃得虽然差,嘴里也寡淡得很,但并不羞于让人看见:“说出来你不信,这坛子酸菜还是从你那屋里找出来的呢,我那前辈死后我去给他收拾房子,钱没找到几个,倒是发现这坛子宝贝,嘿,我自己还不会泡呢!”   “原来如此。”   “杏花好看吗?”   “好看,壮观如画。”宋游说道,“回来的路上,还看见一个人。”   “谁啊?皇帝?”   “陈子毅将军。”   “哦,如雷贯耳……”   女子如此说着,表情却很淡定,目光涣散的盯着前边街道,端起碗又刨两口,好似因为吃得太差,生无可恋一样。   腿上传来痒感,低头一看,是那道人养的猫在扒拉自己的腿,直立起来,伸长脖子也想往她碗里瞅。   女子便把碗拿低给她看,还夹起一小块姜递给她。   三花娘娘闻了闻,扭头走远了。   “……”   “女侠看完榜了?”   “揭到了,等我吃完……”   女子面无表情的又咬了一口姜,把碗里最后两口糊糊刨完,便转身回了屋子。   宋游也打开了自家房门。   刚进屋门,就见隔壁女侠跟了进来,与先前的生无可恋不同,此时已然精神饱满,手上拿着一张榜单:“之前听说赏银是二十两,不过只有开始被揭了几次榜,揭榜的人要么找不到那山怪,要么便被那山怪给吃了,之后就一直没有人敢轻易去揭榜了,听说昨天那山怪又吃了两个人,闹得人心惶惶,单独一个两个人都不敢走那条路了,衙门把赏钱加到了三十两。”   顺便把那张榜单放在桌上:   “悬赏榜在此。”   “信得过女侠。”   “我们几时出发?”   “既是吃人无数,还是尽快为好。”   “那就明早?”   “好!”   “明早敲墙叫你。”   “好……”   这可真是个好主意。   女子拿着悬赏榜回去了。   宋游也出门买菜,回来做饭。   初来长京那几天,确实银钱不足,连着吃了好几天的稀粥,每天肚子都在叫,嘴皮都要裂开了,不过托三花娘娘的福,最近吃得还不错。   煮碗杂粮饭,炒个烂肉豌豆。   三花娘娘化作人形,为他烧火,一边烧火一边说:“道士,今晚不去捉耗子了。”   “好……”   “等回来再去。”   “嗯?”宋游低头看她一眼,“三花娘娘也要去捉山怪吗?”   “对的。”   “好……”   宋游也算摸清她的性格了。   三花娘娘既是猫神,性格自然独立,不过心性单纯,与人相处久了,便也会粘人。   “对哦——”   三花娘娘又往灶里送了一把柴,忽然抬起头:“道士你们捉鬼挣到多少钱?”   “还没拿到呢。”   “没有钱吗?”   “只是没有拿到。”   “那有多少钱?”   “我们说好各分十五两。”   宋游露出一丝笑意。   今天商议如何分配赏钱,一个又是看榜又是打听情报,又是揭榜又是交榜,一个一把火烧死了所有女鬼,不好说哪个出力大,奇妙的是,两人都觉得自己拿一半的钱对不起对方,心中有愧。   也许这样相处也挺好。   三花娘娘却看不懂了,直直的盯着他,面无表情,只偏过头以表疑惑:   “你笑什么?”   “想起高兴的事情。”   “十五两是多少?”   “就是十五两。”   “多吗?”   “很多。”   “和五百钱哪个多?”   “十五两要稍微多一点。”   “多多少?”   “不好说。”   “三花娘娘捉几天耗子可以挣到十五两?”   “……”   “三花娘娘捉几天耗子可以挣到十五两?”   “可能要多几天才行。”   “捉几天?”   “努力捉总能挣到的。”   “十天吗?”   “要久一点。”   “多久?”   “大半年。”   “……”   女童低下头,默默送柴。   “嗤……”   姜蒜下锅,热油冒出无数小气泡。   女侠缩在隔壁楼上,听着隔壁炒菜时锅铲摩擦铁锅的嗤嗤声,闻着渐渐传来的香味,表情呆滞。   ……   次日清早,拍墙声将人叫醒。   烂肉豌豆实在太下饭,昨日炒的一碗,一顿可能还没吃到三分之一,而今天出门还不知要去几天,宋游只好去隔壁将女侠请过来一起吃。   饭后女侠带刀出门。   相比起剑,她还是更擅长用刀。   长刀最好了。   长京城里面有铁匠铺,也有刀剑铺,都有卖刀剑,自然也是可以带刀入城的。不过不能佩刀入城,也就是不能无端带着刀剑在街上行走,现在吴女侠揭了三司衙门的捉妖榜,要去城外除妖,便不怕路过官差军士巡查了。   一路买了些干粮,女侠抢着给的钱。   不多时,两人便又出城而去。   一匹黄鬃马,一只三花猫。   三花猫依然迈着小碎步,跑在前头,时不时回头仰首打量一眼黄鬃马,觉得比自家的马儿要小一些,心里就非常满足了。   “雁回山,离长京大概八十里,应该是走这条路。”吴女侠用刀指着一个方向。   “挺远的。”   “长京就是这样,除了最近这一回,以前城内很太平的,毕竟是京城,很少有妖魔鬼怪敢在城里闹事,城外附近也很少有妖魔鬼怪,不过长京来来往往的人实在太多,离长京远一点,走出去个几十里上百里,就常常有妖魔鬼怪闹事了。”吴女侠顿了一下,瞥他一眼,“早知道要经常出来干这些活儿,你该把你那马放城内养着的。”   “我反正也不骑。”   “哦,你不会骑。”   “就当踏春了。”   “真有闲心。”   吴女侠没有说什么,也左看右看,随即继续说:“那雁回山听说很大,草木葱郁,找个山里长大、精于变化的山怪,恐怕并不容易,到时候看道长仙师有什么神仙手段了,只要找到,先交给我,我倒要看看那山怪是不是和鬼魂一样,刀子砍不到。”   “去了再看。”   “听说这座山还有点邪性。”   “怎么个邪性法?”   “这雁回山总是有些害人的妖魔鬼怪,不是什么山怪就是什么野鬼,或者成了精的妖怪,捉了这个有那个,杀不绝一样。”   “应该是灵气充沛,所以催生精怪,精怪多了,就总有受不住诱惑害命的。”   “厉害啊道长……”   吴女侠这一句“厉害啊道长”,听来就像是说了句“这路边有块石头”一样轻松随意。   八十里路,走得快也得到半下午。   吴女侠常常骑着马跑到前面去问路,保证没有走错,有时在前边耍着等他们,有时也跑回来接,与他们聊东聊西。   眼见得要到雁回山了。   正巧路边遇见一个老人,吴女侠便开口与他问路。   “老人家,前边可是雁回山。”   “你们去那做什么?”   “我们要去前边那个什么县,要从那雁回山经过,我们就两个人,有点害怕,问一问心里有底。”吴女侠眼珠子转了转,说,“不晓得雁回山是在前边还是已经不小心被我们走过了,要是走过了就好了。”   “那你们可得当心,雁回山就在前面,还有十来里。”   老者用一双浑浊的眼睛打量着他们:“那山上最近可在闹山怪,说是长得比牛还大,吓人得很呢。官府派人来了好几次都捉不到他,听说再捉不到就要派官兵来烧山了。很多人要从那儿经过,都是赶早,聚一波人一起过去,山怪看见人多,也就不敢出来作乱了。”   “多谢老人家。”   “不谢不谢……”   老人摆着手,背着背篓走远。   吴女侠瞄了眼宋游。   宋游只笑了笑:“女侠谨慎。”   “听说那山怪还会变化,会变成山上的草木顽石,不晓得有没有变成人的本领。”吴女侠抿了抿嘴,“行走江湖,小心一点不是坏事。”   “有理。”   前行十多里,便到雁回山。   此山高,直入云。   吴女侠高高扬起头,不免皱眉:“这么大一座山,就算神仙想找到一只精怪藏在哪,怕也得把山搜一遍吧?”   “也许。”   “你有何办法?”   吴女侠扭头看向身旁道人。   却见道人仰起头,看着旁边一棵大树。   细看能发现树上有一个鸟巢。   什么意思?   吴女侠正是疑惑之色,便见鸟巢中突然有些动静,竟钻出了一颗黑色的鸟头。   是一只乌鸦?   随即便见道人拱手向那乌鸦行礼:   “在下姓宋名游,有礼了。听说这座山上有山怪作乱,足下既常住于路旁,不知是否见过,又是否能告知在下,它通常住在哪里?”   这也能行?   吴女侠眨巴着眼睛,看看这道人,又看看这乌鸦。   “啊!”   只见这乌鸦扭头,看向远方某座山的山头,叫了一声,声音惨淡。   “可有路上山?”   “啊~”   “多谢了。”   道人拱了拱手,从褡裢里拿出一包菜叶包的东西,打开菜叶,里边全是肉丝,他挑出几根,挂在旁边巴茅叶子上:   “几根肉丝,不成敬意。”   “啊~”   “走吧。”   道人当先往那边山头走去。   吴女侠眼睛睁得大大的,说实话,此前她绝想不到,道人说的办法竟是这个。   “厉害啊道长……”   吴女侠乐呵呵的,持刀跟上。 ###第一百二十二章 斩杀山怪   “敢问足下……”   “呦~”   “多谢……”   “原来鹿是这么叫的。”   吴女侠看着那只逐渐消失在林间的小鹿,有些依依不舍,又咂巴了下嘴,除了今早上,连吃了好几天糊糊的她,眼泪差点从嘴角流下来。   不过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讲究,尤其是名门大派出身的江湖人,即使身边道人并没有说什么,可她也知道,既然别鹿为自己二人指了路,自己便不能一问完就马上抽刀相向,那会亏心。更遑论身边道人每次问话时都恭恭敬敬,极为有礼,稍微聪明一点,也知晓不该在此时耍野蛮。   “这鹿又说什么?”吴女侠转头看向刚才小鹿看向的方向,那里已是山头了,“说在那座山头上?”   “没错。”宋游点头,“它很害怕。”   “害怕什么?”   “你不会以为山怪只吃人吧?”   “原来是这样……”   “走吧。”   宋游迈开脚步,往那山头走去,一边走一边给她讲一些关于山怪的事:   “山妖山精山怪山鬼,世人常常混淆,哪个念得顺口就念哪个,有些是山中花草动物得道化形,有些则是山中自然蕴养的精灵,都有好有坏,不过听女侠打听到的情报来看,多半是山中自然蕴养的精灵,才会如牛一样大,却又难找难抓。”   “为啥啊?”   “因为这类山怪通常会有变化的本领,一般不擅长变化成人,但擅长变化成山间的草木顽石。这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宋游说,“那山怪若是看见女侠拿着长刀直奔山上走,定然不会轻易出来。可若是它们变化成山间草木顽石,那就真如女侠所说,就算神仙来了,若非精于此道,否则想把它找出来也要一寸一寸的把山搜一遍才行。”   “那我们怎么办?”   “山间野兽也好,精怪也罢,都怕巨响与火光,可将之吓出来。”   “怎么吓?干吼?烧山?”   “说来也巧,昨日出门买菜,刚巧碰见有人在兜售爆竹,想想上次放爆竹,还是十几年前……”   宋游有些怀念。   随即将手伸进褡裢,拿出几个爆竹。   “厉害啊道长……”   此时两人已缓缓上了山头。   远方正在落日,天边一片火红。   吴女侠一手持刀一手握着刀柄,环顾四周,却见草木深深,乱石嶙峋,只见得到松鼠在树间攀爬,鸟儿在枝头跳跃,哪有什么山怪。   “嘘~~”   一阵引线被引燃的声音。   吴女侠转头一看,却见道人抓着一个被点燃的爆竹,随手扔了出去。   吴女侠立马紧盯着那个方向。   “嘭!”   一声雷响,火光迸现。   那方毫无动静。   “嘘~”   “嘭!”   依然没有动静。   “该不会那山怪下山害人去了,没在这山头上吧?”吴女侠低头一瞥,“你就带了五个爆竹,用完了怎么办?”   “在下略懂雷法。”   “……”   第四个爆竹扔出去。   “嘭……”   就在这时,旁边一块比水缸还大的顽石突然动了一下,只一眨眼,就由蜷缩着舒展开了身体,真当有一头牛那么大,身上也迅速变化,一下子就从灰色的石头变成了一个皮肤泛白、直立行走、体型壮硕又面目狰狞的山怪。   它看起来像多种动物的组合。   身形如猴,牛蹄羊角,布满尖牙的嘴,长臂如猿,爪子如鹰。   山怪仿佛受了惊,转身就跑。   “哪里走!”   刷的一声,吴女侠瞬间拔出长刀,追了上去。   宋游站在山头看着,只见那山怪体型虽大,却在山间奔跑自如,可吴女侠身法更是敏捷,速度极快,还精于预判。待那山怪绕了个弯,感觉身后没有动静回身查看时,一道人影已直冲它的面门。   刀光如雪,寒气逼人。   山怪仓皇躲避,用手来来挡。   “嗤……”   鲜血直喷而出。   手臂齐齐断掉。   “嗷……”   山怪一声吼叫,不知是痛是怒,随即也发了狠,朝前扑咬而去。   江湖中武艺高强之人,虽不敢说以武通神,可要杀个山间野蛮妖怪,还是容易的。   只要刀子砍得动,就能杀。   当年义庄之内,舒一凡一把长剑可以将邪物剁成碎片,今日雁回山顶,吴所为手中长刀自然也能宰掉山间野怪。   太阳一落,天光便越来越暗。   不一会儿,山间安静下来。   一阵思思索索声。   一道黑影从树林中走出,一手提着长刀,一手提着一个怪异的头颅,走上山头。   宋游也从另一边走来。   “咦?你去哪了?”   “天干物燥,枯草甚多,去看看爆竹有没有把枯草引燃,免得起了山火。”   “嘿你倒是讲究!”   “应该的。”   “看!”   这位女侠将头颅往地上一扔,似是觉得很有意思,说道:“这山怪在这里作乱也挺久了,那么多江湖人、民间高人都没有把它找出来,我还以为我们也要在这里耽搁几天,却没想到这么容易。”   “只需懂其中窍门。”   “学到了。”   吴女侠长舒了口气,似是也累着了,却说:“这把算你功劳更大,你多分点钱。”   “平分最好。”   “你该多得。”   “免得以后不好分。”   “也有道理。”   “那就这样。”   “我们什么时候下山?”   “我觉得这山顶风景不错,想在这里停留一晚,看明早的日出。”宋游对吴女侠说,“女侠又是如何打算?”   “都看不清路了,今晚也不可能回去了,不过山顶风也太大了。”吴女侠说道,“何况你的毛毡毛毯还在我马儿背上,难不成你不用?就这么在山顶干坐一晚上吹风?”   “也不是不行。”   “那你在山顶坐着吧,我放心不下我家马儿,我要回去找它。”   吴女侠已重新提上山怪的脑袋,并吸了吸鼻子:“这玩意儿好臭,我就不留在这里恶心你了。明早天亮之后,我在山下等一个时辰,要是天亮后一个时辰你还没有下山来,我就带着这玩意儿回长京领赏了,好像有遇到过它但是活下来的人,衙门找来人一问,当场就能结钱。”   “拿了钱请女侠吃饭。”   “那感情好……”   吴女侠的背影已渐渐消失。   这时草丛中又一阵动静,悉悉索索,天光已经很暗了,只见几道花色从草里钻了出来,却是一只三花猫,嘴里叼着兔子。   “唔唔……”   “已经找到山怪了,女侠带下山去了。打算在这山上坐一晚上,看明早的日出。”宋游看着她,“三花娘娘果然厉害。”   “吃兔子……”   “这里没有水,还是三花娘娘吃吧。”   “那你吃什么?”   “我不饿。”   宋游看着兔子面露遗憾之色。   倒也不光是水的问题,水可以就近找,实在是今日出门没带调料,而兔子肉没有调料吃起来实在难以下咽,便只能辜负她的好意了。   却不料夜色渐浓之时,吴所为又回来了,还带上了她的爱马。   只是西南马再怎么擅长走山路,也上不了这个山头,只好在下边乱石堆中等着,吴女侠则将宋游的毛毡毛毯与干粮饮水送上来,原本贴在马儿身上的符箓也取下来还给他,便又下去找了一处避风之地,和她的马儿睡在一起。   ……   次日清早,天刚蒙蒙亮。   道人身下垫着毛毡,身上披着毛毯,盘坐山头,头发眉毛上已结了不少露水,猫儿则缩在他的两腿之间,睡得很沉,也压得他腿麻。   道人缓缓睁开眼睛。   天边已是火红一片。   道人却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东方云层厚重,本以为已无法见到日出,却不料稍等片刻,天边的云竟是自行散开,几息之后,第一缕阳光便自远山背后斜射了出来。随即一条橘红色的线出现在了山头,那缕本射向头顶的晨光也逐渐向下,洒在世界上,涂满山头。   也照在道人的脸上。   能察觉到一丝温暖。   道人的眉头总算舒展开。   “嗯~~”   一只毛绒绒的脑袋从道人面前、毛毯的间隙中钻了出来,她看看远方的红日,又仰头看看道人橘红的脸和倒映着晨光的眼睛,甩了甩头,这才迈步从她特别的毛毯帐篷里走了出来,又是抖脚,又是打呵欠,又是懒腰。   红日渐渐升起,好像还带着几分湿润。   不过很快它就由红转白,越升越高,天地大亮之时,彩霞已尽皆散去,这场难得的视觉盛宴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吴女侠也不知何时到了山头,看完了这场日出,不知她心中是何感想,不过却只说了一句:   “还多安逸……”   宋游微笑,却转头对她说:   “在下觉得这山间风景动人,想在此多留几日,不知女侠可否……”   “我一个人回去是吧?”   “是。”   “小意思,我把剩下的干粮和水都留给你就行,只是那旁边就是那山怪的无头尸体,你不嫌膈应嗷?”   “无妨。”   “那毛毡毛毯我要不要给你留下?”   “我不好带回去,便请带走吧。”   “晚上不冷吗?”   “找避风之处,点篝火即可。”   “也行。”   吴女侠只把该关心的话说完,便也不多说了,只在旁边站着,等他叠好毛毡毛毯,接过来转身就走。   一人一马,身影逐渐消失在林间。   宋游则转头看了看这座大山——   连绵的绿色,偶尔几簇桃花,晨雾。   依吴女侠所说,此山常有精怪鬼物害人,想来定是灵气汇集之地,不过昨夜感悟天地灵韵,却并未察觉有多少特殊之处,不说与那平州几百里少有人烟的大山山脉相比,就是与这一路走来的许多名山胜水相比,灵气都要淡薄一些。   怕是另有玄机。 ###第一百二十三章 苦练多年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这里没有山神啊……”   世间峰峦无数,有山神的万中无一。   不过山神也可分为先天与后天。   先天山神不靠生灵信仰。   大山灵韵有了灵智,得道化形,便是先天山神。这类山神往往神通广大,法力高强,尤其在诞生之地,等同于大山化身。   后天山神多从信仰中来。   又分自然神与人神。   有的是人们见大山巍峨高大,气势雄壮,亦或圣洁出尘,便自发将之奉为神山,久而久之,香火催生,就真的有了山神。   有的是山间妖精鬼怪,但没有走上恶途,反倒与人结了善,只要有人奉上了香火,跟随者众,便也成了山神。或是朝廷下令,天宫同意,将某个德行出众之人敕封为某座名山的山神。   先天山神通常诞生在远离人间之地,灵气充沛之处。后天山神则通常在百姓聚居地周边甚至城中诞生,越是繁华之地,越容易诞生山神。   长京周边不少山都有山神。   雁回山不是无名之山,既有名字,又巍峨雄壮,还在长京周边,官道边上,虽说没有山神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可还是有山神更正常些。   加之常有妖精鬼怪害人……   “……”   宋游闭上了眼睛,感悟大山灵韵。   不出意外,一无所获。   又找山间动物请教了下。   仍旧一无所获。   想来也是,此地靠近长京,若有真大妖邪魔在此盘踞修行,让山中小妖小怪出去替他害人,必有善于隐藏的本事。   不过宋游也不急,就在这山上找了一处树荫坐下,晒太阳,赏春光。   明日便是春分。   春分之时,昼夜平分,天地阴阳之气同强同弱,达到完美的平衡,既和谐又充满玄妙。天地精怪鬼物,修行多是阴阳法或天地灵气法,吸天地之灵气聚日月之精华,就是人类修士,修行多数也是用的这两种法门。   春分一到,阴阳平衡,灵气和谐,若有厉害的精怪鬼物或人类修士在何处修行,势必会打破这种平衡,干扰这种和谐。   藏得再好,也藏不住。   除了天地,若有别的人可以达到这种完美的平衡与和谐,也可称一句大能了。   中午便吃干粮,喝点水。   不忘睡个午觉。   三花猫在他旁边跳来跳去,不知捉蝴蝶还是飞虫,有时又爬上身边的树,爪子磨过树皮弄得咵嗤咵嗤响,有时又钻进草丛中,不知去向,过一会儿才咂巴着嘴巴回来,在他鼻子间嗅一嗅,就又离开了。   至于这名道士在山上做什么,为什么不走,三花猫并没有多问。   不是不好奇,实在是习惯了。   这道士总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总爱走些偏僻的小路,总爱爬到山顶去,以前她会问,道士也都答,不过她听来也觉得无聊,后来就懒得问了。   反正跟着他走就行了。   正是春暖花开时,偶尔也有一些小动物从宋游身边过,宋游一般看见了也只劝它们快些离开,不然自家三花娘娘回来了,它们可要吃些苦头。   到了晚上,又到了深夜。   阴阳逐渐平衡,灵气趋于和谐。   星光遍布间,道人在一只迷糊的三花猫跟随下,再次踏上山顶,举目望去,无论天地灵气,日月精华,或是星光灵韵,在道人眼中呈现出来的都是一片祥和宁静,唯有一处有些异样。   那边阴气略重。   往常难以察觉,此时看去,便像是一张纯白的纸上落了点灰,十分突兀。   于是道人指着一个方向:   “我要去那边一趟。”   “去做什么?”三花猫迷迷糊糊,一边说话还一边抬起一只爪子来揉眼睛,“去尿尿吗?”   “那边有一位妖怪。”   “又有妖怪!”   “是个大妖怪。”   “三花娘娘不能去吗?”   “可以。”宋游顿了一下,“不过要请三花娘娘待在褡裢里。”   “一直待在褡裢里吗?”   “看三花娘娘了,不过无论如何,到了那边之后,三花娘娘要待在褡裢里。”宋游顿了一下,“免得与我走散。”   “唔……”   三花猫想了想,知晓人的眼睛比不上猫,晚上看不清路,便说:“我先走一会儿。”   “好。”   猫儿在前,道人在后。   且借一点星光。   于是此山上的星光便好似亮了一点。   不多,就一点点。   本身星光只隐约可以视物,路况如何还是看不清楚,现在也只刚刚能辨得清路。就连三花猫也只是隐约有所察觉,抬起头来盯了一眼,只以为是头顶的一朵云被风吹开了,并不多在意。   “走这边。”   三花猫找着人能走的路。   翻过一座山,又翻另一座。   终于到了阴气略重之地。   宋游循着这略显突兀的阴气来源,只走到一面悬崖面前。   星光下悬崖呈现出浅浅的灰,用手摸上去,是凹凸不平的石壁,有着粗糙的磨砂质感,甚至手摸过时还掉粉。   “做得挺真。”   宋游扯开了嘴角。   此乃妖怪法术。   这种法术,既挡人心,又挡人身,想要穿过,只靠蛮力有些费劲,不过若看穿它的本质,知晓这其实并不是一面石壁,而是一个洞口,闭上眼睛之后再辅以一点灵力妙法,就很容易过去了。   里头也许是个大殿。   也许是个洞口。   也许有机关禁制,也许没有。   无论如何,没有不敲门就擅闯别人府邸的道理。   也不知洞口有没有精怪放哨,也不知有没有别的出口,总之道人四周看了看,没有发现,等到天快亮了,便敲响石壁:   “里面可有人?”   隐约可听里头回音不绝。   这道听起来很平常的声音好似一直在里头传了很远,回荡不绝一样。   除非是聋子,怕都听见了。   过了一会儿,无人回应。   “在下姓宋名游,前来拜访足下,足下既身在洞府,何不出来一见?”   “唔?”   三花猫早已回到了褡裢中,只露出一颗头来,听见道人自言自语,不禁仰头看他,发出疑惑的声音。   却见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摁了回去。   “不肯出来吗?   “那在下……   “呼……”   宋游随意朝前吐出一口气。   吐气成火,火焰成龙。   这条火焰打在石壁之上,却没有沿着石壁铺展开来,而是轻松穿了进去,不知到了何处去。   道人仿佛只是自言自语:“这么好的洞府,毁了多可惜……”   “轰隆!”   山中顿时一阵闷响。   随即是一道有些尖利的声音:“何人如此大胆?敢擅闯我之洞府!”   宋游不禁后退了几步。   借着满天星光,只见一道阴风飞出,停在洞口,阴风散去,露出一道人影,直盯着他。   宋游深吸了一口气。   一股阴邪之气。   “在下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一山人,游至长京,因钱财不够,来山中除妖,却不料意外找到了足下的洞府。”宋游拱手行了一礼,“看足下一身阴邪之气如此浓重,不是千年大鬼,便是阴修妖怪了。”   “你如何找到我这里来的?”   “在下自有本事。”   “来此叫门,意欲如何?”   “足下在此催生山间妖鬼精怪,又指使他们下山掳掠凡人,为自己修行。”宋游说道,“不知在下可有说错?”   “一派胡言!”   “哦?”   “你可见到我吃人了?”   “足下是鬼?”   “鬼又如何?”   “一身阴邪气,又何必抵赖。”   “只有你一个人来?”   “只有我一个人。”宋游如实回答,“足下不自报名号吗?”   “你家韦爷爷是也!”   “果然是鬼。”   宋游心里道了一声难怪。   听他说话就觉着是鬼。   “你待如何?”   “劝足下从善。”   “如何劝我从善?”   “足下吃人无数,作恶多端,死便是善。”   “废话真多!想替天行道,那就看你的本事了!”鬼怪说道,“我在此潜修多年,你倒是第一个找到这里来的,既然如此,把命留下来吧!”   “好……”   宋游说完随口一吐,像吹了一口风,却又是火焰如龙。   “哼……”   那鬼怪轻哼一声,方才在洞中他就领教过这道火焰了,只是区区凡火,普通鬼魂自然畏惧,不过他已在此修炼了三个朝代,却不怕这个。   “篷!”   火焰眨眼就到了面前。   刚想挥手将之散去,便已感觉到了这火焰的不凡之处,好似使他灵魂都在颤抖。   “不好!”   此乃真火!   大鬼连忙化作黑雾闪开,只见火焰撞上墙壁,迅速消失不见。   再转头看向宋游时,他已经睁大了眼睛,知晓这不是个普通道人,而是道行高深之人。   乱世才出妖魔,也出降妖除魔的高人,大鬼第一次经历的乱世是六百年前,那时他还是个小鬼。上一次经历的乱世则是两百年前,那时倒是已经有了道行成了气候,不过也躲得好。此后两百年的太平,天下妖魔少,道人也少,他也很少有人交手,最近几十年来自我感觉道行已深,就算在当年乱世也足以成为一方鬼王了,而长京又没有多少道行深厚的高人,这才开始打起山下行人的主意,对于与修道之人的争斗,却是十分陌生。   此次相遇,有些慌乱,也有些兴奋。   苦练多年,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山中精怪何在!”   只听他一声怒喊,山中震颤。   飞鸟扑腾腾的飞起。   随即林中一连片的声响,不是草木被拨开,就是枝丫被折断。   十几头妖精鬼怪很快聚拢过来。   既有前天那样的山怪,也有其它山间动物成精,还有别的邪物,想来都是被这大鬼孕育出来的。若无特殊情况,那只山怪被斩杀之后,之后就该是这些精怪接替它在山下为害,此时则全都听命赶来,愚笨的便看向大鬼,聪明已盯向了宋游。 ###第一百二十四章 除鬼救人   “多谢足下。”   却见这道人笑眯眯的对他说了一句,同时屈指一弹,便是几道灵力落地。   随即竟也学着他的样子问了句:   “山神何在?”   只听大地震颤,轰隆隆一串巨响。   这悬崖之下本就巨石众多,此时全都颤抖着、滚动着,聚集起来,眨眼间就已组成几个高达两三丈的石头巨人。   山妖山怪们刚想扑上去,顿时愣住。   仰头看着这几个石巨人——   若是拿这几个石头巨人与当初平州大山之间那堪比山岳的山神化身相比,定是远远不如,甚至还不如山神化身的一个拳头大,但也已经比这山间不少树都要高一些了,哪怕是水牛一样大的山怪,也只到它的腰间,更遑论石巨人膀大腰圆,雄壮不已,压迫感十足。   只见宋游向几位巨人拱手:   “请山神为我降妖。”   “轰隆隆……”   几个石巨人顿时奔跑起来。   宋游再一转头,看向这大鬼。   只见这大鬼神情凝重,却不畏惧,甩手一挥袍袖,便放出无数冤魂怨鬼。   “啊!!”   这些鬼魂尖叫着,嘶喊着,张牙舞爪面目扭曲,都朝宋游扑来。   宋游皱了皱眉,面露不忍之色。   想来这些都是这大鬼平日里残害的那些生灵,不过这世上并无轮回,他所能给他们的解脱,也就是脱离痛苦了。   “篷!”   一团烈焰,焚烧一切。   就如当初在平州妖鬼集镇外面一样,这些鬼魂一点都没有察觉,瞬间就成了灰烬,就连旁边的大鬼也心一颤,反倒是山间被火焰燎过的草木毫发无损。   “还有别的吗?”   宋游又对这大鬼问道。   大鬼脸上已经多了几分慌乱之色,慌忙之下手段尽出,震身散出无数黑烟,化作厉鬼,又化作利刃,却在对方的火焰下瞬间化为灰飞,咬着牙飞身上去扑咬几次,没碰到人不说,还差点被烧死,甚至祭出了自己当年下葬时的唅玉,却被对方一弹指就打成了碎片。   慌乱中逐渐多了几分惊恐。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左看右看。   却又听那道人说道:“此时天都快亮了,足下就算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欺人太甚!”   大鬼咬牙发狠,不仅伸出尖牙利爪,身形也迅速变大,刹那间便化出好几丈高的鬼身,朝他飞扑而来。   “篷!”   “嘶!”   甚至火焰还没出现,仅仅火星迸现,那大鬼就被吓得化作黑雾,顿时散开,躲到一旁。   随即大鬼瞪着道人,猛一吸气,张口一吐,真是无尽的黑烟。   可以用遮天蔽日四字来形容了。   只是大鬼却不敢趁此黑烟发动攻击,而是瞬间转身,撞入悬崖石壁当中。   确实如那道人所说——   此时天已快亮了,他就算跑也跑不了多远,大几百年的道行,自然不会被太阳晒死,可白日里的世界并不属于阴鬼,届时自己法力大减,不仅跑不快,还可以连反抗和逃跑的力量都没有,还不如回到洞府。   这洞府自己经营多年,白天阴气也很重,而且四通八达,有的是可以躲的地方。   撑到明晚,再趁夜色逃离。   一夜下来,不知能跑出多远。   可惜这几百年的洞府了……   眨眼之间,大鬼的身形便已消失。   同时悬崖边的黑烟也很快散去。   道人挥了挥手,从中走出,左右看了两眼,只往前一步,便穿过了这层幻术。   里头并非黑暗,而是装满山洞的火。   专烧阴鬼的火,亮得刺眼。   这火焰无依无据,可自方才道人吐出撞入洞口之后,却一直停在这里,不曾熄灭,也不曾流走,将这里从阴鬼洞府变成了火焰山的洞府。大鬼刚一进来便直直的撞进了火焰之中,烧得他整个身形如虾米一样蜷缩起来,倒在地上挣扎不已,连声呼喊。   “啊仙师饶命!   “仙师饶命啊!   “我有宝物……”   火焰却不曾小了去。   “仙师饶命,我有一惊天秘密,啊可以告知仙师,请饶我一命……”   这次终于得到了回应。   “说来听听。”   “仙师请停火……”   “足下快千年的道行,不差这点。”   “说了仙师便……啊饶过我?”   “不会。”   “那我为何告诉你?”   “足下如是想说,我倒是可以听听,满足一下足下临终前的倾诉欲。”宋游顿了一下,这火只烧阴鬼,他站在火中却不觉得烫,只将一只手伸进褡裢里按着想要探头出来看的三花猫的脑袋,自己则目光平静,看着这位面容扭曲挣扎不已的恶鬼,“若是足下不愿意说,也就罢了。”   “啊……”   声音越发尖锐了。   大鬼的身体已经没了半截。   当再也支撑不住,没了法力抵抗,剩下半截便只用了一瞬,就在火中化为了灰飞。   宋游挥了挥手,面前的火焰便全部往山中深处而去,只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山洞的转角处,也不知这洞通往何方。   地上碎石木枝无数。   宋游弯腰捡起一根,晃了一下,便听篷然一声,木枝上燃起了火焰。   借着火焰,他往洞中走去。   时不时还将火焰凑近石壁,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壁画文字,可惜了,只有无数爪痕和粗糙的石壁,倒是左右常有小的通道,不知通往哪里。   没走多远,便见到了一处宽敞石室。   这便是主通道的尽头了。   想来也是那大鬼修行之处。   别看只是一处山洞,那鬼也不过是个恶鬼,可毕竟曾经为人,这石室中竟有石桌石椅石床,还修了石阶,像是在假装自己仍然活着一样。   四周靠近墙壁的地方,还摆着许多石棺,大多无盖,里头放的都是人骨,却不是散碎的,而是一副一副的,排得很整齐。   多半是被那大鬼吃过的人,闲来无事,把他们的骨头拼起来,放在棺中常常观赏。   曾经为人,毕竟不是啊。   有一片石壁上还写着他的名字,不知是不是怕自己忘掉。也写着有别的名字,不知是不是他生前的家人。从左到右,划了一部分,不知是不是哪天发了疯或是下了决心想要抹去这些,但是划到一半,又停下了,又后悔了,舍不得,在另一边重新刻了回来。   心中纠结矛盾尽在墙上。   不知已过去多久了。   火把只能照亮一小片区域,宋游便一一查看,没有别的,只是看看这恶鬼是怎么来的。   到了最后角落,最后一个石棺,却突然看见了两个活人。   一大一小,一男一女,像是父女。   也许是才被山怪抓来供那恶鬼修行吞食用的,还没有来得及吃,只施了妖法把他们困在这里,可刚才祛除阴邪的火光燎过,分明将他们身上的妖法给烧了个干干净净,此时两人都已经醒来,只是缩在石棺里,互相抱着发抖。   火光一照,道人看见他们,他们也看见了道人。   一方满面惊恐,一方从容温和。   “……”   道人吹了口气,两人俱都睡了过去。   ……   片刻之后,山洞之外。   山间精怪尽被降伏,不过都没杀死。   宋游过去看了看,弹指洒出几点火焰,其中几只精怪便在火焰中化作灰烬,剩下几只见了,都被吓得瑟瑟发抖。   “几位虽因那鬼物才得道,不过得道毕竟不易,念及你们被他所控,也没有吃过人,这次就饶恕几位了。”宋游对它们说道,“希望几位日后谨记那鬼物的下场与这次的教训,珍惜道行,好好修行,无论如何,也不能吃人,否则即使天地不收,也必有人前来诛杀,绝难善终。”   几只精怪愣了一下,似是不敢相信。   反应过来之时,激动不已,又是拱手,又是点头,还有流泪的。   “在下所请的山神有些笨拙,不知哪位灵活一些,帮在下将这两个人送到路边?”   “……”   “没有哪位愿意帮忙吗?”   “嗷……”   一头山怪爬了起来。   “多谢。”   随即宋游又对几位石巨人拱手道:“也多谢几位山神相助。”   轰隆一声,巨人解体,石头散落一地。   这自然不是真的山神,而是点石成兵之法,在石头里的只是天地游散精灵,只是有宋游的道行,兵也称得上是将了。而人们习惯尊称敬称,例如见到捕快都叫班头,见到军人都可以叫一声校尉,若是军官,便都能叫一声将军,这门法术召出的石巨人有些灵性,许多人也叫它山神。   迎来送往,多些敬意,不是坏事。   “走吧。”   宋游迈步离开此处。   山怪提着人,小心翼翼的跟上,其余山间妖精鬼怪则慌忙逃散。   隐隐听得见道人与它说话:   “无论足下怎么来的,既已有了灵智,便好好修行。既是这座山的精怪,便守好这座山,莫要让别的精怪作乱,多多助人,自有益处。”   山怪不会说话,只闷头走路。   天边已亮起了一丝鱼肚白。   走到官道旁边,天已大亮,只是最近这座山正有山怪作乱的传闻,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么早还没人敢从这里经过。   山怪把两人放在路边。   “多谢足下。”   “吼……”   “还请慢走,谨记我的话。”   “……”   眼见得山怪几个跳跃,便在密林深处不见了,宋游这才收回目光,对着这父女二人又吹了口气。   随即辨了个方向,便迈步离去。   耳旁三花猫的问题响个不绝。 ###第一百二十五章 装都不装了   春日真是好风光。   要说这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自是各有各的风景与好处,可要说那个季节最适合出门行走,便是春天了。   哪怕金秋时节,也得往后靠靠。   春日生机勃发,万物复苏,行走在这样的世界中,人的心情也会好很多。   道人不疾不徐,往长京走,一边走一边欣赏路旁风景,神情之淡然,好似昨夜与今早只是在山间睡了一觉一样。   同一条路,来回视角不同,景色也不相同。   从早晨走到半下午,终于回到长京。   进城之后,慢慢往家中走。   前面忽的路过一家酒楼。   酒楼修得十分华美,古香古色,店招显眼,若非官府设有表木,门楼怕能占了半条街。   门匾上三个大字:   云春楼。   道人不由停下了脚步,仰头看去。   虽是半下午,长京贵人也多已习惯了三餐制,但里面也仍有一桌顾客用餐。道人才在门口停下,便立马有伙计前来招呼。   “先生吃饭还是定餐?”   “足下有礼。”道人与他行礼,“听说贵楼席面有名,今日恰巧路过,便想问问一桌要多少银钱。”   “诶哟小人可当不得先生大礼!不过先生您可算是来对了,咱们云春楼的席面可是名声在外,在长京再没有比得过咱家的了。现在整个大晏流行的炒菜当年就是咱们云春楼最先开创出来的,现在大江南北争相模仿,酒楼无数,说起来都是咱们的徒弟呢。”伙计仿佛与有荣焉,“就连宫中贵人有时都会派人从咱们云春楼订餐,王公大臣公主皇子更是咱们这儿的常客。”   任他吹嘘,道人只问一句:   “多少钱?”   “要在咱们这儿定席面,通常给您推荐三档。”门口的伙计满面笑容的对他说,“一为金银桌,大鱼大肉,冷盘热盘,总计十六道,无论宴请友人还是家中小聚,吃饱又吃好,这么一桌下来,仅收您三两三钱银子,不贵,交个朋友,吃得好再来。”   “嗯……”   宋游心里思索着。   虽说三两多银子已经是他在逸都城住着院子、每日好菜好饭一个多月的消耗了,离开逸都城后,恐怕得用两三个月。不过此乃长京,这云春楼又是长京最高档出名的酒楼,一桌菜才三两多银子,居然还真觉得便宜。   难怪生意这么好。   “二为珠玉桌,本店主厨亲自为您操办,长京乃至整个大晏最新的菜式、最好的手艺、最上等的美味,就连宰相国师都爱吃的菜品,也是冷热菜肴总计十六道,也有些一人一碗的,总计八碗,只算一道,加上咱家的醉云春,宰相喝了都说好,仅收您十二两八钱银子一桌。”   “还有呢?”   “第三档珍馐桌。顾名思义,便是山珍海味,玉盘珍馐。长京产的,不产的,海里的,湖里的,天上的,还有那些最讲究最高档的菜式,就连宫中贵人都要从小店定的,都能给您配上,就是西域产的葡萄美酒,也端到您的桌上来。这么一桌下来,仅收您二十八两八钱银子一桌。不过珍馐桌要提前七天定好,金银桌和珠玉桌提前定最好,不提前定嘛,到店了可能要久一点。”   伙计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瞄了眼道人。   虽然道人只穿了一身旧道袍,不过当前朝廷崇道,国师便是道士,他哪里敢轻视道人。更何况这道袍啊,有时候就是越旧越了不起。   “当然了,若先生还想吃得更好,可以细谈,龙肝凤髓小店是弄不到的,不过熊掌虎心小店还是能想想办法,还有公主殿下爱吃的鱼唇,虽然麻烦了些消耗大了些,小店也能安排。只是这等珍馐,要么可遇不可得,要么费时费力,这个价钱嘛……”   “有机会便来。”   “道爷慢走。”   宋游与他拱手,便离开了此地。   想来所谓的金银桌,便是寻常富人请客吃的,珠玉桌便是长京官员宴请用的,不过寻常小官应该是不敢请的,至少不敢大张旗鼓。目前大晏一个知县一年的俸禄应该在四十两银子左右。   说来有些可笑,宋游下山以来,最富有的时候也请不起两桌珍馐桌,为祸长京周边数年也没有被除掉的妖鬼,也要两个才能换这么一桌。   “有意思……”   宋游抖了抖褡裢的带子,慢慢走远。   路上看见有卖陶罐的,挑了一个。   云春楼是长京一绝,是炒菜的发明者,既来此一趟,自然是要尝尝的,不过于他而言,寻常菜肴才是生活的常客。   黄昏之时,回到柳树街。   此时隔壁是关着门的,宋游与三花猫回家上楼,在摇椅上坐了一会儿,隔壁女侠才回来,在下边拍门。   一听拍门声就晓得是她。   宋游连忙起身下楼。   果然是那女侠。   此时长京的温度比之刚来的时候回暖了许多,这位女侠倒是不好再穿那件灰黑色的厚衣服了,不过她还是穿得要比街上的行人多一些,这种衣裳自然是藏不了短剑,她换成了匕首。   宋游吸了吸鼻子。   隐约闻到了一点血腥气。   吴女侠则一脸如常,倚在门框上,咧嘴对他问道:“山上的风景好看吗?”   “好看。”   “悠闲啊……”   吴女侠将手伸进衣裳里,拿出一块半的银子,就放在他的桌子上:“这是那山怪的,昨天中午我把山怪的头交到衙门,衙门去找了人来认,今天早晨就把赏金给结了,这是你的一半。”   “多谢。”   宋游接过这一块半银子。   束腰蜂窝银,一块十两整,另外半块便是从中间剪的一半,应该差不多一半。   “女侠可吃了饭?”   “还没,你要请?”   “正有此意。”   “去哪?有地方吗?”   “云春楼如何?”   “云春楼?”   “正是。”   “那里可贵得很!”   “这不是刚领了钱么?”   “刚领了钱也不能这么用啊!”   “在下来长京之前,行至东和县,在那里便已听说了云春楼的大名,又听说云春楼乃是炒菜的鼻祖,一直想去见见世面。”   “那你知不知道那儿吃一顿饭要多少钱?”吴女侠笑了。   “在下下午回来时,偶然路过云春楼,问了一下。”宋游老老实实回答。   “你……”   吴女侠刚想说什么,忽然睁大了眼睛:“你去揭榜挣钱就是为了吃这顿饭?”   “差不多。”   宋游依然诚恳的回答:“若是在下一人,一桌饭菜恐怕最多能吃十分之一,不过我观女侠饭量出众,也许能多吃一些,免得浪费。”   “那也吃不了一桌啊!”   “打包带回来。”   “就你和我?”   “还有三花娘娘。”   吴女侠转头一看,一只三花猫就蹲坐在板凳上,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   忽然开口说了一句:   “还有我~”   声音轻轻细细。   吴女侠一愣。   早在安清时她就知道此猫不凡,长京再会之后,也早就知道此猫会说话,那堵薄墙实在隔绝不了多少声音,她常常听到道人与猫讲话。不过往常这只猫在她面前多少有些遮掩,和道人说话时,也是喵呜的叫,鉴于此,她便也一直装作不知晓。   哪曾想这次装都不装了。   不装就不装,多少也打声招呼吧,这么突兀的开口说话,实在让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是表现出早就知晓?   还是装作才知道的样子?   吴女侠挠了挠头,只扭头看向宋游:   “什么时候?”   “最近宵禁,此地离得又远,今晚是不行了,不知女侠明日何时有空?”   “那就中午。”   “好。”   两人便都定了下来。   吴女侠是个洒脱的人,一时没什么想说的,拱了拱手便转身想往外走,但突然又想到要说的,便又转回身来:“那你这笔钱用来吃了这顿,桃花山那一笔钱你又打算用来做什么?”   此时的她已然明白,如果没有这些要花钱的地方,恐怕道人即使会出城捉鬼降妖,也不见得会去城门口揭榜。   “听说成窑的瓷器也很不错。”   “那也卖得贵,贵得要死,要有多贵有多贵,几十两一个杯子都卖得出来。”吴女侠想着,不由摇了摇头,表示理解不了,“不过除非你非要买宫里啊王公大臣家里用的那种,一套碗碟或者茶具下来,我估计十几两银子怎么着也该够了。”   “在下只想长个见识。”   “那之后呢,你还去揭榜吗?”   宋游倒并没有从她的眼中看出担忧,不过也说道:“听说长京有十绝,在下想先看看这十绝是否够绝,再去看看长京是否只有这十绝。”   “那你有得花钱的地方了!长京何止十绝,哪怕都只体会一下,见识一下,也得花不少钱了!”   “便请女侠多多关照。”   “走了!”   吴女侠摆了摆手,便往隔壁走去。   云春楼她也是闻名已久,作为爱吃之人,怎么会不想尝试。奈何那里实在太贵,她又有许多用钱的地方,这才一直没去。   倒是托这道人的福了。   次日上午。   吴女侠今日特意没有出门,也没有吃早饭,一早起来洗了澡和头,待得头发干了,有心想要精心梳理一下,奈何实在没有那个能力,便只得用手将之拨弄得顺一些,家中也没有镜子,她也不知晓乱不乱,只换了身干净衣裳,习惯性揣了一把匕首,便准备去吃这顿好饭。   走到隔壁,门还开着。   过去一看,只见里边一名道人,还有一名穿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道人正在给她梳头。   吴女侠:……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多谢女侠等我两年   这这这……   这是一点都不装了吗?   直接化成人形的吗?   吴女侠一边走路,一边不断将目光往身边小女童身上瞄。   抹胸短衫与裙子各有一个颜色,料子看起来很不错,想来以前色彩是很鲜艳的,现在不那么鲜艳了,则显得柔和,做得也很精致合体。也不知他们是在哪个地方做的,放在长京也算不错的衣裳了。小女童脸蛋白白嫩嫩,好似粉雕玉琢,头发编成了麻花辫,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看起来好似在想什么严肃的事情,穿着这身衣服,真是可爱极了。   刚才在家中吴女侠没有多问,装作自己早就知晓的样子,免得显得自己大惊小怪又没有见识,现在却忍不住要多看两眼。   是,她斩过妖怪。   可以前遇到的妖怪,大多只是有了一些道行,比寻常同类更厉害,智慧高,了不起会说话,再了不起一点,偶尔会像人一样站起来走路,可这般化成人形的妖怪又是另一回事了。   “……”   三花娘娘何其敏锐,自然能感觉到这人投来的目光,不时转头,奇怪的盯她一眼。   不过吴女侠亦是个敏锐之人,每当三花娘娘转过头来,她就飞快的将目光收回,若无其事的往前走,等过一会儿,风头过去了,再偷瞄一眼。   到了后来,小女童索性伸手抓住道人的衣袍,随着他一同往前走着,自己则扭过头,一眨不眨的把这人盯着。   道路不平,常常踩歪,导致一个踉跄,所幸她是只猫,不至于摔跤。   “专心看路。”   道人低头对她说了句,随即顺着她的目光,瞄了眼旁边的女侠。   这位女侠的头发刚干不久,长期没有打理,看起来有些炸,毛呲呲的,恰好这时春光正好,太阳一照,每根发丝都像是在发光。   小女童则好似没有听见他的话,依然扭过头,一眨不眨的盯着女侠。   女侠则目不斜视,看路走路。   三道人影沿街而过。   ……   因为没有提前定,三人到这坐了会儿,这珠玉桌的菜才开始上来。   不过只是等得久,上菜之后也就快了。   云春楼是炒菜的开创者,但这一桌并非以炒菜为主。   十六道菜,冷盘只占三道,其余十三道里,既有当下长京流行的炒菜,也有做法精细考究、费时费力的宫廷式菜肴。虽没有燕窝鱼翅,但也有海参鲍鱼,这年头能在内陆吃到海鲜,也不枉费这近十三两银子了。   宋游举起杯中酒,已是恭恭敬敬:   “多谢女侠等我两年!”   “哦呀!”   吴女侠难得见他郑重,一时有些慌乱,不知端酒还是端汤好,总之抓起一个东西,举起示意,喝了一口才知是汤。   “说笑了说笑了,我常常出城而去,本就要从西城门过,虽一直急着等你,也没费多大功夫。”吴女侠说着,顿了一下,“不过不管了,反正你请我吃了这么一顿好饭,什么都抵消了。”   宋游放下酒杯,微微笑了笑。   鲍鱼海鲜汤每人一盏,一席总计八盏,宋游把一半都端到了吴女侠面前,她问起来,他便只说一句能者多劳,吴女侠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吃海参鲍鱼,以往只在说书人口中听过。”一盏里面只有一只鲍鱼一只海参,吴女侠一口就是一个,“托你的福,长见识了。”   “……”   宋游笑着摇了摇头。   这桌菜肴,放在后世,也许最多几千块钱就能吃到,口味还比这一桌更好,只是在这个多数平民做饭主要靠煮的年头,也算做法考究了,也可以算是宋游这辈子吃过最好的一顿饭。不过再怎么好,比之等待两年的情谊,也是绝无可能相提并论的。   若是没有她,自己可能也不舍得花这么多钱来吃这一顿,更可能是吃便宜的那一桌。若是没有她,自己就算要去城门口揭榜,想得知那么详细的情报也要多费些精力,还要与衙门打交道,也要费精力,而费精力正是他最不愿做的事情。   所以其实是托她的福才对。   不过宋游也不说什么,只给三花娘娘夹菜。   此后多数时候,饭桌上都是沉默的,没有一句多余的客套话,只有吃饭的声音。   习武之人饭量都大,吴女侠战力果然了得,这一桌饭菜,居然吃了一大半,直吃得她直不起腰来,快要撑出病来了,这才罢休。   虽然没有吃完,不过每道菜的精华基本都已吃得干净,剩下的不是配菜就是汤,按宋游来说,是无需再打包的,只是吴女侠节省,说这些菜汤里的滋味也是平常吃不到的,坚持拿碗将之装了回去,要泡饭蘸饼吃。   宋游便也跟着她一起装。   酒楼伙计并不势利,见状也只觉得高兴,殷勤的来帮忙。   片刻之后,三人出门。   “嗝……”   吴女侠走得好慢好慢,目光也有些涣散,和往常的她完全不一样。   “女侠吃得可好?”   “这还用说?我这辈子没吃得这么好过!你难道不是?”   “也是。”   “不过就是太贵了。”吴女侠摇了摇头,不知为何连口齿也没有往常清楚了,“可惜现在长京还在宵禁,也不晓得要禁到好久,要是解除宵禁就好了,我带你去夜市,虽然没有这里高档,也没有这什么海参鲍鱼鹿肉明虾,不过也有很多吃的,也挺好吃的。”   “听说夜市也是长京一绝。”   “可不是嘛!”   宋游也有几分期待。   不过吴女侠只闲聊几句,就又把话题转到了正事上,讨论着下次又去揭什么榜。   ……   阳春三月,气温彻底变暖。   京县公廨之内。   知县与州官缓步行走。   逸都知县难做,京县知县更难做,不过这也是个好位置,在京县知县位置上行事固然艰难,不过只要做得好,很容易高迁。   此时只听州官笑呵呵说:“那桃花山鬼楼一事,雁回山山怪一事,都好几年了,官兵除不尽,张榜招民间高人、江湖奇士也于事无补,就连天海寺的高人也没有办法,没想到在顾老弟手中,连着半月,竟是连连告破。”   “哎呀运气,都是运气……”   “听说都是一个女子揭的榜?”   “是一个女子,看起来像是江湖女子,听别人说,身边还有位年轻道长。”顾知县摆手,“多半是哪处的修行高人,不过似乎并不想露面。”   “高人大多如此。”   “是啊……”顾知县顿了一下,露出笑意,“不过那雁回山山怪一案,倒还有些更有意思的地方。”   “哦?”   “前些天雁回山有对父女来县衙报案,说雁回山背后的大山里有个洞府,洞府里住着的是个可怕的老鬼,山上的山怪抓人不是自己吃,起码不是所有抓的人都自己吃了,其中怕是大部分都拿去了给洞中的鬼吃。”顾知县说道,“听手下的老耆长说,那雁回山邪性得很,近几十年来,总是有妖精鬼怪出来害人,有些好除,有些难除,不过除了一个,过个一两年,又有第二个来作乱,你说这巧不巧?”   “真有老鬼?”   “老鬼没有见到,我派人去看了看,那悬崖石壁上倒确实有个山洞,里头石桌石椅都有,还有许多石棺,摆着人骨。”   “妖孽!”州官顿时大怒,“大晏境内,竟敢指使妖邪,谋害我大晏子民!”   “兄长一心为民啊。”   “那老鬼何在?”   “已不知去向,怕是已经被灭了。不过具体如何也不清楚,县里请天海寺的高人去看了,也请了聚仙府的几位去,都找不出那老鬼的踪迹。”   “怎么回事?”   “听报案的男子说,当时他们被山怪抓来,送到洞府,不过那老鬼没有马上吃他们,只把他们放在一具石棺中,施了术法让他们动弹不得。洞中黑漆漆的他们也害怕得很,不晓得过去了多久,只感觉面前一阵火光,火光充满了洞府,那火却偏偏不烧人。火光熄灭后,他们就能动了,只是因为太久没动了,一下子站不起来。”顾知县一副讲稀奇给州官听的语气,“过了一会儿,走进来一个举着火把的道人,也没见他做什么,他们忽然就又昏了过去,等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路边了。”   “是那一位?”   “不知晓……”   顾知县摇了摇头。   若长京城外山中真有老鬼蛰伏,驱使山中妖鬼害人,数十年来也没被发现,道行必定不浅,能除掉他的怕也是世间难得的高人。   不过既然高人不愿露面,哪怕是当朝大员,也是不好去打扰的。   “听说悬崖下大树都被折断无数,地上坑洼遍地,落石成堆,上边还有血迹。”顾知县咋舌,能想象到当时飞沙走石、道鬼大战的画面,“可惜不知那位高人身在何方,若能结识,喝茶论道,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无论如何,顾老弟有此政绩,恐怕离高升也不远了。”   “兄长说笑了。”顾知县无奈摇头,“长京妖鬼作乱,甚至谋害当朝要员,虽我朝以来便有宵禁捉贼除妖的惯例,可如今封闭一月有余,还没能将作乱的妖鬼全部捉尽,这可是头一回,我这个知县啊,不被撤职问罪就不错了。”   “岂是顾老弟之错?”   “这如何好说……”   “诶!顾老弟你说,那连连揭榜、剪除妖鬼之人有这本事,可能捉住这长京妖鬼?”   “恐怕……”   顾知县摇了摇头。   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他们自然是知晓的。   长京近几年妖鬼越发猖狂,就说最近这一次,这妖怪明面上谋害了一位工部侍郎,还有几位要员,实际还不止如此。而朝廷此次宵禁,禁军每天晚上都在城中巡逻,三司衙门中善于驱妖捉鬼的人,天海寺与聚仙府的高人奇人们也每夜巡查,甚至听说城隍庙的神官们也难得殷勤起来,誓要将长京作乱的妖鬼给一下收个干净,还长京一个朗朗乾坤。   所以才宵禁这么久。   有朝廷大员被害,算是一个不错的理由,若换了往常,平白无故便要宵禁捉鬼,这习惯了夜生活的长京百姓、文武百官又岂能轻易答应?   听说收获倒也不小,每晚都有混迹城中的妖鬼被揪出来。   反倒是此前谋害朝廷大员的妖鬼,自从城隍老爷手下神官捉了那只狼妖之后,便一直进展不大。   听说还有同伙。   而这么多高人与神官辛苦这么久,都没能将之找出来,哪怕那位高人是天上专司驱邪降魔的神仙下凡,怕也没那么容易吧?   “对了——”   州官突然想起一事,又说道:“当初那位崔南溪顾老弟可还记得?”   “原先吏部那位员外郎?号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那位?”   “正是。”   “听说他在云顶山上遇到神仙,只睡了一夜,下山便过去了一年……”顾知县连连摇头,真是仙气缥缈,何等的福分啊,“当初我倒也有幸与那崔南溪打过几次照面,这人倒是不错,学识也甚是渊博,就是性情太直,自命不凡,容易得罪人,以他那性子,应当不会编这种故事来骗人。”   “这种故事又哪里是编得出来的。”   “是啊……”   “听说他被召回京了。”   “又在何处任职啊?”   “还没有定好。”   “原来如此……”   顾知县一想便明白了。   应当是宫中圣人或当朝国师听说崔南溪在云顶山上遇仙,一夜一年,此般故事实在神奇,心中好奇,想召回来问个究竟。   那自不是自己该过问的了。   “不过这样也好,等那崔南溪回来,我等也可以去与他敬一杯酒茶,好好问问他遇见的神仙长什么样,又是如何山上一夜山下一年的。”   “崔南溪遇仙一事已传遍天下,长京不知多少茶楼的说书先生津津乐道,朝廷向往仙道长生的官员不知多少,那崔南溪这次回来,想要请他饮酒喝茶的人怕是要将门槛都踏破。”   “我等正好去蹭一杯!”   “哈哈哈……”   两人又在公廨之内仰天长笑。 ###第一百二十七章 长京夜捉妖   宋游正在家中清洗菜花。   每一朵都要洗得干干净净,但凡有黑斑病点的,全都耐心的挑择出来,摘成小朵,放进筲箕沥水备用。   又是一年菜花开放的时节了。   上次看见菜花还是在南画,吃到腌菜花也是在南画,自己只走了一年的路,却已经离开南画两年了,也不知这两年里尼姑庵师父们如何了,那曾在南画为祸一方的李大官人又如何了。   时间过得可是真快啊。   宋游一边清洗一边唏嘘。   最近想自己做点泡菜来吃,奈何以前经常用来做泡菜的几样菜此时都没上市,得等到夏秋去了,恰好想起在南画吃过的腌菜花,真是不错,此刻沾染上了回忆的味道便更觉得浓醇了几分,于是出城从农户手中买了些菜花,回来自己试着做一做,看看能有尼姑庵师父们的几成手艺。   只希望不发苦就好。   忽然外边传来敲门声。   “笃笃……”   探头出去一看,是一位穿着官袍的神官,还有一文一武两位辅官,正在门口与他拱手。   “三位请进。”   宋游道了一声,只得停下手上的动作,拿起帕子,一边擦手一边走出去。   “见过先生。”   “城隍大人,两位大人,有礼了。”   “先生有事在忙?”   “没事,近几日都清闲,没别的事做。”宋游对他们说着,还从自己手腕上摘了一朵菜花下来,笑道,“不过做些腌泡菜来佐饭。”   “那便是打搅到先生了。”   城隍大人连忙朝他深施一礼。   只觉得伏龙观的仙师行走人间,无论做什么都有他的道理,何况此等仙师,就算只是做些小事来取悦自己,同样是不该被人打扰的。   “谈不上打扰,城隍大人也不必多礼。”宋游笑着说道,“听说城隍大人最近彻夜巡查,找出了不少藏在长京的妖鬼,最近这些天,长京就连卧病在床的老太太也要人搀扶着去城隍庙上一炷香。今日一见,城隍大人的真身要比以前凝实许多,看来传闻非假。”   “多亏先生指点,小神才幡然醒悟,也多亏先生帮助,小神才有此等勇气。”   “折煞我了。”   宋游不愿与他多推扯,只问道:“不知城隍大人此次前来,又有何事?前几日城隍大人动用火符,想必是找到了妖怪,难道没有将之制住?”   “小神无能!”   城隍大人又是连连躬身:   “前几日我们彻夜寻找线索,本已顺着蛛丝马迹找到了那妖怪,暗中布下天罗地网,还用了先生赐予的火符,不过只是把他打成了重伤,最终还是被他拖着一口气给跑了,请先生恕罪。”   “既已重伤,该跑不远吧?”   “确实如此。”城隍大人说道,“那妖孽重伤之后,便一直被困在城中,隐匿的本事也不那么好使了。小神手下王神官善于追妖,近日以来每晚都能找到那妖怪的藏身之处,可不知怎的,每当我们赶过去,他又忽的消失不见。被打伤之后,他比之前更警惕了许多,我们再想布下陷阱引他出来捉拿也不那么容易了,小神想尽快将之捉拿,又实在别无他法,这才厚颜又来求助先生。”   “在下也不擅长找妖。”宋游顿了下,“不过倒也可以去看一看。”   “那便多谢先生,小神真是惭愧……”   “既是为民除害的好事,城隍大人这又是哪里的话。”宋游也随口说几句客气话,“只求长京早日安宁,也早日解除宵禁。”   “宵禁……”   “怎么?”   “先生有所不知,长京宵禁,一面确实是这伙妖鬼谋害朝廷要员,一面也是长京繁华多年,藏妖已久,天子想要趁此彻底清理。”城隍大人拱手恭恭敬敬的与他说道,“不过这段时日以来,长京不少作乱过的妖鬼都被揪了出来,想来也不差多少了,若能把此妖捉拿,小神与几位神官晚上巡查缉拿时再多加把劲,长京定然早日恢复安宁,宵禁也早日解除。”   “那便辛苦城隍大人了。”   “不敢不敢。”   城隍大人悄悄看向宋游:“那小神晚上找到那妖怪的行踪,再来请先生出马。”   “来叫我便是。”   “小神告退。”   三位都向宋游恭敬行礼。   “几位慢走。”   宋游也连忙回礼道。   待得他们离去,身影消失在门外街道之中,宋游站在门口,不由想了想。   能察觉到妖气,找过去又消失不见?   多半是某种遁术。   土遁水遁?   瞬间移动?   连善于追妖的神官也察觉不了,若非于此一道造诣极深,便是某种高深手段,总之无论如何,也称得上一句有本事了。   大暑火符都烧不死,也算有本事。   宋游思索着曾在伏龙观看过的那些有关妖怪和师祖们除妖的故事,只记得其中遁术千变万化,至于具体如何,只能说看得太多,过了太久,也许碰见了能想得起来,此时要干想出来,太过为难。   还不如先去做自己的腌菜花。   回到灶屋,只见一个穿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站在他原先的位置,踮着脚尖,袖子捋到了臂弯处,露出白白嫩嫩的两截细胳膊,正模仿着他先前的行为一脸认真的清洗摘择着菜花。   听见身后的动静,小女童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说道:   “我快要洗完了!”   “……”   宋游怔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   走过去一看,还真洗得干净,也摘择得好,一朵一朵菜花金黄,筲箕已快装满了,盆中则没有多少了。   “多谢三花娘娘。”   “不用谢。”   小女童抬起胳膊擦了擦额头,胳膊上有水,立马就把几根头发沾在了额头上。   那额头也白嫩得很。   ……   夜幕降临,星月如钩。   城隍带着几位武官,再度来请。   宋游跟随他们出门而去,在宵禁时的长京街道上穿梭,不时听得到远处禁军巡逻走过的脚步声与盔甲碰撞声。   “这次王神官找到的地方就在西城,靠近城门之处,此处过去,一炷香就能到。”   “好。”   几位武官飞在空中,也飞得不高。   城隍却随着宋游步行前往。   忽听身后一声大喊:   “何人闯夜?”   宋游连忙停住脚步。   随即身后便是一连串的脚步声与盔甲碰撞声,隐隐还能听见强弓上弦的声音。   “先生不急!”   身边城隍说了一句,顿时显出真身。   再怎么也是长京地神,面对凡人,自有威严。   空中武官也纷纷显形。   金甲夺目,神光耀眼。   一队禁军顿时愣住了。   “我乃长京城隍,请仙人助我除妖,尔等自去巡逻!”   “……”   禁军面面相觑,随即拱手离去。   “先生,请!”   “好……”   穿过几条街巷,城隍脚步渐缓。   几名武官也都落到了地上来。   “先生,末将感应到的妖气便在前边院落之中,不过不敢再靠近了,一旦靠近,必然消失。”王神官上前来小声说道。   “我也有所察觉。”   “先生想……”   “那院落是谁家院子?”   “只是西城一户富人的院子,算不得大富大贵。这几日那妖孽常躲在别人院中,达官显贵、异域商人的宅院都曾躲过。”城隍大人说道,“我们调查发现这些人家并无可疑之处,大抵只是那妖孽随处找的藏身之所,这些人自己也不知晓。”   “让我试试……”   宋游看向几位武官:“还请几位武官等下助我一臂之力,莫要惊醒了院中住户。”   “好!”   宋游随手一招,便是一道惊蛰灵力。   将之挥出,飞向那方院落,才到半空,就化作一道惊雷。   “轰隆!”   闪电分岔无数,就是在夏日的雷雨夜,也当属最为惊天动地的一道雷霆,此刻突然炸响,不知惊扰了西城多少人的清梦。   就是身旁几位神官,也是抖了一抖。   接着几位武官连忙飞过去,要么落地查看,要么飞到房顶,让院中住户继续沉睡。   宋游与城隍也跟了过去。   有武官特地为他们打开院门。   道一声失礼,便走进去。   只见院中竹林假山,也是雅景,刚才那道惊雷正正打在竹林之上,却不是只击出了一个点,而是一整片——这片竹林几乎已被摧毁殆尽,入眼所见要么是如焦炭一般猩红的竹身,要么便已燃起明火,已经见不到再有任何一根竖着的竹子。   “跑掉了。”   王神官对他说道,不忘补充一句:“这妖孽真是狡猾!”   宋游却左右查看,皱起眉头。   刚才感觉明明已经劈中了院中之妖,不过却没能将之劈死,而那妖怪分明没有硬抗一道天雷的能力,此时到了现场再来看,倒像是他借用这一片竹林为自身挡过了生死之劫,以竹林的死,取代了自身的死。   自身则遁去了远处。   这遁法也有点意思。   “王神官。”   “末将在。”   “以往这妖怪藏身之处,也是竹林么?”   “这……”   王神官想了想才说:“这妖怪通常都找大户人家的院落藏身,文人雅士喜欢养竹,听说还有什么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说法,哪怕商贾俗人也喜欢跟着那些文人雅士学,好显得自己也雅趣……这些大户人家的院落中再怎么也要种上一两丛竹子,自然都是有竹子的。”   “这些竹子又从何而来呢?”   “这个末将还未查过,不过想来也都差不多,要么是从外边买的,要么便是从亲朋好友那儿挖的。”王神官说道,“竹子好养,一长起来你想把它除掉都不好除,挖一棵过来,很快就能长一大片。”   说着说着,他已仿佛察觉什么。   “难道与这竹子有关?” ###第一百二十八章 几句灭竹妖   “暂不知晓是否有关,不过这倒让在下想起了曾在观中看过的先辈记叙的妖怪本领。”宋游顿了一下,“听说草木成精的妖最是难得,有些草木化成的精怪有比寻常精怪更悠久的寿命,有些则有更奇异的本领。”   “请先生赐教。”   “听说有些草木成精后,便喜好四处扦插繁衍,只要是身上扦插出去的,或由自己繁衍出的植株,日后长成,也都算是自身的一部分,只要离得不远便与本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妙用无穷。”宋游说道,“有时候一株古树成精,整片山都是他的子子孙孙,要么为他所用,要么便干脆都可被视作是他的分身,只要不能将整片山上树妖的子子孙孙彻底砍尽,便难以将之除去。”   “竟有此事!”   王神官睁大了眼睛。   不过他在长京城隍庙司职多年,倒确实在长京捉过不少妖鬼,可要说草木化成的妖怪,还真几乎没有遇上过。   “草木成精本就不多,通常远居深山,或是守着自己扎根之地,不会轻易远行,更不会轻易到城中来,而城隍大人与几位武官只管城中事,对这类妖物及其手段不了解也属正常。”宋游一边说一边感应着那妖怪受伤残留下来的妖气,已是肯定了猜测,同时继续说,“况且这等手段,就算是草木化成的妖怪,也只有少数能够领悟。”   “所以此妖是竹子成精?”   “八九不离十。”   “长京斑竹林,莫非全是他的分身?”   “也不见得全是,也许只有一部分,也不见得是分身,也许只是他的藏身之所。”宋游说道,“世间万法,千变万化,我也不知其中万一。”   “那要如何除去呢?”   “想来此妖已在长京经营多年,不知多少同类竹林与他有关,若非有哪位神仙有特殊本领,能根据其中联系,一路找过去,一道神力将那妖怪所有可能的藏身之处尽皆摧毁,就只能用笨方法了。”宋游说着摇了摇头,“在下一时也想不到别的法子。”   “笨方法……”   王神官瞄向城隍大人。   城隍大人若有所思。   所谓笨方法,自是将长京与此同类的竹林全部除去,不过宋游说来是笨方法,可在他们听来,已是很巧妙了。   若非先生点破,他们恐怕还要被这妖怪遛很多个晚上,也许能从每次都有的竹林间慢慢发现规律,也许一直反应不过来,都有可能。   城隍大人思索着说:   “只是竹子向来顽强,哪怕将之齐根砍掉,也很难将之彻底除尽啊……”   “无需挖根刨底。”宋游说道,“草木成精之后,便与寻常草木不再一样,此刻哪怕那竹妖寄居竹林之中,也只是暂时寄居,只消把这些他寄居的竹子全部砍断,便好似将之本身拦腰斩了,也许这些竹子明年还会再长出来,也许依然与那竹妖有关系,可竹妖已死,这些新长出来的竹子也只是没有道行的普通竹子,又有何关系?”   稍作停顿:   “若是这些竹子都是他的分身,在被齐根砍掉时,竹子元气大伤,想必他也好不到哪去,此前又是重伤之躯,哪还经得住这般摧残?只需让武艺高强或善于捉妖之人跟随砍竹之人,迅速分辨、将之除去便是。”   “小神明白了。”城隍大人拱手,“只是长京城中竹林何止千丛万丛,既是人间之物,又都是文人雅士的心爱之物,却不是小神能决定的了,只得请礼部祭祀司的员外郎向朝廷转达,如何选,还得朝廷的计较与魄力。”   “要把长京同类竹林尽皆砍除,确实可惜。”   “便让人间帝王去做决定吧。”城隍大人再次拱手,“总之多谢先生。”   “举手之劳,多给几位神官几日时间,想必也是能想到这点的。”宋游瞄了一眼几位武官,想了一想,又补了一句,“人间有些书册,记载着杂七杂八的妖精鬼怪和奇闻怪事,虽说多有胡编乱造的,可读来也挺有趣,几位大人既常与妖鬼打交道,不如也去看看,兴许哪天就用上了。”   “多谢先生指点……”   “夜已晚了,在下这便告辞。”   “小神送先生回去。”   “多谢城隍……”   宋游倒是没有拒绝。   来到长京已经一月有余,虽然更常与城外的妖鬼打交道,但最近赚了钱,也常去斜对面的茶楼饮茶,常常听到有关这位城隍的事情。   也不知是自己此前那一番话点醒了他,还是自己身在长京给了他改变的底气和勇气,或是自己推着他尝试的这条新路让他终于感受到了正常的神灵是如何受人膜拜吸聚香火的、尝到了甜头,也许三种都有,总之这段时日以来,这位城隍倒还真挺勤勉。   以往常常听见长京城内哪户人家闹小妖小鬼的传闻,一般请个胆大的壮汉,或者民间先生,也就摆平了。最近一些天这类传闻都少了些,倒是多了很多神官夜搜鬼被人起夜看见的传闻。   虽说这势必会影响到一些民间先生的生计,不过对于老百姓来说,终究是件好事。   听说朝廷也在城中搜妖捉鬼。   可搜妖捉鬼这种事情,禁军也好,佛门大师也好,聚仙府养着的高人也罢,哪里又比得上专司其职的城隍神灵呢?   为民谋善的神,才值得尊重。   宋游便与他漫步城中,小声闲聊。   不忘告知他自家猫儿最近常在东城做捕鼠的营生,请几位神官多多关照,莫要当做寻常妖怪给捉了去。   ……   次日下午。   道人与猫坐在门口晒着太阳,忽见几名官差前来,到了斜对面的茶楼中,随即便是一阵熙熙攘攘叮叮当当,不知在做什么。   道人看了两眼,便低下头,抚摸着腿上三花猫的背毛:   “听说近日每天晚上都有朝廷的人在城中搜捕妖鬼,三花娘娘每天晚上去东城捕鼠,可有遇到他们?”   “朝廷的人~”   三花猫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声音好小好小,奶声奶气。   “就是晚上在街上走路的人。”   “三花娘娘在房子里。”   “倒也是。”   宋游点了点头。   倒不是说那些人只在街上巡查,不会去人家里,事实上许多潜藏长京的妖怪恐怕都是化作人形、租房生活,甚至在长京有正经营生的。只是最近请三花娘娘前去捕鼠的都是东城的达官显贵,那些搜捕的人除非察觉较大异样,否则应当很少去这些人家中搜查。   加上三花娘娘道行不高,又没有害过人,没有阴邪之气,也不起眼。   “不过三花娘娘也得小心一些,若是遇到有人要抓你……”宋游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三花娘娘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说吧?”   “唔知道的……”   “怎么说呀?”   “就说我是伏龙观道士的猫,家住柳树街,是被道士请来帮人捉耗子的。”   “三花娘娘果然聪慧……”   宋游继续抚摸着猫儿的背。   不时会有一根猫毛飘起来。   最近这一个月来,偶尔三花娘娘会趴到他的身上来卧着,尤其是在晒太阳的时候,不得不说,这实在是种恩赐。   就在这时,一名女子走来。   “又在玩猫呢?”   宋游转头一看,是隔壁那位女侠,便露出笑意:“女侠今日回来得早。”   女侠也咧嘴笑道:“回来看看热闹。”   “什么热闹?”   “昨晚西城晴夜霹雳,说是把一户人家院中的竹林劈了个稀碎,街坊邻居都被惊醒了,偏偏他家没有醒,然后今早上你猜怎么了?”   “说来听听。”   “今早朝堂上下的令,说此前作乱长京的妖怪是只竹子成的精,这长京城内的湘妃竹,起码一半是它的分身,说要把这些湘妃竹全部砍完。很多文武大臣都觉得荒唐不已。不过国师起了一卦,确实如此,此令便被推行了。”女侠呵呵笑,“不晓得要有多少达官贵人心疼了。”   “朝廷好魄力啊。”   宋游又看了眼斜对面的茶楼……   是了——   那茶楼旁边也种了一排竹子,似乎正是湘妃竹,算是长京文人雅士最爱的一种竹子了。   竹子本是雅物,可有妖魔寄居,便也不得不除,虽说宋游已经确认那妖精确实是竹子得道化形,也确认王神官之所以屡屡找他不到,自己的天雷打在他身上也会被他逃走,大致便是用的替身转移的手段,不过要是砍掉了长京城内所有湘妃竹还找不出他来,怕是要被天下文人笑骂千年。   两日之后。   东城一处宅院之中。   白墙黛瓦,墙边竹林,有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使人的心也静了下来。   屋宅主人却皱着眉头,有些忧愁。   三日前朝堂下令,城中禁军官差雷厉风行,挨家挨户的查找,哪怕是种在盆里摆在阁楼上的竹子,只要是湘妃竹,全都砍了。听说整个西城和东城的绝大部分湘妃竹都已被砍尽,现在轮到他这边了。   可怜他这院中竹子,已经种了三年有余,如此砍掉,真是不舍。   只是王命难违……   此时只见夕阳光泽如金,照在白墙上也好似镀上了一层淡金色,而竹影则全部映在墙面,风也静了,真是雅静。   主人忽然心念一动,提笔画竹影。   这些竹子是留不住了,正好此时夕阳将竹影全部投在墙上,仿佛特意给他临摹,只觉是天意,于是便用笔墨勾勒出竹枝竹叶,将之留在墙上。   刚刚画完,有人敲门。   仆人去开了门,便是几名官兵走了进来,报了名号与来意,找到院中竹子,几番查看,便抽刀开砍。   每刀下去,主人都在滴血。   文人气节上来,也不管是哪位下的令了,只指着这些官兵怒斥,说要是找不出妖怪来,此般行径,定引得后人耻笑千年。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才砍到一半,宅院中的竹子便已流出了血。   起初是鲜红的血,如人一样,后来便成了透明带泡的汁水,每砍一刀都流得更多一些,无论是砍竹的官兵还是在旁边怒目斥责的屋主,亦或是只在旁边观看与劝阻自家主人的仆从,都吓得怔住了,瞪大眼睛。   多砍几刀,汁水已流了一地。   直到一刀下去,突然篷的一声。   一阵白烟凭空炸了出来。   官兵连忙散去,慌乱抽刀,有人在白烟中似是看见了高大的妖魔,有人则看见了黑漆漆的竹子,隐隐有痛呼哀嚎之声。等到白烟渐散,宅院外的军官闻声进来查看,抽刀踏入其中,不知为何,竟见到一条已被烧得焦黑的竹枝,身上满是刀口,已经不动了。   一时众人皆惊。   随后几日,陈大官人院中提笔画竹影一事在长京文人士人群体中引为佳话,而官兵在陈大官人院中砍出竹妖一事,也被民间人传为惊险怪谈。 ###第一百二十九章 长京之夜   “告诉你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今日朝堂上下的令,解除宵禁了。”   “终于解除了啊……”   “是啊!”   吴女侠也不禁摇了摇头:“前几天听说在那个姓陈的才子府上砍出竹妖,我本来以为最多第二天宵禁就会解除,不过似乎是朝廷还想借此机会将长京隐藏的其他邪魔妖鬼也给清扫一遍,所以拖到了今天。”   说着她停顿了下,瞄了眼旁边的猫:   “幸好你家猫儿没有被抓。”   “最近常在茶楼听说那位陈大官人。”宋游笑着说,“听说他在家中提笔画竹影,乃是大雅之举。”   “我倒不晓得雅不雅。”吴女侠摇了摇头,“只听说那竹妖被砍出来的时候,显出真身,已经全身焦黑如炭。正好,之前西城被雷劈的那户人家也是被劈死了一整片的竹林,多半是老天有眼,或者哪个神仙显灵,随手降了一道天雷劈他。我猜那竹妖应该当时就已经快不行了,所以被砍出来的时候才一点反抗都没有,当场就死了。”   “女侠消息灵通。”   “可惜咯……”   吴女侠拖着长长的尾音,声音里带着点方言,又有点幸灾乐祸:“要是那竹妖被捉了活的,长京就热闹了。”   “也许。”   “嗯你说得也对。”吴女侠说,“要是能抓活的,当时那只狼就抓活的了。”   “在下分明什么也没说……”   “哈哈!”吴女侠只是笑了笑,继续说,“不过今晚也热闹,今晚不宵禁,我带你去夜市逛逛,看看长京的热闹,尝尝夜市里的小吃!”   “不知有什么好吃的?”   “我以前去过几次夜市,像是铁盘烤鱼啊水盆羊肉啊羊肝饆饠啊,都挺好吃的,我最喜欢吃的是杂鱼汤饼,反正去了再看。”   “便麻烦女侠带路了。”   “有了这次的事,长京恐怕要太平一段时间了,就算那些有心作恶的妖鬼没被捉净,一时也不敢再冒泡了。”   “但愿如此。”   “可惜了可惜了……”   吴女侠说着又摇头叹息:“城外那几个费劲的妖鬼基本都被咱们除了,现在偶尔张一张新榜,也立马就被民间高人和江湖人给揭了,我本来还说你要是想为民除害,就多看看城里的烂摊子,后来想着你好像不是很愿意管城中的事,也就没提,现在你就算是想,也没多少妖怪给你捉了。”   “女侠误会了。”宋游说道,“不是在下不愿意管城中之事,只是城中既有神灵,也有能人,相比起来,还是城外的百姓更需要我们。”   “有道理。”   夜幕缓缓降至长京城。   今夜却与往常不同。   黄昏时的行人并不急着归家,店铺不急着关门,也没有宵禁的锣声响起,反倒是酒楼大店早早的点起了灯笼,若有灯箱的,也已经亮起了光。   天上越暗,地上越亮。   夕阳余晖消散之时,女侠前来拍门,叫上逸州友人,同游长京之夜。   女侠走在前头一点。   道人挎了一个褡裢,走在后边一点,褡裢里探出一颗猫头。道人不疾不徐的观察着路上行人,猫儿也充满好奇的左右张望。   走到一半的时候,天便黑了,这座长京城终于展现出了它在夜晚本来的样子。   大路有灯笼,灯笼的光并不如后世的路灯明亮,说灯火通明只是夸张,只是也已经可以辨路,街上行人如织,借着并不明亮的光行走其中,昏暗中也自有一种时代的氛围感,值得品味。   宵禁已久了,大家怨声载道,如今一旦放开,即使往日不常出来的人,今夜也全都出来了。   而当走过那几条以热闹、夜市和青楼闻名的街道,便真能当得起灯火通明一词了。   此前夜里闯宵禁走过时,两旁商户酒楼都是闭着门的,不点灯箱,灯笼也不敢点,也没有小摊。如今灯笼灯箱全都点起,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水门向晚茶商闹,桥市通宵酒客行,才知晓这人间烟火究竟多盛。   在这个时代,堪称举世无双。   难怪那么多异域外邦的人来了长京,便为此着迷,如何也要留下来,不愿离开。   道人不禁放缓了脚步。   一边看,一边听吴女侠与他介绍。   与之前独自在黑暗中经过万间民宅时的自在不同,这时所感受到的,不是清冷,是热闹,不是月光,是灯火,不是自己,而是这个时代。   猫儿亦是睁大了眼睛,琥珀似的眼睛里倒映着彩灯无数。   渐渐走到了吴女侠说的夜市。   长京最有名的夜市其实在西城,吴女侠领着他们逛了一圈,才绕回西城夜市。   与后世的夜市不同,这并非是一条街巷,而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场地,是前朝遗留下来的坊市演变而来,更像是一个商业广场。而西城向来是平民百姓和异域外邦人聚集之地,平民烟火之下,又带上了不少异域风情,无论是商贩还是顾客,都有不少异族面孔。   于是在这灯火通明的坊市之中,各种小摊、板车乃至店铺能让人眼花缭乱,商品小吃种类之多,又让人惊叹,中间更有西域人当街奏歌跳舞,如此才造就了这长京最出名的夜市绝景。   吴女侠说先带他们逛一圈。   于是道人与猫便一边听着那充满异域风情的乐曲声,一边看西域人跳舞,看商品琳琅满目,品味这个时代夜间的烟火气。   直到吴女侠叫他们坐下。   这是一家卖杂鱼汤饼的小店,里头早已坐满了,桌椅只好摆到了外头来,与行人相挤。   吴女侠点了两份杂鱼汤饼,又去买了饆饠、铁盘烤鱼与水盆羊肉,还买了两杯甜米酒,似是想还上个月那顿云春楼,宋游也任她去。   “两碗杂鱼汤饼!”   小店的老板端碗而来。   几样小吃也一一送来。   宋游照样从褡裢里拿出小碗,放在板凳上,给三花猫吃。   所谓杂鱼汤饼,其实就是杂鱼面,店家在门口放了一口大锅,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杂鱼,熬煮在一起,听说要从中午一直熬到下午,直到把这满满一锅的杂鱼全部熬烂,看不到肉了,然后沥出鱼渣,剩下的汤,便是汤饼的汤底。   不知是哪里的吃法,可真是满满的鲜美。   铁盘烤鱼听说是漠北的做法,用一长条形的铁盘来烤鱼,会加一些西域香料和当地特有的调味品,吃起来颇具异域风情。   羊肝饆饠则是一种煎炸的面食,两端开口,里头包羊肝。   除了羊肝饆饠,吴女侠还买来了当下时节的特产——   樱桃饆饠。   便是将面食里头包的羊肝换成樱桃,上锅煎炸定型,粗粗的一条,里头是炸熟的樱桃。听起来有些黑暗,却是长京每年春天的流行美食,很多千金贵妇自己不愿出门也要让仆从跑去买来吃。   甜米酒就简单了,基本就是醪糟,加糖红枣枸杞煮沸后又放凉,不醉人,是给来逛夜市的人当饮料喝的,用竹筒装,几文钱就能买一杯。   水盆羊肉则不必多说。   这么一桌下来,起码能让三四个人吃饱,菜品丰富,有滋有味,论奢华与高档比不得云春楼,可论味道,其实都算美食。   而这一桌才花百八十钱。   这才是长京百姓的美食。   “多谢你上个月请我吃的云春楼。我有不少用钱的地方,想回请你是请不起了,那太贵了,我也舍不得,请你回吃一顿,不要嫌弃。”吴女侠很坦然的举起自己装甜米酒的杯子。   “女侠哪里的话。”宋游也连忙举杯,“在下之所以去云春楼,不过是想体验长京一绝,无论是否有女侠,在下都是要去吃一顿的,正是因为有女侠,在下才敢点上一桌,吃到更多样式而不浪费,说来应当感谢女侠。”   女侠听了只把嘴一扯:   “瞎扯!”   “那便不管那日如何,今日女侠带我和三花娘娘体会了长京另一绝,也是值得一谢。”   “随你吧。”   两人相视而笑。   宋游将竹筒凑近嘴唇,还未饮下,便已闻到了米酒与竹筒的清香,喝下一小口,也只有清爽的甜,几乎没有喝到酒味儿。   于是又在掌心里倒了一点,放低拿给三花娘娘尝,告诉她这是烈酒。   一边吃,一边看身边人来人往。   今日的人真的是多,要在夜市中逛,得人挤人,其中不乏衣着华贵者。文人边走边聊,年轻人疏狂大笑,各种肉香与香料味混合,不知哪家店哪个摊的铁锅里又在炖煮什么,只见得水汽升腾,恍然如梦。   看这身边的世界,繁华烟火之下的一张张面孔,一个个真切的灵魂,一切都如此真实生动。   “怎么样?”   吴女侠咧嘴笑着问他:“是不是从来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夜市?”   宋游闻言转头,与她目光交碰。   能从她的眼里看出她的想法。   想来当时的她也是被震惊过的,不过此时的她已经在长京待了两年,算是“老长京”了,面对后来者,多少有点类似优越感的东西,于是此刻迫不及待想从自己的脸上也看到如她当初一样的震惊。   宋游便点了点头,小声说:“确实,在下这辈子从未见过这么热闹的夜市。”   “哈哈我刚来的时候也被惊呆了。”吴女侠便满意的笑了,“不光是因为这里卖的很多东西我从来没见过,还有这里的人,长得稀奇古怪,以前见过但没有见过这么多,也算是有些稀奇。不过就是有一些人身上一股子味儿,比咱们一个月不洗澡都臭。”   “稀奇。”   “感谢捉妖抓鬼的城隍老爷吧,没有他老人家勤奋捉妖,宵禁兴许还解除不了这么快!”   “该谢……”   宋游一边点头,一边又看向远处。   要说此处灯火璀璨,自然远比不得后世的霓虹招牌,要说此处繁华热闹,也不见得能与后世那些出名的夜市相比,可不代表它就不美,道人仍旧从中看到了值得自己惊叹的地方,而这些地方,是不亲眼来看看不见的。 ###第一百三十章 传闻中的晚江姑娘   “道士,今天过年吗?”   直到回到家里,三花猫仍旧没有反应过来,跳上桌子,仰起头疑惑的盯着道人。   “不是。”   “那为什么人晚上不睡觉了?”   “还是要睡的,至少大多数人还是要睡的。”道人耐心回答,“只是回家晚了而已。”   “为什么要跑到路上走?”   “逸都晚上也有人在路上走啊。”   “那是逸都。”   “原来三花娘娘分得清逸都和长京的差别啊。”宋游露出欣慰之色。   “三花娘娘很聪明。”   “世人皆知之事,就不必反复强调了。”   “世人皆知之事~”   “是啊。”   “那这些人今天晚上出去,不会被路上走的禁军抓了吗?”   三花猫继续问道。   “以前因为长京城闹妖鬼,所以才不准人晚上出去,现在妖鬼被捉完了,自然就可以出去了,也不会被抓了。”宋游也认真的答,又问,“三花娘娘觉得晚上人可以出去更好玩,还是人不可以出去、只有猫可以出去的时候更好玩?”   “这样好玩。”   “这样好玩啊……”   “晚上的鱼很好吃!”   “和生鱼哪个好吃?”   “都好吃。”三花猫顿了一下,却又盯着道人问,“三花娘娘是不是吃烤熟的煮熟的肉更像人啊?”   “是。”   道人也顿了一下,又笑着答:“不过三花娘娘只需要像自己就可以了。”   “是哦……”   道人上楼,三花猫也跟着上楼。   道人坐在窗前长榻上看窗外,三花猫也跟着跳上长榻,又跳到茶几上坐下来,时而盯一眼外面,时而盯一眼道人。   哪怕屋中已经漆黑,可坐在窗前,仍能看见外头与前段时间不同的长京城。   今夜的灯火要明亮许多。   若是此刻化作燕子,飞上天空,眼中的长京城该是处处灯火吧。   道人露出了几分笑意。   夜生活和夜市,既是一种生活方式,也是一种生活态度。   这个时代的发达自然远不及后世,物资的丰富与人们的见识都远不及后世,就如这夜间城里的灯火,哪怕每家每户都发一对灯笼,这些光芒汇聚起来也远远比不上后世的路灯,路上楼店的店招灯箱再醒目,也远比不上后世的霓虹招牌,可人们对于生命、生活的态度却相差不多。   ……   咣当一声。   宋游打开了坛子的盖子,将开水煮过的筷子伸进去,小心夹了一些菜花出来。   油菜花青绿色的部分已经不再青翠,金黄色也不再鲜亮,也变得软了,此外变化倒是不大。当时在南画县吃的时候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宋游一时也看不出和当初有什么区别,只夹出来先沥干水。   顺便夹一点放进嘴中。   “嗯……”   倒是没有发苦。   便达到最低要求了。   盐味也还合适。   好歹在阴阳山生活了二十年,还要照顾一个接近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太太,基本每年都要做不少泡菜,盐味还是可以拿捏的。   虽说初次一尝,感觉还是没有当初在南画县吃的清爽,可也能称得上不错了。   “不错……”   扭头一瞥,见猫儿在旁边看得认真,于是也夹一点捻在手上,递给她尝。   三花猫现在不挑了,给东西就吃。   吧唧两下,便咽了下去。   “好吃吗?”   宋游笑着问她。   “不知道……”   三花猫回答得诚实,随即仰头看他,又低头看泡菜坛,眼里满是求知:“把东西放在这个罐子里,就会变成这种味道吗?”   “差得不多。”   “就不会坏吗?”   “差得不多。”   “那可以泡耗子吗?”   “……”   看来猫儿也想努力将生活过好。   “恐怕不行。”   猫儿一歪头,露出疑惑之色。   正待她要问一句为什么时,外头便传来了敲门的声音,于是她与道人都转头看去。   “……”   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上下来的是一名衣着华贵的妇人,正站在门口,身边既有车夫,也有丫鬟,待宋游走上前去与她见礼,她也立马回礼。   “请进!”   “多谢先生。”妇人不敢托大,“听说先生有驱邪降魔的本事?”   “在下从小修道,善于降魔。”   宋游随意瞄了眼这位夫人与丫鬟的装束,问道:“夫人想来是东城的富贵人家,不知怎么找到在下这里来的?”   “前些时日府上花草需要照料,找了一位专门打理花草的匠人来帮忙,听那位匠人说,他此前晚上曾经撞见妖鬼,中了邪,结果一位刚来长京的先生只吹了口气就把他治好了,好比神仙。”妇人说道,又施了一礼,目光打量着屋中事物,“妾身特来寻找仙人。”   “仙人不敢当。”   “即使不是仙人,也定是高人,若能为妾身解忧,定然重谢。”   “请坐下说。”   “便不客气了……”   屋中自有桌椅,道人与妇人相对而坐,恍惚间像是东城那些算命大师的店铺。   车夫等在外头,丫鬟则站在身边。   “不知夫人有何忧愁?”   “先生既是初来长京不久,可知长京有个琴酒馆,名为鹤仙楼,鹤仙楼的主人也是位琴师,名叫晚江姑娘?”   “有所听闻。”   “先生可去过那鹤仙楼?”   “不瞒夫人,听说晚江姑娘是琴艺大家,被奉为长京十绝之一,在下一直想去见识一下,不过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如愿。”   “先生对那晚江姑娘还有些了解?”   “了解不多。”宋游如实回答,“只听茶楼的说书人说起过。”   “不知茶楼的说书人又怎么说?”   “茶楼的说书人啊……”   茶楼的说书人常有夸张之处。   说长京的青红院与梨花园的姑娘为一绝,晚江姑娘为另一绝。   青红院与梨花园的女子貌美多才,能歌善舞,又知琴棋书画,其中多数姑娘虽不以色侍人,可只要有缘有财,也许也有一亲芳泽的机会。听说还曾有才华盖世的文人在青红院长住,分文不收,姑娘们自愿养着他。   晚江姑娘则不一样,她是长京最出名的琴酒馆的主人。   以琴艺闻名,是为大雅。   只听说那晚江姑娘貌比天仙,不用化妆都比这世上最美的女子盛妆更美,大家都说,若非是神仙下凡,便是妖鬼化人,否则哪有那么漂亮?而她一身琴艺更是当世绝顶,能让宫廷内的音律大师也自愧不如,即使是闻名已久的古琴圣手也曾说,古琴圣手的名号该属于她,听说她用的那把琴乃是千年前传下来的,曾有神仙用过,有一次她在自家开的鹤仙楼上抚琴,琴声通神,竟引得百鸟齐鸣,仙鹤来访,晴天飘雨,夏日飞雪。   不知其中有几分真假。   “这些传闻,我可以给先生说,多半都是真的,妾身曾亲眼见过晚江姑娘抚琴引来仙鹤。”妇人顿了下,“不过先生可知晓她会妖法?”   “这倒不知……”   “既然先生不知……”妇人对身后的丫鬟说,“雪儿,你便与先生说说。”   “是,夫人。”   那丫鬟这便看向了宋游。   先施了一礼,道了声先生,这才开说:   “那晚江姑娘从哪来的,有何背景,奴婢不知晓,不过自她六年前来到长京之后,开了这琴酒馆,很快就在长京出了名。”   说到这里丫鬟似是有些气愤。   “可是那晚江姑娘虽然琴艺绝顶,但若是没有那张脸蛋,又怎会有那么多文人雅士为她着迷?不然古琴圣手葛公琴艺照样盖世,也有引来鸟雀的本事,为何那些士人才子追捧他时没有那么疯狂?要我说,那晚江枉有一身琴艺,枉称琴艺大师,和青红院、梨花园那些女子又有什么区别?青红院梨花园的女子也有不陪睡的!她不过是单出来开了家楼店,借着古人雅事说是琴酒馆,又靠着自己从小苦练的绝顶琴艺,才被长京文人雅士追捧为大雅之处,我看一点都不雅,照样售卖容貌青春,说书人排长京十绝的时候,该把她和青红院、梨花园那些女子放在一起才对。”   “足下歇气。”   “我不气!”   “还有吗?”   “有!”丫鬟继续说道,“那晚江来长京六年,容貌一丁点变化都没有,脸蛋比十几岁的女子还嫩,先生您说这可能吗?”   “所以……”   “坊间有些传闻,说那晚江养着有吞金鬼,每日吞金,而吐灵丹,女子若是处子之身,吃了便青春常驻,容貌不减,若不是,便必生男婴。男子若是处男之身,吃了便可力大无穷,金刚不坏,若不是,便金枪不倒。”丫鬟顿了下,“这可不是奴婢信口开河,有本书上写过这种小鬼。”   “在下也听说过。”   宋游发现这丫鬟的说法还挺自洽。   晚江姑娘本是琴艺大家,又美貌无双,无论如何,也可以过得很好,本不必出来为商。   若是这样,便能解释她为何要开这鹤仙楼,每日待客,抚琴卖酒,圈钱无数。也能解释她为何六年以来容貌一丁点变化都没有,美貌无双。还能解释她为何在长京追求者众,却从无嫁人心思。   “两位意思是……”   “如今那位晚江姑娘在长京已不知迷惑了多少士人文人,不知多少人为了她日思夜想,连家中妻妾也……也顾不得了。”妇人说道,“所以妾身想请一位高人出马,将之除掉,也算为长京除害。”   “原来如此……”   宋游露出了笑意。   这确实是个男权时代,富贵的男子一妻多妾是常态,不过若是就此认为所有女子都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从而一点妒心都不起,就太天真了。   那晚江姑娘怎么也是长京的红人,这位妇人想必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妻妾,若是找其他高人,或是去天海寺求请佛门高人,恐怕都不行。   难怪能找到这里来。   宋游却有些无奈。   “两位误会了。”   “怎么说?”   “请看在下的店招。”宋游说道,“在下只是驱邪除魔,夫人之事,恐怕爱莫能助。”   “先生何意?”   “此世间妖鬼众多,万类不齐,善恶两分。就说这长京城内,潜藏妖鬼本就不少,前段时间长京宵禁大搜,也没能搜出多少,而对于那些并未害过人沾染邪气的妖鬼,即使是朝廷,也并没有随意诛杀了事。”道人耐心说道,“在下也只除邪魔,不除寻常妖鬼。”   “……”   妇人愣了一下,立马又问:“那晚江姑娘养小鬼不算邪魔吗?”   “若未害人,便不算邪魔。”   “可长京无数文人士人为之倾倒着迷,先生又怎知那晚江姑娘不是妖怪,没有用妖法惑众害人呢?”   “这倒也是。”   宋游想了想,原本已经准备送客,此时又改了主意,对她们说:“正巧在下也一直想去见识一番晚江姑娘的风采,那便容在下去看看再说。”   “多谢先生!”   妇人挥了挥手。   身后丫鬟立马拿出一块二十两的银子,放在桌上,咣当一声。   原本来时还害怕这位先生是江湖骗子,那修剪花草的匠人也是同伙,还想试试他是否真有本事再给钱,此时听他一席话,已然觉得不像,于是干干脆脆的将银子拿了出来。若是看走眼了,那也罢了。   只听妇人说道:“此为定钱,事成之后,妾身再数倍重谢。”   “请夫人收回。”   “为何?”   “在下从来是先办事,后收钱,何况此事并不清楚。”宋游顿了一下,“若去看了,那晚江姑娘确为妖鬼,且用妖法惑众害人,自然驱之,夫人再派人送钱来即可,若是没有,那也无需这笔钱了。”   “鹤仙楼一盏酒茶可不便宜,想见到晚江姑娘,更不便宜,这点钱就算作给先生的琴酒钱了。”   “心领了。”   宋游早已准备好了这笔钱。   既是专为晚江姑娘的琴声而准备的,自然应该让它派上用场。 ###第一百三十一章 鹤仙楼听琴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宋游也撑了一把雨伞,挎着褡裢带着三花猫,往鹤仙楼走去。   这次没穿道袍了。   鹤仙楼在东城与西城交接之处,与置身繁华路段的青红院梨花园不同,这里最是清净。   说书先生说是因为晚江姑娘喜好安静,听琴又是大雅之事,不适合在那繁华烟柳之地。前几日的贵妇人则说,是晚江姑娘来得晚,六年前长京的房价已经贵得离谱,繁华路段更是没有店铺租售,没办法才买到这里。   不知真假,只觉有趣。   鹤仙楼抚琴卖酒,养着不少琴师,男女都有,文人雅士来到这里,既能饮酒喝茶,也能听琴而醉,是个比较高雅的地方。   抚琴卖酒则是效仿古人。   据说古时有一对情侣,男子是当世有名的才子,女子也是才貌双绝,后来落魄了,便在街边开了酒馆,抚琴卖酒。   鹤仙楼也是主要卖酒茶。   里头有顶尖的琴师抚琴,酒与茶自是要卖得贵一些,还要坐席费,若要让琴师单独为自己弹奏,则要多加一些钱。   每日下午时分,晚江姑娘会在楼上亲自抚琴一曲,楼下也能听得见,只是若想上楼,那就要花一笔护弦钱了,最少也要十五两银子。   花的越多,能坐得越靠前。   古琴本就如此,坐得越近,听到的细节越多。听说坐到最近一排,那仙琴之弦每颤动一下,都能到人的心里去,弹奏高山流水,人便好似到了城外山水画中去,弹奏世事风霜,人便能在盏茶之间听完十年夜雨。   不过十五两啊……   宋游摇了摇头,布鞋踩在水里,溅起一团团水花。   渐渐已到鹤仙楼。   透过雨帘一看——   此时正是下午,鹤仙楼里坐着不少闲人,既有长京士子,也有文人雅士,既有三五成群坐着听琴饮酒小声谈笑的,也有独自前来喝醉了酒、借着前边年迈琴师的琴声倒在地上酣睡的。   闲人数十,在下着小雨的下午,饮酒,听琴,睡觉,消磨时光。   这可能是长京最悠闲的一幕了。   道人站在街对面凝视片刻,又低头与褡裢中的猫儿对视一眼,这才迈步过街。   石板路不平,水花溅射。   琴声渐渐入耳。   很闲逸的琴声,不疾不徐,缓缓浸入人心,正好适合这个下午。   宋游看见了一张空案,便走过去坐下。   有个年轻伙计走来,声音压得很低,问他要酒还是要茶。   道人买了一壶便宜的酒。   随即一边饮酒,一边听老先生弹奏。   大晏的风月娱乐行业繁荣,竞争也大,一些有才艺傍身的年轻女子未婚之前,竟会想先去做两年歌姬舞女,等攒够嫁妆再找个老实人嫁了。更有许多年轻男子苦学琴艺,去这些风月场所当琴师,人一多起来,就连青楼招琴师也不要年纪大的了。   所以年长的琴师都是名人。   不是说年纪大了,自然就会出名。而是只有出名了,才能在白发苍苍时依旧抚琴为生,否则要么换了别的生计,要么便是只将抚琴当做雅好。   这位老琴师并非有名之人。   听说鹤仙楼请了不少老年琴师,也算是给了他们另一种选择。   此刻听起来,这位老琴师的造诣自然远不如逸都的杨公,可年纪大了,经历全都付与瑶琴里,听来也有些韵味。   忽然身边传来一道小声询问:   “这位兄台,馆中已没有别的位置了,兄台孤身一人,不知在下能否有幸,与兄台同桌?”   宋游从琴声中出来,抬头看去。   是一个躬着身的青年男子。   “请……”   男子便在他身边坐下来,与他拱手,压低声音,通报姓名:“在下姓翟名远,多谢兄台分享坐席。”   “在下姓宋名游,足下不必客气。”   “兄台独自来的?”   “一个人来的。”   “看兄台裤脚鞋子尚湿,这时候到,难道也是来听晚江姑娘抚琴的?”男子依然压低声音问道。   “足下也是?”   “自然了,在下自去年秋天听过晚江姑娘一曲青玉台后,真是三月不知肉味,此次难得又来长京,自然要再来拜访一次。”男子说着,低头看了眼宋游桌上摆着的那壶酒,“兄台独自饮酒也是无趣,不知在下能否讨酒一杯,与足下共饮?”   “这酒便宜,足下不嫌差就好。”   “哈哈……”   男子便挥退了上前来的伙计,笑着说道:“兄台此言差矣,这鹤仙楼的酒,哪有孬的?再差也比外头的好!何况既是来听晚江姑娘抚琴的,点的酒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区别?琴声一响,就算是琼浆玉液也成清水了呀!”   “竟如此美妙么?”   “兄台没有来过?”   “不瞒足下,在下初来长京,听说晚江姑娘琴艺一绝,这还是第一次来拜访。”宋游说道,“听说届时可以上楼去听,却不知要如何上去?”   “兄台想要上楼去听?”   “有此打算。”   “听说二楼的坐席最少也是十五两银子一位。也有些银钱不够、又自觉有才华的文人寒士,常向晚江姑娘赠送诗词,希望晚江姑娘回赠琴声,只是不知有没有哪位的诗词能得晚江姑娘看中,被请上二楼听琴。”男子顿了一下,看宋游衣着朴实,点的酒也最便宜,便笑着说,“兄台想必也是一位腹有诗书的大才子,只是不知在下能否有此眼缘,先赏一遍兄台大作?也好为兄台参照一二。”   “足下误会了。”宋游诚实道,“在下对作诗写词一窍不通。”   “那便是要花钱了……”   男子顿时露出羡慕之意,说道:“真羡慕兄台,听说楼上比楼下听得清晰多了,何况晚江姑娘容貌无双,能亲眼见她素手抚琴,想必与隔层楼板倾听琴音又是不一样的感觉。只是在下困窘,拿不出那十五两银子,就只得在楼下听了。”   “也许差别不大。”   “那可差多了!”   男子顿时睁大了眼睛,与他讲解一番楼上与楼下听有多大区别,离近了听与离得远又有多大区别,直讲得好像他是上过楼、既在前排听过又在后排听过一样。   之后才与他讲上楼的方法。   晚江姑娘自然不会来主动讨钱。   说是等下抚琴的老先生告退之后,进了后边,想上楼听晚江姑娘抚琴的人,便跟随老先生进去。后边会几个伙计端盘等着,你把银钱奉上,伙计们自然会记得你的样子,只管出来喝酒作乐,等过一会儿,伙计们自会出来请你上楼。   “切记!要一个一个的进去,不可与别人一同进去,如此不雅!”   “多谢……”   宋游露出笑意。   赚个钱,搞得真麻烦。   随即便饮酒听琴。   身边一桌士子,小声谈论,说的是前些天陈大官人照影画竹之事,对那陈大官人一片赞誉之声,又说起自家院中被砍掉的湘妃竹,说起自己从哪挖来的又种了多少年,曾与哪位好友漫步竹下,听风谈月,即使那些竹子与妖鬼相关,也觉得可惜。   褡裢里的三花猫偶尔动弹几下,被同桌男子看见了,宋游问他可不可以带猫上楼,他只说不要被伙计们看见。   不多时,琴声停了。   老琴师收起了手,起身与众人行礼,口中说道:“多谢诸君,接下来我家主人要在楼上弹奏仙乐,老朽就不打搅了。”   深施一礼,便往后边走去。   大堂之中,顿时有人左右环顾,面面相觑。   很快有人起身,跟随老琴师往后边走去,也有人与他几乎同时站起,不过互相对视,推辞两番,起身时间稍稍靠后一点的便坐下了,只留下最先站起来的那位士人走进大堂后边,似乎大家都不想让别人看见他们为了心中雅乐而付出银钱的画面。   宋游在边上看得实在有趣。   那人出来,又有人进去。   直到几乎没人了,宋游才站起身,跟他们一样,走到大堂后边去。   里边没什么特殊的。   与那翟姓男子所说差不多,是几个捧着盘子的年轻伙计,多数盘子里都装了东西,盖着红布,看不见多少,只有一个空盘没盖红布。   “在下对晚江姑娘仰慕已久,想上楼听姑娘抚琴。”宋游也很主动,掏出十五两银子,放在那唯一一个空盘之上,“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多谢客官。”   伙计恭恭敬敬弯腰道谢:“客官回去饮酒即可,等下小人会来请客官。”   “多谢。”   “对了客官……”   “怎么?”   宋游刚准备出去,又回头看他。   只听这伙计小声提醒:“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告知客官,与客官同桌饮酒之人,乃是个惯于撒谎的人,客官不要轻信他的话。”   “怎么说?”   “此人好琴好酒,每日下午都来店外听曲,晴朗时就站在街上,自带酒水,醉了就在街边睡一下午。若是遇上雨天,或是哪天自己没有带酒,他就装作来店中花钱的样子,专挑独自一桌、看起来又好说话的客人,上前搭话,蹭席蹭酒。”   “原来如此。”宋游想了一下,露出笑意,又问,“除了蹭席蹭酒,可还骗过别的东西?”   “这倒没有。”   “几位为何不驱赶他呢?”   “我们与主人说过,主人见他是爱琴之人,便叫我们不要理他就是。”   “这样啊……”   “只请客官多多注意,赠他酒水无妨,若他说别的事情,还请不要轻信。”   “多谢。”   宋游与他拱手,便走了出去。   男子依然坐在原位,回头看了看街上的雨,又瞄了眼宋游,只是这次迅速便将头低下了,装作随意地问:“兄台可还顺利?”   “顺利。”   宋游语气依旧。   大概他便是最后一人了,自他之后,没有人再往后边去。过了一会儿,几名伙计走出来,一一请方才进去过的人上楼。若有人想带酒上去,伙计们便将他们桌上酒壶酒杯都一并拿上。   最后才请到宋游。   只是当伙计问他要不要把酒带上去时,他却拒绝了,只与同桌人行礼道:   “在下实在不爱饮酒,来到这里,不点酒又好像奇怪,喝不完实在可惜。看足下是个爱酒之人,在下又与足下有缘,承蒙足下指点,若足下不嫌弃这酒便宜,便请足下替我喝掉吧。”   “多谢兄台。”   “多谢足下……”   两人互相道谢,宋游这才挎上褡裢,往楼上而去。   走到楼梯间,回头一看——   街上已站了不少行人。   一时好似勾起了回忆。   当年在逸都时,自己黄昏时路过松庐,杨公在里头抚琴,墙外也是有不少爱好音乐之人站着,自己也曾去站过。 ###第一百三十二章 也是有见识的小猫了   楼上不是密闭的房间,而是开放的,四面没有墙,只有栏杆与纱帘,要是风大一点,雨都能飘得进来。   木地板擦洗得无比干净,摆了一些桌案、一些蒲团,清风雅静。   前方纯白纱帘背后,一名女子坐在古琴前,与坐席最靠前的几名文人小声闲聊,聊今天弹什么曲子,还有前几日的妖鬼。   这坐席应当是按交钱多少来排的,听说最低十五两,宋游便交了某次吴女侠分给自己的一块半银子,应当是桃花山青楼女鬼赠给他的。因此坐席也在离琴师最远的地方。倒是靠着栏杆,一转头便能看见风雨中的长京,一低头便是雨水洗净的街道。   风声雨声都很清晰。   这样的开放式环境,确实离得越近听得越清楚。   宋游抬头看向最前方的女子。   纯白色的纱帘让人觉得安静,尤其今日雨纷纷,天光本身不亮,阁楼之上更暗淡了几分,当纱帘被风吹起,配上外面的雨声,便更安静了。想来晴天的风掀起它时又会是另一种感觉吧。   此处挂它,也应是增添雅趣,并无用它来遮挡身后女子的意思。   纱帘被风一吹,便露出女子与琴。   那是一张精美古朴的琴,黑漆金线,古典华美,世人说它传承已有千年,价值万金,宋游不知,不过倒确实能从上面看到岁月的痕迹。   那是一个绝美的女子。   一身纯白的衣裳,一点杂色装饰也没有,亦没有任何样式,唯一特别之处便是格外的白。衣裳穿在身上也很随意,除了让人显得出尘以外,对女子的美貌没有任何装点作用。   那张脸真是美丽。   不知是怎来如此好看的面容,若要使人来修改,恐怕改一分一毫都不行,因为无论改了哪一点,都不可能比此时更美。   人们说她不用化妆都比这世上最美的女子盛妆更美,或许有些夸张,可说她肤白胜雪毫无瑕疵,则只是最贴切的形容。在这个防晒护肤技术远不如后世的时代,大家皮肤普遍不好,如此绝色,只让宋游想起了小燕仙,若非神仙下凡一般的天生丽质,便是妖鬼化人。   或者如传闻一般,用了别的法子。   宋游平静的盯着她看。   却见一阵微风吹来,掀起阁楼上的白纱,无论是前边的,还是周边的,甚至带了几点细雨进来,打在道人脸上,凉丝丝的。   女子则与人行礼,开始抚琴了。   指尖一滑,声音乍响。   这琴声真好似是流淌而来,一点不急,开始几声悠悠然然,却只觉每一声都回味悠长,不知不觉便已让人静下来,静听后续。   底下坐着许多文人士子,安静听着。   道人的眼睛也略微眯了眯,将目光从那女子身上移开,转而看向了外边。   以前听过一句话,挥弦而鹤舞,吹竹而龙吟,直到此时听见琴声,虽传到这里来已经失了不少细节,又混杂了此刻外面的风声雨声,还有沾了雨的白色纱帘被风吹起来抖动的声音,可仍旧对这句话有了体会。   若是这等天籁,有鹤闻之来舞,也不会觉得奇怪吧?   时间安静的流逝,一如琴音。   并不知晓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只觉得安静而绵长,婉转动人,与此时外边细雨蒙蒙的天气真是契合。   雨下的长京被烟雾笼罩,远处模糊不清,近处又被雨水洗得格外清晰,地上的青石,屋顶的黛瓦,都露出了本来的色彩。而在大雨下,街面上无论行走的人还是驻足楼下的人,每人的雨伞都像是一朵花,雨水一湿,像是更洗净了污尘,颜色更鲜亮了几分。   一时好似耳中没了琴声,全化入了眼前雨景之中,一时又好似眼前没了雨景,全成了琴声的一部分。   一时雨景又与琴声相溶,彼此难分。   就连外头的风雨声也不觉得是对琴声的干扰了,反倒变成了琴声的一部分,与之互相成就,甚至那风吹得纱帘抖动的声音也不再突兀了,此刻长京的万事万物都与这琴声如此和谐。   宋游一时怔住,心中惊讶。   这位晚江姑娘每天只抚一场,取银至少数百两,不知是否只为银钱,可抚琴时也该多了几分目的性,竟还能有如此水平。   若是她只为抚琴而抚琴……   听说她有时抚琴,真能引得百鸟齐鸣,仙鹤来舞,能让晴日飘雨,夏日飞雪,也许那时的她,便是随自己心意而抚的琴吧?   宋游没见识过,也想不清楚。   他只能说,这道琴声中并没有魅惑人心的妖法邪术,之所以如此令人着迷,完全是琴艺高超,技艺通神所致。   就如当时逸都的松庐杨公,本身并不卖艺,只每日请友人在家中抚琴为乐,便有爱好声乐之人不远百里也要过去,只为站在墙外倾听一曲。又如当初逸州城外的孔大师,雕刻的死物复活也并非用了什么法术,只是出神入化的技艺所致。   仅以今日琴声来看,女子的造诣明显高于杨公,虽不如孔大师使木雕复活来得夸张,却也称得上一句“只应天上有”了。   道人也渐渐入了迷,到了雨声中去。   琴声逐渐停下,外头雨却不止。   纱帘内的女子坐着不动,下边的文人士子有些缓过神来,有些则还沉浸在雨声琴声里。   女子也不急,许久才起身。   “谢过诸君……”   深施一礼,起身离开。   只是走过之时,她扭过头,朝道人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   道人身边放了一个布褡裢,一看材质就很普通,可褡裢里边鼓鼓的,露出的是一只三花猫的脑袋,正盯着她看。   女子眼中波动,步伐未停。   ……   道人是最先下楼的。   那群文人士子还在楼上,要么回味着绕梁余音,要么便小声交流着方才的琴声与感悟。   下楼之时,楼下客人依旧,门外街上的人淋着雨,倒是走了一些了。   与他同桌的男子已经站起了身,却倚靠着门框没有走,一把土黄色的油纸伞放在他旁边,而他脸上呆滞失神,眼神没有焦距,似是也在回味。直到宋游走到他身边来站定,他才逐渐回过神,拿起伞小声对宋游说:   “兄台方才上楼忘了拿伞,我怕你下来得晚,被别人拿了去,特地在这里为你守着。”   “多谢足下。”   “该我谢兄台赠的酒才是……”   “便告辞了。”   “楼上……楼上琴声好听吗?”   “好听。”   宋游对他说着,已撑开了伞,挎着装有三花猫的褡裢,走出了店楼,走进了雨中。   长京一绝,名不虚传,此行值了。   只是这长京却不止这一面。   不止这风花雪月,不止醉人琴声,就好比此时的雨,自然洗净纤尘,展现出了长京另一面的美,可又有多少人在淋雨呢?   道人走到一半,伞就没有了。   转而是一个进城不知何事、只缩在墙脚屋檐下避雨的老人撑着伞。春雨仍有几分寒,墙脚屋檐哪里挡得了风雨,他的衣裳已湿了不少,偏偏雨天天黑得格外的早,原先正纠结是要冒雨回去,还是在城里呆一晚,愁苦不已……   冒雨回去,老身板哪还经得住雨淋?   在城里呆一晚,雨夜又去哪里避风雨?   只叹老天无眼,专欺穷苦人。   愁苦之际,有人递伞来。   举着伞的他扭过头,只见那道身影挎着褡裢,已经在雨中走远了,褡裢中还探出一颗猫儿脑袋,正扭头与他对视。   道人不怕雨,冒雨归家,逐渐积水的石板路上步步生花。   猫儿也不怕雨,道人叫她躲在褡裢中她也不肯,非要探出头来,时而仰头盯着逐渐被雨淋湿的道人,时而转头看来来往往的行人与伞,时而低头看地上人们踩出的水花,没人知道猫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只知道她的眼睛如琥珀一般,看什么都很清澈。   小巷无人,只有流水。   “三花娘娘觉得今天的琴声好听吗?”道人小声问道。   “不知道~”   三花猫老老实实回答,随即想了会儿,才说道:“但是三花娘娘听着很舒服,那个声音好像和我们在逸都听的差不多。”   “三花娘娘还记得逸都的杨公啊。”   “杨公~”   看来是不太记得。   宋游也不在意,只对她说:“今天这位听说是长京最擅长弹琴的人,她的琴声,大概是长京乃至这个世上最好听的琴声了。”   “好像很厉害~”   “现在三花娘娘也是见识过长京一绝、听过这么厉害的琴声的猫了。”   “好像很厉害!”   宋游只是露出笑意。   穿过这条小巷,便是柳树街了。   那位女侠几乎和他一起回来,双方都没有打伞,都被淋成了落汤鸡,十分狼狈,在街上碰上时,却只相遇而笑。   只是一个大笑,说他居然也会淋雨。   一个微笑,说道人偶尔也是天。   ……   今日下着雨,本以为那位夫人不会再派人来问,却没想到晚些时候,她的丫鬟还是冒雨来了,坐着马车,打着伞进店里。   “先生!您去看了吗?”   “去了。”   “怎么样?那晚江可是妖精?可是用了小鬼保住青春?可是使了妖法蛊惑人心?”   “足下还请不要着急,在下已去见过了,那位晚江姑娘确实琴艺出众,琴声中并无迷惑人心的妖法邪术。”宋游顿了一下,“在下也并未从她身上看到过用妖法邪术害人的迹象,称不得邪魔,便请足下回去禀报夫人,在下无可相助,另请高明吧。”   “怎么会?我不信!先生你可不要因为她长得好看就袒护她!”   “在下修心多年,不好女色。”   “请先生再去看一次!”   “另请高明吧……”   丫鬟失望又无奈,可宋游本来就没收她们一分钱,她要说点别的,也说不出来,只得离去。 ###第一百三十三章 崔南溪回京   “足下怎么又来了?”   依然是一个雨天,宋游本坐在一楼煮茶看书消磨时间,看着走进来向他施礼的丫鬟,无奈问道。   “我家夫人说,先生定已看出那晚江姑娘不是人,只是先生心善,或有所顾忌,才没有出手。”丫鬟又施一礼,“奴婢特地前来,请先生出手,还长京一个安宁。”   “在下并未这么说。”   “还请先生出手。”   “请回吧。”   “先生想要多少银钱?我家夫人都可满足。”   “另请高明。”   “近几日来我家夫人已经茶饭不思,日渐消瘦,先生这里写着驱邪降魔去忧的店招,难道便眼睁睁看着那晚江姑娘为祸我家夫人不成?”   “足下误会了,在下只管驱邪降魔,捕鼠去忧是我家猫儿的本领,所去的忧,也只是鼠忧。”宋游看着这名纠缠不已的丫鬟,暗自摇头,心中既因她多番搅扰而不喜,又实在没有办法,想了想也只得说道,“不过要解夫人之忧,在下倒确实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还请先生赐教!”   “听说北地有一小鬼,身高两尺,面容丑陋,名曰丑面鬼,生性爱伤人。捉住丑面鬼,取其心肝,辅以九叶重楼一两,冬至蝉蛹二钱,煎入隔年雪,可解此苦。”   “先生莫要用些做不到的事来搪塞奴婢。”丫鬟说道,“奴婢虽然愚笨,却也知晓,重楼七叶一枝花,冬至何来蝉蛹,雪又怎能隔年?更何况我们又从哪里去寻北地小鬼?”   “足下所知渊博。”   宋游恭恭敬敬道了一声。   难怪能做心腹的丫鬟。   “不过足下有所不知,夏枯即为九叶重楼,冬至掘地三尺,也能见得寒蝉,除夕子时雪,落地已隔年。”道人对她说道,“北地最热之时,阴阳交接之际,有缘之人携镜夜行,便可见到丑面鬼。”   “此方可破晚江妖法?”   “可使人心少妒。”   “……”   丫鬟顿时抿嘴沉默,过了片刻,才屈身施了一礼,说了一声告辞,便出门回了马车。   雨水打着油布,传来笃笃响声。   “唉……”   宋游摇头叹气,又端起了茶,举起手上书,看一眼书中墨迹,又看一眼外头的雨。   也该是雨停的时候了吧?   这种时节,倒适合睡觉。   “彻!”   门外车夫一声喊,马车渐去。   ……   雨已停了,天气干爽。   辚辚声中,马车缓来。   宽广的长京城墙缓缓出现在眼前。   赶车的是一名圆脸仆从,另有一名年轻武人骑马带刀走在马车旁边,忽然车帘被挑起,露出一张清弱的中年文人的脸。   仆从立马回头禀报:“主人,到长京了。”   “终于到了……”   崔南溪眯起眼睛看着前方的城墙,心中感慨不已。   几年前被贬出京,虽是冤枉,却也一时心灰意冷,只想辞官不做,寄情山水,谁知后来会遇上那么奇妙的事——与仙人同行,山顶一睡,一觉就睡了人间的一整年,临走之时,还得赠仙丹,此后天气再冷,也从未生过病。   幸运的是,回家妻儿一切都好。   听说家中老母得知噩耗,虽然气得痛哭几夜,大病一场,倒也挺了下来,反倒是得知自己又活了回来的消息,惊喜之下,又病了一场。   无论如何,总算是回京了。   虽然吏部尚未给自己安排任何官职,虽然他也知晓天子为何召自己回来,可他也依然信心满满,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意气风发。   “咳咳……”   身后传来咳嗽声。   崔南溪连忙放下帘帐,回身照顾。   一路舟车劳顿,自己吃过仙丹后身体倒是一直很好,没什么问题,比从长京到平州的时候轻松许多,可夫人体弱,却是受了不少罪。   马车慢慢下坡,自画卷中驶过。   来到城门,顺利进城。   长京公廨紧张,许多官员都要租房而住,不过崔南溪是被天子亲自召回,自然有地方安顿。   以前在长京结识的朋友早已接到他的书信,当他到住处时,已有几位朋友来迎他。这些人大概便是崔南溪在长京任职几年最大的收获了,都是些纯粹的君子之交,文人好友,既不因他被贬而断了往来,也不因几年未见而生疏。   “哈哈崔兄!”   “崔兄可算是回来了!”   老远就有人朝他拱手走来。   崔南溪也立马下车,连连拱手,表情唏嘘:“赵兄,郑兄,刘兄,好久未见,难得你们还记得我。”   “哪里的话!”有一位官人说道,“崔兄快收拾收拾,我等凑钱在云春楼订了一桌酒菜,今天咱们好好喝一下午,好为崔兄接风洗尘,正好我们也想听听崔兄在平州的遇仙经历,哈哈,整个长京都对此好奇得很呢。”   “然也!速去!”   “崔兄快些!可要帮忙?”   “……”   崔南溪心中又是一阵感慨。   放下行囊,安置好妻子,乘坐的马车是官府的,叫洪修的仆从赶去还给驿站,崔南溪则去云春楼赴宴。   长京文人士子中向往仙道长生的本就不少,尤其是那些有才华的清贵,向往仙道长生于他们而言就像是爱喝茶听琴一样高雅,更何况山上一夜山下一年的奇妙事情似乎比长生不老、飞天遁地还要更有仙气一些,这几位老友都对他在平州云顶山上的经历好奇不已,心里猫抓一样。   崔南溪一边吃喝,一边讲来。   众人听了,皆是羡慕不已。   “崔兄有此经历,不知要羡煞长京多少文人啊,不枉此行,不枉此生了……”   “可怜那诗中仙,一生也没有崔兄这样的经历啊!”   “崔兄也是见识广博,学问深厚,才能得遇仙人,换了别人,恐怕根本没有那福气。不管如何,能得仙人眷顾,崔兄此行注定不凡了。”   “有理有理……”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   崔南溪听了,却直摇头:   “几位还是莫要折煞崔某了。崔某有自知之明,此番得遇仙人,受仙人仙气滋养,得仙人指点与赠丹,不过是崔某运气好些罢了,反倒是崔某一身俗气,与仙人对面不识,真是可笑,真是惭愧。”   “崔兄曾说那位仙人化作凡人模样,游走人间,你们说,仙人会不会到长京来?”   “你以为谁都有崔兄的仙缘吗?”   “哈哈……”   几人举杯,觥筹交错。   崔南溪讲了些平州的风光,那些贱得烂在地里也卖不出去的贡梨,每到秋天鲜到极致的镜岛蟹,在长京是只有王公贵族才能吃得到的,可在平州镜岛湖边却只是穷苦人家果腹的食物。那星光倒映在水里,那一山有四季。又讲了些石足县的贫苦,百姓的艰难,自己如何懊悔云顶山一行之前没有多为百姓做些事情,从云顶山上下来后,官复原职,又如何做事……   几名好友也讲一些长京之事。   说妖鬼猖狂到袭击朝廷命官,令崔南溪又惊又怒。说城隍庙的老爷终于开始管事,还挺勤勉,捉了不少妖鬼,也让崔南溪赞了两句。又说到最后查出作乱长京的是只潜伏多年的竹妖,国师卜卦发声,朝廷铲除城内所有湘妃竹,才将那竹妖祛除,也听得崔南溪啧啧称奇。   “就是可惜长京那么多竹子了,再长起来恐怕要明年去了。不过那竹妖既在长京潜伏多年,背后指使之人想必蓄谋已久。”   “谁说不是呢。”   众人皆表示赞同。   一顿酒席,边吃边喝边叙旧,还请了乐伎来弹奏,吃了快两个时辰,从中午到了下午,这才互相搀扶着,偏偏倒倒的回崔南溪的住处。   却只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等着一名宦官,正冷冷盯着他们。   “!”   几人瞬间清醒了几分。   虽说众人都是在长京当不上大官也很难被贬的人,名声在外,既无需讨好宦官,也不必畏惧宦官,不过看他在这里等着,联想到崔南溪乃是由陛下亲自召回长京,大致也知道他所来何意,怕耽搁好友前程,不敢怠慢,只连忙站直,拱手施礼:   “不知大人何事?”   “崔公倒是忙碌啊,刚回京就出门应酬去了,怕是屁股都没挨板凳吧?”   “与好友数年未见,还请大人见谅。”   “陛下听闻崔公返京,召崔公进宫会谈,咱家已在此等候多时了。”宦官瞄了眼崔南溪,“崔公刚饮了酒,换身衣服,梳洗一下吧,可莫要让陛下和国师等得太久了。”   “是……”   崔南溪连忙跨进门槛,还被绊了一下,几人也连忙追随着进去。   “崔兄果然不凡啊,才刚进长京,便被召进宫中面圣,怕是要得重用了。”   “赵兄别揶揄我了。”   崔南溪只摇头,心知肚明。   仙道长生不止是他们这些人的追求,也是皇帝的追求,可世间修道之人,哪怕再了不起,就算如国师那般高人,也离仙人与长生很远。山上一夜山下一年更是凡间人士难以想象的仙家妙笔,陛下定然也是听闻了这些传闻,才召自己回京的。   换洗完毕,便随宦官入宫。   崔南溪心中也是想好的——   自己云顶山遇仙一事,必然传到长京,无论是宫中圣人还是当朝国师听了,都肯定会召自己回京问个真假。于是他从云顶山上回去后,并未立马就上书朝廷自己想要利用毕生所识领头编纂一部记叙世间万事万物的大典,而是等着这一天,当面请求说服力自然更高。   到了宫城口,下车步行。   穿过半个皇宫,到了清明殿中。   清明殿通常是皇帝单独会见大臣的地方,这也说明这次召见并没有那么正式。   一切不出所料。   通报过后,崔南溪进入清明殿,见大晏皇帝身穿黑金华服,半坐在长榻之上,还吃着水果,身旁的国师穿着普通道袍,站在一边,此外还有一名身材魁梧高大的男子,不知他们先前在说什么,见他进来,三人都看向了他。   崔南溪连忙行礼:“微臣见过陛下,见过国师。”   “免礼。”   皇帝抬了抬手,看着他问:“崔卿身上怎么有些酒气呀?”   “微臣离京数年,与几位好友阔别已久,互相想念,在路上驿站的时候就送了书信来,到的时候他们已等着微臣了,设宴为微臣接风。不知陛下召见,微臣便去喝了几杯,还请恕罪。”   “哈哈这有何妨?崔卿离京这么久,还能与好友保持如此深厚的友谊,真是难能可贵啊。”   “多谢陛下。”   “平州一行,可苦了崔卿了。”   “回陛下,微臣此去平州,虽然山高路远,但也收获颇丰,不觉得苦。”   “哦?崔卿都有些什么收获啊?”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此行微臣不止见识了平州的山水,也见到了平州百姓。”崔南溪老老实实的回答,“石足县十分贫穷,百姓困苦,微臣一面看到了百姓生活的不易,却也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坚韧不屈、向往美好的品性,正是这些品性,才造就了我大晏的繁荣富强。不过微臣也逐渐意识到,不光是繁荣昌盛的长京城内的百姓才是我大晏的子民,偏远之地的百姓照样是我大晏的子民,若要想大晏更上一层楼,便要照顾到每一寸土地,每一个子民才是。”   “好!说得好!”   皇帝闻言坐了起来,瞄了眼身边国师:“看来让崔卿走这一趟,果然没错。”   国师深吸了口气,有些无奈,但还是拱手附和:“崔大人本就学识渊博,才华过人,陛下让崔大人去平州走一趟真是英明至极。崔大人此行所得收获也必然造福于大晏,造福于万民。”   崔南溪又何尝不知,皇帝哪会管自己一个芝麻小官,自己当时是得罪了宰相被贬的,此行是福是祸,都不是皇帝的决定。   不过闻言也只得拱手:   “多谢陛下栽培……”   “无须多礼。”皇帝说道,“朕还听说崔卿曾在平州游历云顶山,遇到了仙人,睡了一夜,下山时发觉已过去了一年,不知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   “崔卿可否将细节一一讲来?”   “遵命。”   崔南溪想了想,开始讲述。   终于到正题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国师的窥探   “编撰大典?嗯,倒是不错。”皇帝想了想,又看了眼身边道人,“国师以为如何?”   “若按崔大人所说,编撰一部记录本朝万事万物的大典,确实于千秋万代子子孙孙都有好处,陛下文治武功中又添一笔。”道人一边说着一边朝长榻上的皇帝行了一礼,“崔大人博古通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如就让崔大人总裁编撰一事。”   “既是仙人指点,国师也这么说,确实此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也有益于传达本朝繁荣,那朕就允了,明日大朝便说此事。正好前些时日周侍郎还在问朕该给崔卿安排什么职务,便请崔卿担任编纂总裁一职,多多辛劳。”   “谢陛下。”   “那位仙人可曾告诉过崔卿他的名讳?”   “回陛下,微臣确有问过,仙人也告知过。”崔南溪老老实实的回答,不见犹豫之色,“不过仙人曾告知微臣,叫微臣切勿说他名讳。”   “即是如此,朕也不难为崔卿,能从崔卿口中亲耳听到仙人风采,朕已满足了好奇。”皇帝说完看向身边道人,“国师以为如何?”   “不知陛下问的是什么?”   “国师觉得这位仙人如何?”   “贫道以为,仙凡难辨,每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仙,自己觉得是,那便是。”   “此仙人可得逍遥长生?”   “贫道不知……”   “陈将军又如何以为?”   崔南溪闻言不禁抬起头来,瞄了眼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的那名男子。   “回陛下,末将是个武人,不懂仙道长生,也不好仙道长生,只知晓行军打仗的道理,不知晓分辨仙人的办法。”男子顿了一下,“若仙人能替我大晏荡平西方北方大敌,末将便尊他为仙人。”   “哈哈哈……”   皇帝仰头一阵大笑。   又聊了一会儿,他挥了挥手,说自己乏了,几人便一一告退,一同走出清明殿。   国师是修道之人,自是从容自若,陈子毅久经沙场,也没有好畏怯的,脚步沉稳,另一位崔南溪虽然以前只是一位员外郎,更是刚被贬到平州去当了一个小小知县回来,可他原本就是清流,刚心灰意冷,便得遇仙人,此时谈不上傲慢如从前,可也不觉卑微。   “崔大人。”   “国师。”   崔南溪恭恭敬敬,转身行礼。   只见国师笑着说道:“贫道知晓崔大人答应过那位仙人,不过想来那位仙人之所以叮嘱崔大人,不过是不想自己之名传遍大江南北罢了,此次贫道只是想请问崔大人一句,崔大人遇见的那位仙人,可是逸州人?”   崔南溪听见前边半句,还不觉得什么,心想无论如何也不说,听见最后一句,却不禁神情一凝。   国师立马便露出了笑意:   “多谢崔大人。”   崔南溪抿了抿嘴,没说什么。   倒是旁边的男子看了他们一眼。   走到宫城门口的时候,崔南溪才终于忍不住,朝旁边深施一礼:   “敢问可是陈子毅将军?”   “正是陈某!”   崔南溪顿时一阵恍惚。   这可是传说中的人物。   “久仰了。”   “大人客气。”   走到宫城门口,接崔南溪来的马车依旧停在这里,此外还有一匹高头大马。崔南溪上马车,陈子毅便上了马,双方各自归家,只有穿着道袍的国师一个人沿着街道慢慢的走,一瘸一拐。   “伏龙观……”   国师不禁眯起眼睛。   虽身居长京,不影响他知天下事。   逸都遁地盗贼与广宏法师一案;   安清水妖一事与柳江大会;   崔南溪云顶山遇仙;   长京城隍突然变得勤勉,也不畏惧城中贵人了,除妖之时,竟还莫名请来了天雷灵火相助;   城外好几个积压数年一直未被清除的妖鬼作乱之地突然连连告破。   逸都之事是因为伏龙观在逸州,隐世的人道巅峰、古老传承所在,作为国师自然要多加关注。安清之事是因为燕仙在此,还有柳江大会,作为国师的他也一直在暗中留意,却恰好听闻了水妖被除之事,起初还以为是老燕仙所为,有些诧异,后来看了情报,原来不是。   云顶山的事就传得太远了。   长京则就在眼皮底下。   算算倒确实该到伏龙观新一代传人下山游历的时候了。   这些故事串联起来,差不多便该是这位传人走来的路线,在这条路上稍作搜寻,果然听见了更多有趣的事,也算是佐证。   本来就已经差不多确认了,今日请崔南溪来,稍稍一问,便彻底确定下来。   只是不知这一代的传人又擅长什么本领,国师搜集遍了所有传闻,除了知晓这位可能较擅火法之外,什么都没看出来。   修什么灵法,会哪些法术,一概不知。   倒是根据这些传闻,隐约能判断出,这一代传人的性情与行事方式似乎与上一代有较大的差别。   “……”   渐渐走回观星楼中。   这里是他的住处,也是长京除了皇宫大殿以外最高的建筑,是他夜观星象的地方。   任何逆知未来的法子,都没有直接拨云见日的说法,得到的永远是玄之又玄的启示,看到的也永远是模糊的内容,别的便要靠推演猜测。所以不管再厉害的推演算命大师,都是一部分窥知,一部分推算,要算出一件事情,对它越了解,已知的东西越多,便越好窥探。   如今也算知晓不少了。   国师掐了一个指印,眯起了眼睛。   “嘶!”   忽觉一阵刺痛,仿佛针扎。   ……   柳树街,门槛外。   宋游正在缝制一个小布包。   三花猫坐在旁边目不转睛的盯着。   已经快要缝完了。   缝出来差不多拳头大小的一个小球,里头填充碎布,是三花娘娘新的玩具。   之前那个巴茅球实在太久了,都两年了,从云顶山上下来就已经变得又干又脆,每次三花猫玩的时候都要小心翼翼,怕它散架。就算这样,每次玩的时候还是要掉无数的渣,越玩越破,现在离散架也不远了。   宋游索性给她缝个布的,弄结实一点,以这猫儿节省的性子,估计能玩很多年。   “哟!做女红呢?”   一道声音从旁边传来。   吴女侠端着一个筲箕从隔壁走过来,筲箕中装满了青绿色的小翅果,一片一片的,大约大拇指的指甲盖那么大,像是无数叶子做的铜钱。   宋游抬头瞄了一眼,便低下头来:“到出榆钱的时候了么?”   “你认识啊!吃过?”   “吃过。”   “你会做吗?还是生吃?”   “会。”   “那正好!上次你给我那个腌菜花味道不错,这一筲箕榆钱儿算我还你的!”   “你哪来的?”   “城外摘的呀。现在正好是出榆钱儿的时候,我干完活回来,看见好多人在城外薅,我也跟着去薅了点。”吴女侠说着咧嘴一笑,“只是他们没我身法好,我薅得多。”   “你那边还有吗?”   “有!多着呢!”吴女侠很大方的说,“我薅了很多,这两天都够吃,吃完我再去薅,估计能省不少饭钱,你要是吃完了就来我这拿。”   “你之前捉妖赚的钱呢?”   “我有用嘛!”   “那你怎么吃?”   “我懒得做,生吃,生吃好吃。”   “……”   宋游一边低头缝着一边说:“不如都拿过来,我一并做了,分你一些。”   “那感情好!”   吴女侠放下筲箕,立马又转身了。   宋游则瞄了筲箕一眼,盘算着可以生吃一些,可以蒸一些当晚饭,还可以做一些榆钱团子,既可以当早饭,也可以留着当干粮和午饭吃。   正想着时,冥冥中忽有所感。   于是抬头望天,眯着眼睛。   身边猫儿本在专心看他,见状不解,也跟着他抬头。   “……”   宋游皱着眉头,只觉刚才似乎有人在看他,有一种窥视感,不过那种窥视感很快就消失了,他想了想,便也低下了头来。   只剩下猫儿仍旧仰头盯着天上。   直到身边又有人来。   “嗯?”   吴女侠又端着一簸箕的榆钱过来了,她抬头盯了眼天上,没看见什么,收回目光又多盯了两次,这才端着簸箕走近宋游,疑惑地问:“你家猫儿昂着头在看什么,什么都没有啊。”   “不知道。”   宋游只如此答道,低头继续做着手工艺活,对她说道:“放旁边吧,晚上来吃。”   “那就辛苦你了。”   “也辛苦你。”   “你在缝什么?沙包?”   “一个小球。”   “缝得挺好啊!看不出你还会做针线活!”   “在下从小在山上修道,道观清苦,没有裁缝,衣服坏了,都是自己缝的。”宋游小声说道。   “那你师父呢?”   “她的也是我缝的。”   “……”   吴女侠挠了挠头,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宋游则低头咬断了线,拿着布球打量几下,算是检查,又见旁边猫儿盯着眼睛都不眨,便递给了她。   “拿去吧。”   “唔!”   猫儿立马张嘴接过,扭头就跳下了板凳,叼着往屋里跑去了。   宋游伸了个懒腰,也端着榆钱回屋了。   倒是有几年没有吃过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天海寺遇国师   道人在灶屋里清洗榆钱。   他很有耐心,又有的是时间,于是每一片都要洗得干干净净,洗完之后,便将之摊开在簸箕里。   猫儿则在外面玩她的新玩具。   她会用爪子去拨布球,看似只是轻轻一拨,布团却立马飞出去,而她又连忙去追赶,或是用另一只爪子将之半途拦下。玩得认真极了,亦是沉溺于这种简单的快乐中,无法自拔。   道人偶尔会探头看她一眼。   小楼不大,灶屋和堂屋是紧挨着的,洗菜之时,透过灶屋门,身子往后仰一点就能看见她。   宋游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小时候——   刚到道观的那几年,自己还很小,师父也常常在灶屋里乱搞,手忙脚乱,还要时不时看自己一眼,怕把这捡来没几年的小孩给养死了,而自己便经常端一张小板凳,坐在外面门槛上,看外头的风吹过山间出神。   当然这种场景并未持续多久。   等到宋游长大一点,便实在受不了那老道的生活能力了,于是慢慢接手了道观的生活大权,变成了小的照料老的。   平淡的生活常常让人沉迷。   往往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只觉得是寻常至极的一天,等离开之后,反倒莫名其妙的时常念起,甚至像是发酵一样,离得越久,就越怀念。   眼前回过神来,仍是那只玩耍的猫儿。   真乃心安之处也。   宋游笑了笑,继续清洗。   过了一会儿才出声提醒三花猫:“三花娘娘别累着了,晚上还要去捉耗子。”   “三花娘娘不累。”   “今天是最后一家了,捉完明天休息一天,后天我们去天海寺好不好?”   “最后一家了吗?”   三花猫闻言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扭头直直盯着灶屋方向。   “是啊。”   宋游想了想,才继续说道:“三花娘娘已经捉了快两个月的耗子了,那条街闹耗子的宅子都被三花娘娘清理得差不多了……反正之前都是上一家还没捉完就已经有下一家的人找了过来,约好了,但这一家今天就捉完了,都还没有下一家的人找上来。”   “没人找三花娘娘捉耗子了吗?”   声音响起的时候,宋游才发现三花猫已经来到了灶屋门口,正端正的蹲坐着,仰头盯着他,布球则放在她身边。   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只是东城那条街的耗子被捉完了而已,之后一定还有别的人来找三花娘娘帮忙的。”宋游想了一会儿才说,停顿一下,又说,“何况这城里每个人都是需要三花娘娘帮他们捉耗子的,只是有些很急,有些不那么急。还有些人没有钱,所以不能拿着钱来找三花娘娘而已。”   “没有钱吗?”   “对,他们很穷。”   “很穷~”   “就是没有钱。”宋游顿了下,“所以之后如果还有人来请三花娘娘帮忙捉耗子,可能出的钱就没有那么多了。或者是还有一些人心里其实很想请三花娘娘帮忙捉耗子,很需要三花娘娘的本事,但是没有钱,就不会来找了,只能忍受耗子的折磨。”   “那我们挣的钱够花了吗?”   “够花了。”   “那三花娘娘不要钱也可以的。”   “那他们肯定会非常感谢三花娘娘。”   “!”   三花猫一听,顿时就又很开心了。   “所以今天捉完之后,无论之后再有没有人来找我们,三花娘娘明天都休息一天,后天我们去天海寺好不好?”宋游又问。   “天海寺~”   “一个庙子,别人的庙子。”   “去那里做什么?”   “去转转。”   “三花娘娘跟着你走。”   “三花娘娘去玩吧。”   “你还没煮好吗?”   “快了。”   “哦!”   三花猫叼起旁边的布球,一扭头就又跑了出去,快得像是一道闪电。   宋游嘴角带着笑,继续手上的事。   洗净榆钱,一份放在盆里留着生吃,一份裹上面粉拿去蒸,一份做成榆钱团子,一份调成面糊煎成薄饼,多花一点闲心,好让生活多些滋味。   随后叫猫儿去隔壁请邻居来。   ……   天海寺始建于前朝,本来当时建的时候是在城边,不过本朝时京城扩大过一次,城池的边缘也扩张到了更远的地方去,天海寺所处的位置便从长京边缘来到了热闹繁华之地。当时在寺庙内种了许多树,现在都已成了数百年的老树,使得整座寺院郁郁葱葱,生机盎然。   道人与猫并肩而来。   还未走到寺院门口,便已然可见来往香客无数,也有无数商贩嗅到其中商机,在寺院门外这条街上摆摊设点,销售商品,这些商品又吸引了更多人来天海寺或这条街上闲逛,如此又吸引更多商贩,往复循环,好比庙会一般,构成了极度热闹的一条街。   繁盛的草木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清净感觉,一下也一点不剩了。   踏进寺院大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石塔与一棵大树,洒下一整片的荫凉,地上则坐着许多人,背靠石塔,在此躲避阳光。   天海寺除了香火灵验、得道高人多以外,最出名的便是这座塔了。   这座塔虽在天海寺内,也是天海寺出资修建,但其实并不是用于焚香或祭祀的佛塔,而是惜字塔,用于焚烧写了字的纸。   人们认为文字是神圣和崇高的,一张纸只要写了文字,就不能随意亵渎,因此不要纸之后,也不能随便扔掉,要把它烧掉,甚至于朝廷专门建了许许多多的空心塔,用来焚烧纸张。天海寺本是清修之地,寺院僧人常常需要抄写经文,于是也在寺院中修了一座惜字塔,用于烧纸。   不过此时它已经不再用来烧纸了。   因为不知何年何月,有一棵树的种子落在了塔顶,随后生根发芽,在离地数丈高的塔顶上硬生生扎下根来,逐渐生长繁盛,现在已经成了盘踞在塔顶的一棵繁茂的大树。人们惊叹此景,也惊叹树的顽强,于是不在此塔烧火,好让它安心生长,甚至偶尔还有人对着它上香祈福,亦有不少文人雅士特地来此参观,为它吟诗。   天海寺则说这是因为佛祖有好生之德,这座塔在寺院中,有佛祖保佑,所以这棵树才得以茁壮成长。   不知是真是假。   总之宋游在它面前停下脚步、仰头看去时,也被惊讶了下。   这座塔绝非一座小塔,它起码有三层楼那么高,这棵树也绝非一棵小树,反而枝繁叶茂。树便正好扎根在塔顶上,端端正正,一点不歪,而整座青石塔上见不到一点树根,就好像这棵大树是生长在离地数丈高的空中,让人见了难免会疑惑,它是怎么存活下来的,又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   “真是奇迹……”   宋游不禁感叹一句。   与之相遇,真是幸事。   随即低头瞄了眼身边猫儿。   猫儿也抬头看向他。   相比起两年多以前在逸都与她同游泰安寺,此时的她从容了许多,虽然还是习惯性的左顾右盼,充满警惕,却已不再畏怯。   炉鼎中香火兴旺,烟气如云,她也只是瞄一眼,反倒扭头看向了那棵长在塔顶的大树和树上的鸟窝。   “走吧。”   宋游迈开脚步,猫儿连忙跟上。   一路闲逛,给佛上几炷香,既看门联,也看前来拜佛的百姓。   与逸都泰安寺一样,有人来解忧愁,有人来求名利,有人来卜吉凶,有人来赎罪孽,也有人只来向佛祖诉说心事。   万般心思,都在几缕香烟中。   道人慢慢走过,慢慢的看,逛完之后,不忘在寺庙吃一顿斋饭。   一个道士来逛佛寺,难免让人觉得新奇,就连寺院中的僧人也不禁多看他两眼,不过对于这些目光,道人向来是不管的,偶尔有人与他搭话,道人也只温和回应两句,便继续在寺院中闲逛。   消磨了小半天时间,也算收获颇丰,心满意足,宋游正准备离开时,又走到院中那座塔与那棵树下,忽然隐隐有所察觉。   不禁扭头一看——   一堵墙隔开了内院与外院,木门紧闭,院墙边开着有土槽,光秃秃的,却落了一层竹叶,想来原先种的是竹子。   一名中年道人就站在内院门外,看样子似是刚从内院出来。中年道人身边跟着两位僧人,年纪都很大,似是送他的,见他停下,一人看他,一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宋游,随即小声问他,可是遇见了熟人。   中年道人笑着摆手,说不认识,但却一直看向宋游这边。   年轻道人,枣红马,三花猫。   虽无枣红马,却有三花猫。   中年道人向宋游远远行了一礼。   宋游也向他回了一礼,眼光思索。   随即便见中年道人向他走来,是个跛子,走路一瘸一拐,两位老僧跟在身后,恭敬有礼,一行三人很快就来到了他面前。   “鹿鸣山奉天观,长元子。”中年道人又施了一礼,“见过伏龙观的道友。”   “原来是国师。”宋游也回了一礼,已经有所猜测,也不意外对方认出自己,“阴阳山伏龙观,宋游,见过道长与两位师父。”   两名僧人虽不知宋游是谁,也连忙行礼。   “与道友有缘。”国师再次行礼,话语间十分坦然,“前段时日觉得道友恐怕到了长京,还想算算道友住在哪里,却不料未能如愿,贫道正纠结是寻访一下道友住处,过些时日登门拜访,还是不搅扰道友清修游历,却不料今日来天海寺与住持喝茶,刚准备回去,便遇上了道友。”   “那可真是有缘。”   “此乃纯粹的缘分。”国师笑道,顿了一下,“不知道友来天海寺又所为何事?”   “听说天海寺的香火灵验,乃长京一绝,特来上两炷香,拜访一下。”   “道友还需要神灵显灵吗?”   “总要来看看。”   “既然与道友相遇了,道友如不嫌弃,不如同走一段?”   “哪敢嫌弃。”   “两位大师,便不必多送了。”国师对两位僧人说道,随即才看向宋游,对着寺院大门,伸手一招,“请。”   “请。”   两名道人一同跨出了寺院,三花猫跟在后边,留下两名老僧互相对视。   许多香客看来只觉得稀奇有趣,不仅有道人来佛寺烧香,还一来就是两位,还有寺院高僧作陪。而有在长京从仕的人,则从中年道人一瘸一拐的身形与寺院高僧的恭敬态度中隐约辨别出此乃当朝国师,于是更为惊讶。 ###第一百三十六章 观星楼饮茶闲谈   两个道人走过繁华街巷。   猫儿迈着欢快的小碎步走在前头,看起来已经记住了回去的路,时不时停下来,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宋游,又看一眼国师,看一眼宋游身上的衣裳又看一眼国师身上的衣裳,看一眼宋游的脚,又看一眼国师的脚,不知在想些什么,等他们走近了,她才继续往前。   身后是两名道人说话的声音。   “不知多行道爷可好?”   “下山时还算健旺。”   “年少时跟随家师,呵,也是家父,有幸见过多行道爷一面。”国师露出怀念之色,“至今依然记得多行道爷的风采。”   “她现在年纪也大了,一般都在观中,既不下山,也不见客。”宋游小声回答着,“等我走了,恐怕连道观的门都很少再开了吧。”   “是吗?”国师似乎有些惊讶,“听说当年多行道爷可是很爱交友的。”   “可能是年轻时都把朋友交完了。”   “有理……”   “年纪大了,总会变的。”   “这世间又有何人不老呢?”   “是啊……”   宋游顿了一下,又看向他:“不知国师是怎么认出在下的?”   “贫道才能虽然不高,不过承蒙陛下看重,被奉为国师,在其位谋其政,自然也要对这世间事多些关注。”国师笑着说,“贫道自打听说云顶山崔南溪遇仙一事之后,心中好奇,便找了最近几年天下间的神仙传闻来看,发现有些有明显联系。明德元年在逸州,明德二年在栩州,平州南画县的传闻是在明德二年初夏,云顶山则在明德三年夏末秋初,最后竞州昂州也各有传闻,直到今年长京城隍与城外的妖鬼,想一想,差不多也该是又一代伏龙观传人下山的时候了。”   “原来如此。”   “山上一夜,山下一年,道友真乃仙人也。”国师瞄了他一眼,“那崔南溪得遇道友同行,也算三生有幸了。”   “不过是机缘巧合。”宋游摇了摇头,“国师此番才是妙算。”   “贫道所会不过是小道,大道在伏龙观,当年的天算道人便是我鹿鸣山奉天观仰慕的真仙。”国师与他互相恭维,“不过话又说回来,在伏龙观的传承面前天下间又有哪个传承不是小道呢?”   “国师此言差矣,天下万法,到了极致皆可通神,又哪来大道小道之分。”宋游顿了一下,“倒是在下早听说过国师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学识渊博又能掐会算,辅佐得大晏民富国强,这才值得敬佩。”   “不敢当不敢当,世人不骂贫道,千百年后,没有人说贫道妖法乱国,贫道就烧高香了。”国师一脸惭愧,“要是贫道真有本事,就不会任城外那几个妖鬼作乱多年而拿它们没有办法了,还得等到道友到了长京,才能将它们平息。”   “各有所长而已。”   “此时天色尚早,贫道的观星楼离此不远,家中还有几两陛下赐的茶叶,如若道友赏脸,便去坐坐,好与道友长谈。”   “……”   宋游思索了下,这才点头说:   “那便打扰了。”   这位国师在文人士子、平民百姓之间的评价确实褒多于贬,只是终究与权力牵扯太深,宋游这种懒人,本不该与他深交。不过相遇即是缘,人家既同为道人又与师父有过一面之缘,如今盛情相邀,只是道人之间的闲谈相会的话,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这边请……”   国师指向了前方巷口的右边。   本身三花猫已走向了左边,听见声音回头来看他们一眼,又跑了回来,只是这次就要走在后头了。   大约一刻钟之后。   宋游与猫停在观星楼下,都抬头望去。   这是当朝天子特地为国师夜观星象修的楼阁,处在僻静之处,本身地势就高,楼阁修得也高,姿态雄伟,高近二十丈,底层边宽都有十多丈,飞檐五层,琉璃瓦顶,也许千百年后,这座楼阁不毁于天灾人祸的话,也会是一座天下名楼,后人来长京都会去打卡的一个地方。   也许诗词文赋中也会写到它。   此时它却只专属于一个人。   据说平常国师便住在观星楼里,此外他在长京没有府邸。   “请……”   国师当先进去。   这般名楼自然不是宋游那种街边小楼可比,一走进去,一楼便是一个巨大的空间,用来会客,二楼房间不少,用来给国师手底下的道童住,三楼摆满了书架,满是书籍竹卷,四楼则是国师住的地方,五楼中间也有一个房间,里边有桌椅茶几,想来国师偶尔也会请人上来饮茶谈心,四周则是有环绕楼层一圈的走廊,可以用来观星。   国师便把他请到了顶楼,亲自找了炭炉来生火,煮水点茶。   “还未与国师介绍过,这位是三花娘娘,在下下山之后与她相识,结伴同游天下。”宋游顿了一下,又看向三花猫,“这位是国师大人。”   “原来是三花娘娘,失敬失敬。”   “原来是国师大人,失敬失敬~”   三花猫学着人的语气,却学得不像,国师不禁笑了笑,低头槌打茶叶,于小炉中添炭。   “长京城隍大人近两月来越发勤勉,连带着长京也安宁了不少,都是道友功劳。”   “在下只是推他一把,谈不上功劳。”   “那位城隍大人贫道也有些了解,当时裴皇后知书达理,母仪天下,将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能教出这样的女儿,想来也不是平庸之人,只是一来没有德行威望不敢轻行神权,二来胆小缺乏魄力,一直畏畏缩缩,怕惹怒权贵被罢黜,三来不知民心香火为何物,只觉得当城隍是陛下恩赐,自己这样浑浑噩噩也能长存下去,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神灵之身岌岌可危时,再想下定决心已经没有当初那么容易了。”   将茶叶槌碎,又放入茶撵中研磨,那一来一回的声音很是闲静,伴随着他说话的声音。   “贫道也曾想过助他下定决心,奈何贫道只会卜卦推算,既没有让他害怕的本领,也没有帮他除妖的法力,还好道友来了,如今看来,那位城隍大人感受过真正的民心与香火之后,恐怕再有人逼他回去躺着,他也躺不下去了。”   “在下所做之事,其实微小不已。”   “可有时正是这样,本就在一念之间,往左一步,往右一步,都是巨大差别,可不是所有人都如道友这般,有让他往左一小步的本事。”   “各有所长。”   不多时,三杯茶摆在面前。   “请!”   “……”   宋游端起一杯来,饮了一小口。   上好的茶叶上好的水,又是上好的茶艺,出来的茶也自是好茶。   三花猫也低头舔了一口,露出思索之色。   “如何?”   “好茶。”   “喵~”   “那就好。”   国师露出笑意,随即看向宋游,笑吟吟说:“修道之人生性随意,伏龙观更是如此,贫道就不绕弯子了,不知道友可有听过地府轮回一说?”   “听过不少。”   “道友既是伏龙观的传人,自然知晓天宫从何而来,这满天神佛又从何而来。”国师也举起杯子饮茶,“如今世人逐渐深信地下有地府,就如当初他们深信举头三尺有神灵一样,也逐渐深信死后会入轮回,不知道友对此又如何看?”   原来他请自己来,是想交谈这个。   宋游举杯再次抿茶。   不知北山道人所说的“轮回地府有国师在背后推波助澜”一说是真是假,也不知国师此问是因为不确定这些信念能否凝聚地府打造轮回,想听听伏龙观的传人对此如何看待,又或者他对此有所想法,想听听伏龙观的看法,再或者是他需要自己的帮助。   “顺其自然。”   宋游放下茶杯说道。   国师听了也是不慌不忙,又为他斟上半杯:“说来这地府和轮回的学说,也与佛教有些关系,贫道今日去天海寺拜访正慧方丈,也是与他讨论了一番地府轮回之说,正慧方丈很有修为,也很有见解,贫道受益匪浅。”   “国师又怎么看呢?”   “贫道以为,世间多有没有消散的孤魂野鬼,无处安身,世间也多有作恶之人因为种种原因逃脱了阳间律法,或是阳间律法无法制裁。”   “是。”   “若有一界阴间地府,既可收容天下孤魂野鬼,给他们安身之处,也避免他们在阳间为乱,还可组建阴司执法,专管那些作乱阳间的阴鬼,也有助于人间的太平法治。此外若人死之后灵魂不再自然散去,阴间地府便是所有人死后的归宿,阳间犯过法而未被惩处之人,无论是瞒天过海,还是因为身份尊贵没有得到阳间律法惩处的,到了这里,全都再审一遍,阳间脱罪,阴间受罚,不也能震慑恶人?”   “……”   宋游想了一会儿,有些话想说,但不确定自己是否想清楚了,也不确定国师是否想听,于是又放弃了,只笑着对他说:   “国师此言,若是让朝廷中的王宫贵胄们听到了,不知有多少人睡不着了。”   “贫道自然不敢讲给他们听,也不敢在外头说,不过伏龙观乃世外之地,历代观主都是人仙,纵观天下,贫道也只敢讲与道友听了。”国师说到这里又眯了眯眼睛,“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睡不着又如何,睡不着正好,若有此地府,能让他们睡不着,才该是个好地府。”   “民间早有这类传闻吧。”   “道友是指……”   “地府地狱一说。”   “所以啊,他们就算怕,也不该是怕贫道,有没有贫道,百姓都是这么想的,他们能让贫道不敢乱说,难道还能让天下百姓不敢乱想不成?”   “听来不是易事。”   “道友所言甚是,不过以现在看来,民心所向之下,万众信念汇集,地府的凝聚几乎已是必然,区别只在于何时凝聚,又凝聚成什么样子,这凝聚而成的地府又如何运转。”国师摇了摇头,“若放任不管,地府刚成之时,怕是乱糟糟一团。”   “就像刚开始的天宫。”   “正是!神灵争位,人也争位,反倒弄得天下妖魔尽起,民不聊生!”   “国师如何想呢?”   “早做准备,上联天宫,下表朝廷,筹建阴司。”国师说道,“地府初成简陋,便行简陋之事,随后逐渐完善,便行完善之事,贫道看来,最初的地府只需有阴司缉拿天下妖鬼即可,等到地府逐渐完善,生灵信念香火又造就更多阴神,给阴神带来更多神通,地府便有了更多职责,自然而然便可以做更多事情,最主要的是,自然而然,一步步来,莫生乱子……”   国师与宋游一番长谈。   大抵是这些话除了伏龙观的传人没别的人可说了,一说起来,便停不下来,可又因为两人初识不久,不甚了解,有所克制。   只讲大事大势,必成之事。   小的细节则不提。   宋游也没有问他如果地府建成,他在里面是什么位置,现在支持他的当朝皇帝又是什么位置,那不合适。同时宋游也不甚在意,人生短短,地府建成对他来说唯一值得期待的,就是自己亲眼见证了这件了不起的事情发生,此外别无想法,别无谋求。   “不知道友觉得能成吗?”   “如国师所说,既然天下百姓都对此深信不疑,甚至已有人供奉阴神之像,地府的诞生只是时间问题。”宋游想着说道,“诞生地府简单,不过要想衍化出轮回,恐怕并不容易。”   “道友所见与贫道略同。”国师说道,“只是贫道想着,既然凝聚地府只是时间早晚,不如就让它在这一代凝聚成功,如今大晏强盛,陛下也是个英明的帝王,储君虽然未定,争权夺利,可也都不是无能之辈,天下虽不太平,也算稳定,正是好时机。”   “国师操心之广,在下敬佩。”   “道友以为如何?”   “在下并不了解,不敢多言。”宋游看了眼外头的天,拱了拱手,“天色不早了,在下还得回去做饭,差不多也该告辞了。”   “何必急着走?不如就在贫道这里用个晚饭,夜晚一同观星。”   “下次一定。”   宋游已经站了起来。   这几天吃的都是邻居女侠从外头薅回来的榆钱,女侠出食材,他负责烹饪,互相搭伙,品味时鲜,要是自己不回去,恐怕她要饿肚皮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滋养京城万物   “国师就送到这里吧。”   “贫道腿脚不便,那就到这里了。”国师站在门口,对他说道,“伏龙观传人行走人间,看遍天下,想必道友有道友自己的想法,贫道就不去打扰道友游历修行了。不过贫道精通茶艺,观星楼也修得高,长京又放开宵禁了,若是道友想喝一杯好茶了,或是无聊之时想找人闲谈,亦或是哪天想寻个高处看看长京夜里的繁华,尽管来此寻找贫道。贫道亦有许多话无人可讲,亦有许多事想向道友请教。”   “国师道行深厚,即使只擅占卜推算,毕竟也是国师,为何不寻找妙法,将腿脚治好呢?”   “贫道腿疾不在身上,而在心里。”   “哦?”   “此乃家师所留。”   “以国师的修为也难以释怀吗?”   “道友有所不知,有时恰恰是最亲近的人留下的伤痛才最难消解。”   “冒昧了。”   “没有的话。”   “告辞。”   “道友慢走。”   宋游带着猫儿走上街道,抬头借着夕阳辨别了下方向,又听见身后传来的国师的提醒,回身道了声谢,便与猫儿往右边走。   长京是几朝古都了,沿袭了此前朝代的城市规划,十分规则,每条大街小巷都是直线,纵横交错,只要找得清方向,走错也错不了多远。   宋游脑中回想着这一下午的闲聊。   几盏茶间,看似随意,聊的却是常人想都想不到的大事。   听得出这位国师所图甚大。   也许不光是国师,还有朝中的帝王,说不得还有一些熟知神灵本质的王公学士也参与其中。   人间朝廷本就可以封神,很多老百姓耳熟能详的神灵都是被天子封出来的,甚至有些人德行出众,死后几代天子代代加封,神职越来越高,在民间积攒的名气也越来越深厚,最后便越来越不得了。还有些天子干脆便将自己封为神灵,只是这种封法,无论你把自己封得再不得了,只要你没有办法将自己封为天宫之主,又不能屈尊下来为老百姓做些别的好事,常常也只有后面几代的老百姓买账。几代之后,或者改朝换代了,也就没有人再祭拜他了,神灵没了香火,自然也就湮灭了。   神道本就是人道的附属物,彼此实在难分。   此时的大晏是有史以来最强盛的朝代,此时又是大晏的极盛时期,天子南征北战,四海臣服,威势一时无两,皇帝做到他这种地步,恐怕心中连改换天宫之主的想法都有了,此外有别的什么图谋也属正常。   话又说回来,这地府无论在什么时候凝聚而成,在那个时代,恐怕都会有人为了它而算计图谋。   以现在民心来看,不好说地府凝聚成功究竟利害几许,不过确实是大势所趋。   在这一代也好,能看个稀奇。   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   宋游瞄了一眼前边的三花猫,却见她不知何时缩起了一只前爪,一瘸一拐的走路,好似在学那位国师的样子。   “三花娘娘。”   三花猫陡然停下,回头看他。   “这很失礼。”   道人的声音很柔和。   三花猫立马将爪子放了下去,也收回了目光,迈着小碎步跑了回来,到他身边仰头看他表情,过一会儿才开口:   “今天在那个道士屋里,喝的水是什么水?”   “茶。”   “也是茶吗?”   “也是。”   “和山神的水一样吗?”   “差得不多。”   “好多……”   路边已传来了饭菜香味。   道人也加快了些脚步。   走回柳树街时,天色已经很黑了,天光昏暗之中,依稀可见一道人影端了张小板凳坐在隔壁门口,直盯着前边黑暗之处,眼中没有焦距。   猫儿小跑到她面前去,伸长脖子与她对视,好似要看她在想什么。   “哦呀!”   吴女侠顿时活了过来,扭头看见了走来的道人,不禁问道:“你们今天去哪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去天海寺了。”   “去逛个天海寺要这么久啊?”吴女侠眨了下眼睛,看见道人穿的是道袍,便忍不住开动起了想象力,“是不是你忘记换衣服了,被天海寺的和尚看见然后把你当成来找茬的了?”   “只是在天海寺中遇见一位道长,被请去喝了几杯茶,聊了一下午。”   “天海寺遇见道长?”   “是。”   “我怎么记着那里头好像都是和尚。”   “也是去参观的吧。”   “你们以前认识?”   “不认识。”   “哦呀,你们这些道士比我们江湖人还随意哦,随便遇见,就能聊一下午。”   “道人多数都很随性。”   “我还以为那群和尚叫十八铜人来把你围住了呢。”   “女侠会为我报仇吗?”   “我可没有以一当十的本事。”   “吃过了吗?”   “没……”   说话间宋游已经掏出钥匙,打开了小楼的大门,推开门却没急着进去,而是站在原地,转头看着隔壁的人:“女侠是个讲究的人,在下屋中也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东西,女侠应该还有一把钥匙吧,下次如有需要,尽管开门进屋即可。”   “那怎么能行?”   “现在能行了。”   “你咋晓得我还有一把钥匙?”   “猜的。”   宋游已经跨进了屋中,猫儿扭头看了一眼隔壁的人,也跟着走了进去。   吴女侠自是连忙跟上。   晚饭还是榆钱为主。   榆钱团子是早就做好的,上锅蒸一下就行了。还有一盆榆钱用来生吃,吃起来很清甜,尤其是中间的籽,咬开是甜的。   此时天色已暗,宋游没有吝啬,点燃了油灯,就着昏黄灯光吃饭。   “天海寺好玩吗?”   “挺有趣的。”   “是不是有棵树,长在塔顶?”   “女侠也去过。”   “去过一回。”吴女侠眼里倒映着油灯光芒,闪烁着好奇的光泽,“你说那棵树是怎么长的?根都不挨着地上,居然能长那么大,它喝的水是从哪来的呢?难道真是佛祖保佑?”   “因为石塔虽是石铸,但塔身之间仍有泥土空隙,树的根须便穿过这些泥土与空隙,从塔顶沿着塔身一路长到了地下。”道人耐心回答。   “嗯?”   吴女侠愣了一下,似乎想不到会从一名道士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尤其是这位道人还有着真道行。   宋游却好似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一边捏着榆钱喂猫,一边小声说:“实事求是,有时生命的奇迹就是会比神佛更令人惊叹。”   猫儿吃了几片榆钱,实在不想吃了,看他一眼,便扭头跳下了桌子。   宋游并不在意。   榆钱口味其实不差,只是猫儿本来就不吃素,又连着吃了几天,不爱吃了也正常。   不过这年头物资没有那么丰富,很多老百姓都是守着一两块菜地吃菜,没有那么多挑头,在某样蔬菜出来的时节,连着一两个月都吃同一样东西也不是什么稀奇事。相比起来,榆钱营养丰富,算是不错的食物了。   在道观中时,有时懒得下山采买,有时不想多费精力,也会连着吃同一样食物吃很久。尤其是那些产量大的。   道人好口舌之欲,但不挑剔,山珍海味能吃,粗粮杂食也能吃。   ……   晚间逐渐起风了,乌云遮月。   看起来今晚要下雨。   宋游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猫儿趴在茶几上,也跟他一起看着外面。   “三花娘娘今晚不是要出去捉耗子吗?”   “嗯?”   三花猫这声嗯实在分辨不出是人话还是猫叫,但见她扭过头来,充满疑惑:“你怎么知道三花娘娘今晚要出去捉耗子?”   “三花娘娘今晚没吃多少,肯定是要出去捉耗子的。”   “可是没人来找三花娘娘捉耗子。”   “三花娘娘品性高尚,嫉恶如仇,为民除害不辞辛劳,就算没人花钱来请三花娘娘帮忙,三花娘娘也还是会出去捉耗子的。”宋游说着,微笑着瞥了这猫儿一眼,“我猜得对吗?”   “你有点聪明。”   “那三花娘娘怎么还不出去?”   “你怎么还不睡?”   “怎么了?”   “等你睡了我再出去。”   “我今晚不睡。”   “那我今晚不出去。”   “为什么?”   “为什么?”   道人看着猫儿,猫儿也看着道人。   一人一猫眼里都有些疑惑。   终究是道人退了一步,先行开口解释:“因为今夜是谷雨,我要修行。”   “因为你不睡我就不睡。”   “不出去。”   “哦,不出去。”三花猫停顿一下,纠正自己的话,“因为你不睡我就不出去。”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   “……”   道人再次与猫儿互相对视。   “好吧。”   道人收回目光,实在理解不了猫儿的想法,不过他也不在意,回身拿出蒲团,便盘坐下来。   猫儿先是趴在窗边茶几上,扭头一直盯着他,等到他坐下来后,她目光闪烁,这才站起身,伸个懒腰,慢吞吞的从茶几上跳到长榻上,又从长榻上落到地上,甩着小脚走到道人身边蒲团上,才又就地一趴。   换了一个窝,继续打着呵欠。   外头风越来越大,在窗外吹口哨。   “轰……”   好似又有闷雷响起。   只是此时的雷声并没有惊蛰时的天威,也没有那积蓄了一整个冬日的气势,很是寻常。   很快下起了雨,淅淅沥沥。   此时万物复苏不久,刚到蓬勃生长的时候,人间亦是秧苗初插、作物新种,最需要雨水的滋润。这一阵雨极有灵性,来得既及时又充足,又饱含着滋养万物的生机灵力。   春雨降,百谷生。   但其实何止粮食,天下间大多数植物都是从这一场雨后开始快速生长的。   这个世界需要这一场雨。   这一场雨便来了。   宋游闭着眼睛,认真感悟时节灵韵。   不觉又添一道谷雨灵力。   宋游一直有着将刚修出的第一道灵力随手用掉的习惯,要么赠予身边万物,要么还给此方天地。狗爬岩上立秋如此,逸都小院秋分如此,青成山上立冬如此,离开逸都立春如此。   今日谷雨自然也如此。   反正只要灵核尚在,长则一日,短则一夜,用掉的灵力又会重新恢复回来。   只是今夜一时兴起,除了今日所得谷雨灵力,他又将修行二十多年以来、所得的所有谷雨灵力都挥散到了夜幕中,趁着时节玄妙,勾引更多天地灵力化作生机融入雨中,随风潜入夜,滋养京城及其周边万物。 ###第一百三十八章 这猫儿头真铁啊   夜雨无声,滋养世间万物。   若问谁能知晓?   长京夜里,无主的野猫本在院墙房顶上行走,雨丝落在身上,察觉到凉意,抬头一看,便连忙加快了脚步,想要去寻一避雨之处,即使今夜没有找到食物也顾不得了,只想找个地方趴一晚上,等到雨停。不过还没走出几步,它又忽然停了下来,仰头继续盯着天空,眼中有些疑惑。   缩在墙脚的野狗本在瑟瑟发抖,忽见外头雨丝如帘,呼吸之间,满是灵气与生机。   夜巡的官差在街上成队行走,脚步声与盔甲碰撞声在夜晚的小巷里回荡,感觉到了雨,不觉加快了脚步,好去披蓑衣,可走着走着,有人却忍不住道了一声,这雨淋着好舒服。   城墙上的守将不敢擅离职守,只觉此雨打在头盔上,顺着流到眼眶,风一吹雨点全都贴在了脸上,却也抬起头看了一眼。   观星楼上,风吹雨打窗,中年道人点起油灯,开窗一看,凝视着夜里雨幕,久久出神。   鹤仙楼后,女子熏香作画,忽然深吸一口气,也扭头看向了外头。知晓谷雨时节生机盎然,可今年长京的谷雨,生机却浓郁得让人意外。   天海寺中,不知多少僧人起夜观雨。   城隍庙里,神像亦睁开了眼。   城内砖缝之间,无数小草冒出了头。   城外鸟雀惊醒,蛇虫出洞。   刚栽下的秧苗在雨中缓慢成长,各类作物若还是种子,便悄悄冒出了芽,若是小苗,便在夜里悄悄长壮了几分。   若问什么长得最快?   平日里生长最快的草,自然便是竹子了。   有时一夜之间,竹子就能从土里顶出头来、长出两三尺高。如今受了灵气滋润、生机催长,更是一夜之间长出数尺乃至一两丈高。长京半个多月前才被齐根砍掉的湘妃竹,一夜之间,竟又全都长了出来,虽不可说回到原先的茂盛,却也惊呆了无数起夜之人。   雨下了一夜,天亮前刚好停下。   宋游也缓缓的睁开眼睛。   在时节之中,对应时节的灵力总是恢复得快,昨夜刚用完所有谷雨灵力,今早醒来,竟然已经全部恢复了。   左腿有些重。   低头一看——   一个小女童穿着三色衣裳,整个人跪趴在自己左前方的地板上,面朝自己,缩成一团,却把两只胳膊和上身脑袋都搁在了自己膝盖上,似是将自己的膝盖当成了桌面趴着睡。而她即使化成人形,也好小一只,缩成一团就更小了,衫裙又宽松,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两小团构成的。   下半身一团,上半身一团,还是不同的颜色。   “三花娘娘。”   宋游伸手推了推她。   一向警觉的猫儿此时却有些迷糊,就算被推醒也没有被吓得一下跳起来,而是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抬头看他一眼,然后抬起手来揉眼睛。   “天亮了吗……”   迷迷糊糊的语气,带着奶音。   “天亮了。”   “第二天了吗?”   “当然。”   “唔……”   小女童终于直起身来,还用一只小手撑着宋游的膝盖,另一只手张开,伸了个懒腰,逐渐恢复精神,这才问道:   “道士你看三花娘娘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   “更迷糊了。”   “嗯?”   “更聪明了。”   “不是。”   “没有吗?”   “有!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你看三花娘娘的衣裳。”   小女童扯着自己的衣裳给他看。   宋游低头看了看,和原先并无区别,不过他又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原先在南画县给小女童做的三色衣裳正放在柜子上。   只见小女童眼睛亮闪闪:“是三花娘娘自己变出来的。”   “三花娘娘真厉害。”   “你会自己变衣服出来吗?”   “我不会。”   “你不厉害。”   “自是比不上三花娘娘的。”   “对的!”   “我给三花娘娘梳头吧。”宋游拍了拍膝盖起身说,“扎两个小丸子好不好?”   “小丸子~”   “我们该买一面镜子。”   “镜子~”   “有了镜子,三花娘娘就知道自己长什么样、梳着什么样的头发了。”   “镜子~”   “买回来就知道了。”   这家中确实缺一面镜子。   这年头镜子虽不便宜,但也已经不再是达官贵人的专属,许多家境不错的平民百姓也会买一面。最重要的是,三花娘娘是个女孩子,一个有女孩子的家庭怎么能没有一面镜子呢?   小女童眨巴着眼睛,对那镜子感到好奇,面上却没有多少表情,顺从的被他牵起来,牵着往窗边走。   随即跪坐在长榻上,直着小身板,手扶着窗沿,好奇的看外头的清晨。   宋游则在后边为她梳头。   说起来,梳头对猫来说可不简单。   道人一开始为她梳头的时候,小女童的表情是很震惊的,好在震惊但也没有反抗。后来便渐渐麻木,再到后来,已经觉得很舒服很有趣了,这道人经常把她的头发绞成一个叫辫子的东西,蹦跳起来会一甩一甩的,就像尾巴一样,很好玩。   只是不能叫它甩,要蹦一下它才会甩。   不过尾巴经常也和辫子一样,自己叫它摇它也是不听的。   “三花娘娘在路上看见了老虎。”   “什么老虎?”   “老虎……”   小女童思考着解释:“就是长得很大,身上花花的,以前我们在路上见过的。”   “我知道老虎长什么样子。”   “你不知道,知道你就不会问。”   “三花娘娘聪明啊。”   “你不聪明。”   “三花娘娘什么时候看见老虎的呢?”   “昨天的昨天,的昨天。”   “在哪里呢?”   “捉耗子那里!”   “仔细讲讲。”   “三花娘娘捉耗子的时候,听见外头有老虎的叫声,就去偷偷看了一下。看见路上有两只老虎,追着人跑。”小女童趴着不动,一边说却一边看见底下的人在扎堆,猫儿最爱看热闹了,不禁往外探了一点,目不转睛的盯着,同时说,“好大的两个老虎,比以前看见的还要大好多。”   “是这样啊……”   长京城里是不应该有老虎的。   不过离得太远了,又毫无头绪,太麻烦了,道人只当自己没有听过,只拿起红绳来,专心为女童扎着小丸子。   左边这个已经扎好了。   不忘抽空瞄一眼下方街道。   青石板路,自然青草无数。   以往路上也不是光生的。   即使常有人走,商铺主人也会清理,可生命何其顽强,在那石板缝隙间,总有青草与谷种试探着冒出头来。若是街角墙边,一株株各种各样的青草总是这街头巷尾的点缀,到了潮湿之处,青砖石板也会覆盖一层青苔,更何况此乃柳树叶,隔不了多远就是一棵柳树。   此时一夜谷雨,地砖之间但凡有草木种子,都已长出了芽,昨夜之前就已经发芽的,甚至长得高出了砖缝,更有长得快的长到了筷子那么高。   各个不易清理的墙脚原先就有青草,此时更是长得茂盛,郁郁葱葱一片。   柳树早已抽芽,可毕竟枝条如丝,原本看来也觉得有些空旷,今日早起一见,那一棵棵树却明显添了许多绿意。   整个长京似乎也因此多了几分生气。   而一群人则聚集在下方街道上,惊叹酒楼旁边的湘妃竹半个月前才砍掉,昨夜一夜就已经又长出来了。   议论声飘到了楼上房间里来。   有人担心是竹妖复活,才有此异象,说要去报县衙。有人说别地被砍的湘妃竹也长了出来,寻常竹子也长得更为茂盛,说是不急,最迟等到明天后天官府自然会给一个说法。有人说整个长京城乃至周边区域都草木疯涨,田中稻禾地里作物也长势喜人,不信请看街上路边,猜测是上天感念去年长京收成不足以养活周边百姓,担心今年收成也不好,所以天降甘霖,此乃祥瑞。   说什么的都有。   一街之隔,二楼之上,道人只安静听着,专心为小女童扎另一个丸子,同时说道:   “三花娘娘道行大涨啊。”   “对的!”   “按这个进度,恐怕要不了多久,三花娘娘就可以保护我了。”   “要多久?”   “……”   宋游扎好了最后一个丸子,把小女童的身子扳过来看了看,露出笑意,很是满意,随即说道:“三花娘娘原先刚化形不久,道行尚浅,只需要在我身边自然吸收天地灵力就可以了。不过既然三花娘娘道行精进如此之快,也是时候修行正式的灵法了。”   “正式的灵法~”   “就是一种更厉害的修行方法,可以帮助三花娘娘道行快速增长。”   “好的!”   小女童仰着头,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这猫儿怎么比人还上进啊。   宋游摇了摇头,随即说道:“多数妖精都是吸天地灵气、取日月精华的,也多修行天地灵气法和阴阳法。三花娘娘是从神道转过来的,在我身边吸收的多是四时灵力,不过四时轮转法太过复杂,对天赋与悟性要求太高,三花娘娘不太适合,可以从天地灵气法与阴阳法中任选其一。”   “哪个厉害?”   “天地灵气法最是常见,修行起来虽然不易,但修出的天地灵力可用于世间万法,是一种很厉害的修行灵法。阴阳法称不上妙用无穷,然而修出的阴阳灵力既适合用来斗法,又有一些延年益寿的作用,加上阴阳法最是简单,只要适合,会精进很快,妖精最喜欢修阴阳法了。”   “听不懂~”   “如果三花娘娘需要我替三花娘娘做决定的话,我会推荐三花娘娘选阴阳法。”   “选阴阳法!”   “这可是三花娘娘自己选的。”   “自己选的!”   “那从今日开始,我便教三花娘娘修阴阳法。”宋游笑着说,“三花娘娘可要勤勉一些。”   “好的!”   “好……”   “我要多久才可以保护你呢?”   “……”   道人不禁沉默下来。   这猫儿头真铁啊。 ###第一百三十九章 小女童与镜子   皇宫之中,清明殿内。   国师一脸无奈:“陛下当着文武群臣之面单叫贫道留下,那些清流看见了,怕又要抨击贫道蛊惑陛下甚深了。”   “国师还怕他们?”   “人言可畏,事关生前身后名,贫道虽不求流芳百世,却也不愿遗臭万年。”   “呵呵呵……”   皇帝笑得十分随意,饮了一口茶,随即转头看向外面。   透过纱帘,可见些许绿意。   皇宫之中植物不多,是怕成了歹人与妖物的藏身之所,可昨晚一场夜雨,少有的一些植物点缀也明显拔高了一截、绿了不少。青石板中,应是鸟儿或者大风刮来的草种,竟也长出了些许草芽,正有太监宫女在清理。   “今早朝堂上说,昨夜天降甘霖,城中城外草木皆有异象,韦尚书说是祥瑞之象,朕当时看国师神情,国师似是知晓其中原因?”   “韦尚书所言不假,陛下乃千秋万世未有之帝王,天降祥瑞也属正常。”   “国师不愿透露吗?”   “贫道不好说。”   “怎么不好说?”   “贫道也只是猜测。”   “那就讲讲猜测。”   “此次猜测,是真的猜测,因为即使是贫道,也算不到其中缘由。”国师小声说道,“只是有时算不到,也等于算到了。”   “此处只有你我,不要卖关子了。”   “伏龙观这一代的传人,到长京了。”   “哦?”   皇帝想了一下,才想起来。   随即神情不由一凝。   作为帝王,自是听过伏龙观的大名的,不止是听过,还与伏龙观关联不浅。   前朝末年,天下已然分裂,各地诸侯混战,军阀四起,妖魔肆虐,神灵对峙,那可真叫一个民不聊生。大晏先祖算是其中一方大势力,又在各方大势力中算有德行的,渐渐得了民心。据记本朝太祖曾蒙一位道人相助过几年时间,正是在那几年时间中,四方妖魔皆被诛杀,前朝神灵中下界为乱者亦被平定,太祖才得了天下,又被告诫善待黎民百姓,这才有了注重民生与经济的大晏。   不知后世来者如何,放眼前边古人,实在没有哪个朝代的百姓比大晏过得更好了。   到了百年前,大晏已经逐步衰弱,人口剧增,土地不够养活天下人,乱世之象已显,甚至北方已有人举兵造反,四方势力蠢蠢欲动。听说也是一位道人不忍心见天下再陷战乱,流离失所,献出许多妙计,又有何公挺身而出,这才重迎中兴,甚至有了现在的又一次极胜。   “国师又如何知晓?”   “云顶山崔南溪遇仙一事,贫道实在好奇,便去查算了一番,从民间诸多传闻之中,找到了伏龙观传人下山的踪迹。”   “云顶山!”   皇帝顿时睁大了眼睛。   当时听到云顶山遇仙一事之时,并未将之与伏龙观联系起来。也许是上次伏龙观修士出现在皇室面前已过去了近百年,太久没听说过了,也许是一夜一年的仙迹太过惊人,让他觉得那是真仙所为,伏龙观的修士也做不到。   “国师又是如何知晓他到了长京的呢?”皇帝想了想,“难道长京城隍……”   “陛下英明。”   “昨夜……”   “贫道猜测,多半也是他的手笔。”   “……”   皇帝仍旧睁大着眼睛。   “云顶山一夜一年,已是仙迹,如今又天降祥瑞,滋润京城周边万物,难道伏龙观的修士真是仙人?”   “不瞒陛下,贫道昨日才与那位见过一面。”   “国师见过那位?”   “巧遇。”   “他长何样?国师与他说了什么?”   “贫道请他去了观星楼上,喝了几杯茶,聊了些地府之事。”国师说道,“初次相遇,不好细聊,只好聊些天下大势。”   “国师与他聊了地府?”   “陛下放心,伏龙观从不贪图这些。既然凝聚地府是大势所趋,他们就算不会助其一臂之力,也不会违抗天道民心。”国师说道,“何况地府轮回一说就连孩童也知道了,他们若真有什么想法,也不差贫道这一番闲谈。”   “那位又是怎么看?”   “似乎只想作看客。”   “既然国师能与之会谈,朕能否请他到宫中一叙?”   “贫道也不知他住哪里。”   “国师以为……”   “伏龙观传人生性洒脱自然,贫道与那位相谈半个下午,只觉他更是随性。陛下虽为人皇,想与之结识,还是顺其自然好。”   “国师以为,该怎么叫顺其自然呢?”   “陛下不特意去找,哪日自然碰见了,自然便可请他一叙。”   “也好。”   皇帝眯起眼睛,也没说什么。   继续举杯饮茶,心中惊叹而又羡慕。   “不过啊,有些伏龙观的传人性情刚烈,也有些伏龙观的传人喜欢随手惩强扶弱、降妖除魔,陛下,朝中有些人恃强凌弱,目无法纪,甚至有人纵容妖魔在城中为乱,好清除异己,为避免冒犯到人仙,陛下还是该多些约束。”   “多谢国师提点。”   皇帝表情淡淡的,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朝中确实有人骄横跋扈,不过国师说的哪是朝中一些人,若真是朝中寻常官员,国师也就约束了,哪里会这么来提点自己。   自是与他一个姓的人。   伏龙观再厉害也不会轻易诛灭皇室,可不代表他们就会畏惧皇权。皇权只管天下人,不管山上人。就是面前这位鹿鸣山奉天观的国师,不也照样敢隐晦的提点自己约束后人,何况是有仙人本事的人仙。   ……   一面铜镜放在了小女童的面前。   镜中映照出的是一张白白嫩嫩的女童面容,女童没有表情,却有着一双极其灵动的眼睛,头上扎着两个小丸子。   镜外人看镜中人,镜中人看镜外人,俱都是一惊。   睁圆眼睛,下意识将头往后仰了一点,待察觉到对方和自己动作一样之后,又惊了一下。直到看清之后,眼中便都多了一抹疑惑,两个小女童同时歪起脑袋与对方对视,眼中从疑惑渐渐转为新奇。   时不时抬起眼帘,瞄一眼站在面前的人。   “怎么样?”   道人收起了手中镜子。   “!”   小女童盯着他不说话。   “你好像很喜欢。”   道人说着也举起镜子,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   和前世常常在古装电视剧中看到的泛黄的铜镜不同,这面镜子并不泛黄,表面是极度平整光滑的、银白的金属,映照出的人影无论色彩光泽,比之后世镜子也不逊色太多。   镜中是一名年轻的道人,于他而言也很陌生。   “多少钱?”   “一口价!五百文!”   “贵了。”   “这面镜子连带把柄都是铜的,客官您看看做工、打磨,还有这厚度,掂量一下重量,您就知道了,这个价实在算不上贵。不信的话,客官您尽管到别店去问问,都差不多的。”   “能减些么?”   “实在减不了了,客官您看上的这面镜子小,本身就不挣什么钱。要是客官你买这面大一些的,原本卖八百文的,小人倒可以给您便宜些,或者买这个木柄的,也是上好的木料,这个省些铜,卖四百文。”   “……”   宋游拿着这面镜子上下打量。   这是一面圆镜,镜面大概有寻常吃饭的碗口那么大,这个大小倒是合适,再小就不好照了,再大的话,离开长京时就不方便带走了。   镜子下方连接着一个精致握柄,以前的镜子很少有柄,因为用得起的都是达官贵人,他们不需要自己拿着镜子,会有人给他们端着,大量的带握柄的镜子说明它已走进了寻常百姓家。   背面有云端纹,写着两行字——   见日之光,长毋相忘。   宋游拿起另一面差不多的,背面的字不一样了,写的是——   见日之光,长乐未央。   这一面要好些。   “少点。”   “客官……”   四百五十文成交。   宋游数了钱,递给店主,随即拿着镜子细细打量一下,握在手上确实沉甸甸的,用料扎实,若是保管妥当的话,也许可以用很多年。   也许还能长存到千年以后。   若是被后人发现,放进展览馆,不知又有多少男女老少将从它面前走过,凑近它细细观赏。   “呵……”   道人笑了一声,拿着铜镜,递给了身边女童:“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三花娘娘以后就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了。不过这面镜子很贵,三花娘娘用的时候还请爱惜,不要将它弄花了,不然照出来的人可就花了。”   小女童举着镜子也不答,只一边照着,一边跟着他走。   这实在是一面小镜子,道人一只手拿着刚刚好,可小女童实在太小,脸小手也小,却要两只手捧着看起来才协调。   走出没多远,又见到了卖陶瓷的。   似乎正是一家成窑瓷器的店铺。   宋游一走过去便看见了许多瓷器,杯碗瓶壶都有,大多做得精美,也有成窑瓷器的特征——   不是青花,便是玲珑。   青花瓷白底青花,淡雅隽永,很讨大晏文人雅士的喜欢。玲珑瓷透而不漏,晶莹雅致,也有很多人喜欢把玩,玲珑瓷尤其适合用来喝茶,茶杯之中往往会被技艺超群的匠人雕刻出精美的镂空花纹,花纹有如玻璃,会透出茶水色泽,有助于赏茶。   此时店中正有几位异域面孔的人在选购,常听到他们惊叹的声音,店主则为他们讲解,看起来一时无法照顾到宋游。   宋游也不在意,小心翼翼拿起一个茶碗,放在眼前仔细观察。   陶瓷实在是文明中的重要一步。   不过随着社会发展,人们烧制陶瓷已不止是为了生活便利,而更用于观赏、收藏、技艺追求、审美表达和祭祀,于是在物质属性中又赋予了它另一重精神属性,当文明越来越发达,精神属性也越来越重。   成窑便是这个时代陶瓷的巅峰。   近看面前这个小茶碗——   白底瓷身之上镂空出了竹叶图案,精致不失雅气,举起来对着天光一看,这竹叶图案透光现象更是明显,仿佛是镂空的一样。   又像是白瓷上嵌了玻璃。   “这便是我们成窑出产的精品玲珑瓷。别看小小一个茶碗,制作起来可不容易,不仅要有上好的陶瓷技艺,还要有上好的雕刻本领,在胚胎上雕刻出恰到好处的图案,随后多次施釉填平漏洞,又用特殊手法烧铸而成,稍有差池,不是开裂,便是透光不好。”店主不知何时已经送走了那几位来自异域的顾客,对他说道,“客官眼光独到,您拿的这件在本店也属精品。”   “多少钱?”   “要看客官怎么买了,是单买一个,还是成套的买,要不要搭配别的。”   “……”   宋游又拿起了另一个。   这个不知是茶碗还是什么碗,开口比先前那个要大一些,也要低矮一些,相比起来更靠近吃饭的碗。而它身上的镂空图案由竹叶变成了碎花,碎花之间还多了一条条天青色的纹路。   “客官果然好眼光。”店主立马说道,“此乃玲珑瓷与青花瓷的结合,融青花技艺之长,集雕镂艺术之妙,夜间对灯慢赏,更是绝妙。”   “这个多少钱?”   “客官……”   “只买一个。”   “只买一个?”   “先买回去看看。”   “我们一般成套的卖,最少一个茶壶四个茶杯,卖的是六两银子。”店主说道,“别看贵,无论达官显贵、王侯将相,可都喜欢得很,就是异域外邦的人来了也往往爱不释手。有些心思活络的,买一套回去,献给自己的国王或主子,即使不能换个官做,也能得个大富贵。”   “多少钱?”   “收您……一两银子,交个朋友。”店主瞄了他一眼,“既然客官说是先买回去看看,小人也不赚客官钱,客官回去把玩了若是喜欢,再来照顾小人的生意便是,放眼整个西市,小店卖的成窑瓷器也是品相最好、最便宜的。”   宋游拿着把玩,细细的看。   碎花图案,比碎米多些精致,但也清新淡雅,并不俗气。简单的青花描绘,像是碎花的叶子又不像,相得益彰,融合完美。   宋游既为其中工艺而暗自惊叹,也为其精美雅致而感到惊艳。   真想买一套回去,吃饭饮茶用。   可惜银钱不太够。   那就只能买一个了。   买一个也好,也算拥有过了。   而如果只买一个的话,这个碗无疑比刚才那个要好一些。   宋游瞄了一眼三花娘娘。   刚才那个碗太高太深了,不适合给猫儿用,这个就合适,开口大而浅,除了易碎,没什么缺点。   而自家猫儿生性俭省,并不会如普通猫一样手欠,只要她知道这个东西很贵,要捉很多耗子才能换得回来,恐怕即使不小心弄掉了,也会在它落在地上之前将它接住。   “便宜点。”   “这……”   一千钱将之拿下。   宋游付了钱,拿着碗看向旁边。   小女童一直站在店门口等他,一只手举着镜子,另一只手则高高举起,一直在摸自己脑袋上的小团子,小心翼翼,又充满好奇,似是不确定这个东西是长在自己头上的,又似是怕把它摸散了,看来专心致志,沉迷其中。   想来她也已经习惯了,不再对镜子与镜中人感到惊讶了。   “三花娘娘。”   “唔?”   小女童转着眼珠子看向他,但不到一息,又飞快的将眼睛转回去,偷瞄一眼镜子里的人,发现她居然和自己一样快,不由大为惊讶。   “这是给你买的碗,以后我们出去,你就用它吃饭。”   “也是给我买的?”   “是。”   “只有一个吗?”   “嗯。”   “那你没有吗?”   “我啊……”   宋游想了想才说:“那我等下逛完的时候买两个馒头来吃吧。”   “好的!”   “走……”   道人往前走着。   小女童一手举着铜镜,一手拿着玲珑剔透淡雅青花的小碗,跟在他身后,时而低头看一眼镜子,时而又低头看一眼小碗。   身周人来人往,两旁店铺繁多。   这里是西市。   东西两市之一。   到了大晏,已经取消了坊市制度,城中四处皆有店铺、皆可摆摊设点,不过商客本身具有集中性,前朝的南北两市几乎已被废弃,但东西两市却随着商业经济的发达越发繁荣起来,成了长京一绝。   由于东城多达官显贵,西城多平民百姓和西域人士,东西两市售卖的东西也有不同。   东市多卖奢侈品,昂贵之物。   西市多卖平民所用之物,此外多卖西域来的香料,多卖丝绸和瓷器。   此时从中走过,耳边有叫卖声,也有讨价还价之声,眼前是形形色色的人,亦是各式各样的商铺小摊,人间繁荣,民生百态,皆在此中。   宋游慢慢走出了西市,却只见门口的公告栏前围了一群人。   走过去一看,上边贴了新告示。   是解释昨夜长京异象的。   大意是讲当今天子兢兢业业,将国家治理得繁荣富强,朝堂中也是一片清明,历朝历代也比不过本朝本代,当今天子实是一位千古明君。上苍感念于皇帝陛下的圣明贤德,所以天降祥瑞,此乃长京之幸,大晏之幸,叫百姓莫要惊奇。   宋游看了,只是露出笑意。 ###第一百四十章 江湖女子行事讲究   二楼窗前。   小女童已经把镜子放下了,但却端起了她的新碗,对着窗外天光,探头探脑的看。   碗里装着半碗水。   天光映照之下,碗身上像是有着一圈碎花一样的空洞,这些空洞透光却不漏水,这让她觉得惊奇,睁圆了眼睛,也忍不住伸手去摸。   看那动作就知道了,这具人形外表之下,装的是一只猫的灵魂。   “很漂亮吧?”   “很漂亮!”   “这个碗可贵了,能买无数个碗,而且很容易摔碎。不过三花娘娘向来小心,又敏捷过人,想来是不会轻易放它碎掉的。”宋游说,“也许这个碗三花娘娘能用很多年,要是到了以后,以后的以后,它还没碎,我们就把它找个地方埋起来。也许千百年后,会有人把它挖出来,当作珍宝一样好好收藏起来,或者拿给全世界所有人看,他们看着会忍不住想,这个碗当时是谁的,是用来做什么的。”   “是三花娘娘的!”   “是了……”   “咕咚咕咚……”   小女童端起碗来,将水一饮而尽。   没有低头舔,宋游很欣慰。   “咣!”   小女童放下碗,一扭身便来到了道人的面前,直盯着道人看:   “阴阳法。”   “好,这就教你。”宋游无奈说道,“不过修炼之法,勤奋自然重要,却也要顺其自然,不可苛求太过、操之过急。”   “听不懂。”   “没关系,未来我会慢慢讲给你听。”   “怎么讲?”   “慢慢讲。”   “那你讲。”   “阴阳之法,着重吸取日月之精华,妖精往往先侧重其中一方,另一方用于调合,到修为高深之后,再补足另一方,重找平衡,以求精进。不过三花娘娘既是神灵出身,又与我相处许久,阴阳本就均衡,倒是可以从一开始就谋求阴阳平衡,此为大道。”   “听不懂。”   “就是说……”   道人的声音缓慢响起。   这次讲得极为简单。   好在此处是长京,寻常动物听不懂人言,寻常百姓又不懂修行,若是在当年的云顶山上,或是别的灵韵丰富、灵气充足的深山之中,又不知将有多少山精野怪因此得道。   ……   傍晚时候。   二楼道人依旧与女童对坐,女童闭目修行,道人在旁边看着怜爱,楼下却传来拍门声。   女童睁开眼睛,声音清细:   “是那个人!”   “听出来了。”   “……”小女童偏头思索一下,又盯着道人,“她还带了煮熟的羊肉。”   “比不过三花娘娘。”   “我们继续吗?”   “别人都在敲门了。”   “你要去开门!”   “是啊。”   道人已经站了起来。   “那我呢?”   “自然也要。”   “哦!”   女童这才跟着站起来。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往楼下走,木梯老旧,真是每走一步都有脚步声。   敲门声还在响起,越发急促。   “有人吗?在家吗?”   “在……”   道人不急不忙的打开了门。   外头站着的自是隔壁女侠,在她手上还提着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荷叶包裹,似是有些焦急。   “快点快点!我买了羊肉,上好的西北羊肉,一点膻味都没有,肥而不腻,上好的肋条和羊脖子!快快快,还热乎着,不能凉了!”   “不急……”   宋游把她让进屋中。   女侠两三步便走进来,在桌上打开荷叶包,外头是鲜荷叶,里头是熟荷叶,拆开一层又一层,露出里面的羊肉来。   香味随着热气散溢出来。   看起来分量不少。   这位女侠并不是个抠搜的人,但平常也不大手大脚,她应当赚了不少钱,不过也有自己的花钱之处,平常生活很俭省。虽然生性贪吃,但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通常吃得很简单,往往是随便应付一下,她也不在意,只有在请宋游吃饭的时候,有了朋友作为理由,才会吃得好些。   长京最贵的肉就是羊肉了。   上好的西北羊更是很难买到。   今日这顿羊肉,多半是她前几天都在宋游这里吃饭,想着劳累宋游做饭,觉得不好意思,特意买顿好肉来做补偿。   有意思的是,她觉得自己只是在树上摘了榆钱,本身是没花钱的,而宋游却出了手工、面粉和别的调料,因此觉得自己占了便宜。而宋游连续几天都吃着她从外面摘来的榆钱,这种感觉也挺好,坐在家里既不用动也不用费心,就能吃到新春特产,也觉得自己沾了她的光。   不过宋游也没和她客气。   坐下一尝,这西北的羊肉果然不同寻常,看起来只是白煮的,最多加了葱盐,却一点膻味没有,满满都是肉香。   肋条肥瘦刚好,根根分明,已是上品。   羊脖子嫩得出汁,更是极品。   这几斤羊肉怕得大几百钱了。   “最近还缺钱吗?”   吴女侠一边抓着羊肉吃,一边问道。   “缺。”   “有多缺?”   “很缺。”   “你之前的钱就用完了?”   “是啊。”宋游一边吃一边答,“今天白天出去逛西市,买了一面镜子,一个成窑玲珑青花的小碗,还是用的三花娘娘捉耗子挣的钱。”   吴女侠闻言瞄了眼旁边的小女童。   女童两手抓着肉,不闻窗外事。   “那正好,我又揭了一张榜!”吴女侠咧嘴一笑,“玉带河边闹了水鬼,我下午回来,刚好看见有人在贴,立马就揭了!”   “不知那水鬼又有何特别之处?”   “没什么特别之处,就是县衙的捕头带着官差去捉了几次都没捉到,当地官兵设了陷阱,用箭射也没有射死。水里毕竟是它的天下。我回来路上看见就顺手揭了,二十两银子,想来天海寺的高人们也看不起,你跟我去走一趟就是。”   “既然没什么特别之处,女侠独自一人就能除掉,何必来找我呢?”   “那怎么行?”   吴女侠吃肉的动作顿了一下:“你我一起捉鬼除妖已有两次,算是一伙,这次遇上轻松活儿,我又怎么能独吞这笔钱?”   “原来如此。”   宋游想了想,露出了笑意,随即问道:“何时出发呢?”   “那水鬼一般晚上害人,离城里也不远,你要是今晚没事做的话,咱们吃完这顿,过去刚好。”   “听女侠的。”   宋游没有多说,答应下来。   吃完羊肉,感觉不错。   明明是用手抓着吃的,可手上居然一点腥膻味也没有,只有淡淡的肉香和奶香。   洗一洗手,便出发了。   出城时正是黄昏。   女子正好牵马出去跑一跑溜一圈,道人则杵着竹杖,身边跟着三花猫,沿着黄土路慢慢往外走。   长京有河,名玉带河,从东方而来,由长京城外穿过,流向西南方。因为河水常年碧绿,蜿蜒如一条玉带,得名玉带河。说起来全国各地叫玉带河玉曲河的河流恐怕不少。   玉带河边分布着许多村落,此次便是一片村庄挨着的流域闹了水鬼。   说有人傍晚洗衣服被其迷惑,走入水中,又有人晚上行船,掉入水里。还有别的不明身份的人,大抵是江湖人,夜晚去河边洗澡或者行走,不知道是怎么掉进水里的,见到时已经是死尸了。   也有人受其迷惑,但并未上当,还有人被它抓着脚往水里拖,但挣脱了,活下来的人报到官府,官府才知是水鬼作案。   “前边就是王家村了,应该就是在村子下边这段河里。”天色渐晚,吴女侠抬头看了一眼,“今晚月亮还挺大的,正好咱们看得清路。”   “快入夏了,晚上也不冷。”   “难怪那么多人淹死,怕都是去河里洗澡或者游泳的。”   “女侠可知城中有过老虎?”   “老虎?”   吴女侠却是突然皱起了眉,转头看他:“怎么突然提到老虎?”   “想到就问了。”   “怎么想到的?”   “今天早晨,三花娘娘给我说,说她之前在东城替人捕鼠,听见外面有动静,出门一看,是两头巨大的老虎。”宋游看着这位女侠,从她的表情里看出几分不对劲,便问道,“女侠知晓此事?”   “我没在城里看过老虎。”   吴女侠牵着马儿往前走,目光闪烁,接着说道:“但是我那位前辈,就是我师父的好友,原先你那个房子住的那位,就是被撕咬死的。我脱光他的衣裳看了看他身上的伤口,大腿上的洞深得我一根手指头戳进去都杵不到底,身上抓痕也很大,没有几样动物能造成这样的伤口。”   “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吧?”   “是啊。”   “听女侠说过,那位好像是掺和进了一些江湖事里?”   “差不多吧。”吴女侠说道,“江湖传闻,有样什么宝物,说价值何止千金万金,他在长京混得久了,消息也算灵通,得到消息就想去争夺,好换一个富贵安享晚年,结果等我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城中不该有老虎。”   “谁说不是呢,多半是些江湖奇人的手段。”吴女侠摇了摇头,“江湖之事,只要不掺杂黄白之物,大家便都讲究,一旦涉及到了钱……哼,我还说他对我有恩,等我混出头了,以后给他养老送终呢,嘿,看来是不太信得过我。”   “女侠重情义。”   “不是我重情义,江湖上规矩就这样,人家照顾了你,恩情自然是要还的,要是不还,也就没法在江湖上混了。”   “那女侠会为他报仇吗?”   “嘿!”吴女侠轻笑了声,随即摇头说道,“要是别人找上门来,把他杀了,那我还得考虑一下,可他自己要出去夺宝,和人争斗打杀,技不如人死了,又哪来的什么仇?”   “原来如此。”   宋游觉得有趣。   这位女侠说话挺有意思,她爱用一些语气词,看似轻佻,其实不然,有些时候,是她内心的情感外泄。江湖人不善表达,只好如此。   渐渐听到了水声。 ###第一百四十一章 有人争功   “说是在王家村下边这一段,这么晚了也不好敲门找人问,先在这边看看吧。”   “好。”   吴女侠找到一条通往河边的小路。   昨夜下过的雨,所幸最近天气暖和,一天太阳晒下来,小路已被烤干,在月光下是浅浅的灰白色,其余地方则是黑的,若有水坑、断裂之处,也是黑的,倒不容易走偏踏错。   借着月光走到河边,河水安静。   “女侠欲如何捉鬼呢?”   “这水鬼近日以来猖狂得很,若有人在河边弄出动静,无论是洗澡还是洗衣裳,白天还好,若是晚上,它必然来访。”吴女侠说道,“正巧我今天与人动了手,出了点汗,还没洗澡,等下我下去勾引它。若是寻常水里的妖物,我一刀宰了便是,若是鬼魂,嘿嘿,我今日回来,正好问西城的付屠户借了把屠宰刀,每日屠猪宰羊数十头,听说砍鬼比较有用,看能不能行。总之我先试试,不行你再上。”   “女侠有备而来。”   “那是!”   宋游借着月光瞄着这名女子。   见她已经散开了头发,拔出了长刀,似是对这水鬼并无多少畏惧。   好像也没多少让他出手的想法。   宋游觉得很有意思。   只是一只小小水鬼,蛊惑人都能失败,抓住人的脚脖子都能被挣脱,想来也没有多少道行。正如之前所说,她完全可以自己来的。即使对方是江湖武人不好应对的鬼魂,以她的本事,寻常鬼物也难以近身,哪怕驱鬼不能,也不至于被鬼物所害。而若是寻常妖物成精,只要刀子砍得进去,即使占了河水之便,恐怕也很难抵住她手中的刀。   这二十两银子她可以自己拿。   想来她是觉得此前桃花山捉鬼、而后雁回山除妖也是这样,宋游带不带她都可以,心中算了笔账,所以这次也叫上宋游。若是妖物成精,就相当于带他来走一趟,白送他十两银子,若是鬼物,就添一重保险。   宋游笑了笑,也不推辞,问道:   “女侠可通水性?”   “小时候没少下河。”   “听说捕役来了几次都没有收获,官兵用箭也射不死它,多半是阴魂一类的,女侠即使带了屠宰刀,也还须当心才是。”   “看看再说。”   吴女侠已经跳进了河中。   月光毕竟不比白天,近处还能看清人影,等她走得远一点,就看不清了,只能看到黑漆漆的一团,倒是她的动作打破了水面的平静,月光下涟漪阵阵,银光点点。   “水深吗?”   “不算深,到胸口。”   “那还好。”   宋游干脆在岸边坐下,静静等待。   三花娘娘又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河中传来吴女侠的声音,压得很低:   “我感觉到它了。”   宋游坐着不动,低头看去。   水下只见一团阴气,不见踪影。   不出所料,是水下的阴鬼。   “来了!”   吴女侠话音刚落,好似底下有什么东西拉了她一把,人在水中本就站不稳,一下失衡,整个人便倒在河水里。   好不容易才重新稳住身形。   随即抽刀砍水。   “哗啦!”   水面水花溅射。   刀锋所至,河水被轻松切开,明明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抓自己的脚,可刀子砍过去,却并没有砍到明显的东西。   “是鬼。”   吴女侠说出一声。   长刀扔回岸上,从腰间抽出屠宰刀。   百屠刀确实有克制阴邪的作用,本质上是了结了太多生灵,沾了血气煞气,阴气也凝结其中,从而逐渐变得不凡。其中又以杀人的刀最好,若杀的人是得道高人或武林高手,乃至妖精鬼怪,那就更好了。   只是这样的刀不好找。   杀的人少,用处也不大。   屠宰刀杀的不是人,却以数量取胜,每日屠猪宰羊数十头,积年累月,也有克制阴邪的作用,难伤大鬼,杀小鬼倒也容易。   奈何屠宰刀太短,不到一尺长。   此时又在水中,那水鬼抓着吴女侠的脚脖子往深处拖,吴女侠一面要稳住身形,一面还要用这短刀去伤它,实在不易。   宋游则不慌不忙,拿起身边竹杖,朝水中抛过去:   “女侠接杖,用杖击它。”   吴女侠看也没看,右手持刀劈砍,只将左手往后一伸,便稳稳的接住了竹杖,随即持杖往下狠狠一杵。   “噗!”   明显感觉捅到了东西。   吴女侠一阵用力。   根据手上传来的反馈,以她多年的江湖争斗经验,感觉自己仿佛已将竹杖捅进了那东西身体里。   “噗!哗啦!”   底下的湖水忽然如同沸腾了一般,剧烈翻滚起来,似乎有一个看不见的东西在挣扎,引起水花四溅,水底咕噜噜往上冒泡。   奇怪,竹杖既没有刃,又没有尖,甚至拄了多年,底部已被磨平,怎么会轻易的就捅进去了呢?   难道那水鬼是豆腐做的?   还是捅到它什么地方了?   吴女侠来不及发挥想象力,感觉它要跑,一咬牙便再度用力。   河水中水花溅射得更厉害了,似乎那东西正在拼命挣扎,偶尔还能听到几声刺耳的尖啸,直到手上一阵轻松,感觉像是捅穿了一样。   “嘭!”   水中如同爆炸,又像是巨物吐气,凭空冒出一个很大的泡,向水面浮来。   水泡炸开,里头尽是腥气。   吴女侠抽出竹杖,表情愣愣的,左右看了一眼,不放心,又在河里四下捅了几下,却已经捅不到东西了,等到水花停息,河中也没有了动静。   吴女侠微皱着眉头,慢慢往岸上游来,心中觉得那水鬼可能已经死了,却又有些不敢相信。   “跑了?”   “死了。”盘坐岸上的道人小声说,“女侠一身神力,区区一只小鬼,哪经得住女侠打杀。”   “这……”   吴女侠睁大眼睛,举起手中竹杖:   “这是你的法器?”   “这是在下离开安清县时,在走蛟观取的竹杖,走路用的。”宋游老实答道,“不过后来它跟随在下许久,渐渐沾了灵气,虽不适合除妖,拿着打些阴魂小鬼倒是适合,只是也得看谁用,还得女侠才行。”   “沾了灵气?”   吴女侠眨巴着眼睛。   一根普普通通的竹杖,走路用的,就因为用得久了,沾了灵气,就能够打鬼,还打得这么轻松?这种事情,她只在神仙故事里才听过。   早知晓这道人厉害,却没想到,竟然厉害到如此地步。   没等她多想,林中一阵动静。   “谁?”   吴女侠连忙扭头看过去。   月光下一只猫儿从林子里钻了出来,口中叼着一只竹鼠,走到他们面前,放下竹鼠,舔了舔嘴。   “吃兔子……”   “多谢三花娘娘。”   宋游低头看了一眼,又接过女侠递来的竹杖,看着这位全身湿透了的女侠,小声说道:“女侠身上都湿了,不会着凉吧?”   “天暖了,我身体好,不碍事。”   “那现在……”   “回城是回不去了,不过前面官道旁边有家茅店,今晚可以在那过夜。”吴女侠一边拧着衣服中的水一边说。   “好。”宋游说道,“这次全靠女侠出工出力,在下既没下水,也没捉鬼,只借了一支竹杖,身上衣服都还干着,十两银子实在受之有愧。”   “屁嘞,全靠你那竹杖。”   “只为女侠添了一点便利。”   “少扯了,走吧……”   吴女侠将衣服上的水拧干,带上长刀,道人则杵着竹杖,不忘提起地上的竹鼠,两人一猫借着月色离开此处。   路上又聊了聊城中老虎的事。   ……   次日下午。   宋游将三花娘娘捉来的竹鼠收拾了吃了,味道很不错。   不知是她不认识竹鼠,还是不想把这么大的耗子叫成是耗子,亦或是害怕宋游又不吃她捉的耗子,她一直说这是兔子。   寻常的老鼠宋游自然不吃,也没多少吃头,不过竹鼠不同。竹鼠本身形大如兔,既不携带细菌,也没多少心理抵触,即使在这个年头,也是某些地区的老百姓常吃的食物,就真的是把它当兔子吃。甚至在之前一个朝代,竹鼠还被奉为贵族美食,朝廷出了明文规定,只有贵族才能吃竹鼠。   最主要的是,它的肉质很鲜美。   “道士。”   “嗯?”   “我们又没有钱了吗?”   “我还以为三花娘娘吃饭的时候听不见我们说话呢。”   “听得见的。”小女童又变回了三花猫的模样,一脸认真,“只是没有空讲话。”   “还有一些。”   “多吗?”   “倒是不多。”   财政确实又要见底了。   雁回山的山怪先赠了十五两银子,不过大半都用在了云春楼那顿饭上。桃花山虽然先去,不过后结赏金,女鬼们也赠送了十五两,但在鹤仙楼听晚江姑娘弹一次琴的最低消费便刚好是这么多,剩下也就不多了。   不过三花娘娘也挣了不少。   不好说是昨天买镜子陶瓷用的三花娘娘的钱,还是这段时间的房费开销用的三花娘娘的钱,不过都差不多,总之也用了不少。   “三花娘娘不必操心。”宋游对三花猫说,“咱们的钱再用一两个月还是没问题的,最迟等到这个月底,捉妖榜的赏金就会下来,十两银子,够我们在长京再用好几个月了。”   “是哦!”   三花猫说了一声,就又继续玩去了。   正在这时,一道身影从门口进来,随手将手中长刀往桌上一搁,接着找了张凳子坐下来,长舒一口气,没有说话。   三花猫爪子拨球,却疑惑的抬头看她。   女子紧皱着眉,似是有些不快。   道人也看出了一点,于是问道:   “女侠这是怎么了?”   “没事。”   “今日交榜可还顺利?”   “不太顺利!差点把我气死!”   “哦?说来听听。”   道人摆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去交榜的时候,遇见另外一个江湖术士。当时我在西城门揭的榜,他在东城门揭的榜。昨晚我们去了王家村,我估计他也去了,只是最后那水鬼落到了我们的手上,他有些不甘心,今天我去交榜,他也去交榜。”吴女侠眯起眼睛,“我说那水鬼是咱们除的,他也说是他除的,我看他那模样估计是刚来长京,身上缺钱,想从咱们手上截个胡。”   说完她咧嘴一笑:“嘿,有意思!”   “这样啊……”   宋游也觉得有意思。   当时去桃花山走了一遭,鬼魂烟消云散,他就想过可能会出这种问题。   作乱的是山精山怪还好,提头领赏便是,若是鬼魂一类的,除非有专门捉鬼装鬼的器具,否则一被打死,就魂飞魄散了,很难留下凭证。   没有凭证,难免会有争议。   世间总有意外和浑人。   倒是可以请官差随行,这样便可避免争议。只是有时带了官差并不方便,而且有些民间高人捉妖除鬼不靠法术,而是自己的土方法,一旦被人看见了就有被学了去的风险,他们也不乐意。   “县官大人更信谁呢?”   “本身是更信我们,我们这都第三回了,不过那人当场表演了一点江湖术法,现在不好说县官更信谁,反正是拿不准了。”   “那怎么办呢?”   “没事!你不用管!”吴女侠摆了摆手,“衙门里的官老爷叫我们明天再去问话调说,到时我自会处理,反正肯定不能被别人抢了去!”   “不知女侠又打算怎么办?”   “那人有些狂,今天从县衙出来的时候,我说他要是缺钱,我可以让一两银子给他,算是交个朋友,结果他嫌少,说最少要一半。”吴女侠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下,“嘿,反正明天不管能不能出个结果,那官老爷怎么定,至少都得过个好些天才能拿到钱了。那人是江湖术士,想要揭榜挣钱自然要出城的,把我惹急了,等他出城,再去找他说说,说不通一刀宰了就是。”   “……”   宋游思索了下。   其实于他而言,这种简单的捉妖榜,他本是不愿与长京的民间先生、江湖人士们争夺的,可不愿去是一回事,如今已经去了,却有人找上来,想把他们的功劳与赏金都抢了去,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想了想他才说道:“长京城外,天子脚下,女侠动武行凶,恐怕也有风险。”   “我有经验,风险不大!”   “在下知晓江湖事江湖了的道理,不过江湖手段固然好使,女侠也精于此道,却也要看是什么事情。既是驱妖捉鬼之事,又是江湖术士,有时或许还是修行玄门中人的办法好用一些。”   “你有什么办法?”   “明日去县衙,我和女侠同去,与他说说即可。”   “你怎么说?”   “试试。”   “……”   吴女侠犹豫了下,才答应下来。   虽然不想劳他出手,不过若是有个更简单、更不容易惹来麻烦的办法,也是好事。   便看他怎么做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斗个小法   次日上午,县衙之外。   吴女侠和一名穿着青衫的中年人从二堂中走出来。   所谓二堂,也是知县处理百姓纠纷的地方,只是没有大堂严肃,相比起来,更像是用作民事纠纷调解,知县在此办案,应是双方都不愿得罪。   两人对视一眼,一个眯着眼睛,另一个微笑拱手。   “足下此般行事,可太不讲道理!”   “女侠何出此言?女侠揭了榜,在下也揭了榜,女侠去了王家村,在下也去了王家村,何况在下还特地买了些东西在下游做了些布置,若非在下将那水鬼打成了重伤,凭女侠一介武人,怎能轻易将之除掉?”   “放屁!”   “你这女子,好生无礼……”   “你龟儿子,走路当心。”   “不劳女侠牵挂。”   两人一直走出县衙门口。   门外站着一名年轻道人,身边蹲着一只三花猫,正在舔爪子。   吴女侠脚步顿了一下,看向那方。   中年人也跟着看向那方。   宋游露出笑意,缓步走了过去,对着中年人施了一礼:“在下宋游,逸州灵泉县一山人,不知足下师承何处?”   “你是……”   中年人皱起了眉,打量着宋游。   本来他是初到长京,因长京物价太高,实在没了活路,这才到城门口挑了一张榜,想挣一些钱,好在长京立足。为了捉那水鬼,他将身上所剩无多的一些钱财都用来购买了一些捉鬼的物件,结果到的时候,却发现被人抢了先,此时身上已没有几文钱了,实在不甘心。   听说揭榜的是一名江湖武人,心思这才逐渐活络开来。   江湖武人本事再高,他也有信心应对,而且相比起一名江湖武人,想来县里会更愿意相信是自己除的鬼,加上生活所迫,便只得拉下脸来了。   哪里想到对方身边还有一名道人。   对于江湖人的武艺,他是熟悉的,也多的是应对的法子,可对于修行玄门中人,他却心里没底。   江湖中的奇人异士常常如此,有时根本不晓得对方都会些什么手段,斗起法来,难以说道行高的就一定能赢,有时稍有不慎,稍有不察,不知不觉就已中了别人的阴招,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没命了。   变数实在太多。   要是早知道,他一定会再考虑一番。   可如今已是骑虎难下。   刚刚知县已经说了,若是查出哪个敢在公堂上扯谎造假、欺瞒于他,是要治罪的。   中年人上下一看,心里多了点底气。   至少这位道人看起来比较年轻。   “在下姓赖,名茂,字子明,竞州人士,有礼了。”中年人也拱手回了一礼,“不知这位先生又有何贵干?”   “我观足下也是修行中人,有些道行,不过一时困窘,即使上街卖艺,也能大受欢迎,为何要以这般下作的方法,夺取我们的赏金呢?”   “先生还是莫要诈在下了。”中年人并不因他一眼看出自己道行而害怕,“看来先生是这位女侠的同伴了。在下已与先生的同伴说过了,前日下午在下也在东城门揭了榜,前夜也去了王家村,还做了些布置,与那水鬼交了手,打伤了它,若非如此,那水鬼不会逃到二位那里去,二位除起来也不会这么简单。在下初来长京,一时困窘,与先生的同伴说了,只分一半赏金即可,二位似乎并不愿意。”   “足下明知是假。”   “看来果然不愿意……”中年人也打量着他,“先生与这女侠搭伙,却不愿在县衙露面,可是有什么顾忌?”   “只是懒惰。”   “呵呵……”   中年人笑了两声,并不相信,反而把宋游的话还给了他:“在下观先生也是修行中人,也有些道行,修行不易,有时还是该大度一些,这种事能和谈最好还是和谈,动起手来,变数太大。”   “哦?”   却见宋游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   “怎么个和谈法呢?”   “既然先生是两个人,在下便再退一步,取八两银子,二位拿十二两。至于县衙那边,随便找个说辞,只要我们都认可,也就过去了,县衙里的人也不愿意轻易得罪我们这种人的。”中年人说道,“届时赖某请二位喝两杯茶也不是不可,如何?”   “足下是要欺负在下了。”宋游反而露出了笑意,语气轻松。   “赖某诚意十足!”   “下次再会吧。”   “先生是要与赖某争个高下了?”中年人说着,眯起眼睛,警惕起来,“赖某还是那句话,这种事情,能和谈还是和谈好,争斗起来,谁也保证不了高下生死,先生若觉得不好,还可以商量。”   “此前在下的同伴已与足下说过,若足下生活不便,可以赠一两银子,足下又为何不愿?”   “一两太少,在长京不够一月房钱。”   “原来如此……”   “还请先生把话说清。”   “足下只是求财,在下也愿意给个机会。若是足下反悔了,到县衙说清即可。”宋游说道,“若是足下对我有了杀心,另当别论。”   “那就看先生本事了!”   “有缘再会。”   宋游说完便已迈开了脚步。   三花猫放下爪子,转头瞪一眼中年人,便迈着小碎步跟了上去。   吴女侠亦是追了上去。   走过街角,她才小声问道:   “怎么样?”   “有点道行。”   “有点道行是什么意思?你能斗得过他吗?”吴女侠紧跟着他,声音压得很低,“要是拿不准别逞强,还是我去找他麻烦,这种江湖术士,我也见识过了不少,花里胡哨的,一刀下去,脑袋该掉还是掉。”   “不出意外的话,过些天他就会找到县衙来,把事情说清楚。”   “不出意外?所以还是有意外。”   “万事皆有意外。”   “什么意思?”   “不太好讲。”宋游说得认真,“不过我伏龙观传人行走天下,很少遇到这种意外。”   “这么有信心?”   “一点点。”   “你不是说他有些道行吗?”   “只有一点。”   “他还说你也有些道行呢。”   “他乱说的。”   “是这样哦!”吴女侠点了点头,“所以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找他?我和你一起。”   “不必去了。”   “什么意思?”   “我已找过他了。”   “……”   吴女侠脚步一顿,愣了一下。   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之间的斗法已经开始了。   随即便是感到新奇,觉得这种修行、玄门中人的争斗就是与江湖上的武人不一样,连带着眼睛都亮了几分,连忙上前追问细节,想长些见识。   ……   中年人站在原地,盯着那个方向,眉头紧皱。   那年轻道人似是很有自信。   当然了,方才几句交谈,他也不曾露怯——无论本事如何,行走江湖,若是气势弱于人了,那就先败了几分。   气势是万万不可以少的。   那年轻道人应当也是这样。   收回目光,往街上走。   一边走一边将手伸进衣袖里,从里头拿出一个大约两指宽、不到巴掌长的木头小人,仔细看了看,见其没有别的异样,可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随手将之丢到了街角,脚步不停。   此乃他的替身。   也是他最了不得的本事。   有此替身,除非对方是用法术将他烧成灰,或是用刀子把他的头砍下来,此外无论做些什么手脚,都能转移到替身上去。   如此应当安然无恙了。   回到自己找的临时住处,歇息下来,但也时刻警惕,不敢掉以轻心。   躺在木板上,心中不禁胡思乱想——   有时突然发狠,想去找那二人麻烦,将之神不知鬼不觉的做掉,独吞二十两银子,想来起码能在长京生活半年,算是站住脚跟了。但很快又觉得为了二十两造了杀孽挺划不来,又听说最近长京对这类事情查得很严,还是最好不要如此。   有时突然后悔,觉得当时该再给点台阶,少拿一点,说不定对方就同意了,哪至于现在多了个仇人不说,还得提心吊胆,觉都睡不安稳。   有时又后悔之前没有先下手为强,做点什么,以至于现在被动得很。   渐渐到了下午,又到了晚上。   中间只吃了个胡饼。   不知是想得太多,还是没吃饭饿得,居然一直到深夜都没睡着。   若有人在他房中,便能看见,此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而为睡不着而紧皱眉头,时而又强自把眉头展开,努力放松,想要入睡。   可无论怎么着,他就是睡不着。   眼睛越来越涩,脑中却很清醒。   直到后半夜的时候,中年人才突然惊醒,坐起身来——   这不正常!不是正常的失眠!   也不是焦虑担忧的失眠!   是那年轻道人的手段!   “为何?”   为何百试百灵的替身今日竟没起作用?   中年人来不及思考这些,只连忙起来,又从行囊里拿出一个小木头人,拿在手上晃圈,同时念着咒语。   小声呢喃,一直念了三遍。   随即捏着木人的脑袋,手一用力。   “啪!”   竟直接将脑袋拔了下来。   “呼……”   中年人松了口气,重新躺下来,心头放松。   怕是已三更了,也该睡了。   脑中却又忍不住乱想——   一会儿觉得那年轻道人似是有些本事,要不要明日去找他,服个软,就当自己亏了那笔钱,另找他法在长京立足,去街头卖艺也不是不可以。   一会儿又想人家既然已经出手,自己若不礼尚往来,恐怕被人看轻,觉得好欺负。可若是自己找了回去,那年轻道人又真像有点本事,自己此般会不会将此事闹得越来越大,甚至不死不休?   心中计较,瞻前顾后,难以入睡。   等反应过来,已经天亮了。   “不对!”   中年人睁大了眼睛。 ###第一百四十三章 几人能料到未来   一夜不睡,自然没有什么,可谁知道这玩意儿能管多长时间?   哪有一直不睡的道理?   一直不睡,就算不把自己熬死,恐怕也得先疯掉。   更主要的是,自己花了两个不同的木人替身,一个常带身上的,一个主动施法的,竟都没有用处。要么说明那人的道行远在自己之上,要么便说明他在他用的这种手段上造诣很深,或是这个手段本就精妙。   无论如何,似乎都很麻烦。   中年人又去行囊中翻找,拿出一个黄色的古朴小葫芦,在手上咣咣咣的倒着,倒了好久,才倒出一粒黑色种子,像是南瓜子一样,落在手心。   “……”   中年人有些不舍,面露纠结之色。   终究是咬了咬牙,下定决心,找了一把弯刀,在地上刨出一个洞来,将这粒种子埋下去,覆上一层薄土,又取来一点水,浇在上边。   随即口中喃喃念着:   “易山仙种,可懂人言?若懂人言,快快长高。易山仙种,可懂人言?若懂人言,快快长高。”   重复念着,一刻不停。   不多时,神奇的事发生了。   薄土之间竟然多了一点黑色,眨眼之间,那点黑色便已冲开了薄土,下边则是绿的——原来是那颗刚种下去的种子,此刻已然扎根,顶着原先黑色的种子壳破土而出,没一会儿,种子壳便掉落下来,露出底下的娇嫩叶子。   叶子迅速舒展开来,是一抹惹人怜爱的青绿。   小苗也迅速长高,仿佛奇迹。   这株植物仿佛有着无限生机,随着中年人口中不断的催促,迅速生长,让人惊叹。   如此念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房间中已多了一株半人多高的苗藤,十分青翠,像是豌豆苗一样,上边开出了蓝紫色的花。   中年人这才停下催促,看着这株苗藤,转而又念道:   “易山仙种,可懂人言?若懂人言,便取了小人身上的妖法诅咒。”   中年人说着,又重新拿起那把弯刀,想要等到花朵谢掉,结出瓜果,瓜果成熟时就一刀把这瓜果砍了去,自然断了自己身上的妖法诅咒。   可他拿着弯刀在旁边等了好一会儿,苗依然是那苗,花也依然是那花,并未凋谢。   更没有瓜果长出来。   “嗯?”   中年人愣了一下,皱起眉头。   随即再念一遍:   “易山仙种,可懂人言,若懂人言,便取了小人身上的妖法诅咒,结成瓜果。”   苗藤似被风吹一样,摇摇晃晃。   令中年人震惊的事发生了——   这株苗藤竟陡然衰败枯黄,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还未待他凑近了看,竟篷然一声,燃起了火焰,眨眼间就化作了灰烬。   “!”   中年人大惊失色。   敢从竞州独身来到长京闯荡,他自然也是有几分本事的,也有着保命的本钱。   木人替身之术放眼整个江湖民间,也是不知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法术,即使是那些名山宫观,也不见得有这般手段。   而这易山仙种更不得了。   据说是他祖辈寻访仙山,曾在一座叫易山的山上得遇神仙,传到如今已不知是神是仙了。总之那位神仙赠了先祖一把种子,这种子很奇妙,无论使用者中了多厉害的法术诅咒,或是受了多重的伤、得了多重的病,只要还没有死,就都能被这种子取了去。若是取的法术伤病并不厉害,这种子在开花结果之后甚至还会结出新的种子,还能再次利用。   几代以来,从未失手过。   不知帮多少先祖避了灾祸。   如今传到他这里,已只剩两粒,还都重复利用过,亦帮他避了不少灾祸。   当初那位神仙实乃真神仙也。   可如今仙种居然失效!   这还是头一遭。   不止他从未遇上过,就连听都没听过。   失效便也罢了,还直接烧了个干净。   中年人越想越惊。   突然间又觉得葫芦有些动静,慌乱之下,连忙取来查看,倒了好几下,却也没有倒出最后一粒仙种,反倒倒出一些灰渣。   ……   三日之后,阳光正好。   二楼关着窗,不过窗户不严实,中间有一条缝,阳光便由着这一条缝,溜了一缕进来,照出空气中飘舞的灰尘,有时还有几根猫毛。   三花猫悠然的躺在地板上,身上毛发蓬松,她举着一只小爪子,一下一下的轻轻勾着,似是想摸阳光中闪闪发光的灰尘。自然是摸不到的,可她好像也知道这一点,只是随意勾着玩儿,并不打算将之抓住。   道人便在旁边看她。   一人一猫都没别的事可做,又好像都没闲着,享受着下午时光。   总之对于道人来说,常常便是如此,这猫儿什么也无需做,也能够让他感觉到很美好。   突然底下传来拍门声。   “啪啪……”   三花猫整只猫受惊颤了一下,保持着举着爪子的姿势,扭头往楼下看去。   随即看向道人:“是那个女的人。”   “嗯。”   “还有那天那个人。”   “哦?”   宋游从她身上收回目光,已经起身了。   猫儿也连忙爬起来,跟着去看热闹。   吱呀一声,打开房门。   门外站着一名女侠,还有一名神情憔悴,躬身低头的青衫中年人。   “这人有点意思,每天都在西城门等我,呵呵,我前天没有出城,昨天出城打扮了一下,他没认出我,今天才等到我。”吴女侠说道,“他好像有些话要对你讲。”   说完她一转头,对中年人说:   “说吧。”   中年人连忙抬起头来。   三天前他还是一名从容儒雅的中年人形象,虽然缺钱,却也不觉落魄。如今仅仅三天没见,已然憔悴了许多,不仅肤色蜡黄、眼眶黢黑,头发油腻得像是抹了一层猪油,眼中也是布满了血丝。   “先生!”   中年人身施了一礼:“赖某有眼不识真人,冒犯了先生,如今已知错了,这就去县衙与县官说明情况,认罪认罚,还请先生收了道法。”   宋游只站在门口,平静的看着他:“不知足下哪来的去灾藤?”   “去灾藤?”   中年人只觉自己的脑子里已经像是浆糊一团,竟是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躬声说道:“小人家中先祖行走天下,曾在易山得遇神仙,神仙赠予先祖一些仙种,我们一直叫他易山仙种。”   “原来如此。”   “先生识得此仙种?”   “在下师门祖辈中曾有一人,喜欢四处收集奇花异草、珍稀灵力,也融合自身所学法术、培育出了一些特别的花草。”宋游淡淡说道,“看来我家师祖还与足下家中先祖曾有一段缘分。”   “先生竟是……”   中年人顿时睁大眼睛。   只觉脑中头疼欲裂,但也逐渐反应过来。却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位竟是家中历代先祖口中神仙的传人。   “小人有眼无珠,不识真仙!请真仙看在曾经缘分的份上,饶小人一命!”   “缘分也是多年前的缘分了,在下并不认识那位师祖,何况此事也谈不上饶命。”宋游语气冷淡,“既然足下没有谋害在下性命的想法,在下断没有因此就取了足下性命的道理。只是足下此般谋财的手段,实在不好。”   “请仙人降罪!”   “在下施的法术可管七天,寻常人七天不睡,恐怕不死也要遭了大罪,不过足下有道行保着,想来不至于伤筋动骨。”宋游说道,“至于那最后一粒去灾藤的种子,在下便替祖师收走了。”   “多谢仙人!”   “仙人不敢当。”宋游说道,“只愿足下长些记性,从此离去之后,多走正道,少动这些歪念头,不要负了先祖的德行。”   “多谢多谢……”   中年人连连躬身,这才转身离去,脚步匆忙,差点绊了一个跟头。   门口很快清静下来。   只剩下一脸惊讶的吴女侠,以及同样睁大眼睛、却因不知发生了什么而满脸疑惑的三花猫。   “你做了什么?”   “喵?”   “小小手段,不足挂齿。”   “他说什么神仙?”   “应是当年师门中的一位师祖,在下也没有见过。”宋游摇了摇头,与她解释道,“多半与他的先祖曾有一段缘分。”   “那去灾藤又是什么?”   吴女侠问个没完,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当年凌波县那群坐在树下想听稀奇故事的小孩儿。   “师祖的妙笔,能懂人言,找地方种下之后,可随人言快速长大,盏茶之间就能长成开花,若是诚心向它请求,它便能将人身上的灾病取走,结成果子,此时取下果子,便等于取下了身上的灾病。”宋游也很耐心,尽量详细的对她解释,“至于其中道理,在下也不懂。”   “厉害啊道长!”   “师祖的本领,在下也不会。”宋游说道,“女侠之后再去县衙领赏,应当会很顺利了。”   “你也厉害。”   “各有所长,各有所长。”   “这次又靠你了。”   “谈不上谈不上,捉鬼仍是女侠的功劳,此事则是意外,难免会碰上的。我与女侠既是同伴,自然是谁的手段好使,谁就去处理。”   宋游还瞄了一眼那人离去的方向。   心中一时难免有些感慨。   伏龙观传人代代行走天下,难免与人结缘,就如自己此时。当初中年人的那位先祖想来也是一位不错的人,才得师祖赠予去灾藤的种子,存的应该是保他后人无忧的想法,哪想到了现在,却有了些变化。   沧海桑田,有几人能料到未来呢?   宋游又看了眼身边的女侠。   自己此次下山,也与多人结缘,可除了三花娘娘,缘分最深也最奇妙的,相处起来最舒服的,便是这位女侠了。   不知多年以后……   哦想多了,自己并没有可传承上百年的东西赠予别人。 ###第一百四十四章 今日违背伏龙观祖训   一日,女侠又从县衙回来。   “这次妥了!知县说一月之后给我们结赏金!”吴女侠说道,“这种事果然还是你的法子更管用些。”   “那位呢?”   “公堂扯谎,欺瞒上官,本来就算不被抓进去,也要结结实实挨个几十板子。不过我看他也挺造孽,给他说了几句好话,少挨了几十大板。”   “女侠心善。”   宋游露出了笑意,觉得有趣。   前几日说要提刀出城去找人家麻烦的是她,说要将人家宰了的也是她,看那样子,若是她真的去了,起了冲突,很可能真能下了杀手。然而今天在公堂上为他说好话的也是她,细细一品,也有很多有趣之处。   “没什么心善的,只是懒得再搭理他了而已。又想到我当年刚来长京时,脑子里也动过歪念头,随口说两句,又不花钱。”   “女侠当年可付诸实践了?”   “当然没有,不过确实想过。”   “想过是人之常情。”   “嘿嘿说明我聪明。”   “……”宋游摇了摇头,随即说道,“这次赏金结得挺慢。”   “没办法,要是我们能把鬼捉到公堂上去,倒是可以当场兑现。”吴女侠叹气,也不禁抱怨,“我说其实也没必要,咱们都是老熟人了,我今天去的时候那个县官都认识我了,老熟人连这点信任都没有。”   “麻烦女侠每次辛劳。”   “别说这些,你钱还够这个月用吧?”   “应该够了。”   “那行,走了。”   吴女侠把话说完,转身就走。   真是无比干脆。   宋游起身送客,但也没挪脚步,待她离开之后,才走上二楼,将三花娘娘藏在耗子洞里的钱都拿出来,看看还有多少。   要说起来,附近的街坊邻居也是沾了三花娘娘的福——自从三花娘娘来到这里,尤其是开始在耗子洞里藏钱之后,她害怕耗子会偷她的钱,于是附近半条街都成了耗子的禁区,为此她每天晚上捉耗子,都要走不短的路,她也不嫌辛苦。   “一千多钱……”   这个月的房钱是交过了的,不过以他现在和女侠的交情,往后延一延也无妨。   长京物价很高,生活成本远高于逸都,宋游自己并不从事农业生产,仓里无粮地里无菜,什么都要靠买,这一千多钱倒也能花一个月,只是日子可能就要过得紧一点,少吃点肉。   不过这一个多月里,也许偶尔会有人来请自己去驱邪降魔,也许还会有人来找三花娘娘去捕鼠,便也算是有一些进账,可用于改善生活。   想着想着,道人只觉一片轻松,心中毫无忧愁,便任钱堆在桌上,下楼关了门,准备回来睡个午觉。   又回来时,只见桌上的钱已不见了,倒是房间里多了个穿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   “三花娘娘回来了啊。”   “回来了!”   “桌上的钱呢?”   “三花娘娘藏起来了。”小女童一脸认真的盯着他,好像有点严肃,“你怎么把它放在桌子上?可能会被人偷走的。”   “大白天,哪那么容易被人偷。”   “你要少花点钱,不要把钱用完了,你又不吃耗子,会饿死的。”小女童向他表达着担忧。   “知道了。”   宋游心里觉得好笑,却还是接受小女童的教导,不过仔细打量了她一眼,突然说道:“三花娘娘好像长高了一点了。”   “长高了一点了!”   “我觉得。”   “真的?”   小女童顿时来了兴趣。   “也许。”   “也许?”   “之前没有量过,不过现在可以量一下,等三花娘娘以后再长高的时候,就知道了。”   宋游把小女童拉到了墙边,小女童十分顺从,背靠着墙,任他在自己头顶比划,眼珠子努力往上转,想看见自己的头顶。   等她离开墙壁时,木墙上已多了一道刻印。   “这是什么?”   “三花娘娘现在就这么高。”   “这么高呀~”   小女童直盯着那道刻印。   “等过几个月我们再测一下,就知道三花娘娘是不是在长高了。”   “三花娘娘怎么才会长高呢?”   “长大就长高了。”   “可是三花娘娘已经是只大猫了。”小女童不禁歪着头,用疑惑的目光盯着他。   “世间万物,只要成了精、得了道,就和原先不一样了。”宋游想了想,耐心与她解释,“我曾听说,有些妖怪即使已经长大了,但成精化形之后可能还是个小人的模样,之后才会慢慢长大。”   “怎么才会长大呢?”   “心智成熟了,就会长大。”   “听不懂。”   “要学习才行。”宋游想了想,笑眯眯的对小女童说,“想要学习,就要认字读书,我教三花娘娘认字怎么样?”   “认字有什么用?”   “可以读书。”   “好像在哪里听过。”   “以前三花娘娘问过我。”   “读书好玩吗?”   “好玩谈不上,但有人觉得有趣。”   “有人!”   “有人觉得辛苦。”   “辛苦!”   “是啊。”   “……”   小女童眼珠子转了几下,移开话题:“三花娘娘以后会长到和老虎一样大吗?”   “好像在哪里听过。”   “以前三花娘娘问过你。”   “那三花娘娘不是知道答案了吗?”   “万一会变呢!”   “不会的。”   “那三花娘娘长大会是什么样子?”   “变成猫的时候,大概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过变成人的时候,会长高,像是隔壁女侠一样高,会变得成熟理智,会慢慢有自己的想法,会找到更多的爱好和自己的路,会变得胆大,从容。”宋游想了想,“可能会被其他事所困住,也可能会找到真正的自由。”   “什么自己的路?”   “就是自己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想去哪里,不想去哪里。”   小女童闻言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才细细说:“三花娘娘不需要自己想去哪里,三花娘娘跟着你走就可以了。”   “也许以后会知道。”   “那三花娘娘会离开你吗?”   小女童说话时一眨不眨的盯着他,表情和她变成猫的时候差不多。   宋游不禁露出了笑。   当初和她相遇的时候,恐怕她想的就是与自己同行一段时间,待身上的香火气消散,便去找一山野继续捉自己的老鼠、逍遥自在吧?   道人笑着答道:   “也许会,也许不会,但那都是三花娘娘自己的想法,很久之后了。”   “听不懂。”   “要学认字吗?”   “很辛苦。”   “但会变得聪明。”   “会变得聪明!”   “还会变得厉害。”   “会变得厉害!”   “要吗?”   “要!”   “说定了……”   道人脸上笑意渐浓,说道:“等我睡个午觉,就去买个沙盘,折一段柳枝,教三花娘娘认字。”   “要花钱吗?”   小女童顿时神情一凝。   道人有些无语。   平心而论,自己与她相处这么久,从未向她传达过这些思想,也不知她是如何变得这么节俭的。   一觉睡足,神仙日子。   揣一把钱,便出门了。   沙盘不贵,不过是个方形浅盘。   沙土城外有的是,柳枝楼下就能折。   当天傍晚,楼下关着门,楼上窗户大开,借着黄昏天光,道人在沙盘上将沙子抹平,捏着柳枝,对小女童说:   “我们先学第一个字。”   “好!”   小女童认真盯着沙盘,严阵以待。   道人在沙盘上画了三道横线:“这便是‘三’,三道横,三,三花娘娘的三。”   “三。”   “是不是很简单?”   “很简单!”   “三花娘娘记住它了吗?”   “记住它了!”   “好……”   于是道人伸手隔空一抚,沙盘上的黄土沙尘顿时变得无比平整,随即他将柳枝递给三花娘娘:“三花娘娘来试着写一下。”   “三花娘娘试着写一下。”   小女童一边小声重复,一边从他手上接过柳枝,认真的在沙子上便画了三笔。   拿笔的姿势不好,不过写得倒还工整。   和道人先前写得差别不大。   宋游并没有立马纠正她握笔的问题,今天第一天,也不写几个字,养成不了习惯,明天再教握笔也不迟。至于今天,自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三花娘娘果然聪明,我只教了一遍三花娘娘就记住了,而且写得和我一模一样,不仅过目不忘,而且天赋异禀,实乃绝世天才。”   “!”   小女童神情一凝,呼吸一滞。   “既然三花娘娘只花了一瞬间就学会了三花娘娘中的‘三’字,那我们下一步就学一个复杂一些的,学三花娘娘的‘花’好不好?”   “好!”   小女童毫不犹豫,向他递出柳枝。   于是道人又接过柳枝,写下一个花字,一边写,一边柔声念着花的笔画顺序。   “这就是花。”   “花!”   “三花娘娘记住了吗?”   “……”   这次小女童凑近了沙盘,一下把头歪到右边,从右往左看,一下又把头歪到左边,从左往右看,仔细打量许久,这才说道:   “记住了。”   “那……”   “三花娘娘试着写一下~”   小女童主动从他手上接过柳枝,严肃无比,在沙盘上郑重落笔。   下笔缓慢,但一笔一划都没错。   一个“花”字渐渐成型。   “嗯?”   这下宋游有些惊讶了。   先前的三字只有三横,本就简单,三花娘娘写的和自己写的差不多也很正常,不过花字就要难很多了,而三花娘娘写出来的,不仅规矩,而且看起来仍然和自己写的很相似。   “对吗?”   小女童悄悄瞄他,捏着拳头。   “对了!”道人睁大眼睛,惊讶做不得假,“没想到这么难的字三花娘娘也能一遍学会,果然是绝世天才。”   说到这里,道人露出犹豫之色:   “本来在下想的是一次把三花娘娘三个字都教给三花娘娘,不过一天学两个字已经是常人的极限了,三花娘娘纵使聪明,也不好学多了,恐怕此刻三花娘娘已经觉得脑子里装不下了吧?何况三花娘娘的‘娘’要比‘三’和‘花’更难,我怕三花娘娘学不会,不如,我们改日再学?”   “今天学!”   “啊?”   “装得下!”   小女童求知若渴。   “那……”   道人皱着眉头,犹豫许久,这才下定决心:“那好吧!三花娘娘之天赋与好学,都是在下生平罕见,既然如此,在下便违背伏龙观的祖训,为三花娘娘学字开个特例!”   “好的!”   “也请三花娘娘量力而行,若是实在学不下去了,千万不要逞强,要及时停止!”   “好的!”   “看好了……”   柳枝划过沙盘,声音实在轻柔,就如此时窗外的晚风和街上行人的呢喃。   道人写得认真,女童也看得认真。   今日极度闲暇,却也不算虚度。 ###第一百四十五章 武官与画   街上已经开始有蝉鸣了。   此后的一些天里,宋游便常常关着门,在屋里教三花娘娘认字。   当然不是成天学到晚,那样太累。   宋游一般只在下午教她、吃完饭的时候,教完就去睡午觉,让她练习。   每天也只教她十几个字。   每教她学会一个字,都要或惊叹或吹捧或不可思议或怀疑她暗地里偷偷用功一番,总之每天不重样。教到三四个字的时候,就要及时打住,告诉她寻常人每一天的精力和聪明都是有限的,三花娘娘虽然天赋异禀,但也不是精力和聪明用不完,然后在她强烈要求下,再教她一些。   教完不忘劝她不要偷偷用功,然后假装不知道她在偷偷用功。   门口的店招倒是没有撤下。若是有人来敲门,找他们去驱邪捕鼠,他们便去走一趟。若是来人看见大门紧闭,就不来找了,他也并不因为没有帮助到别人而感到愧疚,只觉得双方没有缘分,乐得再过一日清闲。   渐渐春尽,立了夏。   日照增加,雷雨变多,柳树枝条上的叶子也越发葱郁,每天窗外的太阳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街上人们的衣裳越穿越短,甚至有些在城里做苦活累活的干脆不穿上衣,腰间布条勒着排骨,常常大汗淋漓。   已经是夏天的感觉了。   这些时日里,吴女侠依旧早出晚归。   捋完了榆钱,又摘槐花来。   有时割了两斤肉,也来请他加工,搭一个伙。有时回来路上碰见什么东西闻着香,也买点回来,分与他们吃。有时心情好,也来找他们,请他们去或近或远的某个地方吃点小吃,也挺有意思。   这位女侠有时疲惫,有时轻松,有时身上会带点煞气血腥,宋游也不多过问,如当初说的一样,互相轻松相处。   最多问她一句,怎么又请他们吃饭。   吴女侠便咧着嘴跟他讲——   既入江湖内,便是薄命人。   眼下她在长京求生,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又累又危险,每天出去都不晓得还能不能再回来。可顺利回来了,却又找不到别的事做,实在无趣。   要说兴趣爱好,她也匮乏得很。   小时候她没吃过多少好的,长大后也没多少见识,不懂诗词歌赋,听不来曲,赏不来茶,吃便是她这一生最大的爱好了。然而以前年纪小,没有钱也没有能力,买不起,走不远。现在买得起了,也走得远了,又发现有些饭一个人实在不好去吃。   点多了吃不完,点少了吃不遍。   不多不少,又没多大意思。   别人见你一个人,总爱看你两眼。   以前在长京没有朋友故人,每天回来,随便填饱肚子,就在二楼床上一缩,睁着眼睛与漆黑的夜对视一会儿,再醒来也就是第二天早上了。现在多了一位挺谈得来的友人,自然要叫上朋友一起去吃顿好饭。   一来自己本来就爱吃。   二来安慰自己辛苦,奖励自己又多活了一天,又庆贺距离自己来长京闯荡时定下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无论如何,能在一天劳累危险后,叫上一个不错的、能谈得来的,而且还不东问西问的朋友毫无负担的一起吃顿好饭,甚至心情郁闷之时,她低着头专心吃饭、一句话也不说,他也不会多问,她觉得实在是一件安逸的事。   挺好。   宋游也很满意这种生活与接触。   既看得到,又不深入搅和其中,能体会到,又不觉得累,真是美好。   也满意这样的交情。   逐渐到了五月。   ……   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   日长睡醒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   道人收起毛笔,看着纸上一行字。   二楼窗户依然开着,清风吹动柳枝,由窗口进来,带来些许凉意,也将墨香吹到了面前来。   小女童两手扒着书桌边沿,伸长脖子看着。   随即仰头看向道人,眼中疑惑。   “写的什么?”   “三花娘娘认识什么?”   “日,长,儿,子,童。”   小女童踮起脚尖,一一伸手指着纸上的字迹,因为墨迹未干,她不敢把手戳下去,同时一个字一个字的念着。   最后才指着最左下角的字:   “花!”   “三花娘娘厉害。”   “为什么这么多字我都不认识?”小女童仰头盯着道人,眼珠子胡乱转着,里头有些怀疑。   “因为三花娘娘还没学。”   “你不教我。”   “这世上的字太多了,纵使三花娘娘天赋异禀,也要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学,不可操之过急。”宋游耐心说道。   “我很聪明。”   “那是自然。”宋游抿了抿嘴,不疾不徐的说,“如今三花娘娘已经会写很多字了,但一直是用的柳枝和沙盘,还从未用过笔墨,不如今日就试试用毛笔在纸上写字是什么感觉,如何?”   说着他将毛笔递向小女童。   小女童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目光瞄向纸笔,看不出脸上想法,但却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脆生生说道:   “纸要花钱!”   “没关系。”道人摸了摸女童的头,“也许它会因为三花娘娘写的字而变得更珍贵。”   “听不懂。”   “试试。”   “哦……”   小女童迟疑着接过了毛笔。   照着道人教她的样子,握着笔杆,低头看了看桌上的纸,学着道人的样子在砚台上蘸了墨,又仔细刮了刮,小心落笔。   四个大字落在纸上——   三花娘娘。   算不得好看,却也算是工整,伴随着溅射出的大大小小十几个墨点。   写完她便连忙收了笔,不敢多写。   “很好!三花娘娘年纪尚小,初学不久,首次落笔,便已有了大家风范,假以时日,可怎么得了?”   “!”   小女童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从脸上看不到她的内心想法。   可若有尾巴,恐怕已经翘起来了。   道人则将墨晾干,小心收起纸。   其实何止是纸要花钱,这墨也是逸都时的凝香墨,十分昂贵,用到后来连他都很少用了,今日才又拿了出来。   可再贵的纸墨也是字的载体,哪里又比得上三花娘娘写下的第一行字呢?   正在此时,底下传来敲门声。   “笃笃笃……”   道人与女童一起下楼,开门一看,站在门口的是一名年轻仆从。   仆从一见他,就连忙对他施礼。   “先生,小人有礼了。”   “足下不必多礼。”宋游也回了一礼,在他脸上看见了汗珠,“不知足下来找,所为何事?”   “先生可会驱邪降魔?”   “自然。”   宋游指了指门上店招。   “我家主人也是在别人口中听说了先生的本事,这才特意来请。”仆人说道,“不知先生可否方便,随小人走一趟,我家主人必有重谢。”   “不知足下口中的主人住在哪里?”   “东城与西城交界处,不远。”   “又是何事呢?”   “我家主人最近常常心绪不宁,半夜惊醒,仿佛被人窥探,去天海寺请了开光的法器,也没有用。”仆从露出为难之色,“主人要强,具体如何小人也不便多说,先生若是方便,还请过去看看。”   “也好。”   宋游抬头看了看头顶的烈日,虽然不想出门,却也答应下来。   接着一转身,对身后小女童说:“外头太阳大,热得很,而且家中无人,便请三花娘娘在家里守家,莫要被闲杂人等摸进去、偷了东西。也请三花娘娘注意劳逸结合,练字需适当,以三花娘娘的天赋,不用加倍练也能写得很好了。”   “知道的!”   小女童悄悄瞄着道人,嘴上答应得好,心里却已经决定偷偷用功了。   怎么可能不加倍练?   所谓的天赋异禀,全是她偷偷用功才有的结果,这道士不知道,才说她天赋异禀,要是哪天不练了,他不是会觉得自己天赋突然变差了?   那怎么能行!   道人对此自然是不知情,只柔声对仆人说:“便麻烦足下往前带路。”   “不敢不敢,请。”   仆从恭恭敬敬,往前走去。   一路对宋游讲些与他主人有关的事,像是怕被街上行人听到了,声音压得低。   他家主人是京城武官,负责京城防务,正当壮年。   能任武官,想来也是武艺高强之人,按理说这样的武官应该妖鬼难近、百邪不侵才对,最近却常常心绪不宁,睡着后总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   堂堂守卫京城的武官,竟担忧自己宅中闹鬼、身体中邪,说出去怕被人笑话,不敢请那些有名的高人,恰好前些时日偶然听说西城有位刚来长京不久的年轻先生似是有些本事,名气不大,便想着请来看看。   宋游一路随他进了宅院。   宅院不大,地段一般。   长京确实居大不易。   宋游跨进院门,左右看了看,并无察觉阴邪之气。   随即主人家出来迎他。   果然是一位身强体壮的武官!夏天在家中休沐,穿得很随意,薄薄的衣裳完全挡不住肌肉的轮廓,又正是血气旺盛的年纪,如此武人,寻常阴魂到了面前恐怕也近不得身,至于寻常妖邪,就算不会被他一剑斩了,怕也不敢轻易与他为敌!   事实确实如此——   宋游眯着眼睛看了看,未从主人家身上察觉到什么异样。   直到他进入主人家的卧房。   只见墙上挂着一幅画——   画中之人披挂整齐,身材高大,骑在马上,手提长枪,栩栩如生。与之对视之时,更觉灵动,恍惚之间,甚至觉得他要从画中冲将出来,借着冲锋之势将面前之人戳个对穿,再直接钉到身后门上。   画中人正是面前的武官。 ###第一百四十六章 又见技艺通神   “此画……”   “这画有什么问题?”   “将军此前可找过别的先生来看?”   “找过一个游方道人。”武官沉声说道,眼睛一眯,似是有些生气。   “不知那位怎么讲?”   “他说我是初到长京,从外地而来,不适应长京王气,又是武人,身上血煞之气太盛,被长京王气排挤,说多适应一些时日就好了。呵,我当时居然信了他的鬼话,忍了好几个月。”武官说着看了宋游一眼,“要是让我再遇上那游方道人,我必让他再也走不动路。”   “倒是常见的骗人说辞。”   宋游从容依旧,只盯着画,并不怕他隐晦的威胁,也不在意这种威胁。   “先生觉得,是画的问题?”   “确实是画的问题。”   “此画有什么问题?”   宋游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而是一直盯着这幅画,惊叹其精细生动,栩栩如生,又在其中看到一份玄妙的灵韵与生机,同时问道:   “不知此画将军从何而来?”   “去年年底,我带兵奉旨进京,轮值京城防务,路上遇见一人,被一群江湖人所追杀,大概是劫财。京城周边,这些江湖人竟如此猖狂,我便下令领兵将之救了下来。”武官皱着眉头回想道,“那人被我救下之后,想给我钱财,我没有收。后为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他说自己是个画师,可以为我画一幅画像赠予我,我觉得有趣,就把他带到了官驿,留他住了一晚,给我画了这一幅像。”   “将军刚正不阿,心地善良,在下佩服。”   “此画有何问题?”武官说着也转过头,看向这幅他拿到之后便爱不释手、观摩了不知多少遍的画,觉得不可思议,“难不成我救那人一命,他反倒在画中做了些手脚,想要害我不成?”   “非也。”   宋游依然盯着这幅画,摇头说道:“将军所行是善事,那位所行多半也是善事,只是他的画工太好了。恐怕当时将军策马而来,救他一命,在他心中的印象也太深了。他倾尽心力画出这幅画,简直栩栩如生,里头的人像是要活过来了一样。”   武官闻言再次看向这幅画。   可不是嘛!   简直像是他自己站在画里一样!   有时他在这里凝视着画,会觉得这不是一幅画,而是一扇窗户,透过窗户,便是那日的城外,自己策马提枪冲锋于官道之上,威势一时无两。   最近在长京轮值防务,也结识了一些京城的贵人,有时他会请他们到家中来做客,大家看了这幅画,都赞叹不已,对他另眼相看。尤其是在听说他进京路上驱退匪徒救人之后,更是另眼相看。   这幅画,他爱得很。   “难道是这幅画太真了?把我自己给吓着了?”武官眯起眼睛,看着道人侧脸。   “将军可听说过技艺通神的说法?”   “技艺通神?”   “好比京城有绝顶琴师,弹到断肠时,春山黛眉低,琴声可引来仙鹤,招来雨雪。”道人说着顿了一下,“远在逸州的逸都也有木雕高人,据说手下木雕皆栩栩如生,不敢点睛,一旦点睛,便会复活。”   “你说的绝顶琴师是晚江姑娘?”   “将军见过?”   “也曾去鹤仙楼楼下听过。”   武官进京之前每月的饷银也就几两银子,进京之后,也就十来两,一个月还得吃喝,供养家人仆从,实在没有钱上二楼。   “此画画得实在太好,虽画中人不能复活转生,但也已经有了几分灵韵生机。”宋游对他说道,“白天人气阳气皆盛,自可压得住它,到了深夜它的灵韵生机便不受压制……将军可曾试过深夜看画?”   “谁深夜看画?”   “若将军深夜与它对视,也许便会觉得,它也在看着自己。”宋游笑了,“偏偏将军武艺高强,直觉敏锐,被它注视,自然心绪不宁。”   “……”   武官再次与画中自己对视。   直觉画中自己的目光犹如一把利剑,这道目光当时便已惊得许多江湖人不敢上前,却不料后来竟被那画师以惊天的画技刻画下来,定格此处。   要是挂在门上,恐怕小鬼都不敢从门前过。   若真是如此,每夜被它盯着,武人又直觉敏锐,恐怕确实会睡不着。   “你所说当真?”   “做不得假。”   “那先生可有解法?”   “……”   宋游思索着,也注视着这画。   心中震惊而又有些感慨。   当年在逸都,木雕转瞬而活的画面,仍旧使他记忆犹新。   恐怕这辈子也难以忘掉了。   这幅画中体现出来的画技自然比不得孔大师的雕刻技艺,可也已经非常不得了了,若是画得再好一点,也许真能活过来。   天下间果然高人无数。   “解法简单。”   “还请先生赐教。”   “不挂在卧房即可。”   “可还有别的解法?”   “……”   宋游终于转头看了这武官一眼。   这还是他走到这幅画面前以来,第一次将目光从画上移开,看向这位武官。不过这么说也不对,也可以说他一直在看这位武官。   看不出这人浓眉大眼,还挺自恋。   “将军此画今后可要传世?”   “传世如何,不传世又如何?”   “此画看似只画了将军,然而画上被风吹动的一草一木,哪怕路边飞溅的碎石、马蹄下扬起的尘沙,皆细致生动无比。正是这些细节,才造就了将军策马冲杀的风采,也正是这些细节,使整幅画灵气十足,于玄妙之间诞生了生机。”宋游对他说道,“这些细节缺一不可,将军若不想深夜被灵韵生机所困扰,又想挂在卧房欣赏,只消在画上边角之处随意添一两笔,画上的整体风格影响不大,不过便也失了灵气,自然断绝了生机。”   “那怎么行!”   武官几乎是脱口而出,怒目圆瞪。   随即看向这幅画,心里逐渐平静下来。   画上除了策马奔腾的将士,在背景边角处添一两笔,可能确实不影响观赏。   至少不懂画的人看不出来。   可若是懂画的人,哪怕隔了千百年,也一眼就能看出这一笔是别人后来另加的,与整幅画的笔法风格并不协调。   “先生懂画?”   “在下不懂画,只是两年多以前身在逸州,受高人指点,于此一道有了些体会。”   “此画……此画我实在喜欢,不忍破坏,不知先生可还有别的办法?”武官语气软下来,这时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相信了面前这年轻道人关于此画的说法,明明最开始听到的时候,他还觉得和年初那名游方道人的骗人言论差不多的。   “确实还有。”   “请先生赐教!”   “在下受高人指点,于此一道有些体会,可设法隔绝上边的灵韵生机。”宋游说道,“此法不毁坏画作,在人看来仍旧与之前一样,只是在下所施法术不能永久,最多能管几十年。”   “几十年?”   “几十年后,若将军此画仍旧传世,后人又从事武职,武艺高强,直觉敏锐,或是此画灵韵积累,日久弥深,乃至于有了别的造诣,渐渐对普通人也能造成影响了,有了灵异之处,不敢说将军的后人会如此时的将军一样对它喜爱有加,会把它留下去。”   “隔绝灵韵生机……”   “任将军选。”   武官眯起眼睛,左右为难。   宋游也不催促他,正好趁他思索之际,凑近了仔细欣赏这幅画。   看调墨,看落笔。   看画面,看线条。   看人物,看背景。   看当时作画人心中所想。   看作画人超群技艺。   看这灵韵生机,隐隐也有感悟。   “先生。”   “……”   宋游立刻将腰挺直,保持与画的距离,再次转头看向武官。   “将军想好了?”   “请先生施法,隔绝画中灵韵生机,等我临终前,必让后人将之好好收藏,不得悬挂卧房。”武官说道,“至于别的灵异,也不知是好是坏,既然如此,数十年后的事,便等数十年后再说,后人自有后人的造化。”   “妙!”   宋游赞了一句。   随即对画吹气。   吐气凝成灰烟,飘向面前的画,眨眼之间竟然钻入了画里,消失不见。   画像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又似乎与先前有了些差别。   武官不禁睁大了眼睛。   实在是被那游方道人骗惨了,原先心里还在想,等这年轻道人施法完毕,少不得要隐晦提点他两句,自己知晓他住在哪里,若敢骗他,一定亲自带人去他店中找他麻烦,但看着这一幕,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这么说了。   只好拱手抱拳,躬身行礼:   “多谢先生。”   “举手之劳。”   “今夜我可算安眠了。”   “在下住在柳树街,将军知晓,若今夜仍心绪不宁,可再来找我。”   “不敢不敢。”武官拱手说道,“不知先生收多少银钱呢?”   “任由将军给。”   “任由我给?”   “在下自来长京,向来如此,将军想给多少,就给多少。”宋游笑着说,“多不嫌多,少不嫌少。”   “这……”   这倒是让他想起了有些医馆。   包括长京城中,也有一些医馆是这样:穷人看病与富人看病收钱并不一样,各有各的价,有些名医心肠极好,真当得起济世活人的赞誉,遇上那些实在买不起药的穷苦百姓,不仅分文不取,还自掏腰包,贴钱为人买药。   不过这也让他陷入了为难。   又想大方,又想计较。   想着自己不算穷困,又觉得每个月饷银里的每一两银子都各有它的用处。   想着自己气魄不小,也该有几分侠气,实在不该抠搜。又觉得妻儿刚被接来长京,该给他们置办几件好的衣裳。   想着这位道人似是真有本事,多给点钱也算结个善缘,又想着既然他此般行事,遇见过的人形形色色,多半也不会嫌钱少。   余光不经意的一瞥,只见这道人正站在面前,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那目光好似能看进自己心里去。   武官心里顿时一跳。   片刻之后。   道人拿着二两银子,恭敬谢过武官,带着一身收获,离开宅院。 ###第一百四十七章 猫儿忧愁   在长京的几个月,收获还真不小。   要说起来,在长京做的事,在阴阳山的时候也常常做。   修道之人本来就要驱邪除魔,这与道行无关,道行再高也不例外。在阴阳山的时候他们也会应百姓之请,下山为村民解些灾厄、添点心安。   只是在阴阳山赚的钱就没有这里多了。   长京富人多,有钱,就算是穷人,只要住在城里,平日里手上的流水也远超过阴阳山脚下自给自足的村民们。在阴阳山有时收不到钱,只能收到一小袋或半背篼的谷子麦子,好在他们有经验,下山之时就会带上麻袋,不然用了村民的背篼背上山,下次还得去还给人家。   有时连粮食都收不到,只能收到稻禾麦秆,要等到夏秋时节,山下百姓收割了,会特意留一丛在田边上,你还要自己去割。   说实话伏龙观不差这点麦子谷子,但每年宋游也都是要去割的。   除了钱财,长京还有别的收获。   阴阳山下都是农户,穷苦人家,虽百人有百心,可毕竟不如长京的人多种多样。长京既有富人,也有穷人,能在店宅务的单间遇上花草匠,也能在官府分配的宅院里与将军对谈,还能碰见朝堂中的侍郎,乃至尚书,以及各种奇人异士。   不过今日最大的收获还是那幅画。   无论此画是何人所画,单从技艺来讲,都已是当世罕见,宫廷画师想必也不如他。   可惜不能多看两遍。   宋游顶着烈日,一边想着,一边走回西城柳树街。   远远的便看见二楼探出半颗小脑袋,瞄了自己一眼,又飞快的收了回去。   道人只当没有看见。   回到家中,门没有关,走上二楼,不见小女童,只见三花猫,书桌上的沙盘平平整整,柳枝放在旁边,连朝向也与先前一样。   这猫儿倒是聪明。   “三花娘娘在家没有偷偷练字吧?”道人对躺在窗边半眯着眼睛的猫儿问道。   “唔……”   猫儿张开嘴打了个呵欠,又伸长了四肢,沾着黄沙的爪子开花,随即才扭头看向道人:   “你说什么?”   “看得出三花娘娘在家并没有练字。想想也是,以三花娘娘的天赋,不练字已经很了不得了,实在无须多练。”道人对猫儿说着,也在窗边的长榻上坐了下来,想了想问,“三花娘娘既要修行,又要捕鼠,还要学写字,恐怕已经很累了吧?”   “不累!”   “不累吗?”   “不累!”   “看来三花娘娘果然一身精力用不完。”宋游点点头,“这样正好,学会了认字,还要学算术才行。我还说三花娘娘一定累着了,要是再多学一门算术恐怕应付不过来,现在想想,还是低估三花娘娘了。既然如此,不如今晚我教三花娘娘数数。”   “……”   三花猫保持着躺着的姿势,只把脑袋抬起来,凝视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你出去捉到鬼了吗?”   “不是捉鬼。”   “捉妖怪!”   “也不是。”宋游摇头,“只是一幅画太真了,吓到了人。”   “那你把画捉住了吗?”   “我只是用法术隔绝了画的灵韵生机,免得它大半夜盯着人看。”宋游如实答道。   “挣到钱了吗?”   “挣到了。”   “挣了多少钱?”   “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是多少?”   “五个二两银子,就比得上那天晚上在河边捉鬼挣的钱了。”   “好少。”   “不过够我们花一个月了。”   “那好多!”   三花猫说着突然一翻身爬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刚刚你出去的时候,有人来到我们家,三花娘娘变成人下去看,和他讲话,他说来找我们帮忙去不知道哪里捉耗子。”   “去哪里捉呢?”   “不知道哪里。”   “他人呢?”   “走掉了。”三花猫站起来,仰头与他对视,“三花娘娘跟他说话,他不跟三花娘娘说。他问我你去哪里了,三花娘娘说你出去捉鬼了,他说过一会儿还要再来,等你回来的时候再讲。”   “原来是这样。”   三花猫讲得不算清晰,但也将事情经过差不多讲了一遍,宋游听了不由摸了摸猫儿的脑袋:   “三花娘娘已经很管事了呢。”   “对的!”   “就是那人有点不好,怎么能因为三花娘娘是个小人就不和三花娘娘讲呢?”   “对的!”   “我先睡个午觉。”   “好的!”   道人便在旁边床上躺了下来。   三花猫看看他,又看看书桌上的沙盘,犹豫许久还是躺了下来。   猫儿在窗边睡,道人在床上睡。   不知过了多久,底下有敲门声。   “笃笃笃……”   道人迷迷糊糊醒来,只觉脸上一层薄汗。   原来已经到了睡觉出汗的时候了。   起身与三花猫对视一眼,迈步下楼。   楼下的门依然开着,站在门口的是一名管家打扮的中年人,虽然开着门,他也没有进来,只站在门外,敲着门框。   在他身边还跟着几名家丁。   见道人与猫下来,他才拱手。   “先生,有礼了。”   “足下请进。”   “在下姓刘,是太尉府的管家。”   “失敬失敬。”   “不敢不敢,只听说先生有只神猫,名曰三花娘娘,可以替人捕鼠,无论多厉害的老鼠都能除尽。”刘管家看着宋游身后的三花猫,也被三花猫的漂亮惊讶了下,随即又将目光转向道人,笑意吟吟,“却没想到先生竟还有驱邪降魔的本事。”   “捕鼠是三花娘娘的本领,在下负责驱邪降魔。”道人对他说道,“我们各司其职。”   “不知先生在何地清修?”   “逸州灵泉县。”   “逸州?敢问何处仙山洞府?”   “称不得仙山,也称不得洞府,只不过是一处小宫观,也只我与师父二人,没什么名气。”   “原来如此。”   刘管家眼中闪烁了几下:“那也很远了,先生怎么到长京来了呢?”   “云游天下。”宋游也打量着管家,嘴边带起笑意,同时说,“听我家童儿说,足下来此,是想要除鼠的?”   “正是!”   “可是太尉府?”   “正是!”   刘管家时而将目光瞄向宋游,时而又瞄向宋游身后的猫,同时面露无奈之色,说道:“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东城的老鼠好似格外厉害,我家主人近些天来被闹得心绪不宁,郎君夜晚读书也常受其扰,烦不胜烦,用尽了办法,都除不尽。听一位员外郎说,先生此处有神猫,无论多厉害的老鼠一夜之间都能捉个干净。”   “实不相瞒,此前来请我家三花娘娘的,都与足下所在府上情况相似。”   “那便正好!”刘管家笑道,“我家主人向来大方,若真能得偿所愿,别说五百钱,就是给五两银子,五十两又如何?”   身边的三花猫闻言,神情顿时一凝。   虽然宋游还没教过她数数,可毕竟化形已久,她也知道五是比二更大的。   五两银子自然也比二两银子多。   “何时去呢?”   “不知此时可清闲?”   “清闲得很。”   “那便有请了。”   “容在下关个门。”   道人迈步出去,猫儿立马跟着出去,旁边刘管家见了,更觉猫儿灵性,传言不虚。   等道人关好门锁上,这便出发。   太尉本是朝廷最高军事长官,天下武官之首,统帅天下兵马大权。不过事实总有出入,常常有朝代或皇帝觉得太尉权势太大,不置太尉,或是置了太尉但并不放予实权。就好比本朝,皇帝本身是个武皇,天下兵马大权是绝不可能放给别人的,一直紧握手中。加上太尉之上有宰相,宰相之上又还有个深得皇帝信任且在朝中有不少威信的国师,实际权力一减再减。   而且听说这位太尉年纪已经很大了,身体情况很糟,估计也快了。   不过怎么也是正一品的大员,自然住在东城最好的地段。   府邸也大得不得了,有山又有水。   宋游随着刘管家一同走进太尉府,便停下来,对刘管家说:“在下只将三花娘娘送到这里即可,三花娘娘自会在宅中捕鼠,一般五天捕完。在下明天上午会来府中接三花娘娘,此后四日,每日晚上送来,早晨接走,望足下善待我家猫儿,莫让她受了委屈和欺负。”   “这个自然。”   “多谢了。”   道人看了眼面前的猫儿,戴着红绳项链的她甚是乖巧,惹人怜爱,不禁露出微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便麻烦三花娘娘了,太尉府大,三花娘娘怕是要比以前辛苦一些,也请多加小心。”   “喵安~”   “我就走了。”   道人与管家拱手,也与身边的家丁仆从们拱手,另外有人从府中走来,似是听说了三花娘娘的大名,要来看看稀奇,他也都看了一遍,这才转身走出太尉府。   恰好黄昏凉爽,慢慢悠悠就当散步。   猫儿则蹲坐原地,目送道人离开。   又有人来请她捕鼠,她自是开心的,不过这样一来,她晚上就不能挨着道人睡了。   而且最近她在学写字,如果晚上太忙了,白天肯定要睡觉的,这就影响到了她偷偷练习的时间,要是练习不够,写得不好,那个道士会不会以为自己这个绝世天才的聪明变少了?   “……”   猫儿忧愁。 ###第一百四十八章 这猫竟会说话   一群人来到了她身边。   三花娘娘早已习惯。   因为她长得好看,平常走在街上就有不少人会看她,甚至有人来逗她玩。前些时日在长京捕鼠,每日捉到耗子整齐摆成一排,那些人家里的人也是会这样围成一圈盯着她看,口中惊叹不已,这也让她心里有些小骄傲。   此时只见一群家丁仆从纷纷让开,从后边走出一名年轻男子,也低头打量三花猫,眼睛顿时一亮,不由惊叹:   “果然漂亮无比,神气非凡!”   “小人初见也被惊了一跳。”   “让我摸摸……”   年轻男子蹲了下来,眼睛放着光,伸手想去触摸三花猫。   三花猫往后一仰,没有摸到。   但也只差一点点了。   年轻男子再次把手伸长。   三花猫退了两步,刚好和他往前的距离等同,仍旧没有摸到。   仍旧只差一点点。   年轻男子便露出了笑意。   “有意思。”   “猫儿生性高傲,郎君与它不熟,摸不到很正常。”刘管家在旁边说道,“小人看这猫儿胆大,并不怕人,喂它点肉,也许就摸得到了。”   “取肉来!”   连忙便有仆人去厨房取肉。   不多时,年轻男子手上拿着几块肉片,伸向猫儿,脸上露出和善的笑:   “吃吧~”   三花猫原本正在舔爪子想心事,等待着夜晚的到来,闻言只抬起头来,疑惑的盯着他,渐渐把头往旁边歪,却是看也没看肉片一眼。   “这……”   年轻男子又看向身后管家。   “猫爱吃鱼。”   “取鱼来!”   手上的肉换成了鱼。   猫儿仍旧不为所动。   “嘿……”   年轻男子似是有些头疼,又有些不耐。   刘管家见了,连忙给身边下人使了个眼神,一群下人也立马会意,纷纷动了起来,有的绕到猫儿身后去,有的堵住了两边。   有趣的是,那猫儿原本悠闲,看起来像是并未警惕,可等身后的下人一动手,她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瞬间往旁边一跳,躲过了下人的手。随即左右又各有一名下人向她扑去,却也被她连续两个跳跃,轻松躲过。   一群人在园子里闹成了一团。   扑过去扑过来,却别说抓到猫了,连猫毛都没有摸到。   没过一会儿,一群人站在一棵树下,已累得气喘吁吁,可看那树枝上的猫儿,却正是悠闲,一边舔着毛,一边低头盯着他们看。   猫儿并未从中感知到多少恶意,只觉得这群人是在逗她玩。在猫儿从小到大的成长过程中,早已习惯了人对猫不知轻重毫无礼节的戏弄。此时趴在树枝上的猫儿只感到困惑,因为这些人是请她来捉耗子的,而在长京替人捕鼠以来,除了别人家中的小孩儿,从未有大人追赶过她。   “算了,郎君,不急。”   刘管家对年轻男子说道,随即领着他往旁边走,等走远了,才问道:   “不知郎君觉得此猫如何?”   “身姿容貌,都属绝美,尤其眼睛,灵性十足,又敏捷好动,不爱伤人,无愧于刘叔口中的神猫。”年轻男子说道,“就是不好捉到。”   “嘘,郎君请小声一些!”   “怎么了?”   “那猫颇有灵性,似是能懂人言,猫的耳朵又灵,小人怕被它听了去。”   “能懂人言?”   “先前那道人送它过来的时候,小人亲眼见到道人与它说话,只是究竟确实能懂人言,还是那道人故弄玄虚,小人就不知晓了,今晚上可以想些办法试试它多有灵性。”刘管家说道,“不过根据传闻,它一天能捉完一家四十多只耗子,恐怕是真有灵性。”   “那还真是神猫了!”   “还有……”   “怎么?”   “那道人似乎是个修行中人,原先在逸州灵泉县的一个小道观中修行,除了养有此猫,替人捕鼠,还接些驱邪降魔的活计来干。小人觉得恐怕也是真的有些道行的,只是道行深浅,就不知晓了。”刘管家一边说着,一边悄悄瞄向年轻男子。   “请刘叔亲自去果然没错。”   “不敢当不敢当。”   “可就算是修行中人,有些道行,难道敢在我太尉府前放肆?”年轻男子笑了一声,“聚仙府那么多高人,有谁翻起了多大的波涛来?”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不过也不好做得太过。”   “郎君英明!”   管家这才松了口气。   自家老主人虽是当朝太尉,但大晏的太尉就没有几个有实权的,如今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靠着府上次此前招募的一位江湖奇人,用一种特殊法子吊着命才撑到了现在。面前这位郎君则是老主人老来得子,难免宠爱了些,民间名声并不算好,如今老主人命不久矣,郎君却还年轻,在长京也只有个不大不小的清闲官职,家中未来很是堪忧。   好在当今皇后爱猫如命,又与常家算是亲戚,如今算是一个机会。   就怕这位郎君行事莽撞。   现在看来,郎君虽胸无点墨,却也不是愚笨憨痴之人。   “但是无论如何,这猫都得献给表姑。”年轻男子转向管家,“给那位先生说些好话,不要吝啬,多给点钱。”   “之前小人准备给二百两,这已是天价了,后来见了此猫,见了那道人,又觉得还是少了些。便给他五百两银子,一个知县十年的俸禄,换一只本就用来赚钱的猫,想来他不会拒绝。”   “不要吝啬这点钱,给一千两。”年轻男子说道,“要是他还不愿,可以再多给点,要是贪得无厌,便由着刘叔你了。”   “小人明白。”   “若讨得表姑欢心,必有重赏。”   “便先谢过郎君!”   管家连连躬身,不管心里如何想,当下人的,下人姿态自然要做足。   年轻男子则又走了回去,站在树下,看着树上的猫儿,越看越是惊艳,越看越是满意。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猫儿敏觉又迟钝,盯了他们一会儿,也从树上下来,开始上班了。   ……   次日清早。   主仆二人从园中行走,一前一后。   “刘叔可将那猫儿捉住了?”   “回郎君,暂且没有,不过不急,小人已经有了办法,想来郎君会有些兴趣。”   “哦?”   “小人昨夜试了试,那猫儿果然听得懂人言。”刘管家恭恭敬敬跟在身边,“昨夜那猫在园子里捕鼠,小人试着对它说了句,里边老鼠多,她看了小人一眼就跑到了里边去,后来外边有老鼠吓到了人,小人又对它说,它又立马跑到了外边去,您说神不神奇?”   “莫非成精了不成?”   “不好说,不过长京成精的东西还少吗?”   “你的意思是……”   两人对视了眼,都不敢多说。   走到园子正中间,这里早已围了一些人,像是在看稀奇。   见到主人和管家到来,围观之人都纷纷让开。   两人进去一看,也都是一惊。   两排老鼠,起码二十多只。   每排都一样长,一样多的老鼠,摆得整整齐齐,每只老鼠的头尾、面部朝向都是一样的。   甚至老鼠的排列都是按体型大小来的。   “神了!”   年轻男子不由惊叹,小声说道:“若将此事说给皇后表姑听,怕是要引得她老人家惊叹不已。”   “郎君……”   “嗯。”   年轻男子转头看向他。   “明白!”   刘管家立马会意,点了点头,便走上前来,恭恭敬敬的对三花猫说:“三花娘娘,是这样的,那边还有一间屋子,有只老鼠正在乱窜,虽然三花娘娘已经捉了不少了,还请再跑一趟,一并捉了,我们多给三花娘娘结一些钱,如何?”   “喵!”   这也算是三花娘娘常常遇到的事了。   为了挣钱,一般在替人捕鼠的时候,主人家有什么要求,说要从哪里开始,只要给她说了,她听见了,都是会照做的。   “这边请!”   管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三花猫便随着他过去,进了一间屋子。   可到了屋子里,她左右看了看,嗅了嗅,却并没有发现耗子的踪影,正疑惑转身时,突然觉得门口光线一暗,仰头看去,门口竟站了许多人。   为首的还是那名管家,满面歉意,拱手说道:   “对不住了三花娘娘,你既已有了灵性,我也不愿为难于你,只是你那主人用一千两银子的价钱将你卖给了我们。一千两,哪怕很多富人一辈子也挣不到这么多钱。总之啊,今后你就是我们的猫了,不过我们也不会亏待你,反而请你去皇宫与皇后一同生活,享荣华富贵,锦衣玉食。”   与此同时,几名家丁进了屋子。   “刷!”   三花猫面露警惕之色,瞬间化作一道影子往旁边跑去,竟直接上了墙,在墙上跑动几步,一下子跳到了房梁上。   一群家丁又仰起头,面露呆滞。   只见猫儿低头盯着他们,眼中警惕达到了最高,竟开口说话:   “胡说!”   声音清细,却不容置疑。   下方家丁也好,管家也罢,还有在门口看着的年轻男子,闻言俱都一愣,随即睁大眼睛,被吓得不轻。   谁能想到……   这猫竟会说话!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三花娘娘果然聪明   “妖怪啊!”   “这猫妖真成精了!”   “不许吵!不要惊到太尉了!”刘管家立马呵斥一声,瞪着眼睛,怒视一圈。   众人这才渐渐平息下来。   确实,如今太尉年事已高,身染重病,高人说了,最不能受惊,一旦他们惊到了太尉,出了什么事,恐怕小命都难保。   嘴巴是闭上了,心中恐惧却少不了,依然全都用眼光看着房梁上那猫儿。   即使那名年轻男子,也是大惊失色。   反倒是刘管家最为镇定。   “郎君莫惊。”刘管家小声说道,“小人听说,长京妖精鬼怪都不在少数,宫中贵人们并不见得害怕妖怪。”   这话说得隐晦,但也让年轻男子反应过来。   “对对对……”   年轻男子慌里慌张,手都在抖,不断吸气,一边后退一边说:“皇子公主都曾与妖相识,皇后表姑常常与猫说话,说不定就想养只猫妖。”   “郎君慎言。”   “对对对!慎言慎言……”   “不过郎君说得也有理。”刘管家说道,“不如我等先在这里稳住这只猫妖,郎君一面派人去聚仙府找与太尉相熟的几位高人求助,一面进宫询问皇后娘娘的态度,若是皇后娘娘喜欢,仍旧送它入宫,若是皇后娘娘不喜欢……”   “不喜欢怎么办?”   “此乃长京城内,天子脚下,怎能容猫妖肆虐?移交城隍便是。”   话音刚落,便听头顶猫儿说:   “我认识城隍。”   “你说什么?”   正在此时,外头有敲门声。   管家不敢等人来禀报说是昨天的道人来了,怕这猫妖激动,谁也不晓得猫妖都有些什么本事,只托付了两声,便快步往大门口走去。   ……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   门口站的是昨日的管家,似乎姓刘。   “刘管家。”道人微笑着行了一礼,“在下来接我家猫儿。”   “先生来了呀……”   “不知我家猫儿昨夜捕鼠捕得如何?”   “先生的猫真是神猫。”刘管家如此说着,却露出为难和歉意之色,“不过小人有话想对先生说。”   “哦?”   道人不慌不忙,只抬头看他。   “我家郎君是个爱猫之人,昨夜一见先生的猫,便喜欢得不得了,不知先生能否割爱?”刘管家刚一问完,便立马说道,“先生请放心,我家郎君绝不是横刀夺爱之人,愿出五百两银子,买先生的爱猫,如何?”   道人依然站在门口,仔细看着。   “恐怕不行。”   “为何不行?可是嫌少?”刘管家对他说道,“先生须知,五百两银子即使在长京可也是天价了,知县十年的俸禄也没有这么高!先生家的猫儿就算每日捕鼠不停,一年恐怕也挣不到十几两银子吧,五百两能挣几十年了,怕把长京的老鼠全捉完了也挣不到这么多钱!”   “足下有所不知,在下与三花娘娘并非从属,乃是结伴游历天下的同伴,哪有将之卖掉的说法?”道人依然看着这名管家,“天子脚下,想来即使是太尉府,也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吧?”   “确实如此。”   刘管家脸上的为难和歉意一下变得更重了,还多了几分惭愧:“那便不瞒先生了,其实小人对先生说谎了,事实并非如此。”   “请说。”   刘管家总感觉这道人一点不慌,一点不急,那双眼睛好似要看到自己心里去,心里觉得毛毛的,但还是照常说道:“昨天晚上的时候,我家郎君见到先生家的猫儿实在喜欢得很,一时便想去摸一摸它,但猫儿不肯。郎君年轻气盛,一时气上来了,非要摸到先生的猫儿不可,便下令让家中的下人们一起去捉先生家的猫儿。奈何先生家的猫儿实在灵巧,这么多人竟都捉它不住,后来被惹得急了,它便直接跳上了墙,出去了。”   “然后呢?”   “小人追出门去,不知怎的,一道金光闪过,先生家的猫儿就不见了。”刘管家顿了一下,“小人当时被惊得不轻,后来想了想,应是先生家的神猫已经有了灵性,刚出院门,便被路过的哪位高人或是神仙发现,收了去了。”   刘管家说完立马惭愧施礼:   “都怪小人!都怪小人没有看好先生家的猫儿,这才出了这档子事!我家郎君心里也很过意不去,这才想着多拿些钱补偿先生,若先生嫌少,小人这就去请奏郎君,我家郎君大方,再多给先生几百两银子又如何?”   “这样啊……”   宋游看了看管家身后的几人。   这几人既惊讶又敬佩。   宋游自己也有几分敬佩。   因为即使是说谎,这位管家也没有说猫儿抓伤了他家郎君才导致他家郎君生气之类的话,反而推了一些过错在他家郎君身上,实在是妙。   “实在对不住先生,小人给先生赔罪了!”刘管家说着连连躬身,又悄悄瞄向宋游,“不知先生觉得如何?”   “三花娘娘在哪里,在下进去看看便知。”   “这……”   “不好么?”   “小人也想放先生进去,可此地毕竟是太尉府邸,哪有随便让人进去的道理?”刘管家面露为难,“何况我家太尉年事已高,身染重病,大夫说了最受不得惊,别说先生了,就是前些时间禁军满城搜查妖怪,陛下也特意下令,换了别的人来我太尉府检查。”   “足下可还有别的谎言?”   “却不知先生何意?”   “我家猫儿虽然对人温柔,但毕竟已然得道,足下若把她惹恼了,光凭里面那些人,恐怕制不住她。”宋游对着刘管家淡淡说道,“还请足下让我进去迎回三花娘娘,免得多生事端。”   “……”   管家愣了一下。   此时想起从开门以来这道人的神情,这才回过神来,原来人家一直知道,也一直不慌不急,专门在这里看自己如何扯谎。   此时只见道人往前迈步。   “等等!”   刘管家连忙叫住道人:“先生请等一下!”   “嗯?”   道人果然停住脚步,又继续看他。   还是那样的目光。   此时刘管家已经受不住这种目光了,总感觉自己想法都瞒不过他。   “皇后娘娘爱猫如命,先生若将此猫献与皇后娘娘,此生必定荣华富贵,说不定还能谋个一官半职,又何必在东城开店辛苦做些营生?”   “足下不骗了吗?”   “先生可愿意?”   “此事没得商量。”   “我知晓先生有些道行,可这里毕竟是长京,再有道行,即使不将我太尉府放在眼里,难道也不将皇后娘娘放在眼里?”   “继续。”   “皇后娘娘喜爱此猫,特意讨要,先生若要阻挠,可得想想后果。”   “当真是皇后娘娘讨要?”   “……”   刘管家心中打鼓,更被他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毛,但咬了咬牙,还是说道:“皇后娘娘爱猫如命,长京人人皆知,岂能有假?”   “有趣。”   宋游觉得甚是有趣。   人心真是有趣。   只是此刻自家三花娘娘还在里边,不便再与他们多聊,否则他真想停下来,与这管家好好聊聊,看看他还能想出多少种不一样的说辞谎言。   “还请开门。”   “此乃太尉府!当今皇后乃我家郎君的表姑,先生焉敢强闯!”   “足下应当庆幸三花娘娘还在这里,若是已去了皇宫,在下便要去皇宫找了。”   道人一边说着,一边已然抬步,踏上石阶,往门口走去。   “拦住!”   刘管家瞪大眼睛,一边后退一边喊。   几名家丁立马迎了上来。   可还没靠近道人,他们就像是突然被抽走了魂一样,一个接一个,按着顺序来,全都软倒在地。   刘管家更是大惊,连连后退,却终究是有几分见识胆色。   “我家太尉乃当朝一品大员,也算皇亲国戚,如今年事已高,身体衰弱,先生用妖法闯进来,要是惊到了我家太尉,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陛下和朝廷哪个又容得了你?”   “我观此地死气浓重,太尉大人想来不是今天,也活不了几天了。”道人吸了吸鼻子,已经跨进了大门。   “大胆!”   刘管家几乎破音了。   道人停下脚步,转头看他。   刘管家立马腿一软,好险没倒在地上。   “我观足下心思聪敏,能说会道,可惜助人为虐,不走正道,实在可惜。”道人声音平静,顿了一下,“何况足下数次说谎欺骗在下,妄图从在下身边夺走三花娘娘,在下心中实在不快,便赠足下一生喑哑,愿能助足下少惹事端,少造点孽。”   “……”   管家刚想说点什么,可张开嘴时,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刹那间的惊恐不仅令他瞪大了眼睛,也使他忍不住张开双臂,似是想要抓住什么,在空中胡乱挥舞。   随即脑袋一沉,便也昏倒在地。   太尉府邸,说是一个宅子,更像一个园林,里头有花有草,有山有水,家丁门客无数。   听见门口的动静,不断有人赶来。   道人却一点不慌,只从园林中穿过,连步伐也未曾乱了去,亦不见任何动作,这些赶来想要阻拦他的家丁门客们便一个接一个的软倒在地。   经过假山,走过流水。   赶来的人无论武艺高低,无论身体健弱,只要接近道人一定距离,便都像是被抽了魂一样,软倒在地。   若是从高空看去,便像是地上绽放出了一朵朵人形的花。   直到走到里院,一间屋子门口。   只听屋里传来清细的声音:   “我是伏龙观道士的猫,家住柳树街,是被道士请来帮人捉耗子的,从来没有害过人。你们要是捉了我,道士会来找你们的。对哦,你们刚刚说的城隍我也认识,前段时间庙子里的城隍来找我家道士讲了话。”   门口站的一群人却已经顾不得惊讶房梁上的猫儿了,只都转过头,看向走来的道人,地上倒着的几人,还有正跑向道人却软倒在地的人。   道人停下脚步,露出了一抹微笑。   自家三花娘娘果然聪明。 ###第一百五十章 上楼先睡一觉   “道士你来啦?”   三花猫在房梁上盯着道人。   听她语气,还很自然,好像并不是被人撵到了房梁上去,只是如寻常爬到柳树上玩耍、刚巧碰见从外面回来的道人一样。   道人径直从门口的几人中间穿过,这次他们倒是没再昏倒,不过也惊得不敢出声。   只见道人走入房中,停在梁下,抬头盯着猫儿,张开了双手。   “三花娘娘下来吧。”   “唔……”   三花猫与他对视片刻,这才从房梁上站起来,瞄准道人的怀抱,略微调整了几下姿势,便一跃而下。   身姿轻巧,宛若轻鸿。   道人也不负信任,稳稳将之接住。   抱住了猫儿,这才转身,目光自众人身上扫过,说道:“在下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人,不知哪位是这太尉府的衙内?”   虽问着话,目光却瞄向了人群中的年轻男子。   主与仆,实在太好分辨了。   年轻男子咽了口口水,心中害怕,却也强打起精神:“哪来的道人?你可知此乃当朝太尉的府邸?”   “在下知晓。”   “那你还敢闯进来……”   “讲这些并无用处。”道人摇了摇头,并不愿在这些事情上与他闲谈,而是说,“在下只问足下,既已知晓三花娘娘会说话,不是普通猫,为何还要强自将她从在下身边夺走,夺了她的自由呢?”   “……”   年轻男子一下看他,一下又看他怀中的猫儿。   道人和猫儿也都看他。   道人的眼神平静,脑中思索,他是会反驳,还是避开此事转而继续指责他闯入府邸,亦或是又拿贵胄身份压人。   猫儿则满脸新奇,眼睛睁得很大。   “你别以为你会些道法就可以肆意妄为了!这天下是大晏的天下,此乃大晏京城,天子脚下,你休得胡来!”   “有趣。”   道人与他对视,摇了摇头,也不愿与他再多聊了:“方才那位管家,在下罚他一生喑哑,足下与他同谋,自然也不可逃了去。”   “你想做什么?”   “在下昨日回去,便打听了一番足下平日里的行径,听说足下爱听谗言,常常欺压百姓,便赠足下一生耳聋,愿以身疾,治足下心疾。至于往日里给足下进谗言的小人,便请足下自己去收拾吧。”   “你敢……”   年轻男子睁大眼睛怒斥,声音也很大,可才说了几个字,他便愣住了。   耳中一点声音也没有。   甚至怀疑自己刚刚没有说话。   世界一片安静。   连喑喑声都没有。   年轻男子睁大了眼睛。   只见道人张口,奇妙的是,他却唯独能听得见道人的声音:   “在下颇有道行,所施之法放眼天下,恐怕少有人能解,还是如那位管家一样,愿足下今后改过自新,好好做人,多行善事。若未来有缘,在下游历天下多年以后再到长京,听说足下善行,便为足下解开,若是不愿,当一生聋人也好。”   “……”   年轻男子愣在原地。   道人又扫了眼其他人,没有为难他们,只抱着猫离开了府邸。   猫儿也任他抱着。   这次无人再拦了,最多有人远远看着,也都不敢靠近。   “三花娘娘在这里玩得可还开心?”   “不开心。”   “说来听听。”   “昨天晚上他们追三花娘娘,今天早上他们又把三花娘娘骗到房子里,想把三花娘娘捉住,送到一个叫皇后的地方去。”   “皇宫。”   “送到一个叫皇宫的地方去。”三花猫纠正道,“还骗三花娘娘,说你把三花娘娘卖了。”   “然后呢?”   “哈哈他们太笨了!根本捉不住三花娘娘,也骗不到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英勇无敌,智慧无双。”   “对的!”   道人低头看怀中猫儿,怀中猫儿亦仰起头,盯着道人看,一方眼神平静,一方眼神清澈。   “不过若是他们捉住了呢?”   “他们捉不住。”   “万一捉住了呢?”   “万一捉住了……”   这可把猫儿难住了,眨巴着眼睛。   “嗯?”   “就跑掉!”   “跑不掉呢?”   “跑不掉呢……”   “是啊。”   “道士会来找我!”   “三花娘娘会法术啊。”   “对的!”   “怎么不用法术呢?”   “不知道。”   “不知道吗?”   “他们是人。”   “三花娘娘在逸都的时候,还说要把偷我们钱的人咬死呢。”   “骗你的!”   “即使要被伤到了,也不愿伤人吗?”   “喵呜~”   三花猫扭头移开了目光。   “原来如此。”   宋游当初在金阳道上第一次见三花娘娘时就知道了,她生性与人亲近,几乎不伤人,这才推测是家养猫的后代。   想想已过去快三年了。   当年逃出庙去、警惕的盯着他看的三花猫,现在也安心待在他的怀里了。   时间走得真快。   “现在三花娘娘知道了,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而只有好人,才值得我们对他好。”道人说道,“对于坏人,特别是在企图伤害自己时,一定要勇于对他们露出爪牙,这既是在保护自己,也是保护正义。”   “听不懂。”   “下次再遇到坏人要对三花娘娘不利,给他们解释也不听,三花娘娘就用法术对付他们。”道人说道,“至于要把他们打伤还是打死,三花娘娘自己是可以判断的,对不对?”   “对的……”   三花猫下意识答道。   随即她在道人怀里扭动着,换了个面朝道人的方向,问道:“我们回家了吗?”   “当然。”   “放三花娘娘下来自己走。”   “我抱着不舒服吗?”   “……”   “看来我还需要学习。”   “……”   这一段路都是王公大臣的府邸,清晨较为清静,白墙瓦檐,道人贴着墙走,身边跟着一只迈着小碎步的三花猫。   “那我们今天拿不到钱了吗?”   “多半拿不到了。”   “哦……”   “不过如果三花娘娘从中知道了对待坏人的方式,那么没拿到钱也就不那么可惜了。”   “不那么可惜了~”   “对的。”   此后一路,都没有人。   三花猫便压低着声音与道人碎碎念,说那户人的家里好大,像是有一座山一个湖,其实是一个小坡和一个池塘,又说那户人家里有好多耗子,自己一晚上随随便便就捉了很多只,要是能拿到钱,恐怕要捉很多天才捉得完。   道人当了一个很好的倾听者,时而附和,时而评价两句。   不过他的关注点却在别的地方。   直到走完这条清净的路,猫儿也讲完了,没讲完也不能再讲了,因为前边已经变得热闹起来,她现在是猫,不能当街说话。   道人这才对她说:   “不如今晚我教三花娘娘数数吧?这样三花娘娘就知道自己捉了多少只耗子、要做多少天才能捉完了……   “三花娘娘不说话就是同意了。   “好,三花娘娘同意了。”   猫儿一脸愣神,扭头看他。   道人却不看她。   ……   此时正是早上,柳树街很热闹。   两旁商铺都已开门,馒头店蒸屉一打开,升腾的水蒸气便揭开了一整日的烟火,街道两旁都有人摆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却见隔壁屋门口坐着一名女子,依然是小板凳,双手抱胸,背靠门墙,不知在想什么。   这倒是稀奇。   宋游很少在早晨见到这位女侠。   虽然此时也还早,可照着她往常的习惯,也早就该出门了才是。   这时吴女侠也瞄见了他们。   道人停在门口,给她打了声招呼:   “女侠还没出去么?”   “今天空闲,不急。”吴女侠随意的瞥着他们,“你们干嘛去了?昨晚一晚上都没回来。”   “三花娘娘替人捕鼠去了。”   “那你怎么也没回来?”   “我陪三花娘娘。”   道人说着走上台阶,离女子近了些,对她笑道:“今早得罪了长京的权贵,可能有些麻烦,若有人来搜查,女侠只当不知道即可。”   “嗯?”   吴女侠神情一凝,仰头看他。   见他不似有假,没说什么,只是站了起来,提着小板凳进了屋。   宋游会意,跟着进去。   却见吴女侠走到里面,这才转过头来,瞪大眼睛盯着他们:“你得罪了长京哪个权贵?怎么得罪的?”   “不是什么大事。”   “你说说,我还有些关系,说不定能帮到你。”   “太尉。”   “鸭儿哦!一品大员!”   “是的。”   “怎么得罪的?严重么?”   “他们想将三花娘娘送进皇宫,献给当今皇后。”宋游如实回答,“在下闯进了府,将三花娘娘接了出来。”   “伤人了吗?”   “不知算不算伤。”   “怎么说?”   “在下小施术法,罚管家一生不得说话,罚衙内一生耳聋。”宋游如实答道。   “当朝太尉虽无实权,不过也算个皇亲国戚,又是前朝元老,前半生一直不育,老来得子,宠爱得很,是唯一的继承人。”吴女侠如数家珍,“你把人家的儿子变成了聋子,人家怎么会放过你?”   “确实。”   宋游也点了点头。   朝廷是人道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人间之事纷纷扰扰纠缠不清,只要无法彻底脱离凡尘、不食人间烟火,便要牵涉其中。得罪当地权贵,对于道人来说确实是一件麻烦的事。   “这下你只有离开长京,去继续你的游历了,还得走得快点才行。”吴女侠说道,“你快去收拾,我有路子。”   “在下要在长京待到明年。”   “那你怎么办?”   “女侠不必担心。女侠是江湖人,江湖人有江湖人的办法,在下是道人,道人也有道人的办法。”宋游恭敬的对她说,“女侠只需记住,若有官兵前来搜查隔壁,不要理会,若官兵问到女侠这里来,女侠随便怎么说都可以。”   “这么简单?”   “只消应付眼前一段时间,我伏龙观也有些名气,闹大了,自会有人来收场。”   “谁来给你收场?”   “放任权贵骄横之人。”   “放任权贵骄横之人?”女侠愣了一下,“为什么要来给你收场?”   “说来复杂。”   “你真有把握?”   “自不敢欺瞒女侠。”   “……”   吴女侠目光闪烁,思索着,时而看他一眼,没过多久,便也点头答应了下来。   “行吧,那我出门避一避。”   “女侠干脆。”   “看你有什么能耐了。”   “只怕那些官兵为难女侠。”   “我倒不怕。”   “在下有些困了,便先回去。”   “好……”   “告辞。”   宋游依然恭恭敬敬与她拱手,便抱着猫儿,回了自己屋中。   不急不忙,上楼先睡一觉。 ###第一百五十一章 画人成活   太尉府里死气沉沉,弥漫着一股腐朽味。   “禀报太尉,小人回来了。”   “可见到那位先生了?”   “见到了。”   “说!”   “那先生说,他说……”来人吞吞吐吐,见到老者有发怒迹象,他才连忙说,“他说郎君平日里便飞扬跋扈,在长京百姓口中名声不好,此番惩戒是罪有应得,还说,还说惩罚轻了。”   “咳咳咳……”   “太尉!”   “那他是不愿解咒了?”   “太尉莫气!那道人甚是嚣张!依小人看,就算他有些道行,太尉也不必与他客气,更不必这般厚礼相求!此乃长京,天子脚下,只叫县衙和巡逻禁军将他抓了就是,大不了请聚仙府的高人出马!”   “去县衙,再找人去军营。”   “是!”   时间渐渐流逝,从早晨到了中午。   太尉府一片安静,只有老人的咳嗽声。   须发皆白的老者一身华服,坐在太师椅上,杵着拐杖,身后站着几名下人。中年管家一直跪在面前的地上,年轻男子坐在一旁面色惨白。   面前一张纸,写着事情的经过。   老者已看了一遍又一遍。   官兵去了几次都无功而返,令他们倍感焦躁。   “咳咳咳……”   “太尉……”   有人立马向老者投来关注的目光。   “不碍事。大师神药,自从前日服了药躺了一天之后,我这两天已经好了许多,都走得路了。”老者说着,瞥了眼跪在下边的管家,还有身旁坐着听不见话的年轻男子,用拐杖打了他一下,“你这孽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瞧你又惹出什么祸来。”   男子抬起头来,面色更白了。   只见得老者嘴巴一张一合,面露怒色,却一点声音也听不见。   这种极致的安静,让他恐惧。   这时外头又有人快步进来。   “太尉!”   “说!”   “官差和禁军又去了一趟,这是第三趟了,还是和之前一样,刚一进去,就像被迷了魂一样,立马便出来,一路走回县衙和大营。”   “咳咳……聚仙府呢?”   “在下刚刚去了一趟聚仙府,说了这件事,不过聚仙府的人说要请示国师。”说话之人顿了一下,把头低得更低了,“国师听了后,下令所有人都不准出去,而且,而且国师还说,叫我们别再去找官差和禁军了,免得惹来更多麻烦。”   “国师真这么讲?”   “真这么讲。”   “原话说来。”   “说、说太尉您不管教好家中子弟,以至他在城中肆意妄为,只成了个聋子,算是……算是人家开恩,叫我们自认倒霉,莫再纠缠下去。”   “好你个长元子!竟如此辱我!”   老者顿时大怒。   想了一想,又更怒了,抽起拐杖再打身边男子,地上跪着的管家吓得动也不敢动。   可这是独子,怎能不管?   不多时,又有人进来禀报,说是县衙接了国师之令,不敢再派人去了。几乎刚说完,又有人来报,禁军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混账!”   老者一气,差点气死过去。   可自己已没几天活头,独子还变成了个聋子,如何能够甘心?   “去请穆大师!”   “是!”   渐渐又从中午到了半下午。   坐着的人没有动,站着的人也不敢动。跪在地上的人感觉膝盖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也还是不敢动。这间房内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   直到外头走来一名中年道人。   老者顿时起身相迎。   此人姓穆,名为穆寿,原先在鹿鸣山上一处道观学道,后来下山来到长京,本想着与国师所在的奉天观同在鹿鸣山,便来投奔国师,不料国师虽然接纳了他,却并未重用,在聚仙府混了几年,因为一些事情惹得国师生气,被赶了出来,从此流落江湖。   此人道行很深,善于咒术。   来到长京后,尤其是流落江湖后,和各种各样的江湖奇人交流,道行更是精进。   此前他用咒术害过朝廷命官,被武德卫查了出来,差点被捉去砍头,紧急之下,是老者将之救了下来,对他有活命之恩。   此时到来,自是立马行礼。   “贫道见过太尉,不知太尉如此匆忙的叫贫道过来,所为何事?”   “先生救救我儿!”   老者连忙给他说了一遍事情经过,又请他消除独子身上的咒术。   救命之恩大过于天,穆寿没有含糊,立马走到年轻男子面前,认真看了一遍,却逐渐皱起眉头。   “如何?”   “回太尉,贫道并未从衙内身上察觉到诅咒或道法痕迹。”穆寿说道,“不过天下间法术千变万化,也有很多贫道没有见识过的。”   “那可如何是好?”   “解铃还须系铃人。”   穆寿说着,吸了吸鼻子,皱起眉头,看了眼老太尉,心中犹疑,但没说什么。   “那道人甚是可恶,我先是派人重礼相求,他却不肯解咒,后来派出官兵和禁军,却都无功而返,被那长元子知晓了,竟还辱我一番,又下令让县衙与禁军不许再动,实在欺人太甚……”   “国师……”   穆寿眯起眼睛。   “不知先生能否有办法,让那道人知晓厉害?”老太尉说道,“不求取了他的性命,只让他知晓利害,乖乖回来解了我儿身上的咒即可。”   “太尉可有那道人留下的物件?”   “没有。”   “可知晓他生辰八字姓甚名谁?”   “只知姓甚名谁,不知生辰八字。”   “那有些麻烦了。”   “可还有别的办法?”   “贫道见他一面,也是行的,不过贫道不善与人正面斗法,听太尉说,那道人恐怕有些道行……”   “画像可能行?”   “画像?”   道人愣了一下,想了想才说:“若能画得一模一样,也是行的,可这样的画师,恐怕不好找。”   “不瞒先生,老朽年初遇到一人,他祖上乃是大名鼎鼎的窦秋尧窦大家,可画人成真、画虎成活。”老太尉说道,“到了他这一代,虽然没能有窦大家的本领,但也画技高超,几乎通神,无论见了什么,都能再画出来,尤其神韵,几乎可以逼真。”   “此人何在?”   “正在我府上作门客,昨日与今早他都见过那名道人,咳咳咳……”老太尉咳嗽一阵,“不过此人很少画人,我虽对他有收容之恩,却没有救命的恩德,不知他愿不愿意。”   “若他不愿意呢?”   “此人胆小,可以性命相胁。”   “好!”   老者立马挥了挥手,请人去叫窦大师。   不多时,窦大师到来。   老者请他画出昨晚和今早遇见的年轻道人,他果然不愿,随后老者以性命相胁,他果然顺从。于是仆从搬来桌椅,铺开画纸,画师提笔,一道清秀的道人身影逐渐清晰,形似又神似,只待点睛。   ……   逐渐到了黄昏。   吴女侠走了回来,回来路上看见有卖烤饼的,买了一个,比脸还大,拿在手上掰着吃,便是晚饭了。   一边吃一边想。   今早出门的时候,只从道人口中听说了事情的大概,然而此时回来,却已知晓了更多细节。   太尉府躺了无数人。   说让人哑巴,人就哑巴,说让人耳聋,人就耳聋,跟神仙似的。   不知多少人想知道他是谁。   “……”   吴女侠摇了摇头,早知这人厉害,却不想竟如此厉害。   只是还是太莽撞了。   快走到柳树街了。   吴女侠加快了脚步。   一路走过,有邻居议论纷纷。   见隔壁门依旧开着,吴女侠路过时装作不经意的往里边瞄了一眼,却见那道人正在屋中与猫儿玩耍,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吴女侠愣了一下,左右一看,挑了个没人盯着的时候,一下钻了进去。   道人正在丢球,猫儿跳起来接。   见她进来,都停下动作,扭头看她。   “你到底是什么人?”   吴女侠一开口便如此问道。   “嗯?”   道人似是有些惊奇,转头看她:“女侠怎么这么问?”   “好奇,你到底是什么人。”   “道人,逸州道人。”   “?”   吴女侠愣了一下。   想过他的回答,想过他答,想过他不答,想过他顾左右而言他,却没想到他会这么答。   愣神过后,她露出了笑意,这才问:   “你没事?”   “没事。”   “今天官兵没来么?”   “来了。”   “那没抓你?”   “没有。”   “聚仙府没来找你?”   “也没有。”   “神了。”   吴女侠立马在他旁边坐下来,眼睛里充满好奇:“你怎么做的?给我讲讲。”   “小小手段,不值一提。”   “在太尉府呢?”   “也是小小手段。”   “你是什么道观来着?”   “伏龙观。”   “伏龙观,什么意思?”   “蛰伏之龙。”   “听起来好像有点凶!”吴女侠若有所思,“你这道观很厉害?很出名?”   “托师祖们的福,有些名气。”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我消息这么灵通。”   “不显于常人耳中。”   “那在哪里出名呢?”   “名山宫观,妖鬼神灵。”   “厉害啊道长……”   “托师祖们的福。”   正在这时,道人神情忽然一顿。   似有所感,抬头看天。   屋中自是看不见天,却也看见了别的东西。   “有趣……”   道人露出一抹微笑,从猫儿口中接过布球,伸手一扔,猫儿下意识跳起来接,却没有见到布球,也没有见到布球扔出。   然而道人手中的布球却是不见了。   “喵呜?”   猫儿重新落地,疑惑看着道人。   道人向她摊开手,手上空空如也,笑着对猫儿说:“招来挥去之术,想学吗?”   “?”   猫儿逐渐把头一歪。   道人笑了笑,从怀里掏出布球,随即递给身边的吴女侠,身体往后一倒,靠着椅子靠背:“在下有些事,便请女侠陪三花娘娘玩一玩。”   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太尉府中,画师点睛,画像顿时栩栩如生,有如真人。   在场之人无不惊叹。   正惊叹之时,却见画中人面容微变,神情陡然生活了起来,竟是一转头,直直看向了他们。 ###第一百五十二章 降罚   “劈啪!”   一支画笔掉在地上。   画师张大了嘴巴。   其余人表情不一,但也都震惊无比。   众人亲眼见到下人铺开的画纸,又亲眼见到画师提笔,每一笔都在他们注视之下,最后成画生动无比,好似真人,已是十分令人惊叹,可哪曾想仅仅片刻之后,这幅画上的人便好似真当活了过来,竟在纸上转头盯着他们。   难道几百年前窦大家画人成真的传闻竟是真的?如今几百年后,又有一位传人继承了他的通神画技?   众人皆看向了窦大师。   却见画师比他们还吃惊。   惊讶之下,还有些惶恐。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并没有先祖那般画人成真的通神技艺,这画成真,也不是自己的画技所至。   至于究竟怎么回事……   倒是让他想起了先祖教诲——   不得轻易画人,不得轻易画神。   不得轻易画人,是怕画得太真,沾了灵性,是好是坏不好分说。   不得轻易画神,是因为神仙道行太高,若画出他们画像,且画得过于逼真,便会被其知晓,有时甚至会显灵于画上,问你为何画他。   道行高强的高人妖怪有时也会这样。   难道此人道行堪比神仙?   “窦大师!”坐在椅子上的老者出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窦某也不知……”   不等他们弄清楚,画上的人便已动了起来,朝前迈出两步,整个身体迅速从扁平多了轮廓,竟直接从画中走了出来,俨然已成真人。   是个清修的年轻道人。   长得与画中几乎一样。   年轻道人目光扫视,看见刘管家、太尉府的衙内,看见老者、中年道人和画师,目光多停留了一下,看见后边墙上挂着一幅二虎争山图,目光也多停留了一下,这才开口道:   “不知几位找我何事?”   众人早就瞪大了眼,闻言又是一惊。   “这……”   穆寿看向画师,画师只连连摇头。   终究是老太尉更镇定一些,咳嗽两声问道:“先生可是真人?”   “既是画,也是真人。”   “为何会从画中走出?”   “足下请人以笔画我,在下便借画作,以显真身。”道人看向他们,微微一笑,“看来足下画我并非想请我来,莫非是想以画害我?”   “先生便是今早在我府中施法的真人?”   “称不得真人。”   “不知真人如何称呼?”   “姓宋名游。”   “原来是宋真人。”   老太尉又低头捂着嘴咳嗽几声,抬起头来说道:“老朽教导无方,犬子愚笨莽撞,冲撞了真人,真人降下责罚,本是应该,只是一来一生耳聋的责罚未免有些太重了,二来老朽只此独子,还请真人高抬贵手,解了咒术,老朽愿以万金相报,今后必好好约束,不令其四处捣乱。”   “恐怕不行。”   “为何不行?”   “不行足下又当如何?”   “老朽绝不与真人轻易罢休。”   “足下可是常太尉?”   “正是。”   “难怪府中满是死气。”道人摇了摇头,“不知是哪位高人给太尉续的命?”   “什么死气?”   “太尉近日以来,晚上睡觉时,或是寻常闭眼时,可有觉得神情恍惚,甚至有时好似能看见自己?”   “你怎知晓?”   “太尉可有问过给太尉续命的高人,是何原因?”道人站在原地不动,只看向这位老迈的太尉,“还是只觉得是自己老眼昏花?或身体太虚所致?”   “是药三分毒,头晕眼花又有何妨?”   “原来是药的副作用啊。”道人点了点头,“那想来太尉身体冰冷也是药的副作用了?”   “真人如何知晓?”   “续命的高人可还在?”   “昨日出门采药去了。”   “原来如此。”   “真人何意?”   “此并非续命之法,只是将老太尉的魂魄暂时禁锢于老太尉体内、再用秘法保住尸体不僵不腐。”道人摇了摇头,“世人都说这是邪道,那位出门采药的高人恐怕不会再回来了。”   “放肆!”   老者怒喝一声,生气之余,却觉得惊慌:“即使你道行通天,也休得胡言乱语!”   “太尉可有摸过自己心跳?”   “这……”   老者立马把手放在自己心口。   随即逐渐睁大了眼睛。   “老太尉啊……”   道人看着他摇了摇头:“你可知晓?两天前你就已经死了呀!”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皆是大惊。   “你……”   老太尉的眼睛陡然睁得浑圆,不过一句话没说完,竟像是卡住了,脸色一下子变白。   一口气上不下,瞬间就倒了下去。   “太尉!”   “啊父亲!”   众人皆乱作一团。   年轻男子听不见众人说话,只见到自家老父与这画中走出的道人对话,可说着说着,自家老父便瞪大双眼,晕死过去,他哪里知晓原因,只连忙大喊一声,冲过去抱住自家老父的尸体。   可刚一摸到,便瞬间缩回了手——   竟是一片冰凉!   然而慌乱之下,他却顾不得仔细思索,只继续抓着自家老父的手,连喊了几声没有回应,便立马回头盯着道人,眼中已经充血,咬牙切齿:   “妖道!你害我府亲!”   “足下说笑了,太尉两天前就已经死了,怎能说是在下所为?何况此般行为本就有悖于天道,太尉这两天还觉得身体硬朗,很快就会感到身体慢慢腐烂而自己却还清醒着,还以为自己病了,甚至可能等到身体彻底死了,灵魂依旧禁锢其中,受着折磨,直到下葬那天听见你们的哭声,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死了,才得以解脱。”道人对他开口说道,奇妙的是,声音又能让他听得见了,“说起来在下还是帮了太尉。”   “一派胡烟!”   “足下歇气。”   “……”   年轻男子左看右看,几步冲过去,从墙上摘下了那幅二虎争山图,拿在手上一抖。   “哗!”   “显身!”   年轻男子大喊一声。   只见画上被抖出一篷灰烟,像是墨迹全变成了尘埃,被抖了出来。   刹那之间只听一声怒吼,两头巨大的斑斓猛虎从灰烟中冲出,落在地上,远比正常猛虎更大的体型带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咬死他!”   年轻男子指着宋游:“为我父报仇!”   “嗷……”   两头猛虎顿时转头,盯着道人。   刚想扑过去,便见道人与猛虎对视,随口又问了一句:“不知二位山君,可知晓你们只是一幅画?”   话音落地,两头猛虎俱是一愣。   站在那里动不了了。   又见道人摆了摆手,说了句:   “回去吧。”   “篷!”   两头猛虎便重新炸成了灰。   说来奇妙,这画中猛虎,和吊命死人一样,都怕点破。   吊着命的人早已死去,既靠法术吊着,也靠自身信念撑着,一旦被点破,信念崩塌,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也就死了。   画中猛虎本是虚妄成真,难说真假。若你知晓它是假的,且深信不疑,猛虎到了面前也能视作清风,一言道破,猛虎自然难以伤到你。若你不知它是真是假,或不知有点破的道理,或是知晓它是假的,但心中忐忑,心存万一,猛虎近身不能坦然自若深信不疑,便也会被它所伤。   因此道人一句,它们便愣住了。   再挥一挥手,它们便又回到画中。   不过如此道人轻松随意,便驱退了如此巨大的两头猛虎,无疑使得旁边的人都是一惊。   尤其是年轻男子,几乎腿软。   “足下仗着出身高贵,常在城中为所欲为,本就有错在先,在下小施惩戒,足下却不知悔改,反倒纵虎欲吃我。”道人对年轻男子摇了摇头,“然而念及足下是因父亲之死一时恼怒,不知其中缘由,误以为在下害了足下父亲,情有可原,在下就不取足下性命了。”   稍作停顿: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在下思量再三,也赠足下一生喑哑,愿足下不听不言之后,静下来多多思索,早日清醒,如先前一样,若足下从此以后多行善事,或有解开的一天。”   年轻男子继续张嘴,却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可他早已耳聋,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不知晓自己能否说得出声,只一个劲的一张一合。   看表情唇形,是在怒骂什么。   宋游一挥手,他便晕倒过去。   此时房间还剩三人。   道人一一看过去。   “噗通!”   管家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又连连摆手,说不出话来。   道人对他挥了挥手。   “仙师饶命!”   管家立马发出了声音,听见之后,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才连声求饶:“仙师饶命,此事与小人没有任何关系!”   道人便将目光转向了剩下两人。   “噗通!”   画师也跪在了地上。   “仙师饶命!小人不过是个画师,前段时日被江湖人所追杀,躲到太尉府中才逃过一劫,若是出去,被江湖人捉住,必然生不如死,太尉叫小人画下仙师画像,小人起初也是不肯的,可他以性命相胁,小人别无他法,还请仙人饶命!”   道人没有说话,只看向了管家。   “此言倒是不假……”   管家颤颤巍巍的说道。   “仙师饶命啊!”   “大师不必惊慌,在下并非好杀之人。”宋游淡淡说道,“大师技艺通神,既是被人胁迫,并无加害在下之心,在下又怎敢伤到大师?”   “多谢仙师。”   “快快请起。”   “多谢多谢……”   宋游最后看向了那名中年道人。   态度很明显,逐一清算。   中年道人目光闪烁,却还朝他行了礼,问道:“贫道姓穆名寿,道号平丘子,曾在鹿鸣山真言观学道,不知道友在何处仙山洞府修行?”   “阴阳山伏龙观。”   “……”   中年道人面色顿时精彩至极,连忙深施一礼:“竟是伏龙观的仙师,贫道有眼不识真人,冒犯到仙师,请仙师降罪。”   “足下为何在此?”   “不瞒仙师,老太尉于贫道有救命之恩,今日衙内被仙师所罚,便叫人请来贫道,意图以画为媒,对仙师施咒。”中年道人硬着头皮说道,“好让仙师知晓太尉府不好惹,前来解咒。”   “不知足下准备如何待我?”   “太尉与我说,不伤仙师性命,只让仙师察觉,贫道便打算略施小咒,使仙师察觉。”   “足下说谎了。”   “……”   中年道人低着头,沉默片刻,这才如实说来:“贫道本想施烂身咒,使先生受其折磨,浑身溃烂,不得不回到太尉府,解咒以换解咒。”   “足下觉得,我当如何?”   “太尉于贫道有救命之恩,无论如何,自当报答。既冒犯到了仙师,便任仙师责罚,贫道绝无怨言。”   “足下既是鹿鸣山真言观的道人,为何不在山上清修,反倒下山为乱?”   “山上清修,贫道待不下去。”   “真言观都教这些咒法吗?”   “此乃贫道下山之后,从江湖术士身上所学。”   “原来如此。”   “请仙师责罚。”   “便以足下之道,还施足下之身。”宋游顿了一下,“不过争斗之事,断无以一还一的道理。便也请足下此生禁言,不得讲话,不得施咒,只回鹿鸣山好好清修,若有修行大成之日,自然解开,如何?”   “……”   中年道人沉默片刻,这才拱手:   “谨遵仙师口谕!”   宋游挥了挥手,反身走入画中。   几人都低头不敢多看。   房中已然安静下来。   等他们再次抬头,却见画上一名年轻道人,分明和画成时一模一样,随即只听篷然一声,那幅画竟直接自燃起来,片刻间便烧成了灰烬。   除了画师,其余人都已说不出话了。   “……”   时间仿佛又凝固了片刻。   中年道人已感觉到身上开始发痒,刚察觉时,只是觉得表皮不适,有如蚂蚁在爬,仅过片刻,已如硬草划身。他皱起了眉头,紧抿着嘴,只是转头看向了身边的画师,眼中闪烁光泽,片刻之后,终是放弃了,摇了摇头。   随即提笔,在桌上写字:   “大师身怀绝世秘宝,牵扯此事,难以脱身,还请速速离开。”   画师一看,顿时大惊。   接着连忙躬身施礼:   “多谢先生!”   中年道人没说什么,摆了摆手。   画师哪敢多说,只快步离开此地。   此时道人身上已宛如蚊虫撕咬。   这种感觉他再熟悉不过了,下山混迹长京江湖以来,他不知用这般咒术对付过多少人。   此时亲身经历,也算报应。 ###第一百五十三章 江湖与画师   柳树街,小楼内。   道人睁开双眼。   长得和沙包差不多的布球在空中划过,猫儿跳起来稳稳接住,又叼过来。   本来她是跑向女子的,不过看见道人睁开了眼睛,她立马就掉转了方向,走向道人,直起身来将布球放在了道人腿上。   “好啊你个没良心的,枉费我陪你玩这么久!”吴女侠装作生气,不过语气带笑,说完之后,便转头看向了道人,“你刚做什么去了?”   “小事而已。”   道人捡起腿上的球,扔了出去。   吴女侠在旁边追问道:“是不是太尉府找人收拾你?要和你斗法?”   “女侠聪明。”   “不要用哄猫的话来哄我。”   “说习惯了。”   “太尉府找人怎么收拾的你?下的降头?你化解了么?怎么化解的?”吴女侠似乎对这种事格外感兴趣,“仔细讲讲。”   “差得不多。”宋游答道,“太尉府请来道人,欲施咒害我。”   “看来这一波是化解了?”   “化解了。”   “跟你说太尉府不好惹吧,不说官府,民间的奇人异士人家也都请得来。”吴女侠感叹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啊,你之后有的麻烦了。”   “在下擅长斗法,奇门法门上的为难,对在下来说反倒简单。”   “那官府呢?”   “这个麻烦,但也只是麻烦。”   “口气挺大!”吴女侠笑道,“要是官府张海榜捉你,你怎么解?”   “有许多办法可解。”   “说来听听。”   “好比在下略通变化之术。”   “诶哟!这个好!这个好!”吴女侠连叫两声好,随即才说,“我还以为你被逼急了会提前离开长京、继续游历呢,看来是我多虑了。”   “在下至少也会待到明年。”   “那感情好,我还真有些舍不得你。”   “但也终有一别。”   “是啊。”   吴女侠也回了一句,有些感慨。   “不过那也是以后的事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说眼前的事。”吴女侠顿了一下,“你道行不低,被人害了,以后可要去找回场子?”   “已经找回了。”   “嗯?”   “已经找回了。”   “怎么找回的?”   “小施惩戒,劝其改过。”   “你该不会把太尉也弄成聋子哑巴了吧?”   “那倒没有。”   “那就好。”   “不知女侠可知窦秋尧窦大家?”   “窦大家?”吴女侠皱起眉头,斜眼瞄他,“你怎么问起这个人?”   “在太尉府遇上了他的后人。”   “那人竟躲在太尉府?难怪那么多江湖人都找不到他。”   “听来女侠知晓。”   “知晓。”   吴女侠抿了抿嘴,这便说来:“窦秋尧乃几百年前的丹青妙手,据说他技艺通神,有画人成活的本事。不过他很少画人,也没有画人的画作留下来传到现在。也有人说有传下来的,只是都被那些世家大族所收藏着。也有人说他画的人都活了,自然从画里跑出来了,画就成了空画。反正我是没有见过他有什么画了人或动物的画留下来的。”   “女侠那位前辈,当初所要争夺的东西,莫非便是当初窦大家留下来的画作?”   “你咋知道?”   “猜的。”   “聪明!”   吴女侠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很多年前江湖上就有传闻,说当年窦大家留下了一幅绝世画作,比以往所有的画都宝贵,一直被他的后人所藏着。不晓得是真是假,反正窦大家随随便便一幅画卖的钱也够很多江湖人用八辈子了。   “只是最开始窦家并不好惹,很多江湖人也不敢明着去抢,听说倒是有些贼人暗地里潜入府上去找,也没有找到。后来窦家没落了,不过窦家的后人也机灵,很快就躲进了江湖中。   “天下之大,找人哪里容易?   “最近些年又传出了消息,好像是以前窦家娶的媳妇泄了密,总之一大堆江湖人找了过来,窦家后人不得不收拾行囊,再次远走他乡,又流离失所,不知逃往何处。   “上次听到消息,便是年前了。   “却不料那窦家后人竟躲在太尉府,多半那画作也落到了太尉府上,这样也好,江湖上能少些争端,少死点人了,我想他们胆子再大,也不敢去当朝太尉的府上抢东西吧?”   “原来如此。”   宋游连连点头,露出笑意。   其实自他来到长京以来,并未特意去看太多东西,多数都是靠缘分,碰见了就看看,遇到了就听听,于是得知的许多东西都是边边角角。   今日倒有不少边边角角联系了起来。   以至于在脑中勾勒出了画面。   窦家没落之后,当年窦大家的后人隐于江湖,不知真有宝物,还是只是谣传,奈何有些江湖人并不爱讲道理,窦家后人别无他法,只得东藏西躲。去年冬天这一代的后人选择了躲往长京,不知如何泄露的消息,不知如何被江湖人追到,还没到长京,便遇到了江湖人的堵截。   好在当年窦大家还是留了一些宝物下来,好比那二虎争山图。   今日见过的窦大师边躲边跑,在长京城外险被围堵,幸好遇上率兵进京轮值的武官,武官正义,被其所救,随后进京。   奈何江湖人自有情报,本事不小。   在长京的他还是常常被人找上门来,专挑夜晚来袭,意图夺宝,弄得他疲惫不已。   这间屋子的前任主人便是其中之一,最后死在二虎的撕咬下。   直到窦大师躲到了太尉府。   正想着时,耳边传来吴女侠的声音:   “诶这不公平!”   宋游目光恢复了平静,转头看她:   “怎么了?”   “你问我什么,我就叽里呱啦给你一通乱讲,我问你什么,你就磨磨蹭蹭扭扭捏捏,蹦不出几个字,一点都解不了我的好奇。”   “……”   宋游想了想,才对她说了句:   “那对不住。”   “?”   吴女侠睁大眼睛盯着他看。   好似觉得这话有点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   最终也只能作罢。   没聊的了,她干脆起身,拍拍屁股,又整理了下怀中匕首的位置,抱拳与道人道了声别,说有事要帮忙尽管叫她,便直接出门而去。   剩下道人坐在房中,与猫玩球。   一边玩球,一边思索。   今日之事也算有趣。   既见识了画下将军画像、技艺通神的丹青大师,又听闻了一番江湖争斗,腥风血雨。   又见到当朝太尉不愿死去请人续命,最后被江湖奇人玩弄,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却还不知,若非遇上自己,未来必受折磨。   “刷……”   布球不知多少次被扔出。   外头夕阳逐渐沉下。   天色渐晚,空中满是扑扑扑的声音,不是燕子便是蝙蝠。   ……   瘸腿道人过了宫门,连夜面圣。   “正想去请国师呢。”   “搅扰陛下安眠了,还请陛下恕罪。”国师虽然躬身道歉,脸上却有几分笑意,“只是今日城中发生了些有趣的事,想来陛下会喜欢,只是不知陛下听说过了没有?”   “听说了一些,却不知与国师所听说的是否一样。”皇帝说道。   “贫道猜不一样。”   “哦?”   “贫道斗胆,请陛下先说。”   “朕听说常太尉去世了。”   “贫道也听说了。”   “听说是暴毙而亡。”   “正是。”   “听说有一妖人,谋害了常太尉。”   “然也。”   “国师这么一说,朕听说的,怕是真的和国师听说的不一样了。”皇帝呵呵笑了两声,“便请国师讲来听听。”   “贫道听说,常太尉油尽灯枯,却又担心自家独子未来,不肯死去,于是四处寻访江湖奇人异士,为其续命,终于找到一个妖人。”国师与皇帝同在花园中行走,落后半步微躬上身,“妖人表面练出神丹,骗常太尉服下,其实使用邪法,在常太尉死后,禁锢魂魄于体内,又设法保证尸身暂时运作自如,让常太尉以为自己还活着,其实已经死了两天了。至于那位奇人异士,早假借采药为名,携重金逃走。”   “果然不同。”   皇帝依然闲庭信步,脸上不觉意外:“还是国师所知广些。”   “陛下虽听人说常太尉是被一年轻道人害死,但其实陛下心里已知晓是怎么回事。”国师说道,“想必武德卫的人已经前去调查了吧。”   “什么都瞒不过国师。”   “不敢……”   “那位是伏龙观的传人?”   “正是。”   “先听国师讲讲。”   “常太尉府中独子为谋前程取悦皇后,盯上了一只神猫,却不料神猫乃伏龙观道友的童儿。太尉之子仗着出身,常巧取豪夺,终于得遇高人,被高人所罚,剥去听觉。”国师简单叙述着,“太尉知晓后,先是请人去伏龙观道友住处送礼求饶,道友并未应允,随后又请官差去走了三趟,皆无结果,最后迫不得已,便请了贫道熟知的一名道人,想以咒术逼伏龙观道友服软,其间作画为媒,不料道友自画中显身,道破他已死的事实,邪术被破,自然当场解脱。”   “自画中显身?”   “是。”   “倒像是神灵显灵。”   “修行之人,道行高了,虽不是神灵,有时也有显灵的本事。”   “其余人呢?”   “太尉之子除被剥去听觉之外,又受了与府上管家一样的罚,终生不得说话。”   “嗯。”   “被常太尉请来施术的道人,原本是聚仙府的人,也与贫道同在鹿鸣山修行。不过后来贫道觉得此人心术不正,修行法术多以害人为主,便将他逐了出去,此人流落长京江湖以后,据说也常常害人。此般得遇伏龙观的道友,也被罚一生不得说话,自然的,也不得再施咒了,且被自己常常用来害人的咒术所折磨。听说那位道友叫他回鹿鸣山好好修行,只是他在长京树敌不少,不知还能否走回鹿鸣山。”   “这又是哪般法术呢?”   “贫道对法术所知甚少,不知这是哪般法术,只听说当时那位道友并不见施法,只说罚他们耳聋,便耳聋了,罚他们喑哑,便喑哑了。”   “嗯……”   “还有一位画师,因无心害人,只是被太尉以性命相胁,因而没有受罚。”   “有趣……”   皇帝不由眯起眼睛:“国师有没有觉得,民间传闻中的那些神仙故事便是这样。”   “是啊……”   国师拖着尾音,有些失望。   这位帝王第一时间是问道法手段,随即又问其余人的下场,满足自己对于修道世界的窥知欲,随着年纪增长,他对这些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宫中夜谈   “只是天下毕竟是我大晏的天下,长京也是我大晏的都城,就连神灵也不可在长京为乱,想必明日朝堂之上,大臣们必然会谈及此事,常太尉乃是前朝元老皇亲国戚,国师觉得……”皇帝终于扭头看向了身边的国师,“朕又该如何是好?”   “想来明日开朝之时,武德卫也一定查出了事情始末。”   “那个炼丹的江湖奇人异士……”   “贫道已派人去找。”   “不知此事国师如何看?”   “贫道倒有些感慨。”   “什么感慨?”   “贪生怕死乃人之常情,可堂堂太尉,为了续命,竟被江湖奇人异士所玩弄于手掌心,失了性命还不知,真是可笑可叹。”   “太尉老昏了头了。”   “陛下可知这门邪术门道?”   “愿闻其详。”   “开头两日,被施术者会觉得自己回光返照,身体好转,即使早已瘫痪在床,也能够下地行走。可很快术法就会失效,身体会逐渐腐烂,而被施术者很难意识到或者说相信自己已经死了,反倒会觉得自己身体出了问题,请大夫来看。最严重最固执的,要直到身体完全腐烂,动弹不了了,被家人认定已经死了而装入棺材里,听见家人的哭声,才能知晓自己死了,魂魄才得以解脱,整个过程可谓煎熬不已。”   “竟如此恐怖?”   “还有更恐怖的。”国师笑道,“有人尸身腐烂后,听觉消失了,偏偏人又不人,鬼又不鬼,怎么也听不见声音,还不知缘由,只觉得自己被困在了一个永远无光无声之处,不知多少年,才能解脱。”   “这么说来,那位还救了常太尉。”   “这么说也可以。”   “道法也有善恶啊……”   “道法没有,人有。”   “奇妙。”   皇帝迈着步子缓缓走着。   一番谈论,看似在聊别的,其实国师已把态度告知了他。   皇帝又走了几步,还是说道:   “朕有一事想请教国师。”   “何来请教,陛下但说无妨。”   “我大晏精兵百万,名将皆有诛妖斩鬼之能,陈子毅单凭画像与名声便能震慑小鬼,聚仙府有高人千名,民间朝廷亦是能人辈出,各大名山寺庙宫观也尊奉朕为天下之主,更有国师这般运筹帷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之人,可能与伏龙观的人仙相比?”   “伏龙观是上古传承,得天道眷顾,代代行走人间,除非民不聊生,少有干预人间之事,此时大晏正是强盛,陛下又何必忧心伏龙观?”   “朕只是听说伏龙观有人仙之名,又听说过这位诸多仙人事迹,不由好奇。”   “呵……”   国师笑了笑。   与这位帝王结识已久,也辅佐他多年,自然互相了解。   这位帝王爱好开疆拓土,诗人常以武皇代他,听见不知名的小国,必先关心其有军队几许,如今遇到人道巅峰修士,自然也是这般想法。   说白了,有一颗好强好斗之心。   看来这颗心并未因年迈而变得平和。   国师想了想,才说:   “修行玄门中人的本事千变万化,有的玄之又玄,修到高深者,俗世武力便再难伤到。聚仙府虽有‘高人’千名,但一半是江湖异人,另一半也不过是寻常宫观寺庙的修行中人,就算偶有佼佼者,又哪里比得上伏龙观的人仙?”国师说着惭愧笑了笑,“至于贫道,贫道所在的鹿鸣山奉天观只教授天文地理兵书战册、各家经典为世之道,走的是幕僚军师的路子,最多不过懂些推算占卜的本领,哪里敢与伏龙观的传人相比?”   “真这么厉害?”   “听说伏龙观的传人代代不同,各有所长,但无论走哪条路,都是世间绝顶。”   “这朕倒有所听闻。”皇帝点了点头,“本朝初年,那位善于诛妖斩神,近百年前,天算道人据说可看到五百年后,不知这位又擅长什么?”   “贫道也不知。”   “国师也不知晓?”   “不知。”国师摇了摇头,顿了一下,“不过这位在云顶山上一夜一年,又在长京翻手为雨,滋润万物,贫道却从未听说过这般神仙本事。”   “唉……”   皇帝叹了一口气。   “人有人道,鼠有鼠道,仙有仙道,神有神道,相助开朝的那位伏龙观前辈,纵然诛神除妖,也没有横扫千军万马、定鼎江山的本事,更没有治国安民保天下盛世不衰的本领,陛下为天下共主,千古人皇,自有陛下的本事,何必要去别人的道上,与别人相比。”   “非也。”   “那是何意?”   “实在是年纪越大,朕越想抛开这些繁琐政务,从此修道炼丹,追寻长生自在,可却要被国事牵绊,心中难免羡慕。”   “陛下,此时倒是一次机会。”国师适时提点道,“若陛下想与这位共饮长谈,此时正好请他来宫中做客,只是不知他是否会答应。”   “如何去请呢?”   皇帝转头看向了国师。   “此地毕竟是长京,天子脚下,那位虽然神通广大,也是惩恶扬善,不过却没知会朝廷,实在不该。”国师说道,“不过话说回来,常太尉与其子仗着身份目无王法,又何尝不是藐视君威?冒犯人仙?岂无罪乎?于情于理,贫道也该去寻他一趟,说个究竟。”   这番话说得皇帝十分满意。   “说起来伏龙观与我皇室多有渊源,太祖受伏龙观相助才得以开朝建国,中宗皇帝也是受伏龙观相助,才得以中兴,于情于理,朕都应该设宴好好感谢伏龙观的仙师才是。却没想到在京城之中,竟有这般仗着身份目无法纪之人,也是朕之过错,愧对伏龙观的祖师。”   “陛下言重了……”   “便请国师代朕走一趟,请仙师来宫中一叙,朕也好与仙师赔罪,把酒言谈,岂不快哉?”   “然而这位生性淡然……”   “国师切记说明,朕不强求。”   “贫道知晓了。”   “明日朝堂……”   “陛下不必担心,那常太尉早就死了,伏龙观的道友反倒助他早日脱离苦海,至于那常引,目无法纪,早就该罚。朝中多有明理之人,最多有些往日里也经常目无法纪的王公贵族,怕哪一天这种事落到自己头上,才会跳出来要刑部拿人,贫道自会驳斥。”   “有国师实乃朕之大幸。”   “不敢不敢……”   国师没一会儿,便告辞离去了。   ……   一天过去,无事发生。   和宋游想的差不多。   一来伏龙观与大晏皇室挺有渊源。   不过话又说回来,伏龙观与哪个朝代又没有渊源?当年扶阳道人帮着本朝太祖击败的前朝,又何尝不是曾经另一位祖师帮忙建立的新朝?也许多年后大晏腐败皇帝昏庸,民不聊生,天下分裂群雄并起,另一个伏龙观传人下山行走,觉得应当该换新天,也会帮着另一个人建立新的王朝。   不过无论怎么说,伏龙观对大晏皇室仍有相助之情。   二来此事本就是太尉府无礼。   何况长京城内权贵如此跋扈,不是宋游的问题,反倒是朝廷的问题。   自己所为已是克制。   三来宋游虽不是神仙,可世俗王朝想要对他怎么样,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只是他也不可为所欲为。   朝廷自然奈何不了他,不过宋游也不可能将前来捉拿他的官兵全部诛灭,更不可能无缘无故走进皇宫,把皇帝威胁一番。实在烦了,他也只得用其他办法避开朝廷打扰,或是离开长京。   如今这样最好。   “不过……”   国师应当要来一趟吧?   宋游等了半天,没有等来国师,只等到了回来的吴女侠。   今天她回来得倒是早,才刚半下午。   吴女侠似是去山上走了一趟,回来带了一只野鸡,一只兔子,还有许多野蘑菇,过来问了一句今天有没有麻烦,得到答案后,便放下食材请宋游帮忙料理,一人出料,一人出工,算是搭伙。   蘑菇与鸡汤最是相配,煮成菌汤,做成汤锅,用来涮兔肉。   女侠甚至还买了一壶好酒。   宋游印象中她很少饮酒。   “厉害啊道长。”   “此话怎讲?”   “今早听说你把常太尉给弄死了,我当时心里一跳,想着回来多半已经见不到你了,哦,别误会,我是说你换了容貌。”   “女侠情报有误。”宋游小声纠正,“上天有好生之德,在下少有杀生,更少有杀人,那太尉被奸人蒙骗,用邪法续命,早已死去多时,在下当日不过是点破了他已死的真相而已,并非害了太尉性命,更没有弄死一说。”   “那他当天怎么死的?”   “点破即死。”   “讲讲!”   吴女侠顿时来了兴致。   “此般邪法,是以术法强行将灵魂禁锢体内,不得消散,又保住尸体不僵不腐、运作自如,但此术法最怕一点。”知晓这位喜欢听这种故事,宋游便讲给她听,“便是施术者发觉自己已经死去,若不发觉,尸身腐烂魂魄仍旧禁锢其中,若是发觉,则当场魂魄离体。”   “哦呀!这么神奇?”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万般术法,便是如此,玄之又玄。”   “那怎么没人来找你?”   “定是陛下与国师讲理。”   “扯……”   吴女侠扯了扯嘴角。   宋游夹着兔肉在金黄色的汤锅里涮,浪涌晴江雪,风翻照晚霞,待涮得熟了,便将兔肉夹给三花娘娘,随即瞄了眼这位女侠。   喝了点酒,她的脸已红了些。   “女侠今日心情不错。”   “道长好眼光。”   “可有喜事?”   “自然是有。”   “可否说来听听?”   “不足一提,只是来长京时想做之事,又多走了一段。”吴女侠面露笑意,举杯饮酒,“今下午回来路上,看见有山里的猎人,售卖猎获,还有些山里捡的山麻菇,我前两天还在想,正是吃菇菇的时候了,还想着挑个时候去山上捡呢,然而最近忙,一直没空,正好看见,就买下来了。”   “我还以为是女侠自己在山上打的。”   “我哪有那么多闲工夫。”   “也许。”   “只愿我早日得偿所愿,好回我的逸州,做自己想做之事。”   “女侠想做什么?”   “找个不收税的地方,过清闲日子,农忙时节农忙,不忙的时候,就去山里捉兔打鸟,逍遥自在,嘿嘿,简直神仙日子。”   说着她将眼珠子往天上转,面色红润又带憨笑,似是已想到了那般场景。   “不回西山派吗?”   “不好回了。”   “怎么说?”   “本来在山上我天赋上等,又最勤劳,武功最好,和师门长辈们的关系也好,是有望当下一任掌门的。”吴女侠摇头,“奈何来了长京,哼,在山上拜师学艺没被亏待过,学成之后,不留在山上帮师门做事,拍拍屁股,来闯荡长京,已是不对,等我回逸州,都不晓得是好久之后了,这个年纪再回去做什么?难不成想让门派帮忙养老?那也太那个了。”   “有理。”   “是吧。”   “便祝女侠早日得偿所愿。”   宋游举杯与她遥祝,笑着说道。   随即道人仰头饮酒,猫儿低头饮水,只听女侠一言,心中都很畅快。 ###第一百五十五章 皇宫半日游   “嗝!舒服!”   “在下与三花娘娘又占女侠便宜了。”   “我还说占你便宜呢。”吴女侠说着摇头,“老熟人了,不讲这些,吃得畅快就好。”   “自是畅快。”   “还是你手艺好,托你的福。”   吴女侠又打了一个嗝,说:“像我们这些江湖人,一顿菌子鸡汤烫兔儿肉,就满足得很了,不晓得那皇帝老儿每天又都吃些什么神仙美味?”   “也许也没那么好吃。”   “怎么可能?”   “猜的。”   “走了,麻烦你收拾。”   吴女侠站了起来,起身离开此处。   宋游目送她走出房门,虽然喝了些酒,脸也红了,可她步伐沉稳,语气也冷静如常,要很仔细才能从她的言语当中察觉到那么一点醉意,就好比她乐呵呵畅想回到逸州逍遥自在的时候。   宋游摇了摇头,正待收回目光,忽然在门外街上看到了一道身影。   一个跛脚的中年道人,正朝他行礼。   道人笑了笑,也起身行礼。   可算是来了。   ……   收拾好了桌椅,两人对坐。   “在下这里简陋,也没有好茶,还请国师多多担待。”宋游恭敬有礼。   “山不在高,水不在深,道友所在之地,即是伏龙之处。”国师低头说道,“是贫道之幸。”   “国师为太尉之事而来?”   “太尉不愿死去,寻求续命之法,却走入了邪道。太尉之子仗着出身欺压百姓,被神仙高人所罚,大快民心。”国师笑着说道,似乎一点也不愿意讨论此事的对错,也不在意太尉府的人,只叹道,“此事传开之后,恐怕京城又要有一起神仙传闻了。”   “不知陛下又怎么想?”   “陛下早已下令,约束长京贵族子弟,可陛下再怎么英明,又如何能顾及到方方面面呢?”国师叹了口气,似是也很无奈,“世人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要贫道来说,这天下既不是百姓的天下,也不是陛下一个人的天下。”   “国师所言有理。”   “若哪一天,有一个天下,真属于天下百姓,那才是真的盛世。”   “国师乃真道人也。”   宋游多了几分敬意,这不是这个时代的王公贵胄们能说得出的话。   “说起来陛下执掌下的本朝,已是长京贵胄们最安分的时候了。”国师说着顿了下,“不过一来陛下政务繁忙,二来陛下也不好管得太过,会有人觉得楚家不愿与他们分天下,此次道友算是威慑了那群长京权贵,于国于民皆是大利。陛下是个英明的帝王,昨晚还在与贫道说,要多谢谢道友呢。”   宋游听了却只是笑笑,不说什么,转而问道:“国师既不是为此事而来,特来找我,又是何事呢?”   “陛下好强。”   “原来如此。”   宋游又笑了笑。   这国师说话倒是干脆。   “不过陛下除了好强,也仰慕仙人风采,好求长生逍遥之道。”国师又说,“此前听说道友事迹,便仰慕不已,又知晓伏龙观与皇室渊源,早想请道友去宫中做客,不过贫道知晓道友恐怕不喜被打扰,便劝止了陛下,如今正好听说道友被太尉府的纨绔冒犯,陛下深感惭愧,便让贫道特地来走一趟,想请道友去宫中做客,饮酒夜谈。”   说着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   “陛下深知伏龙观传人喜好随性自在,若是道友不愿,也必不强求。”   国师悄悄瞄向宋游,已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却只听年轻道人问道:   “今日就去?”   “自然不是。”   “何时去呢?”   “看道友何时方便了。”   “可有宫中宴席?”   “哈哈自然是有,伏龙观的人仙想要什么,只要宫中拿得出来,可能怠慢?”   “在下最近清闲。”   国师愣了一下,随即才说:“那便定在三日后。虽只是饮酒夜谈,宫中也要准备准备。”   “好。”   “三日之后贫道来请道友。”   “能带猫吗?”   “自然。”   “麻烦国师。”   直到离开此地,国师仍旧满面不解。   按他所知来猜测,这位生性淡然随意,不喜麻烦牵挂,多半会说一句多谢陛下好意,只是怎么怎么样,委婉拒绝,却没想到他竟同意了。   夜晚街道仍有不少行人。   国师一边走一边思索。   难道是察觉到当今陛下与地府轮回一说上的关系,想要试探?还是说觉得如今大晏有什么问题,例如长京士人腐败、贵胄跋扈,例如北方连连征战民不聊生乃至天下人口骤增粮食不够等问题,想要敲打或进谏?   伏龙观传人代代不同,有人会做这样的事,有人又不会做,国师一时也拿不准。   任他苦思,也想不明白。   总不会单纯想看看皇宫吧?   ……   三日之后,道人进宫。   此时正是傍晚,夕阳如金,为本就宏伟大气的宫城又多添了一些壮丽。   两名道人缓慢行走其中。   身边还有一只三花猫。   今日的皇宫格外安静。   宋游不时左看右看,身边猫儿也不时停下来,伸长脖子四处观望,随行的太监悄悄瞄着,却连提醒让猫儿不要乱跑也不敢。   长京断断续续已做过几朝古都了,此时的这座皇宫是前朝修建,本朝沿用,不过做了些扩建与改造。几百年间,几经沉浮,风风雨雨,绝大多数时候它都决定着天下万民的命运,也影响着整个世界。   此乃天下权力的中心。   宋游前世也去参观过皇宫,不过那时的故宫已然成了旅游景点,宫廷广场上只有散乱的游客,并无多少庄严肃穆的味道。   仿佛已被时代所抛弃,自然便死掉了。   面前这座与之迥异的皇宫却还活着。   不仅活着,它还充满了威严,四处可见禁军把守,黑漆漆的盔甲厚重雄壮,面甲将面容也给挡住,只露出一双眼睛,仿佛鬼神一般。偶尔宫女太监在宫廷广场上行走,也都是低着头,迈着细碎的步子,不敢发出声音。   这样的皇宫,与前世所见自不一样。   此时仰头与它对视,感受很奇妙。   不知是否每个伏龙观的传人都来过此处,以宋游猜测,自家师父大概率是没有来过的。   也不知其他师祖们来到这里时都是什么想法,总之今日宋游在国师的陪伴下来到此处时,感想是很不一般的。   入眼所见,自然不全是建筑的精美,也不全是宫殿的壮观,还有别的东西。   夕阳西沉,光线在皇宫中移动着,铺满方砖的宫廷广场上多了一条分明的线,一面被阳光照成金黄色,一面却一点点陷入黑夜,不多时,天光便已只剩下琉璃瓦顶上的一点儿了,反射着闪闪的光。   世界逐渐暗了下来。   安乐宫中一片清净。   没有歌舞笙箫,没有宫女如云,只有白昼一般的明亮灯火,分宾主摆设的几桌宴席,还有几名禁军侍卫而已。   上首坐着一名老人,一身黑金华服,精神不错,起身迎接来人。   宋游跟在国师身后,刚一进门,便忍不住看他。   这位帝王实在不是一般的帝王。   若说帝王,除了极少数傀儡,大多都是九五之尊,天下间再难有比他身份更高权力更大的人了,可其实在这九五之尊里边,也多有平庸之辈。   这位即使不是能力超群,也绝不平庸。   大晏真乃有史以来最强盛的王朝,此时又正是大晏最强盛的时期,无论这般盛世有多少功劳属于这位帝王,他也注定会名流千古,会成为后人常常在历史中看到的一个名字。   “贫道见过陛下。”   国师当先上前行了一礼,这才说道:“总算不负陛下所托,将伏龙观的道友请了过来。”   宋游也立马躬身行礼:“伏龙观宋游,见过陛下。”   “哈哈哈仙师免礼。”   “谢陛下。”   “仙师身边是……”   “此乃与在下同游天下的三花娘娘。”   “原来这便是三花娘娘,果然生得漂亮,神奇非凡,难怪有人起了不好的心思。”皇帝说着笑了一声,“不过敢打着皇后旗号,也是大胆。”   “让陛下见笑了。”   “请坐请坐。”   皇帝请二人一猫坐下,这才说道:“早有听闻伏龙观之大名,也早听闻过仙师的事迹,今日终于得见,也是朕之大幸。”   “不敢不敢。”   “仙师不必拘束。说起来当年我大晏建立之初,还要多亏伏龙观祖师的相助,数十年前大晏衰弱,又要多亏伏龙观的仙师出谋划策,无论是这天下还是大晏皇室,都离不开伏龙观。”皇帝恭维两句,“此次相遇,也算有缘,朕先敬仙师一杯。”   “陛下客气了……”   宋游连忙举杯,遥遥与之相对。   随即看向另一边。   那里早已坐着一名高大男子,先前皇帝起身,他也起身,只是并未说话。   “这位将军……”   “这位便是当今赫赫有名的陈信陈子毅将军。”国师笑眯眯说道,“不知道友可有听过将军大名?”   “如雷贯耳!”   宋游说着对陈将军拱手:“久仰久仰。”   “陈某见过仙师。”   陈子毅也抱拳回了一礼,随即眯起眼睛,打量他两眼,又问了句:“见仙师面熟,我们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   “杏花初开时,东城门外,将军刚被召回京,在下也刚好从长山赏花回来,有幸曾与将军见过一面。”宋游此时依然感觉奇妙,就如当时亲眼见到传闻中的人一样,如今则是与他面对面坐着,饮茶谈话。   “竟是如此!难怪觉得仙师面熟!”   “将军只觉得在下面熟,可对在下而言,将军可是熟悉得很。”   “哦?”   “在下喜好听书,下山不久,在逸都小住,便在勾栏整整听了半年将军的故事。”宋游说道,“此后游历两年,也常常听说将军事迹。”   “世人夸大,陈某不敢当。”陈子毅谦虚说道,“倒是陈某,早有听说过先生事迹,宛如神仙,向来仰慕得很,这次听说陛下宴请先生,便也厚着面皮要了一个席位,想来见个世面,还望先生不要见怪。”   “哪敢哪敢……”   皇帝在前,两人不好多说。   随着皇帝请宋游与国师入座,陈子毅也坐下来,很快便恢复沉默,吃菜饮酒,听几人谈闲。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与君夜谈千古事   一张长方形的案几,上面铺了金丝绣布,摆满了宫廷菜肴,每一道分量都不大,小盘小碗盛着,但数量很多,至少二十多道。   葡萄美酒夜光杯,筷子都镶了金。   道人依旧先夹给三花娘娘品尝。   “不知仙师何时下的山?”   “在下明德元年夏末下山。”道人恭恭敬敬答道,停顿了下,又说道,“在下不过一介道人,当不得仙师之称,何况陛下乃千古一帝,更当不得陛下口中的仙师二字,陛下能按着本朝习俗,叫一声先生,在下便已荣幸之至了。”   “那好!朕就叫先生!”   得到伏龙观的夸赞,年迈的皇帝似乎很高兴,随即又问:“先生要游历天下,走遍大晏江山?”   “差不多。”   道人一边回答,一边给猫夹菜。   能感觉到对面的将军投来的目光。   “先生真是逍遥啊!”   “不过是闲。”   “朕被军政之事劳碌了大半生,到了这个年纪,真是羡慕先生。”年迈的帝王有些感慨,“说来好笑,这天下说是朕的天下,可说起来,朕看过的天下恐怕还没有先生走了几年看过的多。”   “不敢这么说。”道人回道,“在下只是一介道人,道人有道人看天下的方式,陛下有陛下看天下的方式,又怎能一样?”   “哈哈哈!先生妙言!”   “不敢不敢……”   “听说先生曾在云顶山上修行,一夜便是一年,真乃仙人手笔。”   “只是巧合。”   “哦?”   “云顶山灵韵十足,又有前人遗妙,在下到了此处,感触于灵韵,神寄于天地,才有了一夜一年的奇妙。”宋游低头说,“此事之中,天时地利与人和缺一不可,在下也不过其中一小部分。”   “道友过于谦虚了。”国师说道。   “朕早听说云顶山上有神仙,不过曾几番派人去寻找,也没找到,便以为只是谣传,原来啊,哈哈,云顶山也和朕一样在等神仙。”   “不敢不敢……”   “朕还听说,越州之北有一地生满青桐,每一颗皆是古树,高耸入云,有人曾在那里见过凤凰,立于青桐树上梳羽,不知先生可知晓此事?”   “在下只下山几年,才走过五州之地,尚未去过越州,并不知晓。”   “伏龙观也没有记载吗?”   “陛下有所不知,我伏龙观虽代代行走天下,但从不留下自己行走天下的所见所闻。”   “哦?这是何故?”   “好使每一代看见的人间,都是自己眼中的人间。”   “妙哉!”   皇帝不由击掌而笑,随即又有些遗憾:“朕也曾派人去越州之北寻找过,倒确实看见有千载万载的参天青桐,但并未见得凤凰,也不知是朕与之无缘还是这则传言只是世人谣传,还以为能在先生口中找到答案。”   “让陛下失望了。”   “朕听传闻,说凤凰精血,喝了便可长生,不知是真是假?”   “长生哪里这么好求。”   “那多半是假了。”   “……”   宋游这才有空品尝饭菜。   这些菜肴大多工艺繁琐,除了正需要繁琐来彰显身份的宫廷,少有适合它们的土壤,在外面几乎见不到。宋游也叫不出它们的名字来。有些放进嘴中品尝还能尝出它的大概手艺、用料,有些则连它是什么、大致怎么做的都尝不出来。   没有难吃的,都算得上好吃。   再差也称得上“清淡”二字。   只是格外惊艳的,倒也没有几道。   皇帝毕竟年纪大了,口味清淡,这些菜要讲究样式,有的还要讲究吉利玄学,名字好听,并非一昧的追求味道。   这一顿饭下来,皇帝并未问及任何政事,只谈长生,谈鬼神,谈天下的奇事。   这样也好,至少对宋游来说挺好。   宋游并非良臣贤士,不通政务,问起来他也很难给出好的回答,反倒这般闲聊一样的对话,会让他觉得轻松。   也没有谈此前太尉府的事。   按照寻常人对话的道理,道人应当顾全皇帝颜面,就算假惺惺也要先赔一罪,然后皇帝再站出来表示没关系。或是皇帝展现自我大度,关切一下道人在长京受到的冒犯,表达一下自己御下不严的惭愧,道人再装作诚惶诚恐,将此事揭过。   不过双方都没有这样做。   甚至一句也没有提。   至于国师和陈将军,国师倒偶尔附和几句,陈子毅将军多数时候则都沉默着,更像是个背景板,只在听到感兴趣的话的时候,会瞄宋游一眼。   直到夜渐渐深了,宫廷之外星光已满布。   “夜深了。”宋游起身告辞,“在下也该向陛下告辞了。”   “先生这便要走?”   “不早了。”   “也罢,与先生一番夜谈,甚是尽兴,近年以来,政务上的疲惫好似都一扫而空了。先生既急着回去,朕便也不再多留。”皇帝说着,又看了眼国师和陈子毅,“朕便送先生出宫,不过国师和陈将军须得留下,待朕回来,咱们再秉烛夜谈至三更。”   “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先生尽管讲!”   “陛下宴席之中,有几道菜在下甚是喜欢,想带几道回去。”   “有何不可?”   皇帝顺口便答应了下来:“只是桌上饭菜都已凉了,御膳房有备着的,便请先生多留片刻,朕叫人去热一热,等下备车送到先生住处。”   “多谢陛下。”   宋游连忙行礼道。   不久之后。   宫中处处点灯,如荧光一般,照出汉白玉栏杆与地砖上的雕饰。   年迈的帝王与年轻的道人并排行走其中,脚步缓慢,三花猫不知规矩,迈着小碎步到处跑,左看右看,找着宫中的耗子。   身后不少太监宫女,端着食盒,隔着一段距离,一声不敢吭的跟着,常常有人抬起眼角,瞄一眼前方的道人和他的猫,又飞快的将目光收回。   “朕可名留青史否?”   “陛下说笑,哪个皇帝不名留青史?”   “此刻的大晏版图远超以往朝代,百姓人口也为历代之尊,民生繁盛,亦是历代之最,再没有哪个朝代的百姓有本朝过得好了。”皇帝挥着袖子带着几分酒气对道人问道,“八方来贺,万国来朝,先生以为,将来可否有后人以千古一帝称朕?”   “后世之事,在下不知。”   道人的回答一如既往的冷静。   “先生也不知晓吗?”   “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先生说得好!”皇帝笑了,“不过眼下朕有三样忧愁与疑惑,却要请教先生!”   “在下年轻,学识浅薄,不懂政务军事,怕误了陛下。”   “先生此言差矣。”皇帝边走边说,“朕登临宝座数十载,耳边每日不知要听到多少声音,有的对有的错,有的好有的不好,若是一件大事,更是说什么的都有,朕岂是那么容易被误的?”   “陛下英明。”   “何况国民之事,既可问士大夫,也可问贩夫走卒,自然也可问道人仙师,至于如何采用,朕自有计较。”皇帝说道,身上酒气已散,“便请先生尽管说来,不必有负担。”   “陛下请讲。”   宋游觉得他说得有理。   眼前这位帝王,若是别人说什么便信什么的人,岂能有如今盛世?自己无论讲什么,也不过在他耳边多添了一道声音罢了。   最多这道声音响亮一些。   而他也想听听,这位帝王又在忧心什么,又想与他谈些什么。   “朕之一忧,是如今大晏人口剧增。”   “嗯。”   “换了别的朝代,自觉得这是好事,换了别的帝王,坐在朕的位置上,恐怕也觉得这是好事,就是朝中重臣,不少也对此引以为豪,常在外邦使臣面前吹嘘此事。”帝王说着瞄向宋游,“不过先生定能知晓,人多是灾,长此以往,天下恐将大乱。”   “是。”   “数十年前先生的祖师救了大晏一命,不知此刻,先生可有仙法良策?”   “说来很巧。”宋游想了想才说。   “怎么个巧法?”   “在下下山的第二年,曾到栩州安清,安清有一位大妖,有近千年的道行,因多行善事,被当地民众奉为燕仙,不知陛下可知晓?”   “可是那位大旱之年偷盗官仓存粮救济百姓的燕仙?”皇帝想也没想便说了出来。   宋游不知他是对神鬼长生一道感兴趣才知晓此事,还是对天下动静了如指掌才知晓此事,总之闻言也赞一句:   “陛下真乃明君也。”   “不知那位又与此事有何干系?”   “在下到安清时,燕仙知晓,曾请在下前去做客,又与在下聊及成神之道。”宋游说道,“在下当时也想到了陛下此刻心忧之事,念及安清燕仙天生有飞洋过海的本领,见多识广,又想造福万民而成就神位,便请安清燕仙去海外寻找良种,也许可解大晏燃眉之急,功德无量。”   “哦!?”   皇帝顿时大惊,追问道:“先生知晓海外有良种?”   “只是猜测。”   “若能找到比东方稻亩产更高的良种,解此危急,朕便替天下百姓谢过先生!”皇帝说着便要行礼。   “陛下万不可施如此大礼,此时为时尚早,在下也不知燕仙能否寻到。”宋游说道,“何况若是寻到,也是燕仙的后辈们跨海苦寻而来,就算要谢也不该谢在下,该谢安清燕仙才是。”   “先生与燕仙,都该谢。”   “若是寻到,便请陛下尽快推广,好解此急。”宋游顿了下,“在下与燕仙说好,他为民谋利,在下则保他功德,若陛下真心想要感谢,便请陛下封赏安清燕仙,此事虽功德无量,却都是燕仙所为,不可被其他人分了去。”   “朕必遵从!”   “若是没有寻到,以在下才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望陛下莫要怪罪才是。”   “先生有心即是大善!”   “多谢陛下。”   “请先生来宫中一叙果是好事,来送先生亦是好事,才短短片刻,便解了朕心中一大忧愁,从此要睡一段时间的好觉了。”皇帝说道,“不过朕心中还有两大疑惑。”   “陛下请讲。”   “一为北方大患。”皇帝说道,“连年征战,塞北人已不敢进犯,西域也趋于安定。不过东北西北之乱非是一朝一代的心疾,而是千百年来每一个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盛世自然相安无事,一旦中原衰败,他们必定南下席卷,危害朝廷,劫掠百姓,祸乱苍生。若说把他们打退,不少朝代盛世时期都曾做到,可都只能治一时,几年十几年,无法长久。”   “陛下想打过去?”   “然也!”   帝王并未穿着开朝时的龙袍,只着常服,夜深时分在宫城内迈着随意的步子,与道人闲谈,只是张口之间,又何止是千万人的生死存亡,更关乎这片土地后世千百年万万人的命运。   也许这一开口,便是历史中的一颗明珠。   “此时正直盛世,既有国师,又有良将,朕欲派兵,先征塞北,再征西域,只愿在朕有生之年,为后世千千万万人扫平北方大患!”   年迈皇帝的声音铿锵有力。   道人听了也不禁眯起眼睛。   皇帝所说,自是夸大,不过即使只保北方百年安宁,也已能称得上是盖世奇功了。   “……”   此时道人眼中看见的,仿佛已不是深夜的宫廷,而是历史的一个拐点。   只感叹一声,自己又何德何能。 ###第一百五十七章 和历史擦肩而过   “然而多年征战,北方一片乱象,百姓生活得十分艰难,世人也都不想打仗,想过几天安生日子。”皇帝语气软了下来,没了之前豪情,“朕欲一鼓作气将北方部落彻底剿灭,然而朝中大臣又上书,应当徐徐图之。朕也觉得大晏疲敝,应该修整,却又觉得时日无多,今后改换了帝王,不敢保证下一任还能有朕这般雄心,不知如何是好?”   道人又哪里能给得出回答。   若能建一盖世奇功,自然是好,可丰功伟绩的背后,往往是无数涂炭的生灵。   在历史上看这些丰功伟绩,角度已然不同,不忍看的地方都已被时间长河所磨灭,留下来的全是闪闪发光的部分,可此时身在其中,才能知晓历史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是无数生灵活现的人铺就而成。   在他看来,战争有三种。   一种非打不可,利大于弊。   一时一战,是为更久的安宁,打了这一场,便换得更多和平,不打这一场,便久无宁日。   一种并非不得不打,利弊不好分说。   有人说该打,有人说不该打。   有人说打好,有人说不打好。   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角度,给出的答案都不一样。   一种则是无谓之战。   或是开战时机不对,赢面太少,或是本就没有必要,只是帝王为满足自己私欲、个人想法而挑起的,于国于民都无利处。   若是当今皇帝再次发动对北方的战争,宋游其实不能分辨是哪一种,究竟非打不可,还是打也可不打也可,亦或是这位帝王纯粹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某种欲望或赢得名流青史的千古一帝名声,这才发动,乃至此战是该此时打,还是后世再打,此时打会赢会输,会不会耗空国力迎来衰败,他其实都不知晓。   何况无论结果如何,都可能有无数生灵涂炭,道人只是道人,即非帝王也非政客,实在不该出口多言。   就如地府轮回一样。   宋游只得如实说道:“此事关系重大,在下才学甚浅,了解不多,实在难说一二。”   “那便罢了。”   皇帝有些失望,心中暗暗叹气。   知晓自家先祖曾倚靠伏龙观开朝立国,也曾倚靠伏龙观解除民生危急衰败之象、重迎中兴,若面前这位能给出建议,无疑会给他很多信心,不过他也知晓伏龙观道人生性淡薄,若非天下百姓危急,或惹到了自己身上,很少干预政事,因而也不多追问。   “朕还有最后一惑。”   “请讲。”   “先生想必也通晓算命占卜一道。”皇帝说道,“今日宴上,先生与陈子毅相谈,不知先生觉得此人如何?”   “原来如此……”   宋游顿时明白了,说道:“原来陛下今晚请陈将军到场,是为了让在下看看陈将军。”   “正是。”   皇帝一脸平静的目视前方:“朕一直以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不过陈子毅战功太高,朝中常常有人上书,捕风捉影,不是说他拥兵自重,便是说他有谋反之心,朕心中知晓,都是假的。”   “哦?”   “然而边境传回消息,说陈子毅在军中威势一时无两,麾下兵将眼中只有将军、没有天子,甚至陈子毅在北方江湖人中都极有威信,现在等于是朝廷花着赏银与粮草,养着陈子毅的私军,朕却觉得,即使有所出入,大抵也是真的。”   “所以陛下召他进京?”   “一来朕是想看看他心中所想,二来,也是想再用他,所以下令召他。他倒也好,爽利回京,呵,真应了说书人那句,浑身是胆。”   “原来如此。”   宋游一时有些恍惚。   原来当年在说书人口中听到的那位少年将军,现在已经这么不得了了呀?   此时又听皇帝问道:“不知先生可有看出,此人是否有异?”   应是问的“反骨”、“帝王之相”之类的。   “陛下误会了,在下其实对算命占卜一道毫不精通。”宋游说道,“在下既看不出大晏今后如何,也看不出谁身上的气运,陛下若要问我陈将军是否有反意,或是他是否有超出反常的尊贵之相,是找错人了。”   “先生不懂推算占卜?”   “不懂。”   “那先生如何知晓海外有良种?”   “猜测。”   “若无较大把握,也不会请燕仙去寻吧?”   “自有它法。”   “原来如此……”   皇帝闻言,也不愿逼迫了。   只是又是一番失望。   “听说国师精于此道。”宋游问道,“陛下为何不问国师呢?”   “朕也与国师谈过。只是国师爱好名声,若非紧要之时,通常只出利国利民的良策,对于这种事,国师向来不愿多说。”   “一点不说吗?”   “先生是伏龙观的人仙,朕在先生面前没什么好隐瞒的。朕与国师聊及陈子毅之时,国师曾说,陈子毅是个忠心之人,不过国师又说,陈子毅在军中威势确实无两,军中兵将都很服他,这两点,朕都知晓。”   “听说安济坊,居养院,都是国师提议设置的?”   “正是。”   所谓安济坊、居养院、漏泽园,都是这年头的福利机构。   安济坊是长京的医疗救助机构,主要用于给患病的穷苦民众提供医疗服务。居养院则相当于后世的养老院和孤儿院,多数也是分开的,其中养老的那一部分也叫安老坊、安怀坊,抚幼的那部分又叫慈幼局。漏泽园则是一个公益性质的殡葬机构,主要安葬无主的尸骨。   这些官办社会福利机构得以设立,虽是国师提议,但也说明着大晏对民生的注重程度。   它们依托于大晏高度发达的经济水平、高度完善的社会组成架构与统治阶级高度重视民生的态度,不仅此前从未有过,也许大晏灭亡之后,下个朝代无法继承大晏的这些特性的话,这些代表着文明的机构也不会被延续下去。   宋游听闻这几个机构的时候,内心其实是有些震惊的。   在这样一个时代,很多人对它的印象好似都是灰暗的、吃人的,上层社会不将底层百姓当人,但却很难想到,在这么一个本该黑暗的时代,当权者竟会设置这么一个人文关怀的机构,用来关怀底层百姓。   国师能做这些,也是功德不小。   当然了,依托于多方面的限制,这些福利机构的力量也有限。   安济坊济不了长京所有穷苦的病患,才会有此前中了邪却仍看不了病的人。居养院也养不了长京所有孤寡老幼,仍有老人露宿街头,仍不断有女婴被扔进河里。漏泽园倒是能将无主的尸骨都安葬入土,不过最多也就只是找个地方掩埋而已,给予最基本的体面。   不过只要安济坊治了一个病人,居养院养了一个孤儿一个老人,漏泽园埋了一具尸骨,就已算是一件功德了。   莫以善小而不为。   而回到陈子毅之事上,也许国师知晓陈子毅将来会如何,也许国师不知晓,但擅长推算占卜的国师尚且给不出答案,宋游就更给不出答案了。   “陛下便送到这里吧,愿陛下早日歇息,龙体安康,也愿大晏长久一些,百姓安居乐业,多得太平。”   “借先生吉言。”   “在下告辞。”   “先生慢走。”   道人上了皇帝准备的马车。   猫儿跟着他跳上去,钻进车中,还仰着头左看右看,似是觉得新奇。   “彻!”   马蹄达达,车轮辚辚。   猫儿更新奇了,探出头去观察。   道人则眯着眼睛,坐着不动。   占了身份的便宜,视角天然更高,能很轻松的见识到寻常人不易见到的事情。   就如今晚——   这盛极一时的巅峰王朝,雄心壮志的晚年帝王,那征战天下从无败绩的千古名将,帝王的猜忌,将军的应对,中间的国师……也许之后会发生的或此时正在发生的任何事,都将成为历史中浓墨重彩的一笔,而他此时身在此山中,既离历史如此之近,又看不完全。   这种感觉真是奇妙。   妙在何处,却不可言说。   总之无论今后发生什么,皇帝猜忌名将而杀之,皇帝信任名将而用之,皇帝征战北方,胜则千古奇功,败则帝国衰弱,或是皇帝放弃征战,乃至多年后陈将军起兵谋反,宋游今夜来此皇宫走这一趟,与这历史中的大事擦肩而过,亲眼注视历史篇章的写就,都已经不亏了。   千百年后,会有无数人对这个时代充满了憧憬,充满了好奇,无数人诵读着、书写着此时的故事,背诵着这个年代写就的诗词名篇,争论着那位千古名将究竟有没有私心,争论这位帝王的是非功过……   而在千百年前,道人亲眼见证着。   好似自己也成了史书中的一部分。   回过神来,那猫儿已踩在了自己腿上,将头凑得离自己好近,嘴巴都像是要杵到了自己下巴上。   “道士。”   “嗯?”   “你在想什么?”   “你听不懂。”   “哦……”   猫儿乖巧点头,又盯着他问:“这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   “我们在里面的,是什么?”   “马车,我们平常在路上也常常会看见的。”道人耐心解释,“只是路上那些没有这个好看。”   “为什么我们不买一个这个?放在马儿身上,这样我们就可以坐在里面走了。”   猫儿的眼中充满不解。   迎着她的目光,道人心中闪过很多个回答,有“那样就不是自己走了”,有“马车只能在大路上不能爬山”,但都觉得说服不了她,她可能会想出很多种不同的话来应对他,或是反问很多个问题。   于是想了想,他才说道:   “那样马儿会很累。”   “对哦……”   猫儿立马点头,深以为然。 ###第一百五十八章 避一避风头   “柳树街到了。”   “就在这里吧。”   “是……”   小太监将两个食盒提了出来。   道人与猫都下了马车。   “多谢足下。”   “告退。”   伴随着一声鞭响,马车又辚辚而去。   此刻早已夜深,借着星光,勉强辨路,道人提起两个食盒,猫儿则睁着好奇的眼睛,盯着隔壁大门。   “女侠还没睡吗?”   道人对着隔壁问了一句。   “没睡~”   猫儿回答道。   “没睡。”   隔壁也传来回答。   随即大门陡然打开,方才听见马车声就已经贴到了门框上来偷听的女侠露出身影,盯着他们:“你们从哪里回来的?怎么还坐了马车?”   “女侠吃过了吗?”   “自然吃了,这都几更了。”   “吃得可好?”   “稀粥咸菜,还可以。”吴女侠吸了吸鼻子,“你手上提的什么?”   “出去吃饭,厚颜打包了些饭菜回来。”宋游说着递出手上食盒,“请女侠尝尝,好还女侠前几日那顿山珍。”   “你去哪打包的?”   吴女侠伸手接过,虽然黑漆漆的,看不清楚,可刚一入手,便觉得不对。   这盒子就得值不少钱了。   “皇宫。”   “什么?”   “便请女侠尝尝皇帝吃的菜。”   “进来再说。”   吴女侠转身便进了屋子。   吹燃火折子,点上油灯。   油灯的光迅速就亮了起来。   宋游看着那盏油灯,吸了吸鼻子,能在屋中闻到明显的油烟味道。   再看地上,许多类似麻绳一样的东西,用干草编成的,很短一截,闻起来像是平常做草香会用到的原料。细细一想,之前刚进柳树街的时候,隐隐看见这方有难以察觉的灯光。   这位女侠应当先前就在一楼,而且点着灯,多半是在编这些草绳。   不过白天也可以编,之所以到这么晚还在编,点着灯费着油,若非有急用,便是因为邻居久久未归,不敢睡,一边编一边等。   听见外头车马声,不止一辆,她迅速熄了灯,贴到门前听声音,江湖中人的警惕尽显。   道人收回目光,女侠盯着食盒。   “女侠编这些草绳何用?”   “火绳啊,你不用吗?”   “没有用过。”   “那你们用什么驱蚊子呢?”   “道观中没有蚊子。”   “山中没有蚊子?”   “观中没有。”   “那可真是神仙地方了。”   “所以这是驱蚊的。”   “是啊,夏天到了嘛,蚊子越来越多,这个东西点燃蚊子就不来了。注意一点,别把房子烧掉就行。”吴女侠说着,上上下下打量食盒,见它表面如同镜面一样光滑,反射着油灯的光,透出细腻的紫红色光泽,她渐渐睁大了眼睛,“哦呀,檀香紫檀。”   “女侠认得?”   “好歹在长京混了这么久,难不成你以为我多没见识?”   “绝无此意。”   “你真去皇宫了?”   “不敢说假。”   “你怎么进宫去的?”   吴女侠一双好奇的眼睛盯着他。   若非刚才太监宫女送他回来,恐怕要怀疑他是用道法从皇宫偷出来的了。   “因我伏龙观曾有两位师祖与大晏皇室有些缘分,此次陛下听说了我与太尉府之事,特地来请。正好,在下游历天下,也很想见识一番天下权力中枢与帝王的风采,为增长见闻,便去走了一趟。”道人十分诚实,“席间想到女侠曾好奇皇帝每日吃些什么,便厚着脸皮,请陛下应允,将在下吃过后觉得味道比较好、或符合女侠口味的几道菜带了回来。”   “原来你们还能和皇室扯上关系,难怪胆子这么大。”   “差不多。”   “行吧……”   吴女侠想了想,便不意外了。   大晏皇帝喜好结交修行中人,知晓一名有着渊源又有道行的高人在长京,请去宫中夜谈,再正常不过。   “一两紫檀一两金,你这盒子,既然那些太监宫女刚刚没有带回去,之后肯定也不会再来找你要了,把它卖了,之后都不用担忧钱了。”   “还是要担忧的。”   “听说皇帝威严如神,普通人被他看一眼就会发抖,是不是真的?”   “假的。”   “他长什么样子?”   “不过是个老人。”   “哎哟好香……”   “都是备着的菜,不是剩菜。”   “道长有心了。”   吴女侠已打开了食盒,将一盘盘菜端出来,又从屋中取出筷子来。   片刻之后,两人隔灯对坐。   一人享用美食,一人讲话。   “太尉之事看似已了,不过此事长京民间多有传言,之后恐怕要有一段时间不安生了。”   “是啊。”   吴女侠囫囵不清,饭菜从宫中带过来,正是好下嘴的温度,她吃得很急,说道:“我前两天在外面就已经听见传闻了,百姓传闻里边,虽然说太尉是吃了有毒的长寿丹死的,但也有人说,是被一个道人给吓死的。惩戒管家和衙内的也是这个道人,还说这个道人身边带了一只三花猫,当时太尉府就是请这道人与三花猫去除鼠,很快就能找到你这里来。”   顿了一下:   “要是换了寻常道人,恐怕要高兴了,之后生意肯定很好,把价钱收得再高都有人来,但是你嘛,估计是觉得不安宁了。”   “在下决定暂时撤掉‘驱邪降魔’的店招,并去城外避一避。”   “哦呀这是啥子?真好吃!”   “不知晓,好像是鹿肉和鸡肉一起做的,炸过又蒸的。”   “皇帝每天吃的都这么好吃吗?”   “也不是。”   “你去哪里避风头?”   “说来当年在逸都的时候,在下都还常常出去访问名山宫观、城外高人,如今来长京这么久了,眼见得越来越热,越来越不易出行,可除了出城去看过杏花与捉过几次妖鬼以外,都还没有出城去寻访过。”宋游笑着说道,“正好出去找找。”   “去哪找?找谁?什么高人?”   吴女侠一句三连问,问完又低头猛吃。   今日在宫中宴会上,谈及天下的玄奇仙幻之处,宋游便问了国师长京有哪些高人奇人。   国师先是说了几番恭维的话,然后说,长京据他所知,有四位高人,也许在伏龙观传人面前也当得起高人一称。   一位是鹤仙楼的晚江姑娘,一身琴艺出神入化,可引发天地奇观,晴日来雨,夏日来雪,此般奇技,想来即使是伏龙观的传人也会为之惊叹。   一位是去年冬天才来城中的一位画师,乃是当年窦大家的传人,虽没有窦大家的通神技艺,却也是不凡,也许宋游会感兴趣。   一位是城外神医,听说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还擅长割肉接骨、开颅剖腔来治病,也算是奇技。城中许多王公贵族请他去治病,包括同席的皇帝都曾请他来宫中为皇帝皇后治过病,不过不管身家再高,也常常寻他不到,反倒是各地穷苦百姓常常遇见他外出义诊,足以说明心地善良。   世人奉其为神仙下凡。   也许死后真能为神。   一位则是城外的蛇仙,是当年太祖皇帝封的蛇仙,在城外三百里处山中修行,据传已有真龙风采,常常做些善行,可世人去寻,又寻他不到。   据说神医也与蛇仙有些交情,也许不是交情,是另外的东西,神医去山中采药,偶有危险,蛇仙感念他的功德,常常庇佑。   国师还说,蛇仙多半与伏龙观的师祖有旧。   前两位宋游都已经见识过了,只剩下后两位,可去寻找。   “听说出城往北,有位神医,医术常令人惊吓,但却十分高明,品行更是高洁,在下想去寻一寻,见识一番。”   “蔡神医?”   “女侠也知晓。”   “……”   吴女侠却皱起了眉头。   宋游便盯着她,等她吃完。   好在吴女侠是位江湖女子,性子洒脱,寻常女子,这么被人盯着,恐怕都要吃不下去。   只见她嚼吧嚼吧,吞完嘴中东西,才说道:“蔡神医住在城外北边一百多里的北钦山上面,不过他常年不在家中,北钦山路又难找,很多达官贵人几次三番派人去寻都寻不到,我都去寻了两次,但是两次都没有缘,没找见他的踪影,这两天那边又有点乱,你去多半也找不到。”   “女侠去寻蔡神医又是何故?”   “自是寻他有事。”   “这样啊……”   宋游点点头,并不多问,只又问道:“那最近北钦山又为何乱呢?”   “还不是和你有关。”   “此话怎讲?”   “太尉府一事,虽然在民间传得很乱,官府也有下令封口,不过却瞒不过我们。”吴女侠说道,“听说太尉死的当天,就在死之前,还叫仆人铺开了纸拿来了作画的墨,似是要作画,这很容易让江湖人联想到此前苦寻却又在长京突然人间蒸发的窦大家传人。不过话说回来,应该早就有人查到窦大师是藏在太尉府,并潜进去查探过了,不然之前一段时间你家猫儿也不会半夜看见街上有猛虎追人了。”   “窦大师逃往了北钦山?”   “有人说在那边看见过他。”吴女侠说道,“所以现在那边很乱,既有达官贵人手下养的武人,也有出身江湖大派的好手,还可能有一些如那舒一凡一样名声不显但身手很好的,以及一些杂鱼,总之鱼龙混杂,我估计蔡神医就算近期在家,也得出去避避风头。”   “原来是这样。”   “那你还去吗?”   “要去。”   宋游微笑着说道。   “也是。”吴女侠点着头,“反正你也闲,反正你也要出城。”   “若寻不到蔡神医,在下便再往北走,去北钦山的深处,找传说中的蛇仙。听说他可能与我祖师有段缘分。去拜访一下前辈也好。”   “挺好。”   吴女侠嘴里咂巴着,目光低垂,思索片刻,突然说道:   “我带你去。”   “嗯?”   “正巧,我也再去找他一趟。希望你这位民间百姓口中的神仙高人,能让我沾点运气。这次把他找到,便算帮我大忙了。”   “那便多谢女侠。”   “嗝……”   “女侠慢吃,在下告辞。”   “也多谢你的饭。”   “客气……”   宋游带着猫儿,出门走回自己家。 ###第一百五十九章 公主与琴师   一番洗漱,道人已躺上了床。   猫儿则站在窗边茶几上,时而扭头看一眼窗外夜色,时而回头看一眼床上的道人。   “三花娘娘早点睡吧。”   “今天那个人就是皇帝吗?”   “是啊,他就是皇帝。”   躺在床上的道人睁着眼睛看着黑暗,对她说道:“当年三花娘娘要是有他的敕封,就可以一直在金阳道旁当一个猫儿神、不用担心被捉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跟着我四处漂泊无定了。”   “这样很好!”   猫儿顿时回头来说道。   “……”   道人不禁露出了笑。   当年的三花猫可不是这样想的。   不知不觉,已过去好久了。   “道士。”   “嗯?”   “以后还会有人来找三花娘娘捉耗子吗?”   “当然会。”道人躺着一动不动,只有声音传来,“而且以后就不会再有人打歪主意了。不过三花娘娘还是该学会如何与人相处才是。不止是以一只猫的身份与人相处,也是以一只妖精、以一个人的身份与人相处。”   “三花娘娘会努力。”   “三花娘娘今晚要出去捉耗子吗?”   “今晚饱着的。”   “那早点睡吧。”   “要吸收月亮精华的。”   “今晚无月。”   “对哦……”   猫儿这才转身跳回了床上,爬啊爬,在道人腰边的被子上找了个位置窝下来,挪了挪身子,好窝得舒服一些,便闭上了眼。   道人也早闭上了眼睛。   隔壁传来些许动静。   不知这位女侠在长京做什么,只知晓她对长京城内城外大大小小的动静都很清楚,许多事情早晨才发生,晚上回来时她便已经听说过了。就算那些寻常听说不到的事情,只要她去打听,也很容易能得到结果。   应当是她在长京的工作。   为贵人做的事情。   只是她来长京,似乎并不只是想图个荣华富贵那么简单。   “有趣。”   道人静下心来,入梦而去。   ……   房间中点着许多烛火,散发出令人心静的香气,方形灯笼上写的是诗词,白纱帘帐一重又一重,明亮灯火也变得朦胧,映照出里头人影。   两人在棋盘前对坐。   一人雍容华贵,年纪大约四十来岁,保养不错,却也有了皱纹,执的是白棋。   一人一身白衣,貌比天仙,执黑棋。   身后还有一名侍女侍立。   落子声此起彼伏。   雍容华贵的女子开口说道:“来长京几年了,倒觉得你越发美貌了。”   “晚江容貌未曾变过,许是来长京久了,与长京人越来越像了。”   “有时我真想请人去找传言中那些可保青春永驻的丹药,可惜啊,即使是你这里的吞金鬼,也不可使我青春再现了。”   “公主所图甚大,又怎会沾染这些小道。”   “你倒清醒。但你青春永驻,自不明白,女人为了容颜不老,都能牺牲什么。”公主摇了摇头,“可惜我那两个弟弟就没你这么清醒了,为了清除掉我手下的人,竟指使妖怪作乱,也不知是何人所为,受了何人指点……呵呵,要当太平年间的人皇,又怎可这般行径?”   “公主所言甚是。”   “前段时间你我讨论的,长京城隍为何突然清醒,勤勉了起来,可有查出缘由?”   “公主恕罪,暂无消息。”   “无妨。”   “城隍怠惰已久,迟早会明悟,此非长久之道。不过他在此时清醒,并插手储君之争,即使身为神灵,也是要有些胆量的。”女子捏着一颗棋子盯着棋盘寻找落子之处,同时说道,“若非有人许以利诱,便是有高人督促,天宫这么多年都没管过,应该也不会管。”   “所言极是。”   公主的语气很从容。   晚江姑娘抬眼一瞄,展颜一笑,好似烛光也暗了几分:“这么听来,公主好像有人选了?”   “春末时候,京城天降祥瑞,灵雨泽被万物,你可还记得?”   “记得。”   “前几日太尉府之事,可听说了?”   “听说了。”   晚江姑娘眯了眯眼睛,想起了那日在长山上的相遇、后来鹤仙楼的一瞥,而传闻中惩戒太尉衙内的那名修道高人,也是带了一只三花猫。   “其中有联系?”   “我亦不知。”公主取棋落子,也皱起了眉:“不过今天晚上,陛下请了一名道人进宫,与国师、陈子毅将军单独在安乐宫饮酒夜谈,还特意叮嘱宫中妃嫔及太监宫女不要到处乱走,免得扰了宫中清净,听人说,那位道人便带了一只三花猫。”   “陛下身边也有公主的眼线啊。”   “那倒没有。”公主说,“不过皇宫就这么点大,发生了什么事,哪里又瞒得过谁?”   “原来如此。”   “你可知晓长京何时来了这么一名高人?”   “暂时不知。”   女子回答得十分坦然。   “去查一查。”   “是。”   “几更了?”   “快三更了。”   “这么晚了啊。”   “公主要回去吗?还是就在此地歇息?”   “还是该回去一趟,不知那道人此刻出宫了没有,还是仍在宫中与陛下夜谈,总之都得回去才知道。”   “不下完这一局吗?”   “你都赢了。”   公主已经站了起来。   女子也连忙起身。   送走公主后,她的表情很快有了变化,失了敬意,变得淡然。   大而长的双眼,美得不似凡人的容貌,唇如覆舟,神情一淡下来,立马便有了几分厌世的高冷。   女子转头看向外头夜空,眯着眼睛,思索起来,嘴中呢喃:   “伏龙观……”   叫侍女将画取来,打开一看。   当时满山的杏花,长廊环着山腰,画中却只取了一角——长廊上道人与猫并排坐着,猫儿歪着身子,隐隐往道人身上靠,画面安静而美好,怕是有些恶人见了也会短暂的将心柔软片刻,而远处山也清淡,花也清淡,近处杏花探出枝来,点点花瓣被风垂落,吸引着猫儿仰头……   真是一幅难得的好画。   刚画下它时,心里觉得是该把它赠予那位道人,这段缘分才是最好。可后来将此画拿回,常常在家中打开欣赏,却越看越喜欢,越看越不舍。   此画虽比不上窦大家的神作,也比不上窦家的传人,可也算难得的佳作了吧?   若说将此画赠予谁,女子定是不愿的。   哪怕是公主也不行。   若说赠还予画上本人,倒是一桩美事,只是此时心中也没有当时那么干脆了。   “唉……”   女子面露无奈之色。   收起画作,取一壶酒来,又在棋盘前坐下,重新捏起一子,对旁边侍女说:   “你来陪我下。”   “主人,我就是你,我又怎么下得过你?”侍女笑嘻嘻说。   “唉,真是无趣。”   “……”   次日早晨。   夜棋全局在,春酒半壶空。   女子悠悠转醒。   侍女不肯陪她下棋,她只好自己和自己下。当然了,侍女陪她下,也是自己和自己下。奈何自己和自己的想法也要打架,她没有办法,只好自己一个人下到了半夜,谁也没赢得谁。喝了一些酒,喝时不够甜,醒来又觉苦,真是无趣极了。   侍女来报,打听到了那位先生的住处。   “今天要去吗?”   “今天不去。”   “为什么?”   “今天阴天,不宜出门。”   “什么时候去呢?”   “过些天吧,这几天他该会很忙。”   “好。”   侍女退下,女子则继续半躺下来,时而用手指拨弄一下桌上棋子,眼睛似有所看,又似目光涣散,心中似有所想,又似放空一切。   ……   柳树街吸引来了不少目光。   长京喜好仙道、追捧高人的人不在少数,看不惯太尉尸位素餐、不约束子女的人也不在少数,单纯想与修行高人结识的人同样不在少数。   民间只知晓太尉想要延年益寿,误食毒丹,被毒死了,最多又传太尉家飞扬跋扈的衙内惹到了高人,被高人施法变得又聋又哑,大快民心,渐渐也有人说那高人恐怕是神仙下凡来的,但毕竟是传言,没人知晓高人是谁。   可若是长京权贵,便能知晓一二。   有人想去见识一番高人的风采,又怕惹得常姓势力不喜。有人倒是不怕,又不知该如何去拜访。有人找到了拜访高人的由头,一时又纠结,这会儿是不是会有很多人都想到这个办法。   有人还担忧,当初是自己向太尉家介绍的除鼠神猫,不知高人或常家会不会怪罪自己。   有人向来沉稳,暗中窥探。   有人生性爽利,想来就来。   不过来到柳树街的,却都只能见到一扇关着的大门,门口原先驱邪降魔的店招已被撤下,只剩下了除鼠去忧。   道人起了个大早,煮了几个鸡蛋,带着三花猫,又买了些烤饼蒸饼馒头,装够了水,便跟着吴女侠去取她心爱的黄鬃马,一同出城而去。   此时已经走到了去北钦山的路上。   仲夏时节,草木皆绿,偏今日凉爽,头顶不见太阳,走在黄土小路上,吹着风,实在舒服。   猫儿迈着小碎步,滴溜溜的,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似乎有段时间没有出城了,她心情很好,不时顺着蝉鸣声找到树上去,心情就更好了。   道士心情也不错,如眼前一片开阔。   长京之事都抛在了脑后。   只管逍遥自在,哪管烦情一箩筐。   “今日阴天,适宜出门!”   “凉快嘛……”   “然也。”   “不下雨就好了。”   “今天不会。”   “你晓得?”   “猜的。”   “那我信你!”   “多谢。”   道人瞄了一眼吴女侠马背上,她还带了几根火绳,应是担忧夜宿深山蚊虫多,用来驱蚊的。   挺好,又省了一些心思。 ###第一百六十章 北钦山寻神医   猫儿又跑到了前边去,嗅路边的草。   嗅着嗅着,还张嘴咬两口。   一边嚼着,一边回头看身后的两人一马。   吴女侠牵着马走,指着一条路:“往这边走,就是大名鼎鼎的长京鬼市了。”   “在下也听说过长京鬼市。”   “在哪听说的?”   “茶楼。”   “去过没?”   “没有。”   “我想也没有。”   “是啊。”   这鬼市在城外,晚上才开,若要去逛鬼市,晚上肯定回不来。以小楼的隔音和这位女侠的警觉,自己哪天夜不归宿,她的心中恐怕一清二楚。   “在下倒也想去逛逛,只是不知这鬼市怎么去,有何特别之处,又有何讲究?”   宋游正好请教一下她。   吴女侠也不扭捏,说道:“鬼市每逢四七十开,今天五月十四,咱们去北钦山得走一天多,要是寻到了蔡神医,估计要费些时间,要是寻不到肯定也不是立马就回来了,要是咱们赶得上十七的市场,我倒是可以带你去一趟。如果你还要去北钦山深处找蛇仙,我就不陪你了,你自己去,回来若是二十或二十四,也可以去一趟。”   “很有趣么?”   “算不得有趣,但也与寻常市场不同。”   此时二人已经走过了刚刚那条小路,吴女侠只好反身向后指着那条路:“跟着那条路一直走,地上有条地缝,最宽处好几丈,窄也有两丈,最深的地方差不多有十多丈深,绵延几十里长,除了中午,别的时候都晒不到阳光。”   “天然形成的吗?”   “据说是前朝末年,几分天下,妖魔乱舞,又有神灵下界,有了不得的神仙还是妖魔在这里斗法,把大地都给劈开了,才有了这条缝。”   “挺神奇。”   “我也不晓得是真是假,你听过没?”   “没有听说。”   “你都没有听过,多半是谣传,可能是地龙翻身来的。”吴女侠说,“因为地缝在长京城外,慢慢就有人在这里做些见不得光的买卖。原先只是一些亡命之徒和一些见不得光的人来这里,渐渐越搞越大,现在很多胆子大的、爱猎奇的老百姓有时也会来凑凑热闹,名曰鬼市,听说有的时候真的会有山妖野鬼来这里做买卖。”   “原来如此。”   “要说特别的也有,走进去就挺特别,都是在地缝两边凿出来的石窟,常常起雾。卖的东西稀奇古怪什么都有,在长京不常见到的,乃至寻常街上不准卖的东西,都能见到。要是你有本事,还能买到一些涉及秘密的情报。”吴女侠说道,“不过常常有官府的人混进来,所以那些严令禁止的东西还是很不容易见到的,比如甲胄,要是有卖,第二天这里就得被围。”   “寻常时候官府不管吗?”   “管,管得不多。官府都这样,城里管得严,出了城,就管得很松了。”吴女侠说道,“平均几年会来大查一次,寻常小查无关紧要,几百年的鬼市牵扯已经太多,也不会轻易倒掉。”   “原来如此。”   说话之时,他们已经走了很远。   忽有一阵蝉鸣迅速接近,断断续续。   道人不由低头一瞄。   只见三花猫迈着欢快的小碎步朝他走了回来,嘴上叼着一只蝉。蝉不时发出断断续续几声响,好似求饶,却完全无法动摇三花猫冷酷的心。   她只走到道人面前,用爪子扒拉道人的裤脚。   道人弯下身去,摊开手,她便将嘴上的蝉放在道人手掌心,然后仰起头来看他:   “吃蝉。”   “我不吃。”   “人要吃蝉。”三花猫盯着他说,“城里都有人吃蝉,用火烤着吃,你也烤着吃。”   “我不烤。”   “我帮你烤。”   “三花娘娘的好意我心领了,还是三花娘娘自己吃吧。”   “你饿着了。”   “我没有。”   “你走累了。”   “也没有。”   “……”   三花猫盯着他好久,从他手上接过蝉,两三口便咬来吃了,不能浪费。   随即迈着小碎步,又跑到了前边去。   “你这猫儿还挺关心你。”   “她生怕我饿死。”   “有意思。”   吴女侠不由勾起了一抹微笑。   这种温暖是会影响到身边人的。   此时由早晨渐渐走到中午,虽是阴天,没有烈日,却也有几分闷热。   闷热之余,偶有几阵凉风,每一阵风吹来,都带来惊人惊叹的凉爽。   再配上小路两旁星星点点的夏花,不似春花的柔媚,却自有其灿烂,伴随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蝉声,好似和回忆里的每个夏天都差不多。   说来有些恍惚——   今年夏天已经过了一半,她几乎每日都在外奔波,每日被烈日所晒、被夏热所扰,今天还是第一天闲下来看路边的夏花,听道旁的蝉鸣。以至于过了一半的夏天了,才体会到夏天的感觉。   忽然又听见一阵声音,若有若无。   像是炊壶被烧开了一样。   不止是她,蹦蹦跳跳走在前边、好似无忧无虑一样的三花猫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伸长脖子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几人走过去,只见四五个村童,赤着脚在路上走。   两个村童穿的裤子只有半截,三个村童将裤脚挽到了膝盖上,脚上都沾满泥巴,其中有个村童还提着一个巴篓,多半是去河边捉鱼鳅了。此外每个人的嘴里都含着半截豆荚,吹出或亮或沉的声音。   多种声音混合在一块儿,真是刺耳。   “嘿小孩儿!”吴女侠叫住了他们,“你们在哪里找的这个叫叫?”   “嗯?”   几个小孩儿顿时停下来,不知所措。   吴女侠虽是女声,不过她以布蒙面,长得也高,牵着马带着刀,自有几分威慑力。   “问你们在哪找的叫叫?”   “什么……”   “叫叫,马屎叫叫。”吴女侠对他们说着,这才反应过来,长京的叫法可能不一样,于是指着自己嘴巴,“吹的这个。”   “前边路上就有。”   “走吧。”   吴女侠摆了摆手。   一群孩童立马快步离去,一边走还一边回头来看他们,口中哨声又响了起来。   三花猫也站在原地,直盯着他们看。   直到孩童走远,道人和女侠也走远,她才收回目光,连忙追上道人。   过了一会儿——   三花猫已变成了小女童的模样,和吴女侠一样,一人嘴中含着一个野豌豆荚做的哨子。两人并排行走,一大一小,吹出炊壶一样的声音,记忆中夏天的感觉倒是因此变得更完整了些。   道人被噪音裹着,却面露笑意。   前方隐约可见山影重重,仿佛难以到达的远方。   ……   远处的山越来越近,山影越发清晰,不过走近之后,又在山的背后看到了更多模糊的山影。   这世间的山果然走不到尽头。   夜晚在路边睡了一觉,次日早晨,便到了连绵的北钦山下。   大山巍峨,白云深处有人家。   “呜呜呜~~”   小女童依然吹着哨子,走路很不正经,偏偏倒倒,偏要往道人的身上倒,撞他一下又走正,过一会儿又偏过来,再撞一下。   好似觉得这样很好玩。   上山的路果然难找难走,稍不注意就会走错。   好在山上人家不少,还有道观寺庙,路也不窄,有的地方还修了石阶,吴女侠来过两次,牵着黄鬃马,一边与他闲聊,一边努力找着路。   于是大山之中,一条小路斜斜通向林木深处,两人一猫一马,慢慢往山上行去。   时而黄土路,时而青石阶。   道旁长满不知名的灌木,浑身有小刺,开的是蓝紫色的小花。   隐隐可见远方山尖不知名的古刹。   山风满怀,吹得路边草木摇晃,风景奇美,世界清晰而暗沉,闷热尽去,心情自然也惬意极了。   一行人不急不慢,渐入白云深处。   不时会遇到一些江湖人,似是来寻窦大师的,怕是将他们也当做了竞争者,会与他们对视,故作凶狠。   宋游向来是不理会的,只认真看路,吴女侠则要与他们对视,非得等到他们主动把目光移开或是双方错开,这才回头。   “我没记错的话就是前边了。”   “深山隐士啊。”   “也不算隐士。”吴女侠的声音传出,“别看他住在这山里,其实只是为了方便采药尝百草,一年中他没几个月在家,通常是去四处游诊,无论在哪里都会被当成座上宾,所以住处偏远一些也不要紧了。”   “有个房子!”   小女童暂时把口中的哨子取下来,指着前边说,说完之后又擦擦哨子上的口水,继续塞进嘴里。   “呜呜~”   “噗!”   一下子没含稳,掉在了地上。   小女童立马伸手就要去捡,不过却被道人一把拉住了手。   “我的叫叫……”   “脏了。”   “不脏!”   “路上还有。”   “哦。”   远处果然有间茅舍。   走到近前一看,几间茅屋都关着门,其中还有一间房门上贴着一对鱼尾巴。   “没有人。”   小女童小声说道。   “咚咚……”   吴女侠敲了敲门,果然无人回应。   “又赶空了。”   吴女侠皱着眉头,弯腰看了看门口,伸手摸了一把,看看手指:“门前一层灰,即使山上风大,估计也有好些天没有人进出过了。”   “在下辜负了女侠信任啊。”   “应是出去行医去了。”吴女侠摇了摇头,“你又怎么说?”   “在下趁兴而来,寻到自然是好,寻不到也已尽了兴了。”宋游笑道,“何况在下本就是来躲长京纷扰,找不到也无妨。倒是女侠,似乎来找蔡神医有更重要的事,怕是要失望了。”   “那有什么办法?”吴女侠叹气,“我打算在这里等到明天下午,没有人的话,我就回去了,下次再过来找。”   “那我也等到明天下午。”   “行。”   两人也不嫌脏,就在门口坐下,倚靠着门,吹着山风等待天黑。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不到最后怎知结果   今日阴天,没有日落。   道人盘坐在茅屋门口,闭着眼睛,静静听着山风自空中拂过的声音,草木被风吹动的声音,蝉鸣逐渐被虫声蛙声所取代。   小女童缩在他旁边,不嫌地脏,也不怕弄脏衣裳,整个人侧着倒在地上,缩成一团,如一只猫一样。   女侠靠着门框,怀中抱刀,时而睁开眼睛,瞄一眼远处。   黄鬃马则被拴在旁边啃草。   天色彻底暗下来。   山中时有啼鸣,风吹草动,偶尔还有江湖人闹出的动静。   一夜便这么过去。   次日清早。   吴女侠睁开双眼,面前青山白云,风景秀丽,转头一看,自己的马好端端的站着,那名道人仍旧坐在自己旁边,离了个几尺远的距离,不过他身边的女童倒是不见了,只剩一个装了半碗水的小碗。   那碗是上好的玲珑青花瓷,价值不凡。   道人用来给猫儿喂水喂饭。   反倒他自己用的粗碗。   起初她还以为这碗是别人送的,宫中得来的,问了才知晓,竟是特地去西市买的,花了整整一千钱。   为什么不多买两个?   因为钱不够了。   吴女侠当时不解,现在则已经不见怪了,见道人也睁开了眼,便出声问:   “你家猫儿呢?”   “出去了。”   “去哪了?”   “不知。”   “这两天有很多江湖人听见消息赶过来,跟搜山捡黄金似的,莫要见你家猫儿长得好看,捉了去了。”   “应当不会。”道人很从容,“只叫她一声,她就会回来。”   “那你叫。”   “……”   没等道人开口,小路上就有了动静。   一名穿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慢吞吞的走了回来,手上抓着一些东西,左看右看,待小屋门口的两人出现在她视线中,她立马就加快步子,一溜小跑的就跑了回来,到道人面前才停下。   伸手摊开,白嫩嫩的掌心,搁着一把野豌豆的豆荚,展示给两人看。   “我又找了这个!”   这种草大多长得低矮,会开小花,结的果类似豆荚,不过要小得多。   熟了之后圆滚滚细长一条,将其从中间折断,剖开一边取出籽,放进嘴里自然就能吹出声响。   也可以只取里边的籽,用竹筒吹着玩。   逸州某些地区的人管这种能吹响的东西叫“叫叫”,很简单形象的叠词,又因为这种草常长在马屎边,于是叫它马屎叫叫。   其实与马屎并没有任何关系。   寻常没有女侠,宋游自会陪三花娘娘玩这种东西,不过今日有女侠在,便交给女侠了。   只见女侠凑过去看了看,挑了一些饱满的、长的豆荚,其余的全部扔掉。   和在平州山上一样,女童舍不得,女侠刚一扔掉,她不气也不恼,只一声不吭的立马就捡回来。直到女侠告诉她这种扁的、短的没有长大,做成叫叫也吹不响,吹响了声音也不大,她也舍不得,倔强得握在手里,不肯扔掉。   不一会儿,身边又响起了哨声。   “呜呜呜……”   吹了一会儿,小女童才仿佛响起,转头对道人说:“三花娘娘昨天晚上又看见了老虎,很大的老虎,有两只。”   “嗯?”   吴女侠刚把马屎叫叫塞进嘴里,便又取了出来,扭头盯着她。   “在哪里?”   “就在那边。”   小女童伸手指着一个方向。   “远吗?”   “不远。”   “刚好两只?”   “两只,比两只多一只就是三只。”   “我怎么没看见?”   “人晚上是瞎子。”   “……”   “是和之前在长京的时候看见的老虎一样吗?”身边的道人问道。   “一样的。”   “那恐怕消息是真的了。那窦大师真的逃到了北钦山来,有可能是想借山路复杂而逃走。”吴女侠说着一挑眉,“行啊这些苦哈哈,长京一天到晚这么多人进进出出的,他们都能找到人。”   “呜呜~呜~”   小女童继续吹起了马屎叫叫。   可吹着吹着,竟吹出了一道略显疑惑的声音,随即扭过头看向不远处的草丛,声音才恢复正常通畅。   吴女侠也顺着看过去。   “谁?”   草中安静了下,随即探出半个头。   是个消瘦的中年男人。   男人目光移转,看向女童,又看黄鬃马,看向女子,最后看到那名年轻道人,顿时睁大了眼睛。   “仙师!”   男人立马带着包裹冲了出来。   “嗤!”   女侠拔出长刀,皱着眉头,略微转头,斜着眼睛看向身旁道人:   “他喊的什么?”   “喊我。”   “……”   吴女侠眼光流转,又将长刀收了回去。   只见中年男人踉踉跄跄朝这边跑,路上又是草丛又是荆棘,盛夏时节长得正是茂盛,将有人高,隔不到一丈远就能遮挡视线,中年男人却既不顾荆棘木刺也不管草中可能藏有蛇虫,只往这边跑。   没多久就穿过了草丛,来到几人面前。   “仙师救我!”   中年男人顿时就地一拜,却被道人扶住了。   此人正是太尉府上见过的窦大师。   身边的吴女侠也看出来了,转而将目光移向窦大师所携带的行囊,着重放在其中两个油布包裹的长条盒子上边。   “窦大师快快请起。”   “仙师救我,我命将休矣!”   “大师何出此言?”   “窦某被人追杀,危在旦夕……”   “不急。”   道人拿起旁边的水囊,看见了他干裂的嘴唇,柔声问道:   “大师可要喝口水?”   “多谢仙师。”   窦大师接过水囊,仰头隔空灌水。   小心翼翼,不敢洒落一滴。   吴女侠则笑了一声,抱着刀后退两步,靠着茅屋门框,一边瞄着他们,一边瞄向远处。   “太尉府上一别,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大师,今日慕名前来寻访蔡神医,不料没寻到蔡神医,倒遇上了大师,也是有缘。”   “是窦某有幸啊……”   “在下亦有幸。”   “多谢仙师赠水。”   “不必客气。”宋游接过水囊盖好塞子,“大师怎么到了此处的?”   “说来话长……”   “不必急,慢慢讲。”   宋游干脆又盘坐下来,一副慢慢听的姿态。   窦大师则回头看了看,见此处视野空旷,恐怕离得很远的江湖人也看得见,但见这位仙师就在旁边,又一副从容姿态,虽没有说要帮他,也让他的心陡然安定了下来,好似到了避风之处。   脑中一时闪过许多片段,既有那日见仙师从画中走出的惊讶与感触,又有仙师在太尉府的言行神态,甚至还有最后劝自己速速离开的穆道长。   回过神来,道人正微笑着看他。   那女侠则将目光转向了别处,似是在看有没有江湖人来。小女童生得煞是可爱,也盯着他,眼中除了好奇,却是一片清澈。   皆是天下少有的可靠之人啊。   窦大师立马不再犹豫。   “窦某家传有至宝,是当年出名的祖师传下来的一幅画,后来家教不严,被家中子孙传出了消息,引来江湖人觊觎……”   窦大师一一讲来,道人也认真听着。   与道人此前知晓的消息相比,有相同的,例如长京城外一身正气的武官,也有不同的,例如女侠听闻的江湖传闻中,说的是媳妇泄露消息,窦大师则说是家中不肖子孙传出的消息,应是江湖讹传。   “那位穆先生知晓窦某身怀异宝,不过并未起贪念,而是劝窦某离开。然而长京本就聚集了不少江湖人,许多人都知晓窦某在长京,窦某觉得长京城内怕是待不下去了。”窦大师连连摇头,“幸好在太尉府上时,偶然听说城外的蔡神医医术通神,多半有替人改换面目的本领,在下便想趁着夜色带着东西离开长京,来寻蔡神医,想请他帮忙。”   “原来是来找蔡神医求助的,我还以为你想利用北钦山山势道路逃出长京地界呢。”吴女侠转过头来,瞄他一眼,插了一句,“但你不知道蔡神医常常云游在外,四处行医,经常不在家中。”   “只想着来碰碰运气。”   “蔡神医确实有替人改换面目的本领,这样的人我还听说过一个,便是江湖中颇有名气的换头大夫。不过他们却有着根本区别。”吴女侠一边瞄着远处动静一边说道,“换头大夫是江湖奇人,靠替人改换面目的手段而出名,蔡神医却是正儿八经的名医神医,虽有此本领,却纯粹只是因为医术高超所学甚广、各方各面都有涉猎而已,并不以此出名,两者好比云泥之别。蔡神医也不像那换头大夫一样,只要给钱,什么都愿做。就算你今日运气好找到了蔡神医,他也不见得会帮你。”   “窦某知晓蔡神医必然有所坚持。”窦大师声音都在发抖,“只是一来窦某已别无他法,二来窦某听说蔡神医医术通神,心地善良,窦某将事情前因后果都讲给蔡神医听,也许会将他打动。”   宋游听来觉得有趣。   在窦大师的口中,“医术通神”好似也成了一个说明品行的词了。   “不过窦某虽无缘得遇蔡神医,却遇见了仙师,果然不到最后,得失难量。”窦大师说着,又乞求的看向了宋游,“请仙师救窦某一命。”   宋游并没有问他的宝物是什么宝物,只是问道:   “在下要如何救窦大师呢?”   “窦某其实并非贪生怕死之人,只是窦家已无后人,窦某早年间收过一徒,欲传下先祖画技,不过却为保护窦某而死于江湖人刀下,窦某要是死了当年先祖的独门画技可就失传了。”窦大师几乎要流下泪来,“请仙师助我远离此处,找个清净之处,隐居下来,待窦某留下传承之后,愿给仙师当牛做马,以作报答。” ###第一百六十二章 绝世之画   “远离此处?”   “恳请仙师助我。”   “不知多远才算远呢?”   “自是越远越好。”   “……”   宋游露出了一抹笑意。   几日之前太尉府上,虽与这位窦大师的初见不算友好,可知晓他是被人胁迫,宋游作为道人,自然不会记恨于他。   加上与窦大师早就有缘在先,又知晓窦大师画技高超,接近窦家先祖,心有敬佩。当年那位窦家先祖亦是技艺通神,这般技艺,实在难得,就如当初逸州的孔大师,宋游自然也不愿其自此失传。   方才从窦大师的讲述中能听出一点——   之所以他会来这里寻访蔡神医,并觉得蔡神医大概率会帮助自己,除了知晓蔡神医心地善良、乐于救人以外,便是因为蔡神医的医术了。   窦大师觉得,蔡神医也是个技艺通神之人,一定知晓这般技艺有多么难得,失传了又有多么可惜,自然惺惺相惜。于是自己坦明身份,讲明此时命在旦夕传承将断的局面,蔡神医多半会施以援手。   这种想法,嘴上难以讲述。   不过却是听得出来的。   若是举手之劳,便能救人一命,又能保住一门通神技艺,何乐而不为?   蔡神医乐意。   道人也乐意。   可是啊,要是他有一日之间遁行千里的本事,就不会担忧见不了观中老道最后一面了。   想了想道人才说道:   “窦大师画技高超,已是人间绝顶,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有当年先祖的造诣,在下自然乐于帮助大师。只是在下自己游历天下尚且要一步步走,更没有挥一挥手便送窦大师离开千里之外的本事。在下倒是也有用幻术改换容貌的手段,然而只是略通此术,谈不上造诣,用在自己身上倒还勉强,用在大师身上,恐怕最多只能管一天。”   道人说着无奈的看向窦大师:“一天时间,大师又能走出多远?”   “……”   窦大师闻言一时没有回答。   不过也没有露出失望之色。   而是睁大眼睛,原地不动,似是脑中在快速的计较着什么。   片刻之后,才终于回过神来。   “仙师要游历天下?”   “我观传人代代行走天下,游历人间。”宋游微笑着看向他,“看样子大师已有了新的办法。”   “仙师可知我家中宝物是何宝物?”   “只听说是一幅画。”   “……”   窦大师二话不说,从背上取出行囊。   其中有两个长条形的盒子,被油布裹着,一个较短,大致放的便是那幅二虎争山图,一个较长,有半人多长。   打开长盒,里头果然是个画卷。   解开红绳,缓缓打开画卷——   一副奇幻秀丽的山村图随着画卷铺开,逐渐映入几人的眼中。   旁边女侠都朝这方投来了目光。   画中景色远近分明,落笔随意却又极具灵气,即非当下流行的写意山水画,也不像窦大师前些日子画的道人像、将军像那般分毫毕现,仿佛是在写实与写意之间找到了一个玄妙的点,画中景色有几分真切,又充满了意境。   近处只是一条黄土小路,似乎长在湖畔水淀边,路旁长满了芦苇,深秋时节,都抽出了白色的穗,连成一片,好似毛毯般温柔舒服。   整片芦苇朝着一个方向倒去,能让人从画中看到风的痕迹。   湖畔边的小路,路面却很干燥,常有人走,踩得平整,看起来也是十分舒服,让人想去里面走一圈。   小路斜斜的,通向前方。   前方何处?   是一片天墙一般的高山,从最左边一直连到了最右边。顶上虽有参差,却大致是一样高,有着一条接近坦平的山峰线。而在山脚下,只有略微倾斜的地面上坐落着无数民房村舍,正是黄昏,将暗不暗的时候,炊烟寥寥升起。   正是深秋,于是不断有人焚烧秸秆。   升起一连片的青烟。   暮霭沉沉之间,青烟似灰又蓝,却不直冲而上。   要么是被风吹的,要么便是那片山和山下的村庄离得太远,这炊烟升不到顶上去,从此看去,似乎只停留在山脚村舍房屋的上空,然后便被晚风拉扯着成了自南向北的一条烟线,沿着地面铺展开来,铺满了山脚温柔的曲线,有如一层薄纱,盖在了暮色下的村舍上边。   这幅画很大,却不缺细节。   晚归的雁,往回走的牛,夕阳下天边的颜色,刚冒出的第一颗星,一点都不少。   就是不懂画的女子,也怔住了。   就是猫儿,也充满了新奇。   至于道人,则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述的玄妙韵味,充斥着这幅画,其中生气满满,看似画面静止,却好似一切都在运转。   这哪里是画?   分明是个真实的世界。   哪里是画纸?   分明是一扇门。   道人也渐渐睁大了眼睛。   仅看这一眼,这一行就算寻不到蔡神医,就算不为了暂避长京纷扰,也已经值得了。   何止这一行值得。   再走一千里也值得。   “先祖有作画成真的本领不假,却也不是随便一挥墨,便能成真。”窦大师的声音打破了现场的宁静,“不仅天时地利不可或缺,机缘与感触到了也还得从内而外有感而发,认认真真,为所画之物倾注心血,赋予灵性,才可诞出生机。”   “此画……”   “此画便是我祖传的至宝,江湖相传,比先祖生前所有画作加起来都要珍贵的宝物,便是它。”窦大师说着顿了顿,看着画神色复杂,“它也确实比先祖生前所有画作加起来都要珍贵。”   “快快收起,虽说此时无风,也莫要沾了灰尘,失了灵韵。”   “遵命。”   窦大师却只是将画暂时收起。   道人回想着画中风景与自己所感受到的玄妙,仍旧觉得回味无穷,说道:“此画极为不凡,灵韵充足,玄妙无比,画中多半已自成一方世界,想来必是当年窦大家倾注毕生心血而作。”   此言一出,女侠顿时一愣。   画师更是大惊。   寻常人看着这幅画,只会觉得画得好,灵觉敏锐之人,便会觉得画上好像有种魔力,让自己觉得可以走得进去,最多觉得这幅画充满玄妙,可究竟玄妙在哪里也说不出来。要说画中自成一方世界,是少有人敢这么想的。   可这却是真的。   “仙师不愧是仙师,一眼便能看出其中灵韵玄妙,窦某佩服。”   “在下本来也没有一眼看穿的本事。”宋游如实说道,“只是几年前在逸州,曾见过另一位技艺通神的雕刻大师,在下曾去拜访,一番见识之后从大师那里得了一抹造化,因而多了一点本领,刚好是在此道之上。”   “竟是这样……”   “不知此画画的是哪里?”   “是我窦家的祖籍所在,云州沼郡。”   “在下此生必去一趟。”   “说来遗憾,窦某自幼随家父隐居昂州,还从未回祖籍探望过。”   窦大师脸上充满遗憾,但此时也不是谈这些的时候,摇了摇头,继续说:“世人皆知我窦家自这位先祖起,便以绘画传家,却不知晓我窦家千年前就曾做过宫廷画师,只是因为后来天子昏庸,要求无礼,先祖不愿再侍奉,加上久居深宫于丹青一道上的进展也很不利,自古以来便没有哪位了不起的画师是从宫廷里出来的,那位先祖为追求丹青一道,这才辞官回乡。”   “先祖高洁。”   宋游随口应付,专心听他讲述。   身边小女童也伸长脖子,端正站着,一眨不眨的盯着这位画师。   窦大师虽然害怕江湖人找过来,但也知晓这位的本领,知晓自己当务之急,便是说服这位仙师,而要说服这样的人,绝对是急不得的。   于是保持耐心,缓缓说来:   “自离开宫廷,不受束缚,先祖代代专研画技,追寻山水玄妙,果然进展极快,也逐渐有了我窦家独传的技巧。   “要想于丹青一道走到通神的极致,除了技艺以外,笔墨纸砚也得讲究到极致。   “相传曾有一位先祖游历天下,结识神仙,与之同行,取越州之北凤凰栖息过的万年青桐作纸,总共做出四张,乃绝世好纸,灵韵充沛。   “当年那位先祖回去后自己便用了一张,所作之画虽有神异,但深觉自己画技不够,于是将剩余三张传下,叮嘱后人,画技不到巅峰,不可轻易使用。   “后来陆续又有两位先祖,自以为技艺绝佳,用了两张画纸,但是都与当初那位先祖一样,落笔之前信心十足,画成之后,神异超乎想象,可正是这种超乎想象的神异,反倒使得他们后悔。   “甚至有一位先祖,画完则死,遂更加严厉的叮嘱后人,不得滥用青桐画纸。   “直到后来,有位先祖天赋极佳,相传他在寻常画纸上便能画出神异,到了中年,更是曾画人成活,画虎成真,如此早已,已远超历代先祖。   “不过画纸仅剩一张,他不敢乱用,于是背上行囊,远离他乡,走遍天下,看了不知多少山水。据说他为了等一绝妙风景,可枯等半年。然而绝世的风景看过了不知多少,看得越多,反倒越不知该如何落笔,越发找不到自己想画的东西。   “先祖失意回乡之时,已是暮年,冒着战乱,蹉跎了半生,前朝覆灭了,新朝建立了,却没有找到结果,画纸依旧空白。”   窦大师说到这里,摇了摇头。   宋游则仿佛已知道结果了。   果不其然,只听窦大师充满感慨地说:   “那是新正六年的一个深秋,先祖刚走回故乡,抬头一看,便是画中这幅景色,祥和安宁,他顿时怔住,热泪盈眶,半晌之后,就地提笔,仅用半天时间便做出了此画,画成动天地,一时鬼神惊。”   道人只觉感慨万千,妙不可言。 ###第一百六十三章 托付与仙师   宋游大致已知晓窦大师的办法了。   “只是此画如此神异,大师又曾在太尉府画过我的画像,怎敢把此画与身家性命都交到我的手上呢?”   “俗话说得好,画人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可要想画出骨相神态,画人之前,便要先学会看人,画虎之前,要先学会看虎。窦某虽无先祖的通神本领,但也有自己看人画人的心得。”窦大师恭恭敬敬,躬身行礼,“虽曾冒犯过仙师,但也凭此知晓,仙师有大道行大修为,已与仙神无异,心性淡然,品行高洁,自觉得仙师不会贪图窦某这一幅画。”   说着他顿了一下:   “何况此时北钦山上不知多少江湖人在搜寻窦某的踪迹,窦某已是走投无路,若是仙师真想要这一幅画,与其把画交给他们,或是损毁,或是被达官贵人所珍藏,还不如赠予仙师,也许是个比留在窦某手上更好的去处。”   宋游闻言露出了笑意。   却不是高兴,而是觉得有趣。   “此画真乃绝世妙笔,应当好好保存,留与后世千千万万年。”道人说道,“大师与家传的独门画技也该流传下去。”   “仙师答应助我?”   “只愿千千万万年后,世人还能看见这一幅画,世间还有窦家的独门画技。”   “窦某拜谢仙师……”   “大师的办法与画有关。”   “仙师高明。”   “说来听听。”   “此画与当年先祖所留画笔有所联系,只以画笔轻触画纸,人便可走进画中,在山水之中存活。里头宛如一片真天地,说是小了一点,可东西之间也有十几里地,南北更是数十里,里头村民十余万,窦某妻子就在其中。”   “真是世外桃源啊。”   “窦某可携带行囊,进入画中,便请仙师带画下山,妥善放好即可,等日后仙师离开长京,游历天下,走到哪里仙师觉得合适,便用画笔开启画中世界将窦某放出。”窦大师恭敬说道,“此画长四尺,要劳烦仙师携带,若仙师应允,窦某感激不尽,若仙师不应,窦某也自认此劫。”   “一幅画而已,不算麻烦。”   “多谢仙师。”   窦大师说着屈身就要下跪。   “只是举手之劳,不可如此大礼。”宋游将他扶了起来,“何况此画灵韵惊人,玄妙无比,在下若能与之共存一段时间,不止有幸,恐怕也能从中寻得不少感悟造化,有助在下修行,所得益处,便算是与大师做个交换。”   窦大师本已起身,闻言又一愣。   他并非愚笨之人。   仙师相助已是大恩,如今还特地这么一说,照顾自己心中感受,又是何等大善?   一时说不出话,只又要行大礼。   “大师不可。”   “仙师恩情……”   “在下姓宋名游,于逸州拙郡灵泉县伏龙观修行,只是一名道人,当不得仙师之称。”宋游现在才纠正他,“大师称一声先生即可。”   “窦某名为窦玄,取字妙仙,真是先前被吓破了头,竟一直未向仙师自报家门,真是不该,还请仙师恕罪。”   “大师请进画吧。”宋游不愿与他多扯,“此时还早,但过一会儿,怕就有江湖人找过来了。”   “好好好……”   窦大师连声说好。   随即从行囊中取出一支不知多少年没再用过的画笔,再次将画展开,持着画笔,只在画上小心一点。   玄妙勾连,灵韵大盛。   道人面容平静。   小女童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   靠后一些的女侠也双手抱刀,背靠着门,一眨不眨的盯着。   “此画只可从外边打开,用时只消以笔轻触画纸即可,仙师若要进画来寻窦某做什么事,请务必在外边事先做好交代。”   “知晓了。”   “仙师大恩,窦某永记于心。”   “……”   “窦某暂且告辞。”   此画有半人多宽,差不多与寻常人家的一扇门差不多大,长有一人多长,悬挂起来,便像是一扇门。   窦大师将画笔交到宋游手上,拿起除了放画的匣子之外的所有行囊,便在两人一猫的注视下,携带着行囊向画中走去。   玄之又玄。   此画好似真的变成了一扇门,此人竟真的穿过了画纸,走入了画中。   女子睁大眼睛,女童也睁大眼睛。   三人全都围了过去。   画上风景几乎没有变化,只是之前天上的归雁不见了,水牛变换了位置,远处沿着山间铺展的暮霭灰烟有了些变化,山脚下的村庄因为离得太远画得太小看不清有什么不同,不过在近处,却多了一道身影。   中年面貌,体态瘦弱,带着行囊,站在小路上,定格着。   “神了!”   “哇!!”   女子和女童都吃了一惊。   中年人的身影依旧在画上定格不动。   道人没有回答,只将画收起。   收到一半,忽然顿住,又将画打开再一看。   那道多出来的身影已在小路上走出了一段距离,似是不放心,还在回头往后看。只是不知画中的他,回头看见的又是什么风景。   宋游这才重新将画收好,放入匣中。   剩下那支古画笔,拿着看了看,也放入了匣中。   画笔并无多少灵韵玄妙,也许当年被那位窦大家所用,确实沾了灵气,现在也散得差不多了。只是这幅画乃是这支笔所画成,颇有联系,自然而然笔就成了开启画中世界的钥匙。   可其实宋游也完全可以不用它。   当初在逸州从孔大师那里得来的造化,虽与作画成真有所区别,但也有许多共通之处,凭这一点玄妙的本事,宋游便可以开启画中世界。   当年那位窦大家应该也是一样,有自然开启画中世界的本领,也有自如进出的本事,哪怕身在画中,也能出来。   到了现在,旁人只能用笔开启了。   “……”   宋游摇了摇头,不能亲眼见证当年那位大师的风采,心存遗憾。   没有进画中一观,心也痒痒。   身边的女侠这才开口说:   “这画价值连城啊。”   “恐怕不止。”   “你真一点贪念没有?”   “没有。”   “果然不愧是修道高人。”   “女侠可有?”   “有,大着呢。”   “哦?”   “我只是之前从来没想过要去争夺,可这幅画,够我吃八辈子。”吴女侠摇头叹息,“要是没有你,我一个人来这里找蔡神医遇见他,就算不把他宰了也要把画抢过来,拿去换钱。”   “女侠坦然。”   “你真打算把画带回去,等离开长京时再带出去,然后把他放出来、还给他?”   “既已答应,怎能反悔?”   “也是。”   吴女侠露出了笑容,当年两人能在凌波相识,不就是因为守信吗?   “我看他叫你神仙,一点没错。”   “非也。”   这位女侠自然不知,宋游虽不贪图此画,但只拿回去挂在房中,常常观赏,体会画中神韵,感悟个中玄妙,便已是获益无穷了。   “你怎么带下去?你有没有那种……袖子里可以装东西的法术?”   “没有。”   “那你怎么带下去?这个盒子一看就是装画的,山上这么多江湖人。”吴女侠说道,“哦,你在太尉府中,那些被你弄晕的人里边,听说也有不少太尉府养的江湖人门客,你也不怕他们。”   “差得不多。”   “那你还要等神医吗?”   “自然。”   “行!”   两人便又坐了下来,把匣子藏好。   这才开始生火烧水,煮早饭吃,按照昨晚计划好的,等蔡神医回来。   不时有江湖人来,问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女侠说是来找蔡神医的,又有人问他们有没有见到一个瘦弱的中年人,女侠抢着答,说没有,这些江湖人便半信半疑的离去了,省去了道人在说谎与麻烦之间纠结。   说起来要多谢她才是。   渐渐过了中午。   小女童等得实在无聊,变成猫去捉了兔子,掏了野鸡蛋,又变回来,干脆掰一根小树枝,在泥土地上练着写字,或缠着道人教她新的字。   吴女侠在旁边悄悄盯着。   太阳斜了一半。   道人剥开煮熟的野鸡蛋,自己吃了蛋白,把蛋黄塞到旁边的小女童嘴里。   “唔……”   小女童坐在门槛上,看也不看道人,只是他递过来就张嘴,嚼吧嚼吧,然后继续盯着地上的几行字,还没吃完便含糊念道:“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发……”   “花。”   “花~”   小女童纠正完,才转头看他,敏而好学:“什么意思?”   “三花娘娘不是知道每个字的意思吗?”   “连起来就不知道了。”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要读一百遍?”   “其义自见。”   “哦!”   小女童答完竟真的小声读了起来,且掰着白嫩嫩的手指,认真数着。   道人也不管,任她去读。   身边女子依然抱着刀坐着,问他:“什么时候开始教她认字的?”   “不久。”   “那是多久?”   “春末的时候吧。”   “两个月。”   “差不多。”   “认的字还挺多。”   “三花娘娘很聪明,而且勤奋好学。”宋游瞄了眼旁边女童,见女童也斜着眼睛朝自己这边瞄过来,读书声也放低了,见自己看她,又飞快的把目光收了回去,继续认真读,他笑了笑,“我教她的字,基本是一遍就学会了,而且很快就能写得很好。”   “挺聪明。”   “是啊。”   小孩子想要得到夸奖的内心啊,真是可爱极了。   “多学字是好事。”   “半下午了,女侠还等吗?”   “我不等了。”   “那我也不等了。”   “你怎么说?还去北钦山找你那什么和师门有缘分的蛇仙吗?”   “此行已知足,便不去了。”   “这就不去了?”   “以后再去。”   “以后是什么时候?”   “大概冬天。”   “怎么说?”   “此山苍茫,冬日风景一定很好。”   道人如此答着,已翻出了装画的匣子,就这么将之背在背后,叫上女童,与女子一同下山而去。 ###第一百六十四章 昂州五雄原有六个   “道士。”   “嗯?”   “三花娘娘已经读了一百遍了,怎么还是不知道其中的意思?”   “真的?”   “真的!三花娘娘害怕数错了,所以读了一百多遍!”   “原来如此。”   “怎么还是不知道其中的意思?”   “那可能是我疏忽了。”道人想了想才想起,“忘记告诉三花娘娘了,古话里面的百啊千啊,一般都是虚数。”   “虚数~”   “就是虚假的一个数,一百并不是真的一百,一千也不是真的一千。”   “那是多少呢?”   “是指代很多的意思。”   “指代很多~”   “书读百遍,就是要读很多遍的意思,并不是真的一百遍。”道人耐心讲解,“有的是一百遍,有的是一百多遍,甚至一万遍也可能。”   “!”   “不过三花娘娘不必着急。一来此事与修行一样,不可操之过急,想要一天读完的话,读再多遍可能也不行。要顺其自然。”道人一边走一边伸手摸身边小女童的头,暖呼呼的,“二来嘛,诗词不见得非要有个明显的意思,有时只懂其中意境,就已经可以了。”   “听不懂。”   “慢慢自然会懂。”   “哦……”   正在此时,前方已出现了几名江湖人。   几人都穿着粗布麻衣,沿着山路无聊的走着,左看右看,不时有一个人冲上旁边的高处,伸长脖子往茂密的草丛中看一眼。   俨然一副搜山、碰运气的姿态。   “前面有人了。”   女侠压低声音提醒着宋游。   “这几人有些面熟。”   “昨天下午就碰见过。”   “原来如此。”   女侠想提醒他不要露怯,坦然一些,也许还能蒙混过关,但瞄了一眼道人,却发现他从容依旧,连步伐呼吸都一如往常,哪用自己提醒?   女侠还想与他商量一下一会儿的应对之策,若是发生了冲突,怎么样可以最简单快捷、干净利落的解决掉冲突,但瞄了这些人一眼,觉得就算不是江湖上的小杂鱼也不算顶尖的高手,这道人有太尉府的手笔在前,又如此从容,想来也无需自己操心。   于是只与他并肩走着,看向前边。   在宋游一行人看见这几名江湖人的时候,这几名江湖人也看见了他们。   初时不觉得有什么,只觉得宋游这一行人也有些面熟,但很快就发觉了不对,因为宋游的身后背了一个半人长、裹着油布的木匣子——来这山上的江湖人对这种长条的包裹匣子可是警觉得很。   当即有人扯了扯身边同伴,将几人都聚在了一堆,停下脚步,面面相觑几眼,随即瞄着走来的一行人。   一个拄杖的道人,长得年轻。   一个蒙面女子,手提长刀。   一个小女娃,娇小可爱,吹着哨子,用一双纯净的眼睛看他们。   还有一匹比驴子也大不了多少的矮马。   这一行人与他们越走越近。   几名江湖人站在原地,几乎随着他们的靠近而转动着头,有人一直打量着他们,有人目光死死的盯着道人身后的包裹,分工十分明确。   吴女侠可以很敏锐的察觉到,这几人中,虽还没有人将手放在刀柄上,所有人却都已经紧绷了起来,蓄势待发。   “几位……”   没有人愿意一上来不知底细的就拿命来拼,有个年纪大些的江湖人便走了出来,露出满面笑意,拱手问:“昨日才上山,这就下山了?”   “是啊。”道人也行礼,“没找到神医。”   “两次相见,也是有缘,还没自报过家门,也没问过几位尊姓大名,算我不对。”江湖人说着,又朝他们一拱手,“在下姓朱名奎,此乃在下的四位结义兄弟,江湖人抬举我们,送外号昂州五雄。”   说完他身后也有两人报了名号。   还有两人似是性格较冷,或是大致知晓之后的事,不愿搞这些,只看着宋游一行人,没有说话。   “在下姓宋名游,不是江湖人,是一名道人,原在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修行,携童儿云游至此,听说长京有神医,特来寻访,以增见闻。”   “原来是宋先生,幸会啊。”   “幸会幸会。”   “先生身后这位是……”   朱奎看向了宋游身后持刀的女子。   昨日便有察觉,这位恐怕不太好惹。   “吴所为,无门无派。”   “女侠不像无门无派啊。”   “不愿说,就别问了。”   “好好好,不问不问。”朱奎连连摆手,好像很好说话,随即眼睛一眯,看向了道人背后,“不过先生背后背的又是何物呢?昨日上山,没见到几位身上有这么一件东西啊。”   “友人托付之物。”   “原来是友人托付之物。”朱奎咧嘴一笑,满口大黄牙,“既是友人托付之物,还包裹如此严实,于情于理,我等本不该查探……只是先生也知晓我等在山上搜寻一件宝物,宝物珍贵,比命还贵,不知先生能否打开让我等看看?”   刚一说完,又立马接上一句:   “不是为难先生,看完之后,不是我等所寻的物件,无论是什么,无论价值再高,我等只当没有看见,立马赔罪离去!”   “正是诸位所寻的物件。”   道人抬手与之行礼,诚恳告知。   “!!”   就是这么一句诚恳的话,甚至语气都温和如初,其中意思却是如此直白,一群江湖人瞬间便紧张了起来,盯着那行礼的道人,伸手摸刀。   有人才刚伸出手,有人已摸到了刀柄,有人把刀拔出半寸,可也仅限于此了。   所有人的身形动作戛然而止。   画面似乎按下了定格。   五个人全部定在原地。   甚至每个人的神情都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或是惊讶,或是震怒,或是凶狠,眼神看向不同地方,全都定格于此,细细看去,颇为有趣。   吴女侠见状一惊:“定根法?”   “然也。”   “厉害啊道长。”   依然是这么一句,配上她轻松的语气,听起来一点不像夸赞或恭维,只像一句口头禅。   “呜呜呜~”   小女童吹着哨子,走到其中一人面前来,仰头盯着看。   正在此时,又一道破空声。   “噗!”   一支箭矢从远处飞来,划破长空。   十丈之远,瞬息即至。   “嗤!”   女侠抽刀挥砍只是一瞬。   说时迟那时快,常人远远反应不过来的时间中,雪亮的刀身已到了宋游面前。随即便是啪的一声,这支箭已被长刀精准的拦了下来。   “多谢女侠。”   宋游露出笑意,与她行礼。   吴女侠却不管他,持着刀身影一闪,已沿着箭矢飞来方向追了上去。   宋游笑意越发浓郁。   这个世界的武人虽没有凌空虚度、刀裂山河的本领,但修道之人也不是万能的,多数只是学些玄门手段。说起来,这个世界上九成九的修道之人在争斗中都不见得能稳赢江湖武人。   修行玄门中人的手段自然玄妙,令武人防不胜防,但他们自身也难以抵挡得住武人的刀剑。   哪怕有道人能开坛祈来风雨,有道人能伸手招来雷霆,有道人能轻易降伏厉鬼,只要没有练就刀枪不入的本领,没有别的保命手段,被一刀砍了脑袋、被一箭射穿了身子,该死还是要死,美其名曰兵解,其实死在刀枪棍棒下的修道之人那么多,有几个真的死后得道了?   人生百年,道法难学,少有人能面面俱到。   因而这位女侠表面放松,其实一直保持警惕,就是防备着暗中偷袭,怕自己这个法力高强的道人被人家用暗箭给射死了。   宋游不是那九成九,也该谢她。   片刻之后——   伴随着一阵求饶声,吴女侠拖着一个胳膊比腿粗的壮汉回来了,随手将壮汉往他脚下一扔,这才回了句:   “不客气。”   宋游看向地上的壮汉,笑着问:“足下也是昂州五雄之一?”   “是……是……”   “原来昂州五雄有六个啊。”宋游点头说,“几位心思巧妙。”   “道爷饶命!”   “足下那一箭可是直奔在下的心门而来,在下怎么饶恕足下呢?”   “道爷饶命啊!啊对!小人瞄的腿!瞄的腿!都怪小人箭术不精!”壮汉说着连连磕头,“道爷饶命道爷饶命……”   “妙啊。”   “小人所说句句属实!道爷饶命啊!”   “在下不爱杀人,只问足下一句,回答对了,在下就绕过足下。”宋游说道,“回答错了,就以一还一,请足下回归天地。”   “道爷饶命!”   “答对即可。”   “……”   “足下杀过人吗?”宋游停顿一下,又补一句,“无辜之人。”   壮汉心中一惊,却是连忙磕头磕得更勤快了,回答道:“道爷明鉴,小人最多做些偷鸡摸狗、为难人的事,哪里杀过无辜之人……倒是有次路边遇到山匪不放我们走,拼杀起来杀了几个,不过若不杀他们,死的可就是咱们了。”   “足下可有说谎?”   “句句属实!句句属实啊!”   “抬起头来。”   “……”   壮汉慌慌张张的抬起头来,看向道人。   目光刚一对视,便是一惊。   那目光平静如水,也广阔如海。   “杀过无辜之人吗?”   道人又问一遍,声音依旧。   壮汉的心中也好似多了一片海,初时风平浪静,可很快起了波澜。小的为波,大的为澜,大大小小千重万重,每一重拍打着溅起水花,或大或小都是道人的那一句问话,使他呆住,说不得谎。   “杀过……”   “多少?”   “两个……三个……”   “篷……”   一阵火焰从内而外,席卷了他。   “啊……”   惨叫声顿时响起。   女童离他很近,觉得奇异,明明有火却不觉得烫,不由小心翼翼的伸手去摸,也什么都摸不到,再想看时,已被道人拉到身边蒙住了眼。   可这火却实实在在,将壮汉烧得在地上打滚,痛呼不已。 ###第一百六十五章 江湖夺宝   “道长好手段啊。”吴女侠眯起眼睛,盯着在火焰中被逐渐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衣裳的人,笑了一声,“听说江湖中的奇人异士很多都是用一辈子来学那么一两样本领,宫观寺庙中的高人最多也只学三五样本领,道长年纪轻轻,法术倒会不少。”   “小小手段,不值一提。”   “那这五个呢?”   吴女侠看向剩下五个江湖人。   “几位……”   道人便看向他们,停顿片刻,也问了句:“可曾杀过无辜之人?”   风吹草动,无人回答。   五个江湖人被定在原地,有人目光是转向这边的,可以借着余光看见一点,有人眼睛瞄向别处,看不见这边如何,却都能听见声音,从声音中也能知晓此处发生了什么事,这道人又有何本事。   此刻听道人一问,心中都害怕极了。   恐惧,不安,又有悔恨。   时而觉得自己遇见的是神仙高人,时而想起自己滥杀过的无辜,觉得自己的报应终于到了,心中更是惊惧害怕、悔恨不已。   心一惊乱,便有如火烧。   “篷……”   当即有三人身上燃起了火。   不过与那位不同,这三人不能动弹,也发不出声音,便就这么站着,如木桩假人一般,被烧成了灰。   也不知其余两人心中如何想。   “这又是什么手段?”   “火行之法。”   “这么厉害!”   “算不得厉害。”道人从容解释,“最初那位被女侠提回来,已是吓破了胆,心中忐忑不安,恐惧惊疑,又被在下勾起了懊悔之心,这才容易被心火所趁烧成灰飞,随后三位,是见了那位的下场,同样忐忑不安、恐惧惊疑,火自他们心中起,不从在下手中来。”   “剩下这两个呢?”   女侠又看向了剩下的两个。   “道人本不该多造杀孽,在下也不是喜好杀戮之人,除了那些明着对在下起了杀心的人,其余人在下都不取他们性命。”道人耐心说道,“这两位能躲得过在下的询问,大概没有杀过无辜,不过既与这几位同为昂州五雄,自然也不是善人,便请他们在此地留着吧。”   “留多久?”   “一个昼夜。”   “有意思。”   此地虽有人烟,但毕竟在大山之上。   白天虽然安定,晚上也有豺狼。何况如今山中聚了不知多少江湖人,在此地留一天一夜且活下来,说容易绝不容易,说难倒也不难。   怕是要考验一番造化了。   “轰隆!”   头顶忽然一声闷响。   女童女子尽皆仰头望去。   “要下雨了。”   道人对她们说了一句。   女童眨巴了下嘴巴。   女子则皱起了眉。   “那可不行,我的神驹可不能淋雨,淋了雨容易生病。”吴女侠指着前边,“我记得来时路边,那边有个亭子,可以避雨。”   “走吧。”   “你也去?”   “自然。”   “不急着下山?”   “不急。”   “有些江湖人烂命一条,为了宝物,可是连命都可以不要。”   “正好见识一番。”   道人已率先迈开了脚步。   山风扑面而来,吹得衣袍猎猎抖动,发丝也随之飘舞,路边草林皆弯了腰,放眼大山连绵,一片开阔壮观,也是一番景致。   山上江湖人果然不少,一路走来,或明或暗的遇到不知多少。   有些江湖人见他是道人,会多几分真真假假的客气,先自报家门,询问一番,再做定夺。至于是打是杀,要不要约下个规矩,各有不同。   有些自恃本领,一言不发,拔刀相见。   有些躲在暗中,放着冷箭。   有些远远见道人女子本领高超,不敢上前,看几眼便悄悄溜走,不知去了哪里。   不同的选择注定了不一样的下场。   渐渐看见了女侠口中那座亭子。   虽是在半山腰上,不过却是一处向外凸出的悬崖边,也不知是哪位雅人所建,用来观赏风景是再适合不过了。   三人一马率先走进了亭子中。   没过多久,雨就下了起来。   这雨下得大,来得急。   道人不慌不忙的在亭子中盘坐着,既不因方才江湖人的多番打扰而烦躁,也不因烧了七八个人而感怀,心中好似全无波澜。   从亭子里往外看去,每一滴雨都是短短的雨条,挂满了天地之间。   穿林打叶敲亭瓦,声音道道不相同。   山间一直有着团雾,大雨一浇,又升起了氤氲,如一层半透的轻纱笼罩了层层青山,风景本就秀丽,又变成了一幅山水画里的场景。   陆续有江湖人赶来此地。   也许有同样知晓此处有座亭子、前来避雨的,也许有从那些溜走的人口中得知消息,特地围过来想要夺宝的。   不过没人轻举妄动,都站在亭子外头,淋着雨盯着亭中众人。   渐渐越聚越多。   从十几个,变成二十几个,又从二十几个,变成三四十个、七八十个,到后来不太能数得清了,也许已经有上百个了。   还在不断增多。   有的是单枪匹马来的,有的是三五成群结伴来的。有的零零散散的站在前方路上、半山坡上,有的聚成一堆,大雨中只见黑压压的一团。   这些江湖人手中兵器也各不相同,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什么都有。   不止兵刃,打扮也不相同。有的穿得好,有的一团乱遭,有的披了蓑衣,有的戴了斗笠,有的只在雨中淋着,头发被雨湿成一股一股的。   隐隐还听见山下有打马的声音,明显有人正听闻消息,火速赶来,足以见得这幅传说中的绝世画作究竟有多么大的吸引力。   这些江湖人要么独行独立,只抱着武器盯着亭中的道人与女子,要么凑在一起小声讨论,但声音也都被大雨声盖了下去。众多目光和众多兵刃汇聚成一种难得的肃杀之气,又与大雨的嘈杂混在一起。   亭中一站一坐的二人小声说话。   “怕有两三百个人了。”   “嗯……”   “这么多人,别说我了,就是再把舒一凡林德海一起叫过来,怕是也挡不住。等下就看道长你的本事了,要是不行,我是帮不上忙了。”   “多谢女侠。”   盘坐着的道人不疾不徐,赏雨也赏江湖人,勾起嘴角:“女侠你说……”   “什么?”   “这会儿像不像当年的柳江大会?”   “……”   吴女侠抬头仔细看了一眼,才笑着答:“当年柳江大会上的人可比这里多多了,不过在这我倒也看见不少江湖上的好手。”   道人没有再回应。   因为前边已经有人走了出来。   是一个有些年纪、留着发白胡须的老江湖,带着斗笠,扯着嗓子喊:“里面的道爷,在下凌云,算是有礼了。”   一边喊一边拱手。   “凌云,以前金刀门出来的,后来在长京混,人送外号不饶人。前几年去了礼部尚书府上当门客,不晓得是自己偷着跑到这里来的,还是奉了尚书的密令来找画的。”吴女侠在旁边小声说道。   “在下听说道爷法力高强,身边护法也武功了得,不过我们这么多人,也不是好惹的!道爷既然道行深厚,又何必我们这些俗人争宝?”   “嘿,我成你的护卫了。”   “在下关守纪。”   又一个略有些胖的中年人站了出来。   “凌老辈子说得有理,道爷既是高人,又何必舍了一身道行,与我们争宝?输了毁了一身修行,赢了也惹来满身的杀孽,左右都吃亏。”   “关守纪,逸州人,咱们老乡,不晓得哪个门派的,还有个弟弟,叫关梅启,在长京混了很多年了,做事还算讲究。”   另一个差不多胖的中年人走了出来。   “听人说道爷先前自报家门,说是逸州灵泉县人?嘿嘿,小人虽然没有去道长的阴阳山上耍过、上过香,但我们也算是半个老乡了,老乡之间实在没得必要兵戎相见的,道爷你说呢?”   “这就是关梅启。”   “在下长州崔风季!”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非是在下冒犯!道长道行再高,也须得掂量着,我们这里聚了这么多江湖好汉,不少好汉都带了弓箭,别说几百把刀一拥而上,就算一齐拉弓射箭,道爷又没成仙,可能挡得住?”   “崔风季,假名,原名崔淼,常在鬼市混,假装高手,看起来牛逼轰轰,其实内行都晓得,杀狗都追不上。”   “在下席异尚,看个热闹,出来就想说一声,道长莫要误伤到我了。”   “席异尚,传说中的江湖第一大派云鹤门席家的人,以前在柳江大会上你见过他的兄长。云鹤门门派驻地就在长京外头,更是在长京里头乃至朝堂之上有不知多少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里这么多人里边,他是最不好惹的。”   宋游静静的看着前边。   以前在柳江大会上,听吴女侠说过,云鹤门乃江湖之耻。不过后来听书的时候,说书先生倒都对其十分推崇,长京江湖人也都很给面子。   就如此时——   席异尚突然开口自报家门,一群江湖人中都是一阵喧哗,左顾右盼,窃窃私语。   离得远的,在大雨声中没有听见席异尚的声音,连忙询问前边的人,听说云鹤门席家的人也来了后,便又是一阵喧闹。   这阵喧闹很久才平息下去。   终于又有人冲着宋游说话:   “听说道爷不是江湖中人?依我所看,就算道爷是受人所托,也不必如此执着!此时算是我们胁迫,生死之下,道爷不算违背信诺!还请道爷将带的东西交给我们,我们自会决断归属。”   “请道爷交出画作!”   “道爷能定住一个人,能定住几个人,能把我们几百人都定住不成?”   “道爷交出画作,算是我们买的,我们凑一些钱给道爷答谢,出去之后,大家伙无论宝物归谁,统一说是从道爷手上夺过来的,如何?”   “道爷……”   亭外风雨渐大,雷声阵阵,越来越多的江湖人站了出来,你一言我一语,或是催促或是逼迫,或留有余地,或藏有针锋,各有各的性格,所谓的江湖气大概便都在这些话里边了。   道人听着,只觉有趣极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北钦山蛇仙相助   “轰隆隆!”   “哗啦啦……”   雷声滚滚,天地昏暗。   夏日的狂风骤雨摧残着山间草木,沙沙之间,时有折枝声。   雨珠顺着亭子瓦檐往下滴淌,顺着枝叶草茎往下滴淌,也顺着江湖人的斗笠发丝往下流,大雨中一切都好模糊,又好像一切都格外清晰。   江湖人见亭中道人始终坐着,不动也不答,而己方声势越发浩大,不光是江湖好手越聚越多,还有许多江湖大派的人,以及一些内行人都知晓是在为朝中权贵大臣暗中做事的人也都站了出来,人也多,势也众,心中便安心了许多,有向亭子越走越近的意思。   道人却转头看向了远处风景。   “轰隆!”   雷声之中,道人终于起身。   江湖人的嘈杂顿时一滞。   同在亭中的江湖女侠瞄着前边,这么多人,即使她本事再好,落入人堆中怕也起不了浪花。不过打不过是打不过,也没什么好怕的就是了。于是仍旧提着长刀跟上去,好似只想看个热闹。   身后女童瞄一眼外头凶神恶煞的江湖人,又抬头瞄一眼自家道士,伸手拽了下道人的衣角。   “没事的。”   道人低头对她说,随即踏步往前。   停在亭舍边缘,道人却没看向江湖人,而是转头看向了一个方向,问了一句:   “前辈为何在此看戏?”   话音落地,江湖人反应不一。   有人愣一下神,有人迷惑不解,有人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也有人什么都没看见、收回目光想劝道人莫要装神弄鬼。   然而没等他们做出反应,便听天地间一道巨大的雷声:   “轰隆隆……”   连绵不绝,震耳欲聋。   不对!不是雷声!   是这山上的声响!   一众江湖人都睁大了眼睛,敏锐察觉不对,左顾右盼,想从身边人脸上找到心安,却只在他人脸上看到了如自己一样的警惕。   就这刹那之间,又是一阵轰隆声响,与此同时,大地也开始颤抖起来,好似天地崩裂。   幸好江湖人底子都不错,才能在路上站得稳。   “快看!”   有江湖人指着一个方向惊呼。   正是道人先前看的方向。   众人再次转头看过去,只见山间雨雾氤氲陡然流动起来,好似被人挥舞的绢布,又好似流水一般,慢慢的汇聚在一起。   此般神异,非是江湖把戏人的小手段,而是整个天地的异象。   待得雨雾氤氲彻底汇聚成型,众人更是大惊——   那不是别的。   正是一条盘桓在大山之间的巨蛇。   巨蛇通体由云雾组成,虚幻无实质,却长不知多长,大不知多大,仅仅蜷缩起来便填满了面前的山坳,值得注意的是,巨蛇头顶有两个小角。   “蛇仙!”   “蛇仙显灵了!”   “头生双角!莫非真成龙了!”   大地再度颤抖,云雾巨蛇在山间活动着身子,竟缓缓转头,看向了他们这边。   云雾飘渺间,不见巨蛇五官,也看不清眼睛在哪里,可此般神幻场景,如此庞然大物,仍让人觉得心悸不已。   这绝非障眼法那么简单。   众人皆大惊失色。   虽然早已听说蛇仙是有神位的,心地纯善从不伤人,但毕竟只是听说,心中不敢确定。更何况又曾听说蛇仙不喜纷争杀戮,常惩治恶人,他们这么多人提着武器站在这里,谁又知晓是否触怒蛇仙。   此时隔着半个山渊,与那巨大而缥缈的云雾蛇仙对视,从那蛇头之上,可看不到什么慈祥和蔼。   “呼!”   说时迟,那时快。   云雾巨蛇忽然朝他们冲了过来,一扫先前的慵懒,只瞬息间就跨过了山渊,到了面前。   雨雾氤氲汇聚成的巨蛇,虚无缥缈,并非实质,只贴着半山腰游走,从他们身边穿过,带来无数骤风横雨,便吹得他们东倒西歪,站立不稳。   “哗……”   众多江湖人哪里反应得过来?   只能努力站稳身子,抓住身边可以抓住的一切东西,脸被吹得变形,斗笠被轻易取走,蓑衣也被扯烂。   眼见得云雾巨蛇带来的风雨还在迅速变大,伴随着大地颤抖,他们却毫无反抗之力,哪怕有人抽刀拔剑对着云雾疯砍,也什么都砍不到。   风声雨声,草木折断声,江湖人的痛呼大喊,马儿嘶鸣,响彻这片天地。   直到云雾巨蛇的身子过了大半,所有江湖人全都被这云雾巨蛇卷了起来,再随着云雾巨蛇轻轻一摆尾,无一例外的,全都被甩下了悬崖。   唯一无事的,只是山间亭舍。   女子与女童早已看得呆了。   黄鬃马更是惊慌失措。   “哗……”   巨蛇贴着这片山游了一圈,又回到了前边山间凹处,盘桓起来,抬头注视这处亭舍。   道人立在亭中,与之对视。   眯起眼睛,想了想才抬手行礼。   “多谢前辈相助……”   云雾巨蛇没有动静,也看不见神情,不足一息后,便突然炸散,将所有雨雾氤氲都还与了这片大山。   “……”   女子与女童睁大眼睛,一个呆滞,一个懵神,只见到无数泄开来的云雾沿着远方山壁流淌,如水一般拍岸,眼中仿佛还停留着那道身影,也停留着那群江湖人毫无反抗之力的画面,惊讶不已。   “那是什么?”   女童转头直盯着道人。   “想来便是传说中的蛇仙了。”道人一边答道,一边走向亭子靠近悬崖的那一方。   “蛇怎么那么大?”   “那不是蛇仙的本体,只是蛇仙的法术,用来帮我们的。”道人顺手摸了摸女童的头,盯着面前的山崖,“不过蛇仙也是很了不起了。”   “好厉害!”   “是啊。”   “三花娘娘以后也能那么厉害吗?”   “当然。”   面前的山崖很高,直通到山底,好在不是垂直,有一定的弧度,也长满了草木,被从这里扔下去,倒是不见得一定会死,但也不好活命。   也要看自己的造化。   此时这么一瞄,下边无数身影,有些在悬崖上,大抵能活,有些已经在最底下了,若非武艺顶尖,恐怕已死。   “唉……”   宋游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不知这位蛇仙是不是真的与伏龙观祖师有旧,也不知他是否知晓或猜出了自己是伏龙观的传人,自然也不知他是单纯得知自己善行,看不下去又以为自己应付不了,想帮一把,还是随手与曾经故人的后辈打声招呼。   无论如何,人家帮忙,自然也该道谢。   只是此时能感觉到,蛇仙已然离开。   也罢,下次再来寻他。   “唉……”   道人再次摇头叹气。   蛇仙固然是一片好心,奈何这些江湖人哪里有那么容易放弃?   蛇仙今日助他,只是治标不治本,只管今天。只要这些江湖人不知他的本事,不能真的确定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从他手上拿走这一幅画,今后必然还是会再来找他,而若是这些人零零散散的来,还要更麻烦些。   多想无益,不如观雨。   道人的心渐渐静下来。   吴女侠则冒着雨走出亭舍。   前方江湖人落了不少刀剑行囊,她也不讲究,去挑拣了一番,挑了几把不错的刀剑匕首放进被袋里,说正好拿到鬼市上去卖。   若是见到有钱袋,她则都要打开瞧一瞧,仔仔细细,连一个铜子儿也都摸出来,揣在自己身上。   回来问道人要不要,道人笑着摇头,她便当做零花钱分给了旁边的女童。   女童可珍惜得很,没拿稳掉了一个铜子儿在地上,都要飞快的去捡,生怕滚到亭子外边落到悬崖下去了,然后全部揣在怀里,鼓鼓囊囊。   山下偶有痛呼哀嚎之声。   不多时,雨便停了。   夏日的雨真是说来就来,夏日的晴也是如此,几乎大雨刚停,天上的云便被拨开,一道阳光直直照来,刚好照在前方山上。   一行人不多耽搁,立马下山。   “三花娘娘要不要骑马?”女子坐在马背上,对道人身边的女童问。   “不要。”   “泥巴路多难走啊。”   “不要。”   “还会弄脏鞋。”   “不会。”   “你要骑的话,我让给你骑,不需要你和我一起骑,你一个人骑,怎么样?”   “我们有马!”   “那算了。”   吴女侠摇摇头,也不多问,又瞄向旁边道人,想了想,笑着说了句:“我算是看出来了。”   “怎么?”   “你想帮那个姓窦的。”吴女侠说道,“之所以大摇大摆往山下走,就是想让世人都知晓这幅画已经不在那个姓窦的手上了,之所以遇到人都介绍一句你在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修行,就是想让世人以后想找,也去你们那找。”   “多谢女侠。”   “谢我什么?”   “在下本无善行,女侠为我说了一件。”   “不谢……”   不必多言,只小心往山下走。   雨后初晴,阳光如金,有些耀眼。   山路则是湿滑难行。   也许是之前几片山的云雾汇聚成的蛇仙实在太过巨大显眼,隔着很远都能看见,也许是之前江湖人的惊呼痛喊传遍了这片山,一路往下,倒是都没再遇到上山的江湖人了,也省了不少功夫。   “你还去鬼市吗?”   “自然。”   “带着这幅画?”   “出了此山,应当无人知晓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了吧?”   “那得看这群江湖人的情报了。”   “那便看看。”   “今天十六,咱们明天下午应该可以走到鬼市,等一会儿,天黑正好去逛逛。”吴女侠有些东西要出手,“里头有客栈,可以留宿,外头不远的村子里也都有茅店,看自己想住哪,总之逛一晚上,第二早上,正好回城。”   “女侠安排妥当。”   “不消客气。”   下山已是黄昏,找地方借宿一夜,在女侠自己编的草绳的味道中睡去,次日清早起床,再度往长京的方向走。   一路都是女童吹的哨子声。 ###第一百六十七章 长京鬼市   五月十七,是个大晴天。   正是夏至,一年中白昼最长的一天,阳光最盛的一天,世间阳气达到顶端,阴魂小鬼自弱三分,就算有道行的鬼,白天也万万不敢出来。   从大清早开始,阳光就直射大地,哪怕用布遮着,也晒得人一身滚烫,是标准的盛夏天气。   道人向山下借宿的人家道了谢,吴女侠则掏出一小把铜钱,还说了几句好听的话,才让主人家收下。   旁边的小女童见了,觉得自己也借宿了,不肯与人区别待遇,于是也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小把铜钱,要递给主人家。主人家心善,已经收了吴女侠的钱怎么能再收第二遍,小女童便学着吴女侠,用那轻轻细细的声音,也说一通一模一样的好话。   主人家还是不肯收,她便不会了,站在原地愣愣的将主人家盯着,搞不清是哪里不对。   直到道人开口,主人家才收了。   小女童顿时就很开心。   一直离开了村子,走到路上,都很开心,一边吹着她新摘的马屎叫叫,一边跟在道人身边、蹦蹦跳跳的踩道人的影子玩。   地上依旧有些泥泞。   吴女侠趴在她的矮马背上,上身也伏了下去,看起来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对道人说话的声音却清晰而镇定:   “要说成文的规矩,鬼市只有一条,就是不问别人的身份来历。你是卖家别管买家是谁,你是买家也别管卖家是谁,只看货谈价就是。所以很多人买卖见不得光的东西都会在这里来。长京见不得光的东西太多了,看得见看不见的,摸得着摸不着的,已经离不开鬼市了。”   “和黑市挺像。”   “是啊。”   “还有不成文的规矩吗?”   “太多了。”   道人一边瞄着旁边跟着自己的影子走、非要踩在自己影子上的小女童,一边小声说:“请女侠讲讲。”   “比如交易达成一概不退不换,买到假的不退换,收到假钱也不退,买贵买便宜都看自己本事。再比如里头乱,所以万事小心,不要露富,进出鬼市的时候尤其要当心。也不要让别人觉得你很弱,若你真的很弱,最好规矩一些且不要让人看出来,若你很有本事,便可以自在一些。”吴女侠说道,“其实没多少说头,不用说都懂,在哪都是这些规矩。”   “女侠常来吗?”   “来过不少次,一般都是来找点钱花,有时候也来买点消息。”   “原来如此。”   这是一个更原始的市场。   道人忽然顿住脚步。   身边的小女童一直盯着地面、刚刚往前跨出一大步,本该踩到往前移的影子上,然而影子却停住了,没有往前移,自己便踩空了,不由一愣。   转头疑惑的盯着道人。   却见道人朝她一笑,这才迈步。   此时虽不是一年中气温最高的时候,然而烈日威力实在太大,到下午的时候,地面就被烤干了。黄土路上被踩出的一个个脚印都变干了,定格成湿润时候的模样,有时踩在上面,会将之踩坏,咵嗤一声,干脆的泥土碎裂四溅。   沿着官道一直走,走到下午时候,便走上了女侠此前指过的那条小路。   前方隐隐可见一些村落。   路上也偶尔可以遇到一些同样往那个方向走的人,有些和农户打扮差不多,有些则一眼就能看得出不是本地村民。   经过村落时,路边还有不少村民,站在路口逢人就问,要不要留宿。   “这边每到鬼市开市,都有很多人来,大晏看重商业嘛,很多村民心思活络的,也做起了买卖。”吴女侠讲解着,“不过不要理他们,这里过去还要走一段,前边还有村子。咱们来得算早的,完全可以住近一点,那些来得晚的,才住这边。”   “原来如此。”   “你打算住鬼市里边还是外边?”   “里边也有住宿吗?”   “两边石壁凿出来的旅店,有两家。”   “外头里头有何区别呢?”   “住外头的话,你买完东西,就得出来,走在外面就可能有危险。”吴女侠说道,“能在地缝下边开旅店的,都是有本事的,收钱很贵,但你住在里面自然会保证你的安全,适合那些自己没多少本事、又露了财或是买了贵重物品的,住一晚,第二天白天再出来,总比晚上安全。”   “还是住外边好。”   看来此地并非是那种一群人聚集过来、完成交易又全都离去的夜间野外市场,而要固定、正规许多。   又得多谢这位女侠了。   若非是她,宋游哪里听得到这些,这一趟恐怕要少见识到许多东西。   边走边聊,渐渐过了两个村子。   “大侠!道爷!”   前边忽然传来一道童声。   道人与女子扭头看去。   只见两名小孩儿,一女一男,一高一矮,姐姐看起来七八岁的样子,弟弟看起来五六岁的样子,面庞都又黑又红,站在旁边,盯着他们:   “大侠,道爷,要不要住店?我们家收费便宜,管一顿早饭,晚上不管再晚回来,都有人醒着开门,还可以借灯笼,蜡烛另算。”   “你们是什么店?”   吴女侠停下来问他们。   “茅店。”   “多少钱一晚?”   “一间六十钱。”   “胡说,这边天没黑都是五十。”   “那就五十……”   年长的女孩声音弱了一点,悄悄瞄着女子。   “两间有吗?”   “有的!”   “先去看看!”   吴女侠粗着声音,将手一挥。   女孩和男孩立马便笑了,眼睛眯起来,挥舞着胳膊跑动起来,往前带路。   女子牵着马往那边走。   道人也跟在后边,一边走一边打量两个孩童。   年纪很小,身板很瘦,说话的声音稚嫩,但是条理却很清晰。小小年纪,已经开始当家了。这也是这年头平头老百姓家孩子的真实写照。   相比起来,生在这里已经算是不错了。因为地段好,挨着地缝鬼市,每个月都有九天里有无数三教九流的人赶过来,半夜开市,逛完鬼市总有一部分人要找个地方睡一觉,第二天天亮再回去,便有了商机。   这点商机,已超过全国九成九的农户。   两名孩童虽然年少便要出来揽客,身体倒也还健康,没有吃不饱的迹象,仅就这点,也超过很多百姓子女了。   百姓之苦,是时代之苦。   道人摸了摸身边女童的脑袋。   茅店通常简陋,就是一间间茅草屋,有的是单间,有的还是大通铺。   这家还好,都是单间。   道人女子看了一圈。   实在没什么好挑剔的,里头就一张床,只觉得不算格外脏乱,也没什么异味,便定了下来。   “给我把马看好。”   “要加钱的……”小女孩悄悄瞄着她,“要二十文。”   “嘿你这个小机灵鬼!”   “不给钱也行,丢了不赔。”   “包草料吗?”   “包喂草三十……”   “什么草?”   “我自己去山上打的草。”   “你家没有大人吗?”   “娘亲还在睡觉,晚上要守门守马。”   “行!”   吴女侠便答应下来,说道:“给我看好马,喂饱,别给我丢了啊!这可是我的爱马,丢了的话,我的刀可不饶你们!”   “不会……”   吴女侠把缰绳递给了她。   又添一笔钱,小女孩立马高兴的牵着马走了,整个人还没有马背高。   说来也是有意思,出了逸州之后,宋游便再也没有见过比吴女侠这匹马更矮的马了。大抵是出了西南,就再也没有人骑矮小的西南马了。   “等天黑吧。”   “好。”   两人各自回房。   道人在门口逛了一圈,看了看这个村庄,以及来往的形形色色的人,回来在房中坐了一会儿,感悟夏至的时节灵韵,直到天地间阳气渐弱,睁开眼睛时便发觉已经到了黄昏。   外头女侠在与茅店的姐弟俩讲话,讲她自己在江湖中的奇异见闻,有一些还是道人说给她听的,这人是个健谈的。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吃了晚饭,直接出发。   鬼市在地面之下,附近也无高山,不走近根本看不见那条地缝。   不过地上早已踩出了大路。   走近之后,便能看见那条大地上狰狞的伤疤了,又长又深,好比是一条狭窄的悬崖,只有几丈宽。这会儿天色本就暗了,底下更是一片漆黑,只偶尔可以看到不知是谁点的光亮,因为深有十来丈,因此俯身去看,也只能看见很小的几个小红点。   沿着地缝走,一路都有路可以下去。   只是有些“路”就是几个可以踩踏的平台,只有本领高强的江湖人才下得去,有些路则是开凿出来的小路,斜斜通往下边。   路上人越来越多了。   吴女侠找了比较近的地方下去。   道人一边往下走,一边往身边看,借着微弱天光,能看到不同的土层和石层。   慢慢走到最底下。   此时几乎已彻底黑暗,借着灯笼的光才能视物。   刚下去时,就是普通的地缝底部,地上满是乱石杂物乃至粪便,甚至有人或动物的骨头,味道很不好闻,两旁也是普通的石壁。不过他们顺着往前走了一段之后,前边便有灯光了,两旁的石壁也被凿出了不同的空间,讲究的好比屋舍,不讲究的便像个山洞,有的还搭了楼。   比宋游想的要繁华正式很多。   那些凿壁商铺几乎都点着灯,路边摆摊的,无一例外,也在面前放了盏油灯。摊位并不是非常密集,中间常有空隔,想来还没到热闹的时候。   众多灯火汇聚起来,映照着两旁的石壁石窟,映照着一张张以布蒙面或戴着面具的脸,众多目光交错,别有一番味道。   像是当年平州大山上的妖鬼市。   又有许多不一样。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丰州业山鬼面草   “这会儿人不多,你可以先找个地方等一等,也可以先去走走,从这里往下,走到头也就三四里路。”吴女侠对他说,“趁着现在没人,我要摆摊先把这些东西处理了,等会儿人多了,怕遇到能认出来的,卖完给你分钱。”   “那我去走走。”   “行!”   吴女侠随便找了个空位,从马上拿出昨日捡的刀剑,就地一摆。   身边有个长得高瘦遮着脸的男子,发出阴恻恻的声音:“这位娘子,平常在这地儿的不是你啊……”   “关!你!屁!事!”   吴女侠一字一顿,带着寒意的目光使这人闭上了嘴。   道人见状笑了笑,这是这位女侠在向他演示这地儿的规矩。   低头与身边女童对视一眼,道人迈步往前走去,身后已传来了吴女侠的叫卖声:   “宝刀宝剑……   “上好的桃泉宝刀……   “谭溪宝剑……”   身旁一名浑身酸臭的男子,呼的一声吹燃了火折子,伴随着火星亮起豆大的火焰,点燃油灯,他端着油灯与面前走过的道人对视又交错,待道人走过时,他已经盘坐下来,油灯也摆在了自身摊位的面前。   借着微光看去,是些珍宝器皿。   带着浓浓的死气,多半是陪葬品。   道人收回目光,继续往前。   身后女侠的叫卖声也远了。   一路走过,不知与多少人擦肩而过。在这鬼市上,江湖武人只占其中很少一部分,更多的是形形色色的人。极少有人如道人与女童这般明明白白的将自身面目露出来,多数人可以看见的就只有一双眼睛。   有人喃喃自语,谈论皇宫内幕,朝廷争端,言语之间俱是外头不敢轻易言说之事。   道人看向他们,他们也看向道人。   道人不管他们,他们也不问道人。   此时还早,摊贩顾客都少,趁着冷清,正好看看这条地缝。   地缝两边的石壁倒是自然,或粗糙或平整,石层纹路或深或浅,都像是自然裂开的一样。不过若真有大能以大神通撕开大地,想来裂开的缝隙两边也会是这般模样,因此也判断不出传言的真假。   倒是这两边石壁,太有看头了。   这条地缝在城池之外,又深又长,主缝之间还有无数分支,挨着的又正是京城,除了中午,别的时候阳光都照不到底下,天然便是流民乞丐不法之徒通缉犯人乃至妖魔鬼怪的藏身之处。   处处都有他们留下的痕迹。   看这两边石壁之上,但凡是能够刻画的地方,都留下了各种涂鸦。   既有壁画,也有文字。   还有无规则的线条。   从痕迹上看,有的是石头之类的坚硬之物留下的,也有的是刀剑匕首等锋锐之物刻下的。   道人提着灯笼,杵近细看细思。   有的壁画十分简单,就是最简单的线条勾勒而成,有着最纯粹原始的情感。有的壁画则十分精致,刻着各种动植物与人类神佛像,能看出作者于雕刻绘画方面有相当高的造诣,也不知这等人怎么会流落到这里。   有的平和安宁,有的扭曲肆意。   还有的纯粹就是乱画一通。   所雕刻的文字更是复杂。   光说字迹,从丑陋不堪到颇有大家风范,在这里居然都能找得到。   而看内容,既有简单平和的记叙,姓甚名谁哪年哪月因何事流落至此,在什么情况下才写下这行字。也有咒骂,骂父母骂仇人骂昏官。与之相对应的是各种诅咒的话,污秽不堪。还有质问,问老天问朝廷,问自己为何至此。   有诚心的祈祷,想摆脱困窘,或是自认已无药可救罪孽深重,祈祷神灵原谅,祈祷不祸及家人。   甚至有诗词文章,不乏写得不错的。   在鬼市并没有形成之前,流落至此的人,若非落魄无所居,便是要躲避什么。昏暗之中,这两边石壁便承载了他们的思想、情感和盼望。   道人时而将灯笼举起,时而将灯笼贴到地上,一一看过去,仿佛能看见当时的他们。   岁月与时间,皆攒于其中。   与之对视,颇有感触。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修行?   想来若干年后,若此地仍在,也会成为一道风景吧。   只是不知到了那时,这些壁画文字是否还在,是否还看得清,后人又是否能知晓它的年代,借此一窥当初曾在此栖身过的人。   身边的小女童不知他在看什么,只在他身边跟着看了一会儿,便不感兴趣了。但她也自有她的玩法,路边零零散散的小摊,时不时会有一些能引发她的兴趣的东西,她会走过去,蹲下来看,等道人走了,她就立马追上去。   直到时间越来越晚,此地越发热闹。   形形色色的人全都聚集于此。   地缝两旁凿出来的石窟纷纷有人进驻,但凡安了木门的,也都纷纷开门。要么点起灯笼蜡烛,要么点着油灯,这条地缝一时多了许多灯火,这些人也占据了石壁边的大部分位置,道人再想凑近看,就要难许多了。   “三花娘娘。”   道人回头看向小女童。   三花娘娘又蹲在一处小摊前,整个人看起来很小一只。   有意思的是,即使是一个明显只有几岁的女童、脸上也能明显看出单纯与好奇,这些摊贩也从不驱赶她,最多只盯着她,不知想些什么。   只是这次有所不同。   三花娘娘面前的摊贩是个尤其矮小的人,小摊也只一张布,摆着一些从墓穴里盗出来的小玩意儿。三花娘娘不盯着摊位,却盯着摊主,摊主则在她的目光下瑟瑟发抖,不敢与她对视。   “三花娘娘。”   道人走过去,又叫了一声。   小女童便仰头望他,随即站起来,跟着他往回走,一步三回头。   “又遇到耗子了。”   “都说了,不要这样一直盯着人家。”   “三花娘娘只是看看。”   “可是三花娘娘身为猫神,神威盖世,如今又学会了认字,神威之上又添神威,耗子天生胆小,又天生怕猫,三花娘娘会把人家吓着。”   “认字这么厉害呀?”   “当然了。”道人小声说道,“你看这个世界,厉害的不都是会认字的人?”   “对哦!”   耗子生性机灵,数量又多,得道成精的也多,遇见并不稀奇。   只是这里的妖鬼却不止于此。   刚走出几步,便见到一道高挑身影牵马走来,以布遮面。   “逛得如何?”   “挺有趣。”   “还逛吗?”   “自然。”   “那走吧。”   “女侠卖得还挺顺利?”   “贱卖。”   吴女侠说着,从怀里摸出几块碎银子,大抵有十两的样子,叫一声三花娘娘,女童就回过头来,见女子递来了钱,立马就伸手去捧。   “嘿嘿……”   女子不由咧嘴一笑。   道人也没说什么。   一把上等的刀剑工艺十分复杂,不算别的附加价值,品质上等的至少要几千钱。若是如吴女侠吆喝的,桃泉谭溪出产的,还要贵一些。很多时候一个江湖武人全身最贵的家当,就是手中的兵刃了。   不过那群江湖人手中兵刃应当多多少少都有些使用痕迹,不是全新的,加上有些问题,急着出手,自然便要打不少折扣。   这次再逛,人就变得很多了。   既有人,也有妖鬼。   好笑的是,来来往往的人,大多不愿以真面目示人,许多都穿着斗篷戴着兜帽,身上唯一露出的一张脸,也盖着一张狰狞可怖的鬼怪面具,好装作自己凶神恶煞的样子,而真正的妖鬼呢,又竭力扮作是人。   有趣啊有趣……   道人提着灯笼,并不蒙面,身后斜背着半人长的匣子,又领着一名漂亮至极的女童,走在路上,也会引来不少人的注意。   “这里卖的东西,基本只有几种,一种是不法所得,不是偷抢拐骗来的,就是贪污受贿来的。一种则是城里不准卖或不好卖的东西,比如每次死刑犯斩首完流出来的人血,比如本朝禁书,比如朝中消息。”吴女侠依旧边走边对他讲解,“还有就是和妖魔鬼怪有关的东西,当然无论是哪一种里边都有真有假,要好生鉴别。”   道人认真的听,也认真的看。   只是一路逛下来,也没有买多少东西,只像是来逛了个稀奇。   要说买也买了一样。   是从一名卖药人手中买的二两草药。   卖药人说这是人王草,因为草长五叶,五叶聚成一个圆,圆上花纹正像是一张人面。草长之处百草不生,摘下多日不枯。卖药人便据此说,此草是吸聚了周边所有天地灵力日月精华而来,以之炼丹煎药,可以使人身强体壮,容颜不老,百邪不侵。   其实他自己也不认识。   只是见此药神奇,便采了来,想寻识货的卖出去。见宋游问他,便编了一番话。   其实此草名曰鬼面草,只在大量阴魂野鬼出没之地才会生长,正常人间没有它生长的土壤。据传北方曾有绝世鬼王,将一城之人都化作了鬼,当时在鬼气阴气影响下方圆数十里草木枯萎,皆长出此草。   长京如此太平,哪来的鬼面草?   宋游本只想解个好奇,问个地点,只是卖药人哪里肯轻易泄露。   最后女侠威逼利诱,道人说明原委,他才答应道人,若是买下就告知他。最后道人将之买下,他也只说了一个大致的方向。   是丰州的业山,长京往南近千里。   丰州产人参,之前他去收人参,偶然见到了此草。   这倒是让道人有些意外。   若是往北近千里,倒还能接受,因为那边虽还没到边境,但已算是北方,听说北方战乱过后,十室九空,流寇横行,常有妖鬼出没。   南方则趋于太平、富庶。   不知又有什么隐秘……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夜半鬼来访   离开此地时,已近三更。   吴女侠牵着马,打着灯笼,十分警惕,常常左看右看,生怕夜里草中冒出暗箭,或是身后有歹人随行。   不过直到走回村子,都无事发生。   “居然没事!”   女子似乎有些意外。   “女侠警惕。”   “不是我警惕,是今天有点不对。”   “怎么了?”   “今天走在鬼市里边的时候,我发现好几道隐晦的目光,在我、我的神驹、你、你背后,还有三花娘娘身上瞄来瞄去,藏得深但瞒不过我。多半是北钦山有幸存下来的江湖人将消息传了过来,说了咱们的特征。”吴女侠说着顿了下,“我还以为他们要来找我们呢,现在一想,多半那些江湖人的惨状还有死讯也传了过来,这些人不敢轻举妄动。”   道人听了,心中想的却是:“那今后女侠出城岂不是会有麻烦?”   “别多想了。”   吴女侠走到茅店门口,摆了摆手,随口解释:“平常出城我很少骑马,他们认不出我,而且这些小杂毛,等闲几个我根本不放在眼里。”   说着她顿了一下:   “更何况我不是天天出城,大多数时候出城也不是我一个人,没人敢来找我的麻烦,你还是担心好你自己吧,别遭了冷箭,别被偷了。”   “那就好。”   道人这才放下心来。   一行人已走到了茅店门口。   茅店简陋,外头一个木栅栏,里头是个院子。   “有个大人。”   小女童凑近栅栏,透过缝瞄向里边。   道人与女子看过去,却只能看见里边一片漆黑,举起灯笼,也只能照亮近前很小一片地方。   倒是里头迅速传来了脚步声。   这是可以听得到的。   一道黑影快步走了出来,走进灯笼微弱的光泽里,来给他们开门。   是一个农村妇人。   “回来啦……”   “辛苦了。”   “不辛苦……”   一行人走进了院子里。   妇人连忙牵着马去拴着。   宋游住在左边的茅屋,吴女侠与他挨着,这样的茅屋院子中也就几间,不过此时已有别的马停在了这里,应是别的住客,比他们回来得早些。   这妇人便是白天见到的姐弟俩的母亲,今天晚上吃晚饭时见了一面,听说家里男人在北方当兵,留下娘仨与老人住在家里。   鬼市上什么人都有,偷鸡摸狗之辈数不胜数,但凡客人带了马来,只要住了店,店主都要整夜看守。   挣的也是辛苦钱。   宋游没说什么,回屋稍作洗漱,放好画和行囊,便盘坐床上,趁着今日尚未结束,夏至的点才过去不久,继续感悟时节灵韵。   猫儿化作原形,在他旁边窝着。   夏至灵力,至阳至刚,三花娘娘虽是妖怪,但同修阴阳之法,也能从中受益。   ……   长夜过半,有鬼来访。   这鬼是一个纤瘦的书生模样,面色惨白如纸,半飘半走,瞄准了村西这几家茅店,径直过来,逐一查探。   第一家是几间散落的茅屋,书生鬼从左到右挨着挨着过去瞅了瞅,住的人形形色色,但都没有自己的目标。第二家是一个院子,院子的围墙是用小块的碎石堆起来的,他脚尖轻轻在地上一点,便飘过了围墙,进了院子,依然逐一查看。   这家住了不少商人,看行囊模样,应当带了不少钱财。   银钱对鬼来说虽然重,可以他的道行,倒也不是拿不动。这些商人虽都将行囊枕在头下抱在怀里,但以他的本事,也不是拿不出来。   只是今日有更重要的目标。   第三家茅店仍旧是农村茅屋改的,也有一个院子,不过是竹编的篱笆,院门也是木头栅栏。书生鬼连跳都不用跳,只走过去一挤,身体便从栅栏缝隙中挤了过去,随即走入院子中。   依然一间一间的查看。   一边看一边习惯性的小声呢喃。   第一间住的是几个江湖人,三个人睡在一起,阳气很重,血气旺盛,寻常小鬼怕是根本就近不了身。   “哦哟,三个人住一间……”   书生鬼念叨着,走向了第二家。   “哦哟,阳气这么弱,哦,这么大的年纪,怕是过两年运气好的话,就可以来找我了……”   笑嘻嘻的走向第三间。   书生鬼贴近墙壁,透过窗户,用一只眼睛往里瞅。   “咦!”   这次有一点惊讶。   房中躺的是一个女子,但血气之旺盛比第一间那三个壮硕的江湖武人加起来还更胜几筹,怕是江湖中武艺绝顶之人。鬼不太怕江湖武人,如他这般有道行的就更不惧怕了,不过此人血气太盛,今日又是夏至,书生鬼也不太敢招惹她,连忙收回目光,紧闭着嘴巴走远。   倒不是怕打不过,主要是武人敏锐,看久了怕把她惊醒,影响自己偷盗至宝。   走到第四间面前,凑近窗户。   里头是一名道人,正盘膝坐着,不知睡着了没有,身边一只猫儿窝着,耳朵竖着,也不知睡着了没有。   总之房间中安安静静。   再移转目光,床上放着一个行囊、一个长条的油布包裹的匣子。   就是这个匣子!   “……”   书生鬼倒吸了一口凉气。   其实他也不知晓这匣子里边装的是什么,只是他生前偷盗成性,也因偷盗而死,不知是不是因偷盗执念化鬼,总之化成鬼后,也爱极了偷盗,并逐渐演化出了不小的本领。   好比世间宝物,他看一眼就知晓其中价值。好比他在夜间行走,哪怕最敏觉的狗,也难以察觉他的到来,甚至有时从庙子神像前走过都没事。   今夜在鬼市上游荡,寻找目标,看见这名背着长匣的道人,只觉匣中道韵无穷,玄妙无比,惊讶极了。   后来一打听,又从江湖人口中得知了一些消息,心中又是害怕又是兴奋。   终于兴奋压倒了害怕,于是跟了过来。   远远跟着,看着他们住到了这里,又一直耐着性子,等到了这个时候,此时人睡得最沉,哪怕此人乃是修道高人,他也有几分把握。   剩余的几分,便是刺激了。   刺激好呀!刺激好呀!   这份刺激真是久违了……   书生鬼睁着一只眼睛在门口瞄了一会儿,感觉有些异样,又说不出来原因,但见道人与猫都无动静,时间渐渐流走,天亮越来越近,他不敢耽搁,咬了咬牙,便下定决心。   “……”   无声无息间,整个鬼化作一缕青烟,直接从窗户口钻了进去。   “刷!”   蜷缩着的三花猫瞬间抬起头来,直盯着这缕青烟。   青烟落地,化作人形。   书生鬼钻进来才察觉不对在哪里——   这间房中,阳气竟是如此浓郁!   甚至比今日正午还要浓郁几分,却又一丁点都没有泄到外头去。   整间屋子被至阳至刚的灵力充斥着,这对于阴魂野鬼来说,无疑是炼狱一般,进入其中,好比正常人走进了火炉。   “!!”   书生鬼顿时面目扭曲,整个身体也蜷缩起来,想要痛呼,却不敢发出声音来。   往前一瞄,正与那三花猫目光对上。   夜晚的猫眼反着光,真是可怖。   “不好!”   书生鬼暗道一声,转身就想跑。   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再瞄一眼,道人也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平静无比。   “呼……”   房间中的油灯亮起了光,堪堪洒满整间屋子。   书生鬼在这充满阳气的房间中,好似感受到了自己当初刚变成鬼时、懵懂无知白日出门被烈日炙烤的感觉,甚至还更痛苦。   但他动弹不了,只得硬着头皮看向面前的道人,几乎是咬着牙说:   “仙师饶命……”   道人还没说话,反倒是身边的三花猫站了起来,甩甩脑袋,好奇的盯着他,口吐人言:“你来我们住的房子做什么?是不是想偷我们的钱?”   “无意冒犯……”   “无意冒犯~”   书生鬼真是煎熬极了,偏偏这三花猫还学着他的语气讲话,一时是又痛又怒。   道人低头摸了摸猫儿尾巴,这才抬头看向他,终于开口:   “不知足下为何事而来?”   “在下只是路过……”   “……”   道人听完,抿了抿嘴,扭头对旁边猫儿说:“三花娘娘,他骗我们。”   “!”   三花猫神情顿时一凝,抬头与道人对视一眼,确认之后,再扭过头时,已有几分凶相,对着小鬼就是一口气:   “呼……”   吐气成火。   “啊!”   虽只是被燎一下,小鬼也是一阵痛呼。   “三花娘娘修行有成,所吐火焰已有几分灵性。”道人吹捧了一句,这才看向书生鬼,再次问道,“足下现在可以说了么?是为何事而来?”   “仙师饶命……”   书生鬼这才强忍痛楚说道:“在下常混迹鬼市,今夜见仙师背上行囊颇有灵韵玄妙,因此想来窃取……”   说完立马补充一句:“请仙师念及在下是初犯,饶在下一命!”   “!”   三花猫眼神顿时一凝。   果然是来偷东西的。   那和耗子有什么区别?   只是……   三花猫刚有几分生气,突然又多了几分疑惑,盯着书生鬼,把头一歪:“你偷东西的时候为什么要讲话?”   “……”   原来是说话被她发现。   书生鬼一时脸上精彩至极,又是后悔,又是惭愧,还有几分难为情,最后也只得咬牙答道:“这是在下生前的习惯,死后成鬼后,便无论如何也改不了这偷窃时自言自语的习惯了……”   “哦……”   “倒也神奇。”   “请仙师与猫仙饶命!”   “!”   一声猫仙,叫得猫儿十分舒爽。   不过心情愉快归愉快,她也没有说话,只扭头看道人。 ###第一百七十章 请鬼帮忙   道人却只盘坐床上,平静看他:   “听来足下不是初犯。”   就连话中语气也十分平静。   “……”   书生鬼当即一惊,浑身一颤,知晓自己话中漏了破绽。   实非自己愚笨,实在是这屋中阳气如火在烧,他的身体都在迅速缩小,抵抗这份痛苦已是竭尽了所有精力,实在没有空闲再去计较其它。   此时也只能吞吞吐吐说一句:   “在仙师这里是初犯……”   “原来如此。”   “请仙师饶命!”   书生鬼的身形还在迅速缩小。   眼见得如此下去,不消半刻,恐怕他就会如正午时的雪,融化得干净。书生鬼见状哪里还敢耍心思,只一个劲的开口求饶。   “仙师饶命啊!”   “足下莫急。”   道人只挥了挥衣袖,房中的夏至灵力与阳气尽皆消散。   书生鬼顿时松了口气。   不止是不再承受那仿佛火焰炙烤般的煎熬,而且此时正是凌晨,阳气弱阴气盛,世界无光,一旦这间房间恢复正常,他便如同一下子从火窑中回到了凉快舒适的春秋时节,忍不住想呻吟起来,好比岸上暴晒的鱼,快被晒死了,突然又回到了适宜的水里。   随即身体也可以动弹了。   只是在这般道人面前,他哪里敢动,哪里敢跑。   “偷盗之事,罪不至死,我观足下一身阴气浓郁纯净,虽道行不浅,却不像害过人。何况化鬼不易,在下不至于因为偷盗就取了足下性命。”   “仙师明鉴,在下只是偷盗成瘾,生前爱偷盗,死后也爱偷盗,可从来没有害人的想法!”   “话虽如此,然而偷盗毕竟不对,足下若未偷到在下头上,在下也许会当做不知晓,如今既然偷到了在下这里来,便算是你我的缘分。”道人平静的看着这名小鬼,“若是活人,便由阳间律法管,若是阴鬼,便由天宫地神管,便送足下去就近的道观庙宇,如何?”   “仙师饶命啊!饶命!”   书生鬼立马一个劲的磕头。   “怎么?”   “仙师有所不知,妖邪鬼怪虽归天宫管,但通常人死之后,魂魄本就该消散于天地,因此天宫对我等阴鬼最是苛刻!若仙师将我送往天宫,便等于判了在下的死罪啊!”   书生鬼说着,顿了一下:   “何况如今各地皆有捉鬼之人,虽本事不高,可在下也有听说不少小鬼被他们捉了去,若仙师将在下送到就近的道观庙宇,恐怕、恐怕在下不一定到得了天宫那里去……”   “哦?”   宋游倒来了些兴趣,问道:“各地皆有捉鬼之人怎么说?”   “在下也不知原因,总之最近些年来,常有道人满地走。若遇到小鬼,便捉了去,若遇到大鬼,做过乱的,也要设法捉了去,没做过乱的,听说有些也逃过了一劫。”书生鬼如实说道,“在下一来没有害过人,二来也有些隐匿踪迹的本事,才得以逍遥至今。”   “……”   床上盘坐的道人眼睑微垂,想了想才又问:“可知他们为何捉鬼?捉了鬼又都用来做什么了?”   “这个……”   书生鬼犯起了难,想给出一个答案,又给不出来,只得说道:“这个在下就不清楚了,不过想来也没什么好事。”   “那足下认为,我当如何?”   “敢……敢问仙师,什么如何?”   “对足下,如何?”   “我……我说?”   “说来听听。”   “……”   书生鬼咬了咬牙:“便请仙师降下责罚,哪怕再用阳气灼伤,烧去在下大半道行,只求留有一命,在下便感激不尽。”   “那以后还偷吗?”   “不……不敢了……”   “足下犹豫了。”   “仙师饶命!在下绝不敢了!”   道人不免觉得好奇,诚心发问:“听闻足下是因偷盗而死,为何死后还不痛改前非,仍要偷盗呢?”   “这……”   书生鬼犹豫了起来。   他也机灵,知晓一个好的回答,或许便能助自己逃过这一劫,于是犹豫了很久,才一下跪在地上,诚心说道:   “仙师有所不知啊,人化成鬼之后,虽然看似得以长寿,比阳间寿命更长,可其实哪能与活着一样?”   “还请足下起来说话。”   “不敢……”   “请起。”   “……”   书生鬼这才站起身来。   只听道人说道:“愿听足下见解。”   “称不上见解,只说说我自己。”   “善。”   “人活着时,吃喝拉撒都觉得平常,晒着太阳也觉得烫,虽然怕死,却也活着,虽然常有病痛灾祸,却也有别的保障。”书生鬼一边说一边悄悄瞄着这位道人的反应,“可成了鬼后,任它再好的美味佳肴,都尝不出味道了,任再好的美酒仙茶,也都喝不进去。饿了只能吃露水。   “刚死那几年,家里人还每年都会给我上香,那香的味道还不错,可后来也没人上了,只能逢年过节到处去偷别人的香。   “可别人的香毕竟是别人的,吃起来也没多大味儿。   “不敢晒太阳,只能在晚上出没。   “不是所有人死后都能成鬼,所以任你晚上走遍方圆十里百里,可能也见不到一只可以与你说话的鬼。   “一生孤寂,如何取乐?”   “嗯……”   道人面无表情,只点头。   这些他也知晓一二。   早在伏龙观中时,就已从书中看到过。   只是纸上写得再详细,得来终觉浅,不如亲眼看到亲耳听说来得深刻。所以当初在平州大山之间,与小鬼的一番谈话才会使他受益如此之深。   后来长京城外,雁回山中,那几百年的老鬼,满墙的壁画字样,也书写着他是如何在孤寂中迷失的。   书生鬼见有戏,立马又说:“何况成了鬼后,看似已经死了一道,不会再死了,其实不然,依然还是有魂飞魄散的可能!且存活在世时,生了病断了腿有大夫可以看、有药可以吃,被人打了、伤了、欺负了、杀了,有官府管,有衙门可以告,成了鬼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如何去治?哪个能来给你治?要是鬼被人打了、伤了、欺负了,被路过的道人和尚收了去,被路过的天神地神看见,随手打得魂飞魄散,谁来管?从哪说理去?”   “继续。”   “原本是人,如今被人畏惧,心里岂能好受?”   “有理。”   “尝不出味儿,见不得光,人间快乐少了大半,身无可依,神无可寄,漂泊如浮萍,一年几百个晚上,且一年复一年,又当怎么过呢?”   书生鬼起初只是想找个说法,好求得活命,说着说着,已是情深意切,面色复杂而又难受,几乎要掉下泪来。   可是成了鬼后,连哭也是不可以的。   “在下也不知晓死后怎么稀里糊涂就变成了鬼,初成鬼时,还曾庆幸过,可不足半月,便有了悔心,早知今日,何如当初一死了之。”   说到这里,他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抬起头来,看向道人和那只听得云里雾里的猫,解释道:   “不过在下胆小,要是现在死,是万万不敢的!”   道人看出他心中所想,只点头笑道:“世间万物皆有偷生之志。”   “仙师英明!”   书生鬼连忙恭维道,然后抬起头,悄咪咪的瞄向道人:“话已说完,不知仙师可否放在下一马?在下保证!痛改前非!绝不再偷!”   “恐怕不行。”   “那便请仙师责罚!”   “你倒机灵!”   “不敢不敢……”   “不送道观庙宇也可以。”   “仙师请讲!”   “想请足下帮一忙。”   “请……请讲……”   “不知足下可有听过丰州业山?”   “听过丰州,却不知业山。”   “听闻那边鬼魂很多……”   “鬼魂挺多……”   书生鬼抬起眼睑悄悄瞄了道人一眼,与道人目光触碰之后,才说道:“在下前两年倒也曾听过,有附近的鬼去丰州游玩,回来时说,曾在丰州地界看见过百鬼夜行,皆是新鬼,由老鬼带着,不知去哪……”   “竟有此事?”   道人来了一些兴趣。   “不敢欺瞒仙师!”   “不瞒足下,在下对此十分好奇,然而丰州甚远,暂时不便前去。”道人对他说道,“足下道行不浅,善于夜行,又有隐匿行踪的本领,若愿意替在下去丰州业山查看一番,在下感激不尽。”   “……”   书生鬼低着头,眼珠滴溜溜转。   丰州虽说挨着长京所在的昂州,然而离得并不算近,自己若能离去,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除非这道人有神仙本领,怕也抓不到自己。   然而这道人似乎真有神仙本领。   并且他敢让自己离去,恐怕也有收拾自己的能力。   “……”   书生鬼低头盯着地面,眼珠子转个不停,思索片刻,才抬头问道:“是不是在下替仙师去走了一趟,仙师便放过在下?”   “不是。”   “啊?”   “足下偷盗是不该,受罚也是应当,不过若足下诚心悔过,又帮了在下的忙,在下自该谅解。”道人平静看向他,“然而足下此去丰州,不仅路遥千里,且可能有所危险,若足下应允前去,在下却是无论如何也该有所回报,不可与之相抵。”   “……”   书生鬼抬头看他,愣了愣。   只听前边道人对他说:“若足下能替在下探查完,回到长京后,在下该请足下饮一杯茶。”   “一杯茶……”   “一杯茶!”   书生鬼愣了许久,这才把头低下,语气已与之前不同:“不知那业山在丰州何处?在下又该如何去找?找了之后,回来又如何寻找仙师呢?”   “业山在丰州以南,资郡,隐南县,山上有鬼面草,长这般模样。”道人将鬼面草拿给他看,“此草生长处,必有大量阴鬼。”   “明白!”   “在下姓宋名游,住在长京西城柳树街,中间位置,门口有一面‘道’字旗,有‘除鼠去忧’的店招,足下来找即可。” ###第一百七十一章 雨后彩虹   “长京城内……”   “有何为难?”   “若是半年以前,即使京城阳气再重,在下去城内一趟也并不麻烦。只是最近听说长京城中的城隍老爷得了疯病,整日巡逻,捉妖捉鬼。在下虽有一身隐匿行踪的本领,可城隍老爷在城中也最擅于找妖招鬼。”书生鬼有些为难,“何况在下以前曾在城内盗窃过东西,怕是不太敢去了。”   “在下姓宋名游。”道人又说了一遍,“足下若被城隍庙的武官所阻,只报在下名号,便可解围。”   “……”   书生鬼又惊了一下,这才慌又行礼:   “在下明白了!”   “便多谢足下。”   “不敢不敢。”   “请足下多多保重,万事小心,若遇危机,以保全性命为先。”   “在下告辞……”   道人与他行礼,他也与道人行礼。   随即书生鬼又化作一缕青烟,从窗户口的洞里钻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中。   道人也看了眼窗外。   外头还是一片漆黑。   不过已快天亮了。   道人摸了摸身边猫儿的脑袋,不再盘坐,而是平躺下去,心中有些思绪,闭着眼睛,慢慢也睡了过去。   三花猫也重新躺下来,蜷缩成一团,用手捂头,眯着眼睛继续睡觉。   屋中油灯熄灭。   “喔喔……”   鸡鸣之时,天也亮了。   三花猫率先抬起头来,窗外已透出了深蓝色。随着鸡鸣声响了几声,猫儿揉了揉眼睛,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跳上窗户,就这么盯着外边看。   天色越来越亮,但也昏昏沉沉。   因为外头下起了雨。   许是昨夜本就回来得晚,还修行到了半夜,休息不够,道人这一觉,便睡到了大天亮。   “什么时候了?”   “唔?”   “什么时候了?三花娘娘。”   “白天了~”   “……”   道人摇了摇头,算了算了。   在床上坐起来,抹一把脸,整理一下衣裳,道人便起身下了床,穿上鞋子往外走。   外头全是雨声,淅淅沥沥。   推门一看,雨下得还不小。   脚步只能停在门口了,最多往前再踏一步,多踏一步便出了茅顶的范围,地上早已被淋得透湿,水还不断溅过来,门口的土已成了湿泥。   道人抬头看天,觉得这雨估计也下不了多久了。   此地离堂屋则有几丈的距离。   道人稍作犹豫,回身背上包裹,一手拿起长匣,一手抄起懵神的猫儿,关好房门,一路踩着院中石板,几步便穿过院子,到了堂屋。   里头只有一个人在用饭。   正是吴女侠。   吴女侠捧着碗,回头看他一眼,便对店主喊道:“有人起了,烦请再打一碗稀饭来。”   “好嘞!”   宋游与她点头,在同桌坐下。   店主很快就端着碗来了。   一碗野菜稀饭,一颗水煮鸡蛋,稀饭上面搁着一勺咸菜,便是茅店提供的早饭。   “慢慢吃,稀饭咸菜不够都可以添,叫我就是。”   “多谢。”   道人轻声道了谢,随即取了鸡蛋来,在桌上敲开,慢慢剥起来。   “咕噜噜……”   桌上一阵滚动声。   抬眼一看,另一颗鸡蛋滚了过来。   道人不由抬眼瞄向女子。   女子则对着三花猫扬了扬下巴。   “多谢。”   道人又道了一声谢。   女子则没有说话,一手扣着碗底,一手拿着筷子刨饭,眼睛瞄着屋外的雨,等店主走远了,她才问道:   “昨晚你们房间什么动静?”   “有位小鬼来访,欲盗取窦大师的画作,被在下发现了。”道人剥着鸡蛋答道,“在下与他好生说了说,请他帮我一忙,便放他走了。”   “嗯……”   吴女侠并不多问,继续瞄着外边:“这雨来得好烦。”   道人剥完鸡蛋,从包裹里取出青花玲珑瓷的小碗,将鸡蛋掰成小块放进碗中,递给三花娘娘,随即自己也拿起筷子准备吃饭,小声回答:   “夏天的雨都这样。”   “道长你说它什么时候停?”   “中午前会停。”   “你还说你不会算命……”   “只是经验。”   “中午停的话……”   吴女侠咂巴着嘴想了想:“那倒也行。咱们在这待到中午,或者出大太阳的话,还可以待到下午路干了再走。反正这里离城不算远,就算下午走也能在天黑之前回到长京。反正今天也不会再有客人来。”   “是。”   道人安心吃饭。   女子也不再说话,大口猛刨,吃完一碗,又叫店主多添了一碗。   吃完便在此处歇息。   店主也不赶他们。   如吴女侠所说,这里要在鬼市开市的那天晚上才有人来,而下次鬼市开市在两天之后,今日这里是没有生意的。   等到上午,守了一晚上的妇人便歇息去了,姐弟俩则醒了过来,端着碗在门口吃饭,目光涣散的看着外边的雨,不知晓今日又要做多少农活。   这姐弟俩年纪小,但性子还挺外向,偶尔会与吴女侠说几句话。   临近中午,雨果然停了。   夏天的晴雨都一点规律不讲,今日也像是前日一样,雨刚下完,便立马放晴。   阳光照下来,亮得耀眼。   除了地上,世间一切都干干净净。   茅店的两个小孩儿好似兴奋了起来,赤着脚踩着泥泞走到外边,跑过去跑过来,不时爬上柴堆树枝等高处,四处观望。   道人与女子正好从院子里出来,准备回城。   见他们这副模样,坐在马背上的吴女侠不由问了一句:   “小孩儿!找什么呢?”   姐弟俩先是被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昨晚与自己讲故事的女侠,便也不害怕了,只答道:   “找彩虹。”   “彩虹?哪有彩虹?”   “我们还在找,下过雨就会有。”   “找着了吗?”   “没找着。”   坐在马上的女子也挺直腰板,伸长脖子环顾一圈。   但是一无所获。   不过也可能是西南马太矮,即使她身材高挑,坐在马背上也没多大加成,视线都被四周的茅屋挡住了,看不远。   收回目光时,是姐弟俩黑漆漆的眼眸。   “找见了吗?大侠!”   “没找见。”   “今天没有吗?”   “也不是夏天每次下了雨都有彩虹的,有时候就没有。”吴女侠说完顿了一下,瞄着他们神情,“也可能是我没有看见,你们可以再找找。”   “哦……”   “不过我身边有个道士,本事很高,不晓得会不会算命,你们或许可以问问他。”   “啊?”   姐弟俩闻言,顿时看向道人。   “道爷!你会算命吗?”   “让两位失望了。”   道人摇了摇头,露出无奈的笑:“在下不懂算命,也不知晓哪里会有彩虹。”   “哦……”   姐弟俩立马又露出失望之色。   道人看着他们,思索了下,又说道:“不过在下倒是知晓一个法子,可以找见彩虹。”   “什么办法?”   “请端一碗水来。”   “……”   姐弟俩面面相觑,又看道人。   随即姐姐撒腿一跑,立马往屋里跑去。   不多时,一碗水就端回来了。   “这个可以吗?”   “可以。”   道人站在马儿旁边,随手接过水,走到阳光直照的位置,找好方向角度,便在众人的注视下,低头饮一口水,随口一喷。   “噗……”   细细碎碎的水雾喷出。   阳光中立马多了一道彩光。   “!”   姐弟俩一阵惊讶。   眼见得肉眼可见的水雾纷纷扬扬落下,彩虹弯弯的,短短一截,挂在空中,两人皆觉神奇无比。   “这是法术吗?”   “不是。”   “那是戏法?”   “能称戏法,却也不是。”   说话间,随着水雾全都落地,彩虹也已经逐渐淡化消失,道人又把碗递给他们,笑着对姐弟俩说道:“你们也可以试试,学着我的样子,只要喷出来的水足够细足够多,就都能见到彩虹。”   “我们也可以?”   “也可以。”   “……”   姐姐将信将疑,端着碗喝了口,脸因此变得圆鼓鼓的,嘴巴因此缩得小小的,湿润的红彤彤的,随即吸一口气,张口一喷。   “噗……”   “怎么没有?”   “再来一次。”   “噗……”   “有了!”   两个小孩儿顿时大喜。   别说他们两个,就是身边早已成年的女子,见着也觉得有趣。   两个小孩儿便玩起来,你一次我一次,有时能成,不能成就再来,喷出一道道小彩虹,又在片刻之后消失不见。   一碗水很快便用完了。   两人才反应过来。   姐姐连忙转身,对着身边道人连连鞠躬:“多谢道爷!”   弟弟也立马跟着鞠躬:   “多谢道爷!”   坐在马背上的女子挑眉:“不谢我?”   “多谢大侠!”   “开心了吗?”   “开心!”   “开心!”   “可惜这是假的……”   弟弟略有些遗憾地说了句。   道人听了,却转头问小男孩:“这也是彩虹,为何要说它是假的?”   “因为真的更大,会更久,会挂在天上。”小男孩说道,“娘亲说,我们可以对着它许愿,跟流星一样,每次许完愿,爹爹就会回来。”   “原来是这样啊。”   道人点了点头,露出笑意。   姐姐比弟弟更懂事一些,怕道人不开心,连忙说:“但还是多谢道爷!”   “不客气。”   道人收回目光,没说什么。   只迈步往前方走去。   姐弟俩便站在墙边看着他们,传来姐姐的声音:“道爷大侠请慢走,以后要是再来,还住我们家。”   “好。”   “多谢……”   骑马的女侠与道人慢慢走远。   姐弟俩端着空碗,正欲归家,忽听远方传来道人的声音:   “两位请往身后看。”   姐弟俩闻言,连忙转身。   一道彩虹,横跨天空。 ###第一百七十二章 陈将军的试探   “出来耽搁了四天半,估计攒了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做,我得快些回城了,就不与道长一路了。”吴女侠说,“就算一路,进城也要分开的。”   “女侠尽管去忙。”   “好!”   “慢走。”   “彻……”   吴女侠喊了一声,也不打马,那匹黄鬃马便自己跑了起来,马蹄溅起点点泥花。   马儿虽矮,跑得也不慢。   竟然还是走马。   身影很快消失在前边官道上。   宋游收回了目光。   只是这位女侠带着自己出来走了一趟,耽搁了四天半,没有找着她想找的蔡神医不说,还因为自己卷进了江湖人的纷争里。也不知晓那些想要夺画的江湖人有没有记住她、会不会去找她的麻烦。   总之有些过意不去。   多想也无益,索性不想,道人只沿着路边慢悠悠的往前走着。   身边女童更像是全无忧愁一般,只又不知从哪折了一根棍子,刷刷刷的打着路边野草的头,嘴上还发出声响。但凡路上有蜻蜓蝴蝶飞过,她是无论如何也要蹦跶起来捉一下的,落到地上时,往往溅起不少泥点。   长京城渐渐近了。   忽听身后一阵杂乱沉重的马蹄声。   “彻!”   回身一看,只见几匹高头大马扬鞭而来,马上骑着披甲的禁军,还未靠近,口中便连声喊:   “让开让开!让到路边去!”   道人连忙抓住女童的手腕,将之拉到自己身边来,看着这几名禁军打马而过,又随着他们的话,让到了路边的土里去。   随即转头朝禁军来的方向看去。   有一大队人马正缓缓走来。   当先三匹高头大马。   走在最前面的两匹马,一匹纯白无瑕,一根杂毛都没有,是头白玉狮子。一匹纯黑如墨,通体像是黑缎子一样油光发亮,是头黑夜乌骓兽。马上坐着的是两个仪态不凡的少年郎,估摸着都不超过二十岁,一身猎装,气度出众。   这两匹马已是威武雄壮,世间难得的神驹,可看后边稍微落后它们半个马头的那匹马,却是比它们还要高一个头,黑白交杂,神俊不凡。   马上之人一身红袍,红袍之下鼓鼓囊囊,看起来雄壮不已,竟是在这大热天也穿着甲胄。   这匹马道人见过,人也见过。   这三人畅快交谈,不过多数时候只那两个少年人在讲话,一个畅意健谈,一个儒雅温柔,身边的将军则多数时候都沉默着,只在他们问及自己的时候才淡淡的附和两句,似乎兴致缺缺。   身后还有不少仆从军士。   最醒目的是一辆板车,板车上面载满了猎物,鹿兔山羊、狼豹皆有。   这一行人越走越近。   将军习惯性打量四周,只是不经意一瞥,看到前方路边的道人后,便再也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再回两个贵气青年的话了。   直到走到了道人身边。   “……”   将军只轻轻抓着缰绳一抬,都无需用力扯,也无需出声,马儿便心领神会,停下脚步。   “吁……”   身旁与身后这才响起吁声。   一众队伍便就此停了下来。   只见将军停在马上,侧身拱手,声音平稳,对着路边道人说:   “先生,又见了。”   路旁的道人也立马行礼回复:   “见过陈将军。”   两名少年郎见状,都各有想法。   年长些的少年眼睛微眯,好似瞬间便知晓了这道人是谁、陈将军又为何与他相识。   年少些的少年则一脸疑惑,却也气度温柔,笑如春风,问身边的将军:   “将军遇到旧识了?”   “回殿下,是旧识。”   将军平静的答着,继续看向道人:“不知先生这是从哪来?”   “去山外走了一趟。”   “可是要回城?”   “正是。”   “刚下过雨,道路泥泞,相遇便是有缘,不知陈某是否有幸,能请先生同行?”   陈将军说着回头看了一眼。   立马便有一名禁军翻身下马,踩在泥泞当中,抓着缰绳走向道人。   道人则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脚,摇头拒绝:“多谢将军好意,只是鞋已脏了,便也无所谓了,在下虽要回城,却是不急赶路。”   “先生好雅兴。”   “非是雅兴,实在是一路走来,已走了太远,京城近在咫尺,也不差这一点了。”   “……”   身边人又是面面相觑。   却没想到手握重兵、大名鼎鼎的陈子毅陈将军如此客气相邀,竟还有人敢于拒绝。   只见坐在马上的将军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随即竟转身,对着身边人拱手行礼:“二位殿下,京城已近在眼前,陈某今日有幸得遇旧识,便请二位殿下先行回城,容陈某与先生畅聊一番,也好叙旧。”   “自然自然……”   年长些的少年连忙答道。   年少些的本想再说点什么,闻言也只得作罢,只好奇的看向这名领着女童站在路边的道人。   大部队继续往前,只留陈将军与两名亲兵停在原地。   “先生真不骑马?”   “好意心领了。”   “先生身边童儿年幼,陈某也可匀出一匹马来。”陈将军又看向道人身边的女童。   “我们有马!”   女童抬头与他对视。   “也好。”   将军不假思索,翻身而下,牵马走近道人,笑着又是行了一礼:“此前宫中一见,陈某有心想与先生多谈,却不得尽兴,没想此次狩猎回城,却能与先生在路边相遇,实在有缘。”   “将军这是……”   “陪同两位殿下出城狩猎。”将军看向前方逐渐走远的大队人马,补了一句,“陛下下的令。”   “那将军回去要有一番问题了。”   “照实说便是。”   “将军出城狩猎,为何身着重甲?”   “城外多有虎熊猛兽,偶尔还有成了精的妖怪出没,要保殿下周全,自然要着盔甲。”   “原来如此。”   宋游笑了笑,没有多问。   大部队越走越远,殿后的禁军也离去了,道人重新走上官道,往前走着,只是身边已多了一名将军、两名亲兵,都披挂整齐,牵马而行。   “近几日来,城中满是太尉府的传闻,甚至有百姓说是神仙下凡,化作凡人之身,惩治奸臣恶霸。”陈将军笑了一声,与道人走在一起,才更能体现出他的身材究竟有多高大雄壮,尤其是衣袍之下还有重甲,“达官贵人知晓得更多些,这几天不知多少人去寻先生,可哪里想到,先生竟跑到城外面去寻访高人去了,怕是都吃了闭门羹了。”   “城中百姓可知晓是在下所为?”   “多数不知。”   “那便好。”   “看来先生喜静。”   “道人大多喜静。”   “也是。”   “将军又如何知晓在下出城是寻访高人的呢?”道人笑着问道。   “此前在宫中,先生问过国师,长京都有哪些高人。先生周游天下,自是存了寻访之心。”陈将军不疾不徐的答道,“何况今日早晨,我等走到路上遇到一伙持刀带棒的江湖人,甚是狼狈,被军校拦了下来,询问一番,倒听了一个神仙故事,想来先生是去寻北钦山蛇仙的。”   “原来如此。”   “先生真当好手段啊。”   “皆是蛇仙所为。”道人如实说道,“不过在下并非去寻蛇仙,而是去寻蔡神医的。他们同在北钦山,只是一个在外围,一个在深处。不曾想在下并未得见蔡神医的风采,反倒遇上了蛇仙。”   “那也是有缘。”   陈将军瞄了眼他背后的长匣。   两人都没有提窦家的画。   此时也无需多提。   世事向来如此——   此画固然珍贵,能让许多江湖人连命都不要,可也得看它放在哪。   流落江湖,便是腥风血雨的源头。放在朝中重臣家的宝库,也可能引发一番明争暗斗。可要是挂在皇宫,便是世人津津乐道的谈资了。陈将军虽未见识过道人的本领,可大致也能猜出一二,放在他这里,同样没人可以拿得走。   “在下游走天下,尚有许多没有去过的地方,不知可否向将军请教一二。”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说北方战乱之后,边境十室九空,千里无鸡鸣。”道人边走边问,“不知是真是假?”   “真。”   简短的回答,没有丝毫感情。   就像史书里面的一个字。   这位将军做这个回答的时候,脸上亦没有丝毫表情,直到答完这个字,沉默一下,往前走出几步,他才开口,将边境惨状粗略涂抹一遍:“国家族类之争最是残酷,塞北蛮人但凡到了我们的地方,便如蝗虫过境,一个不留,千百年来,始终如此。”   “那我们过去呢?”   “自是一样。”   “听说北方有不少妖魔作乱。”   “也非谣传。”将军一边走一边答道,“先生是高人,必然知晓,一个地方一旦没有人烟,便属于妖鬼了。而一个地方,一旦死了很多人,这个地方的妖魔便更是肆意疯狂,和瘟疫一样可怕。”   “北方可有天神镇世?”   “在下是大晏边军守将,只管与境外蛮人厮杀,少有去管妖魔。”将军顿了一下,“但也时常听到后方有神官降世、与妖夜斗的传闻。”   “这样啊……”   两人继续边走边聊。   道人早有听说这位将军的故事,听了不知道多少回,怎会不想与他交谈?   何况又有北方的事想要请教。   可惜上次相遇是在皇宫,当今天子才是主角,两人不便说太多话。   此时正好是个好机会。   将军亦有事情想试探他。   于是步伐便比往日里更慢了三分,互相交谈,道人见识着北方的风土人情,也见识着这位注定名留千古的将军,长京城是越来越近。   “快进城了。”   “陈将军有事么?”   “陈某该去追二位殿下了。”   “此为大事,不敢耽搁将军。”   陈将军笑了一声,翻身便上了马,坐在马背上,却又看向道人,不急着走:“陈某倒是忘了一事。”   “将军请说。”   “此前北方大战,多亏国师料事如神,大晏才能赢得如此轻松。对于推算占卜一道,陈某实在好奇得紧。”陈将军低头盯着他,“先生既是连国师也推崇不已的仙师高人,不知是否也通晓算命之道?”   “让将军失望了,在下不懂此道。”   “先生此言当真?可莫要欺瞒于我。”   “方才多次请教将军,将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在下十分感谢,如今将军有事相问,在下又怎能欺骗隐瞒?”   将军低头,道人抬头。   两人对视一眼,尽皆真诚。   一切尽在不言中。   “多谢先生。”   “将军客气。”   “不知下次能否来拜访先生?”   “自然可以。”   “这便告辞。”   “彻!”   花斑兽顿时狂奔起来,如风如雷。   身后两名亲兵也骑马跟随。   三道身影迅速远去。   道人收回目光,露出笑意,故事中的人走到现实后产生的符合与差异,当初的少年与如今皇帝也要忌惮的大将军,两相对比,真是妙不可言。 ###第一百七十三章 崔南溪的云顶山记   进了城,地上便干净了不少。   走起路来也轻松了许多。   道人不慌不忙,沿街而行,穿城而过。   慢慢回到了柳树街。   盛夏时节的柳树正是葱郁,有一间小楼,门口插着“道”字旗,有“除鼠去忧”的店招,不过大门紧锁,门口也无人摆摊,清净得很。好似没人知晓前几日闹得满城风雨的太尉府一事便是住在这里的道士所为。   道人慢慢走过去,打开了门。   “吱呀……”   打开房门,又将之关上。   不过木门并不严实,下午的阳光透过门缝,在昏暗的屋子里照出一条条斜着的细线,刚进来时,眼睛还不适应,觉得有些昏暗,不过仅仅片刻之后,便能捕捉到屋中散射的光了。   家中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昏暗的房间与地上耀眼的光线,灼热的太阳与屋中的凉快,鲜明的对比是夏天的感觉。   “唉……”   道人叹了口气,卸下行囊,一屁股在高板凳上坐了下来。   “唉……”   又一声清细的叹息。   穿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学着他的样子叹气,也学着他的样子,背对高板凳一个蹦跶,跳上去与他并排坐着,扭头看他。   劳累后的歇息最是舒适。   道人便在这里坐着,女童也学着他在这里坐着,一人一猫都不在乎时间的流逝。   大概快黄昏了,道人坐得累了,这才起身,去取包裹。   女童跟着从高板凳上跳下来,跟着他走,歪着身子,偏着脑袋,看他解开油布,打开匣子,取出画作。   道人也不理她。   这幅画卷起来有半人多长,不过展开之后,这就变成了它的宽,而它也成了一副前朝开始流行起来的横批,有将近一人长。   所谓横批,又叫横挂,和手卷的最大区别就是它可以挂在墙上。   宋游上了二楼,看了看屋子。   屋子不大但也不小,得益于穷困,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品,只一片平整。   取出路上买的挂钩,仔细衡量宽度,将之往墙上一按,便深深的嵌入了墙中,小心将画挂上去,竟是刚刚好。   随后道人便站在房中,立于画前,静静观赏着这幅画,感悟其中玄妙。   小女童不知何时又变回了猫儿,蹲在他的脚边,一声不吭的仰头跟他一起看。   此前在北钦山上、蔡神医的茅屋前已经看过一遍,可如今再看一遍,依然惊叹不已,仍有不一样的感悟。更何况此时挂起来细细看,自然与之前在山上窦大师粗略的与他展示一遍不同。   其中灵韵玄妙,令人称绝。   谁说灵韵玄妙之事只是修行玄门中人的专属呢?   当年的窦大家也好,如今的孔大师也罢,都本是凡人,然而技艺通神,窦大家挥笔一画,便成一番天地,孔大师刻刀一凿,木猫成真,这般手笔纵观过去未来,又能有几个修行玄门中人可以做到呢?   细数伏龙观历代先辈,各有所长,但在各自选的道路上,可有几位走到了尽头?可有几位在修行法术上有窦大家之于画技、孔大师之于雕工的造诣?   难道这不能称一句神仙么?   而更称绝的是这个过程。   道人不免又思索了起来,就如当初在逸州孔大师家中一样——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   一幅本来普通的画,哪怕画技再高深,哪怕颜料再考究,哪怕画纸再难得,又是如何勾连天地玄妙,孕育自然灵韵,最后自成一片天地的?   这个过程里有了不得的答案。   是世界的本质,是大道的终点。   当初在逸州孔大师家中,一切都很短暂,看不清晰,宋游也不能因为想要修行感悟,便把本想追寻自由的猫儿留下来。如今不一样,这幅画就这么悬挂在他家楼上,可以慢慢的看,慢慢感悟,慢慢思索。   这一行真是一场了不得的机缘。   得多谢窦大家、多谢窦大师才对。   此时这么一看,便越看越惊叹,逐渐被其灵韵所感,被其玄妙吸引,难以自拔。   时间流逝也不知晓。   脚边的猫儿已不知打了多少次呵欠、换了多少个姿势、离开又来了多少次了,时不时看一眼道人,扒拉一下他的裤脚,只是见他不理自己,只扒拉一下也就放下了前爪,摇晃下脑袋,便又走开自顾自的去玩一会儿,一会儿后又回来。   如此往复。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画已看不清了。   道人突然惊醒。   低头一看,猫儿就在自己身边,趴在地上打着呵欠,却也学着他的样子,仰头盯着画看。   好似有所察觉,她转头与他对视。   道人想了想,稍作明悟,看向画作。   刚才恍惚之间又有忘了时间的感觉,因为此前的云顶山之鉴,他生怕自己在这里一看,不知不觉又过去很久。   不过现在想来,自己刚才忘乎时间应当只是沉迷其中,沉迷太过,并非更玄妙的事。而天下间每一种感悟想来都该是不一样的,这一幅画中虽藏着天下少有的灵韵玄妙,然而此时此地的一切都与当时的云顶山情况不同,当初的经历也该是难以复制的。   何况这是看画,天一黑就看不见了。   “道士,你怎么了?”   “没怎么。”道人答了一句,低头问道,“三花娘娘也在跟我一起看画吗?”   “你看我也看。”   “那三花娘娘看出什么门道来了吗?”   “什么是门道?”   “就是感悟。”   “那道士看出什么门道来了吗?”   “看出一点。”   “那三花娘娘也看出一点!”   “这样啊。”   道人点了点头,觉得挺好。   道士都要在这里看,三花娘娘自然也要在这里看,道士都看出了一点门道,三花娘娘自然也能看出一点门道,是没有错的。   只见道人伸出手,屈指一弹,便有数道灵力飞入了画上,消失不见。   随即转身下楼。   今昨两日走了不少泥泞路,鞋子已裹满了泥,道袍裤脚也沾了不少,趁着还有些天光,得去清洗一遍。   三花猫甩了甩头,顿时来了精神,四只小脚跑得飞快,随他下楼,又坐在旁边观摩他洗衣裳。   突出一个寸步不离。   “道士你怎么不变个衣裳出来?那样就不会脏不用洗了。”   “我哪有三花娘娘的本事。”   “你很厉害!”   “那也没有三花娘娘厉害啊。”   “对哦!”   道人始终低着头,认真清洗。   随后几天,道人除了每天出门买饭会开关几次门,此外一直大门紧锁。甚至有时买饭也不肯出门,而是请三花娘娘去。   而他多数时候便站在楼上,面对着墙上的画,一站就是一天。   正好之前玉带河的水鬼赠予的十两银子已经拿到,吴女侠从江湖人身上借来的银钱和鬼市上卖刀剑的所得也分了三花娘娘一半有多,道人与三花娘娘这几天不用自己做饭,天天在外面买饭买肉吃也是可以的。   正好教会三花娘娘钱的概念、如何使用钱,如何与人打交道,避免以后被骗,顺便还能锻炼一下算术能力。   回来稍稍一夸,还能带给她成就感。   正好表明一个态度。   就如此前道人出城去寻访一样,看似只有短短几天时间,不过在这几天里,一直紧闭的大门和撤下去的“驱邪降魔”的店招,便足以让那些得知消息的权贵与清流们知晓他的态度、想法与喜好了。如今自己在家,其实也完全可以把门打开,只是多关几天,也好多点表示。   等过段时间再开,绝大部分识趣的、明理的和讲礼的人便都不会再来了。   三花娘娘则常常化成人形,在楼下写字,一写就是大半天,中间不忘上楼几回,看他一眼。   也有时候她会变成猫儿,跑出去玩,捉柳树上的蝉,或是趴在门口晒太阳睡午觉,或是出去打别的猫,自然地,每晚的捉耗子环节也少不了。   女侠送来了她自己编的草绳,给他们熏蚊子。   三花娘娘送了几只耗子,算作还礼。   直到五月底的一个黄昏,道人才终于歇了一歇,伸着懒腰走出家门。   换了一身普通衣裳,出门散步。   临近三伏天,一天比一天热,常常是闷热,到了黄昏时候才会稍微好一点,不过今日傍晚有风,难得舒爽。   道人逛了一圈,走到了斜对面的茶楼中,点了一壶好茶,在角落坐下来慢慢喝着。   等着天光黯淡。   长京不宵禁,晚上喝茶的人还不少,有人玩一些赌博类的游戏,有人听说书先生讲故事,也有人凑在一块儿,分享只属于朋友间的东西。   隔壁便有几名文人,一边饮茶,一边品读传颂文章。   宋游听了几句便知晓了。   是崔南溪写的云顶山记。   “崔公这篇文章还真写得不错,总算是有一篇不错的文章了。”有一名文人点头说道。   “崔公本身便博学多才,文笔出众,只是长久困于书中、长久困在原地,没有去见广阔的天地罢了。”另一名文人答道,“不过自从崔公被贬到平州偏远之地后,眼界心性自然与先前不同,又与仙人相遇,自然得一佳作。”   “依我看啊,也是沾了仙人仙气,这篇故事本就妙趣,只消如实写来,便是佳作,但凡写得好些,也许便能流传千古。”   “欧台兄所言也有理……”   “不过崔公一介文弱书生,居然有胆量爬过铁索,也不是寻常人能做得到的。过了铁索的感悟,也不是谁都写得出来的。况且若非崔公,换了别人,恐怕即使遇到仙人也难以与之同行,与之同行,也难以走到云顶山上。”   “真是羡慕……”   “谁说不是呢……”   身边道人听了,心中也觉舒适。 ###第一百七十四章 安乐馆饮茶   “天色渐晚,正好说些神仙鬼话,京城见闻。”长得略胖的说书先生走了出来,折扇一抖,往略有薄汗的脸上扇风,“给诸君乘凉听。”   底下立马有相熟的主顾问道:   “先生今日讲什么?”   “前些时日太尉府的事情大家想来都听说过了,官府也张了公告,讲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说书先生说道,“昨日下午,以妖法邪术欺瞒太尉的妖人已被官差捉住,说起来也是唏嘘,堂堂太尉,老年竟如此昏庸。”   “那妖人长什么样?”   “非是三头六臂,也非是虎背熊腰,就是一个会妖法的江湖奇人,长得矮矮瘦瘦,留一撮山羊胡子。听说明日早晨会拉到街上游街,应该也会来咱们这儿走一趟,到时诸君若想看一看,只消端根板凳,坐在街边即可。”说书先生说着,却是把眼睛一瞪,语气也变得诡异起来,似是要烘托出某种以别样方法引人注意的气氛来——   “诸位可千万别觉得此人其貌不扬,就小看于他!”   众人果然不说话了,只盯着他。   说书先生对大家的反应十分满意,看得出来,这也是他来钱的本领,随即冷哼一声:“那妖人能骗得太尉团团转,京城界内、天子脚下,也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施展妖术而不被神官老爷们发现,岂能没有点本事?”   底下顿时又更安静了一点。   “小道消息!”说书先生压低了声音,“听说那妖人逃走之后,还是国师派手下聚仙府的高人出马,才知晓他往哪里逃了。随后聚仙府的高人与武德卫联合禁军一同搜捕,都被他害死了好些人,才把他给抓住。”   “这么厉害!”   底下立马一片惊讶。   如今正是盛世,大晏国力也强,一方面大家在与有荣焉的同时,也格外认可朝廷的实力,觉得王道高高在上,就是天帝佛祖也要让路,另一方也充分信任聚仙府、武德卫与禁军的本事,觉得江湖高人本事再高,朝廷这么大的阵仗,捉起他来应该也很轻松,于是诧异。   这在某种程度上也说明了此时长京百姓的思想。   盛世官府乱世神。   “所以小人在此奉劝诸位一句,明日官府押着那人巡街,可能有人冲着他丢石头砸菜叶,图个好耍,诸君可莫要这样做!倒不是说那人被官府押了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只是这种妖人,谁又知道他还有没有别的手段?大家伙要是惹了晦气,也划不来不是?”说书先生说完,又连忙放低声音摆出弱势姿态,“当然这只是小人讲了多年故事的经验,只是小人对诸位的奉劝!诸位花了钱,便都是小人的衣食父母,小人自然不能让诸位客官吃了亏了不是?”   底下一片叫好。   台上叮叮当当。   客人们心里一乐,也不细想,一时高兴,便往上边丢几个钱。   说书先生一边拱手道谢,一边又再次劝道:“不过诸君可不要往外说了,这种妖人,官府肯定巴不得他被老百姓多砸些石头菜叶,要是小人在这里劝诸位不要这样的事传了出去,官府听了,肯定不乐意。”   言下之意,是冒着得罪官府的风险来为大家着想的。   台上又是叮当响。   宋游则露出了笑意。   这位先生很有本事。   听得出来他所说的大半都是假话,或者便是臆测,就连官兵前去捉拿那位妖人折了不少人大概率也是假的,但是宋游听来仍是觉得有趣。   举杯饮茶,看向外边。   长京已经天黑了,虽有灯光,但远不如后世明亮,比之东城那几条街也差得远。街上黑漆漆的,屋中灯火如豆,只是勉强可以视物,像是前世农村停电的夜晚,而在街上走动的人,全是一个个黑漆漆的影子。   茶楼门口倚了不少人,蹭着说书先生的神仙鬼话,消磨夏日时光。   这样的娱乐倒也还可以。   只是茶水有些苦涩了。   听说长京有个茶楼,叫安乐馆,茶艺乃是长京一绝,也是如今天下的茶道先锋,不知又在哪里,喝一下午又要多少银钱。   道人此时荷包挺鼓。   “那太尉老年昏庸,纵子过度,使其在长京目无法纪、肆意妄为,如今又沾了妖法,更是朝堂大忌,本来依我说,该把太尉家逐出京城,不过直到现在陛下也没有这个意思,以诸君看,又是什么道理?”   “自然是常家与皇后一个姓。”   “嘿嘿我看未必……”   “那又是什么道理?”   “诸君都知晓惩治太尉衙内的高人乃是神仙下凡,却是忘了,那位神仙走时也说,若是衙内与管家此后好生行善,今后再来长京,听闻他们善行便可使他们恢复如常,若是把他们逐出京城,以后神仙再来,又去哪里找他们?”   “神仙想找,怎会找不到?”   茶楼中的声音还在此起彼伏,与勾栏相比,这里更随意许多,道人则已经喝完了茶,起身离开了。   五月之末,盛夏时节,漫天星斗。   行人行走其中,仿佛不觉。   只是刚走近家门口,便见二楼窗户上有道身影跳了下来,直接摔到了地上,然后跌跌撞撞爬起,往远处跑去。   夜里昏暗,撞到了不少行人。   黑夜中一片不满之声。   道人也不管,径直走回家中。   家中比外头还要黑,刚点燃油灯,一只三花猫便在楼梯口露出了头,盯着他说:“道士,刚才有人来我们房子里偷东西。”   “三花娘娘把他打跑了吗?”   “三花娘娘刚想把他打跑,他就自己从窗子跳出去跑掉了。”   “那肯定是三花娘娘把他吓跑的!”   “真的吗?”   猫儿睁圆了眼睛盯着他。   “也许。”   道人端着油灯,走到里屋,去打水洗漱。   三花猫便立马从楼梯上下来,跟着他走,仰头歪首盯着他看:“那个人是来偷我们的钱的吗?”   “偷画的吧。”   “哦……”   猫儿像是松了口气一样。   “三花娘娘你说……”   “三花娘娘我说……”   “最近也有钱了,我带三花娘娘去安乐馆喝一回茶怎么样?”道人一边洗漱一边问道。   “是苦啾啾的水吗?”   “长京最好的茶。”   猫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开口问:“要用多少钱?”   道人一边洗脸,一边笑意满面。   ……   道人开始开门了。   如他所想,关了这么久的门,许多人便已知晓了他的态度,也如他所想,还是有人来登门求访。   这些人也不见得都是城中脸皮厚的达官贵人,也有些只是好奇心重,或心思单纯,有些这些天没有来过,便不知晓他关门了将近半个月,也有些确实是单纯来找他驱邪降魔、除鼠去忧的。   道人一一接待。   不过此时他已撤下了驱邪降魔的店招,若真是来找他驱邪降魔的老百姓,确实需要帮助,那他便去走一趟,若是达官贵人想藉此攀关系,为了防止今后此类事情太多应付不过来,道人几乎都是婉拒,请他们去寻长京的民间高人。   至于那些来请三花娘娘除鼠去忧的,为了三花娘娘高兴,道人几乎都没拒绝。对于达官贵人们,价钱还是和以前一样,五百钱一次。   少了许多繁琐事情,却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清净。   几日之后,大暑时节。   彻底进入了三伏天。   宋游挑了一个凉快些的清早,换了普通衣裳,带着小女童,早早便到了东城的安乐馆。   此时虽早,馆中人也不少。   看衣着都很华贵,想来多是富贵之人。   伙计十分热情,与他介绍道:   “客官既是初次来,又清早来此,小的便给客官推荐长妙春,茶香浓郁,入口生津,最是提神,保客官一整天都精神。要是过了半下午,可就不敢给客官推荐这壶茶了,喝了晚上睡不着。”   “多少钱?”   “不贵,三百钱一壶,送您一盘果子。”   “还有别的吗?”   “便给客官推荐仙人引,此茶最近可是广受欢迎,其茶香清淡悠长,悠悠闲闲品上一壶,好似山中神仙,只消二百钱一壶,不送果子。”伙计笑呵呵的说道,“这会儿清闲,客官若要,便请本店最好的茶博士来给客官冲泡。”   “那边那几位喝的是……”   “哎哟,那可是本店招牌,贵人们都喜欢的青竹赏,乃是店主亲自冲茶绘花,四百钱一盏,滋味与观赏皆是一绝。”伙计说道,“要是以前还是老店主亲自冲泡呢。老店主年纪大了,换了新店主,不过新店主是老店主的长子,一身茶艺,那可真是一脉相承,一点不差。”   每说到钱,小女童眉头都要皱一下。   可把三花娘娘心疼坏了。   “我喜欢这个。”   “来一盏?”   “两盏。”   “可还要点果子?”   “可有推荐?”   “小店自己做的梅干,上好的肉脯,桂花糕,青玉团子,都卖得好,可以几样拼在一起,小店信誉保证,绝不乱收钱。”   “要一盘肉脯,其余拼一盘吧。”   “好嘞!”   伙计十分勤快,立马便离去了。   三花娘娘白净的眉头已多了几点小皱纹,让人看了想笑,又想给她抹平。   大抵是吃苦吃得太多了,成了习惯,所以这么久了也意识不到,贫穷与缺钱其实是两回事,道人只有穷的时候,很少有缺钱的时候。 ###第一百七十五章 你吃不吃四脚蛇   “客官,有礼了。”   一名中年男子走了过来,面貌颇有些英俊,作雅士打扮,恭敬与宋游行礼后,便在另一边坐下。   伙计端来了一套繁复的茶具。   这家店的茶不是煎煮冲点好再端上来的,而是有专人来桌前为你煎煮冲点,这是对于自己手艺的自信,能让你在这个过程中有别样的体会。   这茶应是安乐馆最好的茶,颇有雅士之名的店主亲自来为他们冲点。   “客官第一次来。”   “第一次来。”   “不是长京人?”   “是逸州人,才来长京不久。”   “逸州也产茶啊。”   “是,产茶,茶马互市就在那边。”   店主举止优雅,一切都不疾不徐,先从茶罐中取出茶来,放入茶包,一边用小槌将之捶碎,一边与客人小声闲聊:“这茶是本店自制,不过最初也算是阳州产的,说起来还是家父年轻的时候,下阳州游玩,有次途径一地,随便找了家店铺吃饭,店家赠了一杯茶,不料饭菜普通,这杯茶倒是使得家父也为之惊讶。问店主,店主只说是本地山茶,家父几经询问,终于得了此茶,随后做出了青竹赏。”   “很有缘分。”   道人点头回答道。   不知是真是假,不过这也算一种常用的手法了,事物也好,人也罢,都常常被人编一些故事来修饰,不过有时也无需去辨真假。   店主将茶叶碎放进了茶撵中,依然不急不忙,来回将之碾成碎末,之后还要用细筛筛一遍,出来的便都是细细的茶末了。   三花娘娘眼睛都不眨,时而紧盯着店主的动作,似是想看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花了自己这么多钱,时而又抬头盯着店主,似是将这种情绪从茶上边转移到了卖茶的店主身上,而店主神情淡然,只做自己的事情,无视她的目光。   青绿色的茶末放进碗底,说来也巧,几乎刚好,旁边小炉上的水便开了。   店主将之移开,待水不再冒汽,又放回去。   随即再次重复。   “此乃长山上采回来的山泉,甘甜可口,最适合用于冲茶。”店主抬起头来,笑着与他说道,“不过要用来冲茶,还得三滚之后才最是佳。”   “店主讲究。”   “茶道便是这个词了。”   “长山可远啊。”   “是远,所以才珍贵。”   “听说老店主于茶道上也造诣极深?”   “不过世人谬赞。”   店主虽如此说着,可却明显十分受用。   先向碗底点一些水,将细腻的茶末调成膏状,随即高处冲水,使之漂浮起来,此时已有浓郁茶香,清香怡人。   这还不够,还要在这浮白飘翠上作画。   店主细心绘画,道人不敢打扰。   连小女童都看得目不转睛。   不多时,碗中茶面上便多了一副竹林图,虽是简单线条勾勒而成,却是十分生动。   另一碗也是如法炮制。   “请慢用。”   店主起身行了一礼,便小步离开了。   只是离开之时,他又回过头来,看了眼与宋游对坐的三花娘娘。然而没有料到道人也转头朝他看了过来,仓皇之下,难免心头一慌,笑了笑才离去。   “三花娘娘,请用茶。”   “为什么不用三花娘娘自己的碗?”   “三花娘娘将就一下吧。”   “哦……”   小女童小心端起茶碗,抬得很高,碗沿几乎与眼齐平,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茶面上还在随水晃动的绘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花娘娘别弄洒了。”   “不会的!”   “别烫着自己。”   “也不会的!”   “我也觉得……”   道人点了点头,端茶小品一口。   果然茶香怡人,满口清爽。   这种做法的茶,虽与前世的清泡茶仍有不少差别,不过已比较接近。至少这碗茶没有像煎煮茶那般放一堆配料进去,是比较单纯的茶味。   可惜点茶法还没有风靡全国,一路走来,多数地区还是以煮茶为主。   “溜溜溜……”   面前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抬眼看去,却是与他对坐的小女童学着他也喝了一口,不过一来她这碗后出,二来她的舌头比人更敏感,总之没有预料到茶汤的温度,一下子被烫得直往嘴里吸气,那点茶汤瞬间在嘴巴里被吹得转了不知道多少圈,却也舍不得吐掉。   “咕!”   终于咽了下去。   道人看着她说:“怎么样?”   “烫!”   “什么味道?”   “不知道。”   “吃块肉脯。”道人把桌上的肉脯推给她,“凉了再喝。”   “哦……”   小女童便拿起了肉脯。   道人也捻了一块桂花糕。   糕点捏着都不敢用力,入口就要化渣,吃时还得用一只手摊开接着。进到嘴里,本不觉多好吃,可再添一口茶,茶香与糕点碎末混合,在口中便混成了十分温柔的口感,满是糕点香气与茶香,充斥在每个齿缝间。   过了一会儿,茶慢慢温了。   许是见宋游喝得津津有味,三花娘娘终于端起了茶碗,凑上前去,喝了一口。   还学着旁边人咂巴下嘴,发出一声:   “啊~”   这次倒是喝出了味道。   然而换来的却是眉头一皱,眼神闪烁,好似有些怀疑自我。   把茶碗放回桌上,扭头呆滞的盯着身边的道人,见道人依旧喝得陶醉,眼中的怀疑顿时又盛了几分,觉得是自己的问题,于是端起茶碗。   “啧~啊~   “?”   再看一眼旁边人,脸上怀疑之色更浓,忍不住又凑上去。   道人只当看不见她的动作。   外头晨光正好。   宋游时不时转头瞄一眼,店主去了另外一桌,与一群看起来像是相熟的士人谈笑,展示着茶技。   三花娘娘两只小手捧着茶碗,想喝又不想喝,扭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小声说道:   “那个人有点怪怪的。”   “不用多管。”   宋游又瞄了眼,便收回了目光。   其实他并没有随便一眼就看破妖鬼的本事,往往要借助清明灵力,不过有些妖鬼本就与人类有异,无需别的本事也能看穿。   就好比三花娘娘。   看着是个漂亮可爱的女童,可未免太过于精致,白嫩而一尘不染的皮肤实在容易惹人生疑。而就算将她打扮一番,就算她如今通过学习已经学会了认字写字和简单的算术,可只消一只蝴蝶从她面前飞过,立马就能表现出不对劲来。   这位店主应是在长京混了很久,举止几乎与人无异,只有看出很细微的一点不对,远远无法据此推断出他不是人。   宋游其实也没看出他是妖鬼。   反倒是这位店主,看出了三花娘娘的不对劲,自然也就暴露出了他自己的不对劲。   长京果然是连妖鬼也向往的地方。   不过人家本本分分,只要没有害人,宋游也不至于多管闲事,只当不知晓就好。   如此吃着点心,偶尔也尝一块三花娘娘的肉脯,就着上好的茶水,慢吞吞的,消磨着这个早上。直到蝉鸣声越来越聒噪,外头阳光越来越亮,温度也比早晨明显升高,道人才起身结账。   三花娘娘低头瞄了眼碗里半碗茶水,皱着皱眉,最后终是舍不得,硬着头皮端起来,仰头一饮而尽,小脸上颇有些决绝。   “多少钱?”   “客官,两碗茶八百钱,这数挺好,咱店主说,客官是爱茶的人,又是初次来,颇有缘分,两盘小吃就当赠予客官了。”   宋游听了便露出笑容。   “替我多谢店主。”   付了钱,转身一看,三花娘娘就站在自己身后,满脸严肃的把自己盯着。   “走吧。”   宋游领着她出了门,边走边说:“现在三花娘娘也是喝过长京最好的茶的猫了。”   “苦啾啾的。”   “不好喝吗?”   “苦啾啾的。”   “那以后不喝了。”   “好多钱!”   “钱没了可以再赚。”宋游说着又笑了一下,又与她说,“说起来长京十绝,三花娘娘都已经见识过九个了。”   “九个了吗?”   “是啊。”   “三花娘娘不记得。”   “没有关系,以后三花娘娘长大些了,别人说起长京什么什么,三花娘娘就能够想起来了,就可以告诉他们,三花娘娘也是见识过的。”   “也是见识过的~”   “然后他们就会哇,就会觉得,原来三花娘娘小小年纪便曾去过那么多地方,见识过那么多别人没见识过的东西。”道人边走边说。   “!”   小女童神情一凝,随即问道:“那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呢?”   “三花娘娘一下子就能反应过来九个和十个中间差了一个,果然是绝世天才。”   “对的!”   “在下佩服……”   “还有一个呢?”   “……”   道人抿了抿嘴,用手遮阳。   小女童加快脚步,小脚飞快倒腾,跑到他面前去,面朝他退着走:   “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没意思。”   “今天这个也没意思。”   “那个小孩子不能去。”   “那小猫子呢?”   “也不能去。”   “哦……”   小女童这才露出失望之色。   慢下脚步,也转过身来,继续跟在道人身边,与他并排着走,不过很快又抬起头来对他说道:“刚才那个人,好像是个四脚蛇。”   小孩子总有说不完的话。   道人好像也有很多耐心,随口问:“三花娘娘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三花娘娘吃过不少四脚蛇。”   “……”   “和生的鸡肉吃起来差不多,骨头没有鸡肉那么硬,一下子就咬烂了。”   “……”   “你吃不吃?”   “不吃,谢谢。”   不过长京的妖鬼确实比宋游想象的多,这些妖鬼与长京的关系也比宋游想象的深,很多恐怕已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了。   渐渐走回柳树街。   门口有人等着。   宋游一看,真是有趣。   刚从妖怪开的安乐馆回来,又见一只妖怪在门口等他。   有意思的是,这两位都是长京一绝。 ###第一百七十六章 绝世女子的伪装   女子一身素衣,以纱遮面,怀抱画卷,盛夏时节热得很,她却不急也不忙,在侍女的陪伴下静静站在门口等着。   宋游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鹤仙楼的晚江姑娘。   当时的风采仿佛还停留在脑海,那琴声也好似依然在耳边回响。   不过此时她以纱遮面,道人又一阵恍惚,察觉原来早在鹤仙楼前,便已与她有过匆忙一瞥。   宋游与女童对视,走了过去。   “两位……”   宋游看向她们。   不知是两位还是一位。   “先生。”   两名女子好似这才看见他,行了一礼。   声音一前一后。   宋游连忙回礼,随即拿出钥匙,一边开门一边问:“两位可是来找在下的?”   “正是。”白衣女子说道,声音柔和,“见先生关着门,问了邻居,说是早晨就出去了,近几天都是开着门的,便决定在此等候片刻。”   “真是久等了。”   说话时道人已开了门。   “快快请进。”   “多谢先生。”   两道身影屈身施礼,随着道人进了屋子。   二层小楼青瓦顶,屋中倒是不热。   “三花娘娘去楼上写字吧。”道人对女童说道,随即才对二人说,“请坐。”   “多谢……”   似乎是主仆二人呢,一坐一站。   进了屋中,女子便取下了遮面的白纱,露出一张绝美的面容。   “今早趁着凉快,带着我家童儿去安乐馆品茶了,所以才关门。”道人微微笑道,“天气炎热,却让二位等了这么久,还请莫要见怪。”   “先生无需如此。”女子笑道,“妾身鹤仙楼晚江。”   “在下曾有幸,在鹤仙楼上见识过足下的风采与琴艺,十分惊叹。”道人说着一顿,“不知晚江姑娘到来所为何事?”   “不是别的事。”   晚江姑娘将手中画卷缓缓打开,是一幅已然精心装裱好的画,递予道人。   “说来已与先生有过两面之缘。”   “哦?”   道人看向画卷,不由一怔。   画上是春日长山的一角,山间长廊上,道人与猫并排坐着,春光风景惹人醉。中间则是道人与猫的背影,道人自然,猫儿慵懒,虽是背影,却实在是比正面还要更有韵味一些。   要说画得有窦大师好,那是不可能的,要说有什么灵韵玄妙,也是没有的,可要说这幅画不好,却也是不行的。   就是寻常人,有时不经意间也能有了不得的作品,何况作下这幅画的人技艺不低,只是比不得通神的窦大家,也比不得窦大师罢了。   而此时赏画人,正是画中人。   只听女子柔和清淡的声音:“晚江年年出城赏花,今年格外不同。”   “嗯?”   “当时在长山之上,晚江惊叹于山上杏花美景,正欲作画,本已选定了画中之景,不过不经意一瞥,许是有缘,正巧看见了先生。先生领着一只三花猫在山上赏花歇息,只看先生背影,便觉得与山上风景契合无比,若能将先生也画入画中,便是灵气所在,实在忍不住,便动了笔。”   “此画可见足下功底。”   “晚江画技平平,都是先生与先生家猫儿的功劳。”晚江姑娘微微一笑,“先生不怪晚江擅请先生入画就好。”   “既是缘分,又是雅事,怎敢责怪?”   “先生所言极是,不过这缘分和雅事也有完缺之分。”晚江姑娘依然微笑,“当时晚江便想将画赠还先生,如此这段缘分与雅事才完整。奈何晚江落下最后一笔时,先生已然离开。晚江遗憾许久,后来再次相遇,不过那次先生未穿道袍,晚江此前也未见过先生真容,最后匆忙一瞥见到了先生褡裢中的三花猫,却也不敢相认,几步走远便又错过了,回去又遗憾许久。”   说着停顿一下:   “好在后来从听琴的贵人口中听说了先生仙迹,今日便特来寻访还画,一见面才确认,果然两次都是先生。今日晚江终于可以得偿所愿了。”   “既是足下所作之画,何来还画一说?”   “托先生之福,得了画中神韵灵气,此画已是晚江毕生所作之画里最喜欢的一幅,有此画晚江已然知足。只是未经先生同意,毕竟冒犯,留着此画又是喜欢又于心难安,若是先生也喜欢,便将这幅画赠予先生,得件美事,若是先生不愿,晚江便自己留下,也得件美事。”   “原来如此……”   道人点了点头,目光从画上移开,又看向这名在长京极具盛名的女子,问道:“足下此来,便只是还画吗?”   “先生为何如此问?”   女子的语气听起来似乎并不讶异。   “心中好奇。”   “晚江此来,确实还有别的目的。”女子好似早有所料,平静回答。   “愿闻其详。”   “不知先生从何而来?”   “在下本是逸州人。”   “来长京所为何事呢?”   “云游至此,暂时停歇。”   “羡慕先生一生逍遥,自由自在。”女子语气似是有些无奈,“妾身一生都被禁锢于此。”   “足下为何如此问呢?”   “只想知晓,先生当日为何来鹤仙楼。”   “听说足下琴艺无双,有说书先生将足下的琴声列入长京十绝之一,在下早已仰慕多时,因此特地攒足了钱,去见识一番。”道人如实说道。   “原来如此……”   晚江的语气和他之前差不多,随即才谦虚的说:“那不过是世人的夸赞吹捧,所谓长京十绝,晚江也是当不起的。晚江只不过是一个在长京开琴酒馆挣些银钱的商人罢了,只愿当日一曲梅雨,没有让先生失望而归。”   “足下琴艺绝顶,实乃在下生平未见,只有惊叹,哪来的失望。”   “愧不敢当。”   女子小声的对他说道,仅是说话时的神情仪态,便已能让长京不少文人士子看得入神了:“不敢欺瞒先生,晚江自开了这间琴酒馆以来,惹来了长京城内许多权贵府上夫人的不满,常有人污说妾身是妖鬼化人、或用了妖法,请来民间先生,想要晚江身败名裂。晚江前些时日听说先生在太尉府上的仙家手笔之后,一来想来寻访还画,二来也是心中忐忑,于是想来先生这里求个心安。”   “也不瞒足下。”道人也回答道,“当日确有人来找在下,请在下去鹤仙楼,看看足下是否是妖,又是否用了妖法邪术迷人心智。”   女子闻言,只看向道人。   “不过在下此前所说也是实话,在下之所以去鹤仙楼,皆是因为对足下琴艺早有仰慕,想去见识一番,有人来请,不过只是碰巧。”   “先生看后又如何?”   “足下自身如何,难道自己不知?”   “……”   此处顿时安静了下来。   道人看向女子。   女子也看道人。   不过仅仅几息,女子便展颜一笑,一时人间颜色如尘土。   “先生本事有如仙人,怎会看不出来呢?”女子摇头苦笑,“天下哪个女子不渴望青春永驻、容颜不改?晚江虽养吞金小鬼而驻容,甚至不惜为此以琴声来换取钱财,喂养小鬼,然而吞金小鬼并无害人的本事,晚江也从未害过人,亦从未用妖术邪法迷惑过人,这点还望先生明鉴。”   “这样……”   道人露出了笑意。   觉得有点意思。   这种感觉像是当初在太尉府,面对那位管家,看他层层剥开的心思。   不过二者并不一样。   太尉府的管家之所以谎话重重,是为了谋害于他,面前这位谎话重重,却是为了保全自身。   只是道人的这般神情反应,却也让女子察觉了不对,但她思索片刻,并未表现出来,而是又问:“不知那日先生所带的三花猫又去了哪里?”   “足下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   女子抬眼看了他一眼,才笑道:“先生不愧是修道高人,连养的猫,也已经得了道。”   “足下所言差矣,三花娘娘并非在下养的猫,只是在下下山时偶然遇见,与之有缘,见其懵懂,又惹了事,便相约同行。”   “先生对妖竟如此和善?”   “万物皆有灵,善恶无关大类。”   “所以先生将她带在身边是在感化她?”   “是她在感化我。”   “……”   女子顿时又沉默了下,大致明白了,随即表情恢复平静,起身行了一礼:   “多谢道长。”   “何来的谢?”   “道长虽不愿陪我演戏,却也没有拆穿于我,道长虽看出我不是人,却也没有为难与我……”女子却是一脸无奈,“难道不该谢么?”   “足下客气。”   “伏龙观果然名不虚传。”   女子依然十分无奈,也许这是一种自己费尽心力、绞尽脑汁,却被对方用最直接的方法破解的无奈。   “足下知晓伏龙观?”   “如雷贯耳。”女子说道,“只是尚未见识过伏龙观的本领,又对自身隐匿潜藏之法颇为自信,倒是在道长面前献丑了。”   “足下不必气馁。”道人也诚心说道,“足下道行极高,令人惊叹,隐匿本事更是一流,想来伏龙观的历代师祖也看不穿足下的真身。”   “道长又是如何看穿的呢?”   “当日清明。”   所谓清明,气清景明,万物尽显。   “……”   女子神情微凝,随即更无奈了:“原来足下修的是四时轮转法……”   “正是。”宋游说道,“足下其实败给的是天时,而非在下。”   “道长手段高明。”   “足下亦是高明。”   两人此时再对坐谈话,便不一样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当然是极好的   “足下身为大妖,本该在山中清修,却潜藏京城,以琴酒敛聚钱财,为藏身份,伪装一重又一重,又是为什么呢?”   既然已经挑破了,宋游也就不再尊重他人隐私了,直言发问。   “再不敢欺瞒先生。”女子低头,又问道,“先生可知长平公主?”   “自然知晓。”   “便回先生——”   坐在对面的女子无奈答道:   “我本阳州妖怪,多年以前,长平公主南下阳州,与我结缘,对我有恩。   “几年前我来长京,一来是想见识一番长京繁华,二来也是想寻到当年的恩人,亲口对她道一声谢。   “当初恩人救我,并不知晓我是妖怪,如今到了长京,知晓我是妖怪,颇有本事,却要我报恩。   “我本闲散自由,不愿被束缚,奈何救命之恩,却是不得不报。   “若是不报,我这一身修为,便止步于此了。”   道人听了,也说了一句:   “足下知恩知礼。”   女子却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当时阳都有一清倌名伶,年少时便迷倒了不少人,琴声更是出众。后来一位权贵欲强迫她,她一向性情刚烈、不以色侍人,遂跳江而亡。恰好我在修行枯燥之余便喜好拨弄琴弦,年生一长,也颇有造诣,便在公主安排之下,顶替了她的名字与名声,赎身后到了长京,开了这鹤仙楼。”   “足下谦虚。”   “呵……”   “原来足下为公主做事。”   “先生别看鹤仙楼小,每日进账可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一来可为公主敛财,二来喜好听琴又舍得花费重金之人,大多是长京权贵,其中不乏那些往日里不好接触的清流。然而他们却全都聚集于此,又觉得我是琴艺高人,超脱世外,在我面前谈话从不避讳。哪怕我不与他们接触过多,只听他们闲谈,偶尔插几句话,也能知晓不少东西。”   晚江姑娘说着有些嘲讽,也有些无奈:“奈何他们却不知晓,我并非他们想象中的样子。”   “听来足下也很无奈。”   道人眯了眯眼睛,觉得有趣。   “无奈倒还好,只是可怜了我这一身琴艺,原先在山中之时,只要我拨弄琴弦,便都能引来异象。到了长京,竟只有偶尔感触至深之时,才能再找到原先的感觉了。”   “那么此次……”   “此次也是公主听说先生手笔,又听说当今陛下曾召道人入宫夜宴,于是找我前来调查先生来历与深浅。”女子说道,“我听说先生事迹,便猜出先生极可能是传说中伏龙观的传人,不过公主问起,我却并未告知。”   “为何?”   “我也不知……”   女子笑了一下:“也许是有缘。也许是当初长山一见,太过美好,不忍做损伤先生之事。也许是觉得先生并非朝堂之人,如此实在太不好。”   “那倒要多谢足下了。”   “不敢。”   “足下回去又如何交代呢?”   “不忍给先生添麻烦,奈何公主于我有救命之恩。”女子说着停了一下,“先生是伏龙观的高人,我来长京已有七年,先生是唯一一个一眼便看出我不是人的人,伏龙观如何,我也有所听闻,只如实告知公主,公主英明,想来不会来烦扰先生。”   “足下果然擅长隐匿。”   “不过倒有一人猜出我不是人。”   “难道是国师?”   “正是。”   “不知足下又是如何与国师说的呢?”   “说我是古琴之灵。”   “妙啊。”   宋游又露出了笑意。   “见笑了。”   “在下还有一问。”   “先生请问。”   “足下真养着有吞金鬼?”   “自然,先生可要见识一番?”   “不必了。”   宋游顿觉甚是有趣。   顶替一个同样擅长抚琴的女子,以长平公主的本事,想必能安排得天衣无缝。即使有人生疑,也有手段应付。实在应付不了,查上门了,以这女子极高的道行与惊人的隐匿本事,也不过只能查出她豢养小鬼的事实而已。   哪怕国师来猜,也只猜出她不是人。   琴艺通神,世间绝顶,本就惹人敬重,少有人会去怀疑查探,说她是人尚且有人不信,谁又敢信一只妖有这么高的琴艺呢?该是琴中仙才对。   不是琴中仙,也该是琴中灵。   真是一重又一重。   若是宋游没有恰好遇到清明,不能借助天时,仅以清明灵力,恐怕也看不出她的真身,也还是要被蒙在鼓里。   “不知道长如今知晓我是妖,又当如何?”女子看着他问道。   “妖鬼混迹人间城池,本是不该。”道人回过神来,也诚实的给出自己的态度,“不过在下并非城隍神官,也非天宫神灵,只是一游方道人,若是人间城里的妖鬼未曾作乱,着实不该在下去管。”   “安乐馆那位也如此?”   “也如此。”   “多谢道长。”   女子诚心低头道谢。   “只是劝诫足下,务必收敛,朝堂之事乃人间事,人间事自有人去管,足下插手其中,着实不该。”   “谨记于心。”   “足下可还有事?”   “那便告辞,请恕打扰。”   女子说着已经站了起来,却停住脚步,看向面前桌上的这幅画,又问他:“这幅画道长可还喜欢?”   “喜欢得紧。”   道人发自内心的说。   “那便赠予道长。”   “多谢。”   “道长无需客气……”   女子说着,刚准备走,身子已经转了一半,又转了回来,看着道人:“还有一件事,却是须得与道长说清楚。”   “不知何事?”   “晚江虽编织数道谎言,欺瞒道长,不过是为了藏身,迫不得已。而当日长山上与道长相遇,却是实实在在的缘分巧遇。感触于画上景致,将道长与道长家的三花猫请入画中,亦是情不自禁,乃至后来、今日将画赠还与道长,无论事,无论心,都绝无虚假。”   女子面色平静,眼神淡然。   “多谢足下。”   道人亦起身,再次说道。   女子也深深施还一礼,随即抬头问:“不知以后还是否能来拜访道长?”   “自然。”   道人说道。   这位女子也是“高人”。   不说道行,光是通神的琴艺,也当得上绝世高人之称了。宋游每到一处必去拜访高人,自没有将高人拒之门外的道理。   “那便多谢道长。”   “……”   “若道长哪日想来听琴了,也尽管来鹤仙楼找我。”女子说道,“所谓金钱,不过是公主的要求与筛选权贵的方法,我本山间动物修行成精,只求道行与自由,要来也无益。道长要来的话,直来找我即可。”   身边侍女也笑着回了一句:   “找我也可。”   “……”宋游看着她和她的丫鬟,却是露出了笑意,反问道,“足下与足下的这条尾巴,是各有各的想法,还是足下一心二用呢?”   “……”   女子愣了一下,连忙躬身:   “让道长见笑了。”   “不敢。”   “这便告辞。”   女子转身出门而去,身边侍女则回头对他笑了笑,也转身出门,跟着她的主人与本体上了马车。   辚辚声中,马车渐远。   道人这才收回目光。   这名女子别看表面柔弱、美好的外表也很容易给人一种怜惜之感,抚琴之人亦总给人一种不善争端的感觉,可其实那日借着清明看得清楚——   这分明是一位大妖!   单论道行,不敢说准确,只以宋游直觉来判,恐怕不逊于安清的燕仙,也不逊于北钦山的蛇仙,实乃今生以来见过道行最深厚的大妖了。   “九尾狐……”   道人莫名想起了这个词。   女子是狐狸不假,是不是九尾就不清楚了。传说九尾狐狸是顶级瑞兽,有着堪比先天神灵的本领,也不知是真是假。   楼梯间传来细微动静。   道人回头看去,是一只三花猫在楼梯中间探头看他,眼睛亮如琥珀:   “道士我写完了。”   “厉害。”   道人顿时收回杂念,只将心思放在三花娘娘身上,问了一句:“一直在写吗?”   “只写了一会儿,其余时候三花娘娘都在玩!”三花猫毫不犹豫的答道。   “确实,三花娘娘天赋异禀,无需写太多次,只消写一点点,便能写得很好了。在下此生最佩服这等天赋异禀之人。”   “最佩服!”   “是啊。”   “你桌子上是什么?”   “一幅画。”   道人正好叫三花猫来看:“三花娘娘过来看看。”   “……”   三花猫不答,却立马迈步从楼梯上下来,还没走到底,便钻过扶手,直接跳到了地上,又两三步上了板凳,探头盯着画卷。   眼睛里满是好奇与思索。   “是一幅画!”   “对,三花娘娘觉得这画如何?”   “不知道。”   “再看看。”   “好像有点眼熟。”   “三花娘娘没有想起来吗?这是我们春天去过的长山。”   “想起来了!”   三花猫想也没想的又答。   “那三花娘娘看这画上。”道人指着画上一人一猫的背影,“看这是什么?”   “一个人,一只猫。”   “再看看呢。”   “这好像是个道士。”   “然后呢?”   “这个人好像穿着和你一样的衣裳。”三花猫说着,扭头看了道人一眼,“不是今天这一件,你怎么不每天穿同一件衣裳?”   “怪我。”   “唔……”   “三花娘娘没有看出来吗?”   “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来了?”   “不知道……”   “这个道人是我。”   “啊?”三花猫顿时大惊,“那你身边这只猫又是谁?”   道人顿时无奈,不知说她聪明还是笨。   大概是猫和人不一样,思维也不一样,有些地方想法不一样,聪明与笨的地方自然也不一样。   “自然是三花娘娘了。”   “!”   猫儿转头愣愣的把道人盯着。   “三花娘娘那天和我去逛长山,被人看见了,画了下来,所以三花娘娘和我都在这幅画上了。”宋游说着顿了下,露出浅浅的笑意,“说起来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同时出现在画上。”   “三花娘娘和你?”   猫儿重新将目光放到了画上,好似这次要看得比之前更仔细。   “是啊。”   道人也低头看去,是越看越喜欢,同时笑着问道:“那么三花娘娘现在觉得这幅画如何?”   “当然是极好的。”   三花猫一边看一边小声答。 ###第一百七十八章 小鼠与大鼠   “刚才那个人是来给我们送画的吗?”   “差不多。”   “那要多多谢谢她。”   “既然三花娘娘都这么说,那自该如此。”   “对的!”   “三花娘娘已经可以做主了。”   “已经可以做主了~”   “是啊。”   “我们把这个也挂在墙上!”   “既然三花娘娘都这么说,那自该如此。”   “对的!”   猫儿依然站在桌上,低头认真看画。   这么一说,这幅画当然是极好的……   你还别说,越看越像呢!   “走吧,三花娘娘。”   “去哪?”   “去买挂钩。”   既然三花娘娘已经做了主,道士哪里敢多耽搁,趁着还没到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当即便带着她出了门,又去买了一个挂钩。   回来又询问了三花娘娘,被她随便指了一个地方,道人便拿着挂钩在墙上一按,轻轻松松嵌入木墙,随即将画挂上去。   屋中便有了两幅画。   一幅横挂的大画,画上山水有如仙境,灵气生动,栩栩如生。   一幅竖挂的条幅,画上只山中一角,却是温柔的春光,道人与猫的背影相依相伴,一切和谐自然,技艺虽不比前者,却也是一幅好画了。   屋中没有多余的装饰物,只这两幅画,不过与简洁的家具、床上凉席相衬,倒也风格相符,只添几分陋室清雅。   道人站在屋中,面对这两幅画看了许久,仿佛心情也舒畅了起来。   此时心中什么也无需想。   看得倦了,便去睡一个午觉。   ……   午觉之后,道人已坐到书桌前,铺开纸张,提笔蘸墨,将近日之事一一记下。   观摩苍山图已有半月,感悟实在不少。   只是太多都是冥冥中对于天道、对于世界规律的感悟,玄之又玄,说不出口,也写不下来,便只几句提一提。   安乐馆的茶名不虚传。   有意思的是,茶楼在长京传了上百年,已有四代人,恐怕这四代人都是一代人。妖精在长京隐藏如此之深,生活如此之久,也值得寻味。   写到今日中午之事时,道人顿了顿。   看似是一位道行高深、琴艺通神的大妖潜藏京城,为报大恩,被困于此,其实背后还有如今这个帝国面临的权力争端。   这就要说起长平公主了。   这一位公主虽是女儿身,却实在不可小觑,她大抵是有史以来中原王朝中权势最大、财富最高的一位公主了。   至于为何如此,说来话也长。   要从以前那位女皇说起。   大晏此前出了一位女皇,不必谈论女皇功过,只是她的出现对于这个世界的影响是巨大的,最显著的,便是女性地位的提高。   封建时代女性地位普遍低下,这个世界因种种原因,比前世略好一点,不过几千年里,也有高低之分。   这位女皇在位的时期,女性地位便达到了最高,虽仍旧远比不了男性,但也已经可以经商乃至从政,朝中宫中都有女官。哪怕到了现在,大晏女性的地位也要比历朝历代都要更高一些,这种影响足以传递百年以上。   同时更重要的是,这位女皇的存在,点燃了很多女性的政治野心。   从女皇之后,数代以来,常有女性干政甚至试图掌控大权,无论皇后、皇太后,或是公主,都比以往朝代积极了许多。   就好比这位年少之时便展现出了极高政治能力的长平公主。   说来原因还更多。   大晏皇帝生育能力普遍较差,很少有子孙满堂的,不得不说,这对于天下稳定实在大不利。   当年先皇虽仁德慈善,广受好评,不过后代却着实很不稳定——总共生了三个儿子,一个生下来没几天就夭折了,一个小时候摔井里死了,还有一个虽顺利长大但身体一直不好,比先皇死得还早,这么一来,宝座传承就成了问题。   当时朝堂与宗亲争论纷纷,提出多种方案,皇帝亦犹豫不决。   天下甚至因此起了乱象。   最后在当今皇帝与长平公主的共同努力下,先皇与朝廷选择了先皇的弟弟,也就是当今皇帝继承大统。   当时皇帝才三十多岁。   长平公主也才不到二十。   后来皇帝没有亏待长平公主,给了她很大的权力。这位皇帝比他的兄长更有雄心壮志,性情更为刚毅,热衷于开疆拓土,相应的,在治理国家上面就要少费一些精力,而这些地方,在国师没有出现之前,都是这位公主来补足的。   问题还是出在子嗣上。   皇帝刚上位时,皇子虽然没有她的姐姐这么精明,但也算有皇子,可是没两年,这唯一的一位皇子也病死了。   公主的心便灼热了起来。   朝中慌乱之下,也有人倒向了她。   后来这位皇帝又连着生了两个皇子,可真是老来得子,皇帝也足够坚挺,在位已经超过了三十年,年近七十,身体看起来居然还很硬朗。   两个皇子也渐渐长大了。   可是已经起了灼热之心的公主和那些已经倒向了她的大臣又如何肯甘心?   这其实是本朝的大权之争。   一位将近五十岁,有扶龙之功,在朝中经营多年的公主,两位年纪也就十几岁的皇子,还有马上就要七十岁的晚年大帝。   无论如何都将是历史中的一件大事。   道人自知天下之大,人生之短,二十年间想看遍天下并不容易,要用在长京上的时间也不会太长,而这种皇位争端的历史大戏,动辄要用几年甚至十几年才能演绎得出来,其实他并没有很刻意的去关注这些,却没想到,还是从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方式见识到了一些。   这种感觉与后人再读历史、或是当世人从书中看到、从说书人口中听说的感觉都是全然不同的。   身在这个时代,身处争端之地,即使因为某些原因不去干预,一点不插手,也还是会受到它的影响,会感受到它的存在。因为此等大事,实在是与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   好比长京作乱的妖鬼,好比宵禁的那段时间,好比官员调动、权力争执带来的政令,好比今日找上门来的大妖……   都是只有身处这个时代和这个地方才能感受到的历史的真切。   不知又是多少腥风血雨。   只是道人是道人,是过客,哪怕是曾经伏龙观的历代祖师,也是如此——若非明确一个结果必定会带来好的走向,否则尽量不去干预,便让历史去做出它正确的选择,自己则从中走过,只做见证,最多记下一些文字,也许多年之后,还有后人会从他们书写的文字中探寻历史的真相。   “……”   道人摇头感慨,继续落笔。   旁边一只猫儿坐得端端正正,尾巴绕着小脚,歪着头来盯着他写。   “……”   道人回头无奈的看着她。   以前这猫儿不识字的时候,便常常在他记叙游历见闻的时候,在桌子上拨弄毛笔的挂绳玩儿。现在认字了,倒是不拨挂绳了,但就这么一副歪着头专心看你写什么的好学样子,好似比之前的干扰更大。   “你看什么?”察觉到他的目光,猫儿与他对视,竟还反问他。   “没什么。”宋游收回了目光。   “那你怎么看着三花娘娘?”   “……”   “你怎么不写了?”   “三花娘娘认识多少字呢?”   “一些认识,一些不认识。”   “等三花娘娘认识的字再多一些,就不可以再看我写这些了。”   “为什么?”   三花猫目光灼灼的盯着他。   “因为这是游记。”   “为什么?”   “这怎么好说?”   “……”   三花猫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表情严肃,许久才说了句:   “你不聪明!”   说完她便一扭身,跳下了桌子。   跑去玩自己的布球去了。   “……”   道人摇了摇头,继续书写。   楼上的木板实在太老了,不仅掉皮脱色,还变得不平。猫儿不刻意放轻脚步时,跑动起来本就叮咚响,玩球时跑动又快力道又大,常常踩得木地板翘过去翘过来发出声响。只是猫儿不在意,也吵不到道人,双方好像都早已习惯。   道人一边写一边说道:“三花娘娘知道今天是什么时候吗?”   “什么时候?”   猫儿也一边玩一边回道。   “小暑。”   “小鼠?”   猫儿停下来扭头看他,满脸疑惑。   “酷暑的暑。”   “库鼠的鼠?”   “对。”   “小库鼠!”   “过了小暑,就是大暑。”   “大鼠!”   猫儿来了些兴趣,盯着他不动。   “过了大暑,就是立秋了。”   “立秋!!”   三花猫彻底来了些兴趣,也不管地上的球了,转而端坐下来,直盯着他。   道人则觉得说完了,不出声了。   猫儿也不急,便在他背后盯着他看。   时间一天天过去。   小暑过后的这段时间,便是长京最热的一段时间了,大多时候都酷热难耐,少数时候闷热得不行,好在竹席凉爽,除了夹毛没别的缺点。不过三花娘娘浑身是毛都能忍耐,道人自然也能忍耐。   偶尔会起几阵凉风,道人便会把小楼窗户打开,好使凉风进来。   躺在竹席床上感受凉风的吹拂是夏日最美好的时候,午后的街道晒得连人也不愿出来,商铺也没有生意,世界一时安静得只剩下蝉鸣声。 ###第一百七十九章 那日不寻常   三伏天,半夜也是凉爽的。   窗户开着,有风进来。   屋子正中放了一个陶盆,里边是隔壁邻居自己编的火绳,用火点燃并不会烧出明火,只会极缓慢的燃烧,也不会起火星,散发出草药香味儿。   道人躺在凉席上,本该舒爽,无奈身上盖了一床三花猫。   自打从北钦山回来,三花娘娘的捕鼠生意便又兴隆起来了。不过为了可持续捕鼠,也兼顾学习和休息,道人与她说好,还是如以前一样,每一家的耗子分成五天捉完,每捉完一家,休息两日,有事再请假。   今日例行休假,但也不能完全放松。   首先便是要用更多时间来学习,以维持自己天赋异禀的猫设。   同时今日大暑,白日阳气极盛。   晚上月亮也好,阴气也盛。   三花娘娘同修阴阳灵力,白日晚上都要辛苦,吸取日月精华。   到了深夜,修行结束,虽然很累,精神不佳,但因为平常在上夜班,三花猫其实很久都没睡着。在房中走来走去,在床上爬上又爬下,不停更换地点姿势,直到爬到道人肚子上,才终于睡着。   此时蜷缩成一团,睡得正香。   火绳驱蚊又安神,令猫儿也做了梦。   梦里内容倒也简单。   那是一年初秋。   山下小镇,石拱小桥,河水潺潺,暗柳萧萧,她坐在桥头疑惑盯着远方,目光所及之处,一个年轻道人穿着还没有现在这么旧的旧道袍,恭恭敬敬的在一名钓叟竹篓里讨了两条小鱼,用柳枝儿穿着,提着回来,说是给她的聘礼。   三花猫盯着他。   就在这时,她感觉自己被什么人抱住,突然离地飞了起来。   然后又放到地上。   地上冰冰凉凉。   跟席子一样。   “?”   席子?   小镇小桥不见了,晨雾初散的天气也不见了,柳树没了鱼也没了,一切好像都归于黑暗,都不见了,自己和道人也不见了。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用爪子揉了揉,自己正蜷缩在席子上,黑漆马虎之间,那个道人从床上起来,正往楼下走。   “唔……”   三花猫又揉了揉眼睛。   原来是在做梦啊。   应该是自己在他肚皮上睡觉,他要起床,就把自己拿起来放在旁边了。   想着时,道人已经走远。   “唔?”   三花猫迷迷糊糊的爬了起来。   ……   道人摸着黑走下楼。   月光透窗来,也不算太黑。   刚走到楼下,道人便察觉到不对。   回头一看——   一只迷迷糊糊的三花猫也跟着他一起从楼梯上下来,脚步虚浮,一看就很没精神。   道人停下,她也停下。   道人看她,她便也抬头看道人。   “三花娘娘你干嘛?”   “道士你干嘛?”   “我上个茅房。”   “哦……”   “三花娘娘为什么要跟着我?”   “快点吧……”   三花猫眼睛都睁不开了,说话也迷迷糊糊的,却是劝解他:“三花娘娘要回去睡觉了。”   “……”   道人真是满脸无奈。   上完茅厕,往回走去。   猫儿却好似完全察觉不到他的无奈,一边犯困,一边跟随着他往回走,一边与他说话。   “道士。”   “嗯……”   “今天是立秋吗?”   “今天大暑。”   “那还有多久才到立秋呢?”   “之前和三花娘娘说过还有三十天,三花娘娘明知道三十天是多久。”道人的声音很柔和。   “哦……”   三花猫便不讲话了。   作为一只天才猫,三十天是多久,自然是知道的,可是知道是知道,该问还是要问的。   躺到床上,竹席一阵冰凉,填充着稻壳的枕头响起一阵悉悉的声音,谈不上软和,却也感觉十分舒适。   三花猫没有再爬到他的肚皮上去,而是爬到他旁边,盯着他说:   “道士。”   “嗯……”   “三花娘娘刚刚好像做了个梦。”   “梦见了什么?”   三花猫只偏头盯着他,好似比先前清醒了一点,黑夜中眼睛睁得很大,圆溜溜的,却不肯说话。   道人转头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   深更半夜,借着窗外打起来的一缕月光的散射光,只能看见黑漆漆的一小团,而她依旧没有回答,只是与他对视。   “三花娘娘不想讲吗?”   “想讲!”   “那讲吧。”   “不讲!”   “那就不讲。”   “唔……”   “睡吧。”   “唔……”   “明天咱们去画里转转怎样?”   “哪个画里?”   “还能是哪个画里?”   “去画里!”   “我一直想进去看看。”   “哦……”   “睡吧。”   道人一翻身,便闭上了眼睛。   猫儿则在黑夜中睁着眼睛,圆溜溜亮晶晶的,忍耐长夜对于猫来说,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次日,早晨。   道人煮了一碗粥,两个鸡蛋。   三花娘娘是个很好的蛋搭子,喜欢吃蛋黄,最适合宋游这种爱吃蛋白但不喜欢吃蛋黄的人,一人一猫一分,皆大欢喜。   吃完早饭,将锅碗都收拾了,道人便带着猫到了二楼,站在那幅画前。   面前的画仍和此前差距不大。   近处地毯般的抽穗芦苇,中间一条小路,通向远方如天墙一般的苍山,山脚下的村庄与青烟,村庄与芦苇甸交接之处还有许多块状良田,规律得像是棋盘上的格子一样,青黄不一,但与初见已有了些变化。   此外变化更大的,便是空中的大雁与地上的青牛了。   这画上的内容似乎是合上再打开便更新一次,此外每日黄昏、无人注视时变化一次,有人看着,便不会有变化。   值得一提的是,在画的顶上还挂了一个字帖。   上边字迹不算好,也算工整。   写的是:贼人断臂一年   说来这几日又有几次江湖贼人来访。   在城里他们不敢聚众闹事,那样禁军一来,谁也跑不掉。他们也不敢明着来找道人,便常常是在道人出门时或者深更半夜时来访,然而道人在画上施了好几重禁制与咒法,还请三花娘娘题了字,以提醒来窃画的贼人。   若不听劝,擅自触碰,不仅取不走画伤不了纸,手臂还会不听使唤,所以很多江湖人来了后都匆忙逃去,跳窗时甚至落地都站不稳。   这几日再来的人也渐渐少了。   道人盯着画出神,即使过了这么久,其中灵韵玄妙依旧使他惊叹。   不知进去又是什么模样。   “走吧。”   “走吧~”   道人一句,猫儿一句。   不见道人使用毛笔,只伸出手在画上轻轻一点,玄妙勾连,灵韵大盛,画上荡开几圈涟漪,似乎已不再是一幅画,而成了一扇门,一个窗口。   “三花娘娘先吧。”   “跳进去吗?”   “嗯。”   “你先!”   “好,那我先。”   “不!三花娘娘先!”   “……”   道人低头看着这猫儿。   大概知晓她的想法。   “那我们一起。”   于是宋游弯下腰,轻轻将她抱起,没有多说,只往前一步,便化作一缕青烟,进了画中。   眼前天地变换,四季更替。   恍惚之间,抱着猫的道人已到了画中那条小路上,左右皆是芦苇,有人那么高,抽着雪白的穗,被风吹着,全都向同一个方向弯腰,这吹来的风也带上了泥土和芦苇的味道,隐隐有几分湿气。   道人的第一感觉便是:   凉快!   长京是酷夏,此处却是深秋,突然间从酷夏到了此处,便像是大热天走进了空调房一样。   那风偏又吹得舒爽。   道人怀中的猫儿早已睁大了眼睛,左看右看。   道人则弯腰将她放到地上,顺便用手捻了一些地上的泥土,拿在眼前,手指揉搓,仔细看着。片刻后将泥土放回风里,又伸手抓住了旁边被风吹弯过来的一片芦苇叶子,依旧两指捏着,感受它的触感与叶片的冰凉、里边的水分,以及边缘的锯齿。   道人若有所思。   随即第一时间,便是转身,去看这幅画的看不见的背后是什么。   却不是虚无。   而是一片被围起来的湖。   湖水十分广阔,凭借着良好的天气,能看到湖的对岸,也是成片的高山,离此恐怕有数十里。湖中离岸近的地方也长着许多芦苇,里面生长着的水杉在这个季节正是通红,与天空一同映在水中,一半蓝来一半红。   水面细波不断,偶尔水中鱼虾活动,荡起一圈涟漪。   许多水鸟在空中飞翔,在水上游,扎进水中捕食,不时发出叫声。   “啊~”   这哪是画中的世界?   分明是真实的世界。   道人收回目光,又抬头看向远处那片天墙般的青山。   依稀可见山下村庄。   随即迈开脚步,往那边走去。   三花猫见状连忙跟上。   在画外看去时,那堵天墙一般的连绵青山并不算远,此时到了其中,看去仍不觉得远,只能凭借经验,才知晓是它太大、地太平的缘故。   道人很有耐心,走得很慢。   一边走,一边留意这个世界。   无论是吹来的风,脚下这一条路,身边的芦苇或别的野草,草中偶尔蹿过的小动物,天上的飞鸟,乃至世间的变化,他都细细的观察记录,天地间玄之又玄的灵韵,此处与外界不同的时节差异,都在他的感悟之中。 ###第一百八十章 画中天地   道人时走时停,脚步缓慢。   猫儿则迈着欢快的小碎步,也是时走时停,经常还小跑一阵,时而跑到道人前边去,时而又落到后边。   若是落后了一些,待他走远便常常伸长脖子来看他,看不见就连忙小跑着跟上去。若是走到了他前边去,也常常停下来,回头看他一眼,见他老是没有跟上来,便只好停下来等他。   “道士~”   猫儿又一次等到了道人,她高高扬起头,脑袋和目光都随着空中飞过的水鸟而转动,嘴上却喊着道人。   “嗯?”   “我们要去找那个姓窦的人吗?”   “三花娘娘冰雪聪明,在下佩服。”道人正沉浸于这个画中的世界,却也耐心回答。   “可是他在哪里呢?”   “这是个好问题。”   道人也将目光从天空上往下移,看向前方的那片高山。   高山壮阔,山脚也远。   仅从画上可以看到的大小来算,从左到右至少也有数十里,此时再看,目光竟不限于画中,能到画的外头去——就如刚到画里时,回头能看见画中不存在的一片湖一样,此时往南北方向看,也有画中没有的重重高山,不知能否走出去,走出去又是哪里。   无论如何,仅就画中区域来看,山脚下数十里长,村庄散落,参差上万人家,又怎知窦大师住在哪里?   “找不到就算了。”   道人如是对猫儿说道。   “哦……”   猫儿似乎也不太在意,摇头晃脑的,迈着小碎步,又去前边扑虫子去了。   宋游则抬起手来,随着步子,手指划过成片的芦苇穗。   终于也是到了头。   前边是广袤的良田沃土。   从芦苇的尽头一直通往远方的大山脚下,无论田也好土也罢,都如同棋盘格子一般,田埂与小路纵横交错,偶有人在上边行走。   看来真的有人……   道人依然没有放快脚步,不疾不徐,沿着小路往前走着。   直到遇到一个牵着牛往回赶的老丈,他才行了一礼:   “这位老丈。”   老丈听见声音,回过头来,见是一名身着道袍的道人,却是有些意外:“是位道长?颇为面生啊。”   “在下初来此地,自然面生。”   老丈闻言,扭头看了看正前方的大山,这才收回目光,看向道人:“小道长是初次下山?可是小老儿也常常上山,怎的没有见过道长?”   宋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听起来那座山上也有一座道观,似乎还有种这里只有这一座道观的感觉。   “在下从外边来,寻访故人。”   “从外边来!?”   老者顿时大惊,睁圆了眼睛看他。   “正是。”   道人如实答道。   老者凹陷的眼睛直盯着他,又看他身边的猫儿,这才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又是从哪里进来的?”   “此地很少有外人来吗?”   “此乃世外之地,外人怎进得来?”   “说来也是巧合。”   宋游见他年纪大了,又惊讶得很,怕他过于激动,便只好行了一礼,说:“在下姓宋名游,在逸州修行,绝非歹人,来到此处,甚是惊奇,想向老丈问问此地情况。”   “哎呀!”   老者惊讶一声。   此地有外人来,本就是稀奇之事,再看这位道长神情从容,语气间竟毫不惊讶,谈吐得当,更觉不凡,怕是一位修行高人。   老者当即多了几分恭敬。   “道长要去哪里?”   “暂且不知。”   “那便请道长跟小老儿来,咱们边走边说,也好招待道长一番。”老者一边抓着牛绳,一边对他挥手,示意跟着他走。   “怎好麻烦老丈?”   “怎么不行?来来来!”   “恭敬不如从命。”   道人不敢拒绝,只得再行一礼,随即一边跟着老丈走,一边问道:“在下初来此地,甚是惊奇,想问老丈,此地为何地?”   “没有名字。”   “这座山呢?”   “我们只叫它苍山。”   “山下有村落多少?”   “大大小小怕有几十个,老儿住在小北村,往前直走就是。”   “老丈既说此地为世外之地,不知你们又是何时来此呢?还是说世世代代皆居于此?”   “听以前的老人说,是什么大晏初年的时候来这里的,那时候这里只有房子,没有人住。”老者一边牵着青牛,一边驼着背走路,“说是当年为了躲避什么打仗还是什么赋税,后来我们就在这里定居下来了。”   听来他们对打仗与赋税都很陌生。   “这些年可有外人来?”   “听说有几次有外人来。”老者说道,“我记得两次,有一次我都还小,有几十个人从外面进来,现在好像住在娘儿庄那边。还有一次,是我年轻的时候,也听说有人从外面来,这次有一百多个呢,好像住在最南边。”   “原来如此……”   道人点了点头。   看来这里的人也不是凭空画出来的,而是每一代窦家传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从外边放进来的。   “这些外人都是逃难来的,要么是躲打仗,要么是躲别的什么,不过问他们怎么进来的,他们也答不上来。我们这里的人好客,地方也多,就把他们好好招待一番,安置下来。”老者对他说道,“从他们口中,可以听说很多外头的事情。”   “外地想来没有这里好。”   “可不是嘛,听说在外头,自己种出来的粮食还得交给别人,还要打仗,拿着刀子,要死人的。”老者摇了摇头,顿了一下,却又说道,“不过这个地方好是好,但也听说和外边很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宋游连忙拱手:“还请老丈赐教。”   “这里一年都一样,没有热天冷天,也全是白天,没有晚上,说在外面,每天都会天黑,可是真的?”   “真的。”   “那天黑可就不能出来种地了?”   “一般天黑我们就睡觉。”   “全部人都一起睡?”   “是。”   道人回答得很平静,好似并不惊讶。   “真的假的?”   “看来这里不是?”   “我们想睡就睡,想起就起,有些地方要敲钟打鼓,打鼓就睡,敲钟就醒,拉上帘子就是了。”老者似乎对宋游所说十分惊讶,“不过别的那些从外面来的人好像也这么说。”   “那种粮食呢?”   “粮食照样种,长得很快,只是只能种在那边田里土里,种在别地儿不长,更不能种到那后面的芦苇地里去。”   “为何不能种到芦苇地里?”   “那边的芦苇有神怪,只长那样,不多长也不会变少,不会变青,也不能砍,自然更没法种东西。”   “原来如此。”   “说来也神啊!”老丈呵呵的笑,“有人说咱们这是神仙的园子,还有人说,咱们生活在一张画里边,嘿嘿,你说,哪有什么神的事?”   “是啊。”   道人笑着点头附和,随即又问:“那这里可以走出去吗?”   “走不出去,从这边到那边九九八十一里。”老者从左指了指右边,又从后边指了指前边,“后边最远就到湖边,下不去湖里,前边最远最远就只能爬到那片山的顶上,翻不过去,听说有十八里长。”   “只能在这里生活吗?”   “那也不一定……”   “为何不一定?”   “听说有时候也有人走过去了,不知是为什么,只是走过去就不见了,再也没有回来。”老者说着摇了摇头,“也不晓得走到哪去了。”   “难怪湖边设有围栏。”   “可不是嘛……”   老者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这位年轻道长。   却发现无论自己怎么说,这位声称从外界而来的道长都从容镇定,好像一点都不觉得惊讶。而自己这个以前曾听说过外面世界的人,反倒不免被他口中的外界惊讶到,双方对比,差别极大。   老者更肯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测。   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道人差不多对这里有些了解了。   这里只有深秋,没有四季,只有白天,没有黑夜,东西长十八里,南北八十一里,不算小,但也算不得广阔,其中人口远远没达到饱和。   边缘似有壁垒,走不过去,但也偶尔有人能从中穿过,不知去了哪里。   一边聊一边走,已接近了村落。   放眼看去,只见房屋整齐,常有美池桑竹,亦常听鸡鸣犬吠。   有人在田地里耕种,有人挎着篮子出门采菜,有人端着碗吃饭,有人才刚睡醒,每个人都自得其乐,脸上很少见到有忧愁。   老者穿的是农作时的衣裳,看不出什么,不过到了村子里,从年轻男女的衣着上便能看出,和外界虽整体相似,却也有细微的差别。   就好比外界近些年流行起来的装扮饰品,这里就见不到。   道人一边走一边看,同时询问身边老者,最近是否还有人进来,老者则摇头说不知晓。   道人本想去寻窦大师,不过此地甚广,寻人艰难,老者则十分热情,邀他去自己家里做客。   道人稍作推辞,也不好推辞太过,便应了下来,随他去到他的家里。   老者家中七口人,听闻道人从外边来,都十分热情,设酒杀鸡,款待于他,还留他在家中住宿。个个与他闲聊,问及外界之事,每每听到不同之处都惊讶不已,仿佛难以想象,竟有外界那般世界。 ###第一百八十一章 再遇窦大师   除了好吃好喝,老者还收拾了一间屋子,请宋游与三花娘娘住下。   道人恭敬谢过,便住了下来。   此处果然没有日夜,从刚开始,到现在为止,一直是黄昏。   到了现在,老者一家大多已经睡去,道人差不多也该到了要睡的时候,可坐在窗边,看着窗外黄昏时的光景,却很难睡得着。   这种感觉还挺有意思。   以往身在外界,能感知到四季轮转、阴阳更替,却感觉不到如此清楚。就像是空气一样,人无时无刻不在呼吸,也能清晰知晓空气的存在,但若是到了一个没有空气的地方,必然会对空气的存在有新的感悟。   时间一点点流逝。   三花猫在房子里跑了几圈,已经趴在了床上,半眯着眼睛,要睡觉了。   道人则盘坐着,静下心来,感悟天地灵韵,体会这个世界的玄妙。   经过几乎一整天的长谈,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也增加了许多。   不光是从别人口中得知。   还有自己身处其中的感悟。   此间天地,既与外界有些相似,也有许多不同,既依托于外界而存在,又与世隔绝,自成一方天地,连规则也十分不同。   宋游有很多想不通之处,当然,最想不通的一点便是它存在于一幅画里。   而无论是哪种想不通,既然真切的存在了,其中便有大奥秘。   静心凝思,便能有大感悟。   要说起来——   所谓的技艺通神,无论雕刻也好,绘画也罢,或是琴艺,技艺到了绝顶,所通的又哪里是神仙神灵,而是这个世界本身啊。   与窦大师的结识,注定是大收获。   ……   此处没有日月更替,时节变化,天地也与外头不同,就是宋游也无法知晓时间流逝,只知晓三花娘娘睡着了又醒了,凑近看了自己几次,也在自己腿上踩过去又踩回来了几次,但她的睡眠向来没有规律,因此也无法从中推断过了过久。   若是在外界,应当过了一夜了。   外头有些喧闹,腿上微微痒。   道人睁开眼睛,随即低头一看。   三花猫也察觉了外头的动静,正站在床边,伸长脖子往窗外看。   只是哪怕她把脖子伸到最长,还是不够高,像人一样站起来吧,又嫌麻烦。于是便把两只前爪都踩在了道人的大腿上,好抬高前半身,使视线与屋中窗口齐平,瞄向外头喧闹的人。   “唔道士你醒了……”   三花猫扭头看他,脚依然踩在他腿上,想来若是没穿裤子,把脚移开,腿上该有梅花印了。   “醒了。”   “外头有人。”   “嗯。”   门外的声音已经飘进了屋里来。   是这个村子里的其他人,甚至还有别的村的人,听说了有外面的人来,都十分惊讶,要来看个稀奇,长长见识。   老者一家刚刚醒,则推说客人还在睡,把他们拦在了外面。   道人与猫对视,起身推门而出。   “哎呀道长醒了!”   “各位,有礼了。”   “道长真是从外面来的?”   “正是。”   “外面现在怎么样了?”   “……”   不出所料,又是一番问答。   道人耐着性子,一一为他们解答。   一边解答,一边还有新人来。   同一个问题往往要答很多次。   早晨有人请饭,中午也有人请饭,村子里的人都十分热情,各个争先恐后,把道人请到家去,杀鸡宰鹅,好酒好饭的招待。   过了两三天后,就是很远地方的人也听说了这名从外界来的道人,特意前来拜访。   甚至有以前从外边来的人。   在老者的记忆中,上一次有外人进来是他年轻的时候,到了现在,当初进来的年轻人还没有死绝,此刻见了道人,问得更是详细。有时聊起外界有而此地没有的东西,聊起外界的变化沧桑,也是感慨不已,但也没人愿意出去。   如此连过几天。   几乎每天都有人请道人去做客,一点不吝啬饭食,不是鱼就是肉,挨家挨户的招待,可谓民风淳朴。   不知第四天还是第五天后,道人一觉睡醒,主人家便告诉他,又有人来请。   道人出门一看,是个中年人。   “仙师……”   中年人小声惊呼一句,左顾右盼,随即神情自然,与他行礼道:“听闻道长从外边来,不知寇某是否有幸,能请道长到寒舍一叙?”   宋游露出笑意。   随即回身,谢过留他借宿的主人家,便叫上三花娘娘,跟随这位中年人而去。   渐渐出了村子。   “仙师!”   窦大师这才行礼。   “大师不必多礼,在下受之有愧。”道人边走边说。   “那日走得匆忙,竟忘了告知仙师窦某的住处,实在不该,在此向仙师赔罪了。”窦大师又行礼道。   “大师哪里的话。”道人笑着说道,“在下自来这里之后,感慨于此地民风淳朴,无论何地村民,尽皆热情不已,已被招待了好几天,这样的经历可是在外面很少有的。何况此方天地灵韵无穷,玄妙不已,在下来此之后,也是感悟良多,收获不少,该多谢大师才对。”   “不知先生来此多久了?”   “大概几日。”   “窦某糊涂啊……”   “千万别这么说。”道人说着,不愿与他多客套,便移开话题,“不知大师隐居何处?”   “此地之人皆与我窦家先祖有缘,同时窦某只偶尔进来看望妻子,多数时候都在外头,多有不便,于是化名寇玄,独居在前方山脚。差不多是苍山上天合观下边一些,与周边村落都离得很远。”窦大师说道,“今日出门采买,碰到有人在说,这才知晓仙师来了,特来相请。”   “大师其实不必如此。”宋游对他说,“在下此次进来,找大师并无事情,只是这段时日以来,常在家中观赏此图,感悟其中灵韵玄妙,多有收获,好奇画中又是什么模样,这才贸然进来,却不料打扰到了窦大师。”   “不敢不敢。”   窦大师连忙摆手,走在前边带路,一边走一边与他讲话。   “仙师可有去了湖边?”   “没有去过。”   “没去就好。”   “怎么?”   “怕仙师不小心走了出去。”   “听说曾有人走出去?”   “正是。”   窦大师对他解释道:“画中画的便是外界,虽自成一方天地,与外界隔绝,却也与外界有所关联。虽有一层看不见的墙阻隔,但也常常有人不小心走出去。”   “既有阻隔,又为何偶尔会有人走出去呢?”   “仙师有所不知。”窦大师说道,“当年先祖画的是黄昏时候的故乡,画中世界虽定格在黄昏,外界时间却一直在变动。常人走到边缘,画中世界永远是黄昏,外头却可能是一天中任何时候,自然走不出去。可如果常人走到边缘时,外界恰好就是先祖画成的那一瞬,便能走得出去了。”   “竟是如此奇妙。”   “此乃隐秘,还请仙师……”   “在下知晓。”道人点头,又接着问,“可是走出去的话,又会去到哪里呢?”   “这我们就不得而知了。”窦大师说道,“也许是消失了,不见了,也许是走到了外界去。不过总共走出去的人也没有几个,外界山海茫茫,一个人无论放在哪,都像是水入大海一般,也从没有听说过他们的消息。”   “这样啊。”   道人越发觉得奇妙了。   跟随在窦大师身后,一边走一边闲谈,从几个村子外边经过,换了几条小路,便到了苍山脚下。   窦大师指着远处可见的几间小房子,对道人说道:“便是那里了。”   有一条小路穿林而过。   屋前养着鸡鸭,还有一条狗,只有窦大师和他的妻子生活其中,最远的村庄和人家离此也有二里地。   “仙师,请。”   窦大师恭恭敬敬请他进门。   屋中挂着有三幅画。   一幅披甲的将军、带着两名弓手,一幅猛虎下山图,一幅夜叉图。   道人一眼便看向了这三幅画。   “让仙师见笑,此地偏僻,虽然画中民风淳朴,不过此前家中毕竟只有贱内独居,于是画了几幅画。”窦大师连忙解释,瞄了一眼宋游,惊叹于他一眼仿佛就看出了画中奥秘,于是又解释,“在下虽没有当初那位先祖画人成活、画山成真的本领,不过所画之物也有几分灵气,加上参悟此画与二虎争山图已久,也有几分心得,画中世界自有玄妙,在这里边,在下所画之物本不能成活,便也能成活了。”   “大师画得好。”   道人只如此夸了一句,却立足于此,盯着几幅画看了许久。   窦大师则连忙去与妻子杀鸡,做了一桌好饭,到了饭桌上,又嫌没有美酒,于是提笔在墙上画了一个倾倒的水壶,将杯子放到墙边,便居然真的从中倒出了上好的葡萄美酒,端来与宋游,喝在嘴里,尤其醇美。   两人一边吃饭饮酒,一边闲聊。   聊这方世界,聊那位先祖,聊绝世的画技,聊世界的玄妙。   三人行,必有我师,何况面前乃是一位画技绝世的高人,更是通神画师的传人。那位先祖,就是称一句丹青之神也不为过了。与之相谈,即使是伏龙观下来的道人也多有受益之处,甚至早在数年前拜访孔大师时就已结下的疑惑,有些也在闲聊之中自然而然就解开了。   天地玄妙,世间道法,好似没有规律。   可细细一寻,它又明明白白。   甚至有时左想右想,也想不清楚、捉摸不到,可一时明悟,却又惊觉如此简单。   饭吃到一半,墙上酒壶便慢慢淡了,吃完聊了一会儿,便已彻底隐去,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而席间之人除了猫儿,似乎对此都不在意。 ###第一百八十二章 无以为报,便赠一笔仙术   竹屋之中,道人盘膝而坐,盯着窗外好似永远不变的风景,出言问道:   “三花娘娘觉得此地如何?”   “喵?”   “三花娘娘觉得此地如何?”   “好凉快。”   “是啊。”   “像是耗子洞里一样。”   “别的呢?”道人转头问她,“还有什么别的感觉吗?”   “这里天不黑。”   “是啊。”   “我们该把马儿放到这里来的。”   “好主意。”   “对的!”   这个画中世界真是真实而又虚假。   道人继续坐在这里,若有所思,也若有所感,过了许久,才拉上了厚重的黑布窗帘,躺在床上,安稳的睡了一觉。   隐隐有被注视的感觉。   睡到自然醒,有些恍惚。   起床之后,又与窦大师出门闲逛,议论画中天地,回来后又铺画纸,谈论绘画技巧、灵韵如何诞生,窦家代代相传的禁忌与其中的深意。   好几天后,已是受益匪浅。   宋游终于与他道别。   窦大师十分惊讶,想留他再住几天。   “在下来此已有十几日,收获已然足够,再待久了反而无益,不如回去细细消化,待下次再来。”道人说着,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山上,“正好听说山上也有一间道观,在下去拜访一下,便该出去了。”   “既然仙师意已决,窦某也不便久留了,下次仙师若再进来,务必来找窦某。”   “好。”   道人答应下来,与之行礼。   转身看一眼身后高耸如墙的山,低头看一眼身边的三花猫,便往山上去。   ……   上山只一条路,徒步须一时辰。   山上道观不大,就几间房屋,里头有几名道士,最老的一个,已经七老八十了。   听窦大师说,这位老道士是几十年前才进入画中的。那时也是生活困窘无奈,又遭了天灾,在外面活不下去了,到了这里,便慢慢在半山腰上修建了画中的第一间道观,从此画里也有了道观。   也是画中世界唯一一家道观。   宋游带着三花猫到来之后,观中几名道人大为惊讶,听说他从外面来之后,更是惊讶不已,纷纷聚来与他闲谈。   当年老观主还是个年轻道士,几乎饿死,无意中来到这里,并没有携带任何道教经典,自身道经学识也很有限,到了这里之后,虽然仍旧在半山腰处修了这么一间道观,不过几乎没有多少正经的成体系的道教经典学识流传下来。   至于法术就别提了。   就是外面的道士,十个里面超过九个也是不会的。   目前这些年近中年的道士,几乎都是老观主建立道观之后收的徒弟。   虽然此地和谐安宁,不过也有喜欢清净的人,或是被老观主的思想所打动,便上了山,当了新的道士,传承衣钵。   聊着聊着,老观主也被惊动,颤颤巍巍的走了出来。   宋游回头一看,只见他须发都已苍白,整个人已瘦弱不堪,虽然自己还能勉强走得动路,但也得有个徒弟跟在旁边,随时准备搀扶,油尽灯枯这个词用在这位老道长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   宋游哪里还敢坐着,连忙起身行礼。   “在下宋游,见过观主。”   “贫道元明子,见过道友……”   “观主快快请坐。”   有个中年道士让了座,老观主慢慢的坐了下来,看向年轻道人:“小道友是从外边来的?”   “正是。”   老道士努力辨认着他的模样,好像眼睛已经看不清了一样,口齿也有些不清楚了,却还问道:“外边现在是什么年间了啊?”   “明德四年,六月。”   “大晏还在不在啊?”   “还在。”   “道友进来多久了啊?”   “大约……”宋游一时不知怎么形容,但也说道,“大约也有十几天了。”   “这十几天过得如何?”   “山下村民十分热情,都好酒好菜款待于我,除了此地没有日夜,有些不习惯,此外一切都好。”宋游老老实实答道。   “呵呵呵……”   老道士立马便笑了起来:“这里天不黑,刚来这里,很不习惯,要很久才能习惯过来,习惯不过来的话,可苦得很……”   “没错。”   “那山下的人,每次听到外人来,都欢喜的很,贫道以前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多亏了他们呀……”   “是啊。”   道人想起那几日村民的热情与招待,仍是感动也感激。   “道友是哪里人?”   “逸州人。”   “啊?”   “逸州人。”   宋游凑近他,加大了音量。   “逸州?”   “道爷听过?”   “听过,没有去过。”老道士一边说一边对他摆手,似是怕他听不清楚,要说手势来辅助说明,随即停顿了会儿,像是深挖脑中回忆,然后才凑近了他耳边说,“贫道原是竞州人。”   “竞州人?”   “啊……竞州人……”   “在下也去过竞州。”   “什么?”   老道士不止口齿不清,耳朵也不好,与他说话十分费劲。   好在宋游很有耐心。   就连此时蹲在旁边的三花猫,似乎也格外有耐心,坐得端端正正,面朝他们,宋游说话就看宋游,观主说话就看观主,乖巧样子看得众位道长也称奇。   “原先农民没有地种,大家吃不饱饭,又碰上天灾,好多人都被饿死在路边,贫道就是那时候来的这里。”老观主努力对他说道,“你知不知道竞州有个地方叫真山?”   “知道。”   “贫道原先就在真山脚下修行。”   “听说之前有次从那边来了很多人。”   “就是那次……”   “在下也曾去过真山。”   “那边产桃子,有很多桃子,好吃得很,也不知现在还有没有……”   “在下去的时候是深秋,没有桃子,而且也没有去真山,去了另一边。”道人如实回道,“可惜没有见识到,也不能告知观主了。”   “可惜咯……”   “是啊。”   “贫道还记得小的时候,经常去山上摘桃子吃,可真是甜。年生好的时候,都不用去买,也不消偷,路过说两句好话,人家也肯让你摘。”老观主连连摇头,声音拖得老长,脸上满是对故土的怀念,“可惜啊,这地方什么都不错,就是没有桃子。”   “在下在山下时,也有几十年前从竞州来的百姓,他们也说想念得很。”宋游说道,“大概大家孩童时候都是这么过来的。”   “谁不想念呢?”   老观主说着顿了顿,又朝他偏过头,絮絮叨叨,给他说当年竞州真山脚下那数十里的桃花山,每年夏天产的桃子,有多大多甜,汁水多丰富。   越讲越兴奋,红光满面,不时笑几声,露出仅剩的两颗牙齿。   可讲完之后,就宛如盛宴落幕,神情也失落起来,叹气也摇头:“早知道,当时就该带点桃子进来的,就是揣两个桃核进来也好啊……”   “当时哪里又想得到?”   “是啊……”老观主摇了摇头,“贫道还记得,那时是昌元九年。”   “昌元九年有大灾。”   “外头过了多久了啊?”   “昌元九年的话……”   宋游停顿了下,思索计算,随即才答道:“没算错的话,离现在有五十五年了。”   “当时贫道二十六……”   “现在该八十一岁了。”   “都八十一岁了啊。”   老观主仰头看天,感慨不已。   “观主高寿。”   “高什么寿啊,不打仗,不挨饿,不受累,只要能长得大,大部分人都活得长。”   老观主说着无奈叹息,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几位徒弟,连声说道:“不要坐在这里了,先去弄点吃的来,好好招待这位道友,都去,都去……”   几个中年道士便都离开。   有的摘菜去,有的取肉取鱼去,有的生火烧水,各有忙碌。   老观主这才凑近宋游,再次问道:“你是不是遇到一个姓窦的人,才进来的?”   “正是。”   “道友怎么进来的?”   “也是有缘。”   “能进来当然是有缘……”   “观主又是怎么进来的呢?”   “贫道怎么进来……”   老观主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山,又眯着眼睛,在回忆中挖掘很久,才感慨说道:“当时我们饿得不行,四处去找活路,遇到一个人,差一点就被别人抓去剐了吃肉了,我们把他救下来后,他跟着我们走了一段,忽然有一天,跟我们说,想找活路的可以跟着他走。我们离死还有一口气,很多人都相信了,相信的就跟着他走。那是一个晚上,什么都看不见,只晓得跟着他走,走啊走,就走到了这里来。”   “也是有缘。”   “不过离开时他对我们说,不要讲给任何人听,这些年,贫道也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起过。”老观主说完,对他叮嘱道,“道友也不要到处说,免得山上的神仙知晓了,怪罪道友。”   “山上的神仙?”   宋游回头看了一眼山巅,露出笑意。   “啊!”   “观主知晓山上有神仙?”   “有啊。”   “长什么样呢?”   “不好说……”   “观主曾亲眼见过么?”   “当然见过!”   老观主立马瞪圆了眼睛,说道:“贫道之所以在这山上建道观,就是年轻的时候,上山砍柴,在山上曾见过一次这位神仙,之后还有两次,山下有人忘了当年祖辈留下的祖训,嚣张跋扈,欺男霸女,被雷劈死,不也是山上的神仙干的?再说,我们能隐居到这里,不也是神仙显灵?”   “那位姓窦的……”   “怕是神仙变化成的!”   “原来如此。”   宋游又往山上看了一眼。   猫儿也跟着扭头往山上看。   却只看见郁郁葱葱的草木,背后被夕阳照成粉红色的云霞,并没有看见什么神仙。   看来此画有灵。   宋游收回目光时,老观主已经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叫他去观中吃饭。   没有拒绝的道理,宋游便恭恭敬敬的搀扶着他,到了道观中。观中几位道长杀了鸡,取了腌鱼和风干肉,虽只有几道菜,却都很大一盆,几盆菜便占满了大半张桌子,只觉得每一盆菜都够几个人吃了。   又是边吃边聊,双方都很尽兴。   吃完饭后,宋游便要离开了。   老观主颤颤巍巍站着,对他问道:“道友之后有何打算呢?”   “在下想去山上转一圈,转完便要下山了。”   “贫道是说,之后有什么打算?要是住在山下的话,在哪边定居呢?要是没有地方去,不妨就住道观里。”老观主说道,“说来不怕道友笑,贫道当年在外面时,之所以上山当道士,也只是想混口饭吃,进来时又年轻,没有学到什么本事,道友若能来,也是一件美事。”   “观主好意心领,只是在下其实也只是一个假道士,不懂多少道教经义。”   宋游心中感动,诚心施礼。   腰身点头,念头又起。   于是抬起头来,又对老观主说:“不知观主观中是否有笔墨?”   “自是有的……”   “可有颜料?”   “也有几样。”   “可否借来一用?”   “去拿!”   不一会儿,笔墨颜料便来了。   只见年轻道人接过笔墨,出了道观左右看了看,寻了一面最外围的白墙,挥笔作画,细细勾出树干与枝丫,点上叶片。众人皆不认识此树,早已老眼昏花的老观主也看不清楚,哪怕道人在树枝下画上果子,众多中年道人也认不出来。   直到年轻道人为果子点上嫣红,点得随意,墨迹却随白墙晕染,和真的桃子相差不多,白发苍苍的老观主这才神情一凝。   白墙上多了一颗桃树。   画技不算高,画得不算好,可倾注了心血,便如有神助,也画出了几分灵韵。   道人画完之后,凝视许久。   接着对着墙吹了口气。   “呼……”   此画顿时灵气十足。   似乎隐隐有白烟散开,又似乎并没有,众人只觉眼前有些花,有人眨了眨眼,有人伸手揉了揉,忽觉墙上这幅画有了些变化,越来越真,除了桃树的枝干枝丫大抵还是那样子,枝叶与果子的颜色都有了明显的变化,变得立体,光影分明。   一晃神的功夫,这一幅画便好似不在白墙上了,而是跑到了白墙外面来。   不对!   哪里是画跑到了白墙外边来?   分明是墙边长了一颗桃树! ###第一百八十三章 从此有桃花   “桃子!   “桃子!”   老观主抬起一只手,指着前边,已喊了出来,连手臂都在颤抖。   只见这棵桃树枝繁叶茂,树干比人大腿还粗,已经呈现出了近乎于黑的颜色。主干上有大分支,大分支上又有许多小分支,上面满满当当的挂着比碗口也不小的桃子,那一抹嫣红,真是醉人。   身边的中年道长们也惊讶不已。   说白了,这不过是个画中的小世界,疆界也许不足一个县的十分之一,他们又是在这里边出生的人,一直生活其中,虽入道观修行,常听老观主讲说道经奥妙道法神奇,毕竟从未见过,老观主讲得也不好,他们多只是当一个有趣的故事听。   如今却真切的见到了法术。   一名外界来的道人,提笔在白墙之上作画,画成吐一口气,画上果树便成了真,那一颗颗桃子无比诱人,隐隐还能闻到桃果的芬芳。   怎么能不吃惊?   “献丑了。”   道人转身双手奉还画笔,说道:   “承蒙老观主招待饭菜,在下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的,恰好近月以来,多有感悟,有了些新本事,便使出来,请观主再尝一遍外界桃子的味道,就当是还观主招待之情了。只是画中桃子,是长京城外桃花村的桃子,却不知能否比得上竞州的桃子香甜。”   “可……可以吃?”   “自然可以。”   宋游说着抬起手来,从树上抓着一颗桃子,轻轻一扯。   “噗……”   枝叶一阵摇晃,果子已被取了下来。   宋游十分随意,将之在衣裳上随便擦了擦,便双手捧着,递给了老观主。   老观主亦是伸出瘦如柴的双手,颤抖着接过这颗桃子,感受着沉甸甸又软乎乎的触感,捧到面前仔细看了又看。   倒是先闻到了浓郁的桃香。   一口咬下去。   “咵嗤!”   很轻松的就咬破了皮,里面是几乎软烂的果肉,即使以他的牙口也能不费力的咬进去,随即便是丰盈的汁水与满满的桃子果香。   咬完一口,一根根果肉纤维快要拉成了丝,汁水顺着下巴流了下来。   此时说不出话来。   老观主半眯着眼睛,眼里湿润,一边嚼着,一边连连点头,看向旁边的年轻道人,却是无声胜有声。   一切都写在了那张皱纹满布的脸上。   宋游见状只露出微笑,又从树上继续摘果,一一递给几位惊呆了的道长。   道长们也是连忙躬身,双手捧过,放在眼前仔细查看。   他们从未见过这种水果。   可是那香味却是如此诱人。   众人面面相觑,时不时看一眼几乎流下泪来的自家师父,终于有人忍不住,也拿着桃子,在衣裳上擦了擦,便试探的咬了一口。   “咵嗤~”   “嗯!!”   眼睛亮了,连连点头。   不消说话,便引得其余人争相模仿。   道人笑着看着他们,过了许久,才出声说道:“几位道长不必心急,此树桃子总计一百八十颗,想来几位道长就算吃到饱,也吃不完。”   “……”   中年道长们都停下来看向他。   “在下来到这里已经好几日了,几日以来,没有花过一文钱,却每日住最好的房间,吃最好的饭菜,多亏山下百姓与几位道长热情招待。在下却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回报大家。”道人顿了顿,“除了老观主,前两日也有几十年前从竞州来的百姓听到消息前来寻找在下,请在下去家中,好生招待,席间闲聊,聊到当年故乡的桃子,也是多有遗憾。还有别的山下百姓,虽不来自竞州,想来也从未吃过桃子。”   “道友想请我们帮忙分赠给大家?”   “说来惭愧,在下本该自己去送,奈何在下若再去走一趟,恐怕又是几日走不了了。”宋游无奈说道,“便想请几位道长帮一个忙,拿些桃子下去分给大家伙,吃了桃子,于山中、田里种下桃核,今后此地便有桃子了。”   “分给谁呢?”   “小北村柴学义一家最先招待在下,道长去了柴家,便知晓小北村有哪些人曾招待过在下。娘儿庄之人都是老观主的老乡,是村口的李永年最先将在下请过去,也被招待了两三天,诸位道长去寻他便可。此外诸位道长若在山下有亲戚好友,也尽可送去。”宋游说道,深施一礼,“此树便在此处,年年结果,便算作在下的谢礼了。”   “多谢道友,一定做到!”   “该在下多谢几位道长、多谢老观主才是。”   双方都很客气,互相行礼。   “在下告辞了。”   “道友往何处去?”   “去山上转转。”   “下山后呢?”   “从哪来,回哪去,只愿后会有期。”   “……”   几个中年道长捧着吃了一半的桃子,愣愣的盯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宋游则带着猫儿,离开了道观。   看那身影,是往山上走。   ……   猫儿迈着小碎步,也是睁圆了眼睛,走着走着,时不时停下来,回头看一眼观前桃树,直到彻底看不见那棵树了,那群道人也看不见她了,她才仰头对宋游开口说话:   “那是什么?”   “桃树。”   “三花娘娘知道是桃树。”   “三花娘娘除了认识耗子与四脚蛇,竟然连桃树也知道,可谓学识渊博、见识广泛了。”   “你们说了那是桃树。”   “三花娘娘不仅一听便懂,还能暗自记住,想来也是好学之猫。”   “三花娘娘很聪明。”   “这个自然。”   “哪里来的桃树呢?”   “画出来的。”   “怎么画出来的呢?”   “用笔。”   “怎么画出来的呢?”   “用心,再用一点灵韵玄妙。”   “那在外面你怎么不画点钱出来?”猫儿一边走一边歪头看他,思索着,“再画点耗子出来!”   “画不出来。”   “用笔,用心,再用一点灵韵玄妙。”三花猫学着他刚才的话,一字不差,连语气也像极了,只是配上她这轻轻细细的奶夹子音,让人听来总觉得异常可爱,一点严肃都没有。   “三花娘娘有所不知。”   “三花娘娘有所不知~”   “……”   道人思索如何开口才更容易被她接受,随即说道:“在下近日参悟此画,感悟其中灵韵玄妙,思索当初窦大家以画通晓天地的过程,虽然已经有了一些收获,但也只是小获,算不得多,就如山脚下的窦大师一样,所画之物,只能在此画中成活,在外界最多有些灵气,无法成真。”   “只能在这里变成真的?”   “三花娘娘一点就通。”   “为什么?”   “因为这里本来就是一幅画啊。”   这种本事当年在逸州之时,便已从孔大师那里得了一分,因此以笔画猫,再借三花娘娘几根猫毛,便能使画颇有灵性。后来遇到窦大师,看了这幅图之后,便又多了一分,之后参悟将近一月,便又再多几分,直到现在进来,感悟愈深,于此一道已颇为熟悉。   宋游虽没有孔大师的雕工,没有窦大家的画技,无法以他们的方式勾连天地玄妙,不过宋游是修行之人,自有别的方式。   于是凭空画桃,只需感触至深,用心至极,不用桃子桃核,也能赋予其几分灵韵玄妙。   这几分灵韵玄妙与画中世界贴合,从中借取几分灵性,便也能在画中成真了。   说来这还是此前窦大师传授他的。   果真三人行必有我师——   莫要小看这些凡人,他们乃是天下之绝,技艺之巅,在一行一业足以封神,无论道人修行再高,只要肯弯下腰来,便都能从中受益。   “三花娘娘听懂了吗?”   “听懂了!”   “看得出来。”   “那你说——”   “好,我说。”   “要是你在这里面画一堆银子,再拿出去,是不是就变成真的了?”三花猫郑重的盯着他。   “三花娘娘竟还能举一反三。”   “举一反三~”   “我要是和三花娘娘一样聪明就好了。”宋游笑着对她说,却没有回答。   “我们现在去哪?”   “去山上。”   “做什么?”   “看风景。”   “哦……”   道人与猫慢慢走上了山巅。   这里便是在画外之时,或是刚进画时,看到的那一片天墙一般的连绵高山之巅,也是这方世界的尽头。   此山高,但也没有入云。   回首一望,山脚下的村庄错落有致,良田沃土连成一片。其中房屋多是白墙黛瓦,而非茅屋,仅是乡村风景,便已称得上是绝美了。虽无法给人一种强烈的视觉震撼,却让人愿意坐下来静静欣赏,心里安静,甚至产生出想要隐居于此的冲动。   田土背后,芦苇连成一片,金黄中泛着白,身后则是一个碧蓝的大湖,湖对面亦有高山。   “真美啊……”   道人收回目光,又看另一边。   这边没那边风景好,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左右没有边界,往前亦是一重又一重。   一面木栅栏隔开了前方。   道人贴近木栅栏,伸手往前按着。   看似按在了空气上,却已是触摸到了一面无形的墙壁。   细细感悟,颇有奇妙。   甚至好似隐隐能从中感受到外界。   外界湿凉,阴气散阳气升。   似乎正是早晨。   至于是哪里,并不知晓。   “奇妙。”   这方世界终究只是因一幅触动了天地的画作而生,其实很脆弱,这面壁垒能拦得住平常人,却拦不住道人。只是若随意将之撞破,且不说出去之后道人会在哪里,也不知这画会如何。   道人很快便把手收回来了。   “道士。”   “嗯?”   道人低头一看——   只见三花猫站在地上,小小一只,头仰得老高,正一脸迷惑的盯着自己:   “你在做什么?”   “有趣的事。”   “什么有趣的事?”   “三花娘娘想知道吗?”   “当然想。”   “三花娘娘穿过栅栏,往前走几步,就知道了。”   “唔……”   三花猫将头一歪,目光狐疑。   终究还是决定按他说的做。   于是把头一低,凭借着液态神通,轻轻松松就流过了栅栏狭小的缝,往前走去。   “咚……”   一头撞在了空气上。   猫儿退了两步,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她睁大了眼睛,努力看向前边,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再走两步,又撞一下。   这次撞得轻了许多。   猫儿这才意识到,前边有个看不见的东西挡住了她,于是眼中满是好奇,小心翼翼凑过去,抬起爪子触摸这面看不见的墙。   “有趣吗?”   “这是什么?”   “世界的边缘。”   “听不懂。”   “三花娘娘回来吧。”   “哦……”   三花猫很乖巧的走了回来。   道人左顾右盼,又在山中转了会儿,却没有遇到老观主口中的神仙。   兴许神仙不想见。   兴许是无缘。   “……”   道人摇了摇头,没有强求。   若是无缘,便等下次。   无论如何,这也已经是一场难得的奇妙之旅了,不仅收获了不少修行感悟,也是一场惊奇见闻,若换了柳江上的那位书生,不说死了都甘心,怕也是要兴奋得整夜睡不着。   知足常乐。   于是轻轻一挥手,空中便起了涟漪,宋游抱起猫儿,一步踏出,便出了此地。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三花娘娘又长一岁   长京城,柳树街,二楼房间中。   道人正把猫儿放到地上去。   此时正是早晨,屋中不算炎热,窗外是明亮的阳光,夏日微风吹进来,是与画中世界截然不同的感受。   随即打量一番房间——   窗户大开着,窗沿上和地上都有一些脚印,有向内的,也有向外的,甚至窗边还挂着有布料,能想见来者匆忙离开的模样。   之所以敢把画放在这里,安然离去,自然是有准备的——宋游事先已施了咒,此画不可取下,刀兵不伤,水火不侵,凿墙也是没有用的,此外为期一年的断臂咒从触摸画改成了擅闯此屋即触发,因此多数人应当是刚一进来,便又慌乱离去。   所以脚印多集中在窗户底下,只有一串走到了屋子中间、墙壁面前来,看得出长京也是有能人的,擅长应付这般咒法。   只是躲过了咒术,也没能将之带走。   而且从脚印上看,自己离去这么久,来的人似乎并不多。   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就彻底没人来了。   “道士,今天是立秋吗?”   “明天才是。”   “明天!”   “三花娘娘想吃什么?”   “好多。”   “慢慢说。”   “小鸟,小鱼,虾子,鸡蛋的精华,这些当菜,用来下耗子。”   “争取。”   “我们刚刚就是从这幅画里出来吗?”   “是啊。”   “那我们为什么不到这幅画里去玩?”   三花猫将目光移开,转而瞄向了那副有道人与她的长山杏花图。   “那幅画进不去。”   “为什么?”   “能进得去的画,也许从古至今也只有这一幅。”   “为什么?”   “因为窦大家画技高超。”   “那这幅画呢?”   “自然也是极好的。”   “那为什么不能进去?”   三花猫仰头一眨不眨的盯着那幅长山杏花图,又回头看道人。   “……”   这个问题可是把宋游难住了。   一来这幅画是别人送的,是缘分和情礼的体现,二来道人也对它喜欢得紧,实在不好说它画得远远不如旁边这一幅好。   想了想,也只得说一句:   “不好说。”   “你不聪明。”   “……”   道人沉默点头,早有预料。   随即不再理会这只猫儿,自顾自的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检查一下房间。   银钱都在,一切如常。   那位躲过了咒术的江湖高人也并没有在屋子里乱翻,没有动任何东西,应该是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将画带走后,就离开了。   倒是过了一会儿,三花猫从枕头旁边叼了一封信过来找他。   果然,猫对家中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但凡多出来个什么,很快便能发现不对。   道人打开信一看。   是那位躲掉了咒术的江湖高人留下的。   大意是承认自己被江湖传闻吸引,也想见识一下使得不少江湖高手断臂的咒术,于是不请自来。最后虽躲过了咒术,但也无法将画取走,心中知晓此处高人的本领远非自己能及,于是特地留一封信,道歉认错,请高人莫再追究。   猫儿好奇,要他坐着看,她好在旁边与他一起看,发现很多字看不懂,便又叫他念给她听。   信中姿态摆得很低,多有恭维之词。   “……”   道人笑了笑,拿着信纸挥一挥,纸便瞬间烧成了灰,被风吹到了外边去。   这些江湖人的行事风格,一言一行,常常让他觉得很有意思。   正在这时,外头有拍门声。   “啪啪……”   三花猫顿时扭头往底下看去,随即又看向道人:“是那个女的人!”   “知道。”   道人起身下楼,开门一看。   外头果然站的是吴女侠。   “女侠,有礼。”   “你们回来了?”   “回来了。”   “我还以为你们出什么事了呢。”   “劳烦女侠担忧。”   “算不上。”吴女侠摆了摆手,“正好你们回来了,过来给你们说一声,我要出一趟远门,可能短则一个多月,长则三五个月才会回来。所以你们别看我没回来就觉得我是死在外面了。不过要是半年还没回来,那估计就差不多了。”   “去哪呢?”   “丰州。”   “丰州……”宋游重复一句,才又问道,“有事么?”   “金主的安排,不便透露。”   “业山也在丰州。”   “就是去业山。”吴女侠对他说着,又咧嘴一笑,“正好你要是有什么关心的事,现在就说,我去替你看看。”   “没有什么要劳烦女侠的地方。”宋游说道,“倒是业山长鬼面草,颇为古怪,在下也曾听鬼说,丰州常有百鬼夜行,还请女侠当心。”   “放心,寻常小鬼奈何不了我。”吴女侠笑道,“何况我只是替金主做事,不是替她卖命,我自会小心。”   “女侠混迹江湖多年,自然比在下更警惕,只是阴鬼之事,毕竟不是武人的擅长。”宋游对她说道,“刚巧在下前些日子画了几张符箓,便赠予女侠以备不时之需,还请女侠务必收下。”   说着回头看了一眼三花娘娘。   三花猫仰着头,一双清澈的眼睛与他对视,疑惑问道:“你看三花娘娘做什么?”   “请三花娘娘去帮我拿符箓。”   “在哪里?”   “楼上抽屉里。”宋游说着,不忘叮嘱,“请变成人再拿,勿要被口水打湿了。”   “就是那种黄色的纸吗?”   “对的。”   “好的!”   三花猫立马扭身,往楼上跑去。   收回目光来,却见吴女侠正笑着看他:“你这道童好像不常做道童的事啊?”   “三花娘娘有三花娘娘的本事。”   “妙啊……”   没一会儿,身后楼梯咚咚响。   小女童跑下来了。   只见她高高举着右手,宽松柔软的袖子自然便落到了臂弯后,露出一截白白嫩嫩又细细的小胳膊,手上抓着一把折成三角或方形的符箓。   “拿下来了!”   “多谢三花娘娘。”   小女童将符箓递给隔壁邻居。   虽然抓了一把,奈何手小,其实也就只有几张,抽屉里总共也只有这么多。   “三角的是火符,烧鬼最合适,方形的是雷符,若遇厉害的大妖大鬼与修行高人,用它最好。女侠不是修道之人,用时便以舌尖血触发,沾血之后符箓便会发光,一息之后就会触发,皆不伤持符之人,还请女侠记住。”宋游讲得很清楚。   “多谢了!”   “便祝女侠一路平安。”   “顺便帮我看着点屋子,要是有店宅务的人来问,问到我那边,你不用管,要是问到你这边,就说是陈光发让你住的就行。”   “好。”   “走了。”   女子并不多说,与他拱手,也对着脚边的猫儿拱了拱手,转身就走。   道人回礼,站在门口相送。   猫儿也跟着站到门口,伸长脖子把她盯着。   只见吴女侠进了房间,没一会儿,就又出来了,这时已带上了沉重的行囊,衣裳里也揣着许多东西,隐约能辨得出是匕首短剑之类的,就连她的长刀也用布包裹了起来,比此前去北钦山带的东西更多。   转身与他们打个招呼,便离去了。   早晨街上热闹,人头攒动,那道身影很快就不见了。   道人与三花猫对视一眼,各自回屋。   太阳越来越大,屋中越来越热。   到下午的时候,道人就已经很困了,勉强撑到黄昏,便上床睡了。   看来画中世界并不全然是好,除了灵韵随时间而消磨、不可永久以外,没有昼夜四季,作息也是很大的问题。   次日一醒来,便已是立秋。   只是醒来的时候才半夜。   道人本不欲睁开眼睛,想在床上再眯一觉,将作息给调回来,不过猫儿却早已经醒了。不仅醒了,还等了很久,直到察觉到他也醒了,便在床上蹑手蹑脚的爬过来,凑近他左看右看,双方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终于忍不住伸出了爪子,用肉垫小心触摸道人的脸,触摸道人的鼻子,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却不出声。   “……”   道人终于开口了:“三花娘娘不要把爪子放在我的脸上。”   “你醒了!”   “嗯……”   “今天立秋!”   “嗯……”   道人声音很小,补充了句:“祝三花娘娘生日快乐,又长一岁。”   “快乐!”   “嗯……”   “又长一岁!”   “嗯……”   “那三花娘娘是几岁?”   “三花娘娘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是哦……”   “三花娘娘既已化形,且天资聪颖,修习阴阳法,日后不说寿命千载,活几百岁也不成问题,实在无须太过在意年纪。”   “无须太过在意~”   “不过有时凡人也是这样。”道人依然躺着,似乎半梦半醒,“三花娘娘只需记得自己这一年来都去了哪些地方、做了哪些事情,学到了什么东西和有哪些收获就可以了,要是哪一年什么也没做,就当它没有过好了。”   “记得的!”   “多谢三花娘娘……”   “谢什么?”   “多谢三花娘娘记得。”   “不客气。”   “在下可以再睡一觉吗?”   “你都睡醒了。”   “那好吧……”   道人叹了一口气,便躺在床上,与猫儿小声说话,共同煎熬的等待天亮。   天刚亮,宋游便起床了,出门买了鱼虾与鸽子,还在门口买了接下来几天的鸡蛋,再买一只鸡,买点香蕈一炖,算是给自己做的菜。   一切弄好,也才上午。   香菇炖鸡的味道飘得半条街都闻得到,许多摊贩天没亮就起来进城了,邻居的商铺也天没亮就开门了,忙乎一早上,正是最饿的时候,道人这一锅炖鸡的味道可造了不小的孽。   随即一人一猫把门合得只剩一条缝,便在屋中对坐。   桌上菜品摆了半桌子。   鱼虾都是一半煮熟,一半是生的,各用盘子装着,任三花娘娘挑选。鸽子一半煲了一盅汤,一半也是生的,用一个小碗装着。离三花娘娘最近的一个小碗里装的则是一个煮熟的鸡蛋的蛋黄。靠宋游那边一个大盆,里头是香菇炖鸡,随便加了些配菜,宋游没有煮饭,便把它当主食。   “恭喜三花娘娘。”   道人又说了一遍,这次比昨晚半夜半梦半醒间郑重一些,随即笑道:“我来给三花娘娘剥虾,三花娘娘只管享用就行了。”   “恭喜三花娘娘~”   宋游便拿起旁边的河虾,慢慢剥起来。   生的熟的都要剥。   和三花娘娘相处久了,宋游对桌上摆着一盘生肉这件事已经习惯,只要她不把耗子端上桌,他都能够平常心对待,只当自己看不见。   小女童则在旁边专心享用。   看她的表情,似乎比往常吃同样的东西时要更开心一些。   只是吃着吃着,门口的光忽然一暗,小女童也停下了嘴上动作,抬头往门口看去。   “……”   道人闻到了一点脂粉味道。   手上还拿着一只剥了一半的生河虾,满手腥味儿,转身一看,门口那条缝不知不觉已被风吹开,一名女子带着丫鬟正站在门口。   “道长……”   女子微微屈身行了一礼,面露无奈:“冒昧来访,不知道长正在用餐……”   宋游也是有些无奈。   想来人家前来的时候,也是特地避开了饭点的。这还不太好避,因为如今有人吃三餐,早饭吃得早,有人吃两餐,早饭吃的晚,这个时间点吃两餐的人应该刚刚吃过早饭,吃三餐的人,应该还没吃午饭,再早一点或晚一点,都可能赶上长京人的饭点。   但凡差一点,都没有这么巧。   幸好宋游只是在给三花娘娘剥虾,自己还没有动过筷子,算是一点安慰。   “有失远迎。”   道人站起身来,用布擦手。   三花娘娘不知礼节,却也随着他的样子,放下了筷子与食物,站起来面向客人,眼睛却向下瞄,不知想些什么。 ###第一百八十五章 泛舟江上,浅聊长生   女子眼神平静,看见了桌上的菜品、脸颊有些湿润与油光的女童,还有道人刚剥了虾的手,自然也看见了道人脸上的无奈:   “不如晚江过一会儿再来……”   “足下可有事?”   “也没重要的事。”女子笑道,“就是入秋了,想请道长一同去泛舟江上,共同赏秋,不知道长是否有闲?”   “来长京已久,我们一直隐藏身份,道长是唯一一个看出我们身份的人。”女子身后的侍女笑嘻嘻说,“也是唯一一个能与我们说话的人。”   “不知可有琴听?”   “道长想听,晚江自然愿意。”   “何时去呢?”   “三日之后天气最好。”   “奴婢来接道长。”   “定然赴约。”   “不打扰道长。”   “多谢道长。”   “慢走。”   晚江姑娘最后瞄了眼桌上和桌边的小女童,施了一礼,便离去了。   道人目送她们,觉得很有意思。   其实他仍旧很好奇,这两位同为一体,但想法究竟是彼此独立,像是猫与猫的尾巴一样,还是心意相通,共用同一个思维。   若是想法独立,尾巴会不会想,凭什么是你来控制身体,而我只能是一条尾巴,凭什么你要当主子,而我只能当个侍女。若是心意相通,却偏偏要弄得像是两个人一样,连话也要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各扮作不同的模样,有不同风格,怕也是有些贪玩在身上的。   道人摇摇头,想不明白,于是回来坐下,继续为三花娘娘剥虾,请她慢慢吃,莫要被打扰到了。   ……   鹤仙楼。   侍女为女子掀开了帘帐,女子亦迈着舒缓的步子,走进房间。   房间装饰并不过分豪华,很有格调,一边摆着花瓶饰品,一边挂着名人字画,往前走几步,还摆着桌案,最里边才是床。   桌案上边放着一张琴,几个水晶果盘,装着有平州新上的贡梨,竞州的晚桃,还有一串紫晶葡萄,葡萄上还带着水珠,外头虽还是三伏天,但这间房间里的夏日暑气已早早的消去了。   女子坐在长榻上,往旁边一倒,柔软的身子便侧躺上去,慵懒闲适,可是余光瞄了眼桌上水果,却又不由叹气。   “怎么了?”   旁边侍女笑吟吟问道:“要不要我也给你端一盘生肉来?”   “别贫。”   “你不想吃,我还想吃呢。”   “都说了,别贫。”   “说谁呀?”   侍女笑嘻嘻的对她问。   “化成人形混迹人间的妖怪,哪能随便吃生肉?”女子摆了摆手,说话也有气无力。   “人家就能吃。”   “……”   “人家不仅吃生肉,还吃生鱼,还吃小鸡崽子,还有道行高强的真人帮着剥虾,而你呢,连贵人请你去吃脍鲤你都不敢去,天天还要装作自己喜欢吃草喜欢吃果子的样子。”侍女笑道,“真是可怜呢。”   “……”   “今日看着,嘴馋么?”   “……”   “你说啊,那位伏龙观的道人,是只看出咱们是妖,还是看出了咱们是什么妖,还是把咱们的来历底细也看出来了?”   “谁知道呢。”   “人可真是上天的宠儿。”   “是啊。”   “那咱们怎么办?”   “顺其自然。”女子摆摆手,“我们又没害过人,周雷公也不能凭空降雷打我们吧?”   “嘻嘻……”   “我有点困了。”   “你不困。”   “……”   三日之后。   长京城外,玉曲河上。   虽然已经入了秋,可没过处暑,就还是夏天的天气。河道两旁的农田里倒是已经见得到金黄,有人收割,然而两边山上的草木却都还葱郁着。   一只篷船在水上悠然划过。   没有船家,没有船桨,没有篙杆,船就这么静静的在水上穿行,好似随波逐流。   船中有琴声断续响起。   这次的曲子比清明那日更慢一些,琴弦每响一声,都直入人的心里去,中间每次停顿,又给人无限遐想的空间。   一张乌木桌案,摆有茶水点心,还有一张黑漆金纹的古琴。   女子专注抚琴,不问身边事。   道人则斜着坐在对面,看岸边山水。   三花猫静静缩在道人腿上,也盯着外边碧绿的湖水,耳朵竖着,只有偶尔水面泛起波澜,或是岸边有猿鸟鸣啸,才能引得她的注意。   倒是侍女坐在一旁,无所事事,手中一根长杆,若是旁边有另外的船来,投来目光,她就抬起长杆做个样子,好表示我们的船虽然在走,但也是有人撑船的,免得使人太惊奇,没人的时候她就坐着发呆。   琴声仍旧断续响起,婉转之余,又多几分萧瑟。   离得近与隔得远听来果然不同。   恍惚间岸边草木也已枯黄,刚立秋几天,眼前便似有了深秋之景,甚至河面都已泛起了圈圈涟漪,似秋雨连绵,可晃一晃神,一切又都如常。   奇妙的是,宋游虽知晓这位不是人,乃是道行深厚的大妖,但也清楚知道,此时琴声与法术灵力都没有关系。   只能说在这个世界,道法纵然千变万化,奇妙无比,可也不可太过高傲。须知大道殊途同归,每一条路的终点都是大道。有些道路走到尽头,所拥有的神奇玄妙也许会超过大多数修道之人的道法神通。   只是一句“走到尽头”,恐怕比妖精化形还难,比神灵成神还难,也比修道之人修出高深道行更难。   良久,琴声渐熄。   余韵却还回荡江上。   女子将双手按在琴弦上,顿时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她不急不忙,等了一会儿,才看向道人与缩在道人腿上尾巴摇晃的猫儿,笑了笑:“道长与三花娘娘感情甚好,惹人羡慕。”   “日久自然情长。”   “道长又是怎么与她相识的呢?”   “说来有缘……”   承蒙别人盛情相邀,上门来接,还备了水果点心,抚琴助兴,道人心中自然感激,于是前前后后,将当初遇上三花娘娘的经过细细讲来。   讲着讲着,有时还会微微一笑。   腿上猫儿则表情呆愣,竖着耳朵听着,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又好像不敢相信,曾经到如今竟像是那么遥远,竟有了这么多的变化。   女子单手托腮,专注倾听,时不时随着他说的话,看一眼三花猫,直到听完,才淡淡笑道:   “三花娘娘也挺坎坷。”   “世事艰难。”   三花娘娘本就很有本事,即使没人奉她为神,她自己在田间山野捕猎也能活得很好。为了替人捕鼠去灾,这才走上神道,却没想到惹来灾祸,想想又何尝不让人感慨。   “船上有钓竿,道长可要垂钓?”   “在下技艺不精,钓鱼十次九空。”   “那便罢了。”   “足下似有些疲累。”宋游看向这名女子的面容。   “瞒不过道长。”   女子姿容绝世,仪态慵懒,往后一倒,柔弱无骨,只小声说道:“陛下越发年迈,皇子越长越大,公主渐渐有些坐不住了,对我也催得紧。”   “原来如此。”   “不过这样也好。”女子摇了摇头,“无论是成是败,我都可以很快解脱了。”   “公主不会在其它地方为难足下吗?”   “我与公主早有约定,只把鹤仙楼赚到的银钱交给她,把在鹤仙楼听见的事讲给她听,便算报了恩了,其余一概不管。何况此乃人间之事,使唤妖怪做些无足轻重的小事还好,若真正用妖鬼来夺权,恐怕天上天宫、世间道人都不会答应。”女子笑着说,“总之无论成败,最多几年,我都将离开长京了。”   这女子真是一颦一笑都媚态横生。   以至于道人都有了些疑惑——   伏龙观中记载得明明白白,狐妖乃是妖中仙,九尾狐也是有名的古代瑞兽,狐妖大多性格顽皮好动、常做些奇奇怪怪之事。近两百年来,世人才开始将狐妖与魅惑挂上关系,才开始流传狐妖勾引人的传说,其实是谣传。   难道是这种传言在世人口中流传久了,就真的变成了真的?   想归想,口中却也说道:   “妖怪寿命远比凡人长,有的比一个王朝的寿命还长,对于足下而言,长京这几年的朝堂争端政局动荡,想来只是人生一段很短的风景吧?百年之后如今的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足下依然笑看风云。”   “我也这么想。”女子活动着脖子,这个动作与她的美貌与平常展现出来的气质并不符合,“反正我活得长,用十年来报恩都不算亏。”   “是。”   宋游打量着她的神情。   “到时我便效仿道长,洗却平生尘土,慵游万里山川,去做江山风月的主人。”女子笑道。   “愿足下如愿。”   道人也只恭维,并不多说什么。   “不过我有一事好奇。”女子忽然看向了他,面带请教之色。   “但说无妨。”   “听说伏龙观为天下人道之巅,历代观主皆有神仙本领,为何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位得了长生呢?”   “不知足下所说的长生又是多长呢?”   “我见过活得最久的妖,活了两千多年,那时候连历法也没有,所以也不知道究竟多少岁。听说我族若修到九尾,也有千年以上的寿元。”女子没有如当初的俞知州那般,说些与天地同寿日月同寿之类的话,而是给了一个较为实际的回答,“就以千年算长吧。”   “那位应当是古木化形。”   “正是北边一株柳树。”   “长生固然是好。”道人这才答道,“然而我观向来不求长生,又是代代单传,每一代都由上一代抚养长大,这般理念也就传下来了。”   “就没有例外吗?”   “自然有人对长生的执念重一些,甚至有人曾真正的去追寻过,不过后来也放弃了。”   “嗯?”   女子仿佛来了几分兴趣,专注的看着他:“有什么东西能让人放弃长生呢?”   这倒是问到点子上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长京入秋   上古年间,人道不兴,妖魔鬼怪比现在猖獗许多,就连神灵也十分混乱,大神小神,好神坏神,什么乱七八糟的神都有。   有意思的是,人道不兴,人道修士反倒比现在厉害许多。世间常有了不得的高人,或是隐居深山,或是行走人间,以各种方法追求仙道长生。   那是一个混乱的时期。   缺乏秩序的不仅是人间王朝,也是妖魔鬼怪,是各方神灵,一切好像都在等待着时间去沉淀与冷却,为世间带来稳定的秩序。   天道果然是这样演变的。   当年那些祸乱人间、动不动就吞吃一城百姓的绝世妖魔,现在已经连灰都没有剩下了。当年那些被上古生民崇敬的原始神灵,现在也不见了,少数还能作为古老神话里的角色流传下来,多数则在石壁石板上都已找不见了。   而当年那些追求仙道长生的修士呢?   据伏龙观记,当时有人成了仙、有人得了长生,号称不死不灭,不过只是当时。天道一变,所谓的不死不灭,该死还得死,该灭还得灭。   它是世界的意志,控制着世界变向。   没有人可以违背它。   对于天道的“想法”,伏龙观从未有过明确记载,但每一代传人,根据自身悟性、修为和侧重方向不同,或早或晚的也会渐渐意识到这一点。   伏龙观为何能流传下来?   不求长生也许不是重要原因,但一定是个最基础的条件。   当年世间有许多求长生的办法,各种各样,百花齐放,可如今天道已然做出了选择,于是这些路就都走不通了。   有没有人从当时活到现在呢?   也许有,也许没有。   道人没有见过。   世间还有没有别的残存的长生之路呢?   也许还真有那么几条从未被人发现过、古人也从未用过的路,也许伏龙观能找到它们。可是一来难之又难,二来即使求成,也不敢保证长久,三来只要有那么一代传人走上这条路,伏龙观的传承也就断在这一代了。   伏龙观代代单传,不说感情,传承本身也是有分量的,尤其对有德之人,有相当大的约束力。传了这么多代,每传一代,分量就更重一分,使它断在自己手上这个决定便也更难做下。   道人抛开思绪,不再多想,笑了笑,也只是感叹一句:   “长生难求啊……”   “道长想求吗?”   “天下有几人不想呢?”   “是啊……”   “只是若长生太难,舍弃太多,还不如不求。只过好今生,便也知足了。”宋游笑道,“这是一道算术题。”   “道长有大修为……”   两人饮茶谈话,时而拨动琴弦,篷船缓缓的自水上划过,划破两岸青山倒影。   三花猫起初还听他们说话,只是后来不知是无聊,还是昨夜捕鼠累着了,便趴在道人的腿上睡着了,只剩尾巴尖还在一下一下的摇晃着。   道人时而抚一抚她的背,时而捋一下尾巴梢,猫儿有使他心静的神通。   对面的女子垂眼瞄着,笑着说道:   “道长把她当女儿看了。”   “三花娘娘虽然年幼,却乖巧懂事,冰雪聪明,凡间女童可少有比得上她的。”   “与道长相遇,真是她的幸事。”   “也是在下的幸事。”   女子抬眼瞄了一眼道人,却见道人的目光都在沉睡的猫儿身上,连他说话的声音也不自觉的柔和了一些,似是怕将之惊醒,这一刻的温柔与眼中的情感一样做不得假,就如那日前去请他,却见他在屋中为猫儿细心剥虾一样。   女子忍不住说了句:“我以前有位妹妹,也机灵可爱。”   “后来呢?”   “后来长大了,便离我而去了。”   “孩童长大本是不可阻挡的事。”道人很平静的回答道,“只要她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过好自己的生活,便是宽慰了。”   “听说她迷上了人间的繁华,到了人间城池厮混,最后嫁给了一个小吏做妾,之后日子过得很不好,没多少年就死了,和人活得差不多长。”   “人各有命,妖也如此。”   “若道长的童儿今后长大了,也要嫁人呢?”   女子看向了道人。   道人将手放在猫儿背上,手心传来的温度很明显,在夏天甚至有点烫,却是回答得很直接:   “我希望她不要嫁人。”   “为何?”   女子好奇的看向了他。   眼中依然专注,好似对所谈之事充满了兴趣,又好似对你说出的话格外重视。   “因为这个年代有疾,疾在人间,疾在心里。”道人淡淡回答,“男女之间,哪怕感情再深,日子一长,便会暴露出这种疾来,极少极少有人能将自己的妻妾看作与自己平等的人。”   “哦?”   女子眼神略有波动,笑着问道:“那么道长觉得,男女之间,最重要又是什么?”   “足下身为狐狸,听说狐狸极为忠贞,一夫一妻,也没有凡人之间的尊卑之别,想来足下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道长也这么认为吗?”   “自然。”   “道长所想可不像这世间的凡人。”   “足下见识少了,这年头的凡人也有这般想的,而且还不少,只是天下太大,足下没有遇见罢了。”   “晚江以茶代酒,得敬道长一杯。”   “足下本名就叫晚江吗?”   “狐狸居于山野,不来人间,没人会喊自己的名字,也不需要名字。到了人间,才要有个名字。”女子举杯道,“听说这名女子本姓周,是在傍晚从木桶里漂流而下被人捡到的,取名之人觉得周通舟,木桶为舟,便又取了晚江为名。用了她的身份后,晚江颇为喜欢,如今也成习惯了。”   “江上晚来舟。”   “道长也颇有诗意。”   “在下不懂诗。”   聊着聊着,猫儿醒了又睡,跑到船边去看了好一会儿水,又摇头晃脑回来与道人说话,追着女子问东问西,大半天时间便这么过了。   半下午的时候,篷船靠岸。   “多谢道长,与道长同游一日,所谈之话,胜过在长京七年。”   “足下言重了,该我多谢足下才是。”道人亦对其回礼,“多谢足下盛情相邀,以琴声相待,长京不知多少文人士子,求也求不来啊。”   双方乘马车进城,各自归家。   ……   鹤仙楼中,女子神情淡然,缓步回房,盯着墙上挂的一幅长山杏花图看了许久,才在窗边坐下,又看外头连绵的屋顶出神。   侍女莲步而来,身姿轻盈。   “咦?”侍女惊讶道,“这幅画你不是已经还赠回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又画了一幅一样的。”   “你真是闲。”   “舍不得。”   “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想去泥里打滚?”   “……”   “我给你端了你‘最爱’的梨儿来,你要不要尝尝?”   “你吃吧。”   “你吃就够了,我才不吃。”   “……”   “你可莫要看上那位道长了,凡人撒谎的本领可不见得比你差,何况那位道长道行虽高,可凡人不过百年,不求长生的话,终究短暂。”   “……”   女子懒得理她,只扭头看向窗外,声音小得微不可闻:“我有一种预感。”   “什么预感?”   “国师与我们,可能都将是一场空。”   “为何?”   “不知道。”   “来吃梨儿了。”   “……”   “嘬嘬嘬~”   “……”   过了处暑,天便转凉了。   叶子慢慢变黄,落满长街。   三花娘娘仍旧每天晚上去捕鼠,白天睡觉和学习,昼夜各有修行,过着十分规律的生活,只是现在没有人敢打她的主意了——甚至以前有时候去上班还会被东家的孩子骚扰,现在也不会了,每晚固定工作,上完班还可以留有一些时间来偷偷用功学习,维持自己天赋异禀的猫设。   道人有时坐在屋中迎客,有时出去四处走走,看看长京百态,日子也相当悠闲。   人闲下来,便像神仙。   有时候会想一想那只被自己请去丰州的书生鬼。   算算已过去了两个多月时间,不过他却依旧没有回来,也不知是否安好。   也许自己该亲自去的。   只是丰州毕竟太远,没有枣红马的帮助,走起来太难。而且自己要是去了,只走到丰州又倒回来,今后再往南下还得走回头路,若不回来,在长京又还没有待到预计时间的一半,实在不好安排。   只愿他一切顺利。   与此同时,东城一处府邸中。   声名赫赫的陈将军已成了近些年来大晏百姓辟邪的门神,大家将他的画像张贴在门上,以求夜里安宁,小鬼不敢入门。   可他自身最近却常常睡得不好。   就如此时——   将军躺在床上,虽不着甲,不带兵刃,也仍旧一身煞气,妖鬼难侵。   可他却是眉头紧皱,脸上也出了汗,就连被子下的双手也紧紧握了起来,牙关紧咬,宛如遭了梦魇。   “刷!”   将军瞬间睁开眼睛,满脸杀气。   可是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一片安静,什么也没有。   将军渐渐冷静下来,但也不睡了,就这么撑起上身靠在床头,静静思索。   这样的梦虽不是每天都有,却也断断续续有段时间了。   难道有人要害自己?   可是谁敢害自己?且是这种方式?   将军皱着眉头。   要是还在北边就好了。   军中也养了不少奇人异士,虽算不得得道高人,却也懂各种各样的奇门手段,也许能参谋一二。   可这里不是北方,乃是长京。   长京难,连说话都难。   渐渐地,外头天已亮了。   将军瞬间掀开被子,穿好衣裳,推门出去,已是表情严肃,精神十足。   “备礼备马!”   “去哪?”   “西城!”   “是!”   手下人也是雷厉风行。 ###第一百八十七章 将军之梦   京城果然是入了秋了,门口落叶已成堆。   有早起的勤快人,趁着街上人还不多,拿着斑竹扫帚将门口落叶扫成堆。   根据衙门规定,住在街边上的人,至少要保证自家门口街面上的整洁。落到实处,若是寻常住户,衙门不见得为难你,可若是商铺,门口乱糟糟的必然是要被勒令清理的。尤其昨夜风大,吹落枯叶无数,此时满大街都是刷刷的扫地声,混杂着小摊贩的讲话,不觉喧闹,反倒还挺悠然。   武将没有坐轿子的道理,陈将军骑马而来,身后跟着几名亲兵,都长得高高大大,不是军中杀出来的熟练好手,便是曾经有名的江湖厮杀客。   走到柳树街中间一些的位置,早早便看见了那面“道”字旗。   挂着“除鼠去忧”的店招。   门已开了,里面还坐着有人。   陈将军没有急着进去,而是默默站在门口,往里边看。   这条街的房子都差不多,一楼像是东城那几个有名的算卦大师开的铺面一样,要简单一些,一张方桌,道人坐在一边,客人坐在另一边。   此时坐在里边的是一名抱着小孩的妇人,大清早就来了,想来是有要紧的事。   只听里头传来两人说话的声音:   “应是时节变化,由热转冷,但衣裳没有加得过来,染了风寒,这才发热。不是中邪,也没有闯鬼,夫人该带孩子去看大夫才是。”   “风寒?那怎么办啊先生?”   “在下不通医术,不敢随意指点,只能告知夫人,这是病,不是中邪,不必花钱去找民间先生、求神请佛也用处不大,最好便是去看大夫。”   “请先生您再看看!”   “无能为力……”   “可我们哪看得起大夫……”   “南边长寿街,有个济世堂,里边的陈大夫曾在城外蔡神医处学习,医术高明,心地更是善良,声名远扬,听说他每逢五、十坐堂义诊,今天刚好八月初五,夫人若要去的话,可以赶早。”   “当真是义诊?”   “上个月也有一位老丈病重,说胡话,常有幻觉,以为是中了邪,从在下这里离去之后,过了半月又来道谢,听说便是那位陈大夫治好的。”   “那太好了!”   “夫人快去吧,晚了人多。”   “先生怎么收钱?”   “既没驱邪,便不收钱。”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   妇人就差没有磕头了,随即抱着孩子,匆匆忙忙出门而去。   陈将军刚想进去,又见身边冒出一道身影。   是个瘦弱的中年汉子,挑着担子,应该是进城来卖菜的,放下担子后却走到了道人门口,也没进去,而是停在门口,笑呵呵的对里边说:   “先生,门口的叶子成堆了,一会儿县衙巡街的人该来找了。这会儿人少,先生扫帚在哪,小人替先生扫了。”   里头年轻道人却笑着摇头:   “足下好意心领了,不必理它,等晚上在下自己来扫。”   “一会儿巡街的人来了……”   “无妨。”   “先生真是雅人。”   中年汉子这才坐了回去。   看来他的摊位就在这门口。   陈将军从他身上收回目光,再往里看时,便正好与道人对视。   宋游冲他微笑颔首。   陈将军也一低头,这才迈步进去。   宋游慢慢站起身来。   双方行了一礼。   身后有人搬来礼物。   “先生。”   陈将军对他说道:“好久不见。”   “贵客上门,有失远迎。”   “不敢不敢。”   “请坐。”   两人又在桌前坐下。   “早就想来拜访先生,但心中有些顾虑,一直没来。”陈将军说道,“今日冒昧来访,希望没有打扰到先生。”   “在下每日清闲,谈不上打扰。”   “听说先生已经撤下了‘驱邪降魔’的店招,却没想到,还是有这么多人慕名而来。”   “穷苦人家,没别的办法,他们不能不来,在下也不能不管。”道人笑道,“不过人也不多,偶尔接待,耽搁不了清闲,反倒有助修行。”   “那位也是受过先生恩德么?”   陈将军回头看了眼坐在门口的中年摊贩。   “那倒谈不上恩德。只不过这些在街边门口摆摊的人,多少要给铺面主人一点赁钱。”宋游不紧不慢的说道,“在下初来长京时,不懂这些,这间小楼也是从别人手上转来的,便从来没有收过这笔钱。后来知晓了,也没有收,他们便每月赠予在下几株自家种的菜,赠两个鸡蛋,有时在下出去采买吃饭,有人来找,他们也帮在下告知客人。”   “原是以真心换真心。”   “将军这么说话,可不像我在说书人口中听到的陈子毅将军。”   “说书人只讲世人想听的。”陈将军表情淡然如常,随即笑了笑,“既然先生不喜欢这些,那陈某就不说了。”   “请喝茶,粗茶,莫要嫌弃。”   “多谢。”   “将军来得这么早,又携重礼……”宋游瞄了眼旁边的礼物,“不知有何要事?”   “重礼可称不上,不过是随手带了点东西,不值什么钱,只尽到礼节,聊表敬意。”陈将军捧起茶杯,一口饮尽,这才继续说,“不过陈某虽说早已存了拜访之心,然而今日来访,却也有一事,想向先生请教。”   “请讲。”   “先生可懂解梦?”   “不懂。”   “不懂?”   “不过若将军被梦境所扰,又在长京找不到讲述的人,倒也可以讲给在下听听。”   “……”   陈将军只得向他拱手。   陛下召他回京,这么久了,既没派他做什么事,也不放他回北边,就让他留在长京听候使用,怕是也有几分警惕之心。陈将军固然坦然,不过俗话说得好,夫宵行者能无为奸,而不能令狗无吠已,到了他这个位置,走到这一步,每一句话都得小心,什么事都不能轻易往外说。   尤其是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万一传了出去,便总有捕风捉影之人,能编出许多种不一样的说法来。   在长京要用到的小心与警惕,可一点不比战阵上少。   陈将军叹了口气:   “实不相瞒,在下自回京之后,便时而被噩梦所扰,梦中场景都差不多,心中疑惑许久,知晓先生淡泊名利,这才来找先生请教。”   “看将军的面色,可不像是被噩梦所扰。”   “陈某曾在敌军中冲杀三天三夜,直打出了上百里,不见疲惫。”陈将军一脸平静,“战后卸下甲胄,饮了两坛酒,吃了半只羊,睡了一天一夜,睡醒之后,又一切如常。几场噩梦,不过只添些烦心罢了。”   “可是在兰水河畔?”   “正是。”   “将军神勇。”道人忍不住拱手,“在下曾在说书人口中听过这个故事,有人说,将军当时是金灵官附体。”   “世人谣传。”   “哈哈。”道人笑了两声,这才将话题又转回来,“不知将军的噩梦多久一次?”   “起初半个月也不见得做一次,到了夏天,差不多十天八天就得一次,最近则是三五天就得做一次。”   “如此的话,便不像寻常做梦了。”   “陈某也这般以为。”   “不知梦见了什么?”   “火……”   陈将军皱起眉头,回想一下,已面露不忍之色:“天上,地下,全是火,像是在一个巨大的火炉子里,里头有许多人在被烧,有我曾经的部下与亲兵向我招手呼喊求救,每次的人都不一样,但每次的人我都认识,他们曾在我身边冲杀陷阵,甚至曾为我挡过刀枪箭石……”   “将军身上没有邪气。”宋游说道,“以将军的本事,寻常阴邪咒法多半不起作用,小妖小鬼应当也近不了身。若有人施法寄梦,想害将军,一来没有害到,二来将军恐怕也会有所察觉,总觉得也不太可能。”   “那是为何?”   “……”   宋游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以在下浅薄的学识,便只想到一种可能。”   “请先生赐教!”   “将军武艺超群,有斩妖斩鬼之能,名声更是传遍大江南北,虽是凡人身,却已有神觉。”宋游慢慢的说道,似是边说边想,“这些部下士卒又与将军情谊深厚,将军也与他们情谊深厚,有所感应,便做了梦。”   “还有这等说法?”   “俗话说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何止是将军思人会做梦,有时候人思将军,只要思念至深,情意真切浓重,将军也会做梦。”   “……”   陈将军坐在原地,眼神却剧烈波动起来,深深吸了一口长气,若有小鬼在此,恐怕要被吓得丢了魂。   “所以先生的意思是,我那些部下可能死后成鬼,正在某地受着煎熬折磨?煎熬折磨之时,向我呼救,盼望我去救他们,冥冥之中有所感应,我才做了这样的梦?”   “在下虽对梦境有些了解,也通晓粗陋的寄梦之法,但实在不懂解梦,这些只是在下的猜测。”   “塞北蛮人军中,倒常有些奇人异士,玩弄一些小手段。”陈将军思索着,“难道是他们以邪法拘禁了我将士魂魄,日夜折磨以取乐?”   “在下不知。”   “先生可有别的法子?”   “在下可画一张符,赠予将军,回去放在枕下即可。若将军放上之后,仍旧继续做梦,便说明不是别的道人以寄梦之法迷惑将军。”   “若确有妖人以寄梦之法迷惑陈某呢?陈某可有反制之法?”   “妖人多半曾与将军有过接触,且离得不远。”   “陈某明白!”陈将军一拱手,表示谢意,停顿了下,却又说道,“可若是在下仍旧继续做梦……”   “便得找到将士魂魄,还他们安宁才行。”道人说着顿了一下,虽不想说,但与这位将军目光一碰,还是说出了口,“不过听将军说,梦中每一次的将士都不一样,却是不知……将军可否梦见过同一位将士多次?”   “从未有过。”   这句话好似使屋中气温都降了些。   宋游也适时的露出遗憾之色。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天道转变   “多谢先生相助。”   “不必客气。”   “陈某便先告辞了。”   陈将军捏着一张折成三角的符,小心揣回怀中,便走出了大门。   此时街上已很热闹了,店铺门前已被几个摊贩占满,陈将军小心的从摊贩中间跨过去,也跨过地上堆成一堆的枯叶,他回头看了一眼枯叶,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但没有在意,只大步离开此处。   身后除了一人留在后边牵马,其余几人都连忙跟上去。   过了片刻,落叶堆中一阵动静。   “刷……”   叶子朝四周散开,一只三花猫钻了出来,抖一抖身子,伸个懒腰,左右看看,迈着猫步回了屋子中。   轻巧一跃,跳上桌面。   外边嘈杂,三花猫小声说话。   “道士……”   “嗯?”   “你为什么要用叶子把三花娘娘埋起来?”   “明明是风吹的,哪里是我埋的?”   “是你吹的。”   “三花娘娘怎的凭空污人清白?”   “是你吹的。”   “那也定然是入了秋天冷了,看三花娘娘一个猫睡在大街上,怕着了凉,所以才会用树叶把三花娘娘盖住,暖和一些。”   “?”   三花猫歪头直盯着他,充满怀疑。   也不知是选择了相信,还是懒得和他计较,只见她晃了晃脑袋,跳下桌子,慢慢悠悠的上楼了。   道人盯着她的身影,继续思索。   此时正是陈子毅将军威势最盛的时候,毫不夸张的说,民间许多百姓都将他的画像贴在了门上,做成了门神。   画得像不像另当别论,具体效果怎么样也不必说,但天下百姓是真的相信他有神威、就连他的画像也能祛除妖邪、吓住小鬼的。尤其在北方,更是已将他传成了神一般的人物。   哪怕塞北人,也是只消看见他的一个旗号,就会心中忐忑,甚至望风而逃。   以至于更远的西域、更远的国度,那里的人还未曾与他有过碰面,但他的故事已在对方耳边传闻,这无疑是对于一个人最大的褒奖。   可以说他距离成神只差两样——   立地死亡和朝廷敕封。   虽是凡人身,却已不可与寻常凡人等同,这样的人,寻常妖邪阴鬼想在他身上作祟,无异于自取灭亡。   若是妖道设法寄梦,可能性也低。   那么多不一样的将士,寻常江湖奇人、民间异士,如何知晓这么多人的身份面目?   最大的可能便是冥冥中的感应。   可这也有一个问题——   虽说中原王朝与塞北蛮人交战多年,互相之间都有许多残酷行为,砍头垒山、插尸为林,若对方有擅长邪道的修行之人,取走将士魂魄用来做什么用或是单纯折磨取乐都不足为奇。只是陈子毅领兵的这些年来,中原王朝几乎都是优势一方,塞北一方想取回尸体尚且艰难,更遑论在战斗过后回来特地取大晏将士的魂魄。而几天不取,多数魂魄就将回归天地,自然消散,只有极少数在偶然条件下才能成鬼。   这般操作起来应当是很难的。   “除非……”   刚一想到这里,外头又有人来。   是一名跛脚的中年道人。   “道友慈悲。”   “国师有礼。”   宋游依然起身,与他行礼,随即请他进来。   “可有打扰到道友?”   “国师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哪里谈得上打扰?”宋游客气说道,“何况在下近日都很清闲。”   “贫道也是想着天凉了,难得清闲,想出来走走,便索性来拜访道友了。”国师笑呵呵说,“不过方才来的路上,倒是遇上了陈将军。”   “陈将军也只来坐了一会儿。”宋游说,“说不定国师还比他先出门呢,也是有缘。”   “谁说不是呢?”国师笑着说,又探身好奇道,“不知陈将军这么早来寻道友,可是有什么要事?”   “此前在下去北钦山寻访蔡神医,但没能寻到,回来路上,便碰上陈将军与两位殿下打猎归来,因在下以前便常听说将军的故事,心生仰慕,也对北方和边境之事颇为好奇。当时谈了几句,没能尽兴,今日陈将军便来找我叙旧,与我说些与自身有关的事。”   “想来和说书人说得并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呵呵……”   国师笑呵呵的点头说:“其实贫道对陈将军也是敬佩不已,只是,呵,天下人知晓陈将军的厉害,却不知晓陈将军究竟有多厉害。”   “怎么说?”   宋游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也确实很感兴趣。   “就好比当年鱼头关一战,道友可曾听过?”国师是个健谈的人,很快便起了话题,好似与老友闲谈。   “可是陈将军以五千精兵战胜十万的那一战?”   “正是。”   “那在下便从说书人口中听过。”   “惊天大胜,威震塞北,又是兰水之战中奠定胜局的一战,想来天下没有哪个说书人会放过这一段了。”国师笑着说道,“那便请问道友,在说书先生口中,此战陈将军是如何取胜的?”   “听说是用的水攻。”   “这便是贫道为何说世人知晓陈将军厉害,却不知晓陈将军究竟有多厉害了。”国师摇了摇头,“上游拦水,设计引兵前来,开闸放水,水淹大军,自然是一大奇谋,可其实却并非如此。”   “愿闻其详。”   “其实哪来的奇谋巧计,只是当时下雨,河面涨水,世人见了,便谣传水攻。”国师摇头,“事实是陈将军以五千对十万,生生的打赢了,光明正大的阻击了十万塞北大军!”   “竟是如此……”   “不止阻击,甚至取胜,待援军赶到时,塞北人已经溃败,丢尸上万!”   “……”   “是不是很不可思议?”   “是。”   “说书人之所以说陈将军用的水攻,世人之所以这么传,便是因为没有人会相信五千人能打赢骁勇善战的十万塞北。”国师继续摇头,“可有时候只有编故事才需要考虑人相不相信,真正的事反而不需要。”   “国师所言有理……”   “世间智谋,有高有低。要说奇谋巧计,比之寻常人,已是大智,可比之陈将军,反倒只能算个中智。真正的大智是世人理会不了的,就如没有人会相信五千军士能打赢十万塞北,要问怎么赢的,也许让陈将军亲自来说,世人听了,也是不肯信的。”国师叹道,“所以贫道说,世人知晓陈将军的厉害,却不知晓陈将军究竟有多厉害,那是讲不出来的。史书寥寥几笔传下去,后人见了,大概也想象不到。”   “史上这样的事似乎不少。”   “是也。”   国师笑着说道:“史上许多善战之人,常用奇谋,其实哪来那么多奇谋,比奇谋更不可思议的,便是他们不用奇谋,竟也堂堂正正的赢了。”   两人就此闲谈了好一会儿,国师才说起他真正来找宋游想说的事。   “天下民心所向,生灵愿力所趋,地府凝聚已近了。”   “何以见得?”   “不知道友可有察觉到天道的转变?”   “在下近期常在城中,少有出去,所见所闻都不多,却不知国师说的又是什么转变?”宋游一边喝茶一边问道。   “此时变化还很小,在城中确实不易察觉出来,不过若是边疆,常死人的地方,便能明显察觉到了。”国师说道,“原先人死成鬼,乃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如今却变多了许多,像是那些有怨念的、不甘心的,亦或是生前本领高强的,死后魂魄都极可能留下来,不再消散。”   “当真如此?”   “边疆早已有人来报。”   “原来如此。”   宋游听了,心中只叹一句,果然如此。   “贫道想来,短则几年,长则十几年,地府怕是就要凝聚而成了。”国师也喝着茶说。   “这个时间是国师算好的吧?”   “道友知晓,贫道与陛下皆有所求,贫道也不瞒道友。”国师沉默了下才说,“不过贫道终究学识浅薄,天道的演变实在让贫道出乎预料,此时地府尚未凝聚成功,但人死后成鬼的事情却变多了,颇有些麻烦。”   “想来国师已有应对之法。”   宋游一边说一边淡淡看着国师神色。   “贫道确实有些准备,已经派遣人与鬼去往边疆,那些死人多的地方,将鬼魂都牵引回来,免得四处为乱,惊吓到人。”国师说道,“贫道原与陛下商议过后,在丰州寻了一地,本是未来想留作地府鬼城与阳间接洽的,此时正好将鬼带去,暂存此地。”   “国师料事如神啊。”   道人笑着恭维,举杯饮茶。   “道友似乎并不意外……”国师说道,“道长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实不相瞒,在下之前便有听说,有人曾在丰州见过百鬼夜行的场景,正觉奇怪,怕是有人作乱,想去查探一番呢。”宋游笑道,“既然是国师在那边设立鬼城的话,在下便不必急着去了,只等以后路过,再去见识一番国师的手笔。”   “竟是如此巧合?”国师笑了笑,“世间之事,真是妙极。”   “妙极。”   “正好贫道也很想请道友去看看。”国师对他说道,“不敢耽搁道友游历天下,但若道友离京之后,路过丰州,可一定要告知贫道。若贫道又有了什么疏漏之处,也好请道友指出,否则的话,上万鬼魂的怨念,贫道可承受不起啊。”   “一定!”   “说不定贫道还真需要道友相助……”   “怎么说?”   宋游看向他,他也看宋游。   “往近处说,那些从边疆回来的鬼魂多有凶悍之辈,有些不仅煞气深重,更有些罪孽也很深重,不止是战场杀敌多了那么简单。化成鬼后,他们被贫道手下的人与鬼带到丰州,也常常不服管教,甚至作乱,贫道也很头疼。若今后有压不住的,成了气候的,便只能来请道友相助了。”   宋游听了,却没有说什么,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而是笑着问:   “往远处说呢?”   “若今后鬼魂太多,丰州业山装不下,地府却迟迟未成,贫道便只能考虑先用秘法隔绝一片天地了。”国师恭敬道,“贫道不才,出任国师之后四下搜集了许多上古文献,竟也真的找到一些了不得的手段,其中便有一样,可以阵法隔出一片天地,只是贫道不精此道,一人可办不来。”   “若真到了那时,便尽管来找在下。”   “多谢道友。”   “不敢称谢。”   两人坐在这里聊了一上午。   国师果然健谈,知识也渊博,也许他和任何人都能聊得投机,自然也与宋游聊得尽兴。   到了中午,宋游还从对面饭馆叫了菜来,与他同吃,下午才离去。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中秋灯会有奇人   然而国师走后,宋游却皱了皱眉。   天道演变,人死变鬼难度略降、概率略增,北方和边境死人无数,又因为边军多有武艺高强、死不甘心之人,边境多有枉死怨恨之人,所以在北方和边境应当会出现不少鬼魂。被国师麾下的道人僧人和老鬼押往丰州,避免四处作乱,于是便有人见到了百鬼夜行的骇人场面。   丰州业山关押了大量阴鬼,于是有了鬼面草。   一切好像都合情理。   就连陈将军的梦都有了解释——   这年头的军队将士品行参差不齐,再好的将军也得取舍,有时为了战力,为了保家卫国,也会选择性的无视。   边军将士中有些自恃武力,品行不端,被押到丰州业山后,难免与国师手下的道人僧侣与老鬼起了争斗,便被镇压惩治,甚至被镇杀。   业山则是原先就定好的阴间与阳间的交接处,是地府鬼城所在之地。   宋游既未去过北方,也未去过丰州,对国师的大计也了解不多,实在难以挑出毛病来。   只是心中却也有些别扭。   “……”   道人摇了摇头,只愿那位书生鬼回来之时,能带回一些有用的信息。   想不出来,便暂时不想。   回身叫上三花娘娘,生火做饭。   ……   半个多月之后,陈将军又来了一趟。   宋游赠予的符箓并未起到作用,他仍旧时不时的做梦,梦见曾并肩作战过的将士被火焚烧,向他呼救。而他哪怕征战沙场所向无敌,对于梦中的虚幻却也无能为力,只得向北边发去密令,令部下严查此事。   宋游也只得劝他宽心,顺便与他闲聊,不经意间问起那些将士。   答案就不太好说了。   陈将军治军严明是出了名的,不过他部下的人也都不全是善茬,既有收编的山匪贼人,也有慕名前来投奔的江湖武人,他只能保证这些人在投奔自己之后被严格约束,至于投奔自己之前做了多少烂事,若他操心这些,就没有这支战无不胜的精兵了。   此外这些人倒确实好勇斗狠,估计成了鬼也不是善茬。   随即又聊了一些北方之事,陈将军才离开。   宋游很有耐心,一点不急。   再过一些天,便到了中秋。   书生鬼没有回来。   邻居女侠也没有回来。   倒是长京迅速热闹了起来。   中秋晚上有灯会。   长京本就是一座热闹的不夜之城,今日又变得更热闹了一些——从半个月前开始,有些店家就开始在门口搭架子了,到了今天,似乎大家从睡醒的早晨就在期待着今晚的日落,尤其是那些文人士子、大家闺秀,听惯了灯会上的故事,怕是过了中午就开始在家中演练了。   道人下午得闲,睡了一下午,醒来吃了晚饭,便已是黄昏。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借着月光,能见屋前柳枝儿招招,古建筑连成片,檐牙之上挂着明月,黄黄的一轮,千万年来不曾变过。   身后传来一道轻轻细细的读书声: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三花娘娘的声音真是好听极了。   宋游听了却不禁晃了一下神。   慢慢的好像已经分不清哪个才是故乡了,是那片灯火通明的都市,还是那座山上清净的道观。无奈的是,时间它从不留情,离开久了,不仅那片灯火通明的都市在记忆中早已模糊了,甚至仔细想都很难想出细节来,就连阴阳山上的草木也开始有些模糊了。   “……”   宋游摇了摇头,转头看向身后那只仰躺在床上盯着瓦顶、尾巴摇晃、口中读诗的三花猫,喊了一句:   “三花娘娘。”   “!”   读书声瞬间停止,尾巴也不动了。   三花猫扭头直直把他盯着,却不出声。   “今日中秋,东城河边有灯会,现在天也慢慢黑了。”宋游继续说道,“不如我们也出去逛逛?”   “去哪里?”   “去灯会。”   “好玩吗?”   “很热闹,有很多灯。”   “你去我就去。”   “那三花娘娘是变成人去,还是变成猫去呢?”宋游又问出了这句话,当年在庙会上也说过,“变成人的话,就可以跟在我身边走,变成猫的话可能就会被人踩到。”   “就这样子去。”   “那走吧。”   宋游对她笑了笑,起身下楼。   窦大家的画依旧挂在墙上,不过长京的江湖人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来打过它的主意了。   当初邻居女侠在的时候还好,她消息灵通,晚上歇凉的时候经常过来讲一讲长京江湖的动静,告诉他外边怎么传他,有些什么想法。现在吴女侠去丰州了,宋游也不知晓他们有没有在酝酿别的什么计划。   不过他也不是很在意。   出门之后,路上人果然好多,似乎都是同一个方向,这般盛景,让他想起了上半年刚解除宵禁的时候。   半年时间,长京安定了许多。   “三花娘娘小心。”   “三花娘娘很厉害。”   “也许……”   宋游迈步跟着人流往前走去,三花猫跟在他的后边。   满街都是出来赏月赏灯的人,满地都是晃动的腿和脚,三花猫身姿敏捷,小心避让着路上行人,行人也避让着她。不时传出一声惊呼,或是有人疑问一句哪家的猫在路上跑,时而还会遇到无礼之人,不过她好像早已习惯了,只当不知道,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三花娘娘果然本事高强。   不过能避开这么多腿和脚、在其中穿梭已是不易,还要从这么多腿脚和衣袍里辨认出哪个是自家道士,实在艰难而费心。   忽然,道人停下了脚步。   三花猫则依然熟练的在众多腿脚中避让穿梭,小碎步转眼间就迈出不知多少步,然而走着走着,习惯性抬头一瞄,却找不到那熟悉的腿脚了。   “?”   猫儿一愣,停住脚步。   随即连忙高仰起头,左看右看,试图从众多人中找出自家道士。   然后人头攒动,尽皆陌生,哪里有自家道士的身影?   “三花娘娘。”   身后传来道士的声音。   三花猫顿时扭头看去。   只见道人不知何时已跑到了自己后边去了,正站着不动,低着头,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三花娘娘这么走着甚是疲累,不如我抱三花娘娘?”   “?”   猫儿仰头直直把他盯着,小脸上没有表情,不知想些什么。   过了会儿,她才慢步走回道人脚边,上身一抬,便直立而起,将两个前爪按在道人小腿上。   道人则弯下腰,将她抱起来。   一人一猫继续往前。   猫儿的身体温热而柔软,不过在怀里抱稳之后,倒也不是想象中那般轻若无物、柔弱无骨、一不小心就会从怀里滑下去一样,而是实实在在的,能感受到她的重量和骨头。   “这样舒服吗?”   “喵?”   三花猫回头把道人盯着。   “我以前看别人学的抱猫的方法,要是抱得三花娘娘不舒服,就调一下。”道人说道。   “……”   三花猫收回目光,转而贴在他的胸膛,四处瞄向街上的行人。   越近河边,就越热闹。   卖小吃的,卖饰品的,卖灯笼的,还有耍杂技变戏法的,烟气与光混杂着行人如水、欢呼声混杂着谈笑声,构成了这个时代的盛典。   这般场景倒是有些像当初的庙会。   不过当初的庙会是在白天,以商品采购为主,别的只是热闹的添头。此时的灯会却是在晚上,主要目的就是娱乐,此外的商品交易、杂技表演戏曲歌舞都只是为了更好的娱乐,调换了过来。   忽然听见远处有呼声。   那方围了一群人。   宋游低头一看,见怀中三花娘娘伸长了脖子,扭头直盯着那边,眼中充满好奇,便迈步走了过去,同时小声说:   “三花娘娘要是想去哪里,想看什么,跟我说就可以了。”   “喵……”   一人一猫走到了人群外边。   踮起脚尖,往里一看。   是江湖奇人在变戏法。   一个满脸胡须的中年男人,与身边的诸位看官说着便于讨钱的话,提笔在旁边墙上画了一个妇人,随即端起一碗酒,要喂给墙上妇人喝。   满满一碗酒,倒入墙中,便真的不见了踪影,既没有流淌下来,也没有渗进墙中。   过了一会儿,只见妇人满面通红。   看官看得称奇,尽皆鼓掌欢呼。   满地都是蹦跶着的铜钱。   宋游明显感觉得到怀中猫儿异样,再瞄一眼她,却发现这猫儿低着脑袋,一眨不眨的盯着地上的铜板,以至于宋游有种感觉——若是自己没有抱着她或没有跟着她一起出来,这猫儿可能会钻进去捡。   过一会儿,墙上的画便淡了。   又过一会儿,已彻底消失。   随即一旁的围观者中也有些议论之声。   宋游侧耳仔细一听,扭头看去。   是几个士人,与两名相熟的僧人一同出来赏灯,听起来那位僧人也是会些法术,平日里也喜好表演给大家看的。刚才不知说了什么,于是朋友便起哄请他也出去表演一下。僧人怎好抢人家风头,再三推脱,奈何推脱不过,正好先前表演的中年人也大方的笑着请他,他便只得走了出来。   是一个微胖的笑面僧人。   走出来后,先与原先表演的中年人行礼,说几句客套话免得别人生气,然后说自己也有一些本领,想借宝地表演给大家看,添点喜悦,所得钱财都归原先表演的中年人所有,消除了比试的意思,只说交流。   便只见僧人走到先前江湖把戏人作画的墙上,背靠着墙,对着大家微微一笑,随即身体往后退,整个人贴到墙上。   此时是晚上,此地点着火把照亮,说亮不亮,说暗也不暗。   看得清,又看不清。   僧人的身影一阵模糊,竟好似缓缓消失在了墙里,等围观者反应过来,墙上已经只剩一道僧人的画,惟妙惟肖,仿佛真人。   僧人则已不见了。   围观者又是一片惊呼。   三花猫也在道人怀里睁大了眼睛,不断左右扭头,试图寻找着那僧人的踪影。   过了一会儿,这画也慢慢变淡。   “好活!”   “当赏!”   “人呢?”   地上叮叮当当,满是撒钱声。   “喵?”   “……”   宋游抱着三花猫转身。   果不其然,僧人从身后一家卖布的店铺中走出,而这时墙上的僧人画像也已经淡化消失了。 ###第一百九十章 猫儿吐火能赚钱吗   “小小法术,比起这位施主,实在不值一提。”僧人对着大家行礼,“多谢诸位施主善意,也多谢这位施主大度,才让小僧得以献丑。小僧如今在城中天海寺挂单,诸位施主若有意,可来佛前上几炷香。”   说完双手合十,与众人施礼。   也与原先表演的中年人施礼。   地上掉落的钱,他果然分文不取,笑眯眯的,又走回了几位朋友身边。随即面露无奈,似是想要指责几位朋友,又说不出口。   原先在此表演的中年把戏人敢请这位僧人出来表演,自是也有几分自信的,见大家都在为这位僧人的法术表演而惊呼,哪里肯认输,叫身边徒弟将地上捡起来的钱送还给僧人,说是香火钱,僧人无论如何也不取,他才收回来,又笑着说:   “这位大师父法术了得,必是高人,只是天下法术千种万种,大师父会的法术小人不会,小人会的,大师父也不见得会。”   随即叫身边徒弟拿刀来。   一把大砍刀,刀宽背厚刃飞薄,刀身黑漆漆满身麻子,刀刃又亮得映出火光,怕是比菜市场那把还更有气势几分。   围观看客一见便是一声惊呼。   “来!”   只见中年人往宽板凳上一趴,露出一个头,把脖子亮了出来。   众人已睁大了眼睛,倒映火光。   徒弟走过去,把刀举起。   那刀沉得啊,要两手来举,费了老大劲才举过头顶,举起来胳膊都在抖,众人生怕拿不稳。   “使不得……”   “哎哟……”   围观者有制止的,有捂眼不敢看的,还有惊呼出声的。   “师父……”   “砍!”   “这……”   “听不懂?”   “好……”   徒弟也假装露出不忍之色——   一咬牙!手起刀落!   “刷!”   刀身反出火光,在墙上一闪。   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落了下来,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   “啊!”   围观者中更是一片惊呼。   这呼声盖过了今夜的所有热闹,很远地方的人都听得见,连忙朝这边跑过来。   人是越围越多。   三花猫也把眼睛瞪到了最大,两只前爪按着宋游抱着她的胳膊,伸长了脖子往前看去,像是要看那颗脑袋怎么样了。左右扭动着头、幅度很小频率却极高,虽然不说话,脸上也没有人的表情,但好奇与震惊也一眼可以看得出来。   眨眼之间,人越聚越多。   原先宋游和三花娘娘是在人群的最外围,现在已经到了前边去了,后边还不断有人来,又不断有人想往前挤。   “诸位莫慌!”   前方传出了声音。   竟是那中年人的声音。   许多捂住眼睛的看客听见声音才敢看去,却只见那中年人已尸首分离,又有人被吓得惊呼。   可仔细一看——   虽然那中年人的头被从脖子上齐刷刷砍断,然而却没有鲜血溅出,那脖子与头的断口十分平整光滑,里头骨肉喉管清晰可见,唯独没有鲜血。   徒弟将中年人的头捧了起来,中年人还在张口,不断说话。   一下说他戳到自己鼻孔了,一下说他扯到自己头发了,一下又怒骂徒弟,说徒弟的小拇指摁着自己的眼睛了。   徒弟赔了罪,取了个托盘,将脑袋置于盘子上,端着走了一圈,一一给大家看。   只见那头颅生动如常,一点不像是已从身子上砍了下来,还笑着与大家打招呼、说话,看得众人惊奇不已。   “诸位看得爽快,小人便要讨赏了!”   “好活!当赏!”   中秋灯会出来闲逛的,哪怕不是大富大贵之人,身上也多少带了点买水食小玩意儿的零钱,看得爽了,就算是吝啬的人,见别人扔钱,也都跟着多多少少扔一两个铜子儿。   就连宋游也分出一只手来,掏了几个铜板,往前边扔过去。   三花猫回头把他盯着。   “三花娘娘切莫如此小气,若是看得喜欢、起兴,支持一点也无妨。”道人说着低头看她,压低声音,“刚才那几文钱是我赏的,很巧,我怀里也替三花娘娘揣了不少钱,三花娘娘可要赏他?要赏的话,我就替三花娘娘代劳、扔过去。”   “……”   三花猫立马收回目光,盯着前面。   可是目光闪烁,犹豫许久,她又回头,对他喵了一声。   “三花娘娘果然大度!”   宋游从怀里掏出一文钱,扔了出去。   “多谢多谢……”   徒弟托盘上的头颅如此说道。   随即更令人惊讶的事发生了,那边板凳上身子竟然站起来,四面转动,与大家拱手施礼,只是转着转着,不小心被椅子腿绊住,还摔了一跤。   “哎哟!”   头颅一声痛呼。   “让诸位见笑了,离得远了,使唤起来不太方便。”身子爬起来继续拱手,头颅则如此说道,“诸位看官如此大度,小人当敬诸位一杯。”   随即又叫徒弟取酒来。   这酒却不从头那里喝,而是从身子的脖子那里倒进去。片刻之后,头颅的脸已通红,有几分醉意,眉飞色舞,陶醉不已,竟还唱起了歌。   四周看官皆惊奇不已。   过了好一会儿,中年人脸越来越红,才叫徒弟把他的头装回去,一下子便变得和以前一样,一点伤口也见不到。   “献丑了。”   中年人对着大家拱手,随即作出虚弱的样子,说刚才的法术太伤元气,自己已经累着了,借此又求了一波赏钱,便让徒弟给大家表演。   徒弟没有师父的本领,但也算不错。   只见他取来各色颜料,混成一堆,又对大家说,这里还不到河边,想来大家还没去灯会看过,便请大家先看一看。   随即一口喝下颜料,对着墙壁,张口一吐,墙上便是一副河岸灯会图。   图上正是长京,正是今夜的灯会。   其间人群汹涌,彩灯无数。   才子佳人行走其中。   活灵活现,生动无比。   有刚从灯会上回来的人,都说河边就是这样,甚至有人从中找到了自己。   宋游则已经抱着猫离开了人群。   之前那几位士人和僧人也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往河边而去,见到宋游,那名先前表演过的僧人双手合十,躬身行了一礼。   宋游也连忙回了一礼。   双方离得不远,隐隐听见那僧人身边的朋友询问他,僧人也如实说来,说是自己从布店中走出来时,便正好见到那位道人转身看着自己,想来也是一位有修为有道行又有见识的高人,才能一眼就看破他的去处,因而行礼。   于是那几位士人也连忙回过身来,对着道人行了一礼,这才离去。   “道士……”   “嗯?”   “他们一晚上能挣多少钱?”   “今晚人多,长京人有钱,达官贵人也多,也许……”宋游想了一下,“几十两银子?或者遇到贵人的话,可能更多。”   “猫儿吐火能赚到钱吗?”   “也许。”   “也许?”   “在下也没有试过。”   宋游无奈摇头,抱着她往河边走去。   这猫儿似乎对钱和赚钱有种执念。   可是仔细一想,三花娘娘其实是不知道贫穷与富裕的区别的。   就连住的房子,大小她也都无所谓。   以前在逸都住在那间雅致的小院,她每天跑上跑下,在院墙上走。现在换了这间小楼,她还是跑上跑下,在房顶上走。甚至借宿荒山破庙,她照样觉得庙里堆放的木柴杂物和山上的草木很有趣,在里面飞快的穿梭时,像是在地形奇特之处跑酷探险,十分好玩。   三花娘娘不需要钱也能活得很好,甚至以前三花娘娘都不知道什么是钱。   真正需要钱的,是道士。   所以可能不是对钱和赚钱的执念。   是对饲养道士的执念。   “……”   道人摇了摇头,脚步从容。   前方忽有一片明亮灯光。   要说亮也没有多亮。   烛火再亮,又亮得到哪里去?   只是那方彩灯无数,红红的烛火连成一片,既在河边,又在河里,昏暗之中光暗交错,也自有灯笼烛火自己的韵味,不见得输给霓虹灯。   河道两旁人头攒动,热闹不已。   长京的王公贵族、才子佳人、士人武人乃至平头百姓,都拥挤在这河道两边。有绿衣货郎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灯笼,有娇滴滴的女子三五成群在河岸边小心翼翼放下河灯,低头闭眼不知许了什么愿,又有文人在楼上对诗词飞花玩酒令,常有惊呼声音传来。   就是路边,也有无数人在猜灯谜。   各种小吃饮料与小玩意儿更是琳琅满目,好一派盛世灯会画卷。   世间精彩繁华无数,最先吸引道人的,却是那形形色色的灯笼。   以往常见的灯笼样式并不出彩,就是很普通的灯笼形式,最多瘦一点、胖一点、多些装饰。即使道人去过皇宫,宫中的灯笼倒是精致无比,甚至有些是用犀角羊角制成的,珍贵无比,不过样式也较为统一,不如此刻灯会上的彩灯多姿多彩。   光是人们提在手上、挂在店铺门口的,就有无数的花样。   方的圆的椭圆的,胖的瘦的,带圆格方格的,像是箱子的,挂着珠帘流苏或飘带的,各种形状的组合,甚至还有马儿狗儿模样的灯。这些花样多得超乎人想象的灯笼就和这个世界一样,精彩而繁复,若觉得它单一、死板,也许便是在山上待得太久了。   宋游边走边看,小声对怀里的猫儿问道:“三花娘娘,不如我们也买个灯笼吧?”   “喵?”   “有贵的,有便宜的。”   “喵……”   “家里的忘记带出来了,何况那个有些特殊,也不好带出来,只好买一个了。”宋游对她说道,“三花娘娘有喜欢的吗?”   “……”   三花猫想了想,伸长脖子看向了一个方向。   道人也随着看了过去。   只见前方有一家店在猜灯谜,连对三道,就送一个灯笼,许多人围在旁边,热闹不已。 ###第一百九十一章 三花娘娘也要猜灯谜   此店乃是河边青楼,念题的便是一位娇滴滴的盛妆女子,此刻正有一位中年文人在猜,看边上其他人,多数像是看热闹的。   “你呀……”   宋游揉了揉猫儿的头,抱着她走过去。   此处灯火尤为通明,站在门口的盛妆女子被灯光一映,真是面若桃花,巧笑嫣然。   只见她捧着灯笼,小声念着: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官人,这是第二道了。”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中年文人小声念叨着,无需细品,道了一声妙,便笑着说:   “可是纸鸢?”   “正是!”   话音一落,四周围观群众中,便有人露出笑意,应是自己在心中也猜对了。有人则恍然大悟,然后细细品味,也露出笑意。   大晏虽有类似义庄、学田的诸多助学政策,官办义塾和私人族墅也不少,识字率为历朝最高,但毕竟限于时代,在场的长京百姓中仍有大量没有读过书或读过的书不多的人,不解其中意。但也不要紧,旁边还站着一名仆从,便是给大家讲解灯谜意思和其中奥妙的。   如此既能吸引人来,也能更好的烘托文人风采,文人开心了,便来得更多了。   因此这名仆从不仅要讲解,还要适时的夸赞猜灯谜的文人,好让大家知晓他的风采,也让客人开心。   这些老百姓听懂之后,往往也露出笑意,暗自将之记下,好到别处去分享。   “官人文思敏捷,雁瑶佩服。”女子笑吟吟说道,“再答对一道,这流苏彩灯便赠予官人了。”   “请。”   中年文人十分有风度。   “官人听好。”盛妆女子微微一笑,又捧起一个灯笼,照着念,“层层石头不见山,短短路程走不完,隆隆雷声不见雨,飘飘大雪不觉寒。”   “层层石头不见山……”   中年文人依旧小声念着,却逐渐皱起了眉。   四周围观的人也跟着思索起来,有人想了出来,也有人想不出来。   见猜谜的文人为难,女子又是一笑,很大度的提醒道:   “是老百姓常用到的东西。”   “……”   中年文人还是眉头紧皱,想不出来。   “官人可知晓?”   “在下不知……”   “必是官人出身高贵,少有做过这等活计,因此才不知晓。”   “请娘子赐教。”   中年文人知晓她在维护自己,连忙行了一礼。   “小店准备的灯谜不多,便将此题留给下一位吧。”女子嫣然一笑,“官人若想知晓谜题,只消于此处暂歇片刻即可。”   “多谢……”   中年文人遗憾摇头,只好退到一旁。   女子则看向众人:“不知可有哪位官人知晓此题谜底、又想上来猜一猜的,只消答对三题,雁瑶便赠灯笼一个,或是店中美酒一壶。”   一时外头众人面面相觑。   宋游差不多看出来了——   上去猜灯谜,猜对三个,便能送一灯笼,如果猜不对,似乎也没有别的惩罚。   这青楼是很聪明的。   青楼向来不缺钱,服务对象正好以文人士人为主。猜灯谜的活动面向文人士人可谓精准,寻常老百姓猜不出来,猜得出来的人又要脸,无论如何他们店也不可能因此亏了。说不定今夜生意还会很好。   “喵?”   “……”   宋游便抱着猫走了出去。   盛妆女子见是一名道人,也没有任何怠慢,并且在见到道人抱着一只猫后,眉眼更是柔和了几分,屈身与他行礼。   “先生,有礼了。”   “逸州山人,宋游,有礼了。”   “先生也是来猜灯谜么?”   “想要试试。”   “便以刚才那道为题。”女子说道,“不知先生可有答案?”   “可是石磨?”   “正是!”   女子笑着说道。   “石磨!”   旁边那名中年文人愣了一下,只稍作思索,眼睛便一亮,喃喃着重复一遍,这才对道人拱手道:“如此简单,在下竟猜不到,真是惭愧……”   “不敢不敢。”宋游也连忙回礼,“只是足下少有接触石磨罢了。”   “此诗甚妙,不知娘子可否将写有此诗的灯笼售予在下?”   “官人若肯在店中喝两壶酒,听一支曲,或是赏一支舞,小女子将之赠予官人又何妨?”女子说道。   “好!”   文人立马叫上朋友,进了店。   宋游则向女子行礼:   “在下佩服……”   “先生谬赞了。”盛妆女子立马一笑,似乎得到一名道人的夸耀比得到常常做店中主顾的文人士子的夸耀更令人欣喜一分,随即才说,“先生可有做好答第二道题的准备?”   “请足下开金口。”   “……”   女子展颜一笑,侧身在众多灯笼里挑了一下,挑了个简单的,捧着小声念道:“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宋游一听,便也笑了。   此题简单,哪里需要细想?何况道人大多时候都远离红尘,寄身心于山水,从逸州灵泉走到长京,又不知见过了多少风雨。   “风。”   “恭喜先生,已对第二道。”女子笑吟吟,“先生虽是世外高人,却也颇有学问,想来第三道也难不倒先生。”   “多谢足下才是。”   “先生自己修来的学问,自己解的题,小女子怎当得起一个谢字?”女子说着一笑,笑起来美极了,身上也散发着微妙的胭脂香,这般女子,难怪能将文人士子迷得神魂颠倒。   “请出题。”   “好……”   女子又挑了一下,这才又拿起一个灯笼,念道:“千形万象竟还空,映水藏山片复重,无限旱苗枯欲尽,悠悠闲处作奇峰。”   话音落地,身边围观的文人也跟着思索起来。   道人却是稍微一品,便知晓了。   “云。”   四周文人闻言,有的眼睛一亮,有的则露出了懊恼之色,似乎自己也马上就要想到了,但仅仅是想到的前一瞬,就被这道人说了出来,那种自己解开谜题的快意自然是要弱了大半。   “先生文思真是敏捷。”   “称不上敏捷,只是在下原是山中修士,最爱看云。”道人说道,“实在是该多谢足下照顾才对。”   “先生是要灯笼?还是要酒?”   “在下是道人,穿着道袍,进入贵地怕格格不入,便求一灯笼即可。”   “道长尽管挑选。”   “多谢……”   宋游便抱着猫儿上前,小声询问:“三花娘娘喜欢哪个灯笼?”   众人听了见了,都觉新奇。   然而却只见猫儿左顾右盼,在众多灯笼上来回扫视,竟好像真的听得懂话一样。   片刻之后,猫儿盯着左边移不开目光了,小手一抬,伸出一只戴着干干净净的白手套的猫爪子,指着那个灯笼,回头看道人,又扭头看女子。   那是一个马儿灯笼,做得十分精致。   众人更是惊奇,好比在看戏法。   “不知这个灯笼……”   “先生好眼光!”   女子当即解下灯笼,笑着递给道人。   “多谢。”   道人接过灯笼,郑重行了一礼。   说起来这家青楼之所以在这里猜灯谜,也不过是为了吸引文人士子进店消费,或与之结下善缘也好。自己一个道人,并非他们的目标客户,但人家却也一点没有轻视。要说唯一有不同的一点,不过是自己开始时有礼的夸耀了一句,人家便挑了最简单、最好答的灯谜给他。答对之后,这个由一根长杆提着的小马灯笼做得如此精致,多半也是所有灯笼里最珍贵的了,人家却没有一点犹豫,就赠了过来。   “……”   道人露出笑意,提着灯笼,一边走着,一边举起来看。   红木长杆,二三尺长,顶端包铜且有云纹装饰,吊着一个伞盖,伞盖有流苏,下边便是一匹小马,鬃毛尾巴、马鞍坐垫都做了出来。   这个灯笼要买的话,怕是至少要千钱。   灯会当天恐怕还会更贵。   灯笼上写着几个小字:   “长京青红院。”   道人回头一看,那座楼阁修得典雅,雕栏画栋,古色古香,建筑之美体现得淋漓精致。此刻灯箱在前,彩灯无数,更是美得像画一样。二楼不断传出雅乐之声,窗纸上可见身姿曼舞,影影绰绰。   门口一个牌匾,也写着三个字:   “青红院。”   这便是长京一绝,青红院、梨花园中的青红院么?   道人笑着往前走着。   身边猫儿扭头看他,眼睛亮晶晶。   “喵!”   “哪里哪里,不过是碰巧……”   “喵……”   “这个灯笼是我猜灯谜赢来的,既不是花我的钱买的,也不是花三花娘娘的钱买的,自然地,三花娘娘也得以同样的方式拿过去才对。”道人一边笑一边低头对猫儿说话,此刻走在路上,像是自言自语,实在让人觉得奇怪,“刚巧,在下也曾听说过一个灯谜,不如便这样,只要三花娘娘能猜出这一个灯谜,这个马儿灯笼便是三花娘娘的了。”   “……”   三花猫盯着他,满面狐疑。   许久,才小声喵了一句。   “三花娘娘请听好。”   “唔……”   “远看山有色,静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道人说得很慢,怕她听不清,随即说道,“这首诗是我小时候学过的,刚巧,三花娘娘年纪也小,便念给三花娘娘听。就算猜不出来,学学也好。” ###第一百九十二章 得见故人   “此诗简单,却工整而巧妙,若给初学的儿童学,定是极好。”身边有文人听见了,不由出声赞了一句,“不知先生是从何处听来?”   “太久了,已忘了。”   “可惜……”   “是啊。”   道人也颇有些感慨。   等与此人擦肩而过,他才低下头,继续看向怀中猫儿。   猫儿也仰头把他盯着。   “听不懂……”   小声得只有宋游才能听见。   “就是说,远远的看去,看得见山的颜色,凑近了听呢,水又没有声音,所以这个东西是有山有水的。但即使过了春天,花也不会凋谢,人走过去鸟儿也不会被吓跑。”宋游循循善诱,“三花娘娘觉得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   “要提醒一下三花娘娘吗?”   “提醒一下三花娘娘!”   “咱们家中就有。”   “家中就有!”   “……”   “……”   道人低头看猫,猫儿抬头看道人。   “我经常看的。”   “你经常看的~”   “……”   “……”   道人表情无奈,眉眼柔和。   猫儿眼中一片清澈,满脸认真。   “挂在墙上的。”   “……”   猫儿神情终于有了点变化。   没想多久,她便眼睛一亮,摆脱了清澈的愚蠢与无知的好奇,却没忘记压低声音:   “是画!”   “虽然咱们家挂在墙上的只有画,但是三花娘娘能一下子想起,也是非常聪明了。”宋游对她说道,“在下佩服。”   “?”   猫儿疑惑的把他盯着。   过一会儿,她才收回目光,想像往常一样回应,却发现那简简单单的一句“对的”今日却是格外的难以说得出口,于是只得转移话题:“那现在这个马儿灯笼是三花娘娘的了吗?”   “自然,三花娘娘猜中了,也就将这个灯笼赢过去了。”   “赢过去了!”   “是啊,全靠三花娘娘聪明过人,才思敏捷。”道人说道,“不过这个灯笼和这件事都很有纪念意义,三花娘娘收下了这个灯笼,恐怕也该记住让自己赢了灯笼的这首诗才对。”   “记住!”   “所以该把这句诗背下来。”   “背下来!”   “我只是提个建议啊,不知道三花娘娘是否采纳。”宋游语气诚恳,“不过我想也不用我来提这个建议的,三花娘娘自是知道的。”   “三花娘娘回去就把它背下来!”   “英雄所见略同啊……”   “对的!”   “要是还能把它写下来……”   “三花娘娘回去就把它写下来!”   “会不会累着三花娘娘?”   “不会!”   “厉害了……”   道人抱着她还分出手来提着灯笼,慢慢沿着河边走着。   大抵是今夜整个长京都出来赏灯了,宋游这一路走过,还遇到不少熟人。   看见了安乐馆的店主,看见了当初那位请他到府上去过的长京武官,两人都只是远远给他施了一礼,便算是打过了招呼。再走出一段,又看见了鹤仙楼的晚江姑娘,不过看见之时双方是隔河相对,也只是互相行一礼,便各自赏灯。   也有一些不认识的人,似乎是听说过他,又似乎只是单纯对道人友好,其实并不认识,见着也对他拱手,笑着行礼。   临着要回家时,还遇见了另一位熟人。   身形文弱,蓄着胡须,正是崔南溪。   见到之时崔南溪几乎怔住。   只是此时的他并非孤身一人,身旁还有众多好友,实在不便过来与宋游谈话,于是震惊过后,也只是鞠躬深施一礼,便一步三回头的离去了。   沿着河几乎绕了一圈,长京城内的石拱桥怕都走了一遍,夜慢慢深了,这才往回走去。   离开了灯会场地,只有月光的夜替换了彩灯,安静的街巷取代了喧闹,倒还有些不适应。   只是一人一猫也带了一盏灯回去。   穿过一条漆黑无人的小巷,道人怀里的猫儿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跟在身边的一名小女童,提着小马儿灯笼,每走一步都好像要踮一下脚,时不时将灯笼举到自己面前来,凑近了细细观看,烛光透过薄纸,也将她精致的小脸和眼中的新奇照得清楚。   “哒哒哒……”   小女童提着灯笼跑到一个角落,举着灯笼去照角落里的耗子,看两眼又跑回来。   如此慢慢走回柳树街。   回了家中,到了楼上,她都还时不时举起自己的灯笼,一眨不眨的盯着看,只是灯笼里的蜡烛已快要烧完了。   三花娘娘敏锐的发现了不对。   “道士……”   宋游一边洗脸刷牙,一边头也不回地回道:“三花娘娘有何贵干?”   “里头烧火的这根柴,是不是要花钱啊?”   “很贵。”   “!”小女童神情一凝,很快又问,“可不可以用树子上长的柴呀?”   “恐怕不行。”   “!”   小女童神情顿时又一凝。   这可糟糕了,三花娘娘擅长捡柴的本领派不上用场,反倒被逼到了花钱的弱点上去。   “……”   宋游擦完脸后顺便擦了擦手,这才把帕子搭好,转身看向她,说道:“不过在下知晓一种法术,和三花娘娘一直在学的火法有关,便是从火阳真君那里借一点火光,专门用来点亮没有蜡烛的灯笼和没有灯油的油灯,能亮一整晚。”   “教给三花娘娘。”   “可是三花娘娘要先学会那首诗。”宋游一边上床一边讲着道理,“毕竟三花娘娘先说要学诗的,先来后到的道理三花娘娘是明白的。如果先学这门法术,对这首诗不公平。”   “不公平。”   “是啊,它会难过的。”   “!”   小女童神情再次一凝,表情坚定。   宋游则已经躺上了床,闭上眼睛准备睡了。   “道士……”   “嗯?”   “那首诗怎么读的?”   “……”   宋游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出所料——   猫儿好学,连夜用功,问了他一遍又一遍,好不容易会背了,又叫他教她写。   劝她去睡觉也是不行的,三花娘娘会告诉他,昨天晚上的这会儿她还在凌参军府上捉耗子。   也不知多晚才睡着。   ……   次日清早。   宋游睁开眼睛时,只见旁边趴着一只三花猫,半眯着眼睛,见他一醒,打一个呵欠,立马便站起身来,摇摇脑袋,恢复清醒。   “三花娘娘已经背下来了,也已经会写了。”   “……”   “什么时候教三花娘娘法术呢?”   “过一会儿吧。”   “过一会儿。”   “现在楼底下好像有位故人,可以麻烦三花娘娘下去帮我开门,请客人进来吗?”宋游说道,“给客人说,我才睡醒,先去洗漱。”   “好的。”   猫儿一扭头,便跳下了床。   身姿轻灵而优雅。   落地时已是一名小女童。   宋游则不慌不忙的穿好衣裳,没有衣衫不整去待客的道理,也没有脸不洗便去待客的道理,于是又下楼去洗漱,隐隐听见前边有开门声,还有小女童轻轻细细的说话声。   “是你呀?”   “敢问这里可是宋仙师的住处?”   “对的,宋道士。”   “敢问足下是……”   “我是三花娘娘。”   “竟是三花娘娘!!失敬失敬!”   “你进来吧,给你说,道士才睡醒,先去洗漱,三花娘娘给你倒一杯水。”   “……”   基本是照搬他对她的叮嘱。   不过三花娘娘知晓要帮客人倒一杯水,也足以让他觉得欣慰了。   洗漱完毕,出去之时,崔南溪已在一楼坐着了,面前放了一杯水,他却不敢碰,坐在板凳上也只敢挨着半边屁股,目光想要盯着前边,又控制不住往左右飞,去瞄坐在他对面的小女童,看起来极为拘束。   身后跟着一名侍卫,也很拘束。   反倒是小女童一脸如常,坐在板凳上晃悠着腿,发现他的不对,还疑惑的看向他,等他避开目光后,她便更来劲了,干脆直勾勾的把他盯着。   “崔公。”   宋游终于走了出来。   “仙人!”   崔南溪立马站了起来,脸上又是激动,又是喜悦。   “崔公莫要如此叫我。”   “仙师!”   “崔公请坐。”宋游对他笑了笑,招呼他坐下,同时坐在另一边,“上次云顶山一别,不知不觉竟已经一年了,看起来崔公气色不错。”   “托仙师的福,一切安好。”崔南溪连忙说,“此前崔某听说太尉府一事时,便觉得传说中那位仙人与仙师有些像,但无法确定,当时便想过来寻访探求一下是否是仙师当面,不过与胥乐来到这里,却发现仙师大门紧锁,崔某大抵便明白了,仙师不愿被打扰,于是没再过来,却没想到在灯会上竟有缘得见仙师真容。”   说着他忍不住又起身行礼:“何其有幸,何其有幸啊!”   身后侍卫也跟着行礼。   “在下前些时日在茶楼中饮茶时,还听有读书人说起崔公写的文章。”宋游笑着说道,“有读书人抄来在街边售卖,在下也买来读了读,崔公这篇文章也许真有流传千古之锦绣。”   “不过是借了仙师仙气……”   此时实在是无事可做,宋游便为他煮了茶,两人叙旧闲聊。   崔南溪说他离开石足县回京时云顶山的近况,那云顶山上有真仙的传闻对平州的影响。讲自己正在编纂的大典和一同编纂大典的博学之人,有时也请教宋游一些关于玄门、修行的知识,似乎要在大典中将这些也提一提。   如此的一番谈论,自是畅快的。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三花娘娘与点灯术   直到下午,宋游才把他送走。   自家三花娘娘早已在楼上学习起来。   宋游慢步上楼,楼梯还是吱呀响。   小女童坐在平常他才会坐的书桌前,两只脚迅速来回晃悠着,奇妙的是她上身却端端正正,两半截反差极大。   桌上摆着几张写了字的纸,还有一个沙盘,她正拿着柳枝,对着纸上的字,认真临摹。   此时最上面的是一个猫字。   “猫儿……”   一边临摹,一边小声念着。   写完一遍,须得停下来,认真盯一眼纸上的字,再看一眼沙盘上自己写出来的字,来回好几遍,每一遍都要盯许久,仔细对比。然后才用一根竹片将方形木质沙盘上的沙子抚平,重新更认真的写一遍,力求一点不差。   宋游的脚步声停在她身后。   女童耳朵动了动,没有理会。   道人则觉得这幅画面甚是美好,一点不逊色于云顶山的风景,也不逊色于黄昏下的皇宫与时代的潮流,忍不住站在她身后,静静的看着。   写了几遍,换了一张纸。   “狗儿……”   “马儿……”   小女童依然和原先一样,写了一遍又一遍,仿佛不觉时间流逝。   道人亦无所察觉。   “鸡……”   道人的心跳都停了下。   小女童似乎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扭过头来奇怪的看他一眼,这才继续自己的学习大计。   不过没学一会儿,她就察觉到,自己今天明面上的学习额度已经用完了。   于是装作随意,张开两只小手伸个懒腰,同时身体往后仰,头也高高抬起乃至往后仰,用这种角度瞄一眼身后的道士,随即便把柳枝放下了,起身离开板凳,还不忘对他说一句——   “三花娘娘今天就学这一点点。”   “……”   宋游露出了一抹笑意。   “呼……”   一阵青烟,小女童变回一只猫,站在地上再度伸着懒腰,目光却瞄向道人:“你什么时候教三花娘娘那个法术?”   “三花娘娘刚刚才学习完,应该休息一下。”   “三花娘娘不累。”   “我想休息一下。”   “道士也不累。”   “那好吧。”   宋游笑意中又多了一分无奈,只好在旁边床上坐下来,说道:“这个法术不是很难的法术,很多道观里的道士、江湖把戏人都会。”   “!”   三花猫立马端正坐下,严肃看他。   “三花娘娘还记得吗?我们昨天晚上逛灯会,有一个江湖把戏人,卖宫灯步摇。”   “不记得。”   “就是那个,这么长,一头尖尖的,一头用铁绳子吊着一个小灯笼的东西。”宋游比划了一个大概和他手掌差不多长的长度,“是大一点的女的人用来插在自己的头发上的,我带着三花娘娘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三花娘娘还问我,为什么要把这个戳进头发里。”   “想起来了。”   单股为簪,双股为钗,走路会动,就叫步摇。   宫灯步摇,便是一根簪子,连着一个类似宫灯一样的装饰品,做得精致小巧,走起路来晃悠,但其实算不得太珍贵。唯一特别的是,昨晚那位售卖宫灯步摇的江湖把戏人有些小本事,只见他每卖出一个簪子,只喃喃念几句,对着吹一口气,那还没有鹌鹑蛋大的宫灯装饰便亮起了光。   昨夜正是灯会,长京贵人多,好猎奇,这位江湖把戏人会做生意,本是一根普通的铜簪子,硬是卖出了金银的价钱来。   “那位卖宫灯步摇的江湖人,就会这种法术,名曰点灯术。”   “点灯术。”   “这个法术呢,有道教传承最好了,昨晚那位江湖人若不是道士出身,便是代代诚心供奉火阳真君的人。”宋游对她说道,“要想施行这门法术,便要事先知晓火阳真君的全名法号,诚心通神,报上自己的名字,用一点灵力为引子,就可能会让灯笼亮起来。”   “就可能?”   “心诚的话,灵力就少用一点,也简单一点,没那么心诚的话,灵力就多用一点,也难一点。”   “火阳真君的全名法号?”   “鸿元浩德五行至尊火阳神威真君。”   “鸿元浩德五行至尊火阳神威真君……”三花猫跟着小声念了一句,抬头盯着他不放,又说道,“可是三花娘娘不是道士。”   “三花娘娘虽不是道士,但火阳真君又怎么知道呢?”   “三花娘娘不能说谎!”   “当然!三花娘娘一向诚实,当然不能说谎!”宋游顿了一下,“不过谁说这就是说谎呢?”   “喵?”   三花猫被宋游说得一愣。   只好继续把他盯着。   “三花娘娘不是伏龙观的道士,也不好说自己是伏龙观的道士,不过三花娘娘与我结缘,随我游历天下,今后多半也要随我回伏龙观的吧?”   “多半!”   “回了伏龙观,那时候我师父肯定也早已经死了,那么大的道观,我是观主,我在旁边给三花娘娘修个小庙……”宋游顿了一下,“当然并不是说要让三花娘娘重新变回猫儿神,只是我们是道士,道士本来就住在庙里,我住大庙,三花娘娘就住小庙,这总没有问题吧?”   “对的……”   “所以三花娘娘说自己是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旁边猫儿庙里的三花娘娘,也是正确的吧?”   “正确的……”   “所以三花娘娘施法的时候,诚心一点,请鸿元浩德五行至尊火阳神威真君,告诉他自己是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旁边猫儿庙的三花娘娘,请火阳真君借一点火光,点亮自己的灯笼。”宋游对她说道,“三花娘娘已经有了一些道行,又主修火法,本就与火阳真君较为亲近,再加上三花娘娘心性单纯聪明可爱,火阳真君一定也喜欢,而且说起来,火阳真君说不定也与我们伏龙观哪位祖师认识,想来多半能成功。”   “多半能成功!”   “不过在此之前,为了礼貌,我要带三花娘娘先给火阳真君上三炷香,好让他知晓三花娘娘要从他这里借火。”   “好的!”   “那我们就用我们自己做的草香。”   “好的!”   片刻之后。   书桌之上已多了一个斗碗,碗里装了一碗米,三花娘娘拿着几炷香,吐一口气,便点燃了,随即便插在碗里,轻松立住。   屋中两道声音前后响起。   宋游说一句,她就跟着说一句,态度极好,学得极像,像个乖巧学生。   “请真君应允。”   “请真君应允!”   一阵风吹进来,却没有寒意。   反而似乎多了几分温暖。   “呼……”   桌上三支草香突然以极快的速度燃烧殆尽,化为一阵青烟,直直往上飘,却还没飘到房顶的一半,便已凭空消失不见。   “唔?”   猫儿扭头看向道人。   “三花娘娘也曾是做过猫儿神的,自然知晓,这样便是火阳真君同意了。”宋游对三花娘娘说,“以后三花娘娘只消按我之前说的做,用一点点灵力作为引子,就可以从火阳真君这里借到烛光了。若是以后次数多了,说不定不用灵力也可以。又或是以后三花娘娘自身道行高了,不用从火阳真君那里借烛光,自己点一点火焰,不用去管它,也可以烧一整晚。”   “鸿元浩德五行至尊火阳神威真君,我乃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旁边猫儿庙的三花娘娘,请真君借我一点火光点灯笼。”   三花猫奶声奶气,直直盯着旁边挂着的小马儿灯笼。   “……”   无声无息间,灯笼中便多了一点火光。   像是里头烧了一根蜡烛,在白天不仔细看几乎看不清楚。   “恭喜三花娘娘。”   “……”   三花猫扭头盯他一眼,却不理他了,而是刷的一下,变成人形,又提着她的灯笼仔细的看了起来,沉醉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是的,猫儿有自己的事做。   宋游自然也有。   此时天已慢慢变凉,尤其是过了秋分,便从凉又多了几分寒意。   该是做香肠腊肉的时候了。   于是宋游与三花娘娘说了一声,便出门而去。   西城有户屠户,卖的猪最好,上好的黑香猪,都是阉割过的,有时还卖牛肉,只是现在已经下午了,不知还好不好买。   宋游过去转了一圈。   多亏长京富庶,下午也买到了不错的肉,只是最近大家都开始准备腊味,肉价比平常略高一些。   回来便开始收拾。   道人从小在道观里,没少做这些事,此时做起来,也算是手法熟练。   只是做着做着,突然觉得不对。   身后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名小跟班,大白天手上也要提个灯笼,就站在他身后一点,仰着脑袋盯着他的动作,眼睛都不眨。   宋游用盐抹肉,她便看宋游用盐抹肉,宋游回身去拿盐,她也立马迈着小碎步紧随其后,盯着宋游。若是因身高看不见,还要踮起脚尖来,仿佛连拿了多少也要看得清楚,等宋游拿了回来,她又连忙跟着回来,似乎任何一个动作都不愿错过。   宋游停下来看她。   她便也眨巴着眼睛看宋游,眼中透出机灵与思索,随即问了句:“就是这样,肉就可以放很久,不会长虫子,对不对?”   “……”   宋游沉默了下,没有回答。   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第一百九十四章 往北还是往南   长京一天比一天冷了。   好在近几日天气都还不错。   长京城内的房屋没有城外宽敞,尤其是西城店宅务的房子,没有院子晾晒腊肉,只能晾在屋外。不过做腊味的人也不多。   近几日来往于柳树街的人都能看得见,那间挂着“道”字旗和“除鼠去忧”店招的店铺门口晾着腊肉,晾了几日,又新添了腊肠与酱肉。神奇的是经常有一只猫儿趴在门口晒太阳、睡觉,却从不偷肉吃,反而在有别的猫狗前来时,会立马醒来,将之驱走。   来往之人都觉得神奇。   还有一名写杂书的,将之当作长京奇事,记进了书里。   猫儿不在的时候,便是道士。   总之得有人守着。   有时道人猫儿都在,便常常是猫儿在门口酣睡,秋风落叶无数,道人端板凳坐在门口,将一片一片的叶子往它身上放,直到将它埋起来。   猫儿知晓,却也不理会。   一段时间后,宋游便将肉收回了屋中,挂在灶屋梁上,不再每日拿出去晾晒。   长京也渐渐由秋入了冬。   邻居女侠还未回来。   书生鬼也未回来。   长京的冬天比逸州要冷一些,道人早已换了冬衣,随着日渐天寒,也点起了火炉,常常借着火炉煮一壶茶,串几串肉来烤,便省去了一顿饭,捧一本书在二楼窗前一坐便是一下午,又消磨了半天时光。   傍晚则出去走走,看看冬日的长京。   长京和逸州一样,一到冬天,盛世外衣就去了大半,西城的穷苦百姓又像满地无主的猫狗似的,春夏秋看着都还像个样子,一到冬天,便真当是在生与死的交界徘徊,也许哪个晚上,蜷缩在家中乃至街头的人,一觉睡去,第二天就已经冻得梆硬了。   听茶楼的人说,每天都有人被冻死。   “时代之疾啊……”   南方尚且如此,不知北方又有多苦。   宋游正坐在楼上,面前放着一本书。   这本书正是当初在逸都买的《舆地纪胜》,他所翻开的,正是书的第一页,那页简单的大晏地图。   面前火炉燃烧,炉子上一个茶壶,壶中咕噜噜响,热气升腾。   里头煮的是官茶,加了红枣与糖。   炉子旁边躺着一只三花猫。   道人伸手将茶壶提起来,放在炉子最边缘,给一个杯子一个小碗倒满了茶,一个是普通的陶杯,一个则是上好的玲珑青花瓷,茶汤红亮,装在陶杯里还看不出来,装在镂空一般的玲珑青花瓷碗中,则清澈亮红,极具观赏性。   “三花娘娘喝茶了。”   “凉一会儿再喝。”   “好。”宋游紧了紧身上的纸裘,“还是三花娘娘好啊,修出了变化的本领,想变出什么衣服,就能变出什么样的衣服。”   “三花娘娘厉害。”   “说来我们到长京也过了三季了,再过了这个冬天,我们就该离开了。”   三花猫顿时抬起头来看他:   “又要走了吗?”   “还有一段时间。”宋游说道,“不过我们应该提前开始准备。”   “还会回来吗?”   “自然。”   “哦……”   “那么就请厉害的三花娘娘说说。”宋游端起杯子饮茶,“我们开了春,离开长京之后,是往北方走呢,还是往南方走?”   “三花娘娘不知道。”   “往北方走,便是乱世,妖魔为祸,民不聊生。往南边走,要太平一些,但也可以去丰州业山看一看。”宋游对她说,“三花娘娘觉得呢?”   “三花娘娘跟着你走。”   “这样啊……”   宋游举杯慢慢品茶,陷入了思索。   长京是天下中心,到长京以来,各种收获实在是大,但也不能长久留在这里,终究是要离开的。   哪怕明知长京即将变天,风云将起,也还是不能留在这里。   这等历史大戏,动辄要用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来演绎,自己不能为了它而守在这里。   不过长京是天下中心,不光是政治经济文化意义上的,地理位置也差不多,而大晏之大,自己无论向南还是向北,只要一州一州的走,以一种详略得当的方式去游历见识,还是得绕回来——倒也不是必须得绕回来,绕回来是比较好的路线规划。   相当于将大晏各州由南北方向分成大致四层,自己向北走,再向东走到最东边,走完一层,回来再走一层,如此便走完两层,回到长京。   之后再走剩下的、靠南方的两层。   只希望下次回来的时候,能碰得上长京的历史大戏,哪怕只是听闻见识也挺好。   “说起来……”   宋游已喝完了杯中茶水,但并没有放下杯子,而是又细细闻了一遍杯壁上残留的兰花香,这才继续对三花猫说:“最近天是越来越冷了,前几天听对面茶楼里的人说,北钦山已经下雪了。”   “下雪冷。”   “是啊……”宋游说道,“城里都冷,更别说城外面了。”   “对的。”   “要不三花娘娘晚上不要出去捕鼠了。晚上本来就最冷,去捕鼠的话,得在外面待一晚上,也不是每个人都会给三花娘娘准备炉子。不如三花娘娘做完这一单就休息吧。”宋游看向猫儿,“还是在家里暖和。”   “三花娘娘不怕冷!”   “是吗?”   “以前三花娘娘在庙子里的时候,冷天也要出去捉耗子的。”   “现在不需要了。”   “现在三花娘娘更厉害了。”   “这样啊……”   宋游点点头,也不说什么了。   只想着过几天去找人给她做一个移动的小窝,不需要太复杂,只需一个大一点的篮子,里面铺上棉被,上面也盖一层,每次送她上班提着去,回来的时候拿回来就可以了。三花娘娘每天上完夜班,就可以窝在里边睡觉,怎么也暖和一些。   随即宋游才说道:“我想去北钦山再寻访一次蔡神医和蛇仙,三花娘娘要与我一同去吗?”   “什么时候去?”   “过两天吧?”宋游顿了下,“正好山上已经下雪了,再过一段时间就太冷了,而开春之后我们又要走了。还要等三花娘娘先做完这一单。”   “这次又找不到呢?”   “那就算了。”   “……”   三花猫陷入了迟疑,不过只迟疑一下,便还是站了起来:“三花娘娘跟着你走。”   说完伸个懒腰,开始舔茶。   兴许是成妖之前从来没尝到过甜味儿,一旦得了道,便发觉这种味道是如此美好,以至于每次宋游煮茶,都要往里边放不少糖或蜂蜜。虽然长京冬天煮茶差不多都要放糖,但喝得久了,宋游也会担心自己的身体问题。   ……   几日之后,一个早晨。   大雾中间透着晨光。   今日何事最相宜?   宜游宜睡。   宋游睡到自然醒,便带上苍山图,与三花娘娘一同出城而去。   倒不是怕苍山图放在家中遗失,而是没有枣红马,冬天要在外边借宿的话,没有毯被是不行的,权当它是一个储物法器。   慢慢悠悠穿城而过,眼前不知多少民间疾苦。   出了城,往北钦山走,熟悉的路,却已是不熟悉的风景了。   越走越冷,越走风越大。   到山脚下花了一日,露宿一晚,第二天早上起床一看,北钦山上已是白茫茫一片。   三花娘娘还是猫儿的样子,小脚没有穿鞋,从羊毛毡上下来,一只前爪刚踩在地上,立马便又缩了回来,抬头看他:   “外面好冷。”   “要我抱吗?”   “不要~”   “走起来就不冷了。”   于是一人一猫收拾好东西,放入画里,便背着画匣子,继续上路。   往山上走一截,便看得见雪了。   宋游本想抱着三花娘娘,或是请她进褡裢里,但她要强,非要自己走,便也只得在覆盖了霜雪的地上留下一串梅花脚印。   冬日霜雪下的深山世界极其安静,大山之中仿佛鸟也飞绝了,虽然山上有人家,可路上却不见脚印。除了偶尔有断枝掉雪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任何动物或虫儿的声响,于是所谓的断枝掉雪声,便也成了寂静的一种装饰,不仅不扰寂静,反而更衬出安静来。   和虫鸣夏日相比,简直静得不像话。   越往上走,雪就越厚。   一人一猫走得也越慢。   这次花了将近一天的时间,黄昏时候才走到原先蔡神医的茅屋前,不过很遗憾,仍旧没有寻到人,甚至感觉自上一次来到现在为止,中间这小半年的时间蔡神医也没有回来过。   宋游只好在蔡神医的屋门口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又往北钦山深处走。   走出没多远,便没有路了。   抬眼望去,满是白莽莽的群山。   “嗯?”   宋游却看向了左边的一片山。   在那山上有一条路径,像是山顶有巨石滚落,在雪中滚出了一条明显的痕迹。但看那痕迹并非直上直下,却又不像是山顶滚石所致。   宋游与三花娘娘对视一眼,便朝那方迈步走去,待离得近了,看得清楚了,果然不是滚石所致。   于是顺着这条痕迹,一路往前。   又是一顿翻山越岭。   当爬上一座小山,往前看去,已看到了这条痕迹的尽头。   只见白茫茫的雪山之中多了一片小湖,水面生烟,湖边有松有竹,还有几间茅屋,都被大雪覆盖成斑驳的白色。湖上飘着一只小船,远远可以见到一道穿着蓑衣的身影,坐在船上静静垂钓,画面无比安静。   宋游又与三花娘娘对视一眼,便迈开了脚步。   草深雪重,有时能没掉膝盖。   慢慢走到了湖边。 ###第一百九十五章 风雪访蛇仙   山坳没有风,湖面如镜子一样平静,寒烟升腾,小舟亦在湖中不动。舟上坐着的是一名老者,手持竹竿,鱼线沉入水里,也一点涟漪都不起。   忽然水面起了一些动静。   宋游停在湖边,抬手刚想行礼,便见一阵风吹过,水烟随风而动,随即湖面咔咔一阵响声,竟凝结出了一道冰路,直通到小舟之上。   宋游便又放下了手,迈步踏了上去。   浮冰不稳,常有摇晃,但也不裂不沉,行走之间,只在水中荡开一圈圈涟漪。   冰镜子也被破坏掉了。   宋游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三花猫,见三花猫虽然心中忐忑,怀疑这冰的坚固,但也蹑手蹑脚,跟着他走来,这才放下了心。   走到小舟前,他才再次施礼。   “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传人宋游,见过蛇仙。”   “请足下上舟来吧。”   “恭敬不如从命。”   宋游这才带着猫儿踏上小舟。   小舟顿时摇晃,荡开涟漪不断,伴随着船只的吱呀声和细微的水花声,这方仿佛静止的世界里,总算有了些动静。   “噗……”   水花声起。   老者也提起了手中钓竿,线上已勾着了一条小银鱼,也就两指来宽。   小银鱼入桶,拍打出声响。   “坐吧。”   老者转过身来,只是一张很普通的老人的面貌,对他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会秋天的时候来。”   “在下上一次来,便觉得此山茫茫,大雪纷飞时一定很美,于是等到了冬天。”宋游只从蛇仙的语气中便能听出,这位蛇仙想来早已知晓了自己是伏龙观的传人,那么上一次帮助自己,便也是因为伏龙观了,国师说的蛇仙与伏龙观先祖有旧的事,定然也是真的了。   既然如此,便算是长辈。   对长辈自然要尊敬。   于是宋游恭恭敬敬行礼,继续说道:“听说北钦山上下了雪,这就来了,昨晚到的北钦山上,本想先拜会蔡神医,再来拜会蛇仙前辈,不过蔡神医似乎很长时间没在家中了,在门口露宿一晚,便直接来拜访蛇仙了,应当先谢过上回蛇仙前辈的相助之情。”   “蔡神医啊……”   “听说蛇仙与蔡神医认识?”   “认识。”   蛇仙又把鱼钩抛进了水里:“那人不错,医术通神,品德高尚,常常进山采药,有时被毒虫猛兽所袭,我便庇护于他。”   “在下也是听说蔡神医医术高明,甚至常有令世人惊叹恐惧的手法,并且品德十分高尚,心生仰慕与好奇,于是想见识一下他的风采。”宋游在小舟的后边坐了下来,垂下手摸了摸三花猫的背,“奈何来了两次都没遇见,许是无缘。”   “他去北边了,几年恐怕都回不来。”   “去北边了?”   “是啊,北方战乱刚熄,妖魔横生,疫病害人,正需济世之人。”蛇仙头也没回的说,“走的时候他来给我说了一声,感谢我多年照顾,还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此去还能不能回得来。”   “原来如此。”   宋游微微眯起眼睛,露出思索。   舟上的蛇仙则继续问道:   “你师父可好?”   “走时还挺健旺。”   “五行灵法不好延寿啊。”   “是啊。”   “伏龙观门口,那株松树可还在?”   “已是古松了。”   “还在就好。”   “师父以前也来拜访过蛇仙吗?”宋游问道。   “自我定居于此开始,每一代伏龙观的传人,只要到了长京,还没有不来找我的。”蛇仙又收杆了,将一条新的小鱼放入桶中,转身瞄了一眼端端正正蹲坐在年轻道人身边的猫儿,眼中有些闪烁,“这么些年来,也见过好几代了。”   “听人说,蛇仙与我观师祖有旧?”   “我是扶阳道人的好友,遇见他时已有一些道行,不过不知修行方法,得他指点,这才真正开启了大智,于是便追随他,助他诛神除妖,奠定大晏江山之后又随他回伏龙观,那株松树便是我亲手所种。”蛇仙说着摇了摇头,语气颇为感慨,想来对于他来说,那已是年轻时的事了,“后来扶阳道人身死道消,我便也没有再留在伏龙观的必要了,于是回了这里,天天过着清闲的日子,偶尔现身,被山下村民见了,便尊我为蛇仙。”   “这里是蛇仙化形的地方?”   “自然。”   宋游记得那位扶阳道人。   便是前朝末年、大晏初年,于乱世之中帮助大晏太祖重开太平的那位。奠定江山之后,他便回了伏龙观,在众多师祖之中也算比较特殊。   多数师祖行走天下的时候,世间总体太平,于是行走人间,看山看水降妖除魔,哪像他,下山之初天地便是一片乱象,干脆诛神除妖十几年,等天下太平之时已经结束了自己的游历之旅。   “差不多了。”   蛇仙看了看桶里的鱼。   “我们回去吧。”   话音落地,小舟便动了起来。   水上划过一连串的波纹。   两人一猫下了船,宋游与三花娘娘跟随在蛇仙身后,往茅屋走去。   “山中清净却也枯燥,我平日里便在山中四处走动,看看风景和云,这里也只是我垂钓时才会住的地方,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招待你们。”   “蛇仙前辈过得悠然。”   “蛇仙不过是世人的尊称。”蛇仙淡淡说道,“我听说过你的事迹,本事很高,倒也不必这么叫我。”   “住山不记年,看云即是仙。”   “好一个看云即是仙。”   两人一猫进了茅屋,煮茶谈话。   两人聊及藏在长京的妖怪们,聊及国师帝王与长生,聊及蔡神医与北方乱世,也聊伏龙观的祖师,只以火炉上的干果、烤鱼和柚子果腹。不知不觉便已是大半天过去,他们倒是谈兴极高,猫儿早已听得很无聊了。   蛇仙晚上请他在这里住,宋游便拿出行囊,在茅屋中睡去。   山中很冷,晚上又飘起了雪,好在有猫儿取暖。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次日清早,宋游醒来,推开木头编成的门,却没有立马出去,而是等头顶的雪漱漱落下,落完之后,这才踏出。   蛇仙又已经在湖上钓鱼了。   宋游见他手拿一根钓竿,小舟旁边还放着一根,于是又以昨天一样的方式,走上小舟。看了眼旁边的木桶,里头只有三条小鱼,与蛇仙行礼后宋游便拿起了另一根钓竿,与他同坐,泛舟湖上,垂钓闲谈。   “小道友何时离开长京呢?”   “开春就走。”   “在长京可有收获?”   “收获很大。”   “这次又往哪里走呢?”   “心中犹疑,尚未决断。”   “哦?”   “既想往北,又想往南。”   两人的声音都很小,好似是怕惊扰到了水底的游鱼。   蛇仙手中钓竿巍然不动,表情也是波澜不惊:“往南是想去丰州业山么?”   “蛇仙也知晓丰州之事?”   “年纪大了,修行也修不动了,成日清闲,自然知晓得多。”蛇仙笑着说,随即与他说,“业山本是国师与帝王的算计,想必你早已知晓,可如此却仍急着想去看看的话,难道心中有所怀疑?”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小道友倒是警觉。”   “请前辈赐教。”   “个中如何,我也不知,只知国师所图恐怕并不简单。”蛇仙已经起竿了,又上了一条小鱼,说道,“往北是人间事,百姓疾苦,生灵涂炭,往南是阴间事,天道转变,鬼魂安生,先去哪方,确实不好选。”   “蛇仙以为,国师所图是什么呢?”   “总之不是人间事,也不是一年两年能见到成果的。”   “并非人间事……”   这也与宋游所知的大致等同。   蛇仙再一次将钩子抛入了湖里,两人便继续垂钓,小声谈话,到了中午时候,蛇仙钓了七八条鱼,其中还有条大鱼,宋游技艺不佳,甚至他也不知晓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如蛇仙,总之只钓到了一条。   到了下午,他便告辞离开了。   山中风雪甚大,雪花似乎横着走,宋游沿着来时那条蛇仙走出的路往回走,一脚深一脚浅,三花猫更是几乎在雪里穿行。   然而刚爬上山,便听见前面有人声,混杂着呼啸的风雪声传入耳中。   “相公,风大雪大,山林也深,我们还是回去吧,改日再来。”   “都快走到了,哪有返还的道理?”   “那也只是山中猎户说的话,也许不过只是为了讨相公的赏钱罢了,如何能当真?此处已进了北钦山,再往里走,万一大雪封山,山林里还有些不冬眠的野兽,饥肠辘辘,也许小人也难以带着相公走出去啊。”   “既有蛇路,怎会轻易迷路,跟着往前,定能寻到蛇仙。”   “唉……”   “前边好像有人。”   “谁?”   两人也在树林风雪中看见了道人。   只是三花猫大半个身子都已陷入了雪中,几乎只露出半颗脑袋盯着他们,他们便看不见了。   “是个道人。”   “要叫先生。”   “相公,山中常有妖鬼惑人,尤其这大风雪天,相公莫要轻信啊。”   “蛇仙的北钦山哪来妖鬼,莫急,容我去看看。”   穿着厚长袍的中年人冒着风雪走上前来,露出笑容,对着宋游行礼问道:“在下喻蓦,家住长京,来山中寻访蛇仙,与先生相遇,甚觉巧妙,不知先生又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啊?” ###第一百九十六章 多谢等候   “在下姓宋名游,从长京来。”   宋游站在树林之中,道袍之外披着纸裘,雪已落了满身,看着他们。   “为何这么大的风雪,先生会在深山之中行走呢?”中年男子好奇的看向他,心中坦然,自然无惧,“先生是山中精灵妖鬼,还是世外神仙高人?”   “只是一名道人。”   “怎会来了深山之中呢?”   “足下不也在深山之中吗?”   “倒是在下无礼了。”中年男子笑着行了一礼,“在下向来仰慕北钦山的蔡神医与蛇仙,听说蔡神医感念蛇仙功德,于是定居于此,蛇仙感念蔡神医心善,常常庇护指路,此般事迹,当作为美事传扬千古,传到在下耳中,也觉得甚是美好。”   稍作停顿,他又说:   “前几天来北钦山赏雪,下山时路遇一名猎户,在下与之交谈,猎户告知在下,说在这山中有一片小湖,他进山打猎迷路之时,曾见过蛇仙到湖边垂钓,蛇仙还赠他鱼儿充饥。在下又听说蛇仙喜茶,于是回京之后,便立马买了长京最好的茶,顺着猎户指的路前来寻访,不料半路风雪竟是越来越大,还好有蛇仙指路。”   中年男子指着地上这条蛇路。   “原来如此。”   “难道先生也是来山中寻访蛇仙的?”   “正是。”   “先生可有寻到?”   道人听了却没有回答,而是静立漫天风雪中,看着他不说话。   “在下无礼了。”中年男子再次行礼,不经意瞄了眼道人身后,看见了山下的竹林,竹林边的茅屋,茅屋前的静湖,湖上的小舟,还有舟上垂钓的老者与老者落满风雪的蓑衣,心中不免一动,行礼之时又将身子弯得更低了,“想请问先生,不知在下此去,能否找见蛇仙呢?”   “有缘自能找见。”   “有理……”   “不过……”宋游回头看了一眼,也看见了蛇仙,心中差不多便知晓蛇仙的想法了,于是对他说道,“如此大的风雪,足下还能坚持到来,身边随从多番劝告也不愿回去,又是有礼之人,在下是愿意祝足下如愿的。”   中年男子一听,哪里不知此乃暗示,当即大喜:   “多谢先生。”   “不敢。”   双方互相行礼,这才各自迈步。   两人也是这时才看见,道人身边竟还跟着一只三花猫,刚刚就埋在雪里将他们盯着,此时走起路来,简直像是在雪中蹦跳,每一次落下去,覆盖在杂草上松垮垮的雪都会将它淹没,等它再往前走,又必须跳起来才行,有趣极了。   这先生应当也是一名奇人。   双方错身而过。   风雪之中吹来那中年男子与仆从的对话。   “我就说吧,定是蛇仙的客人,多半也是和我们一样,来寻蛇仙的人。”   “相公说得是。”   “我们走快一点,人家都不怕风雪,我们自然也不能怕,人家能寻到,我们多半也能寻到。”   “相公莫急!”   中年男子却已经走远了。   随从连忙跟上,回头再看一眼风雪中的那道人,也只得叹一句,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   宋游紧了紧身上纸裘,带着三花猫越走越远。   山上实在太冷,风雪又太大,即使纸裘防风,即使走动不停,还是感觉十分寒冷。   这种寒冷直到走过了几重山,离开了风雪肆虐的地带,才稍微好了点。而彻底好转则要等到走回蔡神医的茅屋,下了山之后。山下总归是要比山上的温度要高一些的,走起路来,甚至不用纸裘,也觉得暖和。   “道士道士……”   “嗯?”   “你说我们的马儿在山上会不会被冷死?”   “不会的。”   “为什么?”   “没那么容易被冷死。”   “猫身上有毛毛,都经常被冷死。”   “这个么……”   宋游想了一会儿,才对她解释:“我们的马儿是北元马,天生耐寒又耐热,比猫更不怕冷。长京即使是山顶的寒冬,也冷不死北元马的。况且它虽比不上三花娘娘,但也很厉害了。”   “唔!”   猫儿稍稍放心了一点,却依旧担忧。   虽然说是冷不死,可是冷起来也是非常痛的,马儿又不像以前的三花娘娘,在山上有自己的庙子。再说了,即使是有自己庙子的三花娘娘,冷天的晚上还是会非常冷的,要缩在最角落里,不被门口吹进来的风吹到才行。   “……”   宋游转头瞄了她一眼,这才说:“如果三花娘娘实在担忧,不如我们便去寻它?”   “去寻它!”   “反正我们有画了。”   “去哪里寻它?”   “它在山上。”   “山上?”   刚从山上下来、往长京走的三花猫又停下脚步,扭头回去,看身后的山。   “不是这里,是另一座。”   “哪一座?”   “……”   宋游只好伸出手,指了一个方向。   猫儿顿时伸长脖子看去。   “在哪?”   “走吧。”   “哦……”   猫儿立马迈着小碎步跟上。   可以看得出来,她对自己的枣红马爱得深沉,也担忧得很。   将枣红马放归的山,是他们入京的方向,和这边虽不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却也差得不少。枣红马到了之后,又有移动,不过大概方向始终在宋游当初给它指的那片山上,不曾走远了。   从中也能看出它的心意想法。   三花娘娘说得对,可以把它放在画中。   三花娘娘也说得对,冬天太冷了。   现在还不是最冷的时候。   所以该去找它。   寒冬时节,生机收束,夜长昼短,一路走去,山上野草大多枯黄,树木大多光秃秃的,只剩松柏长青。   一人一猫依旧往前,却没有回京城,而是在走到接近京城的地方便看见了一条通往东和县的路,问了问行人,可以走到自己想去的地方,于是他们便换了这条路继续走。等回到此前进京曾走过的路上时,努力辨别一番,又和三花娘娘无意义的讨论两句,便也挑了一个方向。   冬日和春日有所差别,眼前路还是那路,山还是那山,村落房屋也都一样,可看起来就是觉得陌生。   三花娘娘爱操心,想念自己的马儿,路上不知问了几遍有没有走错。   宋游则能大致感知到枣红马的位置。   终于又踏上了那条小路,走到了原先与枣红马分别的小山坡。   眺望远处,是一片大山。   “看来我没找错。”   “没找错。”   三花猫显然也认了出来,已迈着滴溜溜的小碎步,快步往前跑去了。   大山看着近,其实很远。   山上满是森林,越往里走,林便越深,平常只有猎户与樵夫才会进来。   一人一猫停步之时,只见前方几匹野马聚在一起,一匹放哨,其余吃草,这群野马离得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匹枣红马,也低头啃着地上的草吃。   “马儿!”   轻轻细细的呼喊,实在传得不远。   然而枣红马却还是听见了,瞬间便竖起了耳朵,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   “唏律律……”   枣红马长嘶一声,立马跑了过来。   像是三花猫一样,马儿越靠近他们,步子就放得越慢,到他们面前时,已从跑变成了走,直到停在道人与猫儿面前,便低头站着不动了。人和猫依然无法从马儿的脸上看出什么情绪。   “马儿想三花娘娘了吗?”   “……”   “你怎么不讲话?”   “……”   “你不聪明。”   “……”   马儿仍旧站着不动,也不出声。   道人则伸出手,摸了摸它的鬃毛,笑着问道:“在这山中过得可还自在?”   “……”   “不是马上要走,只是严冬寒冷,三花娘娘担心你过得不好,于是出了一个主意,想要请你到一个不太冷的地方去,不知你愿不愿意。”   “……”   “不过离要走也不远了。”   “……”   “那好。”   道人点了点头,露出微笑,却是有些感慨,说了句:“多谢你的等候。”   “多谢~”   三花猫也学着他。   随即一人一猫转身,迈步往长京走去,马儿也如此前一样,老老实实跟在他们身后,一声不吭。   三花娘娘似乎兴奋坏了,一路都在与枣红马讲话,问东问西,又讲自己的事,讲自己学会的法术和领悟的神通,讲自己学会认的字,讲自己在长京捉耗子有多厉害、能挣多少钱,自然都是得不到回应的。   傍晚时候,他们才走进长京。   一旦进了城,寒风便小了许多,道人穿着纸裘走在路上,竟还有些热。   然而这只不过是因为他吃得饱穿得暖,又有道行傍身,真正长京的穷苦百姓,是不可以用这种方法来取暖的。   回到柳树街,只见自家门口窝着一道身影。   乃是一名穿着脏兮兮破烂道袍的人,蓄着长须,头发发灰,缩在自家门口,一动不动。   “喵?”   三花猫回头看道人。   “嗯。”   宋游点点头,表示自己也看见了。   随即一人一猫走过去,道人弯腰打量,三花猫也凑近了,警惕的瞄着他。   这人倒是还活着,只是也很虚弱了。   想来是穷困潦倒,走到这里,别的门口都是店铺,店主不允许他在门口睡着,恰好宋游和三花娘娘的店门口关着门,于是便缩在了这里。   “道友……”   宋游推了推他,喊了两声。   落魄的中年道士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转头看他,被吓了一大跳。   宋游这才发现,这人还有些熟悉。 ###第一百九十七章 落魄的算命先生   中年道士艰难爬起身,露出身下垫着避寒的一面“解”字幡,看了一眼宋游,立马点头,连声说道:   “这就走,这就走……”   偏偏倒倒,刚走出两步,便听身后传来年轻道人的声音:“长京之大,寒夜之长,道兄又去哪里呢?”   中年道士停住脚步,回头看去。   宋游也看着他,见他瘦弱的身板,无奈说道:“相逢也是有缘,便请道兄进屋喝一杯热水,吃点东西,暖暖身子再走吧。”   “……”   中年道士抬眼与他对视,嘴唇嗫嚅几番,终是抬手施礼:   “多谢道友……”   宋游便开了门,领马进屋。   三花猫随他一同跨过门槛。   中年道士在身后跟上,发现他也是一名道人之后,这才轻松了不少。   “请坐。”   宋游放下行囊,对他说道:“道兄等一会儿,在下去楼上端火炉来,便去为道兄做菜。”   瞄见中年道士看向枣红马。   “在下的马极有灵性,不用缰绳,也绝不会伤人,道兄尽请放心。”   说完宋游便上了楼。   只剩下中年道人拘束的坐着,不时冷得抖两下,与地上的三花猫大眼瞪小眼。   宋游上楼点燃火炉,便将之端了下来,给中年道人取暖。   随即又去灶屋煮了一锅粥,还从篮子里取出自己前些日子才做的皮蛋,敲开一个看了看,见已布满了松花,便多拿了一个,当做下饭菜。   这时的长京也差不多天黑了。   宋游点起了油灯,映照出屋内景象。   桌上只有简单的饭菜,一碗稀饭,一碟泡菜,还有两个剥好的皮蛋。   年轻道人与中年道人对坐,猫儿坐在年轻道人身边的宽板凳上,身后一匹枣红马静静站着。   “道兄请用。”   “道友……”   “我们回来路上,吃了一碗汤饼。”   “我……这……”   “只是有缘,无需多言。”宋游的声音柔和,“吃吧。”   “多谢。”   中年道人这才拿起了筷子。   宋游则在旁边看着他,怕他吃得太急,轻声与他说话:“道兄多久没吃饭了?”   “不瞒道友,有三天了。”   “道兄真是道士吗?”   “……”   中年道人沉默了下,这才停下筷子:“不瞒道友,贫道不是真道士,只是看了一些书,穿了这身衣裳,出来挣个算命钱。”   “无妨,在下也是假道士。”宋游笑着说,“慢慢吃,久饿之后,不宜吃太快。”   “多谢道友。”   中年道人重新拿起了筷子。   “记得年初相遇,道兄还在街边算命,为何沦落至此呢?”   “这……”   “道兄也许忘了,在下则还记得。”宋游笑着说,“当时道兄在街边做游卦,在下没穿道袍,道兄想要给我算命,我说我也是一名道人,当初道兄还以为我是在糊弄道兄。”   “啊……”   中年道人仿佛这才想起来:   “竟然是你!”   “甚是有缘。”   “唉……”   中年道人叹了口气:“说来话长啊……”   “道兄慢慢讲。”   “贫道原本家住北方,奈何种不上地,本就吃不饱饭,后来又有了战乱,妖魔鬼怪全都出来,找不到活路啊,谁都找不到活路……”中年道人说着时有几分悲戚,“后来贫道只好背井离乡,南下寻找活路。奈何贫道也没有一技之长,只想起年轻时读过几天书,看过几本算命的书,于是弄了一身道袍和这么一面旗子,冒充道人,以算命为生。”   “长京算命讨个生活也不难吧?”   “那也得看人了……”   中年道人羞愧的摇了摇头:“现在看来,贫道年轻时所看的那本书,也只是一本假书,贫道并无真才实学,口齿也不算利落,也就只能依着学子们进京赶考和过年那段时间才能赚得一些吉祥钱,过了那些天,就只能看老天爷给不给饭吃了。”   “原来如此……”   宋游点点头,觉得也有道理。   所谓“吉祥钱”,实在是好听的话,这样的行径,其实也与骗无异。   宋游将盘子里的两颗皮蛋推向了中年道人,也将一小碟酱油推给了他,说道:“莫要光喝粥,这是我老家的特产,名曰皮蛋,又叫松花蛋,别看它黑漆漆的就觉得吃不得,其实能吃,只是味道有些怪,有人爱吃,有人不爱,刚吃可能觉得味道奇怪,蘸点酱油,会好一些。”   “多谢……”   “不知道兄是北方哪里人?”   “言州人。”   “言州快接近边境了吧?”   “正是靠近边境。”中年道人说道,“以前陈将军还没有来北边的时候,每年塞北人都南下掳掠,日子本来就过得艰难,随后一场大战,更是将北边打得十室九空。后来大战倒是平歇了,咱们也赢了,塞北人也不怎么来了,但农田已经成了荒地,几十里都没有人。”   “生活艰难啊。”   “要是仅仅这样,那也不过是人少罢了,可是活人一少,死人一多,便妖魔鬼怪什么都来了,谁还敢住在那里?”   “如道兄这般南下求活路的人又有多少呢?”   “不算多,不过本就没剩多少人了,剩下的人里边,一半留着,一半到处跑吧,哪里有活路,就往哪里走。”   “在下也曾听说北方妖魔鬼怪猖狂得很,曾从一位将军口中听说过不少,不过那位将军虽在北方镇守,毕竟是边境的将军,不是后方百姓,想来他对北方百姓之苦也是不甚了解的。”宋游看向他,“若道兄肯讲解一二,那便再好不过了。”   “也没什么好讲的,寻常鬼怪莫过于作乱、吃人,闹得人心惶惶,好比兵灾人祸。可若是那些成了气候的妖魔,便似圈地为王,豢养百姓。慈善一些的只需按那些大王的要求,定期献上他们要的人,童男也好,童女也罢,或是哪年哪月出生的人,便可以保得一时平安。凶残一些的便将百姓当做地里的菜、栏里的鸡,任意杀戮,甚至听说有些地方,妖魔只吃心肝,路边全是人头。”   中年道人拿着筷子的手都在发抖。   “竟有这么可怕!”   “除了妖魔鬼怪,北边也是疫病横行,瘟疫一旦来了,可比妖魔还可怕三分。”中年道人说着,“有些人在疫病面前,也成了妖魔了。”   “原来如此。”   宋游注视这道人良久,才点了点头。   看来老天希望他先去北方啊。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   宋游摇了摇头,不问这些,只继续对他问:“道兄离了故土,便一直靠替人算命挣钱吗?”   “实在没别的办法。”   “可是道兄并非真正的道人,也没有习到真正推演占卜的本领,如此时间长了……”宋游顿了顿,微微一笑,“不说是否骗人骗财,就是道兄想要靠此道养家糊口,也是艰难的,像是这几日一样,道兄粒米未进,衣着单薄,又能再多撑几日呢?”   “道友所言有理,若非道友,贫道不死在今夜,怕也要死在明夜。”中年道人露出苦涩之色,摇头说,“可那又有什么办法,说起来,贫道已经比原先家中的其他人多活了好些年了。”   “在下倒愿意赠予道兄几个小钱,只是长京的冬才刚开始,在下也不是家财万贯、广厦万间的富人,这点小钱,怕也是用处不大。”   “这……”   中年道人顿时一愣。   想习惯性推辞一番,又怕对方真的不给了,想像算命那样厚着脸皮,可此时却又有些开不了口。   一时表情精彩至极。   片刻后他才羞愧说道:“道友肯帮助,已是感激不尽,哪里敢奢求其它?若贫道哪天死了,想来也是命,怪只怪贫道没有别的本事,又骗人太多,遭了报应。”   “此蛋味道如何?”   “嗯?”   中年道人愣了一下,不知他为何突然问,但也连忙说道:“尝起来颇为奇怪,但蘸了酱油,味道还挺不错。”   “用来煮瘦肉粥,才是鲜极。”   “多谢道友多谢道友……”   “这是用鸭蛋做的。”宋游没有理会他的道谢,“说来它的做法也很简单。只是在下自下山以来,走遍数州,都没有在别的地方见到它,既因为世人尝不到如此简单的美味而遗憾,又因为自己想吃还得自己做、不能随处买到而感到麻烦。”   “这确……”   中年道人说着一愣,好似听出了什么,话说了半截便卡住了,抬头愣愣的把宋游盯着。   宋游眼神平静,面上亦很平静。   “请道友指路!”   中年道人立马起身行礼。   宋游笑了笑,只对他说:“道兄还请坐下,吃饭重要。”   中年道人便坐了下来。   家中还剩几颗鸭蛋,本来是准备煮来吃的,等中年道人吃完,宋游便端着油灯,带他去到灶屋,给他讲解了一遍皮蛋的做法,等他记下,又给了他将近一贯钱,好让他能过完这些天。怕他人太老实,口才不佳,又给他说该如何推销,还将自己逸州买的纸裘赠予了他,这才送他出门。   “东城门附近有家旅店,是通铺,一晚只收几个钱,道兄若不想街边受冻,可去那里借宿。只是须得看好身上钱财,掉了可就没了。”   “多谢道友!道友真乃活神仙!”   “这不算什么,只是觉得道兄并非擅长骗人的人,用算命占卜的法子来骗人钱财,既不该,也养活不了道兄。只愿道兄从此以后,无需再做这种费心骗人的勾当,也能以别的活路活着,至少不必再挨饿挨冻。”宋游对他微微一笑,“何况道兄也曾为我指路,便算以一还一了。”   “……”   中年道人神情凝重了几分,随即郑重行礼:“贫道以性命担保,今后再不做这种骗人钱财的行当!”   “保重。”   “贫道冷糊涂了,也饿糊涂了,还未问过道爷名讳。”   “姓宋名游,没有道号。”   “贫道本名张青,道爷尊讳已然铭记于心,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中年道人深深施礼,这才离去。   身影很快便被黑夜淹没了。   不知他又去了哪里。 ###第一百九十八章 女侠归来讲业山   宋游回身关了门,这才打开画卷,将枣红马和三花猫带进去,找了一片水草丰美的无人之地,好让枣红马生活一些时日,这才与三花猫回来。   关好窗户,堵住寒风,上床盖好被子,一边想着心事,一边酝酿睡意。   三花娘娘在夏天像是一块烙铁,挨在身边烫得很,到了寒冬,便变成了一个暖宝宝,能为寒夜提供不少温暖。   忽然楼下传来一些动静。   有钥匙开锁的声音,又有开门关门的声音。   三花猫比他更为警觉,早早的便把脑袋抬了起来,竖着耳朵倾听,见道人也睁开了眼睛,她才说道:   “那个女的人回来了!”   “嗯……”   道人没有多想,继续闭着眼睛。   隔壁果然有些动静。   虽然吴女侠去得很久,从夏末一直到了冬天,好几个月,差一点便到她所说的半年了。不过这位女侠向来警觉,又本领高强,宋游虽不能立足京城而知晓千里之外发生的事,但也能感觉到自己的符箓并未被动用过,因此可以猜到她没有危险。   倒是那位书生鬼惹人担忧……   宋游慢慢睡去。   冥冥中似乎做了梦,一会儿梦见一座枯萎的山,山中自成熔炉,焚烧凶鬼,一会儿梦见北方妖魔乱世,百姓如草芥,几乎难以生存下去。   清晨转醒,这些梦又迅速淡去。   起床简单洗漱一番,出门买了瘦肉来,细细剁成臊子,多掺了一杯米,请三花娘娘烧火,开始熬粥。   道人又剥了几个皮蛋,切成小丁,等着起锅前面的一小会儿再加进去。   这时门口已出现了一道身影。   吴女侠手上拿着几张符箓,倚靠在门框边上,笑着看他: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做饭呢?”   “多掺了一杯米,女侠可要吃点?”   “既然你都多煮了,那我定是要来讨一碗了。”吴女侠走进来,递出手上符箓,“没有用得上,一共五张,如数归还。”   “既已赠予女侠,怎好再收回呢?”   “你们这些修道高人,所赠的东西不是都很玄奇的吗?”吴女侠说道,“你要是不收回去,以后我要是用它伤了人,岂不要算成是你的债?”   “这说法女侠又是从哪里听说的?”   “江湖上听的。”   “这是近些年才有的说法,我们是上古的传承。”宋游说道,“何况随手画的符箓,也就只管几年时间,几年后自然也就没用了。”   “那行……”   吴女侠顺手便揣回了怀里,也迈步走进屋中,没几步,探身到灶屋门口一看,与烧火童子的目光对上了,不由咧嘴一笑:   “三花娘娘也在忙呢?”   “早安~”   “早。”   “你好像走了很久。”小女童手上拿着烧火棍,扭头看她。   “三花娘娘有想我吗?”   “没有的。”   “……”   大约半个时辰后。   粥已熬得浓稠,雪白一片,肉末呈极浅的粉色,皮蛋则是深色,加上一搓翠绿的葱花作点缀,看起来颇为诱人。   一人一碗,猫儿也有一小碗。   “多谢。”   吴女侠平常大大咧咧,每逢接饭时,却得恭敬低头道谢,双手捧过。   拿来木勺,先尝一口。   今早最新鲜的肉,昂州有名的黑香猪,熬煮之后粥里满是浓郁的肉香,尝不出一点腥膻味。皮蛋入锅的时候刚好,既激发出了香味儿,又没有将皮蛋的颜色煮进粥里,加之一点香葱,在口中混合成馥郁的香味。   说有多惊艳不至于,却是十分舒爽。   尤其在这寒冷冬天的早晨,这份舒爽直从嘴里暖到了心里,与鲜味一同,驱散了满身寒意。   “这是什么?”   “皮蛋瘦肉粥。”宋游也细细品尝,微微眯了眯眼,同时感慨道,“是故乡的美食,在下也好久没有吃过了。”   “你故乡是哪?”   “很远。”   “这个蛋又是什么蛋?”   吴女侠用勺子舀起一小块,直觉告诉她,粥中鲜味离不开这个东西。   “鸭蛋做的,顺利的话,也许过段时间,长京街上就有人卖了。”宋游对她说道,“这玩意儿可以生吃,也能煮汤煲粥,都各有风味。”   “不顺利呢?”   “那就只有我这里吃得到了。”   “嗯……”   吴女侠低头继续品尝,每一口都尝得细致。   吃了半碗,她开始讲丰州业山的事。   “那座山已经秃了,不仅是山,山周围一片地方都草木枯萎,只有你说的那个鬼面草还在长。”吴女侠又低头喝了一口粥,“原本驻扎丰州的龙威军大半都被抽调到了业山,重兵把守。跟我一起的一个人,最擅长夜行的、曾在江湖上有侠盗之名的宋浪潜进去,都没有再回来。呵,这小伙子以前曾经进皇宫偷过东西,也没有被发现,还挺年轻的,可惜了。”   “女侠呢?”   “我?事不可为,便在外头装装样子,想想办法呗!”吴女侠摇了摇头,“那里上万的精兵,就是赤帝显灵,也不能逼着我们去闯啊……”   “有理。”   “山上什么样,我们只能远远看。里边什么样,我们也不清楚。”吴女侠咂巴一下嘴巴,“不过听附近的村民说,这边征调过民夫,虽然上边下了死命令严守秘密,不过他们还算心肠不毒,这些民夫全都被放了回来。只要放了回来,多多少少也会透露点什么。当地有传言,说朝廷在偌大的业山里边挖出了一个空洞,像是把整座山都挖空了,据说是要修皇陵。”   “修皇陵?”   “我觉得可能性不高。”吴女侠说道,“那一看就不是皇陵。”   “女侠对皇陵也有研究?”   “听同行人说的。”   “原来如此。”   “我们在附近查探,有天半夜,见过你之前说的百鬼夜行。”   “哦?”   “和我们同行的也有个江湖奇人,自称是真山上的修道高人,不晓得有几分道行,但他很擅长与鬼打交道。”吴女侠停下了吃饭的动作,“他假装自己是游历的孤魂野鬼,趁那些鬼休息的时候,走去和他们聊天,听说他们是从北方来的,北方有个大鬼,被那大鬼害死的人都会成鬼。”   “嗯……”   “他们本是同村的人,被那大鬼害死之后,就成了孤魂小鬼。本来也会被那大鬼给吞吃或者收去不知道做什么,危急时刻,有鬼差赶来,听说还有两个颇有些修为的和尚,把那大鬼赶走了。审问他们后,发现他们是无辜鬼,就说他们不能待在那边,要去鬼城。于是又叫了一批鬼差来,将他们从北方一路带到南方,白天就在坟里或是竹林根下休息,天黑了就出来赶路。”   吴女侠一边喝粥一边说:“这些鬼差原先也是北方人,是北方的老鬼,有些听说还是原本在北方当兵死了变成的鬼,因为生前没做过坏事,死后也比普通鬼多点戾气、胆量和狠劲,就被招成了鬼差。”   “听来挺有趣的。”   “我听来也觉得有趣,就是我那同行人,差一点就被鬼差捉去了,还好跑得快。”   “多谢女侠。”   “有什么好谢的,闲聊而已,真正不能说的,我自不能给你说。”吴女侠说着又抬头看他,“只是你关心这些又是做什么呢?”   “在下是道人,游历天下,行走人间,自然想要增长见闻。若遇到不对的又没有人管的事,力所能及的话,在下也愿意略尽一点绵薄之力。”   “……”   吴女侠听完想了一会儿,一边想一边吃粥,不知想出什么,又说了句:“别的我也不敢跟你多说,拿人钱财,做事还是要讲究的。我只能跟你讲我去丰州是探查业山之事不假,不过本质还是为了调查国师。”   “原来如此。”   宋游大致能猜到她为谁做事了。   在长京颇有势力,敢于调查国师,又去查探业山,皇帝的可能性不高,那便是那位长平公主了。   不知是对是错,总之不好多问。   也不好多管。   人间之事不仅繁琐,这个时代也自有这个时代的规则,宋游就算要插手,也不是这种方法。何况还有两个月就要离开长京,实在无需将太多心思和精力用在这上面,等自己下次再回来,一切要么早已浮出水面,要么正在台面上表演。   “多谢招待,我该去给金主复命了,要是能拿到赏钱,再来还你的饭。”   “好。”   吴女侠放下筷子,抹嘴就走。   宋游则不紧不慢的将最后一点吃完,才开始收拾起碗筷。   三花娘娘十分勤快,举手主动要去洗碗,道人稍稍推辞两下,便让她去了——这猫儿有一种名为“为家庭做贡献”的奇妙执念,一旦达成,就会获得强烈的成就感,表面没什么,内心却要飘飘然,一旦拒绝她,她就会疑惑不解且失落难过。   道人不吃她捉的耗子,已经是对不起她了,再不能拒绝她的帮忙。   早上依然出去逛逛,回来教猫儿写字认字。   三花娘娘其实真的很聪明,无论是认字写字还是背诵诗词,都远比寻常小孩学得快,就算加上她偷偷用的功,也要超过许多所谓的神童了。这么半年多以来她已学会了大部分常用的文字,写的字也越来越漂亮,唯一缺点便是仍旧与宋游的字高度相似,完全没有自己的风格。   中午随便吃一顿,下午睡个午觉。   这一刻的宋游才像是神仙。   吴女侠半下午才回来,晚上请他们去吃了一顿好饭,听她说虽然任务完成得不怎么样,但金主觉得他们已然尽了力,上万精兵把守的业山确实不是一群江湖武人与奇人异士能进得去的,不仅没有怪罪他们,还每个人都给了重赏,她觉得这一趟是个好差事。 ###第一百九十九章 赠茶指路   “似虎能缘木,   “如驹不伏辕。   “但知空鼠穴,   “无意为鱼……”   夜已慢慢深了,猫儿还平躺在床上,四爪朝天,盯着瓦顶小声背诗。   背着背着,一翻身看一眼旁边的纸。   “无意为鱼餐!”   宋游盘坐床上,内心很静。   今天已经是大雪了,吴女侠都已经回来了,书生鬼却还迟迟未归。   要说起来,丰州其实不算远。   上千里的路程,让宋游来走,来回也就不到一个月,寻常人应该一个月也能走完。不过据吴女侠说,业山偏僻,山多路艰,也不通水路,甚至有时中间都没有住宿,官家驿站都很冷清,因此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一个寻常赶路的人,怎么着一个半月到两个月也能走完来回。   鬼魂若无特殊本领,赶路其实不比人快,也是要慢慢走的。   加之鬼魂需要避开天刚黑和天将亮的那段时间,避免遇上走夜路的行人,也避免被鸡鸣犬吠所惊扰。鬼魂借宿也不方便,问路也不方便,便再给书生鬼一些冗余的时间,就算三个月在路上。   可现在已经过去半年了。   宋游担忧他遇上危险,又怀疑他可能一去不回,也不知哪个可能性更好。   正想到这里,耳边猫语忽然一滞。   只见猫儿瞬间扭头,看向门外。   随即敏捷爬动起来,跑到窗边,一只眼睛对准窗户的缝,往外面看一眼,便回头对道人说:   “是那边庙子里的神。”   “……”   宋游睁开眼睛,对三花娘娘道了声谢,也起身打开窗户,往外看了眼,便又把窗户关上了,转身下楼。   开门一看,外头一片漆黑,雾气弥漫中,站着几名神官。   当先的便是城隍大人。   身边一文一武两位辅官,后边还有两位武官,带着一名书生模样的小鬼。   宋游一眼便看向了书生鬼。   和上次见面相比,他的身影又单薄了许多,隐隐有飘忽之感。   “见过先生!”   城隍大人率先开口。   “城隍大人。”   “先生,冒昧来访,还请恕罪。”城隍行完礼后,便挺直了身板,此时的他看起来远比今年春天的时候更威严神气,“来此是禀报先生,今夜王神官与赵神官照例夜巡长京,见到一只小鬼,像是刚化鬼一般,在街上乱飘,小神将之擒住询问,他什么也不肯说,只说是来找先生的。”   “这位确实是在下旧识。”宋游对城隍施礼,“只是这等小事,怎好劳烦城隍大人亲自过来?”   “先生的事,又哪里有小事?”   “总之多谢城隍大人。”   “不敢不敢。”   城隍见状也不多耽搁,只回头看了一眼,两名武官便将书生鬼带到了前边来。   随即城隍再次施礼:   “既然此鬼当真是先生旧识,小神也已将鬼带到,便告辞了。”   “城隍慢走。”   双方再次施礼,尽到礼节。   随即城隍篷然一下,便凭空消失,身边的辅官与武官见状,也行礼各自散去,街上顿时只剩下那只几乎站不稳的书生鬼。   “仙师……”   书生鬼抬头看他,嘴唇哆嗦,面色惨白。   “足下请进。”   宋游做请的手势。   书生鬼飘荡着,慢吞吞随他进了屋。   房门吱呀关闭,油灯亮起。   “请坐。”   “不敢……”   “足下莫再拘礼,请务必坐下!”   “恭敬不如从命……”   一人一鬼仿照平日里店铺待客的样子,书生鬼坐在方桌靠门的一侧,道人坐在靠里的一侧,一只三花猫站在宽板凳上,两只前爪扒着桌面,露出头来一眨不眨的盯着书生鬼。   宋游伸手一指,旁边火炉便燃起了火,他将装满水的陶壶放上去,转头看向书生鬼,颇有些感慨:“足下可算是回来了。”   “耽搁太久,回来得太晚,还请仙师见谅。”书生鬼有气无力。   “足下为何弄成了这般模样?”   “说来话长。”   “今夜也还长。”   “呼……”   三花猫变成了女童的模样,去为道人取了陈将军送的好茶来。   道人便细心捶茶、研茶。   书生鬼坐在对面,又虚弱又拘束,又有几分忐忑:“去丰州倒是好走,在下生前便走过那条路,只是到了丰州之后,要去业山便难了。”   道人依旧专心研茶。   来回都是茶撵磨动的声音。   “那业山所在的隐南县几乎孤悬。所谓隐南,便是隐江之南,那边满是深山,去哪里都走不通,既无特产,也无风景,贫困偏僻,平常既没有商人要去那里也没有商人从那里出来,甚至路过的人都很少——丰州南边便是尧州,可因为资郡深山重重,又有瘴气,就算是要去尧州的人,也很少很少会选择从资郡过,更没有人会从隐南县过,隐南县宛如与世隔绝,人也才数万。”   书生鬼虽然虚弱,但谈吐还不混乱:“因而在下前去之时,常常走错路,又无人可以问路,那边连鬼都找不到,耽搁了许多时间。”   “在下还以为足下不会再回来了呢。”   宋游一边筛着茶粉,一边想着所谓的既无商业也无风景的偏僻孤悬之地,一边笑着说道。   “在下怎敢……”   书生鬼继续讲述:   “几经波折,终于找到业山,可到了业山之后才发现,这里已被重兵把守,且有高人布下阵法,还有许多有道行的道人僧人来往其中,更是不断有官差打扮的鬼进进出出,不仅凡人难进,修行玄门中人难进,鬼也难进。   “还好在下精于此道,这才混进去。   “进入之后,几经险事。   “查探一番,这才知晓——   “业山连绵成片,本身地底和大山之中就自成空间,以前常常有人杀人抛尸于其中,后来国师征调民夫,将之修缮扩大,便更是不得了。如今里头好比一座位于山中和地下的城,甚至比许多州城还大。   “国师将北方所有鬼魂都收拢了过来。   “也不知哪来那么多变成鬼的人,总之被带到这里后,当先便要经历一番审讯,随后有的被烧死,有的当了鬼差,还有的说是放到地下鬼城里边去了。   “在下几次被发现,有些鬼差和道人僧人颇为厉害,等到仓皇逃出业山之时,在下已差点被打散了魂。恍恍惚惚回京,又走错几次路,中间遇到从北边押鬼回来的鬼差,还差点被抓走,好险逃掉。最后几乎是凭着执念进京,所幸遇到城隍大人,城隍大人为在下度了一丝神力,在下这才清醒了许多,否则见到仙师之时,恐怕连话也说不好。”   书生鬼说完,总算放松了些。   本就虚弱,强打起精神的时候还好,一旦放松,整只鬼便更萎靡了几分。   旁边陶壶水已开了,咕噜噜响。   “足下还有什么没说的吗?”   “还有一样……”   “请讲。”   “听业山中的鬼说,国师好像要在那里建阴间地府,专门收容天下的阴鬼。”   “知晓了。”   “别的就没有了,只希望对仙师有用。”   “多谢。”   宋游早已知晓业山的一部分情况,书生鬼所言,既是补充,也是证实,也许也提出了一些疑惑之点,总之无论如何,都是帮了大忙。   “在下此前所说,若足下肯替在下去探查一番,便将此前之事一笔勾销,还得请足下喝一杯茶。不过那时却万万没想到足下竟如此用心,更没想到足下会经历这么多的危险磨难,足下虽是鬼,虽小节有缺,但对于信诺的遵守,却让在下十分敬佩,一杯茶怕是还不了足下的恩情。”   宋游端起陶壶,高处冲水。   水入碗中,激起茶末与茶香。   杯中立马浮白飘翠。   “仙师……”   书生鬼眼巴巴盯着那杯茶,忐忑又期冀,深吸了口气,竟好似闻到了浓郁的热腾腾的茶香。   这杯茶,不寻常。   “请!”   宋游将茶捧给了他。   “仙师!”   书生鬼亦是双手接过。   陶杯隔热,短暂不觉得烫,但也明显可以感觉到这杯滚烫茶水传出的温度,暖洋洋的,只从手指,一下传到了身体里去。   书生鬼甚至不禁打了个寒颤。   化成鬼后,没有实体,没有皮肤,哪里又能察觉得到冷热呢?其实对于他来讲,这已经是一种很久违的触感了。   何况杯中热气升腾,带着茶香。   “……”   书生鬼再次深深吸了口气。   那绿茶的清新,混杂着淡淡的豆香,加之热气,给他的感觉熟悉又陌生。   凑到嘴边,小酌一口。   “……”   茶香浓郁,微微带苦,也微微带涩,书生鬼硬是将之含在嘴里,来回品了好久,烫茶都已经冷了,这才吞下去。   随后回甘,仿佛唾液都被勾起来了。   自化成鬼后,这是百年也没有尝过的滋味啊。   “足下,这茶如何?”   宋游微笑着看向他,问道。   书生鬼这才抬起头,心中五味杂陈。   “好茶……”   随即低头细饮,不忍多言。   原本虚弱飘忽的鬼身渐渐凝实,身上好似也恢复了几分精气神,等他分了几口将这杯茶饮尽,差不多已变回原来的样子。   可细说又有些不同。   书生鬼举着杯子不舍放下,贪婪的闻着杯中的残香,有如兰花。   “若足下能下决心改掉偷窃的毛病,在下倒知晓一个妖精鬼怪聚集之地。有先天神灵庇佑,既不必担心被道人捉走,也是个能和同类说话、能去集市买卖香烛的地方。”   “竟有此地!”   “不过那里是个讲规矩的地方,若足下不肯改掉毛病,在下断不敢说与足下听。再说,足下就是去了,还偷盗不断,恐怕也是祸非福。”   “在下先前就已立誓,绝不再偷!”   “愿意相信足下……”   宋游这才将平州大山集市的位置向他说来,又再三叮嘱,使他莫要再偷。   书生鬼多次保证,直到临走之时,才像是突然想起,又对他问道:“敢问仙师,那国师在丰州建的阴间鬼城,不知在下又可否前去呢?”   “最好别去。”   “明白了。”   书生鬼与他行礼,这才离去。 ###第二百章 第一张全家福   送走书生鬼,宋游回了楼。   窗外寒风呼啸,猫儿却将窗户打开了一条缝,用一只眼睛对准那条缝,盯着外边的夜。   “三花娘娘看什么?”   “外边下雪了。”   “今日大雪,该下雪的。”   “以前在庙子里就不下。”   “逸州大多地方都很少下雪。”   “为什么?”   猫儿问话时回头看他。   “因为不够冷。”   “哦……”   猫儿又回头继续看雪了。   道人则继续盘坐床上,闭着眼睛,像是修行感悟,又像是沉思冥想。   寒风钻过窗缝发出呜咽声。   等再睁开眼睛时,猫儿已经到了他的面前,窗户也已经关上了,这个时代的夜一片寂静。猫儿右前爪踩在他的膝盖上,高抬起头盯着他。   “道士你在想什么?”   “想些没有头绪的事。”   “在想往哪边走吗?”   “这个不想了。”   “为什么?”   “顺其自然。”   “那睡觉吧……”   三花猫收回爪子,往旁边一跳,像是扑地鼠一样,一头便扎进了被窝里,蜷缩下来。   宋游笑了笑,继续闭上眼。   今日大雪,要修行的。   长京的大雪并不普通,又与那些名山秀水、洞天福地的大雪不同。   长京的大雪是很多人的苦难,不光是那些流落街头、居无定所的人,包括一些有住处的人,也可能因为买不起炭、买不起厚被子厚衣裳,或者因为最近挣不到钱吃不饱饭,一觉睡下去,可能就醒不来了。   哪怕是卖炭的人家,也可能一边高兴自己的炭终于卖得上价了,一边却又舍不得买吃买穿,舍不得烧炭取暖,一下不慎着了凉,也一病不起。   所幸得益于春日那场灵雨,滋润万物,今年长京的收成极好,冻死的人兴许会少很多。   今夜的雪也下得不大,落地就化得差不多了,天亮之前,雪便停了,第二天早上人们醒来,最多只能见到屋顶有些白霜,见不到雪。   宋游依然开门待客,迎长京百态。   兴致来了,也出门走走,看盛世寒冬。   若有穷苦人求上门来,他很少吝啬,多数要去帮一帮,若有认识的人请去饮茶听琴,他也很少回绝,一般要去走一趟。   在长京剩余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   腊月下旬,苍山图中秋景依旧。   山下广阔平原之中,一条黄土路安静横着。   黄土路上站着一名身着旧道袍的年轻道人,脚边端端正正蹲坐着一只三花猫,身后还有一匹矮瘦的枣红马,左右的芦苇被风吹得弯了腰。身后的苍山仿佛万年不变,这一人一猫一马也站着不动,若非芦苇还在摇摆,天上被染黄的云还在飘动,画面仿佛定格了。   而在他们对面,是一张桌案,铺着画纸,中年画师提笔作画。   “可以了,仙师。”   中年画师抬头对他们说:“画已在窦某心中,不用再站着不动了。”   “多谢。”   宋游这才笑道。   “喵~”   猫儿也伸了个懒腰。   只有马儿依旧站着不动,反正它平常停下来的时候,若不是吃草,也是不动弹的。   宋游过去看窦大师作画。   窦家的画技确实和当前大晏画师主流的画法有些不同。不光是画法不同,画出来的风格也有一些差别。   只见他信手晕出背景,又弯腰细画容颜,旷野的风吹得芦苇沙沙的摇晃,却吹不动桌上的画纸。   纸上渐渐呈现出一幅画作,远处的背景大气磅礴,近处的人物又栩栩如生,既有随笔的写意,又不缺乏细节,任谁来看都会觉得是一幅好画。   “成了!”   窦大师点上最后一笔。   然而画却有些异样。   此方画中天地,不许画得太真。   “笃……”   宋游在画纸上轻轻一点,一切灵韵玄妙便都停息下来,他再对着纸吹一口气,墨迹也全都干了。   随即风也好像停了。   “好画。”   宋游这才拿开镇纸,将画纸揭起来仔细查看,看了一遍,甚是满意,便又挨着展示给地上的三花猫和旁边的枣红马看。   “大师技艺高超,有生之年,未尝不能追上先祖啊。”   “窦某哪里敢想追赶先祖,只求能再找到一个隐居之处,带着这幅《苍山图》过些安生日子,不要再被江湖人找到,窦某就已知足了。”   “大师谦虚了。”   宋游收好这一幅画,又对窦大师说道:“外界此刻已是腊月下旬,马上就要过年了,大师若想出来感受下长京的新春,便随在下出去。”   “窦某在长京已过了一回新年,孤身一人,没有居所,哪里又叫过年?”窦大师笑了笑,“还不如待在此处,虽然清净,也不知年月,好歹有间属于自己的茅屋,窦某和妻子在这间茅屋里也住了这么久,也算是窦某的家了。”   宋游点点头,表示了解。   “那便请大师在此处再待一些时日,在下已与三花娘娘说好,过完春节,最迟正月,我们就会离京。将一切安排好后,再请大师出来。”   “喵!”   “多谢仙师!多谢三花娘娘!”   “那便多谢大师丹青妙笔,在下便和三花娘娘告辞离去了。”   “仙师慢走。”   宋游又转过身,对枣红马叮嘱几句,道了别,随手一点,空中便泛起阵阵涟漪,随即低头与三花猫对视一眼,便跨步而出。   只留下窦大师与枣红马。   窦大师却有些惊奇——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这位仙师离开画并没有用画笔,只是随手一点,便走了出去。   再仔细一想,他进来之时,好像也是如此,既没有携带画笔,也没有事先在外面留下安排。   仿佛这画中的天地于他而言,本就来去自如。   “……”   窦大师愣了许久。   ……   长京城中,小楼二层。   三花猫左看右看,突如其来的冷使她不由缩了缩脖子,随即看向道人,轻轻细细说:   “外边好冷。”   “是啊。”   宋游继续拿起画,停顿了下,对三花娘娘说:“我们应该把画裱起来。”   “裱起来?”   “就是把画用特殊方法处理一下,将它保护起来,这样就可以保存得更久,不容易坏,也不容易脏。而且还可以卷起来、挂起来。”   “裱起来!”   “对了。”   宋游又抬头看了眼房梁上,上边挂了许多钱:“三花娘娘太勤快了,挣了好多钱,家里铜钱太多了,我们应该把这些钱换成银子。银子小,方便我们过完年后继续上路,不然装不下。”   “换了会变少吗?”   “变少一点点。”   “……”   三花猫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宋游对她笑笑,随即又说,“快要过年了,换完银子,估计能有不少,正好我们可以吃一顿好饭,请上女侠,也算是我们离开长京前请她吃的最后一顿饭,感谢她对我们的照顾。”   “感谢她对我们的照顾!”   “是啊,她帮了我们不少,这间房子还是她帮我们找的呢。”   “对的!应该的!”   “三花娘娘明事理……”   宋游一边笑着说,一边心生感慨。   生命中的某段时间好像都是如此,唯独要到过去之后,再回想时,才会发觉它的短暂,就像此时,回想年初的长京相遇,好像就在上个月,当时又哪里想得到这么快就又要与她告辞离开了呢?   “……”   一人一猫稍一商量,便出门而去。   一个变化成女童,小心抱着画,一个用包裹装了不少铜钱,腰上也已缠满了。   先去兑换银钱。   这些钱大半是三花娘娘赚的,也有小半是宋游赚的,数量不少,拿着很重。   所幸不远就有一家口碑不错的钱庄。   银价似乎跌了一点了。   现在白银换钱是一千一百多,不过要钱庄要抽成。以前用白银兑钱,钱庄一贯总要缺一些,宋游须得耐心的数,现在用钱兑白银,换成了钱庄的伙计坐在那慢慢数,一个子都不肯少。   总共换了三十多两银子。   宋游要了二十两的整银,其余十多两要的碎银,方便花销。   随即又去找名师装裱画。   一路走去,长京似乎已有几分年味儿,街上行人明显变多了,常有孩童得了大人给的零钱,在街上放肆的玩闹奔跑。不过与之相对的,是这个时候长京的气温要比大雪那时候还要冷一些,街上常有乞丐流民,蜷缩在角落,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偶有善人施舍钱财,才有人醒来。   此乃天下首善之城,实在繁华。   然而光暗相对,时代有疾,上百万的长京百姓,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这一刻的盛世繁华。   其中矛盾与对比,实在惹人深思。   宋游本只想做个路人,且先看遍这广袤人间,奈何从街上走过,手上刚兑的银钱也还是少了一些,没有施赠太多,亦不知功德几何。   “本来想请吴女侠去吃云春楼的珍馐桌的,只是这样一来,恐怕银钱就不太够了。”宋游扭头对身边小步快走的三花猫说,“毕竟我们还得留一些银子在路上用,总不能吃草吧?”   “喵?”   猫儿一边走一边仰头盯他。   “珠玉桌又已经吃过了,好像没有多大的必要再吃一次,三花娘娘觉得呢?”   “喵呜?”   “还好我们家还有些腊味,在下手艺也还不错,在自己家请吴女侠吃一顿饭也是不错的,三花娘娘觉得呢?”   “喵!!”   “好……”   宋游神情淡然,走过长街。 ###第二百零一章 新年再访城隍   腊月三十。   灶屋里烟气重重,既有着干柴朽木的味道、柴火燃烧的味道,也有着米饭的米香,混杂起来,便是人间烟火。   灶前一张极小的小板凳,小女童穿着三色衣裳,坐在小板凳上,看起来很小一只,正认真烧火。   前些天才买的柴,是山上的松木,燃烧起来有松枝的味道。   木头柴烧起来轻松省力。   只见她多数时候都坐在灶前不动,目不转睛的盯着灶里燃烧的火焰,照着道士给她说的,细细感悟火焰的灵韵,但其实脑子里空空如也。而她喜欢先找一根细直的柴,当自己烧其它柴的帮凶,作为回报,她会小心使用它,到最后再把它烧掉。   “哗……”   小女童将棍子伸进灶孔里,讲究的拨弄一下里头的柴,见里头火星四溅,火焰燃得更旺了一些,她便觉得自己厉害极了。   旁边的道人则在切肉。   切的正是此前做的腊肉。   刚煮熟的腊肉,外面已经温了,里头却还很烫,菜刀十分锋利,用刀的人手法也熟,一刀切下去,腊肉微微冒油,便是一片飞薄的肉片。   捻起来一看,三线五花,瘦肉宽肥肉窄,瘦线暗红,肥线晶莹透亮,如琉璃一般,不说吃了,看着也觉得漂亮。   道人又将之放回了原位。   一整块肉切下来,几乎每一片都是一样的薄厚,整整齐齐码在一起,比之先前一整条的时候,似乎只是中间多了无数间隙。   道人将之摆成了一盘花。   “三花娘娘。”   “嗯?”   小女童立马抬起头来,脸蛋白白净净,被火光映得通红。   “我出去一下。”   “哦。”   宋游便走了出去。   小女童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等他不见了,才把头扭回来,继续盯着灶孔里的火。   没一会儿,宋游带着一方豆腐回来,走到灶前一看,却发现自己刚才摆好的一盘腊肉缺了两片,不由看向小女童:   “三花娘娘怎么偷吃了?”   “三花娘娘走过去偷吃的。”   “可是我都摆了盘了。”   “本身就要装进盘子里的呀。”   “我的意思是,我已经把它摆成了一盘花,三花娘娘吃了一片,就把它打乱了。”   “不那么摆就是了。”   “……”   宋游想了想。   “有理。”   于是拿来筷子,重新摆了下。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邻居女侠如约而至。   宋游切了一盘腊肉一盘酱牛肉,唯一的一只风干鸡也取下来蒸了,又炸了一盆豆腐肉丸子,炒了一个蒜苗回锅肉,做了一盘干烧鱼,将坛子里所剩的所有泡菜都切了,做成浇头浇到了鱼上。吴女侠则从外头买了一只烤鸭、称了一斤羊肉,还提了一壶葡萄酒来。   这下便是鸡鸭鱼肉样样不缺了。   有酒有菜,也算丰盛。   三人随便坐下。   “到长京三年,总算过了个像样的年了。”吴女侠为他们倒酒,“你们什么时候走?”   “下个月之内。”   “还会回长京吗?”   “要回来的。”   “不晓得你们回来的时候我还在不在,总之先敬你们一杯。”   “客气。”   宋游端酒,女童端水。   “你这腊肉不错啊,果然还是得咱们逸州老家的做法好。”吴女侠夹了一片腊肉,一口下去,便眯起了眼睛。   “是吧。”   “那可不是我恭维你,之前从丰州回来,金主出钱请我们去云春楼吃了一顿,他们那的腊肉都比不上你这个。”吴女侠说道,“他们店里的就是摆盘摆得好看,其实花里胡哨,没什么意思。”   道人闻言不禁转过头。   小女童手上捏着筷子,也几乎同时转头,与他对视一眼。   一人一猫都没说什么。   “我前几天在东城看见你说的那个卖皮蛋的人了,卖得不贵,我还买了两个。”吴女侠说道,“感觉没有你做的好吃。”   “东城啊……”   “嗯。”   “卖得好吗?”   “还行吧,新玩意儿,没多少人买,估计以后买的人会多些。”   东城倒确实好卖一些。   宋游点了点头,继续吃菜。   牛肉很干,风干鸡也很干,葡萄酒的酒味儿很淡,没什么度数,倒是葡萄味儿特别浓郁,与这桌上的肉搭配起来刚刚好。   最满意的要数干烧全鱼了。   坛子里的泡菜什么都有,酸姜酸豇豆,酸萝卜酸菜,全都炒成了浇头,姜里自带一些辣味儿,混合起来,与前世酸辣味的家常鱼很相似。   “对了——”   吴女侠吃着吃着,很随意的对他们说道:“长京的江湖人似乎在商议,说派人来盯着你,等你下次出城的时候,说要聚起来围你。”   “正合我意。”   “你自己小心。”   吴女侠说完便闷头刨饭。   傩声方去病,酒色已迎春。   外边不知何时有了烟花声。   宴席散去,洗完锅碗,宋游又烧了热水,美滋滋的洗了个澡,连三花猫也洗了,这才回房,站在窗前看远方夜空的烟花。   轰隆的声音接连传来。   一年又一年啊。   宋游在窗口站了很久。   ……   次日,大年初一。   宋游抱着两幅画,沿街行走。   街上真是热闹非凡。   敲锣打鼓的,舞龙耍狮的,满街商贩叫卖,孩童乱跑,时有鞭炮之声,惊扰不知谁的仪仗。   过年好啊过年好,贵人上街来了,富人也上街了,但凡能凑得起过年钱的穷苦人家,也都努力想过个好年,流落街头的人也都在街上,甚至皇亲国戚大多也都会出来走动走动,此时的长京街头,权贵文武,才子佳人,百姓商户,流民乞丐,若画成画,也是一幅百态图了。   道人抱着两幅画,从中走过。   若说今日最热闹的,还得是城隍庙。   如今的城隍庙可今非昔比——   长京人谁不知晓?去年年初闹得京城沸沸扬扬、人心惶惶,就连陛下都亲自下令宵禁的恶妖,便是被城隍庙的老爷正法的!那像是马一样大的狼尸就摆在城隍庙的院子里!此后庙中神官也常常夜巡,搜捕作恶妖鬼,时常显灵,俨然一个敬职敬责的好城隍!   走到城隍庙一看,果不其然。   莫说庙里有多挤,仅是山脚下,就已经站满人了,来自长京城内或是城外的百姓手上拿着香,挤着往山上走。   上去难,下来也难。   庙中香火更是如云一样,烟气直冲云霄,很远的地方都能看见。   “喵!”   身边传出三花猫的声音。   “是啊。”   人确实太多了。   宋游看向前方。   然而没过多久,便从旁边街道上走来一名华服老者,走到他们面前后,立马便向他们躬身行礼:“小神见过先生,见过三花娘娘。”   “见过城隍大人。”   “喵啊~”   “小神给先生、给三花娘娘贺新春了,祝愿新年吉祥。”   “城隍大人也吉祥。”宋游看向他,这名城隍看起来倒是越发的有神威了,“城隍大人本事越发高强了,在下才走到庙前,大人便已察觉。”   “在先生面前,哪里又称得上本事?何况都是托先生的福。”   城隍大人看似从容,其实心中紧张。   此刻应当便是去年春天时,先生说过的“下次再来”了,也不知自己这一年辛苦下来,又能落得个什么评价。   “城隍大人近一年以来,兢兢业业,日夜巡查,搜妖捉鬼,这才换得长京百姓的信任与崇敬,换得如今香火如云,哪里是托在下的福呢?”宋游很平静的看向面前这位神灵,“说来该恭喜城隍大人,如今在这个位置上,算是坐稳了。”   “小神愧不敢当,不敢不敢。”   “今日既是想出来走走,看看新年的长京,也是想再来看望一下城隍大人,与大人道别。”宋游对他说道,“顺便还有一事相托。”   “先生要离开长京了?”   “这月就会离开。”   “不知先生又要往哪里去呢?”   “大概是往北。”   “不知先生又有何事吩咐?”   “此前一年里,在下相继得了两幅画,都甚是喜欢,不过在下此番游历,还得十多年才能回山,想将这两幅画带上,又觉得十分不便。”宋游说着低头看了眼自己抱的两幅画卷,“尤其这次去往北方,听说北方妖鬼无数,常有南方少有见到的大妖大鬼,怕不慎伤到了它们,可在下在长京认识的友人多数也不稳定,思来想去,只好来找城隍大人,希望能将这两幅画暂存于城隍大人处,以后再来取回,不知城隍大人是否方便?”   “哎呀……”   城隍一时睁大了眼睛。   深吸了口气,随即才说道:“先生信任小神,能将心爱之物托付于小神,小神自当好好保管!”   “长京乃是天下第一城,城隍大人是长京的城隍,也该是天下第一城隍,想来这两幅画放在城隍大人这里,定是万无一失。”   “小神担保!绝无损失!”   “多谢城隍大人!”   宋游递出手上的两幅画。   “多谢先生!”   城隍大人则是双手接过。   “城隍大人今日香火繁忙,在下就不多耽搁了。”宋游说道,“这便告辞。”   “先生慢走。”   宋游又施了一礼,这才转身离去。   身边猫儿学着他人立而起,拱了拱两只前爪,亦跟着离去,小碎步迈得尤其欢快。   城隍抱着两幅画,低头小心打量。   此时心中仍旧又喜又惊。   此前先生说过,下次再来见他,再为他带三炷香,不过今日见了之后,却没有在先生手上见到香,他内心还有些忐忑。   然而却拿到了两幅画。   方才先生说,他已经坐稳了长京城隍的位置,其实才短短一年,哪怕在长京城中再得民心,终究不算深入,哪里又谈得上坐稳了位置?若是那宫城之中发一道令,或是天宫降下旨意,自己积攒的这点香火,又如何能够抵抗?   不过拿了这两幅画,也不见得全是好。   这说明这位伏龙观的仙师今后必定还会再回长京,再来城隍庙,届时自己要是做得不好,恐怕也没那么好过关。   这又好比年初时的那句话……   “……”   城隍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凝重,只捧着这两幅画,沿街行走,走着走着就不见了踪影。 ###第二百零二章 燕子衔粮来   新年开始的几天,常有客人来。   最先便是鹤仙楼的晚江姑娘。   其实之前秋游玉曲河之后,她也来拜访过几次,或是带一壶酒一些点心,或是送些市面上不容易买得到的水果来,与他闲谈一些妖鬼神仙,或是叹息几句公主的事,总之都是一些与其他人不好说的事情。   那位权势滔天的公主果然没来打扰宋游,不过也托晚江姑娘带了信礼来,信中一堆客气话。   崔南溪来了,陈将军也来了。   包括城隍都再来了一次。   还有一些交集不多的达官贵人,也都带着礼,说是来贺新春。   宋游则一一向他们道了别。   至于礼物……   有些礼不好收,有些礼不好拒,但即使是收下的礼,多数也是带不走的。有些能带得走的,甚至送得非常巧妙合适的,宋游又不想带走。也不愿意把它们拿去卖了换钱,便只能堆在这间屋子里。   又过几天,有些曾帮助过的长京百姓也来了,感激他曾经的善行,往往也带了一些薄礼来,这些礼就很实在了,绝大多数都能入口。   甚至有人送了东城买的皮蛋来。   不过也是一种负担——   宋游从上个月开始,就在有意清理自己家中的东西,腊肉泡菜都还不说,吃不完带不走可以留给隔壁邻居,鸡蛋米面酱醋是要清理的,然而旧的还没有吃完又有人送了新的来,实在无奈。   以至于有时候宋游也觉得恍惚,原来自己这么懒散的一年下来,竟也帮过了这么多人。   一直到了正月初七,宋游都还在吃一位妇人送来的鸡蛋。   然而又有妇人送菜来。   “多谢多谢……”   宋游好不容易将这位妇人送走,却见门外站了一名瘸腿的中年道人,身边跟着一名道童,提着一小包的礼物。   中年道士与他对视,立马行礼笑道:   “道友慈悲。”   “国师也来了啊。”   “看来道友近日很繁忙啊。”国师笑着走进来,几次相谈后,双方熟悉了不少,“开春之后便一直繁忙,直到今天才来给道友贺新春,还望道友不要觉得贫道怠慢才对啊。”   “国师说笑了。”宋游无奈笑笑,“说来好笑,在下在长京一直清闲,没想到近日里也繁忙得很。”   “道友自到长京以来,便常常帮助京城百姓,有人来贺新春也是情理之中,这说明我大晏的百姓还没有忘了礼。”国师说着笑了笑,“贫道知晓道友不喜欢这些事情,只带了一包香料来,想来道友用得上,还望道友莫要推辞。”   “多谢国师。”   “贫道此来,除了贺礼,还带了一件陛下的托付,一件消息。”   “哦?”   “去年长京丰收,多亏道友,陛下想请道友去宫中做客,亲表谢意,不知道友是否愿意?”   “好意心领,只是在下过不了多久就要离开长京了,剩余这段时间,还想在京城四处走走、看看,做些准备,便请国师替我回复陛下。”   “那陛下便要怪贫道口才不佳了。”国师笑了笑,没有多劝他,只又说道,“还有一件消息,却是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大晏如今人口近两万万,人多地少,光靠地里的收成,很多百姓已经吃不起饭了。前几日从栩州传来消息,安清燕仙显灵,说是从海外带回来了比当初的东方稻产量更高的良种,要安清百姓种下,州官得知后,已上表朝廷,陛下听后大喜,已下旨请燕仙进京。”国师说道,“听说燕仙是受了道友的指点,也算是道友的故人了。”   “指点谈不上,只是建议。”   “此举功德无量啊。”   “皆是燕仙之功。”   “这个自然……”国师听了若有所思,“不过燕仙已答应进京,过几日想来就该到了,贫道必先告知燕仙,请他来与道友叙叙旧。”   宋游却是看向了国师,出言问道:“不知陛下与国师又如何想?”   “自古以来,神灵皆以功劳德行成就,燕仙找回的良种若真能解大晏百姓之急,自然功德无量。”国师说着顿了下,“说起来,虽然安清燕仙曾经犯过官仓盗粮的罪行,但也是为了救济灾民,本不该惩治。若良种有用,便又是一件奇功,自该敕封为神。”   国师说完顿了下:   “至于这份功德,呵呵,道友也无需担忧,靠抢来的功德成就的神灵,终究不会长久,若有哪个神灵能做出这种事,也合该落下神坛。”   “国师英明。”   国师闻言却只是笑眯眯的看向宋游:“不知这样,道友可还满意?”   宋游便也点点头,淡淡说道:“有国师这番话,在下便放心了。”   也没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此事虽说是他答应了老燕仙,但也是理应如此——若这长京真有人敢夺取这份功德而成就神位,或是天上真有神灵能做出夺取功德来巩固神位的事,宋游只能说,人间之事他管起来麻烦,可离了人间,便正是他的擅长。   “凡间本不该与神仙妖鬼多有接触,以往朝廷敕封神灵,也不会真的要英灵妖仙来领旨,可陛下这次却请了燕仙亲来,足可见陛下的重视。”   “陛下也是一位明君。”   “是啊。”国师点点头,“之后便应当和此前引进东方稻一样,试种一地,收成不错便试点推行,随后慢慢推广全国,需要一些时间。”   “这便不是在下的擅长了。”   “道友谦虚啊……”   “实话实说而已。”   “刚才听说道友将要离开长京。”   “没错。”宋游说道,“既是游历天下,自然不能一直留在一个地方,在下在长京的收获已然足够,只等下次再来看了。”   “道友又往哪边走呢?”   “实不相瞒,在下是个懒人,却是到现在也没想好。”宋游停顿一下,抬眼看这位国师,“不过于现在而言,实在是往哪边走都一样。也许等到在下出了长京城,自然就知晓往哪边走了,既然如此,何必提前忧心,不如顺其自然。”   “道友心思果真与我等不同。”   “国师以为,在下往哪边走好呢?”   “既然是随道友心意,顺其自然,贫道便不好多嘴了。”国师表情亦十分从容,接着又说,“只是道友此行,无论往北往南,亦或往东,想必都会再回到长京,再回来时,长京多半要有些变化了。”   “这也顺其自然。”   “哈哈哈……”   国师又与他闲聊一会儿,喝完了一壶茶,这才告辞,拖着一双瘸腿离去。   宋游淡然起身,去洗了茶壶茶杯,也没有打开国师送来的礼物,只把它往边上堆积的礼物上一放,便不再管了。   之后几天,来的人要少一些。   宋游依然每天出去闲逛,看看长京百态,东市采买,西市采买。   被袋已经取了出来,就放在楼上,他和三花娘娘每天都往里边放一点东西,又每天都只往里边放一点东西,绝不放多了,这样不急不慢的做着准备既不会给他们一种匆忙感,也免得仓促之下有所遗忘。   宋游想等到老燕仙,等到再走。   不知不觉,便到正月下旬。   长京的百姓就像是当初安清柳江大会上的江湖人一样,纷纷抬头,看向头顶飞过的一群鸟。   “那是什么鸟?”   “好像是燕子。”   “燕子?这么早哪来的燕子?”   不过他们却要比当初柳江大会上的江湖武人还要意外一些——当时的江湖人身在安清,站在燕仙台上,知晓安清有燕仙,而此时的长京百姓却并不知晓燕仙的存在,只知晓这个时节长京没有燕子。   至于震惊倒不见得。   当初那群江湖人见多了神鬼妖怪,知晓天上的燕子不寻常也不算太吃惊,长京的百姓见得不多,却并不觉得这是妖怪神仙,只觉得是种异象。   可长京却不止是凡人。   城中有天海寺,寺中多的是有道行的僧人,亦有别处高僧在此挂单。城中还有聚仙府,是国师所建,里头聚集了全国各地的修行玄门中人。城隍庙还有城隍一位、神官数名,城中更有妖鬼不知多少。   在燕子飞过之时,但凡有所感应的,全都抬头看去,有人警惕,有人惊叹,有人畏怯,还有人感慨。   千年道行的老燕仙进京了。   ……   当日晚上,宋游坐在桌子前,三花猫则蹲坐在门口,只给他一个背影,尾巴左右摇晃。   外面黑漆漆一片,不知它在看什么。   忽然,猫儿抬起了头。   夜空安安静静,无星无月。   猫儿却好似看见了什么。   “道士。”   只见猫儿立马扭头,对身后的道人说:“你等的燕子来了!”   “回来吧。”   三花猫立马扭身跑了回来,在他身边坐着,仰头继续看外边。   “多谢三花娘娘。”   宋游低头对她说了句。   再抬起头来时,门口已多了几道身影。   为首的是一名老者,身材高瘦,发如银丝,满面皱纹,好似风都吹得倒。在他身后跟着几名年轻男女,也都瘦瘦高高,每个都生得极为好看。   猫儿瞄了眼几名年轻男女。   宋游的目光也从燕仙身后的几名晚辈身上扫过,随即才看向老燕仙,起身迎接:   “燕仙,好久不见。”   “先生啊……”   老燕仙连忙快步进来,满脸感动,边走边做行礼的姿态,一开口就是说道:“老朽该如何感谢先生才好呢?”   “可不敢受燕仙如此大礼。”宋游对他说道,“燕仙莫要多言,快快请坐吧。”   “多谢先生!”   老燕仙坐了下来。   几名后辈则站在他背后,悄悄瞄向宋游。   “今日太晚了,就不请燕仙饮茶了,便请喝一杯水吧。”宋游为老燕仙倒了一杯水,随即第一句话就是,“怎么没有见到燕安呢?”   “先生莫要担心,燕安无事,只是他们分散搜寻,彼此之间通信艰难,有的回来了,有的还没有回来。”老燕仙说道,“老朽能感觉得到,此时燕安还在海外搜寻中,等他回来,老朽定叫他立马来见先生。”   “原来如此。”   宋游这才松了口气,继续看向燕仙。   当初安清一别,到现在已过三年,此时再见,也有些唏嘘感慨。   这位老燕仙又苍老了些。 ###第二百零三章 猫界美食家三花娘娘   大门已然关上,屋中烛火摇晃,映照出老燕仙与年轻道人的面容。   “燕仙海外搜寻良种,可还顺利?”   “都是儿郎们在外搜寻……”老燕仙露出惭愧之色,“好在儿郎们大多机灵,虽然海外妖魔野蛮,不讲规矩,但为难燕子的也不多,绝大多数儿郎们倒都没有被伤到,辛苦了三年,也算找到了几样良种,尤其是先生曾讲过的几样。”   “辛苦燕仙的后辈了。”   “只是今日带的几样良种都留在了宫中,不过还有些在路上,等送达了长京,老朽一定将之带来给先生过目。”   “……”宋游笑了笑,继续问道,“陛下和国师怎么说?”   “托先生的福,陛下与国师都很客气,只说先在安清试种,慢慢推行。”   “敕封之事呢?”   “恐怕得等到良种试种之后了。”   “也应该的。”   宋游点了点头说道。   没有试种,谁知道你带回来的是真良种还是假良种,没有推广开来,谁又知晓它适不适合大晏的土壤,究竟能否造福百姓。   “那便要恭喜燕仙了。”宋游对他说道,“待得试种推行开之后,燕仙神位即成,今后天下生灵世世代代皆受燕仙的恩惠,功德无量。”   “都是先生的指点。”   老燕仙连忙说道,随即又说:“当初先生托老朽寻找的作物,老朽也找到了。”   话音落地,回头看了一眼。   几名晚辈便各自捧着一个小布袋走上前来,规规矩矩放在面前桌上,也将布袋打开,展示给宋游看。   借着油灯,里头全是辣椒。   不同模样的辣椒。   “儿郎们在海外搜寻数年,倒真发现有一个地方,长着许多低矮灌木,结着辛辣的果子,当地的人一直将它们拿来吃,已经吃了很多年了。儿郎们便搜集了几样不同的,带了回来,不知是不是先生要的东西。”   宋游不由站起了身,端近油灯,细细看了看。   布袋中的果实都已晒干,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有红有黄,起码大半可以确定是辣椒。   “正是。”   宋游转头看向老燕仙:“多谢燕仙了。”   “老朽感谢先生还来不及呢!”   “所有的都在这里了吗?”   “带回来的都在这里了。”   “这样啊……”   宋游想了想,伸手从每个袋子里拿了几颗,便对燕仙说道:“在下每样只取几颗就够了,多了反倒不好带。”   “那剩下的……”   “燕仙若有闲心,可将之种下,再分给各处百姓为种。此物结出果子便可用于烹饪,也可以晒干之后再行烹饪,类同茱萸生姜与花椒。”宋游对面前的燕仙说道,“尤其是在内地蔬菜匮乏之地,在下一路走来,见到不少山区贫苦百姓,想尽办法将饭食哄进肚子里,若有此物,这些百姓在没有肉菜的时候也许会过得轻松一些。”   “便依先生所言。”   “那便多谢燕仙了。”宋游笑着道,“也许用不了多久,在下已经不需要再自己带此物、也能在大晏各地买得到了。”   “老朽一定尽心竭力!”   “此物颇有辣味,便称为辣椒,如何?”   “辣椒……”   燕仙想了想,说道:“燕子吃不出辣味,化形之后,也不爱吃辣,不过老朽倒也听得出来,是个贴切的名字。”   “便叫辣椒。”   “正好,今日老朽面见陛下与国师,说起这几样良种的名字,国师要老朽替它取名,然而老朽一时却想不出好的名字,便说来请教先生。”老燕仙说着露出忐忑之色,看向宋游,“不知先生是否有意,再取几个名字?”   宋游与老燕仙的目光对视。   燕仙目光浑浊,闪烁不定。   宋游心中又何尝没有计较。   “既是燕仙与燕仙子孙辛苦带回来的,在下怎么敢为之命名?”宋游笑了笑说,“便由燕仙自己命名吧,或是以燕子之名来命名也好。”   “以燕子之名?”   “燕仙随意。”   “便依先生!”   老燕仙立马说道。   身后的几只燕子没有他那么深的城府,已经高兴得乐了出来。   信仰实在太迷太玄,这个世上从来就不是做了好事就一定会被人记住、被人感恩戴德的。世人又健忘。虽然他们千辛万苦、千难万险从数万里之遥的海外找回了良种以济天下苍生,但谁也无法保证几十上百年后还有多少人记得它们是被一群燕子衔来的。   可若以燕子为名,便不一样了。   “时间太晚了,在下今日得早睡,明日便要离京。”宋游看着这位越发年迈苍老的燕仙,“燕仙奔波辛劳,没事的话也请早些回去休息吧。”   “先生明日就要离京?”   “是啊。”   “老朽还说过几日将良种拿来与先生过目。”   “燕仙取回的既是真良种,在下今后自能在别处见到,何必急于一时。”宋游说道,“在下为等燕仙,已在长京耽搁太久了,不好再久留。”   “也好……”   燕仙想了想,这才点头。   只是目光有些闪烁,起身也有些犹疑,似是有话要讲。   宋游一见便知道了。   “燕仙莫要担心,在下已先后与陛下、国师都说清楚了,不会少了燕仙的功德,也不会有谁来抢了燕仙的功德。”宋游说道,“燕仙拿到敕封之后该羽化便羽化、该升仙便升仙,若有不对,再来寻我便是。”   “多谢先生!”   老燕仙立马施礼,随即抬起头来,又郑重问道:“先生大恩,老朽又该如何报答呢?”   “有益于天下苍生之事,哪里谈得上报答?何况燕仙此时年迈,又能帮得上我什么呢?”宋游微微一笑,“若燕仙心中真当过意不去,便等他日燕仙成就神位,又因天下香火受益,有了了不得神通之时,再说也不迟。”   老燕仙闻言,却是一愣。   眼光又闪烁了几下,这才再次施礼,说道:“伏龙观于老朽的大恩已有两次,今后先生若有任何差遣,老朽定万死不辞!”   “不至于不至于。”   “那便不打搅先生了。”   “燕仙慢走。”   宋游站起身来送客。   老燕仙则叫自己的子孙后代取回了几袋辣椒,便离开了此处。   大门一关,油灯昏暗的光迅速收窄。   老燕仙眼中有些思绪。   当初在安清之时,他也与这位宋先生说到过报答一事,只是当时这位宋先生的态度可不是这样的。倒不是说他不愿报答恩情,而是这样的话从宋先生这样的人口中说出来,自然是不寻常的。   几只燕子在夜空中远去。   ……   猫儿终于从门口收回了目光。   接着又跳上桌子,低头凑近桌上的干辣椒,嗅了嗅,便又眯着眼睛皱着鼻头缩回来了。   宋游也捏起一颗辣椒,一边若有所思,一边随手将之掰开,放在鼻子前深深闻了一口,又把里面的籽取出来。   三花猫蹲在旁边看着他。   “……”   宋游忽然转头看了眼房间角落。   那里放了一个陶罐。   “……”   宋游又瞄向了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亦盯着他。   片刻之后——   西城的某片空地。   小女童提着一个小马灯笼,站在边上一动不动、为道人照亮。   灯笼的形状不规则,映照出的光也不均匀,小女童却觉得好看极了。   面前蹲着一名道人,正在挖土。   挖出来的土便全部放入身旁的陶罐里,陶罐底部不知怎么回事,多了一些小孔,十分规整圆滑,像是本身就有的一样。   “好了。”   道人抱着陶罐,走回屋中。   挑了一粒饱满的辣椒籽,埋进土里,浇透了水,放在大门口,道人这才将其余辣椒籽全部收好,带着三花娘娘上楼睡觉。   寒夜漫漫,北风呼啸,辣椒籽却迅速发芽,钻破了土层,没有阳光照样生长。   到半夜时,已长大成株,开出了花,被夜风吹得倏倏抖动。等到次日清早,天亮之时,这株辣椒已经结出了果,是一颗颗黄色的小辣椒,黄得十分鲜艳均匀,沾了露水,漂亮极了。   “吱呀……”   道人推开房门,抱起这盆辣椒。   几乎同时,隔壁房门也开了。   吴女侠走出门口,转身盯着他。   宋游便也停下了脚步,转而看向这位女侠。   “好巧。”   “今天要走了?”   “收拾一下就走了。”宋游对这位女侠说着,正好将手中这盆辣椒递了出去,“昨日偶然得来的,颇有意思,想着赠予女侠,留作纪念,没想到女侠刚好出来,便省得我再搬出来一次了。”   “这是什么?还挺好看。”   “辣椒。”   “辣椒?是什么?”   “一种菜,也可作调料。”宋游说道,“黄色的是它的果子,可以就这么吃,也可以晒干了吃,口味辛辣,习惯之后,别有一番风味,不能习惯的话仅是用作观赏也是不错的。”   “辣椒……”   “愿女侠好好照料。”   “多谢!”   吴女侠已经抱着陶罐,不好拱手,但也对他郑重道谢。   宋游笑了笑,便回了房。   房间早已被收拾得干净整洁,除了墙脚摆放着一堆新年时别人送来的礼品,几乎和去年春天没有区别。   一匹枣红马站在屋内,背上已放好了被袋,宋游又去了一趟灶屋,将房梁上的腊味、酱肉和风干肉取下来,能带走的就包起来放被袋里,带不走的便请隔壁邻居帮个小忙,免得浪费。   三花娘娘也在清点她的东西。   宋游有被袋,她也有特制的褡裢,可以与被袋连起来。褡裢有两层,一层可以装她,一层可以装她的小玩意儿。   “我收拾好了。”   宋游把最后一样东西放进被袋里。   小女童也连忙从外头跑进来,手上拿着几样东西,放进了自己的褡裢里。   “三花娘娘也收拾好了。”   “三花娘娘刚刚放的什么?”   “……”   “三花娘娘刚刚放的什么?”   “我们走吧。”   “好。”宋游点点头,继续问道,“三花娘娘刚刚放的什么?”   小女童皱起眉头盯了他一眼,又挠了挠头,终究是觉得不答不好,这才说道:   “放的腊肉……”   “什么腊肉?”   “……”   小女童不说话了,只扭过头,一双灵动的眼睛与他对视,片刻后,才说了句:   “你不吃的。”   “……”   宋游沉默了很久。 ###第二百零四章 离京   天空阴沉沉的,风在空中肆虐,一时辨别不出是早晨还是黄昏。   “今天天气不怎么样啊。”   吴女侠站在门口,对他说道。   “这样的天气正好。”   宋游则已经将枣红马带出了房门,等到三花娘娘再跨出来,他便关上了门,把锁锁上,并把钥匙递给吴女侠:   “多谢女侠。”   “谢什么?”   “收容之恩。”   “又不是没给钱。”   吴女侠接过钥匙,揣进怀里,叹了一口气,说道:“正好我也该出门了,也要出城,走吧,一路。”   “好。”   两人一马一猫,往城外走去。   此时正是清早,两旁商铺陆续开门,来城内摆摊的小贩也进城了。宋游走过柳树街,不时便有店主小贩见他带着马和行囊,手中还杵着竹杖,好奇之下出言与他打着招呼,询问他要去哪里。   宋游耐着性子一一回答。   一时有些恍惚,原来自己在长京这一年,也已经有这么多人认识自己了。   走过柳树街,穿城而过。   一路还是有人将目光投向他。   有些是觉得这名道人带着猫儿、还有一匹不用缰绳的马,颇有些奇异。有人则是在别的地方听过带着三花猫、枣红马的道人的传说,只是一时不确定这名道人是否就是传说中的那名道人,或是一时想不起来究竟在哪听说过。   慢慢的已经走出了城。   长京繁华,城外仍旧人流如织,来回都有许多车马,常常见到商队排成一条长龙。   “你有没有算过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吴女侠出言问道。   “算不准。”宋游摇了摇头,这得看北方的妖魔鬼怪们是否热情了,“也许几年,也许十年,总之定会回来。”   “啧……”   吴女侠咂巴了一下嘴。   宋游对她笑道:“等下次见面之时,你我就是老友了。”   “是,老友。”   吴女侠也咧开了嘴角。   上一次见,是明德二年的春天。   现在是明德五年的春天。   已经过去了三年。   去年在长京相会之时,算是故友,算是旧识,若是几年之后再见,自然便算是老友了。   只是也得再见才行。   这种一分开就不知道下次是否还能再见的离别在这个年代本是常态,宋游与吴女侠都不晓得自己习惯了没有,反正世事也不管你习不习惯,该是怎样对你,还是怎样对你。   只得尽人事,听天命。   “在下明德元年夏末秋初下山,为期二十年,二十年后的夏末秋初,在下多半会回道观。”宋游先对她说道,“便再与女侠说一遍,在下出自逸州拙郡灵泉县阴阳山的伏龙观,女侠今后回了逸州,可来拜访我,若在山上找不到道观,便是在下还没回去。”   “记下了。”   吴女侠点点头,见此时路旁刚好人少,走出几步,便也对他说:“也请你记下一点。”   “洗耳恭听。”   “我本不姓吴,本姓阮,名为阮贞。”吴女侠说道,“不过倒也不算欺瞒你,吴所为是掌门为我取的名字,我也已经用了二十多年了。”   “在下记下了。”   宋游郑重点头,继续往前走,随即又问:“只是女侠为何隐姓埋名呢?”   “……”   吴女侠瞄了他一眼,抿着嘴又走了几步路,才说道:“你可还记得那舒一凡?”   “记得。”   “我与他差不多。”吴女侠语气清淡,“家父乃是曾经的吏部尚书阮长星,二十年前遭朝堂奸人陷害,被罢了官,告老还乡路上,哼,说是被路边的山匪给劫了,除了我躲得好,无一幸免,至今仍不知晓仇家是谁。”   “原来如此。”   宋游便明白了,也不多问了。   一切都已解释得通。   从小苦练武艺,以女儿身超过众多江湖男子,学成之后,毅然离开师门,前来长京,一面替贵人做着搜集情报、调查各方势力的工作,一面利用贵人的关系网调查曾经的灭门之谜,平常赚的那些钱多半也用到了这些地方,二十年的谋划,真是不容易。   宋游摇了摇头,也不多言。   只听身边传来吴女侠的声音:“后边有江湖人在盯着你们。”   “无妨。”   “要我和你同行吗?”   “不必了,女侠去忙自己的事即可。”   “也行,这次可能人多,但高手应该要比上次少,在长京混得好的人,只要听说过太尉府的事,应该都会更犹豫一些。总之你自己小心,尤其提防江湖人的暗箭,我们这些人,最擅长玩阴的。”吴女侠顿了一下,“我往这边走,就送你到这里了。”   “那便……”   “后会有期!”   吴女侠与他抱拳,沉声说道。   “后会有期。”   宋游也对着吴女侠行礼。   吴女侠保持着抱拳的姿势,又低头说:“三花娘娘也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两人一猫对视一眼,没有别的说的,一方往左,一方往右,便渐行渐远。   这一次的分离,十分平淡。   好像这种分离才是常态。   回头看一眼她离去的背影,宋游才明白,为什么人们分别时要用“后会有期”这个词——在这个时代,分开还能再见,就已经非常好了。   ……   出城往北,明显比往南人少。   差得最多的便是商队。   从北方来、往北方去的商队虽不是没有,却明显比南方要少一些。   猫儿似乎并没有多少离别之情,似乎除了她的庙子,她对任何地方也都没有眷恋之情,又似乎只是因为心情单纯,少不懂事,只知道道士往哪里走她就跟着往哪里走,并不留恋某一个地方,于是出城不久,她就又迈着欢快的小碎步,走到了前边去。   这里闻闻,那里嗅嗅。   只是偶尔停下脚步,扭头看一眼身后,也不知是在看后边的道士,还是看逐渐远去的长京。   走出没几里路,地势便往上走。   猫儿忽然停住了脚步,抬头望向一方。   宋游于是也停下,随她看去。   只见左前方的小山坡上有一处茅草亭子,不知何时建的,不知是用来歇凉的,还是用来给离京返京之人眺望长京用的,不知有多少诗词写于这里。然而此时亭子中却有两道熟悉的身影。   一人一身白衣,轻纱遮面,坐在石凳上,身后则站着一名侍女,都看向他的方向。   三花猫回头看了一眼宋游,便又迈着小碎步走上了通往小山坡与亭子的小路,很快到了亭子前,她停下脚步,仰头打量着两人。   宋游与枣红马随后来到。   “有礼了。”   “晚江有礼了。”亭子中的女子也站起身,款款施了一礼,“知晓道长今日离京,猜到道长要往北边走,特地来此等待,为道长践行。”   “多谢足下。”   “晚江没什么好赠予道长的,便请道长饮水酒一杯。”晚江姑娘说道,“为道长抚琴一曲,愿道长此行顺利。”   侍女笑着捧来了一杯黄酒。   宋游伸手接过,酒杯还温着。   坐着的女子已然开始抚琴。   琴声响起,出了亭子便弱了三分,在风中便已散掉,传不到山下路上去。   道人捧着酒杯,一饮而尽。   随即站着不动,聆听琴声。   恍然间有鸟鹤飞来,或是在山前飞舞,或是停在亭顶上,山下商旅行人见此情形,都大为惊异,纷纷驻足观看。   许久后,琴声渐消。   “那边似有些江湖人在徘徊。”晚江姑娘停下琴,看了眼远处,又看了眼枣红马背后、插在被袋里极其明显的长匣,“若道长觉得麻烦,晚江也可略施小计劝这些江湖人回去。”   “不必劳烦了。”   “那便祝道长一路顺风。”   “多谢足下相送之情,这一杯酒,这一曲琴,在下铭记于心。”宋游行礼说。   “只愿道长下次再回长京时,还能再见。”晚江姑娘说道,“也许那时的晚江已经是自由身了,届时再与道长谈山水风月。”   “回长京见不到也不要紧,道长自然是要回伏龙观的。”侍女笑着说道,“等我们报完恩,恢复自由,也学着道长游历天下,路过逸州,定要来灵泉县的阴阳山寻一寻道长,道长可莫要闭门不见啊。”   “愿还能在长京与两位再见,若是不能,十几年后,也必在观中恭候大驾。”宋游恭声说,“在下便告辞了。”   “道长慢走。”   “小猫儿也慢走。”侍女则低头看向地上歪头与她对视的三花猫,笑着摆了摆手,“小猫儿可莫要把我们忘了。”   “……”   三花猫盯着她不作声。   宋游转身出了亭子,拄杖往山下走去。   猫儿和枣红马也连忙跟上。   侍女转头与晚江姑娘对视一眼,也只笑嘻嘻说道:“北方的那些妖魔鬼怪要倒霉了。”   “乱世催生出的妖魔鬼怪,道行再高,也不过是一群蛮子,如此嚣张行事,倒霉本就是早晚的事。”白衣女子淡淡说道。   “可惜不能与他一起去,不然跟着过去看看戏也是极好的。”   “收琴,我们也回吧。”   “不在这再看看热闹了?”   “没什么好看的。”   “你是主人,你说了算……”   两人看了眼远处,道人已经走远了。   互相对视一眼,不知在想什么。   ……   马蹄声得得。   山不算高,路却很陡,黄土路斜斜往上,坡度很大,看起来像是通往天空,若非山上有亭舍,还有一栋民房,任谁也不知它会通到多高。   风萧萧草瑟瑟,一派早春景象。   几个学童弯着腰走在路上,挎着书包,应是要去哪里的私塾族塾义塾上学的。   学童年少,不时嬉闹,哪怕这么陡的路上也要跑来跑去,欢声笑语,也不知他们是否知道,这也许会是他们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之一了。   可惜这个时代没有人能记下这一刻。   过了这一天,无人可见这一天。   “喵!”   “是桃花。”   “喵……”   满山桃花开得早,开在房前屋后、山野之间,倒也为旅途添了些许情趣。   只是道人走着走着,身后不知不觉多了许多江湖人,转身往身后山下看去,还不断有江湖人赶来,或者骑着马,或是提着刀弓小跑而来,就如此刻天上的乌云一般越聚越多——在密谋了小半个冬天之后,游方的道人终于出城了,接到消息,长京的江湖人来了不少。   这些江湖人却不靠近,而是隔着一段距离,跟随着道人,目光瞄向枣红马背上油布包裹的匣子。   这个木匣子真是显眼。   宋游则抬头看了看天,挑了一处平坦之处,停下脚步,转身等他们。 ##第三卷 北方乱世 ###第二百零五章 万道雷霆照耀天地   山上既有去年冬天的枯草,也有今年新春刚钻出土的新绿,都被风吹得抖动。   江湖人越聚越多,有如去年盛夏。   他们很有耐心,并不轻举妄动。   宋游也很有耐心,等着他们聚齐。   其中还有几道熟悉的身影,似乎去年也曾见过,想来是当日运气较好,或是本事高强,跌下山崖也活了下来,就是不知此次是继续来夺宝,还是因为当日之事怀恨在心想来报复,或是单纯只是来看个热闹。   “好多人呀。”   猫儿很小声很小声地说。   马儿不知去年北钦山之事,今日见到这一幕,也打起了响鼻。   “无妨。”   宋游安抚着马儿,平静看去。   居高临下,能看到后方的长京城,也能看到赶来的江湖人。   没多久,这群江湖人似乎聚齐了。   后边几乎没有人来了。   又如当初北钦山上一样,这些人聚集多了,胆量便壮了,离宋游的距离也是越来越近。   宋游不由笑了笑。   这群江湖人立马一阵紧张,握刀的握刀,握剑的握剑。   尽管觉得这道人本事再高,只要不是神仙,便不可能以一人之力将己方这么多江湖好汉全部杀光,也不可能在几百张弓面前从容自若,但他们也知晓这道人有定身、烧人和下咒的本领,谁都不愿站第一个。   “诸位,后面已经没人来了。”   宋游却只是微微一笑,对他们说道:“却是不知诸位又有什么要事,特地来找在下,还请尽快说通的好,在下还要赶路。”   众人闻言,回身一看。   果然如此。   倒不是真的完全没有人来了,只是来也是零星几人,再看自己这方,已是黑压压一片,胆量立马又壮了几分。   就在这时,人群中走出一骑。   一匹黑马,马上坐的是一名灰衣剑客,以布蒙面。   众人都以为他是先出头的,都向他投去目光。   然而这人却好似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一直策马往前,盯着前方的道人。   走出一截,看清道人之后,剑客立马睁大了眼睛。   “刷!”   剑客一手便扯下了蒙面布,露出的是一张年轻俊俏的脸。   “先生!”   剑客喊出了声,随即立刻翻身下马,抱拳施礼:   “舒某见过先生。”   “足下……”   宋游看了他几眼,这才想起,于是也笑了:“原来是舒大侠,好久不见了。”   这名剑客,正是舒一凡。   “不敢不敢。”舒一凡说道,“当日与先生栩州一别,舒某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先生,没想到今日竟能得见,真是有幸。”   “足下也是来夺宝的吗?”   “非也,先生莫要误会,舒某对窦家的画从不感兴趣。”舒一凡连忙说道,“舒某只是从南往北,途经长京,今日正好打算离开长京,见路上有不少江湖人都往这边走,便问了问,听他们说有一位道长,听起来有些像先生,便随着过来查看一番,没想到果然是先生!”   “那便是有缘。”   “先生……”   舒一凡回身看了眼身后黑压压的江湖人,连过往的商旅都被吓住不敢经过,又看向身旁的宋游。   “无妨。”   宋游却很从容。   舒一凡眼光闪烁,心中计较,看宋游的从容不似作假,这才点了点头,便说一句:“舒某今日便为先生护法!”   话音落地,剑客牵马走到宋游身边,转身看向一群江湖人,持剑而立。   对面至少数百人,刀剑长弓无数。   剑客却是巍然不惧。   与此同时,江湖人则一阵哗然。   刚才这剑客与道人的对话也传到了他们耳中。   听见这名年轻剑客自称姓舒,当即便有人将他认了出来,顿时引发一阵议论纷纷。   此时的舒一凡已不再是三年前柳江大会上挑遍各路高手的那名无名剑客了,当年离开栩州之后,他便有了侠名,自从在召州杀死林德海,更是已有了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头,近两年来,行走南方,甚至有人传闻他已修出了剑势,有了几分百年前那位以武入道的大宗师风范。   倒不是说几百人会比不过一个人。   只是江湖人也有江湖人的规矩。   就比方说,对面是道人,或是官府,他们一群江湖人都能一拥而上,先将对方解决了,之后自己是打也好,是商议也好,都是自己的事。   但若对方也是江湖人,甚至在江湖中极有名气,便又是另一种规矩了。   众人一时交头接耳,计较不已。   “没想到天下第一剑客、舒一凡也在这里,幸会幸会。”终于有一名年轻男子走了出来,白衣飘飘,对着前方的宋游与舒一凡拱手,“也没有想到舒兄竟是先生的旧识,有趣有趣。”   “你是何人?”   舒一凡淡淡看他。   “在下长京云鹤门,席家席异尚,兄长名为席异己,曾与舒兄一同参加过柳江大会。”   “云鹤门……”   舒一凡点了点头,但并不在意。   席异尚面露几分窘迫,笑了笑,只好又向宋游拱手:“此前在北钦山就曾见过先生,不知先生是否记得在下?”   “记得。”   宋游看着他点了点头,说道:“还能见到足下,真是一件幸事。”   “确实,当日被蛇仙扫下悬崖,幸好席某站得比较靠里,被扫落之后也离崖壁较近,抓住了崖壁上的一株刺藤,这才侥幸活了下来。”席异尚对着宋游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当日在下便与先生说了,是来看热闹的,这一次还是来看热闹的,愿先生明鉴,莫要伤我啊。”   “足下对看热闹情有独钟。”   “没办法,人生短暂,总得找些乐子。”席异尚负手而立,“那日见识了蛇仙还能侥幸不死,席某已是赚了,这次不知又能见到什么。”   宋游笑而不语。   席异尚一番话,似乎是种缓冲,一群江湖人也已讨论完毕,达成了共识。   “妖道!”   立马便又有人站了出来:“你可还记得爷爷我?”   话音刚落,舒一凡便皱了眉。   余光瞥了眼宋游,却见宋游一脸平静,他的眉头这才舒缓几分。   “足下可是姓关?”   “正是!”   这是一名有些胖的中年人,恨得牙痒痒,直盯着他,握着手中一支大弓:“今日不为夺宝而来,只为报仇而来!舒一凡在此又如何?当日你害我兄长跌下悬崖而死,今日我已是舍了命来,你就是有滔天本事,我也必不饶你!”   “足下何出此言呢?”宋游与他从容对答,并不生气,“那日诸位前来拦路,将诸位扫下悬崖的,乃是蛇仙。尽管蛇仙是为了帮助在下,可最多也只能说是与在下有些关系,又何来在下害死令兄一说呢?”   “休得胡言!”   关梅启怒目而视,又对其余人说:“诸位好汉听了!大家一拥而上,我关梅启走第一个,杀了他后,宝物我绝不染指!都归大家分配!”   “……”   宋游无奈摇头,又看向其他人。   “在下肖言,有礼了。”   一名江湖人站出来,朝这方大喊:“关前辈说话不好听,道爷见谅,不过我们若真如关前辈所说,一拥而上,道爷可能抵挡?江湖以和为贵,道爷知晓我们来意,我们也知晓道爷道行,便请道爷说说,要怎么才能交出宝物吧。”   “肖兄所言有理,这一次没有蛇仙了,大家伙更是做好了准备,还是请道爷将马背上的画交给我们吧,免得见了血光,污了道爷修为。”   “小人郑同,请道爷交出宝物。”   “我等知晓道爷有了不得的本领,然而今日大家伙都带上了强弓,道爷的这些本事也不见得能派得上用场。”   “诸位所言有理,除非道爷是神仙下凡,否则这么多江湖好汉,恐怕道爷也无法安然离去!哪怕舒一凡真以武入道,难不成还能以一当千?”   “……”   不断有江湖人走出来,有人劝告,有人催促,有人威胁,也有人是当日死在北钦山之人的亲朋故友,不为夺宝,只为报仇,煽动大家杀了他。   宋游静静的听他们说着。   头顶风云聚集,天光越来越暗。   不断有人往前迈步,说一句便走一步,后方之人则纷纷跟上。   众人离宋游越来越近了。   舒一凡目光冰冷,站着不动,只任风吹动衣裳,瞄着这群江湖人,心中盘算,哪几个看起来有点本事,哪几个又叫嚷得最凶,等下动起手来,自己要先杀掉哪几个人,才能镇得住这么多人。   “诸位。”   却听身边传来了宋游的声音:   “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郑某不知今日是什么日子,只知如果道爷不交出宝物,恐怕不是道爷的死期,便是郑某的死期了。”   “交出也是你的死期!”   “各位好汉,不要与他废话了,干脆乱箭齐发,先将他射死!之后宝物的归属,咱们按江湖中的办法再论!”   “莫要射坏宝物了!”   宋游只摇头笑了笑,随手一伸,便从马背上抽出了匣子。   就这一下,众多江湖人立马安静下来。   所有目光都聚集在这个匣子上。   “今日,是惊蛰。”   除了舒一凡闻言神情一凝,先看了眼宋游,又抬头看了眼天空,其余人几乎没有注意到他说什么,只留意着他的动作。   宋游不慌不忙,打开匣子。   里边果然有一幅画卷。   江湖人立马一片骚动。   有人握紧了手中长弓兵刃,有人踮脚盯着匣中画卷,还有人不断往前挤,却是没有人注意到,天上乌云卷积,世界早已暗沉得不像话了。   “啪!”   大家伙还没看清楚,匣子便又合上了。   众人目光一抬,只见道人一脸平静。   “诸位想从在下手中拿走宝物,须得先取了在下的性命,就看诸位有没有这个本事了。只是也得提醒诸位一句,拉弓拔剑,便不可反悔了。”   “……”   众人闻言都已知晓,今日是没有办法和和气气的从这名道人手中取走这幅画了,各自对视,心中便也有了决断。   杀意在山上聚集。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今日道人交出这幅画,也只是消除了最厉害的一个对手。画只有一幅,他们却有这么多人,大概还是要拼杀一番的。   此时江湖人中鸦雀无声。   慢慢的有人注意到了,不知何时,也不知为何,在场有人的头发已经飘了起来,随风而抖,却不落下。   杀心越重,发丝飘得越高。   “要打雷了!”   “大家快放箭!”   “一起放!”   “射准一点!”   有弓弦被绷紧的声音。   舒一凡没说什么,只策马上前一步,刷的一声,抽出了手中宝剑。   目光却忍不住往天上看。   以他的敏觉与悟出的剑道,已然察觉出来,在这头顶乌云之上,正有可怕的力量在积蓄着。   这力量让他也为之心悸。   “须得与诸位说清,今日身死之人,皆是欲杀在下之人,负伤之人,皆是欲伤在下之人。”道人依旧一脸从容,“也再给诸位说一遍,在下在逸州灵泉县山中修行,从此之后,江湖上再没有窦家的至宝了。”   “噗……”   有人撒手放箭。   就像引发了连锁反应,众人皆松开了手,箭矢如雨,划过长空。   舒一凡眯起了眼睛,盯着箭矢。   单手紧握剑柄,剑势沉积。   然而几乎同时——   天地光生!   头顶的乌云酝酿了万道雷霆,一瞬间齐齐降下,汇集在这座山头,直映得天地一片雪白,就连绝世的剑客也睁不开眼睛。   此乃神力!而非人力!   一时间他又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雷雨夜——   义庄四周,雷霆不断。   当日他坐在门口,感悟天地雷霆之势,虽只一夜,却获益匪浅,以至于离开之后,也常常想起那夜的万钧雷霆,仍旧受用不尽。到了现在,已有人传说他的剑法有如惊雷,不动则已,一旦出剑,剑光如电,其势如雷,而又连绵不绝,皆是从这万钧雷霆中取的一抹造化啊。   当时他便疑惑过,每年都有惊蛰,何处不有雷霆,可却为何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气势磅礴、连绵不绝的电光雷霆?   临走之时,便已有所预料,于是特地留下一句,林德海并未娶妻,膝下只有一子,好让道人放心,自己就算从他这里得了造化打败了林德海,也不会给他多添罪孽业债,可即使当时留了这么一句,其实心中也终究是拿不准的。   直到离开之后,过了很久,常常思索,感悟渐深,才渐渐明悟。   不是那年特殊,不是那地特殊。   是自己身边的道人。   直到今日,再见这满天电光,才算彻底确认,那晚的万钧雷霆、此后的剑道感悟,果然都是这位先生赐的造化。   “噼啪!”   万道雷霆,不知击中了多少人。 ###第二百零六章 京城又多一件传说   “轰隆隆……”   电光散去之后,雷声才姗姗来迟。   其声震耳欲聋,其势滚滚不绝。   山上山下不知多少商旅行人,送别宋游的大妖也还没走回京城,不知多少人看见了这一幕,被那电光晃花了眼睛,哪怕在长京城中,也有一些地方可以看见这边天空一闪而过的雷霆,而山上的江湖人早已躺下了大部分,冷风吹过,只闻到一片焦糊味道。   这一刻实在没有武艺高低的区别。   江湖上的混子也好,货真价实的高手也罢,雷霆之下,众生平等。   至于那漫天箭矢,就像没有出现过一样,又或是消弭融化在了先前的电光之中。   出乎宋游预料,居然还有不少人站着。   可能有两三成的样子。   看来不少人都是来看热闹的。   站在最前面的,便是长京云鹤门、席家的席异尚。   席异尚也刚放下遮目的手臂,此时环顾四周,却再也维持不住镇定了,呆若木鸡。   此非人力,实乃天威。   “足下。”   只听前方传来道人的声音:   “这个热闹可还满意?”   “……”   席异尚说不出话来,也不知所措。   身边甚至有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不必多礼,只想请诸位今后告知江湖,这江湖上再也没有苍山图了。”宋游说完,转身便走,“也免得江湖好汉们再为了它而厮杀不断。”   枣红马默默抬蹄,跟了上去。   三花猫则还伸长脖子,盯着那躺了满地的人,又吸了吸鼻子,这才扭头跟上。   灰衣剑客回过神来,亦是连忙牵马跟上。   “先生!”   “多谢足下方才相助。”   “先生说笑了,舒某并未帮上忙。”   “足下还有事么?”   “……”灰衣剑客沉默片刻,这才问道,“不知先生这次又往哪里去?”   “往北。”   “要去北方?”   “是。”   “在下也往北方走。”灰衣剑客抱剑行礼,“三年前栩州相遇,舒某愚钝,不小心从先生这里得了一番造化,却不自知。后来醒悟过来,却也没了先生的仙踪。如今有缘再遇,舒某愿与先生同行,做些鞍前马后的杂事,权当报答先生当日恩情。”   “当初相遇不过偶然,足下所得感悟,也是足下天赋所致,何来报答一说?”   “当时是缘,此时亦是缘,舒某往北,先生也正好往北,又何尝不是缘分?”灰衣剑客再次行礼,诚心请求道,“北方混乱,妖鬼横生,人心不轨,舒某知晓先生乃是当世神仙,不敢说替先生扫清路上障碍,不敢说能为先生降妖除魔,只求为先生扫清道上尘埃,省些烦心事。”   “……”   宋游想了想,笑了笑,转头看他:“不知足下原本要去哪里?”   “原是要去光州。”   “光州……”   宋游想了想,才说道:“在下往北,要先去禾州,再沿着边境走,足下去光州虽不是必须得从禾州过,但从禾州过去,倒也不算绕路。若是足下有心想要护送我等一程的话,便送我等走到禾州吧。”   “依先生所言!”   灰衣剑客再次抱剑说道。   同行人中便多了一名剑客。   三花猫常常盯着剑客看。   对陌生人暗中观察。   宋游则一边走一边说:“当日栩州一别之后,在下倒是常常听到足下的传闻,满是江湖豪情。”   “江湖人就爱说这些,只管将事情说成他们喜欢的样子,不管事情原本是什么样子。”灰衣剑客很谦虚的说,“有时候舒某自己去了茶楼,听说书先生讲舒某的事,也忍不住面红耳赤。”   “足下莫要谦虚。”宋游说道,“仅足下背负灭门之仇,却还能留下林家女眷与独子一事,便称得上豪杰了。”   “留下独子,是因为当年林德海留下了舒某,舒某自要奉还给他。”   灰衣剑客摇了摇头,没有多说。   沉默之间,是满身骄傲。   林德海当年自诩为天下第一刀,一身骄傲,自信无比,不屑于杀仇家的小孩,也不认为一个小孩二十年后便能威胁得了自己,此时的舒一凡又何尝不认为自己是天下第一剑客?一身英雄豪情,哪一点又比当初的林德海差了去?   若他杀了林德海的独子,在江湖人看来,岂不是弱了那林德海三分?真那么做了,如今江湖传闻中又哪来他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头呢?   “至于林德海的女眷……”   灰衣剑客犹豫了下,目光闪烁:“说来也是先生的指点,若非如此,舒某指不定也会一时冲动……”   宋游笑而不语。   其实像是舒一凡这样的人,面对一个大的选择,他人的话是很难对他造成大的影响的,最多起到点拨的作用,而起不到说服的作用。   不过是助一把力罢了。   就算当时事实真的如舒一凡所说,之所以在那一瞬间宋游的话能说服他、让他放过林德海的家眷,也不过是因为他本身就倾向于这样做。   “听说足下曾在南州一人一剑杀败过上百山贼?”   “江湖夸大,只是数十而已。”   “那也很厉害了。”   “那群山贼太过嚣张,不光劫财,而且劫色,还以杀人、折磨人为乐,实在该杀。”灰衣剑客说道,“那群山贼也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其实若他们真的围杀过来,舒某也不见得能轻松取胜,若肯以箭矢远射,舒某也许也会负伤。只是他们并非虎豹,只是一群野狗,只在百姓面前凶狠,舒某只冲杀过去取了七八个人的性命,他们便落荒而逃,舒某慢慢跟在背后,便将他们杀了个七七八八。”   “足下还懂兵法。”   “称不上。”   “不知足下去光州又有何事?”   “不瞒先生,舒某其实还有一位亲人尚且在世,乃是嫁出去的一位姑姑。不过当初舒某背负血海深仇,不知成败与否,自不敢相认,然而如今舒某大仇已经得报,也在江湖上有了名声,便想去寻一寻亲人,不说别的什么,只见个面,也是好的。”灰衣剑客说道,“也不知见了如何,只是不去见一面的话,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那之后呢?”   “北方多有乱象,朝廷管不过来,正是我等心怀天下的江湖之人大显身手之时。”   “原来如此。”   有故人同行是好事。   宋游与他边走边聊,借这位绝世剑客的眼睛,品一品江湖的侠气。   慢慢走上了山顶。   这里是离长京最近的山,近可以看到长山,远可以眺望北钦山,若是往回看,整座长京城也尽在眼中。   宋游便站在山顶亭子边,眺望长京。   从此处看去,这座都城方方正正,是一座巨大的平面化的城池。城中整体规划也很方正,房屋无数,最高最显眼的,便是位居中央的宫城、旁边不远的观星楼和城中几座寺庙、石塔,城外土地亦是一片平整。   天上风云变化,隐约又有光照下来。   这座京城又何尝不是如此?   一面祥和明媚,一面阴暗难测,有多少盛世繁华,就有多少民生疾苦,表面风平浪静,长京百姓也仿佛没有察觉,暗地里却有风云酝酿。   暂时别过,长京。   宋游心中默默想着。   然而就如此前所说,长京是这个时代的中心,自己必然还会回来。只是此时一别,下次再回来就不知道是多久了,也不知道有多少变化。   “走吧。”   宋游转身迈开脚步,猫儿也好,枣红马也罢,还有牵着黑马的剑客,都跟在他的身后。   由此往北,有万里的路。   但远的又何止万里。   这注定是一场时间的旅程。   ……   长京城中。   管理西城店宅务的勾当右厢店宅务公事陆文林一觉睡醒,只觉大脑昏昏沉沉,摸了摸头,颇有些奇妙。   昨夜好像做了个梦,梦见了神仙。   又好像没有。   揉了揉眼睛,起床之时才发现,自己枕头旁赫然放着一小堆碎银子。   “!”   陆公事顿时清醒。   昨夜的梦也全都想起了。   自己确实梦见了神仙。   要说是哪位了不得的天神,倒也不至于,可要说这位神仙是无名之辈,也是不可以的。   梦中来客正是长京城隍。   梦中城隍恭恭敬敬,客客气气,托他帮忙将西城柳树街的一间小楼留下来,权当赁出去了,请他莫再赁给别人。   陆公事虽在长京为官,但说实话,这辈子还真没正儿八经的见过几次神灵,何况是最近在长京颇有名气、很受百姓敬重的城隍老爷。更别说人家还对他这么客气,陆公事脑子一热,便在梦中应了下来。   看见这一堆银子,陆公事才知晓,昨夜并不是梦。   然而他也是醒来才想起——   那间小楼自己早已知晓不简单,何况早在年前,就从观星楼来了国师的亲笔信,也是请他将那间小楼留下来,莫再往外租。包括昨天白天,总裁明德大典编纂一事的崔南溪崔公也曾带了钱来,也是托自己办差不多的事,自己也推掉了。   “梦中不清醒啊。”   陆公事拍了拍脑袋,抓起这一堆银子看了看。   除了一两块官银,都是些碎银子,有大有小,看得出是香客们送的。   “城隍爷也不富裕啊。”   陆公事思索了下,才决定去一趟城隍庙,把这些银钱还了,也将事情给城隍老爷说明。   穿好衣裳,出去吃早饭。   早饭正是皮蛋瘦肉粥。   说来皮蛋也不知是怎么做的,只听说是鸭蛋做的,黑漆漆一颗,看着像坏了不能吃一样,表面偏又长着漂亮的松花,前段时间买来尝了尝,生吃倒是觉得没什么好吃的,可按着那人说的,伴着瘦肉煮成了粥,才觉得鲜美至极。   这么便宜的玩意儿能做出这么鲜的一碗粥来,可真是不简单。   陆公事一边吃着,一边在心中盘算,等会儿叫下人再出去寻一寻那卖蛋的贩子,多买一点,过几天自己有几个知心的老友来,既是知心老友,便请他们尝一尝自己最近寻到的新奇玩意儿。   就在这时,管家从门口走过。   陆公事立马将之叫住,将心中打算吩咐于他,却只听管家笑道:   “公事放心,小人见公事喜欢吃这玩意儿,今早出门时,便想着再多买一些存在厨房,这不,刚买了回来。”   “你倒机灵。”   “不过有件新奇的事,却得说给公事听听。”   “可是昨日城外坡上晴天霹雳,劈死数百个江湖武人之事?”陆公事笑着问。   “却不是。”   “哦?那是什么事?”   “小人今早出去采买之时,碰见那皮蛋贩子在原先太尉府门口叫卖,太尉府也买了一些。”管家说,“小人连忙将那贩子叫住,买蛋之时,随口问他这蛋是怎么做的,他却不肯说,小人追问几句,他也只说是西城一位高人见他生活困窘,特地传授于他的。”   “西城高人?”   “小人仔细询问了下,正是公事想的那位!”管家笑着说道,“那贩子倒也听说过太尉府之事,却如城中别的百姓一样,只知晓个大概,并不知晓那位惩治过太尉衙内的道人究竟是谁,小人听了觉得新奇,与他一说,他也睁大了眼睛,被吓得不轻。”   “那可真是巧。”   “可不是嘛……”   管家讲完趣事,便又去忙了。   剩下陆公事坐在桌旁,一边品着碗中鲜粥,一边品着别的东西。   崔南溪崔公是昨日来的,城隍老爷也是昨夜托梦来的,那位西城的高人,似乎也是昨日离的京。   昨日城外万钧雷霆,有如神迹……   “哎呀……”   陆公事愣在原地。 ###第二百零七章 路遇奇人   远山如墨,层层叠叠,云烟朦胧,古松弯腰俯身,地上青草如丝,被风吹得朝一边倒。   两人一猫坐在路边,围着一堆火。   几根细木棍,穿着腊肠与蒸饼,放在火的边缘熏烤着,腊肠已经滋滋冒油了。   一黑一红两匹马在旁边吃草。   “先生可还记得安清燕仙?”剑客一边盯着腊肠一边与道人说话。   “自然记得。”   “舒某在长京得到消息,听说那安清燕仙自海外寻回了几样良种,说是比数十年前何相引进的东方稻亩产还高,安清人信奉燕仙如神,已经有不少人开始种了。听说朝廷也得到了消息,十分重视,说要在安清试种,效果好就要大力推行。”灰衣剑客说道,“也不知真的假的。”   “以后就知道了。”   “听说国师为褒奖安清燕仙的功绩,提议给它取名为什么燕米、燕薯和燕豆之类的。”灰衣剑客笑了笑,“当下百姓种地已经养不活自己了,若是燕仙衔来的良种真有那么好的收成,便是功德无量了,若是假的,那安清百姓今年怕是要饿死不少人了。”   “国师提议的么?”   “听说是。”   宋游便露出了笑意。   不知是谣传还是什么,只是若真是国师提议,那便真是善意满满了。   灰衣剑客转动着腊肠与蒸饼。   抬眼一瞄对面,却发现道人身边的三花猫正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眼神清澈纯净,像是那年惊蛰的义庄,她缩在被袋里盯着自己看。   “熟了。”   舒一凡取下了烘烤的腊肠,第一串便是递给宋游,宋游递给了三花娘娘,舒一凡又将第二串递来了。   腊肠下蒸饼,倒也不错。   江湖人吃饭都快,灰衣剑客很快便吃完,拿起自己的水囊,仰头喝了几口,见水囊已空了,他仍旧仰着头,举着水囊,等最后一滴水滴下来。   “我去接水。”   顺便拿起了宋游的水囊。   旁边有山泉,泉水清澈。   灰衣剑客很快去接了水回来,然而这时,他却发现道人身边的三花猫不见了,转而多了一名小女童。   小女童穿着三色的衣裳,似乎极度无聊,又很活泼,在道人面前的路上来回不断的走动,走动时两腿像是不能弯曲,每一步都要把腿抬高,踢着地上的碎石子儿,又把腿直直砸下,走出一两丈,又转身走回来。   期间不时瞄一眼边上的两匹马。   好似在比较两匹马哪个更高一些。   “……”   灰衣剑客愣了一下。   只见小女童一个转身,歪着脑袋,直直的把他盯着,一声不吭。   只这一个眼神,便让他确认这小女童是谁了。   “先生。”   舒一凡把水拿了过来。   “多谢。”   宋游接过水囊,对他笑道:“休息一会儿,咱们便继续上路吧。”   “好。”   舒一凡并不多言,又坐了下来。   那小女童依旧来回踱步,却无论来回,都要扭头把他盯着,他也悄悄瞄着这女童,一人一猫的目光时而交碰,都很新奇。   休息够了,便继续赶路。   有剑客同行,省心不少。   此乃官道,强人贼人或许有,哪个地方都有恃强凌弱想要不劳而获的人,但成群成寨的山匪是没有的。   不过有剑客同行,仍旧省去了很多探路、捡柴的功夫。   一直出了长京地界。   前方下起了雨。   此时一行正好走到一处临江的栈道。   此处一面是碧波春水,被雨水激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一面则是几乎垂直的悬崖石壁。然而就在这石壁之上,却有人凿出了一条很宽的栈道。   栈道大约有一丈宽,高也有将近一丈,高度距离水面也很近,应当是半天然半开凿的,但也难以想象是多么大的工程。   “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了。”舒一凡对宋游说道。   “至少天黑才会停了。”   “天黑?”   舒一凡抬头看了看天,没有怀疑宋游的话,随即说道:“这样的话,我们怕是不好继续赶路了。”   “是。”   “好在这条临江石道虽躲不了风,但也可以躲雨。”舒一凡说道,“可惜这里没有木柴,不能点火。”   “也只能如此了。”   “嗯。”   舒一凡本身浪迹江湖,就经常受风吹雨打,自然不在意的,刚才只是担忧先生。   既然宋游也不在意,他也不说什么。   然而就在这时,远方有人来。   脚步非常快。   “……”   舒一凡听觉敏锐,瞬间扭头看去。   只见从沿江栈道、他们来的方向走来一道身影,身穿灰布麻衣,年若三十,普通面貌。但奇怪的是,他走路的速度却非常快,不仅步伐快,每一步踏出也非常远,能有近一丈的距离,眨眼间就到了面前来。   舒一凡眼神微凝。   猫儿则充满好奇。   “哈哈!”   这人一见他们,便停了下来,却是仰头一笑,随即说道:   “总算见到人了。”   舒一凡见他不像来者不善的样子,但也没有放下警惕,而是出言问道:   “来者何人?”   “大侠莫要惊慌,在下邢五,只是路过,在这条道上避雨,顺便问问,此处是何地?”这人对他们拱手笑问。   “此处是长京地界之外,玉曲河沿江栈道。”   “原来已经快到长京地界了啊。”这人笑了笑,又问道,“那么敢问大侠,长京可是这个方向?”   “长京?”   舒一凡转头看了眼他来的方向:“长京不是在你背后吗?”   “背后?”   “正是。”   “当真?”   这人似乎很惊讶。   “我们便是从长京出发,走的是和你一个方向,还能有假?”   “啪!”   这人一拍脑门,很懊恼地说:   “怎么又走错了!”   “你从哪里来?”   “在下从竞州来,要去禾州,本打算今日在长京住宿,却没想到一不小心走到了这里来。”这人懊恼说道,又抬头看了看外头的雨,“也没想到今日竟还下起了雨,在下想折回去也难了。”   “竞州?”   舒一凡眉头微皱,发现不对。   几乎同时,盘坐地上的宋游也开口了,说道:“从竞州来,要在长京住宿,却走到了这里来,足下可偏得有些远了。”   “在下只顾着赶路了。”   “不知足下今日从何地出发?”   “不是告知两位了吗?”这人反倒有些诧异。   “难道足下是今天从竞州出发的?”   “竞州昂州交界处。”   “即使是竞州与昂州的边界,要走到这里来,少说也有近千里路。”宋游拱手,“足下真是好本事。”   “呵呵……”   这人只摆手笑了笑,也拱手说:“小人有些家传的本领,一日走几百上千里,对小人而言,不在话下。”   “原来如此。”   宋游点头笑笑,不说什么。   舒一凡眉头微皱,也没说什么。   江湖奇人无数,不说行走江湖的武人,就是寻常走江湖讨生活的人,也常常遇到一些奇人,各有本事,层出不穷,也是见惯不怪了。   随即这人又说道:   “此刻外面下着雨,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在下要是跑起来,恐怕三两下衣服就湿透了。在下觉得两位都不是什么恶人,不知可否与两位一同在此避雨过夜?也好结个伴。”   舒一凡话不多,只看向宋游。   “当然可以。”   宋游微笑点头。   “多谢!”   看得出这人是个健谈的人,道完谢,立马便又看向自己来时的方向:“方才跑来时,在下见到那边有许多枯枝,趁雨刚下不久,可能底下的还没有被淋湿,在下便去抱一些来,也好生火烤暖。”   “这怎么好意思呢?”   “莫要客气!”   这人说完,扭身就跑。   依旧跑得极快,且不觉累一样。   灰衣剑客收回目光,瞄了眼枣红马背上的长匣,对宋游说了句:“先生,江湖奇人,手段千奇百怪,防不胜防,还请小心。”   “无妨,若有人听说我在长京城外之事,还敢来谋夺宝物,未免也太胆大了。”宋游笑着说道,“何况我观此人眼神坦荡,不像有歹心。足下也莫要担忧,普天之下,能从在下手上拿走这幅画的人,也许没有几个。”   “便依先生。”   舒一凡抱着剑想了想,随即又说:“既然如此,人家去取柴了,在下也不能闲着,便去河边捉几条鱼,晚上也好招待人家,免得占了人家便宜。”   “足下考虑周到,不过外边可在下雨。”   “不碍事。”   “便有劳足下。”   舒一凡点了点头,这便出了门。   没有多久,邢五回来了。   怀中抱着一大捆干柴。   “咦?那位大侠呢?”   “去离江面近的地方捉鱼了。”   “原来是这样。”   邢五便将手中干柴放下,似是冷着了,打了个寒颤,又扭头看向宋游:“不知先生可有打火石?”   “没有。”宋游说,“但也有别的取火之法。”   “什么取火之法?”   “在下的猫儿善于烧火。”   “嗯?”   邢五便看向了宋游身边的猫,一脸疑惑。   宋游也看向了三花娘娘。   “……”   只见三花猫晃了晃脑袋,踏前两步,走到干柴前面,嘴巴轻轻一张。   “呼……”   似乎吐了一口气。   只听篷然一声——   干柴立马便自行燃烧了起来。   三花猫也缩回了头,继续窝在宋游旁边,一下看宋游,一下又看邢五。   邢五则是立马眼前一亮,惊讶了下,随即对宋游行礼:“没想到先生也是一位有道行的高人,失敬失敬……”   “都是三花娘娘的功劳。”   “喵~”   “三花娘娘也莫要骄傲。”宋游低头劝说,“须知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喵?”   “猫也一样。”   邢五在旁边看着,也觉得十分新奇。 ###第二百零八章 神行法术   舒一凡很有本事,不知是钓是捉,硬是从河里弄了几条鱼上来。   三人一猫在这不遮风的寒夜,在临水的峭壁凿路之中,点着火堆,煮着鱼汤,聊了一晚上江湖之事,直到深夜才睡去。   邢五的呼噜打得震天响。   舒一凡则警觉了一晚。   次日清早。   几人用着剩余的一点柴禾,热了昨晚剩的鱼汤,就着蒸饼馒头,吃了一顿早饭。   剑客抢着去河边洗了碗。   邢五这才对两人拱手:“宋先生,舒大侠,有幸与,哦,还有三花娘娘,有幸与三位相遇,真是畅快。正好三位也去禾州,在下也是,不如便请三位与在下同行,咱们也好走得快些。”   三花猫看向自己的马儿。   舒一凡则看向宋游。   “足下脚力太快,一日千里,已比得上顶尖的马了,我们怕是跟不上。”   “小事一桩!”   邢五哈哈大笑,对他们说道:“在下这本事却不止是自己能用,先生若是愿意,在下也能帮几位提一些脚力。”   说着又看了眼三花猫,还有边上一黑一红两匹马:“猫的腿脚怎样,在下就不熟悉了,别的牲口也不熟悉,唯独驴马,在下却是会的。”   “不知足下这提升脚力的本事又是如何施展呢?”宋游好奇的问。   “先生莫要担忧,简单得很。”邢五对他说道,“最简单的,只消用在下的神行符与丹药,烧了调水,涂在腿上,便能日行三百里。若肯以针扎小腿放出腿中黑血,整个人便身轻如燕,可日行五百里。若肯卸下膝盖骨,便能日行千里。”   “果真奇妙。”   昨日陌生,宋游不好一上来就问人家的本事,不过聊了一整晚,熟悉了不少,知晓这人性子直,十分单纯,宋游便对他说:“实不相瞒,在下以前曾听说过这类赶路的本事,但与足下所说的也不太一样,下山以来,也从未见过,不知足下这本事又是传自何方。”   邢五又是哈哈一笑,颇有几分得意,也不怕他们有坏心思,便向他们讲来。   原来这是他们家传的本事,已传了很多年了。   邢五学了二十多年,这才学成。   别的地方也有一些高人有类似的本领,总之走路走得快,但都只能用在自己身上,唯独他们家传下来的本事,说是以前北方地区的一个小国用过的,可以给别人和驴马也提升脚力,不过后来那个小国被灭了国,也就失传了。现在听说塞外还有人会这种法术,但大晏已经只剩他们才会了。   他们家也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邢五说完,又邀他们与他同行。   并对他们说道:   “先生与大侠若是害怕,只消以丹药符水涂腿即可,日行三百里,在下也愿意与两位同行,一并畅游谈乐,虽走得慢些,总好过一个人走。”   舒一凡仍旧抱剑不语。   宋游则一边摸着马儿,一边说道:“在下想先试试足下的法术,不知可否?”   “当然!”   邢五立马便从背上的行囊里取出一张符纸来,又取来碗,用丹药化了小半碗水,捏着符纸对他得意的说:“别看只是一张简简单单的符纸,其实这些符纸都是在下亲手画的,画一张得半天,也别看丹药只是粗瓶装,炼制起来也颇为不易。”   一边说着,一边摇晃符纸。   只摇了几下,符纸便烧了起来。   邢五立马将之摁在碗中。   符纸全部没于水中,但却并不熄灭,而是继续燃烧,在水里咕噜咕噜的冒泡。   直到燃成灰烬。   这时的水已与符灰丹药不分彼此,成了灰黑色的糊糊。   邢五便让宋游撩起袍裤来,将这灰黑色的糊糊全部涂在他的小腿上。   “先生可能会觉得小腿十分冰凉,越来越凉,一会儿便像是被冰冻一样,再一会儿便会感到刺痛,不过还请忍忍,很快就好了。好了之后,便会觉得自己的腿变得十分轻快,走起路来,事半功倍。”   邢五说着抬起头来,看向宋游:   “怎么样?”   却见宋游表情如常,点头回复:   “是很清凉。”   邢五又看了他几眼,发现他并无异象,这才说道:“先生真非常人也!”   “这个能管多久呢?”   “要看怎么走了。”邢五说道,“若是走得慢一些,可能管三五天,若是一直跑,日行大几百里,便一天就没用了。”   “不知在下可否试试?”   “自然可以!”   “那在下便去走一趟。”宋游微笑着看了眼舒一凡和三花娘娘,“请二位在此等我,过一会儿,自会回来。”   “是!”   “喵……”   宋游瞄准来时的方向,便迈开了步子。   果然感觉整个人轻了许多,既比此前迈步更快,每一步也比此前迈得更大,用和原先差不多的体力,至少快了三倍有余。   走路快赶得上跑步了。   这种感觉还挺有趣。   三花猫跟着迈了两步,走到了石壁路的边缘,伸长脖子盯着他。   没多久宋游的身影就不见了。   三花猫人立而起、将脖子伸得再长也看不到了,只好端坐下来,舔着爪子,乖巧等待。   没一会儿,宋游又回来了。   “先生觉得如何?”   “足下这门法术果然神奇,若让军中人知晓了,怕要请足下去做客卿了。”   “哈哈实不相瞒,在下早有听说北方陈子毅乃天下英雄,千古名将,此番正是去北方投军,也好使一身本事有用武之地!”邢五说,“只是在下这法术用起来也不是全无限制,却不知军中是否看重。”   “此乃神技。”   “哈哈!先生可要同行?”   “……”宋游想了想,歉意的拒绝了,“多谢足下的好意,只是在下此次下山是为游历天下,却不可急于赶路,只好辜负足下了。”   “游历修行?”   “差得不多。”   “真是羡慕啊。”   “没什么好羡慕的,足下的本事也值得在下敬佩。”   “只是可惜了……”邢五只好摇了摇头,“好不容易遇到二位,在下又只能一个人走了。”   “足下开朗大方,前方必有友人等候。”   “便借先生吉言。”   “足下的神行符与丹药是个好东西,刚巧在下也会些降妖除魔的本事。”宋游又对他说,“足下要去的北方乃是乱世,听人说路上多有妖魔,在下行囊里也带了几张符箓,一种可辟邪,一种可驱鬼,一张赠予足下,另一张想与足下再换一张神行符与丹药一枚,不知可否?”   “哎呀!”   邢五一听便是大喜:“再好不过了!”   于是他又从行囊里掏出一张神行符、一枚丹药,宋游也从被袋里取了两张符箓,双方交换,皆大欢喜。   “哈哈,没想到错过了长京,倒是遇见了二位,也算一件幸事。”邢五重新背上了行囊,笑着拱手,“那便告辞,在下今日便到禾州。”   “也祝足下一路顺风。”   “喵~”   “足下虽有本事,但须知晓,北方乱的不光是妖魔,还有人心。”舒一凡看了一整晚,也看出了几分这人的性子,语气柔和了许多,“足下性情开朗大方自是好事,可出了昂州,再遇到人,也请多些小心。”   “多谢多谢,谨记于心。”   邢五说完便重新迈步上路了。   如他来时一样,快如疾风,恐怕他是取下了膝盖骨的,也不知晓取下膝盖骨怎么就能走得更快了,总之以他此时速度看,怕能日行千里。若是半路不遇见风雨的话,今日天黑之前,少说便走到禾州中部。   “天下奇人,多不胜数啊。”   宋游笑着摇了摇头,也收好手上的神行符与丹药,对身边人说:   “我们也走吧。”   “好。”   两人一猫一马,再次上路。   河水比昨日涨了一些。   沿水而行,前方早已不见了那名奇人的踪影,不过他们也不急,一边走一边看河中的水,看游鱼浮上来冒泡。   出了长京,路上城池也好,村落也罢,肉眼可见的贫困冷清了下来,这种落差倒也正常,这个时代的繁华和富庶本就主要来自于剥削,长京惊人的繁华富庶本就是建立在对周边区域乃至全国的剥削压迫上,周边百里千里源源不断的为长京输血,才能让这座伟大的城市正常运转。   越往北走,就越荒凉。   几日之后,山间道路上。   猫儿缩在马背上的褡裢里,只露出一颗小脑袋盯着外边,道人慢慢行走。   前方忽有一阵马蹄声。   “得得得……”   灰衣剑客骑着黑马,快速奔回。   “吁!”   黑马慢了下来,停在道人面前。   “先生。”   “怀长县还有多远?”   “舒某没有跑到怀长县,不过路上遇到有人,问了问,说是还有四五十里。”剑客抬头看了眼天空:“天快要黑了,今天走不到了,不过舒某在前面遇到有村民,便定然有村庄,也许可以借宿。”   “今夜无雨,露宿荒山也无妨。”宋游说道,“不过咱们带的食物快吃完了,也可以去换点吃的。”   “三花娘娘带的还没吃完~”   “是!”   灰衣剑客便翻身下马,继续牵着马往前走。   天色果然迅速暗了下来。   舒一凡辨别着前方的路,隐约认出已是自己先前问路的地方,不过当时被他问路的村民早已经回家了。   剑客身手灵活,持剑轻松一跃,不用手攀爬,几步便跳到了旁边的大树上,借着高处左右一看,终于在一座山背后看见了一些烟云。   “那边有炊烟。”   一行人便往那方走去。 ###第二百零九章 特殊的婚事   一行人从大路走上小路,围着那座小山绕了一圈,中间还差点走错路,到那座村子时,天光已很暗了。   “汪汪汪……”   陌生的来客引起一阵犬吠。   村中的狗自然不止一条,这一阵犬吠就如一块石头扔进平静的水里,一时间村前村后都是犬吠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   “在下只是路过,既非坏人,也无恶意,还请各位稍安勿躁。”   话音一落,面前的狗便真的安静了下来。   剑客抱剑看着,也觉得新奇。   然而近处的狗不吠了,远处的犬吠声却依然没有停止,在这黄昏中,于山湾之间回荡不绝。   不断有狗闻讯赶来支援,有的看见自己的同村狗不出声了,便也闭上了嘴,有的则比较特立独行,相熟的狗不叫,它也要叫个不停。   “诸位请回吧。”   宋游只好挨着挨着劝退他们。   村子之中,有人开门看。   为免吓到村民,剑客把剑插在了马背上的行囊上,便快步过去。   “你们是谁?”   “老丈,有礼了!我们是从长京过来的,要去禾州,路过贵地,没有算好路程,走不到前面城里去了,于是想在老丈这里换一点吃食。”舒一凡向着门缝里的老者抱拳,很有礼的说道。   “没有没有……”   “我们并非歹人,也不是讨要,用钱来换。”舒一凡怕他害怕,便又说,“老丈也无需开门,只需将吃食从门缝里或是窗户里递出来即可。”   “没有没有……”   “……”   舒一凡面露无奈之色。   天下第一剑客也奈何不了这种事啊。   这时宋游走到了他身后来,也向老者施了一礼,柔声说道:“老丈莫要害怕,在下乃是一名道人,路过此地,只想买点吃食,再讨点水喝,若有的话必感激不尽,没有也没关系,我们离去便是。”   老者瞄着他。   借着残余的一点天光,见他穿着一身道袍,也颇为面善,又看了看舒一凡,还是不放心,但也如实说:“我们晚上已经吃过了,没吃的了,缸子里也早就已经没有粮食了,到明天都还不知道吃什么呢,哪来吃的卖给小先生哦……”   “这边竟如此贫穷么?”   “到处都这样。”   “那老丈平日里都吃什么呢?”   “有什么就吃什么……”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平民老百姓本就不是天天都有粮食吃,吃不起饭的时候并不少,这种时候,确实只能看当季有什么能吃的东西了,有什么便吃什么。不然人们哪会知晓那么多榆钱槐花的吃法,又哪会知道野菜的滋味,哪会知道什么草根甜、什么草茎顶饿,又有什么嫩芽不能吃。   还是行礼道谢,正待离去,老者却又出声:   “小先生。”   “老丈还有何事?”   “你要真想讨点吃食,可以去村东头的丁财主家问问。”   “村东头?”   “村东头第一家就是。”老者对他说着,顿了一下,又压低声音,“财主家在办喜事,你去了后,说点好话,也许能够讨到点好吃的。”   “多谢老丈。”   “……”   老丈摆了摆手,门缝也合上了。   “本以为能替先生省些功夫,却没想到,竟还拖累了先生。”剑客收回目光,有些惭愧的说道。   “足下已替我省了很多功夫了。”宋游笑道,“要怪只怪足下生得英武不凡,一身侠气,此时天已黑了,惹人警惕也正常,实在无需自责。”   “……”   剑客这才松了口气,转而看向远处:“这村子好像还挺大。”   “不小。”   “村东头……”   舒一凡抬头看了眼天空。   天空已可见星辰。   随即低下头来,指了个方向:   “这边。”   一行人便又摸黑走去。   天黑得很快,好像每走一步,天光都要更暗一分,好在头顶星星越来越多。星光虽暗,但也不至于让地上伸手不见五指。   “奇怪……”   舒一凡皱起了眉头,边走边说:“不是说村里财主家在办婚事吗?怎么非但没有听到敲锣打鼓声,也一点都不热闹?”   “可能有些特殊。”   “特殊……”   婚通昏,婚事本就在黄昏举行。   此时虽然有些晚了,但也是刚过傍晚不久,就算已过了敲锣打鼓的时候,也该是举行婚礼或是宴请宾客的时候,村中应该很热闹才对。然而一路走来非但村子里静悄悄,只有犬吠而无人声,甚至好像都没人去财主家做客。   “是这家了吧?”   舒一凡左右看了看,确定这是村东头的第一家,也是村里唯一一户大户人家,而且不是一般的大,这才上前去,敲响了门。   “笃笃……”   舒一凡一边敲门,一边将耳朵贴在了门上。   很快里头便有了脚步声。   舒一凡立马将脑袋收了回来。   “吱呀……”   大门被打开了。   “哪位?”   一个提着白灯笼的仆从站在门口,身后还站着几人,衣着打扮都不错,都是看向外面。   仆从提高了灯笼,照亮外头几人。   “你们是……”   “有礼了。”   这次是宋游开口说道:“在下姓宋名游,逸州人,从长京来,路过贵地,天也暗了,想在贵府讨点水喝,方便的话,再买些吃食。”   “不是客人。”   仆从回头看向了身后的主人。   身后一名衣着华贵的老者身体前倾,借着灯笼的光看向宋游,说道:   “是位道观先生?”   “在下是一名游方道人,游历至此。”   “真道士还是假道士?”   “有度牒为证。”   “可否一观?”   “自然可以。”   宋游便拿出了度牒,递给他们。   老者对着灯笼,仔细看了又看,这才信了几分,却还是犹疑着:   “你们去哪?”   “去禾州。”宋游有礼的答道,“本想去怀长县,奈何路上耽搁了,没有赶到。”   说完宋游便看向老者。   老者也上下打量着他们。   “不知是否方便……”   “先生今夜宿于何处呢?”   “若能在村中借宿,自是最好了,若是不能,便随便找处地方,也能将就一夜。”   “不再走了?”   “天色已暗,怀长还远,不再走了。”   “府上正在待客……”   老者目光闪烁,不知计较着什么,随即才说道:“罢了,来者是客,相遇也是有缘,便请进吧,把马拴在门口即可。”   这名老者和身后几人原本应当是出来迎客的,此刻见来的人不是客人,但也把宋游一行人迎了进去。   “多谢老丈。”   “洪二,将客人带到后边院子去,去厨房端几盘好菜给客人垫垫肚子。”   “知道了。”   “不必麻烦,我等换些便于携带的吃食、装两壶水就可以了。”宋游说道。   “不缺这点吃的,既然已经走到这里来了,老朽只当与先生结个善缘。”老者也说道。   “那便多谢老丈。”   “几位请跟我来。”   名叫洪二的仆从走到了前头。   “多谢。”   宋游便跟着他过去了。   舒一凡带上了自己的剑,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和先生的马,艺高人胆大,他也没什么好担忧的,迈步便跟了上去。   “哎哟……”   仆从这才看见舒一凡带着的剑。   “足下莫怕,这位是在下的好友,只是行走天下,多有歹人,这才带了把兵刃防身。”   “请请请……”   这户人家果真挺大,院子一重套着一重,互相之间还都是通的。仆从领着他们到了后边一间院子,没有让他们进屋,但也没有怠慢他们,很快便去端了一张桌子两张板凳过来,见宋游带着一只三花猫,惊讶了下,又连忙叮嘱他把猫儿管好,在他再三保证下,这才去端了油灯和酒菜来。   灯光暗淡昏黄,照不完院子,但也照出桌上的几道菜。   都是办席才用的好菜,温嘟嘟的。   “请用。”   “多谢。”   “小人便先去忙。”   “不敢打扰。”   仆从便又提着灯笼离去了。   “先生……”   “尽管吃。”   宋游从褡裢中取了三花娘娘的御用小碗来,两人一猫便开吃了。   自打离开长京以来,一行人只进过一次城,就进那一次,也只在城中吃了一碗帽儿头,买了些肉,此外多是在野外吃干粮或自己煮些东西,今日这几道菜也是寻常人家难以吃到的好菜,算是上路以后吃过最好的一顿饭了。   一时间吃得也挺过瘾。   吃着吃着,主人家还来了一次。   这次不是那名老者,而是另一个中年人,但也颇为讲究,端了些馒头和当地的油炸肉来,小心的瞄着他们:“不知两位吃得可好?”   “吃得很好,多谢款待。”   “这些是给两位带上的,等下若要装水,尽管叫仆人即可。”中年人客气说道,“本来来者是客,先生又是得道高人,本该留先生住宿,奈何今夜家中不太方便,便只好请二位吃完便继续上路,实在对不住。”   “足下哪里的话?”   宋游立马放下了筷子,抬头与他对视,边看边说:“本来我等只想讨点水喝,买点吃食,足下却用这般好酒好菜来招待,已是感激不尽。足下若再说对不住这样的话,便是折煞我等了。”   “先生讲究。”中年人顿了下,“对了,先生若不嫌弃,我们丁家倒在村西边还有几间屋子。已没人住了,也没有床铺,但也能遮风挡雨。”   “那便感激不尽。”   “吃完我让洪二带先生过去。”   中年人说了几句,便又匆忙离去了。   宋游差不多也明白了过来。   这个村子和这户人家都并没有办喜事的迹象。这都天黑了,没有敲锣打鼓,也没有大宴宾客,但他们又准备了办席的菜,又在迎客,方才惊鸿一瞥也瞥见了堂屋有装扮的迹象,又确实在办喜事。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   冥婚。   冥婚自古有之,曾因空费人力物力而被官府禁止过,不过多数朝代都不禁止。   大晏也不禁止,反倒十分盛行,主要原因是人们信奉风水、鬼魂等玄学。通常富贵人家的未婚子女夭折,便会举行冥婚。   一般是找来同样刚死不久的适龄异性,算算八字,便举办婚礼,再合葬一起。   按大晏习俗,冥婚不在黄昏办,而在午夜办,也不会大宴宾客,而只会请少数亲近之人,见证婚礼,然后吃一顿饭,也就各自散去。   不过宋游这还是第一次见。 ###第二百一十章 晴夜霹雳   “多谢款待。”   “两位可吃好了?”   “吃好了吃好了。”宋游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拿出很小一块碎银,“主人家热情,我等也不白吃白喝,便当礼钱了。”   “这……”   仆从愣了一下,随即说道:“小人要去问问主人才行。”   说完转身便走。   没一会儿,主人家便匆忙来了。   “先生的心意我等已经收到,只是先生乃是世外之人,今日本就是路过,因为缘分才走到这里,不过请先生吃顿便饭,再赠些水食,没有给先生带上一些盘缠已是我等失礼,又怎能收先生的礼钱呢?”中年人对宋游说道,“两位若是吃好了,便请洪二带两位去老房子将就一晚吧,若是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是地方习俗,便请二位莫要见怪就是。”   “那便多谢主人家。”宋游便也收回了银钱,“只是也不敢再劳烦主人家了,我们自己寻过去就是。”   “那怎么能行?”中年人说道,“外面一片漆黑,村中路又窄,离得也远,没有人带路,先生怎么找得到那里去?去了又怎知是哪间?”   “找不到也无妨,随便在哪里将就一晚便是。”宋游打量着他,“我等一路走来,露宿荒山也已经习惯了。”   “若这里是荒山便也罢了,可先生既已走到了这里来,怎好再让先生随地露宿?”中年人言辞恳切,“费不了多少工夫,便让洪二带两位去吧。”   “那便多谢。”   宋游便不再推辞,笑着应下。   随即仆从便打着灯笼带他们出门。   路过时扭头一瞥,院子里已挂满了灯笼,装饰得极为喜庆,和寻常人家娶妻差别不大,唯独大堂内摆着一幅黑漆漆的棺材,太过于显眼。   “小心门槛。”   仆从对他们提醒道。   “多谢。”   宋游收回目光,迈步出门。   取回两匹马,走出这户人家,他们跟随仆从在黑漆漆的村路里穿梭。   此处是村子最东边,废弃的老宅在村子最西边,村子挺大,道路曲折,四通八达,若没有仆从带路,也许真的找不到。   “到了。”   仆从推开了屋子的门。   “多谢。”   “太久没人住了,有些灰尘,需不需要小人打扫一遍?”   “不必了。”   “那小人便告辞了。”仆从说着,“小人还要回去,灯笼便提走了,二位早些休息。”   “慢走。”   宋游谦恭有礼的送走他。   仆从提着灯笼一走,这里便立刻恢复了黑暗,唯有漫天星光。   然而三花猫知晓人的眼睛不行,便化成人形去把自己的小马灯笼拿了过来,放在桌上。   “鸿元浩德五行至尊火阳神威真君,我乃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旁边猫儿庙的三花娘娘,请真君借我一点火光点灯笼。”   “呼……”   灯笼里亮起了一点火光。   屋中也被灯光照亮。   借着光打量屋子,确实空空荡荡,几乎什么也没有,只能遮风避雨。   “先生……”   灰衣剑客看向宋游:“有些不对。”   “是。”   宋游也点点头。   丁家确实热情不假,不过未免有些小心,好像在刻意隐瞒什么。   知晓他们今日不肯走了,要住在村里,便将他们从最东边带到了最西边的屋子里,怕是有什么事不想让他们知道。   “也许只是习俗,不便给外人看。”   “那我们……”   “也去看看。”   “好!”   剑客答应下来。   两人一猫便在屋中坐着,两匹马老实的站在外头,随着时间越来越晚,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鞭炮声,若有若无。   “……”   两人一猫这才出门。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鞭炮声越来越清晰,随即便是一阵敲锣打鼓声,颇为喜庆。   道人与灰衣剑客退到路边,隐在夜色中。   今夜星光清明,地上有着少许雾气,只听远处吹打声越发清晰响亮,越来越近,就是道人身后屋舍中的村民也悄悄打开了窗,看向外边。   只见一队迎亲队伍缓缓走来。   夜里光线暗淡,离得远时,只能看见些许灯火和一队人影,待离得近了,这才看清这队迎亲的队伍。   好一队气派的迎亲队伍。   前边几名从人,举着开道旗,后边是开道锣,再后边吹唢呐的,提灯的、提篮的、抬箱的、打火把的,至少二三十个人,中间八抬大轿。   “娶的是正妻……”   灰衣剑客盯着前方,小声呢喃,忽然眉头一皱。   “不对!轿子?”   这般冥婚,带的若非尸骨,也该是灵牌才对。   这个时候,迎亲队伍已从他们面前走过。   隐隐可以听见轿子里传来呜咽的哭声。   “……”   灰衣剑客又回头看了眼宋游。   一般来说并不会有人用活人来配冥婚。   本身世人之所以为自家儿女寻找冥婚,除了信奉风水、想要造福活人,便是想让自家儿女在死后也有个伴,不至于孤身一鬼。可用活人来配冥婚的话便达不到后面一个目的了,且要冒着被世人唾弃的风险,一般来说,都是有更特别的讲究。   这样一个女子,过门便是寡妇,未来通常也不会过得太好。   其实冥婚本就是没什么意义的事,有人觉得是陋习,有人觉得不是,可即便是王侯将相,也很少有用活人来给自己死去的儿子配冥婚的,这无疑是一种更没有意义且更为世间礼法所不容的事,荒诞绝伦。   只是这年头啊,也不太好说。   有人本身就活不下去,将自己儿女卖与别人为奴为婢,卖出去了,反倒是条活路,你非得去阻止,反倒是断了人家活路。   然而轿中哭声呜咽,透着绝望,却又让人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就在这时,又听轿子中一阵碰撞声。   轿子本身也一阵摇晃。   像是里头有人在挣扎。   “嘭……”   一道人影撞出了轿子。   迎亲队伍顿时一停,吹打声也为之一滞。   借着灯笼和火把的光亮,可以看到一道穿着大红色嫁衣的女子跌出轿子。可她却是被绳捆索绑,身上根本动弹不得,连嘴巴都被堵住了。   “呜呜呜……”   灰衣剑客神情顿时一凝,提着长剑的手也动了一下。   毫不怀疑,若非宋游站在身边,或是今夜没有被这户人家招待一番的话,恐怕此时他的宝剑已然出鞘,又不知要溅多少鲜血。   “新娘子掉咯……”   前边有人高喊了一声。   新娘子还在呜咽挣扎,在地上像是一只虫一样扭动,却已经有两个中年人走来,将她抓起重新塞进了轿子里。   “起轿……”   又有人高喊了一声。   吹打声顿时继续响起,迎亲队伍也重新上路。   道人与剑客却站着不动。   剑客在思索纠结。   道人则在听身后屋中的动静。   身后是村中一间茅屋,里头住的是夫妻二人,道人、剑客与猫儿贴着墙站在窗子旁边,屋中之人隔着窗户看不到屋外的人,只能看到那队迎亲队伍在吹吹打打之间慢慢走远,随即在屋中小声议论。   “这丁家怎么变得这么缺德了?好好一个小娘子,把人家拉去和死人成亲!迟早遭天打雷劈!”   “之前丁家不是连着死了好几个人嘛,听说是犯了什么风水忌讳……”   “以前没见他们这么缺德啊?”   “要说缺德谁比得上那曹老大?弟弟弟妹才刚死,当大伯的,就把侄女儿卖给死人当老婆,这天下哪见过这么缺德的事?”   “不卖又能怎么样呢?那曹老大自己都吃不起饭,难不成还能再养个小娘子?”   “你知道什么?”   声音陡然变小了一点。   “我听说啊,丁家把曹家小娘子买过去,可是出了大价钱的!这么高的价,买过去可不是要当寡妇的,是要和他们家孙子一起入土的!”   屋外两人神情皆有变化。   剑客已经怒发冲冠。   只是剑客虽然刚正不阿,却也有耐性,继续站在门外听着。   “啊?”   “我还能骗你不成?不然你觉得为什么要把曹家小娘子捆起来?那曹老二本就是被饿死的,曹家小娘子嫁到丁家,虽然是给死人当老婆,可是好歹是可以吃得起饭的,怎么也比以前过得好吧?”   “那丁家也没有这么缺德吧?”   “听说啊……”   屋内两人的谈话声越来越小。   屋外的人也静静听着。   过了会儿,屋中彻底没了动静。   “先生……”   剑客压低声音看向身边道人。   “先去看看。”   宋游迈开了步子,往东边走。   剑客持剑跟在他身后,沉声说道:“这丁家看似和善,没想到能做出这种事情,天理不容……”   “自然不容。”   “……”   剑客便不说话了,眼光闪烁,心中计较不停。   想要忘掉先前招待之情,提剑找过去,看看此处究竟有多不平,好换一身快意,又怕自己不能将丁家好几百口人全都杀光,一旦自己离去,曹家小娘子在哪里都生活不下去。想要处事柔和一点,救下小娘子,却又觉得自己既劝不了丁家,也无法安顿好这小娘子。   “莫要冲动。”   前边传来道人的声音:“先过去看看,此事是否有别的蹊跷。”   “是。”   灰衣剑客心也真的静了一些。   慢慢走回丁家门口。   只见道人掐了个指印,随手一弹,便是一道流光飞上天空。   “轰隆!”   顿时一道惊雷,闪电照亮夜空。   然而奇妙的是,此时夜空却十分清朗,漫天繁星,一朵云都没有。 ###第二百一十一章 有人搞鬼   “嘶!”   深宅大院之中,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心里有多虚,此时就有多惊恐。   “打雷了?”   “要下雨了?”   “怎么会打雷?”   “去看看……”   “外、外头全是星星,一朵云都看不见……”   “怎会晴夜霹雳!”   “莫不是雷公……”   “不要乱说。”   一时间院子里满是人们的说话声。   众人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但也惊魂未定,满脸犹疑。   “父亲……”   “二叔……”   众人全都看向上座的老者。   大家的意思都很清楚。   没有人不知道,这种事情缺德到了极点,天理不容。本身做这种事心中就已是忐忑不已,偏偏平白无故的,天上打了一道雷,众人都忐忑,要不要继续办下去,又都在怕,继续办下去会不会真的被天打雷劈。   老者又何尝不怕。   就在这时,又有仆从跑进来,说道:“禀报主人,刚才送走的那两名客人又回来了。”   “什么?”   “怎么又回来了?”   “回来做什么?”   众人纷纷盯着这名仆从。   “领头的那位先生说,说他夜观天象,觉得咱们这边不太对劲,于是过来查看,刚走到门口,便见天上晴夜霹雳,恐是所做之事有违天理,伤了天和……”仆从小心翼翼打量着众人,“因为主人招待他吃了一顿饭,又给他房子住宿,他心中感激,所以特地过来探寻。”   众人一时都面面相觑。   “快快有请!”   老者立马站起了身来。   片刻之后,宋游一行便被迎了进来。   “先生……”   老者在屋门口迎他,深深施礼。   “不必多礼。”   宋游对他平静说道。   灰衣剑客持剑跟在他身后,面无表情,眼中也比先前少了许多恭敬。   先前恭敬有礼,是因为人家素不相识便招待了他们,对他们有恩义,自然要对人家恭敬。可现在知晓他们做出这等事情,哪怕那户农家夜里所说的活埋一事并不是真的,仅就绑着新娘嫁给死人这种事,也是不可容忍的。   就如那天空一道雷霆。   并不是活人下葬才如此威慑,仅是绑着新娘嫁给死人这种事,也是当得起这道晴夜霹雳的。   只见老者恭恭敬敬:“听先生方才说,是因我们府上做了有伤天和之事,这才引来晴夜霹雳,不知这又是什么说法?”   “做了什么事,诸位应当比在下更清楚。”   “这……”   “其实在下也能猜到一点。”   “请先生赐教。”   “俗话说得好,阴阳有别,活人冥婚本就有伤天和,若是自愿还好,若有强迫,便是天理不容。”宋游语气平静,说出的话却让人害怕,“方才的晴夜霹雳只是个开头,若老丈执意为之,恐怕全家人都要大祸临头。”   “什么大祸临头?”   “不好说。”   老丈闻言不由大惊,睁大了眼睛,与身边的亲朋晚辈面面相觑。   只听身后有人问道:   “先生所言当真?”   大家都能听得出,说话的这人是怀疑宋游是江湖骗子,看见了晴夜霹雳的天地异象,这才又折回来,想藉此骗点钱花。   然而刚好道人一转身——   “轰隆!”   又一次晴空霹雳。   这次打得更近。   方才那道还是在空中炸响,这次却直接劈到了房顶上,直打得瓦片碎裂四溅,也惊得屋中众人魂都快掉了。有人惊呼出声,有人浑身一颤,甚至有人下意识的弯下了腰,想躲起来。   只见道人一脸淡然。   “诸位也看见了,方才那一道霹雳确实只是个开头,而在下之所以回来相助,不过是念及方才诸位的招待之情,又觉得诸位怕也有无奈之处,若没有诸位方才的热情招待,也许现在,在场的所有人都已经遭了大祸了。”   宋游语气诚恳,一句假话也无。   “在下此行折返,可向诸位保证,不取一文钱,只给诸位避灾解难……何况诸位也看见了,如此天威浩荡,在下又怎敢借此行骗?”   众人闻言,皆面面相觑。   终究是老者见识更广,只听他哎呀一声,便站了出来,拱手问道:“不知先生是哪方高人?”   “在下原在逸州灵泉县修行。”   “原来是逸州的高人。”老者恭恭敬敬,继续问道,“不知先生有什么妙计法门,能化解我丁家的灾祸呢?”   “要化解灾祸,却是要先知道是什么灾祸才行。”   “这……”   老者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宋游见状也只是笑笑,继续问道:“不知新娘子又在何方?”   “新娘子?”   众人又都面面相觑。   新娘子还未过门,怎能随便给别人看?   “先生……”   “非是在下要求过分,实在是天威浩荡,雷公震怒,若不早点化解,挨天打雷劈也只是小事,恐怕还有更大的灾祸。”   “这……”   老者一阵犹疑。   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一脸平静的宋游和他身边面无表情的剑客,终是咬了咬牙,将手一挥:   “去带过来。”   “是……”   立马便有人过去。   随即便有两个大汉带着新娘子来了。   此时的新娘子仍旧一身嫁衣,仍旧绳捆索绑,仍旧被堵着嘴巴,盖着红盖头。   新娘子带到,大汉便退下了。   “呼……”   说来也奇怪,明明是在房中,却突然来了一阵怪风。   这风不吹别人,只吹新娘子。   刚好掀开了盖头。   屋中烛火黯淡,帘帐被掀起又落下,影影绰绰,映出一张清秀的脸,看起来才十几岁。   宋游又看了眼旁边的同行人。   “刷!”   灰衣剑客瞬间拔剑,只随意一挥,轻轻松松便砍断了新娘子身上的绳索,而除了绳索,别说伤到人了,就是衣裳也没有被划破半点。   直到他嗤的一声将剑插回剑鞘,众人才反应过来。   只这一手,有见多识广之人便明白了,莫说这名道人本事如何,就是身边跟随的这名剑客,也绝非简单之辈。   随即灰衣剑客又一伸手,取掉了新娘子嘴上塞的布。   “你们不得好死!”   新娘子第一句便是咒骂。   宋游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盯着新娘子,却是开口对老者说:“在下来时便知,只是活人冥婚,怎会引得天打雷劈,现在看来,诸位恐怕不仅仅只是用活人来配冥婚这么简单。”   说着停顿一下:   “我等来到这里,与诸位素不相识,便蒙诸位热情款待,从村中百姓口中也可得知,诸位平日行事还算善良,可知诸位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又为何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呢?”   “我等也不愿,实非无奈。”   “怎么个无奈法呢?”   “……”   老者叹了口气,却是避开了他的目光,嘴唇嗫嚅几句,也没说出什么,继续说道:“事已至此,先生可有什么办法助我等化解灾祸吗?”   “此为天罚,也是人祸,既是天罚,又怎是凡人可以轻易化解的?”宋游平静的看着新娘子,没有看老者,口中继续说,“从古至今,天罚只有挽回的说法,而没有化解的说法。”   “挽回?”   老者愣了一下。   “正是。”   宋游依然盯着新娘子,心中如何不可知,语气却镇定:“还是那句话,强迫活人嫁给死人已是有伤天和,但若还要将人活埋,便是罪大恶极,不光在场的所有人都将受到牵连,就是死了的这位,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没有什么化解的法子。然而上天毕竟有好生之德,三尺之上的神灵也乐于见到凡人弃恶从善,悔过自新,若是诸位悬崖勒马,便能免得一死,若是慢慢补过,则或许还能挽回。”   “这……”   “老丈还不肯说吗?”   “便不瞒先生……”   老者长叹一口气,终于说来:“我等确非大奸大恶之人,在这村中,与村中农户相处也算融洽,从未欺压百姓,反而对周边百姓多有善行,然而自前段时间开始,家中突然鸡犬不宁,有了许多怪事,直到十来天前……”   老者看了眼大堂中的黑漆棺材。   “老朽的长孙,也是唯一一个孙子,忽然得病死了。”   “然后呢?”   “长孙死后,家中更不安宁,又连着死了好几个人,甚至偶尔还能见到大家的鬼魂游荡,幸得此时有位游方高人上门来找……”   “但说无妨。”   “高人告诉我们,说是祖坟风水有变所致,长久下去,不久家中绝后,还会后患无穷,而且死的人,也可能变鬼作乱。”老者叹了口气,“老朽本育有三子,此时只剩一子,这一子也只生了一个,此刻便躺在棺中了……”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果有蹊跷。   “那么又如何化解呢?”   “高人设法,暂时阻绝了灾祸发生,又为我们找了一处风水宝地,说要找一位八字特殊的女子,与老朽亡孙结成冥婚,合葬于此,灾厄自解。若非如此家中几百口人,恐怕会连着死绝。”   “老丈果然打算将这小娘子活埋。”宋游摇了摇头,“真是好狠的心啊。”   “此乃老朽一人决断,与其余人无关。”   “莫要自欺欺人了。”   “这也实乃无奈之举……”   老者再次叹了口气:“不过老朽也没有亏待这小娘子,她父母前段时间死了,一直无处安葬,是老朽为他们置办的葬礼。把她买过来,也给了她家伯父够吃一辈子的钱财,只愿多少有些弥补。”   宋游抿着嘴,没有说什么。   只感到了善恶的扭曲。   说这老者恶吧,他能热情招待素不相识的过路人,平日里对村里百姓也算不错,说这老者善吧,他能将无辜的女子活埋,又说他恶吧,他又能做这么多弥补,做了这些所谓的弥补之后,他们心中便又好似真的少了一些愧疚。   这其中善恶对不上账的部分,很大一部分是被一种“不把人当人”的思想来消弭掉的。   自己有钱有势,性命值钱。   平民百姓有时则算不得人。   “老丈能帮助小娘子的父母置办葬礼,本是善行,可也只是对她父母的善行。老丈能对她的伯父付出重金,也不过是对她伯父的大方,却与这位小娘子没有任何干系。”宋游继续说道,“为了死人安宁也好,为了家族延续、解除灾厄也好,无论如何,将人活埋,都为天理不容。”   “请先生指点!”   老者几乎要跪了下来。   “还是那句话,悬崖勒马,改过自新,弥补罪过,方可解除灾祸,否则即便官府饶得了,雷公饶得了,上苍也饶不了。诸位不仅生前遭灾,死后更是要下重重地狱,受烈火之刑。”   “这……”   “趁着现在小娘子还未与贵府亡孙成亲,也未被害,就此收手,还来得及。”宋游说道,“至少可免除诸位生前死罪。”   “自该如此,可如此的话,我丁家近期的灾祸又如何解呢?”   “……”   宋游站在原地,垂眼与这女子对视。   这女子起先满脸绝望怨恨,只觉得在场众人都该下重重地狱,不过听宋游说到这里,渐渐也明白了一些,眼中有了些变化。   至少多了一点希望……   宋游又看了眼老者,与他浑浊的目光对视,想了许久,才说:“在下倒有一法。”   “先生请说!”   “在下会一种法术,能将草木化作成人,栩栩如生,若知晓小娘子生辰八字,这草木假人也可替代小娘子,与贵府亡孙举行冥婚。”宋游一边说一边盯着旁边那口黑棺,棺中之人已死几天,然而尸身之上却并无鬼魂相附,若非没有成鬼,便是被人取走了魂魄,无论如何,都定然是有修行玄门中人在暗中搞鬼,不知谋划什么,“届时老丈照样将之下葬即可。”   “这……可真能成?”   “请找草木来。”   “可有什么要求?”   “不拘于什么草木,细枝杂草即可。”   “便依先生!”   老者立马叫仆从打着灯笼去找了草木来。   找了一次,少了一些,又再出去了一趟,这次够了。便只见道人拿着草木,随便几下,对着女子挽成人形,又要了女子的生辰八字,最后对着草木假人吹一口气,洒落光泽几点,恍惚之间,那草木假人竟真的化作了人形,与女子几乎一样,难以区分。   看得众人吃惊不已。   只觉此乃真高人也。 ###第二百一十二章 掘坟的道人   满堂烛花红,人影摇晃。   本是喜庆的画面,然而配上摆在中间的那口棺材,所有的喜庆又都变成诡异,就是现场的宾客,也感到心里发毛。   “一拜天地……”   有人颤着声音高声喊道。   堂中三人,一人抱着一个灵牌,便代表新郎了。一人搀扶着身着嫁衣的新娘,只是新娘子肢体僵硬,诡异便又多了几分。   宋游与三花娘娘、灰衣剑客都站在旁边,各自盯着前方的场景,一个表情平静,一个满眼好奇,一个眼神冷漠。   曹家小娘子也站在他们身后,满脸畏怯。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站在灰衣剑客身边的曹家小娘子怔怔的盯着前边景象,紧咬着牙,浑身颤抖,又恨又怕,泪水划过脸庞,一下站不稳,竟软倒在地。   灰衣剑客连忙将她扶起来。   站起来了,却还是站不稳。   “别怕。”   直到身边传来了道人的声音。   这声音好似有种让人心静的能力,只刚一听见,她的心便真的静了几分,惊惧也去了三分,不多不少,刚好能使她维持住自己的姿态,又不至于使她失去了此时此地本该有的情感。   “在下与身边同伴定能保足下无恙,而堂中这些人,还有的惩治报应也还是会有。”宋游小声对她说,免得别人听到,“然而事已至此,当务之急还是请足下想好,未来该何去何从,有任何想要的补偿,之后都可以提出来。”   女子许是说不出话,没有回答。   宋游也继续看向前边。   万万没有想到,这才到昂州与禾州的边缘,此地便已如此混乱了。也没有想到,自己此去北方,还没有看见妖魔,倒先看见了好似妖魔的人。   前方吹打声依旧。   只是拜完堂后,却不是送入洞房,而是将新娘子推进了棺材。   新娘子是假人,才没有挣扎。   否则难以想象此刻画面有多残忍。   “嗤……”   棺材盖被慢慢合上。   曹家小娘子又是一阵颤抖腿软,好在有剑客搀扶着她——若非今日有身边这两位来到这里,此时被封进棺材里的,便是她自己。   又是一阵吹吹打打。   只是方才吹打的还是喜号,此时已变成了哀乐,二者衔接几乎无缝,转变却又突兀,让人只觉不适。   立马便有几名中年妇人跪到了棺材面前,嚎啕大哭,俨然送葬。   丁家老者又到了宋游面前。   “先生,该下葬了。”   “……”   宋游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出殡!”   有人高呼一声。   还是方才那群抬轿子的人,不知是不是专门抬棺的抬脚帮,一声吆喝,便起了棺,只是方才他们抬着轿子进门,此刻却又抬着棺材出门。   众人有前有后,也都随着出去。   宋游看了眼身边的小娘子,知晓她定然不敢独自留在府上,便转头说道:“足下若还能走动的话,便随我们前去,见识一下那位点名要足下陪葬的高人的风采,若是走不动了,便让在下同伴在此陪着你,足下放心,在下这位同伴武艺高强,乃是当今天下的第一剑客,定能保你无恙。”   “……”   这小娘子也就十几岁,真是怕到了极点,然而扭头看了他一眼,竟跌跌撞撞的迈开了脚步。   宋游见状,便也跟了上去。   一路又是敲锣打鼓,鞭炮齐鸣,弄得震天响,纸钱纷飞,烟味弥漫,伴随着抬脚帮特有的具备极强的当地特色民风的吆喝声,穿过半个村子。   “茉莉花才是香哦……”   “诶嘿……”   中间不知多少人家被吵醒,村民们多多少少都知晓此事,此刻都爬起来,打开窗户往外看。   宋游察觉到了这些目光。   有的十分麻木,有的是纯粹的好奇,有的愤懑不平,有人竟似觉得新奇刺激。   直到有人看见走在最后面的道人、剑客与本该在棺材里的曹家小娘子,这才露出惊诧之色,在送葬的队伍走远之后,又忍不住窃窃私语。   讨论声也传入了道人的耳朵。   “不是说要把曹家小娘子给一起下葬吗?曹家小娘子怎么还在那?”   “我就说丁家做不出这种事!”   “多半啊,是怕官府。”   “丁家还怕官府?”   “……”   道人表情不动,平静的往前走着。   夜风吹来,烛光摇曳,分不清是烟是雾。   渐渐到了一处小山的半山腰。   宋游不懂风水,看不出这里有什么妙处,不过以他看来,可能也没有什么风水上的玄机。   墓是已经修好了的,下葬的时间也是算好了的,一切都是那位高人定的。像丁家这样的大家族,流程仪式,一样都不能少。   宋游只站着默默的看。   前方一阵嚎哭声,燃烧的纸钱被风一吹,火星飘得到处都是。   香烛味道十分浓郁。   “噼啦啪啦……”   鞭炮声回荡在山间。   按照当地习俗,下葬完后,亲属要在头顶插上杨树枝,迅速回家,怎样都不能回头,于是一群人又都打着灯笼往回走。   山间灯火连成了一条线。   “先生……”   老者再一次走到了宋游面前。   面对着这位拍板要将人送入棺材活埋的财主,宋游依旧露出微笑,对他说道:“老丈,在下用草木化成的假人不可以离在下太远,若离在下太远恐怕立马就会重新变回草木。而以在下猜测,令孙与曹家小娘子合葬此处要想起到更改风水的作用,恐怕要多等一会儿才行。便请诸位先回,在下在这里多守候一会儿,以保府上高枕无忧。”   “哎呀那便多谢先生了。”老者连忙行礼,“只是怎敢让先生独自在此守候,老朽叫几个年轻小伙子在这里陪着先生。”   “人多无益,还是请回吧。”   “……”   老者一听,虽有疑惑,但此般玄学之事,也不敢反驳,何况前段时间家中的变故、连续死掉的几人,还有半夜游荡的鬼魂,以及今夜仿佛神仙动怒般的晴夜霹雳,都将他吓得不轻,一时更不敢质疑了,便也只好答应下来。   “不知先生几时回来呢?”   “也许天亮前,也许天亮后。”   “老朽恭候先生。”   “请回吧……”   “这曹家小娘子……”   “小娘子被吓得不轻,也不敢再信诸位,便和我们在一起,之后我们带她一同回来。”   “多谢先生……”   老者点点头,在后辈的搀扶下,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在场便只剩下年轻道人,脚边一脸懵懂疑惑却又十分好奇的三花猫、冷着脸的灰衣剑客,还有扶着树枝才能站稳的女子。   “道士……”   “嗯?”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猫儿的声音轻轻细细,眼中一片清澈。   “没什么……”   曹家小娘子低头盯着她。   只见年轻道人已就地盘坐下来,一边摸着三花猫的脑袋,一边抬头看她:“足下莫要害怕,在下乃逸州灵泉县阴阳山的道人,云游至此,与足下与丁家相遇都是缘,此时等在这里,只想看看幕后之人,至于在下身边这两位,一位是三花娘娘,曾是逸州金阳道上受多人供奉的猫儿神,一位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侠,舒一凡,绝不会害了足下。”   “多……多谢先生……”   “还有三花娘娘。”   “多……多谢三花娘娘,也多谢大侠……”   “……”宋游笑了笑,“足下可有想清楚,未来何去何从?”   “我不知道……”   “足下年纪虽小,却颇有胆识,可以慢慢想。”宋游说着,看了眼远处,“不过此后还请安静一些,莫要惊到来人了。”   “……”   一时此处都无人说话。   只有前方坟前的蜡烛还在烧着,火光摇曳,纸钱也没有烧完,偶尔被风掀起,冒出几点火星,风中香烛和酒味都飘了过来。   时不时有夜枭的叫声。   此时已是四更天。   大约快等到五更时,远方忽然有了动静。   三花猫最先觉察,扭头看向那方,随即是灰衣剑客,道人则仿佛毫无察觉,盘坐不动。   曹家小娘子又冷又怕,缩着发抖。   “噗噗……”   空中一阵声音,有一只很大的乌鸦飞来,落在坟头上。   漫天星光之下,有几道人影来。   隐约可见领头一人穿着长袍,长发飘飘,肩上扛着一把铁锹,慢慢悠悠走来,身后两人动作僵硬,身体强壮,紧随其后。   走到坟前,他便开始掘坟。   远处一排柏树下,剑客持剑而立,身上有杀意丝毫也不外露,三花猫伸长脖子,眼中只有新奇,道人则盘坐不动,静静看着。而远方坟墓前的人只顾着用铁锹一下一下的挖掘着土,对这边的人也毫无察觉。   刚埋的新坟,好挖得很。   仓促之下建的墓,也并不复杂。   掘开上面的土,搬开石板,底下便是棺材。   这人身后的两道身影多数时候都站着不动,只在这人下令之后,才过来做些需要力气的杂活,做完便又站着一动不动了,看着不像活人。   不多时,又见这人使唤着身后两人,让他们撬开棺材板。   “嘿嘿……”   这人弯腰俯身,似在搬尸。   “足下就留在这里。”   宋游终于起身,缓缓走去。   剑客立马紧随其后。   三花猫扭头愣愣盯着他们,等见他们走出几步,便也连忙跟了上去。   直到坟前之人搬出丁家亡孙的尸体,又搬出了第二具,对着尸体喃喃念了几句,施法不知想做什么,这才觉察到不对,小声“咦?”了一声。   几乎同时,身边乌鸦也叫出了声。   “啊~啊~”   这人顿时直起身来,扭头望身后看。   “谁?”   只见风吹雾走,两大一小三道身影在黑夜中朝他走来,走在最前边的,正是一名年轻道人。   “怎么?”   年轻道人一边走来,一边问道:“足下发现它也是假的了?还是足下在疑惑,魂魄都去了哪?”   “!”   此人瞬间警惕起来。   宋游渐渐走近,借着星光,勉强可以看清,这人身上穿的似乎也是一身道袍,只是肮脏破烂,留着胡须,看起来年纪不小。而在他身后,则是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提着厚重长刀,以及一名同样长得不矮,不知是壮是胖,总之膀大腰圆的中年壮汉,手中拿着金瓜铁锤。   只见掘坟的道人眯起眼睛,看向宋游:“道友何处高人?这又是什么意思?” ###第二百一十三章 在下擅长钓鱼   “在下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人,下山云游至此。”宋游一边走近,一边答道,“恰好路过这里时没了水粮,前后都无村庄,过来询问,这才有缘撞破了丁家欲行之事,也撞破了足下的谋划。”   “既是无意撞见,若就此离去,贫道可当没有发生过,念着缘分一段,还可请道友喝一杯茶。”   “恐怕不行。”   “江湖莫问他人事,好管闲情夭亡多,道友既是下山云游,想必也清楚,此地不比逸州,天下混乱,可莫要强出头。”   “在下所在传承世代信奉天道,知晓冥冥中自有天意,既然在下走到了这里,哪有坐视不管的道理?”宋游说着话时,已经走近了,他在距离掘坟道人和坟墓几丈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在下看过丁家亡孙的尸首,是被咒术害死,不免心中好奇,足下不仅还要曹家小娘子的尸身魂魄,还偏偏要与丁家的亡孙合葬,不知又有什么讲究?”   “道友意欲如何?”   “足下不肯指点吗?”   “……”   掘坟道人将铁锹插在地上,借着满天星光,抬头打量宋游,见其一脸从容,又看向他身后的剑客和剑客手中的剑,再将目光略微一低,看向那只停在道人脚边探头探脑观察着他的三花猫,脑中思索,心中衡量。   “道友若看不惯贫道掘坟取尸的行径,贫道这便离去就是。”   “恐怕不行。”   “那么道友又想如何?”   “足下先害死了丁家长孙,又在丁家连着害死几人,炮制鬼魂害人的说法,费了这么大力气,才逼得丁家买来曹家小娘子做冥婚,不知其中的门道究竟是冥婚呢,还是曹家小娘子的怨恨呢?”宋游继续问道,“在下好奇心重,若足下肯讲出其中门道,便再好不过了。”   脚边的三花猫专心听着,依旧迷糊。   听不懂听不懂。   “想要贫道说明,道友却得先说自己的意图才行,若只是好奇贫道修的法门,那自然好说……”   三花猫听到这里,已经竖起了耳朵。   然而却只见那道人一挥袍袖。   “刷……”   一阵阴风袭来,吹起尘沙,亦吹起坟前的纸灰,吹灭了蜡烛。   与此同时,一只漆黑的乌鸦从他背后飞来,与夜空几乎融为一体,像是一支离弦的箭,直直射向宋游。   “刷……”   猫儿像是无需反应,瞬间跳起。   若是目光敏锐之人,能看见她起跳的动作与在空中舒展开的优美的身姿,变成长长的一条,右边前爪高高伸出,刚好在乌鸦飞来之时,这一只爪子刚好抓住乌鸦的腹部,一丝一毫都不差。   “噗!”   就像她平日里抓小鸟一样,轻轻松松的就将这只乌鸦抓了下来。   一切只在瞬间发生。   等到掘坟的道人反应过来,自己的乌鸦已经被三花猫摁在地上,并且咬住了脖子。   “?”   三花猫似乎也才反应过来,连忙松开乌鸦的脖子,低头愣愣的把乌鸦盯着,随即立马扭头看宋游,又扭头看对面的掘坟道人。   看那表情,就好像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本能行为,其实她自己并不明白这只乌鸦是哪来的,又是怎么被自己捉住的。   “好本事。”   掘坟道人道了一声,随即后退两步,随手从旁边扯了一些杂草。   都是去年冬天的枯草,早已干了,而他将之拿在手上,轻轻揉搓起来,很轻松就将之搓得粉碎。   然而这些被搓碎的枯草却并没有掉落成渣,而是全部变化成了不知是飞蛾还是什么虫子,接二连三的朝着道人这边飞来。   掘坟道人眼睛微微眯起——   别看只是幻化成的小虫子,其实只要叮在身上,注入毒素,不管你有多身强体壮,都会感到疼痛难忍,不足几息,就会丧失掉反抗能力,且就算逃走也会在一天之内浑身溃烂而死,唯一缺点便是虫子飞得慢,白天容易被江湖人躲掉或拦下。   不过此时正是晚上,正适合这一招。   然而三花猫却是晚上也能视物的。   借着星光,在她眼中好比白昼。   “喵?”   只见三花猫瞬间给了身下的乌鸦一巴掌,将之打得昏昏沉沉,接着果断放弃了它,又往前几步,高高跳起,一爪一个,将前边两只飞虫拍死。   剑客也几乎同时踏出,挡在道人前边,长剑出鞘,以他的本事根本无需视物,只借着空中的细微声音,随意舞剑,便斩落几只飞虫。   落下的飞虫全部变成了碎掉的枯草。   三花猫也随之落地,抬头一看,见还有好些虫子飞来,扭头看了眼身后道士,便毫不犹豫,张口一吐。   “呼……”   一大篷火焰,照亮大片山林。   三花娘娘的火行之法进展不慢,所吐火焰早已有了灵性,这些飞虫又本是枯草化成,哪里经得住烧,只瞬间便成了灰飞。甚至那火焰还带着惊人的温度燎到了掘坟道人的面门,使他感觉身上一阵滚烫。   掘坟道人见状,顿时一惊,知晓这是有道行、会法术的猫妖,却还强作镇定:“道友果真好本事!难怪敢管不平!不知师承何处?”   “在下早已讲过来历,倒是足下,连名字也未曾告知,实在无礼。”   “贫道俗名姓李,无意得来的修行法门,若道友有兴趣,贫道亦可将之分给道友看。”   “在下只是好奇,不是兴趣。”   “不管是好奇还是兴趣,道友当今日之事没有看见,贫道也将尸身装回棺中,坟墓也掩埋回去,便都讲给道友听,如何?”   “足下心中已有答案。”   “道友!”   掘坟道人立马皱眉:“都是有道行的人,修行不易,也都各有手段,各有传承,何必因一些小事便打生打死?”   “哦?”宋游反倒来了兴趣,“足下还有传承吗?不知是在何处?”   “却是不便告知。”   “看来是骗我的。”   “道友何意?”   “生死之间无小事。”   “道友过于嚣张了!”掘坟道人神情一凝,“那便看看道友除了这得了道行的猫妖,还有什么别的本事了!”   “请足下出招。”   若常人见了,恐怕不觉得这是两人不死不休的斗法,而像是一场约好的交流。   “何欢何苦!”   只听掘坟道人大喊一声,手掐法诀,又退一步。   “杀了他们!”   在他身后的两道人影瞬间眼神一厉,好似活了过来,各自持着武器,便朝着宋游这方走来。   “人傀术?”   “道友好见识!”掘坟道人冷哼一声,眯起眼睛,“这两人生前便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有斩妖斩鬼的本事,被贫道得来后精心制成人傀,虽少了生前的一些灵活变化,但也无惧生死,不知疼痛,且刀枪难入,水火难侵,道友还请小心才是!”   没等宋游说话,灰衣剑客便一脸淡然,持剑踏出。   双方互相靠近,几丈的距离,实在用不了几步,何况双方对上眼后,便都已全力爆发,只瞬间就碰撞到了一起。   “刷!”   高大男子持刀劈砍。   肥壮汉子从一个角度持捶挥打。   那刀身雪亮,有劈山之势,在空中划过时能听见嗤嗤的声音,好似空气也被劈开。   铁锤更是势大力沉,壮硕人傀举全身之力,横着挥过来,挥舞出呜呜的声响,若打在身上,怕是一锤就会被舂成肉泥,用手一挤都能成丸子。   “哼……”   灰衣剑客却十分从容,闲庭信步一般,持剑一挥,拨开高大男子的刀刃,再往旁边踏出一步,身子一斜,便又躲开了肥壮汉子的金瓜铁锤。   几乎同时,剑在手中转成了花。   一剑扫过,有金石难抵之势。   “嗤……”   高大男子头颅落地。   肥壮汉子双手举捶,反身又挥了过来。   灰衣剑客却连弯腰也懒得,只稍稍后退一步,这本该将他头颅击碎的铁锤,便刚刚好的从他面庞前边挥了过去。   “呜……”   铁锤带起的风比铁还冷。   看似随意的闪避,其实灰衣剑客在后退,举捶的人傀也在前进,但这一锤偏偏就是打不到他身上,其中透出的是极高的距离感与绝对的自信。   铁锤势大力沉,难以抵挡,绝世的剑客也不敢正面交锋,然而天下兵刃也好、武艺也罢,有得有失,巨大的力量是由灵活换来的,这一锤挥过去注定不能像刀剑那样迅速掉转、再挥过来。人傀偏又没有活人那么机智,等他反应过来,再想反手再把铁锤挥舞回来时,面前已多了一道剑光。   剑光如雪,又如春雷。   其势也如雷霆,又快又猛,瞬间便到了面前,蕴含着万钧之力。   “刷!”   又一颗人头落地。   轻轻松松,干净利落。   像是三年前那个惊蛰的夜晚,那只从棺中爬出的邪物,在剑客剑下也是如此简单。   当时的剑客便已有绝世风范,三年过去,更是今非昔比。   各地说书人说得果然没错,江湖偶遇,几人敢说自己能在那舒一凡剑下活命?两个死了的江湖一流高手,偏偏遇到了活着的天下第一剑客,于是所谓的刀枪难入,也就成了一个笑话。   “……”   灰衣剑客摇了摇头,一抖手腕,看似轻松的动作力量却极大,剑身都被抖得几乎变形,哗啦一声,剑上沾的污血与肉泥瞬间便被甩了个干净。   掘坟道人刚刚抓了一把枯草,还没来得及搓,便已睁大了眼睛。   万万没想到,自己两个人傀,竟只一瞬便被双双斩首。   “你……你是什么人?”   “舒一凡。”   灰衣剑客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铁锤。   “惊雷剑舒一凡!”掘坟道人显然听过舒一凡的大名,短暂的震惊过后,忍不住笑了两声,“呵呵,谁能想到?名满江湖的天下第一剑客,竟为一名逸州来的游方道人做随从,传出去也不怕惹人笑话!”   “……”   舒一凡并不回答,瞬间扔出铁锤。   这只特制的长柄金瓜铁锤看着不大,其实连长柄都是实心铁铸的,少说也有七八斤重,可在舒一凡手上却像是木头做的,只将手一抖,立马就被甩向了掘坟道人,只有那铁锤在空中旋转时发出的呜呜声,才能说明它的重量。   掘坟道人会不少法术不假,却不会武功,见状只得往左一扑,仓皇躲避。   然而深夜无光,离得稍微远点便看不清楚,他却不知晓,那铁锤砸向的正是他的左边。   不躲还砸不中!   这一躲,便像是自己送上了门!   说来好笑,正是他自己吹熄了坟前的烛火,本想借着黑暗偷取几分便利,却没想到,这黑暗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嘭!”   一声沉闷的声响。   莫说是人了,任他是黑熊也好,猛虎也罢,也禁不住这一锤,哪怕浑身内外都是铁打的,也得被砸出一个坑来。   掘坟道人立马便倒了下去,不动弹了。   剑客也几乎同时赶到——   手中长剑满是寒霜,一剑戳下去,却不像是戳进肉里,而像是戳进了木头里。   弯腰借着星光一看,哪里是人?   只是一个人形的木头罢了,穿着宽松的道袍,身上贴着不少符纸,腰身被这一锤砸的稀烂。   身后传来脚步声。   “先生。”   剑客立马扭头。   却见宋游伸手一招,一张符纸便自动飞起,落入他的手中,宋游一边低头查看,一边并不意外的说:“这位很警觉,来的只是个假人。”   “难怪这般从容……”剑客点头,“先生早就知晓?”   “在下也精于此道。”   “真身应该离此不远吧?”   “足下也很有见识。”   “舒某这就去找!”   绝世剑客,浑身是胆,好一身江湖侠客的风范,当下便要提着剑摸黑去寻他。   “这倒不必。”   宋游叫住了他,捏着符纸继续一边打量一边说道:“山林重重,夜晚又难以视物,找起来太过麻烦,何况村中还有别的事情,不急于一时。”   “那……”   “正好,之后不知道该往哪边走,过两天便去寻访一下他。”宋游说道,“顺便看看他是真有传承,还是随口一说,有传承又是什么传承。”   “是!”   剑客点了点头,将宝剑插在地上,又拿起了旁边铁锹。 ###第二百一十四章 道人托梦   “这人挺有本事。”   舒一凡将丁家亡孙的尸体塞回棺中,又将坟墓掩埋了回去,这才将铁锹扔掉。   “是。”   宋游也很认可他的话。   这位仅就今夜表现来看,至少也懂得好几样法术,以至于已经成了体系,可进可退,可攻可守,这样的人在江湖奇人异士中是不多见的——寻常江湖人会他几样本事中的一样,便已称得上是奇人异士了,甚至能藉此在江湖上有些名气,要学会好几样并不容易。   所以宋游才没有追他。   过些天便去拜访,看看他是否真有传承。   伸手随意一指——   “篷……”   原本用来装作曹家小娘子的草木假人便燃烧了起来,迅速就烧成了灰烬。   再扭头一看——   “篷……”   又是一声,乌鸦也烧了起来。   三花猫蹲坐在旁边看着,十分疑惑,又凑近乌鸦上看下看,仔细观察,吸耸着鼻子,嗅了又嗅,这才看向宋游:   “刚才那个人是谁?”   “坏人。”   “三花娘娘知道那是坏人。”   “三花娘娘聪明。”   “那这个雀子呢?”   “坏人的雀子。”   “三花娘娘也知道。”   “果然聪明。”   宋游走到她面前,弯腰将她抱起:“刚才多亏三花娘娘了。”   “……”   三花猫扭动着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   “对的。”   两人一猫走了回去,带上曹家小娘子,慢慢下山,走回村庄。   坟前已经熄灭的蜡烛又亮了起来。   此时天边已有了一丝鱼肚白。   正是人多梦的时候。   宋游路过丁家大院,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看,对着里头吹了口气,这才走回废旧老屋。   曹家小娘子自然跟他们一起。   ……   早晨的丁家大院依旧热闹。   昨晚的宾朋大部分都没有走。   却不是为了想再看看热闹,而是于心有亏,又见到了雷公发怒、晴夜霹雳的景象,哪里还敢轻易离去?   既盼又等,终于等到了先生回来。   众人连忙把他迎进大堂。   “先生还请上座。”   “诸位客气了,在下哪里敢坐上边?”宋游对他们说着,转头瞄了眼身边女子,“诸位对不起的,只有曹家小娘子。”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曹家小娘子也请上座。”   曹家小娘子才十多岁,是个长得很清秀的小姑娘,见状也不知所措,只看向宋游。   “请吧。”   宋游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小娘子也胆大,立马便坐了上去。   宋游也被众人推了上去。   堂中之人最少也是三十多岁的年纪,年长的怕有六七十岁,此时却都站在下边,恭敬而拘束。反倒是年轻道人与曹家小娘子皆坐在上位,白衣剑客持剑站在他们身边,一只三花猫轻巧跳上了案几,调转方向盯着他们。   堂中众人纷纷对视。   只见丁家老爷子带头,当先一跪,却不是对着宋游,而是曹家小娘子。   身后的人便像是早已说好一般,纷纷跟随着他跪下,磕头赔罪。   “老朽糊涂啊,对不起曹家小娘子,不过此事皆是老朽的主意,老朽给小娘子下跪磕头了,也愿意一命偿一命,只求曹家小娘子能够谅解。”   “我们糊涂……”   “那也是没法啊……”   “求小娘子谅解……”   曹家小娘子盯着他们,并未出声。   跪着的众人便又看向旁边的宋游。   “先生……”   丁家老爷子再次开口:“如今我家孙儿和先生做的假人也已经下葬,曹家小娘子也好端端的,不知我等该如何才能洗清罪孽、求得心安呢?”   “请先生指路!”   底下立马响起一片杂乱声音。   宋游坐在上边看着他们,开口问了一句:“不知诸位可有亏心?”   “自然亏心……”   “我等已然知错。”   众人声音杂乱,神情则不一。   有人尴尬,有人羞愧,有人心中有些不平,似是觉得自己也没办法,有人只是害怕,怕的自然是自己信奉的冥冥中的责罚。   不同的情绪体现出的不仅是不一样的性格,也能从中看出他们参与的程度深浅。   宋游扫了一眼,心中便有数了。   “先生……”   “在下拙见,无论诸位是因为什么,欲将活人下葬这种事情,都天理不容。”宋游说道,“好在大祸并未酿成,诸位也有无奈之处,在下一介不相干的游方道人实在不好多管闲事。只是诸位既已感到亏心,也已知错,有洗清罪孽之心,想求心安,自然便要取得曹家小娘子的谅解。”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不知曹家小娘子想要什么,只要老朽能做到的,定然满足。”   “幸得先生,昨夜没有酿成大祸,既未拜堂,也未成亲,若……若曹家小娘子愿意待在我丁家,必以孙媳之礼相待,绝不敢亏待欺负了。”这人说着似乎也觉得羞愧,说不下去,便又将话一转,“若曹家小娘子不愿,有什么要求,也可尽管提来。”   宋游转头看了眼曹家小娘子,声音轻柔:   “若不愿,便说不愿。”   “……”   小娘子低头沉默着,咬着嘴唇,许久才将头抬起来,吸着气说:   “我要离开这里。”   想来她也是知道的——   自己一个弱女子,如今父母双亡,举目无亲,即使上天降雷将这屋中的人全部打死,一个也不留,自己的未来也很堪忧。   而其实这些人也确实无奈,如今自己又安然无恙,怕是雷公亲至,也不可能一道雷将所有人全部打死。   “不算什么问题,老朽原先也在县里为官,薄有资产,这便为小娘子准备白银百两,节省一些,度过此生不算困难。”丁家老爷子说道,“老朽在县城里还有一处宅子,久无人住,也赠予小娘子。”   “怀长太近,这边太乱。”宋游提醒了句,“女子孤身一人,怕是难以生活。”   “先生说得对。”   丁家老爷子依旧不多犹豫:“小娘子想去哪里,尽管说来。”   曹家小娘子闻言,却答不上来了。   “长京要好一些。”   宋游再次提醒了一句,又说道:“只是长京远,京城繁华,生活更为不易。”   “我们正好有些与长京的生意,又正好有位远亲,前段时间得病死了。”下边一个跪着的中年人立马抬起头来,说道,“届时可说曹家小娘子是我们丁家的远亲,送到长京,有个正经的身份,所带银钱也有解释。”   “老朽可再添些银钱。”   宋游便又看向了曹家小娘子。   “可以……”   曹家小娘子点点头,声音细若蚊吟。   “还有吗?”   “我那二伯……”   曹家小娘子咬了咬牙,没说出口。   “老朽知晓。”丁家老爷子年纪已大,跪在地上,膝盖已经疼痛,立马说道,“老朽这就将他赶出我丁家村。”   “我二姑对我很好……”   “老朽定然厚待。”   “嗯……”   “不知小娘子还有何吩咐?”   “……”   “那老朽今日便叫人去城中安排,让犬子亲自带着银两送小娘子到京城去,将小娘子安顿好为止!”   “嗯……”   曹家小娘子并不多言。   “先生……”   众人这才看向年轻道人。   “诸位心善。”   宋游点头恭维了一句,随即说道:“老丈年事已高,还是起身吧。”   “不知先生可会解梦?”   “嗯?”   “先生有所不知。”丁家老爷子为难的说道,“我等昨夜……不知是过于忧心还是……还是神官有所启示,都做了些梦。”   “不知都梦见了什么呢?”   “梦见金甲神官,与我等陈说利弊,劝我等此生好好向善……”老者说完看向宋游,心中忐忑,“不知我等为何会做这种梦?这又是何意?”   “那就要问问诸位今日表现,究竟是诚心悔过,还是被梦中神官所吓住了。”   “自然诚心悔过。”   “若是诚心悔过,便都好说。”   “请先生指路……” ###第二百一十五章 劝诸位向善积福   “天地有秤,生前善恶几何都记在账上,想要洗清罪孽,便要靠善行。”宋游伸手摸了摸旁边的三花猫,说道,“不过既然神官并未责罚,只是在梦中为诸位陈说利弊,劝诸位好好向善,那便向善即可。”   “请先生指路。”   “首先一点,便是这位曹家小娘子,她在此处已活不下去了,诸位是知道的,所以诸位答应的,应当一点折扣也打不得。”   “这个自然!”   “我等再无坏心!”   “我等已然知错,必不能再错上加错!先生敬请放心,也请曹家小娘子放心,我等答应的定然一点也不少!”   “这样最好了。”宋游点点头,顿了一下才又接着说,“佛家的话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在下一路走来,附近百姓多有贫困,就连同在丁家村的百姓,也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   宋游说到这里,便停下了。   “如今人多地少,昨年天气也一般,收成不好,不只是我们这里,很多地方都吃不饱饭。”有个中年人站出来,“确实不是我们苛刻所致。”   “没有怪罪诸位的意思。”宋游说道,“只是俗话说得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诸位富裕,若为富而仁,无疑是当地百姓之福。”   “原来如此。”   这名中年人好似这才反应过来,立马拱手:“多谢先生指点。”   底下一群人也纷纷附和。   “行善是道,如何行善则是术,而真正的行善之道,却是不拘于任何方式且没有止境的。”   “我等知晓……”   “诸位只管去安排、去行善即可,只愿诸位都能生前坦然,死后亦不受鬼城刑法折磨。”宋游摆了摆手,停顿一下,又看向丁家老爷子,“在下本该今日便离去的,奈何昨夜一夜几乎未睡,便再借老丈的老屋休息一日,明日再走,不知是否方便?”   “家中便有空房!”   “不必了,在下就住那边。”   宋游这才站起身,却又转头,对身边女子说:“说来很巧,在下此行便是从长京而来,长京西城有条柳树街,在下原先就住在那里,现在还有一位朋友也住在那个地方。与足下相遇,实在有缘,等足下在长京安顿好,请务必去寻一寻,只消到柳树街一打听,就能知晓在下原本住哪。等在下从北方走了一趟回到京城,若到时还有缘,说不定还要去找小娘子呢。”   “一定……”   曹家小娘子说道。   宋游这才迈步出去。   三花猫也连忙跳下案几,跟了上去。   一人一猫离去了,剑客却仍旧持剑站在旁边,盯着众人。   这时才有机灵的人明白过来,这位先生哪是要在这里休息,分明是找个理由在这里多留一天,好看着他们将一切安排好,也好给这女子心安。   要去长京,要有路引。   要有合法身份证明。   丁家敢在这里做这样的事,自然是在城中有不少势力的,甚至很可能原先就是城中官吏,一切办起来都很快。到下午的时候,便已为曹家小娘子办好了路引与身份证明,由丁家的长子亲自陪同,与商队同行,前往长京。   曹家小娘子在舒一凡的陪同下,来村西老屋找宋游道谢。   “先生大恩,小女子无以为报……”   “只是有缘相遇,不求报答。”宋游盘坐在床上与她说道,“此事罪魁祸首乃是一名道人,足下应是有特别之处,被他看上,这才设计加害,那名道人作恶多端,在下之后自然会去寻他,讨个公道。也请足下从此离去之后,路上多多小心,今后莫要随意透露自己生辰八字。”   “小女子记住了……”   小娘子说到这里已哭了起来。   “至于这丁家,既是那道人手下的受害者,也是足下的加害者。只是当地官府怕是审判不了他们了,且此事实在复杂,在下也不是官府,能做的也只是说几句谎话,免得他们轻易将之放下,也督促他们今后更好的恪守行善之道,为富而仁,造福当地百姓。”   “……”   小娘子这才愣了愣,抬头看他。   眼睛还红肿湿润,却又很呆滞。   这时她才反应过来,什么天雷,什么托梦,都是面前这位先生一人所为,立马屈身一跪:   “先生是神仙……”   “在下若真是神仙,便不会有这种事发生了。”宋游也是无奈摇头,往前扶她,“快快请起。”   “神仙以后到了长京,小女子再做报答。”   “……”   宋游不愿与她多说,只摇了摇头:“走吧走吧,料想那些人也不敢再对足下怎样了,只是此去长京还有几日行程,足下也得万事小心。到了长京之后足下举目无亲,也请多些当心,对于丁家之人,有能用的地方,也可适当开口。只祝足下余生顺遂,忘掉过去,在长京过好自己的日子。”   小娘子只连连点头。   随即身边的剑客提醒她,该走了,她才一步三回头的跟着出去。   屋中一时又只剩下一人一猫。   宋游扭头看了眼身边依旧一脸疑惑、好似既听不懂又看不懂的三花猫,伸手挠了挠她的脑门,这才叹了一口气。   “唉……”   此时阴间未成,哪来的地府?   天意最是难说,谁知道自己走到这里是冥冥中的安排,还是纯粹的巧合?   然而在这个时代,民间已深信阴间地府一说,又深信天意,深信神灵,有时藉此撒一个谎,还真是好用。甚至可能比官府、王法还更好用些。   ……   次日下午。   丁家老爷子来找宋游。   宋游并没有闭门不见,而是很平静的与他交谈,告知他此事乃是那名道人的算计,害死丁家长孙还有其他几人的是那道人,出主意要他们将曹家小娘子与长孙配冥婚活葬的也是那道人,丁家老爷子听完,懊悔莫及,宋游则劝他今后擦亮眼睛,教导后人,好生用剩下的时间行善。   直到去送曹家小娘子的舒一凡回来,宋游才向丁家众人道谢道别。   丁家赠来银钱,他也没有收。   慢慢已经走到了村口。   “先生。”   舒一凡将剑插在马上,对他问道:“我们要去哪里寻那道人?”   “只管往前。”   “是。”   两人一猫慢慢上了大路。   回头一看,村庄依旧宁静,再看前方,道路也与身后走过的没多少区别。   “……”   吃人的是世道啊。   一行人继续往前,路过了怀长县,却没有往禾州走,而是换了一个方向。   如此又走了一天。   一路上依旧与原先一样,看山看水,看风土人情,仿佛丁家村的事从未经历过,自己等人也不是去寻那害人的道人的。   渐渐已离丁家村有一两百里了。   “……”   宋游停下了脚步。   灰衣剑客牵着黑马跟在他身后,抬头一看,只见前方一座小山,山顶有一间道观,暮霭重重,道观中正有炊烟袅袅升空。   “是这里了。”   宋游再次迈开了脚步。   却没想到,这都黄昏了,竟然还有人与他们一同上山。   是一名大约三十多岁的男子,牵着一头驴,从衣着上看不出贫穷与富裕,不过腰间沉重,似乎揣了不少钱财,脚步也匆匆。   双方见面时,男子难免警惕。   不过看见宋游一身道袍,还带着一只三花猫,眼光犹疑了下,心中这才稍稍放心一些,但也没有与他们打招呼的打算。   然而宋游却笑着与他先打招呼:   “足下有礼。”   这人这才转头看向他,却是不好不回,于是说了一句:   “有礼……”   “在下姓宋名游,乃是逸州灵泉县一山人,下山云游至此。”宋游率先自我介绍,随即笑着问,“相逢有缘,不知足下这是去哪?”   “还能去哪?自然是去山中道观。”   “在下初来此地,也是在山下看见山上道观,这才前来寻访的,却是不知这道观叫什么名字?”   “名曰雷清观。”   “雷清观……”   宋游念了两句,抬头看向上边。 ###第二百一十六章 神灵不灵,就该烧庙   “不知这雷清观共有几人、供奉的都是哪些神灵呢?”   “……”   男子仔细打量了宋游几眼,兴许是见他不像恶人,包括那名带着宝剑、牵着黑马又生得英武不凡的男子,也像是他的护卫,见他谈吐之间不仅态度温和而且谦恭有礼,便也稍稍放缓脚步,对他拱手道:   “在下姓徐,单名一个穆字。”   “原来是徐公,有礼了。”   “回答先生的疑问,据徐某所知,这雷清观总共师徒三人,并不算多,至于供奉的嘛……”徐穆有些窘迫,“徐某来了几次,都没看遍,不过自然是有赤金大帝和几位天宫重神,主要供奉的还是几位雷公。”   “只有三人?”   “徐某记得只有三人。”   “供奉有几位雷公?”   “正是。”   宋游不由眯了眯眼睛。   徐穆似乎是有见识的,想了想才又解释道:“先生有所不知,北方常年战乱,妖鬼横生,这里虽是昂州地界,但其实与禾州只几十里路,平常经常听到哪里有妖鬼作乱的传言,所以比起南边,我们这边的道观和庙子供奉雷公比较多。”   “听起来足下去过南方?”   “徐某去京城走过商。”   “原来如此。”   宋游见识过周雷公的风采,当时接触虽然也不多,但直觉周雷公亦是个正直之人,因而哪怕此时知晓那道人就在山上寺庙里边,知晓这道观里边主要供奉雷公,也知晓那道人乃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妖道,也并没有妄下决断,只是又问徐穆:   “足下来此又是为何呢?”   “唉,实不相瞒。”徐穆叹了口气,“最近徐某家中便闹了一些怪事,因此想来雷清观找观主看一看、帮帮忙。”   “这间道观很灵验么?”   “灵验……灵验倒是谈不上,不过观主是有道行的,驱邪降魔之事都很擅长。”徐穆说着顿了顿,面露无奈,摊开一只手掂量了下,“只是要想请高人出马办事,这个嘛,是少不了的。”   “原来如此。”   宋游顿了一下,又笑着说:“与足下相遇,甚觉有缘,与足下相谈,受足下解惑,也甚是感激。恰好,在下也会些法术,也擅长驱邪降魔,却是不知足下家中遇到的都是些什么怪事?”   “先生也懂法术?”   “略懂。”   宋游知晓他是怀疑,于是又说:“若恰好能解足下之忧,便为足下省点香火奉钱了。若是不会,便是在下学艺不精,只能向足下说声抱歉,请足下依旧上山去寻雷清观的观主。”   徐穆一听,怀疑便去了几分。   想了想才说道:   “其实也不算多大的事,只是徐某家中老母近期以来,也不知晓是中了什么邪,常常在家中与……仿佛看不见的人谈话。”   徐穆说到这里声音小了一些,像是不愿意谈及鬼神之事,也避开了那些敏感的字。   “有时她会说有人在叫她,叫她起床,叫她吃饭,叫她出门摘豌豆、打菜籽,叫她去洗衣服。有时她吃饭会招呼人一起,有时她躺在床上,会说前面站着一个人看着她。可是这些所有事情,她面前都没有人。我们问她那是谁,她有时能说得出来,但说的人也都不一样。有时说是我们已经死去多年的老父,有时说是她的姐妹,有时说是同村死了的其他老妪,有时她也说不出来,说是不认识的陌生人。我们听了都很害怕……”   “这样啊。”   宋游想了想,不能妄下决断:“这个要在下过去看看才行。”   “哈哈多谢先生,不过徐某来都来了,钱财也都凑齐带上了,还是上山一趟吧,只求早点解除家中老母的烦忧,也免得先生大老远跑一趟。”   “足下是个大孝子。”   “哈哈俗话说得好,百善孝为先,何况徐某幼时家贫,弱龄失怙,母亲含辛茹苦将我们拉扯大,辛苦极了,怎能不孝?”   宋游点点头,并不多说。   于是与徐穆结伴同行,一同到了山上道观门口。   道观不大不小,红漆木门。   “笃笃……”   徐穆率先敲响了门。   里头传来脚步声。   三花娘娘已然明白那日的掘坟道人是自己一行的仇人,也明白今日是来寻那道人的,虽然因自家道士和路人谈话的态度而感到迷惑,但也并不妨碍她的警惕与保护自家道士的决心,此时早已蓄势待发。   剑客提剑的手也往前伸了伸。   “吱呀……”   开门的是一名小道士。   “?”   三花猫将头一歪,愣愣盯着他。   剑客也皱了皱眉,没有轻易动手。   小道士十几岁的样子,开门一看,不由问道:   “几位找谁?”   “小人姓徐名穆,母亲似是中了邪,想来请观主解我母亲之忧。”徐穆毕恭毕敬。   “哦……”   小道士点了点头,又看向宋游:   “那道长找谁?”   “在下乃是云游的道人,见此处有间道观,过来拜访一下。”宋游微笑着,“不知是否方便?”   “……”小道士上上下下看他一眼,“不是我们不懂待客,实在是我们道观不大,除了供奉神仙的宫殿,总共只有两间可以住人的房间,实在没有地方留宿道长和跟道长一起的这位大侠。”   “我们并不留宿,只进来看看。”   “这样啊……”   小道士又有些为难了:“可是我家师父昨日修行出了点差池,身体抱恙,怕是也难以招待道长……”   “道友的师父可是一个蓄着胡须的中年道长,大约与我一般高,长得很瘦?”   “咦?你怎知晓?”   “与观主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却并不知晓观主道号。”   “那……”   “不如小道友先让我们进去,再禀报观主。若观主愿意见,在下便与之长谈一番,若观主实在身体抱恙、不便待客,在下离去便是了。”   “这样也好。”   小道士点了点头,把门打开了:“那便请几位进来吧。”   “先生,我就不进去了,在外面看着马。”灰衣剑客对宋游说道。   “有劳。”   宋游知晓他的意思。   随即跟名叫徐穆的男子一起,跟在小道士身后,走进道观,来到主殿。   小道士问了他们要不要上香,徐穆花了十几文钱,买了三炷香,宋游则婉拒了。小道士便让他们在主殿稍作等候,并提醒别让猫儿进去,以免猫儿不懂事亵渎了神灵,自己去知会师父。   三花猫扭头直直把这小道士盯着。   收回目光,看见自家道士和那个路上遇见的男的人已经进了神殿,她目光闪烁的想了想,便也真的就地坐下来,舔起爪子,不愿进去了。   主殿中点着光明灯,没有蜡烛。   已有几支香在燃烧着。   应是道观的道士敬的。   宋游背负着手,站在门口,一一打量着神殿中的神像。   正中果然是赤金大帝的神像,左右两边的神像与多数道观并不一样,但也是当前大晏道教比较重要的几位神灵。   此外边上便是几位雷部神灵神像。   从香火和贡品可以看出,这间道观主要供奉的便是赤金大帝与雷部主官,道教尊称九天玄都雷霆普化天尊,民间若只单说雷公,便是指的他。伏龙观近几代传人一般称其为傅雷公。   其余几尊雷公像做得不好,难以辨认出谁是谁,也没有任何吸取过香火愿力的迹象,没有灵性,亦没有神光。若有灵性神光,做得再不像,宋游可能也能认出几尊熟悉的,不过如此一来,便连他也分辨不出谁是谁了。   自然地,神灵自己也分不出来。   此时神殿中香烟袅袅,几乎只飘向两个方向。   一是赤金大帝,二便是傅雷公。   “你们还真敢收……”   宋游看着香火,露出一抹笑意。   敬奉赤金大帝可能是出于尊重,毕竟天宫之主,道观没有不拜的,其余几位神灵便是纯粹的尊重了,除了尊重别的一丝一毫东西也没有。雷清观主要供奉的则是雷部主官傅雷公,其余的雷部神灵,也只是象征意义的摆上神像,写了名字,但其实根本认不出谁是谁。   至于为何这几位毫无灵性神光……   也许是他们早已察觉到这间道观的观主走上了歪路,修了邪道,也许是因为道观建立之初、塑像之时根本就没有诚心想要供奉他们,既无诚心也做得一丁点都不像,自然他们也感知不到此处有了自己的神像,或是感知到了,也并不在意。   身旁徐穆也在诚心上香,已将手中香点燃,跪拜许愿后,也插在了傅雷公的面前。   香火愿力仍旧只飘向那两位。   “两位……”   小道士又跑了回来,对他们说道:“贫道刚去叫醒师父问了问,师父说他身体有恙,不便待客,请两位回去。”   “哦?”徐穆很吃惊,“那我老母该怎么办?”   “师父说过些时日再来。”   “这……”   “实在对不住。”小道士说道,“善人过些时日再来,可免去钱财。”   “那好吧。”   徐穆只得答应下来,便又看向了宋游。   “不知足下家住何方?”宋游笑着问道,“在下云游天下,也许就走到足下那里来了,若届时足下还没找到别的法子,也可以让在下试试。”   “那便多谢先生!”   徐穆连忙深施一礼,事关老母,倒也没有推辞,而是说道:“徐某家住止江县,城北二乔街,稍稍打听一下,就能找到,先生若来到,徐某家中虽也称不上大富大贵,但也有酒菜相待。”   “足下慢走。”   “那先生……”   “在下与这道观有缘,而且还没上过香,便再上一炷香再走。”   “上炷香要多久?徐某等着先生就是。”   “足下先行离去吧。”   “这……”   徐穆虽不知为什么,但才刚认识,也不好多纠缠,只好答应下来,笑着离去。   宋游便也在怀里掏了掏,还回头看了眼端坐在院子里的三花猫,在她灼灼目光的注视下,掏出一把钱,数出十几文,递给了旁边小道士。   同为道人,上门敬香,按理来说,不该收钱,不过小道士笑嘻嘻的,竟也一把接过,很顺溜的就揣进了怀里。   “……”   宋游得到三炷香,吹了口气,香便自动燃烧了起来,插在了雷部主官傅雷公面前。   “这位道长……”   小道士刚想劝离宋游,便听一声轻微的爆响。   “篷!”   刚点的三炷香陡然燃起了火焰。   火焰之大,远远不是线香所能烧得出来的,偏偏神像又都披着被风衣,挂了红,都是很好的助燃物,被火一烧,便全都燃烧了起来。   神灵不灵,便该烧庙。 ###第二百一十七章 魂飞魄散还是自然死去   “这……   “这这这……”   小道士一阵慌乱,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他又忽然感觉怀中一阵滚烫,似是刚刚揣入怀里的那十几枚铜钱所致,于是连忙将手伸进怀里,取出钱来。   果然是这钱在发烫。   可是这钱隔着衣服都觉得烫,又怎么能就这么将之握在手中呢?   “啊呀!”   小道士情急之下,立马便将钱丢了出去。   这钱是真的烫手。   扔得也真是用力。   十几枚铜钱顿时被抛洒到空中,纷纷扬扬,有的撞在了挂红与被风衣上,有的落在了神台上,有的叮叮当当滚落下来,滚得满地都是,但这些铜钱只要一沾到可燃物,便顿时篷的一声炸开火焰,燃烧起来。   “篷……”   “篷……”   “篷……”   一团又一团的火焰在神殿中炸开,在这黄昏时候,将神殿中的一切都照得清楚。   小道士哪里还不明白,都是面前这个道人搞的鬼。   “你你你……”   小道士转头看向宋游,有心想要指责他,但只是随便一想,便知道这道人是自己惹不起的,于是连忙跑了出去。   “着火了!   “着火了!   “师父!有人在观中放火!   “师兄!我去叫师父!   “师父!   “师父不见了!”   两个小道士着急忙慌的在院子里碰头,都是十几岁的样子,满面惊慌,大一些的除了惊慌,则还多了些怒意。   “怎的就着火了?”   “有人放火。”   “谁敢在我雷清观放火?”   “就是刚才进来的那个道士……”   此时神殿中已经燃起熊熊烈火,也不知这火哪烧得这么快,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整间宫殿都已经烧了起来。   不仅宫殿的建筑结构被烧得几近崩塌损坏,泥土铸就的神像更是被烧得通红,火光映照之下,傅雷公和赤金大帝的神像好似也多了几分神威。   此时宋游便站在神殿门口,与殿中神像对视。   三花猫也已经从院中来到了门口,两只前爪扒拉着高高的门槛,抬起头直盯着他,似是担忧他被火烧,又不愿出言叫他。   “轰……”   一根柱子倒塌下来,火星四溅。   宋游这才转身,目光刚好与外面的两名小道士对上了。   “你这道人……”   年长一些的小道士胆气不小,壮着胆子质问门口那道人,却只见火光冲天,火星纷飞,风火撩拨这道人的头发衣襟,却损伤不了分毫,而他身后神殿中的神像则已被烧得破坏崩塌,倒得到处都是。   小道士的话便卡住了。   “怎么?”   年轻道人出声说道。   “你你你……”小道士这才反应过来,“我等好心好意让你进来,同为修道之人,我、我雷清观与你有何恩怨,你竟要放火烧我道观?”   “二位可知晓,二位的师父,为了自身修行,在外草菅人命?”   “怎么可能?”年长些的小道士顿时怒目圆睁,“我师父在此修行多年,帮过的山下百姓不知多少,怎会做如此恶事?”   “绝不可能!我等参悟的乃是道门经典,侍奉的也是雷部正神,师父的法术与修为亦是自然而来,哪有为了修行草菅人命的说法?”   “不仅草菅人命,而且精心设计,好使人怨恨之死。”   “休得污蔑!”   “我师父虽说收钱不少,但也是为了清净,这些年来,每年下山替人驱邪降魔少说十次,怎会是你说的恶人?”   两人虽然害怕,但也盯着宋游。   宋游也与他们对视,片刻之后,才露出一抹微笑:   “这样啊。”   说完往前迈步,出了神殿。   猫儿仰头盯着,见状也连忙跟上。   “观中应当有些钱财,两位自取一些,便各自离去吧,别的不该拿的东西,就不要拿了。”   一人一猫走过院子,与两名小道士擦肩而过。   “轰!”   神殿中烈火一盛,几乎要冲出门。   一时间整间神殿全被火焰充斥,只感觉热浪涌来,光芒亮得耀眼,点亮了这山间的夜。   ……   片刻之后,道观背后。   一个穿着干净道袍的中年道人软倒在地上,面色惨白,气若游丝,连眼睛也闭着,若非胸膛还在微微起伏,跟死了也没什么差别。而他的右手已经被从手腕处齐齐砍断,正不断流血。   一名剑客持剑站在旁边,腰身上的衣裳破了一块,鲜血染红了一大片。   不远一匹枣红马静静吃草。   黑马则老实站在主人的身后。   宋游走来,看向剑客腰间:   “足下受伤了?”   “一些小伤。”剑客淡然说道,又用剑指了指身边的中年道人,“这人颇为狡猾,虽然觉得我们不可能来寻他,却也提前做好了准备,在道观后门的山上提前留下了一些虫子。舒某拦截他时,只顾着将面前飞来的虫子劈死,却是大意了,竟没有料到,身后的草上就有几只。”   “这虫子有毒性。”   “先生放心,托先生的福,舒某于剑道有些进展,虽还谈不上以武入道,却也有了些不凡之处。”舒一凡说道,“知晓这虫子有毒,但毒素也没法短时间扩散开来,舒某已迅速将肉剜下,过几天就好了。”   “那便好。”   宋游点了点头,看向地上的道人。   “听说道友在雷清观修行多年,也帮过山下不少百姓,不知又是如何走上此路的呢?”   “落在道友手中,道友断不可能再饶了贫道……”地上的道人依然闭着眼睛,有气无力的说道,“既然如此,要杀要剐,道友请自便吧……”   “足下可有懊悔之处?”   “说这些还有何用……”   “倒也是。”宋游点了点头,“足下所行之事,实在罪不容诛。按理来说,在下也没有资格审判足下,不过既然足下落到了在下手上,以足下的本事在下也不敢将足下交给官府,再者,以足下现在的伤势,可能也撑不到去官府了。念及足下在山上多年,多少为山下百姓做了些善事,便请足下自己选,是要魂飞魄散,还是自然死去。”   “……”   “不选么?”   “……”   地上的道人沉默很久,把头倒了下去,能看见不远处冲天的火光,这才说:“贫道在山上修行半生,便让贫道就这么死在这山上吧……”   这个角度的他自然看不见,面前的道人脸上已露出了一抹微笑。   “足下当真是山上的道士?”   “莫非还能有假?”   “在下好奇心重。”   “……”   地上的道人越发虚弱,却还是说道:“贫道自幼便随师父在山上修道,我们雷清观虽不会法术,但也诚心侍奉天宫众神,专心钻研道经。然而后来北方草原部落连连进犯,造就了许多流民,这些流民比蝗虫还可怕,我们道观便遭了劫,贫道师父被活活饿死……”   说到一半舒了口气:   “后来贫道离开道观,流落天地,好似浮萍,偶然得到一些修行之道和法术,几经辗转,便又回了道观,一边操持道观,一边修行……”   掘坟道人的声音很小,有些字几乎听不清楚,有些字又几乎发不出音来。   然而宋游还是听清楚了。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随即问出了自己关心的问题:“雷部主官可知你修的邪道?”   “他又怎会知晓……”   “那为何又只供雷部主官呢?”   “呵……”   地上的道人扯了扯嘴角:“雷部众神皆一身正气,嫉恶如仇,又善于驱邪除魔,堪破邪祟,自然便只能供奉傅雷公了。”   “这样啊……”   宋游又点了点头,大致明白了几分。   别看天宫神灵被传得高大伟岸,好似各个都有了不起的本领与德行,其实也有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这点来说,又有点类似人间朝廷了。   就好比雷部众神——   雷部神灵是非常古老的神灵种类,人们也许早在没有文明之前,就摄于滚滚天威,开始觉得是有神灵在冥冥中掌握雷霆之力。不知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催生出掌管雷罚的神灵的,总之应当比多数神灵还要古老。   雷部众神中,也有很多老资格。   不过神灵并非越老越强,若是如此,就不可能有赤金大帝的天宫了。   神灵是信众越广,本事越高。   周雷公是雷部最年轻的神官之一,还有许多前朝、前前朝诞生的雷部神官,但雷部主官傅雷公其实也不算古老。   傅雷公在前朝就是雷部主官,不过与其他雷部神官的成神之路不同,他之所以成为雷部主官,是因为他是前朝的开朝名将,战绩不错,又是前朝皇帝的心腹大将,死后才被封为雷公。几代之后,慢慢被后来的皇帝出于不同目的封成了雷部主官。   朝廷下令,士人宣扬,民众便也认可。   其实他不见得刚正不阿,也不见得嫉恶如仇,更不见得慧眼识妖邪,也许相比起雷部,他当初去做斗部的神官会更适合。   宋游又看向了地上的掘坟道人。   掘坟道人很耐心,闭着眼睛,不知是在等死,还是在等他离去。   宋游也很耐心,在等他死。   不过等着等着,他却开口说道:   “在下想了很久,足下应当是想取丁家长孙与曹家小娘子的鬼魂,他们一个至阳一个至阴,别的讲究在下就不太了解了。”   掘坟道人躺着没有回答。   似乎已说不出话来了。   他的生机也确实流失了大半,身上几处剑伤与手腕处流出的血已将地上染红了一大片,加上昨晚心神魂魄受的伤,哪里经得住这么摧残?   宋游却继续说道:   “足下善于操控魂魄,不可能不知晓,如今天地有变,成鬼变得容易了,尤其是足下这种有道行的人,死后几乎必定成鬼。而足下拿出了一通不知是真是假的肺腑之言,打动在下,只是想让在下相信,足下是真心实意想要死在这里。”   掘坟道人顿时睁开了眼睛。   却见年轻道人对他摇头:“足下心中丝毫惭愧悔过也没有,只有懊恼,而足下所懊恼的,也只不过是运气罢了。足下只想成鬼,再来一次。”   掘坟道人这才露出几分慌乱。 ###第二百一十八章 自己选的   小山之下,小路之上。   本来到山下的时候就已经是黄昏,上山耗费了一会儿,在道观中耽搁了一会儿,下山又是一会儿,此时天已经蒙蒙黑了。   徐穆牵着驴子走在路上,借着昏暗的天光往回赶,有些烦恼。   倒不是烦恼自己要摸黑回去,回去还有将近百里的路,今晚恐怕要露宿荒野,受霜露之寒,而是自己花了一天赶过来,却没请回观主,家中老母亲的行为虽说确实惹人害怕,但做子女的,更多的还是担忧。   要是哪天那些鬼要叫母亲跟他们走呢?   要害老母亲或者家人呢?   “唉……”   然而此时也只得希望这雷清观的观主快些好起来,毕竟这方圆几百里,雷清观的观主虽然心黑,但确实是公认有些本事的。   或者那名姓宋的先生……   那位先生谈吐也不凡,听说从逸州来,走这么远,怕也真有些本领。   只希望他能走到止江县且快些走到止江县来,希望他真有本领,能让老母亲快些好转。   思考之间,天色越来越晚。   几乎已经见不到天光了。   好在今日天气好,满天繁星,头顶还有一轮新月,如钩子一样,他没有晚上看不清的眼疾,适应了黑暗之后,也能看清路。   走得累了,便骑上驴子,让它驮着走一会儿。   没多久便走上了大路。   然而没走多远,却听见前边有些动静。   好像是人说话的声音。   “……”   徐穆顿时警觉了起来——   此方天地并不太平,官道也偶有盗匪,怕不是遇见了歹人?   徐穆连忙翻身下驴,牵着驴子躲到了树林里去,握着驴子的嘴巴,不让其出声,自己也屏住了呼吸。   渐渐地那声音越来越近。   这时才听清,是一声声的大喊。   “阴差过境……   “生人回避……”   徐穆顿时一阵心紧,头皮发麻。   内心害怕到了极致。   可即使这么怕,却偏偏忍不住好奇,甚至越害怕就越好奇,忍不住透过草叶间隙,偷偷的往前边看。   只见一队阴魂小鬼从自己对面走来,走得不快,和寻常人走路差不多,鬼牵着鬼,旁边又有身着差服的鬼跟着,很有秩序。   不知从哪来,又要到哪去。   忽然众鬼纷纷朝他这边扭头。   “嘶……”   徐穆顿时一阵害怕。   不仅所有鬼都齐齐扭头看着这方,甚至他们都不转回去,一直盯着这方,诡异可怕,吓得徐穆一阵颤抖,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被他们给索了去。   然而这些鬼似乎对他并无想法,也或许是鬼差有鬼差的规矩,他们只是盯着这方,并没有人来找他,待得走远之后,便收回了目光。   “阴差过境……   “生人回避。”   仍旧走一段喊一声,声音慢慢远了。   徐穆这才松了口气。   然而似是有所感,他忽然回头——   “啊!”   倒不是见到了一张鬼脸。   而是看见在自己身后、自己下来的那座山上,雷清观已燃起了熊熊大火。   那火远远看去似乎只有一个小点,但却覆盖了整座山头,映红了半边天,怕是整座道观都烧了起来。   徐穆这才反应过来,也许方才那些鬼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自己身后远处山上的大火,就算看见了自己,也只是顺便看见了自己。   “这……”   徐穆顿时惊呆了。   反应过来,又是一阵慌乱。   雷清观的观主还在山上,而且卧病在床,那可是周边难得的真高人,也是救助母亲的希望。   自己路上偶遇的宋先生也在山上。   那宋先生虽说只与自己一面之缘,不过待人却颇为有礼,自己仅仅与他交谈两句,他便肯要了自家的地址,说有缘便要去看看帮帮忙。且不说是真心还是假意,也不说届时能不能去,至少给他的感觉是很好的。   宋先生应当是没有事的。   徐穆有心想去看看,然而一来很远,等自己赶过去怕都烧得差不多了,二来刚刚才有一队阴差阴鬼从这里走过去,也不知走远没有,自己要是往回赶岂不是正好追上他们,届时那些阴差怕不会以为自己要跟他们一起走?   “……”   纠结犹豫着,突然见到两道人影跑了过来。   定睛仔细一看,是两个小道士。   正是雷清观那两个小道长!   “小先生……”   徐穆也顾不得害怕了,立马跑了出来,中间还被草绊了摔了一跤,这才走到大路。   “那边怎么了?   “怎么烧起来了?   “你们怎么跑出来了?   “宋先生和观主怎么样了?”   然而这两个小道士似乎被吓坏了,只顾着奔跑,最多回头看一眼身后,便继续仓皇的逃跑,并未理他。   怀里鼓鼓囊囊,还在甩动着。   掉出了一坨什么东西,砸在路边,他们也不管,徐穆捡起来一看才知道,竟是一块十两的白银。   ……   道观背后,小山之上。   “咳咳咳……”   掘坟道人剧烈咳嗽几声,盯着宋游:“既然如此,为何还不动手?”   “为何要动手?”   “你不是要让我魂飞魄散吗?”   “在下何时说了要让你魂飞魄散?”   “嗯?”   “我给了足下选择,自然便不会食言。”宋游认真看着他,“难不成足下以为我是在戏耍于你?”   “……”   掘坟道人眼神又是一凝,咳嗽着说:“你要等我死后成鬼,再折磨我的咳咳……魂魄……”   “看得出你这么做过。”宋游顿了下,“不过你误会了,我却没有你那么恶毒。”   “那你想……”   “不知足下是否听过地府一说?”   “地府……”   “地府虽然未成,不过天道已然转变,国师为应付越来越多的鬼魂,已提前组建阴差,四处收敛无主的新鬼。”宋游耐心解释道,“不知足下可有听说过北方百鬼夜行的传说?”   “……”   掘坟道人似乎已说不出话来了。   宋游则没有停下的意思。   “说来地府虽然未成,不过丰州业山已有鬼城,听说入了那里的鬼,无论强弱,国师都要先审一番。若是生前有过大恶,便要受火焚烧。在下虽不知晓国师到底在搞什么,但这一点是不会有错的。”   “嗬……”   掘坟道人忽然深吸了一口气,胸膛也鼓了起来,发出难听的声音。   这口气迟迟没有吐出去。   三花猫站在旁边被这动静吸引,探头探脑的看他,好奇这个人都要死了、在搞什么,宋游则弯下腰,把她抱在了怀里。   “呼……”   当掘坟道人的这口气吐出去,他已然双脚一蹬,整个人直接躺平了。   宋游则转头看向了剑客:   “足下可怕鬼差?”   “舒某曾斩鬼数十。”   “伤势可还能走动?”   “区区小伤,先生尽管吩咐!”   “山下官道上有阴差过境,便有劳足下跑一趟,说这里有鬼,将鬼差请来。”   “这就去!”   剑客毫不犹豫,翻身上马。   “彻……”   黑马奔跑着趁夜下山。   掘坟道人是有道行的人,如果宋游没有猜错,他的修行之道乃至于会的一些法术都与阴鬼一道有关,因此死后,几乎立马就成了鬼。   不过由于前几天自己的假身被砸死,魂魄有损,所以他成鬼之后,也没有如普通人死后成鬼那般,很快便恢复正常,而是仍旧萎靡不振。   夜已深了,繁星遍布,新月如钩。   背后满天大火,山上人鬼对立。   只是此时再面对宋游,掘坟道人却完全没有此前的从容了,变得慌乱而恐惧。   “傅雷公救我!   “九天玄都雷霆普化天尊在上,我乃雷清观观主姚玉山,供奉天尊二十余年,此地有妖道害我,速来救命!”   然而宋游却十分平静。   “足下有所不知,在下最先烧的,就是他的神像,足下是喊不应的。”   “你竟敢烧毁神像!”   “神从人来,人奉神灵,若神灵不灵,任何一个百姓都可以烧毁神像。”宋游说道,“若神灵敢于怪罪,便不配为神了。”   “你……”   “足下还有什么话说吗?”   “你……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设计使那曹家小娘子与丁家长孙举行冥婚,又要让她活着下葬吗?”掘坟道人的鬼魂说道。   “足下现在肯讲了?”   “你答应放我离去,我便说给你听。”   “……”   宋游看着他,却只是微笑。   “如何?”   掘坟道人神情一凝。   “足下误会了。”宋游笑着对他说道,“其实我也没有那么感兴趣。”   “……”   此时阴差已然上山。   “何人唤我?   “何处有鬼?”   连着两声,声音尖锐。   只是胆气却不是很足。   转身一看,是几个穿着差服的老鬼,一边对着宋游说话,一边将目光投向旁边燃烧的道观。   那火焰透出惊人的温度,有着令他们胆战心惊的灵力,看着都觉得一身滚烫。   “见……见过仙人!”   “不是仙人。”宋游回礼道,“在下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人,在此发现妖道作恶,罪大恶极,所以才请几位将之带回业山鬼城。”   “不是仙人,怎知晓我业山?”   “偶然听说。”   “我等明白了,这就将之带回业山,必严加审讯,若真的罪大恶极,必将之处以烈火焚烧之刑,直到魂飞魄散!”   “此人生前有些道行,不知死后还能用几分,不过此时他魂魄受损,诸位小心便是。”   “多谢仙师……”   掘坟道人的鬼魂一脸呆滞。   阴差却不留情,一把将他锁住。 ###第二百一十九章 赠一缕惊蛰灵力   寺庙依旧在烧,在这季春时节,温度一阵阵的传来。   一行人重新找了处平坦的地方。   宋游铺开羊毛毡,盘坐于地,对面的剑客也是坐在地上,长剑就插在旁边,他侧身扭头,一脸平静的清理自己身上的伤口。   “足下的伤不算轻。”   “在舒某受过的伤里,算轻的了。”   “我有一丹,赠予足下。”   只见宋游伸出手,手掌摊开,掌心有着一粒莲子大小的丹药,颜色似白似蓝,又似乎隐隐透着点紫红。   “此丹名曰惊蛰,其中既有盎然生机,能助足下快些恢复伤势,又天然有驱邪的功效,能驱除伤口中残留的细微邪毒。还有雷霆之力,正好助足下剑道上的感悟更上一层楼。”   “……”   剑客涂药的动作一顿。   本身刚刚听见前半句话的时候,是想习惯性说一句“这点小伤不碍事”的,然而越往后听,拒绝的话便越是说不出口。   到后来已经一愣一愣了。   “多谢先生……”   剑客伸手接过丹药,看了一眼,毫不犹豫,一口就吞了下去。   宋游也收回了手。   这名剑客天资绝世,三年前义庄偶遇之前,便已挑遍柳江大会,没有敌手。随后借着那一夜惊雷的感悟,剑道更上一层楼,说比起江湖史上那几位以武入道的大宗师也许暂时不如,不过也已是实打实的天下第一剑客了。   如今两次相遇,是为有缘,多年传闻,几日相处,也有了些了解,知晓他不仅剑术高超,品性也正直,当得起一个侠字。   既然如此,宋游自愿再助他一臂之力。   也许多年之后,江湖上会再多一名以武入道的绝世剑客,不过宋游相信一点,便是面前这位剑客将来即使以武入道,自己今日所赠的一缕惊蛰灵力也不过是助他更早达到这一境界、或是更好的达到这一境界罢了——面前这位剑客已然绝世,本是不需要别人相助也能入道的。   此时已是二月上旬,新月如钩,夜晚仍有几分料峭寒。   宋游背对着山顶的大火坐着,看远方新月,看山影连绵,过了许久,才躺下去,细听虫鸣,也思索今日之事。   “傅雷公……”   猫儿在旁边趴着,小声呼噜。   入眠时已不知几更。   次日清早,露气很重。   宋游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整片的蓝天,蓝得纯粹,蓝得深邃,唯一的点缀只有头顶的一截枯枝。   宋游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   随着越来越往北走,天空倒是越来越蓝了,是在南方很难见得到的开阔的蓝。   “道士你醒了……”   “醒了。”   宋游这才坐起来。   “三花娘娘捉了一只鸡,是那个道观里的道士喂的,昨天晚上跑了出来。”三花猫凑得很近对他说,“很大一只,够我们三根猫和人吃了。”   “留着中午吃吧,早晨吃丁家老丈送给我们的干粮就行了。”   “好的。”   宋游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把,捻起一根毛发,粗粗硬硬,拿到面前仔细一看,手指头那么长一根,白色的,便随手递到三花猫的面前:   “三花娘娘,你的胡子。”   “……”   三花猫凑近仔细看了看,看得认真,但是看完什么也没说,一扭身就走了,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宋游笑了笑,看向旁边的剑客。   “足下感觉如何?”   “先生神丹,今日醒来,伤口居然已经好了。”剑客皱着眉说道,“隐隐还有些奇妙的感觉,难以说得出来。”   “伤好了就好。”   宋游已经站起来了。   剑客立马要来给他收拾毛毡毛毯,宋游连忙婉拒,自己又不是养尊处优的贵人,哪有让别人来帮自己收拾行囊的道理。何况这位并不一般,乃是当今名满天下的江湖第一剑客。   收拾好后,稍作洗漱,剑客也已经在三花娘娘的帮助下生好了火,烧一锅水,烤点干粮和油炸肉,吃完便带马下山而去。   清晨露重,官道带沙。   吸一口气,满肺清凉。   不急不忙,心绪平静,于是每走一步都十分清楚,每到一处都十分清晰。   前边有农田,农户正在春耕。   道人、三花猫与两匹马在官道上等着,剑客则走上田间小路,与农户交谈。方言难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剑客身形挺拔,谦恭有礼,农户手中的锄头还嵌在地里,双手保持着握锄的姿势,半佝着腰,侧着头与他对答,两人的身影融进这山间万物皆新的早春景象中,竟也颇为和谐。   宋游安静的听着,也欣赏着这片景象,欣赏着田间这幅画面。   不久之后,剑客便回来了。   “先生。”   剑客皱着眉头对他说道:“这边再往前走,好像就进禾州了,止江县也在那边。”   “足下又要到哪呢?”   “舒某去光州的话,还能多送先生一段。”   “好。”   宋游便转身迈开了步。   三花猫已经走到了前边一点去,因为他们停下来问路,便端端正正的坐在路边舔着爪子等他们,等他们走了,她也连忙起身继续往前。今日的三花娘娘依然担任着探路小先锋的重任。   黑马背上的老母鸡不时挣扎一下。   慢慢到了中午。   阳光充斥着整片天地。   不过春日阳光却不会觉得晒,只觉得温暖和煦,心情也因此变得明亮了。   官道两旁总是绿树成荫,此时枝叶还不茂盛,但阳光照在地上时,也已经是影影绰绰。一名道人,一名剑客,两匹马缓慢行走其中。   马蹄声听起来也让人觉得舒适。   只见前方一只三花猫飞快的跑回来,很有活力,跑起来像是一匹小马,在两人面前慢下来后,便仰头盯着道人,回答道:   “那个石头一面写的是昂州,还有个字不认识,一面写的是禾州,也有个字不认识。”   “昂州界和禾州界吗?”   “昂州界和禾州界!”   “三花娘娘去把它认住吧。”   “地上还有字!”   “写的什么?”   “看不清楚了。”   “嗯……”   宋游依旧不紧不慢,过去一看。   地上果然写着字。   界碑附近的地上刚好有块大石头,露出地面,通常被当成了路的一部分。石头上面有着青石划下的字迹,只是每个字都比三花猫更大,加上三花猫自身的高度问题,确实不太容易认得出是什么字。   不过不是看不清,而是看不全。   因为即使这几个字看得出已经是好几天前写的了,不过这几日没有下雨,倒也并不算模糊。   宋游换着角度看了看。   上边写的是:“宋先生,舒大侠,三花娘娘,只说一声,在下先行一步……”   “呵……”   宋游不禁笑了一声。   这人性格颇有意思。   身边剑客也牵着马走过来,看完这一行字,笑了笑,却是评价道:“这人有些本事,性情也豪爽,爱交朋友,只是太过单纯,若是有别的与人争斗或是保命的本事的话,也许在江湖中也能落个比较好的名头。只愿他此行顺利走到军中,凭着一身本事,必被看重,就怕走不到。”   宋游也是认可他说的话的。   再往前走,便是禾州了。   ……   中午两人一猫便吃的三花娘娘捉的老母鸡,找了一条小溪,剖杀洗净,炖了将近一个时辰,一些内脏也找了适宜的叶子包着来烧了吃,因此走到止江县的时候已经将近黄昏了。   宋游出示了度牒,带着剑客一同进城,一边往城北走去,一边环顾四周。   这边明显不如南方县城繁华。   不仅县城要小一些,房屋老旧低矮一些,商铺更是要少许多,街上行人也明显变少,面露菜色。   “北方确实不如南方繁华富庶,不过这里还是挨着昂州,并不算很北。”剑客是去过北方的,一边走一边与道人讲解,“路上人之所以这么少应该是由于去年的天气导致的,北方大旱,大旱之后又大涝,收成普遍不好,朝廷拨粮也被层层克扣,这边应该算是比较好的了。”   “召州如何?”   “相比起南方差远了,相比起言州又还好。召州虽然也挨着北方草原部落,不过毕竟不是主战场,虽然一片混乱,倒也勉强过得去。不过舒某去召州也是三年前的事了,后来陈子毅将军镇守北方,塞北人已数年不敢进犯,北方又在长枪门的号召下成立了江湖同盟,若有小股塞北人在草原上活不下去了偷偷来我大晏地界劫掠,也有江湖人前往阻截,如今应当好了很多。”   “江湖同盟?”   “差不多吧。北方乱,朝廷没有多少控制力,加之长枪门与军中关系匪浅,陈子毅将军的亲兵有不少都出自长枪门,北方江湖同盟又实实在在为各地百姓截杀了许多塞北骁骑,因此也没人说什么。”剑客说着,嗤笑了一声,“说不定朝廷现在都不知道呢。”   “有可能。”   凭空多了许多武侠气。   边走边聊,慢慢到了城北。   止江实在不大,到了城北,稍一询问,便到了二乔街,这年头街坊邻里可都胜过远亲,街上随便找个人一打听,就问到了徐穆住在哪里。   见到宋游一行来到,徐穆是又惊又喜。 ###第二百二十章 不是鬼神是寻常   “两位没事,真是太好了!”徐穆说着,忽又面露惭愧之色,“昨夜见到山上大火,徐某本想前往查看,奈何当时徐某已经到了山下,一来觉得再走回山上怕是也做不了什么了,二来,二来,说来两位不信,徐某竟遇到了阴差过境。”   “徐公有心就好。”   “是真的遇到了阴差过境!”徐穆惭愧之余,又怕他们不信,重复道,“好长一队鬼,至少几十个,由北往南走,徐某还被他们看见了,只是不知是徐某运气好还是他们纪律严明,倒也没有为难徐某……”   “徐公乃是孝子,善良之人,想来鬼魂也不愿搅扰。”   “若是如此,那我老母又怎会……”   “且容在下看看。”   “好好好……”   徐穆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先生快请!”   止江县的住房楼店远远不如长京紧张,徐家并非大富大贵的人家,却也在城中有一间院子。   只是徐家的院子就远远不如长京和逸都的院子讲究了,更像是城外农户家的院子,低矮的一圈土墙围成的小院,里头居然还种得有菜,几间屋子倒是修得比城外的村舍好一些。   徐穆一边走一边说道:“昨夜徐某走在路上,见山上火焰一直烧个不停,却不知是如何烧起来的?好端端的又怎么会着火?”   “道观房屋皆是木质,本就易燃,一烧起来,一时半刻自然难以熄灭。”   “不知那雷清观的观主又如何了?”   “在下也不知他是否逃过了火劫。”   “徐某走在路上时,倒是遇见了道观中的两个道童,不过他们只管仓皇逃命,徐某向他们问起先生与观中观主的情况,他们也不答,不知是也撞见了阴差过境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徐穆说着心中难免有些担忧,“徐某见他们携带了大量银钱,观主又卧病在床,不免担忧。”   “徐公果然是善良之人。”宋游对他说道,语气一如既往的真诚,“至于那位观主,生死有命,全靠造化。”   “有理有理……”   徐穆显然也是有些信奉这些的,闻言也只点点头,长舒了一口气:“雷清观的观主是有真本事的,这些年来,虽然收费高昂,爱敛钱财,不过听说也确实帮山下人做了一些好事,应当不会有事。”   宋游闻言只笑而不语。   两匹马便停在院子里,剑客的黑马需要拴着,枣红马却是不需要的。   徐穆带宋游去到了徐家老母的房间。   宋游站在门口一看,徐家老母发丝全白,一脸老态,呆坐床边,目光盯着地上不动,并没有什么异样。   房中有着老年人特有的体味。   “此时她倒是安静了。她一直这样,怪异之举和自说自话一天总会有几次,其余时候有时正常,有时又像现在这样,坐着一动也不动。今天下午的时候她还在胡乱比划呢。”徐穆见自家老母坐着不动,尴尬的笑了笑,“先生不急,徐某先叫家内去弄点吃的,先生先用饭,今夜便在徐某家中歇息,等家母再有怪异之举时,我再叫先生。”   “……”   宋游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到了淡淡的死气,但也没有说什么,只对徐穆行礼道:“也不与徐公多推辞,便多有搅扰了。”   “先生为帮忙而来,如何称得上搅扰?”   宋游闻言笑笑,继续说道:“只是在下与同伴都不是娇气的人,在外头风餐露宿已习惯了,徐公也不必太劳烦,随便照着平常吃一顿饭,随便找间屋子能给在下与同伴睡一晚上,便已很感激了,此外多的,都受之有愧。”   “先生放心,不会劳烦!”   徐穆将宋游带到堂屋,请他们坐下,这便叫上自家妻子去做饭,自己则出去割肉买酒。   期间从徐家老母的房间里传出一些声响,是老年人在自言自语,倒是吸引了三花娘娘的注意力,使她跑到门口去盯着不眨眼睛,以解好奇,不过宋游却只是扭头看了一会儿,思索片刻,便收回了目光。   等到徐穆割了肉沽了酒回来,那房中又安静了下来,宋游也没有提刚才的事,只照常与他说话。   北方不比南方富庶,去年收成又不好,徐家虽不贫困,却也不可能大鱼大肉,然而徐家娘子十分贤惠,仓促之间,也拿了一顿好饭出来。   最早熟的豌豆刚刚出来,嫩得很,徐家娘子用来炒了腊肉,炒熟后又把煮过的米盖在上面闷熟,做成了类似孔干饭的做法,饭菜皆香极了。徐穆出去割的肉则拿来煮了丸子汤,又炒了一盘菜,做的时候便已闻见很香了。   饭菜做好,徐家娘子当先便端了一碗,去了徐家老母的屋子,随后便一直在屋中伺候,没再出来,只留徐穆招待宋游一行。   绿蚁新醅酒,用粗碗来装。   “咱们小地方自酿的酒,比不得长京城里的美酒佳酿,两位莫要嫌弃。”   “我等亦只是长京城的过客。”   “再粗的酒也能醉人。”   “喵……”   “两位和猫儿不嫌弃就好,我家还有几个兄弟姐妹,有个哥哥也住城里,也是好客之人,今日太晚了,明日把他也叫来,再好好招待两位。”徐穆说着便招呼两人动筷子,“饭菜简陋,不过这丸子汤,这豌豆饭,也都是家母的最爱了。”   “那可得让老人家多吃些。”   “哈哈这个不必担忧……”   借着油灯的光,众人好一通吃喝。   吃饭时徐母倒胡言乱语了片刻,宋游去看了看,但也没有说什么,回来接着吃饭。   剑客好酒量,千杯不醉。   徐穆却有些醉了,吃完饭后,都忘了问宋游有没有看出什么,便回房呼呼大睡。   随后徐家娘子为他们安排了一间房间,铺好了干净床褥,宋游、三花娘娘与剑客便在徐家住了一晚。夜里徐家老母并不安生,徐家娘子既怕打扰到了客人休息又怕看不见的鬼魂,更怕老母有什么闪失,在屋中好一番安慰,清净的夜里,一切声音都传入宋游与三花娘娘的耳朵。   哪怕到了深夜,每每听到那边房间有什么动静,三花猫也得从被窝里钻出来,伸长脖子盯着那边看。   也不知道哪那么重的好奇心。   次日清早。   徐家娘子又熬了肉粥,应当是照顾老人家才熬的,宋游等人算是沾了光。   吃饱之后,徐家老母又犯了病,时而自言自语,时而又做些怪异的动作,徐穆和娘子都去安慰。   安慰之余,心中又很惶恐。   只见老人家一边与看不见的人絮絮叨叨,声音让人听不清楚,一边到处找衣裳,不知要给谁穿,一边又要找米,明明刚刚才吃了饭。   徐穆正想回头问道人,自家老母究竟是被阴魂小鬼所扰,还是中了什么邪,却见道人与同行的剑客已收拾好了行李,将被袋放到了马背上,就站在他们身后一脸平静的看着他们。   “正想与两位道别呢。”   “先生这就要走?”   “徐公请放心。”宋游站着不动,身后的枣红马没有缰绳,也安静的站在他身后,盯着夫妻俩,脚边一只三花猫,也乖巧坐着舔着爪子,“在下昨夜和今早都有观察令堂,并未见到任何小鬼前来打搅,令堂身上也无任何邪气,所有怪异,既非阴鬼作祟,也非邪气入体,都是寻常。”   “那是……”   徐穆不由愣了愣。   “只不过是老人家年纪大了,临近大限,神志不清,精神恍惚。”宋游转头看着徐母,“老人家曾经辛苦,幸得儿女孝顺,照顾周到,直到现在这个年纪也没有大病,实在难得。”   “大……大限将至?”   “正是。”   “那……”徐穆愣愣道,“那家母又为什么会胡言乱语、和看不见的人打招呼?”   “神志不清,精神恍惚。”宋游很耐心的又重复了一遍,“人老念旧,想念故人,于是曾经记忆都涌上心头,恍惚间便觉得见到了故人。甚至有时见到的人自己都记不清姓甚名谁了,不过也只是自己以为自己忘了,其实并没有。”   “那她现在……”   徐穆又看向自家老母。   “徐公听不清母亲说的什么,在下却勉强听清了一点。”   “说的什么……”   “应是令堂年轻时受过太多苦,怕子女吃不饱饭、穿不暖衣,执念深重,关切着一家儿女。”宋游摇了摇头,“在下精于此道,与徐公相逢便是有缘,又承蒙徐公与娘子好酒好饭招待,不会欺瞒徐公,只如实告知,好让徐公莫再空费钱财与力气去找别处高人了,除非他们是江湖骗子,否则定与在下所说一致。”   “……”   徐穆愣了一下,脑中想起幼时母亲含辛茹苦的将自己兄妹几人拉扯长大,再看面前呆呆傻傻、正在寻找衣裳的老母,便忍不住眼睛一红。   又张了张嘴,似是想要反驳,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迷信鬼神之说,却也能辨对错。   “吃了徐公两顿饭,又住了一夜,却没有帮上什么忙,在下深感歉意,只能告知徐公,令堂大限将至,以我看来,恐怕就在三天之内。”宋游看着徐母几乎是纯粹的银白的头发,还有一身干净衣裳,觉得这其实也算不得一件悲伤的事,无病无痛的自然老死从古至今都是一种奢侈,“徐公也莫要过于悲伤,只消多给令堂吃些平日爱吃的,将远处的兄弟姐妹都叫回来,便足够了。”   “这……”   徐穆呆呆愣着,两眼却已通红。   徐家娘子亦是掩面而泣。   宋游则对他们拱手施礼,以表谢意,出言告辞后,便领着三花猫与枣红马走出了徐家。 ###第二百二十一章 分别无需多言   从徐家走出来的三花猫依旧迈着滴溜溜的小碎步,轻快的绕开路上马粪,却是皱着小眉头。   剑客亦有些沉默。   不过当道人看过去时,剑客却又很平静,抱剑对他说道:   “先生。”   “怎么了?”   “舒某想去城中买一个被袋。”剑客看了眼枣红马背上的被袋,“再买套垫褥薄被,今后行走北方也方便一些。”   “需要我陪着一起吗?”   “不必了,这里下去就是北城门,舒某已问过徐公,只有南边才有卖被袋的店铺。先生可在北门等我,若是不愿枯等,也可先行一步,免得先生与我一同多绕一些路。”舒一凡说道,“舒某买完,顺便问一问路,很快就来追赶。”   宋游想了想,才回道:“那我便从北城门出去,沿着官道走。”   “好!”   城中冷清,剑客骑上马,小跑离去。   宋游看着剑客的身影。   这名剑客原本洒脱,行囊一切从简,好来去如风,即使寒冬,也最多披一件厚衣裳,再冷的天好似也不怕,如今却要去买被袋与垫褥了。   多半是被自己带的……   宋游转过身来,目光一低,只见三花猫蹲坐在前方路边,皱着小眉头,看起来有种愁眉苦脸的感觉,正等着他。   谁又知道猫儿在想什么呢。   “走吧。”   三花猫闻言便也站了起来,扭头看他一眼,便继续迈着小碎步往前走去。   “三花娘娘眉间为何有忧愁呢?”   “唔?”   三花猫略微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迎着三花猫的目光,道人微笑着问:“三花娘娘在想什么心事吗?”   “……”   三花猫继续盯着他。   盯了几眼,她便又收回了目光,什么也没有说,摇头晃脑的往前走。   只是走得要比先前慢一些。   等到宋游追上她,与她差不多齐平的时候,她才扭过头,并把头仰起,盯着他说:“三花娘娘妈妈要是还在,三花娘娘也会对她很好的……”   声音轻轻细细,真是好听极了。   宋游想了想,也只回了一句:   “那是自然。”   徐家本就住在北城,沿着这条街一路下去,便是北城门。   宋游出了城门,并没有停。   大约两刻钟后——   城外小路青山,一人一猫一马站在一座小山坡上,吹着风眺望远处。   山下是官道,算不得宽,却与南边的路很是不同。南边的官道多是绕山而行,蜿蜒曲折,这边却是一条直路,转弯也只是打一个折,同时这边的山也远比南边稀疏很多,无论是大是小,好像都不太容易折弯道路。   三花猫心里无所想,只坐在地上,细心梳理着身上的毛发。   宋游则扭头左右皆看了一眼。   一个是雷清观的方向。   只是此地距雷清观也有一天的行程,尽管视野开阔,却也远远看不过去。   一个则是身后的止江县。   县城倒是尽收眼底。   护城的河,城墙箭楼,还有里头的屋舍宅院,都能看得清楚,甚至细细一辨,连徐家院子也隐约可见。   宋游没有说什么,很快便收回目光,继续看向了北边。   一条直路通往北方。   宋游看了几眼,便转过身来,从旁边枣红马的背上抽出画匣。   片刻之后——   窦大师带着行囊,站在山上,左右环顾。   “此地乃是禾州止江县,大师往身后看,那座县城便是止江。”宋游站在他旁边,发丝衣襟都被微风掀动,“此处离长京有八百里远,大师由此离去应当不会被江湖人所察觉了。”   “禾州……止江……”   “是的。”   宋游耐心的讲解道:“在下离京之后,便准备前往北方,因此一路往北。不过北方危险,多有妖魔,对于大师而言,倒是南方要好些。”   “先生所行,窦某感激不尽。”   “大师从此离去之后,也最好往南走,可以绕过长京。”宋游说着,又对他问道,“大师可有去处?”   “只想找一隐居之处。”   “如果没有多的要求的话,在下倒知晓一处少有人烟的地方。”   “请先生赐教!”   “栩州往平州走,有一条老路,从栩州祥乐县一直通往平州南画县,中间有几百里的大山,因为山路难行,多有妖鬼,虽然较近,但也在近些年里被商旅行人所慢慢放弃了,还在这条路上走的人寥寥无几。”宋游说着顿了顿,“在下从栩州来,倒曾走过这条路,山中虽多妖鬼,但大山之中有一位山神,在山神约束之下,山中妖鬼也十分老实,并不轻易伤人,山中也有些住户,只要晚上不乱跑,一直没有事。”   “先生此言当真?”   “不敢乱说。”   “这样的话,倒是个好去处。”   “此处到平州,有数千里路,大师若真决定前往,在下也有一礼相赠。”宋游对他说。   “先生对窦某已是恩重如山,窦某怎好再要先生的礼?”   “此言差矣。”宋游摇了摇头,“要说恩义,在下亦从大师这里得了不少好处,要说情谊,在下去画中数次,都蒙大师招待,心中多有感激。无论恩义情谊,大师都不必与在下多言。何况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礼物,只是助大师更好的到达平州、在山中生活罢了。”   “那窦某便厚颜收下……”   宋游便去马儿背上摸索片刻,从被袋里取出三张符纸,一粒丹药。   “这两张符箓,一张驱妖,一张驱鬼。大师到了平州山中,若不想被妖鬼打扰,将之挂在屋中墙上即可。”宋游说道,“若结识了妖鬼好友,想请之来家中做客,取下便是。”   “多谢先生。”   “至于这一张符箓与丹药。”宋游笑了笑,“在下前几日离京之时,路上偶然遇到一位奇人,与他相谈,颇为投机,此人有日行千里的本事,在下心中好奇,便厚颜讨了一张符箓、一粒丹丸。”   “这……”   窦大师愣愣的盯着他,感动不已。   “大师莫急,在下行走天下,向来不急于赶路,讨要这张符箓与这粒丹丸,一是为了研习其中巧妙,二便是为大师讨的。”宋游说道,“只是在下研习了几日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如今大师既然即将离去,便正好给大师用。”   “……”   窦大师怔了许久,才深施一礼。   “不必多礼。”   宋游拿出一个粗碗,倒了半碗水,化了丹药,捏着符纸晃了晃,便燃烧了起来。   “据那位奇人说,符纸丹药化水成膏,涂在小腿上,便可日行三百里,能管几百里路。在下虽没有研习出这门法术的奥妙,但为它添一些灵力使它多管一些时日还是能做到的,也许能让大师走远一点。”   符纸按进水里,却不熄灭,反而依旧燃烧,咕咕冒泡。   等纸在水中燃烧殆尽,这碗水也已经成了糊糊。   “涂抹时起初会觉得清凉,随即会感到刺痛,忍一忍,很快便好了。”宋游将之递给窦大师,“大师自己来吧。”   “多谢。”   窦大师接过碗,毫不怀疑,当即便撩起了衣袍与裤脚。   涂上药膏,如宋游所说,起初只觉得冰冰凉凉,像是冰敷,可不知是寒冷叠加,还是越来越冷,没过多久,就觉得冷得刺骨。   山间响起了窦大师的痛呼。   再过片刻,冰寒渐消。   窦大师开始觉得身轻如燕。   原地来回跳了几步,觉得甚是有趣,再看向宋游时,却见宋游已经拿起了他的行囊,递给他,对他笑着道:“大师,就此别过了。”   “……”   窦大师脸上的兴奋也为之一顿,人也停了下来,从宋游手中接过行囊和一个剑匣,再看宋游时,神情已很复杂。   “初次见面,在太尉府,本是窦某冒犯先生,先生不仅不怪罪窦某,也不贪图窦某家传画作,反倒多有帮助……”窦大师神情越发复杂,“能遇上先生这般的高人乃是窦某一生的幸事,如今在此与先生一别,恐怕今生都再难相见了。”   “相遇是缘,离别亦是缘。”   “请先生受我一礼!”   窦大师带上行囊,施了一个大礼:“先生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大师慢走。”   “告辞。”   尽管有再多话,此时也说不出什么来。   窦大师带上行囊,背后用一个剑匣装了两幅画,往前一步踏出,身轻如燕,能比得上常人好几步,几步过后,便已顺着小路下了山。   一时像是个轻功不俗的侠客。   宋游依旧站在这里,看着他的身影出现在山下官道上,停下来与自己拱了拱手,便又消失在了官道上。   “道士……”   “嗯?”   “我们也走吗?”   “听三花娘娘的。”   于是宋游回身合上画匣,又将空空的画匣插回被袋里,免得路上遇见江湖人。   “三花娘娘听你的。”   “那好,我先听三花娘娘的,三花娘娘再听我的。”   “……”   三花猫抬头盯他,随即跟着他下山。   枣红马亦老实跟在后边。   一人一猫一马也出现在了下方官道上,却是往与窦大师相反的方向走,不急不忙。   “彻!”   没多久,身后传来了马蹄声。   一人一猫一马都停下来,回头望去,只见一名剑客乘着黑马奔踏而来,马背上已多了一个被袋,和宋游的有些相似,不过要小一些,因此即使人坐在马背上也影响不大。被袋鼓鼓囊囊,显然已装好了薄被与垫子。   “吁……”   剑客翻身下马,牵马而走。   “先生。”   “可买好了?”   “买好了。”   “那就走吧。”   前方一条直路,行道树稀疏。 ###第二百二十二章 兰墨小庙   “先生。”   剑客又换回了最初的那套灰布麻衣,牵着他的黑马,行走于官道之上,脚下这条路几乎笔直的通往前方,晨雾尚未散去,看不到尽头,然而一向往来如风的他如今也难得心静,牵着马慢慢走。   道人与剑客,还有一只三花猫,一红一黑两匹马,是这清早的风景。   “舒某在城中买被袋时,询问店主,听说前边的县叫兰墨县,正有妖鬼作祟,闹得很凶。”剑客说道,“店主听说我们要往北方走,一个劲的劝我们绕过兰墨县,走别的路。”   “兰墨县……”   “是。”   “可知是什么妖鬼?”   “听说是鼠妖。”   话音刚落,旁边的三花猫便扭过了头,直直的将剑客盯着。   宋游也发现了三花猫的目光,笑了笑说:“那我们便去见识一下这位鼠妖。”   “便去见识一下这位鼠妖~”   一县之地并不算大,宋游一行人就算再怎么悠闲,一日时间,也从止江县走到了兰墨县的管辖范围。   半下午的时候,便已见到了界碑。   慢慢又走到了黄昏。   道路依旧很直,山坡柔缓,几道身影连同道旁的枯树,影子都被左边的夕阳拉得老长。   前边终于有了人。   “哐哐哐……”   是一个佝偻着的老丈,拉着像是快要散架的板车,沿着官道慢慢走来。   若非有宋游一行人,这夕阳西下,便只有他在道上独自行走。   路上颠簸,板车摇晃,发出一阵声响。板车上面载的则是几个空桶,等走得近了,还能看见桶中残留的未干的水,应是拉着水去浇了地回来。   原先用来浇水的瓜瓢也搁在桶里,随着板车摇晃,碰撞出叮当的响声。   宋游与剑客连忙牵马让到路边,二人都看着这拉车的老者,三花猫也伸长了脖子,盯着老者不眨眼睛。   “老丈。”   宋游出言叫住了他。   “诶?”   老者停了下来,转过头,用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他。   见宋游穿着一身道袍、面带微笑,他又看了看身边的剑客,剑客则略微侧身回避,表示善意,老者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宋游,这才问道:   “什么事?”   “不知兰墨县还有多远?”   “你们打哪来?要去哪?”   “在下一行从长京来,要往北边走,去到边境。”宋游老老实实的答道。   “要进城?”   “是。”   “还有几十里,今天走不到咯……”   老者声音粗厚,拖着长长的尾音。   “几十里。”   “哎!几十里!”   “那附近可有方便借宿的地方?”   “可不能随便乱住!”老者又打量了他们一眼,出言提醒道,“要是晚上睡在山上路边,当心被妖怪吃了……”   “露宿荒野便会被妖怪吃掉吗?”宋游问道,“难道这边妖怪竟有这么多?”   “那谁说得准……”   “原来如此。”   看来也不是就一定会被吃。   “跟着这条路往前边走,不拐弯,二十里路,有个庙子,住在庙子里可以。”   “不知是什么庙?”   “供雷公和柳仙的。”   “雷公啊……”   宋游抿了抿嘴,才又问道:“不过这柳仙又是哪位神仙呢?”   “柳仙可厉害着嘞!”   “怎么说呢?”   “你去了就知晓了,太阳下山了,我也不敢你们说了,你们要去的话也要快些,要骑马跑过去才行。”   “那便多谢老丈。”   “……”   老者摆了摆手,拉着板车又走了。   夕阳也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宋游看着他走远,这才收回目光,又看了看周边的土地,继续往前。   马蹄声响起,不疾不徐。   “今年太干了。”剑客走在他的旁边,与他并排着走,“禾州地势平缓,土地虽不算肥沃,但也算是好地了,以往也是我大晏粮仓之一,然而听说去年禾州就很少下雨,今年要好一些,但也比不上往年。”   “苦了百姓了。”   “天不下雨,谁有办法?”   “是啊。”   “禾州还算好的了,听说西北丹州,有些地方一年下来滴雨不下,寸草不生。”   “丹州……”   宋游长叹了口气,暗自摇头。   夕阳越发贴近左边山顶,天光迅速转暗,世界从金黄色变成了金红色,几道影子几乎从两山中间的路上一直被拉到了右边的山脚下。   二十里路,路又平坦,若是骑马奔跑,也许不到一刻钟就能抵达,然而一行人和白天速度差不多,眼见得太阳慢慢沉到了左边山下,这方天地的光也迅速从左向右收束,眨眼间便只剩余辉了,他们也才走出几里而已。   天地暗了下来,头顶星星一颗一颗的出来。   三花猫却喜欢黑暗,也喜欢这一望无际到处都是老鼠的旷野,不知何时变成了人形,提着她的小马灯笼,跟在道人后边。   这灯笼便是地上唯一的光了。   宋游隐约还听见她在吧唧什么,似乎一边走还在一边吃零食,但没有回头看。   倒是剑客好奇心重,回头看了看她,大方的小女童便出言请他一起吃腊肉,剑客心中欢喜,觉得这是三花娘娘接纳自己的表现,正欲答应,只是想到先生这会儿都没有吃,何况腊肉又是生的,这才出言婉拒。   “下次一定。”   “好的好的……”   小女童连连点头回到,随即才又问:“为什么走了这么久了,我们还没有看见妖怪?”   “到处不都是妖怪吗?”   “到处都是耗子。”   “是啊。”   “只是普通的肉耗子。”   “三花娘娘有一双慧眼。”   “对的。”   小女童右手提着灯笼,照亮干燥的土路,左手拿着肉,吧唧一会儿,才又问:   “妖怪怎么还没有来?”   “三花娘娘神威盖世,妖怪怎么敢轻易来犯?”宋游如实说道。   “是哦……”   小女童便不出声了,专心吃鼠片。   吃完鼠片,又提着灯笼走到前面去,双手持杖将灯笼举高,说是要给他们照亮,但恐怕更多的是出于一种“想要展示自己的玩具”和“想要自己的玩具派上用场”的小孩子心理,也挺有意思。   然而也确实派上了用场。   此时只剩天边还有余晖,呈现出如梦似幻的渐变色,在逸州有些奢侈的景象在这里似乎是常态。   借着天边余光,借着头顶星月,还有这能照亮一小片温暖的小马灯笼,加上这条路几乎笔直,虽说天早已黑了,可适应了后,赶路倒也轻松。   一行人时而行走在山上,成了天边剪影的一部分,时而行走于山间,在黑暗的大地上点着唯一的光,时而又翻山而过,从始至终不疾不徐。   渐行渐远,一路无事。   最多只是路旁草丛或田野里有些动静,会吸引得小女童停下脚步,扭头盯着不动。等到身后的道人走上前来,推她一把,她才迈开步子,又飞快的倒腾着两条腿走到前面去,继续认认真真当自己的照路灯。但是过一会儿,又忘掉了认真,再一次被田里的动静吸引,停下来盯着,直到身后的道人换着不同的方法推她,她才继续往前。   如此往复,一路不知多少次。   田野里的老鼠应当庆幸,今晚的三花娘娘是个移动小路灯,若是不然,今夜她的收获怕是得专门拿个被袋来装。   “前边有个庙子!”   举着小马灯笼的小女童回过头来。   从火阳真君那里借来的烛光,透过小马灯笼呈现出温暖的黄色,照出她精致的小脸,表情专注。   “在哪?”   “那里!”   小女童伸手指着前边。   是黑暗中的某一处。   人的眼睛果然比不得猫。   一行人又走了会儿,这才见到那间庙子。   “里边有人!”   小女童又回头来对他们说。   “三花娘娘果然厉害。”   “三花娘娘变成猫了。”   “好。”   小女童便蹦跶着将自己心爱的小马灯笼插回被袋里,又从自己怀里取出一根红绳,红绳上有个木质的小吊坠,她将之拿在手里,篷然一声,落在地上时已经是一只三花猫了,三花猫的脖子上系着一根红绳,吊着一块写有她名字的小木牌。   两人一猫这才走近庙子。   庙子有门,虚掩着。   宋游抽回灯笼,举起看了看。   庙子无名,但有门联。   写的是:   善来此地心无愧;   恶过吾门胆自寒。   宋游又举着灯笼看了看旁边,隐约可见一条细细的尾巴在草丛里迅速消失不见。   “吱呀……”   剑客推门进去。   当先迎来的便是一阵香火气,里头有些烟气,前边一排神灵,角落里坐着有人,是几名江湖人,都带着兵器,又像是返程的镖师,点着火堆。   看见宋游尤其是身后的剑客进来,几人都有些警惕,有人睁开眼睛,有人略微直起了身,有人摸了摸自己的兵器。   宋游当先看向了神台上的几尊神像。   “……”   居然还是老相识。   只见坐在中间的神像身形挺拔魁梧,一脸正气,怒目圆睁,穿的却是一身皂衣,正是当前名声显赫的周雷公。在他身旁还有一位雷公像,而与他几乎同在正中的则是一位身段纤细、身着五彩神衣的女性神像,再旁边还有两位北方挺常见的护法神,以及当地社神的神像。   与雷清观不同的是,这里的几尊神像,哪怕是最边上的土地神像,都有神光,也都在吸取香火。   神像有灵,纤尘不染。 ###第二百二十三章 鼠仙柳仙   几炷香燃烧到了末端,香烟袅袅。   多半是这几名江湖人点的。   “诸位,有礼了。”   见几名江湖人都把自己等人盯着,眼中神情不一,宋游便也向他们行了一礼。   剑客亦在他身边随之抱拳。   “我等从长京来,要往北方去,路过此地,对当地情况不甚了解,路过的老丈好心,告知我们不能在外过夜,便只能来打搅几位神仙了。若有打搅到几位好汉的地方,也请多多海涵。”   几名江湖人听闻,稍微松了口气。   有个年长一些的左右看了看,也抬起手来对他拱了拱:“都是雷公和柳仙的地盘,我等也只是在此借宿,既然同是江湖沦落人,在此避妖祸,便谈不得什么打搅了,反倒也是一段缘分。”   “足下所说甚是有理。”   宋游听他说话讲究,谈吐之间颇有几分江湖侠气,正好也想向他们问问这兰墨县的情况,便出言说道:   “在下姓宋名游,原是逸州灵泉县人,不知足下尊姓大名?”   “走江湖的苦哈哈,哪谈得上什么尊姓大名,就叫江二福。”这名江湖人说着顿了下,“我们是走镖的,从北边的林寻县来,现在要回去。”   “在下无意到此,也没准备香烛,不知几位可有多的,在下好买几支。”   “不巧,我们也只带了六根香,来时三根,回时三根。”江二福对他们说着,瞄了眼神台上,“最后三根也在这里了。”   “那只好与神仙说句抱歉了。”   宋游瞄了眼神台中央的周雷公像,觉得怪怪的。   此前在云顶山下、镜岛湖畔小渔村边上时,周雷公便与他说了,下次再见,要给他上一支香。当时宋游虽说没有答应,但也一直记着,今夜借了人家的庙子遮风避雨,其实也该上一支的。   “放心!”   江二福看出他眉间的神色,觉得这年轻道人虽说有剑客相伴,但也不算坏人,加之人家客气有礼,便对他说道:“两位雷公都刚正不阿,柳仙也是心怀百姓,只是无心之过,不会因你忘带了香火而不高兴。”   “那就好……”   这时剑客已经放下被袋,取出了干粮。   是在止江县城里买的干饼。   不是精面做的,十分粗糙,不知道加了些什么东西,烤得硬邦邦,吃起来满口的渣,既喇嘴巴又喇喉咙,不过却很便于携带,也很抵饿。   听说这边走江湖的人都买这个当干粮,宋游一时好奇,也买了一些。   “几位晚上可吃过了?要不要垫垫?”   “多谢,吃过了。”   “我等在止江县的时候,便听说这兰墨县有鼠妖作祟,走在路上,也听路边老丈劝说,莫要在荒野过夜,却不知这鼠妖究竟有多猖狂。”宋游说着顿了一下,又回头望了眼神台,“在下也自幼在道观修行,这两位雷公在下都认识,却是不知这位柳仙又是哪方神灵?”   “先生真是道士?”   “有度牒为证。”   “先生见谅,走江湖的,穿道袍的人太多了,我等也辨不清是真是假。”   江二福说着又隔空拱了拱手,这才向他说道:“先生既知这兰墨县作乱的是哪一位,小人也就不多说了。不过先生务必记得,出了这间庙,可不要随便谈及鼠妖,就算要称,也得称鼠仙才是,免得遭来祸端。”   “就连说一句也会被听到吗?”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倒也是。”   “先生一路走来,想必见过不少鼠蛇吧?”   “许是因为家中猫儿所致,只听田里草间有些动静,倒是很少见到鼠蛇。”宋游说着笑了笑,“不过到了庙子前,倒是见到蛇的尾巴。”   “那便是了。”   江二福将背靠着墙,烤着火说道:“作乱的是鼠仙,保平安的自然便是蛇仙,我们尊称柳仙娘娘,也有人叫锦花娘娘。”   “锦花娘娘……”   宋游低头看向了自家猫儿。   三花猫也抬起头来。   “正是!”   “不知这鼠仙是何时开始作乱的?”   “也就近几年吧,北方打仗,死了很多人,有人说是耗子吃多了人肉,成了精,又有人说鼠仙本就是从北边过来的,我们哪里分得清真假。”   “那柳仙呢?”   “先生问这么清楚做什么?”江二福转头盯着他,“只消知道从这兰墨县过,晚上莫在外头过夜,要么住城里,要么住村里,要么就庙里,我看你们都骑了马来,明天早上脚程快些,一天也就出去了,只要白天不谈及鼠仙,看好你家猫儿、莫要捉了田里的耗子来吃,也就没事了。”   “在下是修道之人,自然关心妖鬼神仙之事。”宋游说道,“此番行走天下,也正是为了见识这些。”   “……”   江二福心中疑惑,但也没有多问,左右晚间无聊,有个道长说话也算不得坏事,便也说来。   “柳仙娘娘可就早了,本身兰墨县的人就信柳仙娘娘,起码信了几百年了,柳仙娘娘也一直保佑这边的粮食不被鼠虫所扰。就是这个庙子,怕也已经修了好几十年了。”江二福说道,“一直以来柳仙娘娘的香火都很盛,只是到了现在,有了鼠仙作乱,柳仙娘娘的香火就更盛了。”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   又回头看了眼几乎与周雷公同在神台中央的柳仙神像,差不多明白了。   禾州原本也是产粮之地,多年前人们就信奉蛇仙,以保佑田间地里、家中米仓不遭鼠患,和当初金阳道上的人信奉三花娘娘是差不多的。   看这位柳仙能与周雷公在同一间庙子,而且几乎同在中间,便也能知晓,她应是正儿八经受过敕封的神灵,而不是三花娘娘这种野神。据此也能看出她在当地民众心中的地位,是一位很受敬重的本地神灵。   “这几年来,鼠仙虽然猖狂,但柳仙也是神通广大。”江二福一边说着一边悄悄瞄神台上的柳仙神像,显然在柳仙的庙子里,当着柳仙的面,他怕自己妄议柳仙惹来神灵怪罪,因此也多是挑好听的讲,“我们虽不是兰墨县的人,但也听说过不少,兰墨县鼠仙作恶多端,老鼠成灾,要不是有柳仙与之抗衡,保佑大家,怕是整个兰墨都被老鼠吃光了。”   “在下心中也是好奇。”宋游对他们问道,“此地的鼠妖竟如此厉害,为何田间仍有人劳作,村中仍有人居住,路上仍有人来往?”   “便全靠柳仙了。”   “愿闻其详。”   “此地老百姓,只消在家中供上柳仙的牌位,自然可以免除鼠灾。若将蛇仙请到地里,也可保一地无灾。只要别犯了傻、打死老鼠就行了。”   “若是不供呢?”   “不供也行啊,邻居供了也是一样的,只是人家保佑着你,你又怎好不供呢?”   “这倒也是。”   “至于先生所说,为何路上仍有人来往?”江二福笑了笑,“这鼠妖虽然猖狂,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又怎么敢明着出来作乱?我们这些走江湖的也都熟悉道路规矩,只要算好路程,要么去城里住,要么便在路边庙子里住,无论供雷公还是供柳仙娘娘的庙子,只要住进庙子里,那鼠仙再怎么猖狂也是不敢来犯的。若是不住进庙子,便要看运气了,有时一头牛走丢了,第二天一看,也能给你啃得干干净净。”   “离开的人多么?”   “不少,但也不多,背井离乡,又哪里是那么好找活路的?”   “原来如此。”   这片土地的人有一种超乎想象的韧性。   民族延续千年,也未尝没有这种韧性的功劳。   双方聊得并不久,不过宋游问得也挺仔细,想知晓的,差不多都知晓了。   江湖人点的火堆越来越暗。   外头偶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吸引着道人怀里的三花猫伸长脖子往外看。   “先生行走天下,怎的还带一只猫?”   “我们有缘,便结伴同行了。”   “……”江二福摇了摇头,小声提醒道,“那先生可得看好自家的猫儿了。在这兰墨县,无论鼠还是蛇,都是不可以乱捕乱吃的。吃了耗子田鼠会引来鼠仙报复,吃了蛇,呵呵,柳仙娘娘倒是不会怪罪,不过要当地百姓知道了,可也不会轻饶了你。”   “喵呜……”   “多谢足下。”宋游说道,“我家猫儿说她也知道了,不会吃蛇。”   “哈哈……”   江二福笑了笑,也不说话了。   这群镖师在庙子进门右边,要么靠着墙坐在地上,要么横七竖八的倒着,关系似乎不错,有人还用同伴的腿当成枕头,身上以厚布当被子。底层人的情谊真当与文人士子不同,自没有那么多的风花雪月梅兰竹菊诗歌酒茶,然而寒夜里互相紧依在一起取暖,又何尝不是一生难以忘怀。   火堆慢慢熄灭了,只剩木柴通红。   剑客压低声音小声问道:   “先生欲除鼠妖?”   “北方大乱,多有妖魔,天宫一时也忙不过来,既然在下来了,便从这鼠妖开始吧。”   “舒某愿鞍前马后,随先生斩妖除魔!”   剑客虚抱了下拳,怕吵到对面的人,声音放得很低,但语气却十分坚定。   “便有劳了。”   宋游也盖着薄毯,慢慢闭上了眼睛。   半夜有些悉悉索索的声响,是那群镖师中的一个年轻人,应是见宋游一行既带着马、宋游用的羊毛毡和羊毛毯也都是上等货,觉得是富人,于是蹑手蹑脚走到了两人一猫面前来,不过剑客警觉,只用剑鞘轻点了点地砖,就将他惊回去了。此后一夜,除了三花娘娘时常进出,几乎无事。 ###第二百二十四章 请福德正神出来一见   次日清早。   这群镖师起得都很早,以镖师的规矩,不到家是不会洗脸的,因此也没有洗漱,起来随便吃了点东西,招呼着就准备走。   “两位,我等便告辞了!”江二福似乎并不知晓自己队伍中那名年轻人昨夜的行为,起身来对宋游拱手道别,顺便还提醒他们,“两位今夜最好是在前边城里住宿,路上碰见老鼠莫要招惹,若不想住在兰墨,今早一早开始赶路,中间少些歇息,靠着马也能一天走到林寻去。”   “多谢提醒。”宋游也回礼道,“几位似乎便是从林寻来?”   “是。”   江二福说着顿了一下:“先生往北走的话,定也是要经过林寻的,咱们林寻要太平一些,只要不去崇别山,只是路过,都不会有危险。”   “崇别山。”   宋游喃喃自语。   看来这北方真不太平。   “多谢。”   一晚相谈,并没有什么交情,江二福也只是随口提醒,说完便带着人转身就走。   宋游一行则并不着急。   剑客早已出门捡了柴来,在庙子中搭了一小堆火,架起小锅烧起了热水。   待水烧开,他便将干饼掰成小块,扔进去煮成糊糊,加些春日野菜,自带的肉干,看着乱七八糟的,闻着却也有些香味。   “三花娘娘要吃吗?”   宋游转头看向了三花猫。   “三花娘娘昨天晚上已经吃饱了。”三花猫一边舔着爪子一边说,声音轻轻细细,“这里可真是个好地方。”   “三花娘娘可得当心,听昨晚那位镖头说,这边的老鼠可记仇得很,要是打死了老鼠,吃了老鼠,会被老鼠找来围攻的。”   “?”   三花猫停下了舔爪子的动作:“耗子还会自己找过来吗?”   “听说是。”   “这里可真是个好地方。”   “也许。”   “我们的盐巴还多吗?”   “不多了。”   “真可惜……”   三花猫便又继续舔爪子了。   旁边的剑客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耗子和盐巴有什么关系,但他话向来不多,便也并不多言,只盛了一碗糊糊,递给宋游。   吃过早饭,继续上路。   从这里往兰墨县走,几十里路,道旁多是乡村农田,只是乡村多有空房,农田也常被荒废,此外最特别的,便是一路上的蛇鼠格外的多。   见到蛇吃鼠,又有鼠啃蛇。   离开庙子没有多远,还遇见一次鼠群。   似是因为三花娘娘昨晚出去捕食了不少老鼠,不知是沾了老鼠气味,还是被以别的什么方式记住了,老鼠特地找来报复。   至少上百只的老鼠,体格好比半大的猫儿,聚起来黑压压一片,看着就让人害怕。   然而无论三花猫也好,剑客也罢,都并不像此地的百姓那般对此敬畏不已。这些老鼠似乎也并不知晓昨夜捕杀老鼠的乃是一位猫儿神,等三花猫听见动静从褡裢里探出头来,只瞄了一眼,还在打呵欠的功夫,这些老鼠就四散逃走了。   依然出示度牒进城。   相比起止江县,这兰墨县还要更冷清一些,甚至卖肉的摊子都只有一两个。   仍旧一番询问,多方打听。   这里的人早已深受鼠妖所害,已经到了谈鼠色变的地步。宋游询问的不少人都不愿说,问到便摇头,只有少数的人才会告知,有的好心,压低声音给他说一些禁忌避讳或避灾的方法,有的则是心有正气,义愤填膺,见他是道人,便陈说鼠妖之害,叫他有本事的话,就去除妖。   有意思的是,还有人在家中供起了鼠仙的神像,好祈求庇佑,听说还真有效。   众人杂七杂八,言语不一。   “看来还得问神才行。”   宋游摇了摇头,便向城中庙宇走去。   城中有庙,也是综合性的庙子,里面杂七杂八供一堆神,中间的仍是周雷公与柳仙娘娘,其余神灵略有不同。与城外的小庙相比,多了几尊雷公像和佛道二教的主神神像,土地神像则因为地位不高,被从庙子中请了出来,在外边单独建了一间半人高的小庙,用于供奉。   宋游特地买了三炷香。   天帝与佛祖身份高贵,自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沟通的。天宫正神又管得太宽,问他们估计也得不到什么答案,还是找个本地神灵问问最好。   宋游便停在了外边的小庙门口。   剑客从未见过道人请神,心中不由好奇,抱剑站在后边盯着。   只见道人手持线香,晃了一圈,手中的三炷香便自动燃了起来,冒出一缕缕的青烟,随即他将手中香往地上泥方上一插,口中念道:   “请禾州兰墨县福德正神出来相见。”   “呼……”   青烟升而不散,一丝丝一缕缕在空中蓄积,在这黄昏时候,寂静无人之时,颇有些缥缈玄乎之感。   青烟之中忽然多了一名老者。   只见这名老者须发洁白,穿着寻常衣裳,满面皱纹,杵着拐杖,身材却比较瘦高,即使略微佝偻,也比宋游矮不了多少。   “尊驾请小神所为何事?”   老者看了看面前的宋游、三花猫和后边的剑客,将目光停在了宋游身上。   “在下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人,下山游历,途经此处,听闻此地有鼠妖作乱,心中有些疑惑,于是请来社神,想问问鼠妖情况。”   “逸州灵泉县……”   老者皱着眉头,似乎觉得熟悉。   想了一想,这才想起,眼睛一瞪:“莫非是伏龙观的宋仙师?”   “嗯?”   宋游倒是有些意外了。   这位社神在当地的地位可能与当初金阳道旁的王善公差不多,只是此地距离逸州怕是有近万里路了,地方社神虽说很受当地百姓推崇,毕竟在天宫神系中地位较低,能知晓伏龙观已是令他意外,却没想到竟还能叫出他的姓。   “社神认识在下?”   “说来也是偶然。”社神姿态更低了些,“好像是一年多还是两年前,雷部的周雷公与陈雷公亲临兰墨县除妖,也曾叫来小神,询问情况,小神回答完后,在旁边听两位雷公谈话,说到了仙师。”   社神说着稍微抬起眼帘,瞄了一眼宋游,又连忙说:“不过周雷公并未说仙师坏话,只说什么云顶山之事,疑似与仙师有关,都是些推崇仙师的话……”   身后的剑客默默听着,心中却没有那般平静。   雷公本就是民间百姓最常挂在嘴边的神灵之一,周雷公更是在民间声望极大,信众香火似乎都要比雷部主官还要高些……   还有那云顶山遇仙之事,更是早就在民间与江湖中传开了。   剑客早已知晓先生道行修为极高,如今却还是有一点点被刷新认知的感觉。   “原来如此。”   宋游笑着点了点头,他倒并不在意周雷公如何谈论自己,只正好藉此机会,问问情况。   “不知两位雷公一年多前来除的妖,又是哪只妖呢?”   “正是城外鼠妖。”   “既然早在一年多以前,两位雷公便曾来此处剿除鼠妖,却为何事到如今,鼠妖仍在兰墨作乱呢?”宋游不解的问道。   “仙师有所不知……”   社神左右看了看,似是也比较为难,压低了声音,用着近似村中老人讲八卦的口吻:“鼠妖难除,两位雷公虽神力无边,亦是有无奈之处。”   “愿闻其详。”   “仙师也有意除妖?”   “正是。”   “那小神便仔细说来。”   此时庙中庙祝走了出来,左看右看,询问宋游一行在此作甚。   社神便闭上了嘴,不再多言。   剑客随口应付了两句。   庙祝很快又离去了。   社神这才开口继续说来:   “一来那鼠妖极擅隐藏,兰墨县方圆上百里,到处都是老鼠,即使雷公一时也难以找出它的踪迹。就算找到大致范围,也不知晓哪个是它。”   “鼠妖大多都擅藏身。”宋游点点头,当初南画的灵敏大仙也是如此。   “想来仙师见过的妖魔鬼怪比小神见过的多了去了。”社神随口恭维一句,继续说道,“二来吧,雷公虽掌有万钧之力,奈何这天雷啊,兴许打死一只百年道行的妖鬼只用一击,但打死一个作恶多端的凡人,也要一击,打死一只老鼠,可能也要一击,然而此地的老鼠何止千万?雷公往往要借助雨水才能一击打死一片。”   “嗯……”   “何况老鼠常常缩在地下洞中,那鼠妖更是躲得不知多深,雷公的天雷再厉害,也打不到地下去。”   “倒也有理。”   “三来吧,便是北地大乱,不知有多少凶恶的妖鬼。”社神说道,“这鼠妖虽然作恶多端,令人烦不胜烦,但它一来胆小克制,二来此地的柳仙娘娘也能将之压住,暂时起不了大乱,比起北边那些大妖,它算是好多了。而雷部其实总共也就九位正神,此时北边祸乱四起,尽管九位雷部正神都在奋力除妖,却也忙不过来,更遑论北边几位妖王都已成了气候,甚至有的建成了地上妖国,要去除这鼠妖,恐怕周雷公也得花不少时间,此时的雷部正神哪里能在区区一只鼠妖身上浪费这么多的力气?”   宋游听着,若有所思。   社神则瞄着他的表情,似是在揣摩他的想法。   宋游自然也感受到了这位社神的目光,他想了想,面上不见什么表情,却忽然问道:“社神说九位雷公奋力除妖,那请问那位雷部主官呢?”   社神一听,慌忙之下,顿时色变。   “哈哈。”   宋游这才笑了两声,对他连声说道:“随口一问,随口一问,社神莫要在意……” ###第二百二十五章 多亏三花娘娘   “仙师可莫要吓唬小神。”   老社神松了口气,移开话题道:“那鼠妖虽说也有几百年道行,但其实算不得厉害,仙师若想除妖,最难的,便是找到它的藏身之处。”   “不知那位鼠妖又有何来历?”   “回禀仙师,那鼠妖其实早就在兰墨县了,怕至少也有上百年了。只是以前他一直比较老实,道行进展也慢,自从此前北方大乱过后,许多妖魔鬼怪都冒了出来,流民太多,死人太多,趁着乱世之机,造就了诸多大妖大鬼,这鼠妖也因此成了气候。”   “看来传言不实。”   “传言虽不实,但小神听说,禾州也确实有不少妖魔,是从北边跑过来的。”   “那便多谢社神了。”宋游诚心向其行礼,也不多问了,“若非社神告知,这些事情,在下恐怕打听再久也打听不到。”   “只愿对仙师有些帮助。”社神比方才更小心了些,弯腰回礼,“若能除掉鼠妖,也是造福了我兰墨百姓。”   “在下尽力而为。”   “小神告退。”   “社神慢走。”   无声无息间,年迈的社神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了小庙上空。   此时天也越来越晚了。   宋游看了眼前边的主庙,没有进去的打算,便也转身离去。   “原来土地神竟长这样。”剑客牵马跟在他旁边,却是笑道,“舒某还以为都像说书先生口中和戏台子上演的那般矮小。”   “社神各地都有,各地不同,通常都是当地曾经的有德行的长者担任,哪能都长一样?”宋游笑着看了看他,“这位还算长得慈祥的,我还曾在别处见过年轻男女担任社神的。甚至有小孩担任的。”   “小孩?”   “自然也有一番故事。”   要是吴女侠在此,定要缠着宋游讲一番故事,不过舒一凡却没有多问,只是点头笑着说:“舒某本以为自己走南闯北,已见过不少妖鬼,然而跟着先生一路走来,倒也长了些见识。”   “视角不同罢了。”   宋游摇了摇头,却是朝旁边转头,目光向下,看向迈着小碎步走得欢快的三花猫,问道:“三花娘娘能找得到那只鼠妖的藏身之处吗?”   “三花娘娘要挨着挨着找才行。”   “三花娘娘很自信啊。”   “只是耗子而已!”   “那便要靠三花娘娘了。”宋游说道,“若是捉了这只耗子,想来整个兰墨县的百姓都会对三花娘娘感恩戴德。”   “!”   猫儿神情一凝,脚步更快了些。   “好的!”   宋游也是对她的能力充分信任。   万物本就相生相克。   何况三花娘娘年纪虽小,懵懂单纯,其实天赋异禀,当初无论是开启灵智成妖、聚敛香火成神,都只用了很短的时间,放在那些在洞天福地十几年几十年才开了灵智的妖怪身上,是难以想象的。   三花娘娘还有两个了不得的本事——   一是擅长捕鼠,以此为神。   二是狩猎本能,别的妖怪认不出,但只要是自己吃过的,都能一眼分辨出来。   以三花娘娘的道行,对付一只数百年道行的鼠妖多半困难,可若只是将它找出来,应当并不难。   黄昏光暗,街道空旷无人,两旁门户紧闭,连坐在门口歇凉聊家常的人都没有。   宋游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庙宇,想了想才对三花娘娘说:“不过挨着挨着找还是太麻烦了,我们应当想点办法,给三花娘娘省点力气。”   “想点办法~”   “三花娘娘有什么巧计吗?”   “给三花娘娘省点力气~”   “这样啊。”宋游点点头,“听说那只鼠妖十分记仇、报复心极强,在这个地方,任何打鼠、伤鼠、捕鼠的行径都是对他的冒犯。以前也有几名有道行的高人来此地想要除妖,也没能幸免,都葬身于鼠潮之中,唯有雷公降临,或是柳仙亲至,他才避而不见。”   “喵?”   “能聚来鼠潮对付高人,那鼠妖就算没有混在鼠潮之中,应当也在附近不远。或者也该有个手下在附近操纵。”宋游对她说道,“天宫雷神无法短时间找出那鼠妖来,是他们术业不专攻,可要说啊,哪个神仙最擅捕鼠,三花娘娘当为天下第一。”   “三花娘娘是猫儿神!”   “然也!”   “你们把它引出来!三花娘娘躲起来!等它来了,三花娘娘一眼就找出它!”   “三花娘娘妙计!”   宋游的声音在黑暗空旷的街上回荡。   身边牵着马的剑客也开口说道:“三花娘娘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机智,真是让舒某佩服。”   说完两人相视而笑。   三花猫扭头疑惑的看着他们,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知想出了什么,过了一会儿,甩了甩圆滚滚的脑袋,便继续往前走了。   一行人并不多耽搁,直接往城外走。   走到城门口时,天刚刚黑,守城的老卒正要关门。   剑客上前叫住了他,请他慢些。   守城的老卒一愣,把着城门看着他们。   自城外鼠妖开始作乱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敢在晚上出城的人了。有心想劝慰几句,不过剑客走得风风火火,身后的小女童提着小马灯笼小声嘀咕着什么,随后对着吹一口气,灯笼便凭空亮了起来,再身后则是一名穿着道袍的年轻道人,和一匹没有缰绳坐鞍的枣红马,十分奇怪,老卒便也木楞的站在了原地,只盯着他们。   “多谢。”   道人出城之时,转身与他笑着说。   城外已是一片漆黑,只听得达达的马蹄声,那灯笼的光点也慢慢远去了。   “吱呀……”   “嘭!”   城门随之关上。   ……   夜渐渐深了。   北方的夜风非同寻常,划过山间时呜咽作响,能将人的脸都给吹麻。   这里的老鼠也不同寻常,小一些的也有半大猫儿那么大,大一些的,几乎快赶上猫了。   不过此时剑客手中的宝剑已染了不少鲜血,旁边许多老鼠被斩断,横七竖八的四处躺着,更有不少老鼠被烧成焦炭,血腥味、焦糊味还有老鼠身上的气味随着夜风被吹远。远处的黑暗中有阴影在聚集,蠢蠢欲动。   报复的戏码已上演了一会儿了。   这里的老鼠似乎都比寻常老鼠更聪明、团结与好斗,众人到来之时,剑客只斩了几只老鼠,便引来了鼠群报复。   随即便是越来越多。   后来老鼠似乎也意识到了,这次来的人和此前几次差不多,并非无意伤鼠,而是有本事的人,有意来此除妖,于是聚集鼠潮,气势浩荡。   只听夜空中传来一道声音:   “哪来的道士和江湖人,胆大包天,竟敢在此地伤我儿郎!”   这声音尖尖细细,不知从哪里传来。   黑夜之中,老鼠无数,即使伏龙观的传人也无法将他找出来。   “哗啦……”   只见山间杂草一阵摇晃,好似被风吹,杂草中满是密密麻麻的老鼠,朝这方涌来。   与此同时,枣红马背上的褡裢中突然探出一颗小脑袋,脖子伸得长长的,扭头环顾一周,只一眼就从无数老鼠中发现了不对劲的那一只。   “在那边!”   三花猫一下子从褡裢里爬了出来,站在马背上,盯着一个方向。   “三花娘娘看见他了!”   说完一跃而下,姿态优美矫健。   山中草盛,众鼠奔涌而来,连草林也被压倒,三花猫却浑然不惧,逆流而上,狂奔起来速度极快,好似一头小老虎般。   “不好……”   远处隐隐传来声响。   是那鼠妖的声音。   耗子终究胆小,又天生怕猫,说来若这鼠妖真有几百年的道行,三花娘娘自然难以奈何他,然而一来他生性谨慎,二来三花娘娘毕竟不凡,即使已经不再担任猫儿神,神威却仍未散去,三来耗子机警,只看这一幕,他也知晓事情不对。   鼠妖毫不犹豫,扭头就跑。   不知是没了他的控制鼠群自散,还是没了他的督促鼠群也被三花娘娘所吓倒,或是他特地下令,总之随着他掉头离去,原本聚集如潮好似能将一切都洗劫一空的鼠潮也顿时四散而去,众鼠匆忙奔逃,混乱不已,对众人的追击造成了不少困扰。   三花猫依旧奔踏如风,紧追不舍。   耗子跑得快,猫儿也快。   这耗子长得和其它耗子一模一样,大小也并不出挑,就是擅长捉妖的雷部正神来了,也难以短时间分辨出来,逃跑过程中,又不断有普通老鼠钻出来主动与他混淆,然而却无论如何,身后那只三花猫就像是认定了他一样,紧追不舍。   “呼……”   耗子回头一眼,便是一阵阴风。   这风吹过,杂草断碎如丝。   耗子一头扎进一群老鼠中间。   三花猫却只是敏捷一闪,便躲了过去,目光仍旧盯着他。   便见这位鼠妖时而扭头,吹出一阵阴风,时而使唤着别的耗子相继扑来,却都被猫儿一一化解。   情急之下,耗子找到一个洞,往地下一钻。   “嘭!”   几乎下一秒,猫儿便扑到了洞口,同样往里钻去。   顿时碎土四溅。   只是她的身形终究要比老鼠大些,这洞老鼠能钻得进去,她却十分困难,用了不少力气,也只钻进去很短一截,而在黑暗幽深的洞里,方才追踪的耗子早就已经不见了踪迹。   三花猫只好又钻出来。   回头往身后看——   剑客骑马率先赶到,道士几乎随后而至。   “它跑得好快,比以前那只耗子跑得快多了,已经钻进去了!”   “无妨……”   只见道人不急不忙,说了一声,随即手掐法决,虚空往下一按。   几道流光下坠,沉入地里。   顿时轰隆一声巨响。   山坡震撼,大地塌陷。   剑客的黑马几乎快要站不稳,就连三花猫也伏低了身子,以保住平衡,扭过头愣愣的看向道人。   却见道人换个法决,再次虚空一按。   又是流光下坠,却化作黄光,如波纹一般沿着山坡与地面荡开。   一手振山撼地的简单用法,正是专门对付土遁之法的手段,任万千老鼠将这片小山打通,一时也全部塌陷。再一手指地为钢,使山中土地变得坚韧如钢铁顽石,免得这鼠妖重新打洞离开此处。   鼠妖已是瓮中之鳖。 ###第二百二十六章 兰墨除鼠   “悉悉索索……”   山间的草丛疯狂响动。   黑暗之间什么也看不清楚,但只从这悉悉索索的声响和偶尔伴随着的老鼠叫声便能想出此刻山间的动静——无数老鼠再次奉召聚拢而来,拥挤的从山间草林里钻过,巨大的身形挤着同伴,也挤动野草,甚至挤动小树,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要来救它们的王。   三花猫停在道人脚边,伸长脖子看向远处:   “好大的耗子!”   宋游则举起她的小马灯笼。   一只手举着灯笼,另一只手先是一指灯笼,再一指远方黑暗,立马便从灯笼中飞出数十火点,纷纷扬扬,如同流星一般,落入夜中。   如今虽已是春日,然而兰墨两年干旱少雨,山中仍旧多有枯草,被火一点,都燃烧了起来。   山火烧得老鼠吱吱叫。   也映出了鼠潮的真容。   黑压压的,全是大灰耗子,被火焰一烧,都拼命挣扎。   然而在这些大灰耗子中,却还有着一些比猫儿都要大些的耗子,一身漆黑,毛皮被火焰映得发亮,眼睛几乎闪着红光。   即使置身山火之中,它们也好似感觉不到烫,而这山火,也真的伤不了它们。   更骇人的是,这种怪鼠还在越聚越多。   “这鼠妖在呼唤它的兵将。”   “无妨。”   宋游淡淡的看着它们,说道:“正好让它们多聚一些。”   剑客便不多说话了。   鼠群明显被操控着,慢慢退到了山火之后。   火光映照出无数老鼠的身影,亦有着不少在火焰映照下反着红光的眼睛。   剑客持剑站在旁边盯着。   这些老鼠的凶悍他暂时还未见识过,不过却早已听城中人讲过。而眼前这些个头奇大的怪鼠恐怕已经超凡,数量如此之多,成千上万,即使他的剑术已被江湖人奉为天下第一,即使他有胆与那鼠妖当面对抗,也自觉无法抵挡这黑压压的鼠群。   莫要说他,就是一支精兵来,恐怕也难以抵挡这鼠群。   这已不是人力所能抗衡。   难怪这鼠妖能在此作祟多年。   只是剑客也没有畏惧之心,只持剑站在先生身边,凝视鼠群不动,只等之后若有零星的一些老鼠到了先生身边,自己自然出剑斩之。   慢慢地,鼠潮已有骚动迹象。   “看来差不多了。”   宋游不急不忙的转头,看向三花猫:“若想除鼠而没有遗漏,在下还得请三花娘娘相助才是。”   “怎么相助?”   “借三花娘娘几搓毛发。”   “你扯吧。”   宋游便弯腰自三花猫的身上轻轻抓住一些毛发,并不太用力,再轻轻一拔,力道也用得轻,拔下来的都是浮毛。   如此几次,已聚一大撮。   与此同时,鼠群动了。   “哗……”   明明只是老鼠,可万千细微的动静合拢起来,却成了一阵哗啦的声响,好比激流奔涌。   众多大灰老鼠在那些个头奇大的黑耗子带领下,吱吱叫着,跨过山火,汇聚成河,朝着这方山头涌来。   此为勤王而来,自然无可阻挡!   于是山火一片一片的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如流水般蔓延的阴影。   宋游原先不信这鼠妖有几百年的道行,现在是信了,只是老鼠毕竟是老鼠,他的道行并不体现在自身力量上,而体现在这可怕的鼠潮中。   善于争斗的大妖怕是也难以硬抗。   “嗤!”   剑客长剑已然出鞘。   眨眼间山火便已全部熄灭。   这方天地只剩下挂在枯树上的灯笼,洒出一片黄光,黄光映照之下,年轻道人拿着三花娘娘的毛发,吹了口气,随手一抛,抛向空中——   “篷……”   就如当初在逸州城为画作赋予灵韵一样,这一大撮猫毛全都化作了青烟。   随即再一抬手,几道流光飞出。   流光都是耀眼的黄白之色,要么携带着至阳之力,要么便自带灼热之气,融进青烟之中,轰然之间,化成滔天火光落地。   这方天地再次被照亮了。   只见黑暗之中,四面八方的鼠群以山间的道人为中心,奔涌聚集,滔天火焰亦如流水,也是以道人为中心,却是向外涌动。细细看去,这向外席卷流动的火焰之中隐隐透出一只只猫儿的身影。   “轰!”   双方刹那之间便撞在一起。   这些个头奇大的黑鼠确实不凡,然而此火本身不是凡火,又融进了三花娘娘的神威,耗子见猫,自弱三分,见了神猫,便弱了七八分——原先悍不畏死的黑鼠当看见前方涌来的火焰时,已经睁大了眼睛,露出几分惊恐之色,甚至有的已慌乱停下脚步。   如此被火焰撞上,下场可想而知。   “滋嗤……”   “吱吱……”   四周一片恶臭味。   黑压压的鼠潮撞进了火光中,流动的火焰亦撞进了黑水中,只是火焰撞过了黑水,继续蔓延,黑水却在火焰面前停下了脚步。   仅仅片刻,便不知死伤多少。   过了一会儿,已有老鼠被吓破了胆,疯狂掉头四散奔逃,跑得极快。   然而这火焰却好似有灵性一般,紧追不舍,隐隐透出矫健的猫儿身影,像是三花娘娘一般,也像是方才三花娘娘追逐鼠妖一般,以极快的速度挨着挨着追赶上去,将它们纷纷吞噬。   良久,火光才暗下来。   三花猫已看得呆住。   剑客也愣住,缓缓收剑回鞘。   宋游则收回目光,看向脚下,陷入思索。   这老鼠藏得深,自己虽将之封锁,但还真不好轻易把它弄出来。   连着振山撼地,将之震死在地下?   用挟山之法,将此山一点一点搬空?   还是请个擅长的神仙来帮忙?   正想着时,不远处忽有动静。   “……”   宋游抬头看去,只见一阵风来,风中隐隐可见一道身形,带着神光。   “哪位尊驾在此除妖?   “小神来助一臂之力!”   人还没有到,声音先到了。   人影随风而至。   神光散去,露出一道女性身影。   面容看起来像是中年,不算特别美艳,却极有亲和力,雍容华贵,算是神灵常走的路子,身材纤细婀娜,穿着五彩神衣。   停下之后,当先看向宋游,一身神光照亮黑夜,出言问道:“尊驾可是阴阳山伏龙观的高人?”   “在下姓宋名游,在此除妖。”   “我乃兰墨柳仙,姓柳名云,又称锦花娘娘,乃是前朝敕封的地神。”兰墨柳仙从容施礼,“这便有礼了。”   “原来是锦花娘娘,有礼了。”宋游顿了下,“锦花娘娘又是如何知晓在下来自阴阳山伏龙观呢?”   “我等地方小神,比不得几位雷公,在这天下也就几间神庙,尊驾昨夜借宿的庙宇,正是其中之一,昨夜又有人为我上香,尊驾在其中谈话,声音自然传入我的耳中。”兰墨柳仙说道,“今夜见城外火光冲天,灵气惊人,城中老鼠又躁动不已,似被鼠妖号召,我便猜到尊驾在此除妖,也知晓这鼠妖颇有躲藏的本领,若是尊驾觉得麻烦,我愿为尊驾潜入地下洞中,将这鼠妖捉来。”   “锦花娘娘可有把握?”   “尊驾有所不知。”兰墨柳仙微微笑道,“这鼠妖本身本事倒不厉害,厉害的正是这鼠潮与躲藏的本领,如今鼠潮已被尊驾仙术所灭,又被尊驾困在了此处,剩下的已很简单了。”   “……”   宋游想了想,便笑了笑:“在下正困惑不知如何将它捉出来呢,既然如此,那便有劳锦花娘娘了。”   “不敢当,请尊驾撤掉法术。”   “好!”   一人一神对视一眼,一切都在不言中。   宋游怀疑这柳仙养寇自重。   为了保险,此前只问社神,没有问她。   柳仙也猜到宋游对她的怀疑。   只是无论是否养寇自重,这柳仙在此,都确确实实的庇佑了当地百姓。若没有她,当地百姓恐怕会被这得了道转了性的鼠妖吃个干净。这些都体现在兰墨百姓对她的尊重敬戴中。   眼下她来帮助,若是没有养寇自重,自然便用行动证明了自己,洗清了嫌疑,若真的养寇自重,也算将功补过。   再加上伏龙观曾经的名头,尤其是几十年前多行道人留下的凶名,因此宋游也不怀疑她会故意放走鼠妖,干干脆脆的撤了指地为钢。柳仙则化作一道看不清楚的流光,直接钻入了地下。   宋游隐约看清,是一条菜花蛇。   随即地底传来不少动静。   宋游和剑客倒还听不清楚,但随着身边三花猫抖动不停的耳朵尖和闪烁不定的眼神,也能想出几分地下的战况。   大约花了半刻钟。   “呼……”   随着一道风声,流光钻出地面,化作人形。   仍旧是先前的锦花娘娘,雍容华贵,手上却提了一只大灰耗子。   大灰耗子在她手中挣扎不已,但她的手却一点不动,表情也十分从容。   是了,蛇也是常吃耗子的。   “尊驾想如何处置?”   宋游看了一眼,确是那鼠妖不假。   沉吟片刻,他才说道:   “在下只是一介道人,云游天下,路过此地,顺手除妖罢了,若是把他烧了,也就罢了,既然活捉了,还是该交给天宫处置为好。”   “尊驾意思是……”   “既然锦花娘娘是有过敕封的正神,便请锦花娘娘代劳,将之交予天宫吧。”   “这可都是尊驾的功劳。”   “在下是人非神,天宫的功劳,于我无用。”宋游淡淡看向她,“我等也不在此地久留,明日之后,就将继续启程。如今北方多有妖魔,守护此地还得靠锦花娘娘这等地神。”   “这怎么好……”   “便有劳锦花娘娘了。”宋游说着,稍作停顿,“莫要死了一个鼠妖,又来一个别的什么妖魔才是。”   “……”   锦花娘娘神情不见变化,却是郑重施礼:“多谢尊驾,小神必定守好此地。”   “锦花娘娘还请慢走。”   “告辞。”   眨眼之间,柳仙又乘风而去。   山中只剩宋游一行人。   明月半轮,星星几百。   黑马受惊不小,颇为不安。   枣红马则用蹄子刨开地上烧焦的草灰,啃着下边的草茎,嚼吧嚼吧,觉得不好吃,又吐掉。   宋游想了一会儿,转头看向剑客,出言问道:“禾州五郡三十九县,在下打算都绕一遍,不知足下可赶时间?”   剑客立马抱剑行礼:“舒某不见得都能帮上忙,却也愿随先生走一遍!”   “多谢了。”   宋游微微一笑,转身下山。   身后马铃晃出叮当响。   黑夜之中,山坡重叠,灯笼缓缓移动,不知晓此时是什么时候,只知晓天边慢慢泛起鱼肚白,这边的日出真是美极了。   这里只是一个开始。 ###第二百二十七章 猫儿也走过千山万水   兰墨城中昨晚并不安宁。   城里虽有柳仙庇佑,但这世上哪里又少得了老鼠的踪影?   不知为何,昨夜家家户户的老鼠都发了疯一样,上蹿下跳,闹得叮当响,又往城外跑去,惊醒不知多少睡梦人。   人们只敢偷偷查看。   有些老鼠一路往城外跑去,不知去哪,有些老鼠跑到一半便停了下来,在街上茫然不知所措,反应过来,又就近躲入附近的街角墙洞里。   有住得地势高的人开窗偷偷查看,只见城外有座山上熊熊烈火如水一般流动。   有住得离城中庙宇近的人,被老鼠动静吵醒,开窗偷偷查看,又见神灵夜行,雷公降世,不知作何。   城中一时人心惶惶。   到了第二天早上,众人出门闲谈,也是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是城外鼠仙发怒了,兰墨县要遭灾了,有人说是神仙显灵,下界除妖,兰墨县要太平了。   直到下午的时候,才听人说,昨晚天黑前有一名道人带着一名侠客、一个小女童出门而去,小女童有吹灯点火的本领,道人亦气度不凡,一行人外出待了一夜也不知去了哪,却平安无事,到了清早才又进城。   当晚庙祝梦中见神,说鼠妖已除。   除鼠的正是一名年轻道人。   兰墨顿时沸腾,对庙祝梦见的锦花娘娘、对被除掉的鼠妖、对那道人都议论纷纷。   有人说那天白天早已见到那道人,气度不凡,根本不像凡人。有人说那天便被那年轻道人请问过城外鼠妖之事,自己亦是细心回答,说不定仙人除了鼠妖还有自己的一份功德。有人说次日清早道人进城没做别的,只是在自家的面摊吃了一碗面,还去对面买了些烤饼,便又出城去了,自己并未见到守城卒口中的小女童,只见到了一只三花猫,道人将肉分与猫儿吃。   传闻由城内逐渐传向城外。   能用“疯传”二字来形容。   既传入种地的老农耳中,也传入走江湖的镖师耳中,传入千家万户,无一不津津乐道,又欣喜若狂,家家户户好比过年。   道人则已经离开了此地。   ……   小女童骑在马儿背上,转头认真的盯着身边的道士:“你昨天晚上那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   道人停在路边摘村舍旁的樱桃。   “烧死耗子的。”   “火行之法。”   “和三花娘娘学的是一个火行之法吗?”   “差得不多。”   “不信。”   “我什么时候又骗过三花娘娘呢?”   “……”   马背上的小女童转头把他盯着,眼中神色奇怪,似乎有怀疑,又觉得自己不该怀疑,过了许久,才说:“三花娘娘要学多久才能这么厉害?”   “那可说不准。”   “你说说。”   “要看机缘了。”   “你看看。”   “也许几十年,也许上百年。”宋游一边摘樱桃一边说道,“也许几百年。”   “……”   小女童只请马走过来,伸长小手,也摘着枝头上的樱桃,挑红的摘,摘完就放进道人手中的小锅里。   “唉……”   宋游不禁叹了口气。   这里正是林寻县崇别山下。   这片村庄,这棵结得正好的早樱桃,实在难免让他想起当初栩州的山村,那山村房前屋后盛开着的桃李梨花,又让他想起了当初的南画县,那一群偷樱桃的顽童以及守护樱桃的老人——眼前这片村庄曾经又何尝没有人住?这株樱桃又何尝没有人守过,没有人惦记过指望过?   只是如今只有麻雀与他来享乐了。   “唉……”   小女童学着他的语气叹了口气,声音却是轻轻细细,奶声奶气。   就是不知猫儿又有什么忧愁了。   “哒哒哒……”   只听远处一阵马蹄声响。   一匹黑马,毛发油光发亮,马上一名黑衣剑客,背着宝剑,马上还带着个什么东西。   “吁……”   马儿一声长嘶,停了下来。   “先生。”   剑客爽利翻身下马,任那物件挂在马上,是个怪异的头颅:“舒某已探查清楚,在这崇别山上作乱的乃是一只山妖,舒某已顺手将之杀了!”   “辛苦了。”   道人一边摘樱桃一边说。   倒是旁边骑在马上的小女童转过头来,眼睛亮晶晶,里头满是好奇:   “怎么杀掉的?”   “这山妖比其它山妖只厉害在幻化和蛊惑之术,但其实其它地方和别的山妖也差得不多。”剑客随口说道,“多半已许久无人从这里过了,这山妖多半已吃人吃惯了,饥渴难耐,舒某还没去找它,它便已率先找上了舒某,变化成路人模样,又吐气迷惑舒某心神,想要欺瞒舒某。”   “后来呢?”   剑客却只是微微一笑。   哪有什么后来?   心志坚定,不贪不妄,哪那么容易被蛊惑?何况手中宝剑已斩妖斩鬼无数,见妖自有反应,自是冷眼看它,扭头吐一口唾沫,宝剑便已出鞘。   不过就不便拿出来吹了。   此时宋游也已经摘完了樱桃,瞄了一眼马上血腥的头颅,说道:“咱们继续走吧,路过林寻县,告知当地百姓一声,崇别山妖怪已除。”   “是。”   一行人这便继续往前。   只是此行却不像以前了——   以前宋游走过逸州、栩州与平州,都算是走得详细了,一州便是几月时间,兴许走过了每一郡,却也远称不上走过了每一县。后来的竞州昂州走得还要比栩州平州更粗略些,只去山水秀丽之处、民风独特之地,拜访高人神仙,去特别繁华与贫困的地方,不可避免的要略过一些。   也没有人可以在二十年间将天下每一寸土地都衡量一遍。   然而如今行走禾州,却不是一路往北,而是以止江、兰墨为始,要挨着挨着走过禾州的每一县。   二三月的樱桃,吃得人牙酸。   随后的榆钱,四月的槐花,还有山间路旁的田鼠野兔,野鸡鸟蛋,甚至别的大一些的野兽,都是一行人常常果腹的食物。   天宫雷部与斗部众神除妖不算详尽,多数力气都用在了与几位大妖王的对抗上,对于后方,难免有所疏漏。只是这些称不上妖王的妖魔,许多放在南方其实也已算得上一方大妖,这些乱世妖魔,道行多从乱世来,来得快来得急,得了道后也免不了作乱,远不如南方的妖鬼安生。许多妖魔无论道行深浅本事高低,都或多或少的为祸一方百姓。   道人很有耐心,逐一剪除。   不知不觉,禾州满地传说。   传说有一名年轻道人,带了一匹矮瘦的枣红马,一名剑客做他的护法。有说还带了一只三花猫,有说没有。有说那剑客乃是惊雷剑舒一凡,有说只是道人曾经感化的江湖恶人。   说那道人每到一处,作乱的妖魔也好,歹人也罢,尽皆除去。   说那剑客剑术高强,长剑出鞘便是剑光如雷,有斩妖除鬼之能,若遇到道行不高的妖鬼,剑客便能将之除去,好似只在磨炼自己的剑道。   道行高些的,便由道人出马。   任他妖魔本事再高,没有逃得过的。   说是就连那枣红马也极通人性,能在荒山找泉,星夜赶路,无需缰绳,却也始终跟在道人身边。   甚至那三花猫好似也不一般……   越往北走,山林越少,地势越平。   到了五六月盛夏,便是水草丰美,路上可以吃到的野果野菜越来越多,也算旅途乐趣所在。   剑客从一名县官那里讨来了弓箭,若走过的地方不贫瘠,便时常打些野味。三花娘娘亦经常从草林子里衔来一些东西,投喂道人与剑客。   此时寒意也退了,却不如南方那般炎热,实乃这边最舒服的时候了。   禾州五郡三十九县,其实比平州六郡四十八县还要大一些。   县有大小之分,也有贫富之别,安定混乱也是不同。   有些县妖魔不多,或者都是小妖,一行人只消两三天时间,便能从中走过,加上休整歇息,四处逛逛,也不过几天时间。   有些县或是妖魔四起,或是道行高强,或是除起来麻烦,便要多费一些时间,短则十来天,长则半个月不等。   这实在是一场漫长的旅程。   从早春走到盛夏,又从盛夏走到深秋,跨山过水,多少风雨多少晴。见着民生疾苦,妖魔险恶,见侠义之人,又见雷公夜除妖,有贪官在妖魔乱世反倒变本加厉的鱼肉百姓,也有贤人即使世道再乱,也竭力为治下百姓撑起一片天。   其中修行感悟,实在难以言说。   而诛杀过的妖魔,已不知多少。   到了冬日,禾州又比南方多了几分寒意,北风一吹,透骨的凉。   一行人都穿上了厚些的衣裳,就是三花猫,有时也会被道人套上一件亲手做的小衣裳,灰黑的布料,带着兜帽,颇有几分隐士高猫风范。   只是猫儿此时并不清楚这段路有多长,她只知道跟随在道士身边,在哪里都差不多。   猫儿也不知晓北方寒风有多磨人,反正她早已习惯风雨,又有毛发御寒,实在吹得自己不舒服了,就往自家马儿背上一跳,缩进褡裢里,外头的风雨便都与自己无关了,还可以安安稳稳睡上一觉,反正到了地方道士自会叫醒自己,满满的安全感。   也许以后都会知晓,那也是以后的事了。   此时她只缩在被袋里睡着自己的觉。   马儿走着晃晃悠悠,褡裢也跟着轻轻甩动,像是摇摇床,给她摇出了好多梦。   一下梦见自己张口吐火,祛除恶鬼。   一下梦见自家道士在山巅上招手,顿时万道雷霆降世,照亮天地,覆灭满山妖魔。   一下梦见乱糟糟的小城里,一大群看起来要饿死了的人端着吃的草和果子,千言万谢,要送给他们。   一下梦见他们雨夜追妖,全身都被淋湿,淅淅沥沥中又是达达的马蹄声。   一下梦见自己跟随两个人两匹马走在山上,在马儿面前,自己看起来好小,远远看去,又像是走在天上。一下梦见自己一行人走在湖边,静谧的黄昏一时分不清两人两马和那只猫儿到底是走在路上,还是走在湖里。一下又梦见自家马儿趴伏在雪山脚下,自己也趴着,道士坐在旁边,用手一下一下的捋着自己身上的毛,舒服得让她几乎睡着。   梦中日出日落,春去秋来,风阴雪晴。   虚虚实实,真假难辨。   总之乱糟糟的一大片。   等她迷迷糊糊醒来,用戴着白手套的小爪子揉着眼睛,从被袋里钻出来,盯着寒风抬头一看,远方已经出现了一座城池。   猫儿扭过头,看向自家道士:   “我们要到了吗?”   “快了。”   “这里又是哪里?”   “景玉县。”   普郡景玉县,禾州治所。   “景玉县~”   猫儿小声重复着道士的话,一双琥珀般的眼睛盯着前方,想要把它记住,这样下次再梦见它时,就会知道它是哪里了。   马铃声叮叮当当。   黄昏时分,一行人走到城门口。   毕竟禾州治所,有重兵把守,也有寺庙宫观,相对太平,城门口也有人来往,只是不如逸都平都热闹繁华罢了。   城门口两名士兵把守着,检查来往之人,此外还有一名蓄着小胡子的中年人,端了一张板凳,两手各揣在袖子里,坐着不动。   看起来似乎在等待什么。   间歇性的抬头一瞄,见到走来的宋游一行人,中年人顿时站了起来,多看几眼,便已小跑上来迎接。   “宋先生!”   小胡子中年人边跑边喊,停在宋游面前时,已屈身行礼:“见过先生,小人可算把您等到了!”   “足下这是……”   “我家郡守可等待多时。”   “噢……”   宋游点了点头,没太意外。   这大半年以来行走禾州,斩妖除魔,有时无需与城中官吏打交道,有时却也免不了接触,加之路上遇见的村民乡富、江湖人士,乃至于同样有些本事想要为当地驱邪的高人,遇见的人多了,名头就传得远了,偶尔确实有官吏算着时间,在城门口迎他。   有些是想结识高人。   有些则是治下妖魔为乱,百姓苦不堪言,官吏心急,也想尽快除妖。   总之心思各有不同。   只是一来听说这普郡的郡官挺有本事,治下相对太平,一路走来都挺省事,想来治所该更太平才是。   二来宋游看这中年人,不知怎的,却总觉得有些眼熟。   只见这中年人施完礼后,便跟在他身边,随他一同进城,边走边说:“许久未见,我家郡守念着先生风采,算着先生可能要走到这里了,前几日就派小人在这里迎接,恭候先生大驾。”   “嗯?”   这倒是让宋游疑惑了,转头看他:   “郡守曾见识在下?”   “自然见过。”   “不知郡守贵姓?”   “先生面前,不敢称贵,姓刘。”   “刘……”   “姓刘,名高,字长峰。”   中年人笑呵呵地说道:“原在逸都任知县,与先生虽没怎么见到,但当初先生离开逸都之时,我家郡守可还来送过先生。”   “啊……”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宋游一时不禁恍惚。 ###第二百二十八章 禾州也有故人   景玉城中,一家酒楼。   桌上摆了几道菜,算不得多,也算不得丰盛。   入座的也只四人,刘郡守、从逸州便跟随他过来的幕僚,还有宋游、舒一凡,三花娘娘虽是猫儿,却也没有被轻视,也是上了桌的。   “四年未见,先生风采依旧过人啊。”刘郡守举起酒杯,颇为感慨,“刘某人先敬先生一杯。”   “郡守不必客气。”   宋游跟着举杯,也看向这位郡守。   当初在逸都时,与刘知县其实见面的次数也不多,如今还差几个月,便过去四年时间了,要硬生生想起来自然困难,不过见了面后,倒是迅速联想起了当初刘知县的容貌来——面前的刘郡守还是生得那般矮小,不过比起当年,面容却明显苍老了不少,也多了些许风霜。   “先生一路风尘,兼顾斩妖除魔,一定多有劳累,快请吃菜,快请吃菜。”   “禾州远比不得逸州富足,禾州人也不比逸州人会吃,加之如今流年不利,前有战乱,后有妖魔,去年还大旱,今年也不算多雨,仓促之下也没有办法好好招待先生。”幕僚也在旁边说道,姿态放得很低,“不过禾州菜虽粗犷,却也有些独特味道,也请先生尝尝。”   “两位实在不必客气。”   宋游看向了桌上的几道菜。   这边确实贫瘠,远不如逸都繁华,今日也仓促,不过郡守用来待客的菜,自然算不得寒酸。   最显眼的是中间那一大盆菜,底下是炖得软乎的羊肉,上边盖着一层面被,禾州的羊肉品质极好,肉香四溢,面被看得出吸饱了汤汁,想来味道也应当不错。   既是故人,宋游便不客气了,先夹了一块面被下来,放在自己碗里,然后又从底下夹了一大块羊肉。   羊肉软乎乎,夹起来时,在筷子上都在颤,肉质纤维根根分明。   汁水差一点就滴下来了。   这一块放到三花娘娘的碗里。   “那年与先生分别,本以为此生再难相见,却没想到,竟还有再见之日,也没想到,会是在此处相见。”刘郡守说话间也是满腔感慨,“刘某人已听说了先生在禾州之事,先生果真是神仙高人,真是让我佩服不已。”   “只是顺路,顺手为之。”   “先生这一句顺手为之,可不知救了禾州多少百姓啊。”   大晏人交流真是客气不已,多有客套,宋游摇了摇头,低头尝了一口盖在羊肉上的面被,随即便问道:“倒是郡守,怎会到了这里呢?”   “说来还是托了先生的福。”刘郡守侧身回答道,“当初在先生的帮助下,刘某人先是破获了遁地贼人一案,城中贵人都很开心,随后又破获了流窜各地的江湖大盗一案,那群江湖把戏人四处作案,涉案钱财极巨,各地皆没有头绪,却破在了我逸都治下,于是就在先生离开后不久,我便被京中一纸调令调到了这普郡,出任郡守一职。”   “原来如此。”   从一县长官调任一郡长官,升得不慢。   然而虽说逸都是逸州治所,普郡也是禾州治所所在,然而州也有上中下之分,逸州乃天下第二州,逸都也是天下第三城。禾州虽产粮,不过一直以来是比不得逸州繁华的,北方大战之后,更是妖魔肆虐,有地方的妖魔甚至敢于吞吃朝廷命官,出任普郡郡守,也不见得全然是好。   上边将他调到此处,除了接连破获大案,一案讨得逸州城的贵人欢喜,一案将各州多地县官比了下去,恐怕也有朝中觉得他擅长与这等修行玄门中的事情打交道的原因在内。   却也不知是福是祸。   “郡守辛苦了。”   “当不得辛苦,况且为百姓做事,也都是应该的。”刘郡守说着,“就是这边风大了点。”   “在下一路走来,普郡的妖邪也比别处要少许多,想来都是郡守功劳。”   “哎哟不敢不敢,普郡毕竟是禾州治所所在,我大晏正直强盛时,妖魔也多有收敛。”刘郡守再次侧身说道,“而且也还是托了先生的福。”   “此话又怎讲?”   “一来当初刘某也曾从先生这里求了几张符箓,凭着符箓,妖鬼难侵,刘某做起事来,自然也就多了几分胆气。”刘郡守说道,“二来,刘某当初接到调令前来任职之前,特地去了一趟灵泉县,拜访先生的师门所在。”   刘郡守说着瞄了眼旁边的幕僚。   似乎是幕僚出的主意。   “可有寻到?”   “有幸寻到了,见到了多行观主。”刘郡守说道,“我向观主求了一计,得观主指点,才使得普郡安生一些。”   “哦?”   宋游来了点兴趣:“她出的什么计?”   “观主告知刘某人,要想除妖,只得请神灵下界。”刘郡守此时说来仍旧唏嘘不已,似乎这个主意当初对他造成了不小的震撼,“观主说,神灵食人间香火便要保人间安宁,若是不灵,便将神像砸碎就是。”   “呵……”   宋游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几分笑意,随即说:“这个办法要些胆量。”   “第一次确实心中忐忑,但先生是何等高人,先生的师尊出的主意,刘某如何不信?”刘郡守说着时,语气中也多了几分豪气,“开了一个头后我与师爷便也豁出去了,若砸神像还不灵验,我们便把它们搬出神庙,放在烈日下暴晒,山头风吹,有些妖患重的地方,甚至有百姓搬出神像,每日用鞭子抽打,直到灵验为止。”   “郡守好魄力。”   “哪有什么魄不魄力,见多了被妖怪吃掉的百姓,甚至吃剩下半截的,只要是个有良心的,都下得出这种令。”刘郡守叹气,“而当地百姓有的被妖魔祸害得都活不下去了,又有什么事是不敢做的?”   “……”   听见这话,宋游也不免放下筷子,朝着他拱了拱手。   当初逸都太平繁华,连一个贼人偷了城中贵人许多东西都是大事,还真没看出这位知县有这么高的本事,只知晓他上下逢迎的技巧高强。   果然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与他所在的环境是不可分开来说的。   “不知先生是几月离的京?”   “开完年就走了。”   “那先生想来定没有见到俞知州了?”   “俞知州也进京了?”   “也是今年春日奉召进的京。”刘郡守回答道,“俞知州与我说时,自称是被先生点醒,随后便在逸州勤勤恳恳,广受百姓爱戴,前段时间我接到俞知州寄来的一封亲笔信,说是今年夏天,他已被重新调回京城,委以重任。信中俞知州还向我感慨呢,说在逸州这几年还没做多少实事,有些想法都还没推行开来,就又被调走了,不知新来的知州又是什么样子。”   “那真是不巧。”   “等先生再次回京,定然能见到俞知州。”   于是两人边吃边聊,聊逸州的繁华富庶,也聊禾州的妖魔鬼怪,聊逸州的菜品,也聊禾州的羊肉,颇有些感慨。   直到宴席散去,刘郡守才说道:   “今日先生刚到本地,实在不便多打扰,就请先生好好歇息,待得明日,我再来拜访先生,带先生好好看看这景玉城。”   “那便多谢郡守。”   “告辞了。”   “慢走。”   刘郡守在酒楼给他们定了两间房间,也不知用的自己的钱还是衙门的钱,宋游客气了几句,推脱不过,便也懒得再扯。   此时吃完,直接上楼回房。   “吱呀……”   酒楼的伙计端着油灯,把他们分别送到房间,点亮房中的灯,这才离去。   房中也被灯光充斥。   房间倒是宽敞。   宋游打量了几眼,便在床边坐下,感受着被褥的柔软,感觉奇妙。   道人心态一向很好,一路斩妖除魔,哪怕场面再血腥,也不影响自己尽力张罗吃食,或是到了县城询问着去找些当地的美食来尝尝,一路见识民生疾苦也不影响他在每晚睡前与三花娘娘闲聊幼稚的话,只是也确实有段时间没有睡过床、也有段时间没有在这么大的饭店吃过饭了。   此时上身往后一倒,倒在床上,有一种从荒野重回文明的感觉。   余光一瞥,瞄见了窗台上的猫儿。   “三花娘娘在看什么?”   “那两个人走了。”   “嗯。”   “坐的马儿车。”   “三花娘娘还记得他们吗?”宋游对她问道,“我们在逸都见过他们。”   “三花娘娘记得逸都。”   “他们呢?”   “不记得了。”三花猫回答着,扭身从窗台上跳下来,抬头看向他,“人都长得差不多。”   “那怪不得三花娘娘。”   “对的。”   三花猫几步便跳到了床边,在道人垂下来的道袍上擦了擦四只爪子,轻轻一跃,便跳上了床,再随便侧身一倒,便了躺下来,也舒展着四肢。   四只爪子都开了花。   宋游只觉得感慨。   初到逸州是明德元年的初秋,现在却已经是明德五年的冬日了,没有想到在这万里之遥还能见到故人——自己一路走来只觉得一切都很快,自身也好似并没有任何变化,但见到故人身上的岁月风霜与心境的变化,才知晓这段时间虽然不长,但其实也不算短了。   就连俞知州也被调回了京。   三花娘娘则已经可以很自然的跑到自己身边来、挨着自己睡了。   “……”   宋游摇了摇头,不再多想,起床洗漱。   三花猫则跳下床,紧跟着他。 ###第二百二十九章 永阳上仙   “道士,你要睡了吗?”   “差不多了。”   “要和三花娘娘一起做梦吗?”   “不了。”   “好吧,那今天晚上又只有三花娘娘自己玩了。”   “三花娘娘玩得开心。”   “好的……”   不知什么时候才睡去。   景玉的夜难得安宁。   即使三花娘娘夜里颇不老实,跑上跑下,时而捉鼠,时而喝水,又在被子里玩匍匐前进的游戏,宋游亦是睡了个好觉。   然而清早外头却有些喧嚣。   一阵阵呼声此起彼伏。   宋游起床倚着窗沿往下一看,只见从左到右走来了一队人马——   前边几名中年道人,都手拿拂尘,后边两个道童,一男一女,都十多岁的样子,各自提着花篮,一边行走,一边撒花。中间一个显轿,就是那种只有底部没有轿顶和四周遮拦的轿子,又叫明舆,上边铺着兽皮毛毯,坐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士。   后边又是两个道童,与几个中年道人。   街上行人见了,皆让到两边,远处的行人则都聚过来,要么跪伏在地,要么高声呼喊。   喊的似乎是什么永阳上仙。   这队人从左到右,慢慢走远了。   声音也慢慢远去。   宋游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颗猫儿头,也跟着他一起,盯着那一群人,随着他们走远而转动着头,甚至看不见了,还要把头伸出去看。   宋游收回目光,转头看她。   猫儿也扭过头,好奇的与他对视。   “……”   宋游摇了摇头,也懒得问她了。   猫儿就是这样,看见什么新奇的陌生的东西,都要一直盯着看。   也不知看时在思索什么。   又或是什么都没想。   “下楼吃早饭了。”宋游说道,“难得进了一个大城,这可能是整个禾州唯一一个勉强称得上繁华安定的城了,三花娘娘有想吃的吗?”   “三花娘娘昨天晚上吃饱了。”   “这边耗子好吃吗?”   “没有那里的好吃。”   “兰墨啊……”   “对的!兰墨!”   三花娘娘仍旧对兰墨的耗子念念不忘。   那里的耗子不仅好吃,而且又肥又大,一只就够她吃几顿,不像这边,一只一顿都不够吃。   宋游则已经出了门,下楼而去。   剑客也几乎同时来到楼下。   伙计上前来招呼他们,十分勤快:“两位客官,想吃什么?”   “早晨有什么?”   “蒸饼,馒头,小店特有的马肉馒头、肥肠馒头,今天还有驴肉馒头,此外还有驴肉汤饼。”伙计堆笑着对他们说,“以前早晨还有点心,不过这几年毕竟不同以往了,大厨倒是在,先生若想吃点心,得提前一天说,小人才好让大厨准备。”   “不讲究不讲究。”宋游笑道,“给我来个肥肠馒头,来碗驴肉汤饼吧,多加点驴肉,算钱也行。”   “给我随便来几个馒头就是。”剑客也很随意,“有豆浆也来一碗,没有就随便来碗热汤。”   “好嘞!”   伙计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宋游左右看了看——   禾州没有被战争与妖魔祸乱之前,还是不错的,酒楼的设施还是在,只是有些老旧和冷清了。左边墙上挂着许多木牌,写着菜名,许多都无法从名字里听出是什么菜,文绉绉的,正对面的墙上则留了许多墨宝,能想象到当初这间酒楼也是禾州文人士子常聚集的风雅之处,只是如今或许这间酒楼还在这里,当地百姓也留下了不少,然而当初的风雅人士,留下的可能就不多了。   以至于这么大的酒楼,竟要在门口摆上摊,早晨卖蒸饼馒头。   “来咯……”   伙计端着馒头与汤饼来。   还额外有一小盘驴肉。   “多谢了。”   “请慢用。”   “对了——”   宋游叫住这名伙计,好奇问道:“刚才在楼上时,听见外边一阵喧闹,推开窗见底下有一群道人走过,排场颇大,不知又是什么来头?”   “客官问的可是永阳上仙?”   “好像是听他们这么喊。”   “客官远道而来,自然有所不知。”伙计停下脚步,笑着对他说,“我们景玉县有间近百年的道观,名曰玄雷观,十分灵验,道观中几十位道长都是有道行的高人,这位永阳上仙便是观主,传说已经活了一百多岁了,这道观便是他年轻时亲手所建。大家都说他已经得道,本可飞升成仙,只是禾州妖魔肆虐,这才留在凡间,斩妖除魔,普济世人。”   “本可飞升成仙?”   “大家伙都这么说。”   “民间传说。”   “啊对!都是民间传说!”   “这位永阳上仙很受百姓敬重啊。”   “这个自然。”伙计对他说道,“如今北方乱世嘛,禾州妖魔不少,也就咱们普郡安定一点,大家都说,以永阳上仙的修为,早可飞升成仙,然而他却还愿意留在咱们这里,保佑当地百姓,咱们景玉的百姓啊,自然要对他老人家多些尊敬。”   “这么听来,普郡安定,多是这位永阳上仙的功劳?”   “这……”   伙计有些为难了:“也不好这么说……”   “怎么说呢?”   “普郡比禾州别郡更为安定,自然是郡守大人功劳最大,不过永阳上仙的功劳也不容小觑。”伙计显然知晓宋游是郡守的故人,也知晓宋游在酒楼的房间都是郡守的幕僚亲自来定的,昨夜他们才一起吃了饭,说话自然多有顾忌,“好比城外妖魔被除,多是雷雨夜,被雷劈死,而人人皆知永阳上仙修行的道观名为玄雷观,永阳上仙也有招来天雷的法术,这却是不好说了。”   “听来也是一位为民除害的高人。”   “这个自然!”   “多谢解惑了。”   “小人便去忙了。”   “好……”   此时剑客已经拿着馒头,大口的吃了起来。   宋游也拿出了三花娘娘的御用碗,将驴肉放在里边,自己一手拿起肥肠馒头,一手拿起筷子,慢悠悠吃了起来。   倒是第一次吃到肥肠馅的馒头。   临近中午,刘郡守才来找他。   随后宋游便跟随刘郡守与他的幕僚,沿着这景玉县的街道,缓缓行走,看这乱世里的民生百态。   “禾州与咱们逸州不同,逸州多山多水,禾州却是山少,风大,找个高处,一眼能看出十几里地,我初来此处,也极不适应。”刘郡守迈着八字步一边走着一边对宋游说,“先生一路走来还算好的,再往前,到了归郡,那才真是一片整平,方圆几百里都见不到一座山。”   “禾州在下也就剩归郡没去了。”   “……”刘郡守想了想,才说,“先生开了年便离京的话,算算也快走了一年时间了。”   “走过三季了。”   “此后又怎么走呢?莫非还要继续往北?”   “自然。”   “往北是归郡,归郡可在闹瘟疫。要从归郡去言州的话,又要过雪原,传闻那边有大妖盘踞,已是无人之地。”刘郡守小心的对他说,“听说此前曾有一段时间那方乌云遍布,雷霆肆虐,劈了整整一月,传闻说是天宫除妖,却也没个结果,只是安生了些,但该有的妖魔还是在。”   “便去见识见识。”   “……”   刘郡守不禁暗暗吸了一口气。   又想起了当年——   还是逸都知县的他跟随俞知州前来送别先生,听先生随口回答说,这次下山游历,要用二十年。   如今调任禾州,自以为比在逸州时见了更多妖魔之事,见了更多有道行的佛道高人,面前的先生与自己之间的距离,却仿佛和当初没有分别。   想到先生在禾州一路走来的事迹传说,刘郡守大致明白,他定是要去的,然而那毕竟是了不得的大妖王,连天宫也难以奈何得了的,于是心中既怕先生有个什么闪失,又期待如禾州别地一样,先生走过之后,便再无什么肆虐的妖王。   刘郡守悄悄与幕僚对视一眼,又用余光瞄一眼身边的道人,却见道人面色平静,信步走着,只看着四周街道。   街上依稀能看出几分往日繁华。   “郡守今日没有公务吗?”   道人忽然转头,与他目光触碰。   “啊,实不相瞒,刘某人早前就已经接到了朝中调令,要调任京城了,早就已将郡内政事交给郡丞暂代。”刘郡守差点被吓一跳,“若非听说先生在禾州一路降妖除魔的事迹,知晓先生往这边而来,定要经过景玉,想在此处等待先生,我和师爷估计半个月前就已经启程进京了。”   “恭喜郡守啊,以后是京官了。”   “都是俞知州提拔。”刘郡守谦虚道,“刘某人虽无大才,但也想效仿俞知州,若是早前让刘某人回京,刘某人多半也是有些不情愿的。不过如今先生走过禾州,妖魔尽除,刘某人便也走得安心些了。”   话中虽是恭维,却多有犹豫吞吐。   宋游敏锐捕捉到了他的情绪,便也问道:“刘郡守有什么顾虑吗?”   “唯有一道心结!”   宋游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听起来在下似乎能帮得上忙。”   “唉,瞒不过先生。”   刘郡守稍作停顿,便对他说来:“今日我与师爷本打算一早就来寻先生的,奈何今早玄雷观的永阳真人来访,耽搁了些时间,而我的心结,正是这位玄雷观的永阳真人!”   “说来听听。”   宋游神情不变,却也正好对这位排场颇大的永阳真人有些兴趣。   “这位永阳真人很有道行,法力高强,人称永阳上仙,若在逸州,怕真当得起神仙高人的名头,然而他更厉害的,却还是妖言惑众的本领。   “原先他就在普郡很受百姓追捧,后来北方大乱,借着妖魔之势,更是在普郡敛聚了无数香客信众,三年前我与师爷初来此地上任之时,当地百姓甚至不认官府,只认玄雷观永阳真人,自己都吃不起饭了,官府朝廷都不再收税,他们竟还要把粮食拿去给他供奉。   “多亏了师爷的辅佐和妙计,刘某人来此三年,勉强重振了官府威严,也让他收敛了许多。然而扫平普郡妖邪之时,除妖的又多是雷公,那玄雷观的永阳真人又藉此宣散诸多谣言,将其中部分功劳揽在了自己身上,三年下来,普郡太平了许多,他也在百姓口中成了上仙。   “而其实这位永阳真人,虽说也除过城外的小妖小怪,然而更多的却是妖言惑众,鱼肉百姓,聚众为势,且排除异己。   “刘某人虽来普郡不久,然而正值乱世,恰好刘某人也做得,呵呵,在普郡百姓心中也有些威势,暂时能压得住这位永阳真人。不过我担心,等我与师爷离开了普郡,调往京城,这永阳真人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届时百姓恐又要被他愚弄,这普郡又要乌烟瘴气。” ###第二百三十章 可算找到你了   “郡守大人!”   路旁有人朝刘郡守施礼。   刘郡守和幕僚便立马停住脚步,也闭住嘴,向其回礼。   走出两步之后,又回头看一眼,这才继续对宋游说:“刘某人早已有心想将之除掉,奈何一来这永阳真人很有道行,也会不少法术,去年刘某曾因他巧取豪夺将他请入县衙,衙狱也关不住他。二来他在普郡、尤其是在这景玉县威望极高,拥趸者众,拿了他很快就有人来起哄闹事。三来这永阳真人是人非妖,刘某曾试图按着尊师所说,请神仙来罚他,请了几次,也没有用,反而被神仙托梦,说人间事,归人间管,可这等修行高人,我们普郡也没有别的高人,又如何能管得了他?”   “这永阳真人还做了别的事吗?”   “煽动民众,反抗官府,巧取豪夺,买卖良家,敛聚钱财,妖言惑众,衙门都已证据确凿。”刘郡守说道,“以前县衙有位捕头,也和逸都的罗捕头一般一身正气,据他调查,景玉县有些命案,恐怕也与他有关。甚至有些路过的江湖人,慕名前去玄雷观拜访、借宿,有一些也只见到进去而再也没有见到出来,只是因为此时禾州妖魔为乱,这些事都被认成了妖魔所为。”   “现在那位捕头呢?”   “死了。”   刘郡守也深吸了口气:“死在调查他的途中,被乱刀乱剑砍死的。”   “……”   宋游点了点头,没做评价,只继续问道:“不知这位永阳真人又有些什么本事?”   “那可就多了。”刘郡守回答道,“传闻的就不讲了,单说刘某人知晓的,便有刀枪难入,水火不侵,似乎还可隔空控物、以杖伤人。师爷便曾亲眼见过他盘坐不动,而旁边木杖自动飞出,责罚弟子、击打百姓。”   “嗯。”   “还会假人之法。”刘郡守说道,“当初我等将之请来县衙,他便化作木头假人,自身则逍遥法外。”   “假人之法?”   “没错。”   “继续讲。”   “据说他还有众多护法。”刘郡守瞄了眼跟在宋游身边的剑客,“都是江湖高手,却也同样刀枪难入,悍不怕死,被百姓尊为护法神。这些护法神平日里沉默寡言,但一旦动起手来,却都凶猛异常,县衙捕役远远不是他们的对手。”   “……”   宋游也转头与剑客对视了一眼。   刘郡守却没有察觉,继续说道:“此外这永阳真人还有呼风唤雨、通幽请神,甚至招来天雷的本领。”   “招来天雷?”   “没错!”   刘郡守眼睛微微一眯,本身他矮小的身材是没有多少威慑力的,原先在逸都时,也看不出什么来,然而此时竟也颇有威严:“此前城内城外也有一些这永阳真人的反对者,或是郡中大族,或是别的宫观寺庙的修行者,有好几个,都差点被雷劈死。只是修行玄门中人的本事玄奥难测,我等官府查起来本就困难,天降雷霆又是常事,此乃天威……”   刘郡守没有说完,只是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凡人用雷法,大致有两种。   一种是修行者正儿八经修出的道行法力,辛辛苦苦学来的法术。   只是因为现如今这类古老的修士传承越来越少了,修起来也越来越难,雷法又尤其困难,对道行要求也高,所以并不多见。   一种便是向神灵借法。   这种多见于道教修行者,或是一直都供奉雷部神灵的修士,自身有些道行,又与雷部神灵相熟,通过特定的方法,就能向神灵借来雷霆。   其它一些法术也这样。   例如火行法术。   前者好比三花娘娘修的火行法术,平常吐气为火,都是自身修为,而她用的点灯术,便是道教法术,是自火阳真君那里借来的灯光。当初中秋灯会上的那位卖宫灯步摇的江湖货郎若非正规宫观的道士换了便装,想挣些钱来花,便是家中世世代代供奉火阳真君的民间高人。   前者难而后者易。   所以在这个年代,出身正规道教宫观、供奉天宫正神、又有法术传承的道士在法术方面,比起普通修士真有挺多优势。   只是限制也很明显——   一来自身使用什么法术,全看宫观主要供奉的哪些神灵。   二来法术施放成功与否、威力大小都受神灵限制,有时神灵没空,便可能不灵,用于降妖除魔还好,要用在凡人身上,便很少灵验了,所以常常会出现一些行走天下降妖除魔的大师高人,面对官府乃至百姓却表现得很无奈的情况。   三来要是哪天自己犯了戒被自家宫观除名,且通报了天宫神灵,被收回法箓后,无论再向神灵借法也好,请神降临也罢,都将变得困难。   世事常常有失有得。   靠自身修行,想要修出惊天道行毕竟困难,而用这类方法,便可以使得一些自身道行有限的修士,却能向本就神通广大的神灵先贤借法。   其实也是一种很了不得的手段。   就像平常听的民间传说中,常常也有哪位正义的道长,本身修为不够,法术威力也小,除妖艰难,然而这位妖邪实在太过可恶,人神共愤。于是这名道长施法之时或是口喷鲜血,或是悲痛万分,或是甘愿舍身取义,总之以各种办法打动神灵。于是得神灵眷顾,以自身微末的道行,却施展出了惊天动地的法术,一举铲除妖邪,为世间留一件传说,说不得还要传到千百年后去。   玄妙有趣。   宋游步伐不变,想了想才又说道:   “当年郡守在逸都时,太平无事,少有与神鬼打交道,如今到了这北方乱世,也算见识了不少妖魔神鬼了吧?”   “回先生,其实也称不得见识了不少妖魔神鬼。”刘郡守回道,“城外虽有妖魔,但我等哪里敢去亲眼看?最多是被天雷打死之后,城中捕役出去看了回来给我等形容一下。至于神灵菩萨,我等虽常常请神除妖,但平日里见的,也都是神像,最多不过晚上梦见几次,却没真正见过。”   说着停顿一下,又瞄一眼宋游,不知他是何意,却也又说:“只是比起当初在逸都时,却也多了不少了解了。”   “那么那玄雷观和永阳真人平日里主要供奉的,又是哪位神灵呢?”   “……”   刘郡守一下愣了下,悄悄瞄向幕僚。   幕僚对他轻微的点了点头。   刘郡守这才心定了些,壮着胆子回道:“既是道教宫观,该有的自然都不能少。不过刘某人也去过几次玄雷观,知晓那些道人主要供奉的,还是天宫雷部的主官,九天玄都雷霆普化天尊。”   “傅雷公……”   宋游表情不动,重复了句。   又是这位傅雷公。   “先生……”   “没事。”   宋游对他微微一笑,这才说道:“说来在下与同伴自到禾州以来,每到一处,若有高人,必去拜访,如今景玉县既有此等高人,无论是善是恶在下也自然要去拜访一下,别的事情,就等拜访了再说。”   “可要刘某人与先生一同前去?”   “不劳烦了。”   “便依先生。”   刘郡守心中坦然,倒也不觉什么。   只是对于先生想法,他却得和自己的幕僚交换一下眼神。   一时觉得先生虽然没有明着说要帮忙,但既已说要前去查探,以先生从禾州一路走来的作风,那永阳真人真是恶人,又怎么逃得过?但细想又觉得先生或许并不相信自己一面之词,即使是逸州故人,也足够警惕,要先去查探一番再做决断。   只有身边一直沉默的剑客能猜到一点宋游的想法——   终于找到你了。   此前雷清观那妖道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发指,而他一身道行邪术,又不像是什么从捡来的书籍中学来的,因此进入禾州以后,他们每到一处,确实都会打听一下哪里有没有什么高人。   偶尔有的,便会去拜访一番。   先生虽没有说,但他也知晓,先生除了真想寻访各地高人,恐怕也有几分想要寻找那妖道传承的心思。   如今可算是找到了。   只是剑客也想不到,此时宋游关注的重点又多了一个——   那永阳真人的雷法究竟是自己修出来的,还是从傅雷公那里借来的?   ……   景玉县算不得大,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年代实在没有几座称得上大的城池,刘郡守与幕僚花了半个下午,带着他们逛了不少地方,也见识到了不少当地特有的民风民情,还有乱世之下百姓的韧性,中间吃了顿午饭,直到半下午,刘郡守和幕僚才离开。   宋游则找了间茶楼坐下,点了一壶茶,慢慢听这乱世里的民声。   那永阳真人在民间倒都是好口碑。   俨然一个有德行的真高人。   “听郡守说,以前那道人身边都跟着人傀,今早却没有见到,以我看,怕是他也听过了先生一路以来的事迹,算到了我们要来,怕被先生看出那人傀乃是以活的江湖人炼制而成,最近便藏起来了。”剑客低声在他耳边说,“要不我先去试他一下?”   “不必了。”   剑客虽已有天下第一的名头,然而那道人毕竟通晓不少法术,玄奥莫测,若剑客找到他的真身,趁他不备,一剑大概也能取了他性命,可若是这人一直有所防备,只以假人应对,一道天雷打下来,剑客肉体凡躯,怕也扛不住。   不过宋游倒也没有这么说,只是对他说道:“既然人家都没有心虚逃走,那么我们何须鬼鬼祟祟,自该堂堂正正找上门去。”   剑客便不多说了。   饮尽杯中茶,横剑相待。 ###第二百三十一章 玄雷观走一遭   道观多建在山上,一部分原因是想远离尘嚣,好追求道法自然,天人合一,也追求自然风景,一部分原因则是要供奉神仙,又要收香火,有的觉得建在高处会离天上神灵更近,有的是觉得稍微建得高一点,有利于聚敛信众吸纳香火。   景玉县的玄雷观也不例外。   禾州地势平坦,普郡更为平坦,玄雷观硬是在城外找到了一处小山包,建在了小山包上,离县城大约二里地,实在是近。   一条青石长阶,从山脚直通往山门,石阶两旁绿树常青。   道人已带着三花猫与剑客来到了山门之下,停在石阶前边,抬头往上看。   因为前边是黄土路,难免有下雨道路泥泞的时候,百姓把泥带来,又在此处将之跺掉或用木棍将之刮掉,在山下留下了厚厚的泥巴。然而即使是这样也无法将鞋上的泥土清理干净,于是再次往山上走去时,人来人往,便由台阶第一阶开始,踩出了厚厚的泥巴。   最底下一阶泥巴最厚,每上一阶,泥巴就薄一分,许多阶之后,才显出青石板原来的颜色。   宋游一点不急,先绕着小山包走了一圈,这才一步步往上走去。   看得出道观香火极盛,平日里也有许多百姓前来上香供奉,不过如今毕竟乱世,妖魔乱,人也乱,景玉再太平,也没人敢在城外走夜路,此时已经到了黄昏时候,最晚一批香客也早就下山回家了,道观的门也已经关闭,自然没有别的香客。   只有两人一猫独自上山。   “嘭嘭嘭!”   剑客上前拍响了大门。   里头很快传来脚步声。   “谁呀?”   一个道童打开了门,望向外头的剑客,眼睛微微一眯:“大侠,这么晚了,还来上香吗?”   剑客不说话,只转头往后看。   道童顺着他的目光,这才看向慢慢走上来的年轻道人和他脚边的三花猫。   “道长是……”   宋游也对他微微一笑,行礼说道:“逸州灵泉县,伏龙观宋游,下山游历,途经景玉,前来拜访,还请足下通报一声。”   “拜访……”   “是,拜访。”   “稍等。”   道童表情有些奇怪,似是在这乱世,很少见到有别处的道人远道而来拜访的,但也没说什么,关了大门,便跑了进去。   没一会儿,里头响起了震天的迎客钟声。   “咚……”   山门再次打开时,两边大门都被拉开。   里头站着一堆中年道人,当先的则是一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道人。   “贵客前来,有失远迎。”   永阳真人右手拿着浮尘一挥,笑眯眯的对着宋游说道,生得鹤发童颜,一脸慈祥。   其余人亦是行礼,口呼道友慈悲。   这幅场景倒让宋游想起了当初在逸都时,自己带着三花娘娘去青成山拜访福清宫诸位道长的场景,于是忍不住低头,与脚边猫儿对视一眼,却见猫儿也同样仰起头来看自己,也不知她是不是也想起了当时,还是只是到了陌生之处,感到局促,于是下意识看向熟悉的人,寻求安全感。   宋游如是想着,却也回礼说道:“我等冒昧来访,不知是否打扰?”   “哪里的话,道友快快请进!”   “恭敬不如从命。”   一群道士便簇拥着他们进了道观。   宋游从容自若,边走边看,三花猫与剑客则紧跟在他的身后。   永阳真人好客而知礼,满面笑容。   身边的中年道长们也都笑呵呵,只是目光却总忍不住往剑客身上瞄,表情奇怪,时而还交换一下眼神。   宋游不在意,剑客也当不知晓。   道观不小,几进院落。   进去先是一个巨大的香炉,白日里的香似乎仍未燃烧殆尽,道观上空仿佛总飘荡着一层烟气,能闻到明显的线香味道。宋游喜欢闻香,每一处地方的线香配料大致相似又有些微不同之处,收集得多了,也算自己见闻的一部分。   旁边则是供奉神灵的神殿。   宋游随便瞄了一眼——   此处比雷清观供奉的神灵更多,但和雷清观一样,除了天宫之主,主要供奉的仍是雷部主官傅雷公,其余神像神光暗淡。   永阳真人并未先带他去祭拜神灵,而是领着他从一个侧门,继续往里走。   里边还有院落,也有神殿。   院子中间则不是香炉了,而是两尊一丈多高的护法神像,都是石铸的,又站在石台之上,一个手按石鞭,一个手持大枪,都是怒目圆睁,注视着从外面走进来的一行人,宋游和剑客从他们中间走过时,也就打齐他们的膝盖。   里边的神殿则只供傅雷公。   “道友请!”   禾州今年穷困,景玉县作为一州治所,城中百姓也多是面黄肌瘦,然而这观中道士倒是个个红光满面。   此外没见有什么特殊之处。   包括当初进禾州之前,那雷清观的观主,因为修行法门不正,所学法术也多与阴邪尸鬼相关,所以宋游几乎刚一见到他,便能察觉出来,这人身上沾染着阴鬼邪怨之气,然而在这玄雷观的众位道长身上,却都没有见到。   这永阳真人是有不小的本事的。   身边剑客十分警惕。   宋游则对他笑了笑,好让他放松下来,随即跟着一众道人走向一间大殿。   “逸州灵泉县伏龙观,贫道似乎曾经听说过,总觉得这名字耳熟,但实在年纪大了,一时又想不起来。”走在前边的永阳真人笑着说,“不过从道友的修为也能看得出来,定是一座有名的洞天福地。”   “名气不大,比不得道友的洞府。”   “道友莫要谦虚。”永阳真人手拿拂尘,笑呵呵的说道,“说来贫道年轻时候,也曾去过逸州,还曾去青成山上拜访过。”   “青成山有名。”宋游如实说道,“不过若论法术修为,恐怕山上最厉害的几家宫观,也比不得永阳上仙啊。”   “诶!却是不敢!”   永阳真人连忙开口说道,语气与措辞都十分谦虚:“不过是当地百姓受妖魔所乱,慌不择药,贫道又恰好有些道行,铲除了几只小妖,山下百姓这才给贫道安了一个上仙的名头,贫道却是当不起的,羞愧之下,也曾说了几次,但百姓都不愿改。”   说到后边,竟还有几分无奈。   “是这样的。”   宋游点头附和着他。   永阳真人则连忙对身边人说:“去准备美酒佳肴,今日来的是贵客!”   “是。”   有几个弟子和道童立马便离去了。   “请!”   永阳真人这才看向宋游:“贫道虽在观中,却早已听过道友的事迹。”   “哦?”   宋游很感兴趣的看向他。   “贫道听人说过几次,说在禾州,有位姓宋的神仙高人,自称从逸州来,各地作乱的妖魔无论大小,只要这位高人走过,尽皆太平。”永阳真人一边笑眯眯的说着一边领着他跨进门槛,“贫道早已料到,道友多半会来到景玉,今日总算等到了。”   “道友料事如神。”宋游说了一句,然后又问,“只是道友是否料到是今天呢?”   “贫道还没有那个本事。”   进门之后,空间宽敞,两边和上方都有蒲团和桌案,看起来像是道人论道传道的地方。   永阳真人坐在了最上边,让宋游和剑客坐在他的左手边,身边几位中年道人也各自坐下,俨然是招待贵客的礼节。   宋游一边与他闲聊,一边观察。   这永阳真人态度拿捏得很巧妙,对宋游谦虚恭敬,想来是因为听说过宋游的事迹,知晓许多颇有道行的妖魔也被这名道人除得干脆,尤其民间传闻总喜欢将事情夸大描述,便传得更夸张了,甚至有说他一道令符就能招来天兵天将的。不过他也拿捏着些许姿态,除了自身道行确实挺高,也可能是被当地百姓的吹捧架了起来,又或许是并不确定宋游是否能一眼看穿他的真正道行,从而选了一个折中的态度。   从中是能品出人的性格的。   而他此时营造出的形象,俨然一个虽不算神仙但也道行高深,却又无奈被民众吹捧成了仙人的得道高人形象,具体多高,只让宋游自己去品。   “……”   宋游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眼中却有光泽一闪而过。   这茶是菊花茶,颇有清香,入口又带着菊花的苦涩,回味悠长。   一口饮尽,放下茶杯,环顾一圈。   气清景明,万物尽显。   上首须发皆白的永阳真人也好,身边的中年道长也好,身周都萦绕着淡淡的尸鬼邪怨之气,污秽杂乱,萦绕于他们身周时,甚至感觉原先或是仙气飘飘或是慈祥可亲或是普普通通的面容都变得有些奇怪了起来。   也是这时他才看出,面前的永阳真人也是一个木头假人。   这道行却要比当初那雷清观的观主高多了。   宋游收回目光。   有一个道童来为他倒茶。   “道友走遍禾州,只为斩妖除魔,贫道佩服不已。”永阳真人一边恭维着他,又一边抬高自己,摇头叹气的说,“贫道本也想外出除妖,能除多少暂且不论,只尽自己之力,为禾州百姓添几分安宁,奈何年事已高,实在是有心无力了。”   “斩妖除魔的却也不止在下。”宋游看了眼身边剑客,谦虚回道,“我等一路走来,也遇到不少心怀天下的高人,也四处驱妖除魔,有不少都是南方各州有真传承的宫观寺庙,接到神灵旨谕,特来北方行走除妖。也有一些如观主一样的修道之人,虽不四处行走,却也坐镇一方,附近若有百姓遭了妖邪求上门来,便下山走一趟,又何尝不是保一方安宁?”   “这样的宫观寺庙禾州不多吧?”   “禾州妖魔太猖狂了,很多这样的宫观寺庙都覆灭于妖魔手下。”宋游摇头说,“倒是我等在昂州和禾州的交界遇到一座道观,叫雷清观,观主也常常下山帮山下的百姓驱邪除魔。”   说完宋游淡淡瞄向众人。   “雷清观?”   永阳真人露出思索之色。   座下其余的中年道人却没有他那么好的演技,至少有两三位中年道人的神情中都透露出,他们是知晓雷清观的。   宋游抿嘴不语。   “我等从昂州进禾州之时,遇到雷清观的观主,当时禾州止江县有位善人,家中被妖邪所扰,便去请了雷清观的观主帮忙。”这句话是由坐在宋游身边的剑客说的,声音清朗坚定,“那雷清观的观主在当地方圆几百里都很有名,常常帮助山下百姓,听他说,似乎以前曾来景玉求过道?却是不知是否是从永阳上仙这里学来的道行法术?”   “……”   永阳真人便拿不准了。   满脸思索之色,思索半天,才为难的说:“贫道自在此处开设道观以来,教过许多弟子,有些还留在身边侍奉,有些则志不在此,于是离去,这些年来也不知晓有多少,很多离去之后,也没有音信,道友这么一说,贫道一时也想不起。”   宋游听到这里,心中差不多就有数了。   也觉得已没有必要再和他多说了。   如今已不是古时,世间有道行的人本身就少,玄门中人打交道,实在不该太过拖拉磨蹭,简单直接才是正理。   就好比民间传闻里边,某州某地哪个玄门中人有些矛盾,都是互相直言抨击的,若是非得斗法不可,要么当场便施了法,各自拆招,要么也是直接找上门去施展本事的,输赢既快又分明。   于是宋游转头看向观主,笑着说道:“有一件事在下不知该不该说……”   “道友但说无妨。”   “我等真诚来访道友,为何道友却只用个假身来应付在下呢?”   “……”   永阳真人心中顿时一惊,面上却保持着镇定,哈哈笑道:“道友果然道行过人,能一眼看出贫道此时用的乃是假身,呵呵,用假身来待客,却是贫道无礼了。”   随即他站起身来,施了一礼,这才解释道:   “贫道真身在闭关修行,不便待客,奈何道友此时来访,又哪有不来亲迎的道理?便只好出此下策,本以为能瞒过道友,却没想到,道友竟是有一双火眼金睛,还请道友多多谅解才是。”   “不知观主真身何在?”   “自然在这观中。”   “我猜也是。”   宋游说着,放下了茶杯。   身边的剑客顿时会意,出声问道:“听说观主身边有众多护法,各个沉默寡言,刀枪不入,武艺高强,舒某也是江湖中人,本想见识一番,为何今日走遍了道观却都没有见到呢?”   “贫道真身在闭关,护法自然便在护法,一时怎么走得开?”   “哈哈……”   剑客大笑,也放下杯子,同时伸手过去摸到长剑:“莫非是怕我们见了,看出观主的护法乃是以活人炼制而成的人傀?”   殿中众人闻言,皆神色一变。 ###第二百三十二章 殿中斗法   殿中气氛十分紧张。   永阳真人目光闪烁,心中权衡,不知这道人传闻中的本事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夸大,又不知这道人此刻心中有几分决心,一时拿不准主意。   而下方的几名中年道人却是全都目不转睛的盯着宋游与剑客,剑客亦是一手握剑,一手平放桌前,虽面对玄门中人,心中亦毫无畏惧,甚至久经厮杀的他比几名道人还更从容些,平静的与他们对视。   就是三花猫,都是一脸严肃。   唯有年轻道人,从容依旧。   就在这时,门口光线略微一暗,却是一男一女两个小道童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二人并不明白殿中发生了什么事情,虽觉得双方的沉默有些奇怪,但也不敢多问,只端着托盘迈着小碎步进来,战战兢兢的,将盘中之物挨着挨着摆放于众人的桌案上,看样子,似乎平日里也习惯了这般的战战兢兢。   童子呈上的是一盘点心,点心有两种,各有红绿两种颜色,不知是什么口味,上边都有漂亮的花纹,互相交错摆盘,弄得十分精致。   童女呈上的则是一盘火晶柿子,一盘只有三个,旁边放着小竹管,用以吸汁。   宋游低头看了一眼,忍不住说道:“如今禾州大乱,民生艰苦,诸位道长倒在这观中过得滋润啊。”   仓促之间,柿子也许摘得来,竹管也取得来,但这点心却得是早就做好的。不仅得是早就做好的,看这精致程度,还不是一般人做得出来的。   “道友前来拜访,我等将道友看作是贵客,也以贵客之礼相待,道友为何这般无礼?”永阳真人眉头一竖,却连发火也拿捏着尺度。   “非是在下无礼,实在是各位虽竭力掩饰,但一身阴鬼邪怨之气,实在做不得假。各位所修道法与那雷清观妖道同根同源,修到如今,又实在不知害了多少人命,实在不是贵客之礼便能掩盖的。”宋游摇头对他们说道,“在下此番行走禾州,斩妖除魔,也除奸邪,没有遇见也就罢了,既然遇见了各位,若是就此离去,念头如何能够通达?”   “……”   众人顿时便明白了,多说已然无益。   只有一个中年道人盯着宋游问道:“那平方子师兄现在如何?”   “死了。”   “……”   本就战战兢兢的两个童子童女听见他们说的话,这才反应过来,顿时更害怕了,面色惨白,身体都在发抖,端着托盘的手也在抖,强撑着将最后一盘点心与柿子放在坐在最后的道长桌案上,便强撑着站起来,迈步离去。   只觉得此刻双方的目光都好像有实质,变成了触碰就会死的线,在空中交错,而自己便要从中走过。   宋游没急,剑客也没急。   两人在等道童离去。   三花猫也站在宋游面前,只用后腿站立,两只前爪则扒着桌案,面朝几名中年道人,灵动的眼睛转来转去,不知在想什么。   只听一声拍响。   “嘭!”   却是刚才询问宋游雷清观观主如何了的那名中年道人不顾还未离去的两个道童,或是正想趁两个道童还未离去之时,抬手一拍桌案。   顿时殿中空气都像是扭曲了。   一圈浓重的黑雾自桌案上炸出,只瞬息之间就散到空中。   “呼!”   一时只听鬼哭狼嚎。   从那黑雾之中竟钻出十余道鬼影。   鬼影有的骨瘦如柴,却长着极长的手指与尖锐的指甲,有的披着长发、生着獠牙,有的长得宛如夜叉。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说着慢,其实只刹那间就从黑雾中钻了出来,尖啸着扭动着扑向宋游。   换了常人,怕根本反应不及。   只见宋游身前的三花娘娘眼神一凝,瞳孔一缩,眼中倒映着这些鬼影的慢动作,随即瞬间发力桌案上一跳,若放慢动作,亦是优美极了。   三花猫吸一口气,张嘴一吐。   一切反应亦只在瞬间。   “篷!”   一团炽热的火焰炸开。   殿中光线本已昏暗下来,一时都被火光照亮,众人的面貌亦被照得明黄一片,感觉热风几乎是在拍自己的脸,又吹动道袍。   火焰与阳气都最克阴鬼,三花娘娘阴阳同修,本身灵力就有阴阳两种,又专攻火法,此刻两两叠加,怎么了得?   十余道鬼影中,最弱的两道几乎瞬间就被烧成了飞灰,剩下四五道又往前扑了一尺多远,也慢慢被烧成飞灰。剩下一半倒是活了下来,却也都被火焰烧得痛呼扭曲不已,连忙调转身形,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又缩了回去。   “啊?”   这名中年道人顿时大惊。   几乎同时——   “嗤!”   身旁的剑客宝剑已然出鞘,剑身上覆盖寒霜,光闪闪明亮亮白湛湛冷森森,明明天光已经暗淡,却好似晃得殿中众人都是眼睛一花。   另一名中年道人拍案而起,一挥衣袖。   “刷!”   一阵黑风袭向剑客。   剑客持剑闪身一躲,敏捷无比,那黑风顿时打在了原本坐的桌案蒲团上。   “嗤嗤……”   声响好似带水的菜下了油锅。   剑客余光一瞥,原先自己坐的蒲团已经没了大半,实木桌案倒是勉强看得出原先的样子,上边却也长满了密集的白色小泡,正被迅速消融着。   “啪!”   又是一名中年道人抓起自己面前桌案上的盘子,将之在桌上一拍,立马拍成碎片,随即道人一挥手,这些碎片便全都呼呼的往前边飞去。   那惊人的速度怕是江湖上最擅暗器的好手也不见得能做得到。   却只见剑客舞动长剑。   “叮叮当当……”   长剑映出雪光,连成一片,好似连水也难以泼得进去。   所有碎片都被长剑打开,或是当场化为齑粉,或是崩裂溅射,打在旁边柱子上,也都镶了进去,嵌得不深,却也掉不下来。   “……”   最后一片,剑客却不将之劈开了,而是用剑身横着一抽。   “啪……”   这块碎片便朝前方的中年道人飞去。   “!”   中年道人眼睛顿时睁大,有心想躲,可他又不是江湖侠客,即使会些道法,又哪里躲得开?   只听嘭的一声闷响!   结结实实打在身上。   反正身上穿着道袍,是看不出什么伤口了,便只见他惨呼一声,痛得面色扭曲,用手捂着腹部,过了一会儿,道袍便被鲜血慢慢浸红了。   反应过来,剑客已到了面前。   “嗤!”   长剑横扫而过,那剑光真当如雪一样白,又如电一样亮。   江湖偶遇,狭路相逢,即使是修行玄门中人,只要还是肉体凡躯,没有别的保命本事,又有几人敢说能在舒一凡剑下活命?   “噗!!”   只这一剑划过,便有两人被封喉。   那拍案召出阴鬼的道人,那碎盘射向剑客的道人,脖颈前的鲜血都激射出来。   两个道人还真以为自己刀枪不入。   不过是刀不够快、力不够猛罢了。   唯有另一名中年道人机灵谨慎,本来也被剑客算好、纳入了长剑横扫的范围,只是这道人却是提前从怀中掏出一张黑布往身上一罩,剑客手中长剑扫过的时候倒是毫无阻碍,像是斩过了这层黑布与黑布下的道人,又像是只划过了空气,没有砍到任何东西。   等剑扫过,黑布好端端的,下边的道人也是好端端的。   “呵……”   剑客冷笑一声,并不惊讶。   以他的见识,自然认出这并非什么了不得的法术,只是江湖把戏人也常见的本领,只是没想到,这常见的江湖戏法,竟也救了这人一命。   “刷!”   宝剑再一挥。   中年道人瞄着,一边后退躲避,一边连忙抬起黑布,又是一挡。   “……”   长剑再度砍了个空。   只是这中年道人还没来得及感慨自己又躲过一劫,也没来得及用别的法术反击,便只感觉腿部一阵异样,整个人竟一下没了支撑一样,直到他带着惊恐往下摔倒的过程中,腿上的疼痛才传出来。   “啊!!”   中年道人顿时痛呼不已。   而他只见到了剑客脸上的冷漠。   仿佛在告诉他,要练把戏,你就去江湖上围圈表演,莫要用它来打生打死。   一切不过几个弹指间。   几乎同时,旁边已惊慌失措的几名中年道人中,也有一人拿出一张布,却是一张白布,只见他两手分别捏着两个角,对着剑客用力一抖。   “篷……”   也不知这白布抖出来会是如何,只知晓这道人刚刚抖起来,便听一声炸响,自己面前亦是火光大盛。   手中白布已经燃起熊熊火焰。   这火比寻常火还烫人得多。   “呀!”   道人只能仓皇将之丢掉,睁大眼睛,脸上已有几分不知所措,只好扭身往殿外跑,一边跑一边高声呼喊,听名字,是在呼唤自己的人傀。   剑客也看见了这团火,持剑看向先生的方向,却与三花猫琥珀般的眼睛对视上了。   “……”   剑客收回目光,正待追上去,想趁着这几名道人慌乱无主,既没时间准备法术、作为战力最大倚仗的人傀又不在身边时,将他们一一了结,然而他只刚迈出了一步,便感觉到不对,随即力道瞬间转向,两腿一蹬地面。   本该往前冲去,却又瞬间往后飞去。   “呜!”   一个巨大的黑影旋转着从自己面前飞过,狠狠砸向后边的大殿墙壁。   “轰!”   一声巨响。   剑客双脚落地,稳住身形,扭头看去,只见一根巨大的石鞭已将大殿的墙壁砸的粉碎,自身也深深嵌入墙壁之中——   这石鞭连带把柄怕是有将近一人那么高,有人腰那么粗,绝非人能用的。   剑客不由看向外头。   只见原先院中的两尊护法神像已有一尊活了过来、离开了石台,正缓缓收手而立。   看得出来,刚才的石鞭便是它扔出来的。   而在它身边,另一尊持着长枪的护法神像也在缓缓复活,扭动着脖颈,活动腰身,举着它的长枪,从石台上迈步走下。   “嘭……”   每一步踩在地上,都如大锤击地。   神像亦是全身皲裂,碎石纷纷扬扬落下,露出里头铜铸的神像真身。   满身符文都在发光。   剑客再扭头看向里头。   那巨大的石鞭上碎石也缓缓落下,里头亦是金属的质地,而坐在主位上的老道则已经站了起来,眯着眼睛,手掐法决。   真正的对抗此时才开始。 ###第二百三十三章 果然如此   “嘭、嘭、嘭……”   两尊巨大的护法神像迈动着步子,缓缓朝大殿这边走来,每一步踩下,都是一声闷响。   两尊神像通体由铜铸成,身上有着厚重的铠甲,透出精细的质地,符文散发光芒,一时金光闪闪,好似天神降临一般。   “观主好手段。”   宋游不急不忙,转头对上边站着的永阳真人说了一句,抬手摊开,手上亦有两道灵力:“不过在下也有类似的手段,便拿出来给观主看看。”   话音落地,随手一挥。   两道灵力有如流光般飞出,一道落在外边院中地上,一道落在院墙上。   “山神何在?”   “轰隆!”   顿时大地开裂,石板崩碎。   院墙倒塌,砖石四溅。   仿佛有地龙拱动。   然而满地大块的青石板与方砖却都仿佛被某种力量控制着,全都颤抖着、滚动着,聚集起来,眨眼间就已组成两个石巨人。   石巨人和护法神像差不多高,都是一丈多,生得远远没有护法神像精细威严,不过却更加膀大腰圆,雄壮不已。护法神像虽也虎背熊腰,但比起这两个腰围恐怕比身高还要大些的石巨人,还是显得过于正常了。   “嘭……”   原本往殿中走来的两尊护法神像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这两具石巨人,几乎没有任何思索,也没有任何别的表示,便大步冲了上去。   石巨人亦在成形的瞬间,便挥舞着过膝的手臂冲向了两尊护法神像。   一个精致威严,一个粗犷雄壮。   一个浑身铜铸,一个砖石聚成。   双方都踩得地上轰隆作响。   都是大家伙,跑起来怕是一步就有一丈,院子才多大一点,眨眼间就撞在了一起。   “轰!”   “轰!”   两声巨响,顿时碎石飞溅。   持鞭的护法神像一鞭打碎了石巨人的脑袋,自己却也被石巨人一拳打飞,直接撞倒了一面墙壁。持枪的护法神像先是与石巨人正面碰撞,将自己身上的铠甲纹路几乎撞平,也撞得石巨人身上裂纹满布,碎石纷飞,随后又甩枪与石巨人的手臂硬碰,手臂没砸断,枪身倒直接被砸弯了。   而位于殿中的永阳真人不知是自恃有一身刀枪不入的本领,还是觉得自己只是假身,竟盘坐下来,手掐法印,口诵法咒。   “嘭嘭嘭……”   殿中一阵声响。   大殿梁柱破碎,木材折断,头顶的瓦片更是簌簌直落。   然而无论这些折断的梁柱木材也好,落下的瓦片也罢,都不沾地,而是被永阳真人控制着,纷纷朝宋游这方飞来。   若是梁柱木材,粗的便裹挟巨力呼呼横扫而来,难以抵挡,细的便用尖锐断口朝着宋游,化作巨矢长矛疾射而来。若是瓦片,便化作暗器,密密麻麻当真是如雨点一般,怕是那两尊铜铸的护法神像来了,也要被打出全身的坑洼凹陷。   “喵!!”   “别怕。”   宋游一手护住三花娘娘,一手掐着法决。   “呼……”   殿中立马起了狂风。   这风大,能把房顶都掀翻,若此时身在野外,怕是早已飞沙走石,然而这殿中无沙亦无石,却有许多梁柱瓦片。   不管这些梁柱瓦片先前袭来之时有多大威势,此刻被狂风一裹,便都和崩塌的房顶掉落的瓦片一同,随风而动,只绕着宋游飞,再无攻击力。   外头轰隆声依旧不断传来。   石巨人虽刚猛无比,力量也比护法神像更强,奈何砖石散碎聚集起来的身躯终究不如铜铸的护法神像,对撞起来太过吃亏。如今两尊护法神像都已看不出原先的模样,身上要么布满凹陷,要么便扭曲得不成样子,然而石巨人却更惨,身体已经缺失了不少,都化作碎石砖屑落在了地上。   即便如此,双方仍旧不断碰撞,互相击打,不知疼痛,不惧生死,不知疲倦。   “轰轰轰……”   拳拳到肉,力道极大。   碰墙墙碎,砸地地裂。   甚至有中年道人被踩死的,又有被迸溅的碎石击中而负伤的。   永阳真人则依旧坐着念咒,操控着梁柱瓦片源源不断的攻向宋游,然而无论他再怎么用力,眼睛都睁圆了,这些梁柱瓦片依然如开始一样——   刚一接近宋游,攻势便全都软了下去,没有任何一点触碰到宋游衣角,除了使得环绕着他飞行的物件越来越多,似乎没有任何作用。   “嘶……”   永阳真人顿时大惊。   余光飞快的瞄了一眼外面,倒是舒了一口气。   还好,至少两尊护法神像是占据上风的,等护法神像砸碎了那两具石巨人,也许可以过来帮忙。   “不行!”   得助护法神像一臂之力,也得想法破这道人的飞沙走石之法。   永阳真人瞄了眼石巨人——   看起来像是传说中的点石成兵之法。   不过不管是什么法术,这两具石巨人都是灵力聚拢而来,刀枪难入,水火难侵,不过却怕雷法。   倒不是说雷法能将石头打烂,而是将石巨人凝聚起来的灵力、使之活动的灵韵玄妙最怕雷法,雷法一出,往往都能将之打散。   且这飞沙走石之法,看起来似乎也只能影响实物,对雷霆多半没有用处。   永阳真人心中想着,却是毫不磨蹭,又掐一个指印,神情凝重。   “九天玄都雷霆普化天尊在上,我乃禾州玄雷观永阳子,今有妖道来袭,欲断我传承,拆我道观,请天尊降雷!   “雷来!”   招手时下意识瞄向宋游。   却见这道人坐着不动,只转头面无表情的盯着他,那神情总给他一种感觉——   就好像他一点不急,一点也不怕,只在这里等着自己出招一样。   “这……”   雷霆已然降临。   “轰!”   晴天霹雳。   三道雷霆从天而降,照亮了黄昏,顺着永阳真人手指的方向,打在石巨人身上。   然而石巨人却是毫发无损,依旧带着残破的身子,挥着双臂与护法神像对撞,四个巨物对轰,早将道观打得一片狼藉。   至于另外一道本该劈向宋游的雷霆,更是不知怎的,劈到一半就凭空消失了。   “果然……”   宋游眯了眯眼睛。   永阳真人不明所以,只觉惊慌失措,还未来得及再施法,便见宋游摇着头,似是印证了什么,又像是失望,伸手一挥,便又是两道流光飞出。   流光落在已经残破的石巨人身上。   “轰隆……”   道观顿时一阵滚滚声响。   方才两具石巨人和两尊护法神像的战斗不知打坏了几面院墙、拆了几间宫殿,地上早已一片狼藉,满是青砖碎石与瓦片,此时全都滚动起来,朝着两具石巨人汇集过去,又沿着巨人的身体向上。   仅仅一个眨眼,残破的石巨人就已恢复如初。   再一个眨眼,石巨人身形迅速拔高。   原先两具石巨人只和护法神像差不多高,此刻却很快长到了两三丈高,比观中最高的大殿房顶还要高出一些,几乎有护法神像的两倍了。而原先高大威猛的护法神像此时在石巨人面前,则像是两个小孩儿。   与此同时,石巨人身上有金光闪过。   青砖碎石立马变得如金铁一般。   正在惊慌中的永阳真人见了,心中惊惧又上一层,本来点石成兵的法术已是神仙手笔,足够惊人了,如今又是一手指地成钢,而他更想不到的是这两个了不得的法术竟还能连起来用。   这可怎么得了?   也是这时他这才明白,人家一直没有出全力。   可是为什么呢?   “轰!”   院子中一声巨响。   一个金石巨人一拳便将一尊护法神像砸成了一堆破铜,地面也砸出了一个大坑,碎石崩裂,大地形变。   另一个金石巨人则是横扫右臂,顿时只听嘭的一声,金石交碰,只瞬间就将另一尊护法神像扫飞出去,砸碎了一面院墙,不知去了哪里。   无论是猫儿还是远处的剑客,又或是还活着的中年道人,面对这幅场景,都一直处在震惊当中。   众多中年道人的人傀这才姗姗来迟。   宋游转头扫了一眼——   都是持枪带刀的江湖人,悍不畏死,即使见到金石巨人,也依然往上扑。   然而在他眼中看见的却是秘法炼制过的尸身,被磨灭自主意识禁锢其中的灵魂,是悲惨不幸的江湖人,多半是被这些道人用诡计蒙骗,或是如刘郡守所说的慕名前来玄雷观拜访、借宿,结果却没想到这些道人根本不是民间百姓口中的得道高人,只是一群修邪术的妖道。   所修邪术正好与他们有关。   因而宋游也没有让金石巨人将他们捶死,只任他们对着金石巨人的小腿一阵砍打,砍出叮叮当当的声响,随即挥了挥手。   “呼……”   一阵轻风吹过,慑鬼服祟。   “叮叮当当……”   只见各式各样的兵器掉落在地,众多江湖人傀立马便失去了意识,要么软倒在地,要么被原先的惯性影响,往前扑倒,却都是去寻安息去了。   “观主可还有办法?”   宋游转头看向了永阳真人。   永阳真人亦与他对视,只见无数折断的梁柱瓦片依旧绕他纷飞,却似乎加快了些速度,顿时明白,此人道行之高,非自己所能硬抗。   “道友何必……”   一边说着,一边悄悄结印。   只说了几个字,便闭上了嘴,干干脆脆,将眼睛一闭。   “噗……”   一阵烟气冒出。   烟气弥漫看不清楚,好似只是一不留神的功夫,面前仙风道骨的老道人便已变成了一个穿着道袍、贴满符箓的木头假人。   宋游平静看着。   果然与雷清观的观主同根同源。   虽然看得出雷清观的观主也没有从这位永阳真人这里学走所有东西,但双方的拿手好戏却都差不多,大致都是尸鬼阴魂、人傀假身一类。   “……”   宋游没说什么,默默站了起来。   木头假人之法不可与真身相距太远,这永阳真人既没料到他会在昨日来到景玉、今日来观中找他,也没想到他一找上门就是来势汹汹,加上这个年代已经比不得上古年间,修行玄门高人之间无论是见面还是争斗都不多见,因此哪怕他出于警惕,用了假身前来待客,警惕还是不够。   真身最初就藏在这座道观的后院。   奈何宋游已提前绕了一圈,费了些功夫,禁天绝地,让他走不出去。   此刻他已触碰到了禁制的边缘。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世间就此少了一位雷公   刚才一番争斗,看似来回多次过招,其实也只用了片刻的功夫,一切都很快,开始时黄昏天刚暗,这时天也还没有黑。   小山坡上的道观已是一片狼藉。   道人在剑客的跟随下,不慌不忙的带着三花猫从残垣断壁中走出来,看向下方——   一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道士站在坡下,被禁制所挡,已走投无路。   只从下方传来他的喊声,中气十足:   “难道道友非要赶尽杀绝?”   “观主绝于自己,而非在下。”   “欺人太甚!”   老道士怒喝一声,将手往怀里一伸,便掏出一枚符令。   这虽是符,却不是符纸。   而是一枚木质的灵牌,厚有将近一指,长有将近一尺,一面写着符文,一面写着请辞。   永阳真人双手捧令,低头吹一口气。   “呼……”   令牌上顿时便亮起了光芒。   似白还蓝,又透着紫红。   “禾州玄雷观永阳子参上,奉请九天玄都雷霆普化天尊下界除妖!”   永阳真人沉声喊道。   “咵!”   天空陡然劈下一道雷光,照亮黄昏。   剑客抬头看去,只见头顶不知何时已聚了一团乌云,似乎刚刚才聚集起来,还在迅速的随风卷积,变换着形状。   “轰隆隆……”   一道道雷霆开始在云中闪烁。   眨眼间此方天地已是万丈雷光。   “傅雷公……”   宋游抬头看了一眼,口中呢喃,似乎他也没有想到,这位傅雷公竟应得如此爽快。   不过爽快自然比不爽快好。   于是停下脚步,转身对剑客与三花猫说道:“傅雷公要下界了,雷霆无眼,便请二位先行离去,离远一些。”   “喵?”   “先生可有把握?”   “莫要担心,傅雷公虽是雷部主官,但香火已多年不盛,况且此时正是冬季,正是雷部正神神威最弱的时节。”宋游不急不忙的说道,“二位便找一个舒适的地方看看热闹即可,尤其是足下,看仔细了,借傅雷公之威,兴许还能领悟几分天雷之势。”   “是……”   “喵?”   “三花娘娘先前已帮了大忙,以三花娘娘现在的道行,还是莫要与雷公对抗为好,接下来交给在下即可。”宋游低头对她说,“何况舒大侠虽然剑法高强已然绝世,但毕竟不擅长应付玄门中人与妖魔鬼怪,还得请三花娘娘跟着他,若有危险,多多帮衬才是。”   “三花娘娘!请!”   “嗷!”   剑客与猫也不多废话,立马扭身,朝另一边跑去。   一人一猫都边跑边回头,却只见那方雷光愈盛,而年轻道人也已迈开了脚步,不疾不徐的往山下走去。   要往雷霆深处去,又静等雷公来。   那永阳真人见雷公下界,似乎觉得高枕无忧,还在说着什么,但他们越跑越远,加之狂风大作,已是听不清了。   只知晓宋游也没有回他。   剑客跟随宋游一路走来已有三季,见了不知多少妖魔之事,也见雷公夜除妖,周雷公陈雷公李雷公都已远远见过,唯独没有见过傅雷公,他自然知晓这位傅雷公已不配神位,只是凡人斩神的故事他虽也听过一两个,却也只在故事里听过,都是多年前的事了,谁又辨得清真假?   直到此时才明白,原来凡人真能斩神。   恍惚间又有种感觉——   也许先生一开始来此,最终目的便不是这永阳上仙,而是这位雷部主官。在山下布下的禁天绝地,也根本不是为这永阳上仙准备的。   “轰隆!”   天空一声闷响,像是要炸碎整片天地。   只见黄昏中光芒一闪,从上到下,只瞬间就贯穿了天地。   剑客与猫匆忙扭头一看。   只见那方已被乌云笼罩,云中隐隐有道身影,这匆匆一瞥根本分不清是万丈雷光中有一道人影,还是乌云中有道由雷光构成的人影。下方地面一道身影被狂风掀起衣袍,正抬头与他对视。   “轰!”   几道巨大的雷霆降下。   两道打在了金石巨人身上,顿时打得巨人崩散,砖石落了一地,又都恢复本该有的颜色质地,还有两三道则打向了地上站着的道人。   一时地上雷光大亮,火星四溅。   剑客与猫都是大惊。   好在雷光散去、火星熄灭后,地上的道人却是毫发无损。   天空依旧风云积蓄,酝酿着万钧之力,乌云中人影闪烁,传来震耳欲聋的声音,好似雷霆一般:   “下界何人?”   “伏龙观宋游。”   “原来是伏龙观的传人!为何毁我宫观,砸我神像,伤我信众?”   “雷公明知故问。”   “本尊倒要问个清楚!”   “正好,在下也想问问雷公,此刻禾州混乱,妖魔四起,在下走过禾州三季四郡,为何只见别的雷公辛苦降妖除魔,却从不见傅雷公身形?”   “本尊乃雷部主官,自司统筹之事!”   “雷公本该明辨是非,嫉恶如仇,可你又为何容忍信众修行邪法,鱼肉百姓,以活人练人傀、以冤魂涨道行?”   “不过是你一家之言!”   “听当地郡守说,这位真人曾以雷法击打百姓,却是不知这雷法是他自己修出来的,还是从雷公这里借来的?”   “本尊弟子门徒众多,难道每个人借法,本尊都要事事亲察?何况天上打雷,本是常事!”   “冬季也会打雷吗?”   “也不过是你一家之言!”   天上那道声音滚滚如雷,蕴含着满满的怒意。   “雷公法身神力皆来自天下百姓,本该庇佑百姓,铲除邪魔,为何却将神力用在了凡人百姓身上?”   “一派胡言!”   “雷公刚才见面便是几道天雷,也是假的么?”   “你又算得什么凡人百姓?”   “如何算不得?”   “休得狂妄!黄口小儿,才多少年的修行,就敢拆我宫观,砸我神像,就是你师祖也没有这么嚣张!我还没有和你算账!”   傅雷公语气冰冷,带着雷霆杀意。   “……”   宋游抬头看他,却是微笑摇头。   至此他已彻底明白了——   这位雷部主官消亡已定。   不是今日,不是今年,而是很早之前,他的结局就已然注定。   雷部神灵虽有无穷威势,极高伟力,其实却也算不得个好差事。一个不愿辛苦除妖的雷公,自然是不会长久的。   鱼水相知,百姓也不傻。   怕是从很多年前开始,百姓便渐渐不再愿意供奉这位雷公了,香火逐渐减少,直到雷部红人周雷公的出现,彻底宣告了他的慢性消亡。也不知和地上妖道为伍以歪路邪法谋取香火是否是这种情况下的垂死挣扎,病急乱投医,总之他的消亡已成定局。   今日不是他莽撞,实是不得不来。   雷清观一事被自己行走天下偶然发现,对于神灵便已是灭顶之灾,今日降临,若能将自己除掉,还能再残存一段时间,若是不能,也就快了。   只是如先前所说,这位雷部主官香火已多年不盛,也就普通雷部正神的水准,加之如今正是冬季,天然不利于雷部正神发挥,而且这等纯粹由人间香火愿力凝聚出的神灵,面对凡人,杀伐神力自弱三分,自己虽下山不久,可又不是天算师祖那般不善争斗的传人,此消彼长,有何惧哉?   此刻双方已都不再多言。   “轰隆隆……”   天上乌云遍布,雷霆降世,映得小山坡一片雪亮,恐怕方圆数十里都看得见。   地上则是风卷火龙,逆势而上。   一时乌云好似被夕阳所染红。   然而此刻太阳早已落山了。   剑客不由停下脚步,仰头看向那方,表情怔怔的,感受这万道雷霆中的毁灭之力,又看这雷光与火光共舞,心中想起的却是半年之前——   那时还是初夏,有一日他们行至荒山,本是去寻深山中一群以人为食的妖怪,到达一处山巅时,眺望远处,只见天边一团乌云酝酿,偏偏除了这乌云以外满世界都是晴天,夕阳也将乌云染得通红,里头像是有火在烧。   其实是夏天很常见的景象,只是他们却站在山顶看了很久。   先生叹了一句好美。   走到晚上,大雨倾盆,两人一猫又冒雨行走,都被淋得透湿,忽然只见前方雷霆万丈,连通着天与地之间的距离,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当时云中隐隐也有身影闪烁。   先生说,是周雷公在趁夜除妖。   周雷公先行一步,他们便跑了一个空,只是当然没有失望遗憾,只站在远处芭蕉树下躲雨,欣赏雷雨夜惊心动魄的壮阔。   先生又叹了一句好美。   那一场雷打死了深山妖魔,那一场雨亦解了当地数月干旱,想来那夜雷雨过后,当地老百姓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不知为何,今日在此看这一场雷火,剑客心中的感觉也和当初在山巅看云、在雨中看雷时差不多,一腔感悟自然也和当时先生的评价差不多。   这幅场景,真是美得壮观。   却又不止是壮观。   离得太远了,剑客实在看不清那方争斗如何,但见天空雷电撕夜,有灭世之威,地上风火倒卷,又撕碎了乌云,都是难以想象的伟力。然而双方的对抗又好似只在空中和彼此,被困于小山坡上的玄雷观道人与道童们都毫发无损。   胜负逐渐分明。   不知过了多久,剑客才反应过来,连忙叫上三花猫,往城中而去。   此处离城实在不远,以他的脚力,全速奔跑,根本用不了多久一会儿,到城门口时还没有敲定更鼓,然而禾州情况特殊,士卒也掩了城门,对于此时天昏昏中进城的所有人都严加盘查,怕妖鬼趁此时混进城中。   城门外还有开放的小庙,点着香火,供奉的正是傅雷公。   真是有些讽刺。   剑客与守城的士卒对答几句,冷眼瞄了眼城门口的小庙,便进了城,直奔郡守府而去。   没多过久,他便又出来了。   这时已带上了郡守、幕僚、县官与城中捕役。   停在城门口往外一看,却见那方动静已然平息,反倒是守城卒一阵慌乱。   询问几句,跟随着他们看去,只见门口小庙依旧在,香火刚熄又换了新,然而小庙中的神像已经碎成了几块,结合方才玄雷观山上动静,这些守城卒包括捕役都惶恐万分,几乎站不稳,只以为雷公与妖夜斗,战败身殒。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世间神像皆碎   逸州青成山,福清宫。   一群道士正在做晚课。   所谓晚课,无外乎烧香祭拜祖师,供奉神灵,诵读经书。   若是寻常道观,人不多的,便只消按读书一样的诵读即可,而像是福清宫这样的大宫观,便要乐诵,即一边诵读一边奏乐,要抛除杂念,跟随着音乐的节奏来诵读,还要要求读得好听。至于音乐,则有专门的道乐团负责,鼓、磬、铃、铛、钗、提钟,多种乐器,奏出悠长的道韵。   福清宫在青成山越发有名了,今年道观又扩大了,又从山下招了几个小道童,此时晚课也是年长的道士带着年幼的道士一起。   当年的应风出云两位道长,现在也成熟了许多,资历深了不少,开始带徒弟了。   只听殿中乐诵声不绝于耳,回味悠长,乐音绕山而行。   然而道韵声中,却有细微的喀嚓声。   许多年轻的小道士都没注意到,道乐依然奏着,依然跟随道乐诵读,只有有道行有修为的道长才察觉到不对,抬头一看。   “喀嚓……”   只见神台左边的雷部主官神像身上陡然裂开了一道裂纹,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且还在迅速扩大。   “嘭……”   神像从右边肩膀到左边肋下完全裂开,陡然掉落下来,砸在神台上。   这掉落的一块又砸碎成几块。   剩下的身子还在碎裂掉落。   道长们纷纷愣在当场。   其余人也陆续有所察觉,诵读声越来越少,道乐也越来越稀疏,随着最后一道提钟声熄灭,大殿几乎完全安静下来,所有道人都仰起头,盯着神台上雷部主官的神像四分五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片刻之后,才有个道人吩咐身边徒弟,去通知观主,自己则上香上报神灵,祈求启示。   “观主观主……   “不好啦……   “出事啦……”   道童年幼慌张,道观几间院落,高低都是他的声音,若有宿于观中的香客,都被吓得不轻。   ……   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   观中也摆着雷部主官的神像,只是神像前边已经久无香火。   不光是雷部主官受此冷落,其余神像面前几乎也干干净净,无人烧香,无人奉烛,像是道观已经很久没有开门了一样。   道观前一张躺椅,一道穿着宽松衣袍的身影静静躺着,头发已然花白,好似在享受时光,又好似在回味从前。   “喀嚓……”   “嘭……”   身后的神像碎裂,散落在地上。   躺椅上的人却连头也不回。   “扑扑……”   一只纯黑的八哥扑扇着翅膀飞来,落在躺椅的左边顶上,回头看神台,又低头看老道。   “神像碎了。”   说话声音像是个谦谦君子。   “嗯……”   声音苍老而慵懒,透出的是一种对人生和世界的从容。   八哥便不说话了。   ……   长京城中,消息亦是不胫而走。   有人踏进观星楼,夜访国师。   国师听了却是眯起眼睛,掐指而算,表情随时间而渐渐凝重。   有妖潜入鹤仙楼,禀报消息。   一直留意着北方动向的大妖听了,一边笑着说那雷部主官早该有此劫,一边又笑道北方妖王还没死几个,倒是德不配位的神灵先遭了殃,可等到通报消息的小妖离开之后,只剩自己与自己的尾巴,两人互相讨论几句,又忍不住感叹与心忧。   也有人将消息暗自记下,想等明早将之当做新奇事件讲给向往仙神之道的帝王听。   百姓没有那么关心这种事,这么晚了还在道观上香的人终究是少,然而但凡遇上的,知晓了的,都忍不住惊慌。   ……   长江南北,四海之内,无论何地,只要供奉着雷部主官且神像有灵的,全都纷纷碎裂。   不知惊倒多少道人香客。   ……   禾州景玉县,夜已深了。   街道早已无人。   道人依旧一身道袍,衣角都不曾坏,缓步行走,像是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身后跟着一名提剑的剑客,还有一只迈着滴溜溜的小碎步的三花猫。   三花猫时前时后,到处嗅闻。   今日天宫少了一位雷公了。   至于玄雷观的道士们,无论大小,都已交给刘郡守和县中捕役。   说来宋游和刘郡守的交集也不算多,要按宋游来看,也许这位刘郡守称不得能力超群,但也算不得差,幕僚也许也算不得顶尖谋士,但也称得上有些才智且敢于出谋划策,偏偏刘郡守听得进去,两人加起来,组成的刘郡守,本事倒也值得宋游信任,若非如此,也治不了这普郡了。   而那永阳真人与玄雷观的中年道长们,宋游虽不知晓他们做过多少恶,不过光是以活人炼制人傀一项,便当得上是死罪。   当时顺手取了他们性命自是干脆利落,一了百了,然而终究是交给官府审判要好一些。刘郡守既已说自己证据确凿,又有治他们的心,加之他在景玉与普郡也颇有威信,宋游便以冬藏灵力封了玄雷观妖道们的道行法术,交到刘郡守与县官的手中。   有道行法术的永阳真人他们治不了,没有道行的总能治了吧?   至于如何与百姓解释,如何安抚景玉民心,又如何整理证据审判罪人,如何分出大大小小诸多道士罪行几何,都该是刘郡守的职责与本事了。   反正无论如何,解释总比不解释好,无论如何,罪行也都是要分出来的。   倒也称不上送他政绩,只是本该如此。   除非在此的官府不作为,无心又无力,或是不小心把妖道们都打死了,否则无论谁当知县谁当郡守,大概都是会将这些道人交给官府的。   渐渐已快走回了酒楼。   “先生……”   剑客终究忍不住忧心。   “无妨。”   宋游只转头看他一眼,就知晓他在想些什么了,从容一笑:“你又何时听过,有凡人斩了神灵被天宫责罚的?”   “听过不少……”   “谣传罢了。”   “……”   剑客沉默了下,说道:“还是舒某无能,帮不上先生。”   “这又是哪里的话?”宋游摇头笑道,边走边说,“世人皆各有所长,你已帮了不小的忙。何况自进禾州以来,你的剑道进展迅速,恐怕离传说中的以武入道也就一线之隔了。若是用心参悟,破了这一线之隔,便超凡脱俗。若真能将天雷之势融入剑道中,我虽不懂剑道,不知以武入道之后剑势剑道又会如何,但想来以天雷之势,无论妖魔也好,神灵也罢,或是那几丈高的铁疙瘩,一剑下去,诛灭灵性,便也破了万法。”   “舒某知晓!”   剑客沉声说道。   多年来行走江湖,自然见多识广,作为江湖武人技艺的巅峰,走来哪里又何曾低下过头?只是武人毕竟是武人,斩些小鬼小妖自然轻松,可面对那些了不得的大妖魔与天宫神官,便很乏力了。   不仅如此,面对今日那一丈多高的护法神像,也难免感到难以奈何。   此时也只得迈步上前,敲响酒楼的门。   里头伙计很害怕,连问是谁,不知平日里都听说过什么故事,听到剑客的声音,也不敢开门,怕是妖鬼伪装。   甚至他还搬出了刘郡守的名号,想吓退妖魔。   宋游听来只觉得颇为有趣——   往常在故事里听过某某官员将领颇有威名,光是名头便能吓退妖鬼,但除了陈子毅,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真的有官员被人用来吓止妖鬼。一想到这人曾是自己在逸都时的故人,便觉得更有趣了。   直到剑客说出今早都吃了哪些馒头,昨晚郡守请客又吃了那些菜,又说今晚去了城外玄雷观拜访永阳真人,他才略微开了点门缝,往外看去。   “没骗你吧?”   剑客提着官府的灯笼,举得和自己的脸差不多高,好照给他看。   “快开门吧,莫要等久了。”   “吱呀……”   酒楼的门这才打开。   “实在对不住,以前咱们这边晚上经常有妖魔鬼怪骗人开门,害人性命,直到刘郡守来了才好了些,但咱们也不敢在晚上轻易出门。没有人会大半夜跑到外头再回来,或是晚上去串门,自然也没人敢随便给人开门。”伙计连忙解释道,“知晓两位今夜没有回来,又是郡守的贵客,小人才敢壮着胆子下来询问,若是不然,任是两位把门拆了,小人也是绝不会踏出房门半步的。”   “怕是被窝都得捂得严实!”   剑客一边走进去,一边随口说。   “正是。”   伙计端着油灯,走在前头,贴心的转过身,给他们照亮。   剑客亦是提着灯笼,跟在后头,将手上灯笼伸得老长,好给前边的先生照亮。   木质楼梯,踩着咚咚作响。   三花猫半走半爬,颇为滑稽。   “多谢。”   宋游道了谢,回了房间。   油灯堪堪洒满整间屋子。   三花猫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摇摇晃晃走进房中,微微一屈身子,往桌上一跳,便探头往玄雷观的方向看,好似目光能穿过屋子似的,又好似仍对今日那方发生的事情念念不忘。   “委屈三花娘娘了。”   宋游过去坐到桌子旁边,伸手轻摸着三花猫的背,说道:“没想到要让三花娘娘跟着我打打杀杀……”   “唔?”   三花猫疑惑看他,看了几眼,面露思索,随即才脆声说:   “只是打架而已。”   “是吗?”   “猫儿本身就是要这样子的,三花娘娘见过很多猫儿和狗打架,被咬死的。”   “这样啊。”   宋游仍旧抚摸着她。 ###第二百三十六章 误解了三花娘娘   清宵夜半,神灵入梦来。   倒也不为别的事情,正是为傅雷公之事而来。   雷部在天宫之中地位不轻,傅雷公虽已香火不盛多年,主官之位有名无实,毕竟是雷部主官,在天宫中也不是什么小神,如今被人斩了,天宫自然要派人来问个究竟,好知晓是何缘由。   只是天宫与神灵其实并不如民间传说那般威严不可冒犯,人道与神道关系特殊,神灵与人、天宫与凡间关系都很特别,单纯将之比作朝中大臣之于百姓、朝廷之于平民并不准确。凡人斩了神灵,若说神灵无过还好,若是神灵本就德不配位,甚至带头作乱,天宫也不能说什么。   不仅不能说什么,还该是天宫之过。   神灵由人而来,自古以来,都没有神灵因为德行缺失不配为神的同僚被人斩了,不反思自身,反倒去找凡人麻烦的道理。   更何况伏龙观这种事情做得并不少。   傅雷公所作所为,宋游不信天宫不知。   这一届神灵问题比他想的更大。   几番对答,送走神官,梦中景象皆散,恍恍惚惚又回到现实。   宋游睁开眼睛,屋中光线昏暗,眼前只有帘帐,转头看一眼窗户,窗纸已隐隐透出天光,看来已是破晓时分。   收回目光,再低头看一眼自己旁边,三花猫趴得稳当,农民揣,却是并没有睡。她也察觉到自己醒了,睁着一双大眼睛,偏头把自己盯着。   “你醒了?”   “是……”   “你看什么?”   “天要亮了。”   “对的。”   “三花娘娘睡得可好?”   “三花娘娘睡得很好。”三花猫说着仰起头,张大嘴巴打了个呵欠,随即才又问,“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过几天吧。”   “过几天~”   “待几天看看再走。”   宋游一边说着一边掀开被子,很自然的便将被子盖在了三花猫的身上,自己翻身下床。   三花猫一点也不反抗,任由自己被遮得严严实实,只从被子下边传出她复读宋游话的声音。   “看看再走……”   洗漱完后,打开窗户,迎晨光进来。   宋游在三花猫的移动监视下,从被袋里拿出一个油纸包,从中取出笔墨纸砚,将一张新纸在桌上铺开,请三花娘娘化作人形,帮忙研墨,就借着此刻屋中微弱得几乎看不清的光线,蘸墨仔细书写起来。   一行行文字出现在纸上,带着墨香。   这个过程安静而又缓慢。   外头天光慢慢亮了起来。   穿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端端正正坐在桌子的对面,盯着宋游笔下的纸,盯得认真。   这算是她和宋游的默契——   自打她认字之后,宋游便不愿意再让她看着自己记叙游历见闻了,但猫儿的好奇心重得连自己都控制不了,又怎是他能阻挡的?纠缠许久,一人一猫慢慢磨合出了适合自己的界限。   猫儿假装自己坐在对面、倒着看认不出字,宋游假装不知道她倒着看也认得出字,人的羞耻心和猫的好奇心都被照顾到了。   “……”   宋游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提起搁好,也将纸拿起来,放在旁边,缓缓晾干。   小女童在对面坐得端端正正,两手也放在桌上,宽松的袖口下露出两截细白的手臂,随着他的动作而抬头看他,说了一句:   “写的纸越来越多了。”   “是啊。”   宋游也点点头,这是一个问题。   被袋容量有限,自己即使很少记叙,写得也尽量精简,奈何一路走来,实在是千山万水,世间百态,积年累月,装纸的油布包也越来越厚了。   早知当初就该留一部分在长京,让城隍大人帮忙暂存。   “等以后三花娘娘长大一些,也可以学我一样,试着记叙自己一路的所见所闻。”   “有什么用?”   “等以后再看,会很有意思的。”   “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   “……”猫儿想了想,“要用的纸太多了。”   “没关系。”宋游也想了想,“我们可以试着挑选一些合适的地方,将它存放在哪里,或者埋在哪里,把它放好,记下,等以后我们游历完了再把这些地方串起来,挨着挨着回来找。”   “为什么要这样?”   “这样就不用担心纸太多装不下了。”   “?”   小女童便把脑袋一歪,疑惑的看着他,过一会儿,她才面无表情的对他说:   “纸要花钱,很贵。”   宋游闻言一愣,随即不由沉默。   “是我误解你了。”   “没事的。”   小女童依旧表情严肃,把他盯着。   “下去吃饭吧。”   宋游收起纸张,转身往外走去。   小女童便也一转身,篷然一声,变回三花猫,脸上没有表情,却欢快的倒腾着小碎步,跟在他左右。   一人一猫下楼而去。   剑客照旧与他们共同下楼。   酒楼伙计似乎是听说了昨夜之事,有些心绪不宁,招呼他们时,脸上笑容也是强挤着。   “不知今日还有没有驴肉?”   “回客官,今日也还有。”   “那便来个驴肉卷饼,照例加一盘驴肉,和昨天一样多就是了。”宋游笑着对他说,“昨日的肥肠馒头也不错,也来一个。”   “大侠又要什么?”   “还是来几个馒头就是。”剑客说着看了眼道人,“给我也来一盘驴肉吧。”   “没有问题!客官还要什么?”   “喵!”   “……”宋游瞄了眼桌上的三花猫,无奈转头对伙计问道,“不知我们的马儿可有喂过?”   “客官敬请放心,今早上一大早就喂过了,喂的最好的精料,整个景玉城也再找不到比我们更会照顾马的了。等会儿伺候完了客官,小人再去找来刷子给两匹宝马好好刷洗一遍。”   “那便有劳了。”   “小人告退。”   “多谢。”   伙计很快离开,去转达了后厨。   只是随后他又出来,在大堂中来回转悠,常常瞄向宋游一桌,面露犹豫之色。   宋游自然发现了,转头问道:   “足下可有什么忧虑?”   “哎哟!”   伙计这才好像得了一道“允许八卦”的令,连忙走过来,搭话说道:“先生可知晓,昨晚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什么大事?”   “听说,小人也是听说啊,城外玄雷观不知怎的,被打得一片糟,哦哟,那可根本不是人能做得到的,说整面整面的院墙都被推到,铺在地上的石砖石板都已被掀掉,堆在了山下,整间整间的寺庙被打烂,就是主殿中很多神像都碎了。”伙计绘声绘色,“更可怕的是,那玄雷观后院原本有两个一层楼那么高的护法神像,也全都不见了,只在很远的地方发现两堆被打烂的铜,听人说,隐隐辨得出有护法神像的影子。而山上更是有一大片土地满是被雷劈火烧的痕迹,大约昨晚,城中几间庙子的雷公像里,都碎了一尊。”   “足下又在担忧什么呢?”   “很多人都在说,是因为之前永阳上仙和雷公除了太多妖魔,昨晚有了不得的妖王前来,说是北边的某个大妖王,最后玄雷观被打碎,天上的雷公多半也被那妖魔给……”伙计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似是不忍说,又似是不敢说,“就是不知道那妖魔怎么样了,很多人都在担忧,害怕过段时间咱们景玉又要遭了妖魔的祸害。”   “郡守不还在景玉吗?足下何必慌乱?”   “这又怎么能不慌乱?”伙计说着悄悄看向宋游,“先生昨夜去拜访了玄雷观,不知先生走时玄雷观如何了,又是否知道什么隐情?”   “足下不必担忧。”宋游不疾不徐的对他说,“想来今早官府就会张贴告示,郡守既能将普郡从妖魔手下解脱出来,恢复安定,便是个好官,足下只需过一会儿去看官府的告示即可。”   “但愿无事……”   伙计也只得如此安慰自己。   没一会儿,后厨有喊声。   伙计连忙过去,端了馒头卷饼来。   宋游和剑客边吃边聊,既不聊玄雷观也不聊妖魔神灵,只聊这景玉的驴肉和肥肠馒头,普郡的田地和禾州的干旱,慢慢悠悠吃完饭后,便又出去闲逛,看看有什么可以采买的。   今早真是满城忧虑满城风雨。   世人皆在讨论昨晚玄雷观之事,讨论不知所踪的永阳上仙与观中诸多得道高人,讨论碎裂的雷公像,还有臆想出来的大妖魔。   只有少数人消息灵通,知晓昨夜郡守带人天黑出城,带回了许多蒙头人。   今天早上,又有兵卒接令入城。   一时人心惶惶。   直到上午,官府才在县衙门口、几道城门以及闹市口张贴了告示,告知昨晚之事,陈列永阳真人与玄雷观其他道人诸多罪状,又说雷部主官因为庇护妖人而被神仙高人当场斩杀,说下午要在县衙门口当街审理玄雷观妖人,并揭示所有证据。   一时城中百姓更加哗然。   宋游倒是意外。   按他数年前在逸都时,从罗捕头口中及其它渠道听过的逸都知县,以及自己对刘知县的了解,若是他要陈述神灵被诛灭这等事情,出于小心,多半会亲自来询问自己一番,好确定如何措辞,如今却写得果断。   看来在禾州的三四年,增长了他很多胆气。 ###第二百三十七章 勤奋当属周雷公   当日下午,刘郡守果然在县衙门口亲自坐镇主持,当街审理永阳真人与玄雷观诸多道人,并揭示证据。   宋游也去看了个热闹。   酒楼的伙计也去了。   当时现场真是人山人海。   宋游并非当地百姓,其实既不知晓刘郡守这三年以来在普郡建立的威信,也不知晓永阳真人在景玉百姓心中的地位,游离在外的他自然也不明白,这一天对景玉百姓来说有多震撼与重要。唯有亲眼看见万人空巷,才知晓这一天恐怕是要记入普郡景玉的县志与历史中了。   今日的公审也很有意思。   一方代表着朝廷官府,三年施政,降妖除魔,在百姓心中极有威信,一方乃是修行玄门高人,被百姓尊为仙人,不知多少香火信众。   双方明争暗斗已久,是政权与信仰的对抗,亦是人力与道法的碰撞。   永阳真人有许多狂热的信徒,也有一些与他利益交错极深的人,都在现场起哄闹事。不过郡守相比知县也多了调兵之权,刘郡守虽已接到了来自长京朝中的调令,然而只交代了军政之事,暂未交接完毕,加之威望极深,也调来了普郡守军,各个明盔明甲,守在一旁。   出乎很多人预料的是,这些守军并未派上用场。   更出乎预料的是,刘郡守的准备格外充分,无论是审理流程,还是口齿条理,又或是证据,都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现场人实在太多,挤挤攘攘,宋游并未占据多靠前的位置,既看不清楚,也听不明白,感受了一会儿这个场景的热闹,长了见识,便带着剑客与三花猫沿着空巷回了酒楼。只在黄昏时候,听回来的酒楼伙计描述才知晓,自己走后不久,玄雷观的很多年轻道士和道童便认了罪,又踊跃的站出来检举揭发道长们的罪行,刘郡守与捕役又一一陈列铁证,甚至从道观山下挖出了不少尸骸与遗物,也都摆在了现场。   最开始人们还很热闹,没用多久,声音也越来越小,直至彻底安静下来。   中年道长们亦是逐一认罪伏法。   永阳真人见大势已不可逆,便也干脆认了罪,至此,许多百姓心中的信仰崩塌了,一位活神仙也跌落了神坛。   酒楼伙计讲述时充满了不敢置信,有一种自己的认知被颠覆的感觉。   宋游即使身在其中,听着也觉得稀奇。   ……   晚上天黑过后,刘郡守又来了。   这时自然不是来请宋游吃饭的,事实上看他与幕僚一脸疲惫,盯着黑眼圈,眼中布满血丝,恐怕从昨夜起就没有歇息,如今又叫上捕役,抬来了满满两个箱子的书籍器件,都用封条封着,摆在宋游房中。   “郡守这是何故?”   “回禀先生,这些都是县中捕役搜查玄雷观时找到的不明书籍和不认识的器物。”刘郡守说,“那些写了书名我们认识的,都挑了出来,留下这些我们也不知晓是什么的东西,不知是否涉及邪法,便一样没动,拿来给先生过目。”   “郡守有心。”   “不敢不敢。”刘郡守说道,“先生已帮过大忙,却还要劳烦先生再费心,该刘某人过意不去才是。”   “便放在这里吧。”   “多谢先生。”   “郡守适当劳累,适当休息。”   “多谢先生提醒。”   刘郡守躬身拱手与他告辞,便又风风火火的离开了这里。   永阳真人此案确实复杂,既牵涉诸多命案,又与神鬼妖魔相关,还早在景玉成了气候,兹事体大,不是短时间能审理完的。   刘郡守若能在离任前,将这一案件处理好,便不仅是破了许多大案,也是为普郡消除了一个相当大的不安定因素,如此再回京赴任,恐怕京中无论权贵还是清流都要对他高看一眼。只是无论他因何而上心,都是实打实的在为百姓做好事。   宋游收回目光,又看向这两个箱子。   今夜恐怕他也有得忙了。   于是点亮油灯,又将剑客房中的油灯也一并借了过来,还将自己带的两个灯笼也点亮,这才将房中照亮,于是打开箱子。   里头大致只有两样东西。   一是各种各样的书籍。   二是各种各样疑似法器、祭器或是奇奇怪怪认不出来的东西。   各种器件最好辨认,宋游只需拿起来,一触碰到手,就知晓是不是凡物。   大多也都是凡物。   即使是真的有用的法器、祭器,很多也是凡物,有用的是祭祀仪式和规程,法器祭器就和设立法坛的桌子一样,本身普通。   只有极少数沾了灵性,也有几件是道人们精心制作的法器,各有用处,多是邪物,宋游也随手销毁了事。若是正常法器,便将之留下,准备明日交还给刘郡守,器物无罪,任他如何处理。   书籍要稍稍麻烦些。   至少要粗略翻看一遍。   也和器件差不多,大部分就是普通的书籍,或是道教经典,或是什么杂书,因为没有名字,或是名字玄之又玄,刘郡守和幕僚没有看过,或是看不懂,便一概送到了宋游这里来,给他过目。   少数真的不一般。   其中也分两种——   一种就是寻常法术,或是道教法术,或是江湖人常用的法术,本身无罪,即使流传开来,因为天赋要求苛刻,修习困难艰苦,也根本没有多少人学得会,宋游也都将之留下。   有两样是自己在伏龙观中也没有见到过的,倒是可以带回去,充实观中的法术库。   剩下的他也打算带上,今后游走北方,若遇到有德行的宫观寺庙便可以将之赠予他们,运气好的话,也许有人学得会——北方也许会在自己走过之后变得平稳许多,但若多几个有道行的人,就算只震慑一下今后诞生的小妖小鬼,也是好的。   一种则是玄雷观的邪法,都不是完整的法术,多以笔记为主,不乏自己从玄雷观道人身上见识过的法术,宋游都随手将之烧成灰飞。   倒是有一样比较稀奇的。   “延寿……”   一种通过阴魂来延寿的方法,大概便是那永阳真人能活上百岁的原因了。   宋游看了一眼,倒还挺巧妙。   “篷……”   一切全都烧成灰烬。   忙活完成,已是半夜。   宋游一切如常,揉揉眼睛,回头看一眼,只见三花猫端端正正的坐在自己后边,只盯着自己,一动不动,也不出声,乖巧极了。   却不知如此等候了多久了。   见他看来,她才微微歪过头,与他对视。   “三花娘娘还不睡吗?”   “道士还不睡吗?”   “这就睡。”   “这就睡~”   道人心中也多了几分温暖。   直到他吹熄了灯,往床边走去,三花猫才从地上起来,迈步跟上他。   ……   次日上午。   宋游将昨日刘郡守送来的书籍物件都处理好了,该还给他的还给他,该叮嘱的叮嘱好,这才对刘郡守说:“既然此事已了,在下要在景玉做的休整也已经休整好了,要采买的东西也采买好了,便不多留了。”   “先生要离开了?”   “禾州还未走遍,北方前路还长,在下已与同伴说好,明日早晨就启程离开。”宋游说道,“便多谢刘郡守的招待了。”   “喵呜……”   “三花娘娘也在谢你。”   “刘某人与普郡百姓多谢先生还来不及呢,怎当得起先生的谢?”刘郡守连忙说道,“明日刘某人来送先生。”   “郡守公事繁忙,这些没必要的事情,就不需要了。”   “这……”   刘郡守也并没有多纠缠,沉吟了下,这才说道:“刘某人却还有一事想请教先生。”   “请说。”   “郡中此前受玄雷观影响,供奉的雷部正神多是傅雷公,傅雷公虽很少下界除妖,但放在城门口,也有辨别、祛避妖邪的作用,如今……如今傅雷公自然是供不了了。”刘郡守顿了下,“今日林知县来找,询问刘某人,不知今后又将供奉哪位雷公,刘某人思来想去,却也拿不定主意。”   “……”   宋游想了想,才如实说:“在下自走到禾州以来,见过的在禾州除妖最勤奋的,当属周雷公。”   “多谢先生。”   “不必客气。”   宋游觉得周雷公算是不错的。   如今在禾州走过三季,见识增长了不少,大致也知晓了天宫的除妖侧重。   此前北方边境出了好几位大妖魔,这些大妖魔已圈地为王,虽然他们在的地方本就地广人稀,战争与妖魔肆虐过后,凡人更是所剩无几,然而他们的存在既威胁到了凡间朝廷的统治,也威胁到了天宫,所以雷部与斗部镇压的重点一直是他们。几位雷公偶尔出现在别地除妖,完全是这些雷部正神们或是响应信众祈求,或是不忍见妖魔为乱,百忙之中抽空来除的。   周雷公确实最勤奋,既对得起他越来越盛的香火,也对得起他在当前大晏民间的名声。   “刘某便告辞了。”   “慢走。”   刘郡守招呼着捕役,抬着东西离去。   宋游一直将他送到门口,等他离去之后,自己这才上楼回房,慢慢悠悠开始收拾行囊。   酒楼伙计忙前忙后,也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如今在他眼中,郡守已与神人无异,就是比起故事中那些名传千古的名臣也不逊色。见郡守对宋游如此敬重,他自然也对宋游敬重。   只是他却有一些想不明白——   这位先生又是哪里值得自家神人般的郡守如此恭敬相待,来也亲迎,去也亲送?   琢磨不透,便也只得干活。   今日酒楼倒有几桌客人,似乎是以前曾被那永阳真人压迫过的城中富户,如今是来庆祝来了,都坐在包房中,一边喝酒,一边讨论。   要问讨论的是什么?   自是那郡守口中神通广大、能斩杀雷公的神仙高人。   伙计开始听着还不觉有什么,只当是热闹来听,听他们讨论,听他们猜测,然而听着听着,慢慢缓过神来,细细一想,整个人便不禁一震。 ###第二百三十八章 归郡雪原   清晨,酒楼门口。   伙计倚着大门。   门口一黑一红两匹马已规矩的站着,剑客正提着被袋,将之放到马背上。   刘郡守与两位武士站在一旁。   “郡守怎么还是来了?”   “先生放心,不耽搁公务,刘某人已将事情交给师爷暂理。”刘郡守恭恭敬敬说道,“先生帮了普郡大忙,刘某人却没有什么可报答的,如今先生即将离开普郡,无论如何,自还是要来送送的。”   “那便走吧。”   此时被袋已经放好,宋游对他说完,便又转过身来,对酒楼的伙计行礼道谢。   “这几日多谢足下了。”   “小人却是当不起……”   伙计早已被刘郡守的态度和言语证实了心中猜测,惊得呆滞,听闻此话,连忙回礼。   随即只见白衣剑客牵着黑马缰绳,刘郡守则转身,看向那匹矮瘦的枣红马,竟似乎想要给那先生牵马。手都抬起来了,发现马儿没有缰绳,这才装作抖袖子挥了挥手,又把手放了下来。   伙计不由又更呆滞了几分。   脑中反而没有多少想法,冒出的反倒是以前隔壁茶楼还没有关门时,自己下午闲暇时去门口听过的几个故事。   一个是前朝名臣梦中斩神,当时的说书人并没有细讲,听说就连书上也只记了几句话,没人知晓那位名臣是怎么斩的神,只知晓这个故事已传了几百年了,也许还会再传几百年。   一个是本朝初年,听说有天上的神仙失了德下界作乱,被一位好像叫扶阳的道人接连斩了好多位,说书人也没有细说那道人是怎么斩的,毕竟无人亲眼所见,这般神灵被斩之事,又怎能轻易让旁人所知?   却没想到也有一件发生在了自己身边。   也是不知如何斩的,其模模糊糊,真好似自己曾听过的那些神仙故事一样。   这般神仙高人,就住在自己楼上。   真是如梦似幻般,让人不敢相信。   可惜啊……   北方乱世,妖魔四起,隔壁的茶楼已经倒了好几年了,也不知这禾州普郡几时才能恢复往日繁华,自己何时才能像是以前一样,酒楼无人之时便跑到隔壁去听说书人讲故事,有时茶楼得闲,那伙计还偷偷也送自己一杯茶。   也许要不了多久了吧?   也许,多年之后,在这景玉县,也该有个神仙高人斩雷公的故事,说书先生会津津乐道,可要他细讲,却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   “哒哒哒……”   伙计听见马蹄声才回过神来。   街上冷清,几人与马往前走去。   青石板路,马蹄声响。   那三花猫迈着小碎步跑前跑后,小小的身板,总让人担忧会不会被马蹄给踩到。   “景玉与归郡接壤,先生向北而行,只消一百里路,就能到达归郡地界。”刘郡守略微落后半个身子,跟在宋游身后,边走边说,“只是如今归郡瘟疫盛行,通往归郡的路早已被封锁,虽说命令是只卡出不卡进,然而关口情况毕竟难料,所幸守关的将军我也打过几次交道,刘某人为先生准备了手书一封,也不知对先生有没有用。”   刘郡守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书信。   “郡守有心了。”   宋游接过书信说道。   “应该的,应该的。”刘郡守顿了下,这才接着说,“此后先生过了归郡,若想继续往北,由归郡去边境言州,便要过雪原。自雪原大妖盘踞以来,早已经没有人进出通过,不知雪原去言州又是如何,想来就算那边真有重兵把守,防的也应当不是瘟疫。”   刘郡守小心翼翼的瞄着前边道人。   心中想的却是,以这位先生的性格和在禾州一路走来的行事作风,若真从雪原过,绝不可能只是借过那么简单。   而这位先生的本领,以前他在逸都时自以为自己已经知晓,现在看来,自己当初在逸都为官时也不过微虫看山,自以为看到了山的巨大,然而其实看到的也只是山上的一小片罢了。直到前几日,以为先生能助自己除掉那道法高深的永阳真人,却不料先生直接斩了雷公。   原先觉得那雪原大妖非是神仙大能不可抵挡,如今却觉得难说。   只听前边传来年轻道人的声音:   “郡守对雪原可有了解?”   刘郡守心道了一声果然,随即才如实说来:“不瞒先生,普郡虽与雪原只隔了一个归郡,但我们对雪原都没有什么了解,只知晓以前雪原在大妖盘踞之前不叫雪原,而叫禾原,东西二百里,南北二百五十里,大地一片平整,莫说一座山,就是一个小坡都看不见,皆是良田沃土。也不知晓是什么原因,在这里种的粮食,不仅收成极好,远超别地,而且口感极佳,曾是皇宫贡米,有说禾州之名便是来源于此。”   “收成极好,口感极佳……”   宋游喃喃重复着,可能是土地肥沃、气候适宜,也可能是灵气浓郁。   “听说后来塞北草原十八部举兵南下,一路驰骋过了言州,在禾原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直杀得十室九空,血染大地,遍地鬼哭声。后来又在禾原与我大晏精兵对抗,砍杀数月,阵地几经易手,折损将士十余万,听说后来种出来的米都染着红。”刘郡守沉声的说道,“第二年禾原的气候便像是翻了脸,常有怪风,常有腥雨,逼得许多人离开了那,原本的数百里良田,也因此不复存在了,接着不久,便闹了大妖。”   “为何改叫雪原了呢?”   “因自十余年前开始,禾原天地骤变,四季飘雪,终年不化,即使是大夏天,也被冰雪覆盖,好比寒冬,妖魔肆虐,再无人可以进出。”   “神奇。”   宋游一边思索一边说道。   “听说归郡的瘟疫也是从雪原传出来的。”   “不是无人进出吗?”   “却常有妖魔进出。”   “原来如此。”宋游点点头,“归郡瘟疫郡守又知晓多少?”   “归郡的郡守名叫林知同,恰好和咱们景玉的知县是同乡,要算得远一点,可能也能算是个什么族兄族弟。”刘郡守说道,“林知县和归郡的林郡守之间常有书信往来,沾着他们的光,刘某人也对那边有些了解。听说这瘟疫和寻常瘟疫也差不多,唯一差的一点就是,寻常对瘟疫管用的大部分办法用在它上边,都没有用处。”   “没有用处……”   宋游一边走一边点头。   瘟疫嘛,不外乎传染、死人,从妖鬼传来的瘟疫和自然生成的瘟疫都这样,可单单一个寻常办法不管用,便很棘手了。   这意味着中原王朝千年来积攒的应对瘟疫的办法失去了作用,也意味着各方面都很繁荣强盛的大晏失去了自己的医疗优势。   “不过听说有位从长京来的神医,医术极其高明,堪称通神,已冒着瘟疫在归郡行走数月有余,最近已有了些办法。”   “长京来的神医?”   “刘某人也只是听说,听说这位神医几年前就来了北方,专挑疫病横行的地方去,后来归郡爆发了妖疫,他便来了归郡,四处行走。如今各地县官都已封了城,唯独对这位神医通行,各地百姓也都翘首以盼。”刘郡守说着,也不免眯起眼睛,摇着头,长呼了一口气,满心的感慨,“真是一位神医啊。”   “是啊。”   宋游也不禁感慨。   看来再黑暗的地方,也有人举灯照亮前路。   再看一眼这位郡守。   从当初的逸都知县,到如今的普郡郡守,除了官职的变化,其它方面的改变,怕是也有受北方这些事情和人物的影响吧?   前边已看见城门了。   “那归郡的林郡守倒也有些本事,刘某人也是钦佩的,在他的治理下,归郡的妖疫虽一直没有解决办法,却也没有往外蔓延。”刘郡守说到这里不由得停顿了一下,“后来,死的人多了,又有隔离,很多地方的妖疫也渐渐也被控制住了,如今也只有最靠近雪原的寒酥县最为严重。”   “多谢郡守告知。”   “不敢不敢。”   一行人已经出了城门。   门口兵士见了,都连忙行礼。   “郡守还有公务,便送到这里吧。”宋游停下脚步,对刘郡守说。   “只恨景玉太小,街巷太短,琐事太多,不能多送先生一程。只愿今生还能有缘,与先生再见。”刘郡守躬身行礼,随即一转身,从身后的护卫手中接过一个小包裹,“不是别的东西,只是一些干粮果子,给先生路上充饥。”   “多谢郡守。”   宋游接过小包裹,也与之回礼:“郡守请回吧。”   相别之后,宋游再度往前。   前边的路依然很直,大地平整,就算偶有山坡,也矮得可怜,坡度平缓,看起来十分温柔。山坡上偶尔有几株枯树,便是唯一的点缀了。   道人与剑客,两匹马,一只跑前跑后忙碌得很的三花猫,逐渐走远。   一踏上路,便好似不知时间。   直走到日上三竿,天空一片碧蓝。   只是天气却不如看起来那般美好。   此时已接近冬月,临近大雪,禾州的风是逸州人难以想象的,在无边的旷野里肆虐,偏偏这风又看不见,只从道人与剑客头上把脸也遮住的头巾,还有那好似隐士高猫一样穿着灰布衣袍、带着兜帽的三花猫才能看出,风急又风寒。   一行人却好似习惯了,迈步在路上走着,连步伐也不曾变过。 ###第二百三十九章 禾州何人不识君?   山坡温柔,生满野草,天地浩荡,一片枯黄,坡顶两棵枯树,本是这开阔的天地间仅有的点缀,今日却有一行人在此歇脚。   小女童熟练的捡来枯枝野草,以最好燃烧的方式堆成一堆,低头默念,伸手一指。   “篷……”   面前便出现了一堆火堆。   这样的事近几年来不知做了多少次,好像已经成了她的习惯,自是无足轻重的。   小女童做完以后,也像是只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一样,没有任何想要得到夸奖的意思,也没有后续动作,很随意的便在道人身边坐下来,扭头看自己好奇的东西,想自己的事情。   风将火往一个方向吹。   黑马被拴在远处的枯树上,枣红马则独自站在另一边,两匹马都低着头安静啃草。   道人则扭头注视着下方。   下方一条官道,却也长了杂草。   不知多久没有人走过了。   身边传来剑客的声音:   “一个人都没有。”   “是啊。”   这一路走来已经半天,少说也走了四十里地,然而除了刚出城的那一段遇到有行人以外,之后竟是一个人也没有遇到。好像往这个方向,既没有行人过去,也没有行人过来。天地辽阔而空旷,满目金黄,随便找一个小山坡,视线便能看出极远,可这天地之间却只有他们一行人。   这种感觉既孤独又自在。   面前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却是剑客取出了在城中买的羊肉,什么也不用,串起来便在火上烤。   宋游也收起念头,前去帮忙。   小女童则已经完成了她的工作,因此可以坐在道人身边,看大人们忙活,要是看得累了,还可以把身子一偏,靠在道人身上。除此之外,她有丰富的时间来做自己的事情,来想自己要想的东西。   上好的新鲜羊肉,真是不需要腌制的过程,只上火烤,熟了自然肉香四溢,一点腥膻味都没有。   宋游则又拿出一个小陶罐。   里头是自己磨的干辣椒面,还加了多种香料,配成这个年代独一无二的干料,别说用来搭配肉了,就是蘸水煮木头都好吃。可惜目前为止,这世上享用过的也就两个人一只猫而已。   仔细的洒在烤肉上。   这玩意儿精贵,宋游也只年中时候种了两株而已,浪费一点都心疼。   再打开刘郡守送的包裹,和宋游想的一样,里头果然只是一些点心干粮,既有这两天就得吃完的,也有易于携带的,此外还有一些柿饼。宋游拿了几块点心和剑客一人分了一半,就着香喷喷的烤羊肉,便是今日的午饭了。   旅途中能有这么一顿,真是惬意。   虽是灾年乱世,自己如此滋润,但心中坦然无鬼,反倒一路除妖,因而也不觉得惭愧。   吃完再一人一个柿饼。   三花娘娘不吃这个,只是见两个人都有自己的饭后点心,她也不甘落后。   只见小女童起身小跑而去,到被袋边上摸索一阵,似乎摸出了两个小球,又回来坐下,宋游不经意的转头一看,是两个裹着灰木渣子、比大拇指也大不了多少的小丸子,乍一看他也没认出这是什么。   直到小女童自顾自的拿着小球,互相一砸。   “啪……”   剥开外面的灰木渣子,也剥开蛋壳,里头是深绿近黑色的两颗鸟蛋,带着漂亮的松花。   连宋游也看得一愣。   既不知晓她是什么时候学会的,也不知晓她是什么时候做的,只知晓她确实在她的褡裢里放了很多私猫物品,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不过既然三花娘娘从来不会从被袋里翻宋游的东西,宋游自然也不会去看她都在她的褡裢里装了些什么。   “?”   小女童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奇怪的与他对视一眼,似乎不知晓他盯着自己做什么,但也不管不问,只剥完蛋壳,随便擦一擦灰,便将一颗鸟蛋放进了自己嘴里,嚼吧嚼吧。   另一颗递给道士,道士摇头。   又递给剑客,剑客也婉拒,她也不在意,便继续送进自己嘴里。   吃着面无表情,心中却美滋滋。   人真是聪明——   要是换了猫儿,吃不完的蛋和肉就只能被虫子吃掉了,但是人居然能想出那么多办法,把肉和蛋变成虫子不爱吃的样子。   难怪只有人养猫,没有猫养人。   还好自己聪明爱学习……   小女童这么一想,就开心极了。   吃完之后,收拾了火堆,沉默的坐着休息一会儿,便继续上路。   这一走又从中午走到黄昏。   还未出普郡的地界,官道上依旧少有人迹,这一下午走下来,也只碰上一个上山割草的老农,还有两波去景玉的行人。   雪原的存在似乎将归郡变成了书生鬼口中业山资郡一样的存在,并不孤悬,但实际孤悬,除了当地有需求的人可能会进出归郡以外,既没有别地之人从归郡进入禾州,也不会有人从禾州归郡前往言州,客商旅人都不会从这里过。   自从瘟疫爆发以来,便更加封闭了。   今日脚程不错,路上耽搁时间少,一行人赶在日落之前,到了普郡与归郡的交界。   此处有关口,也有守军。   虽然这边地势平坦,却有一条大河,由东向西,水深而急,关隘便设在了河的一边,名为北风关,既是禾州少有的关口,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关隘。   宋游与剑客带着马走向关口。   守军许是许久没再见到人往归郡的方向去,加之剑客英武不凡,十分警惕,早早的便拦下了他们,前来询问。   “什么人?干什么?”   “见过校尉,在下姓宋名游,是一名游方道人,要去归郡。”宋游客气行礼,“在下既有度牒在身,此前经过普郡景玉,结识郡守,也拿了一封刘郡守的手书,还请行个方便。”   守关士卒听了,却并没有问他要去归郡做什么,也没有第一时间接他递出的度牒和手书,而是愣了一下。   随即转头叫身边的同袍去通知将军,这才收了收武器,接过度牒,打开查看,又抬头看宋游身后的枣红马、与穿着衣裳戴着兜帽的三花猫,以及身边英武不凡的剑客,似乎在对比什么。   渐渐地,脸上本身就不多的怠慢迅速散去,警惕也慢慢成了凝重与敬重。   “见过宋先生!”   “不敢不敢。”   随即一阵盔甲声响。   守关将领带着亲兵迈步而来。   将军肚,络腮胡,虎背熊腰,好一员气势逼人的将领。   “嘭!”   将领将手一抱拳:“来者可是在禾州一路斩妖除魔的宋游宋先生?”   “只是些小妖小怪。”   “末将宗修武,有礼了。”   “有礼。”   宋游本以为是自己在禾州一路降妖除魔的事迹被他们知晓了,所以才如此礼遇,却不料聊了两句,便听这位宗将军说:   “今年以来,便常有先生斩妖除魔的消息传入我等耳中,八月陈将军从此经过,更是特地叮嘱我等,说有位先生一路向北而来,从禾州过,若是听闻归郡大疫和雪原妖魔,定要从此过,让我等好好留意,莫要怠慢了先生,宗某心下一合计,二者定是同一人。”   “陈将军?”   “陈子毅陈将军!”   “陈将军回北方了?”   “今年夏日以来,北方草原十八部再度大举进犯,朝廷震动,命陈将军火速回到北方,抵挡塞北。”   “原来如此。”   宋游这才点了点头。   这里的守军虽在禾州普郡,其实以前一直防备的是塞北人。因为禾州实在平坦,少有天险,若塞北人打过了言州,从禾原一路南下,整个禾州便只有这据河而守的几道关隘可防。若这里失守,整个禾州在骑兵面前将再无抵抗,塞北人可以一路驰骋南下,直到昂州,中原王朝才有天险。   北方兵权多在陈将军手中,这位守关将领也可能是陈将军的人。   只是此前塞北人早已被击败,这才安分了几年,若是小股骚扰还好,这位宗将军说的却是大举进犯,难免让人觉得奇怪。   不知是北方边军中陈子毅将军的亲信见陈将军被留在长京久久未归,特地搞出的什么戏码,还是与此前陈子毅将军说的要修书去北方,调查自己梦见的亲兵将士鬼魂的事引起的。   宋游也不多想,过了归郡便是雪原,过了雪原便是言州边境,既然陈将军已经回归北方,自己多半可以见到他。   “不瞒先生,守关枯燥,我等将校也好,士卒也罢,夜晚点火值守,都常常说起先生斩妖除魔的故事,好过漫漫长夜。”宗将军说着,抬头看了眼远方逐渐沉下的落日,“此刻天色已晚,过了此桥,便是归郡,不如先生便在营中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再过去,也让我们招待一番,如何?”   “将军好意心领,我等还是过关为好。”宋游想了想才对他说,“宗将军的礼遇在下已然收到,十分感激,只是我等此来只为前往归郡,今日虽晚却也可趁天光再走一程,将军只需放我们过关,便感激不尽。”   “好!”   宗将军也不废话,大手一挥,立马放行。   宋游与他施礼,与身旁剑客一同,带着两匹马,缓缓走过关口。   有时想起来还有些梦幻,如他这般的人,居然也有仅靠名字就能在一州各地都受到礼遇的一天。若是让那年刚从伏龙观下山、在金阳道上躺在古柏树下午休的他来想,多半也是想不到的。   世事果然会将人带到自己也料想不到的地方去。   只是这名头也不是凭空而来,是在禾州走过三季四郡,处处降妖除魔,各种传说积攒而来。   过了关,再过了河,便是归郡。   日夜正好交替,路上不乏白骨,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若是独身走在路上,恐怕不知不觉间真会与鬼同行。 ###第二百四十章 莫问归途何处   已是大雪时节了,天越来越冷。   巧的是,此地名为勿雪。   归郡下辖七县,除了雪原,还剩六县,勿雪是从北风关进来的第一座县。   宋游一行人走了两天。   如刘郡守所说,到了归郡,基本就见不到山了,甚至大地都很少见到有起伏,天气好时一眼能看到地平线的边缘,若是到了黄昏,夕阳能把人的影子一直拉到模糊看不见了,也没有尽头。   经过有乡村,也遇见过行人。   乡村有的已经空了,有的则还有人住,若是有人住的,见到有外人来,也都是家家户户房门紧闭,连窗也不敢开,和空村也没有区别。   截至目前为止,路上除了他们,行人只有两种。   一种是各县之间往来通信的邮差官吏,从衣服上可以看得出身份。   这些人一般往来如风,将口鼻都遮得严严实实,骑着马快速通行,无论宋游和剑客怎么说,他们也绝不会停下来半步。甚至有警惕的,远远看见他们就会打马到路下面去,从田野中绕过他们。   这些人保证着归郡各县官府的连通。   一种是各县的取药队。   大晏朝廷并没有选择以屠城烧城的方式来终结瘟疫,反而在昂州组建了施药局,从外界派遣一支支队伍进入归郡,将药物送到北风关,各县则自己组织人来领取,然后取回县城。   这些人偶尔会远远和宋游等人问答几句。   朝廷送来的药物大致有三种,灵芝败毒散,金帝救苦丹,菩萨济世丸,是当前常用的治疗疫病的药。只是听说对归郡的妖疫不起作用,最多只是将九日就会死的人拖延到十几日。   此疫被叫做妖疫。   宋游走了两日,也对它有了些了解。   此疫感染发作之后,先是满眼血丝,很容易便能辨认出来,随后有咳嗽流鼻血、上吐下泻、高烧吐血、肤色苍白、掉发、四肢萎缩、全身糜烂等症状,几乎每日都会有一个全新的症状,到最后昏迷时,人已与鬼无异,大部分人会在发作后的第九日死亡,总计十八日。   因此又叫九日疫。   此疫凶猛至极,无药可医。   好在这年头交通不便,这年头防疫主要靠的也就是交通不便。   北方兵灾妖乱又大旱之后,更是地广人稀,九日疫主要在城里爆发,各地官员也几乎很快的封锁了城池,不许进出,多数村落受影响不大,只少数因为莫名其妙的诡异原因被感染,便死绝了。   这便是除了交通不便以外,这年头另一个应对瘟疫的大招了——   死人。   人死完了,瘟疫自然绝了。   甚至有时官府会采取屠城烧城的办法,说来残忍,也实属无奈。   目前归郡倒是没有这样做,反倒严格封城,设立病迁坊,积极隔离,若有人死亡,有焚烧的,也有深埋的,埋葬时还要铺上一层石灰,若是来往通信或取药的人进出城门,也要通过火燎烟熏等多种办法来消灭病毒。   死了人的家属,朝廷还要给予补贴。   听说凡在疫病中一家死掉六人以上的,赐葬钱五千,一家死掉四人以上的,赐葬钱三千,两人以上的,赐两千,说是葬钱,其实就是对活人的补贴。   虽然是个落后的时代,但人们已经发挥出了极高的智慧来应对病毒,也竭尽全力想要活下去,其态度并不逊色于后人。   因此数月以来,几个小县虽死人无数,疫情却也没有继续蔓延。   只是宋游去小心的看过了,这九日妖疫虽传闻是从雪原来的,却并不是单纯的妖法与邪术,而是实实在在的病疫,而且极度凶猛可怕,远远不是世间常见的瘟疫病症能及的,患病之人死得极惨,倒真像是大妖的手笔。   自己不通医术,只可去除妖法邪术,治不了病理复杂的病症。   四季灵力虽妙用极多,但这病症也太过复杂,灵力并非万能,能使健康的人更健康来避免生病,能助人恢复伤势,都只是放大人体自身的能力,而不能精准的解决掉患病者满身的不同症状。   那是神医的能力。   若是去灾藤或许可以。   然而宋游并没有携带去灾藤,那位精于此道的祖师已不在人世,伏龙观中现存的所有去灾藤也救不了哪怕半村之人。   倒是也有防治之法。   二十四节气中,雨水谷雨皆生机盎然,又最是滋润,虽不能使已经患病之人痊愈,但若化作灵雨降下,或是融进井泉水缸,虽不像那年长京,恰逢时节,勾引时节灵力可以使得整个长京及周边都因此受益,却也能造福一村一城,百姓生机盎然,身体健康,灵力护体,病邪自然难侵。   若是患病者,也许也能因此好受些。   这是他力所能及之事。   宋游想到了那位神医。   一路往前。   渐渐从勿雪县走到雨落县,又走到云台县,越发靠近寒酥,瘟疫也越来越严重。   官道两边空荡荡的村落更多了,偶尔遇见有人居住的,也经常有病患,半夜路过时听见咳嗽声。   人们为了治病,什么办法都用。   各种偏方,求神拜佛,还有戒食的,行善的,甚至吃土吞金、割肉放血,莫要觉得可笑,都是人对生命的珍视和面对死亡的挣扎罢了。   偶尔听说有些村落本与外界不通,不知为何,却也有人染了病。   有说是风吹来的病症,有说是有人晚上偷偷出去又回来,又说是别村得病死了的人没有埋好,坟被野狗刨了,还有人说是妖鬼为之。   常常听到蔡神医的传闻。   越往前走,便越孤独。   进不了城,即使在村庄路上遇见行人,也很少有人愿意和他们交流,世界好似都因此变得寂静了许多。   很快入了冬月。   进入归郡的第七日,夜晚。   一个叫做吴家村的村庄。   天色朦朦胧胧,整个村庄都是咳嗽声,一个眼睛里布满血丝的老者与年轻道人相对而站,奇妙的是,反倒是身患疫病的老者更害怕一些。   几丈开外,一名剑客看着这方,身后一黑一红两匹马安静站着,脚边一只穿着灰布麻衣戴着兜帽的三花猫亦远远的观察着这方。   “须得与老丈说好,灵药化成的水,可不见得能治得了病,最多让没得病的人喝了,不那么容易被病传染。若是已经得了病的人喝了,最多也就好受一些,多活一些天,每天一碗,喝多无益。”年轻道人的声音远远传来,伴随着远处狗的呜咽,“若是与蔡神医的药合起来用,说不定对得了病的人也有些治疗效果。”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   村正连连躬身,诚心道谢。   其实凡人哪里能一下辨得清什么药有用?什么药没有用?   只是平民亦有真情。   此疾药石无医,九日几乎必死,传染性又很厉害,有时都不知晓是从哪来的,常人连走进村子都不敢,就是没听见咳嗽,在路上遇到人,都得远远的避开,若听见咳嗽,更是唯恐避之不及。   哪有人明明知晓半村病患,又见自己明显患了病,还敢来与自己说话的?   不仅说话,还送来了药。   人们常说,病急乱投医,其实这不止是一种行为,还是一种心态。   人家愿意冒险送药来,就是毫无作用,也是菩萨心肠,若真有一点用,便真是神仙下凡了。   何况凡人这水只喝了一口,便已觉得昏胀欲裂的脑子好了很多。   就这一点,已是帮了大忙了。   “若是与蔡神医的药合起来吃没有用,请莫要见怪。”道人继续说道,“若是有用,便是幸事,功劳该属蔡神医。”   “多谢先生。”   “不必客气,只再问村正一句,蔡神医今日从此离去之后,是往哪边走了?”   “听说是往北边去了。”   “多谢。”   宋游与他道谢,便上路了。   旁边的剑客与猫儿这才跟上,村正则连忙后退,用布捂住口鼻,目送他们远去。   暮色下一行人沿村走过。   村庄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死气,仿佛比这晚间暮霭还要浓重三分,不知这段时间死了多少人,又不知过几日又将有多少人死去。与死气暮霭相映衬的是浓重的臭味,死亡真是一件毫无尊严的事。   宋游走得不快,一边走,一边左右看。   三花猫迈着小碎步,跟在道人身边,也跟着扭头往左右看,眼中一片清明。   “吱呀~”   忽然一扇大门被打开了。   “小先生。”   一声呼喊传来。   宋游停下脚步,转头一看。   一瞬间此处的风都静止了。   站在门口的不知是谁家的老妇人,即使用布捂着口鼻,也看得出已经满面皱纹了,一身衣衫破破烂烂,又脏兮兮。在这北方乱世之中,恐怕本身活着就已经是竭尽全力了,却又偏偏遇到这瘟疫。   只见她与宋游隔着一个院子站着,满眼血丝,面色苍白如纸,头发掉了大半,黄昏之下,一时分不清是鬼是人。   九日疫怕是已到了七八日了。   宋游注视着她,沉默片刻,这才问道:   “老夫人有何事?”   “咳咳……”   老妇人一边习惯性的咳嗽,一边抬眼看他,不敢往前迈步:“先生是有本事的,我不求先生救命,救也救不活了,只是咳咳,听说人死了会变成鬼,去阴间,想问问小先生,是真的假的?”   “也许。”   宋游想了想才答道。   又看了她一眼,这才行礼离去。   满地咳嗽声,伴随痛呼哀嚎与哭泣,此起彼伏。   乌啼不断,犬泣时闻。   人含鬼色,鬼夺人神。   白日逢人多是鬼,黄昏遇鬼反疑人。   可其实分不清是人是鬼的,又何止是人,连鬼自己也分不清楚啊。   宋游行至村口,回首仍旧叹息。   只请诸位先行,莫问归途何处,人生酸苦至此,天地又有何不同? ###第二百四十一章 二度寻访不遇的蔡神医   次日中午,平原之上。   道人又过了两个村庄,一如往常,只稍作停歇,并不久留,随即沿着官道往北而行,身边的三花猫也迈着小碎步跟着。   忽然,猫儿停下了脚步,耳朵竖起,头也一扭,看向远处一个方向。   这是猫儿经常做的事。   走在路上,无论有什么稀奇的风吹草动,都会引起她的注意。   猫儿有和人不一样的感官与大脑,用来接触一个和人不一样的世界。   只是这次她停下看了一会儿,再扭头一瞄,见道人已经走出了一段,便立马快跑着追上去,对道人说:   “那边有人在喊!”   “是吗?喊什么?”   “大喊,还有狼。”   “嗯?”   宋游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风中好似真的吹来一阵狼嚎声与人的大喝,模模糊糊,几乎微不可察,若非三花娘娘听觉敏锐,人就是听见了,怕也会当成风中的杂音。   正巧面前有个小土坡。   道人与剑客都站上土坡,眺望远方。   大地一片平整,田地多是荒的,官道打了个折,隐隐可见远处有一些身影在纠缠,长得高且直立的三道明显是人,其余则是矮的小黑点,将三个人围起来,不时试探。   “我先去!”   剑客立马转身往后跑,一翻身便上了马,动作干净果断。   “彻!”   “问问是否是蔡神医。”   “知晓!”   黑马顿时奔跑起来,一骑绝尘。   宋游与三花娘娘亦加快脚步,往那方赶去。   这边太过辽阔,很多地方看着近,实则要走很久,不过剑客已经骑马而去,舒大侠自是值得信任的。   待得一人一猫走近那方,剑客已经解决了麻烦。   只见剑客身后站着三人,为首一名老者,穿着这年头大夫常穿的衣裳,年纪六七十,身材瘦削,发似三冬雪,须如九秋霜。只是或许是这几年在北方行走,风吹日晒,又疲惫不堪,本该面色红润、鹤发童颜的,此时皮肤却难免有些黑,脸颊也有些皲裂,嘴唇亦是起了皮。   身边两个大约三四十岁的徒弟,也穿着差不多的衣裳,一个挎着药箱、举着医字幡,一个背着行箱,裤脚已经被扯坏了,都是惊魂未定。   近处三具狼尸。   一具被箭矢射穿头颅,一具被剑斩了半边脑袋,另一具身上也有个血洞。   其余的狼早已被吓得跑出很远,远远的看着这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先生。”   剑客立马上来说道:“这位正是蔡神医。”   “果然是蔡神医,有礼了。”   “不敢不敢。”   蔡神医惊魂未定,向宋游回礼,也悄悄瞄向这名道人。   只是一看,便是一惊。   他有看人面相而知人疾病的本领,也有看人生气而知人强弱的能力,就好比方才救下他们的剑客,一眼便能看出,武艺当为天下绝顶,蔡神医也再未见过那般蓬勃的生机,可看面前这人,却连他也不知该如何形容。   “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人。”   “多谢宋先生和舒大侠相助。”蔡神医连忙说道,“哪里想到,禾州这才荒废多久,路边野兽都这么多了?”   “向来如此。”宋游答道,“只要人一退,野兽妖魔便如野草,立马就会回来。”   “若非宋先生恰巧从此经过,我等怕要遭一大劫!”   “这可不是巧合。”宋游笑了笑说道,“我等乃是一路追着蔡神医过来的。”   “哦?”   蔡神医愣愣的看向他。   宋游却没有急着回答,而是问道:“蔡神医可是要去寒酥县?”   “先去灵泽县。”   “那也顺路,不敢耽搁,便请边走边说。”   “好!”   “神医可要骑马?”   “老朽走得,走得。”   “……”   宋游也不多劝,只回头看了眼远方田埂上依旧在盯着自己一行人的几匹狼,挥了挥手,这些狼便立马掉头离去了,随即边走边说:“想必神医今日是初次听到在下的名字,然而我等却已经对神医仰慕已久了。”   “不敢当不敢当。”   蔡神医只以为是他听说了自己在禾州之事,连忙摆手道。   “神医有所不知,我等从长京来,早在长京时,便已然听过神医的大名了。”   宋游转头看向这位传说中医术通神的神医,以前还不确定,如今走过禾州,便已知晓了,这注定是一位会名流千古的人物。   千年之后,兴许很多帝王的名字也不会有他的响亮。   这样的人,宋游自然对他多有敬意。   当然不是因为他会名流千古而对他多有敬意,而是他技艺通神、德行出众,因此流传千古,也因此受人敬重。   “在下在长京之时,便曾两度去北钦山拜访过神医。一次是去年初夏,一次是去年寒冬,最近的一次,也已经一年了。后来到了禾州,常常听说蔡神医不畏疫病行医救人的善举,便更为钦佩了。”   “先生去北钦山寻过老朽?”蔡神医似乎也有些惊讶,随即说,“老朽早就前来北方了,先生定然没有找到,却是让先生空跑了。”   “在下第二次去北钦山,便已从蛇仙口中知晓了神医前来北方之事。”宋游回道,“而且北钦山风景出众,也谈不上空跑,何况在下去北钦山虽没有寻到蔡神医,却也有别样的收获。”   停顿一下,又对蔡神医说:“现在想来,当时二度寻访不遇,只是暂时无缘,我与神医的缘分,却是在这里。”   “蛇仙?”   蔡神医又是有些惊讶:“先生竟见到了蛇仙?”   “见到了。”宋游依然答道,“说来蛇仙还是祖师故友,在下算是他的半个晚辈,与他老人家闲聊一日,多有收获。”   “不知先生师门……”   “名曰伏龙观。”   “……”   蔡神医似乎并未听说过伏龙观之名,但也立马说了句:“原来宋先生竟是一位修道高人,难怪如此不一般。”   “薄有道行。”   “先生又为何会来到此地呢?”   “在下下山游历,行走人间,游至长京,又游至禾州,要往北方边境去,自然经过此处。”   “北方可乱得很。”   “此地又如何不乱呢?”   蔡神医闻言不由扭头看向宋游,宋游也看向他,一老一少目光交碰。   要问宋游为何往北。   不如问问神医为何往北。   “北方大乱,妖魔四起,疫病横生,在下虽没有神医济世救人的医术,却也精通降妖除魔的本领。”宋游对他说,“此来北方,一来是为了看看这乱世又是哪般光景,二来也领教一番这乱世的妖魔又有几分风采,恰好遇见神医,已是意外收获。”   “可是……”   蔡神医皱着眉头,斟酌着对他说:“听说从归郡去北方,中间有个雪原,有了不得的大妖魔,神仙都除不了。连数月前的陈子毅将军,也是过了北风关之后便绕过归郡,从另一方去的言州。”   “那便正好。”   “先生了不得!”   “薄有道行。”   宋游不愿多聊这种话,随即才问:“此时北方混乱,神医行走其中,为何不带一两个护卫呢?”   “此地瘟疫横行,哪有什么护卫愿意跟随?何况我本行医之人,就算遇到山匪贼人,也都不会为难。”蔡神医说着,顿了一下,“不过前段时间倒也确实有两位言州的江湖人愿意护送老朽,只是瘟疫如虎,两位都不幸染了病,先后死在了勿雪。听说这瘟疫来自雪原的妖魔,老朽与两个徒儿多半也是在北钦山居住多年,沾了蛇仙的仙气,这才能幸免于难。”   蔡神医说着不由叹气。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瞄着路边荒废的田地,继续问道:“我等一路走来,听说神医已对这九日疫有了治疗之法?”   “谈不上治疗之法,最多称得上一些应付之法。”蔡神医立马皱起了眉头,“这九日疫颇为奇怪,老朽研究已久,倒也真有了个法子,这法子虽说还不够完善,有时治得好,有时治不好,但奇怪的是,即使治好了,过不了几天也又会复发,怎么想法都没有用,倒像是邪法一般。”   “确是邪法。”   宋游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   古来医巫就不分家。   这年头医术高明的人,对于一些浅薄的玄学知识也是了解的。盖因行医之时,难免碰到中邪、丢魂的症状,难以分清是病症是邪症,自然也会一些应付玄学症状的办法。接触多了,了解也就多了,甚至到现在为止,仍有许多偏远之地的医者治病救人不以药方为主,而以玄术为主。   “先生也有了解?”   “一路走来,也有些探究,这才敢来与神医搭话。”   宋游如实的对蔡神医说:“不瞒神医,这九日疫恐怕确是从妖魔而来,其中既有妖法邪术,也有疫毒病气,二者纠缠至深,难舍难分,以妖法邪术为舟而以疫毒病气为兵。若只祛除妖法邪术而不治疗病症,难以救人,若只治病症而不祛除妖法邪术,即使治好了,也会再发。”   “果然如此!”   “看来神医也想到了。”宋游对他说道,“在下能轻松祛除妖法邪术,然而九日疫的病理极为复杂,患者的病症从头到脚、从内到外,却不是在下一道灵力便能包治的了,无奈之处与神医恰好相反,要想攻克妖疫,还得医术道法共用才是。”   “此言当真?”   蔡神医的目光瞬间热切起来。   “愿为神医助一把力。”   宋游迎着他的目光,说道:“在下一路走来,近两天路过的村落,有的已被神医施过药,神医施的药虽无法根治,但配上在下的灵力,却似乎对治疗有不小的作用,可惜我等急着来寻神医,不敢多留,也没有细细观察。”   “若真如先生所说,或许便真有治了。”   “在下来寻神医,便是想告知神医,好让神医莫要急切之下多走弯路,只尽心去对付妖疫中的病症即可,相信以神医的本领,并不难。至于妖法邪术实在不是医药能治的,便交给在下就好。”   “……”   蔡神医一边走一边思索,沉吟了一会儿,这才说道:“老朽对其已有了一些研究,若再有先生相助,想来会简单许多。” ###第二百四十二章 疗法初成   “不瞒先生……”   蔡神医纠结犹豫着,目光时不时往宋游身上瞟,似乎想说,又不太敢说,心中有顾虑。   心中权衡许久,才咬了咬牙,与两个徒弟对视一眼,下定决心。   “这九日疫颇为奇怪,如先生所说,患病者死得极为痛苦,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没有一处好的,还活着时便已如鬼一样。要想治疗,恐怕要内服外敷佐以针灸熏疗多种办法才得行。”蔡神医边走边说,“老朽与两个徒儿整日整夜的研究,已尽全力,奈何终究放不开手脚。现在的法子虽然已有一定的治疗效果,却也称不得完善,有症状轻的、或是身体好的人,运气好些,也能短暂痊愈,可十之八九仍旧治不好。”   宋游关注到了话中的重点,也关注到了蔡神医说完后瞄向自己的眼神,于是适时问道:   “不知神医有何顾虑呢?”   “世俗礼法不容。”   “宋某乃是山人,下山行走,遵循世俗礼法,却也不受其扼制。”宋游打消他的顾虑,“神医只尽管说来。”   “若先生难以接受呢?”   “便当没有听过。”   “唉……”   蔡神医这才长长叹了口气,不免摇头。   宋游走在旁边,侧耳相听,想要领会这位神医的风采。   “这九日疫来得急,哪有多少时间细细研究?它又内外皆伤,若不知晓真实症状,如何对症下药?”蔡神医缓缓说来,“先生可知,老朽是何时通晓这疫病内外症状,又想出对策的?”   “自然不知。”   “是在两位自愿护送老朽的言州大侠相继染病去世之后……”   蔡神医说着不禁瞄向宋游一行人。   只见剑客眉头微微一皱,似乎想到了什么,但也没有别的神情,而那年轻道人则是眉毛一挑,微微点头,面容始终如常。   “原来如此……”   年轻道人点头说道。   早已听说过这位神医有割肉接骨、开颅剖腔等令世人惊悚的治病手段,如今看来,恐怕确实是真的。   真是超越世间的医术。   这种事情在这年头也确实骇人听闻。   若要剖尸解病,便更了不得了。   人们相信死者有灵,一直又有死者为大的传统观念,尸体神圣,有些墓葬还关乎族人风水,掘坟、开棺、取尸罪行一件比一件重。接连几个朝代对于开棺盗尸都是死罪,形同十恶不赦、故意杀人,据宋游所知,目前大晏似乎是掘坟徒三年,一旦开了棺,便是绞刑。   别说普通人了,就是官府,有时碰上大案,死者只要已下了葬,再想开棺二度验尸,都是难之又难。   一是世俗礼法,二是朝廷律法。   如今北方虽是乱世,归郡死人无数,然而却是瘟疫,而非兵灾,宋游一路走来,只在北风关下见过人的尸骨,此外并没有遍地尸骸。   恰恰相反,在这个时候,人死之后是必须尽快下葬的。   就连以往买不起棺椁入不了土的穷苦人家,这时候也有官府出资帮忙下葬,反倒比以前更难见到尸首。   要取尸几乎只能开棺。   这种事情,即使是名满天下的神医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做。   “原来神医要的是死者的尸身啊。”   “……”   蔡神医一时却没有回答。   宋游接收到了蔡神医的目光,大抵知晓他的顾虑。   无论死者泉下有知也好,与阳间后人风水相关也罢,都是玄学说法,自己是道人,穿着道袍,理应最信这些。   于是宋游对着蔡神医微微一笑,好让他轻松一些,随即才说:“神医所行并非恶事,何必担忧?非常时期,行非常事,何况神医既没有掘坟开棺也没有擅自取尸,那两位江湖好汉,多半也是自愿的吧?”   “正是。”   “二人该留有名字。”   “两位皆是北方长枪门的弟子,一人名为苗苑,一人名为扈元。”蔡神医叹息,“真是多亏了他们。”   宋游看了看蔡神医的神色。   这么快研究出对策,多半不止是这两具尸身的功劳,很可能这两人在生前便在帮他盗取尸首,只是他不愿说。   宋游也无需多问,只说道:“接下来便由我等代劳,神医尽管研究病症便可,除此之外,一切事情,在下自会处理妥善。”   “先生是想……”   “尸身而已,十分简单。”宋游很平静的对他们说,“归郡死人无数,阴魂野鬼亦有不少,神医一路走来或许没有见到,但在下是道人,一路走来可是见到了不少。在下又会草木假人之法,只需他们同意,便可取来尸首,随后以假人代其下葬,也保全了风水。”   “他们可能愿意?”   “总有愿意的。”   宋游倒是很有信心。   其实这种事情,有时候自己反倒无所谓,最不愿意看到尸身被毁的反倒是死者的家人。偏偏死者已经死了,无法开口,还活着的人又怎么敢怎么舍得替死者做下这种决定。   再者,和鬼打交道多了,便也知晓,其实人对死后的很多顾虑担忧都来自未知,一旦真的成鬼了,顾虑担忧反倒去了大半。   “神医敬请放心,你我尽到礼节,便问心无愧,若还有别的因果罪行,便由在下一人承担。”道人的这句话如先前一样淡然而自信,“只请神医安心研究治疾之策,若能救下归郡百姓,便功德无量。”   “……”   蔡神医这才知晓这位年轻先生所言非假,心中更是一片赤诚,连忙躬身行礼:“那便有劳先生了!”   “举手之劳。”   人各有所长,也有不足。   没有人可以事事全能。   宋游是道人,不是医生,刚巧擅长这些,而不擅长解决疫病,便做自己擅长之事。   于是随同神医,继续行走归郡。   黄昏夜里,村前屋后,人鬼难分,常有新鬼立于坟前出神,不知是在思念故友,还是在回想人生,是在不舍人间,还是在忐忑阴间。可这时的他们实际上已经离开了这世间,凡人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就算之后几天没有消散,存留下来,也唯有孤独寂寞。   便常见一名道人与鬼相谈。   这时候对于这些新鬼而言,他便是唯一可以与他们交谈的人了。   有人同意,有人犹豫。   但凡遇到犹豫的,哪怕只有一丁点,道人也统统作罢。   然而如他之前所想,面对这种事情,最洒脱的反倒是自己。又或者村人朴素,因疫病而死,知晓病有多痛,疾有多苦,自己死于暗中,却也在道人问到时愿意尽自己所能,为神医这个举火之人再添一抹光。   于是山神掘坟,草木为尸。   三花娘娘点的灯笼在野外的树枝上一挂就是一整夜,神医与徒弟在灯下亦常常彻夜不眠,道人挥手息去夜间北风,远远看着,而不惊扰,剑客只好抱剑坐在远处,点着火堆,一夜观星辰,不知心想何事。   有道人护法,有时就在坟边,有人从边上走过,却也发现不了他们。   有时招来鬼魂,亲口问鬼病中感受。   野兽不惊,妖邪不扰。   白天则行走于村落城池。   道人依然将灵力化成雨水、融进井泉,既驱散病人身上的妖法邪术,也为未患病之人添些生机,扼制瘟疫蔓延。神医则联合各地官吏,试验自己用毕生医学研究出的新法子,二者结合,作用不小。   宋游一路见识着这位神医的风采。   神医果真是神医,不仅熟知人体经络骨骼,通晓医理病理,更有通神之能。   宋游见过他只看人一眼,明明还没有疾病迹象,却能断定人是不是染了疾但没有发作,也见过他看人一眼,便知晓这人身上有多少病,都有些什么病需要治。甚至有时只需看人面相,便知人生坎坷,把人脉象,便能断定此人无灾能活多少岁。   药草昆虫,世间万物,没有他不认识的。   听徒弟说,有时神医治人无需用药,只拍打一下,或令其做什么事情,或说几句话,便能使人好转。   至于传说中的长生药,不老药,甚至吃了能升仙、能转变男女的药,他们师父竟也知晓。只是每当说到这些,被蔡神医听见了,便会过来出言斥责他们说起大话来不顾事实,又告知宋游,都是世人谣传。   如此神医,有道人相助,能放开手脚研究,又早就对其颇有研究,治病之法自然迅速完善。   宋游做的事还要多些。   若在行走途中,遇见妖魔为乱,也得去查探一番,顺手除之。   听说很多村落本身与外界交互不多,疫病之后,更是等于与世隔绝,但偶尔还是有瘟疫,却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   也得耐心的寻找。   这么走来,就比之前走得慢多了。   宋游保持着耐心。   三花猫更是全无所谓。   冬越来越深,寒意越重。   其中见闻,各地苦难,道人与神医的所作所为,实在无需赘述。   不知不觉已到腊月。   禾州下雪了,至少归郡下雪了。   野外已是寒风瑟瑟,白雪皑皑,蔡神医裹着厚厚的衣裳,坐在剑客的黑马背上,两名徒弟跟随宋游与剑客缓步前行,步步都是脚印。   道人身上沾满风雪,一边走一边说:“恭喜神医,疗法初成,等到了灵泽县,确认过后,便可上报官府,全郡推广。”   “但愿这次能成。”   神医坐在马背上,如此回道。   头上分不清是发是雪。 ###第二百四十三章 于道各努力   北风吹雪,耳边全是尖锐的呼啸。   宋游走在黑马的旁边,几乎听不清神医的话,回头看了眼身后两名缩着脖子低头赶路的神医徒弟,继续对神医说道:“神医可有想过,将毕生所学著作成书,流传千古,好造福后人?”   “老夫也著了几本书,皆在世面流传。”   “可是《疫经》、《本草论》、《药经》、《针灸经》和《骨经》几本?”宋游问道。   “咦?”神医意外,“先生也知晓?”   “粗略看过一点。”   蔡神医乃是当世医术第一人,这几本书也是这个时代的文化瑰宝,能代表时代的某一处巅峰,宋游既去拜访过蔡神医,又怎会没有看过?   宋游看向神医:“只是这几本经书,似乎不足以囊括神医真正的本领。”   “这……”   蔡神医坐在马背上,犹豫了下才说:“实非老夫有所私藏,实在是天意弄人,巧合所致。”   “嗯?”   宋游反倒来了些兴趣,抬头看他:   “怎么说?”   “老夫本作了另一本书,名为《蔡医经》,虽只有一部,却囊括了老夫一生所长。此外老夫所著的所有医书,皆是这部《蔡医经》的外相,而一切内理都在这一部书里。若今后有人悟透这一本书,则一切疫病治疗之理都能知晓,再无需求神问佛,苦心钻研,被疫病所折磨。”蔡神医的身体随着马儿的步伐而前后微微摇晃,随即叹了口气,“奈何似乎天意不许这部书现世,一路都有坎坷。”   “愿闻其详。”   “老夫初次写下此书,乃是十五年前,用时十年,中间磕磕碰碰,若非鼠啮,便是虫蛀,空费了许多时间。十五年前初次写成,偏偏茅屋又被东风所破,一夜大雨倾盆,毁了所有书稿。”蔡神医十分无奈,“随后老夫用时五年,再将书重新写成,也增添了不少东西进去,然而当时又遇上北钦山地龙翻身,老夫倒是被弟子拉了出来,可山上泥石却滚滚而下,冲垮淹没了整座茅屋,现在一切皆在地下数丈,化成泥水。”   “神医无事,真是大幸。”宋游说道。   “谁说不是呢?随后老夫才搬到现在住的茅屋,又曾拿了一段时间专心写书,只在昂州行走,不曾走远了。用时三年,终于重新写成。奈何还没等老夫将这部书传出去,便遭了贼祸,屋中钱财与书稿一同不知所踪。”   “倒真像是天意了。”宋游笑了。   “老夫倒也没有气馁,后来又继续书写,每写一次,都叫徒弟抄录另存,只是写了一半,便来了北方。如今书稿一份寄存在蛇仙那里,一份老夫一直随身携带着,还有一份,老夫有一名徒弟,姓陈,在长京开了个医馆,便寄存在他那里。”   “可是长寿街的济世堂陈大夫?”   “咦?先生连这也知晓?”   “陈大夫多有仁心,常常义诊,我在长京时也曾听说过他的名号。”   “他没有违背老夫教导就好。”   “神医身上这一份书稿可在?”   “现在还在。”   “还在就好。”   宋游点了点头,却是若有所思。   走着走着,远方已出现了一座城池。   ……   郡城灵泽县。   一行人在此已停留数日。   县中还有的大夫全都聚集在一间房中,捂着口鼻,看向病榻上的人。   此人早已患疾,几日之前,就到了六七日,如今已过了十来天,却不仅没有死,反倒逐渐好转,甚至已经吃得下粥了。   症状一一停止,面色逐渐红润,眼中血丝褪去,生机恢复,真好似起死回生一般。   “哎呀!”   一群大夫大为震惊,都睁大了眼睛,转头看向身边的蔡神医。   除了震惊,还有崇敬仰慕。   此刻在他们眼中,蔡神医的地位恐怕比赤金大帝还要高些,若是蔡神医摆一摆手,恐怕所有人都愿意随他而去。   当地官员亦是一片惊呼声,躬身行礼。   不是恭喜,便是感谢。   蔡神医却没有松气,连忙制止众人的礼节,左右看看,却没有找见宋游。   连忙出门,却见道人在门外等他。   “神医不愧神医之名,当真医术通神。”宋游微笑看向他,“看来归郡百姓有救了。”   “先生居功至伟。”   “……”   宋游摇了摇头,不与他多说,从身边剑客手中接过一个陶罐。   “在下已将灵力化成丹丸,每日存下,总共这么多,便交到神医手上。若是一村之人,只消取一大缸的水加三五粒丹药进去,化水服用,每人一碗即可,若是一城之人,便取适量扔进井泉。不过神医却得告知他人,不可偷吃,若有人贪图丹药灵力而偷吃,有害无利,生死难料。”   “这……”   蔡神医接过陶罐,低头一看,里头丹药共有两种,装了大半罐子,随即抬头看向宋游:   “先生这是……”   “如今神医已找到治疗妖疫之法,自要在此向全郡推广,行医救人不是在下的长处,降妖除魔才是我辈道人精通之事。”宋游说道,“根源乃是在寒酥县以北的雪原,归郡之事便交给神医。”   “先生要去雪原除妖?”   “雪原是根本。”   蔡神医便不多说了。   归郡瘟疫皆来自雪原,传播恐怕也是从雪原来的妖魔作祟。自己再怎么治疗,只要雪原的妖魔还在,瘟疫仍会卷土重来。解决了九日疫,说不定下次又会是十日疫八日疫,制造瘟疫的妖魔不除,便会源源不断有新的来。   “唉……”   蔡神医也只得叹一口气,问道:“先生何时离去呢?”   “现在。”   蔡神医转头一瞄,剑客已经牵着黑马走来了,枣红马则与人并肩而行,背上都驮着被袋。脚下一只三花猫,步伐迈得欢快。   神医的目光不由变得复杂。   相处虽只一月有余,只是这一月却并不简单。   尤其是宋游的帮助。   “神医医术绝世,德行出众,在下能有幸亲眼所见,此行已经非虚。相遇是缘,如今也该分开了。”宋游对他说道,“神医也不必伤感,天下虽大,人生却长,若是缘分还有,想来我们会在长京再见。”   “真有再见之日,定要请先生好好喝一杯茶。”   “在下在长京还有位故友,似乎还找神医有些要紧的事,大概是会相见的。”   “不知是哪位故友?所为何事?”   “乃是她人隐私,这就不便说了。”宋游笑了笑,继续与蔡神医道别,“今后不能相见也无妨,神医名满天下,相信无论在何地,在下都能听见神医济世救人的故事,如此也算相见了。”   说着停顿一下:“之后分散灵药、推广疗法,便请神医多多费心,在下则去雪原,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自然自然。”   蔡神医连连点头应下,随即才说:“先生确实与我各有所长,先生去雪原除妖,老夫自然该在归郡推广疗法,然而若无先生相助,老朽又哪里能这么快研究出对策?归郡之事也是没有先生便万万成不了的,该留有先生的名字。”   “……”   宋游听了却忍不住微微一笑,说道:“在下出得最多的力,不过是驱邪与滋养的灵力罢了,就算没有我,也有别的人,没有别的人,时间久了天宫神灵也会忍不住的,缺了在下,神医仍能攻克妖疫,缺了神医,才是万万不成。”   宋游顿了一下,又看向他:“至于尸骨,想来神医在遇上我等之前,也不止见到两具吧?”   “瞒不过先生。”   蔡神医此时自然无需再隐瞒,只对他说道:“勿雪知县管经义,曾下令让老夫进入病迁坊停尸间,雨落捕头董成文,曾带老夫趁夜掘尸,苗苑扈元两位大侠生前也曾多次掘墓取尸,也正是因此染病而亡……”   “果然。”   宋游点了点头,微微眯起眼睛。   乱世催生奸人,却也多有义士。   这些人也该留有名字,只是这种做法在这年头毕竟不好听,该换个说法。   宋游想着,又瞄向了蔡神医。   这位神医仙风道骨,比永阳上仙更像神仙,也比很多神灵更像神灵,只是到归郡以来,劳累过度,休息严重不足,看起来十分落魄。   想了想,他才又说:   “神医医术高明,想来无需在下来担忧神医身体,只是神医疲惫已久,恐怕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也难以安眠,长此以往,恐怕消耗根元,今日离别,我也没有什么好赠送的,便送神医一道立春灵力,蕴含生机无限,最是养人,只愿对神医有些帮助。”   将手摊开,手上一颗丹丸,生得青绿,颇为可爱。   “此非丹药,也无实体,实乃幻化而成,也与罐子中的其它丹丸不同,神医无需研究,吞服即可。”   “多谢先生。”   蔡神医自是连忙接过。   “就此别过。”   宋游与他行礼,毫不多留,转身就走。   剑客与猫都跟在后边。   蔡神医手上拿着青绿的丹丸,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中仍旧感怀万千。   与这先生一同走过一个多月,当时不觉什么,只觉道法高强,心性不凡,现在回想,却像是当年在北钦山上初见蛇仙一般。   蔡神医医术通神,自然看得出人的不同,也看得出人的生机衰盛,那先生一路走来散去的灵力,少一点便能祛除病患身上妖法邪术、也能使得未患病之人生机旺盛、身体健康,若是多一点,恐怕都能多活几年。   难道不是神仙手笔?   如今归郡各地封闭,消息不通,大抵要等很久之后,归郡各地才会有他与道人携手走过的传说。大概要等到数十年后,这些人都老了,偶然坐在村口树下回忆人生,回忆当年那场大疫,那名神医和道人时,才会有人渐渐回味过来,自己当年多喝了几口水,余生竟是好处无穷。   那也是多年之后的事了。   几道身影在视线中迅速远去,蔡神医仿佛这才醒来,收回目光,又转身走回屋中。   屋中之人都还在等着他。   等待他的事也还有很多。   或许很久之后,宋游会在远方听见禾州疫去的消息,又或者许久之后,他也会在禾州听见雪原妖除的传闻,想来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寒酥夜遇僧   大雪将世间一切都染成了白色,道人与剑客,两匹马一只猫,脚印延伸向北。   依然时走时停,播撒分发灵力,祛除妖法邪术。   有时也遇上其他的人。   前来归郡的医者不止蔡神医一人,修行人也不止宋游一个,漫天风雪中,总有逆行者。   只是风雪过重,走得便慢了。   宋游原计三天时间能走到寒酥,也就是归郡最北、最靠近雪原的一个县,奈何第三日的晚上也没有走到。   偏偏这边地势平坦,村落又不能借宿,竟是连个避风的地方也找不到。   眼见得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宋游无奈叹一口气,只好施法,聚土成堆,围成一个避风之处。   三花娘娘化作人形,熟练的去捡了一大堆木柴来,点起火堆。   剑客则打下驻马桩,拴好马匹,卸下被袋。   荒野的寒夜里多了一点火光。   宋游铺开了羊毛毡,自己盘坐在上边,隔开地寒,再将毛毯薄被也拿出来,放在一旁,三花娘娘也坐在道人身边,用毛毯裹着身子,只露出一颗脑袋来盯着面前的火堆,若是柴不够了,就从毛毯里伸出一只手来,拿起柴丢进去。   土堆阻挡了寒风,毡毯隔开了寒意,火堆又熊熊燃烧,火焰映在三人的眼中,噼啪作响,倒也为这寒夜添了几抹温暖。   一个铁锅,半锅冰雪,配上掰成小块的烤饼,白雪慢慢融化。   然而雪夜之中,竟有人来。   只见三花娘娘拿起一根木柴,戳进火堆,身体没有转动多少,脑袋却几乎转到了后边去,看向夜空。   “怎么了?”   宋游也跟着转头看去。   此时天早已黑了,头顶无星也无月,世间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小女童却依旧盯着那方,既不说话,也不将头转回来。   过了一会儿,才隐隐见到一道身影。   火光中身影逐渐显现。   是一名穿着黄色僧袍的僧侣,体态有些胖,头上裹着布,双手合十,沿着官道,步伐坚定,缓慢走来。   僧侣无疑也看见了他们,停下脚步,打量了他们几眼,似乎确实他们是人非妖,这才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姿势,躬身行了一礼。   “阿弥陀佛。”   宋游也起身回了一礼,这才问道:“大师父为何深夜赶路?”   僧人从疲惫的脸上挤出笑意,恭敬地答道:“未达目的地,只好赶路。”   “这么晚了,还能看得清路吗?”   “肉眼不能,心眼却能。”   “好一个心眼却能。”宋游道了一句,这才问道,“不知大师从何处来,要去何方?”   “从身后村庄来,要去寒酥。”   “夜深风雪重,寒酥还有三十里,大师即使走到城门下恐怕也进不了城了,不着急的话,便请来此处一同暂避风雪吧。”   “几位不怕贫僧带了疫病?”   “大师怕我等带了疫病吗?”   “恭敬不如从命!”   僧侣隔着夜与宋游相视一笑,又合十行了一礼,这才迈步走近。   双方一名道人,一名僧人,口音都与禾州人不同,前方就是疫病最严重的寒酥,若怕疫病,怎会在此处夜行?   “多谢几位。”   僧侣在火堆旁边找了个空位坐下,对他们说道:“贫僧法号一度,原是昂州人,在昂州胜德寺出家。”   “在下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人,暂无道号。”   “舒一凡,江湖武人。”   “在下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旁边猫儿庙的三花娘娘。”小女童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僧人,学着身边道士的语气,话却要长得多,一口气说完对她来说显得有些艰难。   “贫僧有礼了。”   僧人多看了一眼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原是逸州金阳道旁猫儿庙的神灵,与在下因缘相遇,结伴游历天下,已经快五年了。”宋游对僧人解释说道,补充一句,“我等此行亦是从昂州长京而来,年初进的禾州。”   “原来如此。”   僧人长了一张微胖的圆脸,看起来颇为慈善,只是眉目间有一抹忧愁与疲惫:“倒是有缘,贫僧来禾州之前,便在长京天海寺挂单了几年。”   “天海寺?”   “道长也听过么?”僧人问道。   “去过一次。”宋游不由露出笑意,对他说道,“天海寺,惜字塔。”   “那棵树真是神奇。”   僧人便也露出了笑意,眼中有些怀念回想之色,再看宋游时,便仿佛得遇故人一般,笑着说:“道长从逸州来,想必也是四处游历,不知是何时到的长京,又何时离去的呢?”   宋游亦不拘束,一边烤着火一边说:“大约明德四年二月到的长京,今年正月份离去的。”   “那真是不巧。”僧侣合十颔首说,“贫道刚好明德四年初离开长京,此前在天海寺挂单修行五年。”   “该说巧还是不巧呢?”   “哈哈,道长说得是。”   这倒是和蔡神医差不多了。   在长京没有遇上,反倒在两三千里之外的禾州归郡遇上了,很难说是有缘还是无缘。只能说是当时缘分未到,如今则到了。   “大师又怎么来了此地呢?”   “我等佛门中人,终有普济天下之心,如今北方混乱,贫僧虽本事低微,却也愿以微薄之力,救济乱世。”大师双手合十说道,“因此在天海寺修行过后便来了禾州,恰好没多久,便听闻归郡大疫,于是便来了归郡,听说寒酥最为严重,便一路前往寒酥。”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   这段时间遇见的修行中人大抵如此,佛道皆有,不过这妖疫中的妖法邪术乃是出自雪原大妖王,一般的修行中人也没有那么好祛除,而对于病症他们就更加无力了,哪怕懂医术的道人,也很无力。这段时间以来,宋游也只见过一个懂得巧妙法术的人,能将病症移走,但他忙活两三天下来也最多只能治得好一个人。   宋游想了想,才说道:“不过如今县城多已封闭,严管进出,大师就算到了寒酥城下,怕也不容易进得去。”   “也得到了再说,若能进得去,贫僧便直去病迁坊,若进不去,便去城外村落就是。”   “大师有治病的办法?”   “贫僧学识甚浅,法力微薄,治不了病,只能为病患消除痛苦,延缓疾病罢了。”僧人颇为惭愧的说,“让道长见笑。”   “在下亦无治病之法,何来见笑?”   “莫道荧光小,犹怀照夜心。”   “便是如此了。”   宋游附和了一句,想了想又说:“不过大师可听说过蔡神医?”   “如雷贯耳,听说蔡神医也在归郡。”   “正是。”宋游对他说道,“蔡神医前两日已在灵泽研究出了对症之法,能治好九日疫。”   “此言当真?”   “自然。”   “道长如何知晓?”   “我等正是从灵泽而来。”   “那便太好了!”   僧人顿时极其高兴。   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喜形于色,这才收敛了笑容,双手合十,闭目默念一声,等到睁开眼睛时,已经一片平静:   “若是如此,贫僧便更得去寒酥了。”   “这样啊。”   宋游点了点头,能猜出他的意思,又与剑客、女童皆对视一眼,这才说道:“我等本也是打算去往寒酥,奈何风雪难行,只好就地过夜了,既然如此,或许明日我们可以同路。”   “那便多有打扰。”   本身都是修行玄门中人,又都是为了治病救人来此,即使称不上初见便似故交,也实在无需多的客套。   相遇相交都该如水,简简单单、干干净净。   于是一行人围着火堆坐着取暖,等到雪水将烤饼煮成了糊糊,剑客盛出,一人一碗,加上此前灵泽县官员百姓赠送的柿饼,也一人一个。肚子里有了东西,便暖和了许多,才好继续畅谈。   等到夜深时,宋游又聚了一堆土堆,堵掉了最后一个缺口,询问僧人是否要薄被,僧人只说不冷,便也作罢。   其实只要是活人,哪有感受不到冷的?   道行再高,也是会冷的。   若是感受不到寒冷,便不会知晓温暖为何物,不知温暖的可贵了。   只是冻不坏罢了。   只是僧人如此说了,以宋游的性子,也懒得再纠缠,倒是三花娘娘最知晓寒冷的难受,硬是拿着薄被丢到了他身上,又翻过土堆缺口,在寒夜里去捡了许多干柴来堆到旁边,顺便捉了只耗子,留着明天早上吃,这才钻进羊毛毡里,与道人一同盖着毛毯,一半发呆一半睡觉。   晚间僧人拨珠默诵经,诵到半夜,中间怕火熄灭,又添柴几度。   次日清早,已落了满身的雪。   道人与剑客又煮了糊糊,加上柿饼,分与僧人同吃,三花猫礼貌问过僧人吃不吃耗子以后,便也出去遛弯,顺便吃了耗子。   随即继续上路。   同行者又多一人。   寒酥的雪不知下了有几日,怕有一尺多厚,脚踩下去是深深的脚印,三十里路居然走了一上午。   这一上午,可不是睡到日上梢头,再走到中午时分。因为北地寒冷,即使俞知州赠送的羊毛毡与羊毛毯的保温隔热能力都十分出众,然而睡到清晨最冷时分仍然会被冻醒,索性上路,几乎与日出同行。   中午时才抵达寒酥城门之下。   不出所料,寒酥早已封城。   然而守城的兵卒只看了一眼城下之人,便远远喊道:“来者可是从灵泽县前来的宋游宋先生?”   “咦?”   僧人颇为惊异。   迎着他的目光,宋游先是与城墙上的兵卒问答,随即才转头对僧人答道:“在下此前曾与蔡神医同行,后辞别神医继续向北,想来应是灵泽县的官吏邮差送来了神医破除疫病的消息,顺便给在下行了个方便。”   “原来如此。”   僧人双手合十,笑着说道。   城门亦在两人面前缓缓打开。 ###第二百四十五章 小城降甘霖   寒酥,即为雪花之意。   寒酥县挨着雪原,离北境言州也不远,一到冬日,气温极低,常常飘雪。   一度法师跟着一名胥吏、沿着寒酥县的街道行走,左右环顾,几乎家家户户都房门紧闭,街上一个人都见不到。即使那些紧闭的门户,大多数里头也是不仅没有任何动静,连任何生机也没有。   这场大疫,不知空了多少人家。   如今正值寒冬腊月,怕是太平年间也会有百姓受冻而死,更遑论当下灾年,又是兵灾又是妖魔,又来大旱,又来瘟疫……   世间的苦究竟共有几斗?   一度法师想起了自己四处挂单、游历修行时见过的那些苦行僧。   随即摇一摇头,继续行走。   前方小吏一边走一边与他交谈。   说起寒酥县的人口,有多少人得了疫,死了多少,县官哪些跑了,哪些还留着抗疫,又有哪些对策。   小吏姓金,在县衙也谈不上什么官职,母亲和哥哥也在病迁坊,因此很乐于向他说说里边的情况,也对他这种人十分敬佩。   一般病迁坊都设在城门口,这样方便,很多事情都方便,他们这些修行中人或外地来的大夫要想进去,也很方便,进城门直接就到了。此后城中若还有官吏能够管事,都不会让你乱跑,进出查验也方便。   寒酥县也如此。   只是他们从南城门进来,病迁坊却在北城门。   昨夜初遇的那位道长显然也是第一次到此地,然而城中官吏却似乎对他极为尊敬,不知为何,但总归是托了那位道长的福——守城的官兵不仅很果断的放自己进了城,而且没有让自己从城外绕到北门,而是允许自己从城中穿过,还叫了一名胥吏来带路。   这自是一件好事。   只是进城之后,他与那位道长便分开了,那位道长说去城中庙宇找当地社神,不知所为何事,他则前往病迁坊。   一度法师行走归郡以来,遇见过不少同行之人,既有道人,也有僧人,有江湖高人,也有各地游医,大家各有各的本事,各有各的法子,常常聚在一起又常常各自离去,甚至有不慎染病死去的,既到乱世,便身如聚沫,又如烛如风,这种事情,实是常事,一度法师也不过多关注。   “就是这里边了。”   “多谢金施主。”   “小人兄长昨日才进去,病情很轻,长得与小人很像,大师若见到了,请替小人为兄长问一声好。”胥吏停住脚步,对僧人说道,“此外兄长以前也在县衙办事,大师进去之后,有什么事,可以先找他。”   “一定一定。”   一度法师知晓他其实是想请自己多多关照他的兄长,但也笑着答应下来。   胥吏这才放心的离去。   一度法师则跨过一堆杂物。   “咳咳咳……”   还未进去,便已听见了咳嗽声。   所谓病迁坊,便是城中隔出来的一片区域,将染病的百姓都放进去,好与正常人隔开。但其实大多数病迁坊并不负责医治,除了有同样染了病或者心善的大夫愿意主动进去才行。此外每天固定时间,由病轻的或专人把死人拉出去,再由人带走焚烧或埋掉。   说白了,不过把病人扔进去等死而已。   但已是无奈之举。   作为有道行护体的僧人,一度法师不会被病邪侵扰,可也没有治病之法。   唯有两个法术法咒。   一是从师父那里学来的救苦救难咒,也是他出家的胜德寺唯一的佛门法咒,没有别的用处,只能帮人减轻痛苦。   一度法师精通此法,由他诚心施法念咒,哪怕得了九日疫痛不欲生,也几乎可以做到无病无痛。只要患病者身体还未萎缩,便能行走,只要喉咙还没有彻底哑掉便能自如说话,既少了苦痛,也保全了尊严。   二是游历至天海寺时,从住持方丈那里学来的去灾解厄咒。   去灾解厄咒本有治病的作用,不过只能治些伤寒小病,九日疫过于强大复杂,此咒也解不了,只能减缓疾病蔓延,让患者多挣扎一些天。   前者易,每日可救百人。   后者难,每日只可一人。   然而僧人法力精力都有限,若是患病者不多还好,人数一多,终需取舍。   行走归郡已久,知晓无论如何自己也治不好这妖疫,让患者多活一些天倒不是全无意义,只是终究不如让更多人减轻痛苦来得好些。   因此他已经很久没有施过去灾解厄咒了。   今日再念起来,已经有些生疏。   是的——   若是没有听闻蔡神医破解了妖疫还好,既然听说了,这寒酥县的百姓便有了救。救苦救难咒得念,去灾解厄咒也得念,让一个患者身上的疫病减缓一些天或许便能救一条命。即使知晓神医有了治疗方法之后,要推广开来,尤其是推广到这些穷苦百姓身上来,也十分艰难。   只是总归也是有了希望。   于是病迁坊中有了诵经声。   病人口耳相传,自发聚到僧人身边,或坐或躺,听着经声入眠。   咳嗽声明显变少了,且越来越少。   自大疫以来,北城门口的夜还从未如此安静过,只剩下北风呼啸,与诵经声深夜不歇。   “咳……”   僧人面上疲惫又多几分,嘴唇也干裂了,不过直至法力枯竭,他也并未停止。   直到五更天,才稍作歇息。   几乎刚一闭眼,便有神灵入梦来。   梦中是一名驼背的老妇人,还不到人的膝盖高,倒不是生得矮,而是小,比例还是和寻常老妪一样。   老妇人自称是寒酥土地神,来梦中不为别事,只为告知百姓,明日天亮之后,巳时天上会降甘霖,未得病的人淋了甘霖,能防止被传染,得了病的人淋了也能少些痛苦,兴许能多活一两日。   次日早晨。   只见一个和昨日带路的胥吏长得有七八分相似的中年人四处奔走,告知昨夜神灵托梦,生怕大家不知晓不重视、或是不知道巳时是几时。   在他的宣扬下,无论得病没得病的人,只要还能走动的,都出了门,在外等着,甚至有些已病入膏肓走不动的,也被人搀扶着,到了露天处。   僧人将信将疑,抬头望天。   今日虽不是晴天,但天空也是一片铅白,唯有几道浅灰,没有乌云,哪来的甘霖?   何况此时乃是寒冬,就算要下,也该是下雪才对。   想到昨日小吏的托付,趁着这名中年人再一次从自己身边走过,僧人叫住了他:   “施主。”   “嗯?”中年人顿时停下,顶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与他施礼,“大师何故叫住小人?”   “施主可是姓金?”   “大师如何知晓?”   “施主的弟弟托贫僧向施主问一声好。”   “二金……”   中年人顿时一愣,随即连忙问道:“二金现在如何?可还在管病迁坊之事?”   “贫僧进来时,令弟在城门口值任。”   “那就好那就好。”   听闻弟弟已经离开了危险的病迁坊,中年人这才连忙松了口气。   “施主兄弟情深。”   一度法师道了一句,随即才对他问道:“昨夜贫僧也梦见了神灵,难道诸位都梦见了么?”   “回大师,小人问过,都梦见了。”中年人答道,“而且以前小人常去城中雪庙,在土地庙中见过这位土地神,和梦中长得一样。”   “原来如此。”   “大师可还有事?”   “还有一事……”   一度法师清了清嗓子,对他求助的说:“贫僧在此处念经,可为病患祛除痛苦,一日可惠及数十人,不知可否请金施主将那些离得远些、又病情最重苦痛最深的病患带来?”   中年人答应下来,便又离去,此时病迁坊露天之处已经挤满了病患。   一度法师不禁又抬起头,看了眼天空。   神灵若能显灵,又怎会等到今日?   然而就刚刚说了几番话的功夫,天空竟已无风成云,黑乌乌的一小片,刚巧笼罩寒酥上空。   算算时间,已临近巳时。   到了巳时,果真天降甘霖。   这雨神奇,淋在身上,一点不觉得寒,最多只有几分凉意,若是患病之人,反倒解了头疼欲裂的毛病。落在地上,润物无声,入土不见,落在衣裳上亦淋湿不了布料,只钻进身体里。   满城百姓皆惊,只觉神仙显灵。   “土地神……社神……”   一度法师口中喃喃,抬头看天,淋着这雨,忽然露出一抹笑意。   “呵……”   哪里是神灵为之?   乃是同行人啊。   僧人脸上笑意渐浓。   即使行走归郡以来,早已遇见过不少同行人,心中也仍旧难免为之感动。   收回目光,看向身边百姓,已经用尽法力的僧人十分无奈,只好低头闭目,心中默念:   “佛祖在上,弟子道行浅薄,法力低微,然而见归郡百姓苦难,心中不忍,法力耗尽也杯水车薪,若佛祖能听得见,便请大发慈悲,将无边法力借一瓢于弟子暂用,弟子愿以阳寿相换。”   无边丝雨飘摇而下。   神奇的是,佛祖好似真的听见了自己的祈求,当睁开眼睛时,身上原本用尽的法力已恢复了七七八八。   “阿弥陀佛……”   一度法师闭上眼睛,诵读佛咒。   ……   中午时分。   道人亦带着三花猫与剑客来到了病迁坊,见到了无数等死的百姓,亦见到了被人群所环绕、诵读佛咒好比菩萨的胖僧人。   一行人一路走来,不知见过多少疫病中的百姓,然而每一次见,仍旧心有不忍。   而这胖僧人,既施法让百姓免于痛苦,一日数十人,又施法扼制病情,一日仅一人,二者于他而言实在消耗太大,到了后面,法力耗尽,便几乎是在消耗自身的根本。可这病迁坊中何止千人,以他这样,又不知要费几条命。   果真如他所说,莫道荧光小,犹怀照夜心。   这心炽热,仿佛不知疲倦。   宋游待他停下时问他,他便只说,这个世间并非一个天地中有千千万万人,而是千千万万人的眼中,有千千万万片天地,救了一人,非只是救了天地间的一个人,而是救了一个人的一个世界。   挺有意思的说法。   这人也挺有趣。   宋游喜欢和这样的人交谈、相处,喜欢见识这样的世界。   本来他是来向他道别、要前往雪原的,与他一番谈话,受他影响,竟也决定多留一些天,随他一同为寒酥县的患者续命。   有多的灵力,依旧化成丹丸,让当地社神去跑,送去寒酥县的村庄。   正好这社神也可怜。   寒酥县临近雪原,毗邻一位连天宫也不放在眼里、连雷部正神也除不掉的大妖王,本身神灵就难当。一场大疫,寒酥县百姓十不存三,活着的就算还有祭拜神灵的心思,祭拜的也不是她了。信仰断绝,已在消散的边缘,现在法身还不见得有三花娘娘的猫体大。   社神虽无作为,实是无力,终是比天宫那群正神要好多了。   便给她攒些香火。   于是道人、猫儿与剑客皆留在了病迁坊,整日不出。受他的影响,县中还存活的官员富户对病迁坊都多了些关照,每日吃得好了些,听闻病迁坊有高人在救治病患,能治苦痛,能缓疾病,有富人与官员也将患病的家人送了过来。   这下病迁坊百姓的日子便更好过了。   那原在寒酥县衙做胥吏的金姓中年人也是个妙人,九日疫前几日不算痛苦,僧人的救苦救难咒用在病重者身上更划算,他便联合其他几名病轻的人每日送来重患,也做着一切辅佐工作。   只等待真正的希望到来。   不过神医的疗法非止一个药方那么简单,除了内服外用的药方,还有针灸熏疗辅佐,才能彻底去根,耗费的不止是物资,还得有人。   归郡虽只是一郡之地,也不算太偏远,然而要等神医通过郡城慢慢推广全郡,还要送报知州,再以禾州之力救助归郡。禾州疲敝不堪,不见得能提供救助整个归郡的人力物力,说不得还要到昂州长京去请朝廷,不知要多久。   希望已有了,却并不好等。 ###第二百四十六章 除夕正好除疫   药方最先来,比宋游都先到。   然而寒酥药铺早就空了,最多富人家中还有存余,却也得先救自己家人。   药材几天后才到,杯水车薪。   又过几天,才从郡城传来了完整的治疗方法,加上几名从普郡来的大夫,大约到十多天时,才有第一批真正勉强能管几天的药材送来。之所以勉强能管几天,还是因为寒酥所剩人口本就不多,据说蔡神医研究出治疗之法的消息已经被禾州紧急送往了京城,要请昂州援助。   逐渐有病轻的人痊愈了。   这时病迁坊中倒有了些变化——   若是有人能被治好,大家自然希望被治好的人会是自己,若是所有人都能被治好,大家自然希望先被治好的会是自己。   有人说道人和僧人优先救城中富人贵人,又有人说他们尤其不爱救富人贵人,有人说他们每日本能帮更多人,却要塞了钱才肯帮忙。僧人问起道人是否在意这些流言蜚语,道人则反问他,僧人笑笑,道人亦笑,却是无人在意的。   越接近黎明,人们便越渴望光明。   向来如此。   不觉已到十五天。   此时寒酥病迁坊中虽仍有大量病患,并未痊愈,但僧人与道人所能做的,却差不多已经做完了。   一度法师的救苦救难咒是简单的佛门法咒,有法术传承的寺院基本都会,但一度法师却用得十分熟练,效果便也非凡。在宋游的帮助下,一度法师的救苦救难咒几乎惠及到了寒酥病迁坊中每一个人,无论病轻病重。   该延缓病情的也已经延缓了。   这方面一度法师出力就不大了。   一行人已无需再在寒酥久留。   只是病迁坊中的病患仍旧喜欢围在一度法师身边,听他念经讲法,一度法师亦十分耐心,即使再怎么疲累,也照顾着这些百姓的心情,耐心与他们讲述着佛法、慈悲、为善之道。   宋游往往只在一边看着。   莫说他是个假道士,就是他是真道士,或是天宫神灵,这时也是阻挡不了的。   寒酥有僧人,别处亦有道人。   未来谁盛谁衰,一切难说。   ……   第十六日,清早。   “刷!”   一只三花猫从墙头上跳下来,不顾四处的病患行人,迈着小碎步在人群中穿梭,很快钻到道人的身边。   胖僧人也与道人坐在一起。   “三花娘娘回来了啊?”   “对的。”   宋游偏头看着她,伸手摸摸她的脑袋,随即抬头看了眼天空。   今日时节倒是应景。   不多时,有专人来发饭。   在病迁坊中负责发饭送药的,多是原先衙门中的胥吏,姓金的中年人便在其中,有宋游与僧人的照料,他倒是还活着。   “先生,大师……”   发到宋游和一度法师这里来时,两人才发现今日的饭不同以往。   早饭多是稀粥,今日浓稠了许多,粥里还可以见到一些肉沫,每个人还赠一块白面馍馍。发到僧人手上,因为僧人不吃肉,发饭的胥吏们便给了他两块馍馍和一个特意准备的菜包子。   姓金的中年人左右看了看,还从袖口里摸出一截血肠和几块肉干,递给宋游,又从另一边袖子里摸出一块柿饼,递给僧人。   “这是舍弟托人送来的,皆是心意,请务必要收下。”   “多谢足下。”   宋游很大方的收下了。   旁边僧人本欲拒绝,但见道人拿得干脆,这才勉强收下。   随即拿着两块白面馍馍与菜包子,左看右看,这才疑惑地问道:“为何今日似是有些不同呢?”   “大师已不知晓今日何时了吗?”   “却是不知。”   “……”   宋游便露出微笑。   看来是禾州太苦,行走归郡,一心济人,以至于忘了时日。   于是便对他说道:“今日明德五年腊月三十,已是除夕了。”   “啊……”   僧人不禁一愣,随即也感慨万千。   “竟是除夕了!”   “除夕除疫,正好应景。”   “却是没有除完……”   僧人眉目间仍有些忧心,掰开手里的馍馍,随手放下,想递给猫儿吃。   然而猫儿只是低头嗅了嗅,看他一眼,便果断扭头,转向道人,吃起了道人手上的肉干,一边吃,还一边回头瞄向僧人。   “大师何时离开?”   “也是今日。”   “那便正好同行。”   “哈哈。”   “快吃吧。”   宋游又将肉干与血肠分给剑客。   肉干就是很普通的风干肉,血肠则似乎是寒酥的特产,多半也是逢年过节才能吃得起的东西了,只是他是外地人,不太能吃得习惯。   宋游几口喝完了肉粥,将血肠分给了病迁坊中的老年人,回到屋子,收拾好行囊,便与僧人一同,准备离去。   一时病迁坊热闹了起来。   道人与僧人住在病迁坊中间的一间屋子,从这里到坊口也就几十丈远,却聚集了不知多少病患,且越聚越多。   但凡还能走得动的,都聚在了两旁,沿街相送。   “先生要走了吗?”   “大师今后去哪?”   “多谢先生和大师啊……”   “先生是神仙下凡啊……”   “大师乃是真菩萨……”   “小人给先生和大师磕头了。”   “先生和大师大恩大德,老身怕是这辈子也报答不了了。”   杂乱的声音在两旁此起彼伏。   僧人和道人表现不一。   僧人会十分耐心的一一回复,告知他们自己为何要走,之后又去哪里,安抚他们的心,又与他们一一道别。若遇到有人行礼,逐一回礼,若遇到有百姓下跪磕头的,都连忙去搀扶,不厌其烦,不辞辛苦。若遇到有人解下身上的首饰赠送,则统统回绝,反倒将自己早上没有舍得吃的菜包子送给了一名染病不久的幼童。   道人则要安静许多,只迈步从中走过,用一双平静的眼睛看着两旁的百姓,体会着这一刻,若有所思。   这真是他少有经历的场景。   道路终究不长,走得再慢,也没有多久就到了头。   “阿弥陀佛,外面天寒,勿要久留,还请回吧。”僧人转身站在病迁坊门口,面对众人,双手合十,深深施礼,“贫僧便先行一步了,愿在场的诸位施主都能得以痊愈,佛祖保佑,今生无病无灾。亦无需多念,天地之大,行善自然同心。”   “在下也告辞了。”   相比起来,道人的话要简短许多。   两人先后转身,一个十分果断,一个一步三回头,都渐渐离开了此处。   ……   即使是除夕,寒酥街上依然清净,路上还留着昨夜的雪。   道人与僧人缓步走在前边,剑客与两匹马跟在后头,三花猫比较自由,时前时后,这里闻闻那里嗅嗅。   让人感到安慰的是,虽然大部分街面上都是雪,可也有几户门前的雪是被清理过的,有时走到街巷某处,还能听见有铲雪的声音,能从三花猫扭头的方向辨别出铲雪声的位置,刷刷刷的,在雪后寂静的古城上空回荡,让人觉得异常干净,好似铲雪的同时,也在清洗耳朵似的。   “听道长说,道长自幼便在山上修道?”   “从小被师父捡到的。”   “难怪道行如此之高。”   “……”宋游没有与他客套的否认,只又问道,“大师又是何时出家的呢?”   “贫僧二十二岁出家。”   “二十二岁?”   这倒是让宋游有些意外。   别看这名僧人面对妖疫有些无力,常常自称道行浅薄、法力低微,其实道行实在算不上低了,宋游遇见过的很多修行人都比不上他。   而面对病症是否轻松,道行虽也有关系,却也要看是否精于此道。   “贫僧原本出身于一大户人家,少时不懂事,年轻时也纨绔,做了不少错事,后来得师父点化,这才醒悟,出家为僧。”僧人说着,表情却是十分平静,面带微笑,“所以为僧要晚许多。”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贫僧也这么想。”僧人虽然疲惫,声音却十分平静,“今生已然如此,不可更改,那便多行好事,只愿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正大。”   “大师之后又去何处呢?”   “寒酥不止城中才有百姓,大多百姓仍在城外,如今贫僧已在城内尽了全力,自该往城外走了。”僧人说着,停顿一下,才又说,“虽说城外疫情不如城内严重,可想来城外百姓获得救治也会比城内更难许多,贫僧正好慢慢走过去。”   “这样啊……”   宋游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着,片刻后,才说了句:“大师的去灾解厄咒颇为高深,一日最多只用一次,若用多了,怕伤了根元。”   僧人听了微微一笑,十分从容,仍旧用了一句佛语来回答:   “贫僧曾听闻,佛前有花,名优昙华,一千年出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开花,弹指即谢,刹那芳华,却能惊艳世人。”   “……”   宋游听了,也并没有说什么。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喊声。   “先生!大师!”   一行人便都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只见那名唤作金二的胥吏向着这边跑来。 ###第二百四十七章 低头赶路,敬事如仪   “先生!大师!请等一下!”   一行人便都站着不动,等着那人气喘吁吁的跑过来。   “呼……”   小吏停下脚步,舒了一口气,几乎直不起腰来,这才问道:“先生与大师为何走得如此之急?”   “早饭都吃过了,如何算急?”   “贫僧如今在城中已无事可做,自然要去城外村落,却是不好耽搁。”   “今日可是除夕。”姓金的小吏用两手撑着大腿,看着他们说,“为何不过了除夕再走?”   “除夕正好除疫。”   “大灾之年,百姓哪来年过?”   “那也不可让先生与大师就这么独自离去。”姓金的小吏说道,“请让小人送几位到城外吧。”   “城外可冷……”宋游说道。   “施主何必如此多礼?”僧人也说。   “几位从南方来,都不怕严寒,小人自小在此地长大,又怎么会怕?”小吏说着一顿,“若非如此,小人实在于心难安。”   “那便走吧。”   “既然道长都说了,那就走吧。”   “多谢。”   小吏便笑了,反倒向他们道谢。   随即深呼吸一口气,一边随着他们往城外走,一边解下身上包裹,从中拿出烤饼与柿饼,还有两件保暖的厚衣裳,硬是要塞给他们。   二人拒绝不过,也只能带上。   “多谢足下。”   “家兄半个多月前就已经患了病,若非先生和大师照顾,怕是七八天前就已经没命了。如今不仅活到了神医的药来,还在逐渐好转,该小人多谢先生和大师才是。”小吏诚心诚意的说,“这点心意,实在不足挂齿。”   “可惜令堂……”   “家母年事已高,承蒙大师佛法,能不痛不苦的离去,已是好事了。”   小吏说着也是有些悲伤,不过没多久便长舒一口浊气,又往前边走:“城门已经到了,小人去叫守城的人开门。”   “有劳。”   小吏如今专管城门进出,道人与僧人的名头又早已传遍寒酥,即使守城的兵卒也知道,有一名道人一名僧人自愿来到寒酥,又自愿进入病迁坊为所有患者减轻痛苦延缓病情,说不定他们也有亲人曾在病迁坊,受过二人恩惠,自是不敢怠慢,恭敬有加。   兵卒很快便开了城门,又聚集在城门口,像是送别什么大人物一般,恭送他们。   有人挽留,有人道别,有人祝福。   一行人便过了城门,到了城外。   城外满地积雪,白茫茫一片,看不到边沿。   真是与南方截然不同的风景。   小吏又非从僧人身上将行囊拿了过来,挎在自己身上,跟随着他们,深一脚浅一脚的远离城池。   “施主请回吧。”   “送到前边,送到前边。”   “阿弥陀佛……”   僧人只得无奈叹气,随即继续与宋游交谈:“却是还没有问过,道长从此离去之后,又如何打算呢?”   “在下此行乃是下山游历,从长京出来,便是一路往北,自然该继续往北而去。”   “往北?”   “从这往北?”   身边两道声音,一道来自僧人,一道则来自小吏。   “道长要去雪原?”僧人皱着眉头,但片刻之后,眉头又舒展开,转而眯起眼睛。   “雪原可有大妖盘踞!”小吏也震惊。   “在下只想去看看。”   “阿弥陀佛。”   僧人双手合十,道了一声。   瞬间他便已然明了了。   寒酥是九日疫最先开始的地方。   有说是有一群人被妖魔蛊惑,睡梦中出城往北,进了雪原,再出来时,便已不人不鬼,但凡与这些人接触过的,十之八九也在之后染上了病。   也有说是从雪原来了一群小妖,妄图进城,战争过后禾州妖魔本来就多,寒酥又挨着雪原,守城的兵卒哪里会轻易放这些小妖小鬼进去,在城门口就拔刀将之斩了,这几个兵卒或许是气血旺盛、身强体壮,倒是没事,然而负责将妖魔尸首拉去掩埋的人,却在回来之后没两天就患了病。   不知哪个真,哪个假,或是都是真的,总之两个说法都指向雪原。   就僧人在归郡行走以来对这妖疫的了解来看,是八九不离十了。   雪原才是瘟疫的根源。   身边这位道长法力通天,怕是一开始往北走到寒酥,就是打算去雪原的。   说不准是早点除掉雪原大妖更好,还是在寒酥多留一些天,保得病迁坊所有百姓等到神医药来更好,多半是受自己感染,这才留了下来。眼下既然寒酥县的百姓已然得救,他自然要继续往雪原而去。   果不其然,很快便听身边道人问道:   “足下既自小便在寒酥,不知对雪原中的那位可有几分了解?”   “先生是想知道……”   小吏惊慌的看向身边的道人。   道人却是一脸温和:   “尽管说来。”   小吏顿时身体一抖,又想了想,这才说道:“回禀先生,寒酥离雪原其实很近,先生直往北四五十里,便到雪原境内。”   “这么近呀……”   “不过靠近雪原边界,我们修了很多庙子,雷公庙灵官庙都有。以往没有瘟疫的时候,每年大年初一、六月初六,我们都要前往祭拜,不止是整个寒酥城内的人会去祭拜,城外的百姓也会自发的去。”小吏说道,“有神仙保佑着,成气候的妖魔都过不了界,所以虽然离得近,但是我们寒酥的百姓也勉强活得下去。只是也搬走了不少就是。”   “雷公庙灵官庙……”   “以周雷公和金灵官为主。”   “这样啊。”   宋游露出笑意。   病人知药效。   禾州别地的人可能不清楚,甚至有像是普郡这样被妖道影响,全供奉傅雷公的,但这靠近雪原的归郡,尤其是寒酥,却对哪位神灵管事最为清楚。   “那边常有神灵下界,有时晴天、冬日也会打雷,别地的人可能不知道,咱们寒酥的百姓却最清楚不过了。”   “请继续。”   “前几年有段时间,那方乌云遍布,雷霆肆虐,劈了整整一月。”小吏说着悄悄瞄了眼宋游,“但是那边的妖魔还是没有被除掉。”   “还有吗?”   “此前也曾有高人进去,有次有位高人说,那雪原的妖魔并非战乱过后才诞生的,而是早就有了,在禾原蛰伏多年,被什么给唤醒的。还说这妖魔好像不是什么畜生成精,而是什么天地之灵。”   “天地之灵?”   “小人也是听说的。”   “……”   宋游不由举目看向前方。   今日倒是没有飘雪,不过视线最远也看不到雪原的,却是不知雪原如何。   “在下听说,雪原一片平整,一座山也没有?”   “是的,一片整平。”   “不知雪原可有什么特别之处?类似别处万丈高山,或几百里绵延群山,这种有灵气的地方。”   “这……”   小吏想了想,这才说道:“小人虽是寒酥人,然而十几年前战乱便已爆发,那时小人也才十几岁,没有去过禾原,更没有去过雪原。不过倒是听人说原先禾原种的稻谷特别好吃。”   “可知是什么原因?”   “说是有一条水网,如小溪一般,却布满整片禾原,溪水甘甜可口,且冬暖夏凉,用之浇灌植物,收成又多又好,就是人喝了也很好,原先禾原经常有活到七八十岁甚至一百多岁的人。”小吏顿了下,“听有位老耆长说,以前禾州富裕,知州下来巡查,经常请各地老人开宴,到禾原时,光是百岁以上的老人就坐了十几桌。”   “很有用。”   宋游一边思索一边点头,又对他笑着问:“可还有吗?”   “没……没了……”   “多谢。”   小吏依旧悄悄瞄着宋游。   对于妖魔之事,对于道人及道人的法力,他自然没有一度法师那么了解,但他也是聪明的人,自然猜出几分。   “小人所知不多,帮不上先生。”   “足下怎知没有帮上?”   “先生难道真要……”   “只去看看。”   “先生可不能进去啊!以往进去的那些高人,可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位出来!”   “只去看看。”   “这……”   宋游走着走着,不觉四周已是一片白茫茫,雪中除了他们走出来的这一串,唯有不知名的动物的脚印,于是停下脚步,对小吏说:“听闻情意深重之人方才送别十里,足下已不止送了十里了,也是够了,如今毕竟特殊,便请回去吧。”   “是也。”僧人也说,“施主请回吧。”   “也好。”   小吏咬了咬牙,把行囊取下,恭恭敬敬递还给僧人,立马就想要屈身磕头,却又被僧人拦住了。   “两位大恩,小人铭记于心。”   “莫要多礼。”   “先生……”   小吏又看向了宋游,心情有些复杂,片刻之后,却也坚定的说:“先生欲往雪原除妖,小人阻拦不住,如今小人司职城门核查之事,必定每日都在北城墙上注视着雪原的方向,为先生祈福,不求先生除妖成功,只愿先生平安归来。”   “那便多谢。”   “小人告辞!”   “慢走。”   小吏一步三回头,这才离去。   杂乱的脚印中又添一道往回走的。   僧人凝视着他,收回目光,这才看向宋游,不知为何,明明知晓那是连神仙也难以除去的妖魔,心中却莫名有几分信心。   大概来自这半月的相处。   随即微微一笑,说道:“禾原乃妖疫之根,如今蔡神医已有了治疗方法,道长又前往禾原除妖,想来用不了多久归郡妖疫就能彻底平息了。”   “在下也不知能否成功。”   “道长很有信心。”   “在下精于此道。”宋游有战胜妖魔的信心,却无除掉它的十足信心,不过他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妖魔不除,在下不出雪原。”   “祝愿道长功成,平息妖疫。”   “……”   宋游没说什么,只又看向这僧人:“平息之后呢?大师又去何方?”   “若那时贫僧还有力气,便继续行走北方。没了妖疫,却也还有别的事,正好宣扬佛法,传播善念。”僧人双手合十,将头一低,整个人一时展露出来的态度真应了那一句话,低头赶路,敬事如仪,“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   宋游不由得笑了,只叹佛门中人的传法执念果然强盛,随即说道:“大师有此心念,必定成佛。”   “借道长吉言。”   在真正有佛心的僧人眼里,成佛并不意味着地位,而意味着责任与修行,因此僧人一点也没有谦虚与客气,而是很快又看向了道人。   “那道长呢?”   “在下不过是个逍遥道人,便继续往北行走,看这人间,自在而行。”   僧人听了依旧微笑,却是摇头:“贫僧虽无算命窥天的本事,却有一颗看心的眼睛,这天地混乱,贫僧知晓,道长不会这么一直逍遥下去。”   “且先逍遥一段时日。”   “也好。”   “那便就此别过。”宋游并不多说,只躬身与他行礼,“寒酥村落的百姓,便请大师多多费心了。”   “禾原妖魔,便交给道长!”   “告辞。”   离别与相聚一样简单。   一行人继续往北。   身着僧袍的僧人则换了一个方向,那方雪地中隐隐现出一片村落。   脚印延伸过去。   从寒风中传来僧人的低声诵念:“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声音也渐行渐远,很快不见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雪原战事   “三花娘娘。”   “唔?”   “雪地很冷吧?”   “三花娘娘脚底下有毛。”   “还是会冷吧?”   “三花娘娘不怕冷。”   “那我可以抱三花娘娘吗?”   “?”   正迈步往前的三花猫一顿,转过头来把他盯着,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可以的。”   说完迈步走向道人。   道人亦弯下腰,将她抱起。   野外实在寒风入骨,三花娘娘虽然全身是毛,但刚一抱上去时,外层的毛发也是凉的,只是猫儿毕竟体热,稍一用力,触及到身体,透过毛发传来的温度便足以让人觉得很暖和了。   禾州尤其是归郡,又是兵灾又是妖魔,又是大旱又是瘟疫,百姓实在苦。   道人只是一个过客,兵灾杀伤不了他,妖魔也不惧怕,旱灾已经过去,瘟疫也无法对他造成困扰,奈何从中走过,心绪也难免受其影响。   抱住三花娘娘,才能心静一些。   却也不止是此时此刻了。   四五年来,皆是如此。   继续一路向北而行。   此方世界一片平坦,大雪又让天地皆白,远远看去,便是茫茫一片,风雪一吹,又多几分浑浊,道人与剑客两道身影,一红一黑两匹马,在这广阔又白茫茫一片的天地间实在不起眼,就像几个小黑点。   像是一丢进去,便找不到方向出来。   胆怯者无疑心生恐惧。   坦荡者自然满心开阔。   四五十里,也就大半天时间。   然而靠近寒酥县的地方还好,虽然算不得晴天,却也没有多少风雪。随着逐渐靠近雪原,风雪却是越来越大。雪花几乎是在横着飘飞,寻常人行走其中恐怕连走一步都得用足力气,稍不留神身子都会被吹斜,远方天空更是阴沉沉一片,仿佛时刻笼罩着暴风雪。   难辨天时,难分西东。   一行人步伐却十分坚定。   即使是剑客的黑马,跟随道人将近一年,也好似染了几分灵性,不仅不因风雪天气而焦躁,反而如枣红马一样,沉默前行。   何时知晓走到雪原的呢?   是远方地平线上出现的庙宇。   离着很远望去,只见在昏沉浑浊的天地之间,几乎每隔一段便有一座庙宇,风雪之中仿佛冒着神光,仔细一看,却又没有。   “有庙子。”   道人怀中的三花猫伸出一只爪子,圆乎乎的,戴着白手套,指着那方。   “三花娘娘眼尖。”   宋游道了一声,迈步走去。   庙子不高,不大,只和一间民房差不多,修得也简陋,里面杂七杂八的供了许多神灵。   既有天宫雷部诸位正神,斗部神官,也有几位有名的护法神,甚至还有佛门菩萨与护法天王。神台前边几乎摆满了泥方,密密麻麻,每块泥方上又都密密麻麻的插满了燃烧殆尽的香烛,挤得十分严实,说几乎再插不下别的香了都是谦虚,它是实实在在的插不下了,有些后上的香,实在没有插的位置了,要么自己随便捏块泥巴摆在上边,要么就只好插在原先燃烧殆尽却又挤得严实的竹签之上,把竹签当成了新的泥方。   宋游盯着看去,有种莫名的震撼。   这一刻百姓的信仰与愿景仿佛有了实质。就在这密密麻麻的泥方香签上。寻常稚童老叟也看得清楚。   又仿佛能从中看到百姓的心灵寄托。   对于妖魔的惧怕;   对于神灵的信任与期冀;   对于太平的向往……   也都在这密密麻麻的香签上了。   “呼……”   宋游吹了一口气,神台灰尘无数。   看得出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上过香了,也许上一次还是去年六月初六,也许更久,但除了神台上落有灰尘,神像皆纤尘不染。   这些神像也是有看头的。   杂糅了佛道二教神灵,这并不少见——很多村庙都是这样,除了不知道神灵们是否会因香火分配而起争执以外,没听说过谁有意见,但是众多神像里边既没有天帝也没有佛祖,只有正儿八经能打的、有降妖除魔之职的神灵。   神像皆是五脏像。   何为五脏像?   传说是此前一位青成山上下来的道士传出的方法,即在塑造神像时,虽用泥草,却也为泥像捏造出完整的五脏,此后神像自然纤尘不染。后来甚至有些讲究的宫观寺庙在塑像时会为神像填出五脏六腑、经脉骨骼,不过到了这一步,便是无谓的讲究了,并没有别的作用。   神像不染尘埃,自是有益的。   不知修建它的是地方官府还是朝廷,或是民众自发修建,但无论哪方,都应当有高人指点。   宋游停留在一位老熟人面前。   “……”   回头看了眼被袋,宋游皱了皱眉。   “先生找什么?”   “无事。”   这次却是又忘记带香了。   “唉……”   却是怪不得自己。   自己是走出城后,才从小吏口中听说雪原边界有庙宇的,况且如今的寒酥,又从哪里去买香烛?   宋游也只得叹一口气,随即神情一凝,对着前方郑重说道:   “请周雷公出来一见!”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这雪原妖魔多半特别,却不知有何特别之处,若说问谁最好,自是常年与之相斗的神官。   无声无息——   神台之上,雷公神像流光溢彩。   原本涂抹的塑彩逐渐变得自然起来,生硬的棱角也变得柔和,神像眼睛光泽一闪,像是夜里的雷光乍现,这尊神像似乎迅速活了过来,一双眼睛直直盯着下边,有骇人的威严。   只是在禾州的近一年以来,宋游多次夜遇周雷公,打过几次交道,也有没打过交道的别的交集,比此前要熟悉了许多。   “雷公,好久不见。”   道人的声音温和,却也不融于寒风。   “禾原?”   周雷公的声音却如雷鸣一般,仿佛带着雷声滚滚,震耳欲聋。   称职的神灵被请下界,自然知晓是哪座庙宇、哪尊神像。   “正是!”   道人开口回答道。   “……”   周雷公端坐于神台之上,眼睛扫视一圈下边,见那猫儿蹲坐于道人脚边与自己对视,还有一名剑客,外边还有两匹马,不过他也不在意,重新将目光聚集在宋游身上,眯了眯眼睛,便已想通。   “你召我而来,是想问这雪原妖魔?”   “正是。”   “你想问何事?又想问我雷部正神为何没能除了此妖?还是别的什么?”   虽是说着这一番话,但他的语气比起当年在镜岛湖边初见时,却要柔和了许多。   “在下行经于此,听说此地大妖盘踞,将广袤良田化作妖国,又散播瘟疫,祸害生灵。又曾听闻数年前天宫曾在此倾力剿妖,却未能成功,却是不知这雪原大妖有何特殊的本领,因此特来请教。”   “……”   虽说听起来仍可能觉得是在质问,但周雷公也听出了他的意图。   “你欲除妖?”   “正是。”   雷公低头,道人仰首。   两道目光隔空对视。   “此妖乃是禾原先天神灵,并非草木兽禽成精。”雷公低头盯着他,“先天神灵,最难剿灭,这妖孽又有了不得的保命神通,你可有办法?”   “听听再说。”   “禾原地下有灵水,灵韵无穷,生机盎然,露出地面之处,便被人们称为灵泽。   “郡城灵泽县便由此得名。   “这灵水遍布整个禾原地下,露出地面的灵泽亦是遍布整片禾原。   “这妖孽原本就是位于禾原的先天神灵,只是向来混沌,无所谓善恶,也并不经常显身,倒也没有多少动静。直到人间北方大战,前前后后至少二十万的兵卒将士折损于此,禾原百姓被屠戮一空,鲜血染红灵泽,怨气冲天,阴魂遍地,最涨修行。这妖孽似乎是尝到了甜头,借着这数十万人的血肉精华与阴魂怨气涨了一次道行,从此上了瘾,一发不可收拾,很快化作陆地邪神,盘踞于此,催生妖魔,以血为食,且欲往外扩张。”   周雷公一口气说完,继续盯着他:“此妖虽强,天宫却也不是束手无策,只是它乃禾原地下灵泽灵韵化身,乃是灵泽本身,又不知从哪学来或是自己悟出了一项了不得的神通,若非将遍布整个禾原地下的灵泽抽干,或将这整片禾原化作死地,便不可能将之除去。”   宋游听了,也不由赞了一句:   “这神通可真了不得。”   方圆百里的地下水,想要抽干,谈何容易?将整个禾原生机尽灭,化作死地,不说代价有多大,又岂是容易的事?   要是当初平州数百里大山的山神有这种神通,又如何会忧虑天宫的清剿?   只又听雷公说道:“你说错了一样。”   “请雷公赐教。”   “天宫正神不止数年前一次倾力除妖,光是雷部与斗部联合清剿,便有两次,我雷部正神更是每年一次。不过正因先前所说,我等虽能将之击败,却也暂时没有将之彻底剿灭的办法。”周雷公依然端坐神台,沉声说道,声如雷霆,“于是只好在禾原边界建立庙宇,供上神像,镇守于此,避免这妖孽继续往外扩张土地,危害苍生,亦警惕妖魔外出,祸及百姓。加之我雷部每年一次,清剿禾原中的妖兵妖将,亦削弱它的力量,只待将更北边几个妖王全部剿灭,再腾出手来,慢慢收拾他。”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这便成了一场拉锯战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雷有两极,是生是死   善于降妖除魔又有作为的神灵借助庙宇神像镇守于此,封锁雪原,既阻止雪原妖王继续往外蔓延扩张,也警戒妖魔外出。   禾原大妖则借助先天神灵的神通,将东西二百里、南北二百五十里的禾原化作雪地,四季如冬,终年飘雪,以削弱雷部正神在此的力量。   雷部正神虽有神力,不过也需借助天威,四季轮转、时节变化,诸多天时地利,都对神仙有着影响。   雷部正神向来是夏季强而冬季弱。   除此之外神灵还有一样限制——   先天神灵由地界而来,便困于地界。   后天神灵因信仰而生,便限于信仰。   像是王善公、各地社神、柳仙这样的地方神灵,很难离开自己的地界,离开之后,也会迅速变弱乃至神力尽消。   而像是雷公这样的天宫正神,看似天地之大,一瞬之间便可前往,其实只有在有自己的庙宇、神像的地方才有一念之间来去自如的本事,也都是借助神像才能显身。若是没有庙宇神像的地方,便要从最近的庙宇神像显身,然后以自己赶路的手段赶过去,快慢便看各自的本事了。   同样的,越是远离信仰,信众越少,神力也会逐渐削弱。   所以神灵要想从一地到另一地、从一国到另一国,往往需要传道,先将信仰播撒过去。   这也是为什么天道不许人道长生,却允许神道长生,修行者想求长生,若非如燕仙一样实在迫不得已,也不想通过神道的方式的原因了。   一来神道长生和死后成鬼多活几百年差不多,本就与作为人而长生区别极大,既不逍遥,也不自在。二来神道长生依托于香火信众,建立在有神灵信仰且广受凡人信仰的基础之上,算不算真的长生见仁见智,有多长也看你在百姓心中能活多久,总归是不容易闹出乱子来。   于是雪原大妖不断向外派出妖魔,作乱禾州,削减信众,最近一次,便是不知怎的偷偷传出了瘟疫,险些将寒酥乃至整个归郡化作无人之地。   正想着时,神台上又传来如雷一般的声音:   “伏龙观可有办法?”   “这位水泽之灵可好找?”   “好找谈不上,倒也不是找不到。多数时候他都待在地泽灵眼之中,那是他的诞生之地,然而一旦开战,他便常常跑得到处都是。”   “在下便去试一试。”   “若你真当前往除妖,与之争斗,周某也愿领上诸位雷公,一同为君助阵!”   “看来下一任雷部主官,非周雷公莫属了。”   “哼……”   周雷公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虽然此前的顶头上司便被斩于面前这名道人之手,但此前那位顶头上司本身也是被他乃至被其他雷部正神所看不起的。若非天宫限制,说不定他们自己便得先把主官斩了。凡间清官尚有风骨,能被民间百姓尊为雷公的人物,又岂能没有脊梁?对于正儿八经的雷公而言,傅雷公之死,既不能使他们对道人生出恩怨,也难以让他们对这道人的本事心添敬畏。   不过周雷公显然是因此而受益的,倒也对宋游多有善意。   “你何时进雪原?”   “今日除夕,便等明日吧。”   “不管你何时进入雪原,总之我雷部时刻注视,若你与之斗法,定然下界为你助阵!”   “需要助阵之时,在下会呼唤雷公。”   “可!”   周雷公说完,腰板一直,稳稳当当端端正正的坐在神台之上,便准备回去,只是不经意间余光一扫,扫过下方,又不由将眉头一皱:   “为何今日也无香?”   声音宛如雷鸣,回音滚滚不消。   “雷公还请见谅。”宋游笑着,不急不忙,“出城时本不知雪原边界有雷公庙,何况此时寒酥大疫,百姓十不存三,家家户户房门紧闭,在下就算有心想要为雷公买香,也找不到铺面。”   “下次记得!”   周雷公倒也没说什么,将头一仰,恢复原本神像威严大气睥睨天下的姿态,身体便迅速变得僵硬,也恢复了塑像的模样。   庙宇中神光亦暗淡下来。   宋游从神像上收回目光。   转头往外一看,大地昏昏沉沉,天空浑浊不堪,风雪之下,早晚都似黄昏,实在不知已至几时。   大概是半下午了吧?   “……”   宋游随便在庙宇角落便坐了下来,盘腿靠墙,对他们说道:“今日是除夕,便委屈两位,在此度过一夜吧。”   外头北风呼啸,如诉如泣。   奇妙的是,庙中却很平静,好似无论外头风雪再大,都统统进不来。   时间越来越晚,昏黄的天光也暗了下来。   平原之上,不同样式的小庙隔一大段距离就有一座,几乎连成线,黑夜之中偶有光泽闪耀,是有妖邪趁夜外出,被庙中的神灵当场铲除。   今夜却有一座庙宇亮起了火光。   火光明黄,照亮一片。   小庙亦抵挡着满天风雪。   宋游将神台上密密麻麻的竹签都取了下来,怕是两个大箩筐都装不下,以之点火,能烧好一阵。   借着火光,吃过了晚饭。   宋游依然盘膝坐着,神情宁静。   三花猫坐在离火堆很近的位置,盯着火堆烤着火,只留给他一个小背影,身后一条尾巴一下下拍打地面,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转头看向道人:   “除夕是过年吗?”   宋游目光一抬,与猫儿对视,立马便露出了笑意:“三花娘娘聪明。”   “今天就过年吗?”   “这几天都过年,今晚上午夜过后,就是新的一年了。”   “……”   三花猫想了想,抬起爪子,低头舔了几口,然后才对他说:“今年过年好像有点不一样。”   “不一样才好。”   宋游靠墙坐着不动,笑着对她说:“总过一样的,也没什么意思,偶尔有个不一样的,三花娘娘这一辈子都会记得。”   “一样的也记得。”   “那就是三花娘娘过目不忘。”   “过目不忘……”   “是。”   宋游又瞄了眼前边的剑客。   剑客亦是盘膝坐着,一动不动,沉默不语,常常面露思索之色。   宋游知晓,他在思索他的剑道。   练武这种事,对于个人而言,多数靠的都是经年累月的练习,天赋悟性大多是定死的,自己能选择的,唯有练与不练。   剑术便是如此,练则进,不练则废。   若是剑道,前半段也靠练习,挥剑千千万万遍,属于自己的剑道自然显现。到了高深便要参悟了。而如他这般到了以武入道的边缘,能否破了那一层壁障便看自己能否悟出大道,天人相通。   这一点无疑极其艰难。   长夜漫漫,正适合思索。   道人两眼盯着前边,既看火堆,也看三花娘娘,同样面露思索之色。   一方地界的先天神灵,依托天地,本就难除,这雪原大妖又有保命神通,简直天生难亡,若是雷部正神加上斗部灵官合力都不能将之剿灭,宋游即使下山五年道行飞速增长,也绝不可能以蛮力将之灭杀。   雷部周雷公,已有主官之力。   斗部金灵官,天地少有敌手。   “……”   还是猫儿无忧无虑。   三花娘娘对他们的思绪一概不知,一会儿化作女童,捡起竹签,在地上写诗练字,一会儿又变回猫儿,跑到门口去看风雪中闪耀的神光,一会儿又跑回来与道人小声谈话,一会儿跑去看剑客用手在庙宇墙上投出不一样的影子,玩心不因风雪而减弱,也不受近在咫尺的大妖影响。   慢慢地,宋游也闭上了眼。   新年实在来得不知不觉。   再睁开眼,已是次日清晨。   ……   明德六年,正月初一。   寒风呼啸,大雪漫天。   宋游站在庙宇门口,凝视北方。   “先生。”   身后传来剑客的声音,问道:“可要我等与先生同去?”   宋游转身看他,微微一笑。   知晓他的想法——   剑客一路都在听说雪原的大妖,昨日又从神灵口中听了一遍,自然知晓他的本事,怕自己的跟随不仅无益,反倒有害。   但也确实无需他们跟随。   “不必了。”   “好。”   “此地已是禾州边缘了吧?”   “是。”   “当日在长京城外,你我说好,只送我到禾州,没想到却走遍了整个禾州,更是耽搁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记得你还要去光州寻亲的,现如今看来怕是要走一大截回头路才行了。”   “正好看看还有没有遗漏的或新生的妖邪。”剑客沉声说道。   “既然此地已是禾州边缘,也就只有一个雪原了,再往前送,就送到言州了,实无必要。”宋游顿了顿,“不知你又打算何时去往光州呢?”   “舒某在此等先生归来!”   “这样正好。”   宋游低头看了眼脚边坐着梳毛的三花猫:“便要麻烦你和三花娘娘在此照看马儿了。”   “?”   三花猫舔毛动作顿时一顿,抬头看他。   “届时定有妖魔外逃。”宋游低头看向猫儿,“在下去里面除妖,便请两位在外警惕,莫要让妖邪伤了马儿。”   “?”   三花猫歪头盯着他,过了会儿,才开口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很快,也许很久。”   “也许很快!”   “也许也很久。”   “……”   三花猫坐在地上,仰头盯着他不动,又看了看旁边的马儿,这才说道:   “放心吧!”   “有三花娘娘,在下自然放心。”   “对的!”   “先生尽请放心,舒某定照看好三花娘娘与马!”   “??”   三花猫扭头看了剑客几眼,随即再度看向道士,也学着剑客的语气,声音轻轻细细:“道士放心,三花娘娘定照看好舒某和马儿!”   “那便告辞……”   宋游笑了笑,伸手一招,竹杖飞来,随即杵着竹杖,只往前一步,便跨出了小庙,踏入漫天风雪中。   只是没走几步,他又像是想起什么,停下转身,看向门口的剑客:   “不知这一年以来,尤其是那日景玉城外、雷霆大作之后,你又对天雷之势有几分参悟?”   “回先生,有些参悟。”   “我非武人,也不知剑道如何,只是恰好也擅长雷法,便说说我对天雷一道的了解,只愿能给足下一些参考。”   “……”   剑客顿时神情一凝,双手抱拳:   “舒某洗耳恭听!”   “世间万物皆有正反两面,雷霆更是如此。即使天雷亦不止天威神罚,在它万钧之力、滚滚天威背后,可莫要忽略了那无限生机。”   “嗯?这又何解?”   “好比那惊蛰春雷,灭杀邪物,震慑大地,可你也得知晓,这春日的生机正是从惊蛰之后才开始蓬勃爆发的。”道人站在风雪之中与他对谈,“许是雷霆的声光太响亮,以至于世人常常忽略,自古以来雷雨之后都是万物蓬勃生长的时节,天上雷霆最盛之时,亦是地上生机最旺之际。”   道人停顿一下,看着他说:“所以它既是死,又是生。”   “舒某记下!”   “一家之言,请择而听之。”   道人说完已然转身,走入漫天风雪。 ###第二百五十章 也许会传到千百年之后   大年初一,正是寒酥祭神之时。   原先禾州产粮,人口繁盛,寒酥也算大县,又挨着禾原,少说也有二十万人。   听说光是城里都有两三万人。   不过后来又是兵灾,又是妖魔,死了不少人。然而正是如此,人们知晓了妖魔可怕,于是当雪庙建成之后,每到大年初一、六月初六,几乎整个寒酥大半还能走动的百姓,都会来到雪原边缘的庙宇祭拜。很多人甚至背着背篓挑着担子装满香,挨着祭拜,每一座庙都不错过。   那时庙中真是香烟如云,香客在雪原边缘连成一片,有时会在雪庙门口排起长龙。   县城变成空城,乡村变成空村。   新上任的县官见了,没有不震撼的。   最近两年禾州天干地旱,也阻挡不了人们来此上香,只是大疫之后,定是不行了,人死了不少,寒酥都还封着城,严管进出。   只是城被封了,乡村却没有。   天地间仍有稀疏的黑点,裹着厚厚的衣裳、捂着口鼻、冒着风雪而来。   离雪原边界、道人夜宿庙宇最近的还有人的村落,大概有二十里,妇人天刚亮就出发了,带着孩童,背着草香,走了一个多时辰,前来雪庙。   雪太厚了,风又太急。   妇人背篓迎风,孩童年幼体弱,一脚深一脚浅,偶尔还得被风吹得往路边偏一点。   不知是不是神灵有灵,当她走近之时,此处的风雪也弱了一些。   “娘。”   “少说话。”   “为什么今年人这么少?”   “今年有瘟疫啊。”   “都死完了吗?”   “……”   妇人倒是没有回答这个,只是说道:“人少好些,免得染病。”   “村正说吃了土地婆婆送来的神水,我们已经不会染病了。”   “还是要小心。”   “这里雪好深呀!”   “少说话。”   “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拜神?为什么不去拜土地婆婆?”   “叫你少说话。”   “为什么嘛?”   “因为这里头有妖怪,要出来吃人,还要传病出来,正是因为天上有神仙,这里建了神仙的庙,妖怪才不敢跑出来。我们来这里烧香,神仙才好保佑我们不被里面的妖怪吃掉,也好保佑这病快点好。”妇人喘着气说道,“等我们回去了,再去拜土地婆婆。”   “妖怪?在哪里?”   “就在这些庙子的背后,那片雪地里边,里边的里边。”   “那神仙又长什么样子?”   “就长庙子里那样。”   “娘你见过神仙吗?”   “不知道见没见过,有时候神仙会变成人,见了也认不出来。”   “那要是人去了雪地里边呢?”   “会被妖怪吃掉……”   妇人一边喘着气一边耐心答道,不忘警惕的叮嘱:“你可千万不能往里边去……”   但是她却没有注意到,身边孩童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前方。   在他所看的方向,正有一名道人,杵着竹杖,独自走入满天风雪。脚印一直从庙宇门口延伸向了庙宇背后的雪原之中。   直到孩童伸出手指着那个方向:   “那是神仙吗?”   妇人这才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风雪之大,差点看不清楚。   妇人也不由得愣了一下。   “那是神仙吗?”   孩童睁大眼睛又问了一句。   “不知道……”   “那是妖怪吗?”   “不知道!别管!少说话!”   “哦……”   孩童依然忍不住盯着那个方向。   那道身影越走越远,被风雪渐渐模糊了,或许大人已经看不清了,孩童则往往有一双更明亮的眼睛,依然能看得清楚,舍不得眨眼睛。   不知是不是神仙。   不知是不是妖怪。   怕是都要被他记很多年了。   手上传来娘亲的拉扯,孩童默不作声的加快了脚步,跟随着娘亲,走入了前边的小庙。   这是寒酥的祭神传统。   瘟疫也难以阻挡。   要说这传统有多长,又哪里有多长?   禾原被大妖盘踞至今也就十几年时间。   但可莫要小看这十几年啊,即使已经壮年的人,这十几年也已经是有记忆以来的大半辈子了,对于年少的人而言,更是自小便如此。   自小如此,与亘古如此,也没多少区别。   或许哪天禾原的妖魔被除掉了,还是会有人遵循着传统,来此祭拜神灵。每年大年初一、六月初六,这连绵成线的雪庙还是会香火如云,运气好些可能会一直传下去,传到千百年之后去。   只不知后人又是如何作想了。   ……   一只燕子在云层中极速穿梭,时而冲进云层,搏击雨雾,时而从云层中穿下,在布满风雪的天地间翱翔,自由而强韧。   大地一片雪茫茫,平整辽阔无边。   这个时节,不该有燕子的。   这方世界似乎有双眼睛,注视着燕子,燕子亦在以自己的眼睛注视着这方世界。   扑扇翅膀,冲进云层。   一个掉头,又如箭般直冲而下。   寒风冰雪皆在身边。   直到飞到雪原边缘。   那里有一名道人,盘坐雪地上,风雪已落了满身。   “刷!”   燕子撞进道人身上,消失不见。   寒风不止,呜咽不停。   雪真的比鹅毛还大。   道人睁开了眼睛,也站起身来,随即杵着竹杖,二话不说,便一路向北,往雪原中心而去。   走出十里,大雪没到膝盖。   走出二十里,大雪没到大腿。   走出三十里,踏雪已无痕。   世界逐渐变得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天与地的交界,亦不知自己走在雪地还是云端。   依旧一边走,一边看。   听说此地的妖魔乃是方圆百里水泽之灵,因鲜血尸骨、怨气阴魂成了妖魔,后来又将禾原化作雪原,本以为此地该是一片死寂之地,却没想到此地虽然一年飘雪,四季如冬,可在这雪地之中,亦有生灵存活。   好比地上细小的脚印。   好比天空路过的飞鸟。   忽然道人停下了脚步,望向前边。   只见前方大雪飘飞,原先成排的杨树早已枯死,只剩干枯的枝丫,指引着原先官道的方向,而在这一排枯树前边,正有几只白鹤正歇息。   或是单脚而立,舒展身姿,或是回头梳理羽毛,或是高仰起头,振翅欲飞,无论做什么,都像在起舞。   大雪中整个世界都是白色,那几只嬉戏起舞的白鹤全身大部分羽毛亦是白色,可那一排干枯的树干却是深色,被雪一映,好似墨迹般。而那几只白鹤的双腿与脖颈亦是黑色的,舒展翅膀之时,翅膀尖的羽毛也是黑色,天地间的墨色唯有这几点,都像是墨迹晕染开的一样,随意而灵动。   一时写意的山水画在这一刻变成了写实的。   “是不是很漂亮?”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轻轻细细,带着奶音。   宋游回头一看——   兴许是风雪声太大了,自己竟没有发现,不知何时,身后多了一串很小的细碎的小脚印,像是雪地中戳出的一个个小洞。   脚印的尽头是一只三花猫,也伸长脑袋,看向杨树旁那群白鹤。   宋游平静的看着它。   “喵?怎么了?”   三花猫一歪头与他对视。   “……”   宋游沉默的看着它,许久才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平静说道:“在下此来,虽是想将阁下镇压,但亦是堂堂正正而来,阁下这般对待,却不知是过于蔑视在下,还是过于自大无礼。”   “呼……”   似乎它自己也知晓自己装得不像,只一阵寒风吹过,身后三花猫便化成了雪。   那一串小脚印亦消失不见。   道人继续往前走着。   路过那一排杨树、那一群白鹤之时,又见其中一只白鹤抬起一只脚,舒展翅膀,却是转头看向他,张口吐人言,声音飘忽,好似有回声:   “按照人的礼节,你也该自报名号吧?”   “噗噗噗……”   身边其余白鹤顿时受惊,全都往前助跑,张开双翅,一边跑一边飞起,成排飞往远处,渐渐消失在风雪茫茫中。   “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人。”   “伏龙观的?”   “正是。”   宋游虽然回答,却依旧往前走着。   脚步不停,方向不改。   哪怕从白鹤旁边走过也如此。   倒是白鹤依旧站在原地,随着他的走动而扭头,一直盯着他,对他说道:“多行道人是你的什么人?”   “……”   宋游这才停下脚步,转头看它:   “阁下见过家师?”   “是你师父呀!”   “正是。”   “那便是有缘!”   白鹤说着也张开了翅膀,翼展起码有几尺,往前助跑几步,翩翩起飞,往此前那几只白鹤飞走的方向飞去了。   身姿真是优美极了。   宋游收回目光,继续往前。   大约又走出十里。   “……”   宋游再度停下了脚步。   雪地中多了一道深渊。   像是雪地裂了一道裂缝。   白茫茫的天地间,这裂缝从视线的最左边,一直通往了视线的最右边,两边皆看不到头。若是低头往下,垂直深不见底,抬头向前,对岸离这边也起码有百丈之遥,阻挡了前路。   “……”   宋游笑了笑,迈步往前。   行至边缘,一不小心,又踩落积雪碎冰,皆掉落下去,听不见回响。   然而道人脚步丝毫不停。   目视前方,面不改色。   行至空中,如履平地。   百丈之遥,怕要走半盏茶的时间。   时而风雪大作,时而脚底来风,时而对岸掉下冰雪,一会儿之后底下才传来回响声,实在震人心魂。   半盏茶间,道人脚步始终如一。   走过沟壑,回头一看。   哪有什么深不见底的沟壑了?   只是一如既往的雪原罢了。   但可莫要以为这只是单纯的幻术,若说幻术,也是极其高明的幻术。能看破幻想、知晓为假,且内心坚定,没有丝毫动摇,它便是假的。可若在这个过程中内心动摇了一点,生了一点怀疑,便都会掉下去,直落入地底深处。   宋游收回目光,继续往前。   一只麋鹿从风雪中走来,它身体健壮,头上的鹿角像是干枯的树杈一样,无论角上肩上都落满了雪,逐渐走得与宋游并行。   “你修的是什么法?”   麋鹿转头问他,声音悠然而空灵。   “阁下很快便知。”   “嘭!”   一阵杂乱的蹄声,麋鹿受惊之下,陡然转身往旁边跑去,鹿蹄扬起许多碎雪。   很快就跑远了,成了雪地的一个小黑点。   宋游瞄了一眼,越走越深。 ###第二百五十一章 雪原斗法   “这一条可是真的哟……”   一只雪鼠站在地上,两只小短爪子自然垂下,看起来乖巧可爱,抬头盯着宋游。   声音尖细,不仔细听都听不见。   面前则是一条比刚才那条更浅、更窄的地缝,却也足以将人摔死了。   “……”   宋游只看它一眼,便迈步往前。   依然如履平地,过了沟壑。   对岸的雪地里趴着一只狐狸。   是一只赤狐,嘴巴尖尖,身上的毛发好似冬天挂在枝头的柿子,趴在雪地上懒洋洋的打着呵欠,如同雪地里的一团火焰,身上又落了雪。   等到宋游走近,它才转头看向宋游,眼睛灵动,好奇地问道:   “你也擅长幻术?”   声音像是小孩在说话。   “略懂一点。”   “可你就算看出破绽,难道心里就没有一点动摇?”   “阁下为何不以真身来见我呢?”   “真身还远着呢。”   “又在何处呢?”   赤狐自然没有回答他的话,见他步伐丝毫不停,已从自己身边走过,便也只得打个呵欠,起身跟上去:   “我乃水泽灵韵化身,水泽遍布方圆百里,我即是水泽,水泽即是我,天宫雷部与斗部正神合力都无法将我灭杀,你又打算如何降我?”   “阁下似乎在害怕?”宋游低头看它,“不知是曾与家师斗过法,还是因雷部正神的清剿受了伤?”   “你倒是聪明!”   “在人里只算有些聪明的,但比起阁下,可能要好许多。”   “前头又有条缝了。”   “……”   宋游步子逐渐慢了下来。   面前果然又有条沟壑。   仍旧从左到右看不到头,不知多长,宽度和深度则在之前两条沟壑之间。   宋游眼中闪过一道光泽。   气清景明,万物尽显。   清明灵力,最破幻景。   扭头一看,那只赤狐就在自己边上仰头与自己对视,那双眼睛好似琥珀。   “……”   宋游摇了摇头,半真半假罢了。   闭目凝思,手掐法决。   指尖有灵光乍现。   随即眼睛陡然睁开。   “移星换斗!”   “轰隆隆……”   大地陡然震颤起来。   这也是一项了不得的法术。   传说修到高深,可将星辰移换。这定然是夸大的说法,不过也可将世间万物移转。将逸州的河移到长京,西北的沙丘换到内地,乃至将人神妖鬼兽禽草木轮转其位,大抵是可行的。   宋游只是略懂,与高深一点不沾边,却也可移转近处大地山水。   “轰!”   一声闷响,大地移位。   沟壑之间多了一条宽约丈许的路,底下直连着沟壑底部,所以也称不上是桥,而该说是一条路。   狐狸转头盯着,眼光闪烁,不知想什么。   道人则已迈步走了上去。   狐狸便坐了下来,用后腿挠痒,面带思索的把他盯着。   “呼……”   天地之间忽然起了狂风。   这风之大,怕是能将房顶都给掀飞、将屋舍都给推倒、将巨石也吹得移位,也将天上漫天雪花吹得好似变成了刀片,胡乱且极速的纷飞。   道人也不免被吹得斜了身子,往旁边跨出一步,这才稳住身形。   “风息!”   一道声音响起,骤风顿时停歇。   “嘭嘭!”   “吼!”   前方忽然传来闷响与大吼声。   却是在跨渊石路的对面,地上十几年的冰雪聚集起来,化作两三丈高的冰雪巨猿,拍打着胸脯,张口怒吼,往这边冲来。   “火起!”   道人高举手臂,张开手掌。   火焰如柱,皆自掌心出。   这火炽热无比,又连绵不绝,直冲向前边的冰雪巨猿。   “轰!”   火柱与巨猿碰撞。   狐狸的眼睛真当像是琥珀一样清透,倒映着前方的那场碰撞,能清晰见到火焰沿着巨猿的身体蔓延开来,勾勒出巨猿的身形轮廓。随即火焰打在巨猿身后的雪地上,冰雪几乎瞬间便被融化,腾起阵阵白烟。   巨猿也在被迅速消融。   一个眨眼,就看不出原先的形状了,再一个眨眼,已经站不稳了,轰然摔落在地。   然而与此同时,已有数道同样的甚至更高大的冰雪巨猿自对岸出现,都怒吼着狂奔而来,气势无与伦比,像是面前是城墙也能撞开一样。   只见道人掐了个法诀,伸手一挥。   “倏倏……”   几道明黄炽热的流光飞出。   流光刚到空中,就化作火柱,如龙一般,在空中飞舞着,逐一扑向对岸奔来的一个个冰雪巨猿。   “轰轰轰……”   火焰溅射炸裂时,空气也被挤开。   几只冰雪巨猿逐一倒在石路前,化作冰水雪水,也化作白烟。   道人不急不忙,走过了深渊。   来到对岸,感受已然不同。   回头一看,深渊仍旧在,只是比先前窄了许多,方才看见的深渊,边缘是假的,中间则是真的。   石路仍然连接着深渊。   那只火狐也已经迈步踏上了石路,蹑手蹑脚的跟了过来。   道人没有走,站着等它。   一边等一边若有所思。   这雪原妖魔乃是地泽之灵,并非山岳之灵,于他而言,裂开大地形成深渊应当也没有那么容易。尤其是他已经有了其它了不得的神通。那么这道深渊很可能是原先禾原的灵泽。   过了深渊之后,大地生机明显褪去,妖气阴气明显重了许多,看来这方才是他的核心地界。   此时赤狐已来到面前,抬头看他:   “你和你师父一样,也修的五行灵法,主修五行法术?”   “阁下又打算如何拦我呢?”   “便看你的本事吧!”   “……”   宋游微笑着看着它,挥了挥手:“足下还请回去吧。”   “!”   赤狐打了一个激灵,眼神陡然更清明了几分。   左看右看,似乎好奇而又慌乱,接着抬头看一眼宋游,表情灵动,见宋游对它挥手,它便立马转身朝着来时的那条石路走去了,几步一回头。   等到它过了深渊,宋游才又回头,移换大地,将这条石路还给旁边大地。   而那狐狸被这大地移换的动静惊得跑了一阵,却依旧没有跑远,很快又停下来,站在对岸雪地里,时而低头,时而仰首,好奇的盯着这方看。   真是雪地里的精灵。   又何须化成人呢?它本身就漂亮极了。   “……”   宋游收回目光,继续往前。   “轰轰……”   远方大地传来震颤声。   远远看去,前边天空一片黑暗,似乎酝酿着极强的天威,而地平线上有不少黑点,正朝着这方凶猛的奔踏而来。   宋游表情平静。   此时已是雪原妖国的核心地界,想来距离地下灵泽的灵眼也不远了。   这雪原妖魔虽是先天神灵,法力高强,神通广大,亦与地下灵泽共生,难以灭杀,但他也被困在此处,若非地界扩张,难以离去。既然宋游已经过来找到了他,他又阻拦不了,便只能硬碰一场。   如他所说,手底下见真章。   宋游停顿片刻,换了个方向。   开始往西边走。   左手拄杖而行,右手掐着法印,一边走着,一边挥手洒出数道流光。   皆是蕴藏生机的四时灵力。   “请山神助我!”   话音落地,大地震颤,声响连绵。   “嘭嘭嘭……”   冰层被撞破,雪地被掀开。   一道道高达两三丈的石巨人从各处出现。   道人继续行走,流光亦不断洒出。   指地成钢!   石巨人身上又生出金属光泽。   雪原妖王有妖兵妖将。   道人亦能点石成将。   一只肩高至少两丈的巨大麋鹿从雪地中奔踏而来,低头将鹿角对准这方。   一具金石巨人亦是狂奔迎去,踩得大地轰隆作响,直接一手摁在这奔踏而来的麋鹿头顶,将这巨大的麋鹿生生摁进了雪地中,撞出一声巨响。   麋鹿余势不减,撞得金石巨人也往后划去,刹那间铲出数丈高的雪。   是力与力的碰撞。   是重量体型的角力。   远处又有化作人形、一丈多高的虎妖卷风而来,被狂奔的金石巨人撞破狂风,掀翻在雪地。   又有成群的狼妖袭来。   金石巨人虽体型巨大,看起来也笨拙,其实速度一点不慢,纯是体型过大的错觉。在这雪地之上,小妖几乎是一拳一个,身板硬的呢,或许就只是被捶进冰雪里边受了重伤出不来,道行没有那么高的,便是雪地中的一朵朵红花了。   数百上千的妖魔疯狂涌来。   或大或小的碰撞在雪原之中接连炸响。   然而妖魔亦是血肉之躯,这些都是雪原妖王催生出的妖怪,天宫雷部年年清剿之下,道行即使不低,也绝称不上高了,若是没有雪原妖王,其中大部分就算放出去也顶不住人间王朝的精兵强将,又如何能与金石巨人对抗?   最多凭着数量,少数到了宋游近前。   只见道人行走不停,竹杖挥舞,到了近前的妖兵也唯有化作灰飞,妖将稍稍有些反抗之力,能消耗一些法力。   “呼……”   大地忽然又起了狂风。   空中寒风如刀,毫无阻碍的掠过雪地,打得金石巨人身上叮当作响,竟被砍出无数密密麻麻的伤口,金石也崩裂下来。   寒风从金石巨人身边穿过,掠向宋游。   道人神情凝重,竹杖顿地。   “篷……”   一道光泽荡开。   寒风左右也看不见,不知是被击碎了,还是停下了,总之离宋游最近的金石巨人身上的叮当声也没再响起过。   道人继续行走。   远处暴风雪如一堵墙,朝着这方推过来,自然之威能让人为之窒息。   中间又起了龙卷,如擎天巨柱。 ###第二百五十二章 四时封锁   远处升起冲天冰卷,宛如擎天巨柱,到达高空之后,又调转方向,带着坠落之势,朝着道人这方的大地砸落下来。   道人则目光低垂,脚步不停,手掐法决。   “轰!”   火龙逆卷而上,击穿冰卷。   碎冰如刀,纷纷扬扬落下。   远方的暴风雪还在推进。   大地一片白茫茫,天空暗沉沉,浑浊的天地间,拄杖的道人往西慢慢走,像是一个小黑点,如此孤独。   四周金石巨人与妖魔对抗,打出轰隆的声响,雪地中不时绽出血花,也偶有巨人倒下。   各地皆有冰雪卷上天空。   有的聚成擎天巨柱,有的化作巨手拍下,有的散成满天冰刀。   四周又有火龙升起,与冰雪对撞。   不愧是水泽之灵。   这应当是控水之法。   如果大地仍是一片平原,水泽遍布,他操控起来应当会更容易更轻松。然而他为了削弱雷公神力,将平原变作了雪原、将灵泽化成了冰川,冰雪虽比流水更坚固凝实,然而它控制起来却并没有那么得心应手。   道人依旧拄杖往西走去。   暴风雪终于蔓延过来。   明明还是白天,却似乎已到黄昏,天地间的风变得看得清形状,一丝丝一条条,卷起地上的雪,又带来新的雪。   行走其中变得更艰难。   温度变得极低,疾风能将人掀飞,雪地亦变得蓬松,若不用法术,一脚踩下去,怕是能没掉半个身子。   在这暴风雪中,妖兵妖将如鱼得水,变得更加骁勇善战,其中道行高的,甚至乘风而行,身姿在空中舒展开时,风雪之中只看得到黑影,不敢说有着几分大妖风范,倒也像是民间传闻中那些飞天的恶鬼妖魔。   金石巨人一脚踩下,起码陷入几尺深,行动却丝毫不受影响,巨力之下,每跑出一步,都蛮横的拨开积雪,从风雪中撞出。   只是飞天的妖魔太多,它们也显得无力。   “风息……”   近处的狂风顿时停息。   原本没有飞行本领的妖兵妖将纷纷落下,有飞行本领的,也被道人吹一口气,便化作火焰,成了暴风雪中的一团亮光。   昏沉沉的天地间光芒时而闪现。   若是远处有人旁观,定会因这天地之威而窒息,亦会被这幅画卷所震撼。   可惜此时看客唯有天地。   道人脚步始终如一,任这雪原妖王如何骚扰攻击,亦无法阻挡。   从白日走到黑夜,又从黑夜走到白日。   坚定的走过暴风雪。   直到来到雪原最西边。   道人停下脚步,环顾一圈,就地盘膝而坐。   金石巨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此刻不知是第几批,全都围在身周护法。   道人闭目凝神,手掐法决。   一道道流光飞出。   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修行二十几年,每年一道,各有强弱,总共一百多道,都各自飞向远处,散在天地间。   雪原妖王亦没有停手。   哪怕这两日以来,手下妖兵妖将死伤得七七八八,此刻却也倾尽妖力,在远方天际线处掀起滚滚雪潮。   依然是控水之法,用到了雪地上。   雪潮好比雪原上的巨浪,又好比平地的雪崩,从远方席卷而来,带来轰隆隆连绵不绝的声响,远远看去,有如一道天墙,朝着这方横推过来。   不愧是天地之灵,真乃自然之威。   凡人之力,如何能挡?   “轰隆隆……”   金石巨人全都奔踏起来。   原本四散在道人身周,近的几十丈,远的上百丈,此时却全都聚集起来,一排排一列列,亦全部面向一个方向,组成一道石墙,要抵挡雪潮。   一时大地都好似在颤抖。   等到雪潮近了,却又看见,在那雪潮的最前端,冰雪化成了妖魔与兵将。   矮的好似寻常虎豹豺狼,又有人间王朝的兵马,兵马之中,既有披甲执锐的步战兵士,也有骑着高头大马的重装骑兵,隐隐可以辨得出北方草原部落与中原王朝兵卒的模样。高大一些的,便如妖魔邪物,虎妖牛妖熊妖,甚至有犀牛精,夜叉恶鬼,从一丈多高到数丈高都有。   甚至空中还有鹰鹤与飞天妖鬼。   想来皆是十几年来死在这片土地上的鸟兽凡人、妖魔鬼怪,死后都被这妖王收拢了灵性,化成这雪潮的先锋。   怕是将大晏王朝最精锐的北方边军请来,受这一击,也剩不了几个人了。   只见金石巨人全都屈下身子,几乎跪地,准备迎接冲击。   就在此时,身后却有二十余道灵力飞来。   “倏倏倏……”   像是流光,一片洁白。   却不是至热的大暑灵力,也不是至阳的夏至灵力,恰恰相反,这二十余道流光一片洁白,白得纯粹,比雪更胜一筹,正是冬至灵力。   灵力越过金石巨人,又跨过长空,落入雪潮中。   光泽荡开,无声无息。   这一刻生气闭蓄,灵韵收敛。   “哗啦啦……”   原本冰雪化成的飞禽走兽、骑兵布甲、妖魔鬼怪此刻真的成了冰雕,却又随着惯性往前奔踏,稍一动弹,便纷纷破碎开来。   碎冰碰撞,传来一片哗啦声响。   冲锋终止,一切蛰伏。   后方雪潮势头不减,瞬间便将它们淹没。   雪潮终于到了道人面前。   撞上金石巨人组成的石墙。   “轰!”   金石巨人人挤人,左右挤得紧,前后亦挤得紧,虽有巨力,却也被冲得往后滑动。   但是没有哪个被冲走,也没有哪个散架解体,这面石墙便如激流中的顽石,又如大浪中的岛洲,硬生生分开了冰雪洪流。   仿佛天威也并非不可战胜。   可惜这幅画面无人可见。   而天威亦有尽时。   还是那句话,此处并非水泽,水泽之灵操控起来并不顺手,此处亦非雪山,没有坡度,雪潮势头虽猛,终究过于勉强。   只见金石巨人被冲刷得慢慢后退,两三层楼高的巨人们纷纷跪倒在地,一个挤着一个,一个推着一个,石墙逐渐逼近了闭目盘坐的道人。   直到最后一具金石巨人距离道人仅两尺远时,雪潮停止了。   两尺之远,看似从容,其实远远看去,对比起滚滚雪潮,对比起巨大的金石巨人,实在微不足道,就好似触碰到了道人的鼻尖一样。   “……”   道人从容起身,不急不忙,亦不看远方一眼,迈开脚步。   这次是往北走。   依旧踏雪无痕。   交手几度,宋游已然看出,这禾原的水泽之灵并不如平州数百里大山的山神强大,即使后来吸取了数十万生灵血气骨肉、灵韵精魂,也很难说比平州那位山神更为强大。何况水更柔而山更刚,山只是平常不动,真要动起来,破坏力并非水泽可比。   天宫两度清剿,雷部年年镇压,这位的实力可能又打了折扣。   这位水泽之灵诞生于灵眼,自是在灵眼中最强,在别处更弱。但他却与整片水泽灵韵一体,四处可去,难以捕捉。尤其宋游并非天神,既没有众多本事各异的神官来限制这位妖王,也没有雷公随着雷霆在天地间来去自如的本事,要想捉到它,就更难了。   而且水性至柔,天生难败,难以灭杀。   宋游只好以四时灵力,布下四方大阵,以灵韵对灵韵,先将禾原灵韵封锁,辅以雷霆,将他逼回灵眼,免得到处都是他,之后再用它法。   以凡人之躯,对抗先天神灵。   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也注定是个麻烦漫长的过程。   耗时三日,走到北方。   又耗三日,走到东方。   再耗三日,走到最南。   此时已绕禾原一圈。   道人很有耐心。   雪原妖王也似是知晓了他的打算,但也没有办法,又或是顺着他的想法,准备回归灵眼与他再争高下——前几日还常有反击,有时精心准备耗时几日酝酿出的攻势倒也真的给道人造成了不小的麻烦,见为难不了道人,后几日干脆便不管了,静等他来。   此刻一切已成。   宋游再起身时,便径直走向灵眼。   此刻又花了一日时间。   奇妙的是,此刻这片土地正刮着也许是有史以来最强的暴风雪,可这灵眼之中,却是一片平静。   地上积雪不知几尺,大地一片白茫茫,连一点露出地面的黑色都找不见,也一棵树都没有。偏偏这灵眼仿佛是因为某种矿物质长期沉淀,四周呈现出色彩鲜亮的橘红色,中间一汪泉眼,浑圆,里头是深绿色近蓝色的泉水,咕噜噜冒着泡,有时水往四处蔓延,在地上流出溪泉水沟,这些水沟也因为矿物质沉淀而成了橘色、黄色或红色,像是血管一样蔓延。   若在天空看,一定很美。   “噗!”   忽然水中冒出一道身影,由这深绿带蓝的泉水组成,似是个中老年男子的样貌,衣着打扮像是一个禾州农人,甚至头上还裹了头巾。   妖王灵身有几分怒气,亦有几分轻蔑:   “禾原地泽不干,我即不死。   “大地生机不灭,我即长存。   “连你的师父当年从此走过,也奈何不了我,连雷部正神与金灵官合力都无法将我镇杀,你又有何本事能奈何得了我?”   说话之间,四面暴风雪陡然往此处压来,八方皆有雪潮涌动。   雪潮上空有冰雪组成的人像,状若厉鬼,身高百丈,直抵云层,俯着身子盯着地上凡人,张开双臂,仿佛能将山峦也给撕碎。   宋游深吸了一口气,并不说话。   只拄杖往地上一顿。   “篷!”   一道灵光荡开,迅速往边缘蔓延。   四方时节灵力激荡而起,既挤压地泽灵韵,又引出满天惊雷。   “周雷公助我。”   周雷公几乎瞬间响应。   “轰隆!”   天地雷霆又添一重。   雷霆击碎百丈巨鬼。   地火焚尽满天冰雪。   时节灵力也同时发力。   春由东方来,生机勃勃,灭除大地死气。   夏自南边起,至阳至刚,助长雷霆威势。   秋风自西来,减水降湿,削弱地泽灵韵。   冬从北方来,万物收藏,封锁妖王之力。   四季时而四方并存,时而同时轮转,有如大地牢笼,困住妖王灵韵,又如磨盘一般,消磨妖王灵躯。 ###第二百五十三章 以山镇水   雪原之外,庙宇之中。   剑客与三花猫等了一日又一日。   剑客每天所做之事不多。   每天早晨醒来,烧一锅热水,简单吃个早饭,便练一上午的剑,有时会去周边村落买些粮食与草料,下午便盘坐地上,看着北边雪原,看那方被乌云所笼罩的天空时而风卷时而闪光,想象着那边的对抗,思索着自己的剑道,亦等待着那一场雷霆。   自然的,也要时时留意三花娘娘。   三花猫起初一切如常——   有时围着庙子跑前跑后,寻找着一切可以玩的东西,哪怕是从雪地中探出来的一根枯草茎,也要围着它转着圈的用爪子去拨去抓,似乎无论在哪里她都可以找得到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做。要是忙碌得累了,就在庙子里躺下来睡一觉。   有来上香的人,她也会跑到距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来,仰头观察他们。   有时会变成人形,找一根小木棒,在雪地上写字练字。   剑客也识字,但读的书不多,能看出三花娘娘写的多是诗词,有时也写人名,写二十四节气,写书经上的句子,多的便看不出来了。   有时会捉来耗子,问他吃不吃。   有时捉得多,会找他借刀子,然后去到溪流边细心清理,挂在枯树上做风干老鼠。   这让剑客想起自己曾经差一点就吃了的腊肉。   有时会捉来兔子,甚至一些更大一些的动物,拖到他身边来给他吃,每当这时候,剑客就可以开个荤,既补一补身体消耗,也好几天都不用去村落里挨家挨户的说好话买粮食了。   有时会拿来仙丹问他吃不吃。   直到几天之后,她似乎才觉得离开道人太久了,似乎才体会到某些心情,于是常常坐在庙子旁边的雪地上,舔着爪子望着那边发呆,有时晚上那方传来一些光亮或是一些剑客察觉不到的动静,她也会立马跑出去,跳到庙子顶上去,盯着那边不动,一盯就是很久。   若是问她,她就把头转过来或低下来看着你,却不回答。   日日如此。   直到过去十多天。   庙宇中忽然轰隆一声,好似天雷炸响,坐在神台上的神像流光溢彩,好似有神灵自此显身,又瞬间消失不见。   剑客终于等来了那一场雷霆。   那是黑压压遍布整个雪原上空的乌云,中间风雪昏沉,却又雷霆交错,仿佛是末日,光是看着便让人觉得窒息。   “轰隆隆……”   有的雷霆分叉无数,狂放交错,像是一棵倒悬的大树,有的雷霆能在视线中停留许久,几息过去仍不消失,有的雷霆长度极长,能从视线的尽头一直延伸到另一个尽头,众多雷霆密密麻麻,遍布着整片雪原,与风雪共舞。   雷霆滚滚,回音不绝。   一道还未从耳边离去,又添一道新的,无数道叠加,构成天地崩裂般的动静。   剑客坐在地上,遥望那边。   三花猫坐在庙顶,也面对着那方,一动不动,只有个小小的背影。   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剑客反正是看得怔住了。   那是天威。   滚滚天威。   从那方传来的,是毁灭一样的力量,无可匹敌,令人窒息,仿佛能将大地抹除一般。   无论是寻常的雷雨夜,还是四年前的惊蛰,还是那日长京城外,或是去年景玉城外傅雷公的手笔,都远远比不上面前这布满天地的雷霆。   从早到晚,时刻不绝。   这又是何等的威势?   之前在寒酥县中,听人描述几年前神灵除妖,那整整连绵一个月的雷霆,并不觉得有什么,此刻才深感震撼。   却不知当时与此时,又孰强孰弱?   ……   轰隆隆!   暴风雪中雷霆遍布,击打得雪地处处开花,几乎击碎了雪原妖王的所有反抗。   雷霆停歇。   妖王只有缩在灵眼,苟延残喘。   然而此时禾原遍布四时灵力,四时轮转,既消磨着他的灵力灵韵,又将他死死困在灵眼中。   时间迅速流逝,不知日夜几何。   云层之上隐隐有身影浮现。   周雷公居高临下,注视下方。   眼见大地之上,冰雪消融,四季轮转,仿佛逆了乾坤,自然心惊,仔细一看,倒也能看出宋游的布置,也能看出他的意图——   天宫也试过这一招,将之赶到灵眼,试图灭杀灵韵,灭杀不成,便想封印。不过天宫是耗费了很大力气,用的笨方法,众多神官合力,让这雪原妖王除了待在灵眼哪里都待不成,才将之赶回灵眼,而这道人竟独自一人便做到了,实在惹人惊讶。   四时法果然最难,又最妙用无穷。   而他的想法应当也是封印吧?   周雷公没有多想,只静静看着。   且看他又有什么妙法。   “噗!”   灵眼好比大地之眼,再次涌出水柱。   水柱中透出雪原妖王的灵身,悬在半空中,与盘膝坐在泉眼旁的道人对视,却已十分狼狈。   “原来是四时灵力!”   “如何?”   道人抬头平静的看着他。   “有些本事!”   “比家师如何?”   雪原妖王遍体鳞伤,却不畏惧:“你的师父奈何不了我,你也奈何不了我!”   “试试……”   盘坐在泉眼边的道人一抬手。   “倏倏倏……”   整片禾原,四面八方,灵力尽起。   原本布下的灵力,一丝丝一道道,颜色不一,由远有近,囊括四时,陆续飞来。   灵力按着顺序,东南西北,环绕在泉眼四周,缓缓转动。   四季灵韵,天时变化,皆浓缩于在此处。   “想封印我?”   泉眼上的身影冷笑一声:“水性流动,天宫封不住,你又如何来封?”   道人不答,只闭上眼睛。   灵力交织,看似化作牢笼,其实暗契着天地四时轮转。   泉眼被笼罩其中。   妖王灵身起初还不觉得有什么,虽说打不过,但他既不怕被消灭,也不怕被封印,就如上次面对天宫一样,一转身便化作无数水流落入泉中。任这道人如何去设法封印,就算封印成功,过段时间,自己也自然自由于天地间。   然而几乎只是瞬间,泉眼便又噗通一声,妖王灵身再现。   此时却是大为惊讶。   “你做了什么?”   既是水泽灵韵化身,先天神灵,自然对天地的变化最为敏感。   那环绕身周旋转的数百道四时灵力在变慢,此处的四季轮转似乎也在变慢,又仿佛在慢慢消失。   不光四时,阴阳交替好似也在变慢。   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这道人并非在此处修建一座牢笼,将他困在其中,而是将这泉眼所在的天地隔开来,形成一个与外界独立的地界。   “这是在下游历天下之时,偶然得来的造化,阁下也可称之为,阴阳四时法阵。”宋游睁眼与他对视,“阵中阴阳不转,四时不变,便似为阁下画了一个小天地。若被困于其中,灵韵也被隔绝,永远也得不到补充,阁下只会被不断消磨,越来越弱。”   “……”   天上的雷公十分震惊,地上的妖王也有几分慌乱,不过只是稍一思索,他便又找到了其中破绽。   这种纯由灵力构成的法阵,又能持续多久?   除非这道人一直守在这里。   可伏龙观的人不求长生,也不谋求香火神道,他这一生再长,又有多长?山河之灵虽不如真的山河那般长久,他却也已经诞生了几百年,未来多长是谁也说不准的,而这等凡人法术,往往身死便消,就算百年,亦算不得久。   何况他怎可能一直守在这里?   然而妖王看向宋游时,却发现这道人也正看向他,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宋游微微一笑。   “山水灵韵化身,先天神灵,都是了不起的存在,阁下若造福一方,不说吸聚香火信仰、壮大自身,至少也能与天地自然和谐久长,为何要用这般杀鸡取卵自取灭亡的做法呢?”   “少废话!你有何手段!”   “说来阁下这等存在,在下游历天下时,也曾见过一位,那一位还要比阁下更强大一些。”宋游淡淡说,“以山镇水,再适合不过了。”   “轰!”   泉眼中水花翻滚,溅出数米高。   宋游则闭上了眼睛。   灵力不断飞出,既消磨削弱妖王灵力,也减缓四季,停下阴阳,虽只针对面前这方圆十来丈的一小片天地,也不能真的将之分离出来,却也能使之具备画中天地的一些特性,形成一个独立于外界的封印。   “呼……”   不知何时,禾原又起了风。   此时却不是寒风。   是东风。   东风忽急三千里,大雪初停万物生。   ……   雪原之外已是二月。   三花猫仿佛彻底失去了对别人庙子的尊重和对曾经同行大佬的敬畏,悠然躺在庙顶之上,一下一下的摇摆着尾巴,时而看一眼雪原的方向,时而伸出爪子对着天上飞过的鸟掏啊掏,掏空气。   剑客也坐在地上,凝望远处。   地上的雪已经快要化了。   远处雪原的雷霆早已消失,更令人惊讶的是,天空遍布了十几年的阴霾也在逐渐消失。   这似乎在说明着什么。   就在这时,下边正在雪地里刨草吃的枣红马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抬起头来,扭头看向雪原的方向,又扭头看向了庙顶,随即迈开脚步,先是走到盘膝坐地的剑客身边,用头推了推他,又走到小庙旁边,抬起头来,盯着庙子顶上的三花猫。   便只听小庙边上猫儿与马说话。   “马儿你做什么?   “你是不是饿了?   “哦你刚刚还在吃草……   “那你肯定是想喝水了。   “三花娘娘这就去烧一锅开水给你喝。”   马儿沉默不语,猫儿却说个不停。   “喝开水好呀,人都喝开水,开水喝起来是圆的,冷水喝起来是尖的……   “咦你怎么不说话?   “你怎么不会说人话?   “猫话也不会说!   “你不聪明……”   马儿收回目光,默默走向被袋。   剑客一直扭头盯着这方,露出思索之色,见到这一幕,自是瞬间反应过来,站起身抄起长剑,便去拿自己的马鞍去了。   站在庙顶边缘的三花猫眨了眨眼睛,看着剑客的动作,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喵了一声,便从庙顶跳了下来,身姿在空中划过,优雅极了。   “……”   轻巧落地,仿佛不在意的伸个懒腰,伸完却立马扭身,跑向枣红马。 ###第二百五十四章 平州借山   “彻!”   剑客策马在雪原上狂奔。   雪原上仍然有雪,却薄了许多,有时马蹄踏下去,将雪带起来,地上会留出深色的马蹄印。   一匹枣红马驮着被袋跑在旁边,被袋上挂着褡裢,装着一只三花猫,露出一个脑袋,随着马儿的奔跑而上下颠簸,却伸长脖子盯着前路。   此去往前,有百里之远。   中间又有许多原本河泽留下的沟壑甚至深渊,还得绕路。   一直从中午跑到黄昏。   剑客到的时候,天光已经暗了下来,远远看见地上一眼泉水,色彩斑斓,十分平静,一点波澜也不起,泉水边坐着一名道人,姿态宁静。目光一抬,远处天边厚厚的云层下居然显现出了夕阳的光泽,映照之处橘黄犹如火烧,边上没被照到之处,却又青白如寒冰。   冰火相接,空中一片清明。   剑客不由得愣了一下。   黑马却已经跟随着枣红马,一路跑向地上那名道人。   “喵……”   三花猫当先挣扎着从褡裢里跳出来,落到地上。   新的环境,习惯性的警惕的左右各看一眼,便快步跑向了道人,却又在靠近之时放慢脚步,伸出小舌头舔舔嘴巴,转用极缓的步子,慢慢悠悠不慌不忙的走近道人,然后又伸个懒腰。   “三花娘娘。”   道人转过头来,伸手抚着她的背,微微笑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三花猫想了想,才又歪着头说:“像是有段时间了~”   “有想念我吗?”   “唔……”   三花猫左顾右盼,接着才扭头瞄向他:“你吃饭了吗?”   “像是有段时间没吃过了。”   “啊?”   三花猫闻言顿时大惊,盯着他问:“那你怎么还没有被饿死?”   “还差一点。”   “舒某带了饼子~”   “不急。”   这时剑客亦是翻身下马,抱拳行礼。   “先生!”   宋游也转头看向他:“好久不见,在外面待得可好?”   “一切都好!”剑客说着,皱眉左右看了看,又问,“雪原妖王已除?”   “先天神灵,难以除灭,只好将之封印。”宋游顿了一下,又对他说道,“也许还需要你的帮助。”   “嗯?不知先生哪旁使用?”   “我欲保住禾原生机,又不愿妖王轻易逃脱,只好以山镇水。然而此处数百里无山,寻常山也不行,刚巧我曾有幸认识一位山神。”宋游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是早就准备好的,“所以想请你跑一趟平州。平州南画县,前往栩州祥乐县,有条老路,中间有数百里大山,久无人踪,你若愿去,到了那里,大声呼唤山神,说是阴阳山伏龙观宋游找他,山神定能知晓。”   “……”   剑客听得一愣一愣,接过信纸,随即说道:“到了之后呢?”   “我已将事情都写在了信上,你只需告诉山神,我找他借一座山头即可。”宋游顿了下,“随便一座山就行。”   “……”   剑客仍然有些迷糊。   一座山怎么借?   但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收下,便抱拳说道:“舒某这就前去。”   “不必急。”宋游对他说道,“此刻天已晚了,实在无需急于一时,便歇息一日,明日再出发吧。”   “不急吗?”   “不急。”   一行人便在此处等了一夜。   整整一夜,宋游都坐在泉眼边,一动不动,只偶尔散出几道流光,落入泉中。   三花猫则坐在他身旁,陪他熬夜。   次日清早,剑客便要出发。   宋游没有阻拦,只是看向他的黑马,对它说道:“此去平州,即使不绕路,也有五六千里,来回便是万里之遥,途中足下最是辛苦,若真能借来山峰亦是功德无量,便赠足下一道灵力,好为足下减缓疲劳。”   黑马竟好似真的听得懂人言一样,仰起脖子长嘶起来。   宋游屈指一弹,一道灵光飞出。   此时刚过惊蛰不久,正是今年新春的惊蛰灵力,又与剑客一样。   “舒某便出发了!”   “望一路小心,一路顺风。”宋游对他叮嘱道,“实在无需过于急切。”   “明白。”   剑客翻身上马,虽是说着,却立马策马而去,一点都不愿耽搁。   昨夜一夜已然看清——   先生为封印妖王,坐在泉眼边,一夜未动,一夜不眠,又怎么不急切?   马蹄声迅速便远去了。   宋游收回目光,微微一笑,偏头一看,便看见了端端正正坐在自己身边,直直盯着泉眼,一声不吭却犯着困的三花猫。   “三花娘娘睡吧。”   “三花娘娘不困。”   一边说话,一边微眯眼睛。   “那就算了。”   “舒某去找山神了吗?”   “是的。”   “是我们遇见过的那个坏山神吗?”   “算不上坏。”   “他很厉害!”   “是的。”   “水很难喝!”   “是的。”   “他会借给我们吗?”   “大概会。”   宋游其实也拿不太准。   把握也就八九成。   平州多山,几百里大山中,山峰无数,山神不缺这一座。   若是借了,这座山便将立于此处,镇压雪原妖魔,将是方圆几百里唯一的一座山,将受往后千百年无数后人祭拜,亦是功德无量。如今的山神正在忧心天宫会不会对他下手,无论是归郡百姓的香火,还是正在发挥作用的山峰,都可以为他解决这份困扰。   此外信中也写得明白。   这算宋游欠的人情,几百年后,若雪原妖王被镇杀,或伏龙观的后人一代比一代强,有了灭杀妖王的办法,再由观中后人将山峰还给他。   十之八九,是会借的。   ……   老马识途,黑马跟随道人一路走来,亦沾了不少灵性,跟随着昨天来时的路,一路狂奔。   速度就连剑客也震惊。   这匹黑马本就是一匹好马,乃是剑客当年行走北方,遇到南下作乱的小股塞北人,将之杀掉得来的。最近一年以来,知晓它有不少变化,但多数时候他都跟先生一样,下马步行,只在探路时才上马小跑一段,既很少全速奔跑,也很少长途赶路,却是不知它的变化有这么大。   弯弯绕绕二百里,不停不歇,很快便看见了寒酥县城。   剑客骑马直接到了寒酥城下。   “何人打马而来?”   “金肖金大人可在?”   “金大人……”   城墙上有一名兵士立马离开。   没一会儿,一名小吏上了城头。   “舒大侠?”   小吏一眼认出剑客,立马欣喜:“舒大侠回来了?先生可好?雪原之事如何?舒大侠可是要进城?”   “舒某还有急事,就不进城了,只问问金大人有没有易于携带的干粮,舒某讨一些,等回来时再向金大人道谢还礼。”   “自然有自然有……”   “扔下即可。”   “稍等!”   小吏也不废话,立马转身往后跑。   没一会儿,就拿着一个包裹,丢下城头。   “多谢!”   剑客弯腰抄起,行了一礼,二话不说,直接便策马离开此处。   一人一马迅速便已远去。   只留下小吏不明所以。   看向北方,亦看不到头。   此乃归郡最北,北风关在归郡最南,若走官道,亦有三四百里的距离。   黑马只在下午便已赶到。   “来者何人?”   “来者舒一凡,去年冬日曾随宋游宋先生从此经过,不知宗将军可在?”   城楼上依旧很快出现守将身影,对下方问道:   “舒一凡?怎的又回来了?宋先生呢?”   “先生在雪原除妖,舒某奉命前往平州有要事办,还请将军开门放行,半月之内,还要回来。”   “在雪原除妖,为何要去平州?平州路远,半月之内又怎回得来?”   “去平州借一物件。”   “开关!”   守将大手一挥,直接开关放行。   剑客又道了声谢,策马而去。   一众守将在城楼上看着,面面相觑,战马乃是将领的另一双腿,自然能明辨马力,只看了一眼,便都在心里暗赞,真是好马。   从归郡到平州大山,几乎要穿过整个禾州,随即是昂州,竞州,还有大半个平州,数千里路程。   剑客早起上路,踏春而行。   黑马与他仿佛都不知疲倦。   甚至剑客隐隐有种错觉,自己的马似乎比自己还要着急几分——每天一早就站好等着了,要是自己走得晚一点,还要来叫自己,而到了晚上,这马似乎比自己还更不愿意停下来。   越跑越快,几乎日行千里。   禾州有些地方冰雪还在,越往南走,便越暖和,一路过了昂州,竞州,又穿过平州,过了南画县,找人一问,便到了那数百里大山之中。   此处与归郡乃至禾州真当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地方。   归郡一片平坦,行走数百里都见不到一丝起伏,一个小坡都看不见,禾州亦无大山,可此处数百里,放眼望去,山峰无数,连绵起伏,看不到尽头。   已是二月,大地来春,整片大山都已经变成绿色,神秘而壮观。   舒一凡心中忐忑,却也照着先生的指示,环顾四周,便高声喊道:   “在下舒一凡,受阴阳山伏龙观宋游宋先生所托,前来此处,拜访山神,有事相求,请山神出来一见!   “在下舒一凡,受阴阳山伏龙观宋游宋先生所托,前来此处……   “……”   连着喊了三遍。   声音在大山中回荡。   忽然,剑客似乎有所察觉,陡然转身。   只见身后山中有一面石壁,石壁高百尺,宽也有百尺,路过时普普通通,此时上边却突然出现了一张人面,正注视着他。   “所来何事?”   “……”   剑客不急不忙,不卑不亢,奔波数千里,亦仿佛不觉疲劳,抱拳施礼:“在下舒一凡,受阴阳山伏龙观宋游宋先生所托,前来此处,向山神借一座山峰镇压作乱的雪原地泽之灵,这是先生的手书!”   说着递出手书。   “呼……”   有一阵风吹来,将手书从他手上卷走,卷到了石壁旁边。   片刻之后,石壁上的面孔隐去。   “请喝杯茶吧。”   声音却又从身后传来。   剑客陡然转身,只见身后半山之上,道路旁边,不知何时竟多了一间亭舍,也多了一名身着华服的中年人,在亭舍间摆着桌案,泡了茶,正微笑着对他做出请的手势,叫他去喝茶。   剑客行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杀过不少妖鬼,可又哪里见过这等神灵请人喝茶?   只是也没什么好畏怯的就是了。   便信步过去,横剑而坐。 ###第二百五十五章 万里走单骑   大山巍峨,连绵起伏数百里。   在这远离尘世、久无人迹的大山之间,却有一座精美的亭舍,一株弯下腰探出枝条来的迎客松,一张桌案,摆着茶水。   剑客与山神对谈。   “请喝茶。”   “多谢。”   剑客一路劳顿,正好渴了。   没有什么可担忧谨慎的,也没有扭捏推辞的必要,只举着茶杯,仰头一口饮尽,尽显豪迈气质。   皱了皱眉,又将茶杯放下。   “咕噜噜……”   水从杯底冒出,茶杯又满了。   “以武入道?”   山神笑眯眯的看着他。   “阁下怎知?”   “我在此为神已经一千多年了,以前这条路可比现在繁华很多。”山神指着剑客身后罕有人迹却不长杂草的山路,似乎有些感慨,“一千多年来不知曾有多少人从这里走过,时间长了,就会无聊,我亦与世上顶尖的武人对谈过。”   “原来如此。”   “看得出你已到了以武入道的边缘,只差一步。”   “还差得远。”   山神摇头笑笑,不对此多谈,只继续问道:“你从雪原来?”   “禾州归郡之北,原名禾原,与言州交界。”剑客也会意,详细说来,“禾原长二百五十里,宽二百里,地下有灵泽,偶然诞生灵韵,成为一方地泽的先天神灵,因为战乱涨了道行,化身妖魔,盘踞一方,祸害百姓,已经十几年,去年我随先生走到禾州,今年进雪原除妖。”   “天宫呢?”   “天宫年年清剿,但听说那位妖魔有了不得的保命神通,若非抽干地下灵泽,或灭除雪原生机,否则便不能将之剿灭。”   “竟有此本领。”   “先生不愿禾原良田化为荒土,而整个归郡又一座山都没有,因此托舒某前来,向山神借一座山,将之镇压。”   “原来如此。”   山神虽脾气暴躁,秉性纯直,毕竟活了千年,见多识广,只稍稍一想,便知晓了其中诀窍。   为何要将禾原化作雪原?   为何要以山镇水?   为何来自己这里借山?   瞬间都已明了。   再多想一想,也能品出这件事情对自己的好处。   回过神来,剑客仍旧看着他。   眼神似是询问,又似是催促。   山神便对其微微一笑。   “请饮茶。”   “……”剑客便又端起了茶杯,抿了一小口,又对他说,“先生说,只需随便一座山头即可。”   “怎能随便?”   “阁下意思是……”   “不知可否稍等片刻?”   “舒某从禾州而来,五千里路,已走了六天,不急于一时。”   “六天?”   山神似是也有些惊讶,随即转头看向旁边歇息吃草的黑马,这才说道:“千里马难求啊。”   剑客本想谦虚一下,说这只是一匹寻常马,又或是说都是托先生的福,但话到嘴边,又想到先生对枣红马、对三花猫的态度,便又说道:   “正是。”   “哈哈……”   山神豪爽一笑,随即道:“便稍等片刻!”   “呼……”   山风吹过,他的身影陡然消失不见。   这半山腰只剩亭舍、迎客松和桌案上的茶。   剑客咂巴了下嘴,将茶杯放下,安静坐着,一边沉思剑道,一边等待山神归来。   山风吹拂,有些凉意。   如此等了至少大半天,才又吹来一阵风,身边无声无息的,便出现了山神的踪影。   此时的山神带着一个小木匣。   木匣和一本书差不多大,高度约有一指,不知是什么木料做的,色泽暗红有纹路,有扣无锁,山神将之放在桌上,推给剑客。   “这是……”   “山!”   “山?”   剑客郑重接过,只觉手中毫无重量,仿佛拿的只是一个空盒子。   “此山便当做是我赠给你家先生的,不求再还。只是这条路越发冷清了,今后若再走回平州,还该来找我再喝杯茶才是。”山神说着,又微微笑着盯着剑客,“虽说你也不见得能将之打开,但我也得提醒一句,不可随便将之打开。”   “舒某知晓!”   “今日已晚了,你也久等了,山中冷清,我就不留你了,下山去吧。赶着时间,倒是可以在山下城中借宿。”   “多谢阁下!告辞!”   剑客立马起身,抱剑行礼。   只是刚走出亭舍,又听见身后传来声音。   “江湖人。”   “嗯?”   剑客疑惑转身。   只见那山神坐在亭舍案前饮茶,转头看向他,笑着说:“我曾听古时一位以武入道的侠客说过:苦思之时,最是困扰,若长久没有进展,不妨试着用几天来……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山神悠悠然说,“或许几日之后,你会忘掉一些不该执着的,又发现一些原先遗漏的,或有新的体会。”   “……”   剑客若有所思,随即再次抱剑:“多谢山神阁下,舒某走了。”   这次要诚心许多。   随即翻身上马。   策马离去时,回头一看,那山间路旁不过是一堆杂草,既无亭舍,也无古松,山神更是早已消失无踪。   一切仍旧无声无息。   “彻!”   黑马在山中奔踏起来。   下山之时太阳便已西斜,到山脚下已落到了天边,确实该去城中歇息一晚。   几日以来,颠簸劳顿,不知黑马怎么样,反正以剑客近似铁打的身板,也有几分疲劳。夜宿城中客栈比夜宿荒山耽搁不了多少时间,剑客只想洗个热水澡,把备用的衣裳换上,也给黑马好好吃一顿精料。   此地名为南画,一座小城。   进城时刚好黄昏。   剑客没有在城中打马,而是进了城便下马步行,牵着马沿着昏暗的街道缓缓而过。   这边与禾州完全不同。   这里繁华,安定。   黄昏也有商铺开门。   剑客却想起了山神的话,于是果真放空心神,不再时刻沉思自己的剑道,转而去看身边走过的街道,看傍晚坐在门口闲聊的百姓,与这一张张带着好奇朝他看过来的面孔对视,也寻找着客栈。   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   当初先生从栩州进平州,似乎正是走的这一条已被废弃的老路,那么定然也是来过这南画县的。   大概也进过城。   说不得自己此时走过的街道,便是曾经先生走过的街道,自己现在遇见的这些人,说不得也在几年前曾与先生有过照面。   感觉便多了几分奇妙。   终于找到一间客栈,名为静福。   剑客想也没想,便走了过去。   “笃笃……”   虽然开着门,却也敲了敲门框。   店家顿时从后院出来,问了他是不是要住店之后,便十分热情,说店中正好剩下最后一间客房,随即将马牵到了马厩,带他去房间。   行李可以放下,盒子与剑却不能。   “客官是个江湖人?”   “闲散人。”   “刚进城么?”   “刚进城。”   “那想来定是还没有吃夜饭,可要吃点什么?”店主不敢问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也不关心,只笑呵呵的看向他。   “我的马可得给最好的精料。”   “好嘞,最上等的精料。”   剑客这才放了心,坐着问道:“你们这有什么?”   “哎哟这可不是小店吹嘘,要说我们这儿,最好的吃食,便是汤饼,要说哪家最好,定是小店的神仙面了,连神仙吃了也赞不绝口。”店主笑呵呵的对他说道,“虽说现在别家也有人开始管这汤饼叫神仙面,可南画县谁不知道,最正宗的,便是在小店这里了。去年郡守上任,听说了神仙的事迹,还特意从郡城来小店吃了一回。”   “什么神仙面?”   “便是南画汤饼,薄宽的汤饼,一碗精心熬制的骨头汤,只要二十文钱,还带了一根棒子骨。”   “为何取这个名字?”   “客官有所不知,四年前,曾有神仙化做凡人行走人间,来过咱们这里,便住在小店,住了好几天,吃了一回小店的汤饼,便每日都吃,临走之时都还赞不绝口呢,说有机会还要来吃一趟。”店家乐呵呵,脸上满是自豪,“小店几年如一日,每日选最新鲜的棒子骨,精心熬汤,又选买最好的面,一点都不敢马虎,就等着神仙再回来吃一趟。”   “神仙?”   剑客神情有些恍惚,嘴上却说:“不会是骗人的吧?”   “哎哟可不敢!那可是要挨天打雷劈的!这南画县的人都知道,谁又敢扯假话?”   “说来听听。”   “这……”   “来三碗!”   “三碗?”   “尽管上!”   “好嘞!”   店家进去吩咐了后厨,便又出来,这才给剑客细细讲来。   剑客听着,很少说话。   尽管在禾州跟随先生除妖已有一年,不知除了多少妖魔鬼怪,降了多少奸人歹邪,但自己到此本是偶然,夜宿城中是偶然,到这店里也是偶然,此时听店家讲述,心中仍旧不免觉得奇妙。   仿佛自己在此偶遇了四年前的先生。   想来先生听说此地四年的变化,心中也会有不少感慨吧?   剑客耐心听完,微微一笑。   此刻心中全无剑道。   晚上吃了三碗汤饼,洗了个热水澡,第二天早晨又吃三碗,道别店家,牵马穿过整个南画,便又重新上了马,疾驰而去。   此事急,依然耽搁不得。   回程的路上速度虽然不变,只是却不再像来时一样,骑在马上也时刻思索剑道,而是暂且将之放下,看路边泥花草露,山水风景,夜逢恶鬼便随手将之斩掉,路遇山贼剑上也染上鲜血。   偶尔在官道旁边喝茶,有不讲究的人见他一人一马,却又时刻护着一个小木匣子,以为是珍宝,也挑着无人的风水宝地来寻个死路。   终于再次进了禾州,到了归郡。   过了北风关,直达雪原。   真乃万里走单骑。 ###第二百五十六章 禾原生机   到了原本的雪原,剑客却不由放慢了脚步。   雪原上的冰雪已经彻底融化,一片平整的大地上,才十来天的功夫,青草便已然冒出了头,远远看去,大地一片青绿,万物复发,生机勃勃。   策马行走其中,无论是剑客还是黑马,心情仿佛都柔缓了许多。   而在这柔缓当中,却又不免发愣。   这便是那片冰雪妖国吗?   心中还记得当初冰封大地、风雪肆虐的场景,也记得之后雷霆万钧、毁天灭地的画面,哪怕临走之时,这里也是有雪的。   此时真当判若两地。   无雪,无雷,唯有遍地生机。   这便是天雷的生吗?   一时又不禁恍惚。   蓝天白云,草地青葱,远处露出的民房,隐隐能辨出的官道,划分出来的田土,道旁枯死已久的行道树,一切好似都回到了原本的模样。   若非平原上那些庙子还在,自己也确实过了庙子,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到了雪原。   不觉已是二月下了啊。   或许该改回禾原之名了。   “彻!”   剑客许久才大呼一声。   黑马顿时撒蹄狂奔,踏草而行,蹄下扬起黑土,也扬起草碎。   只是这一路再走过来,便也能看见这片土地的不凡之处了——无论是地上的森森白骨,还是那道旁倒着的正在腐烂的巨大妖魔躯体,躯体旁边散成一堆或隐隐现出巨大人形的碎石,又或是地上被砸出的深坑、被犁出的沟壑,都显示着这里曾有一段时间,并不再是人的国界,也显示着人在将之收回的过程中,曾有过一番了不得的大战。   终于又到了那眼泉水边。   这里的青草更盛,大地已变成了一片青绿,唯有那眼泉水四周色泽斑斓,像是大地中睁开的一双妖鬼之眼。   一匹枣红马安安静静在远处吃草,道人依然坐在泉眼边,位置和原先一样,姿势也不曾改变,仿佛这方世界似乎唯有他没有变化。一只三花猫背靠着他的身体像是人一样瘫坐着,看着远处出神。   直到马蹄声近了,她才换了姿势,爬起来盯着剑客。   “吁……”   剑客翻身下马,捧着匣子。   “先生!幸不辱命!”   “这么快啊。”   “该再快些!”剑客小心的捧着木匣子走过来,“山神告诉我,这便是山,只让我带回来给先生!”   “知晓了。”   宋游坐着不动,反身从他手中接过匣子。   只看了一眼,便就明白了。   随手将盒子打开,里头铺着锦布,有一块不足巴掌大的小石头,大致呈三角形,细看能在上边看到无数细密的纹路,还有青绿的小点儿,仿佛是将一座险峻的石峰一点不差的等比缩小,做成了把玩的物件。   剑客目不转睛的看着。   三花猫也扒拉着道人的胳膊,将目光投过来。   神奇的是,刚一打开盒子,这小石头见光便长。一个眨眼,便已大了一圈,稍不留神,原先的盒子竟然就已经装不下它了。   “喵……”   三花猫看得一愣一愣,爪子差点不受自己控制,要伸过去摸。   “离远一些。”   道人捧着盒子,终于起身。   回身走出一段距离,一边走一边施法,将阴阳四时法阵与这座山石中的灵韵相连,以山石灵韵来供给法阵,便随手将之一抛。   石头飞到空中,瞬间变大。   眼前出现一道黑影。   “轰!”   大地都颤了一下,水花与泥土四溅。   等到剑客与猫儿回过神来,石头已经变成了一座直径十来丈、高也差不了多少的小石头山,落在大地上,刚巧将整个泉眼罩住。溅射出的水与泥土最远的也刚巧落到了一行人的脚边。   更神奇的是,这座落在地上的小山竟然还在增长。   地上的泥土与青草被它逐渐推开。   小山的底部也逐渐陷于地下。   剑客直盯着那边,稍微回过神来,只见身边先生笑着看他,问道:“山神可好说话?这一路可有遇到麻烦?”   “回先生,山神阁下很好说话,我只将信呈给他,讲了禾州禾原之事,他便取来了这座山。”剑客心中仍旧有些震撼,却还是答道,“路上虽有一些不开眼的人,但也称不上麻烦,倒是舒某从山神手中借过山,下山之后在南画夜宿,听说了些先生以往的故事。”   “南画啊……”   宋游陷入了回忆。   好似过了很久。   又好似没有多久。   “走吧。”   宋游抖一抖已彻底被泥水浸透的道袍,又瞄了眼小山上已经显出形状但却显得格外小的古松,转身往远处走去:“这山还不知有多大,我们最好离远一些,再慢慢说。”   “是。”   一路远离泉眼与小山。   期间剑客与三花猫几度回头,想看那山长得有多大了,又想看道人要走多远,但见道人一路远离,走得很远,直到那座已经长到十多丈高的小山在视线中成了一个远远的小石包,这才停下来。   几人在青草地上坐下。   剑客目光瞄向远处,又忍不住看向身旁的青草,低头掐了一根,这才对宋游说:“说来也巧,舒某到了南画,随便找了一家客栈住下,便是先生与三花娘娘曾住过的那家。”   “可是静福客栈?”   “正是!”   剑客说到这里也不禁觉得有趣:“先生可还记得南画的汤饼?”   “自然记得。”   “先生临走之时,可还说过,以后还要再去吃?”   “似乎说过。”   “那想来先生对它赞不绝口也是真的了。”   “倒也是真的。”   “只是先生定然不知,在先生走后,整个南画县都在流传先生的传说。那静福客栈的店家更是给自家的汤饼取了个名字,叫神仙面,听说南画城中大大小小有不少卖吃食的店都开始效仿,将汤饼改称作神仙面。”剑客不禁笑了笑,“听客栈的店家说,此前郡守新上任,听闻先生的神仙故事还曾特地来过南画,在那静福客栈吃了一碗汤饼。”   “这倒是有趣。”   宋游也不禁露出了笑意。   “兴许等先生以后再回平州,路过南画,城中大街小巷都是卖汤饼的。”剑客说到这里,这才顿了下,“对了,舒某这才想起,临走之时平州山神曾托舒某带一句话。”   “嗯?”   “山神说,这座山峰便算是赠给先生的,无需归还,只是如今平州那条老路越发冷清了,让先生以后再路过平州,记得去找他再喝一杯茶。”   话音刚落,旁边便响起声音——   “苦啾啾的……”   剑客闻言立马低头,看向猫儿。   猫儿也正仰头看向他。   一人一猫似乎有些同感。   “那是自然。”   宋游则笑了一声,缓缓说道。   这位山神倒也粗中有细。   假设这座山要在此处镇压雪原妖王五百年,这五百年中,山神自然香火不断。若是要还,自然也就这五百年香火,若是无需归还,等到此处的雪原妖王不需要这座山的镇压之后,山神仍旧能继续享用禾州百姓香火,也许千千万万年。   只是计较自然有计较,人情也是实打实的人情,做不得假的。   宋游该欠平州山神一次。   未来也当再去喝一杯茶。   “那你可有从店家口中听过南画城外的尼姑庵?”宋游继续问道。   “听说过。”剑客会意,立马说来,“听说尼姑庵里原本有几位尼姑,只是现在都不在尼姑庵里了,尼姑庵也废弃了。不过倒又听说,那李大官人准备出钱将那尼姑庵改成义塾,还拿出了田地,当成学田。而那几位尼姑,现在有的在自己织布,有的在城里做小生意,卖腌菜。”   “南画的布可是一绝。”   宋游看了眼身边的三花猫。   可惜今天三花娘娘是三花猫,自她领悟了变化衣服的神通之后,也再没有穿过那身在南画做的三色衣裳了,只是宋游依旧把那身小衣裳留着,一直搁在被袋底下,舍不得丢掉。   而后来三花娘娘化作人形时,衣服无论厚薄,基本都是三种颜色,样式也都和南画那身三色衣裳相差不多。   想到了布和三花娘娘的小衣裳,便又想到了那晚的腌油菜花。   “南画的腌油菜花也有特色,你去的时候,油菜花应该正好开放,尼姑庵里有一位做得很好。”   “那我倒是错过了。”剑客笑了笑,也没多遗憾,继续讲述,“那位李大官人则成了南画县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家里人开了一家布庄,专门请城中穷苦人家的妇女去做工,待她们很好,做的布也很好,各地的人来买布,都愿意从他这里买。原先他是在县里有官职的,听说新来的知县不仅不介意他原先做过的错事,反倒对他十分看重,也算有几分气魄。”   “也是好事一件。”   宋游如此说着,心中却很感慨。   世事真是难以预料,这才四年时间,旧事旧人便都有了变化。   谈话间的功夫,远方的山又长大了一些,只是如今的它已经很大了,加上离得远,增长的幅度便不如先前那般令人震撼。   倒也明显看得出来。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   禾原妖魔已伏,积雪已化,小草都已钻出了土层,然而飞禽走兽一时半会儿仍旧没有回归此地,夜里一片寂静。   二月的禾原,仍有凉意。   宋游已是许久未睡了,如今一倒,垫着毛毡,裹着毯子,便结结实实的睡了一觉。   连梦也不忍搅扰了他。   醒来时正是清晨,天将亮不亮,头顶和西边还黑着,东边却已显出了光亮。几乎睁开眼没有一会儿,便有一缕晨光射出,自平整的大地边沿一直斜斜的射向头顶天空,是透着勃勃生机的红。   晨光慢慢往下,镀染了石山。   一夜之间,前方大地之上已多出了一座巍峨雄壮的石山。 ###第二百五十七章 古老的神话到了面前   石山巍峨雄壮,又并不粗陋,占据了视线里的大半区域。   偏偏此处一片平整,视线所及之处,连一丝起伏都看不到,这不仅是大地之上唯一的起伏,也是唯一的一座山。   这山又不是土山,也不是矮山,它就像是一块灰白色的巨石,若说有多高,自然远比不得那些高原山脉和连绵重叠的群山,可它拔地而起,既不站在高原也不站在别的山上,分明只是平地上一座独立的峰头,如此便算是很高了,若是大雾天,山顶恐能穿透云雾。   山体并不光滑,又很陡峭,上边除了一些扎根于石缝间的古松,几乎没有植物。在这片辽阔的平原之上,它既显得突兀,又觉得是点睛之笔,宛如此方天地的中心,给人以极强的视觉震撼。   这么一座山,即使在别处看见,也会为之惊叹,何况是在此处。   何况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   “……”   反正剑客眼中是充满了震撼。   道人见了,亦是不免惊叹。   平州山神是用了心了。   “过去看看。”   “好!”   一行人立马起身,收拾行囊,往前方那座巍峨石山走去。   原本昨日是走了挺远的,然而今早起来一看,这座大山却似乎已经到了面前,占据了视线中的一大部分,有一种近乎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远远望去,只觉气势雄壮无比。   走近一看,才觉险峻难以攀登。   绕山一圈,才知占地有多广阔。   这么一座山,真是放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成为名山盛景的,却被道人一封书信便从平州数百里大山深处,借到了这从无大山的禾州归郡来。   剑客震撼,道人亦然。   然而送别千里,终须一别,此时雪原事已了,便也是他们分别的时候了。   “舒大侠。”   宋游转身对剑客说:“此处已是禾州边缘,你去光州,要南下折返,我和三花娘娘要继续北上,便就在此山脚下别过吧。”   “好!”   剑客也很干脆,与他抱拳:“便祝先生北上一路顺风!”   在此别过,倒也是好事一件。   “也愿足下寻亲顺利,早日找到自己的剑道,我和三花娘娘会在江湖中留意着你的传说。”宋游说道,“多谢相送。”   “但愿有缘再会。”   “舒某有缘再会~”   这一路走遍整个禾州,何止千里,无论是剑客的陪伴与护送,或是道人的指点,都并不简单,一路降妖除魔,经历也不寻常,只是两人与三花娘娘都没有多说道谢或扭捏的话,互相行了礼,便算道了别。   “彻!”   剑客翻身上马,往身后来时路去。   大山边上只留下一人一马一猫,马儿仿佛没有感情,低头吃草,猫儿目送着那离去的一人一马,道人则收回了目光,仰头看向这座大山。   “呼……”   只见道人对着山吹一口气。   “哗……”   山上碎石滚落,原本凸出的一块山石变成了一块石碑,生在此山中。   石碑上写着一行字:   明德六年二月,舒一凡与黑马自平州山神处借来镇妖。   “走吧。”   道人收回目光,也转身离开此处。   却是仿佛已经预料到了,当归郡人再次鼓起勇气走入禾原,当年长的客商再次从此经过,见到这座突然出现却又险峻巍峨的大山的震撼。也仿佛已经预料到了,未来千百年间文人墨客来到此处,见到此山后写下的诗词文章。   又仿佛预料到了今后这里的香火。   敬山为神,本就是世间传统,何况这么一座独特的神山。   而道人已经走远了。   枣红马默默跟在后头,三花猫则停在原地,多看了那石碑几眼,待认清字后,这才转身小跑着追上去。   一行人往北而行。   ……   金姓小吏在北城门已等待了将近两月。   这将近两月以来,他每日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常常站上城头,眺望北方,一看就是许久。   毕竟离得远,即使地势平坦,借助城高,也远远看不到雪原中的景象,但却可以看得到那方的天空。   寒酥大疫直到前几日才被彻底控下,自己就算有胆量过去看,也不能随意出城,倒是从外地来了一支赠药的队伍,还有大夫,据说是在别地听闻了蔡神医的事迹后自发前来的,他们住在城中,有时会从城中出去,前往各地村落看病赠药。有些村落距离雪原并没有多远,能从他们口中听说雪原的动向。   前面十几日,那方风起云涌,夜晚偶尔可以看到光芒闪烁,似乎有雷霆,但是离得太远了,已经听不见雷声了。   十几日后,又听出城赠药回来的人说,雪原一下冰雪融化,一下大雪纷飞,又常常雷霆肆虐,十分神异。   听闻消息,即使城中贵人也忍不住到了这方城墙上,眺望北方,只以为是又有神灵下界,在雪原除妖。   寒酥人深受其害,自然希望这次能将雪原妖魔彻底剿灭。   然而这种事好几次了,谁也拿不准。   直到正月过去,二月到来。   那方天空的阴霾明显散去,听去赠药的人回来说,雪原之上始终萦绕的暴风雪也在停息,甚至积雪都在融化。   后来随同先生一同前往雪原的舒大侠到了城下,问自己要了些干粮,便又匆匆忙忙策马而去,不知前往何方。似乎正是自那以后,便听说雪原的暴风雪已经彻底平息,上空的阴霾也彻底散去,积雪一日比一日薄,有雪水从雪原流出。   城中无论官吏百姓,皆是大喜。   金姓小吏自然也是大喜,只是大喜之中,又多几分震惊。   二月下旬。   寒酥大疫被除,城门再度开启。   虽仍旧少有人进出,但城中还幸存下来的人也都走出了家门。   街道上终究是见到有人影了。   人们互相慰问,感慨交谈,仿佛共同走过一场大难,便有种莫名的情感。   自然无人忘记去年冬日那场灵雨,无人忘记托梦的社神,更无人忘记走入病迁坊为病患消灾解难的道人与僧侣。   当日人最多的地方,便是城中庙宇。   香火最盛的不是正殿中的神佛,而是门口左边将将半人高的小庙,庙前泥方摆了一块又一块,插满了草香,烟火如云。   然而说来也巧,也就正是开启城门的当天晚上,寒酥县的百姓又都同时做了一个梦,梦中仍是当初来提醒城中百姓外出沐浴甘霖的社神,乃是名为罗盈花的一位慈祥老妇,只是身材比上次梦见时高了些。   社神告知他们,今年正月初一,有仙人踏入雪原,在雷公协助下,耗时七七四十九天,已然镇压了禾原妖王,今后的禾原回归太平。   人们醒来,自然又是大惊。   还在大清早,城中便沸沸扬扬,明明人没剩下多少,却大街小巷都是互相佐证与议论之声。   愿意相信,又有所顾虑。   想要查探,又不敢前往。   县衙之中也是一样,一片议论之声。   有人说该派人去看一看,有人想再等一等,有人对土地婆充分信任,又有人更为谨慎。好不容易决定好了要派人去看,可是多年以来,雪原妖王在寒酥官民之间的形象已是极为可怖,谁又敢带队前往?   金姓小吏原本只是城中一个无足轻重的胥吏,地位很是低下,因为大疫之下,城中胥吏死了不少,兄长又因为主动接管病迁坊而染了病,这才慢慢在县衙里有了说话的地方,听闻贵人们的纠结犹豫,稍作思索,咬了咬牙,便主动站出来。   “大人,属下愿往!”   “你愿前去?”   “愿意!”   “好!太好了!便由你带人前去,查探回来,本官再记你一大功!”   “多谢大人!”   小吏这便应允下来。   带队的人有了,又带谁前去,换了别的胥吏,或许为难,但他却也觉得好找。   自家兄长虽说痊愈,但痊愈之后身体也不太好,一直在家养病,是不便前往的。然而当初病迁坊中亦有别的胥吏班役,有的病轻,才刚到红眼的第一天就被控制住了,现在已经回复原职,这些人都知晓那位先生与大师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去与他们说清,大概会有人愿意同行。   不出所料,仅仅次日,小吏便带上了几个人和一头驴子,出城往北而去。   半天时间,到了雪原。   和传闻中的一样,此时的雪原头顶早已没了阴霾,暴风雪也已经停歇,大地积雪融化,已经长出了青草,沐浴在阳光下,恍然如梦。   那些庙宇依旧矗立着,仿佛一条线,说明此处曾经禁锢过了不起的妖王。   众人面面相觑,在小吏的催促下,才胆敢跨过庙宇,走进雪原。   一切如常,却又让人心惊胆战。   一行人一路往前行去。   冰雪果然一点都见不到了,重新融化成水,填满了路边的沟壑溪河,不仅青草钻出了土,而且有些看似已经枯死的树,竟然也发了芽。若非所有从冰雪中露出的房屋都空空荡荡,常有白骨,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甚至让人觉得这里不是雪原,只是归郡很寻常的一片地方。   直到再往深处走一段……   那路边巨大的飞禽走兽尸体,有的已经腐烂,有的只剩白骨,有的则才刚刚开始烂。有的还很完整,有的则被捶得破破烂烂。这一切都昭示着这里曾经有过很多场令凡人心惊的大战。   一行人看得害怕不已。   胆子稍微小些的,没走多远就提出想要回去了,只是金姓小吏壮着胆子继续往前,众人这才越走越深。   然而没多久,他们又惊住了。   远方天际出现了一座山。   从无山丘的归郡,居然有了一座山。   起先模模糊糊,随着众人走近,这才慢慢显出真容来,整个靠近的过程,亦是众人逐渐震惊的过程。   直到一行人来到它的面前。   这是许多禾州人一生也没有见过的大山,人在它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这一刻众人心底的震撼无以言表。   仿佛古老的神话到了面前。 ###第二百五十八章 言州军营   雪原另一边也建有庙宇。   到了此处,大地也终于有了起伏。   数十上百丈高的山丘,却有着温柔的曲线,临近阳春三月,已长满青草,想来即使最陡峭的山坡,马儿也可以斜着走上去。   庙宇便建在这些山丘上。   禾原冰封十几年,雪化之后,原先的官道自然显现出来。   一人一猫一马便沿着禾原通往言州的官马大道前行,一直走到山脚下,便已经看见了原先设立的禾州与言州的界碑。然而再往前看去,道路十几年没有人走,早已经被青草覆盖,辨别不出来了。   道人带着枣红马继续往前。   猫儿在草丛中小心迈步,不时停下来,看向身边,不知被什么动静吸引。   依稀能看出原先道路的方向。   因为两旁都是连绵的山丘,中间只有这一条通道,道路自然也不会平白无故的翻山而过,自然也是从中间经过。   总共花了一日,走出禾原。   又花半日,见到了关卡。   关卡据山而建,有精兵把守。   守军既守北方,又守南方,如今这个时候,无论是哪一方,都不敢掉以轻心。   城楼上的兵士远远看见有一人一马从禾原的方向走来,既警惕又惊骇,甚至弓弩都已经上了弦,待得仔细一看,又慌忙去禀报校尉。   校尉一看,又立马去叫守将。   将军来时,道人已到关下。   低头一看,这才看出,来者不仅一人一马,脚边还有一只三花猫,只是猫儿太小,隐没在草丛中,隔得远了实在看不清楚。   守将没有立马让身边的人放松警惕,稍作沉思,这才对着下方喊道:   “来者何人?”   宋游仰头与守将对视,抬手行礼,诚实答道:“在下姓宋名游,乃是一游方道人,自禾州来,要去言州,有度牒与普郡太守手书为证。”   “哪里的道人?”   “逸州灵泉县。”   “……”   将军闻言不禁左右转头,与身边人交换了下眼神,这才继续问道:“禾州与此有禾原相隔,禾原已是妖魔盘踞,你又如何过得来?”   “禾原大妖已除。”   “大妖真被除了?”   “雪原已化,将军难道不知?”   “……”将军目光闪烁,“先生在禾州之前,又从何处来?”   “回将军,从长京来。”   “可是榆树街?”   “回将军,是柳树街。”   “果真是宋先生!”   将军喊了一声,立马挥手,身边便有一人大喊开城门,将军则对下方喊道:“宋先生莫要见怪,妖鬼狡诈,常有善于骗人的,我等虽早已知晓宋先生可能会来,也早已知晓禾原冰雪已化,却也怕有妖魔未被除尽,想以诡计过关逃脱,不得不多些谨慎!”   “不敢不敢。”   门内逐渐传来沉重的推门声。   宋游则四下打量。   这座关口还挺气派,城门也大,能想象得到雪原妖魔作乱以前,此处作为禾州通往言州的交通要道,不知有多少人从此处进进出出。如今关口朝南的一端不仅长满了杂草,自己一路走来,也见到过没被清理干净的碎骨,有些能明显辨别得出不属于人,因此又能想象得到,偶尔也有小妖小怪混过庙宇神灵的警戒,意图从此往北,被官兵发现,击杀在关口前。   就如城中捕役平常查人案,有时也要捉妖鬼一样,此处守军除了防备塞北草原十八部,也要防备雪原的妖怪。   大晏走的是精兵路线,边军精锐以武人为主,本就血气旺盛,武艺高强,在军中磨练出了一身胆气煞气,再加上一身甲胄,强弓硬弩,寻常虎豹豺狼或是得道不久的小妖小怪,还真的不够看。   “嘭……”   眼前城门已经彻底打开。   关口左右各站着一队甲士,全都长得一边儿高,一身铠甲怕有几十斤,头盔连脸都看不见。领头一名高大将军,身后站着几个小校,无论将军还是小校都给人以极强的压迫感,却都是重礼相待。   “末将蒲正业,多有耽搁,先生还请见谅!”   “将军言重了,正是将军这般尽忠职守的人,才能守得大晏安宁,又哪来的见谅?”宋游与之行礼。   “先生请进!”   蒲将军对他做出请的手势,随同他一同走进关城门洞,这才说道:“我等去年便已接到陈子毅陈将军的来信,若有一名道人,带着一匹枣红马与一只三花猫从禾原而来,要从此去言州,禾原妖魔便已平定,命我们务必礼遇放行,我等已在此恭候多时,不过真当等到先生来时,还是险些不敢相信。”   一句话里,既讲明了自己为什么知晓他会来,又讲了为何陈将军书信在前,自己等人却还是格外谨慎。   恐怕当初接到陈将军书信时,他们也是不敢相信的,只是由于陈将军的威信,便也不敢轻慢,通报了全军。然而等啊等,却由夏入秋,又从明德五年等到了明德六年,如今都开春了,才等到。   怕是早就觉得那道人不可能来了。   “陈将军有心了。”宋游道了一句,随即又问,“不知陈将军可安好?”   “应当安好,前两个月才接到从边境传来的陈将军的将令,说要严守关卡,免得有塞北的小股游骑或妖魔鬼怪从此经过,进了雪原去,又与雪原的妖魔里应外合搅起更大的乱子来。”   “边境战事又如何呢?”   “具体不清楚,似乎十分激烈,不过陈将军既已回到北方,自然能胜。”   “原来如此。”   宋游听着若有所思。   蒲将军不敢怠慢于他,又想知道禾原之事,便命人杀了牛羊,要在大帐中摆宴席,盛情款待他。   此次没有上次北风关那般急切,加上宋游初到言州,人生地不熟,也有些想问的,便应了下来。正好在雪原两个月来,不仅没睡过床,也还没有正儿八经的吃过一顿饭,也该歇息一日。   当天晚上,大帐之中,除了蒲将军、宋游和三花猫以外,只坐了几个亲信小校,有士卒端来好酒好肉。   酒都是大坛的酒,用大碗来装,肉都是大坨的肉,既有煮的也有烤的,在中间点起了火盆,映得大帐火晃晃的,将军小校说话嗓门都大,一下子便有了几分军营分炙的豪迈,亦是宋游没有体会过的。   主客先敬酒,说几句客套话。   用刀子切肉,宋游照旧先给三花娘娘。   “先生这猫可有讲究?”将军看出了道人对猫的态度。   “将军有所不知,此非凡猫,乃是三花娘娘,原本就是逸州的猫儿神,法力高强,神通广大,在下一路走来,多亏了她。”宋游解释道。   “哦?原来是三花娘娘!”将军和小校皆是大惊,“不知三花娘娘可能懂人言?”   “自然懂的。”   这位将军镇守于此,想必见过不少妖魔鬼怪,与南方人不同,宋游也没必要在他面前隐瞒。   “那便是末将失礼了,该给三花娘娘添一张桌案才对!”   “这倒不必,三花娘娘与我在一起就好。”   宋游低头看向猫儿。   猫儿则一只爪子按着他的腿,仰头直勾勾的盯着说话的将军。   又过了一会儿,宋游才问道:   “不知此处距离北方边境还有多远?从此处过去又是什么地界呢?”   “这里距离边境也就六七百里,从此往北,乃是一片草原,名曰多达。大部分地方被划作了官家牧场,为军中养马,也有牧民。先生若是沿着大路走的话便没什么关系,只是春天野草疯长,有时候我们都找不到路。要是先生进了草原深处,若是遇见牧民,不要慌乱,大概是要请你去帐篷里喝一顿酒的。”蒲将军说着哈哈大笑几声,心中豪迈,随即才又说,“言州早在虞朝便归属我中原,牧民有北人也有中原人,要是语言不通也没关系,他们定会拉着先生你说个不停,你听不听都成,只要有个活人,他们就高兴了。”   “此处百姓很热情啊。”   “那是!”   蒲将军说着顿了一下:“不过若是不慎进了官家牧场,先生那匹马,嗯,末将一会儿便给先生写封书信,自然也没人敢为难先生。”   “那便多谢了。”   “先生此时倒是来得正好。”下边又有个小校说,“下月初八乃是多达的赛马节,整片草原的人都会聚在一起,热闹不已,特别是,特别是草原上的人和南边的人性子不同,能歌善舞,又好歌舞,从南边过来的人,若去赛马节上走一趟,定会震惊不已。”   “如今也办赛马节吗?”   “自然要办。”小校说道,“妖魔是妖魔,战乱是人祸,赛马节是天大的事,只要塞北十八部还没打过来,都是要办的。”   “那倒真该去看看。”   “先生若想前往,我们倒可以派个人带先生去。”蒲将军说。   “这倒不必,随缘就好。”宋游笑着说道,“在下正好在草原上多转转,领略一番南方见不到的草原风光。”   “哈哈,便依先生。”   众人把酒言谈,又说起雪原。   只是宋游实在不好意思太过吹嘘,只讲个大概,点到为止,具体的,想来过两日关卡自会派探马去看。   再说起归郡的瘟疫,说起蔡神医,说起长枪门的江湖好汉,皆令人感慨不已。   此处条件不好,没有专门从事歌舞的人,唯有一名偏将弹得一手铜琵琶,用破锣嗓子唱着豪迈的词,像是今日傍晚草原上的落日,映在了在九曲十八弯的溪流里。有小校喝醉了,也高喊两声,亦或拔剑舞来助兴,剑术比不得舒一凡,却也都是有武艺的人,若不从军,混迹江湖,恐怕也能在一方地界有些名号,一时也引得喝彩连连。   宋游与三花娘娘在军营中吃喝了一顿,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蒲将军还赠了他干粮,这才道别离去。   前方已是言州,道路也已显现。 ###第二百五十九章 确实多亏了三花娘娘   几日之后,已是阳春三月。   山丘之间,一条溪流缓缓流过,溪流边上有两棵树,两树之间被拉了一根绳子,上边搭着道人的衣裳,道人则坐在树荫下,捧着一本书,面前的篝火上正熬着小米粥,如今草原越来越绿了,亦长了不少野菜,道人找了一些,洗净撕碎扔进了锅里,与粥同煮。   三花猫在远处扑腾来扑腾去。   身影在草丛中时隐时现。   宋游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   只知此时耳边溪水潺潺,锅里又咕噜噜冒着泡,声音令人心静,他便低头专心看书,思索未来的路线。   言州已是大晏最北之州,到了此处,若是往西便是大西北,可以通往西域,若是往东则可通往东北,总之都沿着最北方的边境线走。   自己自然是要往东的。   言州南北窄而东西长,有草原但不光是草原,也有沙漠、森林、山地与平原,沿着这条最北的边境线走,往东正是越州。   听逸州说书的张老先生说,越州之北有一地生满青桐,每一棵皆有千年万载的岁月,高耸入云,若是夏至冬至时节去,便可能见到凤凰。   再往东走,便是召州。   这便是大晏的最东最北了,和西域一样,是离长京最远的地方。   到了召州,便该往南走一点,下至寒州,再往西便是光州,光州挨着禾州,走一点回头路,便能回到昂州长京。   心中有底了,宋游便收回了目光,转而眺望远处。   眼前的草原几乎一望无际,山丘有着温柔的曲线,环顾四周,见不到任何一点人烟,除了蓝天与白云以外,大地全是绿色,绿得纯粹。这样的地方总是让人忍不住想,若是往前,要走多久才能走到尽头,又要怎么走才能找得到有人的地方。   远处山线上还有一匹枣红马在奔跑。   宋游这才想到,自家枣红马是北元马,大晏境内的北元马,应该大多都出自言州,说不定这里还是它的故乡。   想到这里,嘴边便有了一丝笑意。   与此同时,身边也有了悉悉索索的动静。   宋游转头看去——   只见一只三花猫拖着一只几乎长得和她差不多大的肥硕巨鼠,正费劲的朝他走来。   见到宋游看向她,她立马便停了下来,松开了肥硕巨鼠,抬头看他。   “吃兔子!”   这哪里是兔子?分明是鼧鼥鼠。   读作坨拔,也有叫土拨鼠的。   这草原辽阔,有不少野兔和土拨鼠。   这种体型肥大又长相独特的动物初见之时让逸州来的土包子三花娘娘感到十分震惊,分不清这是兔子还是耗子,不过在三花猫的眼中,这种东西向来只有能吃和不能吃的区别,实践出真理,当天晚上,她就浅尝了一只。   味道不错,一顿根本吃不完。   这边的人也确实要吃土拨鼠。   宋游的《舆地纪胜》上就记载了这种动物,说它生于山后草泽中,穴土为窠,形似獭,北人掘取以食之,虽肥,煮则无油,汤无味。然而前几日草头关的蒲将军又说,这玩意儿味道鲜美,油似猪油,北人爱吃,他们粮草不济时,也会捉来吃,皮毛更是可以避水。   宋游倒是还没有吃过。   如今三花娘娘虽然带来了一只,只是看着那样子,一时也实在有些下不了嘴。   “吃兔子!”   见他不说话,三花猫又催促一下。   用爪子轻轻按在土拨鼠上。   “……”宋游沉默了下,才对她说,“这是鼧鼥鼠。”   “听不懂……”   “也叫土拨鼠。”   “兔拨鼠!兔子!”   三花猫直勾勾把他盯着。   “……”   宋游无奈摇头:“三花娘娘吃吧。”   三花猫却不肯轻易放过他,脑袋一歪,不解的盯着他:“你怎么不吃?”   说完不忘补充:“是兔子。”   “我煮了粥。”   “煮了粥~”   三花猫便人立而起,变成竖着的长长一条,扭头看一眼锅中,又重新趴下来,看向宋游,眉头微皱:“你怎么老吃草?”   “是粥,野菜粥。”   “草的籽籽,和草。”   “倒也差不多了。”   “吃肉。”   三花猫一边看向他,一边用爪子不断去碰身边的土拨鼠:   “兔子肉。”   “我不想吃这种兔子。”宋游无奈的说,“何况我已经煮了粥了,这种兔子的肉不适合煮进粥里。”   “那什么适合?”   “什么适合……”   宋游真的思索了起来,余光忽然瞄见了身边的小溪,便说道:“鱼肉适合,三花娘娘帮我去捉吧。”   “可是鱼在水里……”三花猫的眉头立马皱了起来,说道,“三花娘娘自己都没有鱼吃。”   “三花娘娘神通广大。”   “!”   三花猫神情一凝,直盯着他。   “三花娘娘不仅神通广大,而且聪明机智。”宋游趁热打铁,“想来捉鱼这种小事,是难不倒三花娘娘的。”   “!!”   三花猫神情又一凝。   盯着他看了许久,又扭头看向旁边的小溪,纠结片刻,真当放下土拨鼠,跑去小溪边给他捉鱼去了。   宋游看着,只觉得好笑。   终于又得了空闲,干脆背靠树干躺下,以最舒服的姿势,悠悠然然,看天空白云流转,山间云影亦随之而动。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又传来声音:   “道士!鱼!”   转头一看,小女童高举着一只手跑回来。   等跑到他的身边,便立马将高举着的那只手放下来,朝他伸出,小小一只手中,竟然真的握着一条鱼。   一条不到二指宽的小鱼,刚巧握住。也不知她是怎么捉到的,只能看见她的脸上溅了几点水珠,一点落到了额头上,便粘住了头发,一点落在了眼睛处,便使她的眼睛只好半眯着,不时眨动。   好似一脸严肃,又好似没有表情,只将手伸向宋游,睁一只眼眯一只眼,悄悄观察他。   “多谢三花娘娘。”   宋游从她手上接过了鱼。   “不客气。”   小女童这才用手掌擦着自己额头上、眼睛处和脸上溅的水,擦完顺手放在嘴边,把水吃掉。   “三花娘娘果然神通广大。”   “!”   小女童顿时神情又一凝,直盯着他。   宋游见状,连忙又补了一句:“不过这条已经够了。”   “已经够了……”   “够了。”   宋游便只好爬了起来,从被袋里取出小刀,拿着这条鱼,到小溪边剖洗干净,直接往小米粥里一丢,便又坐着不管了。   小女童则一路跟着他,像个小跟屁虫,等他重新坐下后,这才问道:   “你喜欢吃鱼呀?”   “鱼有营养。”   “有营养~”   “就是吃了对身体好,蛋白质丰富。”   “蛋白治!”   “吃了对身体好。”   “对身体好!”小女童说完,便立马转身,又往小溪边走,“三花娘娘再去捉一点!”   “不必劳烦了。”   小女童却不理他,依旧往小溪边走,只传来她倔强而清细的嘀咕声:   “三花娘娘神通广大……”   “……”   宋游只得无奈摇头。   小女童忙活半天,捉到三条鱼。   和第一条差不多大。   因为捉到的时候,粥已经差不多熬好了,宋游依旧剖洗之后,便随便找了根小木棍一串,架在火边烤。   小锅里盛出粥,自己一碗,给三花娘娘象征性的盛一点,想分半条鱼给她,又被她严肃拒绝了,宋游便只好都放到自己碗里,对着蓝天草原和旷野上的风吸溜一口,感觉自由到了极点。   把粥喝完,小鱼也差不多烤好。   宋游将之拿起,又看向三花猫:“这两条总该我们一人一条了吧?”   “三花娘娘不是人。”   “一人一猫各一条。”   “三花娘娘不要。”   “为什么?”   “三花娘娘有耗子!耗子也有营养,蛋白治丰富!”   “嗯?不是兔子吗?”   “……”   小女童顿时被噎了一下,愣愣盯着他,随即才说:“是兔拨鼠……”   “也好,那便承蒙三花娘娘照顾了。”   “谢谢三花娘娘。”   “谢谢三花娘娘。”   “不客气。”   一碗野菜小鱼粥,加上两条烤鱼,倒也真是有营养了。   宋游吃完也不急着离去,反正洗的衣服还没有干,便随便往后一躺。   一时鼻尖满是青草芬芳,眼前亦全是蓝天白云,心中开阔之下,禾州的妖魔、瘟疫和雪原的妖王就好像没有存在过一样。自己显然刚走过那片疮痍的土地,可内心却并不因此而暗沉。   就如三花娘娘。   而细细一想,这片草原虽然辽阔无边,地广人稀,可是又哪里去不得呢?   如此一来,心里也静了。   只听远处不时传来水声,是吃完土拨鼠的三花娘娘又在给他捉鱼了,不用去看,也能想象到她沿着水边行走、悄悄观察游鱼的模样。   听说人生有三种快乐。   一种是获得了直接的好处,是物质上、生理上的快乐。一种是因为做了正确的事情而感到快乐,是道德上的快乐。   还有一种则很特别,它既没有给你好处,也不涉及道德,比如此时躺在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却并不觉得茫然不知所往,有心安之处,被这草原上的风吹着,被这春日的太阳晒着,感到舒服,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心灵上的快乐。   前两者易得,而后者难得。   宋游不觉露出了笑意。   干脆闭着眼睛睡一觉。 ###第二百六十章 草原会与赛马   一觉睡醒,身边已整整齐齐摆了七八条小鱼,三花猫浑身湿漉漉的,就躺在旁边草地上、阳光里,睡得很沉。   天地依然辽阔,枣红马则跑了回来,正站在树荫旁吃草。   “……”   宋游长出一口气,不急不忙的起身,去把鱼全部剖洗了。听见动静,三花猫抬起头来看了他几眼,便又翻一个身,继续躺着睡觉了。   晚餐便是烤鱼和烤鼠。   就着星河入眠。   衣裳晒了一日,又吹了一晚的风,第二天早上便已干了。   一人一猫一马这才继续启程。   行走于草原之中。   言州地广人稀,独自行走在这样的天地间,确实会有种孤独感。然而一旦接受了它,它便丝毫不足为惧,反倒使内心变得更辽阔与宁静。   独行是一种最常见的修行。   无论对谁都是一样。   偶尔走上山坡时,会在远处看见一个白色的帐篷包,偶尔点着篝火过夜,会有群狼试探的过来查探,有雨时便找一棵树坐一晚上,没有雨的时候便躺在这片大地上看满天星河流转。   如蒲将军所说,有时会被牧民请去做客,有时会被官家牧场的人拦下,因为枣红马既没有缰绳也没有放过坐鞍的痕迹,而受到怀疑。   遇见人是好事,可以问问路。   遇不见也是好事,正好享受独行。   宋游走得很慢,一日就走几十里路,多数时候都在休息、出神与感悟天地灵韵,如此也慢慢接近了蒲将军和小校说的举行赛马会的地方。   路上已然遇见了同行之人。   宋游和一位负责官家牧场的大人聊过,这赛马会其实并不叫赛马会,它有自己的名字,是祭拜天地的活动,然而就如中原的庙会一样,这么多人好不容易才聚到了一起来,尤其是这大草原上,难得看到这么多人,自然不能光是祭拜天地。   歌舞表演要有。   贸易往来要有。   各种娱乐活动以及促成男女婚配的活动也要有。   大家皆是世间凡人,活生生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七情六欲与人间烟火气,自是一样都不能少。   其中最热闹的活动,便是草原上的贸易往来,换些生活物资,还有套马、赛马等活动。军中的人对赛马最关注,便管它叫赛马会了。   脚下的路慢慢看得清楚了,有着明显的被人马踩踏、车轮倾轧过的痕迹。   宋游不疾不徐,沿着路走。   三花娘娘化作女童,跟在身边,拿着竹棍打路边的草。   不时有少年自身边打马而过,也有举家出动骑着马自他身边慢慢超过去的,还有赶着牛车马车拉着货物的,走在路上叮叮哐哐的响。所有人看见宋游身边既无缰绳也无马鞍的枣红马,都忍不住向他多投来目光。   不知是本性热情,还是草原太空旷、太久没和人说话憋的,很多人都会与他打招呼,有说当地话的,也有说大晏官话的。   听不懂的,宋游便微笑颔首。   听得懂的,便对谈几句。   言州虽有一部分是草原,也与塞北接壤,毕竟从虞朝起便归属中原,迄今已有千年。北边早就铸了长城,除中原王朝衰弱时可能沦陷,其余多数时候都掌握在中原王朝手里,在这草原当中,哪怕是当地人,也只是与塞北人有相似之处,其实早已不一样了。   尤其是各朝各代对言州这片草原的管理方法不同,前朝便是由北王自治,不过北王对前朝过于忠心,大晏打天下时,顺便把他也打了,现在的言州北人在文化上便越发向中原人靠拢了,甚至要读书科举,不乏入朝为官的,也是大晏强盛包容的体现。   而过了这片草原,言州别处便和其它州差不多了,就好比当初遇见的那位算命的道人,就来自言州。   走着走着,忽然从身后传来了喊声:   “那个道长!”   声音清亮而有少年感。   宋游不由回头。   是一名骑在一匹黄马上的少年,脸被晒得黝黑,对他一笑,牙齿却很白。   看起来似乎是跟随家人一同来参加草原会的,身边还跟着兄弟姐妹与一男一女两名中年人,也都对宋游露出笑意。   “有礼。”   宋游仰头说道。   “你们也是去参加草原会的吗?”马背上的少年逐渐追了上来。   少年骑的同样是一匹北元马,只是要比宋游的枣红马高大一些。   “是,去看看热闹。”   “就在前边,没有多远了。”   “多谢。”   “你们有马怎么不骑?”   “走路就好。”   “嘿嘿,是不是你的马太小了,驮这么重的东西,怕把它压死了?”   少年说着哈哈一笑。   身边几个与他大小不一的兄弟姐妹也跟着笑。   宋游倒能察觉得出,里头并无恶意,于是也回道:“确实是怕把它累着了。”   枣红马也依旧默默的往前走。   只有三花娘娘忍不住停下脚步,站在路边上,高高抬起头盯着说话的人。   骑马比走路快,少年一行人慢慢从宋游身边超过,走到了前头去。   只是少年仍旧转过头来,好心的提醒他们:“虽然没有多远,但是不骑马的话,可能也要走到晚上去了,晚上草原容易迷路,还有狼,先生最好在晚上之前走到草原会的营地去,不然小心小女娃被狼叼走。”   “多谢。”   宋游微笑送走他。   小女童则依旧站在原地,高高仰头盯着他,眼中露出思索之色,直到他走远,自家道士也走远了,才快步追上去。   走路确实不如骑马快,不知多少人从道人身边经过,双方互相转头,对视了不知多少面。不过道人脚步坚定,即使本来想要多休息,三花娘娘却似乎想要快些到草原会的营地去,宋游自然要听三花娘娘的,便几乎没停。   傍晚时候,便看见了营地。   是一大片白色的帐篷,有大有小,除了中间几座大帐排列较为规矩以外,其余的都很杂乱。大的能比一间房,小的也就只能躺一个人。中间有人堆了木柴正在点篝火,外围还有一大片场地,已被马践踏得看不见青草了,正有人骑着马在上边奔踏,并不断发出嘹亮的喊声。   两人一马慢慢走过去。   耳边突然就变得热闹了起来,许多人说话的声音汇集在一起,使得在草原中穿行数日的他们一时还有些不习惯。   一大一小两人不禁对视了一眼。   “诶?先生。”   身后忽然又传来了喊声。   宋游转头看过去,还是那名少年。   少年开心地笑道:   “又见面了!”   “很有缘。”   “你们在哪住?”   “还不知道。”宋游便停下来与他说话,“大概随便找个地方吧。”   “草原会上有很多小偷,你们没有帐篷,东西放在地上,可能被偷走,马也可能被偷走。”少年直率的提醒道,说着还忍不住笑,“而且经常有人出去之后找不到自己住哪,有人东西被偷完了,还以为自己走错了。”   “那我们得小心些。”   “要是下雨就更惨了。”   “是啊。”宋游回道,抬头看天,“还好这几天都不会下雨。”   “你怎么知道?”   “猜的。”   “你会法术嗷?”   “略懂。”   “真的会呀?”   “一点点。”   “听说晚上也有会法术的人,很厉害,会表演法术,我还没见过。”   “这样……”   少年的话太多太热情,宋游一时不知怎么回他。   双方聊了几句,这才分开。   前方不知多少营帐,中间人来人往,还有牛羊马,宋游带着枣红马从中穿过,小女童亦小心的避开来往的大人和地上的马粪,紧跟着他。   到处都有人在饮酒对谈,高声说话。   熙熙攘攘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来。   可惜即使现在大晏强盛,哪怕远在西域的人,也以会说大晏官话为荣,但这终究不属于穷苦百姓。在此交谈的人大多用的当地语言,耳边充斥着的大部分声音宋游都听不懂,只能静观他们神态,由此感受他们的情绪。   听得出人们有忧心,应当是受战乱与妖魔所困扰。   不过更多的还是喜悦和兴奋。   也听得出有人是早就认识的,也有人本是陌生的,来自这片几百里的大草原上不同的地方,似乎本不需要提前认识,一坐下来就是朋友。   偶尔也有听得懂的,多数来自此地的商人和官吏。   宋游转了一圈,旁听过从言州别地来的商人的交谈,也与自来熟的官吏聊过天,差不多搞清楚了这草原会的流程。   正式祭拜天地的盛典在五天之后,而这五天中,也是草原盛会。   每天早晨都有赛马,规矩非常简单,一人一马,以速度取胜。   和宋游想象不一样的是,正式的赛马会多为小孩参加,因为这里的小孩从小便在马背上长大,马术并不弱于大人,而骑着同样的马,在不需要太多技术的赛事里,大人是跑不过小孩的。   若是大人也想比的话,便在正式的赛马会比完后,自己叫上一群好友或差不多的成年人,自己设置奖励,自己比着玩。   前几天胜者奖羊一只,最后一天奖马一匹。   下午有套马赛,这才是成年人的游戏。   晚上则是放松的时候,基本会围着篝火唱歌跳舞,也有人会去摔跤。   中间的间隙则多是贸易时间。   宋游一路走过,便看见了很多装满商品的帐篷,有民众自发带着东西来售卖或互换,也有专门从别地赶来的客商,还有专门的妓女帐篷。   每当听见帐篷里传来喘息声,道人都会带着小女童快步离开,而小女童则恰恰相反,会被好奇心所吸引,停下来站在原地,盯着帐篷看,道人的催促也只能使她站着不动,这已经是起了作用了——若是没有道人的催促,她定是要跑过去掀开帘子往里看的。   之后道人便只好牵着她的手了。   拉着手时,三花娘娘便很老实了,会顺从的被他拉着走,最多将脑袋转向不同的方向,四处洒下好奇的目光。 ###第二百六十一章 三花娘娘的赛马会   夜慢慢深了。   道人并没有像其他没带帐篷的人一样,在下方营地中随便找个地方歇息,而是在黑夜中走了很远,到了旁边的一座山上去。   人多的地方有人多的麻烦,人少的地方有人少的危险,道人其实无所谓麻烦与危险,只是想着离得远些,清净一点,空气好一些,而且在这山上可以很好的俯瞰整个营地的火光,倒也惬意。   三花猫便走到了山坡边缘,远望下方。   只给道人留了个很小的背影,在草丛中几乎看不清楚。   山下点着很大一堆篝火,营帐中又稀稀疏疏的点着许多火把,许多人围成一圈,在篝火旁边跳舞,歌声与呼声离得这么远都听得清楚,那炙热毫不掩饰的情感仿佛连猫儿也感受得到。   道人则盘坐在后边羊毛毡上,端着一个青花玲珑瓷的小碗,碗中有大半碗水。   “三花娘娘该喝水了。”   “……”   前边那道小小的背影这才转过身来,先看一眼手中的碗,又抬头看一眼他,这才轻轻细细的说:“三花娘娘喝过水了。”   “三花娘娘刚刚只舔了两口。”   “够了的。”   “不够的。”   “够了的。”   “三花娘娘一天没喝水了,水是生命之源,三花娘娘要当一个爱喝水的小孩子。”宋游平静的看着她,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稍作停顿又补充一句,“小猫子也一样。”   “好吧好吧……”   三花娘娘善于纳谏,于是小声嘀咕着,收回看下方的目光,不情愿的走了回来,俯身在小碗边上,吧唧吧唧的舔水喝。   舔着舔着,她又抬起头来,看向道人:   “明天早晨他们要赛马!”   “嗯。”   “跑得最快的,可以得一根羊子!”   “嗯。”   “我们的马儿是好马!跑得很快!”   “那是当然。”   “三花娘娘也会骑马!”   “多喝点水。”   “在喝了在喝了……”   三花猫于是又把头低下去,吧唧吧唧的舔几口水,也没喝到多少点,然后又把头抬起来,眼睛在黑夜中也亮晶晶:“道士你说,三花娘娘可不可以去和他们一起赛马?赢一根羊子回来?就像你赢灯笼一样!”   说着又转过头,看向身边。   那个小马儿灯笼她一直带着。   “应该可以。”   “那三花娘娘可以去吗?”   “三花娘娘是在问我吗?”   “三花娘娘是在问你……”   “三花娘娘是个成熟聪明的猫。如果三花娘娘知道喝水对身体好,所以能知道自己应该多喝水,想来三花娘娘自然也知道别的事情,也能在别的事情上做出正确的决定。”宋游坐着羊毛毡上,平静的对她说,“这样的三花娘娘显然是可以自己做决定的。”   “自然知道的!”   三花猫对他说完,似乎为了表示自己真的知道,立马又把头低了下去,连舔了几口水。   也不知她是否听懂了宋游的意思,总之抬起头后,还是看着宋游,问道:   “那三花娘娘可以去吗?”   “既然三花娘娘已经可以自己做决定了,三花娘娘想去的话,我又怎么能阻拦三花娘娘呢?”宋游想了想,“不过赛马这种事,并非是三花娘娘一个人可以完成的,所以还该和马儿商量一下才行。”   “马儿是我们的马儿,马儿会听三花娘娘的话。”   “那便好。”宋游点点头,“不过我们是外来人,对于赛马会的流程是比较陌生的,我明天早晨得去找个官员问问才知道。”   “找个官员问问。”   “在下擅长和官员打交道。”   “三花娘娘擅长和兔拨鼠打交道。”   “很对。”   宋游微微笑着,不多说了。   三花猫则连忙低头喝水。   平常怎么也不愿意多喝的水,今天竟然将一碗都喝得干干净净,喝完走动的时候,肚子里的水都晃动得咕咕响。   这给她与兔拨鼠打交道增添了不少麻烦。   宋游则闭上了眼睛,感悟天地灵韵。   此时三月上旬,已是晚春。   若在南方,天气好些,阳光一晒,恐怕已经能找到几分夏天的感觉了。天气不好,又可能在过冬。然而在这言州草原上,早晚温差大,即使这几日都是阳光普照,晚上也能感到几分寒意,要穿得厚些,披上毛毯,才能御寒。   此处辽阔,没有大山,没有激流,最高的山也不过百来丈,然而此方天地的灵韵却也有其特别之处。   辽阔,平静。   古往今来,言州向来是北方草原部落与中原王朝的战场,不知多少英雄豪杰曾在这片土地上厮杀,亦不知多少名将挥兵驰骋而过,这片辽阔的土地像是头顶的星空一样,见证着双方的争斗,文明的起伏。   呼啸的风中好像都是历史的低语。   宋游感悟着此方天地,亦将自己的心交给天地,让它知晓,在这明德六年的晚春,曾有这么一名道人从此经过。   也许多年之后,还会有别的修行者来到此处,在此盘膝一坐就是一夜,与此方天地灵韵交流,也与千百年前的他隔空对谈。   三花猫则依旧在草原上跑来跑去,时而捕捉野兔,时而又跑去与马儿对话,到半夜的时候,才跑到宋游身边来,老老实实的呆着,既吸取环绕于他身边的天地灵韵,也吸取月亮精华。   ……   次日清早。   宋游收拾了一番东西,便下山而去,重新到了营地中。   以前多达草原由北王自治的时候,这草原会便由北王举行,现在北王没了,多达充入言州,自然便由官府举办。   宋游找了一位官吏询问。   大晏的官吏很尊重道人僧人,也很爱与僧人道人交流,宋游很快便问清楚了。   官办的赛马会在巳时开始,报名不需要什么,只需要人和马去就行,也没有多少讲究,比赛场地绕着营地一圈,也几乎绕山一圈,只要不抄近路和中途混入就行,最先到终点即为取胜。   听说最后一天要复杂一些,会在马儿身上写字,会有人开设盘口,奖励也会更丰富,不过前几天都很简单,以娱乐为主。   谁都可以参加。   等宋游带着三花娘娘和枣红马到了起点时,此处已经聚了很多人了。   参赛的以半大少年为主,所骑的要么是精心挑选的好马,要么便是自己从小陪伴着长大的爱马,几乎都没有坐鞍和马镫,只有缰绳。没有坐鞍和马镫倒是和三花娘娘骑的枣红马一样,但连缰绳也没有的马,却只有枣红马独一份。   除了三花娘娘,倒是也有别的女孩子,只是像三花娘娘年纪这么小的,却是一个也没有,而像她这般白白嫩嫩、粉雕玉琢的,更是没有。   因此当三花娘娘骑着枣红马走入马群中时,几乎参赛的和围观的所有人都朝她投去了目光。   不仅人小,马也小。   虽说在场的大部分都是北元马,和枣红马应当是同一品种,不过枣红马确是其中长得最矮小的。   众人要么咧嘴笑着,要么议论纷纷。   其中还有一个熟人,正是昨天那名少年。   只是他来得早,占了一个靠前的位置。   一见到宋游,他便向宋游打招呼,笑容灿烂:“先生,又见到了。”   “有缘。”   宋游也与他笑道。   少年没有在他身边看见马和女童,回头往身后一看,果然看见了,不由惊讶地问:“你们也来赛马?”   “玩耍为主。”   “嘿嘿你也想赢羊?”   “玩耍为主。”   “你这马这么小,怎么跑得过?”   “常言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其实马也是如此。”宋游站在外边,声音温和,“足下有所不知,我这马虽小,却擅长奔跑,我家三花娘娘亦是难得的骑术高手,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少年听了,忍不住笑出声。   四周的人说着本地话,听不懂说什么,宋游大抵也能猜得出来。   本就是三花娘娘的娱乐,宋游既不在意,也实在不想多说,只站在旁边笑而不语,直到有好心人找来表示担忧,怕三花娘娘年纪太小,这马儿又连缰绳也没有,会掉下去有危险,宋游才开口,给他们解释几句,免得自家三花娘娘被拉出来。   有人前来主持赛事。   少年好心,给他们翻译。   马背上的小女童听得认真。   直到一声大喊——   围观群众顿时一阵骚动,传出极有当地特色的怪吼声,排在前面的马已在主人催促下往前跑去,后面的少年们也连忙催马紧跟上去。   “马儿,快跑!”   一道轻轻细细的声音。   三花娘娘伏低身子,两手抓住马儿鬃毛,多的便什么也不管了。   任由枣红马往前跑去。   只听一连片杂乱的马蹄声和呼声,至少数十匹马同时奔跑,马背上虽多是少年,然而少年意气,倒也颇有气势。   宋游的目光却只看向那一道——   矮小的枣红马,没有缰绳。   小女童紧紧趴着,却是一脸严肃。   竟也有几分英姿飒爽。   而在一大群马中,枣红马又矮又小,若非上边坐着一个年纪最小又生得格外漂亮的女童,实在不起眼。   然而跑出没多远,两旁的围观群众便发现了不对。   这马虽然矮小,却跑得异常快!   本身是在很靠后的位置,然而一跑起来,便是在不断的超过前边的马,一匹接着一匹,还不到一半的路程,便已经跑到了最前边去。   “喔嚯……”   围观者既惊讶又意外,却又因此格外兴奋。   马蹄声逐渐远去,又绕了回来。   跑在最前边的正是枣红马。   枣红马虽然先天不足,生得矮小,但早已由后天弥补了先天,甚至已然超凡,三花娘娘其实不会马术,但胜在个子小体型轻,即使一骑绝尘的枣红马也已经是在悠着跑了,结果实在没有悬念。   宋游既不意外,也不欣喜。   只有在听到身边一阵呼声后,看到高兴坏了的三花娘娘在一群人的围观吹捧中牵着一只羊走回来时,见到她脸上的神色,他才露出一丝笑容。 ###第二百六十二章 龟城阴鬼   “你们的马怎么跑这么快?”   那名少年牵着马过来,睁着一双惊讶不解的目光,看向小女童和她的马。   “向足下说过了,我家马儿虽然长得矮小,但善于奔跑。”宋游笑着说,“倒是抢了足下的名头了。”   “没事,反正我才跑第三个,没有你们我也拿不到第一。”少年笑容很灿烂,“我今天才第一天来,还有几天呢,我明天再去跑。”   “便祝足下明日夺魁。”   “昨晚你们住哪?”   “住那座山上。”   宋游转身指了指昨晚夜宿的山头。   “那么远啊?”少年回身看了一眼,这才说道,“怎么不在下边住,晚上多热闹,住在山上,还可以遇到坏人和狼。”   “上边清净。”   “那今晚呢?”   “今晚说不好。”   “阿爹说,你们很厉害,今天请你们和我们一起吃饭。”   “这……”   宋游不禁露出了笑容。   自进入言州以来,这样的事实在不少,尤其是此前走在草原中的时候。这边的人好似就是这样,随便聊几句,就能请人去帐中吃饭。   对于当地人来说,这好似是一种很平常的事情。   稍作犹豫,他便答应下来。   少年便高兴在前边带路。   一路走着时互相又聊几句,才知晓他姓林名乐,父亲本是言州东部的商人,因来多达草原上经商,不知怎的就留了下来,当了女婿。   进了帐篷,便是他的父亲来接待,母亲和姐妹去忙活做饭,还有一个林乐的弟弟也在帐中,几人好奇的与这名从南方来的道人说话。   林乐的父亲叫林常。   知晓宋游从禾州来,林常便问起禾州的近况,听说道人游历天下,林乐和弟弟便问他有没有遇见过妖怪和鬼。   聊天内容像是志怪小说里的故事。   直到中午开饭。   草原上条件有限,以莜麦面为主食,加上牛羊肉和奶茶,算不得丰盛,但也实在与简陋没有关系了。   水煮的大坨牛羊肉,炖得稀溜耙,用盘子装,端上来还冒着热气。   “吃吃吃!”   林常连忙招呼道。   “多谢主人家招待。”宋游照例道谢,随即也拿出一个小罐子,“不好意思光吃主人家的饭菜,在下也有样好东西,是从南边得来的,想要拿出来给主人家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什么?”   宋游便起身了。   拿着小罐子,挨着走到主人家面前,无论男女老少,都在他们的盘子中倒一点,正是自制的混合了香料和辣椒的蘸料。   没什么辣度,主要是香。   罐子中本就只有小半罐了,这么一分下来,刚好全部倒空。   “这是一种香料,用来蘸肉吃最好。”宋游回到座位上,见大家都投来疑惑的目光,便率先用刀子切了一块肉,蘸了一点放进嘴里,嚼完吞下之后才对他们说道,“主人家尽请放心,不是什么有毒的东西,只是回报主人家的热情。”   草原人性情豪迈,本没那么多弯绕。   只是最近几年言州也不太平,众人都听说过很多妖鬼用法术害人的故事,加上宋游又穿着道袍,像是会法术的样子,这莫名的粉末,即使他先吃了也有些让人不敢轻易下嘴。   然而转念一想,自己热情招待于他,别人实在没理由害自己。何况此时正直草原会,外边这么多人,哪怕真是妖怪也得收敛一些吧。   男主人便切了一块肉,蘸了蘸那因为添加诸多香料而变成了黄红色的粉末,放进嘴中,尝了尝。   “嗯?”   男主人表情顿时一凝。   其余人这才跟着学。   同样以刀切肉,蘸一点蘸料,放进嘴里一尝,顿时睁大眼睛。   道人则是微微笑。   在这个年代,哪怕是相对富庶、文化兴盛的南方,饮食技艺也相当有限,即使是南方的贵人,第一次尝到自己的秘制配方,恐怕也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味蕾上的新奇体验,何况居住在草原上的人,寻常除了盐,恐怕没有几样别的调味料了。   从他们的表情中,宋游看到了原先第一次尝到的舒一凡。   倒是宋游自己,吃得多了,反倒觉得草原上的牛羊品质上乘,就这么吃便是美味,实在无需别的点缀。   味觉就是这样,有时稀奇的加成很大。   便请他们吃个稀奇好了。   看得出一家人都十分享受。   吃完的时候,林乐的弟弟还想问宋游还有没有多的,只是他的父亲显然知晓这种香料有多珍贵,便喝止住了他。   宋游也确实没有多的了。   饭后再坐着对谈片刻,到了下午,又相约一起去看套马比赛。   这才是技术与力量的比拼。   和林乐一家同行很有好处,他们可以当翻译,宋游有任何不懂的,也可以问他们,比自己一个人到处转,要了解得深入许多。   晚上又点起了篝火。   宋游和三花娘娘依然被林乐一家拉着一同去玩,连行囊和羊也放在了他们帐篷里,随即一群人便坐在篝火边,感受这草原上的盛宴。   有人唱歌,有人跳舞。   也有与官吏同行的高人出来表演法术,一块肉干,可以分给在场的所有人吃,一壶酒,可以倒给在场的所有人喝,不收取任何费用。和宋游坐在一起的林乐一家人也拿着盘子,讨了肉干来吃,又拿了酒杯,讨了酒来喝,尝完之后,说肉是好肉,酒也是好酒。   其余人尝了也都是一片好评。   就连宋游也讨了一点来尝,尝完之后,又把肉干分给三花娘娘。   别说,味道还真不错。   不过也只是不错罢了,远远没有在场的众人尤其是那几位官吏夸奖的那么惊艳,多出来的应当都是心理作用,法术加成。   “真是神了。”   林常对宋游说道。   “是啊。”   宋游知晓这些肉干与酒大抵就在附近的一座帐篷里藏着,但也确实有些本事,他也不吝啬一句赞美。   “这位的法术真是了不起!”林常则似乎大为惊叹,“要是灾荒的时候,能救多少人啊!”   “也许。”   宋游依然不说破。   这时只听林乐的弟弟出言说道:“这么厉害的神仙,为什么不去把北边那座城里的鬼全部打死呢?”   林常闻言却是面色一变:   “别乱说!”   “嗯?”宋游听了,忍不住来了几分好奇,出言道,“不知北方的鬼又是怎么回事?”   “小孩子乱说罢了。”   “在下正是往北而去啊。”   “……”   林常听了,陷入犹豫。   转头看了眼宋游,见他一脸好奇的盯着自己,而他身边一直乖巧坐着不说话的小女童也转过了投来,盯着自己,想了想,这才开口:   “也算不得什么秘密,本身听说先生昨晚独自在山顶上过夜,就想要提醒先生的。从这里往北,大概三四十里的地方,有一座土城,原先是屯兵用的,不过好些年前里头就已经没有人了,听说全是鬼,后来旁边连草都不长。这些鬼倒也不吃人,只是经常跑出来偷一些牛羊马来吃,先生就算是会法术的,晚上最好还是不要一个人住在山上,最好是下来和大家住在一起,人多鬼就不敢来了,免得自己的马和羊被鬼吃了。”   “这草原上应当有不少狼熊吧?又怎么知道是被鬼吃的呢?”   “自然是有人遇到过,而且还不少。”林常说道,“我们这里确实有狼和熊,但我们也会养狗,牧场有东西来的时候,狗就会叫,有人听见叫声出来看便看见过鬼兵,穿着盔甲,趴在牛羊身上,等第二天,牛羊就已经死了。”   “原来如此。”宋游点点头,又问道,“又知道是那座土城里的鬼呢?”   “以前草原上请过高人来除鬼,找到了那边去,而且先生有所不知,那座土城早就空了,里头的人全部死完了。不过这几年来,不仅北边的将军们没有派新的人进去,每天黄昏和早晨时,也常常看到有鬼影进出,像是和生前一样,在巡逻。”   “原来如此。”   宋游继续点头,不说话了。   见他收回目光,身边的小女童便也跟着收回目光,继续看向前方。   道人伸手摸她的头发。   这时那名表演法术的高人也已经将肉干与美酒分给了所有人,坐回原位。   宋游将目光投了过去。   在这高人身边坐着一位年轻的官吏,似乎也对高人凭空来物的本事感到十分震惊,也不由出口问道:“仙人既然有这么了不起的本事,为何不去将北方龟城里的恶鬼清除呢?”   高人一听,似是有些意外。   思索片刻,却又皱起了眉。   就在年轻官吏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可能得罪高人的时候,又听高人说:“倒也不是我拿那龟城中的厉鬼没有办法,实在是他们特殊,要想将他们全部除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哦?不知有何特殊之处?”   “想来大人也知晓,那龟城原本是北方军事要塞,里头都是精锐,被塞北人屠杀殆尽之后,才有些化成了厉鬼。”那高人说道,“一来这些鬼兵鬼将都很有本事,二来他们皆是为国捐躯的英魂,要想除掉,不仅要多方布置,兴许还要上下打点才行,否则怕是要折了我的寿啊。”   “哦?”   与他坐在一起的几位官吏听说有办法,立马来了精神,互相对视。   片刻后,才有位年长一些的官吏说:“那龟城中的阴鬼就算是英魂,毕竟已经变成了鬼,如今也是祸乱四周百姓已久,不仅祸害牲畜,而且不少人因此被吓得生病,甚至被吓死,仙人若真有办法,需要什么,便尽管说来。”   高人眼珠子转动着,便压低了声音,与几位官员讨论。   具体如何,就传不过来了。   宋游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言语,再从官员脸上的表情判断,应当是委婉的要了不少钱财。   然而就在这时,却有一股阴气袭来。   “呼……”   阴气自远处而来,化作阴风,直袭那与官员们坐在主位的高人。   “嘭!”   看起来高人除了这招来迹去的手段,并没有别的应对妖鬼与斗法的本事,竟一时不查,直接被吹得往后翻滚,滚了好几圈。   官员们顿时大惊。   高人带的徒弟也大惊。   等到高人直起身来,已经满脸的血。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三花娘娘也会法术   “刷!”   三花娘娘瞬间朝右边扭过头,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直直盯着那个方向,目不转睛。   远处的高人爬起来,却是左顾右盼,脸上除了鲜血,还有满脸慌乱。   此处毕竟大,人多声音杂,方才高人表演完神乎其神的法术之后,又与官员们说了一会儿话,此时并不是所有人都时刻注意着这方,只有离官员与高人近的人才看见了高人摔倒,却也只觉得是没有坐稳,直到见他爬起来满脸都是血,也依旧不明所以。   哪怕就坐在身边的官员,借着火光,也只能看到他满脸的血,一时看不清楚,这人满脸都已是伤口。   “怎么了仙人?”   “别别别……”   高人只顾着左顾右盼,躲在人的背后。   这下官员们也多了几分慌乱。   随着朝他们投去目光的人越来越多,慌乱由近及远开始蔓延。   就在这时,又是数道阴气袭来。   “呼……”   依然化作阴风,席卷而来。   高人冒着身子,躲在一名大肚子高官背后,探头看去。   奇妙的是,瞄准那位高人的阴风却在有意识的绕过前边的大肚官员,吹向那名高人,其余几道则吹向了他身边的几个徒弟。   “刷!”   高人顿时再度被吹得往后翻滚。   面前的官员也难免被牵涉到,被吹得倒在了地上,倒是没有承受那么大的力道,没有翻滚起来。   此外高人的几名徒弟亦是倒地,要么往后翻滚,要么便被吹飞出去。   “啊……”   一声惨烈的痛呼之声。   等高人和徒弟慌张的挣扎着爬起来时,不仅满脸是血,身上的衣服也像是被许多细小的刀子或尖刺划过一样,布满了不深但密集的口子。反倒是同样被掀飞的大肚子官员以及身边离得近同样感觉到了阴风的其他人,最多被风吹到,并未受此伤害。   高人见状,哪里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别说他了,就是身边的官员,也差不多反应了过来。   早就听书上或老人说过,不仅人喜欢热闹,有些鬼和妖怪也都喜欢热闹,过年和庙会时便会有鬼扮作人的模样,出来闲逛,有时候被鞭炮狗叫乃至路边抬过的神像一惊,就会化成原形——怕不是今天草原会热闹,那龟城里的鬼兵鬼将又离得不远,平常独自在那冷清惯了,所以都扮作人形或是藏匿身形来这草原会上看热闹,听见有人在讨论说要除掉他们,于是出手伤人。   这么多人在场,朝廷命官在此,还敢动手,这鬼竟如此猖狂!   官员们或惊或怒,身边的高人和徒弟则是已经求起饶来。   “鬼仙饶命!”   “鬼爷爷饶命啊!”   “我等没有想去冒犯你们的意思,只是来草原会上游玩,刚巧遇上了,便随口那么一说,想骗些钱来花花……”   “饶命啊饶命!”   声音越传越远,慌乱也随之蔓延。   而听见这群人的讨饶声,众位官员皆是大惊,尤其是那名最先提出要去除龟城鬼魂的年轻官员,更是脸都白了。   歌舞声渐渐停歇下来。   几乎所有民众都开始看向那方。   所幸大部分当地人听不懂官员和这高人说的话,此前表演法术,也是有人做翻译,他们只是慌乱惊讶,却不知道为什么。   本就离得不远的林乐一家人也都看向了那方,表情或惊慌或好奇。   他们却是听得懂的。   奇怪的是,几乎所有人都在向左转头,唯有道人身边的小女童向右转头,目光直直的盯着一个方向。   “刷……”   又是几道阴风袭来。   这几道比方才那几道更凌厉,似乎是奔着要取那几人的性命去的,还有一样不同是,坐在一旁被吓得面色惨白的年轻官员也被分了一道。   道人以木杖点地。   “……”   无声无息,阴风便消失了。   三花娘娘依旧看向那方,却好似感觉到身边自家道士的行动,于是又转回头来,看了眼自家道士。   宋游只微笑着摸摸她的头。   三花娘娘便乖巧的坐着不动,只继续将头转向右边,看向人群外的黑暗中。   在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中,倒映着一名身披铠甲、头盔遮得连脸都看不见的鬼魂,正惊疑的到处看,只是左看右看,也没有看到高人,反倒转头与小女童充满好奇的目光对视上了,随即才看向她身边的道人,惊疑一会儿,便默默退去。   道人也没有阻拦他。   此处的骚动好一会儿才停歇下来。   几名官吏心中渐渐平缓之时,余光一瞥,却见那高人和几个徒弟正步履蹒跚的往外走,似乎想逃。想起他们先前的话,心中怒意升起,反倒是暂时将心中残存的几分不安压了下去。   连忙有个官员与一名北人中德高望重的络腮胡子交谈,叫了几个大汉,去将他们拿下。   民众又是一阵不明所以。   也多亏了他们不懂大晏官话,这才没那么害怕,使得篝火晚会可以顺利举行。   倒是几名官员陆续退去了。   不久又有人上去摔跤,都是体型雄壮的大汉,往往一人先上场,从容踱步,展示风采,目光扫过下方,然后一人起身迎战,双方捉对,败者下场而胜者留在场上,继续展示自己的风采,直到被下一个人放倒。   挥洒的汗水,两百多斤的汉子被砸在地上的闷响,尽显力量感。   场下的观众中,无论男女,皆对此十分着迷,而更值得一提的是,无论赢家输家,只要上了场,都能得到人们的喝彩。   也无论胜败,都满面笑容。   只是身边的林乐一家却有些忧心。   “先生……”   林常忍不住低头凑在宋游耳边问,压低声音:“刚才那个……那个……高人……是不是遇到鬼了?”   “也许。”   “这鬼……”   “足下都说了,这鬼并不吃人,刚才虽说伤到了那几个江湖骗子,不过也没伤到别的人,又何须担忧呢?”宋游笑着道。   “这……”   林常一听,倒也觉得有理。   再一看这先生,则是满脸从容。   林常心中不免又是一惊。   此前听说这先生是从禾州过来的,又带着一匹不拴缰绳的马,便知晓多半是有些本事的。看见他能以这匹矮瘦的枣红马而一骑绝尘,那么多草原牧场上挑出来的好马都比不过它,便知晓真的是有些本事的,于是请他来帐中做客,倒也不为别的,只是觉得这样好耍。   如今再看他明显遇到鬼事,却依旧如此从容,便知晓这位先生的本事恐怕比自己想的还要高些。   至少不是普通的江湖奇人。   态度不免便多了几分尊敬。   宋游则继续坐在原地,看场中大汉摔跤,看得认真,直到摔跤环节结束,他才开始思索起那鬼魂之事。   看来那鬼确实来自北边龟城。   鬼也多种多样,根据死法和一些特殊原因而有不同,不都是常见的鬼魂模样。   就好比有擅长水性的水鬼,有浑身好似金属的青铜鬼,也有能喝血吃肉的恶鬼,还有许多本不是人死后化成的邪物,也被人们称作是鬼。   只是这北边土城里边的这群鬼,似乎是当地驻军死后化成的,林常说那附近已经寸草不生,应当是鬼气太重所致,证明里头鬼不少。又听林常说他们只偶尔出来偷些牲畜吸取血气精华,既不轻易害人,当地的将军也不派新的人去驻扎,不知是什么原因。   宋游倒是打算去看一看。   夜慢慢深了。   林常本想邀请宋游在自己的帐篷里住宿,被宋游婉拒了,又转而邀请宋游在帐篷旁边住下,也被宋游婉拒之后,便叫儿子林乐送他。   于是枣红马又驮上了被袋,随着道人往外走。   小女童一手提着小马灯笼,灯笼里却没有光,另一只手牵着她赢来的羊,也紧紧跟在道人身边,好奇的转头左看右看。   “那个高人那么厉害……”林乐似乎并没有听清最后高人的喊声,边走边说,“居然也打不过那土城里的鬼!”   “人各有所长,那位确实会些法术,也学得不错,不过也只会这一样了。”宋游对他解释,但也不禁摇了摇头,看来言州禾州都一样,即使乱世已经让百姓苦不堪言,也还是有人趁此机会,要给苦难中再添一笔,“那也算不得什么高人,只是会些法术的江湖骗子罢了。”   “骗子?”   “是。”   “那先生你会法术吗?”   “……”   宋游转头与这少年对视,从他眼中看到了纯粹的好奇,于是点头说:   “会一些。”   “那你也会他那种……一块肉就可以喂饱这么多人,一壶酒就可以分给这么多人喝的法术吗?”   “不会。”   “那你会什么?”   “你想看?”   “想看!”   宋游想了想才说:“我会的不好展示,不过我身边的三花娘娘也法力高强,神通广大,你可以请三花娘娘向你表演一下她的法术。”   少年闻言诧异转头,看向小女童。   小女童则抬起头,脸上神情凝重,一眨不眨的与他对视。   早在听道人说话的时候,那“法力高强”、“神通广大”两个词,便使她的神情凝了又凝,此时见少年投来目光,几乎无需他开口,小女童便高高举起了手中由红木杖子连着的小马灯笼。   “呼……”   吹一口气,灯笼中便凭空亮起了火光。   都没有从火阳真君那里借灯。   少年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小女童见状,心中便满意了,只是面上丝毫也看不出来,只能见她默默收回了目光,放下自己的灯笼照路,便往前走着。   一边走一边斜着眼睛,悄悄瞄向少年。   “对了——”   少年正愣神时,边上又传来了道人的声音,将他吓了一跳。   “距离三月初八还有三天,想来当天才是最热闹的,至于这几天……草原风光挺好的,我便和三花娘娘准备出去走一走,过两天再回来,这两天便不会来营地了,等回来时,再来找小友。”   “你们要去哪?”   “四处走走。”   “草原很大,可不要走丢了,找不到回来。”   “那便随缘好了。”   “……”   少年忍不住挠头。   倒是三花娘娘依旧举着灯笼、牵着羊往前走着,仿佛对于道人做的决定一点不惊讶,又好似一点不关心一样。 ###第二百六十四章 社牛猫养成记   深夜的山坡依旧宁静。   山下营地中的人已经散了许多,篝火也暗了许多,不过仍有人不舍得离去,依旧围着火堆,载歌载舞,好似有用不完的精力和热情。   “咩……”   身后传来羊的叫声。   三花娘娘一只手抓着绳子,站在羊的旁边,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羊的脖颈,小声与羊说话。   不仔细听,还觉得画面很美好。   仔细听才发现她说的是:   “羊子羊子乖……   “晚上不要乱跑……   “这里有鬼的。   “明天就好了。   “明天就把你吃掉。”   宋游面无表情,心中亦毫无所动,只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水囊,往碗里倒水。   “咕噜……”   有轻微的水声传来。   三花娘娘听见了,伸长脖子朝这方看了眼,见道人手中的碗是自己的碗,水也差不多倒了半碗,本想装作不知道的,都把头扭过去了,不知想到什么又把头扭了回来,犹豫两下,便自觉的走了过来。   “三花娘娘该喝水了。”   轻轻细细的声音,却是从她自己口中说出来的。   说完之后,便从道人手中接过碗,仰头咕嘟咕嘟,几口便喝了下去。   喝完捧着碗,若有所思。   感觉有些奇妙。   变成人的时候,喝水好像很快。   “……”   三花娘娘咂巴了下嘴巴,转身把自己的小碗放回自己的褡裢中,这才走回来对道人说:“道士你说,三花娘娘和马儿可不可以天天去跑,天天都赢一根羊子回来?这样我们就有很多羊子了。”   “那样不好。”   道人淡淡的对她说。   “为什么?”   “因为这是草原上的盛会,是人家草原人办的,我们是外来人,能够赢走一只羊,已经是人家的大度了,不能太贪心。”宋游说道,“而且三花娘娘很厉害,老和别人抢的话,显得像是在欺负人。”   “三花娘娘很厉害!”   “对,厉害的人如果大度一些,就会很有魅力。”   “魅力~”   “就是讨人喜欢。”   “三花娘娘讨人喜欢!”   “这个当然。”   “那三花娘娘这两天不去,最后一天去。”小女童一边说着一边悄悄瞄向道人,“再赢一匹马儿回来呢?马儿比羊子贵。”   “我们已经有马了,就将那匹马儿让给别人吧。”宋游微笑着看向她,“三花娘娘这么厉害了,实在没必要和那些小孩子一起抢。”   “是哦……”   “三花娘娘觉得呢?”   “三花娘娘觉得你说得对。”   “三花娘娘大度。”   “三花娘娘厉害又大度!”   三花娘娘自言自语,说完才转过头,看向身后自己今天赢的、也可能是自己唯一赢的一只羊,问道:“那我们明天怎么吃这根羊子呢?”   “这么一大只羊,我们恐怕吃不完。”   “是哦……”   “那怎么办呢?”   “那怎么办呢?”   “三花娘娘说怎么办?”   “道士说怎么办!”   “既然是三花娘娘赢来的羊,自然该三花娘娘来做决定。”   “既然是三花娘娘和马儿一起赢来的羊,自然该三花娘娘和马儿来做决定。”三花娘娘说着,扭头看向旁边的马,“马儿你说怎么办?”   然而枣红马只是默默站着,啃地上的草吃,理都不理她。   于是仅仅看了片刻,她便只得将目光收了回来,面对着道人思索了下,这才说道:“我们可以把吃不完的羊子做成腊肉。”   “是吗?”   “是哦,现在天热了,做不了腊肉了。”   “三花娘娘很聪明。”   “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那还有什么办法呢?”宋游学着三花娘娘的习惯,也学着她说话,又补了句,“三花娘娘很聪明,区区小事,定然难不倒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很聪明……”   三花娘娘重复着他说的话,才刚说完,便又立马说道:“我们可以去下边把羊子卖掉,换成钱,这样就可以一直带着了!”   “三花娘娘果然聪明。”   “那明天三花娘娘去卖。”   “那明天……”   小女童习惯性重复着,但话说到一半便愣住了,抬头把他盯着。   宋游便露出了笑容:“我和三花娘娘一起。”   “好的!”   “三花娘娘睡吧。”   “三花娘娘不睡。”小女童回头看向身边的夜,“三花娘娘今天在下边看见有卖兔子的,兔子也可以卖钱。”   “……”   宋游颇有些无奈,却也不想管,只得说道:“那祝三花娘娘收获丰富。”   “好的。”   一声烟气炸开。   眼前的小女童已经消失不见,转而是一只三花猫,扭着头不知道看向哪里。   宋游叹一口气,默默躺下。   三月上旬,月亮如丝。   一睁开便是满天星河。   道人闭上了眼睛。   “咩……”   身边不时有羊的叫声。   这羊一晚上都不安静。   夜半时分,有鬼在山间游荡,有时在下方营帐中穿梭,一个帐篷一个帐篷的看,不知在做些什么,有时跑去祸害人家的牛羊,被人发现,犬吠声中惊起一大群胆大的草原汉子,只好仓皇逃窜,有时又跑到山顶来,从道人身边路过,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凑近道人,就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三花猫一口烟气给吓得逃离此处。   ……   次日清早。   青空明净,万里无云,入眼所见,地上皆是青绿,天空皆是碧蓝,单调枯燥,又开阔无边。   道人如此前的每一日一样,耐心的收拾好东西,便带着枣红马、三花娘娘,还有她赢来的羊、捉了一夜的野兔下山了。   山线柔缓,几道身影缓缓往下。   牛羊马的贸易是草原会贸易市场的重要部分,专门有一片地方用来售卖牲畜。   尤其是马。   这里出产整个大晏最好的马,此时又是一年中草原最大的盛会,哪怕如今北方混乱,四处皆有妖鬼,若非陈将军去年紧急回到边境坐镇,塞北人的铁骑随时可能跨过此地,但仍有各地商人从不同的路线来到这里,看能不能用各种办法,捡一些官府买剩下的马。   市场中熙熙攘攘。   宋游一路走过来,倒是有不少人认出三花娘娘和枣红马昨日上午在赛马会上夺了魁,想将这匹其貌不扬的马买下来,然而不等宋游拒绝,三花娘娘便很严肃的回绝了他们,并转而问他们要不要买羊和兔子。   这小东西是真的很聪明。   随即一行人走到卖羊的市场,三花娘娘独自跑过去,盯着别人看了很久,想要知道一只羊多少钱,暗中学习人的卖羊技巧。   买家多是从别地来的商人。   卖家多是本地牧民。   官话和本地话交杂其中。   有人小声议价,有人暗自摸手。   若是议价的,也听得懂的,她便凭着自己的听力,站在远处直勾勾把别人盯着,认真偷听。   若是袖中摸手的,她便跑过去悄悄掀开别人的袖子往里看。遇到有和善的人,一脸呆愣的盯着她,她就抬起头与别人对视,开口询问,遇到有脾气坏的出言呵斥她,她就像是一只寻常的被人驱赶的猫儿一般,习以为常的连忙跑开,拉开距离再盯着他。   花了不少时间,终于把羊卖了出去。   几只兔子卖得也挺顺利。   因为三花娘娘捉的兔子只有脖颈有几个小孔,对比起用箭射的,对皮毛影响不大,卖出的价也很不错。   常常有人问他们怎么捉的。   三花娘娘都说是自己捉的。   卖完离开此地,三花娘娘怀里揣着钱,沉甸甸的,成就感满满。   虽然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在足够了解她的宋游眼中,那得意劲儿几乎怕都有三丈高了。   卖完牛羊,还得去找官员问问。   林常虽然知晓北方龟城鬼魂之事,但想来消息得来的渠道多是当地传说,自然没有官府准确。就好比昨日晚上,林常说那些鬼不吃人,但官员又说他们吓病吓死了不少人,兼听则明,无论如何,这种事情,实在不能只听一家之言。   于是前往最中间的几间大帐。   刚巧走到此处,便碰见了昨天晚上出言问那位高人为何不去北边除妖的年轻官吏,宋游此前询问草原会详情时,也与他说过几句话。   年轻官吏还不知晓昨夜自己差一点就被那恶鬼一并给弄死了,只是才刚被骗,又被鬼吓到了,心中也很谨慎。听说道人要去鬼城看看,不由得以怀疑警惕的目光看他,直到道人说自己什么也不要,只是想询问一下,他才凭着年轻气盛,与他讲来。   那龟城的鬼,确实是兵将化成。   这些年来,也确实没有吃人的案例。   只是不吃人不代表不害人。   与他们相关的案子并不少。   兵匪有时本就难说,即便大晏军法严格,北方边军又尤为严格,官兵与民的冲突还是难以避免。   更何况化成了鬼。   这草原中也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牛羊成群骏马无数,大多百姓也是在过苦日子,有鬼出来,把人家的牲口祸害了,轻的就是祸害资产,重的便可能导致一户人家在一个冬天被饿死。   不过这种事倒不罕见。   各地军队都常做这种事。   有的官员知道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些则正气凛然,不愿容忍。   再者便是阴鬼聚集,鬼气太重,一片土地化作荒地,他们这些官员也很为难。   加上人鬼殊途,有人阳气弱,八字轻,偶然遇到恶鬼出没,轻则大病一场,重则当场吓死,却是不知又算不算是害人。   官府接到报案,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大晏的各种律法细则可是相当严明周到。   若不派人去看,不请人去处理,便算失职,可是请来的民间高人也曾有被鬼给杀了的。   其中说来实在复杂。   又去找别人问问,大抵也是如此。   宋游听来倒是越发好奇。 ###第二百六十五章 夜遇鬼兵   草原山丘连绵起伏,多数地方都没有人烟,行走其中的,唯有一名道人、一只女童和一匹枣红马而已。   三花娘娘特地保持着人形,好揣着自己的钱,不时便要伸手摸一摸。   “原来羊子这么贵!”   “大晏人喜欢吃羊。”   “大晏人喜欢吃羊。”三花娘娘重复着,却忍不住感到费解,“大晏人为什么不喜欢吃耗子呢?”   道人只笑而不语,继续往前。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加上枣红马,时而攀上山丘,时而下坡缓行,时而又在天边的山脊线上行走,寻找着道路,也寻找着那座龟城。   黄昏时候才终于走到。   这里较为平整,山丘很矮,幅度也缓,大地上隐隐可见一条土色的长龙,连接着一座土城。   土城周边倒也不能说寸草不生,不过毕竟鬼气重阴气盛,周边的草也大多长得不好,枯黄了一大片。   宋游远远停下,盘膝而坐。   从被袋里掏出一个小玉瓶,服下燕儿丹,便化作燕子。   飞上高空,更觉草原无边,大地的边沿都成了弧线,夕阳正缓缓落下,一片壮美。清凉的空气与广阔的天地为飞行多添了一抹自在。   下方的土城也更直观的展现出来。   这原是一座军事要塞。   为何要叫龟城?   因为它的主体大致是个椭圆,四个方向又筑有突出来的瓮城,整个形状便像是一只乌龟,有着四足,因此得名。   燕子扑扇着翅膀,自由变化方向,在空中轻巧的掠过。   不像是在观察,更像是在玩耍。   在体验凡人体验不到的自在。   由高空看去,龟城通体由黄土筑成,四周有护城河,城外有个池塘,修有庙宇,不知原本供奉的是谁,如今已然荒废。城内许多房屋,不知原本都是分配的什么作用,几乎都没了房顶,也没了大门,看起来像是被大火烧过,像是早已荒废,又像是还有人住,颇为奇怪。   看起来至少也能住几千人。   此外龟城还连接着长城。   一条通往言都的方向,一条通往北边,应当是直连边境。   不过这龟城也好,长城也罢,都是前朝修的了,不知是不再符合大晏国情战略,还是原本设置便有不合理之处,目前已经被废置了,长城上的破损之处都没有人再去修缮。   慢慢地,天光暗了下来。   燕子降低高度,几乎从龟城顶上掠过去,隐约看见下方出现了鬼影,不等鬼影发现它,便轻巧掠过,飞出了城外,似是要归巢而去。   “……”   燕子撞进道人的身体。   道人也睁开了眼睛。   三花娘娘乖巧的坐在他旁边,又把钱拿出来数了一遍,这才恋恋不舍的放进被袋里边,随即变回猫儿。   “走吧。”   道人站了起来,走向远方。   猫儿和马皆跟在身边。   辽阔的大地上,黄土筑造的长城直通向前方龟城,道人一路走到长城下边,便沿着长城走,既看远方,也看这条长城,时不时低头,能在脚下看到不知多少年前未被清理干净的碎骨、布料和箭簇残片。   也许多年后还会被人挖出来。   没走出多远,天便黑了下来,今夜的月光倒是比昨夜要明亮一些,不过仍旧看不清楚。   道人摸着黑往那个方向走。   “有人出来……   “哦!是鬼!”   猫儿伸长脖子往前边看,对道人说。   “人多么?”   “一、二……十个。”三花猫逐一数道,又说,“他们往我们这里走了,是走的这上面。”   “发现我们了吗?”   “好像没有。”   “这样啊……”   “我们怎么办?”   “三花娘娘说怎么办?”   “他们好像一边走路一边讲话。”猫儿伸长脖子,就差站起来了,视线不仅透过黑夜,且看得很远,眼中闪烁着浓浓的好奇,“我们可以悄悄躲着听听他们在说什么,那样肯定很好玩。”   “就按三花娘娘说的办。”   宋游微微笑道,继续往前迈步。   猫儿似乎对偷听偷看和隐藏踪迹有种特别的执念,随着越走越近,不仅自己放轻了脚步,还回头叮嘱道人也小心一点、靠着长城边上走。   宋游只好照着她说的做。   双方越来越近。   一方在长城上,一方在长城下。   道人已经停下了脚步。   夜风往这边吹,倒确实听到了上边传来的说话声。   讨论的竟然似乎还是自己。   “禾原那么大的妖魔啊,天生地养的神灵,居然也能被除掉!”   “再大的妖魔,又怎能比得过神仙?”   “那可说不准,地上的人不也有造反成功的吗?说不准天宫也会改朝换代!”   “这你也敢说?”   “活着不敢说,死了还不敢?何况听说禾州的妖魔根本不是被天宫的神仙除掉的,是被一个地上的道人除掉的。”   “地上的道人?神仙下凡还差不多!”   “听说带着一匹枣红马,一只三花猫,神通广大,本事滔天,硬是在禾原上……那禾原你们原先知道吧?一片掌平啊,那道人硬是从别的地方搬来了一座大山放在禾原中间,将那妖王给镇压了。”走在最前边的鬼说着,又有些忧心,“我有时候就在想啊,禾原那么大的妖王,在北边几个妖王里边就算不是最能打的,也是最难剿灭的吧?都被镇压了,咱们这群鬼在这里,呵,也不知道能逍遥多久。”   道人站着不动,猫儿和马也站着不动。   这群鬼便从他们前方和头顶走来,越走越近,时走时停,走得慢吞吞,好似完全没有发现就站在下边的一行人。   “前几天不是打了雷吗?那可是晴天。有一道就劈在北边城楼上。”   “唉,这阳间啊,是活人的世界,怎么能容得下我们?等雷公腾出手来……”   “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   “我也是。”   “有人!”   这一队鬼不愧曾是边军精锐,即使视线都在远处,天又黑漆漆,依然发现了底下的人。   众鬼纷纷趴在长城边,往下一看。   借着月光,果然见到有人。   不仅有人,还有马。   “什么人?”   “是人是鬼!”   “是鬼是妖?”   顿时有鬼从上边跳了下来。   丈高的长城,轻松落地。   其余鬼见状也纷纷跟上。   刚刚好十只鬼。   有的鬼还穿着生前的盔甲,或是残破或是完整,有的鬼则没有,只穿着布衣,不过所有鬼都没有兵刃。   “呼!”   一只鬼高高跃起,当先朝宋游扑来。   三花猫神情一凝,张口吐气。   “呼……”   一大篷火焰炸开,照亮黄土长城粗糙的表面,照出满地枯草,也照出此处的人与鬼。   “啊!”   那鬼以更快的速度缩了回去。   其余鬼倒没有那么暴躁的脾气,直盯着下方被火焰映出的道人、三花猫和枣红马,顿时都睁大了眼睛。   “这……”   刚刚还在当做神话一样谈论的人物,这就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这种感觉实在难以言表。   道人看向他们,一脸平静。   他们也看向道人,却是震惊无比。   “见过仙人……”   一只身着盔甲的鬼当先抱拳行礼。   “见……见过仙人!”   其余鬼也纷纷效仿,声音都在发抖,又各自有着不同的口音。   “诸位这是要去哪?”   “……”   众鬼一时面面相觑。   还是那名最先开口的穿着盔甲的鬼出声说道:“回仙人,我们,我们四处逛逛……”   “在巡逻吗?”   “回仙人,不敢欺瞒仙人,只是无聊出来逛逛,不过若遇到恶鬼邪魔,我们倒也确实出手诛杀过。”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人是完整的,鬼则不是,没了肉身,很多鬼都有执念,又要忍受和生前习惯完全相悖的生活环境,有些奇奇怪怪的行为也都是常事。   就好比长京的书生鬼。   再看这些鬼——   不仅口音不同,面容也有不同,有些看起来像中原人,有些看起来又像草原人,北方南方都有,甚至有人长着西域的面孔。   这在大晏的边军中也很正常。   “不知仙人……可是在禾原镇压了那妖王的仙人?”   “诸位久居于此,又死后成鬼,昼伏夜出,与人应当少有接触,又是如何知晓的呢?”宋游反问道。   “……”   听见他承认,众鬼更是一片惊讶。   虽说是边军精锐,但再怎么精锐,也会畏惧朝中大官与天上的神仙,何况是这一位。一时众鬼都以为他是来除鬼的,自己的又一次死期到了。   “回……回仙人……”   先前那名说话的鬼颤抖着行礼道:“南边草头关和北方边境常有通信往来,都是军中的弟兄,无论是谁,但凡从咱们这路过的时候,往往都要带点肉食和酒来祭咱们一杯,哪怕是新兵也一样。有的路过时,会在附近随便找个地方过夜,遇见这种,咱们一般都会找过去感谢一番,顺便和他们说说话,要是不在附近过夜,就没法了。”   “原来如此。”   “仙人……”   “在下只是一介道人,不是神仙,诸位叫先生或道长都可以。”宋游微微一笑,“在下此来也没有那么大的恶意,诸位不必害怕。”   “那先生深夜来此是……”   “听说这龟城中常常有鬼趁夜出去游荡,祸害当地人的牛羊,又曾吓死过人,加上像是诸位这样的、死后集体成鬼的情况,真是少见,所以在下想过来涨涨见识,也劝诸位安分一些。”宋游说着,顿了一下,“不过现在听来,雷公已然注意到了这里,那便轮不到在下管了。只是走都已经走到这里了,便进去涨涨见识好了。”   “这……”   众鬼听了又面面相觑。   宋游则对他们问道:“几位可是要继续往前闲逛散心?”   “远安城就在前边,以我等的本事,定是阻拦不了先生。远安也早就没得城门了,白天哪个都能进出,晚上也不过能吓到凡人罢了,实在没得什么可以阻挡得住先生的。”那个鬼开口说道,“先生既然只是想进去逛逛,便由我等带先生前去好了。”   “这样好吗?”   “先生是神仙,能为先生带路,是我等的荣幸,有何不好?”   “这却是折煞我了。”   “请!”   这鬼说完便做出请的手势,往前带路了。   宋游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第二百六十六章 逸都旧事   三花猫迈着欢快的小碎步,独自走在前头,时走时停。   停下来时便扭头往后看一眼。   身后人鬼同行。   道人对身边的鬼魂问道:“不知现在城中有多少鬼呢?”   “回先生,一千二百余。”   “这么多啊……”   “去年就有这么多了。”   “真是神奇。”   “不知……不知神奇在何处?”   “都是原先远安城的驻军么?”   “那先生听来的消息却是不对了。”身着盔甲的鬼说道,“十多年前塞北人南下,确实将这远安城攻下,不仅将这城中将士屠戮一空,且很多将士都是被他们折磨致死,怨气冲天之下,城中驻军三千,确实有少许人化作阴魂恶鬼,不肯散去,然而现在城中一千二百多鬼,绝大多数都并不是当初那三千驻军化成的,原先远安城的守军,化成鬼的不过二三十。”   “哦?”   “就好比我等。”身着盔甲的鬼回头看了眼自己身边的人,“我等便是十几年前在北方边境战场上战死成鬼的,几经辗转才到了这里。”   “原来如此。”   这样便比较合理了。   原先以为这龟城中的鬼都是城中驻军化成,那可真是将他吓了一跳——即使是现在,几千守军也不可能有几百人成鬼,更别说十几年前。   宋游又看了这鬼几眼,随即继续好奇问:“那么几位又为何会到这里来呢?”   “这个实属无奈。”   “死了没地方去啊。”   “听说这里有一座龟城,变成了鬼城,自被塞北人屠城后,朝廷也没有再派新的人进来,我们觉得好歹有个安身的地方,便聚了过来。”   “听说近两年来有从南方来的道士、和尚和鬼差在到处搜寻我们这些死后成鬼的士兵,有的人被他们带走,不知做什么去。听说啊,有些被带过去的鬼后果都不太好,我们不想去,便只好留在这里。这里鬼多势众,那些人也不敢来。”   “不知那些鬼都被带到了哪去……”   “听说南边建了阴间鬼城?不知是真是假?”   众鬼似乎是看出来了,宋游对他们恶意不大,又觉得这等神仙也实在没必要装样子来欺瞒自己,便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来。   宋游也点点头,表示了解。   大多数鬼其实有着和人相近的思想,但是又远远比人孤独,孤独久了,便会胆小,还可能产生变化,若能聚众取暖,没有鬼会拒绝。   “在下也听说国师在丰州建了阴间鬼城,只是在下虽游历天下,倒也还没有亲眼去丰州看过,便不敢与诸位说了。”宋游顿了一下,“不过阴鬼聚集在阳间确实不是好事,诸位要单单聚集在此还好,偏偏又闹了些事情出来。听诸位先前说,已经有雷公前几日降了雷下来,恐怕这座龟城今后确实难以继续再做诸位的托身之处了。”   众鬼一听,纷纷大惊。   都不是新鬼了,这十几年聚在此处,又与南方那些自成鬼之日起便没有同伴的鬼不同,这里常有妖鬼作乱,又常有神灵除妖,他们就算只是看也多少了解了一些东西。   “都怪那封大耳!”   “早劝他老实了!”   “还有昌将军呢……”   “唉……”   “那可如何是好呢?”   一时众鬼有惊怒的,有埋怨的,有叹息的,也有焦头烂额的。   偏偏这草原还不比南方。   南方到处都是村落,有村落必定有坟,有坟就可以歇脚。而这里地广人稀,坟也比南方更不好找,他们虽是武人成鬼,却成鬼不久,说起道行其实远远比不得长京那名书生鬼,白天只能在阴气重的地方躲藏。若是离了这龟城,在这大草原上,要去别处安身,一天之内恐怕都不见得能找到下一个有坟冢的地方,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这时身边又传来道人的声音。   “方才听诸位说,诸位皆来自北边不同的军队,那么想来诸位与那祸乱四周百姓的鬼也不见得就是从属关系,在下就直接问了。”宋游转头微笑着看向几位鬼兵,“不知诸位说的,那位封大耳是谁?昌将军又是谁?近些年四周的事,似乎是和他们有关?”   “这……”   方才话很多的穿着盔甲的鬼却不肯说了。   片刻后,还是他身后的一只鬼咬咬牙,出声说道: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   “那封大耳虽有本事,但生性贪婪,祸害百姓,又算得了什么好汉?你我虽从军又成鬼,可生前谁又不是百姓家的子弟?   “昌将军倒是不干这种事,但他也不是我们在北边时的将军!何况这人脾气暴躁,常常鞭打士卒,他犯下的罪行,我们又何必替他隐瞒?   “这两人做的事情,凭什么要我们来受他的连累?   “便回先生!那封大耳和昌将军是这城中仅有的两个鬼将,城中不少鬼都听他们的调遣!我们聚在此处后,曾从长京传来过国师法令,说将此处给我们做安身之处,命我们不得作乱,不得伤人,我们也多谨记,这才苟延到了如今!   “可那封大耳却仗着自己最先成鬼,本事高强,以及在此地颇有追随,总派人出去祸害百姓的牛羊,与昌将军争权夺利!”   宋游又好奇地问:“昌将军呢?”   “昌将军原是北方的游骑将军,十分勇猛,从北方来的鬼大多都愿意听他的。此前封大耳常常在四周作乱,言州官府曾派人来查看,其中有一回有群人一上来就要把咱们这再烧一遍,还掘土开坟,早晨来,下午走,挨着挨着的烧,挨着挨着的掘,好几个兄弟都魂飞魄散了,昌将军又是个脾气爆的,知晓他们的住处后,当天晚上就下令,带人,哦不,带鬼去找了他们……”   “是这样啊……”   宋游听来也是觉得有趣。   这鬼则是一个圆脸的少年郎。   听口音像是竞州那边的。   想想也挺令人感慨,此鬼看来死时最多不过十七八岁,却是这么年轻就在战场上丢了性命。   抬头一看,远方黑暗中有了片巨大的影子,应该是快到龟城了。   三花猫依旧走在前头,不时停下来,回头看道人一眼,听他与鬼都说些什么。   与这圆脸的鬼再多谈几句,宋游差不多便明白了。   封大耳与昌将军都是原本北方边军中的将领,生前便武艺高强,十分勇猛,军中斩首不知多少,化成鬼后,自然也都不凡。   封大耳最先成鬼,最先来此,本事高,资历深,加之常常不顾国师法令,出去吸食百姓牛羊马的精华血气,壮大自身,因此本领很高。不过这几名鬼都对这封大耳很不屑,也对他不听国师的话,为龟城惹来麻烦一事很不满。   昌将军在北边时战绩出色,比封大耳威信更高,不过他脾气暴躁,嗜杀成性,没有仗打,就常常欺凌鬼兵,因此也不讨这几只鬼的喜欢。   然而军中的规矩毕竟不同。   无论封大耳也好,昌将军也罢,都不是他们生前追随的将领。不过毕竟是将军,生前也有颇有威势,死后又同在这龟城安身,这几名鬼中除了这圆脸的鬼愿意说他们的事,其余鬼都不太愿说。   而这两鬼也不是都干坏事。   此处距离边境很近,十几年前塞北人大举南下,甚至一度跨过言州、进入禾州,打到了北风关门口,死在这里的人可不光是大晏人,也不光是大晏人才有资格变化成鬼,双方生前便是仇敌,死后更是在执念催促下,天然不对付。   龟城的鬼可容不得他们。   加之近两年来,塞北草原十八部再次往南用兵,听说便有妖鬼参与。此前常有小妖小鬼越过边境,一路南下,似是想去雪原,不少小鬼都是在通过这龟城附近的时候被拦下来的。   说起来实在复杂。   “先生……”   身着盔甲的鬼看向宋游,忐忑地说:“远安城就在前边了。”   “好。”   宋游差不多知道他们的意思。   这龟城确实无需谁来带路,就在这草原上边,沿着长城走便能走到,如此望去,也确实已经没有了大门,谁都可以进。想来这几只鬼是听说自己在禾原降妖除魔的事迹,心中畏怯且敬仰,这才带自己来,但即使自己说只是来涨涨见识,也仍难免与城中之鬼有些冲突,他们也怕别的鬼对他们有意见,觉得他们是叛徒之类的。   “诸位便带到这里吧,既然此地无门,是荒废的官家之地,在下自己进去就好。”   “那便依先生。”   身着盔甲的鬼这才拱手说道。   刚准备离去,又听这道人喊道:   “请等一下。”   “先生还有何吩咐?”   却只见这道人目不转睛的把他盯着:“听将军的口音,像是逸州人,看将军的样貌,又有些面熟,不知生前家住何方?高姓大名?”   这鬼看穿着应当是个校尉。   “回先生,小的生前家住逸都,姓唐名安。”校尉鬼回答。   “唐安……”   宋游已然露出了笑容。   回忆好像也被勾起了。   “是。”   校尉鬼一时却不知他是为何。   “将军有所不知。”宋游对他说道,“在下下山之前,便在逸州灵泉县修行,下山第一站便是逸都。”   “那……那便是有缘……”   校尉鬼想起他说的“有些面熟”,顿时有种类似活着时心一紧的感觉。   若非已无呼吸,呼吸怕也要一顿。   “将军可是有个弟弟?”   “吾弟名唤唐中!”   “将军与他长得挺像。”   “从小大家都这么说!”校尉鬼的语气有了些变化,“先生……先生曾在逸都见过吾弟?”   “见过。”   “吾弟可还安好?”   “在下离开逸都已是五年前,那时还挺好的。”   宋游想起了逸都的那名中年人,也想起了那妇人的残魂执念。   残魂常在院中唱曲起舞,曲声哀怨舞姿翩翩,以这种方式盼望着夫君的归来,是宋游在逸都最深刻的回忆了。   而那唐中虽然很想借助宋游之手将自家嫂子留下的残魂执念除去,再将兄嫂的院落收归己有,不过宋游没有如他所愿,最后他似乎也放弃了。   至于这人如何……   人性复杂,千人千面,世事也复杂,宋游并不想过多评价。   “安好就好,安好就好。”   校尉鬼喃喃自语,像是失了魂。   这时却又听道人对他说:   “将军还有个娘子?”   “先生!先生也见过我家娘子?她怎么样了?这些年过得可好?我的死讯可有传回去?我死前已被提至翊麾校尉,他们可有拿到抚恤?”   “许是当年死的人太多了,似乎并无消息传回去。”宋游摇着头说道,“不过虽无音信,但令正一直在家中等你回去。”   “她……她还没有改嫁?”   “没有。”   “她还在等我?”   “在等。”宋游说,“痴痴地等。”   “……”   身着盔甲的校尉鬼顿时愣在原地。   若非鬼无泪,早已泪满襟。 ###第二百六十七章 吓跑一方鬼将   “这么些年,将军想过回去吗?”   “自然想过,无时无刻不在想。”校尉鬼神情复杂,既有苦涩,又有悲痛,还有无奈,交杂在一起,却又没有泪流下来,“然而这里距离逸都怕是有大几千里的距离,活人走过去尚且不易,我刚成鬼不久,又怎能走得回去?”   “这样啊……”   宋游站在原地,举头眺望天边钩月,想了想才说道:“说来在下与三花娘娘在逸都之时,还曾受过将军与令正的恩惠,多亏二位,我与三花娘娘才好在逸都立足,若是将军真的有心想再回去看看,我倒愿意帮将军一把。”   “先生愿意带我回逸都?”   “我倒确实要回逸都,不过那多半也已经是十多年后的事了,将军虽是鬼身,带着方便,然而这十多年里,将军又是何等孤寂漫长啊。”   “我已等了十几年,也不怕再等十几年。”校尉鬼毫不犹豫的说道,不知想到什么传闻故事,又说道,“只要先生能带我回到故乡,就是拿个葫芦把我装着,装个十几年,无需将我放出来,也可以。”   “那岂不是比坐十几年的牢还可怕。”   “心甘情愿!”   能以暗无天日的十几年孤寂为代价,只愿回到故乡,与妻相见,不得不引人唏嘘。   宋游对他说道:“将军与令正感情深厚,令人感叹,不过实在无需这么麻烦。有在下相助,将军完全可以自己走回去,顺利的话,也许过两个月将军就能回到逸都,与令正相见了。”   “啊?”   校尉鬼似乎惊讶得有些不敢置信:“先生所言当真?”   “自然做不得假。”宋游微笑道,“也算是还了将军与令正的恩情了。”   “不知是何恩情?”   “将军回去便知晓了。”   “先生这恩才是天大的恩,无论当初内人如何相助先生,都抵不了先生这份恩情啊。”   “将军若觉心中亏欠,待在下进了城之后,便替在下向封昌二位将军引荐一番好了。”宋游说道,“虽说雷公定然已是要来管了,不过等雷公下界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在下也好向两位将军说清利害,劝劝他们,这些天安分一点。”   “是!”   “将军等下来寻我便是。”   宋游说着便已迈开脚步,走向前方。   众鬼在他身后纷纷散去。   渐渐走近了这座龟城。   黑漆漆的影子在眼前逐渐变得清晰。   这座城的周长怕有三四里,城墙高四丈多,厚两丈有余,大门已经没有了,只有一个空空的城洞,本身月光就暗,从中走过时,眼前一片漆黑。   然而穿过城洞,场景立马便不同了。   耳边也多出了不少人声。   白天飞过龟城上空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座被烧毁废弃的龟城,房屋皆无门无顶,然而此时再看,一切仿佛都是原来的样子。   里头每间房屋院落都有木门,亦有瓦顶,门上牌匾依旧,门口皆挂着灯笼,灯笼里是惨白的光。   有鬼在路上行走,也有鬼在街边闲聊,不仅有穿着盔甲的,也有穿布衣的,看见一只猫儿大摇大摆的走进来,都忍不住向她投去目光,猫儿亦是抬起头好奇的与他们对视。随即将目光往猫儿身后看,便看见了缓步走进来的一人一马。   众鬼无论原先在做什么,顿时停住不动,无论原先在说什么,也立马闭口不言。   全都转头,直直将人盯着。   片刻后才有小声的言语传出。   “是个人……”   “是个道人!”   “来做什么?不会又是来除我们的吧?”   “快去禀报将军!”   “这个道人好像有点熟悉……”   “别轻举妄动!”   宋游听着,脚步却不停。   也不管他们在说什么,自顾自的迈着脚步,左看右看,从路上走过,仿佛是在白天逛某个寻常集镇。   众鬼纷纷避开他。   夜里这座土城似乎已修复如初。   城墙内边绕墙一周,修有马道,里头既有军营屋舍,也有将军的府邸,有磨坊马场,俨然一座完备的军事要塞。   宋游虽去过草头关军营,却还从未进过这样的军事要塞。   眼中自然充满了好奇。   而这显然是这里的鬼的手笔。   也算得上挺高明了。   要说起来,这里的鬼最多不过死了十几年,却有这般本事,倒也是值得高看一眼。   直到走了好一会儿,才在前边被一群鬼兵拦了路。   倒也不是拦路,只是聚了一群鬼兵,由另一个穿着校尉盔甲的鬼带着,站在前边等他。   等宋游走近,领头的校尉鬼便当先站出来,对他施礼,瞄着走在他前边的三花猫和走在他身后的枣红马,内心忐忑的说:   “不知仙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宋游见状一怔,也回了一礼:“将军如此大礼,在下可承担不起。”   “仙人……可是来镇压我等的?”   “将军误会了。”宋游便笑着说,“在下只是听说此地有座鬼城,里头多是将士英魂,不知原因,好奇之下过来看看罢了,莫要紧张。”   “呼……”   前方的鬼这才松了口气。   虽说自己鬼多势众,然而这位的名头他们前两天才听说过,禾州那么大的妖王都能镇压,一座山都能搬过来,面对这等移山填海的神仙,他们不过一群死了几年十几年的新鬼而已,又有什么反抗之力呢?   要是心中坦然还好。   为国捐躯的英魂,就是皇帝见了,怕是也要先行一礼,关切几句,遇到演技好的,说不得还得洒落几滴热泪。心中无愧,自然无惧,然而此地的这群鬼却又做不到这一点,心中有了忐忑,动摇之下,自然也就有了畏怯不安。   不知何时,唐安出现在了这群鬼的身后。   不过他的官职和威信似乎比不上方才说话的那名校尉鬼,于是只是默默站着,没有出声。   “不过在下来时,倒也听草原会上的人说过一些事情,顺路就来看看。”宋游像是没有看到唐安一样,只对面前的校尉鬼说,“不知这城中管事的又是哪位将军,可是有什么难处?”   “回仙人,城中原本有两位将军,一位姓封,一位姓昌,都本领高强,很有威信,城中大部分鬼都听他们的。”   “在下不是什么仙人,只是逸州灵泉县一名山人,将军是保家卫国的英魂,却是当不起将军的如此敬称,只叫先生即可。”宋游一边说着一边又对着面前的校尉鬼抬手行礼,“至于城中的封昌二位将军,不知将军可否替在下引荐一下?”   “这……”   校尉突然为难了起来,左顾右盼,片刻后才说道:“不敢欺瞒仙人,封昌二位将军都不见了。”   “不见了?”   宋游有些意外。   这时唐安才站出来,拱手说道:“回禀先生,小的刚刚听说,封将军和昌将军昨夜便已带上亲信离开了。似乎是他们去了草原会那边,听说先生已经来了此处,自觉自己做了错事,生怕先生将他们灭了,于是昌将军昨夜上半夜就已经跑了,封将军听说之后,下半夜也跑了。”   “……”   宋游不免有些哭笑不得。   细细一想却又合理。   昨夜草原会篝火晚会上,便见到一名将校打扮的鬼,有些道行,今早起床又听三花娘娘说,深夜又有小鬼在山间游荡,跑到了山上来,见到三花娘娘的瞬间就被吓跑了,宋游还恭维了她几句。   现在想来,篝火会上那位大抵便是昌将军或昌将军手下的鬼,脾气暴躁,不仅一点不合便要取人性命,更是连当地官员也要顺手宰了,倒是附和那名圆脸鬼对昌将军的描述。   当时虽只见到一名道人和一名女童,不见三花猫,也不见枣红马,但想来也是觉得不对,后来查探一番,知晓是禾原上镇压妖王的那位。   自觉自己杀念太重,犯了重罪,又知晓鬼的地位,心中惶惶,于是毫不犹豫,连夜便跑了。   倒也是果断。   封将军本事虽高,胆量气魄都不如昌将军,见昌将军一跑,自己也担心“神仙”降罪,不知后来有没有派人来查探过,总之也跟着跑了。   “先生……”   “罢了,走就走了,这种事本就不该在下来管,该是雷部的职责,如今雷部正神既然已经注意到,便让雷公们去操心吧。”   天下虽大,被雷公盯上的妖鬼,还没有几个跑得掉的。   只是一方面雷部正神可能被北方大妖所牵绊,暂时忙不过来,想先警告他们一番,让他们老实一些,等忙完了再来慢慢查明,妥善处理。一方面可能雷部正神也知晓他们身份特殊,以他们此前的过错,也不愿意将他们随便灭杀,更不愿意上下同罪,一杀百了。   宋游感受倒是有些奇妙。   没想到自己也有人还没到便能吓得一方鬼将仓皇逃窜的一天。   莫名其妙的,居然也有点传说中那些仅靠一个名字就能震慑妖鬼的大能的感觉了。   不过更奇妙的还是这个地方。   原本以为此地是有什么玄机,才引得这么多人集体成鬼,现在看来,都是由边境各地聚过来的。   国师近两年来收拢阴魂,明知此处鬼兵众多,却反倒下了法令让他们在此栖身,显然不是这里鬼多势众抓不走,应当也有别的考虑。 ###第二百六十八章 不去当神在这做鬼   “请仙人明鉴!”   旁边传出那名校尉鬼的声音:“祸害百姓牛羊,都是封将军在做的事,下令杀人的,也是昌将军,却是与其余将士无关!”   “将军莫急,在下只是道人,并非除鬼的神灵,将军为国捐躯,只要安分守己,不祸害百姓,在下又怎敢为难将军?”宋游连忙说,“何况诸位就算有做得不到位之处,也该由天宫与雷公来管才是。”   “雷公……”   众鬼又是面面相觑。   “仙人……”   “将军还有何事?”   “仙人是有大神通的,又是仁善之人,我等……”   “将军不必如此。”宋游颇有些无奈的说,“直说便是了。”   “我等并非有意在此处聚为鬼城,实在是死后成鬼,四处飘零,无处可去,孤独无依,这才聚集于此。出去祸害牛羊皆是封将军所为,后来官府也是因为此事才派人找了过来。那来除妖的人甚是可恶,不仅要将我等赶尽杀绝,还对我等辱骂不已,昌将军这才带人找了过去。我等却都是守卫疆土的将士,绝无害人之心。”   “在下明了。”   “然而我等聚在此处,当初鬼少还好,一旦多了,却似乎既为天上神仙所不容,也为当地官府所不准。”校尉无奈说道,“这么一来,我等也不知何去何从了,所以斗胆,想请仙人指条明路。”   “这样啊……”   宋游点了点头,露出思索。   校尉一听,似是有望,与身边几鬼对视一眼,立马对宋游说:   “仙人这边请!”   “在下姓宋名游,叫道长、先生都可。”   “小的卢宝,原是照夜城陆文陆将军帐下昭武副尉,十三年前战死照夜城,死前被提至上阶,曾为陆将军领精骑团。”卢宝说道,“小的虽不是在这远安城战死的,不过死后也在这里待了十三年了,宋先生若想逛逛,便由小的带路好了。”   “那便多谢。”   宋游跟着他往前走去。   三花猫与枣红马也都跟着。   昭武副尉是武散官,正六品下,死前被提至上阶,就是昭武校尉,正六品上。   将军之下最高级别的散位了。   不过当年塞北人大举南下,北方死了很多人,战争又正当头,很多武官都是以高级散官任低级职事。这个就看你怎么想了,一方面导致北方军中有很多品阶高的武官,一方面这些武官的品阶又是实实在在拿命换来的,甚至很多还没享受过散位品阶带来的待遇,就已经死了。   这位卢校尉应当便是城中除封昌二位将军以外,品阶最高的了。   宋游一边走一边思索,说着:“诸位都是守家卫国的将士,确实该有所归宿,如今聚在此处,若安分守己,不祸乱百姓,也不是不行。”   “仙人有所不知,就在前两日,已有天雷降世,就落在了南边城头上。”卢校尉露出为难之色。   “如今雷部管事的乃是周雷公,周雷公为人公正刚直,对不为恶的妖鬼没有那么多偏见,犯了错的,也并不一刀斩,诸位皆是英魂,想来那日那道雷也是警告为主,加上如今封将军与昌将军已离开此处,以我看来,诸位却是不用担心雷公降罚了。”   宋游说着停顿了一下。   “不过死后魂魄逗留原本是有违天道之事,鬼魂聚在一处,就算不作乱,阴气鬼气外泄,也会影响到周边土地的生机。从这一点来说,诸位也确实难以长久待在此处。”   “难道我等就只能漂流天地,或是随着那些和尚道士、鬼差去那阴间鬼城吗?”   “嗯?”   宋游倒是来了疑惑,不解地问:“诸位既然知晓南边有了阴间鬼城,又为何不愿前去呢?”   “这……”   “不便说吗?”   “先生是神仙高人,我等自不隐瞒。”卢校尉犹豫了下才说,“也有愿意去阴间鬼城的,愿意去的,早都去了,还有北边新成鬼的,很多不明不白也被带到了那阴间鬼城去,有传说是国师建的。”   “确实如此。”   “留在这里的,多是不愿去的。”卢校尉说道,“我们军中儿郎,自有我们军中儿郎的情谊,很多都是同生共死的,有老鬼去了那边,凭着本事和道行当了鬼差,也有的没有,有的当了鬼差又曾同生共死过的弟兄到北边来捉鬼,从这里路过,回来看看,便听他们说,最好别去,做过亏心事的尤其不要去,可问他们为什么,他们却不肯说。”   “原来如此。”   宋游点点头,若有所思。   再看身后这些阴魂,从年轻的半大小子到白发苍苍的老兵都有,皆是为守卫国土而死,成鬼多年,本就惶惶不安,现在又多了一抹茫然。   天地之大,阴魂又何处容身?   宋游知晓很多恶鬼厉鬼生前就不是好人,死后自然也当不了好鬼,也有些是死得太惨,心理扭曲,又或是成鬼之时有所缺陷,但同时也知晓很多恶鬼厉鬼生前并不算大奸大恶,死也死得正常,偶然成鬼,成鬼之初,也都是好鬼,但慢慢的也变成了恶鬼厉鬼。   就好比雁回山那位。   “唉……”   只得叹一口气。   这时卢校尉已带他走到了一间高门大户的院落前,夜晚看不清楚,只知晓大概是这远安城的中间位置,听卢校尉介绍说,原本是镇守远安城的将军平日居住和升帐议事的地方。   卢校尉请他进去参观,又请他上坐,宋游自然不肯,于是与他同坐下边。   “既然国师已传过法令,答应将此处给诸位容身,若诸位今后能保证不祸害百姓,不深夜外出吓到人,严于律己,在下倒可略施手段,隔绝此处的阴气与鬼气,好让诸位不影响到阳间。这样一来,雷部想来也不会再多为难了。”宋游愿意帮他们一把,只是看了他们一圈,又说,“然而我与诸位也是初见,虽感念于诸位舍身为国的英雄气度,也不愿诸位四处漂流,可诸位又如何保证,在我离去之后,能严于律己呢?”   “先生所言甚是。若先生助了我等,我等却利用先生的帮助,更肆无忌惮的为乱,岂不是为先生添了孽债?”卢校尉毫不犹豫的说,“卢某可指天发誓绝对严格约束自己和城中弟兄,若不相信,可将这龟城封锁起来,我等无法外出,自然不会再祸害或吓到百姓。”   “那岂不是等于将诸位关了起来?”宋游笑了。   “我等已然成鬼,本就无需外出,也少有外出,就算是封起来也无事。”   “将军说话可算数?”   “卢某在此处也颇有威信,只是官职不如封将军与昌将军罢了,既然两位将军已走,卢某说的话倒也管点用。”卢校尉一拱手,“更主要的是这本就是城中所有弟兄的想法。”   此言一出,其余鬼也纷纷附和。   唐安也站出来说道:“此地除了封昌二位将军,卢校尉官位最高,又为人正直,其实大家都很愿意听他的。”   “那好。”   半晌交谈之间,宋游也已看出这位卢校尉为人不错,对于逸州老乡、唐安的话也自然愿意相信。   “在下便相信卢校尉,助诸位一把。”   宋游左右看了看,屋中虽有梁有顶又有桌椅,却不过都是小鬼的障眼法罢了,一块真实的木料也没有,于是收回目光:“明天白天,在下便会施法封锁此地鬼气阴气,至于将这远安城也一并封锁起来,便不必了,在下信任卢将军。”   宋游着重的看向卢校尉:“只请卢将军多费费心,约束其他英魂,不要随意进出,更不要随便走到百姓的聚居地去,免得把人吓坏了。”   “必不负先生的信任与相助之情!”卢校尉顿时拱手,“若今后再有害人之事,便请先生天打雷劈好了!”   “将军言重了。”宋游笑笑,“若封昌两位将军回来,也请卢将军劝劝他们,阴阳两隔,阴鬼生在阳间,该莫要害人才是。”   “这个自然!”   “只是这也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啊?”   “在下就算设下封印,也终究不能长久,若诸位想在天地久存,又不愿去南边阴间鬼城的话,还是得多行好事才是。”宋游说道,“诸位乃是守家卫国的将士,本占了优势,若能以善行和德行得到百姓认可,朝廷承认,成就香火阴神,自然便得以长存了。”   “……”   众鬼一听,顿时大惊。   本身想的是不被天雷打死,却怎么也没想到,在先生口中,自己这些阴魂,竟似还有更进一步得证神灵的一天。   这怎么能不让鬼惊讶?   “我等怎敢奢望……”   “哈哈,诸位莫要小看了自己,也莫要高看了阴神地神。”宋游笑着说道,“那长京城隍庙,庙里城隍麾下几位武官,生前也不过是京中尽职尽责的武官或是民间有德行的武人罢了,诸位官职功绩都不弱于他们,又怎能妄自菲薄呢?”   众鬼面面相觑,随即才拱手说:   “请先生指点!”   “听说如今北方混乱,常有妖鬼作乱,多是些小妖小鬼。”宋游对他们说道,“诸位虽成鬼不久,却很有本事,若能在此处保一方安宁,使得此地的百姓再不被小妖小鬼所祸害,也是好事一件,若再能得百姓敬重供奉,得官府敕封,不又是另一件好事吗?”   一时间众鬼有种被刷新认知的感觉。   却是初次为鬼,也没接触过神灵与道法,不知还能这样。   仔细一想,好像又确实这样。   城隍生前不也是凡人?   周雷公当初不也只是个捕头吗?   那阴差不也是鬼在当?   众鬼再看向宋游时,目光已然变了模样。   原本只是想来向“仙人”解释清楚,保住鬼命,后来能得“仙人”帮助,已是意外之喜,甚至欣喜若狂,却是万万没想到,还能有这般收获。   若真能成神,受人敬仰供奉,难道不比在这当鬼担惊受怕来得好吗?   哪个鬼又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一时间众鬼的目光都炽热起来。   “多谢仙人!”   “我等定然照做!”   “仙人大恩!”   “我等如何相报?”   无论面前这人是不是仙人,此时这声仙人,都是诚心诚意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旧事了结   “不过只言片语,哪里谈得上恩情与报答?诸位生前便保家卫国,若死后能继续保得一方安宁,该在下替百姓谢过诸位才是,若诸位真能藉此得证阴神之道,也该是诸位辛苦得来,皆与在下无关。”宋游笑了笑,已然站了起来,“在下再去逛逛这远安城。”   “小的领仙人去!”   众鬼纷纷跟着,为他介绍。   将这城中仔仔细细逛了一圈,他们才纷纷散去,这时宋游与猫马已经回到了原位,就是原本城中守将住的地方,宋游今夜准备在此过夜。   此时身边还剩一只鬼,便是唐安。   宋游正好对他问道:“听将军先前说,此次塞北人之所以再度来犯,是因为有妖鬼参与?”   “听往来边境与草头关送信的人说,塞北人军帐中有妖鬼助阵。”唐安如实答道,“不知他们从哪找来的妖鬼,竟然愿意帮人打仗,若非如此塞北人恐怕也不敢南下。”   “厉害么?那些妖鬼。”   “在下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根据送信人的口风,肯定比不得那几位妖王。”唐安说道,“妖鬼毕竟与人不同,军中人多,胆气虽壮,但遇上有道行手段又诡异的妖鬼倒也麻烦,听说陈将军回北方坐镇之前,边军已被那些妖鬼闹得人心惶惶,陈将军去了后,才安定了下来。”   “原来如此。”   宋游皱起了眉头。   唐安却悄悄看向他。   “先生……”   “将军莫急。”宋游眉头顿时舒展开来,也露出笑意,知晓他的意思,也并不磨蹭,“在下可赠将军一缕灵力,好使将军能走回逸都。”   说完便伸出手,手心有一道流光。   唐安低头看向这道流光,眼中倒映着它的光泽,连忙拱手:   “多谢先生!”   “你我算是半个故人,无需客气。”   宋游将手一抬,流光便飞起,没入他体内。   唐安顿时浑身一个激灵,鬼躯好似都冒出了一阵光泽,几息过后才消散下去。   “虽说知晓将军心意坚决,无所畏惧,却也得提醒将军,此去逸州,有几千里路,山高水远,路上既有邪魔恶鬼,也有除妖除鬼的人,还有宫观寺庙与路边神像,有爱对鬼吠的狗,尤其中间要过禾州,禾州无论妖鬼亦或是民间高人都不少。”宋游提醒他道,“若遇见高人,将军可如实告知他们,是在下助将军回逸州,请他们高抬贵手。过了禾州应当就会安宁许多了。请将军莫要进城,路上遇见庙宇,最好避开。至于沿途村落守夜的狗,将军道行虽不算深,却也实在不算浅了,想来是不足为惧的。”   “先生大恩,在下没齿难忘!”   “再说一遍,在下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人,若回去之后,还能遇见令正,遇见令弟,遇见对门的罗捕头,请替我向他们带声好。”   “在下谨记!”   唐安说着顿了一下,却又问道:“不过在下即使回到逸都,见到内人,却也阴阳两隔,今后还是要再寻安身之处,却是想再请教先生,那丰州的阴间鬼城到底能不能去。”   宋游听着有些感慨。   却不是阴阳两隔了……   不过无论阴不阴阳两不两隔,等他回了逸都,也确实要寻安身之处。   于是他想了想,才对他说:“诸位将军校尉在北边军中的旧识鬼差不是劝诸位不要去吗?”   “确实如此,然而在下自诩一生坦荡,除了少年不懂事时有过些小错,此外没有做过亏心事,这也不能去么?”   “……”   宋游与他对视片刻,依然说道:“在下没有去过丰州,却是不知那边情况,只是毕竟不是小事,得劝将军慎重一些。”   唐安也与他对视,片刻后才拱手:   “明白了。”   “将军慢走。”   “先生告辞!”   唐安行了个大礼,转身快步而去。   宋游则目送着他,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借着三花娘娘举起的灯笼,开始取出被垫,就地铺开。   受人恩惠,要将之还了,如此才算是一桩美事。五年前在逸都遇见的旧事了,竟然能在这里了结,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句号。   就算仅仅如此,此行也不虚了。   愿君一路顺风,直到故乡处。   “唉……”   宋游躺了下来,闭上眼睛。   三花娘娘找了个地方将灯笼挂着,学着他叹口气,也变成猫儿,在羊毛毡上趴了下来。   ……   清晨的阳光直直的照到了面门。   宋游清醒了过来,也睁开了眼睛。   一眼便看到了蓝天。   昨夜本是在房中睡的,有瓦顶遮月、房门挡风,屋中虽然没什么别的东西,却也只是简陋而已。如今醒来,却已只剩四面黄土墙,甚至这黄土夯成的墙壁都有些破损,所有梁柱桌椅都已消失不见,唯有一杆灯笼,插在土墙的裂缝上。   眼前哪里有房顶了?   连天上飞过的鸟儿都看得清楚。   幸好早晨无风,可晨光却实实在在的照在了脸上,将道人催醒。   枣红马安静站在一旁。   腰间也很暖和。   掀开毛毯低头一看,三花猫正靠着自己腰间,仰躺着露出肚皮。   她倒是舒服。   感觉到光,三花猫嗯了一声,用一只爪子来捂住眼睛。   “……”   宋游把毛毯盖回去,抹了一把脸,小心站了起来。   穿上鞋子,出门一看。   外头是个宽敞的空地。   似乎曾是一片院落。   院落外四处都是断壁残垣,一片荒废之景,墙边路上都长了野草,也无人清理,唯有道人和枣红马昨夜踩出的一串脚印,也十分模糊。夜里所见的完备的军事要塞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这无疑是春日草原中的一个黄土世界。   无论地上、墙壁,皆是黄色。   残破之余,又添一抹荒凉。   屋中的三花猫感觉到他的离去,本是只翻了一个身,便继续睡,可闭上眼睛没多久,又不安心,于是把头伸出毛毯,眯着眼睛看他,一张小脸上竟清晰可见的出现了纠结之色,过了一会儿,才纠结出个结果。   于是迈出毛毯,跟了上去。   一人一猫便又在城中转了一圈。   昨夜终究是晚上,看不清楚。   就算看得清楚,也与此时不同。   如今再走一圈,才更能看清这远安城的设计,甚至一人一猫还走上了城墙,在这宽得可以跑马的城墙上,绕着整座远安城走了一圈。   前朝建的城,十几年前荒废的,此时竟有了一种历史的苍凉感。   比之昨夜,自是别有一番风味。   三花娘娘也不问他去哪、要做什么,只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偏偏她又很好动,好奇心强,总是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到处乱跑,仿佛在专心做着自己的事情,完全不关他的事或完全不关心他做什么似的,可无论如何,又始终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城楼、箭楼,都还保留着。   甚至站在城墙边上眺望远处,还能看见那连绵成线的烽火台。   墙上还有箭簇损伤的痕迹。   昨夜是城中原本的样子。   如今则是这座城现在的样子。   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可能也是这样。   只是不知能留多少年了。   宋游倒希望它能长存下去,最好留到几百年后,这样的话,自己和三花娘娘如今走过的地方,还会有很多后人来再走一次。   “……”   宋游停下脚步,环顾一圈。   随即抬起手来,掌心摊开。   “倏倏……”   十几道流光自手中飞出,落在这座远安城的边缘,一半用以恢复周边土地的生机,一半用来封住城中阴气鬼气。   从此只要这城中的鬼自己不外出作乱,便影响不到周边的土地。   只是还得再留一手。   宋游在瓮城上边找到了一截插在城墙中的木料,似乎原本这里也有建筑,伸手在木料上轻轻一掰,便掰下一块来,放在手心里一揉搓,便只见得木屑纷纷扬扬的落下,等打开手掌心,里头的木料已成了一个大致的令牌的形状。   “走了。”   宋游对三花娘娘说道。   说完便转身走下城墙。   三花猫则依旧站在城墙上的垛口上,用一双琥珀似的眼睛眺望远方天地,不知在想什么,又像是完全没有听见道人的话一样,直到片刻后她才转身从垛口上跳下来,小跑着追上道人。   “我们走了吗?”   “走了。”   “不多玩玩吗?”   “这里有很多耗子吗?”   “很多的。”   “草原上也多,还有兔子,兔子能卖钱。”   “是哦……”   回到过夜处,收拾好东西,一人一猫一马便继续迈着不急不慢的步子,走出城洞,又在城外池塘鞠一把水洗脸,回身稍一施法,聚土成墙,在城门前起了一堵大约四尺高的黄土墙壁,随即便离开了这座龟城。   再回头看时,那土城已很小了。   宋游大致知晓国师留着这龟城、又将鬼兵鬼将们收拢于此是要做什么了。   阴间地府将成。   阴间自然是要有鬼兵的。   不过莫名其妙的,宋游却又觉得,也许自己与他们也还有再见之日。   也有可能没有,或者等自己游历一圈,回到阴阳山伏龙观养老时,会在很多年后,以某种渠道听说这言州草原上有英魂,颇为灵验,又或是其中哪位德行与本领尤为出众的成了什么什么神官,手下草神杂神多少多少,如此也算是另一种见面了。 ###第二百七十章 嘱托   三月初七,夜晚。   草原会的营地依旧点着篝火,一大群人围着火堆唱歌跳舞,不知一直是那些人不知疲倦,还是已经换成了新来的人了。   宋游依旧带着小女童到来,寻到了坐在边缘的林乐一家人,互相笑着打了招呼,便与他们坐在一起。   “这草原会真热闹啊。”   宋游看着前边,不由说了一句。   “明天才是最热闹的呢。”林常说着,又摇摇头,“不过再热闹,一年也就热闹这么几天,其余时候,都冷清得不像话,甚至有时候十天半个月下来也不见得能见得到另外的人。”   “是啊。”   大概这就是草原会热闹的原因了。   “足下何时回去呢?”   “明天祭拜天地,后天就回去,我家长子在北边当兵去了,林乐年纪又还小,如果长子在家,或者再等几年,林乐长大了些,倒是可能多待几天在这草原会上给他找个合适的女子。”林常笑了笑,转头问道,“先生又何时走呢?”   “我与三花娘娘说好,明天就走。”   “明天就走吗?明天可正是草原会。”   “看个热闹就够了。”   “先生往哪边走呢?”   “北边。”   “北边在打仗啊。”   “在下正好在边军中有位熟人,想去看看。”宋游目光看向前方围着火堆跳舞的那群人,嘴上说道。   “我家长子也在北边当兵,前段时间还在寄信回来,说那边打得很激烈。”林常叹了口气,目光瞄了眼身边的夫人,又皱起了眉头,犹豫了一下才转过身也转过头,看向道人,“说来很巧,昨天晚上内人还梦见了他。”   火光倒映在他的眼中。   这个姿势很明显,他是想向这位偶然相识不久却又感觉颇有本事的道人寻求帮助。   宋游明明没有看他,却好似感受到了他的愁绪,转头一看,果然看见了男人皱起的眉头,便说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母子又连心,想来令正也是常常挂念担忧在军中的长子,这才梦见,足下又为何忧心呢?”   “她梦见她儿子被火焚烧,哀嚎不已。”   “……”   宋游眯了眯眼睛,便收回了目光,继续看向前边,过了一会儿,才小声宽慰:“在下不擅解梦,不过也知晓,梦境本就缥缈玄乎,即使是最好的解梦大师也是半猜半解,即使再真实玄妙的梦都可能只是凭空而来,只是梦境而已,兴许只是忧心所致,不见得代表什么。”   话虽如此,林常却放不下心。   这年头人们很信这些。   哪怕在之前,人死成鬼本不是常见的事情,人们若是梦见已故的亲朋好友受寒挨饿,其实大部分都与鬼魂之事无关,却也得烧些纸衣纸被去。   何况母子情深,又梦见这种事。   林乐年纪小,心思单纯,则仿佛什么也不觉得,只想上前去跟人们一起玩乐,还笑嘻嘻的对宋游问:“先生可要去跳舞?不用会跳,跟着大家一起乱跳就是了,有趣得很。”   “不了。”   “三花娘娘可要去?”   “不了。”   和道人几乎一模一样的语气,只是声音要清细奶气许多。   “那我去了。”   “好。”   “好。”   一前一后两道声音。   少年便走向了前方,很自然的汇入了人群中,满面笑容的跟着唱跳起来。   宋游只坐着不动,盯着前方的篝火,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花娘娘也坐着不动,起先和他一样,看着前边的篝火,时不时转头看他一眼,目的是观察他在看什么,好和他看一样的地方,不过没多久她就无聊得转过了身,背靠着道人瘫坐着,玩自己的手指了。   各种草原上的乐器一同奏出自然质朴又充满热情的曲声,节奏明快,众人用最朴实的声音歌唱,多是赞美生命与天地、讴歌爱情与美好。中间不时有一个满面黝黑又精于唱腔的大汉站出来,喉咙里发出神奇且嘹亮的声音,在这草原辽阔且古老的夜空上回荡,每当这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会满面笑容的向他投去目光,就是百忙中的三花娘娘也得扭过头去,看是什么东西在叫,那一双双目光映着火光,真是明晃晃的,原本粗糙的草原大汉也成了这一刻最有魅力的人。   火焰熊熊燃烧,不时噼啪一声,炸开无数火星,也像是在衬托氛围一般。   宋游抛开了杂念,安静欣赏。   就在这时,一名年轻官吏悄悄走到了宋游身后。   “先生……”   一时道人与女童皆转头看去。   林常也跟着向后转头。   见是大晏官府分管多达治安的官吏,不由得有些惊讶。   只是这年轻官吏却很客气,点头对他笑笑,随即又对道人说道:“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自然。”   宋游点点头,又对林常说:“在下与韩大人早前便在营地中见过面,便先去与韩大人说说话。”   “先生请自便。”   “好。”   宋游这才起身,跟随年轻官吏而去。   身边的小女童回身盯着他,又转头看看篝火,看看林常,张开胳膊伸个懒腰,也跟了上去。   此时几乎所有人都围在篝火边,营地中除了偷鸡摸狗之辈和偷情的男女,几乎没有别人,安静得很,随便找个地方,皆是密谈之处。   年轻官吏站在一处帐篷边上,对面站着道人与穿着三色衣裳、拉着道人衣角的小女童。   年轻官吏客气地问道:“先生可是从北边龟城回来了?”   “今天刚回来。”   “先生白天去的还是晚上去的?”   “晚上去的,第二天早上离去的。”   “可见到那些鬼了?”   “自然见到了。”   “怎么样?”   年轻官吏紧张又好奇的看着他。   “韩大人心怀百姓。”宋游笑着赞了一句,随即才说,“在下已然查清,龟城中祸害百姓的鬼都已逃走,剩余的皆是北边战死的英魂。”   “韩某又何尝不知他们皆是北边的英魂,只是鬼就是鬼,人鬼殊途,有时鬼无害人心,也有害人事。”   “好一个鬼无害人心,也有害人事。”宋游笑了笑,“说来我和三花娘娘也正想找韩大人呢,韩大人就先来找我们了。”   “嗯?先生请说!”   “在下已与城中英魂谈过,请他们今后减少外出,也在城门前建了一堵墙,免得牛羊误入,傍晚牧民进去寻找,又闹出什么乱子来,也施法隔绝了城中的阴气鬼气,使之不散溢出来,危害外头草木生长。”宋游对他说道,“听说国师也曾传来法令,应允将这龟城给他们栖身,若今后他们不再为乱,便想请大人也莫要再去找他们的麻烦了。”   “?”   年轻官吏顿时一愣,目光打量着面前这名道人,以及与他紧挨着站着的小女童,这才问道:   “先生所言当真?”   “在下极少说谎。”道人平静答道。   “对的!”小女童也在身边认真点头。   “……”   宋游转头低下,与她对视。   感觉有些奇妙——   不知怎的,道人本身在说出“在下极少说谎”几个字的时候,心中是很坦然的,反倒在她点头附和之后,心头起了几分愧疚。   想不通,真是想不通。   年轻官吏则继续睁大眼睛,又皱起眉头。   自己前两天晚上不顾莽撞,请“仙人”出手,险些被骗,难道随便遇到一个道人,就能轻松将龟城之事解决?   这种事又如何能让人轻易相信?   “韩大人放心,在下什么也不要。”宋游说着一笑,从怀中拿出一块小木牌,“唯有两件事,需要告知大人,也算是请韩大人多费心。”   “什、什么?”   “第一件:在下虽叮嘱了他们,但也不敢保证他们是否能遵守诺言,不再为乱。韩大人在此为官,一生正气,便请韩大人帮忙监督了。”   “这是何物?”   “在下于龟城设了封印,哪天韩大人发现城中之鬼又开始作乱,便挑一个白天,将这块木牌放进城中。也不必自己放进去,只需随便想个什么法子扔进去或射进去就可以了。”   “这就能管用?”年轻官吏愣愣的瞪着眼睛,想了想又问,“就算管用,先生又如何保证韩某不滥用它呢?”   “哈哈,大人却是误会了!”   宋游笑着解释道:“这块牌子没有那么大的用处,并不能将那城中阴魂全部杀灭,只是破除城中封印罢了。那封印封锁城中鬼气阴气,势必会导致阴气鬼气在城中聚集,等封印破除,阴气鬼气一朝散出,动静自然会比平日里慢慢散出明显很多。天上雷部神灵定然知晓。”   停顿一下,才又接着说:“在下行走禾州,与诸位雷公打过几次交道,尤其是周雷公,大致知晓周雷公是什么样的人,他定然下界查探,至于那城中之鬼是否作乱,自该由雷公查明,该受什么惩罚,也该由雷公决断,韩大人做的,不过是知会神灵罢了。”   “……”   年轻官吏听完,更震惊了。   一时之间,他既不愿意相信自己随随便便遇到的一名道人竟是这等可以沟通神灵的高人,可理性思索,又觉得不像是假的。   于是郑重的收起木牌,拱手行礼:   “先生真乃大能也!”   “韩大人过奖了,便请韩大人妥善保管,谨慎使用。”宋游说道,“毕竟只有一次机会。”   “这个自然!”   年轻官吏深吸了一口气,怀中之物莫名便多几分沉重。 ###第二百七十一章 在下极少说谎   “先生说还有一件事?”   “还有一件。”宋游细细说来,“北方大乱之后,常有妖鬼出没,我与三花娘娘在草原会上几日,便听过不少小妖小鬼扰人之事。而那远安城中领头作乱的鬼将已然离去,剩下的多是为国捐躯的英魂,虽成鬼不久,却也颇有本事。鬼生孤寂,在下便请他们帮忙巡查草原,若遇到一些侵扰百姓的小妖小鬼,便出手帮忙,并告知他们,兴许有一天,当地百姓感念他们的德行功绩,也许会来给他们上香供奉,供的人多了,也许他们便能借助香火摆脱阴魂野鬼之身,变成如城中城隍或座下武官一样的阴神。”   “这……”   年轻官吏又想问一句“此言当真”,不过话未出口又收了回来。   想了很久,也只得拱手。   “先生好手段,既给他们找了事做,避免他们继续为乱,又使他们造福于百姓,韩某佩服。”年轻官吏深吸了口气,“实不相瞒,近些年来言州的妖鬼确实太多了,大妖大鬼还好,自有雷公打,小妖小鬼最难缠,且根本除不尽,每年都冒新的出来,韩某头疼已久。先生此举,若那城中英魂真能造福一方百姓,别说百姓了,就是韩某,也愿去为他们上香。”   “在下要说的便正是这个。”   “哦?”   “在下却不是哄骗他们。他们本就是保家卫国的将士,若没有做到也就罢了,若真做到了,韩大人是朝廷命官,还请韩大人莫要吝啬,就为他们立一个灵牌、起一块泥方、铸几尊像又何妨。”宋游说着拱手,“如此一来,若附近再有妖鬼之事,韩大人与当地百姓也可去找他们,灵验则多上香火,不灵荒废即可,没什么损失。”   “……”   年轻官吏听得一愣一愣。   一时之间,莫名其妙的,心里竟有一种参与进了神灵成就的过程当中的感觉,又或是参与到了一段神话传说的缔造当中。   就像是自己没来此地做官时,在别处听见的那些当地神灵的故事传说一样,那些神灵如何如何灵验,有着怎样的故事,人们津津乐道。若是此时此处也一样,多年之后这片土地也流传着这些阴神地神的传说,可是后人又有几个后人能想到,自己也与之有关呢?   “便依先生!”   年轻官吏拱手低头,长呼着气。   “多谢大人。”   “多谢先生才是!”   宋游笑了笑,与他道别,便带着三花娘娘走回篝火外围,重新坐下。   年轻官吏亦走回原位。   此时心绪依旧难平,胸膛起伏不止,时不时便要看一眼远处的道人。   林常心中也好奇,时不时看一眼年轻官吏,敏锐察觉到了年轻官吏的变化,又时不时顺着他的目光,悄悄看一眼身边的道人,似是在思索道人与官吏先前离去都谈了些什么,也不知猜出来什么没有,只是一晚上下来,他也没有出言询问。   慢慢地,夜也逐渐深了。   进去玩耍的林乐也回来了。   道人转头对他们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还得去那边山坡上,便先走一步。”   林常这才出言问道:“先生今晚也在那边山上过夜吗?”   “是啊。”   “山上清冷,何不在我们帐中歇息一夜呢?”   “多谢好意了,只是山上月光星光甚好,还可俯瞰营地,有时帐篷中点着灯,也好似天上星星一样。”宋游笑着对他说,“而且我们晚上还得捉些野兔明日到下边来卖,今后还得在北边走一大圈,也好充实些盘缠。”   “对的!”身边的小女童也点头,“我们要捉兔子!”   “哦?先生还捉兔子?”林常愣道。   “你们怎么捉兔子?”林乐也好奇道。   “自有妙法。”道人微笑。   “自有妙法!”小女童学着说。   “那好吧。”林常也不多劝,只起身与他拱手,“便也让林乐送先生出营地吧。”   “有劳。”   宋游也与他拱手。   “有劳!”   小女童动作一模一样。   “走吧。”   林乐真是一个活泼的少年,有着这个年头大多数少男少女都没有的活泼,笑嘻嘻的走在前边,带着道人和小女童出营地。   相比起来,他的妹妹要害羞许多。   果真是少年心气,那晚见到了三花娘娘的法术表演,回去便迫不及待的向弟弟姐妹们吹嘘了一番,妹妹不相信,又将她带过来亲眼见识。   其实三花娘娘并不是一只会听别人话的猫,不是别人叫她做什么她就会做什么,奈何她曾是猫儿神,如今凡人诚心恳求,一句法力高强、一句神通广大又一句高深的法术,根本让她无法拒绝。   于是神情严肃,踮着脚从马背上取下灯笼,高高提起吹一口气。   “呼……”   灯笼便亮起了光。   “哇!”   少年与妹妹皆惊讶不已。   不过不同的是,少年的脸上要多几分喜悦,眼睛也笑得眯了起来,又几分满足,少女的眼睛则要比他睁得圆很多,初次见是纯粹的惊讶。   三花娘娘悄悄瞄着这名少女。   少女和少年长得一样黑。   小只小只的,比她也高不了多少。   许是来参加草原会的缘故,穿上了平常最好的一身衣裳,就连鞋子上边也被心灵手巧的母亲精心绣了一朵花。   三花娘娘便提着灯笼,将头低头,盯着少女鞋子上的那朵花。   灯笼刚好照亮少女的鞋子。   三花娘娘又抬头看了一眼这少女,再低下头看一眼自己的鞋子。   小巧精致,十分素净。   脚指头在鞋子里动了几下,顶得布料也动了动,谁也没有注意到,无声无息间,她的小鞋子上也多了一朵花。   小女童心情本来就好,顿时又好了几分。   只是这是任谁也注意不到的。   “那我们回去了。”   “多谢二位相送。”   “先生莫谢!明天来下边看祭典吗?”   “在山上看得清楚些。”   “哦……”   “告辞了。”   宋游微微笑着,与他们道别。   三花娘娘依然跟着他学。   “走吧,三花娘娘。”   “走吧,道士。”   “三花娘娘很开心呀。”   “三花娘娘很开心。”   只见得小女童脚步轻快,提着灯笼走在前边,每走一步,脚尖都好似要踮一下。   道人摇了摇头,也露出笑意。   ……   次日清早,白云低垂欲落。   忙碌了一晚上的三花娘娘躺在草丛中呼呼大睡,旁边整整齐齐由大到小摆着一排野兔,不仅头尾方向一致,连面朝的方向也很统一。   宋游起床见到这一幕,也只是叹了口气,简单洗漱,便带上这些野兔去下边找人卖了,顺便打来半锅奶,起一堆火煮着,便算是早饭了。   把三花猫摇醒,喂半碗奶,任她去睡,自己则继续盘坐在山坡上,一边喝着奶,一边静静看着下方。   此时北人已经开始祭拜天地。   场景庄严肃穆,又十分热闹。   这是很原始的自然崇拜,也有着十分原始的祭拜方式,虽然隔得远,听不清祭司念的祭词,却能看见祭司的舞蹈,有时祭司举起木杖,下边所有人便一同祭拜呼喊,声音汇集成河,在整个草原上空回荡,宋游离得这么远,也能感受到其中的虔诚与信念。   既然走过此处,又恰逢草原会,北人最盛大的祭典,自然是要来见识一番的。   宋游认真看着,直到结束。   下方的人各自散去,回到帐篷。   三花猫则是这时才睡醒,从草丛中爬过来,迷迷糊糊看向宋游,问道:“道士,三花娘娘昨天晚上捉的兔子呢?”   “卖掉了。”   “已经卖掉了呀?”   “是啊。”宋游看向她说,“在三花娘娘睡觉的时候,我就拿下去卖掉了。”   “卖的钱多吗?”   “可多了。”宋游一脸平静,顿了一下,“多亏三花娘娘,我们才有花不完的盘缠,若非如此,恐怕最多走到越州,我们就要吃土了。”   “!”   三花猫深吸了一口气,内心凝重,竟有片刻说不出话来。   “怎么不叫三花娘娘一起呢?”   “三花娘娘在睡觉啊。”   “是哦……”   三花猫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回答,吸几下鼻子,转向了旁边火堆上的小锅,站起来伸长脖子一看,锅中则是早上没有喝完的半锅奶,面上凝结了一层奶黄色的奶皮,她不免有些疑惑,又对宋游说:“道士,三花娘娘刚才做梦,梦见喝了半碗奶。”   “好喝吗?”   “忘记了。”   “看来是三花娘娘想喝奶了。”宋游平静说道,“正好我还给三花娘娘留了一些,虽然凉了,也请三花娘娘对付着喝吧。”   “哦……”   于是道人又给她倒了半碗奶。   三花猫迈着步子走过来,打了个嗝,有些奶味儿,这使她又多了些疑惑。   但也没有多想,继续走到碗边,低下头来,一下一下的舔舐起来。   旁边传来些许动静。   三花猫抬起头来,满脸都是奶珠子,转头一看,见道人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不由得问道:“我们要走了吗?”   “等三花娘娘喝完奶就走了。”   “你不看祭典了吗?”   “都看完了。”   “都看完了呀……”   “快喝吧。”   “哦……”   三花猫便继续把头低下了。   奇怪,才喝下去小半碗,还有不少都在脸上,竟然就觉得饱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边境之行   等她喝完,道人也已经收拾好了东西。   “嗝~”   三花猫打了个嗝,扭头盯着他。   才看一眼,又将头扭向了另一边。   只见山下几道骑着马的身影小跑而来,都是她见过的人。   “彻!”   马蹄踏在草地上,只有轻微的声音。   三花猫不由得伸长了脖子。   最前边的正是林常与韩大人,身后的少年虽然体轻,马也年轻,跑得很快,却也与妹妹一同,老实跟在自家父亲身后。   三花猫稍一愣神,他们便跑近了。   于是她只好一扭身,瞄准马儿身上的褡裢一跳,便刚好钻进了褡裢里。   “宋先生!”   林常与韩大人率先开口。   四人骑着马先后到来。   林常与韩大人都翻身下马,向道人打着招呼,少男少女则依然坐在马背上,左顾右盼,像是在找什么。   三花猫缩在褡裢里往外暗中观察,能听见自家道士与他们的说话声。   “几位怎么来了?”   “先生要走,我等自然来送。”   “先生怎么走得如此之急?若不是韩某遇到林公,交谈几句,还不知晓先生竟然今日就要离去。韩某还打算晚上请先生到帐中饮酒呢。”   “有缘还能相遇,再饮韩大人这顿酒。”   “唉……”   年轻官吏长长叹了口气,似是早知自己挽留无用,他的手里一直端着一壶酒:“先生虽只是路过,却为本地解决了眼前的一处忧患,又解决了未来的不知多少烦扰,韩某却是没什么好报答先生的,仓促之间,也不好备礼,只好替当地官民请先生饮一杯送别酒。”   褡裢有兜,上边有布盖,此时布盖搭垂下来,与布兜之间便只有一条缝,三花猫便借着这条缝,只露出一双眼睛,暗中观察着外边。   这种感觉比光明正大的看还好玩。   只见韩大人拿出杯子,倒上满满一杯酒。   这种场景三花娘娘见得多了。   尤其是在禾州的时候,经常打完妖怪,就会有人来这么送他们。   酒三花娘娘也是喝过的。   闻起来和水不一样,喝起来却和水差不多。   据三花娘娘判断,应当是一种人会在特殊的时候或特别的场合喝的水,虽然没有别的味儿,但好像很有意思。   可惜自己睡得迷迷糊糊,忘记变成人了,不然也可以喝一杯送别酒。   “多谢韩大人。”   两人举杯,一饮而尽。   “这点银钱,则是韩某觉得与先生聊来投缘,自己资助先生的盘缠,一点心意,也没有多少,可能也就和先生卖一次野兔差不多。”韩大人又掏出一个钱囊递出去,“只愿先生今后游历天下,能走得从容一些,请先生务必收下。”   三花猫的眼睛顿时一凝,紧紧盯着那个钱袋子。   这样的场景她也遇到过不少。   大晏人好像很喜欢给钱,尤其是给道士给和尚钱。可惜大部分时候道士都是不会收的,只有很少的时候才会收。   真是可惜了。   比得上卖一次兔子呢。   果不其然,道士拒绝了。   三花娘娘在就好了,他们可以给三花娘娘,三花娘娘就会收。   三花猫如是想着,神情却一如往常,只是目光转动着,瞄向那两个还在到处看、到处找三花娘娘的小人儿,又瞄向了林常。   林常也带了些东西。   “先生还要继续往北边走,会越来越荒凉,也会越来越乱,虽然先生本领高超,但沿途补给也困难,我们家也没什么好东西给先生,便给先生带一小包风干肉和奶干,都是我们自家做的,拿来草原会上卖没卖完的,先生若在路上没有吃的,可以用来填填肚子。”   三花猫暗中观察,面露思索。   这种东西一般道士是会收下的。   可有时候她会觉得奇怪——   很多时候是自己和道士帮了别人什么,别人才会送东西给他们,但又有时候,自己和道士没有帮别人任何事情,也会被别人送东西。   果不其然,道士收下了。   “多谢足下。”   “先生务必小心。”   “昨夜听足下说起令郎之事,不知令郎先前在哪位将军手下,在下走到边境,若遇见了,也好替足下问问,请他往家中回一封信。”   “此前寄信的时候,是在辽新关,大抵在言州和越州的交界,似乎是在一位姓班的将军麾下当骑兵。他姓林名有,个子高,长得黑,之前将军说他马术精湛作战勇猛,提拔他为队正,还让他给家里写信。”   “在下记住了。”宋游说着停顿了下,犹豫片刻,才委婉的说,“不过此时北方大乱,听说此前塞北人南下时,陈将军不在北边坐镇,边境好几个关卡都曾失守,很多军队也都被打乱了,在下也不见得能找得到。”   “这个自然。”   “只愿万事大吉。”   “便借先生吉言了。”   虽然口中说着梦境不能代表什么,但其实宋游内心清楚,林家长子阵亡的可能性已经非常高了。   林母前两日梦见,说明鬼魂已到丰州。   现在北边有陈将军坐镇,再乱也远比十几年前好,这一点从林家长子能从边境寄信回来就能看出了。何况塞北人并未南下成功,应当不会出现十几年前那种人已经阵亡了消息却传不到家里去的情况。   也许从草原会上回去,他们就收得到信了。   只是一来确实没有十足的把握,这种话又不能轻易说出口,二来此时正是草原盛会,对于北人来说,好比南边的新年,实在不好说。于是宋游也只能隐晦的提醒一下,愿他们做些准备。   三花娘暗中观察,眼光闪烁。   林乐和妹妹还在到处找。   只听林常像是忽然想起:“对了,先生身边那位三花娘娘呢,怎么没有见着她?”   三花猫连忙竖起了耳朵。   只是道人却笑而不语,只对他们拱手:“我们这便告辞了,多谢几位相送,天下虽大,有缘再会。”   “先生慢走。”   “先生慢走。”   道人迈开了脚步,马儿也走了起来。   被袋与褡裢皆摇摇晃晃。   迎着几人的目光,三花猫这才从褡裢里伸出一只爪子,对着他们勾了勾。   几人见状,皆是愣了一下。   好像有些意外,又好像并不吃惊。   ……   一人一马沿着山坡温柔的曲线缓行,从一个山头走到另一个山头,三花猫这才跳出来,在地上走着,时不时停下来,扭头看看身后。   “三花娘娘在看什么?”   “唔……”   三花猫看他一眼,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才说道:“道士你说,我们还会再回到这里来吗?”   “大概不会了,就算回来,也很难再见得到他们了。”宋游微笑着说,“不过三花娘娘天赋异禀,法力高强,也许很多年后,三花娘娘想要重拾自己的回忆,将以前走过的路再走一回,再看看以前遇到过的故人,会再来一次。”   “像是那个一样吗?”   “老燕仙。”   “对的。”三花猫认真看他,“老燕仙。”   “对的,像老燕仙一样。”宋游说着顿了一下,又对她说,“三花娘娘记忆力很好。”   “那你呢?”   “我记忆力也很好。”   “你还会再回来吗?”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三花娘娘看开一些。”宋游说道,“人生总会这样,有时候与某个人一辈子只会见一面或者几面,一旦分开了,就再也不会相见了。”   “猫也这样。”   “是的。”   茫茫草原,相遇甚是不易,和林乐一家的相遇实在是偶然,到离别了,也没有任何利益牵扯往来,只是宋游也愿意替他们去那辽新关寻一寻姓班的将军和麾下叫林有的骑兵队正,他们也愿意带上离别礼来送别宋游,虽各有付出,却实在算不得交换,有时世事本就很简单。   不知不觉,一行便已走远了。   宋游依然走得很慢。   言州西部草原地广人稀,十几年前塞北人正是从此南下,这片草原上亦有妖魔,零零散散。   有夜袭道人的,也有老早就听过它的传闻的。   如同在禾州一样,道人慢慢清理。   实在无需记日,只每晚观星赏月,于是从上弦月走到满月,月光下的草原山丘重影,趁月赶路也无妨,下弦月后,没几天又满天星辰,道人常常躺在草原上看着星河入睡,浩然天地仿佛只他一人。   草原上风雨无常,淋雨也是常事。   天气逐渐暖和起来。   不觉已是初夏。   草原上开始冒出了小花,各种各样的颜色,大多都很小一朵,却布满了整片草原,有比指甲盖也大不了多少的蝴蝶在其中飞舞翩然。   因为战争,这边几乎完全无人居住,一人一猫一马行走其中,很多时候是一场纯粹的风景盛宴。   天地之间多数时候只有他们。   好似眼睛也被洗了一回。   而宋游已经分不清楚,自己究竟还走在大晏境内,还是已经走出了大晏管辖范围、到了塞北人的地界。   这年头也没有明确的边境线,北边筑了长城不假,可那已不知是多少年前的长城了,大晏的势力范围早就跨过了长城。多数时候边境是一段双方都可以随意跨过又经常有变化的极度模糊的区域,一行从中走过,只偶尔能见到瞭望台和烽火台,有时路过某地,会见着尸骸,能从还未烂掉的衣甲中判断出是哪方的人,有时途径瞭望台,会被守军喝止警告,也有时会遇到双方的探马斥候,为难他的和置之不理的都有。   倒也是一种独特的体验了。 ###第二百七十三章 照夜城   道人杵着竹杖,由西向东走。   枣红马驮着行囊沉默跟着。   身边的小女童也拿了一根竹杖,比道人手中的要细许多。   小女童便举着竹杖,往前小跑,竹杖上绑着一根细细的草绳,草绳上边绑着一小块白色布片,大小和猫爪子差不多,随着她的奔跑,风将绳子上的白色布片吹了起来,抖动旋转,像是拴着的不是一块布片,而是一只蝴蝶一样。   草原上蝴蝶痴傻,仿佛也真以为这是蝴蝶,便跟随着白布片飞舞,很快在白布片后边排成了一长排。   小女童持杖奔跑,布片纷飞。   后边跟着一长串的蝴蝶,排得整齐。   等她跑得远了,就在草原上绕一圈,再跑回来,然后从道人与枣红马身后绕过,继续往前。   仿佛不知疲倦似的。   “道士快看!”   “嗯。”   “越来越多了!”   “厉害。”   “……”   不仅不知疲倦,也好像不会笑,只能看见她的眼神异常明亮,里头充满新奇,声音也更为清脆。   如此举着竹杖,来回的跑。   道人时不时瞄她一眼。   画面似乎十分美好。   别人见了,定然想象不到,这是在如今常有争夺的大晏与塞北草原十八部的边境交界,常有双方游骑在这草原上来往频繁,互相打探,有时遇上了也免不了一番厮杀。   过了很久,小女童才仿佛跑累了,暂缓了脚步,只举着竹杖在身周挥舞,以这样的方式来保证布片的飞舞,好使得蝴蝶们继续跟随。   却只见她飞快的伸手一抓。   “刷!”   轻松捉住一只小蝴蝶。   还没等道人移开目光,便看见她将手往自己嘴边一放。   “……”   道人这时才将目光移开,看向远处。   “唔?”   三花娘娘刚准备伸手,再挑一只幸运小蝴蝶当自己的自助点心,动作也停下来,扭头看向远处。   山丘背后隐隐有马蹄声。   不多时,远方山头上便出现了几道身影。   都是草原大汉,服装风格与大晏迥异,没有盔甲,只带了弯刀与弓箭,轻装上阵,也看见了这边的两人一马。   互相对视一眼,便朝这边而来。   “彻!”   几声大喊。   宋游只看了一眼就知晓了,是塞北的候骑,和大晏的配置一样,十人为一伙。   不出所料,那一伙候骑还未靠近,便传来了喊声。   是听不懂的语言。   兴许是见宋游长得清秀,穿着道袍,没带武器,还带了一个小女童,看起来没有什么威胁,他们也没有立马露出浓重的敌意杀意。不过根据宋游这几天在边境行走的经验来看,对方大多还是不会轻易放走他的,就算不当场杀他,也会抓他回去,或者让他跟他们走。   于是只见道人转头面向他们,不慌不忙,等他们跑近,才淡淡说了一句:   “诸位请回吧。”   “唏律律……”   这伙塞北候骑座下的马顿时仰头一阵嘶鸣,纷纷停下脚步,任马上的人如何打马也不听,接着又全都转身,往来处跑去。   骑兵们又惊又怒,把马脖子都拉歪了,座下的马也都不停下。   最终这群人从远方山头来,又消失在远方山头。   “厉害了道长~”   三花娘娘声音轻轻细细,却学着长京的吴女侠的语气,举着竹杖转头盯着道人。   “想学吗?”   “学会了我们的马儿就会听我的话吗?”   “三花娘娘现在对它说话,它不也会听三花娘娘的吗?”   “有时候听,有时候不听。”   “那它便是和三花娘娘一样,有自己的想法。”   “那我学会这个法术呢?”   “三花娘娘不能通过法术来让朋友听话。”   “那不学了。”   小女童于是收回目光,继续看向自己小竹杖上连着的白布片,却是这时才发现,自己刚才看那群人看得太认真了,忘记舞动竹杖了,原本被骗过来的蝴蝶发现被拴在竹杖上的蝴蝶死了之后,都飞走了。   “……”   小女童也不气馁,拿着竹杖,继续跑动起来。   道人也迈开脚步,继续向东走。   这边似乎有一座大晏的军事要塞。名曰照夜城。   可谓大名鼎鼎。   宋游早在逸都的时候,便从说书先生口中听说过它的名字,是大晏镇北五镇之一,也是北方距离长京最远的一座军镇,颇有一些传说,引得大晏文人百姓津津乐道。只是说书先生也不清楚它的具体位置,只知是在北方,倒是到了多达草原之后,听说了它的大致位置。   然而草原之大,宋游既无地图,也无指引,找到它似乎也不容易。   有可能隔着一座山丘,便与它错过了。   慢慢又从下午走到了夜晚。   满天星海,如草原一样辽阔。   三花娘娘依然去捡了木柴,在山间点起了一堆篝火。   道人烧了一锅开水,拿出牛肉干,加上三花娘娘捉来的野兔,便是今晚的晚饭了。   只是长夜并不消停。   不知又是哪一方的游骑,夜里也在这草原上游荡,也许是见到这边有火,便悄悄过来查探,还未靠近,便被警觉的三花猫发现了,等看清这边坐着的乃是一名道人,便派了一人骑马过来,其余人持弓弩据夜警惕。   “什么人?”   黑暗中传来的是熟悉的语言。   一人一骑,缓缓靠近,顶着满天星光,从黑夜中逐渐走入火光的映照范围。   是一个带着长枪与弓箭的壮硕男子。   道人依旧面朝火堆坐着,右手拿着一块风干牛肉,左手端着一碗开水,转身看向来人。   语言通了,道人便没有用法术请他们回去了,而是出言道:“在下姓宋名游,逸州人灵泉县人,下山游历,行至北方,还请校尉莫要为难。”   “……”   骑兵走近仔细打量,目光扫过道人,也扫过火堆旁边的三花猫,还有卧伏在一旁的枣红马。   “宋游宋先生?”   “嗯?”   宋游转头看向他:“校尉也知晓在下?”   “自然知晓!”   骑兵立马转身对身后喊了一声:   “是宋先生!”   随即翻身下马,对宋游一抱拳:“小的姓冯,乃是镇北军第九团的游骑,奉陈将军之命,若在游巡草原之时,遇到一位带着三花猫、枣红马姓宋名游的道长,便告知先生,塞北人军中有妖魔相助,请先生去远治城帮忙。”   “远治城?”   “是!”   “远治城在何处呢?”   “此处往东六百里。”   “这么远啊……”   “回先生,我等驻守照夜城,是接到来自远治城的军令,才在游巡之余寻找先生的。”   “陈将军又如何知晓我会在这里呢?”   “这个小的就不知晓了。”   “……”   宋游想了想,差不多明白了。   应该是从南边草头关传过去的消息,陈将军知道自己过了禾原,过了草头关,又知晓前边的多达草原上正有盛会,猜想自己一定会去,过了草原会的地点继续往北,便是这边了。   倒是好算计。   此时其余人也纷纷收起弩箭兵刃过来。   除了先前姓冯的游骑以外,总共还有九匹马,八匹马上边坐着有人,身上带着伤,似乎曾与人交过手,还有一匹马被另一人牵着,马背上是绑着的一具身着轻甲的尸体,此外还挂着几颗头,这些人大多都带着长枪弓弩。   众人纷纷下马,向宋游抱拳。   宋游也一一回礼,问了一句:“诸位带了伤?”   “今日游巡之时,遇到一队塞北人的探马,与之打了一场。”姓冯的骑兵说道,举手投足间,颇有江湖气,“负了些小伤,死了个弟兄,可惜没有抓到活的,把弟兄尸首带了回来。”   “诸位看起来是长枪门的人?”   “先生也知晓我长枪门?”   “如雷贯耳。”   “有几个是。”   “我是……”   “我也是……”   “长枪门赵管义!有礼了!”   “长枪门周一通……”   带着长枪的几名骑兵纷纷出声。   北方混乱,乱世出豪杰。   宋游行走禾州言州以来,倒见过不少长枪门的人,从军的也不少,多数都在军中担任精锐。   此前在南方时,听说长京云鹤门、逸州西山派以及越州长枪门被说书先生列为江湖三大门派。云鹤门因为身处长京,与朝中贵人有关,又占据了宣传方面的绝对优势,虽被江湖人所不齿,却也被说书人尊为江湖第一门派。西山派则在江湖中名声很好,弟子个个都武艺超群,江湖人见了往往都是要挑一个大指的。长枪门便只好往后排一排了。   现如今看来,恐有不实之处。   在乱世催生之下,又有陈将军的扶持,如今说起势力,恐怕云鹤门和西山派再把别的几个江湖大势力加起来,也远远比不得长枪门。   “刚才听诸位说,诸位来自照夜城?”   “没错。”   “照夜城已被收复了吗?”   “前年就被收复了。”   “听说以前占据照夜城的是妖魔?”   “先生有所不知……”   姓冯的游骑对他说来。   照夜城是大晏在塞北最远的军镇。   为何叫照夜城?   便是这草原茫茫,大晏驻军其中,就像这片夜晚一样,耳目一片漆黑,然而这座照夜城,便像是夜晚中的一盏灯,深入深夜,照亮四周。   上一次塞北人大举南犯,照夜城的军队在塞北人的兵锋之下,死守数年,甚至塞北人早已跨过了北方边境,跨过了整个言州,一路驰骋到了禾州的北风关下,屠杀了整个禾原,这最北边的照夜城依然没有失守。只是他们早已与长京断了联系,长京也以为他们早已沦陷了。   直到消息传回京城,朝野震动。   据说当时朝廷已有求和之声,听到这个消息,武皇才拍案决定,继续打,又听说当时江湖不知多少好汉被其鼓舞,冲冠一怒,参军而去。   只是后来照夜城还是失守了。   有说是妖魔所为。   有说是当时的北方将领驰援不利,照夜城粮草吃完了,这才失守,将领害怕被问责,于是推说是妖魔。   天下间无论官吏百姓,文人武人,皆对照夜城之事津津乐道。   大概也是要名流千古的。 ###第二百七十四章 夜游公   “照夜城原本确是被妖魔吞吃,听说有一日,北边黄沙袭来,吞食天地,也吞没了照夜城。黄沙之中不知有何妖魔,黄沙过后,城中剩余的所有守将便全部变成了白骨,后来照夜城也就成了妖城,聚集妖魔无数,我们与塞北人都不敢进入照夜城方圆百里。”姓冯的游骑说着,火光映着他的表情,既有些害怕,又有些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坦然,“占据照夜城的妖魔被我们北边军汉称为黄沙大王,只是消息传到京城,也不晓得朝中那些贵人们信不信,民间则多是当神话故事来听。”   “黄沙大王……”   “前几年开始,距离照夜城最近的烽火台报,照夜城常有雷霆降世,最盛之时,方圆百里处处是雷霆,甚至天上还能见到有神官。还听说有人见过有浑身金甲的神仙下界,这就不知是真是假了,总之大概前年夏天,咱们便重新进驻了照夜城。”   “前年夏天……”   就是明德四年的夏天。   那时候自己和三花娘娘在长京。   “是的。”冯姓游骑说道,“最开始我们还很忐忑,不过后来很快就想开了,被妖魔吃了,和被塞北人给弄死,其实也没什么区别。而且时间久了这照夜城也没什么特别的,那妖魔怕是早就被上天给收了去了,最多偶尔遇到一些小妖小鬼……”   说着这里冯姓游骑笑了笑。   “呵,乱世出妖鬼,我们北边人和南边人不一样,我们见得多了,尤其是从军之后,小妖小鬼见得太多了,很多都没什么本事,民间高人能靠着传下来的本领将之除掉,咱们这些武夫,只要胆气大,也能凭着手上刀枪弓箭把它弄死,第一次有些怕,多来两次也就习惯了。”   身边众人听了,也跟着露出笑意。   北方军中好汉的豪迈,尽在这会意的笑容中了。   “诸位皆是英雄豪杰。”   “不过一介武夫罢了。”   话音落地,身后便有些动静。   借着火光与星光,隐隐可见夜里有身影在晃动。   似乎在窥探着这边。   几名游骑都很警觉,顿时扭头看向那边,有个人随手从火堆中抽了一根木柴,往那个方向轻柔丢去。   “呼……”   木柴在空中划过,火焰一时被风压住,落地之后又绽开许多火星,随即火焰才盛起来。   那身影迅速就往旁边钻去了。   不过也就刚刚那瞬间,火光也映照出了它的身形。   是一个状似人形的邪物。   宋游一路走来,见过一些类似的。   离这边最近的有人的草原上便流传着这种邪物的传说,说它会在深夜里从门缝、窗户里窥探人家,又在外头制造出动静来,骗人开门,一旦开门就会进去将屋中人全部活吃。又有说它会破门的,或是胆小怕声的,不知是讹传,还是不同的个体有不同的性格。   宋游也不知晓它叫什么,只知大概是人死后,煞气血气凝聚不散,长久化来。   由此推断,多为战场武人化成。   天地广阔,常常在不同的条件下,蕴养出各种奇奇怪怪的邪物,伏龙观也只能一代一代行走天下去见识,然后记录下新的。   只能记下更多,而不能记载全部。   “夜游公……”   冯姓游骑倒是报出了它的名字。   “先生勿忧。”   另一名游骑也说着,对着宋游咧嘴一笑,火光下露出一口整齐的黄牙,随即解下马上长枪,左手将之扛在肩上,右手则拿起了一把弓弩。   其余几人也和他差不多,还有几人则从火堆中抽了木柴。   众人对视一眼,便散在了夜空中。   几把火焰星星点点的移动着。   中间偶尔有黑影闪烁。   “篷……”   很轻微的弓弦声,连续响了几声。   “吼……”   “这边!”   “啊!!”   “噗!”   “呼……”   又听见这群游骑的喊声,长枪与肉体的碰撞,有人在地上打滚的动静,有邪物的嘶喊的声音,远处的火把时暗时灭,时而迸射出火星,多数时候只映照出几名游骑的身影,只有少数时候,才能看见那狰狞的身上还带着烂布片的邪物。   没有多久,几人便回来了,顺便带了一颗半烂的腥臭的头颅。   “让先生久等。”   冯姓游骑对宋游说。   身后则有人提着那颗头,挂在了自己的马上。   “无妨。”   宋游也很平静。   “自从十几年前大战以来,这草原上的妖鬼就越来越多了,这种我们管它叫夜游公,一般在晚上到处跑,跟游魂似的,白天就躺下,不知道的还以为只是一具普通的尸体。”冯姓游骑说道,“所以我们白天游巡之时,若是遇见尸体,一般都要割头,割了头就好了,拿回去还能当军功。”   “夜游公。”宋游重复了一句,“倒是贴切。”   “都是军中读过书的人取的名字。”   “在下一路走来,也遇见过这种鬼,只知它不知疼痛,却是不知还有什么特别之处?”宋游好奇问道。   “没多少特别之处。”冯姓游骑说道,“先生说的不知疼痛是一样,还有一样就是不要被它抓到咬到,不然很快就会发高烧死去,此外和一个活着的武人没有多少区别,哦,力气稍微大点,不通武艺,寻常几个草原汉子,只要胆子够大,不害怕,也能把它制住。”   “原来如此。”   宋游心里已经记下。   准备挑个时候,便写下来。   “此外这草原中还有粉面夫人,常常扮作女子的模样,在有人的地方害人。咱们这边见得不多,往南边或者东边走一点,就见得到了。把它杀了之后脸上五官会消失,变得粉嘟嘟的,长满毛,跟刚出生的猪崽子差不多。”冯姓游骑似是看出他对这些感兴趣,便随口说来,“此外咱们这边见得多的反倒是一种还不如半人高的偷马童,最喜欢偷马,无论再好的军马,被它一摸,都立马就软倒了,它就趴在马的脖子上,悄悄把马的血全部喝干,整个过程中一点动静没有,然后又跑掉,令人防不胜防。”   三花猫听着很紧张,不由得伸长了脖子,瞄向旁边趴伏着的枣红马。   冯姓游骑却没注意猫儿的动静,笑了笑又说:“不过这东西怕鹅,只需放一只鹅在旁边,它往往就不敢来了。”   “这倒神奇。”   宋游如此说了句,随即才又问道:“在下此前路过草原,也曾听说塞北人此次南下,是因为有妖魔助阵,不过据在下所知,妖魔已经多年没有参与过国与国之间的争夺了,即使前朝末年,天下大乱,妖魔四起,也只是作乱而已,并没有帮哪一方,不知这次又是为何呢?”   “这个小的就不知晓了。”冯姓游骑说道,“也许得军中的大人们才知晓。”   “我倒是听说……”冯姓游骑身边另一个也拿着长枪、留着络腮胡子的大汉开口说道,放低了声音,“这些妖魔似是从原本的照夜城跑出来的。”   “照夜城?”   “在下也只是听说。”络腮胡子的大汉说道,“拿不准的。”   “这样啊。”   “先生可要去一趟照夜城补给?”冯姓游骑问,“若去了照夜城,问问我家将军,也许知晓。”   “本来在下是准备慕名去一趟照夜城的,既然听几位说,陈将军如此急切的请我去远治城,那便先去远治城吧。我等本来就走得慢,若再去一趟照夜城,恐怕耽误了事情。”宋游笑着对他们说,“若之后有空,再折回来,看看这大名鼎鼎的照夜城。”   “便依先生。”   “不知诸位有没有听过辽新关?”宋游正好向他们问起辽新关。   “自然听过。”   “辽新关的守将可是姓班?”   “班将军啊……”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起来。   “怎么了?”   宋游对着火光问向他们。   “没什么,班将军也是一位难得的猛将了,不然以辽新关的位置,也不会交给他守,只是前段时间辽新关已经失守,听说班将军也阵亡了。”   “说来班将军也与我们长枪门有些关系……”   “先生认识班将军?”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   “路上遇见一位友人,友人的长子原在辽新关驻守,归于班将军麾下。”宋游语气平静,“遇见诸位,似乎消息灵通,便顺口问一问。”   “那多半没了……”   “辽新关听说也是重要位置,塞北人这次进犯,打了很久都没打下来。据说班将军手底下还有一支精骑,十分勇猛,正是有他们在,塞北人即使小股南下袭扰粮道,也多次失败,更不敢绕路。此前班将军还曾配合游骑将军李浩然,歼灭了左狼王的精锐。可惜三个月前,好像是塞北人有妖魔混进了城中,带了疫病去,听说城中守军十有七八都染了疫病,不战告破,还好李将军反应及时,才没有酿成更大的后果。”   “不过等陈将军再次收复辽新城的时候,已经是一座空城了。”   “还听说塞北人把尸首全部插在了城外,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吃了大半,就是军中那些杀人杀习惯了的,见到也不敢多看。”   “先生那友人的长子多半也没了……”   “我倒是听说,那疫病是塞北人不知用什么法子,从禾州弄来的,禾州现在不就在闹瘟疫嘛!”   “没听说城内守军有活口。”   众人依旧你一言我一语的回答。   道人虽说早已料到,但被证实之后,也难免觉得遗憾。   随即继续点着火堆,将牛肉干和奶干拿出来与他们分食,又和他们聊了一会儿北方的战况、互相间的对峙与争夺往来,这才顶着星空睡去。 ###第二百七十五章 山神灭熊妖   夏日草原上的清晨仍有几分寒意。   这一伙游骑天没亮就醒了,以随身带的糜饼果腹,饮酒来暖身。   不知是艺高人胆大,还是从军的北方武人从来豪迈,又或是笃定此处没有塞北人的游骑,喝了几口酒后,竟有人放声高歌。   声音在清晨的草原上回荡。   不远处便是夜游公的尸首,身上的煞气血气尚未散完,据说这东西就连草原上的狼都不吃。   没一会儿,游骑们便已收拾完毕,也重新将战死的弟兄的尸首搬上马背绑好,便纷纷来与宋游抱拳道别:“先生不去照夜城的话,那咱们弟兄几个就在这里与先生道别了,近日这边的塞北人有些异动,咱们还得回去复命。”   “由此往东六百里,便是远治城,先生昨夜问的辽新关与远治城不远,呈掎角之势,若先生要去,过了远治城再往东也就几十里。”   “先生此去的话,只要不继续往北走,便都是咱们的地盘,应当不会撞见塞北人的大部队,最多遇见小股游骑。先生能得陈将军看重,想来也是有本事的玄门高人,我等就不操心了,只愿先生多保重,一路顺风。”   “我等告辞!”   宋游也对他们说道:   “诸位慢走。”   众人纷纷上马,与他道别而去。   最后的便是那具同袍尸首,看起来也是个青年郎,被他们横着绑在马背上,随着马儿小跑而摇晃着。   宋游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火堆。   “呼……”   吹一口气,火堆便燃起了火。   “!”   身边的三花猫本也看着那方,听见动静,却是瞬间扭头,把他盯着。   “……”   宋游无奈,只好再一挥手。   无声无息的,火便熄了。   三花猫眼光闪烁几下,才将目光收回,也对着火堆吹了口气。   “篷……”   火焰重新燃了起来。   一人一猫对着火烧水吃饭,吃完之后,也收拾东西,继续启程。   地形地貌在脚下缓缓变化。   海拔也有些升降。   原本草甸一望无际,山坡曲线都很柔缓,树木很少,就算有也多是灌木,慢慢的草原上的山变得更大,偶尔有高耸的露出土层的石山,像是从大地中冒出来的巨石,树木也变得更多,在从纯粹的草甸向森林草原过渡。   人烟也变得多了起来。   宋游不仅遇见了冯姓游骑口中的粉面妇人、偷马童,还遇见了押运军需物资的队伍,甚至居然还看见有往北而去的商队。   既被游骑所拦,也被关口问询。   几天之后。   当道人与三花猫、枣红马踏上一座小山包时,便已然看见了远治城。   镇北五镇,远治城为第一重镇。   镇北军的主力正是驻扎于此,与塞北人周旋对峙。   此时下方正在交战,喊杀声震天。   宋游举目远眺——   大地上有着一座巨大的城池,同样由黄土夯成,看起来和远安城差不多,却要比远安城大不少,城墙高耸如悬崖峭壁,墙上满是将士,箭矢如雨一样的向着下方倾泻。而在城池北面,远的是连绵不尽的大帐,近的是漫山遍野的人,凭借着攻城器械,正对城墙发起猛攻。   喊杀声即使这边山头也听得见。   宋游聚目定睛一看。   在攻城的军队前边,竟然有一头熊妖。   熊妖现出原形,人立而起,高达一丈多,模样既不像黑熊也不像棕熊,土黄色的皮毛,头像一匹马,似乎是这草原上特有的熊种。熊妖一会儿对着远治城的城门猛撞,一会儿又冲着城墙跳跃,凭着利爪在黄土城墙上攀爬,似乎试图攀上去。   城墙上的军队训练有素,配合默契,攻守得当,不知多少强弓劲弩对着它猛射,只是多数却都用处不大,唯有脚弩能造成些许伤害。   真正要伤到它,得等到它进入敌台上那巨大的床弩的攻击范围。   任这东西得了道成了精,只要还是肉做的,再皮糙肉厚,面对着连城墙也能钉进去的床弩,却也得被射的嗷嗷直叫唤。   往往爬到一半,便被射下来。   或是快要爬上去了,上边正有武艺超群的猛将等着它,配合盾兵枪兵,一通防守,也将之打落回去。   厮杀声怒吼声在天地间回荡。   远远看去,仿佛凡人与妖魔的战争。   宋游平静看着,眯着眼睛。   “果然……”   妖魔神鬼已经很多年没有参与过人的战争了。   这种场景,想来在上古年间会比较常见。   那时秩序混乱,人道修士多,妖魔也多,常常参与进人间的权力斗争与国家战争中,搞得天下一片大乱,人间好比地狱。   历史是一个秩序发展的过程。   如今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事情了。   原因有很多面——   一方面是妖魔越来越少。   乱世催生妖魔,如今大晏太平,南边的人甚至很多年轻一些的,都没有见过妖怪,偶尔夜路闯鬼,都觉得惊人,哪里有妖怪作乱,更是可能成为十里八乡传很多年的传说,很多听来骇人的妖鬼故事,应当还是前朝末年本朝初年的时候传下来的。   妖魔少了,自然不会出现这种事。   一方面是妖魔与人立场天然不同,比国与国的立场差别更大,一般来说,很少有大规模帮助人间国度打仗的情况。   若是规模不大,除了少许大妖,大多数妖怪面对成建制的精兵其实也没有多少反抗之力,混迹人间城池却又惧怕官吏捕役的妖怪多的是。   一方面现在是人道天下,秩序已然不同了。   “……”   奈何现在宋游却是亲眼见到了。   人间纷争难止,可人间之事是人间事,又怎么能容妖魔神鬼参与进来呢?   “唉……”   宋游长叹口气,抬起手来。   手中便有一道流光。   只见他随手一挥,流光便往前飞去,如同一道流星,刹那间跨过长空,落到城下。   “轰隆隆……”   大地顿时震颤起来。   地上有不少石头。   有的是草原上本就有的,露出地面或是嵌入地下,有的是双方投下来的,散落得到处都是,此时却都仿佛有了生命般纷纷滚动起来,若是嵌在地下的也都破土而出,带着青草和泥土,聚集在一处。   眨眼间,地上便有了有了一尊高达两三丈的石巨人。   饶是那城墙如悬崖峭壁,这石巨人也有将近半个城墙那么高。   “那是什么?”   城墙上的守军尽皆大惊。   可很快他们就发现,下边攻城的塞北人也有些惊慌失措,愣愣的盯着这具高大无比、好比山神一样极具压迫力的石巨人。   似乎他们也没有见过。   不仅塞北人惊慌失措,就是正在城墙上攀爬,慌张之下又抓了几个守军下去的熊妖,也扭头愣愣的盯着石巨人。   “轰隆隆……”   只见得石巨人毫不犹豫,迈开脚步,甩着大臂,朝着城墙奔踏而来。   因为体型庞大,巨人看着跑得不快,可其实每一步迈出距离都很远,随着逐渐加速,步子迈得越来越快,每一步踩在地上都轰隆作响,大地也要为之震颤一下,草原上更是留下一个个深坑。这般动静声响连起来,真是山摇地晃,携带着山崩之势,直直奔向城墙。   塞北人见状顿时兴奋不已,发出一阵阵吼声。   城墙上的守军则十分紧张。   “放箭!”   众多强弓劲弩齐射,打在石巨人身上,却只发出一片响声,便全部被弹开了。   只有偶尔射中石头间的缝隙,箭矢才能暂时卡在上面,却也对石巨人造不成任何伤害,随着石巨人的奔踏走动,很多也掉落下来。或是射中带着泥土青草的地方,才能在石巨人身上打落一些东西。   即便是床弩,也不过是钉进去一截罢了。   石巨人本无生命,自然不受影响。   城墙上的兵将见状,更是大惊。   这玩意儿腰围怕是都和身高差不多,如此庞大,哪怕城墙高达四丈有余,厚也有两丈多,可见它势头如此之大,众人都难免有种感觉——   即使是这样的城墙,怕也得被它撞出一个豁口来!   一时间任由将校怎么呼喊,想稳住军心,眼见得那石巨人朝自己奔踏而来,城墙上的将士们也都跑开了一片。   这却是怪不得他们了——   不止是他们,哪怕那凶猛异常、身上还插着床弩箭矢、仿佛不知疼痛无所畏惧一般的熊妖,见得石巨人奔踏而来,也连忙往旁边让了让。   却不料它变换方向,石巨人也跟着变换方向,等到熊妖反应过来,睁大眼睛时,已经躲避不及。   “轰!”   石巨人一下将之撞翻在地。   随即停住脚步,止住奔踏,可狂奔之势却难以立马停下,一时间在城下铲起数丈高的泥土。   “哗!”   石巨人凭借着几乎两倍的身高优势,一拳摁着熊妖,使它动弹不了,接着又是一拳,狠狠捶下。   只听得轰隆的一声!   大地都颤了几分!   当场鲜血迸溅,巨石崩碎,滚烫的血混杂着崩碎的石头以及熊妖身上的骨头,四处飞溅,打在城墙上便是一个豁口,崩向四周,也引得城墙下的攻城部队纷纷抱头躲避。   等到石巨人站起身来,熊妖已经倒在地上不动弹了,巨大的头颅已经看不见,只有地上的一个深坑,坑中一堆碎肉碎骨。   “哗啦……”   巨人也瞬间解体,散成一堆碎石。   见到这一幕,即使打得正激烈的战场,似乎也为之安静了下。   等到反应过来,城墙上的守军顿时高声呐喊,更加猛烈的往下攻击,而下边的攻城部队则纷纷睁大眼睛,肝胆俱裂,攻城之势自弱几分。   有些爬到一半的,也都掉落下去。   一时不知多少生命化为焦土。 ###第二百七十六章 镇北军中奇人营   远方山坡之上,立着一座烽火台。   烽火台旁,道人盘膝而坐。   一匹枣红马驮着行囊,安静吃草,仿佛对山下的战争毫不关心,三花猫则端端正正的坐在道人身边,似乎也学着道人的样子,盯着下边。   只是她终究忍不住活泼好动的性子,转过头对道人问道:   “他们在做什么?”   道人目不斜视,只盯着下边,同时小声的对她回答道:   “打仗。”   “这样就是打仗吗?”   “是啊。”   “为什么这么多人?”   “因为人很多。”   “为什么要这样?”   猫儿似乎是理解不了战争的,眼睛里装的是纯粹的好奇。   “猫不也要打架吗?”   “是哦……”   “是吧。”   “你怎么老是请山神?”   “好用啊。”   “山神不累吗?”   “是点石成兵之法。”   “点石成兵之法!”   “五行法术中,土行之法的一种。当年在逸都时我给三花娘娘说过的,随着修为深浅,可掀土成墙,点石成兵,指山开道,坐山为神。”   “忘记了……”   “没关系。”   “好像很厉害。”   “想学吗?”   “我学了也有这么厉害吗?”   “看你道行了。”   “三花娘娘神通广大,法力高强!”   “……”   宋游不说话了,默默看着下边。   过了一会儿,他才转头,对身边的三花猫说:“我会很多法术。五年前在逸都,给三花娘娘说过一次,不过一来当初三花娘娘刚化形,对修行和法术一道了解并不多,二来嘴上说说,终究不够直观。如今三花娘娘火行之法也算修行有成,在此基础上也可以考虑再学一样别的了,这次便向三花娘娘展示一些,若三花娘娘有想要学的,也可再挑一样。”   “唔!你为什么会那么多?”   “我很厉害。”   “此道贵精不贵多!”   “……”道人收回目光,继续看向下边,过了会儿,才从嘴边吐出一句,“人与人并不相同。”   “喵呜……”   “与猫就更不同了。”   “唔……”   猫儿似懂非懂,但也不问了,跟随他继续看向下边,只剩一根尾巴在身后摇晃着,仿佛在扫地。   下方的攻防战又持续了一段时间。   好几次都有人登上了城头。   不过城中指挥得当,不知有没有惊,反正看起来并不险。   似乎不知晓那石巨人是怎么回事,因此有些警惕,塞北人再没有派新的妖魔出来,又似乎士气早已没了,眼见得夕阳西下,快黄昏了,随着下方传来与大晏差不多的锣声,塞北人也陆续收了兵。   城下留下了不少尸首。   最显眼的,无疑是那具无头熊尸。   宋游再度举目远眺,看见西边城墙上多了一道身影,远远看不清容貌,只能看到挺拔的身姿,也在往远方眺望,似是在寻找着什么。   很快他便看见了这边山上的身影。   双方目光隔空交错。   “走吧。”   宋游站了起来,迈步往下。   三花猫立马也站起来,伸个懒腰,便跟了上去,枣红马亦是迈开步子,随他下山。   远治城主门朝南,四方各有瓮城。   宋游从西边来,走的西门。   西门显然也在近期被攻打过,城墙城门都有破损,有刀兵斧凿石砸痕迹,还有不知什么东西的巨大抓痕,甚至有的箭簇还镶嵌在城墙中。   道人与一猫一马缓步走来,神态平静,打量着这座满是伤痕的军镇。   是战争,亦是历史的痕迹。   “轰……”   朝西的大门缓缓开启。   门内是瓮城,不知埋葬了多少将士,大地与墙壁都被鲜血所染红,里头站着一队兵将,领头的人一身重甲,大红披风,身材高大,与他对视。   身后将校兵卒皆全盔全甲,甚至有的连面容都看不见,只露出一双眼睛。   黄昏的光正从那道人与枣红马的身后照过来,透过缓缓开启的城门,照在这满城兵士身上,迎着夕阳的光,甲胄上每一道刀痕剑痕、坑坑洼洼都带出斑驳的光影,显得真实而厚重。   “嘭!”   陈将军率先抱拳,声音平静:“先生,好久不见了。”   身后的将校尽皆抱拳。   一片整齐的声响。   道人停在瓮城门口,拄杖与他对视。   “好久不见。”   “此次多谢先生相助!”   “举手之劳。”   “先生,请!”   陈将军转身做出了请的手势。   “好。”   道人也迈开步子,跟随着他进去。   身边将校士卒全都转身,让开道路,也都悄悄瞄着他。   道人步履坦然。   ……   演武厅中,一边站着刚从城头上下来的武将,一边站着几名谋臣,主将与一名道人在中间。   道人脚边还蹲着一只三花猫,高高仰着头,盯着这些凶神恶煞的人。   “总算等到先生了。”陈将军再度行礼,“请先生相助我等。”   “将军莫慌,慢慢说。”   陈将军保持着从容,缓缓说来:   “先生去年开春离的长京,我记得清楚。本来还以为我要在长京多留一段时间,奈何去年春夏交接之际,便从北方传来了加急文书,塞北人再次大举南犯,此次来势汹汹,几个关隘相继沦陷,北方告急,朝野大惊,陈某这才奉命回守北方。   “回到北方之后,这才知晓,距离塞北人上次大败才过十几年,为何这么快就敢再度来犯……   “原是有妖魔助阵!   “若说三两个妖魔,倒也不足为惧!我等常年在军阵上厮杀的武将,哪个手底下没有斩过几个妖鬼?平时行军团练,多在荒野,又有几个老卒没见过这些东西?奈何这塞北军中妖魔数量不少,又都有些本事,有的还会一些奇奇怪怪的本领……”   陈将军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眼睛一眯,面上虽无惧意,却也有几分无奈:   “要说两军对垒,我大晏精兵强将,自是不惧塞北,奈何降妖除魔毕竟不是我等所长,妖魔手段诡异,也曾让我等防不胜防。若都是今日那熊妖那般的妖魔,最多也不过相当于几员猛将,可在塞北军中,却不止如此。   “我军中虽也有几名会降妖除魔的高人,却也奈何不了它们。   “陈某知晓先生只是下山游历人间,本不愿打扰,奈何实在无奈,也不得不求助于先生,若有搅扰,先行告罪。”   “将军勿忧。”宋游说道,“塞北人军中妖魔从何而来呢?”   “先生可知照夜城?”   “知晓。”   “可知照夜城曾被妖魔占据?”   “在下来时路上,遇到一队从照夜城出来的游骑,听他们说过,但也说得不甚清楚。”   “妖魔之事,陈某也算不得清楚,原先行军打仗,虽遇见过妖魔,却也对其算不得了解。只是对于那照夜城,陈某也曾派人去打听过,后来听张军师猜想过那妖魔的底细。”陈将军说道,“那妖魔被军中人称为黄沙大王,应当原本就是塞北人靠近我们这边的一部信奉的神灵,那边的人管他叫黄沙天。只是后来塞北人南下,侵占我言州大片疆域,死伤无数,照夜城外更是尸骨成堆,那黄沙天不知怎的,便化作了邪魔一口吞食了照夜城,随后便据城为王,无论我们还是塞北人,都不敢进入方圆百里。直至言州被收复,照夜城依旧是我大晏境内一方妖国,北方草原上不知多少妖魔被其吸引,进入照夜城,成了那妖王座下兵将。”   “神灵入魔啊……”   宋游喃喃念着,陷入思索。   “后来听说天上的神仙常常下界,与照夜城的妖魔对抗,在明德四年的五月,那时我与先生皆在长京,照夜城妖王被镇压,离得最近的军镇守将被雷公所托梦,告知消息,来查探后,果然如此,我等才重新进驻照夜城。”陈将军说道,“然而照夜城的妖王死了,手底下的妖兵妖将却被他送出来了不少,都捡回了性命。”   说着陈将军不禁嗤笑一声,又说:“这妖王也算义气。”   “他们又为何会相助于塞北人呢?”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   “这样啊……”   宋游继续露出思索之色。   陈将军见他如此,也不出声打扰,而他不说话,帐下无论军将还是谋臣,全都闭口不言,只沉默的看向宋游。   直到宋游从思索中出来,将目光投向陈将军,他才再次行礼:   “先生。”   “将军无忧,在下正擅降妖除魔。”宋游缓缓说道,却没任何含糊,“人间战事,本不该妖魔插手,正好在下行走北方已一年有余,便借将军营帐暂歇一段时日。不过军阵攻防对垒便不是在下所长了。”   “先生放心!”陈将军立马拱手,“只要先生能替我军抵挡妖魔,至于塞北的兵马,自然是我等武人职责!”   “需要时尽管叫我便是。”   “多谢先生!”   其余人也都纷纷行礼。   其实没有几个人知晓宋游是谁,也没有人听说过逸州灵泉县哪里有高人传承,最多对道教了解多些的,知道逸都城外有座青成山,上边无论是得道高人还是修习剑法武艺的江湖门派都挺有名,不远便是西山,西山派就在那里。   在场之人,大多也对禾州的传闻以及禾原妖王平定一事不太了解,只是见到军中主帅对其十分看重,威信之下,自然也没多少怀疑。   即使怀疑,也不影响敬意。   人家特地前来助阵,岂有怠慢之理?   唯有几名军师,听过从禾州而来的传说,一时见道人,宛如见神灵。   “对了……”   道人的声音再次传出。   只见道人又看向了陈将军,开口问道:“将军帐下可有一位姓邢,名唤邢五的江湖奇人?”   “先生认识邢先生?”   “初出长京之时,与他相遇,听说他要来军中投奔陈将军。”   “邢先生现在就在我军中,归属于奇人营,多亏了他,军中情报才好传达。”   “奇人营?”   “国师在长京有聚仙府,我军在北方也有奇人营,营中多是些江湖奇人异士,都各有本事,又皆为忠义之辈。”陈将军顿了一下,“陈某正想将奇人营的高人们介绍与先生认识呢,若先生有需求,也好找他们,既然先生与邢先生是旧识,这便请诸位高人们过来吧。”   说着一挥手,便有人出去。   宋游也看向外边,默默等着,想看看军中都有哪些民间奇人。 ###第二百七十七章 天下奇人无数   “哈哈!宋先生!”   一行人从外边走了进来。   走在最前面的一名汉子,年若三十,普通面貌,依然穿着一身灰布麻衣,只是面容比一年多以前晒黑了许多。   笑容也像是以前一样大方。   “宋先生!果然是你!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见,我还以为今生已经见不到了呢!”   声音洪亮,笑容豪迈。   走近之后,却是拱手行礼。   “见过先生。”   随即又将行礼的手一垂,头也垂下,将方向转为了地上的三花娘娘:“也见过三花娘娘。”   “喵……”   “我们也以为见不到足下了。”宋游也对他回礼,微微笑着,“此前还在担心,北方混乱,足下难以走到边境,既是如此,便放心了。”   “多亏先生赠予的两张符箓,若非如此,在下也不见得过得了路上的风险。”邢五一路上不知遭遇了什么,此时想来,仍旧心有余悸,也忍不住将头转向一边,叹了口气,“当时初出江湖,又在南边安稳惯了,只觉得有家传的本事,便了不得了,天下再大,也可去得,后来到了北边之后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却也是幸得相遇先生,才有这后来的事。”   “怎么是赠予?明明是相换。”   “哈哈!好!相换就相换!”   邢五比之当初,似乎少了几分天真,然而性格里的大方仍在。   说着他转头看了看,似是在找谁,随即又看向宋游:“咦,当初那位,那位和先生一路的大侠呢?”   “舒大侠。”   “对对对!舒大侠!”   邢五这时才想起剑客的姓。   宋游不禁露出了一抹笑意。   当初自己初出长京,与他相遇,虽说都要去往北方,最后也都到了这里,可想来一行人分别之后,怕是没有几天,邢五便到了这里,可他几天就已经走完的一段路,自己与剑客却走了一年多。   当时还是早春,现在却已经是第二年的夏日了。   这时才有些恍然,原来已经是一年多过去了。   “我们在禾州分别之后,他便去光州寻亲了,我与三花娘娘来的言州。”   “原来是这样。”   邢五仿佛这时才想起,连忙一拍脑袋,告了罪,往旁边踏出一步,便让到了一旁,只低头与三花猫对视,不多说话了。   “给宋先生介绍。”   陈将军身边的一个谋士站了出来,指着一位奇人说道:“这位是尹闻星尹先生,有比之传闻中的顺风耳也不差的本领。”   宋游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这是一名黝黑矮瘦的汉子,言州地区海拔高,皮肤黑里透红,唯有一双耳朵,生得粉粉嫩嫩,半透着光,比之三花娘娘的肉垫也不差,像是小孩子刚长出来的一样。和他粗糙老成的面容相比,却是十分有违和感。   “见过宋先生。”尹闻星拱手一笑,“张军师抬举了,小的比之天上的顺风耳神官,可差得太远了。”   “宋游,有礼了。”   “喵呜……”   “尹先生本领特殊,便特殊在他的这双耳朵。”张军师介绍道,“尹先生的耳朵每一个月,就会长出一对新的来,旧的就掉落下来,只要掉下来的耳朵在方圆百里之内,尹先生便都能借助这双耳朵,听见声音。”   “只有一年有用。”尹闻星补充道。   “那尹先生岂不是有十多对能听得见声音的耳朵?”宋游问道。   “十三对。”   “岂不是很吵闹?”   “自小如此,习惯便好。”   “厉害。”   “这位是蒋广蒋先生,有千里取物的本领。”张军师又指向另一人。   这是一位长得挺胖的中年人。   头顶中央秃,没有几根毛,一笑起来,像是大肚佛一般。   “见过宋先生。小的听说先生在城外聚石成人,有大半个城墙那么高,一坨子就砸死了那熊妖,真是了不得的本事。”蒋广说道,“张军师口中的蒋先生我却是当不起的,一般营中的人都叫我蒋大肚,先生也可以这般叫我。”   “足下精通招来迹去之法?”宋游好奇的对他问道。   “先生知晓招来迹去之法?”蒋大肚问道。   “知晓。”宋游答道。   “宋先生是神仙高人,世间法术,想来没有多少宋先生不知晓的。”张军师补了一句,见宋游感兴趣,便催促蒋大肚,“不要废话了,快给宋先生详细讲一讲,说不准便有能用到你们的地方。”   “得嘞!”   蒋大肚似乎是个极其开朗的人,不拘小节,咧嘴一笑:“小的也听说过招来迹去之法,正儿八经的玄门正宗,不过要借招来迹去之法练到可以从千里外取物的本事,却是极为不易,怕是要天上的神仙才行了。小的不过是旁门小道,又借助家传的宝物,才可施展。”   “哦?”   宋游很有兴趣:“可方便讲述?”   “小的有一样家传的宝物,也不知是哪位祖先传下来的,更不知传了多少代了,反正丢不了,名唤子母箱。”蒋大肚说道,“这子母箱乃是一个大箱套着一个小箱,以我家传本领,可将小箱最多放到数千里之外的任意地方,只要是自己去过的地方,都可以,那边的人便可将小箱中的东西取走或将东西放入小箱,三日之后,小箱自动回到大箱。”   “神奇……”   宋游露出思索之色,看向他问道:“听说这是足下家传的?”   “是,有何问题?”   “足下姓蒋?”   “嗨,几朝几代,几经动乱,混迹江湖之人,又常惹上事情,改名换姓都不知几度了,谁还知晓原先姓什么?”蒋大肚摆手道,“若非这两个箱子就算丢了也会自动回来,我们怕也早把它弄丢了。”   “原来如此。”   蒋大肚说不是招来迹去之法,但宋游听来,多半也是招来迹去之法。   不过不是人学会的招来迹去之法,而该是某个将这门法术修到极致的修士留下来的宝物,宝物便也具备了这位高人的本领。   然而这等法术,虽然说着修至高深,可于数千里之外取物,但事实上要想达到这一境界,实在太难。别的什么也不学,就专攻这一门,恐怕也得用漫长的时间来堆砌才行。而如今天道转变,人道修士难以长生,自然很难有人修到这一境界了。宋游所见过的于此一道最精深的,便是当初在逸都庙会上遇见的那位盗贼,却也是祖祖辈辈相传、又自小苦练出来的。   “可若是足下没有去过的地方呢?”宋游又问道。   “哈哈那便得靠小的家传的另一样本领了。”蒋大肚笑着说道,“家中还有一样本领,为神游之法,可使得灵魂出窍,神游太虚,一夜之间至少可以行走几千里路,若是哪里没有去过,便找个晚上,现去跑一趟便是,不过却得在天亮之前赶回来,不然会被晒伤。”   “足下好本领。”   “好本领自然是好本领,不过却也不是我的本领。”蒋大肚笑道,“我们只懂使用,却不知这法术从何而来,又该如何修行,只知每一代都有这么一两个人,生下来长大后自然而然就会了,本事和上一代的一样,一代一代的使用下来,每一代都比上一代强些。”   “这可真是了不得了。”宋游越发觉得厉害,“想来足下的先祖也该是一位上古年间的修行高人。”   “哈哈,他们也都这么说,听说古时候有很多了不得的修行传承,也有很多修行高人,要么成仙而去,要么得道长生,说不定我蒋大肚的先祖此刻也在天上当着什么神仙呢,有他保佑,这才没有断了香火,也说不定他老人家现在正在哪个大山里长生着呢,哈哈……”   “也许。”   宋游也笑着答了句。   “先生问得这么清楚,可是有什么作用?”站在一旁的陈将军开口了,“若先生有什么使用,尽管开口,无论是公是私,都必将效劳。”   其余人不敢说话。   这话也只得陈将军敢说了。   “不敢多扰。”   这种法术,谁会没有可用之处呢?   只是这般妙法,军中也自有大用,听蒋大肚说,小箱三日后回到大箱中,那这法术施展一次,最少也要三天,宋游又怎敢随意耽搁?   “这位是姜老先生……”   张军师指着身后一人说道。   这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见过宋先生。老朽与国师同出自鹿鸣山,会些占卜推算之道。”姜老先生吸取前边的经验,自己便自我介绍了出来,“自然了,老朽的本事比之国师定是大大不如,不过却也可看星相面门,卜个吉凶,推算些小事,只给将军与大人们做个参考。”   “……”   一个一个的奇人相继出来。   如此多的江湖奇人、民间高人,各有本事又都很高超,便于表演的,顺便也表演一下,也算让宋游长了见识。   恍惚之间居然有了一种上古年间两国交战、众多玄门高人在军中助阵的感觉。   就在这时,尹闻星耳朵动了动。   忽然便见他皱起了眉头,用双手捂着自己耳朵,人也往旁边走了几步,似是要远离此处的声音,而去专心倾听另一边的声音。   “尹先生可是听见了什么?”   “多半是……”   “咱们不要说话……”   “嘘……”   众人交谈几句,都放低了声音。   目光全在那皱着眉头的尹先生身上。   就是坐在地上的三花猫,见到这番动静,也忍不住伸长脖子,朝那矮瘦的中年人投去目光,眼光闪烁,好奇不已。   猫儿性格独立,初到陌生地界,这么多陌生人,难免有些不安,于是几乎是贴着道人的脚坐着,焦躁了就抬头看一眼道人,便也心安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 来去如意与破敌之法   “宋先生有所不知……”   张军师俯身凑近宋游耳边,小声与他说:“前边与我们对阵的,乃是塞北右狼王统领下的草原东八部,右狼王账下有一位军师,最喜欢割下敌人的手足头骨或身上别的什么器官,收藏起来,常常把玩,此前我们便精心设了一计,将尹先生的一双耳朵送到了他的帐中。”   “那岂不是塞北右狼王军中的动向,全都在诸位的掌控之中?”   “倒也没有那么好用了。”张军师说道,“一来这耳朵在那军师的帐中,只有在他帐中说的话,我们才能听得见,而多数时候,塞北人谈论重要的事都在王帐之中,这军师也只是右狼王帐下诸多军师的一位。二来这耳朵平常都被装在匣子里,听不听得清楚全看天意。”   “原来如此。”   “只是能听到一点便是一点,总归也算是一些情报。”   “这倒也是。”   宋游安静下来,看向尹先生。   只见他一个人走到了演武厅的角落,双手捂着耳朵,弯着腰听着,过了会儿,才传来他的声音:“他们在讨论宋先生……”   “谁和谁?讨论宋先生什么?”   站在旁边的张军师立马小声问道。   “右狼王帐下的另一个谋士,过来找他,说起今下午的石巨人,猜到有法力高强的修行之人来军中助阵……”   “还有呢?”   “听不清楚,装在盒子里,瓮声瓮气的,他们一边说还一边走动。”   “你专心听就是。”   在场众人便又都不敢说话了。   一时演武厅中落针可闻。   这种场景让宋游觉得十分奇妙。   三花娘娘亦是睁大眼睛,眼珠子左右转动,小孩子也觉得神奇极了。   又过了一会儿,再次传出尹闻星的声音:“他们好像打算请那神出鬼没的妖鬼进城来试试宋先生。”   “夜袭宋先生?”   “好像是……啊不对!”   “是什么?”   “说是请那妖魔进来制造些乱子,暗中看看宋先生长什么模样,有什么本事。”   “继续听。”   “他们走出大帐了……”   尹闻星松开了耳朵,似是听不见了。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好似连呼吸也是此时才恢复。   只听得陈将军说道:“要是那妖魔来找宋先生,倒还简单了。”   “不知是什么妖魔?”宋游问道。   “乃是塞北军中一名叫做‘伯来’的妖魔,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来历。”陈将军说道,“若说这伯来有多厉害,倒不见得,只不过力气大些且有一双能开肠剖肚的爪子罢了,军中善于冲阵的将校,可能赤手空拳打不过他,但若全盔全甲,拿着趁手的兵器,倒也不见得怕了他,只是这伯来却有一番神出鬼没的本领,动作也敏捷,既不知他会从何处显身,又不知他将从何处消失,令人防不胜防。”   “这伯来真让我们头疼不已。”张军师也无奈说道,“此前不少将校夜梦中死于他手,死状极惨。后来他又带进来疫病或别的妖法,现在还有不少将校被他带来的疫病所折磨。如今城中将校睡觉都不敢睡死,还得轮着守夜,即使如此,也偶有兵卒死在他的手上。但凡杀了人,他就会用将士自己的兵器,将人钉在地上,有时还撕食一些,手段十分残忍,引得城中人心惶惶。”   这就是妖魔在战场上的威力了。   即使战力不算出众的妖鬼,也有与凡人截然不同的本领,而且往往能做出极其可怖之事,给将士造成的威慑力甚至不逊于大军压境。   宋游听完想了想,才问道:“莫非是穿墙术或土遁术?”   “起先我们也怀疑过是否是穿墙术或遁地之法,不过我军中也有一些懂玄门法术的人,我们也想过些办法来应对或验证,一次还好,多几次便知晓并不是穿墙术或遁地术了。”张军师皱着眉头,“应当是凭空而来,又凭空而去。”   “凭空而来,又凭空而去?”   “我们也是长久交手试探出来的。”张军师说道,“加上尹先生偶尔听到些只言片语,虽不能证明,但勉强也能佐证。”   “可有人见过他来?”   “有位将军碰巧见过,说是凭空出现。”   “凭空出现。”宋游停顿一下,接着又问,“可有人见过他去?”   “这倒没有。”   “……”   宋游便微微皱着眉。   张军师一看他这模样,心中稍一品,也挺惊讶,出言问道:“宋先生莫非知晓这门法术是什么来路?”   “倒是知晓一样,有些相符,不过这种法术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也不确定是不是。”   “哦?”   众人一听,顿时惊讶。   世间万般法术,玄奥奇妙,难以捉摸,有时候法术最难应对之处,便是对它不了解,有时若是知晓了它的来路,应对起来反倒简单。   就好比那纸夜叉。   若在战场上,没人知晓弱点,怕也得相当于一员猛将了。若江湖偶遇,仓促之下,多半也拿它没有办法。可若是早就知晓,早做准备,那也只是一把火就能轻轻松松烧个干净了。   又好比那遁地之法。   一语道破,使心动摇,也就破法了。   知晓来路,兴许便有应对之法。   众人连忙急切地问道:   “请先生说来!”   “诸位可听过‘来去如意’?”   “来去如意?”   “正是。”   宋游缓缓向他们道来:“这是一种很高深的玄门法术,上古时候还有人修习,现在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正如它的名字,来去如意,它可凭空而来又可凭空而去,毫无踪迹可循,初学者可过一墙一门,造诣越深,距离越远,听说古时有了不起的大能一念之间可到天涯海角,这大抵是夸张的说法,但百来里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这门法术伏龙观也有收藏。   只是正如宋游所说,上古之后,已经很少有人修习它了。   主要原因和招来迹去之法差不多,在于它十分难修,耗时极长,而它比招来迹去之法还夸张很多倍,修习动辄数十上百年。   修习这门法术得闭关独处,据说仅是初学入门,就得独自一人在漆黑的山洞中修习九九八十一天,修习之后,又得歇息至少整整百日,如此重复七七四十九次,方可入门。这其中九九八十一或是七七四十九,应当都是为了说起来好听这才这么记的,真实费时大抵与之相近,根据不同人的天赋悟性也许有少许浮动,这么算起来,每修习一次就得半年左右,入门就得二十多年。   主要是在修习它之前,修行之人还得有较为高深的道行基础。   不然很难做到一闭关就两三个月。   且在修习它的过程中,不可做别的事。   这仅仅只是入门。   所以倒不是说当今的人学不会它了,只是上古年间,长生易得,人们有大把的时间来修习这等法术,如今长生难求,学它的自然就少了。   学到入门,穿个一墙一门,还不如不学,空费二十多年光阴。   要学到高深呢,一生又太短。   目前也只有妖魔才有可能。   然而也只是天道转变不久,才刚开始,人道修士最为繁盛,自然首当其冲,妖精鬼怪还在排队,没落到他们头上罢了。   这时又听宋游说道:“只是这本是我大晏古时的玄门正统法术,听将军说过,这些妖鬼皆是从照夜城跑出来的,而那原先占据照夜城的,又是塞北草原十八部南边一部原先信奉的神灵,为何这位会在照夜城呢?”   “也可能是妖鬼本无家国,这伯来原先是我大晏境内北边的妖鬼,被照夜城妖王感召,便过去了。”张军师回答着说。   “倒也有可能。”   “先生可有破解之法?”   张军师似乎当下只关心这个。   “自然有的。”   众人只见宋游自然自若,仿佛胸有成竹。   “诸公有所不知,这来去如意,看似了得,来去都在一念之间,其实有很大限制所在。若别人不知,这番限制便用处不大,若别人知晓,便很容易被其针对,从而被破了秘法。”   “愿闻其详!”   张军师闻言,顿时带头拱手。   “军师可曾在古书或故事里看过神仙凭空消失的故事?”宋游问道。   “那也是这来去如意?”   “神仙会不会来去如意在下不知,但故事里神仙的这本事,却也是借鉴的来去如意。”宋游说道,“大抵是上古时候定下来的调子,后人见古时的故事都是这般写,便也都跟着写。”   “自然看过。”   “那诸公有没有发现,那故事里的神仙,往往与凡人接触过后,消失不见时,大多都是凡人一时不察,或是目光转向别处,或是分了心,或是神仙自一棵能挡住身形的树后走过,或是起一阵烟雾,随后才消失不见?”   “……”   众人尽皆睁大眼睛,想到了什么,也都思索起来。   “好像大多确实如此!”   “诸公可想过为何如此?”宋游说道,“难道以为只是世人渲染神秘?”   “还有别的讲究?”   “来去如意,要想如意,便得自在。此法从修习起便得在山洞中独处,与世隔绝,独处即为自在,绝不可被人所窥。”宋游缓缓说来,“被人所窥,来去便不再自如。”   “……”   众人顿时又睁大了眼睛。   如此高深的法术,竟有这般弱点?   随即面面相觑,不太敢相信,可宋游说得坦然,又容不得他们不信。   一时只觉玄之又玄。   “在我观中的藏书里记,此法须得修到极致,才能够在众目睽睽下消失。但书中又说,怕是修到一念之间天涯海角,也当不得这个极致。于是在上古年间,修习此法的人,都得小心翼翼,通常在夜里出没,又通常会辅修一些帮助藏身、掩人耳目的法术,免得自己被人破了法。”宋游对他们说道,“至于藏身与掩人耳目之法能否奏效,便看双方造诣如何、出招拆招了,却是不知当今如何,这位又如何。”   “可我远治城中,最高的也就是城墙,但城中复杂,即便是在城墙之上往下看,也多有暗角。更何况先生也说了,修习此法之人,通常会辅修一些帮助藏身也掩人耳目的法术,妖魔又多擅长吐气遮目之法,我等即使找人在城墙上围一圈,又四处找人守着,也很难以视破法啊。”   “来去如意,一念去来,在下也不能将之拦下,不过却也有办法,助诸位一臂之力。”   “先生如何破敌?”   “请取笔墨纸砚与朱砂。”   宋游袖袍一挥,对他们说道。 ###第二百七十九章 军营夜捉妖   演武厅中便有笔墨纸砚。   军中也有民间高人,偶尔有鬼怪来袭,还得请他们相助,自然也是有朱砂的。   不消多久,笔墨纸砚与朱砂便摆在了寻常陈将军用的案台上。   道人坐于案台前。   “刷!”   将纸抚平,镇好。   有小校亲自跑来研墨。   三花猫便跳上案台,时而低头盯着小校手下的墨条与砚台,时而抬头将这小校盯着。   只见道人提笔先蘸朱砂。   笔尖落纸,落于右上角,如走龙蛇。   下笔之处有光泽隐现,符成之时又有清风乱纸。   一张符箓,一气呵成。   有精于符纸一道的民间高人在旁边翘首以望,却也只能看出,这与当前主流的符箓从格式到符文都全然不同,似乎与天宫神灵并无瓜葛。但仅从现场神异又能看出,这张符十分不凡。   偏偏符纸中间又空出一道。   只见道人停下笔,换了另一支,蘸上砚台中的墨,却是抬起头来,与陈将军对视。   “嗯?”   陈将军被看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由得转身往身后看,仿佛不知宋游是在看什么。   “将军莫慌。”道人低头落笔,下笔细致,四周之人皆大气不敢喘,生怕吹动了纸张,而他却还有闲心,与将军谈话,“前边的只是在下在山中学来的一些上古符文,有破假窥真、隐匿自身的作用,后来下山以后,偶然得了些机缘造化,正好用在此处。”   众人一边听着,一边往纸上看去。   只见道人仔细落笔,在那白纸中间,画的却是一双眼睛。   用的笔墨不算多,却充满细节,更重要的是,它十分灵动,极有神韵,加之此刻天越来越暗,恍惚一看,像是真的一般。   “这是……”   “画得了神韵,便像是真的,在下便曾遇见过一位武人,被一幅过于真实的画像所扰,每夜都感觉被人注视,睡不安稳。”道人抬起头,带着淡淡的微笑对他们说道,尤其是看向陈将军,“若说天下武人名将,谁最勇猛,当属陈将军,陈将军的画像能驱邪避鬼,妖魔也得暂避,便借陈将军的神韵一用,投于画中。”   “这便行了?”   “还不够。”   只见道人伸出手在纸张的右上角一划,划出一竖一折,便从大纸的右上角切出一张长条的小纸,随即重复之前的行为。   如此一共得出几十张。   “这般还不保险,在下没有绝世画师的画技,只好用修行中人的办法,为它赋予更多神韵了。”宋游看向陈将军,“借将军一缕发丝。”   众人一时全都看向陈将军。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更何况陈将军这般人,发丝更是不能随便给人——不说被人藉此加害,就是这发丝本身,也是当首级来用的。   陈将军却十分果断。   “若能降伏伯来,让我军中一夜少死几位军校,别说一缕发丝了,就是断我一指又如何?”   “嗤!”   瞬间抽出腰间宝剑,一手撩发,一手挥剑。   那剑真当有削铁如泥之坚、吹毛断发之利,就这么轻轻的一挥,便是几缕发丝被轻松切下。   “嗤!”   宝剑瞬间回鞘,轻松自如。   将军将发丝双手奉上。   只见道人笑着接过,捏在手里,对着吹一口气。   “篷……”   发丝顿时炸开为一篷青烟。   在众人目光注视下,烟气凝而不散,不仅不往上飘,反而全都往下,一溜烟钻进了这一张张“眼符”中。   “嗯?”   有感官敏锐的武将发出疑惑声。   仅就刚刚那一刹那,并不见这一张张朱砂画符墨迹为眼的纸张有什么变化,却莫名觉得它多了几分神韵,原先就已经够真了,可现在……   不看它还好,一看它,便感觉它也在凝视着自己。   那眼神凌厉刚毅,仿佛无可阻挡,无所畏惧,还藏着几分难以言述的东西,是陈将军这位大晏第一神将从少年参军以来,久经战阵,不知闯了多少生死不知挑了多少名将,加之一身超群武艺,所磨练出来的东西。   有胆怯之人,一时不由移开目光。   “想来那位妖魔离去之时,都是挑无人之处,诸位若派人守着,则必被其发现,然后躲开。若将此符画贴在便于观看的暗处,则他不与之对视时是决然察觉不了的,诸位迅速将之擒下即可。”   “先生考虑周到。”   “诸公与他周旋已久,既有善于谋略之人,也有善于推算的人,将这些符画贴在哪里最好,想来诸公最清楚了。”宋游一边说着,一边将这些被切成长条的符画递出,“符画有限,请配合士卒把守,妥善使用,最好将之引入死地,擒拿最好,我有话问他。”   “多谢先生!”   张军师最先接过符纸,立马叫了善于谋略推算的几个人,出去安排。   随后几员将领也跟着出去。   盔甲沉重,脚步闷响。   “来人!”   陈将军沉声说道:“将我旁边的屋子收拾出来,给先生住,再命人备一桌酒宴。”   “是!”   立马有小校领命出去。   ……   夜逐渐深了。   远治城虽是军镇,不是寻常县城,不过它无论是占地面积还是常驻人口,都超过当前大多数的城池,陈将军作为一军指挥,住处也不小,宋游便在他隔壁屋中住下,条件也不算差了。   此刻屋中点着油灯。   道人在桌上铺开纸张,提笔蘸墨,耐心写下一个个细小的文字。   “夜游公,煞气血气凝固不散,尸身成邪,多为军中武人死后化成,初见于言州以北,力大不知痛,武艺全无……   “粉面妇人……   “偷马童……   “明德五年春夏,塞北南下,军中有妖魔,北军骁勇,与之对峙……”   皆是这北方一路的见闻。   三花猫蹲在桌上对面,小脸端正,把头低着,盯着纸上的字迹,看起来真是乖巧漂亮极了。   忽然她像是被什么动静所吸引,将头扭向了另一旁,似是往窗外看。   “……”   不知窗外有什么,只见她时而低头瞄一眼道人写字的纸,时而转头瞄一眼窗外,一张小脸上竟清晰可见的出现了犹豫之色,目光闪烁着,最后终于做出了决定,迈开脚步,轻巧跳下桌子。   跑出几步,又轻巧跳到窗边。   探出头,认真的盯着外边的夜。   三花娘娘是想得清楚的——   道士写字常有,而窗外热闹不常有。道士写字写得慢,窗外的热闹却不等人。自己完全可以先到窗子边看一会儿热闹,一会儿过后,又跑回去看道士写的字就是了,两边都不错过。   在她身后,道人明显加速。   开始奋笔疾书。   ……   这等神出鬼没的妖怪,最爱趁夜放火,一旦粮草被烧,全军溃败,军中怎么不防?   刚起的火,迅速就被扑灭了。   甚至这妖怪还在放火之时,就已经被人发现,此时更是慌张逃窜。   这妖怪长得和人差不多,只是从眼睛往两边一直连到发鬓,都有一块黑色,嘴巴略微尖。被人发现之后,他只轻轻一跳,就上了房顶,随即在房顶上迅速逃跑起来,动作像是跑又像是跳,看起来怪异极了,速度很快。   城中早有防备,处处皆冒出人马。   妖怪开始还有些从容,很快就多了些慌张。   “畜生哪里跑!”   “这边!!”   “往这边跑了!”   各种喊声交杂在一起。   火把如水一样流动。   不时有箭朝他射来。   都是军中的强弓劲弩,若是常人被射到,恐怕即使隔一层甲也得负伤,射在他身上,却是打出一阵沉闷的声响,只有少许能扎在上边,但看箭矢晃动的程度,怕也只扎进去很小一截。   偶尔还能被他用手拨开一些。   忽然一道劲风袭来。   “倏!”   又一支箭在夜空中瞬息即至,正中他的胸口。   妖魔敏锐的察觉到了危险,伸手想拨打,只是手挥过去之后,箭已经扎在了身上。   “嘭!”   几乎是一声闷响。   这支箭的力道远比之前的大,扎进体内一掌有余。   “曹炎……”   伯来瞬间就知道了这箭来自于谁。   大名鼎鼎的神射将军,曹炎。   双方都已打过多次交道了。   妖怪终究与人不同,这对于人自然是致命伤,以他的道行,却只能算是小伤,但这支箭也成功的将他从房顶上带了下来。   落地之后,迅速爬起来。   四处皆是兵将。   伯来只好选个方向,慌张逃窜。   然而这军镇之中,四面八方,好像无论往哪里跑都有人。无论他走到哪条街巷,进到哪间房屋,也都有士卒守着。   如此一来,他也无法施法离去。   更不知为何,有时本已跑到无人之地,根本一道人影也没有,自己的本事却也失了灵一般,不奏效了。   本该奏效的!   伯来又急又想不通,这种感觉就像是在梦中自己明明会飞,可突然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毫无缘由的,就是怎么也飞不起来了。   憋屈而又惊慌。   还被人追赶围剿。   大晏走的精兵路线,披甲率高得可怕,镇北军中又尽是精锐,练武之人披甲执锐,有时双方对上,这妖怪虽有利爪,终究难以破甲,一时就算遇上零散的士卒也难以瞬间将之击杀,最多靠着力气和法术将之打退。再遇上盾枪弩箭配合默契的,几个雄壮大汉持盾一并撞过来,后边便是磨得锃亮的长枪和弩箭,即使是妖怪,也难免负伤。   这是一场针对他的围杀。   伯来惊慌之下,只好选一人少之处,一挥袍袖将追来的一伙士卒掀飞,随即张口一吐,便是一团如墨一样的黑烟。   比黑夜更浓。   然而黑烟还未将全身遮住,便只听前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哒哒哒……”   马蹄声十分沉重,如一头巨兽。   盔甲摇晃碰撞又叮当作响。   一员生着络腮胡子的威武大将策马而来,手上提的是一杆长柄铁锤,马儿奔踏如风,大将几乎没怎么挥锤,只从黑烟身边驰骋而过,那仿佛自然垂下来的铁锤带着重骑奔踏的巨大力道,撞在他的胸口。   “嘭!!”   轻而易举的便将他从黑暗中撞飞出来。   “哒哒哒……”   马儿迅速减速,一声长嘶,被大将拉着缰绳,扯着脖子转过身来。   只见大将立于马上,将手上的长柄铁锤往肩上一扛,冷眼盯着他:“某乃镇北军卢德辉,帐下攒有妖头十一颗,你又是个什么畜生?速速报来!”   面对妖魔毫无惧意,大晏军风尽显。 ###第二百八十章 知识是力量   “呼……”   伯来又一挥手,顿时飞沙走石。   这座城中有精兵强将十几万,能人无数,他又怎敢在此多留?   当即扭身就跑!   卢姓大将座下的马被风沙一迷,忍不住往旁边摆了头,大将也不由得抬起胳膊遮了遮眼,等放下胳膊,看见那妖怪又已跳上了房顶,他也只是扯了扯嘴角嗤笑一声,配上脸上刀疤,凶意竟一点也不逊于妖魔。   “彻!”   轻轻一打马,便追了上去。   妖怪才上房顶,又被射下。   此时大腿差一点被射了个对穿。   据说此前曾有皮糙肉厚的犀牛精,连床弩都只能堪堪射穿他的皮毛,也被这曹炎一箭从眼睛处射进去,从而死在城墙下,对于这位大晏军中大名鼎鼎的神射将军的准头与力道,伯来是不怀疑的。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镇北军中有能人,能算到自己今晚到来,并不是多么稀奇的事,可为何往夜很多漆黑之处,今夜都点了灯?往夜那些无人的房屋仓舍,今夜都有人看守注视?难道他们知晓了自己法术的奥秘?   又为何自己多次明明已找到无人之处,却还是感觉被人所视,无法离去?   “唏律律……”   前方又是一员持枪的大将。   “呼……”   伯来顿时吹一口气,吐出一阵灰烟。   灰烟掠过,大将身后的亲兵顿时晕头转向,有的撞墙,有的倒地,起码一半失去了战斗力。   可也有一半武艺高强,气血旺盛,又心志坚定,捂着口鼻,直直瞪着他。   那立马持枪的大将更是出征前祭过天地神灵,跨过火坑饮过神水,阴邪难侵,根本不理会这阵灰烟,只眯起眼睛,左手扇了一下风,随即一扭头朝旁边吐出一口唾沫,便策马而来。   “哒哒哒……”   惊慌失措之下,动物的本能也就冒了出来,伯来下意识避开点了灯的街巷道路,往漆黑处跑去。   一路与士卒赛跑,与将校争锋。   终于拖着受伤的腿,带着不知多少箭矢,整个人都变成了刺猬一般,跑到了一条漆黑的巷道中。   这里已是军镇边缘。   伯来跑过来才发现,此处右面是城墙,高达四五丈,左边不知是什么建筑,墙也很高,自己正在中间的马道上。   若是腿上无伤,左面的房顶自己轻松一跳,就能上去,右面的城墙虽陡如悬崖,他却也能飞檐走壁,奈何此时腿上有伤。   伯来顿时不觉,却也只得往前。   跑到中间,停下脚步。   果然——   前边一队将校。   领头的正是方才那持锤的彪形大汉卢德辉,一身气血旺盛得,在妖鬼眼中像是会发亮。   身边跟着一队精锐军士,丢在江湖上,怕也是小有本事的,一身铁甲,持盾的挡在前面,活像一堵墙,后面不是长枪便是长刀,甚至还有一队兵卒缓缓的推来了一架床弩,已然上好了弦。   伯来慌乱转身,又往身后一看。   身后也走来一队将校。   领头的将领年若四五十,手持劲弓,那弓也不凡,在妖怪眼中好似有神光,腰间还挎着一口厚背金刀,亦不知染了多少妖魔的鲜血。   “嘎!”   伯来一声尖啸,两手一挥。   马道上顿时起了狂风,向两边吹去。   这阵狂风力道之大,不仅飞沙走石,而且吹得人仰马翻。   饶是大将胯下的宝马良驹,也忍不住抬起了前蹄。   顿时一阵人喊马嘶,盔甲碰撞,床弩也被吹歪,嘣的一声射了出去,巨大的箭矢斜着射向城墙,在墙上铲出一道痕迹后又往另一边弹,如此连着在这两道墙隔出来的马道之间来回弹了好几下,才落到地上。   伯来则趁势深吸一大口气,胸膛都鼓了起来。   随即猛吐黑烟。   黑烟如墨,比夜还黑,只是片刻便弥漫了整个马道,将他整个身形完全遮住。   “……”   伯来眼神一凝,手掐法印,便想离去。   “嗯?”   为何还是走不掉?   “不对!”   隐隐感觉有一道目光从上方投来,这目光凌厉坚毅,又十分尖锐,不仅穿透了夜,也穿透了身边如墨一样的浓重黑烟。   伯来顿时抬起头来,往上看去。   只见城墙上边探出一块木板,木板上贴着一张符画,符画宽约三指,长约一掌多,外围朱砂作符,中间画的是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极有神韵,好似真的,冷漠又居高临下的与自己对视。   在这样的场景下,真当如神灵一般,震人心神。   “哒哒……”   一阵沉重的马蹄声响,迅速由远及近。   伯来正被那目光所摄,还未反应过来,便只觉一人一骑猛然撞开黑雾,挥舞着的铁锤加之骏马奔踏带起的巨大力道,重重打在他的身上。   “嘭!”   那可真是势大力沉。   伯来的身形本就远比人轻,受此重击,整个身影瞬间往后飞去,冲出了黑雾。   莫说你妖魔的身躯,就是你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是铁做的,受这一击,也得被打出个深凹出来。   然而还未落地,又是一箭射来。   伯来倒在地上,还想挣扎,又见那员大将持着铁锤到了身前。   壮得如牛一样的彪形大汉,络腮胡子,满脸横肉,牙关咬得梆紧,眼睛瞪如铜铃,鼓足力气往下挥锤,浑身血气旺盛,鬼见了都怕,一身明光金甲在黑夜中若隐若现,恍惚间好像不是一员人间武将,而是天宫的护法神灵下凡。   伯来不由看得惊了,肝胆俱裂。   而那城墙上的符画仍旧盯着他。   ……   远治城中间的房屋中。   三花猫依然蹲在窗户前,眺望远方深夜,竖着耳朵。   其实有房屋院墙所挡,她哪里又看得见什么,只不过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于是在此聆听,又凭着那杂乱的人声与动静猜想那方场景罢了。   即使是这样,也让她入了神。   等到那方动静暂歇,反应过来,转头往身后看去,却见道士刚好收起笔,似乎已经写完了。   “?”   三花猫一愣。   随即连忙转身跳下窗外,往桌边跑,却只见道人对着纸一吹气,墨迹全干,等她再次跳上桌子时,道人刚好将纸折起。   “?”   三花猫仰头直盯着他。   “没写什么。”道人对她说道,“只写了一些和三花娘娘有关的事情。”   “!?”   猫儿更好奇了。   抬起右爪,想把道人袖子拉住,却见道人很自然的一个转身,避开了她,将纸全部收起,放入被袋。   “抓到妖了么?”   “唔……”   “抓到了么?”   “抓到了。”三花猫呆呆说道,“好像是一只雀子。”   “鸟妖吗?”   “三花娘娘听见有雀子叫。”   “鸟怎么不飞啊?”   “不知道……”   三花猫跑过来,仰头盯着他:“你写了三花娘娘什么?”   “夜深了,睡吧。”   “写了三花娘娘什么?”   “明天去见见那位鸟妖,希望还活着。”   “写了什么?”   “三花娘娘不可以偷看哦。”   “写了什么??”   三花娘娘急得在桌子上转圈圈。   “睡了……”   宋游却没有看见,自顾自走到床边,往床上一躺,将被子一扯。   草原上的夜凉而不寒,正是盖着被子睡最舒服的时候。   三花猫满脸呆愣,见他果真睡了,又急了一会儿,然而急也没用,只好也擦擦脚跳上床,就在他脑袋边上坐着,低头直直把他盯着,似乎试图用这种方式来让他醒过来。   道人睡得很沉。   三花娘娘盯了很久,这才躺下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   ……   睁开双眼,已是次日清晨。   陈将军派人送了热水和早饭来,又请他去演武厅。   “三花娘娘怎么了?”   “三花娘娘没怎么~”   “昨夜没睡好吗?”   “昨夜没睡好~”   “那要去演武厅吗?”   “要去演武厅~”   “走吧。”   宋游抿了抿嘴,也没说什么。   演武厅中,将领谋臣围了一圈,中间则是一只鸟,比一只鸡还要大。   这只鸟头顶和脖子的毛是灰白色,如冬日大雾弥漫的清晨,背上的毛则像是日出或黄昏时的云霞,翅尖、尾巴和眼睛处是黑色的,此时倒在地上几乎已经站不起来,浑身伤痕,口吐鲜血。   不过它翅膀似乎有疾,小而畸。   “原来不是伯来,是伯劳啊。”宋游走进来看了它一眼,便知晓了。   这是一只伯劳鸟,又叫屠夫鸟。   劳燕分飞的劳,就是它。   这鸟本身体型不大,比不得猛禽,不过生性凶猛残忍,喜好将猎物穿在带刺的树或荆棘上。有时人们不知道,看见野外带刺的树上串着很多小鸟或者老鼠蜥蜴乃至别的什么昆虫,都要晒干了,觉得残忍而害怕,甚至以为是鬼所为,其实是它干的。   宋游却对它的伤势惨状视若不见,只先对陈将军问道:   “将军捉它,可有人伤亡?”   “这东西没那么厉害,也就几个士卒摔了跤,或者被它打出一些青紫。”   “那就好。”   这也是很正常的。   小鸟本就体弱,伯劳比燕子凶猛,却也比不得猛禽,成精之后本就弱小,道行虽不浅,却将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修行“来去如意”上,在争斗上边自然就没有那么擅长。   “先生有什么想问的,可以试着问问,我们昨晚已经问了一通,这东西会说大晏话,胆子很小,没那么硬气。”   “好。”   宋游便看向地上的伯劳鸟。   伯劳鸟也用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   “将足下请来,只想问问足下,这‘来去如意’的法术本是我大晏的玄门正宗、古代法术,又听将军说,足下会说我大晏官话,不知足下这一身本事都是自哪里学来的呢?”   “……”   如鸡一样大的伯劳鸟黑漆漆的眼睛转了转,又吐出几点血块,才虚弱地问:“说了你可能放了我?”   “恐怕不能。”   “那我为什么要说?”   “梆!”   一只猫猫拳打在它身上。   “嘎!”   伯劳鸟被疼得叫出声。   把头扭向另一边,正对上一只猫头。   “!”   这地方哪来的猫?   伯劳鸟顿时把头扭了回来,有气无力:“爷爷我本就是南方的鸟,原在你们大晏境内修行,幼时翅膀残疾,被一间道观的观主收养,那道观原是上古时期的洞天福地没落之后建的,里头有些了不得的法术,只是后人短命,学不会罢了!”   “不知那道观叫什么?”   “怎可告诉你?”   “梆!!”   “嘎!”   伯劳鸟顿时又惨呼一声,转过头去。   却见那只三花猫早已把拳头收回去了,正坐在地上懒洋洋的打着呵欠,好似刚刚出手的不是她一样,又好像殴打伤鸟这种事情,对于她来说本就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毫无心理负担,自然也毫不在意。   “在竞州,你有本事就自己去寻!”   “竞州啊……”   “别问我名字,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壶中世界青天近,洞里烟霞白日闲。”   宋游一边念着,一边低头,打量着这只鸟的反应。   却见鸟顿时睁大眼睛,饶是身受重伤,也在地上扑腾了两下。   “你怎么知道?”   “这世间留下的上古传承已不多了,在下行走竞州时,刚好遇见过一家,便随便问一问。”宋游微微一笑,“看来猜对了。”   “这与他们无关!”   “在下会分黑白。”宋游又问道,“可是足下又为何会来北方呢?”   “……”   “不答么?”   “北方有人可吃,吃人修行快。”   “为何会去照夜城呢?”   “那里妖怪多。”   “为何会去相助塞北人呢?”   “塞北人大晏人又有什么区别?”   “足下难道不知,自上古乱世之后,妖魔神鬼便不可再参与人间纷争了么?”   “人都吃了,又有什么区别?”   “原来如此。”宋游点点头,“所以足下和别的妖鬼相助塞北,便是因为塞北人应允你们吃人么?”   “打下大晏,分我们四州之地。”   “仅是如此?”   “还要怎样?”   “在下只想问问,有没有别人暗中指使。”   宋游依然如先前一样,一边平静说着,一边打量着它。   只是可惜了,人很难从猫的脸上看到表情,自然也无法从一只鸟的脸上看到多少神情。   只见得地上的鸟依旧如常,甚至还嘲讽他:“你是不是觉得,这世上一切都该是你们人来操纵的?”   “有道理。”宋游又点点头,“在下已问完了,不过也多好奇一句,既然足下幼时残疾被人收养,后来得道,又在道观中修行学习,难道道观之人没有劝足下安分行善么?足下又是怎么走上吃人害人这条路的呢?”   “你以为我这翅膀是怎么残的?”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幼时被人折了翅膀,幸得道观收养,后来得道,不能飞行,却花苦心学了这“来去如意”的本领,也算励志了。只是本就对人有怨,学这门法术又常常需要闭关独处,对心性考验极大,加之天性残忍,不觉便入了魔道。   “我没有问的了。”   宋游收回目光,对边上的将军说。   “好。”   陈将军挥了挥手,神情漠然:“用长枪插在城头上。”   伯劳鸟顿时疯狂扑腾起来。   有两员武艺高强的将领亲自上来,像提一只鸡一样,将它拖了下去。   一时厅中之人仍旧不免唏嘘。   这鸟妖虽不是什么凶猛强悍的大妖,却极难对付,又极其可怖,给城中将校造成的伤亡与恐惧比那些凶猛强悍的大妖有过之而无不及,众人想尽办法也没能将之收拾得了。可哪里想到,这位宋先生才刚来第一天,就以如此轻松的方法将之捉住了。 ###第二百八十一章 阵前斩妖   “先生果然厉害。”邢五当先说道,“当初怀揣先生两张符箓走到北方,我就知晓,先生定是精于驱邪降魔的神仙高人。”   “只是看过的古书多些、知道的法术多些罢了。”宋游笑着道,“现在诸位不也知晓了?”   “此时塞北人怕是已经知道那伯来一夜没有回去了。”张军师手捻胡须,仍称伯劳鸟为伯来,“也打了一年多的交道,据我们的了解,塞北人军中妖魔大多与塞北人一样,狂妄且好斗,都是草原上养出来的,大抵最多明日,不是再度攻城,就是要单独来找宋先生叫战。”   “不愧是军师。”   “先生从容自若啊。”张军师笑着说,又转向黑瘦中年人,“便请尹先生今日仔细听,看能不能听到些什么。”   “一定。”   “宋先生可要听听那塞北军中的妖魔都有些什么本事?”   宋游低头看了眼脚边低垂着小脑袋,好像站着都要睡着的三花猫,虽不知她为什么这么困,但也说道:   “听听也好。”   “这地方还是让给他们排兵布阵,宋先生,请与我这边来!”   张军师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往出走。   宋游也跟随在他身后,往外走去。   三花猫摇摇脑袋,像梦游一般。   “塞北人性格刚直尚武,骁勇善战,喜欢阵前挑将,每当他们打赢了,或是对面不敢应战,他们就觉得对面弱,打起来格外凶猛,十成的力道有时能够用出十二分来,真是畜生一样的性子。若是用乱箭将他们勇士射死,他们在愤恨之下,也格外凶悍。以前没有陈将军的时候,我大晏的气势总弱于他们。”张军师说道,“这些妖魔跟他们差不多,也是畜生一样的性子,以我看来,大概是要来城下找宋先生叫战的。”   “原始。”   “是极了!”   张军师应了一句:“陈将军正是拿准了他们的性子,所以年轻时候常常敢上前叫战,他们打也打不过,又不敢不应,还不敢耍花招,那场景真该让先生见识见识的,真是有趣极了。”   “能想象到几分。”   “右狼王账下真的有一狼王,听说至少有两三百年的道行,却比那鸟妖凶猛许多,原本和那照夜城妖王一样,也被塞北某一部的人奉为神灵,常常送些牛羊或者南边抓的人去,好换得他不轻易伤人,只是他的本事比起那照夜城的妖王要差不少,便受其感召,去了照夜城……   “那狼王刚猛异常,哪怕军中武艺最高的猛将,披甲执锐,也不可与之争锋。   “比那熊妖更厉害。   “且他还有一面旗帜,名曰狼旗,旗子一挥,便可召出狼群,最多有几百之数。   “这狼群倒和寻常草原上的狼差不多,只是是法术幻化而成,寻常狼砍一刀射一箭也就差不多了,它们要多砍几刀多射几箭才能死,死了之后下一次还是那么多,直到我军中的几位民间高人,用符箓和法术杀了一些狼,下一次再来,这才变少了。   “一般遇见它,我们只好让军中一位精通祭典的军师开坛设法,请来金灵官的神力相助,让大将亲自镇守于城头,才能勉强将他打退。”   金灵官便是天宫斗部的主官。   宋游听来也不觉得稀奇。   反正每逢大军开拔,都是要祭天祭地祭神灵的。祭拜天地是常规操作,但凡盛大的祭典,没有不拜天地的。祭神排在后边,却是重点,而在祭拜的神灵中又主祭斗部神灵。那可是由朝廷亲领的盛大祭典,有的甚至持续数日,吃了那么多香火,自然要保佑军中不受妖邪所侵。   斗部应该也乐于相助。   一来这场战争非同小可,又涉及妖魔。二来陈将军名气极重,帮忙好处极大,不帮忙坏处极大。三来陈将军这样的千古猛将,除非晚节不保或是在死后没有人站出来呼吁,否则等他死了,也是很可能被朝廷或百姓封为神灵的,可能还会是斗部的同事。   斗部自然乐于相助。   “还有一点。”张军师又说,“这狼王好像和伯来关系不错。”   “嗯。”   宋游点点头,没什么表情。   张军师瞄他一眼,便继续讲来。   宋游自不怕这些妖兵妖将,照夜城那妖王在世还差不多,不过一来知己知彼,也轻松从容一些,二来听着也觉得有趣。   除了千奇百怪的妖魔,妖魔千奇百怪的本事,还有这军中人的应对之法。   有靠力量硬碰硬的,主打一个让它们知晓这是谁的时代,有靠各种土方法的,有靠奇人营民间高人出马的,也有开坛设法请神灵的。   于是听得格外认真。   倒是旁边的三花猫,又想认真听,又想犯困,迷迷糊糊,时不时把头深深低下,快睡着了又想起正在听故事,于是一个激灵,又把头抬起来。   如此往复,不知几度。   恍惚间不知是听的故事在脑中成了画,还是坐着睡着了做了梦,竟然梦见了狼妖前来叫阵。   耳边全是狼的叫声。   ……   没有等到次日,仅仅当日下午,三花娘娘的梦便成真了。   城外正有塞北人叫阵。   远处更有巨狼徘徊。   远远看去,那巨狼怕是比一匹马还大,生得极其威武雄壮,在远处来回走动,却不靠近,只是有一名塞北人骑马到了城墙下,替他叫阵,指明要昨天杀了熊妖又来到这远治城助阵的玄门修行中人出来,与他分个高下。   城头上的军士严阵以待,弓已搭好,弩已上弦,全都对准远处。   大将在城墙上站成一排。   而在城门内,也站着一队将校。   将校中间,却是一名道人。   隐隐听得见外头塞北人的叫嚣,发音不准,却很难听。   “先生。”持锤的大将问道,满身戾气,“那狼妖凶猛,又有许多小狼崽子,可要我等替你掠阵?”   “不必了。昨日便已说好,今后到在下离去之前,妖魔之事,皆归在下。”道人的表情却很平静,“只消请一两位懂塞北话的校尉,与在下一同出去即可,或有要他帮忙的地方。”   “便请先生一切小心!”   “请开城门吧。”   “开城门!!”   城门顿时缓缓打开。   城外的塞北人话音顿时一滞。   只见得一名年轻道人在一只三花猫的跟随下,从中走出,身后又有一队军士两名校尉,与他一同出来。   塞北人瞪大眼睛盯着。   奇妙的是,方才城门未开之时,这名塞北人百般叫嚣,说得极脏,可当城门一开,看见宋游,他又变得有礼起来,在马上看着宋游问道:   “你便是昨夜聚石成人、杀我熊将军的那名大晏道士?”   “正是在下。”   “伯来将军也死于你手?”   “在下出的主意。”   “昨日你只伤熊将军,不伤我勇士,便知道你是为妖怪而来,今日狼将军特地前来讨战,你可敢出城而去,与他决战?”   “自然。”   宋游仰头对他回答,却顿了一下:“可若是我赢了之后呢?”   “赢了之后?什么意思?”   “后边可还有别的什么将军?”   “狂妄!”   这塞北人一打马,便回去了。   只见他跑到远处,俯身在那狼妖耳边说了什么,便又打马远去。   宋游也回身示意,关了城门。   “诸位就在这里。”   道人对身后的军校说了句,随即杵着竹杖,迈步往远方而去。   只有一只迷糊的三花猫迈步跟上他。   “砰砰砰……”   身后城墙上的军鼓陡然响起。   鼓声阵阵,肃杀之气顿起。   这真是一片布满战争创伤的土地,满地箭矢刀枪和滚石,尸骨有新有旧,腐烂腥臭,道人行走其中,须得把脚抬高,猫儿有时也得绕路。   停下脚步,稍一抬头。   远处塞北人的营帐连成一片,一头巨狼站在前方,也冷冷的盯着他。   双方目光对视。   只见得那狼妖面露凶光,却不朝他靠近,而是张口仰天一啸,吐出一大口黑烟,随即化作人形。   是个赤裸上身的彪形大汉,头发披散,留着胡须,十分粗犷,眼神如狼,只站在远处不动,并从腰间抽出一支小旗子。   “呼……”   只见他持着小旗子朝左边一挥,便洒出一道黑烟,黑烟落地,全化作一头头壮硕的狼,几乎刚一落地,便凶猛的朝宋游这边奔跑而来,接着他再朝右边一挥,又是一片黑烟,化作狼群。   数次之后,前边的草原上已多了数百头狼,全都分散开,朝宋游这边奔跑而来,仿佛草原上的狼群围剿猎物。   只是这世间绝无这么大的狼群了。   只是那狼妖依然不敢轻易靠近。   宋游差不多看出了他的意思。   大抵是知晓自己有点石成兵的本领,不敢与石巨人硬碰硬,但觉得自己是个道人,毕竟肉体凡躯,便叫出城来,离得远远的,用狼来袭。   三花猫十分警惕,瞬间恢复清醒,跑到了道人的身前去,对着狼群哈气。   “哈!”   宋游却是笑了笑,任由狼群来。   直到狼群跑近了,才听他仿佛随口说道:“既然是假的,便都散去吧。”   提起竹杖,往地上一顿。   “呼……”   顿时由竹杖顿地之处开始,往外荡开一圈涟漪,好似风抚大地,又像光泽晕染。   涟漪所过,狼群皆散为黑烟,又很快消散在空中。   “唔?”   三花猫顿时一愣,左看右看。   “破法咒。”   只从身后传来道人的声音。   三花猫回头一看,道人正与她对视:“这些狼皆是狼妖自身幻化而来,虽假亦真,比那画中的虎更真。这破法咒需心性坚定者方可学习,道行高深者才起作用,这等以法术神通虚化真物的手段,皆可破除,三花娘娘可想学?”   三花猫的眼中映着道人的身形。   一时间她脑中空空如也。   然而道人与她说话,手上动作却不变。   只见他又掐了一个指印,随手一甩,便是几道流光往前飞出。   三花猫的目光下意识追随着这几道流光,又把头转了回去,顺着流光看向前方,却见那彪形大汉身形暴涨,眨眼间又变回了一头巨狼,比他们见到过的那名叫陈将军的人骑的那匹马还要大,强壮无比。   这巨狼十分可怖,现出原形之后,却并不是立马朝着这边扑来,而是在刚才那一刹那便察觉到不对劲,于是扭身往回跑去。   四脚奔踏,如风一般。   可又哪里快得过流光与雷霆。   “轰隆!!”   瞬间天降雷霆,狂放交错。   雷霆正正的打在了巨狼身上。   “啪……”   只见一阵火花四溅。   巨狼瞬间僵直,直挺挺的侧倒在地。   “地雷法,主灭妖邪。”道人的声音自三花猫身后响起,“很多妖不能学雷法,是因为只修阴力,三花娘娘阴阳同修,自是可以学的,只是三花娘娘本身是妖,妖学雷法,要先克服对它的恐惧才行。”   三花猫再次回头,把他盯着。   表情愣愣的。   身后的一队小校士卒与城墙上的将士军师更是看得几乎呆住。   士卒小校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见这道人已经走回到了自己身边,抬头把自己等人盯着。   “两位将军。”   “先、先生!哪旁使用?”   校尉连忙打起了精神,盯着宋游问。   “叫阵之事,在下并不擅长,塞北人的话在下也不会说,不知将军可否代劳,去跑一趟?”   “先生要去叫阵?”   “自然。”   塞北军中妖魔知晓他为他们而来,所以前来叫阵,请他单独出城争斗,也算有几分豪气。既然如此,宋游便遂他们的意,请他们来多斗几场。   趁热打铁,能斩几个斩几个。   免得这群莽撞的妖魔反应过来,不敢来了,反倒多添一些麻烦。   “先生放心!小的最擅长叫阵!以这些蛮子的性子,又凭小的这条三寸不烂之舌,就是他们再不想打,小的也能叫出来!”   “便麻烦将军。”   “这便去了!”   小校大呼一声,一打马便向前跑去。   只见得道人收回目光,继续拄杖向前,猫儿愣愣跟着,一人一猫走到那巨大的还在颤抖的狼妖前,道人将竹杖换到左手,右手轻轻一招,便从巨狼身上飘起一面小旗,旗面只有巴掌那么大,一面画着狼头,一面有着北方自己的符文,连着一根不到小臂长的木杆,很是小巧。   “送给三花娘娘。”   道人微微弯下腰,将之递给猫儿。 ###第二百八十二章 好似千年前   “哒哒哒……”   马蹄声由远及近。   小校跑了回来。   “先生!”   人还没到,先传来了他的声音:“塞北军中妖魔大怒,已来迎战,先生请小心!”   话音刚落,身后忽然“篷”的一声。   像是起了狂风,又像火药炸响。   身后顿时袭来一阵热浪。   叫阵的小校被惊了一跳,回身望去,只见身后草原上火焰如一条河流,贴着大地,朝着这方汹涌而来。   速度竟似比马还要快些。   “火将军!”   小校自然知晓这妖魔,此前它便曾施展神通,在远治城中引火,后又曾纵火烧墙,火焰沿着城墙逆流往上,将城头上军校烧死不少,一次是靠城中精通祈神求雨的高人开坛做法,求来了雨,才将之浇灭,一次是靠天上神仙下界,才将之吓退。   可此前见到的火,却明显没有今日见到的这条如溪河一样流动的火来得可怖。   这幅场景不合常理,若不是早已见识过使这神通的妖魔,加上背后的温度明显升高,还以为是幻觉。   “彻!”   小校惊慌之下,连忙打马。   马儿也是拼了命的跑。   虽说这般阵前叫战,将叫阵的小校一并斩了的情况不多见,可自己方才到了塞北军阵前,骂得可相当难听,若这妖魔借着这流动的火,将自己顺手一并烧死在城下,想来也没人能说什么。   好在每日精心照料的战马终究没让他失望,还是赶在那火焰追上来之前,跑过了道人身边。   小校骑在马上,颠簸着,转头看向这道人。   也不知背后的火焰到底有多近,只知自己的后背已经感觉到了灼烫,马儿发疯了似的跑,在两军阵前也从没有跑过这么快,转过头时,那火光已经清晰可见的映在了这位道人的脸上,明晃晃的,在那双眼睛里,亦有一条火焰河流。   可他神情却一如既往的宁静。   “风起火熄。”   随手一挥,便起了风。   前方的火焰已从一条溪河变成了一片湖泊,遍布道人前方一大片草原,朝着道人围拢包抄过来,如同一道火焰构筑的月牙。   这风与它逆向而去,也如弯月。   “呼……”   风可助火,也可灭火。   “轰!”   风火交接之处,火焰顿时大盛,吹动起的气流形成一声沉闷的爆响。   城墙上的人看得清楚,交接的第一瞬间,这流动的火就像撞上了一堵墙,虽火势暴涨,却不得前进,可紧接着,便成片成片的被风压灭。   像是蜡烛一样,急剧收缩,随后熄灭。   只留下大地成片成片的焦黑。   “玄门风火术,风息火起,风起火熄,风可助火,火可生风,风火常相依。”道人一边说道,一边看向前方,“三花娘娘修行火法日久,若再学风火术便如虎添翼,如火添风,风可加深原本对火的理解感悟,原本对火的理解感悟又可反过来,帮助三花娘娘感悟风。”   道人目光锁定着远方草原。   今早张军师也说过这位“火将军”。   这位火将军也很了得,虽不能引出铺天盖地的火,焚烧一城一国,可一旦施法,火焰也是成片成片的,对士卒杀伤力极大。偏偏它除了这火法以外还有一身厉害的藏身本领,此前斗部神官亲自下界,也只把它吓跑,没有把它揪出来。   这风往前吹去,好似道人的手,草原上的凹陷起伏、顽石深坑乃至被烧焦又被吹断的草木,都被这拂过大地的风勾勒出了大致轮廓。   自然,也有那藏在远处的妖怪。   “火!”   道人掐着指印,往前一摆。   “篷!”   流光冲天,顿时化作火焰如柱,飞天如龙,冲向远处。   这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手法,向来辱人,矮小且隐匿身形的妖怪远远站着,见这火龙飞出,自然大怒,可同样是主修火法的,自然能察觉出这道火焰中蕴含的惊人灵力与至阳至刚的阳气,第一瞬间心里便咯噔一下,觉得自己怕是难以扛住这一击。   于是怒意中又多了一份惊恐。   又见这火龙直直的朝自己飞来,一时不知自己是怎么被看破的,却也只得转身,仓皇逃跑。   然而火借风势,风火成龙,哪里又是它跑得过的?   “轰……”   火焰像是撞上了什么,一声炸响。   汹涌的火焰勾勒出了妖怪的身形,小小一只,仅仅片刻,妖怪也在火焰中显出原形来。   “嗷嗷……”   最开始它还惨呼两声,在火中挣扎着,很快便倒了下去。   火焰也随之消失在了远处。   三花娘娘伸长脖子一看:   “是一条狗!”   “烦请三花娘娘替我将它带过来吧。”   “好的!”   三花猫顿时往前跑去,很快便叼着一只被烧得半焦的尸体回来了。   “都烧香了……”   三花猫乖巧的将之放到道人脚边。   “是只狐狸啊。”   宋游低头瞄了一眼,面无表情。   狐狸本身也算不得强壮,聪明但胆小,成妖之后大多也不善争斗,若要争斗,多数得靠法术,这只域外狐妖用的法术十分原始粗糙,显然没有接受过中原正统修行体系的熏陶,但能够修到这般地步,也算难得。   又不知吞吃了多少人了。   宋游抿了抿嘴,刚想转身,再请那位善于骂街的校尉前去叫阵,便突然听见一阵嗡嗡声响。   三花娘娘自然也听见了。   本身她正低下头,将目光放在这烧得半熟的狐狸身上,耳朵一动,也瞬间抬起头,看向前边——   只见一只硕大的胡蜂飞了过来。   这胡蜂长得圆溜溜的,起码有一颗鸡蛋那么大,全身土黄色,扇着翅膀,在空中发出嗡嗡嗡的声响。   这只飞在最前边,后边还有一大群。   今天早晨,三花娘娘好像也听那个叫张军师的人讲过一个和胡蜂还是胡什么有关的妖怪,但是今天早晨三花娘娘的精神不太好,一时也分不清自己到底听没听过了,也许只是胡乱梦见的。然而三花娘娘聪明机智,即使没有听过,也一眼能看出,其中定然有鬼。   于是眼神警觉,毫不犹豫,张口一吐。   “呼……”   一大团火焰喷出。   三花娘娘天赋出众且勤奋好学,修习火法四年有余,早已不同凡响。   这火不仅温度高,且至阳至刚。   火焰一燎,最前边的一片胡蜂顿时掉落下来。   后边胡蜂越来越多,迅速扑来。   三花娘娘却不畏惧,深吸一口气,继续张口一吐,吐气成火,左右转动着脑袋,让这火从左到右,面前所有地方都不放过。   但凡被火焰烧到,胡蜂纷纷落地。   很快就被三花娘娘烧完了。   只是等到再没有胡蜂来,一人一猫这才发现,地上掉落的胡蜂,竟全都是一颗颗胡桃。   三花娘娘惊讶的过去查探,睁大眼睛凑近了瞧,用爪子轻轻碰了一下最近的一颗胡桃,快得像是给了它一巴掌,然而几乎刚刚触碰到,这颗胡桃立马便大了一圈,一个眨眼,便有了碗口那么大,再一眨眼,便有盘子那么大了。   “噼啪!”   盘子大的胡桃裂成了两半。   与此同时,其余胡桃也纷纷变大。   “噼里啪啦……”   只听得地上一片声响,所有胡桃都裂成两半。   随即这些裂开的胡桃顿时旋转起来,飞上天空,像是飞轮,又像转扇,声音听起来和刚才飞舞的蜂群差不多,只是远比蜂群声音更大,在一人一猫身边嗡嗡嗡直响,满天都是,扇起狂风。   远处空中传来一道声音:   “竟敢害我狐弟!”   三花猫顿时一惊,下意识扭头看向道人。   道人又掐了一个法诀。   听张军师说,这位胡桃将军有两样本事,都与胡蜂与胡桃相关。   一种胡蜂是红色的,会钻进人的体内,变成胡桃,长在背脊中间,让人没有力气,一用力就浑身疼痛,打不了仗。一种胡蜂是黄色的,一拍就掉在地上化成胡桃,会变大爆开成扇,在空中飞舞,能将人撞飞,筋骨俱断,又能合起来,将人的头给夹得粉碎。   不过以往一次最多十几只。   似乎是不可再生的消耗品。   如今哪止十几只,上百只都有了。   怕是所有的存货都用上了。   一瓣瓣胡桃顿时朝道人撞了过来。   “呼!!”   三花娘娘再度吐火。   火焰带着惊人的温度,将这些飞舞的半边胡桃烧得焦黑,也都掉落在地。   只是原先的胡蜂只需火焰一燎,就立马落在地上,如今的胡桃不仅有盘子大,且要多烧几下,才会被烧黑掉下。三花娘娘拼尽全力,也只能将最先飞过来的一些胡桃烧落,后续却蜂拥而至。   很快便有胡桃旋转着,嗡嗡嗡的从火焰中穿出,朝一人一猫的方向飞了过来。   只见道人闭目念了几句,眼睛一睁。   手中指印顿时洒下一阵青光。   青光所照,在空中飞舞如扇的一瓣瓣胡桃上顿时多了一抹绿意,起先还不知是什么,却眨眼间就发出了芽,随即开出了花。   细碎的小花,各种颜色都有,看起来煞是漂亮。   与此同时,这些胡桃便开始转不动了,纷纷落在地上。不仅如此,还像是失去了生命般,迅速枯萎变黑,一点也不动弹了。   倒是这些花越发灿烂鲜艳。   片刻之后,花也枯萎。   胡桃则薄脆如笋壳,一碰就坏。   “花开顷刻,上古法门,可抽出对方生机灵韵开花,虽然很漂亮,但其实凶猛且歹毒。”宋游看向猫儿,“三花娘娘要长大后才能学。”   “……”   三花猫只愣愣的仰着头,盯着他看。   城墙上的将校差不多也如此。   倒不是他们没有见过妖,也不是没有见过与妖斗法,哪怕是将妖斩于城下的场景,最近这一两年也见了不少,可见到这道人轻描淡写的用着不同的法术将这些以往给他们带来极大麻烦的妖魔一一诛灭,还是不免让他们感到震惊。   震惊,而又觉得玄奇。   再想到最近这一两年的事情,好像误入了一场千年前的故事中。   在那说书先生的口中,千年前的战争似乎就是这般,妖魔常见,高人频出,在两军阵前斗法,玄之又玄,可那已经是故事中的事了。   而在一两年前,几乎没有这样的事情。   如今回想起来,难免有种恍惚感。 ###第二百八十三章 只是略懂法术   塞北军营,金帐之中。   右狼王与几位部落统领、帐下几位主要的谋臣武将皆在其中,桌上虽放着酒肉,却无人去碰,大家都在等待。   虽说军中这些位有神通的都被他们称为“将军”,其实更像是合伙关系,有用到的时候,自己须得恭恭敬敬派人去请,人家还不见得应。好在这些位既不需要多少粮草伺候,也确实很有本事,多数时候只要去请,基本都应,只是出力大小不同罢了,右狼王也能放平心态。   今日众位“将军”决定去寻那会法术的大晏人分个高下,为熊将军与伯来将军报仇,他们是知道的,但也没有劝止就是了。   一来塞北军中本就有阵前挑将的传统,二来众位将军若能将那大晏人打死也是好事一件,只是众位将军如何出战,却不是他们能管的了。   最多只能提些意见,远远看着。   没有多久,便听帐外一阵马蹄声。   一名年轻汉子飞跑入帐,没有二话,在众人的急切注视下,却是哆嗦着说道:“报王上,狼将军战败身死!”   “嗯?”   帐中之人顿时大惊。   “狼将军战败?”   “是!”   “狼将军怎么败的?”体型魁梧的右狼王出声问道,“不是说那人虽然有石头巨人,但狼将军有狼群数百头,能绕过巨人把他撕碎吗?而且狼将军又有来去如风的本事,怎么会被打死?”   “不知那人用了什么法术,像是一阵风,狼将军的狼群就全部消失了,接着天上打了一道雷,就把狼将军当场打死了。”   “这人竟这么厉害?”   右狼王不由得怒目圆睁。   草原人崇拜狼群,狼将军可是军中许多儿郎的崇敬对象,也是诸位将军中,最能与王庭说得上话的几位将军之一。至于别的将军,有些甚至像是完全无法与人交流一般,只爱独处,听得懂话,又像是听不懂。   最多想过狼将军会输,哪里想过,狼将军竟然连跑都没跑掉。   “这……”   众人一时有些震惊。   这时帐下最信任的军师思考着说:“这人很有本事,最重要的是,众位将军对他毫不了解,他却对众位将军知之甚深,这不公平。快派人去劝众位将军今日不要再与他斗了,择日再战,小心谨慎一些,对了,说话也委婉些。”   “火将军已经出战了!”   “什么?”   “狼将军身死后,火将军愤怒不已,偏又有个大晏人跑来叫阵,骂得十分难听,众位将军大怒之下,争先恐后要去应战!”   “……”   帐中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准。   最终还是刚才那位说话的军师出言劝慰:“诸位无需担心,火将军最擅藏身,连天上的神仙都找不出火将军的藏身之处,不会有事的!”   众人一听,顿时点头。   军师见状,便又说到:“而且此前众位将军分析很有道理,那人又不是神仙,既已会召出巨人和打雷的本领,想来别的地方定有欠缺。狼将军的狼群到不了他身边可能是他刚好有什么克制狼将军的本领,火将军与狼将军关系向来好,狼将军死了,他一定会全力以赴。火将军的火焰本身就看得见但却摸不着,远治城外的护城河又已被柳将军的分水刀抽走,那人定然难以防备,说不得等下来报,他便被火烧死了。”   帐中众人细想,也有道理。   左右也无别的办法,只好忐忑的等起来,顺便举杯饮酒,压一压惊。   然而酒杯才刚刚举起,帐外又有马蹄声来,迅速便由远及近。   军中哪能随便跑马,定是急报。   “刷!”   帘子又被掀开。   刚刚那名探报怕是还没跑到阵前,甚至可能一半都没跑到,就又进来一名年轻黑壮的探报,稍一行礼,便瞪大眼睛禀报道:   “报,火将军死在了那人手上!”   “怎会如此!!快快讲来!”   “火将军召出火焰,如一条河,向那人围拢过去,那人却吹出狂风,把火吹灭,又召出一条火龙,不知怎的竟知晓了火将军的位置,那火龙一下子冲过去,就把火将军给烧死了!”   “火将军被烧死的?”   “我们离得远,不知道死没死,但见到那人派了一只猫,把火将军给叼了过去!”   “那定是凶多吉少,可火将军最会用火,怎会被烧死?”   “我等不知……”   金帐中众人多了一抹慌张,连忙问道:“可还有将军出战?”   “胡桃将军似乎出战了。”   “这……”   众人一时恼火,不知该如何说。   想劝诸位将军谨慎一些,可塞北人本就与大晏人性情不同,他们自己也常常如此。也就是十几年前那陈子毅横空出世之后,才通过一场场临阵挑将为他们的性子中多添了一抹稳重,但也常常被善于叫阵的校尉激怒,气盛之下出去应战。人尚且如此,何况一堆残暴狂妄的妖魔。   “别太担心。”   一名部落统领出言宽慰:“胡桃将军原先便在我们草原修行,他每逢出战,只有胡桃化作胡蜂飞过去,自己并不去,就算战败也无事。”   “嗯,有理。”   “何况胡桃将军的本事防不胜防,依我看,那人也未必能防得住。”   “但愿如此。”   众人只好点头说道。   只觉嘴巴有些干,刚想举杯喝点什么,便又听外边探马飞来。   “报王上!那人不知用了什么法术,胡桃将军的胡桃全部开出了花,落在了地上……而胡桃将军……胡桃将军浑身干枯,死在了营中!”   “啪……”   杯子摔在了地上。   还好是银杯,不是瓷杯,这才没有碎,只是在地上滚了一圈,洒了一地的酒水。   “可……可还有将军出战?”   “泥将军禁不住骂,出战了!”   “快去告知众位将军!好好劝说!请众位将军暂且休战,明天再战!”右狼王几乎是站了起来,“还有人来骂,就把他给我射死!”   “是!”   这人立马领命出去。   刚一掀帘,便与人撞个满怀。   “报!”   新进来的人也不耽搁,立马说道:“泥将军上前应战,战败身死!”   “泥将军不是能化草原成沼泽,将人吞进去吗?怎会战败?”右狼王瞪大眼睛。   “泥将军不是刀兵不伤,水火不侵,可一分为几,又可几人合一,还能遁地消失吗?就算战败,怎么会连逃都逃不了?”一个统领问道。   “泥将军确实化草原为沼泽,可那人不知怎的,竟能在沼泽上如履平地!泥将军掀起大地欲将之吞没,却被化作了墙!泥将军与之交战,却没两下身上就干了,碎了一地,再也没有变回去。”   “……”   帐中之人一时大惊失色。   好在都非庸碌之辈,倒也没有被吓傻,只要么坐在原地,沉思对策,要么便交头接耳,与身边之人讨论起来。   “这么几位将军竟然都拿不下他,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怕是得把剩下的将军都请来,从长计议,才能想出对敌之策了!总之不可再与之轮战!”   “也许雷将军趁其不备,隔空劈雷,才能将之打死……”   “雷将军本事最高,确有一战之力。”   “雷将军一向不轻易出手。”   “也得谨慎一些才是。”   就在这时,只听远处一声巨响。   “轰隆……”   声音滚滚,连绵不绝。   众人的话全都停住,转头盯着外边。   没有多久,又是一声巨响。   “轰隆……”   比刚才的响声更大。   依然连绵不绝,自远处传来。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忐忑不安。   “连着两道雷,应是雷将军在与那人交战。”军师瞪大眼睛,强作镇定,“雷将军本事最高,果然与那人有一战之力。”   众人听了,也只好点头。   目前看来总归是好事。   此前从探报口中听说,几位阵亡的将军与那人交战,都很少有走过两个回合的,大多都是一个交手,就已经死了。如今听到两道雷声,至少说明雷将军是有与之交手的本事的,且雷声一道比一道更震耳,威势无两,多少让他们有些心安。   然而就此等着,却再也没有等到第三道雷声。   没过多久,又有马蹄声来。   众人的心几乎都已提了起来。   哗的一声,大帐被掀开。   “报!那叫阵的人举了一面盾牌来骂战,我们没能挡住,雷将军怒不可遏,执意要出战!”来者惊恐的睁大眼睛,说道,“双方碰面,雷将军蓄力劈出数十道雷电,同时降下,那人却毫发无损,随即也劈了数十道雷,这雷几乎是紫红色,雷将军当场就死了!”   “……”   帐中众人彻底呆住——   这人是神仙不成?   ……   远治城外,小校带着一面插着几支箭的盾牌,策马而回。   “先生,那些妖魔被先生打怕了,借说天黑了,明日再战,不敢来了!”小校兴奋不已,说完不忘赞一句,“先生真是神仙手段!”   “多亏将军。”宋游瞄向了他的盾牌,“将军冒险了。”   “嗨这有什么!”小校一脸无所谓,“小的经常被叫去叫阵,除了有一嘴叫阵的功夫,也有一身接箭的本事!”   “那便回城吧。”   道人对他微微一笑,便转身往回走去。   确实已经天黑了。   “当当当……”   身后观战之人适时鸣金。   只添一点战阵气氛。   三花猫低头从地上叼起小旗子,也迈着小碎步跟在他身边,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   那眼神中充满了疑惑。   道人则像是知晓她要说什么,对她诚实答道:“在下会的虽多,却多只是入门,没有几样算得上精通的。只是天赋好些,道行高些,那些塞北妖魔又只有道行而没有多少精深的法术本领,对付起来这才容易。   “并非欺瞒三花娘娘。”   三花猫眼光闪烁,终究是叼着旗子,不好说话,这才收回了目光,跟在他后边,走向城门。   轰隆一声,城门大开。   里头站满了兵将,无人说话,只全都将目光投向他们。 ###第二百八十四章 时间会过得很快   军中之人打了胜仗,有举办庆功宴的传统,何况如此大胜,自然要大摆筵宴。   宋游虽非武夫,却也没有拒绝。   军中条件简单,快接近正儿八经的筵宴了。   何为筵宴?   古人吃饭不用桌椅,办筵席时,在屋中铺一层粗编织料,为筵,再铺上一层细编织料,为席,合起来就是筵席。不过到了现如今,大晏人吃饭基本是要用桌椅或案几的,自然也很少用到筵席了。   军中则不讲究,也铺筵席。   挑一间大些的屋子,将军中不值守的将领、帐下军师与立了功的校尉都请来,摆上酒肉,大吃一顿。   宋游与三花娘娘坐在上位,不断有人来与他们恭敬敬酒。   “先生真有神仙风采!”   宋游知晓这些将士久被妖魔折磨,虽不曾倒了下去,却也疲惫不堪,如今见他不仅大胜,除起妖魔来更是轻轻松松,自然士气大涨,心中不安已久的一疾被去除,自然也对他推崇备至,宋游听了,虽不因此而得意,却也没有过分谦虚,只说道:   “也有三花娘娘的功劳。”   “自然自然。”   武将连忙又对道人身边的三花猫举杯:“听说三花娘娘原是逸州的猫儿神,便多谢三花娘娘了,末将敬三花娘娘一杯。”   “喵……”   三花猫低头舔了两口水。   一旁的张军师瞄了眼宋游,又瞄了眼三花娘娘,眼中露出思索之色,似乎明白了什么,也微微一笑,举杯说道:“今日我等在城上观战,三花娘娘在下边与妖斗法,三花娘娘的英姿我等也是看得清楚,不愧曾为神灵,诸位也莫要忘了三花娘娘才是。”   三花猫耳朵一抖,困意瞬间消散无踪。   其余人见张军师如此,原先没有明悟的,也都纷纷恍然,知晓宋游对三花娘娘的看重,于是也都一一来与三花猫见礼。   自然少不了恭维的话。   三花娘娘眼睛都亮了起来。   张军师笑看这幅场景,随即才端杯与众人说:“诸位将军久在北方,被塞北人牵绊心神,有所不知,宋先生与三花娘娘在来此处前,便曾走过禾州与言州西南部,除了不知多少妖魔,那盘踞禾原不可一世的大妖王,也在宋先生与三花娘娘走过之后,被镇压了。”   众人一听,纷纷大惊。   宋游则低头与三花猫互相对视。   不出所料,随后有些麻烦。   好在陈将军很快开口,制止了各位武将的探知欲,宋游也正好对他问道:“将军消息灵通,不知归郡的妖疫眼下如何了?”   “蔡神医妙手去疫,听说今年开春,归郡大疫便被控下,到一月的时候,归郡就已经没有染病之人了。”陈将军说着微微一笑,“此前塞北的妖魔还曾从禾州取来疫病,投入我军中,照夜城便是因此失守。去年冬日,又照葫芦画瓢,用在我远治城中,好在神医疗法传来及时,否则城中十几万大军,即便有神灵护佑,怕也免不了一番麻烦。”   底下一位谋士也忍不住道了一句:   “蔡神医千古啊……”   席间众将显然对归郡与妖疫之事比对禾原之事了解得多,兴许还喝过蔡神医的药,军旅之人,伤疾疫病也是常事,对此很感兴趣,于是纷纷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了起来,不是说蔡神医的医德,便是蔡神医的医术。   陈将军笑着看向宋游,没说什么。   宋游也只是微微笑,除了一句“疫情去了就好”,一句“蔡神医是该千古流芳的”,并未多说什么。   酒宴到了尾声,好几员武将都喝得酩酊大醉,被手下的士卒搀扶出去。   三花娘娘常常疑惑的看着他们。   陈将军却十分清醒。   宋游吃饱喝足,也站起来,对陈将军说:“时间不早了,我们便回去歇息了,此后再有妖魔来犯,或军中有任何关于妖魔奇邪之事,将军与军师都可以随时来找我们。”   “不瞒先生,军中确有妖邪之事,要先生帮助。”张军师恭敬说道,“只是先生昨日黄昏才到城中,今日又与妖魔作战,实在累了,那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今日已入夜,便请先生好好休息一夜,明日再麻烦先生。”   “也好。”   “喵……”   一人一猫走回住处。   ……   屋中依然点着油灯。   猫儿变作女童,手拿小旗,对着油灯的光,翻来覆去的查看。   道人则在旁边洗漱。   忽然她扭过头,看向道人。   道人只以为她要问这旗子的事,却没想到她一开口,声音轻轻细细,问的却是:“为什么那些人喝了酒会变成那样?”   “……”   道人面色不改,一边洗脸一边说:“因为人喝了酒就会醉。”   “什么是醉?”   “就是三花娘娘看见的那样,神志不清,迷迷糊糊,头晕目眩,有时还要呕吐,一觉睡醒还会头痛。”   “那为什么他们还喝?”   “谁知道呢。”   “那为什么三花娘娘喝了不醉?”   道人却没有回答,而是一边擦脸,一边反问一句:“三花娘娘是人吗?”   “是哦……”   三花娘娘十分聪明,虽然道人没有明说,却也自己给自己想出了答案,晃了晃脑袋,便拿着旗子对道人问:“这个东西又怎么用?”   道人用帕子将手擦干,随手搭在木架上,从她手中接过旗子。   三角形的旗面,灰黑色的,看起来像是粗布,却异常坚韧。因为是三角形,看起来便像是某种小旗,大人拿着不觉小,小孩拿着不觉大。   “呼……”   道人对着旗子吹了口气,便还给三花娘娘。   “这是狼王的唤狼旗,里头现在还有两百多头狼的灵韵,三花娘娘以灵力为引,一挥旗子,便能显化出来。不过狼只有灵韵而无实质,能显化出几头就看三花娘娘的道行了。”   “它们会咬我们吗?”   “狼群依托于这面旗子,既然旗子在三花娘娘的手中,又是三花娘娘用自身灵力将它们显化出来,它们自然便会听三花娘娘的。只是三花娘娘或许并不擅长与狼沟通,要多学习才是。”宋游顿了一下,“若三花娘娘不喜欢狼,今后用习惯了,也可以慢慢将之换成猫儿。”   “狼好!狼比猫凶!”   “随三花娘娘了。”宋游笑道,“不过三花娘娘是猫非狼,这旗子中的灵韵皆是狼妖多年攒下来的,对三花娘娘来说,便是有限的了。若被寻常刀兵所伤,野狼死后灵韵自会回到旗子中,若被一些有破法驱邪除灵的法术所伤,便用一头少一头了。”   三花娘娘不知听没听懂,思索了下,也只晃晃脑袋,拿着旗子一挥:   “刷!”   一道黑烟从旗子中扇出,落地化为三头野狼。   “呜?”   “喵?”   前一声是狼发出来的。   狼落地之后,便将三花娘娘盯着,等候指令,不过似乎是旗子换了主人,三花娘娘让它觉得陌生,一时好似有些疑惑。   后一声则是猫发出来的。   自己法力高强,神通广大,用了好多法力,居然只显化出了三头狼……这既和今日白天看见的那只狼妖不一样,也和她想的不一样。   “怎么只有三条?”   “三花娘娘不是狼王,用起来自然没有那么熟练,兴许多用用就好了。”   “对哦……”   三花娘娘善于纳谏,说什么都听。   宋游则已经躺上了床。   倒也没有立马睡着,而是靠在床上,闭着眼睛思索着事情。   屋中的三花娘娘则像是得到了什么新玩具,拿着旗子挥来挥去,玩得停不下来,满屋子都是她的声音。   “到这里来!   “坐下!   “叫一声!   “嗷呜嗷呜的叫!   “你们不聪明!”   多数时候狼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用疑惑的目光将之盯着。   三花娘娘则很有耐心,一遍遍重复。   重复得累了,就骂人家一句。   过了很久,灯才熄灭。   旗子已经放在了褡裢中。   三花猫轻巧跳上床,就在床的边沿趴了下来,抬头看向道人——黑夜对人来说是阻隔,对她来说却毫无阻碍。   “道士?”   “嗯……”   “你睡了吗?”   “三花娘娘觉得呢?”   “没有睡……”   “三花娘娘聪明。”   “你为什么会那么多法术?”   “给三花娘娘说过了,我会的法术,多数都只是入门罢了。”   “为什么会那么多?”   “小时候觉得山中无聊,世界也无聊,便只好学法术、看奇书了。”   “无聊!”   “就是无趣。”   “无趣!”   “是。”   “你很厉害……”   “比不得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以后也会变得那么厉害吗?”   “也许。”   “也许~”   “三花娘娘天赋出众,又勤奋好学,以后一定会非常厉害。”   这次道人的语气肯定了许多。   恍惚间却是想起了当年岁月。   那是幼时在山中的日子。   山中真的很无聊,多数时候都很枯燥,而这些枯燥的时间,一半是观中老道带他漫山遍野的跑、去各地赶集镇、四下除妖度过的,还有一半便是与各种带故事的古书与感兴趣的奇妙法术度过的。   不觉又想起了那名老道。   “要多久呢?”   黑夜中传出三花娘娘的声音。   “莫要急啊三花娘娘。”   道人的声音悠悠然然:“时间会比三花娘娘想象的过得更快。” ###第二百八十五章 回道观取仙种   次日凌晨,五更时分,门外便来了人。   正是张军师。   似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又不敢打搅他清梦,张军师到了之后,问过守门的士卒先生有没有醒,得到没有醒的回答后,便在门外来回踱步。   细碎的脚步尽显焦急心情。   三花猫缩在屋内的床上,整个身体都在被窝里,只探出一个脑袋,睁大眼睛盯着外边。   犹豫许久,才转身叫醒道人。   “喵呜……”   道人睁开双眼,只往外边一看,便知晓是怎么回事了,于是也不多话,穿衣起床。   昨夜洗脸的帕子还湿着,扯过来随手擦一把脸,草原上早晚温差大,帕子冰冰凉凉的,瞬间便使人清醒了过来。   推门一看,外头黑夜浓重,点着灯笼,张军师正在踱步,听见声音,转头望向他。   “宋先生醒了?”   “醒了。”宋游平静看向他,“张军师在门外枯等,可是有什么要事?”   “几位将军此前中的妖法突然发作,疼痛不已,我们别无他法,只好来请先生过去看看。”   “还请带路。”   “这边请。”   宋游回身关上了门,便随他而去。   此时天还没亮。   不过这年头除了长京逸都等繁华之地的少数人有夜生活,绝大多数人夜晚是很枯燥的。天黑之后,若是没有夫妻夜话或别的娱乐活动,早早入睡很难睡到第二天大亮,所以许多官员有什么事的时候,往往五更时分就起床了,军中有时需要开营拔寨,也起得很早。   宋游跟随着他,穿街走巷。   到处都点着火把。   张军师一边走一边与他说:“张某可有打搅到先生的清梦?”   “若是妖邪之事,军师无需客气,只说事情即可。”   “先生大义。”张军师顿了下,脚步匆匆,嘴上却不停,“先生可还记得昨天那些能化作胡桃且变大的胡蜂?”   “记得。”   “那妖魔养的胡蜂有两种,一红一黄。黄的便是先生昨天遇见的那种,可以变大飞舞伤人,红的则可以钻进人的体内,长在脊柱上。”张军师一边走一边与他说,“此前军中便有许多将校中了招。不过这东西害人并不急切,来得不猛,平常就像没有似的,只是使人虚弱,一到要用力气的时候就浑身痛,不能打仗,此外很少害人性命。加之先生前日才来,一直有事在忙,也就没有立马用它来劳烦先生。可不知是昨日先生将那上百只黄的胡蜂全都灭掉还是怎么,激怒了那妖魔,今天晚上入夜之后,城中将校身上的胡桃全都涨大,开始发作,疼痛不已,有的将校已经疼得要死要活的了,张某不得已,只好天还没亮就来请先生。”   “这样啊……”   宋游点了点头。   城中之人似乎还不知晓那妖魔已经死了,只以为自己昨日只化解了那妖魔的攻势。   现在看来,应当是这些胡桃与那妖魔联系紧密,那妖魔死了,胡桃便纷纷发作。   没有多久,两人一猫来到一间屋子前。   只见屋中摆着一排木床,木床上皆趴着一个个壮汉,身上盖着被子,有专人在旁伺候。   还未进去,便听见一阵呻吟痛呼声。   “哎哟……”   “嘶……”   都从这些壮汉口中传出。   “掀开给先生看看。”   “是!”   一名士卒立马小心的掀开一床被子。   下边是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没穿上衣,即使体表有一层肥肉,也能看出下边的壮硕身材。可就是这么个汉子,却趴在床上痛苦不已。   而在他的腰间脊柱处,赫然鼓了一个包,有拳头那么大,红彤彤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巨型水泡。   那鼓出的包竟然还在跳动。   三花猫是对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看,竟然扒着木床人立而起,探头瞄去。   宋游也仔细查探,伸手轻碰。   “嘶……”   趴着的壮汉顿时一阵呲牙。   “军中有多少人中了这法术呢?”宋游数了数屋中的床,有十一张。   三花猫瞄了眼疼得五官都扭曲了起来的壮汉,又瞄了眼宋游,随即看向壮汉背上的那个大包,竟也想伸手去摸,看自己摸的话这人会不会痛。   可惜刚伸出爪子,就被道人抓回来了。   “这十一位只是军中的将军。”张军师苦着一张脸说,“还有几十个小校,士卒可能也有几十百来个,都躺在伤兵营。反正此前有段时间那妖魔总爱躲在暗处,看见领兵冲阵的将军校尉,或是格外勇猛的士卒,就派一只胡蜂去。有的敏锐一点的将校,也就用兵器打掉了,战阵混乱中一时没有察觉或是没有反应过来,便都中了招,此后大家有了防备,这才好了些。”   “这么多啊……”   “可不是嘛!”   “军中医官可有什么办法?”   “倒也试过不少办法,药石针灸还有符箓样样都试过,有士卒快要被疼死的,甚至试过用刀子把它挖出来,或是用什么把它给捣烂,可它已与脊柱长在了一起,把它弄烂或弄出来的时候,人也早就死了。几位医官都说,怕是蔡神医亲至,也不见得能有解法。”   “与脊柱长在了一起……”   宋游闻言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也许蔡神医也要为之头疼。   “宋先生……”   “军师莫急。”   却见宋游瞬间舒展开了眉头,对他说道:“这妖法虽然棘手,在下倒也还真有解法。”   “请先生指点。”   “这胡桃长在诸位将校身上却不发作,无非是知晓诸位无法将之取下,于是安心寄生于诸位将校身上,缓慢吸取血气生机,等到要用到了或是满足了他的胃口的时候,再发作离去。”宋游顿了一下,“在下可施法暂时使之安分一些,至于将之取出,还得请一位军中高人相助。”   “不知是哪位高人,竟有此本事?”   “在下师门有一样先祖留下的宝物,名曰去灾藤,最擅长为人去灾。”宋游对他说道,“可惜师门离此有数千里路。”   “原来如此。”   张军师瞬间明悟过来,一转身便对外头的人喊:“速去把奇人营的蒋先生请来!”   “是!”   立马便有人领命离去。   宋游则收回目光,看向房中众位将军。   随即请士卒将盖在众位将军身上的被子一一掀开,又施法洒出一道道皎白流光,落在诸位将军背脊上的鼓起的大包处。   只听房中一阵阵呻吟声。   众位将军只觉背上原本火辣辣的,跳着跳着的痛,突然一阵冰凉,像是被烈火灼烧处突然被人放了一块冰那么舒爽,一时不禁叫出了声。   没有多久,睡眼惺忪的蒋大肚便跟着士卒进来了。   “张军师,哦,宋先生也在啊,不知有何要事,又有什么用得到我的?”   “要请你施展神通,去取一样东西。”张军师对他问道,“不知今日蒋先生宝箱可得空?”   “去哪取?什么东西?”   蒋大肚瞬间清醒了过来,疑惑问道。   张军师便转头看向了宋游。   蒋大肚也随之看向宋游。   “不知蒋先生可否去过逸州?逸州拙郡灵泉县。”宋游对他问道。   “小人靠这本事吃饭,有时夜里无聊,就爱神游各地,粗略一看,也算熟悉路线。大晏境内,一千八百县,小人不敢说每个县都去过,却也是大部分都去过,先生口中的拙郡灵泉,自然也去过。”蒋大肚咧嘴笑着,“只是小人走得粗略,若先生对地方有细致要求,便不行了。须得小人挑个时候再去跑一趟才行。先生若需要,得把详细的地方路线都讲来。”   “拙郡灵泉县,出县往东南,沿着官道走,刚好过九个土堠,右手边一条小路,二里地有一个村,过村沿溪往上流走,便是阴阳山。山上有一座道观,名曰伏龙观。”宋游知晓他神游走得快,且不便问路,所以讲得格外细致,“便请蒋先生去跑一趟。”   “小人记下,要等到今晚才行。”蒋大肚说道,“去逸州拙郡有几千里路,在下得天刚黑就启程,拼命赶,中间不走错,才能赶得到。找一片竹林歇息度过白天,大概后天早晨才能回来。”   “无需今晚,在下给蒋先生一道灵力,可助蒋先生神游日行,不被阳光与暑气所伤。”   “当真?”   “不敢作假。”宋游顿了一下,“不过蒋先生到了阴阳山,若找不见道观,可大声呼喊我的名字,说是我请你去的。到了道观处,还请蒋先生万事小心,莫要莽撞行事。”   “放心好了!”蒋大肚咧嘴一笑,“既是宋先生的师门,小的自然也不能失了礼节!”   “为难蒋先生了。”   宋游主要是觉得自家师父性格恶劣,脾气也暴躁,最烦被人打扰,还不知晓这会儿的她在做什么。蒋先生神游到了那,鬼无人权,又是个如邢五一般大大咧咧的性子,要是惹得自家老道一个不开心,当成了聒噪的阴魂,岂不是打个呵欠就没了。   “不过小的去了,又怎么说呢?”   “就说我要取去灾藤的种子三百粒,破妖法救人。”宋游对他说。   “请他们在小箱出现时,将三百粒去灾藤……去灾藤的种子放入小箱中。”蒋大肚为他补充,怕说错,还特地重复了一遍去灾藤三个字。   “是的,请蒋先生记住,言语切不可轻慢。”   “得嘞!”   “等等……”   “先生还有何吩咐?”   “算了,没什么,去吧。”   “好嘞!”   只见得蒋大肚不慌不忙,找了一张床,吩咐几句,便当场躺下。   被子一盖,眼睛一眯。   顿时神魂出窍,笑嘻嘻与道人打招呼,还作势去拨张军师的头发。   道人则挥出一道灵力,使得这胖子的神魂一颤,眼睛都亮了,随即宋游才与他拱手,请他一路当心。 ###第二百八十六章 妖魔破城之策   又去了一趟伤兵营,出来之后,天才刚蒙蒙亮。   宋游在门口驻足片刻,扭头往旁边一看,便看见了远治城的城墙,高耸如崖,念头忽起,便回身借了个小碗,迈步而去,一直上了城墙。   扶着满是刀剑缺口的城墙垛口往远处一望,是高山草原,晨露浓重,日出东方,第一缕晨光刚照过来。   “……”   宋游深吸了口气。   从这清凉的空气中,能感觉到草原的生机灵韵,又仿佛带着几分战阵的肃杀血气。   道人一手托着小碗,一手作剑指,对着前方草原一指,再轻轻一招,便从草原上借来一点朝露。   下了城墙,回到房中,便铺开白纸,取来墨条请三花娘娘帮忙研磨,墨就以这草原上的朝露化开,如此写下的字便也带有几分草原朝气。   此前在众位将军养伤的营帐中,宋游本想请蒋先生帮忙给自家老道带一声好,可转念一想,以那老道的性子,这一声好不见得带得到,而之后蒋先生总归是要将小箱带过去的,自己不如写一封信,到时放在小箱里,一并带过去。   于是提笔蘸墨,细细思索。   上一封信还是在逸都时,请福清宫的道长们带过去的,算算已四年半了。   真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了。   此时又该从何处讲起呢?   自该从逸都开始写。   出了逸都往长京,又不知是多少路程。那安清的山水真是如水墨画一样,自该说道说道,不过自己走过的路,想来也是她当年走过的,那走蛟观的观主仍记得她的名字,安清老燕仙千年道行长生执念,南方江湖人的盛典柳江大会,也都是她年轻时曾见过的风景。   从栩州往平州,有数百里大山,山神遇见过不少伏龙观的先祖,却没有遇见过年轻时的她。   云顶山与镜岛湖的风景,还有自己一时入道一夜一年的事,也随笔写写好了。   宋游低头落笔,写得认真。   又该问问那竞州的浮云观。   再讲讲长京之事,民生百态,朝廷暗流,扶阳师祖与北钦山蛇仙,地府大势。   离了长京,一路往北,又不知多少妖魔鬼怪,民生疾苦。   宋游写得详细而啰嗦。   但要让他简略,却也是一个字都删不去的。   毕竟下山已五年了。   思念自是有的,却不该多讲,讲来矫情,便将之拆成千份万份,分与字字中。   兴许是写得太认真了,就连三花猫在站在旁边一眨不眨的盯着看,他也没有在意。又或者是本就想给三花娘娘看看,才故意置之不理。只等到停笔思索时不经意的瞄她一眼,这才想到,该把三花娘娘也讲一讲。   三花猫一时看得更认真了。   时写时停,时而沉默,时而思索,时而与猫对视不语,不觉便从天刚亮的清晨到了中午,又花了一下午的时间,不知用了多少张纸。   等道人将笔收起,也将晒干墨迹的纸一张张收回来,按着顺序叠在一起时,便见三花猫站在桌上,高高仰起头把他盯着,却一言不发,只以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和身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   又是一日清早。   宋游天没亮就醒了,点灯洗漱,感觉时间差不多了,便带上信纸和三花娘娘,去寻蒋大肚。   路上又遇见了张军师。   巧的是,他们刚进房间,那边躺了一天一夜的蒋大肚刚好醒来。   “呼……”   蒋大肚坐起身来,瞪大眼睛,大口喘气。   像是窒息已久,又像是噩梦初醒。   “怎么了蒋先生?”宋游问道。   “可顺利寻到宋先生说的地方了?话也都带到了?”张军师也关心道。   “……”   却只见蒋大肚睁圆了眼睛,转头四处看看,又看看宋游,这才挤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说道:“宋先生果然是神仙……”   “怎么说?”   张军师连忙问道。   “若不是神仙,怎会住在那般灵光冲天、仙气缥缈的地方?”蒋大肚一时不知是哭是笑,“先生不提前与小人说明,却是吓坏小人了。”   “蒋先生可寻到了?”宋游倒也没有辩解说自己提醒过他小心之类的话,只对他问道。   “快快讲来!”张军师也催促。   “小的按着宋先生说的地方找了过去,倒是都挺顺利,路上还看见一个快死了的老叟,能与我的神魂交谈,与他问了路,确是阴阳山。小的到了之后并没有见到道观,便按着宋先生说的,喊了几声,说是宋先生请我来的,却不料刹那之间,整座山像是变成了仙家住所一般,前边的灵光差点把小人的神魂给冲散。”蒋大肚似乎惊魂未定,害怕不已,“小人壮着胆子,朝里头又喊了几声,也没有什么不得礼的地方,却只见从那里边冲出来一道风,小人被风一吹,神魂差点散架,顿时便不知一二三了,只迷迷糊糊的,本能往躯壳的方向跑,一路跑了回来。”   “你可见到宋先生的师父了?可说了那去灾藤的事?又是从哪里边冲出来的风?”张军师急切之下,一连抛出几个问题。   “没有见到,什么也没见到!   “自然说了那去灾藤的事,就是说完之后才从里头冲出来的风!   “谁知道从哪里边冲出来的?小人神游出窍,魂魄的眼睛又和肉体不一样,那山上全是灵光,怕是天上的天宫天庭也不过如此了吧!小人的眼睛都差点被晃瞎了,只能看见灵光耀眼,光是从外边散出来的灵气,就仙气飘飘的了,小人只沾一点,就像喝醉了似的,哪看得见什么,只知晓那风就是从里头冲出来的……”   蒋大肚也耐着性子一一回答。   说完又苦着脸对宋游说:“先生也不事先多说几句,小的神游体外,也不过等于一只小鬼,怎么敢随便去那种神仙地方?”   张军师听着,只觉得自己像是在听说书先生或村中老人讲的神仙故事,若非事情紧迫,怕也要依着好奇多问几句。   如今却只得看向宋游。   “军师莫急。”   宋游本在就蒋大肚的描述而陷入思索,接收到张军师的目光,也稍稍缓过神来,于是对他说:“家师并非不好相处的人,只是性子直率,加之年纪大了之后懒得待客罢了,既然蒋先生已将事情说了,家师定然已经听到,蒋先生也去过了阴阳山,只需照常将东西送过去就是。”   “那去灾藤想来珍贵无比。”张军师有些忐忑了,“尊师……尊师可能同意?”   “我观代代单传。”   “哦!那就多谢先生了!”   “最多在下再写一封信,随着小箱一同带过去,以防万一。”   “便依先生!”   张军师顿时又叫人取来笔墨纸砚。   于是宋游又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告知自己为什么请人来信,子母箱又怎么用,要三百粒去灾藤的种子等等,放入小箱。   “呼……”   对着信纸吹一口气,墨迹全干。   随即又从怀中拿出一沓厚厚的纸,把这张纸叠在最上边,放入大箱中的小箱中。   那一沓信纸看得蒋大肚一愣,却也不敢多问,把小箱合上扣好,又把大箱盖上,双手结印,低头闭目,喃喃几句,几乎不见任何动静,等他睁开眼睛放下手后,再把大箱打开一看,里头的小箱已经不翼而飞。   “好了。”   蒋大肚似是担心小箱过不去似的,这才松了口气,对宋游说道:“不出意外的话,小箱三日后便会回来,只要那边的上仙应允,取走原本里边的东西再放上那什么去灾藤,等三日之后,先生要的东西就在这军营中了。”   “足下好本事。”   “不敢不敢……”   以神魂见过了那满是灵光、好比神仙住处般的洞天福地,如今的蒋大肚在宋游面前是怎么也随意不起来了,总觉内心忐忑。   宋游则又查看了几下众位将军身上的胡桃,确认没什么异动,这才离去。   张军师恭恭敬敬的与他一同。   走到半路,又碰见尹闻星。   见尹闻星脚步匆匆,张军师顿时叫住了他,问道:“尹先生匆匆忙忙要去哪里?”   “小人正想去寻陈将军与军师。”   “可是又听到了什么?”   “昨天塞北王帐与剩余的妖魔讨论了整整一日,已商讨出了对宋先生、对我远治城的破解之策!小人听到一点,正想禀报将军与军师!”   “快快说来。”   “军师可还记得塞北军中那擅长观天象测晴雨的妖魔?还有那持分水刀的邪物?”   “自然知晓。”   “听说今夜会天变,下暴雨,大暴雨,连下三日,他们召集了军中所有妖魔,要借大雨之势,以分水刀聚集草原积水,若是不够,就从北边的兰水中引一些水过来,再集众妖之力,水攻远治城与宋先生!”   “啊……”   军师听了也皱起了眉。   如今已是夏日,正是草原上的雨季,而远治城往北几十里就是大名鼎鼎的兰水河,曾经的兰水之战,就是主要在兰水河畔。   那持着分水刀的邪魔虽不厉害,可借着那柄分水刀,却能有水神之势。此前远治城外的护城河,就是被他拿着刀子一挥,就全部抽走了。   “水攻……”   张军师目光瞄向旁边的宋先生。   却只见宋先生淡淡问道:“当真召集了军中所有妖魔?”   “小的听着是这样。”   尹闻星老老实实的回道。   张军师不禁一愣,又仔细看了一眼宋游脸上的神情,忽然就放下了心。 ###第二百八十七章 仙种神奇与观中来信   草原上的天真是说变就变。   清晨天气还不错,上午还阳光普照,到中午远方天空便积了一大片乌云,黑压压的,仿佛就垂在人的头顶上,在地上投下大片的阴影。下午时天地间就已经起了狂风,吹得城外野草弯腰,城中黄土飞扬。   宋游来到了城墙上,眺望远处。   天地辽阔,狂风来去无阻,就连被风吹上天的烂布都显得潇洒自由。   真是南边看不到的风景。   道人一看就是很久。   直到身边传来三花猫的声音:“那边的云像是要掉下来了。”   “是啊。”   “为什么这边的云这么低?”   “可能是大地太辽阔了,平坦空旷,就显得低了。”道人从远处收回目光,与站在城墙上回过头来盯着他的三花猫对视,耐心回答,“也可能是地势地理原因,导致云凝结得低。还可能是因为前边的云是积雨云,它长得大而厚,上边很高,下边很低。”   三花猫直直盯着他,眼中有着清澈的愚蠢:   “听不懂……”   “三花娘娘听不懂是很正常的,再聪明的人,遇到自己不了解的东西,也很难第一次就听懂。猫也一样。”宋游收回目光看向远方,“三花娘娘只需知道,自己又见过一种不一样的风景就可以了。”   “不一样的风景~”   “是。”   “积雨云~”   “是。”   “那它会掉下来吗?”   “掉下来就变成雨和雪了。”   “为什么不是毛毛?”   “我也想问。”   “为什么……”   三花娘娘问了一大堆为什么。   宋游一边耐心回答,一边看向远方。   在云层投下的阴影中,妖魔们的攻势似乎正在酝酿。   直到一声闷响——   “轰隆!”   远方传来一道闷雷。   若是刚得道的妖魔,刚出世的邪物,怕是只听见这声音,也要吓个半死。   宋游这才收回目光,对三花娘娘说道:   “快要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哦……”   猫儿这才跳下城墙,跟在他背后。   刚走回去,雨就落了下来。   大滴大滴的雨,砸在这离长京数千里之外的军镇中,噼啪作响。风雨一来,草木无可安身,天地昏暗,站在檐下也得湿身。   “轰隆!”   雷鸣声接连响起,照亮昏暗天地。   宋游向张军师借了一本书,便坐在窗边,捧着书耐心读着等着,心神沉入进去,风雨声也好似不见了。   这雨真当来得大。   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地上就淹起了水,一个时辰后,已有老旧的房屋被风雨打碎了房顶,来往抢修的军校冒雨淌水,在屋外大喊。   所幸远治城虽不在山上,也不在低处,房屋也有加高,水位刚刚到门槛,淹了外边路上半腿深,便保持着这个高度不再上涨了,甚至雨势小的时候外边的水就迅速流走,露出地面。   宋游依然安心看书。   三花娘娘则在屋中玩她新得的小旗子,时而练字,时而变成猫儿,到窗边看雨,也看外头来往的人。   三日很快过去。   “笃笃……”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宋游放下手中书,开门过去一看,外头站着的是一名小校,披着蓑衣,满脚泥泞。   “宋先生,军师有请!”   “稍等!”   宋游回身进屋,取了雨伞,便毫不犹豫跟他出去:“请带路。”   下了三日,雨小了些。   外头街巷全是湿泥与脚印。   一人一猫跟着小校,脚步匆匆,很快又到了那间房中。   房里依然趴着十来位将军,陈将军、张军师、蒋大肚和其他几位谋臣武将都在,都像是刚到的样子,怕是关心之余也想来看看神奇。   在众人旁边还摆了一张桌案,桌案上则放着一个大箱。   大箱也不算很大,一个人就可以抱住,古朴精致,颇有灵光。   “宋先生来了?”   张军师一见到宋游进来,就连忙说道:“小箱已经回来了,不过我们还没有打开,等着宋先生来。”   “开吧。”   宋游一进来就说道。   “好嘞!”   蒋大肚立马打开了大箱。   里头装着一个长约一尺、宽约一掌的小箱,像是富贵人家用来装金银细软的箱子。   再将小箱也打开。   里头装着一个信封,还有一个大竹筒,竹筒中是许多黑色的种子,长得和南瓜子差不多。   “先生……”   蒋大肚看向宋游。   “……”   宋游则沉默着,拿起信封。   随手一捏,很薄。   “多谢……”   宋游对蒋大肚诚心道了一声,将信封揣进怀里,这才又把手伸进小箱,抓了一小撮种子,看了一眼,便将多的都放了回去,只留下一颗。   随即又扭头看了看站着的诸位武将:“可有将军替我在地上刨一个坑?”   “俺来!”   当即有一名佩刀的大将喊道,刷一声便抽出了手中宝刀,黄土夯实了的地面,他却只轻轻一用力,便将刀剑插进了地里。   再一撬,就是一个坑。   “多谢。”   只见道人随手一丢,便把种子丢了进去。   将军会意的将土填了回去。   宋游又端起旁边的茶壶,朝地上倒了点水,随即对着地上说道:   “仙种可懂人言?   “若懂人言,速速生长。”   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之下,神奇的事发生了——黄土之间竟然多了一点黑色,眨眼之间,那点黑色便已冲开了黄土,展露出绿色的嫩芽来。   刚刚才丢下去的种子,此刻竟已然扎根,顶着原先黑色的种子壳破土而出,没一会儿种子壳便掉落下来,底下的娇嫩叶子顿时展开。   小苗也迅速长高。   这株植物仿佛有着无限生机,不用宋游催促,也不见宋游施法,便自觉的迅速生长。   在场之人,无不惊叹。   大约一炷香之后,房间之中已多了一株半人多高的苗藤,十分青翠,像是豌豆苗一样,上边开出了蓝紫色的花。   “仙种可懂人言?”   宋游如是说着,指着旁边趴着的将军:“若懂人言,就取了这人身上的妖法。”   众人已睁大了眼睛。   门口守卫的士卒小校也忍不住探头来看。   就连旁边趴着的将军也忍不住扭过头,紧紧盯着旁边那株半人多高的苗藤。   这是往常只能在说书人口中或故事里听到的事情,如今却实实在在的在眼前发生着,怎么能不勾人。   只见得苗藤一阵摇晃,在很短的时间里,花便枯萎谢了,底下却多了一颗豌豆那么大的果实,接着这颗果实慢慢长大,过程肉眼可见。在众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又用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果实便长到了西瓜那么大,黑漆漆的,椭圆形的,上边隐隐可见纹路。   “哎呀!”   旁边响起张军师的一声呼喊。   众人随着呼喊转过头去,这才发现,自己等人方才的目光都停在这屋中地上生长的瓜藤和眼睁睁长大的瓜果上了,包括那将军也如此,却是所有人包括那将军自己都没有发现,随着这颗瓜果长大成熟,他背心处鼓起来的包已经消了下去。   除了还剩一点点红印,几乎恢复如初。   可就是这一点点红印,也在众人眼中迅速消失了。   再看那瓜藤,叶子一片片干枯萎缩,瓜蒂干枯变硬,似乎已然成熟。   “这可真是神了!”   “太神奇了!”   “仙法!”   “罗将军你背后的包没了,你快摸摸,看还疼不疼?”   罗将军听着下意识反手一摸。   好嘛,太壮了,摸不到。   当即有个与他相好的将领一步过去,先小心摸了摸他背心处,两人皆惊异出声,随即站着的将军哈哈一笑,便在他背上一拍,啪的一声。   竟然真的已完好如初。   却只听前边的道人说道:   “还得将之砍掉。”   随即请了一位将军,将瓜劈掉。   里头几乎全是水,暗红色的,带着腥臭。   趴着的将军彻底好了,甚至站了起来。   众人一时皆兴奋无比。   “中了妖法的将校太多了,若是让在下一个人来,恐怕忙几天也忙不过来。所幸这仙种能懂人言,只需会咒语,凡人也能使其生效。”宋游等他们吵闹完了才说,“咒语便是我先前念的那样。播下种子,盖上土,浇一些水,先念前边一段咒语,使它长大。不过我只念了一句,诸位却得一刻不停的念才行,直到开花为止。随即念第二段咒语,使它取了妖法结成果,也得一直念,等到瓜果成熟,抽刀砍掉即可。”   “我等记下。”   宋游又瞄了一眼小箱。   种子大约三百颗的样子。   观中的八哥有些强迫症,多半是三百颗整。   “若有多的,需还给我。”   “一定!”   “在下便先回去了。”   “先生慢走……”   宋游对着众人拱了拱手,便带着信,一路回了住处。   在桌前坐下,三花猫也迫不及待的跳上了桌,宋游没有理她,只将信封拆开,取出信纸。   里头只有一张纸。   写着短短几句话。   不像毛笔的字,而像是羽毛蘸了墨写的,字迹很一般,也是用的白话——   两次信都已收到,上次师父给你写了回信,不过说下次再给你。我与师父一切都好,在外勿念。   毫无疑问,是观中的老八哥写的。   “师父”则是八哥以宋游的口吻叫的。   宋游倒是不失望。   这也是他早有预料的。 ###第二百八十八章 城外除妖   宋游捏着这张信纸,翻来覆去的看。   早在三天前,蒋大肚神游逸州,结果刚说完话便被师父赶回来,他就已经隐隐有种感觉,自己可能无法得到回信。   倒也没有多少分析依据,说不出几个原因来,只是无论与人也好,与事也罢,相处的时间长了,自然变得熟悉。有时无需过多的思考,脑子里边第一时间闪过的想法便已经是最好的分析结果了。   手中这封信则是确认。   师父应该不仅没有回信,也叫黑羽道爷也不要回信,不过黑羽道爷与她本是多年老友,听不听她的话,听几分,心中是自有想法的。   于是还是回了信,只是回得短。   至于师父为何不给自己回信……   原因皆在这信上了——   宋游能感觉到生机与死气。   这封信虽然并没有沾过自家老道的手,也许也已经放在盒子中三天了,却还是有着淡淡的死气。   不仔细查探几乎感觉不到。   自家老道也应是这几年衰老得厉害,所以面对蒋大肚的神魂,才不仅见也不见,连一句话也不愿说,便将他赶了回来。   “叫你年轻不爱惜……”   宋游深深叹了口气,将纸放在桌上。   三花猫也蹲在桌上,尾巴从身后绕过来环着小脚,往旁边低头,看一眼信纸,又很快抬起头来,歪着头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你不开心?”   “有一些。”   “师父不理你,伤心了吗?”   “倒也不是。”   “那是什么?”   “只是……”   宋游低头与她的目光对视,却是停顿许久,才说:“只是有一些遗憾罢了。”   “遗憾?”   三花猫把他盯着。   宋游便不说话了。   遗憾这个词太能概括他的心情了——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倒也不是说看不看得开,只是早已经预见了这一天,心里早就有了准备,便也不至于因为这件事而有多伤感。   只是却怎么想也觉得遗憾。   该有更多的一段时间来相处。   该让她尝尝辣椒的味道,该在饭后再坐在道观门口与之细谈几个黄昏,细说自己下山后心性的变化。   该陪在身边才是。   “……”   宋游没有说话,只对着三花娘娘在胸前摊开双手,三花猫便一下从桌上跳了过来,踩着他的胳膊凑近了盯着他,近得鼻子快杵到他的脸,好像这样就能够看清他的想法似的。   宋游则又拿起了信纸。   是很短的一段话,不过朝夕相处了二十年,实在太熟悉了,即使这么短的一段话,在他眼中,似乎也能看出老道与老八哥的对话来。   一时眼神闪烁不定,心绪也难免低沉。   “轰隆!”   外头又响起了雷声。   雷声之后,似乎又起了鼓声。   随即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在泥地与水洼中的声音与干燥的路面截然不同,加之不断大喝“让开”的声音,显得慌张。   声音在门外停了下来。   有人跑进院中,停在门口:   “宋先生!   “妖魔来了!   “还有洪水!”   这声音将宋游从思绪中拉了出来。   “……”   眼光又闪烁几下,宋游还是没有说什么,只默默将信折起来,放回信封,随即妥善的放进被袋里,便出门而去。   不得不说,妖魔来得正好!   是要感谢他们一番的!   “请带路。”   “是!”   一路上了城墙,往下一看——   天空一片驳杂,雷雨交加,城下不知何时已经蓄起了水。   黄红色的浑浊的水,一看就是暴雨时节涨起来的,刚到城脚下,却在迅速上涨。远方无风起浪,水流一下一下的拍在城脚上,水花成沫。   若是眺望远处则会发现,这水广袤无边,往常的草原似乎不见了,整片草原都是这般浑浊的颜色,乍一看还以为这座城建在海边,或者建在一个肉眼难以看到边界的大湖边上。   城墙上的士兵几乎已被吓得呆了。   在这北边草原上当兵,又有几人见过这么宽广的水?就算见过,又怎能想到这般场景居然会出现在这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   又见远方露出水面的山头上,或者水中央隐隐可见妖魔的身影。   宋游看他们,他们也看宋游。   双方目光对视。   “三花娘娘看见了,有时候斗法也需要借助天时地利与人和。”宋游却是很平静,低头与猫儿说话,“就好比对面的妖魔,本不算厉害,就算拿了分水刀其实也算不得厉害,可遇上这草原的雨季和连续几日的暴雨,便有了先天神灵也不见得有的威势。”   “唔……”   三花猫盯着他看:“你不难过了?”   “且看我破敌。”   几乎话音刚落,远方哗啦一声。   水面上本就波涛不断,一下又起了巨大的风浪,好像掀起一道浪潮向这边打来,又好像整个前方的水都被什么力量所控制着,聚成一条,将一面宽广大湖聚成了一条汹涌的河流,朝着这这座城涌过来。   “宋先生……”   风声雨声雷声,浪潮声与城墙上军士的惊呼声,混成了嘈杂的声音。   城头上一名武将高声大喊,怕宋游听不清楚:“可要去请人开坛做法,请神仙下界?”   “水来土掩!”   说话间,浪已越来越近。   原本没靠近的时候还好,水面广阔,波澜千层,这浪也不过是其中较高的一浪罢了,可越近便越觉得不对——这浪未免太高了些,等浪到了前方的时候几乎已能看出有半个城墙高了。   多亏城墙够高,若是在下边看,这浪怕不是黑压压的从头顶上边压过来?   如此大浪,哪怕城墙厚两丈,能挡住一波,又能挡住几波?   这一波就这么高了,下一波又会怎样?   怕不是要把整座城都给淹没冲垮?   城头上众人一时皆惊慌不已。   却只见道人手掐法印,凝视下方。   “倏倏倏……”   数十道流光纷纷飞出落地。   “轰隆隆……”   只听大地一阵颤抖。   就在这浪到来之际,城墙前边的地面陡然隆起,竟升起了一面和城墙差不多高、却比城墙还要厚实不少的土层,如山一般。   “嘭!”   惊涛拍岸,一声闷响。   那水浪打在山墙上,顿时冲天而起,跨过山墙,城墙上的众人须得仰头去看。   饶是山墙与城墙间还隔着一小段距离,却也有水花溅了过来,打在众位士卒身上,使人不禁眯起眼睛。   再眺望远处,又是更高一层浪。   宋游却十分平静。   伸手一指,便从前边山墙上延伸过来一道桥,随即迈步踏上城墙垛口,又迈步走上土桥,一直走到前边山墙上。   众多将校士卒面面相觑,却唯有三花猫敢跟上去。   到了山墙上,本以为道人的步子会停下,却只见他继续往前走着,似乎在那厚达数丈的山墙外边,又有一道斜着伸向底下的桥,亦或是那山墙另一面本就是个斜坡,只是在这城墙上的人却是看不见了,只能看见道人与猫继续走,猫的身影几乎瞬间便消失了,道人则慢慢变低,直到彻底被那面山墙所挡,消失不见。   守城的将军怒目一瞪,壮着胆子想要跟上去,也到那山墙上去看看仙人斗法是什么样子,就是死了也甘心,却还没有踩上城墙垛口,便见面前的土桥顿时垮塌,泥巴全落了下去。   “嘭……”   底下一阵水花。   将军愣了一下,不由一阵后怕。   还好自己还没有走上去,要是走上去了,走到一半这土桥断了,四五丈高的城墙,又穿着这么重的甲,即使他武艺再高,也得摔个不轻。   “将军……”   忽然听见身后小校在喊自己。   将军回头一看,再顺着小校手指的方向,往前眺望。   只见前方的浪像是突然停住了,场景诡异得就像一幅画,又见山墙外的水似乎被什么力量从中间分开,竟露出了一条道路一般,过了一会儿才见到一名拄着竹杖带着猫的道人在那分水之处行走,越走越远。   远处妖魔见状,无不惊骇。   随即只见道人举杖一挥。   那水浪忽然掉头,往后拍去。   能够明显看出这浪并非天然形成,在向一方涌去时,水面几乎一边高一边低,就像有一部分的水被某种力量给抽了起来。   “轰!”   水浪携带万钧之力,拍向远处妖魔。   那些妖魔刚想逃跑,便只见几丈高的水浪拍过来,顿时将他们拍散。   道行浅的,甚至已晕头转向。   随即道人再次举杖。   “轰隆!”   天宫忽然降下无数雷霆。   雷霆皆是紫红色,分叉无数,刹那间便连接了天与地的距离,妖魔纷纷被雷劈中。   城头上的将校越聚越多,甚至在城中的军师与奇人们都来到了城头上,眼见得远方的风雨越来越大,天空阴沉沉,雷霆却连绵不断,一下又一下的将这阴沉沉的天地照得明晃晃,甚至有时紫雷降下,落在水中,像是化作无数扭曲的电蛇,在水下瞬间往四周散去。   风雨浪急,水中偏又分开了一条路。   一时像是神迹一般。   道人拄杖行走其间,走得不快,可那些妖魔却没有谁跑得掉,在道人缓慢的靠近中,逐一被雷劈死。   城头上的众人已看得呆住。   殊不知啊,水亦是五行之一。   妖魔可借水势,道人亦可。   只是这暴雨季却不止水势可借,这些妖魔单单借了水势,竟不知还有雷。   只得逐一被劈死在这里。 ###第二百八十九章 三花娘娘再次强化   前方的场景,城墙上的众人好似看得清楚,又好似看不清楚。   乌云遍布,白天也昏昏沉沉,满天风雨,将草原化作大泽,道人持杖分水,已走得远了,看上去只剩一个小黑点,可那天空雷霆肆虐,却是即使身处数十里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这幅场景深深的印在了众人的眼帘,心里怕也是忘不掉了。   只见雷霆降下,在地上打出一蓬蓬的火花,散开一片片的电蛇,即使有妖怪化鸟而飞,也是刚刚飞起,就勾引起天雷,被凌空打死。   这哪里是道人与妖斗法?   分明是行走人间的神灵除秽。   “该把它画下来……”   奇人营中一名喜欢绘画的人盯着远方,喃喃自语,既为这幅场景的壮美而深感震撼,也为那已经走远了的道人的法力与风采所深深折服。   不知过了多久。   风雨停了,乌云散了,电闪雷鸣终止了,地上的水也缓缓褪去,甚至远处已经见到了阳光,道人才重新走回来。   此时的大地一片潮湿,低洼或坑陷中积满了水,地上的野草纷纷被冲倒,上面一层污泥,唯有道人一身干净。   只见得道人举杖一挥——   “轰隆……”   城外山墙顿时便又沉了下去,只在大地上留下两道缝,此外几乎恢复如初。   忽然不知从哪吹来一阵风,拨云见日,阳光一下就照了下来。   仿佛是特地照着道人归来。   “快开城门!”   “开城门!”   “迎先生进来!”   众人齐声呼喊,手忙脚乱。   道人与他们道谢,客套两句,便说自己累了,要回房休息,便回了住处。   回到房中,也只坐在窗前,抱着三花娘娘,发了一天的呆罢了。   今日除妖又是山墙又是控水,又是满天雷霆,确实费力不少。道人很少这样除妖,要按他以往的风格,应该会用最简单最省力的方式,像是这样完全不在乎法力的做法,确实也是特殊情况,心念所至。不过这般施法,消耗的也主要是灵力法力,至于身体有多疲累,是谈不上的。   一天下来,能清晰感觉到城中的气氛。   不仅兴奋,而且喧闹。   所有在城头上看见了那一幕的将校士卒,回来都积极的与人讲述,争先恐后,讲得绘声绘色,似乎单单只是见到那一幕,也是一种荣幸。   倒是没有人来打搅他。   似乎真以为他累了。   三花娘娘也少有的没有出去看热闹然后回来与他讲述、当他的小探马,只安心待在他怀里,被他撸着,或是坐在他旁边,与他一问一答,说着一些完全不需要脑子的幼稚话。   直到次日。   道人心绪已彻底平静下来。   此刻他坐在窗前,却从怀里摸出了一把匕首。   塞北人虽然十分强大,甚至在部分时候,塞北王庭很可能是这个世上军事实力最强大的国度,不过它的文明程度实在不够。这些相助塞北的妖魔大部分也很欠缺文明的熏陶,不仅在法术上没多少可圈可点之处,不少妖魔一身本事全靠自然感悟的神通,也穷得很。昨日出去一趟,一次性打死了不知多少妖魔,却没有见到几件器物。   少有的几件,要么被雷打烂,要么被洪水冲走,大多数宋游也不感兴趣。   拿回来的,只有这把分水刀。   这把分水刀很了不得,不仅持有它就可以不受水患,拿着坐船不遇大浪,掉入水中淹不死你,山洪崩水遇到你也得绕开,若是有道行的人拿着还可以拥有水神之能,用得熟练的话,能在水中掀浪,能使溪河改道。   不过宋游却不是因它的本事而将之拿过来。   此时翻来覆去仔细打量——   这把分水刀像是一柄匕首,刀把一手可握,刀身半臂来长。草原上的人很喜欢用匕首,连吃肉都要用匕首,也很喜欢佩戴短刀,寻常人家的匕首一般会用牛角做柄,刀身弯弯的,有身份的,就用金银做柄,更尊贵的,会镶嵌宝石,弄得珠光宝气,十分华丽。   然而这把匕首的外形风格却与草原上常见的匕首不一样。   木柄,刀身直。   细看刀身上原先还有字,不过被划掉了,且是连着被划掉的,既看不出原先写的什么,也看不出是大晏文字还是草原文字,又或者是别的什么西域国家海外国家的文字。   “……”   宋游懒得思索,收回目光,便将之递给了身边的猫:“送给三花娘娘。”   “喵?”   “这是了不得的宝物,不是上古遗留,便是先天神灵造物,有控水之能,正好三花娘娘不是一直想要一把刀子来玩吗?”宋游说道,“只是近些时间妖魔用它害过不少人命,便沾了污邪秽气,使得宝物蒙尘,它又比那面旗子厉害很多,三花娘娘要用它的话,须得将它洗干净才行。”   “!”   听见是了不得的宝物,比自己的那面小旗子还厉害,三花猫顿时神情一凝,扭头就往桌下跳去。   “篷……”   落地时已是人形。   几乎是睁大了眼睛,双手接过刀子,拿在手上仔细的看。   “很干净!没有灰尘!”   “此干净非彼干净,此尘非彼尘。”   “笔干净!笔沉!”   “器物无罪,要想把它洗干净也简单,只需将它从害人的妖魔中拿过来,交到一位善人手中,正常使用,时间便自会洗掉它的污秽。”宋游一边说着一边与三花猫对视,“三花娘娘心性纯净,纤尘不染,想来会洗得更快。”   “听不懂……”   “别用它害人,等它重新散发宝光,就可以随便使用了。”   “知道了!”   “在此之前,可小用不可大用。”   “小用?”   “小用。”   “用来砍路边的草和树子是小用吗?”三花猫便问道。   “还可以再大一点。”   “用来割耗子和鱼儿的肉是小用吗?”三花猫又问道。   “还可以再大一点。”   “什么呢?”   “好比三花娘娘拿着水囊或锅碗去溪泉边上打水,就可以用它从溪泉中取水。不必弯腰,不必湿鞋,只需用它一招,水就会自己上来。”   “对哦……”   三花娘娘下意识点头答道,心中欣喜,越看这把小刀子越喜欢。   只是喜着喜着,忽然觉得不对,于是神情一凝,一歪头把道人盯着,眼睛都不眨一下。   “以后打水之事,就请三花娘娘多费费心了,也好熟悉一下分水刀的用法。”   “!”   三花娘娘满脸严肃。   不过严肃归严肃,盯着道人归盯着道人,她还是把自己的新刀子给收起了,与旗子放在了一块。   就在这时,有敲门声。   “谁呀?”   兴奋中的三花娘娘答了一声。   门外之人愣了一下,但也答道:   “是我,张道元。”   “唔……”   三花猫晃了晃脑袋,这才又变回猫儿。   宋游则不在意,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张军师,手中拿着一个竹筒,里面放着二三十粒黑色种子。   张军师倒是没有惊讶于刚才那道声音来自于谁,而是一见到宋游,就立马关切地问:“宋先生可休息好了?”   “休息好了。”   宋游说着瞄了眼他手中:“军士们中的妖法都已经除尽了么?”   “张某昨天就已经派人安排下去了,也用完了,托先生的福,所有中了妖法的军士都已恢复如初。”张军师说着,向他递出竹筒,“仙种总共有三百颗整,用了二百七十二颗,剩二十八颗,都在这里了,如先生所说,还给先生。”   顿了一下,又立马说:“请宋先生放心,张某亲自督察,绝无一人敢私藏私拿!”   “好。”   宋游很平静的将之接过。   其实这去灾藤虽是多年前的祖师造物,却也算是自家东西,当初在长京,那姓赖的中年人一用去灾藤,就立马被他所察,今日城中若还有人私藏这去灾藤的种子,他也是能知晓的。   “昨日张某在城头上观看先生除妖,只觉先生真乃上古神仙。”张军师客客气气的说道,“听闻先生的洞府在逸州,张某原籍在栩州,却是见识短浅从未听说过灵泉县竟有这么一处仙家洞府,若是以后有幸回乡,定要去逸州拜访一趟。”   “山中只有家师了,家师年迈,不待客,在下游历天下,还得十五年,十五年后才回去。”   “记下了……”   张军师点了点头,又问道:“先生从此离去之后,又往哪里走呢?”   “往东去越州。”   “越州啊……”   “军师对越州之事有了解吗?”   “倒是有些了解,不过要说最了解的,还得数奇人营的乔先生,他就是越州人,先生若得闲,张某可叫他来见先生。”   “倒是有闲……”宋游顿了一下,笑着说:“不过既是请教别人,自该以别人为师,又怎好让老师来见我呢,还是我过去寻那位乔先生吧。”   “宋先生所言在理。”张军师也不反驳,只笑着说道,“那张某便带先生过去。”   “好。”   于是宋游转身回屋,放好去灾藤,便随他去寻那位姓乔的奇人。   一路走过,遇见的无论将校也好,士卒也罢,见到跟在张军师身边的道人与猫,都连忙让道路旁,想看他又不敢看,不敢看又忍不住,看他的眼神就如同在看神仙一样。 ###第二百九十章 越州传说   一路走过,城中满是肃杀之气。   路边见到的士卒,往往成群成队出入,常有人在营房门口磨剑磨枪,也常有人拉着板车带着满满的军用物资在街巷上来往。   看得出来,大战已在眼前。   想想也是这样的——   塞北虽强,然而陈将军却从不曾怕过他们,并且大晏正直巅峰,无论军力国力都是鼎盛,塞北此次二度南下,陈将军之所以以守为主,都不过是因为塞北军中有妖魔助阵罢了,如今妖魔一除,塞北正是人心惶惶、军心动荡之时,陈将军定不会错过这样的好时机。   “到了。”   张军师停在一间大院门口。   院门开着,宋游与他一同进去。   里头并没有寻常城中宅院那般讲究,倒也比野外营帐条件好了不少。跨进院门,里头有一片不小的空地,居然还种了梨树和蔬菜,而整个院落前后左右四面都是黄土瓦房,一间一间的,听说是每人一间,还专门有一间房用作堂屋,也比寻常士卒住得好不少了。   院中正有人来往,还有人晾衣服。   “蒋先生。”   张军师抓住了看起来最悠闲的蒋先生:“不知乔先生可在?”   “在屋子里呢。”   “多谢。”   张军师便领着宋游过去。   轻敲房门,很快便有人来开门。   乔先生是个高瘦的中年人,听张军师说,会画几种符,有的戴在身上可避阴邪,有的烧了化水可避免生病,有的涂在剑上可斩小鬼,倒也是军中很需要的民间高人了。乔先生原籍便在越州,后来无奈从军,听说对越州之事很了解。   只是乔先生一见宋游,便愣了下。   “愣着作甚?被宋先生吓着了?”张军师笑着看他,“宋先生下山游走凡间,下一处便要去越州,想问问越州之事,想着你是越州人,我张某人虽也知晓一些,但毕竟不如你了解,便带着宋先生来找你了。”   “哦哦……”   乔先生这才反应过来。   宋游瞄了眼他的神色,目光越过他,往屋中一瞥,看见屋子虽不大,墙上却挂了不少画,画中内容多是军旅肃杀之景。   画得倒是也能称一句不错。   只是这年头虽也常有文人从军,不乏喜好丹青之道的,不过能见着的军旅画作却好似并不多,有也多是画的将军。这位画的却多是大景,要么两军交战厮杀惨烈,要么战后尸骸如山血流成水,要么大军行进队如长龙,要么营帐连绵数十里,倒也是市面上不多见的风格了。   床前有一张桌案,桌案上摆着颜料画笔和一幅画了一半的画。   画上正是昨天之景。   宋游收回目光,继续看向乔先生。   “宋先生乃是神仙高人,大驾光临,乔某人怎敢怠慢?”乔先生反应过来,连忙出了房间,关上房门,“该为宋先生沏壶茶才是。”   “要喝茶?那可得叫我了。”蒋大肚笑嘻嘻的,晾完衣服便走了过来。   一行人便进了堂屋。   奇人营中都是江湖上的奇人异士和有些道行的民间高人,各有本事,但本事又都不限于那些奇奇怪怪的法术,往往也有别的爱好,许多人就算离了那一身千奇百样的本事,也是个妙人。   蒋大肚最悠闲。   一来他的本事是祖传的,娘胎里就带着有,无需苦练,得来不费工夫,世事沧桑出妙人,悠闲无虑也出妙人。   二来他这本事虽厉害,却再怎么也得三天才用一次,不像邢五和乔先生,陈将军想要反守为攻,他们就得加班加点的炼丹画符做准备。只有如蒋先生这般少数的人,才能继续待在营房中,不慌不忙的洗晾衣裳。   蒋先生平日爱喝茶,也有一身不错的茶艺。   军中条件是苦,不过无论陈将军也好,张军师也罢,都对他们这些或是自愿从戎报国或是慕名前来追随相助的奇人高人们尤为照顾,因而在这蒋大肚的营房之中,竟藏有长京多少贵人也觉得稀奇的龙团贡茶。   蒋大肚似乎真把宋游当成了神仙来招待。   取来好茶,小心碾碎筛过,又取好水来煎,每一个步骤都讲究不已,做到了在这军营中能做到的极致,就连张军师喝了也直呼奢侈。   “今日是沾了宋先生的福了,平日里这蒋大肚,可不会轻易这么招待我们。”张军师说道。   “宋先生想问什么呢?”   “只想问问越州有哪些名山胜水,哪些风土人情独特之处,有哪些妖魔,又有哪些神异之处,在下也好挨着去走一趟。”   “唉……”   乔先生叹了口气,却是放下了手中茶杯。   “现在越州哪还有多少去头……”   “怎么说?”   “上一次塞北人南下,我还年轻,朝廷的防备都在言州禾州,越州防备稀疏,塞北人过境,说十室九空可能有些夸张,却也不差多少。然而等到塞北人兵败退去之后,妖魔作乱,那时再说十室九空,就绝对不为过了。”乔先生也不禁叹气,“此前越州南边还有一个大妖王,被当地人叫做什么白牛大王,几乎占据了小半个越州,比照夜城和禾原的妖王还可怕,把境内百姓当做牲口来养,试问谁还敢呆在那里?就算有从兵灾和瘟疫中活下来的人,在妖魔折磨下,都早早的搬走了,我也正是如此,这才背井离乡,来追随陈将军。”   宋游听了表情很平静:   “现在呢?”   “好像是今年开春不久,张某听到传闻说,越州那白牛大王也被神仙打死了。”张军师在旁边开口说道,但是神光也忍不住暗淡,“不过现在越州南边也几乎没什么人吧,之前的死得差不多了,短时间内也没人敢搬过去,怕是只有等过几年北边稳定下来,朝廷拉人过去填了。”   “我走之时,越州南边,也就是那白牛大王占据的地盘,就已经很少有人住了,现在恐怕确是没几个人了。”乔先生也说道。   “倒是越州西边,和言州挨着的地方,还有些人,长枪门就在那边。”蒋先生说了句,“长枪门都是好汉子。”   “不过除了长枪门,百姓也剩得不多。”张军师又说道。   “……”   宋游也忍不住有些默然。   一州之地百姓所剩无几,似乎无论何时的兵灾都有这个威力,大妖豢人,也是乱世常见之事,可听来依旧忍不住让人心惊。   好在天宫神灵还是有本事的,这几年专注于镇压北方妖魔,倒也真的灭掉了好几个不知积蓄了多久力量、又趁着这乱世冒出头的大妖王。   “先生若要去长枪门,张某可以写一封信,带着陈将军的名头去,长枪门便不敢怠慢先生了。”张军师说道。   “越州倒也有几处不错的风景,我年轻的时候喜欢画画,也去过不少地方,好比那天柱山,好比那五彩池,好比那越龙瀑布,以前越州没有遭兵灾的时候也有不少文人雅士闲着去游玩,听说那天柱山,以前最盛时期,每年收‘山税’都能收十万两银子。”   所谓山税,便相当于这年头的门票。   可莫要以为这年头交通不便,就没多少人爱旅游,其实历朝历代都有无数文人雅士热衷于山水,而大晏由于经济发达,有些家境富足一些的平头百姓有时也会去就近的地方旅游,尽管人生看起来再普通不过,只要有余力,也有老百姓会尽力想让它发出光来。   于是便有官府围山收税了。   像云顶山这种不收税的有之,像天柱山这种收税的也有。   各地情况不同了。   乔先生见宋游感兴趣,便详细与他说来。   包括这些地方在哪些方位,又怎么走,哪个和哪个离得近,都与宋游说来。   宋游认真的听着、记着。   乔先生则不时悄悄打量他。   挨着记下之后,宋游才又问道:“听说越州之北有一片青桐树林,可以见到凤凰,不知是真是假?”   “正打算向先生说起那青桐树林呢。”乔先生这才说道,“越州确实有此传说。在原先的宁郡,也确实有这么一片青桐树林,那里长着的青桐古树皆有千年万年的年岁,高得如云,最大的怕是几十个人也合抱不过来,比这间屋子还大,光是树上长出来的枝丫就可以走人。不过传说那青桐树只有凤凰才能上,寻常人爬上去不吉利,所以既没人敢爬上去,也没人敢砍伐。”   稍作一顿:   “听说每到冬至夏至便可能在那里见到凤凰,有人见到过。又听说此前曾有人在那里取了青桐树的皮做纸,画出来的东西甚至可以成真,我倒是去过,不过却从来没有见到过凤凰,也不知青桐树皮如何做纸,只知晓那里风景秀丽,除了常有云雾瘴气,即使没有凤凰和神异,那青桐树林的风景也是值得一去的。”   “张某也曾听说过。”张军师说道,“听说夏至去见到的是火鸟,冬至去见到的便是冰鸟,有说是凤凰,又有说是玄鸟,总之是神鸟。就算是真的也是偶然见过的凡夫俗子喊出来的,又有哪个分得清神鸟真叫什么。”   “有理。”   宋游点头说道。   “张某倒还听过一个说法。”张军师说道,“有人说这神鸟飞过,会带走世间亡魂,又有人说,地上有大贤大德之人陨落,神鸟才会来,否则即使是冬至夏至去,也是见不到的。”   “这样啊……”   宋游露出思索之色。   “先生要去?”   “自然要去。”   “现在已是夏日,到夏至也不久了,先生此时过去,应当还赶得上……”张军师顿了一下,悄悄瞄着宋游,“若先生还想在军中久留,多看看这军旅中不一样的风景,便可以等到冬至,也就是几个月的事情。”   说着张军师立马又补充一句:“塞北军中妖魔虽除,可也说不准还有藏着的,或是别部军中还有,先生若愿在军中多留,我等必好生款待。”   宋游闻言也不禁微微一笑。 ###第二百九十一章 令下山摇动,升帐鬼神惊   宋游谢过张军师和乔先生蒋先生,出了营房,再次穿城而过。   回去比来时走得慢些。   城中的肃杀之气似乎在随时间变得浓重。   道人边走边看,若是遇上大队车马,也停下来让到路边,与他们向自己投过来的目光一一交错。   心里便有一种感觉——   这其中的很多人自己大概是第一次与他们对视,也可能是此生最后一次。其中一部分是因人海茫茫,哪怕对视一眼,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这世上的每一次平平无奇的擦肩而过,其实都弥足珍贵,而另一部分人,则会死在接下来的战争中。   宋游走走停停,与他们对视颔首。   这些人都鲜活灵动,容貌不同,性格也不同,会以不同的方式与他擦肩而过,或是避开目光,或是与他对视,或是颔首行礼,或是笑着拱手,又或是悄悄看他或者走远后才看他,粗看都差不多,可细细看去,其实没有一个是一样的。   直到回到住处,三花猫才又跳上桌子,找到一个合适的高度与他对视,问道:   “我们什么时候去越州呢?”   “冬天。”   “凤凰是什么?”   “一种传说中的神鸟。”   宋游总是耐心的回答她。   “很厉害吗?”   “我也没有见过。”   “和老燕仙哪个厉害?”   “谁知道呢。”   “我们到越州见得到吗?”   “随缘吧。”   宋游语气柔和的对她说道:“可能那里没有凤凰,也可能在那里的并不是凤凰。”   “那就是玄鸟!”   “可能。”宋游点头,“也可能是别的什么神鸟,或者天地蕴养的精灵神物,人们见了不认识,就说是凤凰。”   “我们去找它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去看看。”宋游依然耐心回答,“有缘的话,就看它一眼,长长见识。”   “哦……”   猫儿晃了晃脑袋,对于这种跋山涉水而去,却只是为了见它一眼,且是一只完全陌生的鸟这种事,似乎不太能理解,不过她也不在意,反正面前这只道士平日里就知道到处走路,走哪里都是走,她只需要跟着他就是了。   于是很快又对道人说道:“可是现在还是春天……”   “是夏天了。”   “都不热。”   “这里就是不热。”   “到处都是花。”   “这边草原上夏天开花。”   “那我们从夏天到冬天又做什么呢?”   “就在这里,或是跟着他们一起行军。”   “我们要帮他们打仗吗?”   “我们只除妖。”   “三花娘娘很厉害,三花娘娘可以帮他们打仗?”   “也不可以。”   “为什么?”   “打仗是人的事情,妖魔神鬼,都不可以参与其中。”   “是哦,三花娘娘不是人。”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是人?”   三花猫歪过头不解的看着道人。   眼神是纯净的,骂人是客观的。   “……”   宋游忍不住把手伸过去,一把捂住她的脑袋,随即无奈叹了口气,才说道:“塞北军中的妖魔恐怕就算有,也不多了,未来会很无聊,三花娘娘是只成熟的猫,可以给自己规划一下,这段时间都要做些什么事情。”   “规划一下……”   “就是想想自己要做什么,有个计划,然后严格按照自己的计划来。或是学习,或是生活,或是玩耍。当然,也可以不那么严格。”宋游说着停顿下来看向三花猫,用不确定的语气说,“会规划未来的人最了不起了,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不知道会不会把三花娘娘难倒……”   三花猫一听见“了不起”这个词,神情就一凝,听见很难后,又多了几分警惕,只抬头把道人盯着:   “那你会吗?”   “我不会。”   “你都不会呀……”   “是啊,就是不知道三花娘娘能不能做得到了。”   “三花娘娘要是做到了呢?”   “那三花娘娘比我厉害。”   “!”   三花猫神情凝重起来。   正思考着自己该怎么做规划的时候,便听旁边传来了道人的声音:“我倒是可以给三花娘娘一些建议,当然,只是建议,具体要不要采纳、要怎么采纳还得由三花娘娘自己做主。”   “什么建议?”   “三花娘娘平日修行阴阳法,练习火行法术,是自己的道行修为,自然不能落下。读书练字,是自己的学识文化,自然也不能落下。但更重要的是三花娘娘要劳逸结合,到处捉耗子追蝴蝶,也不能落下。不过这些本就是三花娘娘每天都在做的事情,倒也无需我多言,添加到未来的规划中也不过是为了更好的完成它。”宋游顿了一下,“除此之外,张军师那里有很多书,三花娘娘愿意的话,我倒是可以借一本,给三花娘娘看。”   “三花娘娘愿意!”   “前面几天,我也给三花娘娘展示了不少法术,三花娘娘愿意的话,也可以再学一门想学的法术。”   “三花娘娘也愿意!”   “那么想学什么呢?”   “想学什么呢~”   三花猫重复着,不由陷入了思索。   一张猫脸上的小眉头皱着,竟清晰可见愁苦之色,纠结许久,她才抬起头来问道人:“三花娘娘又想学打雷,又想请山神!”   “那就学两种。”   “此道贵精不贵多!”   “是贵精不贵多。不过三花娘娘已经精火法了,再学一两门,无需用和火法一样多的精力,只辅修或点缀,也是可以的。”宋游说道,“只是也得一前一后的学,分清主次,还要多辛苦一些。”   “三花娘娘不怕辛苦!”三花猫一脸严肃的对他说,“可是很多高人隐士一生也只会一两样法术,便可以纵横天下、被人立了像当成神了!”   “三花娘娘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很厉害。”   “三花娘娘很厉害!”   “中间还有一些东西呢?”   “三花娘娘记东西很厉害!”   “还有呢?”   “……”   三花猫只仰着头,直直把他盯着。   这猫儿倒是越发可爱了。   宋游不由微微一笑,用手遮她脸,才使得她移开目光。   “便先教三花娘娘点石成兵。”   “点石成兵!”   “点石成兵也是一样高深的法术,这世间大多数道人就算有道行也根本入不了门。不过由于三花娘娘天资聪慧,又勤奋努力,所以小小年纪道行就已经达到了这门法术最低的修习要求。这可不容易,还望三花娘娘多多珍惜。”   “多多珍惜!”   “点石成兵是土行法术,最重要的,便是感悟山石灵韵,随即以法力聚石成人,又赋予山石灵韵,如此得来的石巨人,便像是山神了。”   “山神!!”   三花猫一听见神,就觉得了不起,眼睛都放光,明显兴奋起来。   宋游便耐心与她讲解。   忽然外头传来动静。   是一阵鼓声,升帐鼓。   “轰隆隆隆……”   鼓声连绵不绝,其势如雷。   众多将领早已准备妥当,听见鼓声,立马便赶来此处。便只听见一阵甲胄碰撞声,从帅府外传来,不过并未到这后院,而是在前边停住,竟是一通升帐鼓还没有敲完,将领就已经到齐了。   宋游停住口中话语,扭头看向外边,三花猫感觉疑惑,却也没有打扰,只跟着他一同看向外边。   不断有声音传来——   “得令!”   “领命!”   全都铿锵有力,饱含杀气。   当真是令下山摇动,升帐鬼神惊。   宋游在后院安静的听了很久,这才回过神来,一如往常,继续与三花猫讲述这点石成兵术。   次日清早,陈将军便完成了出战前的一系列繁琐事情,并通报北方其余四镇兵马,接着领大军出城,转守为攻。   宋游自然也随军而行。   一场记入史册的战争画卷,在他面前以很快的速度铺展开来。   塞北草原绝不是个弱小的对手。   在这个世界与这个时代,北方游牧民族与中原农耕王朝的矛盾由来已久,几乎难以化解。北强南弱之时,不管是谁当家,不管北边草原上驰骋的究竟是哪个部落什么民族,都必然南下,南强北弱之时,中原王朝才得以安宁,双方无论是谁,鼎盛时候,军事实力几乎都站在当世之巅。   十几年前的北方大战,那时的塞北与大晏俱是巅峰,多亏陈子毅,最后以大晏的胜利告终。   如今双方再度碰面,又怎么一个惨烈了得。   此时的大晏与塞北皆是两个庞然大物,塞北汉子天生骁勇,大晏北军亦是精锐,大军刚一触碰,就像两个凶猛的巨兽轰然撞在一起。   最惨烈之时,仅仅半天时间,草原上就伏尸数万,这可皆是当世最精锐善战的军队了。   宋游到这时才体会到国师说的——   现实中哪有那么多的奇谋巧计?即使是奇谋巧计,也说明不了陈子毅的大智。   不知十几年前的陈子毅又是什么模样,然而现如今的陈子毅,却是已经完全无需奇谋巧计来衬托了。甚至他什么也不需要做,只站在那里,那面绣有陈字的大旗在战阵上一竖起来,敌方便自弱三分,己方又自强三分。原本五百不敌一千,如今便能敌了,原本塞北全民皆兵,大举南下,那声势绝非北方五镇可以轻易阻挡,如今便能阻挡了。   那面旗子只要立着,就有这个功效。   只要立着,就不断有人去保着它,让它倒不下去。   也确实没有那么多的奇谋巧计,多的是面对面的冲杀对抗,扯破喉咙的嘶吼,是大晏武人的血气,是历朝以来第一支职业军队的战力,是即使折损近半但建制仍存的可怕凝聚力,也是无数折戟断剑和倒下的尸首。   要说智慧,皆是大智。   是开朝之时扶阳道人定下的注重民生的基调,是一代代统治者和官吏的精心治理,也是不知多少国民的共同努力,才有本朝的大晏,才有这么一支披甲率高得可怕的职业军队,才有源源不断的后勤补给,才有身为大晏人的自豪与骄傲。   是陈子毅出世以来未尝一败、一刀一枪打出的威势,是极高的眼见与魄力,是对时机的精准把握,多年战阵经验的融合,最纯粹的用兵之道。   如此算起来,其实处处皆是大智,只不过这些东西在说出来的时候,往往并不如奇谋巧计来得让人惊艳罢了。   这是综合力量的比拼,自然也是集体的大胜。   只是可惜了……   血染千里,伏尸百万啊。 ###第二百九十二章 历史上的重要节点   这个时代的战役,前期准备久,行军赶路久,周旋对峙久,但真的打起来,从两军相接到分出胜负,往往也只是半天到一天的事情罢了。   半天时间,便可血流成河。   只是草原辽阔,双方大战之间又有小战,中间各有胜负又各有进退,草原各部与北方五镇又互相驰援,攻守几经易形,追击缠斗并存,打灭了右狼王还有左狼王,左右狼王相继覆灭,金帐王庭振臂一呼,后方草原上的老少汉子骑上马,找属国再要些人,又是一支军队。   中间少有妖魔出头,道人自然也很少出手,不过却也一直随军而行。   行军连绵数十里时,道人就在旁边的山丘上走过。陈将军率领精骑突袭斩首,道人也在旁边看着。星光河谷双方决战,投入精兵三十万,从中午到黄昏葬送十万儿郎,道人与一猫一马也依旧站在远处山顶上,用一双眼睛记录着历史的一幕。   只是肉眼所见,与从史书上读到,其实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   如此差不多从盛夏到了深秋,随着最后一部塞北军马溃逃入草原,陈将军率领的北方边军追入八百里,这场战争彻底告胜。   然而陈将军却觉得还不够。   不管他够不够,宋游却已经在此处待够了,于是又收拾好了行囊,将要离去。   陈将军从张军师那里听到消息,百忙之中也抽出空来,亲自送他。   见到宋游已将行李收拾妥当,马儿背上都驮上了被袋,不由一愣,出声问道:   “先生这就要离开?”   “在军中已待得够久了,见过将军风采,见过这场大胜,十分有幸。如今将军已然取胜,在下自然也不该久留。”宋游对将军说着,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眼天空,秋高气爽,正是一个大晴天,“在下看今日天气不错,正好启程。”   “这场大胜,先生居功至伟,整个北军与大晏皆受先生恩惠。”陈将军对他说,“却连一顿践行酒也不喝吗?”   “绝不敢这么说。”   宋游如避蛇蝎,立马说道:“没有什么功劳,在下所做之事,也只不过是将人间的纷争还给人罢了,至于胜负,皆由诸位将士所决定。”   说完又对陈将军说:   “军中繁忙,就不多打扰了,将军也知晓在下不喜欢太过喧闹的环境,便就此告辞。”   “也好。”   陈将军并没有多留,也是早就知晓自己留不住了。   宋先生这样的人,即使不是下凡的神仙,也是山间的野鹤,游走凡间,又怎会在一地久留?   事了自该离去。   只是象征意义上问几句罢了。   随即一转身,对身后招了招手。   立马便有一名小校过来,手中捧着一床叠得整齐、厚重的土黄色毛毯。   毛毯颜色虽不华丽,却油光滑亮。   “先生可还记得先生初来那日,在城下诛灭的那头熊妖?陈某请了军中最好的匠人,将之鞣成毛毯,知晓先生携带不便,只取了腹部腰身最平整柔软的那一整块,却也有一床大小了。这皮毛水淋不透,纤毫不染,十分保暖,只愿先生露宿野外之时,能过得暖和些。”   陈将军一边说着一边从小校手中接过毛毯,递给宋游,又补了一句:   “正好先生初来之时,便诛灭了这熊妖,今日先生离去,带上这床毛毯,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陈将军说得很好,很难让人不接受。   宋游低头看着他手上的皮毛,也不由得伸手摸了一下,果然柔软而光滑。   只是还是将手收了回来。   可惜这床熊皮毯太厚了,要携带也不是不行,只是就得将之前的羊毛毯羊毛毡丢下了。   何况这是妖怪身上的东西。   妖魔虽是妖魔,害人无数,却已有灵智,像宋游这般的修行中人,尤其是清修之人,最好还是不沾染为好。   于是宋游对陈将军说道:“这床皮毛虽好,然而太蓬松了,我们行走天下,却是不便携带。何况我们本身带有一床羊毛毡一床羊毛毯,虽比不得这熊皮珍贵神异,却也是当年故友的心意,用了五年了,早已经习惯了,丢不掉了,舍不得了,这床熊皮毯便留给将军用吧,正好可以勉强衬托几分将军的绝世威风。”   “这本是先生……”   “赠与将军。”   “好吧。”   陈将军并不是磨蹭的人,只好叹一口气,心中遗憾,早知如此,就不裁了,拿一块完整的带头的巨熊皮毛多好。   不过他也不是个爱纠结的人。   很快便又将熊皮毯放回小校手中,对宋游问道:“先生随后又去哪呢?”   “先回言州,再去越州,召州,寒州,光州,经禾州回长京。”   “此战结束,陛下怕也要召我入朝。”陈将军如此说着时,却没有多少喜色,面容很平静,只对他拱手,“说不定还能在长京再见到先生。”   “此战还有多久呢?”   “我已派人加急回京,送上我的亲笔信,就看陛下应不应允了。”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眯着眼睛看他。   随即也对他拱手,便笑着转身离去。   脑中一时不知多少念头闪过。   方才陈将军说的,陛下应不应允,是继续领兵北上之事。   此处已经进了塞北,离大晏边境有数百里,可陈将军却还想继续进兵,赶在草原上的冬季到来之前,再深入追击,一举击溃塞北根本。或是等到明年开春再挥兵北上,像是塞北南下进犯一样,去往敌寇深处。   宫中那位想来会纠结一二了。   宋游在长京时便已知晓,大晏皇帝早有北伐之意,此时正是最好时机。   可他又早对陈子毅有所猜忌,此战打完,陈子毅威势又上一层楼,若再进兵塞北,等到得胜归来便是千古奇功。这些年战争蕴养下来,镇北军中尽是精锐,光是人数就已经超过中央兵力了,战力更不是一个级别,多数在陈子毅手中。西域边军倒也是精锐,人数却比不得镇北,面对这么一个又有威势又有兵权还能征善战之人,朝中怎么能不忌惮。   那是远在长京的纠结。   而眼前的陈子毅对此又何尝不知?   当初宋游从北钦山回来,半途遇见陪同两位皇子狩猎归来的陈子毅,他便试探的问过宋游,是否懂推算占卜勘命一道,说是想请教宋游。   哪是想请教宋游?   只是前段时间才在宫中夜宴上与宋游见过面,于是想知道皇帝请了宋游,又特地请他去,是否是宋游精于此道而皇帝想通过这种方法,看看自己是不是有造反的命格。当时如果宋游说自己知晓推算占卜一道,怕是接下来就要试探宋游在皇帝面前怎么说的了。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宋游对这位将军也有些了解。   陈子毅多半没有造反之心。   至于他的性格……   名将大致分有几种——   有的是为功名利禄而战,大多会在名利丰收时满足。有的是为家国安宁而战,大多会在保得安宁后满足。还有的则是因为喜欢打仗。   不过人本矛盾,少有人是纯粹的某种人,多数人是复杂的,且会变化的。   陈子毅大抵是后两种都有。   比例就不得而知了。   此次继续北上,自然是为了替大晏赢得更久的和平,但像陈子毅这样天生便为打仗而生的人,怕是也迷恋着这种感觉。   陈子毅知晓当今皇帝如自己一样尚武至极,定然愿意北上,又知晓皇帝猜忌自己,不愿自己继续坐大。   还知晓自己去年离京之后,年底便有一支差点被灭国的西域小国使团进京,以邪法刺杀皇帝,竟然瞒过了国师,差点成功。随后皇帝不知是受了惊还是染了后遗症,身体每况愈下,听说上朝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朝中公主得势,一时风雨动荡。却是不知究竟是皇帝刻意为之,布的局要迷惑谁坑害谁,还是确实如此。若确实如此,又不知皇帝还能否有雄心精力来做下这样的决定,或是朝中权力还有几分在皇帝手中。   不知皇帝是否会同意,又不知皇帝是否会在几天后召他入朝,把他害死或换掉,亦或是又布什么局。   可这么走下去,就算一切顺利,古往今来陈子毅这样的人,又可有哪怕一个善终?   双方皆纠结,纠结不已。   “……”   想到这些,宋游神情也略有变化。   “你在想什么?”   身边传来三花猫的声音。   “有趣的事。”   宋游低头小声答道。   “什么有趣?”   “不可说。”   “我们去哪里?”   “去辽新关。”   “哦……”   前方天地广阔,不知不觉草原已从青绿转为金黄,倒是蓝天白云依旧,白天的温度刚刚好,正是开启一段新旅程的好时候。   三花猫迈着滴溜溜的小碎步,走在他旁边,偶尔扭头奇怪的看他一眼,枣红马的步伐好似几年也不曾变过,道人不禁伸了个懒腰,也暂时收起了思索这些的心思,只继续往前走去。   历史自有历史的进程。   也总会给出自己的答案。   只是不知千百年后,世人又是如何评说,眼下正在进行的历史上的重要节点,后人又是如何去揣摩。 ###第二百九十三章 三花娘娘与石巨人   “请山神出来!”   清清细细的声音,语气却严肃庄重。   就在这时,河边一颗石头忽然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所拨动,竟诡异的颤动了一下。   “请山神出来!!”   还是那般清清细细的声音,却在不知不觉中加重了一点语气。   好像声音的主人在着急。   又好像更用力了一些。   只见得这颗石头又动了一下,接着是第二下,然后便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动,竟陡然滚动了起来。   不仅这一颗,旁边的石头也纷纷滚动起来。   “哗啦啦……”   这些石头并不由南向北,也不由北向南,而是从四面八方朝着中间的某一处聚集。小的滚得又轻又快,大的滚得艰难一些,等全部聚在一起之后,便艰难的逐一往上垒积,越垒越高。   “山神出来!!”   声音的主人似乎格外用力,即使不用眼睛看也知道,怕是已经咬起了牙关。   这似乎是有用的——   石头陡然聚齐起来,聚成人形。   “哇呜……”   一声惊叹之声。   石头兵将已然成型,便站在河边,随着猫儿左右扭头,竟也跟着她左右扭头,像是也长了一双眼睛,在观察这个世界一样。   远方一名道人盘膝坐着不动。   “请山神助我除妖!”   三花猫还记得当初在长京城外、雁回山下第一次见到山神时,道人说的话,如今也有样学样,只是却是对着那名道人说的。   石头兵将毫不犹豫,大步流星,甩着近膝的两条胳膊,朝道人跑了过去。   直到来到道人面前。   只见它高高举起右臂,狠狠往下一砸。   “哒……”   一拳锤在了道人的鞋子上。   “……”   宋游睁开眼睛,低头看了一眼,有些无奈,随即看向旁边的三花猫,嘴上却说:“恭喜三花娘娘,才学了四五个月,就请出了山神,这般天赋即使放在修士众多的上古时候也算是难得了。大多数人,即使天赋好,也往往要修习数年才行。”   猫儿闻言顿时跑了过来,仰头看着道人,整只猫和她召出来的山神差不多高。   哦还不能仰头。   一仰头,就比山神高了一点。   只听她严肃地问道:   “你学了多久?”   而旁边的山神见道人不为所动,愣了一下,又见施术者没有叫它停下,便站在道人脚边,一下一下的挥拳打着道人的鞋子。   “哒哒哒……”   “三花娘娘把法术撤了吧。”   “……”   三花猫扭过头,看了看自己身旁这具由河边鹅卵石构成的小山神,也是自己辛苦学习法术五个月,第一次请出来的山神,心里舍不得,于是又扭回头,看着道人,一脸严肃:   “你被打得痛不痛?”   “痛。”   “便请山神绕过他吧!”   依然是十分严肃庄重的语气。   话音落地,石头小人立马收手不动。   三花猫见状,满意极了。   越看越觉得威武厉害,越看越喜欢。   只是看了几眼,一时想起,又扭回头把道人盯着,继续问道:   “你学了多久?”   “三花娘娘又何须与人比较?”   “你学了多久?”   “三花娘娘最好不要问。”   “……”   三花猫眼光闪烁几下,似是从过往的经历中吸取到了什么教训,竟然真的不问了,转而又瞄向自己的小山神:“我的山神怎么这么小?”   “三花娘娘的山神虽小,但已经极有灵性,能懂人言,证明三花娘娘在感悟山石灵韵上面做得极好。这是最难的一步了。只是因为三花娘娘道行尚浅与对法术不够熟练,导致不能搬动也不能聚齐大的石头,山神这才矮小。”宋游诚心说道,“三花娘娘只要继续修行勤奋练习,召出来的山石巨人终究会变得越来越大的。”   “你第一次召出来的也这么小吗?”   “……”   “你第一次召出来的也这么小吗?”   “要稍微大一点。”   “大多少?”   “一点。”   “哦……”   三花猫有些满意,这才继续问:“那三花娘娘以后请出来的山神会有你的那么大吗?”   “可能。”   “会比你的更大吗?”   “可能。”   “会有一座山那么大吗?”   “理论上是可能的。”   “理论上!”   “我对点石成兵之法其实也算不得精通,若有一人道行与我相仿或比我还高,又专注于土行法术,其中又专攻点石成兵之法,想来是可以召出好比山峰一样大的山石巨人的。”宋游对她说道,“不过那可能就不叫点石成兵了。”   “叫什么?”   “指山为神。”   “三花娘娘要多久才有那么厉害呢?”   “不知道。”   “三花娘娘要多久才有你那么厉害呢?”   “不知道。”   “你不聪明。”   “江海广阔,小流积之,千里路远,抬足便至。”宋游对她说道,“有时路远,三花娘娘便无需思考自己要多久才能到达,只需看准方向与专注自己脚下的路就可以了,一步一步,每一步都更近一步。”   “听不懂~”   “那你也不聪明。”   “!”   三花娘娘抬头愣愣的将道人盯着,片刻之后,才仰头看了看天,转身便走了,变化成人,去捡了柴来,又拿着小锅与分水刀去打水,还不忘叫上自己召出来的小山神跟着,贴身保护自己。   只是小山神跟着她没走几步,就因为法术不熟,三花娘娘一个分心,便当场散了架,落了一堆碎石子。   三花猫扭头看,也只得小声叹气。   太阳已经快到脑门顶上了。   虽然道士说自己不聪明,胡说八道,但是可能人就是这样,喜欢胡说八道,三花娘娘大人有大量,还是不能把他饿着。   端回水升起火,便不关她的事了。   三花娘娘又请出了一个新的小山神,与它说了一会儿话,便带着它在这草原上到处跑,不是捶虫子,就是踩蚂蚁。草丛比他们还高,一猫一人行走其中像是穿梭于一片茂密的森林中。   宋游也不管,只生火煮饭。   离开军营时,陈将军给他带了些军粮,以一种叫糜饼的东西为主。   糜是一种谷物粮食。   糜饼便是用它做出来的干粮,大概指甲盖大小,可以直接入口,也可以烧水煮成粥,味道一般,宋游通常会加些野菜与肉进去,至于加什么肉就看三花娘娘用什么来投喂他了。   今日无肉,全因娘娘忙碌。   ……   千米高空之上,一只燕子飞行不断。   下方大地平坦,少有起伏。   似乎已经是禾州了。   云雾缭绕间,忽然见到一座城,燕子略微降低高低,绕着城逛了一圈,确认没有城隍之类的护城神,这才飞进去。   很快落在一间房顶上。   此刻已是深秋,禾州的燕子早都飞往南方去了,还能见到的着实不多。   不过也没人觉得惊奇。   燕子往后扭头,在歇息间,自顾自梳理着羽毛。   “守城的老兵长看得清楚明白,那位神仙带着一个女童一匹马出了城。那会儿可不像现在,晚上就算是城里,可也是没人敢出门的,更是连江湖高手也不敢在城外走夜路,然而就是当天晚上,那鼠妖就被除了,这还能有假?”   声音是从下边传来的。   燕子顿时停下了梳理羽毛的动作,低下头注视着下边瓦片,安静倾听。   “咱们这是禾州最南边,要说这是巧合,可自那以后,禾州五郡三十九县,处处皆有那位神仙高人的传说,无论哪一地,那位走过后,害人的妖魔鬼怪还有邪神全都不见了,难道也是巧合?”   不知何时,燕子从楼顶来到了门梁上,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专心听里头的人讲述。   听得津津有味。   不过这里似乎有位地神,于是燕子不好久留,听完之后,就又扑扇着翅膀,按着故事里说的,继续往北边飞去。   此后便有意的寻找茶楼酒肆。   可惜禾州此前大乱,如今虽然安稳了下来,却还没有恢复如初,除了这最靠近昂州的几县还开着茶楼,还有生意,此外就只有禾州治所、普郡景玉县还有一家茶楼在营业了,生意也一般。   燕子听完之后,又继续向北。   飞过归郡,依旧北上。   那片平原已变回沃土,不过残存的灵力妖力仍让他觉得心惊,忍不住飞得高了一些,好远离那片大地。   此时大地已彻底见不到起伏了。   然而没飞过久,却见到前方忽然出现了一座大山。   那是一片平整望不到边的大地,甚至四周的弧度都呈现一个近乎完整的圆,可却突然出现了这么一座巨大的石山,给人的震撼无需言表。   燕子愣愣的飞过去,越是靠近,越是震撼。   随即降低高度,绕山一圈。   这便是说书先生口中,先生镇压妖魔将禾原从雪国恢复沃土的“借来峰”吗?   不久后,燕子停了下来。   只见石山上立了一块碑,碑前有贡品香火,上面写着有字:明德六年二月,舒一凡与黑马自平州山神处借来镇妖。   “舒一凡……”   燕子想到了在栩州的那个雨夜。   现在是明德六年九月下。   大半年前了。   燕子站在石碑上,眺望远处。   大地依然广阔,望不到边。   如此茫茫,找人又哪里容易?   “扑扑扑……”   燕子又拍打着翅膀飞了起来,很快又迎着风飞上了云层,一路往北寻去。 ###第二百九十四章 燕儿归来   宋游又路过了远治城,如今城中守军并不多,他也没有进城的意思,只是从远处路过,扭头看了它几眼,便走向了辽新关。   中间随便找了一处地方过夜。   只是睡醒之时,三花猫又已经不在身边了。   “……”   宋游直起身四处看了看。   不远处的草丛悉悉索索,枯草时而倒伏时而颤抖,想来是那猫儿闹出的动静。   宋游也不理她,自顾自倒水擦脸洗漱,随即便开始收拾东西。   刚将羊毛毡和羊毛毯都放入被袋,便只听身后草丛一阵动静,回身看去,一只三花猫从茂盛的草丛中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具石小人。引人注意的是猫儿口中叼着一根黄色的细竹筒,直直的走过来,将竹筒放在他脚边的地上。   “这是什么?”   “是竹子。”   “……”   宋游弯腰捡起竹筒。   竹筒细细的,跟三花猫的小腿差不多粗细,上边有盖,缠着麻绳,猫儿正是咬着麻绳将之叼过来的。   刚一上手,宋游就知晓这是邮筒。   这年头的人寄信喜欢用竹筒,当初离开逸州时,为路边茶铺的老丈带信去凌波,便是用竹筒装着的。有些文人雅士讲究,还会细心挑选不同品种的竹子并选用靠近根部的竹节、好在上边雕刻上精美的图案,弄得好似艺术品一样精美。   手中的邮筒很简单,几乎没有什么装饰,只在表面用刀刻出了地址。   “越州雾郡黄沙山长枪门陈肆。”   宋游喃喃念了一句,随即看向三花娘娘:“这是从哪里捡到的?”   三花猫却不说话,只扭头往后一看。   是她从草原中走出来的方向。   “还有吗?”   “……”   猫儿思索了一下,似是这个问题不太好用眼神表情来回答,于是才开口:   “好多呢!”   “这样啊。”   宋游拿着手中的竹筒:“烦请三花娘娘带我去看看吧。”   猫儿闻言顿时扭身,往后跑去。   简陋的石头小人紧跟着她。   只是草原上并不平坦,常有小坑,大大小小都有,倒是为难不了三花猫与人,可对她召出的小山神来说,却是一大劫难。   便见那石头小人一不小心,踩中一个大约鸡蛋大小的坑陷,一不小心失了平衡,啪嗒一声往地上一摔,立马便从石头小人散成一堆碎石。   三花猫听见声音,立马回头,却也只看了一眼,便继续往前跑去。   很快带宋游来到草原中的一处。   地上果然散落着不少竹筒,都是细细的,最粗的也不过婴儿手臂粗,有的就随意散在地上,有的则半截都陷入了泥里。有的还好好的,有的则已经被打开了,里面运气好还能找到烂成一团的纸,运气不好,则早已不见踪迹。   宋游扫视一圈,不慌不忙,随手捡起几个查看,都刻着不同的地址。   看起来像是北方边军寄回去的家书。   左右找了一圈,果然又找到一个散落的油纸包,就被随意的丢在草原上,已经半截陷入了泥里。   倒是没有看见尸骨。   “……”   宋游挨着挨着的捡,也一个一个的看。   只看竹筒表面刻着的地址。   各州各地都有。   既有寄往逸州的,也有寄往长京的,还有就在言州的。竟还有寄往西域的。不过最多的还是寄往越州黄沙山长枪门的。   奇妙的是,宋游竟还在上边找到了一个熟悉的地址——   寄给言州多达的林常的。   宋游便知晓了,这是从辽新关出来的。   许是因为塞北大军即将压境,或是准备决战,辽新关的守军又寄了一次家书。或是城中已经染了病,于是往外寄出最后一次家书。不过邮差只走到一半便被塞北的候骑或绕后的小股部队给截杀了,之后塞北人拿走了这些东西,发现只是一堆无用的家书,便随手将之扔在路边。   想想也该是很久前的事情了……   辽新关是今年年初的时候失守的,而现在已是深秋,这一堆信最晚也是年初的时候寄出的了。夏天草原上又连着下了好几场暴雨,即使这边没有被塞北妖魔引洪水冲淹,草原上也积水成流,许多竹筒都被冲散。   有的还被埋进了土里。   直到今日被三花娘娘所发现。   宋游转头对正以疑惑目光盯着他看的三花娘娘说了句:“三花娘娘又立了大功了……”   “这是什么?”   “是信。”   “很值钱吗?”   “很珍贵。”   “!”   三花猫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道人便耐着性子,与她解释:“就好比我与三花娘娘很久没见了,这个时候,三花娘娘想向我说一些事情,告诉我三花娘娘过得怎么样,也把三花娘娘平日里经常对我说的那些话都讲给我听,于是写在纸上,装进竹筒里,我见到信,就听得到,见不到,就一切都不知道……”   “!”   三花猫眨了眨眼睛,眼神有一个从思索到明悟的过程。   三花娘娘是习惯了与道士相处的,三花娘娘是每天都有很多话要对道士说、有很多问题要问道士的,是不能不与道士见面讲话的。要是哪天真的很久没有和道士见面讲话了,把话讲到纸上,托人带给道人,那肯定是非常珍贵的,一定不能弄丢的才是。   “那现在怎么办?”   “既然我们遇见了,便是有缘。”宋游说道,“该替那些人把它们找回来。”   “我们又要去送吗?”   “那太远了。”   “那怎么办?”   “没有关系,朝廷有专门的邮驿机关,专门给军士官员和考生之类的传递书信,我们可以把它交给最近的军镇。”   “辽新关!”   “三花娘娘太聪明了。”   “三花娘娘这就去找!”   三花猫一扭头,便叼着一根竹筒,将之从泥里拖了出来,放在一旁。   道人笑了笑,也开始寻找。   像是这种军中邮筒,虽说造型简单,其实功能不差,竹筒除了有盖子和麻绳保证隐私性,也有一定的防水能力。不过竹筒本身中空,散落在地被大雨一冲很可能散得到处都是,何况还有与竹筒颜色相近的野草阻挡,并不好找。   所幸道人与猫并不缺时间。   于是以油纸包为中心,找了一圈,最远找到了十几丈以外,完整的竹筒总共找到一百多支,全都放回马儿旁边。   在这个过程中三花娘娘十分积极。   倒也不是品德有多高尚,也不是因为什么大道理,只是听道人方才那么一说,她就总觉得这个东西很了不得。总觉得万一漏了一个,漏下的那一个就是一只三花娘娘讲给道士的。   那自是万万不能漏的。   直到找了很久也没再找到了,道人也对她说不用找了,她才很不情愿的回去,守着道人和竹筒。   宋游稍作思索,又将之看了一遍。   这次将那些长枪门的都挑了出来,反正自己要走那里过,便亲自去送,快一些也保险一些,其余的便以各种方式塞进被袋里,这才继续启程。   本身距离辽新关应该就只有二三十里路了,寻常走起来,也就是一个多时辰的事,然而花了半天时间来找竹筒,到辽新关时已是黄昏了。   辽新关如今也只几千守将,目前大晏的军队大多都在北方边境以外。   宋游带了陈将军的手书,守将一看,就知晓宋游便是他们听过的那名在远治城斩了无数妖魔,又随军出征斩杀妖魔的道人,好比开朝之时跟在太祖军中斩妖除魔、诛杀下界神灵的那位扶阳真人一样,自然对他恭恭敬敬。   虽然早知辽新关此前遭遇,宋游还是问了一遍那班将军麾下的骑兵队正林有,只听说辽新关当时无人幸存,所有守军死讯都已报回家中,这才叹了一口气。   随即留下绝大部分的家书,请他交给邮驿继续投递,住了一夜,又补充了一些干粮补给,便继续出城。   不过这次却是往西、往回走。   没几天又进入了多达草原,又遇见了照夜城的游骑,只是已与此前的不是同一队人了。   走进那座大名鼎鼎的照夜城,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奇异之处,只是一座布满伤痕的黄土军镇罢了。此刻防守战已然取胜,如辽新关一样,照夜城中留守的军队也不多,道人眼中的它就像一个夏日傍晚坐在门槛上袒胸露腹歇凉的老人,平静而沧桑,满身的皱纹甚至遮蔽了伤疤,以至于一个初次造访的外来者很难想象到在他年轻的时候都经历过什么波澜壮阔的岁月。   宋游依然在城中住了一夜,这才离去。   只是出城之时,道人却忽然停下了脚步,抬起头往天上看去。   三花猫不解,也跟着往天上看。   天上有一只飞鸟。   虽已是深秋,草原的天上有鸟雀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可这只鸟却不同寻常。   这是一只燕子……   不知草原上有没有燕子,不过这个季节,北方的草原已经很冷了,是绝不该有燕子的。   只见这只燕子拍打着翅膀,在天上转着圈圈,时左时右,时上时下,就如当初在安清初见时一样,却是不知他的内心是否如当初一样纠结了。 ###第二百九十五章 燕仙已成神   “燕子?”   三花猫好似发现了不对。   直到这时,燕子才飞了过来,飞到城门上方,随即收拢翅膀,往下一扎,便如一支利箭一样扎了下来。   和远安城一样,照夜城外边也有一个池塘,名曰洗马池。池边原本也有一间寺庙,不过战争踏过,已经只剩断壁残垣了,旁边有一棵树,在这深秋干枯得只剩下了枝丫,倒也是一幅景致。   “刷!”   燕子便落在这棵树上。   只见它低下头来,与刚走出城门的一人一猫一马对视,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于是把头一扭,假装梳理自己的羽毛。   “好久不见。”   道人则笑着抬头与燕子对视。   刷的一下,燕子顿时把头从翅膀下边抽了出来,盯着下边的人:   “见过先生!”   猫儿也端正蹲坐,高高仰头,认出这只燕子就是自己以前认识的那一只,于是也学着道人的语气说道:   “好久不见。”   “见过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也见过你。”猫儿说完嘴巴不停,继续问道,“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路上耽搁了……”   “你离那么远做什么?”   “……”   一阵拍打翅膀的轻微声音。   燕子离开树枝,飞了过来,落在了枣红马的背上,又看向宋游,犹豫了好几下,才说道:“燕安此次归来,只愿继续为先生探路寻溪。”   宋游闻言露出了笑容:   “那便麻烦你了。”   三花猫也立马学着说道:   “那便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   燕子说着又扭头去梳理羽毛,同时说道:“是我的造化才对……”   道人见状又露出了笑意,知晓他与三花娘娘性格差别很大,便也不多说什么,只继续拄杖迈步向前:   “那就走吧。”   身后城墙上的守军睁大眼睛盯着。   “我们此行要去越州,从这里过去,要穿过大半个言州,不过前边的路我们已经走过一遍了,也没什么目的地了,便直接去越州。”   “知晓了。”   “天地之大,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的呢?”   “我回到安清之后,从老祖宗口中听说先生去往了北方,便一路来北方寻找先生。”燕子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并没有说自己还从老祖宗口中听说了先生念起自己的事,若是没有听说,以他的性格,不知还敢不敢来北方继续寻找先生,但即使是来,怕也要犹豫很久、鼓足勇气才行。   “北方也大啊。”   “其实没有那么难找。长京往北便是禾州,如今禾州各地皆是先生的传说,言州军中也全是先生的传闻。哦,还有三花娘娘。即使我很少停下来歇息也能从百姓的口中听到,便只需顺着先生与三花娘娘的传说找过来就可以了。”燕子说着低头悄悄瞄了眼猫儿,“最多只是到了草原上后寻找起来费力一些。草原太大了。不过我猜先生多半会来这座照夜城,如果找不到,就去越州天柱山、青桐林这些地方找,没想到我刚来照夜城就正好看见先生与三花娘娘带着马儿出来。”   “有缘。”   宋游笑着说道。   其实他与三花娘娘早在五个月前,就已经到了这边,只是先去了远治城再折回来罢了。否则的话,燕子今天也遇不到他们。   “你很聪明。”   三花娘娘则夸奖道。   “不敢……”   “良种怎么样了?燕仙又怎么样了?”宋游继续走也继续问。   “良种去年在安清试种,大丰收,朝廷知晓后大喜,今年便在栩州推广,国师上禀神灵保佑,栩州今年风调雨顺,今年也是大丰收。可能慢慢就会被推广到全国了。”燕子说着顿了顿,“在我出发之前,老祖宗就已被敕封为‘安清救苦救难真君’,为道教天宫正神。栩州一地所有道观庙宇必须供奉老祖宗神像,但凡种了燕薯燕豆和燕米的地方,一郡之地最大的道观庙宇,也都必须供奉老祖宗的神像,享万世香火。”   真是少有说这么长的话。   可是这种话,不长一点又说不完。   于是歇了一口气,才又继续说:“老祖宗也已经寿终正寝,坐化成神,位居天宫了。”   “这样啊……”   宋游点了点头。   良种丰收对百姓自是好事,燕仙做了好事,自然也该封为神灵。   栩州一州的所有道观庙宇皆必须供奉燕仙神像,到了别处,便以一郡为单位,至少也有一家道观庙宇供奉燕仙的神像,确实不算少了。这个世界历朝历代封神时其实很少有像对燕仙这样,对神像的数量也做出严格要求的,大多都是封神之后,百姓和各地宫观寺庙自发供奉。   燕仙确实是解了大晏燃眉之急,又与民生息息相关,不过也不知晓是否是有别的原因。   不过像是燕仙这样的神灵,即使没有朝廷的硬性要求,各地宫观庙宇也会自发将他请上神台的。各地百姓也可能自发为他建立小庙。   也许时间久了,佛家寺庙也会将他请上神台。   至于神职神权,多半是看百姓。   毕竟是香火成神,就算天宫给你什么神职神权,终究没有百姓给的来得实在、好用。   百姓信你什么,你就有什么。   让宋游猜的话——   多半是粮米丰收之类的,跑不远的。   如果再有了粮米丰收的神职神权,老燕仙又愿意管事的话,民间口碑一好,说不定很多田地广阔的大户人家都会在田地旁边给他立庙,一些村落说不定也会在山间田土旁边集资立庙,每到粮食播种之季,香火估计不会少。   届时真君恐怕要升帝君。   再往上的话,难度就较高了。   燕仙终究不是人……   不过这样的神,其实比那些说得法力无边无所不能其实屁事不干的天宫主神更受民众亲近,大概率也会比他们更加长久。   说不定真能享千年香火。   燕仙不就图个长久么?   宋游摇了摇头,不想这些,转而又看向马背上的燕子,出言问道:   “海外风景可好?”   燕子一听,顿时来了精神。   那真是有太多说头了。可是这么突然一下,又不知晓该怎么说。   脑袋左右摆动,眼珠子晃动。   “海外、海外的风景不见得比大晏更好,不过很多地方都与大晏不一样。”燕子嘴笨的说道,却也比当年好多了。   “见过不一样,也挺好的。”   “是……”   “可有遇到危险?”   “危险倒也是有的。海外的妖魔和神灵大多都没有什么规矩,肆意妄为,像是我们上古时期的乱世一样。”燕子说着顿了一下,“好在燕子在这些地方来来去去习惯了,除了少数妖魔,大部分都不会为难燕子。”   “听来也是有为难的。”   “就得费心逃脱了。”   “挺好……”   看得出这只燕子是有很大成长的。   是经历过风雨见过世界的了。   就在这时,前方出现了一人一马。   草原上有一颗大石头,那人作武人打扮,将马拴在驻马桩上,自己背靠着石头坐着,似乎在吃干粮。   “我们认识……”   三花娘娘眼尖,当先看了出来,回头看向道人。   “是么……”   宋游便缓缓的走了过去。   那人也扭头看向他们。   第一眼还没有认出来,多看两眼,脑中的记忆才慢慢浮现出来,直到对方喊了一句宋先生,被声音一勾,脑中的画面立马变得清晰。   五个月前从这边经过时,遇见了一队照夜城的游骑,共处一夜聊了挺久,这位正是其中之一,似乎姓冯。想到这里,次日分别之时,那群豪迈的军中武人驮着同袍尸首带着夜游公头颅、饮酒高歌而去的场景也浮现在了眼前。   于是走过去与他对谈。   冯姓游骑说自己是还乡而去。   原先塞北人大军压境,照夜城的压力并不小,双方的探马候骑更是在草原上游走不停,常有交手。众多将士据城而守还好,出城做探马游骑便成了最危险的差事,于是城中将军承诺,只要敢出去的,等仗打完,就准许升官还乡。   冯姓游骑本就是南边江湖人,知晓北边紧张,这才参军,当即允诺。   如今战事已停,自然还乡而去。   “现在也混了个陪戎校尉的散官,回乡也算不错了。嘿,原先还以为将军说的假话,没想到还真没有食言。”   “恭喜啊。”   宋游对他说道。   只是问起其他几人,他却笑着摇头。   江湖偶遇,缘分往往也就只有这么短短片刻,聊了一会儿,吃完了干粮,冯姓游骑便拔出驻马桩,牵着缰绳对他拱手告辞,便骑马而去。   此刻的他像个江湖自在人。   草原已一片枯黄,那一人一马只消一会儿,便走远了。   宋游好似见到他举起酒壶仰头饮酒。   又好似听见了如那天早晨一样高亢嘹亮又狂放不羁的歌声,军中之人,自该以破锣嗓子唱来,是很古玄的味道。   孤独在这一刻格外的有分量。   和平又是如此难得。   道人过了好一会儿,才转头看向猫儿与马,又抬头看了眼在天上胡乱飞着好似停不下来的燕子,也迈步走去。   是与冯姓江湖人不同的方向。 ###第二百九十六章 明德六年冬游至越州   十来天后,似乎已是冬季了。   一行人也早已经进了越州。   道人独自拄杖走在前边,枣红马依旧沉默的跟着,只是三花猫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前后左右的到处跑、到处闻、到处看,反倒身后不断传来讲话声。   “老燕仙怎么变成燕子神的?”   “朝廷敕封,功德成神。”   “是怎么变成神仙的?”   “老祖宗本身就是神灵,有香火傍身,只是仅限于安清一地,没有朝廷敕封天宫承认罢了。最近两年整个栩州都是信徒,加上朝廷敕封,自然只需抛弃肉身就自动塑成神灵法身,升天而去,位例仙班。”   “抛弃肉身!”   “怎么了?”   “怎么抛弃肉身?”   “就是死掉。”燕子解说道,“老祖宗本就差不多该寿终正寝了,当时我就守在门外,不知哪里传来一声鸡鸣,老祖宗就升天了。”   “这样呀……”   三花猫学着道人的语气中。   似乎少了许多热情。   “都是这样的,很多神仙都是这样的,只是后人传着传着,就会传得变了样子,听起来就好像很了不起了。”燕子小声说道,“但其实很多神话传说故事最开始的时候都是很普通的。”   “听不懂。”   “反正就是这样子。”燕子也不愿意猫儿把自家最厉害的老祖宗给看低了,于是又说,“但是老祖宗很厉害,也托了先生的福,还没上天为神就已经有很多人诚心信奉他了,香火愿力远超从前。加之老祖宗成神前就有千年道行,以后一定是一方大神。”   三花猫听得一愣一愣的。   一边迈着小碎步往前走,一边往旁边扭头,看着与她隔了一匹枣红马低空飞着的燕子。   燕子见状便又继续对她说:   “你知道成为天宫正神之后,第一次飞升上天,要从哪里上去吗?”   “不知道~”   “东南西北中各有一座山,离天最近。最北边的就是我们之后要去的天柱山,还有南边的尊者山,西边的天尽山,东边的无边山,以及中间很多皇帝都经常去的鼎山。它们最高,神灵要想到天上去当神,第一次就要从这里上去,不过之后就随便了,一下就可以飞上去。”   “好厉害……”   这可真是触及到了三花猫的知识盲区。   试问她一只信徒只遍布几个村,还没有朝廷敕封的小猫儿野神,连地神都不如,哪里知晓这些事情?   偏偏她还爱听,爱听得很。   听来只觉得神奇极了。   这样的对话,道人已然习惯。   自从燕子回来以后,一路上这两只小妖怪有空便会交谈。   多数时候是三花娘娘缠着他说,问东问西,燕子起初胆怯,不愿多聊,等来了兴头,这才正常对话。   最开始燕子讲他在海外的见闻,遇见的凶猛吃人的妖魔和比房子还大的鱼、能驮起一座小岛的龟,三花猫则讲当初在祥乐分别之后,自己和道人一路上遇见过的山神,见过的皇帝和蛇仙,还有到北边以来除过的妖怪,从平州借来的大山,很多细节宋游都以为她是记不清楚的,结果却没有想到她只是平常不讲,其实一点也没有忘。   昨天终于讲完了,今天又讲这些。   久别重逢之后果然是有这么一种神力,恰当的时候能使原先的交情更上一层楼。   这种神力对人有效,对妖也有效。   猫儿和燕子此次再见之后,似乎比几年前少了不少生分。   也许是燕子离开之后,孤身漂泊海外,常常想起当初在路上三花猫辛辛苦苦给他捉的虫子,这才如此。   这样也挺好。   小孩子的成长总要有同龄人的参与。   原先宋游和三花娘娘同行,毕竟心理年龄差距较大,三花娘娘的心性成长又与人不同,或者说大多数妖的性格成长曲线都与人不同。好比说三花娘娘作为一只成年的猫有成熟的一面,自理能力远比少年人强,可她作为一只猫,又有幼稚的一面,也许只相当于几岁孩童,但细算起来与几岁孩童也有不少差异,便是种族间的差异了。   而她的这一面,还变化得很慢。   燕子虽已是少年,但性格单纯内敛,此前也多在山中,不沾世事,加上妖怪、动物和人的思维不同,虽比三花娘娘成熟些,却也很有限。   如今去海外归来,也只是多了些见识少了些胆怯罢了。   一猫一鸟倒是有一些话讲。   或许对他们俩都挺好。   只是燕子好似永远也改不了怕猫一样,就算再怎么交谈,也要和她保持一定距离。   “不说了。”   燕子扑扇着翅膀,看向远处:“我要继续去前边探路去了。”   说着稍一用力,便冲天而起。   很快就消失在长天之中。   三花猫稍微停下来,用后脚挠头,这才又迈着小碎步追上去,追上道人,忙问道:“道士道士,神仙第一次真的要从那些地方登天吗?”   道人转头看她,一脸微笑。   “是真的。”   也是耐着性子回答。   不久,燕子飞了回来。   “先生,前面翻过一座山,再往左边走,就是黄沙山了,大概有二十里路。”   “好。”   越州不再是草原,地形和南边差不多,有山有河又有树,最多常见的树和逸州栩州等地有些差异罢了。   翻过一座山,便看得见黄沙山了。   黄沙山算不得高但是很大,其实不是黄色,是红褐色偏黄的岩土,风化成沙,十分贫瘠,上面只有稀稀拉拉的树,在这冬天也多是枯的。山上杂乱的建着许多木头小房子,不知是年生久了还是本就如此,颜色都偏黑,远远看去,大小似乎刚能睡人。   一条小路,直通向山脚。   山上就无所谓路不路了,反正几乎不长草,到处都可以走,最多走的人多的地方,被踩平了,便像是一条路。   隐隐看见山上有人在走动。   也有人提着木杆红缨枪从山脚沿着小路往这边走来,不知要往哪去。   就规模和人数来看,这长枪门恐怕远胜于西山派、云鹤门与金刀门之类的江湖门派,估计只有水运私盐这类利益帮派才能超过它了。不过这种利益帮派与这类专门练武的江湖门派又不同了,无需相提并论。   究其原因,是因为大晏正值盛世,对江湖门派自然有所管理,正常的江湖门派,哪怕云鹤门在朝中有靠山又善于经商,西山派躲在深山,只要核心弟子是专门练武的,人数一多,都会引起朝廷警惕。只有像是长枪门这种,位于北方乱世,又有边军大佬支持,这才能发展壮大。   十几年前战争过后,越州基本就已经空了,百姓都没有,自然也没有官吏,谁还管得了长枪门。   听说到了后来,北边因战争死了亲人的江湖武人,许多都来投靠了长枪门。那些流离失所无处可去的人,但凡想练武的,也首选长枪门,学而有成之后可以通过长枪门直接进入镇北军,只要本事高,前途无量。   正想着时,前边便有几名带枪的汉子走来。   都是粗糙的木杆红缨枪,或是随手提着,或是拿在手上杵着,或是扛在肩上,零零散散的走来,不知要去哪、要做什么,边走边聊。   看见道人,他们不免有些新奇,多打量了道人几眼,又不禁互相对视。   如今北方大战刚歇,在这边本来就难以见到外人,更何况这道人带了一匹马却不用缰绳,带了一只猫,竟也老实跟着,再打量这道人,道袍虽旧却也干干净净,年纪虽轻,却是一脸从容。   “这位先生……”   有个人停了下来,扛着红缨枪问道:“可是从别地来我长枪门访友的江湖武人同道?”   语气间有大晏人对道人常见的尊重。   “非也。”   宋游也停在路边,侧过身子,面朝他拱手:“在下只是一游方道人,途径言州时,偶然在草原上发现不少邮筒,本该是从辽新关送往远治城或别的地方的守军家书,其中不少应是长枪门的子弟,要寄往长枪门的,在下正好要往这边走,就顺道带了过来。”   “什么邮筒家书?”   “拿出来看看。”   众人闻言皆围了过来。   “便是这了……”   道人转身将手伸进枣红马背上的被袋里,稍一摸索,就摸出了两根竹筒。   递给最先说话的一名汉子。   汉子接过之后,上下打量。   “我不识字……”   随即回头对身后人说:“你们谁识字?”   “我也不识字……”   “我倒认识几个,也就几个。”   “带回去看看吧……”   中间还夹杂着几句听不懂的地方话。   宋游便又从汉子手中将竹筒拿了过来,对他说道:“这支写着,越州雾郡黄沙山长枪门刘胡子,这样的还有十几支。”   “刘胡子?”   “三堂堂主是不是就叫这个?”   “这不是刘堂主的名字吗?”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几句,又商量起来。   片刻之后才商量出个结果,由最先说话的那汉子带着宋游去黄沙山上,其余人则继续向前。   燕子在空中轻巧划过,跟随着道人。   “有鸟……”   “该打下来的!”   “天天吃豆子、鼧鼥鼠和兔子,我都好久没有吃过鸟肉了。”   “俺也一样。”   燕子不知不觉飞高了一些。 ###第二百九十七章 长枪门送信   巨大的黄沙山,远看几乎不长草,上面零零散散有些枯树,却杂乱的建了许多黑漆漆的小木房子,远远看去,竟也有种莫名的壮观。   宋游一边走一边看。   现在还在门中的人似乎也不多,一路走去很多房子都是空的,有的上着锁,有的只是随便用木栓插紧,看样子也很久没有开过了,木栓淋雨受潮后膨胀又被勒出了明显的一道束痕。   一路往山上走去。   能看得见有人在辛苦练武,要么将长枪舞得虎虎生风,要么辛苦打磨力气,或用别的法子熬练体魄,要么围在一起互相对抗。   有时有师门长辈在旁教导,遇到玩世不恭的,也起哄的叫小辈打架。   不止道人感兴趣,就是三花猫从旁边走过,往往也得停下来,扭头一眨不眨的把这些人盯着。直到察觉道人走得远了,或是道人叫她,她才会一步三回头的迈着小碎步跟上去。   毕竟是猫,有时看得入了神,惊觉过来,道人已经走得看不见了,只好惊慌的四处看。   还好有燕子在天上领着她。   “不知足下怎么称呼?”   “我也姓刘,家中排行老三,大家都叫我刘三。”   “在下宋游,有礼了。”道人边走边说,“我看路边很多房子都空着,不知又是为何呢?”   “去北边了呗。”   “全盛时期这里怕是有几千人吧?”   “那怎么可跟你说?”   “冒昧了。”   道人笑笑,也不在意,继续左看右看。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居然还看见有一群年轻人在一片空地上随地坐着,一名断臂的年长者端了一张竹椅,给他们讲战阵上要注意的事,中间不时提及从长枪门走出去的几员斗将在塞北人阵前的战绩,掺杂着对目前大晏第一神将陈将军的吹捧。   道人不禁停步,多听了一会儿。   南边都说,长枪门与镇北军尤其是陈将军关系匪浅,既是军中斗将训练营,也是陈将军的亲兵后备团,如今看来确实不假。   就在这时,三花猫从身后跑来,本是来追他的,只是刚在后边摆脱了武人比斗的吸引力,才跑到这里,又被道人的目光所感染,也扭过头想看看自家道士都在看什么,不知不觉便跑过了,于是一头撞在道人小腿上。   宋游感知到了,低头看她。   三花猫也仰起头与他对视。   道人又笑了笑,继续迈开脚步。   跟随着这名叫刘三的武人,中间又陆陆续续被人问了几次,多是好奇,终于到了后山。   这边总算有了几间大些的房子。   “我去通报。”   “好。”   道人其实有陈将军的手书,也有军师写的信,足可让他在整个北边畅通无阻,到哪都是座上宾。不过他只是顺路来带个信,既无需再问路也没有什么歇息和补给的需求,便没有出示,于是只与一猫一马安静的站在门外等着。   这山上房屋看似杂乱,其实规矩森严,刘三按着北边江湖和长枪门的规矩,自报名号堂口,又说了事情,几层通报后,才见到了刘堂主。   刘胡子人如其名,留着一缕长髯。   只是腿脚有伤,走路一瘸一拐。   看年纪怕也六七十了。   听到说是从辽新关寄来的家书被道人捡到了,刘胡子立马出来,与道人相见。   道人则将邮筒拿出给他。   如当初凌波县的那位陈汉一样,看见邮筒,刘胡子便立马一愣,不过毕竟是武人,接过拆开一看,倒是没有如陈汉那般嚎啕大哭,只是苍老的却也忍不住有些颤抖,随即叹气摇头。   “这信可是给足下的?”   “正是我那驻守辽新关的徒弟寄来的,要多谢先生了!”   刘胡子转头对宋游说,收起伤感:“此前听说辽新关失守,守军无一人生还,我便已知晓我那徒弟怕是没了,只恨一封书信也未收到。没想到不是他没有给我寄过来,是没有寄到……   “所幸被先生捡到了。   “也许这就是缘分吧。”   “这样的书信在下还捡到不少,其中寄往贵门派的,也还有一些,便都交给足下了。”   宋游说着,回身从马背上取出所有邮筒,都交给刘胡子。   刘胡子全都双手接过,交给身边弟子。   起先接过几支,便已够惊讶了,然而随后越来越多,竟有二十余支,饶是他年事已高,也不禁愣住。   反应过来,连忙向宋游行了大礼。   “无需多礼,只是顺路的事。”宋游对他说道,“既然信已送达,在下也不久留,便告辞离去了。”   “这怎么行?”   刘胡子立马瞪圆了眼睛看着他:“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先生大老远送回这么多书信,如此恩惠,若就这么一走了之,让别的江湖门派知道了还以为是我长枪门不知规矩不懂礼数,尤其是那些南方的门派。   “无论如何,先生也得留下!   “如今门中管事的人大多都去了北边,只剩我们几个提不动枪的老家伙,我便代门主和其他几个堂主、长老做主,好好招待先生几天!”   “……”   宋游想了想,才说道:“本是顺路之事,既然堂主盛情难却,那我等便留下来,讨一顿午饭吃吧。”   ……   燕子落在半山腰的树枝上。   那群年轻人依然就地盘膝而坐,地上全是红褐色偏黄的沙子与碎石,年轻人各自拿着简陋长枪,盯着前边竹椅上的老人。   老人已经讲完了战阵,讲完了斗将,也讲完了北边的大胜和结束的战争,包括哪些同门立了军功、杀敌多少,也讲得清清楚楚,直听得底下一群年轻人大恨自己当时武艺不精,没有与同门师兄长辈一同追随陈将军而去,否则的话,那去阵前挑将的不就可能是自己了吗?   就算是死,也该在说书人的口中留一笔啊。   要是赢了,那岂不是大江南北无论哪个茶馆,只要说书的,都能提到自己的名字?   怕是要讲个千百年。   不过毕竟是群年轻人,听师门老辈讲完之后,除了心中关于自己的热血幻想,最感兴趣的,还是那故事中的神仙。   当即有个年轻人出言问道:“那位是什么神仙下凡?竟那么厉害?”   老者当即眉毛一挑:   “那谁知道?”   “神仙又是怎么斗的法呢?”   “老子又没在现场看,怎么清楚?老子还不是从你们师叔师伯寄的信里听说的!”老者说道,“还不是你们不争气,你们要是争气点,说不定也能在城墙上亲眼看见,结果你们没本事,就只有等那些有本事的回来了,再听他们讲了。”   老者扣着自己的胳肢窝,思索着说:“多半是打雷什么的吧,不然就是请天兵天将下凡……”   “神仙这么厉害,怎么不把塞北人全部打跑?”   “那是神仙,怎么能帮着咱们打仗?”   “都能除妖了,怎么不行?”   “你以为只有咱们大晏才有神仙?人家塞北地方可也不比咱们大晏小多少,人家就没有神仙了?”老者瞄着底下的一群年轻人,“你们要是生在南边多在茶楼里听些故事,也能明白,神仙妖魔不插手凡间的事,差不多已经是规矩了,不然哪有咱们现在的太平日子?塞北那边的妖魔鬼怪这回是坏了规矩,咱们这边的神仙才出马除妖。你听故事里,倒也有神仙妖魔帮着凡人打仗的,你帮我也帮,你们也不是没听过,可在那个年头你们可曾听过老百姓过得怎么样?”   “……”   众人只仰着头把他盯着。   “哈哈没听过吧?”老者顿时就很满意的仰起了头,年纪大了,这是他少有的高光时候了,“神仙打架,凡人就好比那路边的草了。打起仗来没有神仙妖魔好歹还能挣扎着活,要是乱起来了,变得和说书先生口中那年头一样,你的脑袋还跟你有什么关系?”   众人被吓得一愣一愣的。   “那神仙长什么样?”   “那谁晓得?我只听信里说,是个道人的样子,牵了一匹马,带了一只猫。”   “哦……”   众人听得睁大了眼睛,神往不已。   “哦!那树上怎么有只鸟?”   “都别动,我给他打下来!”   “打不得吧?好像是只燕子。”   “这会儿哪来的燕子?”   “怕是长得像燕子。”   “分你一只鸟腿。”   “嘘……”   燕子站在树枝上,警惕的盯着他们。   正好此时余光一瞥,看见远处先生和三花娘娘已经吃完了饭,带着马下山了,他便顿时张开翅膀,往下一跃,顺带着用腿一蹬树枝。   “扑扑扑……”   “诶!跑了!”   “就怪你!”   “怪你!”   “怪你话多!”   “你嗓门大!”   “要是罗师兄在就好,罗师兄那一手暗器的功夫可真是……”   众人起哄闹着,倒也没多遗憾。   那鸟儿又有多少点肉,不过是跑了一个乐子罢了。   不过那鸟飞起来可真像燕子。   众人目光追随着它,扫过庞大布满木屋的黄沙山,只见得一名年轻道人从山上缓缓走下来,身后跟着一匹枣红色的马,一只三花猫,瘸腿的三堂主也杵着木杖跟在后面送,还拿了一个大竹筒,不知装的什么。   一群年轻人不由得愣住。 ###第二百九十八章 听闻便也算是见面   “先生既不愿留下做客,我也不勉强先生,只是见先生云游天下带的东西也挺齐全,便给先生带一竹筒的白蘑,望先生一定要收下。”三堂主拿着竹筒就作势要往马儿背上塞,生怕宋游不受一样。   宋游见状只好接过,自己放入被袋。   “先生可莫要小看这白蘑,这东西只有北边言州草原上和咱们越州有一小部分地方产,原先便是供给宫中的贡品,与塞北太平的时候,塞北人也用它来跟咱们换东西。这白蘑鲜美无比,塞北人要价也很高,现在北边大乱,怕是宫中的量也少了。”三堂主生怕宋游不识货,觉得他们长枪门随便用点东西来糊弄他,传出去江湖上名声不好听,“先生吃的时候,用水泡发,照着香蕈一样吃就是。”   “多谢三堂主。”   道人也笑着与这位瘸腿堂主说:“堂主腿脚不便,就送到这里吧。”   “长枪门多谢先生!”   “在下也多谢长枪门的招待。”   三堂主一听,顿时满意了很多。   道人与他拱手,便下山而去。   三堂主则站在原地目送,等他走远了,这才转身回房。   过了很久,才有一名老者找上他,向他打听他刚刚送走的那名道人。   “那先生啊……”   三堂主又在看信,便也抬头与他说来:   “说是从言州过来的,逸州人,姓宋,云游天下,北边打仗也敢来,怕是有些本事,路上捡到了许多从辽新关寄来的书信,都是,唉,都是门中在辽新关驻守的弟子牺牲前寄过来的。你也知晓,门口大多数弟子都无父无母,这才寄到这里来,结果不曾想,连这也也没有寄到,好在这位先生路过的时候捡到了,特地带过来。   “我想着人家大老远特地过来一趟,该好好招待几天,不然显得我们长枪门不会待客。   “结果人家不愿多留。   “就说讨一顿饭。   “我就做了顿饭,好生招待,将门主珍藏的干白蘑送了些给他,也不算失礼了。   “怎么了师叔?”   三堂主却只见老者更惊讶了。   “从言州过来?姓宋?”   “张师叔你认识?”   “……”老者露出思索之色,许久才说道,“此前传闻中远治城那位神仙道人,不就是带了一匹马一只猫,而且姓宋吗?”   “啥意思?张师叔你是说,那位便是在军中助陈将军斩杀数百妖魔的那位神仙高人?”   “我也是猜……”   “啊?”   三堂主一愣,立马望向外头。   又哎呀一声,手扶着竹椅扶手,想要起身,但屁股刚离开椅子,又坐了下去。   这会儿人家怕是不知走了多远了。   何况相遇是缘,遇上送信的道人是缘,遇上言州的除妖仙人也是缘,左右相见过,也谈了一席话,自己未曾失礼,便都是好事一件,自己此时又还有什么追上去的必要呢?   追上去又能再说什么再讨什么呢?   如此就已经够好了呀……   于是又坐了下来。   此时想来,遗憾是有的,懊悔也是有的,却也不全是遗憾懊悔,细细一品,也觉得有意思。   倒是这位张师叔,不曾与那道人谋面,遗憾不已,口中一个劲的念叨着什么,三堂主仔细一听,才听见他念叨的内容,大致知晓,原来去年传闻中在禾州各地除妖、在归郡与蔡神医一同治理病疫的,也是这位神仙高人。   张师叔喜欢听这些,喜欢讲这些。   对于这种故事里的人物,是钦慕已久了。   如今自然遗憾。   ……   一只燕子从远处飞来,在天空轻巧的划过一道弧线,落在马儿背上,随即对道人和三花猫说:“刚才听见他们在聊先生,和三花娘娘。”   宋游还没说话,三花猫先开口了:   “说三花娘娘什么?”   “说先生和三花娘娘在言州边境、两军阵前,连着斩了几百名大妖魔。”   “喵!”   三花猫自己也被惊了一跳。   随即连忙高高仰头,急切又好奇盯着燕子:   “他们怎么说?”   燕子也不知晓她想听什么,犹豫半晌,只好以自己简短的语言,磕磕碰碰的将此前听见的话再讲一遍。   三花娘娘听见夸耀自己的地方,自然欣喜。   道人的关注点却不在这上面——   是,有一些道理无需从书本上或别人口中得来,年纪大了,见得多了,自然便能知晓。   其实在多数时候,规矩并不是单纯的限制,更多的是保护。现在的秩序无疑是有史以来对人最好的秩序了,未来会不会更好不清楚,但曾经一定没有现在好,而它的得来也并不容易,自然不能轻易破坏,开历史倒车。   “先生。”燕子只看向道人,“你们真的在北边军阵中斩杀了数百只大妖魔吗?”   “哪来那么多的妖魔?”   宋游走在前边,忍不住笑了,说:“只有几十只罢了。”   “那先生在雪原呢?”   “雪原啊……”   宋游回想了一下那场持续时间不短的战斗,那冰天雪地的妖魔,这才说道:“那倒是不计其数了……”   想到雪原,就想到了归郡。   想到归郡,就想到蔡神医。   如今已过去将近一年,却不知那位神医又游走到了哪里,可有遇到危险。   “唉……”   山高水阔啊,信也难传。   宋游摇了摇头,也只得继续走。   ……   光州,一家茶楼中。   蔡神医还是那般模样,发似三冬雪,须如九秋霜,只是身上的衣裳又旧了一年了。   此刻医箱行囊都放在一旁,和两个徒弟一起,各点了一碗便宜的茶水,加上外头买的馒头,就当做今日午饭了。   不过茶楼中却有一位说书先生,讲得正兴起,不少客人皆坐了过去,听得津津有味。   蔡神医年事已高,本对这些故事没那么深厚的兴趣了,此刻却也望向那边。   “那右狼王身边的妖王大喊一声:   “怕什么怕?那道士也就杀了几个妖魔,瞧就把你们吓成这样!我手底下有妖将猿将军,三头六臂,比城还高,一拳头下去,哇呀呀,就可以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道士砸成一坨肉酱!!   “好!快请猿将军出战!   “嘿!那右狼王也是被吓破了胆!   “猿猴立马领命,领的却不是那右狼王的军令,而是自家妖王的令,立马就往远治城去!却不是骑马了,谁家的马驮得动它呀?   “好家伙!那哪是一个什么猿将军,分明是一头黑背大猩猩,三个脑袋,六只手,垂下来比膝盖还长,能拖到地,说是比城还高,嘿,稍微夸张了那么点点,城多高啊?四五丈高!它矮一些,也有三丈!   “一只手拿寒铁大刀,一只手抽了房梁柱子做木棒,一只手拿乾坤圈一只手拿打神鞭,一只手拿铁蒺藜骨朵一只手拿黄金满月弯刀!”   说书先生讲得绘声绘色,手脚不时比划,像是在现场亲眼看的一样。   “到了阵前,这妖魔嚣张得很,对着城头就是一声喊!   “呔!妖道!下来!   “声音好比雷霆!   “那先生自然不能怕了他呀!   “当即出战!   “你猜怎么着?这般大妖魔,在那位道长手底下,没有走过三个回合……   “……”   讲的正是那位宋先生在远治城中与妖斗法,几天时间斩杀妖魔一千八百的故事。是今年初夏才发生的事情,不知怎的便传了出来,这些说书先生立马便凭着一身好本事将之编成了书,赚这一波先头钱。   这种故事,乍一听,还以为是那些流传已久的古早时候的神仙故事。   然而却实实在在发生在了今朝。   众多听客怎么能不感兴趣?   这般听来,可比那些演义有趣多了,即使是十几年前以陈子毅将军为主角的北方大战,也不如这般神仙鬼怪来得动人。   别说那些常听书的人,就是不常听的,听说是今年才发生在北边的故事,也得凑过来听一会儿。   一听,就离不开了。   屋前屋外都是人。   各地说书先生也是各显神通。   能打听到消息的,便拼命打听。打听到几根毛,就能编出个老虎来。打听不到消息的,就去别的说书先生甚至最远的去别的县里去听,听完之后稍微改改就变成了自己的。甚至打听不到也剽窃不到同行的,自己乱编,也能跟你编个什么东西出来,左右像那样子。   实在没办法——   这会儿北边神仙除妖的故事,只要讲就有人听。讲得精彩生动,就有人赏。你要是不讲,别人讲了,就是多年老主顾也得跑别人那里去。   不过蔡神医难得进城,这还是第一回听到。   听来只觉得惊讶无比。   一时不禁想起几个月前,自己刚从禾州走到光州时,是在官道旁边的一家茶摊里,听来往的江湖人私下交谈,说起那禾州禾原之事。   听说一位神仙大年初一冒雪进了雪原,与那雪国中的妖怪激战不知多久,最后派人从南边平州借来一座大山。平州可是有几千里远,那么一座大山也不知是怎么借过来的,将那妖王压得不得翻身。   当时的感觉就和现在差不多。   得怔怔的眯着眼睛听。   这种感觉难以言说。   若非要说的话,大抵就和当初在归郡分别时那位先生说的差不多——   天地之间,见面不易,今后行走江湖,于道各努力,若在路边茶楼,或是城中坊市,听说了各自的故事,便算是见了面了。   便像是见到了他。   如今自己见他已不止一面。   然而北方艰难,也不知自己的消息有没有传到那边去。 ###第二百九十九章 越州之北青桐林   “看我的小山神!”   “看到了……”   “厉不厉害?”   “厉害……”   “我还有大狼!十几条!”   “看到了。”   “厉不厉害?”   “厉害……”   “你会什么法术吗?”   “也会一些。”   “给我看看!”   “扑扑扑……”   “好多燕子!!”   “这是我们安清燕子一族的绝技,我才刚学不久,还算不得多。老祖宗才厉害呢,可以变化出无数的燕子。”燕子的声音传出来,“当年安清天灾的时候老祖宗就是用这一招从官仓衔的米,每一只燕子只衔一点点,一次就把整座官仓衔空了,所有安清百姓都获了救。”   “变出来的燕子是真的吗?”   “不……不可以吃!”   “唔……”   宋游不用转身,都能想象到身后的画面。   随即继续做自己的饭。   荒山无人,点着一堆火。   柴是三花娘娘找的,火也是她点的,水是燕子寻的,也是他取来的。   宋游只需把饭煮熟就可以了。   以至于总有一种感觉——   自己找了两只小妖来伺候自己。   偏偏这两只小妖极度省心。多数时候三花娘娘不仅可以自己找到吃的,还可以替他也改善伙食。燕子也完全无需他的投喂,平常在天上左右飞舞看起来极度灵活的燕子就是在捕猎进食,如今到了冬天,虫子少了许多,不过燕子已成精,也不用担心被饿着。   便更像是伺候自己了。   “……”   宋游忽略了身后的动静,只专注于面前的小锅。   黄沙山三堂主送的白蘑果然是上品,用水泡发之后,哪怕不加别的肉,也是一锅好汤。   煮好之后,便用小碗盛来。   “呼……”   在这北方的寒冬里,无人的荒郊野外,喝上一口热腾腾的口蘑汤,直从喉咙暖到胸腔,又鲜美无比,宋游也不禁露出了享受的神情。   离了黄沙山后,人烟迅速稀少。   稀少到走出几十里路,都见不到几户人家。   而且随着越发远离黄沙山,从越州西北部往东边走,人烟还在越来越少。   这种稀少不是大漠、雪地和草原那种荒无人烟,像是没有人去过,恰恰相反,路边常能看到房子,甚至能路过村落与城池,然而路边的房子大多数都已经废弃倒塌了,村落也是空的,屋里屋外都长了草,道人带着猫和马从中走过,听不见任何人声。   官道长草,茶摊破落。   进了城,运气好能有几个人,运气差,也像是空城。   这有一种区别于大漠雪地与草原的寂寥。   人从这片土地退去,自然便迅速卷土重来。   找不到人问路,没有小摊歇脚,想要吃到热腾腾的像样的饭菜只能自己动手,补给变得艰难,想要找个酒楼歇息茶楼听书,也成了妄想。   所幸有猫儿常常为他衔来猎物,省下一些干粮的消耗,有燕子飞到天上去为他探路寻溪,能在一定程度上代替问路,避免道人走错绕路。   多亏他们,道人才好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行走。   沿着几乎已经看不出路的小路上山,费了千难万难,在高山之上找到了乔先生口中的五彩池。不知这五彩池如何形成,只知何止五彩,整片阶梯似的水池呈现一小块一小块的,每一块颜色都不一样,浅蓝深蓝,浅绿深绿,浅黄深黄,雪白似奶,多彩多样。   而它位于大山里边,让宋游很费解原先的人是如何将它找到的,又是如何往外传出名气的,这些花了多长时间。   费解之外又觉得遗憾——   不到这离地千丈的高山上来,不到这离官道百里的深山中来,是决计看不到这五彩池的。如今越州已经空了,虽有几首诗词几篇文章和少数逃难出了越州的人还记得有这五彩池,但又何其难找,等朝廷从别地派人填入越州,再有人找到它,怕是又要花费不少时间了。   古代很多东西,怕也就是这样失传的。   年生一久,就找不到了。   就算能找得到,也可能找出来不止一个,也不知晓古人看的是哪一个。   此时已是小雪时节。   宋游盘膝在这里坐了两日,披着毛毯,独揽风景,感悟山水时节灵韵,任外头寒意渐浓,山风刺骨,也任两只小妖到处玩耍。   下山之后,行走几百里。   燕子又替他找到了越龙瀑布。   虽离官道并不远,但若无人告知,无人可问路,也是决计找不到的。   阶梯式的瀑布,一重又一重,倒是没有很高,也没有很大,并没有其它瀑布的气势磅礴,但却有一种少见的秀美,像是一幅山水画。   听说原先在越州,这越龙瀑布是除了天柱山以外最受文人雅士喜欢的风景,加之离官道和越州治所都不算远,每年来的人也络绎不绝,不知多少诗词文章都写自这里。如今却只有宋游独享了。   取水煮鱼,又坐几日,便是大雪。   此处也下起了雪,清晨醒来,河岸边都结出了冰,道人孤身在雪中坐着,好似老蓑翁。   此处灵韵浓厚,又与时节贴切,对修行倒是好。   抖落一身雪,又往北走。   冬日本就安静,整个地上便好似只剩下走在路上这名道人、这匹枣红马和跟在脚边的三花猫了。   越州风景其实很好。   只是眼中也不止是风景。   时常能在路边看见无人收拾的尸骨,是十几年前留下的了。当年那场大战,对于许多越州百姓来说,怕和世界末日也没多大区别。道人多数时候会停下来替这些不曾谋面的人收拾一下,至少入个土,免得曝尸荒野,如此一来,便走得格外慢。   有时夜行荒山,磷火为之照路。   有时夜宿路边,有鬼来与他相谈。   有时又有懵懂的小妖好奇之下,变作人形与他谈话,还以为他看不出来。   慢慢走到了越州之北。   这里山水重重,灵气浓郁。   不过由于过于偏僻,群山之间又萦绕着瘴气,不仅使人迷路,还使人患病,塞北人南下都不敢走这里过,因此虽一直有凤凰的传说,却很少有人能翻过重山来到那片青桐林——又像是云顶仙山一样了,若非有大毅力的人,是到不了山顶的。   于是燕子变得格外忙碌。   每天一大清早,睡醒就要飞上天空,去远处寻找那片青桐林的方向。   还得格外的小心。   在这片地方,燕子天生辨别方向的本领好似也有些不灵。瘴气弥漫大地,飞得低了看不远,飞得高了就看不清地面,实在两难。不小心飞到瘴气格外浓重的地方,吸上几口,即使是他的道行,也感觉有些晕头转向。   每天都担忧飞出去飞不回来。   每天飞回来时,也得在如云雾一样的瘴气中寻找先生半天,哪怕马儿行走山间,脖子上的铃铛作响,可铃声在这山间回荡不止,一时也难以分清是从哪一座山传过来的。   连着好几日。   走着走着,不知怎的,宋游却觉得心中烦闷,有些忧愁,不禁皱起眉头。   有一天燕子飞回来说,自己在北边找到了那片青桐林,在被瘴气弥漫的山间,高大得直冲出了云端,像是上古神话里的地方。   但是他只记得一个大致的方向,等第二天再去找,又找不到了。   好似大海中寻找孤岛。   燕子比宋游还要急。   直到冬至的前一天黄昏,道人才终于在燕子的带领下,来到了这一片青桐林面前。   道人拄着竹杖,停下脚步看向远处时,表情也不由怔住。   山间瘴气弥漫,云雾深深,前方缓缓出现的青桐树一棵棵皆生得笔直,不知长了多少年,视线所及最小的一棵十个人也合抱不过来,下边至少半截都既无枝丫也无树叶,只是光秃秃笔直的巨大树干,呈现深青色。   至于枝叶,自然是有的。   想来是在最顶端。   因为树下的光明显更暗。   可却看不见枝叶。   因为它早已探入云雾的深处。   一棵棵真正参天的古木,成了树林,遍布前方之时,给人一种此处已是人间尽头、若再往前便将走入上古神话世界的感觉。   “先生!到了!”   燕子语气十分开心。   “是啊……”   宋游呆呆看去。   脑中一时想过的却是那位爱好山水与丹青之道的乔先生。   自己有燕子相助,也不惧怕瘴气,走到这里已是艰难,那位乔先生和无数来到这里的凡人,又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呢?   “好大好高……”   猫儿也高高仰起了头。   宋游与她表情差不多。   说这里有几十个人也合抱不过来的树,说这些树上长出来的枝丫也可以走人,宋游原先不知信不信,但现在定然是信了。   “有多高呢……”   “我也不知道有多高,只知道最高的一棵,恐怕比我们去过的五彩池那座山,也低不了多少。”   “几百丈……”   这样一片不该存世的树林,说它有凤凰来栖,宋游定是信的。   可是就算凤凰来栖,也在云端之上,远离凡尘,云雾弥漫之下,也是看不见的吧?   “喵?”   猫儿转头看向他。   “明日才是冬至,今日天也快黑了,我们就不进去了,就在这外面住一夜吧。”宋游有些疲惫,又看了一眼那云雾中的神话巨树,只觉得即使这一行见不到传说中的神鸟,也完全不虚了。 ###第三百章 观中送信来   “先生……”   燕子站在旁边的树枝上。   “怎么了?”   “今天找到这片青桐林的时候,我好像在云雾里看见了什么身影。不知是云雾瘴气流动看错了,还是吸了瘴气眼花了。”燕子说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珠子左右转动,更多的是不确定,“看得也不清楚。”   “像神鸟吗?”   “应该……不像。”   “这样啊。”   宋游盘膝坐在毛毡上,抬眼望向远处,这才说道:“此地灵气浓重,灵韵玄妙,又没有人来打扰,有生灵得道成精也是正常的事。”   说着看了一眼燕子,知晓他看见的妖恐怕不是什么小妖小怪。   “就是有大妖也很正常。”   “是……”   燕子便不说话了,仰头看向远方。   此刻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   燕子照着自己的性格习惯,挑了一棵最高也没有视线遮挡的树,站在枝丫上,缩着脖子,眺望远处的青桐树林。   三花猫则蹲坐在道人旁边,也目不转睛的看向那片巨大的树林。   只是看着看着,她便眯了眯眼睛,打个呵欠,扭头看向道人:   “道士……”   “怎么了?”   “我们要在这里等多久呢?”   “等几天吧。”道人小声回答道,“听说神鸟择木而栖,凤凰喜欢落在最高的树上,我们先在这里睡一晚,明天就是冬至,睡醒之后我们就往中间最高的那棵树走,过去看一看。”   “会在那片树林里吗?”   “只是去见识一下。”   “等不到神鸟呢?”   “也无妨了。”   “哦……”   猫儿便也不说话了,乖巧坐在原地,抬起一只爪子放到面前舔着,虽然有些困意,不过见道人不睡,她也不睡。   道人则盘膝闭目,感悟天地灵韵。   此地灵气浓厚,玄妙不已。   不知本就是不同寻常之处,才引发了青桐巨树、神鸟来栖之类的事,还是因青桐巨树、神鸟来栖才变得不寻常。宋游一时也感知不出。只能在冥冥中与此方天地灵韵沟通,知晓这青桐树恐怕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古老。   天地广阔,宇宙无垠。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神仙也好,妖魔也好,伏龙观也好,人间文明也好,只要是依托于这天地而存在的,都只不过是短短的一瞬间罢了。   只是在这方天地玄妙悠长的灵韵之中,不知为何却混入了一点杂色。   天地不知多少万年,青桐树林也不知多少年了,在这由时间累积起来的灵韵中,这抹杂色几乎是难以察觉的一瞬。这片青桐林广袤无边,也许比起此前走过的多达草原也不小,在这无边无际如海一般的灵韵里,这抹杂色也只是几乎看不见的一丁点。   倘若宋游修行的不是四时法,如今也不是冬至,多半也难以察觉。   倒不是说这里有一抹杂色奇怪,而是只有一抹杂色奇怪。   天地虽大,可有几个地方没有诞生过妖魔鬼怪?又有几个地方没有被人族修士踏足过?若是山清水秀,灵韵玄妙之处,吸引到强大的妖魔将之作为老巢或厉害的人族修士在此隐居修行也很正常,住得久了,又是个厉害的存在,自身成了山水的一部分,灵韵自然也融进了山水灵韵中,山水的灵韵便不再纯净了。   这里只有一抹杂色。   证明此处多年之来,除了这一位,并没有强大的妖魔盘踞,也没有厉害的人来此隐居。   却是不知是否是那神鸟所致了。   宋游此刻却无心去管这些——   内心的愁绪明显浓重了。   甚至有些心悸的感觉。   宋游隐隐能猜到这是为何,这让他心神感到十分疲劳,有一种什么都不愿做、不愿想的感觉,眉头也越皱越紧。   夜渐渐深了。   不知何时,夜风吹来,吹走了这山间弥漫的云雾瘴气。   头顶正是一轮圆月,大如玉盘。   明月洒下皎洁的月光,整片夜空像是被洗了一遍,远处的山显出清晰的影子,一棵棵高大的青桐树生长于远处,比山还高,如擎天巨柱,而沿着笔直的树干往上看去,才能看到顶上的枝叶,几乎呈现圆巢型。   大多数都有百丈之高。   这些百丈多高的青桐树已经够令人惊讶了,可在视线的远方,竟还有一棵堪比山岳的巨树,直冲天际,怕有几百丈之高。   依然不是枝繁叶茂的类型,下方大半截都没有枝干,是光秃秃的笔直的树干,只有上方有着枝叶,像是一个小小的巢,装着今夜的满月。   宋游眉头紧锁着,又一次看得怔住。   若非风吹云瘴,晴夜无云,定然见不到它的真容。   即使是多云的天气,它也该在云端。   真当是上古神话里的场景一样。   忽然从身边传来叫声。   “先生!”   是那燕儿的声音。   宋游循着声音转头看向他,黑夜中树上只一个小点,看不清楚,不过却听见了身后传来的风声,像是鸟类划过夜空的声音。   宋游陡然扭过头。   飞来的是一只大鸟。   却不是凤凰,也不是什么神鸟,而是一只与夜空几乎融为一体的八哥。   幸好月光如银。   八哥没有飞近,只停在一棵树上,口中叼着一封信,目光扫了眼旁边的燕子,又看向下方端坐的猫,最后移转目光,盯着毛毯上的道人。   道人亦看向他,目光愣愣的。   双方对视,都无人说话。   好似都不知道该怎么先开口,又好似已无需多言,双方只需目光一触,便已知晓。   “扑扑扑……”   对视片刻之后,八哥率先扑扇着翅膀飞了过来,发出扑扑的声音。   这只八哥比寻常八哥大很多。   道人则伸出手,将手搭在身边猫儿的头顶,是安抚她不要紧张,也是借她安抚自己。   八哥悬停在道人面前,口中叼着信。   道人沉默了下,才伸手接过。   “多谢道爷。”   “扑扑……”   八哥又扇着翅膀回了树上,一言不发,只看着道人盘坐于地,貌似平静的拆开信封,取出信纸。   与此同时,猫儿感知到他的情绪,扭头直盯着他,又见他要看信,便立马化作人形,从马背上拿下灯笼,吹一口气,灯笼便亮起了光,随即站在他面前举着灯笼为他照亮。   月光皎洁,其实无需灯笼,也能看得清信上的字,只是要凑近了才行了。   再有灯光相助,便从容许多。   暖黄的光迎着黄白的纸,字迹狂野,道人一行一行的读下去。   那只八哥便站在旁边树上,两只眼睛盯着他,也盯着一言不发为他照亮的小女童,目光闪烁着,不知想起了什么,一直保持着沉默。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道人看完了信,又看了一遍。   “唉……”   只是叹了口气,随即仰头看向树枝上的八哥,开口问道:“师父葬于哪里呢?”   “与她师父葬在一起。”   意外的是十分温润的声音。   因为本不是人,难以辨清男女。   就像人无法从猫的叫声里辨出雌雄,也无法从学舌的鹦鹉、八哥口中辨别雌雄一样。   “这样啊……”   宋游点了点头,不见有什么表情,只是整个人变慢了许多。   说话变慢,思索也变慢。   话语间的停顿也拉得更长了。   说完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思考,手上依然拿着信纸,这才又对树上的八哥问道:“道爷今后还会回道观吗?”   “道观已收拾干净锁好了,等你回去再开就是。”   “这样啊……”   倒也还是在意料之中。   伏龙观建成以来,似乎还没有哪位留在观中的。也许这也成了伏龙观的一种传统。   有些东西和血缘无关,偏就是会代代相传。   “道爷……又去何方呢?”   “先到处走一趟。”   “我的意思是……”   道人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下:“若是哪天我想念道爷了,又去哪里来寻你呢?”   “我也不知。”树枝上的八哥声音也很平静,“等你游历二十年结束,回到山上的时候,我自会来探望你,到时再给你说我住在哪里。”   “好。”   “我走了,你别太伤心。”   “道爷也是。”   宋游站起身来,行礼送他。   “扑扑扑……”   八哥也不多言,振翅一扇,便飞入了夜空。   饶是月光好,风吹散了雾,也只是一小会儿,纯黑的身影就不见了踪影。   宋游则依旧盯着那个方向。   虽然自己活过不止一世,可在这一世的生命里,前面二十年,几乎绝大部分的时间都有这只八哥的陪伴,感情上也许像个师伯或师兄。对于他宋游自然是有相当多的舍不得的。   至于那观中老道……   “唉……”   宋游只又叹了口气。   怕是在伏龙观历代师祖中,这老道也算得上是短命的了。   只好又摊开信纸,再读一遍。   猫儿生性聪明,隐约猜到那只黑鸟便是自己听过好几次的黑羽道爷,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猫向来能嗅到人的情绪,于是只乖巧站在道人面前,两只手为道人举着灯笼,过了许久,才从两只手换成一只手,另一只手空出来,便学着道人平常摸她的样子,去摸道人的头发,表情一脸认真。 ###第三百零一章 缘分不必强求   明德二年,早春,灵泉县阴阳山。   老道人坐在窗边,前两天送来的信就放在桌上,这两天里,她亦是看了一遍又一遍了。   只是如何回信,心中却犹豫。   想了许久,才找来纸笔。   低头开始写起来。   “……   “我知晓你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不知晓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想来在你心中,一定比这个世界要精彩许多。又或许在那个世界里,有你放不下的事,有你的心安之处,所以才如此不舍。   “……   “你觉得这世间无趣,你觉得天下疾苦,你觉得世人愚昧,这个世间亦多是些黑暗愚昧之事,可等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想必已经是几年之后了,山路水路都不好走,到那时你也见过不少绝世风景了吧?   “大概你也已经知道了,这暗沉沉的世间其实并没有比你的来处少几分色彩,天下疾苦也许是真的,百姓愚昧也许是真的,世事昏暗也许也是真的,可如果仅因为此,便觉得他们一点快乐也没有,觉得这世间毫不值得,实在是一种傲慢。   “也许世人确实愚钝,可在他们身体里,那颗心却与你与我都并无不同。   “……   “即使人间一过客,看遍风景后,也总要择地安身,超然世间,不如溶于世间,那时的你也有几分感悟了吧。”   忽然身后响起风声。   “扑扑扑……”   一只纯黑的八哥飞了过来。   老道握笔的手略微一顿,头也不回地问道:“客人送走了吗?”   “送走了。”   “事情也都交代了吗?”   “我给他们说,你身体越来越差了,恐怕大限将近,叫他们明年别来了。等二十年后,那小子回来了,再来。”   “还是你会说话。”   “要我把信送给他吗?”   “等我死了再送吧。”   “你……”   “这又有什么?”   老道拿着笔,看着面前的信。   若她真当怕死,死亡又哪里有一点机会奈何得了她?   只是此时此刻坐在这里,提着笔看着自己写下的信,眼前不禁一阵恍惚,不由得便想起了自己那个徒儿,想着想着,便又想起了自己的师父。   当年自己也青春年少,在这观中玩闹的时候,也不过只是个小女孩,下山游历之时,也只是个年轻女道罢了,当时的自己又哪里想到过,自己也有头发斑白时坐在窗前为自己下山去的徒儿写信的这么一天。   老道突然一下就感受到了当年自己师父的心情。   “……”   摇头笑了笑,老道又对身后的八哥说:“等我死了,记得把我葬在我师父的旁边,我很想他。”   轻描淡写,好似玩笑。   八哥没有回答。   老道也无所谓,落笔继续写。   “向来管不了你,也不管你了,只愿你能去到你心安的地方,无论那是何处,那方自有修行,又自有自在。”   吹一口气,信纸自干。   随即将它折好,放入盒子里,任时间使其慢慢发黄。   ……   越州之北,道人陡然睁开眼睛。   原来只是一场梦……   “……”   道人摇了摇头,见自己还保持着盘膝坐地的姿势,便更觉得好笑了。   抬头眺望远处,夜空依旧清朗,没有任何神鸟的踪迹,整片森林万籁俱寂,只有旁边火堆燃烧的噼啪声。   道人伸手加了几根柴。   猫儿就缩在他小腿前边,盖着羊毛毯,与他互相取暖,也不知睡没睡,察觉到他的动静,将眼睛睁开,探出头来望向他。   “没事……”   宋游声音平静,扯着羊毛毯,又把她盖住了:“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梦见了什么?”   三花猫的声音好小,从羊毛毯下边传来,就变得更小了。   “不好说。”   “那神鸟来了吗?”   “还没有。”   “会不会偷跑过去了?”   “应该不会。”   “道士睡一会儿,三花娘娘来守着它。”   三花猫说着,便在羊毛毯下蛄蛹起来,要往外边钻。   “没事。”   道人也小声对她说,像是怕扰了清夜的寂静:“若真有神鸟飞过,我会感觉得到的。”   “你都睡着了。”   “是啊。”   “都做梦了。”   “是啊。”   “那你怎么知道?”   “我很厉害。”   “……”   猫儿只钻出一个头,扭回来狐疑的望着他,两只眼睛圆溜溜的,一张小脸亦是清秀漂亮极了,看了他几眼,这才将信将疑的将头缩回去。   世界立马安静下来。   冬日的北方,真的很冷。   即使宋游垫着羊毛毡、披着羊毛毯,也还是很冷,若是旁边有一盆水,怕是早已经冻成冰了。   最温暖的地方只有两个。一是身边燃烧着的火堆,时不时发出轻微的噼啪爆响,二便是与小腿挨着睡的三花猫,猫的体温比人高,而寒从脚下起,道人不仅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温度,使自己温暖,也能感受到她呼吸带来的身体起伏,能使自己心静。   加之火堆燃烧的声音,实在催人入眠。   不远处树枝上的燕子缩着脖子,也是半眯着眼睛,时刻留意着远方天空。   不知不觉,道人又闭上了眼睛。   恍惚间好似又做了梦。   这次梦的内容短暂而杂乱。   一下子看见了八哥衔着信,星夜兼程,飞过几千里的距离。一下子又看见了十几年前北方大战,塞北铁蹄踏过越州,烧杀抢掠,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随后便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不知多少冤魂滞留于此。   如今的言州北边怕也差不了多少。   再次醒来时,月亮已经不见了,只剩下满天星辰,密集而璀璨,身边的火堆也已经只剩猩红的一堆木柴,不见了火焰。   “已经五更了呀……”   这会儿是越来越冷了。   宋游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旁边的火堆,木柴已被烧完,应该也睡不着了,干脆便掀开毛毯起床。   “扑扑扑……”   一只燕子飞到了面前,落在枝头。   “要我再去捡些柴吗?”   “不必了。”   “那我们……”   “收拾收拾出发吧。”   没有多久,一人一猫一马再度启程。   燕子飞在身后,时高时低。   往前不远,便踏入了那片青桐林。   远远看去这片青桐林似乎很密集,其实进去之后才发现,每一棵树之间都离得很远,很远很远,只是古树太过巨大,才给人密集的错觉。而树与树之间几乎只长着地被性的植物,最多一些小灌木,没有别的树,与平原差别也不大。   人走在中间,显得格外渺小。   道人按着燕子的指引,一步步的朝着最中间那棵大树行去,脑中似乎有所想,又似乎空荡一片。   心中遗憾之余,又多了不少失落。   回忆则一点点的涌上来。   如此一步一步,也不知走了多远。   忽然之间,身后燕子喊了一声——   “快看!”   三花猫听见声音,迅速扭头。   在她眼中倒映着一抹蓝光。   道人也跟随着停下脚步,扭头看去——   夜空依旧清澈,满天繁星,可在这繁星之下,却多了一道似青似蓝的光,似乎是一只虚幻的神鸟,从南往北飞去。   神鸟有着修长的脖颈,头上点缀着冠羽,神态清冷而高贵,身姿优雅,似乎纯由极光构成,这光将星斗银河都盖了下去。只见它舒展翅膀,身后拖着长长的尾羽,从远方飞来,巨大无比。飞到一行人头顶时,几乎占据了小半个天空,恍惚之间,震撼如同梦中的情景。   宋游高仰着头,怔怔看着它。   这是天地的灵韵,自然的造物,是视觉的震撼,亦是内心的冲击。既带走这片土地上的冤魂怨气,又为这方世界带来祥瑞。   宋游好似听见了它的声音。   清澈空灵,悠远回荡。   又见它洒落点点光尘,落在这片夜里,如梦似幻。   三花猫早已看得愣住。   燕子更是呆了,忘了扇动翅膀,以至于落在了地上,高高仰起头,眼中亦只有夜空中那只神鸟。   神鸟逐渐远去。   如传说中一样,它在最中间那棵最高的青桐树上停留,巨大的树巢刚好盛下它。   而它落在树上,像是一只寻常鸟类一般,慵懒的梳理羽毛,随即低下头,目光好似能穿过重重青桐树的阻挡,和这远处的道人对视。   道人站着不动,只抬头远观,与之对视,而没有上前去追寻的意思。   猫和燕子亦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神鸟歇息够了,再度振翅而去,消失于北方天际,却留下了满天青蓝色的光,一缕缕如夜空上的轻纱。   “喵……”   猫儿和燕子终于收回了目光,眼中却还残留着震撼,扭头看向道人。   道人则依旧盯着那方,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他才露出一抹笑意,也长呼了一口气,继续迈开脚步。   “走吧。”   “我们还去找那棵树吗?”   “不去了。”   “唔?”   猫儿歪头疑惑的盯着道人。   燕子也悄悄瞄着道人。   虽不知先生与那八哥是什么关系,八哥送来的信上又写了什么,但他却能看出,自八哥送信离去之后,先生的心情明显低沉失落。自然也不知先生在那只神鸟身上看到了什么,感触了些什么,他却也能看出,自神鸟离去之后,先生的内心豁达了许多。   马蹄声得得,铃儿叮当。   一行人继续行走在这参天的青桐林间,依然渺小得像是蚂蚁一样,天快亮了,与那神鸟的相遇,则实在是一场难得的缘分,也美得犹如梦境。   行于世间,与人相遇,又何尝不是如此。 ###第三百零二章 真是好运气   此来越州青桐林,虽跋涉千里,耗时许久,亦是艰难重重,不过也只是为了见那神鸟一面罢了。   如今也见到了,自然便知足了。   虽没有与它交谈,没有从它身上获得任何实质性的东西,不过宋游却也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若是下次还有谁像三花娘娘一样问自己,越州之北青桐林中的神鸟长什么模样,宋游便可以很从容的告诉他,向他描绘神鸟的风采。   这便已足够了。   更何况还收获了几分豁达。   于是继续往东走。   越州东西长有一千多里,不过自己到青桐林的时候,便已从西边过来走了几百里了,据说这片青桐林的东西宽度也有大几百里,因此走出去后,应该没有多远就能够跨过越州进入召州境内,正好,天柱山离这边也不远。   很快天便亮了。   原以为天气会继续晴朗,不受云雾瘴气的阻挡,然而天亮之时,又不知从哪吹来一阵风,又将瘴气给吹了过来。   整片青桐林顿时回到了昨晚之前的模样——   巨大的神话古树,笔直高耸入云,四周瘴气弥漫,安静无比,偶尔听见鸟叫声,清脆空灵,却也不知从何方传来,一切皆神秘无比。   人走在其中,渺小而孤独,总感觉瘴气中隐藏着上古妖兽,择人而噬。若是心志不坚的人,恐怕即使过了瘴气这一关,也过不了自己心中那一关。   三花猫生性警惕,便常常高仰着头,要么看向瘴气深处,要么便沿着身边高大的青桐树干往上盯去。   昨夜的清朗,似乎只存在于昨夜。   这只是第一天。   到第二天,此处便下起了雪。   大雪迅速覆盖了大地,本就雾蒙蒙,一切又都变得白茫茫。   若非有燕子,恐怕难以分清方向。   如此又走了三天。   不知不觉又到黄昏。   “刷……”   燕子从高空飞来,扑打着翅膀,精准落在马儿背上,对他们说:“沿着这个方向,大概几十里路,就走出这片青桐林了。”   “那今天也走不出去了。”   “明天上午。”   “多亏你了。”   道人与燕子道谢。   此处正在一棵青铜树下,地面较为平坦,没什么野草,兴许是背北风的原因,地上的雪也较薄。   “呼……”   道人对着地面吹了口气,雪花立马被吹得四下纷飞,露出一片平地。   随即拍一拍枣红马,对马儿也道一声辛苦,便从它身上取下被袋,放在靠青桐树干的一方。接着又取出羊毛毡和羊毛毯,往地上一铺,便是一个过夜之处了。   三花猫则变成人形,跑去捡柴。   明显看得出她的警惕——   即使是捡柴,她也得将自己的小旗子带着,再请来山神跟随,即使如此,她也不敢走远了。   燕子在天上飞着,给她说哪里柴多。   很快一堆火便点了起来,就点在羊毛毡的旁边。   道人则在羊毛毡上坐下,清理身上落的雪。此处一面是巨大的青桐树,比一间房子还大,足可以遮挡呼啸北风,一面则是三花娘娘点起的火堆,噼里啪啦的燃烧着传来令人适宜的温度,毛毡毛毯都被烤暖了,一时间虽无遮无盖,却也给人一种心安之感。   宋游将雪抓进小锅里,抓了满满一锅,又把锅放到火堆上去。   温度慢慢将雪融化。   就在这时,正在添柴的小女童却瞬间扭过头,看向一旁,一脸严肃,也目不转睛。   道人和燕子随着她看过去,却见视线所及的尽头,似乎站着一只鹿。   黄昏光暗,瘴气弥漫,看不清楚。   小女童依然保持着紧盯着它的姿势,手却继续将柴放进火堆,放到预定的位置,随即才抽出来,又悄悄伸向怀里,当她再把手抽出来的时候,手上已经拿了一面三角小旗子。   “三花娘娘莫急。”   宋游将手按在了小女童的手上,对她说道:“人家没有恶意。”   “唔……”   三花娘娘扭头疑惑的盯着他,说道:“是根羊子。”   “是一只鹿。”   “鹿!”   “是的。”   “也可以吃。”   “是妖。”   “妖啊……”   三花娘娘便露出了遗憾之色。   青桐树巨大无比,树林深深,瘴气重重,小鹿站在远处,若隐若现,却一直盯着他们这方。   “他把我们盯着!”   “是啊。”   宋游将锅架好,这才起身,对马背上的燕子说:“便请你留在这里,照看马和火,我与三花娘娘过去看看它想做什么。”   “好!”   燕子声音清脆。   满地的雪,寒风吹雾,好像雪在地上流淌。道人与小女童顶着风雪,向那方走去。   “狼出来!”   小女童挥舞着手中旗子。   “篷……”   十几道黑烟顿时从旗子中飞出,落地化成一只只强壮的草原狼。   如今的它们早已习惯了自己的新主人,也似乎早已与自己的新主人有了默契,刚一落地,便扭头看向拿着旗子的小女童。   见到小女童盯着前方,它们也纷纷扭头,看向远方的鹿。   再见小女童左手分别指了下两边,右手挥旗,轻轻细细喊出一声——   “不要咬。”   十几只狼顿时分左右散去,纪律严明。   “三花娘娘厉害。”   陌生之地,陌生来客,三花娘娘的警惕是值得嘉奖的,因此宋游也没有说这样无礼之类的话,反倒夸了她一句,随即继续迈步,向远方的鹿走去。   那只鹿看见了狼,似乎有些害怕,但并没有跑,而是继续站在原地等着宋游。   等到宋游和小女童走得稍微近了一些,它才扭头往回走,然而走出几步,却又停下来,回头看向宋游,不时看一眼四周——即使已然得道,但天敌与万事万物相生相克的规律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改变,狼群对一只道行不高的鹿妖来说,仍是很大的威胁,隐藏在迷雾中的狼群无疑给了它不小的压力。   “要不要把它拦住?”   小女童高仰起头看向道人。   “三花娘娘看不出它想做什么吗?”道人低头与她对视,“它只是想带我们去某个地方。”   “那我们怎么办?”   “我们跟它去就好了。”   “是哦……”   小女童点点头,觉得有道理。   鹿始终与一人一猫保持着距离,不远也不近,走了大概一刻钟的样子,便当着道人和猫扭头,看了一眼旁边,随即突然一撒腿,迅速跑掉了。   小鹿灵巧,速度也快,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唔!”   小女童又看向道人。   “去看看。”   道人带着小女童,走到了原先鹿站着的地方,顺着它扭头看去的方向一看——   一棵青桐树下,竟躺了一个人。   一个裹着厚厚的衣裳,脸上生疮、嘴上起泡的中年男子,整个人衣衫不整,缩成了一团,昏迷不醒,身上还沾有鹿毛。   “……”   道人瞬间便明白了,遂过去查探。   小女童也明白了,摇晃着旗子,将自己的爱将都叫回来。   “死掉了吗?”   “只是昏迷了。”   “太冷了吗?”   “也许。”   道人说着,对着人一吹气。   “呼……”   吐气成白,凝而不散,顺着面前这人的呼吸,钻进了他的口鼻中。   “咳咳……”   这人几乎瞬间便咳嗽了起来,随即整个人蜷缩得更紧了。   然而咳嗽声却不止。   大约几息之后,他便睁开了眼睛。   迷迷糊糊往前一看,面前站着的是一名年轻道人,长相秀气,一脸平静的盯着他。目光略微下垂,道人身边还有一名矮些的小女童,也盯着他,明亮的眼睛里却是满满的好奇,而这小女童,未免也长得太白净漂亮了些。   随即目光再往后看去——   男人在这道人与小女童的背后,看见了十几只体魄强壮的大狼,几乎围成一个圈,每只狼都将他盯着。   “啊啊!!”   男人顿时被吓得惊呼出声,整个人扭动着往后缩去。   “别怕。”   道人回头看了眼小女童。   小女童也会意,将旗子一挥。   “呼……”   所有大狼全都化作黑烟,钻回了旗子中。   中年男子已经缩到了青桐树前,退无可退,依然蜷缩着身子看向他们:   “你们……你们是人是妖?”   “在下是人。”   “在下不告诉你~”   “我……我这一辈子没有做过坏事!你们……你们可别害我!”   “足下只差一点就被冻死了。”道人看了眼他原先躺的位置,微笑道,“难道还需要我们来害你吗?”   “……”   男子顿时愣住。   脑中记忆一一浮现出来。   哦,是了……   这倒真没什么好怕的了。   “那……”   “只是法术而已。”   “这……”   中年男子便不说话了。   恍恍惚惚,眼神闪烁,不知该说什么。   亦不知这是不是自己临死前的幻觉。   甚至怀疑自己已经死了。   这时只听那年轻道人说了句:“如果足下还能走动的话,就跟我们来吧,正好烧了一锅热水。”   “……”   中年人愣了一下,试着爬起来。   神奇的是,本来早该没有力气了的,不知怎的,力气又恢复了些,原本冻得失去知觉的手脚也在逐渐活络回来,挣扎几下,竟真的爬了起来。   真是……越来越像幻觉了。   便见道人露出了笑意。   “路不远。”   随即便转身离去。   那小女童也乖巧的跟在他旁边,只是不断回头,打量着自己。   中年男子看着她的脸,总觉得哪怕是大家闺秀、贵人府中的千金,养于深闺中时,也很难有这么漂亮白净,更何况这里是已被战争打空了的越州,是越州最北边瘴气弥漫的青桐林。   恍惚间又想起了方才那一群狼。   “……”   若真是死前幻觉,或是死后奇遇,倒也总比迷迷糊糊死去要好。   中年男子咬咬牙,起身跟了上去。   只听前方传来道人的声音:   “足下真是好运气……”   却不知这道人说的是什么了。 ###第三百零三章 走到了故事中来   高耸入云的青桐树下,一堆火显得尤其渺小,瘴气重重之中,火光亦传不出多远。道人坐在羊毛毡上,也将薄毯分给了中年男子,与他对坐。   锅中的水早已烧开了,咕咕冒泡。   道人盛了一碗,递给中年男子。   “小心烫。”   “多谢。”   “在下姓宋名游,逸州灵泉县人,不知足下高姓大名。”   “哦,倒是失礼了,小人姓董名志,祖籍便在越州,此次从寒州过来。”   董志接过碗,能感受到上边传来的温度,此时格外的使人舒适,那升腾的水汽打在脸上,湿湿烫烫的,也格外让人安心。   目光却悄悄瞄向前边。   年轻道人与小女童,在这使人患病的瘴气之中,道人一脸从容,小女童亦是白白净净。   一匹枣红马,虽然体型瘦弱,却能看得出是北元马,既无缰绳也无马鞍,旁边搁着一个被袋,带的家当很齐全。   更神奇的是——   在枣红马的背上还站着一只燕子,不说这大冷天该不该有燕子,就说它规规矩矩的站在马背上,不飞也不跑,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人,也知晓这定然不是一只普通的燕子。   这道人看起来不像是妖鬼。   但也不像是凡人。   不过也说不准。   妖鬼向来爱说谎骗人,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常在故事中听见谎话。   “呼……”   此时董志也不管那些,只沿着碗沿吹一口热气,吹得水汽弥漫。   此地的水烧开后好似本就不如别地的开水烫,今天又冷得要命,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就已经没那么烫了,再将嘴小心凑近碗沿却不贴近,隔空使劲一吸溜,发出呼噜一声,热水进嘴,一口咽下,好似吞下一口暖流、一口仙气,直从喉咙暖到了胸膛。   “足下为何会到这里来呢?”   “实不相瞒……”   董志端着碗的动作稍顿,一一说来:“小人本是一说书先生,祖传的活儿,原先在越州说书,后来战乱逃到寒州,也还是做着老行当。”   说着他又冷得打了个抖。   “既是越州人,平常在茶楼说书的时候,应客官之请讲些神仙鬼话来助兴,自然免不了越州之北的这片青桐林。可说来惹先生笑话,我讲了半辈子越州之北有神鸟,家父也是如此,祖祖辈辈都如此,可小人祖祖辈辈也都只不过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罢了,却是没有一人亲眼见过。”   “足下便动了来此的念头么?”   “差不多。”董志回答道,“每当我们说得煞有介事,有人问我们,可曾亲眼见过,都不知如何回答。索性年纪也大了,听说原先妖鬼肆虐的越州在天上神仙们的清剿下已然恢复了太平,便趁着还能走动,过来看看。”   “原来如此。”   宋游莫名想起了逸都的张老先生。   那位老先生也是家传的手艺,所讲的东西有些是从别人口中听来,有些是祖传下来的,也有些是自己或祖辈亲眼见过的。   看来说书先生也得四处取材啊。   “足下有颗匠人之心。”   “只是觉得空讲了大半辈子了,不亲眼来看看,实在内心不宁。”   “不过此地路远,艰难重重,足下又是怎么走过来的呢?”   “小人本就是越州人,虽逃到寒州十几年了,但路也算不得陌生。当年逃难时,也攒了些在路上不被饿死的本领,于是带了些干粮,又从认识的高人那里求了些避瘴气的符纸,便一路从寒州到光州走了过来。”董志又喝了口水,目光仍旧悄悄打量宋游,“知晓路远,也不好找,小人九月份就出发了,先去了天柱山,然后到的这里,便慢慢算着时间等冬至。”   “如何补给呢?”   “只要认得,只要不遇上大天灾,其实到处都是吃的。中间干粮吃完了,小人便用青桐树的果实充饥,倒也吃得饱。”   “厉害。”   宋游不由赞了一句。   这边的青桐树的果期似乎正好是秋冬,如今果实成熟不久,长得像是一个勺子上面零散盛着几颗豆子,豆子去壳之后煮熟了可以吃,宋游这两天也捡过一些来尝尝,就不知道他是怎么吃的了。   这人也是有大毅力的了。   “既是来寻神鸟的,那么三天前的夜晚,足下可见到了神鸟夜飞的场景?”宋游问道。   董志一听,神情顿时一愣。   眼神恍惚了一下,好似回忆起了那一夜自己看见的景象,仍是不禁出神。   “自然看到了……”   董志许久才答道,语气中充满感慨。   想他们讲了多少代的书,讲了多少代的越州神鸟,无论是谁来讲,每次讲的时候,必都竭尽所能,将它描述得玄之又玄,神之又神,美丽无比,好博取听众喜爱。却没有想到,亲眼见到,它却比任何传说任何描述都更为神异美丽。   世间传说万千,但凡神异之事,世人皆津津乐道,可又有几个凡人见到过仙?   又有几个凡人见过神鸟?   “小人当时就想,就算冻死在这里,也值得了。”董志说道,“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走出去,把它讲给我的后人听。”   说完端着碗,忍不住看向道人,几次欲言又止,终于问道:   “不知先生……是真是假?”   “为何这么问?”   “小人曾听说过,昂州许公寒冬露宿街头,恍惚间有人叫醒他请他吃饭,桌上皆是玉盘珍馐葡萄美酒,席间皆是达官贵人当地显赫,吃完饭后对方又请他欣赏歌舞小曲,请他泡热水澡,最后送到上房,是最舒服的房间,点着上好的无烟碳,暖和不已,床上也是最软乎的被褥。可直到他美滋滋的快要睡着了才发现,自己依然缩在街边,刚才不过是临死前的幻境罢了。”董志忧心忡忡,“小人也曾多次讲过这个故事。”   “有趣……”   宋游倒没有问“既是临死前的事又是怎么传出来的呢”这样的话,而是说道:“只可惜这里并无玉盘珍馐葡萄美酒,只是糜饼糊糊、昨天的兔肉和一锅烧开的雪水罢了,也无达官显贵、歌舞小曲、热水澡与上房,只有在下一个道人,一个火堆,一床薄毯而已。”   “不敢奢求太多,已多谢先生。”董志说着顿了下,“小人以前讲这故事时,还不觉得什么,结果此次因为没料到前几夜的大雪,被冻得缩在树下差一点就死了,才知晓冻死有多痛,当时就想,若临死前真有那般幻境,也是好事。不醒来就更好了。即使是妖魔所为,要吃我,施法使我迷迷糊糊,不恐惧痛苦进而导致肉质变苦,能不痛苦的死,也都是好事,我也都谢谢他。”   恐惧痛苦导致肉质变苦……   这倒又是有趣的说法。   宋游听出他语气里的几分担忧和暗示,却也只是笑道:“足下怕是要等到走出此地回到寒州时,才知晓是不是幻境了。”   “可能……”   这时锅中带着兔肉丝的糜饼糊糊已经煮好,宋游依然当先给他盛了一碗,递给他。   左右看了看,并未从瘴气迷雾中看到那只鹿的身影。   于是又问道:“足下可还记得,昏迷之前或昏迷之中,都遇到了什么?”   “多谢……”   董志依然道了声谢。   可都遇到了什么……   董志却不由得陷入了思索。   这一想,还真想到了什么。   “小人记得自己进了这片林子之后,这树太大了,树和树之间又太空旷了,加上瘴气弥漫,云雾遮眼,分不清哪是哪,一时丢了方向。随后无论怎么走好似都走不出去了,原本算好的日子,算好的去瘴气的符也用完了,偏偏又下了大雪,又冷又饿,便倒在地上昏了过去。”董志面露思索之色,“后来迷迷糊糊,觉得好热,好像就开始脱衣服,然后又好像有一个少年郎,过来探望我,问我怎么了,但我虽听得见,却回答不了他,过了一会儿,他给我把衣服穿上了,又把我拖到树下,缩下来抱着我,给我取暖。”   “难怪……”   宋游看了看他的衣衫。   “怎的了?”   董志明显也觉得自己衣衫有些不整,像是脱过又被人胡乱穿上。   “足下没有好奇过,此地距离足下昏迷的地方,足有二里地,我们是怎么找到你的吗?”宋游问道。   “这……”   自然是好奇不解过的。   可在这里,遇到他们,好奇不解的又何止是这个。   相比起来,这倒不算什么了。   “请先生赐教。”   “我们到了此地,刚点起火,本已打算在此歇息,可突然却有一只鹿来找我们,把我们带到了你昏迷的地方,现在想来,应是它在很远的地方看见了火光烟气或是听见了我们的声音,这才来寻。”宋游微笑着说,“所以才说,你运气很好。”   “……”   董志闻言突然愣住。   随即道人指了指他的衣裳。   董志低头一看——   深色的衣衫,虽然破旧,也沾了不少灰尘,变得脏兮兮的,可却明显可以看出,上面沾着不少毛发。   正像是鹿的毛。   “啊呀!”   董志顿时大惊。   是个说书人,往常就听说过此类故事,尤其是到了北方之后。   好比他自己最常说的——   那召州大山中的猎户,以打猎为生,可一辈子在大山中讨生活的猎户也有失足之时。突然一场暴风雪,便可能将老猎户困在山上,活生生冻死饿死。便有传闻,有猎户濒临冻死之际,感觉有人来抱住了自己,好使自己活命,第二天风雪平息之后,身边哪里有什么人的踪迹,不过是几根兽毛罢了,从此老猎户也收了手,再不上山打猎,换了营生。   讲了一辈子的故事,却没想到,自己今日竟然走到了故事中来。 ###第三百零四章 真实的奇遇故事   董志贴着碗沿吸溜了一口糊糊。   行军口粮,糜饼糊糊,味道实在一般般,既比不得大米粥也比不得小米粥,不过董志已经很久没吃过热腾腾的正经食物了,加上糊糊里边还放了兔肉丝和这片林子里长的野菜,居然还有盐,此时吃到嘴里,也有种感动的感觉。   好像是什么上等的美味。   又开始觉得像是幻觉了。   “先生……先生既是逸州人,又为何会来到这里呢?”董志悄悄瞄向宋游。   “在下下山游历,本就行走天下,没有定所,至于为何会来到这里……”宋游对他一笑,“自是和足下一样,来寻这越州神鸟的风采。”   “那先生又何时离去呢?”   “休息一夜,明早就走。”宋游对他说道,“此地距离走出这片青桐林,其实不过几十里路,明日上午,便可以出去。”   “几十里路……”   董志不免有些晃神。   几十里路,看似不远,可却已经将自己困死在了这里。   “足下既是经光州过来的,想来回去也是经光州回去了,既然如此,足下出去之后,便该南下,我等出去之后,则是往东走,去召州,大概明年开春之后才会从召州到寒州。”宋游对他说,“明早便带足下出去。”   “出去……”   董志又晃了晃神。   生怕下一句,便是道人哄他去睡,等他快睡着或是要睡醒的时候,便发现自己仍然躺在树林瘴气之中,蜷缩成一团,早已冻得没了知觉,身边别说道人火堆和糜饼糊糊,就是那成了精的鹿、那棵避风的青桐树都没有。   所幸道人并未这么说,而是叫他慢慢吃,又继续与他谈闲。   问他经光州到越州是不是比经召州到越州更好走,问他寒州情况怎么样,有哪些风景名胜神话传说,又有哪些游历天下值得去的地方,接着又问他穿过半个越州有没有遇上妖魔鬼怪,见到了多少人家,聊得也算畅快。   终于,一碗糊糊吃完了。   董志既感觉身体暖和,宽了心,又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心也一紧。   果然只听对面这道人对他说:   “足下又挨了冻,又受了饿,身体早已亏了,还被瘴气所侵,如今喝了点热乎的水食,虽然醒了,也不该过于劳累,若不好好歇息,等离了此地后恐怕会留下终生的后遗症,还是暂且先睡一觉吧。等明日早晨,我们自然会将足下叫醒,带你出去,还请放宽心。”   董志一听,心里便咯噔一下。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这一幕包括此时的对话,都如此熟悉。   这时才想起——   是啊,此地可是有瘴气的,若无灵符相助,会使人头晕眼花,皮肤溃烂嘴角生疮,自己竟然没有发现,自己醒来到现在,一直神清气明,好似这四周萦绕的瘴气只是普通迷雾而已。   “糟了……”   怕是这一睡就醒不来了,或是一觉醒来,便又回去了。   真是不想睡……   可不知怎的,好像是吃饱喝足后,身体暖和,自然而然就有几分困意,又像是如这道人所说,自己实在是被这饥寒与瘴气亏了身子,刚才还不觉得,此时一被道人提点,所有的疲惫便都冒了出来。又或是这道人语气平静,神态温和,像是下凡的神仙高人,怜悯世人苦难,加之面前燃烧的火、身上裹的干燥的薄毯,自然使人安心犯困。   总之董志只觉得一阵困意涌来,眼皮子打架,虽不想睡,可又实在顶不住,自己还没有发号施令,身体就自己朝旁边倒了下去。   只来得及睁眼看一眼前边。   只见道人神情依旧,温和平静,那名小女童也乖巧坐在道人身边,好奇的把他盯着,马儿在旁边嚼着什么,燕子停在它背上,也瞄向自己。   董志眼睛一眯,便睡了过去。   此般睡去,便是一丁点意识也没有了。   不像是寻常睡觉,还残留着一点想法,知晓自己睡了一段时间,更清醒一点的,还能知晓自己究竟睡得是长还是短,可董志此时却没有,甚至都不知晓自己睡了一觉,这段时间就像是丢掉了一样。   仿佛不是一夜。   只是一闭眼,再一睁开。   “啊!!”   董志几乎是被惊醒的。   等醒过来,便发现天已经大亮,四周依旧瘴气弥漫,高耸巨大的青桐树如一根根擎天巨柱,直探入云雾深处,不像现世凡间,而像上古妖界。   董志第一时间查看身周,发现自己依然裹着薄毯,面前的火堆已经只剩一堆炭渣,那匹没有缰绳的枣红马站在离昨晚不远的位置,嘴里依旧一下一下的咀嚼着什么,而那道人和女童也依旧坐在旁边,似乎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正盯着他。   “这……”   董志心下稍定,连忙起身,表情愣愣的。   “足下醒了?”   “醒了……”   “感觉可好?”   “好……”   “既然如此,那便走吧。”   “哦……”   董志几乎完全无主,只他说什么,就跟着照做。   于是爬起来,还没等收好薄毯,那小女童就把薄毯接了过去,折好塞进了被袋里,等道人把被袋放到马儿背上,便出发了。   董志跟上去,那小女童又递给了他一把糜饼和一块兔肉,手很小,糜饼自也只是一小把,便是今早的早饭了。   董志边走边吃,跌跌撞撞。   那小女童时而爬上马儿背上,时而下来跟着走,时而折一根木棍到处打草,时而拿出一柄匕首这里戳一下那里划一刀,看着很是顽皮活泼,燕子则飞在前边给他们领路,兢兢业业,叽叽喳喳,不时冲天而起,过一会儿又飞回来。   枣红马老实乖巧的跟着。   道人则拄杖走路,不多言语。   路上遇见熊的叫声,将董志吓得不轻,不过那小女童只挥一挥旗子,便召出十几只大狼,不等见到熊,熊就被赶走了。   那道人则与小女童笑着说:   “不知不觉,三花娘娘也是可以和熊虎相斗的大妖怪了。”   一句三花娘娘。   一句大妖怪。   让董志印象极深。   只是人家从来没有表现出过恶意,董志也确实别无他法,便一直跟随着他们。   当天上午,快中午的时候,便已经走出了青桐林。不过又走了半天,到半下午的时候,一行人才走出瘴气笼罩的范围。   依然满地的雪,整个世界都成了白色,边上长着几棵树,枝繁叶茂,不过树上结的却不是叶子,而是晶莹洁白的冰晶,像冰又像雪,而前方的世界已经一片清明,再转身往后看,则是大雾茫茫。   董志神情呆滞,感觉自己仿佛刚从一个上古世界中走出,又回到了现实。   也是此时,道人停下了脚步。   只见道人指着南方,转头看他:   “此处已不再有瘴气,足下要从光州走,得往南下,足下有一身野外求生的本领,我们不顺路,便不多送了。”   “我……我……”   董志伸出手指着前方,似乎不敢置信:“可以回去了?”   “是。”   道人微笑对他点头:“但前路还远,只愿一路顺风,多加小心。”   “这……”   “请吧。”   董志跌跌撞撞迈出几步。   想起前几天自己被困在青桐林中,瘴气重重,云雾遮眼,无论往哪里走好像都一样,而今仅仅大半天时间,便走了出来,想起前两天那青桐林中迷雾重重好似上古世界的景象,再看着面前这一片清明干净的雪中世界,实在难免有种恍然若梦的感觉。   抬起手来,摸一摸自己的脸,本想清醒一下,可却陡然发现,自己原本脸上生的疮、嘴角起的泡都已不见了,脸上摸起来干干净净,连忙用舌头抹了一遍嘴巴,也没有任何刺痛感。   更加像是一场梦了。   董志不由得转过身。   雪地中自己走出了一串零碎的脚印,脚印的那头是一颗巨大的树,树上全是如雪如冰又如晶的雾凇,美到了极点,整个世界银装素裹,那道人一手拄杖一手牵着小女童,很平静的与他对视,身边的枣红马是这雪地里最显眼的颜色,燕子已落到了树上,亦低头注视着他。   “……”   董志不由苦笑了声。   昨天听这道人说,自己怕是要回到寒州才知晓是不是幻境、是不是梦一场了,当时还不以为然,现在看来,自己此时仍觉得是梦,恐怕一路南下也仍觉得是梦,怕是真要等走到光州,走进城里,见到人烟,甚至回到寒州见到熟悉的人,才能肯定这不是梦一场了。   若真不是梦,定是遇见了神仙。   就好像自己讲了半辈子的那些故事一样。   董志跌跌撞撞,越走越远了。   道人则依然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直到他已成了一个小黑点,地上的脚印蔓延得远了,也看不见了,他才收回了目光。   也就是这时,他却忽有所感,于是又扭头看向身后——   瘴气依托山林而生,也笼罩着山林,可在瘴气之中,却有一只鹿的身影。   那鹿不走,抬头与他对视。   宋游有些疑惑,与他拱手行礼:   “足下可有什么事?”   那鹿还没有一只羊大,抬头与他对视,片刻后竟口吐人言,声音清幽空灵:   “听说西边言州有一位神仙高人,是从禾州一路斩妖除魔来的,在言州诛灭了不少坏了规矩的妖魔,莫非就是道长?”   “足下如何知晓?”   “北边妖多,我虽在越州之北的山林中修行,却也常常从外头听说有趣的消息。”   “足下又想说什么呢?”   “道长从何处而来?”   “足下不是知道了么,从禾州言州过来。”   “要去何处呢?”   “云游天下。”   “越州可都走遍了?”   “走了大半个了。”   “……”   小鹿便四下扭头,左看右看,似是有什么顾虑,随即才对他说:“越州妖怪很多,也有不少有趣的东西,道长应该走得更仔细些才是。”   说完不等宋游多问,一撒蹄子,便扭身跑进了身后迷雾中,不见了踪影。 ###第三百零五章 召州墨竹县   “有趣的东西……”   宋游站在原地,皱眉喃喃。   随后收回目光,拄杖远去。   前方莽莽群山皆被冰雪覆盖,天空是巨大的完整的蔚蓝色半圆,雪山的山脊有着温柔的曲线,看不见一点人烟。   雪地之中,一行脚印向南下山而去,也有一行更乱的脚印,沿着山脊线一路向东而去。   道人虽不知那小妖想说什么,也不知道它究竟是想暗示他什么还是出于某种目的想让他在越州乃至北方留久一点,但他是个听劝的人,加上自己本就是下山游历天下,适当的觉得多花一些时间将这越州走得更细致一些,并不是什么坏事,便也真的打算再将越州更仔细的走一遍——本来打算出了青桐林去了天柱山,便去召州过冬的,如今便再多绕一圈。   越州基本荒无人烟,走起来实在困难。   路上又常有白骨,十几年前就曝尸荒野了,早该入土为安,也得花时间帮他们一把。   一路走来,倒是遇见几只被天宫清剿剩下的妖魔,有些一身腥臭邪气,有些还使唤冤魂,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自然随手清除了。   倒是也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多数都很不容易被发现,要从天地灵韵中,才能知晓此地曾有了不起的大能盘踞。不过也仅此而已,除了灵韵中的异样并未找到任何大妖或修行者,这倒和青桐林的情况一样了。   不知是对方早已知晓他要来,故意藏了起来,还是对方早已离去或死去,不在此地了,总之找起来都不容易,费时费力,也显得很无礼。   越州原先数得上的作乱的大妖就只有一个白牛大王,差不多是北边因战乱而生的几个妖王中行经最恶劣的,然而已被天宫清剿掉了。越州也是一片灵韵厚重文化悠长的地方,这么多年以来,像是南方地区一样,有古老的大妖存在,实在是一件正常的事。既然并未传出对方作乱的传闻,宋游如此寻找一番便差不多算是够了,要真仔细的去翻找人家,既耽搁行程,也不妥当。   只好记下,继续离去。   如此差不多又花了一个多月。   等到离开越州境内,走到召州时,已经是明德六年的腊月下旬了。   原先该从越州北部进召州,如今变成了从越州南部进召州,翻过天险般的山脉,过了重兵把守的雄关,便到了这座墨竹县。   宋游站在城门口,停下脚步,仰头与城头上的“墨竹”二字对视一眼,便上前出示度牒,在守城卒好奇的目光注视下,走进了这座北方小城。   墨竹县位于召州最西南角,是三州交界处,同时与越州东南角和寒州东北角接壤,不过天线和雄关隔开了它们,这也是十几年前越州被塞北人肆虐而召州却受害不重的原因之一。   此刻行走其中,街道虽窄小老旧,两旁房屋也矮小,不过临近新春,路上却也有不少人烟,得益于正是上午,还能看见不少摆摊的商贩。   卖炭的卖柴的,也有卖水的。   卖鸡蛋的,卖筲箕簸箕的,更有意思的是,宋游还看见了替人包皮蛋的。   相比起越州的无人之地,哪怕比起言州的县城,甚至比起禾州的县城,墨竹县的人都要多不少,也都要更像个样子。不过比起南边的县城,墨竹县就寒酸很多了,这年头很多官员被贬谪,大抵也就是往召州还有最南边的岛上贬。   地上倒也铺了石板,马蹄踏着叮当响。   偶有台阶,马儿也小心上去。   道人问了好大一圈,这才找到城中间的一家客栈门前。   托了大晏经济发达的福,也多亏这墨竹县在三省交界,又特产做笔用的墨竹,很受大晏文人雅士喜欢,这城中的客栈、车马店倒也像个样子。   宋游把马放在外边,迈步进去。   门槛很低,可拆卸的。   进门是个大院子,方便来往客商驻马停车,而不是一个大堂,进了院子,才找到店家。   这年头的客栈,尤其是小城客栈,其实平日里多数房间都是长住的客人在住,像是考生和公务出差这类人,短住的来往客商、走江湖的,大多数都会选车马店或茅店。车马店放货方便,方便客商,茅店和鸡毛店住着便宜且查得不严,有些甚至可以不登记,方便江湖人。   宋游与店家一番交谈,花着比南方很多县城租房还便宜的价钱,便定了一月。   这才又走出来,带马进去。   马就放在院子里。   房间则是在楼上。   “这时节客栈没什么生意,过年大家都回家了,开了年生意会好些。先生是修行中人,定然喜欢清净的,便给先生选间靠后边的房间,免得早晨被下边卖菜的农户吵醒了,也免得闻到院子里马粪的味道。”   “多谢。”   “小店有餐食,但要提前说,平常也供应开水、热水和洗澡水,都要提前说,单独收钱,油灯的油暖炉的炭也都单独收,用多少收多少。对门有卖餐食的店和小摊,先生若想自己做饭,也可借用厨房,油盐酱醋木柴损耗什么的,看着给点就是。”   “在下记下。”   “出门左边有家茶楼,右边不远,嘿嘿,有家酒馆,有姑娘,赌馆也在那边,先生若闲着,想找乐子,也可以去看看。”店家笑着说,“不过最近北边很不太平,咱们召州虽然好些,但偶尔也有些遇鬼的传闻,不知先生怕不怕,反正晚上尽量少出门,咱们这地方小,天一黑,除了酒馆和赌馆也没有什么乐子可找。”   “须得告知店家,在下还有两位朋友在这边,一位是个秀美的少年,一位是个几岁女童,有时可能会进出客栈,来找在下。”   “知晓了。”   “便劳店家费心。”   “先生好好休息,有事叫我。”   店家说完便退了出去,态度恭敬。   宋游则放下被袋,一打开褡裢,便从里边跑出一只三花猫,左看右看,十分好奇,随即开始到处跑到处嗅,好了解这个陌生的地方,再一打开被袋的侧包,便从里头飞出一只燕子。   燕子性情与三花猫不同,对于这种偷偷摸摸将自己带入客栈的行为,感到内疚:   “给先生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   宋游对燕子说着,又问道:“那你平日里又都住哪呢?”   “我还是不习惯住房子里,我看门口长了一棵大树,便在树上或是房顶上住着即可,也好帮先生放哨,看着先生的马。”   “也好。”   倒也不是人家客栈一定不许燕子住进来。   只是这大冷天的,燕子解释起来麻烦,要想说清自家燕儿有灵性很听话,就更麻烦了。反正他知晓燕子平常都爱住在开阔之地,即使露宿野外他也得在视野不受阻挡的树枝顶部歇息,不爱住室内,最多平日里无事的时候会飞进室内,宋游便懒得和店家多说了。   至于三花娘娘,纯是在被袋里睡着了。   “这里好像有些臭臭的……”   三花猫扭过头来对宋游说道。   “只是有些霉味。”   “霉味!”   “开窗通风就好了。”   道人去打开了窗,虽是说着开窗通风,却是吹了一口气,吹来狂风。   这风迅速便将屋中霉味卷走了。   宋游转身之时,三花猫已化作女童,学着他原先的样子,开始从被袋中将一样样要用的东西都拿出来。   店家是有饮水的陶壶粗碗的,不过自己也带了有,便都取出来摆在桌上。   灯笼原本放在被袋边,被她拿到了床边。   自己的褡裢、刀子和旗子也要放好。   知晓道人每到一个常住之地,都要写些东西,所以笔墨纸砚也要拿出来。   小女童一丝不苟,像个小大人。   又真的有了几分道童的感觉。   其实宋游知道,只不过是她心中“三花娘娘是只成熟厉害的大猫,该照顾道士了”的思维作祟罢了。寻常人家的猫儿长大了,有时也爱反过来饲养主人,仿佛能从中获得成就感。   “多谢三花娘娘。”   宋游笑着说了一声,又在窗边看了会儿外头街道,小女童便已经为他研好墨了。   只好走过去坐下,照例铺开白纸。   本来是打算去召州治所歇息的,这段时间正逢春节,北方又冰天雪地,天冷不说,道路也难行,宜等开春之后再赶路。不过听那鹿妖讲了几句话后便在越州多耽搁了一个月,如今便只得到这里了。   寒冬腊月,又是春节,冰天雪地,不宜赶路,便不去繁华的州城了,就在这偏远小城住上一两个月,开春雪化了再继续游历。   越州所见所闻,都该好好记下。   不光是那五彩池越龙瀑布,也不光是那青桐林上飞过夜空的神鸟,天神初次上天的天柱山,还有满地尸骸,遇见的说书人和灵韵异样,自还有那结了冰可以走人的溪河,如梦似幻的雾凇,每晚上都被冷得钻到胸口来的三花猫。   道人很有耐心,写了一页又一页,字迹始终沉稳不变。   三花娘娘则为他点了暖炉,她自己怕冷,便也觉得他也一样怕冷,于是把暖炉推到了他的脚边,又叫来窗口的燕子一起烤暖。 ###第三百零六章 茶楼听自己的故事   客栈隔壁的茶楼中。   得益于新春将近,这段时间没什么农活可做,大家都闲了下来,这段时间大抵也是一年中难得舍得花钱的时间了,茶楼的生意很是不错。   有人坐着谈笑,有的认真听书,也有人是赌馆坐不下了,来这里玩博戏。   宋游和三花猫到的时候刚好只剩最后一桌空位,便坐了下来,点了一壶普通的茶,慢慢听书,燕子则落在房梁上,因为人多而不敢下来。   “书接上回——   “塞北军中妖魔请来他们的神仙下界,召出滚滚洪水!豁呀,真是如海一般,将整片大草原都给淹了!前面也说了,那位神仙高人座下青牛既有化成蛟龙喷火吐水的本领,遨游大海也自不在话下,不过身后的远治城中可有几十万大军,这些军中甲士可都害怕洪水!”   道人听到这里不禁低下头。   身旁板凳上的三花猫也仰起头,与他疑惑对视。   道人没有说什么,只拿着她那装了半碗茶水的玲珑青花瓷小碗,放低凑到她嘴边。   三花猫皱了皱眉,又疑惑望他。   不过递都递过来了……   还是浅喝一口吧。   于是将头低下,粉嫩嫩的小舌头飞快的伸出,刚一沾到茶水就缩了回去,随即眯眼又皱眉。   道人便露出了满意的笑。   “只见洪水拍来!   “哗啦啦!轰隆隆!   “关键时刻,便见那位神仙高人从背后抽出青锋宝剑,呛啷一声,往前一挥!   “这一剑!真是颠倒乾坤,法力无边!剑气冲天而裂地,怕是天上的神仙、地下的鬼王也抖了抖!如海一样的洪水竟从中间被分开,鱼儿落在地上啪啪的直抽抽!嗨,哪来的鱼啊!”   道人不禁端起茶碗,小饮一口。   离开长京都两年了,流行于京城和阳州地区的点茶法也没有传过来,这边仍是传统的煎茶煮茶,加了红枣梅干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喝来有红枣与果干的味道,微微的甜又微微的酸,杂味很重,茶也不是什么好茶,苦味重,还有涩味,口感实在算不得好。   不过这边的百姓似乎很喜欢。   大概是和生活的味道差不多吧。   旁边的三花猫则更加迷惑,站在板凳上,不由得伸出一只小爪子,去拨弄斜搁在道人身边的竹杖,似是想看看这与青锋宝剑有什么关系。   随即继续抬头,看向道人。   眼神像是单纯的询问,又总觉得嘲讽。   道人只好又喂她喝一口茶。   “随即神仙又一指!   “说了一句——   “水退去!   “刷!   “你猜怎么着?   “那铺天盖地的洪水,竟然真的往后退去!   “嘿!”   那说书先生讲到兴起,看着满地的赏钱,自己也红光满面,惊堂木一拍,笑呵呵的:   “这东西还听得懂人话!”   满堂顾客都听得专注,连忙喝彩。   那些将茶楼当赌馆的,虽专注于手上的活计,却也竖着耳朵听,听得兴起,有赢了钱的,自然大方,随手抓起几个铜板就往台上丢。   却是不止这些了。   门外也挤了不少人。   多是些出不起座位钱茶钱的人,或是不愿意出座位钱茶钱的人,放在往常,茶楼店家多半要出言驱赶,或请他们进来交钱,不过这几天茶楼里面的座位都是满满当当的,不缺给钱的人,新春时节,又实在不好赶人,便任他们了。   宋游一边饮茶,一边扭头看向外头。   客栈的老板也在外头的人群中。   站在最前面的却是一名少年,十二三岁的样子,脸庞黑漆漆,穿得破破烂烂,面露疲劳,一双眼睛却格外亮,一眨不眨的盯着说书先生。   不知多少人如他一样,面露神往之色。   只是不知他们所神往的,是有书中道人那般的神仙法力,还是想自己就在现场,好亲眼见证这原本只存在于古代神话传说中、如今却实实在在发生在了今年西边言州边境上的神仙故事。   “那些妖魔见了,哎哟,真是吓得胆都碎了,当即便有几个兔妖鼠妖,哇的一声,张嘴一吐,吐出的全是绿哇哇的水……   “怎么了?   “胆汁出来了!   “其余妖魔见状,扭身就跑!   “那真是各显神通!有变成鸟飞走的,有变成鱼游走的,有化作一阵黑风飞掉,还有化成原形跑得飞快的,各种各样,什么玩意儿都有!   “却只见神仙高人扭头说道:   “请替我把它们都捉回来!   “用的请字,却是叫自己身边的幼虎!不说了吗,那神仙高人除了随同游走天下的青牛,还带了一只斑斓幼虎!”   三花猫听了更是睁圆了眼睛,嘴巴也微微张开,露出两颗小虎牙,一脸震惊之色。   再一次扭头看向道人。   道人却只是对她笑。   “这幼虎也大有来头,上回说过,这回就不多赘述了,只说这幼虎本事也高强,见状嗷呜一声,身形迎风便涨,涨到数丈高,再一声吼,便化作一阵斑斓狂风朝那些妖魔飞去,嘿,那真是一口一只……”   三花猫震惊之下,又露出几分神往。   道人也继续饮茶,继续听着。   自恋是有的,别人的夸耀是想听的,只是倒也不光是自恋,听的也不光是故事和别人口中的夸耀吹捧,还有故事背后之事。   听得出人们对神仙故事的向往。   尤其是真实的神仙故事。   也听得出来,人们更喜欢听到神仙骑的是牛而不是马,带的是虎而不是猫,至于神仙的本事、妖魔的可怕,自然是越夸张听来便越爽快。   于是一层层的被夸大。   对了,斩的妖魔,也是越多越好。   时间慢慢变晚了。   “那可真是青锋一剑分江海,谈笑之间除妖魔!此战过后,塞北军中妖魔再翻不起大的风浪来了,陈将军也顿时领兵出城,与塞北决战!   “今天下午就讲到这里,感谢各位新老主顾的捧场,也感谢诸位赏的茶水钱,小老儿感激不尽!若是觉得小老儿讲得好,晚上还可再来,再讲神仙高人随同大军出城,再与妖魔相斗的故事,高人在言州斩妖总计三千,到此也才二千二,还剩八百,都在后边的故事里!”   众人一阵起哄声,铜钱往台上猛丢。   北方小城确实不如南方富庶,更比不得逸都和长京,物价也低,不过新春人多,人们手头有闲钱,舍得,故事又实在精彩,一时气势也不凡。   道人则叫来店家算钱。   “茶水一壶十五文,听书的座位钱八文,两个柿饼,五文钱,共二十八文。”   不算便宜,应有春节溢价。   不过道人这会儿腰包也挺鼓,多是春夏时三花娘娘在草原上挣的辛苦钱,到了军中和越州后,一直没有花钱的地方,便留到了现在。   于是从怀里掏出钱来,细细的数。   三花猫在旁边伸长脖子盯着。   道人一共数出三十文钱。   “多出的两个铜子儿,请为我交给台上说书的老先生,算作添给老先生的茶水钱,润润喉咙。”   “哎哟!谢过先生!”   “走吧。”   道人对三花猫说了句,便拿着竹杖起身了。   三花猫又回头看了眼台上正在弯腰捡钱的说书先生,虽满心疑惑,却也转身跳下板凳,追上了道人。   燕子也连忙飞了出去。   正好,客栈店家也没有走。   道人遇见了他,便对他说道:“正好向店家问一问路。”   “先生有什么想问的?”   “这墨竹县里,哪里有卖香料的地方?”   “香料?”   “是。”   “若说平常做菜用得上的两三种,早晨街上有时会有人来卖,平常的话,药铺也有,若说更多的……”店家思索了一下,“咱们地方小,其实也没有几样香料卖,先生要求要是高些,多半,嘿嘿……”   宋游差不多明白他想说的了。   然而就在这时,旁边却有一个少年开口说道:“我知道哪里有香料卖,很齐全。”   宋游转头看去。   正是先前看见的那名十二三岁的少年。   没等宋游说话,客栈店家便当先开口,呵斥着道:“哪来的半大小子!少来这套!骗人也不挑挑时候,也不挑挑人!”   随即又对宋游笑着说:   “先生别理会他,一小孩儿知道什么,多半是想骗先生带路钱,过年这种人多的是,为了骗几个钱,什么手段都能用!”   宋游也对他笑了笑。   不过半大少年却盯着宋游,眼睛亮晶晶:“我从不骗人,我平常就在北城门口帮人带路,讲信誉的,可以先带你到了地方再给钱。”   “嘿……”   店家则是咧嘴笑了:“我在这城中多少年了,都不晓得除了那药铺哪有卖香料的,你又从哪里知晓?你先说说!说不出来,我可让你过不好节!”   “我说了,我平常得闲的时候,就在北城门口帮人带路,最近快过年了,有一伙卖香料的来城中卖,这几天白天都在东城摆摊,现在晚了,肯定早就已经收摊回去了。”半大少年身高也就到宋游胸口,说话却老成,“不过我知晓他们住哪,只要五文钱,就带先生过去。”   “这……”   店家便收回了目光,看了看宋游。   似是觉得不像是骗人了,又看出宋游有去的意思,便对宋游叮嘱:“先生若要去的话,切记,不管这小子怎么说,也得到了再给钱,若这小子带先生去什么偏僻的地儿,务必当心!”   说完又警告少年,别耍花招。   宋游谢过店家,这才对少年笑道:   “请足下带路!”   “放心!在下所言句句属实!”少年说话真是老成,“信誉为先,也从不害人!”   “自是相信足下的。”   “那便与我来!”   少年已率先往前走去。 ###第三百零七章 给世界带来的变化   老旧且窄小的巷道,过不了马车,两旁墙上的斑驳和墙脚的青绿,都是时间留给这座小城的痕迹,一名衣着破旧的十来岁少年领着一名穿着旧道袍的年轻道人从中走过,画面倒也算不得违和。不过道人身后却跟了一只迈着滴溜溜小碎步的三花猫,头上还有一只鸟,违不违和就见仁见智了。   少年便时不时低头,看向猫儿,又时不时抬眼,看向燕子,警觉但不多问。   身边传来道人的声音:“看足下说话行事的作风,像是江湖人。”   “经常在外讨口饭吃而已。”   “不知足下怎么称呼?”   “……”   少年沉默了一下,这才望向道人:“道长不该先报名号吗?”   “失礼了,在下姓宋名游,身边这只猫儿,名唤三花娘娘,明德元年夏末开始与我携手通游天下,迄今已有五年半了。”   “……”   少年又沉默了一下,这才微微侧身与他拱手:“在下姓许,许诺的许,名秋安。”   “足下名字文雅。”   “文不文雅,也与我无关。”   “看足下像是练武之人?”   “闲暇里练些防身的招式而已,称不得练武。”少年平静而谦虚,完全没有这个年纪的莽撞,或许这年头的孩子便是此时就该当家了,说着还对宋游自嘲的笑了笑,“混江湖不容易,年纪小更不容易,也只是不想被人欺负罢了。”   “原来如此。”   宋游只对他笑笑,便不多言了。   道人自是不懂武艺的,不能从什么气息和走路步伐便看出人的武艺,不过毕竟曾与几位天下顶尖的武人打过交道,此时见少年身板扎实,右手布满的厚厚老茧不像干活所致,而像是握刀握剑练出来的,左手则正常,便也知晓,无论少年练到了什么程度,定然不是奔着防身招式去的。   这年头习武的人多从少年抓起,这种半大少年正是习武最好的时候。   大晏尚武,北方尤其尚武,也不算奇怪。   跟随着少年越走越远,拐了几个巷子,三花猫走在路上便打起了喷嚏,道人见状吸了吸鼻子,也闻到了淡淡的香料味道。   当下便已知晓,少年不是骗人。   当然,这是早就看出来的了。   这是一家位于北边城门口的车马店,提供住宿服务,不过比客栈相对简陋,与客栈不同的是,他们停车驻马更方便,也会提供仓库存储货物。   “我去问问。”   少年瞄了宋游一眼,便上前去问店家,卖香料的商贩住的是哪间。   很快得到了答案。   不知是觉得道人路上与他谈了话,语气间又难得的有礼,有些情分在,还是觉得道人孤身行走天下,又有些奇异之处,就像是今日茶楼说书先生口中那名在言州边境帮助大军除妖的那位神仙高人一样,博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喜欢,又或者只是出于大晏人常见的对于僧侣道人的照顾,总之已带到路的他本该立马讨钱离去,此时却没有那么急切,而是停下来帮宋游与口音极重的商贩交谈,说要买香料。   大有送佛送到西的架势。   商贩很热情,请宋游进屋挑选。   少年不敢跟进去,便倚靠在门框上,睁着一双眼睛盯着,时不时回头,与屋外树上的燕子对视一眼。   “客官好眼力,这可是从西域进来的上等孜然,我们从长京进的,准备拉到州城去卖,途经此地,稍作歇整,客官若喜欢,价钱便宜,就当为我们驮到州城省一点力气了,少一斤是一斤,少二两是二两。”   宋游抓起几颗,放到面前轻嗅。   孜然是孜然,上等却不见得。   长京也是住了一年的,本就住在西城,西市也去了几趟,这孜然在长京西城,也只是普通货色。   宋游正想问价,忽然余光一瞄。   瞄见旁边一个麻袋,开着口子,里面盛满了晒干的红色香料。   “这……”   宋游愣了一下。   “客官真是行家,一眼就看到了新奇物件。”贩子口音不清的说道,“不知客官见过没有,也不知客官是否听过燕仙衔良种的传说,听说燕仙在衔来良种拯救世人饥荒的同时,也衔来了另一样物件,便是此物,仙人取名辣椒。这辣椒口感辛辣,和茱萸、花椒、生姜的辛辣类似,可单说辛辣这上边却更胜于茱萸花椒与生姜,可当调料,也可佐菜,若当药物用,可治风湿寒气,亦可消食开胃。”   贩子说着顿了一下,瞄向道人:“我们以前也从未见过,不过南边很多地方的人都开始种了,我们在南边尝了一回它做的菜,觉得不错,便买了一些带到北边来试一试,客官若不信,可赠客官两颗,拿回去尝尝,喜欢的话,明日赶早到东城街上来买,下午我们收摊就走了。”   “在下相信。”   宋游微笑着说道。   “那燕仙之说可也不是小人编的!句句属实!”贩子生怕他不信,“燕仙现在都成神仙了,谁敢乱编他老人家的谎话?”   “在下也信。”   宋游脸上笑意越发浓郁。   这种感觉像是昨日清早刚进这墨竹县时,看着路边居然有替人加工皮蛋的妇人一样,眼睁睁看到了自己对这个世界造成的影响,如此直观,且如此之快,这种感觉实在是言语难以形容的。   三花猫似是也有些异样。   不过她的感觉显然和道人不同,她只是坐在道人脚边,往后扭头,看外头树枝上的燕子,像是与他交谈什么。   仿佛是个学堂里的小孩子,听说老师或书本上提到与同学有关的东西,便忍不住扭头,去看这名同学。   “那客官……”   “看看其他的。”   “行……”   商贩明显有些失望。   不过很快就高兴起来。   因为道人买了好几种香料,买的也都不少。   看着道人这般模样,似乎也挺爽快,商贩心思活络之下,报价难免要高一点,不过那带路的小子甚是可恶,知晓自己在东城摆摊的价,只出言两句就又把价打回了原位,亏自己前几天刚到这墨竹时,还在城门口请他带路来这车马店,送了他几文带路钱。   好在这少年也没有再继续多嘴,加之前几日来时,这少年带路之余,还帮着扛了货,也挺讲究,商贩也就不多说他什么了。   道人心满意足,走出了车马店。   商贩亦是心满意足。   “刚才多谢足下。”道人与少年行礼道谢,同时从怀里摸出十几文钱,“若非如此,得多付不少钱。这是足下的带路钱,多的,便算是足下方才替在下省钱的酬谢了,算作省下的钱的分红也成。”   少年抬眼看他,伸出了手。   却只从他手心里取了五个铜子儿。   随即一脸平静的对他说道: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本就是带路的活,顺便的事,说多少就是多少。”   宋游看见了少年眼中的倔强。   这种倔强其实少见,只属于少年,但凡年纪大一点,都会少几分。   “便多谢足下。”   宋游笑了笑,不多说,便也收回了手:“不过人情不可欠,好意也不可不还,江湖上也是这样的规矩,便等下次见面时,再谢足下吧。”   “先生只是过路人,墨竹县虽小,想再碰见,也不容易。”少年虽衣着破旧,脸也被晒得黑黑的,其实看得出模样俊俏,气度也不凡,并不像是寻常农家子弟早熟的样子,此时一脸高冷,“便碰见再说吧。”   “好。”   道人很平静的答应下来。   少年转身离去。   道人亦往客栈走去。   墨竹县城很小,很难迷路。   路上顺便买了个花盆,途经没有铺青石板的路段,也从林子里铲了些腐殖土。   回到客栈,宋游便将买来的香料一一放在桌上,三花猫也迅速跳上桌子,凑近闻了闻香料,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   打完喷嚏,忍不住又去闻。   “别凑太近了……”   宋游忍不住伸手将之隔开。   三花猫小鼻头皱了两下,倒也没有固执的继续去闻,而是看向道人,直到这时才好开口问他:“为什么白天那个说书的先生要说假话?”   “算不得假话。”宋游伸手抠着她的脑袋,“这里离言州太远了,从越州过来都那么远,从光州寒州绕过来就更远了。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既没有亲眼看过也没有听到第一手的消息,也只不过是听了江湖传说,说不定还听得不全,自己补了些。江湖传说就是这样,传着传着就会变了样子。”   “为什么要变成那样?”   “只是变成了人们更喜欢听的模样。”   “为什么三花娘娘变成了小老虎?”   “猫就是小老虎啊!”   “是哦……”   三花娘娘神情一凝,想了想才又说:“但是三花娘娘不会变成风飞走……”   “那是妖怪的神通,能否领悟,既看悟性,也看运气,强求不来。”   “也不会吹风长大……”   “迎风便涨。”   “迎风便涨!”   “这般法术倒也不难。”道人对她说,“小的有变化之术,可变大缩小,大的有法天象地,也可变大,都有差不多的效果。”   “道士会吗?”   三花猫立马把道人盯着。   “道士不会。”宋游对她说着,微微一笑,“不过我观中藏有这类法术的修习书册,三花娘娘想要学的话,只需等十多年,回到观中,便可从藏书库里借来慢慢研读,也有大把的时间修习。”   “唔!”   三花猫继续把他盯着:“观主会借给三花娘娘吗?”   “观主啊……”   宋游闻言停顿了下,摇了摇头,才对她笑着说:“我也不知道,要看三花娘娘到时候能不能讨观主欢心了。”   笑容中又有一点落寞。 ###第三百零八章 三花娘娘不吃燕子   “那你……”   三花猫又伸长了脖子,盯着道人放在桌上的香料,瞅了又瞅:“又买这么多果子谷子麦子,还有树皮子树叶子,又是用来做那个粉吗?”   “一些用来做粉。”   “一些~”   “还有一些……”   “还有一些!”   道人露出了回忆之色,对她说道:“快过年了,煮一锅卤肉,才像个样子。”   “卤肉!”   “过年都要吃卤肉的。”   “三花娘娘吃过卤肉吗?”   “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   “我不聪明。”   “你不……”   三花猫说到一半,不由愣住。   随即反倒仰头愣愣把他盯着。   这时又听道人说:“三花娘娘自己吃没吃过,该三花娘娘自己才知道。”   “三花娘娘自己也不知道。”   “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   三花猫说到一半,又不由愣住。   继续仰头愣愣把他盯着。   “哗……”   三花猫连忙甩了甩脑袋,直把头摇成了一个圆,五官变形,随即才端正坐着抬起爪子来舔,像是刚才的事都已被甩掉,便都没有发生了,于是很平静的重新回答道人:“三花娘娘记得是没有吃过的。”   “应该也是没有吃过的。”   “应该!”   “过几天就吃过了。”   “过几天!”   “可惜……”   宋游不由又想起了那短命的老道。   这年头其实已有卤菜的早期形式。   怕是上千年前,逸州人就开始用盐与花椒制作卤水了,后来的逸州人尚滋味,好辛香,便又有了“调夫五味”的说法。不过现在为止,还没有大量的使用香辛料来制作完善的卤味。宋游在观中的时候,倒也试着做过,也得到过自家老道的高度认可,不过一来当时摸索技术,二来买到的香料并不完善,三来缺乏这么一样重要的辛辣调味料,终究缺点意思。   一边想着,一边从被袋中取出一个小陶罐,原先是装茶的陶罐,可以保证干燥不串味,此时打开,里头装的却全是干辣椒。   宋游只小心取出一颗,将之切开,取了一粒种子来。   刚想转身去取花盆,便见三花猫不知何时已化作了小女童,仿佛知晓他的意图,已经双手捧着装满土的花盆,高高举起来递向了他。   “多谢三花娘娘。”   宋游接过花盆放到了窗口,用手指轻刨出一个浅洞,又将辣椒种子放进去,细心把土盖上。   回过身时,小女童又提着水壶来了,依然高高举起递给他。   同时一脸严肃的把他盯着。   “多谢三花娘娘。”   “不客气。”   小女童这才坐回原位。   便见道人在花盆中浇透了水,这才回到屋中,放好水壶,自顾自的洗漱睡觉。   如两年前在长京一样,今夜也是一个寒夜,北风依旧呼啸,辣椒籽迅速发芽,钻破土层,趁夜生长,到半夜时已长大成株,开出了花,被夜风吹得倏倏抖动,等到次日清早天亮时分,便已结出了果,却不是黄色,而是一个个红色的辣椒,小灯笼似的。   宋游躺在床上安稳睡了一夜,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便听见窗边传来两只小妖的对话:   “好像已经熟了!”   “就是熟了……”   “你为什么总站在树上?”   “鸟……鸟不该在树上吗?”   “你为什么总离三花娘娘那么远?”   “我怕猫。”   “三花娘娘又不吃妖怪!道士说,吃妖怪跟吃人一样,是不行的!”三花猫的声音顿了下,“而且我们是一伙的,三花娘娘认识你之后,就没有再吃过燕子了,连鸟儿也不吃了!鸟蛋都很少去树上掏来吃了!”   “你……”   “你怎么还害怕?”   “你……”   “你胆子小!”   “你你以前吃过燕子!!”   “猫本身就是要吃鸟的呀。除非笨猫,捉不到。三花娘娘很厉害。”三花猫的声音清细好听,“以前又不认识你,捉到肯定要吃的,哦,除了在三花娘娘的庙子门上做窝的燕子不吃。”   “你也和人一样,不伤自家燕子吗?”   “不是的。”三花娘娘诚实,“是留着没有别的吃的时候再吃。”   “……”   宋游虽仍旧躺在床上,从这个角度完全看不到窗边的画面,更看不到窗外树上的小燕子,但也能想见燕子害怕的神情。   定是缩着脖子,瑟瑟发抖。   “咳……”   道人清了清嗓子,起床了。   窗边的对话声也立马停住。   随即道人坐起来穿好鞋子,走入三花猫的视野,便见三花猫站在窗台上,守着那盆辣椒,却是扭头直直把他盯着。   等双方目光对上,她才像是收到信号,对道人开口说道:   “道士你种的辣椒熟了!”   “知道了。”   道人瞄了他们一眼,抿了抿嘴,没说什么,只迈步过去查看。   辣椒果然已经熟透了。   且结得还算不错。   是红灯笼椒。   过去两年,道人差不多对燕仙带回来的辣椒种子已有了充分的了解。   总共有几种。   一种有手指到手掌长,晒干香而不辣,适合做菜;一种细尖而弯,小拇指长,辣而香;一种红灯笼似的,中辣重香;一种指甲盖大小,像是一颗颗小圆珠子,重辣不香;一种黄玉小灯笼,看着好看,暂未开发出适宜的吃法。   宋游平常爱吃一二种。   做卤味的话,要多种混着用。   一夜只种一颗好了,时间不够,可用法术使它们快一些晒干,实属无奈做法。   “多谢三花娘娘,也多谢燕安。”   道人知晓他们守了一夜,土干时还为它浇水,便道了一声谢,使得两只小妖都很开心。   又伸手挠了挠三花猫的脑门,挠得她眯起眼睛,这才回屋拿了一个盘子来,将这一盆成熟的辣椒一一收进盘子里,接着又探出窗左右看,找了个阳光充足直晒的地方,将之放着晒一天。   一通忙活,其实不费多少时间。   忙完再去洗漱,洗漱完时,三花娘娘也化作人形,从客栈对面买来了馒头做早饭。   可把她给纠结坏了——   明知道有更便宜的蒸饼卖,偏偏馒头是有肉的,她又想省钱,又想给道士吃肉,真是左右为难,为什么带肉的馒头就不能比不带肉的蒸饼便宜呢?   慢慢到了下午。   气温依旧很低,天气却好,晴空如洗,太阳晒得人睁不开眼睛。   隔壁茶楼又传来了喧闹声。   宋游去看了看自己晒的辣椒,觉得进度不错,也没有再加快的意思,便叫上三花娘娘,又去茶楼了。   这样的生活真是闲暇。   上午也是如此——   道人闲了一早上,没有修行,没有感悟,几乎没有做任何正事,只是端了一根小板凳,坐在客栈门口,晒着冬日的太阳,抱着猫摸着,看这小城新春街上行人走动,放空心神,任时间流走。可以预料到的是,未来一段时间大概都会如此。   此前两年实在忙碌,忙着除妖,又忙着赶路,少有休息的时候,如今之所以在这座小城停下脚步,为的自然便是休息。   修行也修心,休息也修行。   道人便打算多照顾照顾这茶楼和说书先生的生意。   不过想要悠闲的却不止道人。   新春人多,下午正是茶楼生意最好的时候,兴许说书先生此前讲的故事也对吸聚人气有些助益。这会儿说书先生才刚刚到来,茶楼里面便已经坐了差不多一大半的人了,门外也挤挤攘攘站着不少人。   宋游一眼便看见了那名叫做许秋安的少年,混在人群中。   道人停下脚步,不由对他一笑。   “……”   少年则不由得一阵窘迫——   昨天晚上才说了,城虽小但遇见也不容易,而且一脸高冷,语气中是牟足了劲为其掺满江湖气,好显得自己是个洒脱的江湖人的样子,结果才第二天下午就又遇到了,多少是有些尴尬的。   道人则不在意,对他坦然笑道:   “少侠,又见了。”   少年也努力装作坦然自若的样子,与他拱手:“又见面了,先生。”   “有缘。”   “有缘……”   “昨天还说,再遇见的话,便谢过少侠的好意。”宋游对他笑,随即转头看向了茶楼里边,这才又说,“也没什么好用来谢少侠的,既然又是在这茶楼门口相遇,少侠也同是爱听故事的人,一壶茶我一个人喝,总要抛洒些,这样不好,便请少侠进茶楼同坐,同饮一壶茶吧。”   “……”   少年想了想,这才又与他拱手:   “那便谢过先生!”   于是一同进了茶楼,找张桌椅落座。   宋游还是点了一壶普通的茶。   不敢多客套,盖因那台上的先生饮了一口茶,吐出一口沫子,已经开始出声了。   道人一边翻碗倒茶,一边听着。   少年则正襟危坐,挺直腰板,伸长脖子盯着那台上的说书先生,眼睛亮晶晶。   顺便故意不去看道人倒茶的动作。   直到道人将一碗茶放到他面前。   “请。”   “哦!”   少年好像这才发现一样。   “多……多谢。”   “上回书说到,塞北草原最后一部也逃入草原深处,北方大捷,此乃我大晏面对塞北王庭,继十几年前大胜之后又一场大胜,千百年来历朝历代也没有谁取过这么大的大胜!然而陈将军扎营于边境以外八百里之处,却不回兵,而是派人回朝报信,要继续进兵塞北,一劳永逸!”   啪的一声,一拍桌案。   这是昨天晚上讲的故事了。   宋游也不好说听没有听。   倒确实没有再下来听。   然而这茶楼就在客栈旁边,这年头的说书先生是有真本事的,声音那叫一个洪亮,晚上小城又静得不像话,宋游在房间里也听得见。本身是没有故意听人吹嘘自己的想法的,只是太过吵闹,愣是在床上躺到了茶楼里的说书先生歇班才睡去。 ###第三百零九章 路边的历史大戏   今日讲的故事,是宋游想听的。   自己与三花娘娘离开军营的时候,大概是九月中旬的样子,深秋时分,如今却已经是腊月底了,离新年也没有几天了。三个多月。而此后越州基本上是一片无人之地,这一季的行程,实乃下山以来最孤独的,没有任何可听消息的地方。   宋游想知道军中后续如何。   那是自己离开之后的事。   不过说书先生却明显深谙此道,并没有立马揭示他想要的答案,而是声音洪亮地说道:   “那可真是八百里加急!三千里路云和月,信使只花了四天不到的时间,就把信从军中送到了长京!   “京城震动,朝野大喜!   “不过喜归喜,陈将军说的,要继续领兵北上之事,却在朝中讨论的热烈哦!   “必须得讨论呀!这多大的事?   “有人赞同,肯定也有人反对呀!   “塞北人去年进犯,在妖魔支持下,一度打过了边境,镇北五镇,五镇皆失,陈将军紧急回镇北方才慢慢收回来,后来苦守一年多,五镇三关失而复得不知多少次,死了多少人啊?耗费多少物资钱粮啊?后来在神仙帮助下,这才转守为攻,又打了整整三个多月,又损失多少人?   “如今边军疲敝,还要往北打,那塞北人可也不是好惹的,深入敌境,万一打输了怎么办?   “大家说是吧!   “哎哟朝中那叫一个激烈……   “别说在朝堂上吵架了!   “打架的都有!”   说书先生满脸都皱到了一起,似乎自己也为之感到焦急。   接着他又压低了声音,像是说个什么秘密似的:“悄悄给大家伙说,陛下自然是想打的,不想打的是谁啊,是长平公主!   “陛下年事已高,此前一段时间,身体不太好,两个皇子呢又还年轻,朝中之事,大多便是长平公主在操办,长平公主听完将军之事,心里是不太愿意再继续打仗的,她想修养安息……”   声音越来越低,像是说什么了不起的禁忌。   宋游不禁露出了笑意。   历朝历代风气不同,有些朝代对于议论国事确实管得严,大晏则是不严的。长京的老百姓讨论国事可都是在大街上说的,哪个文人明里暗里的指责皇帝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在有一些地方,古代真不见得比现代保守,只要不是有意污蔑朝廷、皇室并宣扬,在大晏都不是什么大事。   这里应是说书先生故意烘托气氛。   这一招还真有用。   在场都是些偏远地区的老百姓,有几个知晓皇帝姓甚名谁,有几个常常听说朝廷之事皇室之事,又有几个知道这种事能不能说,一听说书先生的语气变得如此谨小慎微,不知不觉便也被带了进去,多了几分严肃,以为自己在听的是什么不能随便听随便讲的事情。   这能带来一种异样的快感。   宋游则又拿出三花娘娘的御用小碗,倒了小半碗茶,递给身边猫儿。   “双方争执十天不下!   “北边的大军哪能这么延误?   “那是多少军队人马啊?人吃马嚼的,一天要花多少粮草啊?深入敌境八百里,多危险啊?运粮过去又多艰难啊?   “眼见得天气一天天冷了,再等可就下雪了,那白茫茫的草原上,你去哪打仗去?   “听传言啊,到最后,是陛下带着病体亲自上朝,在朝堂上下了令,写下圣旨令使臣带回去让陈将军领兵北上。   “可就这啊……”   说书先生声音又低了些:“老朽也是有门道,这才听说,就是这样啊,公主还不愿意呢。具体怎么了,我们也不得而知,知道也不敢说,只听说那半个月京城动荡得厉害,禁军都入了城,不知落了多少颗人头。   “可是当今陛下又是何等人物?   “自古以来几朝几代,哪个朝代能比咱们大晏强盛?大晏经历二百多年,又有那一朝能有咱们这一朝强盛?陛下虽龙体小恙,然而横扫六合气吞八荒的气势却不减,哪是那么容易被撼动的?   “京城那段时间都发生了什么,千百年后,自出分晓。   “老儿只能告知诸公,公主很快被陛下给废了,手下势力也被连根拔起,啧啧,公主府权势最大时,那是多大的权势啊,到了现如今,管你亭台楼榭起得多高,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这天下到底不该落入女子手中。”   宋游听到这里,也是愣了愣。   这些说书先生口中的故事跑偏得厉害,马都能说成是牛,不过大多来说,听个结局还是没有问题的。   于是默默举杯饮茶。   脑中却已经浮现出了不知真病还是假病的年迈帝王,掌控朝政的中年公主,借着这一机会展开明争暗斗的画面。   不知又是多少风雨。   不知又影响到了多少长京故人。   只愿故人们都安好。   宋游早就知晓,自己离开长京之后,京城必是一幕历史大戏,短则几年,长则十几年。自己要么回到京城看见结果,要么便在路上,就能窥得几分这幕历史大戏的阶段性高潮。可他确实没想到,会是在今天,会是在这距离长京如此之远的召州,从一名路边茶楼说书人的口中,以如此不经意的方式听到其中一个阶段的结果。   倒也有种莫名的意味。   此刻听说,自然算不得亲耳听闻亲眼见证,但身处这个时代,也算是时代的亲历者了。   眼睛就只有这么宽,天地茫茫而人渺小,没有人可以亲眼见证所有事,然而每人都有眼前之事,专注于眼前事、听闻其他事也不错。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话说信使接到圣旨,火速送往北方,来时三千里路花了四天,回时只花了三天,陈将军接到旨意,轰隆隆隆,立刻升鼓聚将,整肃人马,分几路人马同时进兵塞北,这会儿塞北之力早已被打散,哪还能挡得住啊?   “嚯!这一场仗打得那叫一个漂亮!   “所向披靡,无人能挡!   “只花了半个月,就一路打到马依东,也就是那塞北王庭的地方,踏平了塞北王庭,又深入塞北两千余里,这才停下!嘿,还不慌不忙,挑了一座高山筑坛祭天,好禀报上苍,咱们打赢了,好让塞北人知道,咱们打到了这里,这才收兵回来……   “……”   道人认真听着。   看来自己刚刚走过了这片土地历史上最亮眼的一段时间。   茶楼中的听众更是听得兴奋不已,不少人的拳头都已握了起来。   那些聚在一桌玩博戏的,也不知不觉停下了手中动作,呆滞的朝说书先生的方向扭过头,听得入了神。   甚至宋游还看见有人听得呆在原地,连兴奋也忘记了,呼吸也变得沉重——仿佛历史上的大事有了不得的分量,身处于时代的微末人物,有时仅仅只是听说也要耗费不少力气,会喘不过气来。   身边的少年双眼早已放光很久了。   说书先生讲完一段,稍作歇息。   少年仍旧呼吸急促,恨不得自己也年长几岁,追随那将军从军而去,立下盖世奇功,千古留名。   直到余光一瞥,看见道人正在瞄自己,这才连忙收敛了神情,且故意屏住了呼吸,装作自己平静沉稳的样子,还以为道人看不出来。   道人只是笑笑,也不拆穿。   “少侠近日挺闲?”   少年立马平静地答道:“最近过年了,进出城的人虽多,需要带路的却和平日里差不多,我们这些苦哈哈,也想歇息歇息。”   “是该歇息歇息。”道人对他说,“少侠眉目之间有疲惫之色,血气虽然旺盛,却有亏损杂色,是疲劳暗疾的征兆。长久下去,恐会因为透支身体而落下一身的暗疾,年轻可能不觉得,年纪一长,就会显出问题来了。”   “先生会医术?”   “在下是道人。”   “哦,道人会医术的多。”少年以一副“我见过很多”的语气说。   “在下会法术。”   “……”   少年又是一阵窘迫,黑脸微微一红,表情却镇定,继续问道:“暗疾会怎么样?”   “轻则老了一身伤病,苦不堪言,重则折寿短命,早入黄泉。”   “……”   少年沉默了一下,这才说道:“练武之人,有几个不是一身伤病暗疾的?”   “话虽如此,却也与年轻不爱惜、愚昧不养身有关,能否根除看个人,不过稍微多注意些,减缓一些总是可以的。”道人对他说道,“都说年长之人喜欢养生,不过临阵磨枪罢了,其实少年时才最是注重身体的时候。”   少年眼神闪烁,但没有回答。   他心善,道人也心善,他有善意,道人也抱有善意,于是多劝一句:   “注意劳逸结合,多多休息。有时即便是练武这等不进则退之事,也是欲速则不达。若是,若是情况允许,也可在饮食上下些功夫,河鱼因为腥味比禽肉兽肉便宜许多,但却很补,尤其补武人。这个季节,河边结冰,听说只要凿个豁口,很容易就能捕到,这边物资充沛,城外山里的小溪里面河鱼多不胜数,拿根棒槌都能打上来,倒也无需费钱财,就是要费些功夫。”   少年眼神继续闪烁。   这年纪的少年最是要强,嘴上从不肯轻易服软,承认自己做得不足不够也不行,但他小小年纪便已流落江湖几年了,却也分得清话中好赖,思考一会儿还是对着道人拱了拱手。   “多谢提点!”   道人笑了笑,也不多说。   直至听完了说书先生的故事,他这才与少年道别,料想自己晒的辣椒也差不多干了,便也不乱跑,慢慢回去将之收了。 ###第三百一十章 小城鬼事之夜半来香   长平公主退出历史舞台了。   不知背靠她暗中调查谋害父亲凶手的吴女侠有没有查清自己想要查清的事,也不知在长京报恩的狐妖是否获得了自由之身。   被调回京城担当重任的俞知州有没有被牵涉其中,刘郡守又有没有被风浪所波及。   想来那是一场浩大的风浪。   这么算算,真是好多故人。   宋游身在外地,虽不得见识京城的朝堂风云、暗流涌动,却也不觉可惜,当时的他或许在越州攀登五彩池,或许在越龙瀑布前听雪,也或许在上古遗留的青桐林中等待神鸟飞来,在他眼前的,也是常人一生也难以见到的风景奇观了。   陈将军注定是个千古名将了。   即使最后被皇帝或权臣加害,即使今后时间又使他发生变化,即使晚节不保,也仍旧不能改变这一点。   道人则身处千里之外,东边离长京最远的一个州,偏僻不起眼的一个小县,带着自家猫儿消磨时间,丰收了几次又晒干了几次辣椒,一边干活还一边试图教会一只猫种粮食的道理,直到除夕的早晨,才又带着猫儿,在燕子少年的跟随下,上街去买肉。   这座小城商品很少,过年也如此。   除了些农用品,素菜以腌菜和窖藏菜为主,新鲜的菜少之又少,倒是因为过年,有不少卖肉的。   逛了一圈,买了一根大猪蹄,几根排骨,二两二刀肉。   还买了一只鸡。   倒也没有因为燕子同为鸟类而有过多顾忌,这燕子虽然生性胆小,却也敏感要强,若是被他察觉到了,反而可能内心自责。   人吃鸡是常事。   适当的避讳一些是可以的,此外还是顺其自然好些,就像三花娘娘吃耗子,宋游看都看不下去,既然如此,不看也就是了。   回来借店家的灶屋将东西都收拾好,再借店家的锅灶,趁着上午配出卤料,煮出卤水,便把猪蹄排骨和鸡都丢进去煮。   除夕热闹不已。   外头吹吹打打,有人衣着艳丽,涂抹浓妆,一边唱跳一边吹唢呐打腰鼓,身后的人抬着当地供奉的能除疫病的神灵,走街串巷,偶尔还能见到当地的县官及其家眷在众多侍从的跟随下从街上走过,还能见到不少江湖武人,也三五结伴来了街上,他们大多都带着不同样式的长刀,估计是受召州第一大派寒江门的影响。   屋中卤水煮肉,咕咕冒泡。   宋游也端了板凳,坐到外边来,看这难得的繁华景象。   只是今日,这座小城中,但凡住在这客栈周围,从或周边走过的人,都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异香。   这是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味道。   “什么味道?”   “好香!”   “好像有肉味!”   “哎哟是哪家传来的?”   “真香啊!”   酒香怕不怕巷子深不知道,肉香定然是不怕巷子深的。   吃惯了肉的人也许不觉得,可要是把你关在一个地方一段时间,物资供给不足,就是普普通通一个炖肉,离得远,传过来已经很淡了,闻见的人也会觉得欲仙欲死,莫要说这本就气味浓郁勾人的卤肉了。   除非本来就不爱吃肉。   可这城中老百姓,又何止是一段时间没有肉吃。   就是生活相对富裕的客栈店家,闻见这从自家灶屋传来的浓郁肉香,也惊讶不已。   这道人借的自家灶屋,他自然要在旁边看看这道人都用自家的灶做些什么,倒也不好一直盯着看,可也知道,这道人用了些香辛料,煮出了一锅说是叫卤水的东西,最开始也只是香料味,闻着奇异,不过并未有多少食欲,可这肉一加进去,味道顿时就变了。   店家忍不住跑到宋游面前,躬身问道:   “先生煮的这叫什么?”   “回店家,名唤卤肉。”   “卤肉?”   “家乡做法,外界不常见。”   “……”   店家的心思顿时就活络开了。   想出言询问这道人,能不能教给自己,又想到那一大堆按比例称重的香辛料,似乎每样都精细讲究到了极点,觉得这怕是什么不传之秘。想说自己可以免他房钱或出些别的价钱,又总觉得有些舍不得。刚想咬咬牙大方一些,又觉得这道人还要在这里住二十多天,说不定还会再做,自己只需下次再看仔细些,多看几遍,说不定能学得会。了不起对他好一些,平日照料周到些,多送些东西也就行了。   正心里计较着,还没计较出个结果,余光一瞥,却见这道人正转头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那目光好似能看到人的心里去。   “!”   店家顿时忍不住一惊。   像是心里的小九九都被发现了一样,倒也不是心虚和怕,更像是一种裸露般的羞耻感。   然而眼前这道人却露出笑容:“店家可想尝尝?”   “这……这怎么是好?”   “店家就在这里过年吗?”   “本来,本来以前是要回城外,将老父一并接过来的,不过今年秋天,老父已经与世长辞了,长子在外经商,次子也从军未归,也就只好我们老两口在这过个年了,过了年再出去走个亲戚。”   “那便正好了。”宋游对他笑着说道,“在下煮的肉有多,却没有别的菜,也没有煮饭,店家如若愿意,将做的菜饭分在下一些,在下也将做的卤肉分一些给店家,岂不正好?”   “那不是占了先生便宜?”   “店家说笑了。”宋游又笑道,“过年哪有这个说法?”   “那……”   店家愣了一下,发现自己居然再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了,便也只好拱手埋头:“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道人则继续坐在这里,看着热闹。   小城没有多少逛头,天色一暗,便是除夕夜。   零星可以听见爆竹声。   宋游站在楼上房间窗前,往外看去,在天上却看不见烟花的踪影,再瞄向别处的街道,虽见得到有商铺点灯,有人持着灯笼在街上游走,灯笼映照之外的黑暗中也有不少人影在摇晃,不过却并没有如长京如逸都一样,家家户户门前都点起灯笼。   不过并非此处不热闹,只是热闹的方式不一样罢了。   得从那些黑影中看,得从喧闹嘈杂的声音中来。   待了几天,宋游还挺喜欢这里的。   “呼……”   有寒风灌进了房间。   宋游随手关了窗,转身回屋。   屋中也点着灯笼,一个挂在门口,一个挂在床头,都是三花娘娘点的,桌案前点了一盏油灯,也是无油自燃,桌上摆了半桌子的菜。   宋游做的几样卤肉随意的砍成块或切成片,用粗碗装着,看来不算讲究,色泽和香味却很诱人,店家也将自己做的炖肉、皮冻、炸的小河鱼与豆腐丸子都用大碗装着给他送了过来,手艺看来很普通,本身这年头多数地方就是没多少厨艺体系的,只是分量上也一点没有亏待了他。   一小碟生的瘦肉丝,一条生的小鱼。   桌前已坐了两道身影了。   一个小女童,坐得端正,扭头看他,一个俊美少年,神态拘谨。   “……”   宋游笑了笑,坐到桌边。   “吃吧。”   “嗷呜!”   三花娘娘是毫不客气,早对那道士说的卤肉嘴馋已久了,也懒得用筷子,伸手便抓了一块排骨。   照例先嗅一嗅,这才入嘴。   道人一脸笑意的看着她:   “好吃吗三花娘娘?”   “……”   小女童低头专心啃着,从嘴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便算作是回答了,在她吃东西的时候,向来是不能说话的。   直到一块啃完,手拿着骨头,把嘴里的肉嚼完吞下,嘴中的汁水也细细咂巴干净,保证没有残留,随后又将骨头也放进嘴里嚼吧嚼吧,不仅是把里头的骨髓和汁水吞下,骨头渣子也一并吞下。   一番操作看的燕子少年心惊不已。   小女童这才扭过头,与道人对视。   灯光下她的眼睛好似在发光。   不过还是没有立马回答,而是保持着与他对视,像是在思索答复,或是组织语言,好久才开口,却是出言反问:   “那个煮完肉的水你怎么不倒掉?”   “留着下次再煮。”   “下次再煮!”   “是啊。”   “还可以再煮么?”   “当然。”   宋游回答到这里,便皱起了眉头。   心中又有了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坐在他旁边的小女童已经又露出了思索之色,如果仔细看还能看出,她的头还在难以察觉的微微点着,眼珠子则转动着,一下子看向房中用来取暖和烧开水的移动小火炉,一下子又看向装有小锅的被袋。   “……”   宋游无奈也无语,只得叹一口气,为她夹肉:“三花娘娘多吃一些……”   小女童低头看向自己碗中,虽也伸手拿了起来,却是一脸严肃的对他说:   “道士多吃一些!”   俨然一副要留着肚子半夜再吃的样子。   “唉……”   所以说这猫也好,小孩子也罢,有时候学习能力、动手能力和自理能力太强也不见得都是好事,尤其是每一样都很强的全能小孩子。   吃完饭后,打着灯笼出去逛逛,感受一下这偏远北方小城中老百姓过年的氛围。   ……   当天晚上,夜半时分。   住在这客栈附近的百姓又闻见了和白天类似的异香,虽没有白天浓郁,肉香也没有那么浓重,却是同样勾人。   客栈店主夫妇也被这香味给熏醒了。   先是妻子摇醒店主,说自己闻见了香气,店主起先不耐,只说她是今天晚上吃了客人做的那卤肉,想念得很,梦里闻到了香。然而刚说完,自己却也闻见了同样的香气,起床掌灯查看,到了灶屋,却没见到任何生火的动静,上楼看看,那位先生的房间也安安静静,黑漆漆的,那香气也不从先生的房间里边传出来,不由一阵疑惑。   可闻着这香气,好似还热乎着。   一通寻找,也什么没找到。   走到碗柜前,打开一看,自己夫妻二人今晚没舍得吃几块、想留着过两天分给进城走动的弟弟和侄儿吃的卤肉也好端端的放在碗里,没有被哪个邻居或贼儿给偷了去,倒是忍不住抓了两块猪蹄,一块塞进嘴里,一块拿在手上,回房与老妻分着吃。   “真是奇了怪了。”   店主摇摇头,边走边嘀咕。 ###第三百一十一章 新春捉鱼记   宋游是被外头的锣鼓声吵醒的。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便已是明德七年的正月初一。   外头的敲打声依然不停。   宋游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空气清冷不已,温度极低,这样的天气,该在被窝里多窝一会儿的。   不过他还是掀开了被子。   三花猫就缩在他的大腿旁边,趴伏着将头深埋,耳朵随着外头敲打的节奏微微颤着,尤其是那刺耳的锣声镲声,显然她也已被吵醒了,只是仍旧趴伏着不肯起床,想来昨晚是十分劳累的。   “……”   宋游不由俯身,凑近猫儿,在她身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出所料,一股暖呼呼的卤水味儿。   再一扭头,扫视房间,发现屋中那可移动的小火炉已微微变了些位置,不知曾被搬到哪去又搬了回来,一个小锅放在桌上,洗得干净,只要可以不去想象昨晚上它经历的画面,那些事情就都没有发生。   这时——   猫儿不知是因为被子的离去,寒意取代了温暖,还是因为道人在自己身上吸嗅的动作而感到疑惑,终于把头抬了起来,睡眼惺忪,又一脸不解的把他盯着。   “没事……”   道人将手一松,被子就落了下去,将三花猫整只猫盖得严严实实。   这北方的清晨真是好冷。   吐一口气,是浓郁的一片白,道人下床之时,连忙便裹上了纸裘,这才来到窗边,推开窗户往下看去。   小城虽小,人也不多,过年的氛围却一点不淡。   道人在窗边看了很久。   收回目光,转过身时,却见床上的猫儿从被子底下钻出了一颗脑袋,也只钻出了一颗脑袋,准确说是只露出了五官,下巴贴着褥子,让人能想象到她在被子里的身体姿势,眼睛半眯着,困意难顶,却一直把道人盯着。   见道人看了过来,她才问道:   “今天是新年吗?”   “是啊。”   “又是一年了吗?”   “是啊。”   “是春天了吗?”   “还有几天才立春呢。”   “我们什么时候走呢?”   “北边雪太大了,雪化了再走。”   “你要出门了吗?”   “出去买几个馒头。”道人对她说道,“三花娘娘要吃吗?”   “三花娘娘好像才吃过。”   “……”   “这边的耗子好小,只有……”   三花猫说着话时,被窝一阵晃动,伸出一只白手套小爪子,似是想要比划一下这北边耗子的大小,但发现只有一只爪子是比划不了的,要出动两只爪子呢又感觉不太方便,没什么必要,于是又缩了回去,继续盯着道人:   “反正很小,滴滴儿大,哦,和糕点差不多大,圆溜溜的,三花娘娘一顿可以吃好几只,不过昨天晚上三花娘娘做了好多只,都留着的,这几天道士都不用叫三花娘娘吃饭了。”   “……”   道人欲言又止,最后也只留下一句:“昨晚上真是辛苦三花娘娘了。”   “不辛苦的。”   “那我出去了。”   “你出去吧。”   三花猫还是保持着姿势不动,只从被子里露出一张猫脸,眼睛盯着道人。   道人摇了摇头,出门下楼。   三花猫也把头缩了回去。   店家老早就在楼下等着了。   “先生起了?”   “起了。”   “新年吉祥!”   “店家也吉祥。”   “诶对了,先生昨晚房中可有在煮那卤肉?”   “没有。”   宋游也只能如实回答。   随即与店家点头,出门上街。   一只燕子飞在天上跟随着他。   正月初一,街上真是热闹,这种热闹和繁华与否关系不大,是积攒了一年的冷清压抑的反弹,它至少会持续到初几之后。   道人除了立春的那天,感悟了一夜立春灵韵,便依然不怎么修行,只将时间和精力花在研究吃食上,闲下来就出城走走,去隔壁听书。前面几天倒是每天都能遇见那叫许秋安的少年,只是道人再叫他同坐,他便不肯了,后面几天,兴许是又开始干活了,也遇不到他了。   客栈的生意慢慢变好了。   宋游在这里住了一个月。   天气变暖了许多,不过城外雪未消。   宋游秉持着“携带的钱都是三花娘娘的血汗钱,要节省”的理念,与店家商谈,自己继续在这里住,住到城外雪化为止,价钱跟随包月,不过住一天就收一天的钱,相当于便宜一些。   店家是实诚人,答应了下来。   只是这段时间以来,这位先生却让店家既焦急又疑惑。   焦急的是自大年三十过后,就不断有人来问,客栈那天煮的是什么东西,能否在店中吃到,可这些天这位先生虽然也做了两回卤肉,但谁能想到那一锅卤水可以重复利用呢?他是想偷学也没有机会,那叫一个心急如焚。   随后又有几次夜半来香,有一次店家打着灯笼,将房前屋后都找了一圈,都没找到香气的来源,不由疑惑不已。   好在每一次夜半来香之后,大锅中的卤水就要少一些,水线明显下降。可是到了现在,好不容易卤水快用完了,而这先生似乎也要走了,不知还能不能再看到他再配一次那卤料。   店家怎么能不着急?   倒还有一个疑惑的地方——   当初住进来的第一天,这位先生就说过他有两位朋友在这城中,这些天也曾在客栈中看到过,一位是个漂亮至极的小女童,另一位则是一位秀美到了极点的少年郎,长得本就不似凡人,时间久了,更是发现这二位常常只进不出,又常常没见着进去,而从里边出来。   同时那先生出门时,常常会有一只三花猫、一只燕子似的飞鸟跟随。   店家常与妻子夜话,说起这个。   也曾与亲戚小声交谈过。   只知道这位先生并不一般,应当也是一位有不小本事的修行高人。   渐渐到了二月初。   道人又从客栈走了出来,左边跟着一名小女童,穿着三色的衣裳,右边则是一名少年,穿着黑白衣裳。   “先生又出门?”   店家与他打招呼,目光却不禁往他身后看。   “是啊。”   “又去哪呢?”   “去城外逛逛,这几天好像开始融雪了,去河边走走。”道人对他笑道,“兴许过几天,就该与店家告辞了。”   “这二月河上的冰不稳得很,先生可千万小心,每年都有掉下去的。”   “多谢提点。”   道人与他道谢,便往外走去。   店家依然盯着他们。   只是本以为自己目光隐晦,料想不会被发现,然而跟在那道人身边还挎了个褡裢的小女童却不时回头,同样也好奇的瞄向他,几个亲戚都说这小女童恐怕是猫儿变的,店家只得慌忙将目光收回来,若无其事的看向别处。   道人出了城,往河边走。   城外有一条河,名墨水河,据说这墨竹县的墨竹,正是饮了这墨水河的水,才能长出黑玉般的颜色。   每逢冬天,河面都会冰封。   整个冬季,都可以走人。   只是开春一个月之后,冰面便悄无声息的变薄了,变得危险。   三道身影很快到了河面上。   这几天也冷清下来了,河边几乎没什么人,小女童左右看了一眼,便从褡裢里取出一把匕首,随即只见她拿着匕首,刀尖朝下,对着河面上的冰层隔空画了一个圈,无声无息的,也不见什么神异,冰面上便多了一个圆形的圈,比锯子锯出来的还要平整。   小女童多费一些心,很快冰面上就多了一个洞。   随即小女童收起匕首,不再动了,而是蹲下来,目不转睛的盯着洞口。   之前她就和道士一起来过。   这边实在太冷了,整条河都被冰封,鱼儿在底下也憋得难受,一般若是开了个口子,过一会儿,就会有鱼游过来。三花娘娘很有本事,上回他们就捉了不少,不仅自己吃了个饱,还有多的拿到街上去卖,还赠了一条给店家。   三花娘娘喜欢捉到猎物的感觉,更喜欢捉到猎物投喂道士的感觉,要是还能卖钱,那简直是不能更喜欢了。   这次比上次等得久些。   三花娘娘不时扭头左右看看,看在冰上走动四处查看的道士,又看跟在自己身后却不敢靠近的燕子少年,思考是不是他们吓到了自己的鱼儿。   没多久,鱼儿来了。   “!”   三花娘娘神情稍凝,人也后退了些,躲在冰后悄悄瞄向水中。   一伸出手,白嫩的小手上多了尖尖的弯钩指甲,晶莹剔透,中间透粉,像是上好的冰种粉玉雕出来的。   “刷!”   闪电般的伸手,又快又准。   “噗……”   只听轻微的水声,水花溅射,当小女童的手离开水面的时候,手上已经稳稳当当的抓了一条大鱼,随着她将手一摆,鱼就落到了冰面上。   真是人难以比得上的干净利落。   “啪啪……”   鱼在冰面上挣扎摆动。   三花娘娘立马转过头——   那道士正背对着自己,看向远处,不晓得在看什么,真是的。   三花娘娘只好又将头扭向另一边。   那身着黑白衣裳的燕子少年站在离自己一丈远的地方,面朝自己这方,倒是在看自己。   三花娘娘紧紧的把他盯着。   “……”   燕子少年不禁往后退了半步。   三花娘娘继续把他盯着。   “……”   燕子少年更不自在了。   “?”   三花娘娘眉头微微一皱。   “!”   燕子少年神情一凝,一阵害怕,脑中迅速运转,这才想起,连忙说道:   “三花娘娘厉害!”   “……”   三花娘娘这才长长吸了一口气,露出满意的表情,收回了目光,继续看向冰面上的洞口,等待下一条倒霉鱼送上门来。   燕子少年也识趣的连忙过来,手上拿着某种藤草,将鱼穿起来,放在旁边。   随即便是小女童不断挥手,不断抓鱼,一将鱼抓出水面,就随手甩到一边,看也不看,只继续盯着洞口水面。燕子少年则连忙过去,小心翼翼的把鱼捡起来用草绳穿着,还不敢离她太近。   道人则依旧看向远处。 ###第三百一十二章 缘分奇妙不可言   “够多了……”   “是么?”   小女童回头一看,确实很多了。   不过鱼这种好东西,猫也能吃,人也能吃,还能卖钱的,自是越多越好。   小女童又瞄了眼道人,眼中一阵疑惑。   随即稍微把趴着的身子抬高,伸长脖子顺着道人注视的方向看去,却见在那个方向也有一个人,是个半大小人,似乎还是个熟悉的人,也和他们用着差不多的方式在捉鱼——那人不是在河中间,而是在河边上,也在冰上凿出一个洞,不是用手,而是拿了一根削尖的木棍,全神贯注的低头盯着冰洞里的动静,时不时将手中木棍狠狠扎下。   自然没有三花娘娘厉害了。   三花娘娘从到草原开始,就慢慢磨练出了一手捉鱼的好本领,只需要用手就可以抓到,而且一抓就是一条一抓就是一条,轻轻松松。   那个半大小人却戳了好几次也没能将一条鱼给戳上来。   就在这时,那人好似也发现了他们,转头盯着他们,隔得有些远,似乎看不清,所以往前探出了身,伸长了脖子,似是在确认什么。   终于认出了人,于是传来喊声:   “先生?   “先生!   “莫要在河中间!   “冰面薄,会掉下去!”   小女童挠了挠头,收回目光,继续盯着冰洞里的鱼,认真捉自己的。   没过多久,那人走了过来。   三花娘娘这才收回目光,收回指甲,也收了手,爬起来站在道士身边,与这少年对视。   “先生怎的到这里来了?”   “趁着冰还没完全化完,来这河边捕几条鱼,既解解馋,也换一些盘缠。”道人对他答道,“少侠也是来捉鱼的么?”   “是……”   少年目光却忍不住往他身后看。   那身着黑白衣裳的少年生得实在好看,远非满脸风霜的他所能及,那一身衣裳不知是什么布料做的,细看黑中带蓝,似乎还在反光,也不是他这身粗布麻衣能比的,同为少年,不禁有些自惭形秽。好在江湖中人自有江湖中人的气度和喜好,对于这种外貌之事,也并不是多么看重,然而在那少年身边的冰面上,却是用草绳串着至少十几二十条大鱼,摆在了一起,再看看自己手中只沾湿了水的木棍,忍不住更窘迫了几分。   “现在冰脆,容易掉进去,先生没见已经没人敢从河上走了吗?”少年对他们提醒道,“还是快回到岸上来吧。”   “好。”   道人低头与三花娘娘对视一眼,便走回了岸上。   三花娘娘则依依不舍,不断回头。   “少侠没捉到么?可要两条,我们捉得多,分两条给少侠也无关紧要。”   “不必了,我自己捉得到。”少年不由有些难堪,前几天还在想,自己要是哪天捉的鱼有多,还可以送两条到客栈给这先生,算作当初喝他一碗茶的礼尚往来了,如今看来,人家哪里需要自己送鱼,“只是我没有你们手艺好,捉起来要多费些时间罢了。”   “那便好。”   “先生怎么还没离去?”   “雪化了再走,应该也没几天了。”   “没几天了啊……”   “这几天没在茶楼碰见少侠。”   “最近开始干活了,自然就少有去了,不过得闲或者下雨的话,还是会去的。”少年说着,又忍不住问道,“最近说书先生都讲什么?”   “说天下英雄。”   “天下英雄?”   “无非是北边的陈将军,光州的舒一凡还有别的江湖上有名的武人高手之类的。”宋游觉得这少年应当会感兴趣。   “舒一凡……”   少年喃喃自语,目光却闪烁了下。   宋游就在和他说话,自然有关注他的神情,敏锐的察觉到了这点异样,不由微微皱了皱眉,有些疑惑。   这少年的神情并不像是崇拜。   “怎么了?”   “没什么。”少年表情迅速恢复如常,对他说道,“听说那舒一凡去年初便已经以武入道,武学上面已能称得上大宗师了。”   “已经入道了呀?”   “我也是从江湖上听到的,光州有人遇见过他,说他弹指便能斩出剑气,雪白如霜,又能以树枝野草为剑,切金断利,拔剑则有滚滚雷音,出剑则如雷霆降世,无人可挡。甚至坐那不动,寻常刀剑也砍不到他,箭矢射过去,也会被空气挡下来。”少年明明是沉声说道,说完之后,抬起眼睛瞄一眼宋游,却又故作随意的感慨道,“不知我等习武之人,要怎么才能达到这一境界。”   “这样啊……”   道人点了点头。   少年的心性啊,实在就写在脸上。   这少年虽比别的少年会藏一些,却又怎么瞒得过他呢。   只是道人瞬间也想不明白。   便又听这少年站在河边,与他问道:“先生既是游历天下,打南方过来,想来也听说过那舒一凡不少事情吧?”   “自然。”   道人对他点头。   小女童则仰头严肃的把少年盯着,不知他要说舒某什么坏话。   “不知先生以为,那位绝世剑客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舒大侠啊……”   宋游倒也没有太过纠结于少年的神情,此时听他问,便露出思索之色,进而如实回答:“那舒一凡武艺高强,性情刚直坚毅,颇有侠气,似乎早在去年之前就已经在江湖上有很大的名气了,这一身名气,倒也不光是因武艺而来,想来是个了不起的大侠。”   “大侠……”   少年品味了一番这个词。   想来这与他从江湖上、从说书先生口中听说的舒一凡也差不多,一时没有反驳,只是过了一会儿,才摇头说:“那舒一凡一身的侠名,恐怕大多都来自于当初在召州与我们召州第一大江湖门派、寒江门之主林德海的复仇一战、杀了林德海却放过了林德海一家老小一事吧?”   语气像是嘲讽或调侃,却是感慨更多。   “……”   宋游顿时眯起了眼睛,看向这少年。   这就好比一个提醒。   提到这里,再看到少年脸上的神情,他才将之联系起来。   瞬间便已全部明白了。   流落江湖,气度却与寻常百姓家的子女不同。少年早熟,拼命练武,听见如今江湖上武艺最高名气最盛的人,却不光是崇拜与向往。   原来如此……   宋游突然觉得如此奇妙。   自己初到召州,随便挑了一偏远小城,哪里想过,偶然遇见的一名少年,便是那林德海的儿子?   这可真是有缘。   妙不可言。   不过虽然当初舒一凡并无对他赶尽杀绝的意思,恐怕即使是他并不改头换面,以真名示众,舒一凡也不会为难他,只是既然他隐姓埋名,又流落到了这偏远的召州小城,自然有别的顾虑和想法,道人便也没有拆穿,而是点头说道:   “不过我倒是觉得,即使在召州的复仇之战没有传出去,没有放过林德海一家老小的传闻,就那舒一凡的品性,也是能称得上是个大侠的。”   “是么?”   “一家之见。”宋游笑道,又停顿了下,“不过无论如何,那舒一凡一身剑法已然绝世,若是入道的传闻是真的的话,即使他年纪增长,也不会再如普通武人一样气血衰败了,即使气血衰败,对武力影响也不大了,反倒可能随时间增长,于剑道之上感悟越深,越来越了不得。若是当初林德海的子嗣想去寻他报仇,恐怕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了。”   “!”   少年顿时神情一凝,悄悄瞄向道人。   眼中有些警惕。   道人则一脸如常,温和平静。   “……”   少年也不知他看出来没有,沉默了下,也飞快的组织语言,这才拱手:“江湖上的事,离我们实在太远了,也只是当个乐子听听,不过倒是该多谢先生的提点,此前练武之余总觉得腰酸背痛,睡一夜也好不完全,如今照着先生说的,每天抽些时间来这河里捉两条鱼,回家烧熟吃了后,练完武要比以前恢复得快多了。”   “无妨。”   宋游还是微笑着说道。   心里却觉得奇妙而有趣。   自己当初在栩州义庄内,无意之间,应是多多少少帮了那舒一凡一点的。却不料如今又是无意之间,又与这林德海的儿子有了几分牵扯,也不知随口的一句劝告对他能有几分帮助,总之也只是还他的好意,本该如此,便也不多纠结。   只觉越发奇妙。   回味起来,更觉得难以言说。   双方便站在这河边,又聊了几句,少年才对着他拱手:“在下本该谢过先生当初的那碗茶钱,呵,就算不谢,等先生走时也该来相送,只是如今练武之余又要想法讨个营生,也不知到先生离去之时,还能不能再见,便在这里,先向先生道一声慢走、一路顺风吧。”   “少侠心意已收到,便多谢了。”宋游并不失礼,也与他回礼,“我等便就此离去,少侠也请保重。”   “慢走。”   宋游这才转身离开了这里。   小女童连忙提鱼跟上。   燕子少年也是两手都提满了鱼,跟在道人身后,道人回身想替他们分担一些,可无论是猫还是燕子,却都有各自的理由不肯让他接。   河边的少年注视着他们远去,过了很久,才收回目光。   不知怎的,又看向了冰面的洞,好奇是那河中间的鱼更多还是怎么,想试探着上去看看,然而却只踩出第一脚,便在冰面上踩出了个窟窿,鞋子裤脚瞬间便被湿透——这才发现,不知不觉,这河面上的冰已经只有一两指厚了,根本不可能站得住人。 ###第三百一十三章 继续启程   墨竹城中。   一名道人缓步走在街上,身后跟着一名穿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一名穿着黑白衣裳的俊美少年,两人手上都提满了鱼,吸引着行人目光。   只是两人表现却差别很大——   小女童是一脸自豪,两手紧紧攥着草绳,把头仰得老高,表情严肃,雄赳赳气昂昂,好像一个刚打了胜仗回来的小将军。   少年却恰恰相反,面对这么多人投来的目光,脖子缩着,眼神闪躲,行走之时,也不自觉的要贴着墙走。   小女童不时回头盯他一眼,用眼神指责他走得太靠墙了,不能很好的让这座城里的人看到自己的收获。   一行人依然去城中菜市摆摊,将鱼换成钱。   留下两条,提着走回客栈。   店家依然坐在门口,满面纠结,一看见宋游回来,就抬头把他盯着:   “呀!先生回来了?”   “是啊。”宋游对店家笑道,分出一条鱼递给他,“趁着冰还没化,在河边捉了几条鱼,给店家留了一条。”   “这怎么能行?”   “还得借店家的灶屋呢。”   “先生要用,说一声就是,哪需要用这些?”店家把手背在身后不肯接。   事实也确是如此。   当初入住之时,说好了的,宋游可以借用锅灶,不过油盐酱醋柴火损耗得出钱,然而这些天里,宋游做菜常常分他们一些,那滋味美妙,常让老两口觉得郡官州官每天的吃食恐怕也比不得这些,自己一个开店的,竟能享受如此美味,实在是一种奢望与福气,便再没收过他钱。   平常做了好饭,也都给他送来一些。   这店家虽说也有几分商人的重利,实则是个心地很不错的人。   从当初他在茶楼门口帮着呵斥疑似骗子的少年便能看出了。   “店家莫要推辞。”   “唉……”   店家叹了口气,终于收下。   等到三道身影上楼,他依旧扭头盯着他们,脸上满是纠结之色。   当日晚上,河鱼切成薄片,加重料煮熟搁在盆里,上面铺上辣椒香辛料,一勺热油下去,嗤啦一声,香气顿时被激发出来,便又是一碗这年头难以吃到的好菜了。道人常常因此有种恍惚感,仿佛时空穿越,又有种在这时代这样过着也不错的感觉。   三花娘娘依然在旁边认真观摩。   然而在这召州小城的日子也眼见得到头了。   此时已是季春时节。   只是北方的春天向来来得晚。   如道人所料,过了今日,连着七八个大晴天,气温迅速上升,冰雪消融,到了二月中旬,河面的冰便已彻底不复存在,官道上的雪也不多了。   宋游趁着这几天,把衣服全部洗好,羊毛毡羊毛毯与薄被也洗好晾干,甚至被袋褡裢都洗了一次,借着店家的地方晒干。   三花娘娘则带着她的苦力燕子,去河边又捉了许多小鱼,都晒成了鱼干。   行囊收拾好,鱼干也得带上。   直到房钱结清,将被袋从楼上拿到楼下,钥匙也拿了下来,店主又到了他的面前,依然是那副纠结不已的神色。   想要商量出钱将卤肉秘方买下来,又怕宋游开价太贵,自己开价也得纠结几分,而且实在有些舍不得。这段时间相处下来,算是熟了,想要厚着脸皮问问可不可以教给自己,不提钱的事,或许正是有些熟了,也做不到那般不要脸。   店主也只得连忙跑过来接宋游的东西,殷勤地问道:   “先生走了?”   “走了,这段时间多谢店家了。”宋游对他说道,“房间已经打扫干净,东西原封不动,一样不少,店家可要上去看看?”   “自然信得过先生。”   “还是看看为好。”   “也没几样东西,没什么看头。”   “那便收好钥匙。”   “好嘞……”   店家从道人手中接过钥匙,抬头望着他,却是欲言又止。   道人如何会不知道他的心思呢?   见状也只哈哈一笑,想了想才一扭头,看向旁边的一个圆盘簸箕,好奇问道:   “那是何物?”   “回先生,那是咱们这边特产的蘑菇干货,似乎叫什么,榛蘑,去年我家老弟送过来的,放了一个冬天,也没有吃完,染了些湿气,趁着这几天天气好拿出来晒晒。”店家心中焦急,怕他等下就走了,心中有思绪,脑子便转不过来,只他问什么就答什么,答得殷勤。   “记得上元节那回,店家炖了鸡,送了我们一碗,里头……”   “就是这个。只是那是拿水泡发过的,这是干的。”店家答完,这才反应过来,“先生别看这玩意儿不起眼,可好吃着呢,先生若喜欢,我这就拿个东西给先生包一些,带走,路上要是沾了潮气,挑个太阳天,晒晒就行。”   “那怎么好意思呢?”   “先生的鱼,我们不也收下了么?”   “那笨鸡炖蘑菇的味道在下实在喜欢,我家猫儿也喜欢得很,既然如此,便厚着面皮收下了……”宋游笑着行礼,借着顿了一下,“只是光有这榛蘑恐怕还是不行,店家后院似乎养着有鸡,不知我们能否花钱买上一只?”   “……”   店家眼神闪烁,犯起了难。   如今北方不易,店中的鸡都是几年的老母鸡,倒也有些舍不得。   只是想起吃过的卤肉的滋味……   “!”   店家咬了咬牙,说道:“何须谈钱?这便去给先生捉一只带走!只是带着也不容易,需得尽快杀了吃肉才是!”   “这样可好?”   “先生莫要推辞了。”   “那便好。”   宋游便站在原地等他。   这店家小气归小气,却是实打实的打算送他,一说完就扭身往后走。   后院很快便是一阵鸡飞狗跳,不多时,店家便提着一只鸡来了,用麻绳绑着递到道人。   “多谢店家。”   “先生……”   “怎么?店家还有何事?”   “不知……不知……”   店家眼光闪烁,仍旧纠结。   “为何吞吞吐吐呢?”宋游笑着对他说道,却把手伸进怀里,再拿出来时,手上已经拿了一张纸了,“店家要的可是这个?”   “这……”   店家呆滞的伸手接过。   纸是寻常的纸,折起来的,打开一看,上边写满了字。   正是卤水的配方。   没有长篇大述,也没有之乎者也,是最适合念书不多的人看的。此时粗粗一扫,便能看出,配料写得用心而详尽,每样配料、该用多少,有哪些技术要点和注意事项,包括卤水的保存与重复使用、哪些肉最适合,全都用最直白简单的文字写得清清楚楚。   “这份配料中有不少香辛料,好在没有龙涎香龙脑香这等天价之物,虽不便宜,不过店家若能卖与富贵人家,也许也能赚不少钱。”   “这……”   店家愣愣的看向道人。   “多谢店家的榛蘑与肥鸡,也多谢店家这近两个月来的照料。”道人只微笑着对他说,“配方也许值钱,不过最不值钱的方式,便是将它揣在怀里随我一同回到道观,店家也无需多言,若能使它发扬光大,传遍大江南北,使我今后想吃时,无需再自己做,便是帮了我大忙了。”   “多谢先生。”   “告辞。”   宋游已将被袋放到马儿背上,鸡也绑好,与他行礼,便走了出去。   店家依然拿着纸张,低头看着,不时又抬头看一眼那几道身影,跟了上去,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去。   那枣红马宛如有灵性般,不仅无需缰绳束缚,甚至都无需道人开口,自己就知道该怎么做。那三花猫依然迈着小碎步跟在道人身边,只是时不时的回头看自己一眼,那眼神分明和那小女童一样。   “倏……”   天上有燕子飞过。   店家拿着纸愣愣站在原地。   如今已是二月,隔壁茶楼的生意比过年时那是要冷清了太多,不过大鱼大肉吃来固然爽快,平日里细水流长的清粥也还是得入口,那说书先生依然来到茶楼中说书,讲些神仙妖鬼话,供人消遣,声音传入了店家的耳朵。   只是店家听着听着,却有种想法——   这近两个月里,住在自家的道人几乎每天都带着猫去隔壁听书,可是旁边桌的听客也好,台上的说书先生也罢,怕都没有一个知道,一个活生生会法术的高人道士和两只妖怪,就坐在他们身边。   要是自己讲给那说书先生听,或是找个人写下来,怕也是不逊于故事中的一件奇遇妙事了。   再回到屋中来,细看这篇配方。   好歹也是开客栈的,是这墨竹城中唯一一家客栈,富不富裕另说,见识还是有的。   这张纸上记的香辛料他都认得,唯独有一样叫“辣椒”的很陌生。这段时间以来也见先生用过,说是南边一个叫燕仙的神仙带来的,南边已经有很多人开始种植,也有人带到了北边来卖,不过终究是少。   从哪买到它,成了困扰他的难题。   这份困扰直到他上了楼,去整理那先生的房间时,在窗台上看见一盆植物,长得不高,迎风招摆,上的结着红彤彤的小灯笼,煞是可爱。 ###第三百一十四章 神仙在身边   走出墨竹县,地上依旧有雪。   不过已经没了寒冬腊月时那一片白茫茫的厚重了,地上露出了土,也露出了去年的野草,官道更是只有背光低洼处,才蓄积着有雪。   道人行走半日,走出几十里路。   寻了一处地方,坐下来歇息。   客栈店主赠送的老母鸡已经被他杀了清理干净,榛蘑也被泡发了,折腾了半个下午,此时全都在锅中,化为了一锅炖肉,正咕咕冒着泡。   三花娘娘化作人形,蹲成一坨,拿着一根木柴,认真控制着火,时不时探头盯一眼锅中,嗅一嗅鼻子,思考这个做法可不可以更换下主食材。   道人则盘坐在一旁,手拿《舆地纪胜》,思索接下来的路线。   召州很大,在地图上就很大。   如果仅仅是这样,还可能是画地图的人有些偏差,不过召州篇也说得明白,召州的郡县数量虽与其它州差不多,不过由于历史原因,召州一个小郡一个小县的地盘也比得上南边的大郡大县,那便是真的很大了。   这些天住在城中,去茶楼听书,也常听说召州的故事。人文风景,江湖妖魔,还有盛产的淫祠邪祀,道人也听了个大概。   心里有数了,便伸手从三花娘娘捡来的木柴中折下一根小细支,放进火里烧,烧燃后又抽出来吹熄,在地上一磨,便有了一根尖尖的木炭笔。   三花娘娘则扭头把他盯着。   神色和变成猫儿时候几乎一样。   看见身边的人有什么异样的动静,或者不常见的行为,她都得把目光投过去,盯着看,要么疑惑要么思索。三花娘娘十分聪明,敏而好学,要是觉得别人的行为很有道理,值得学习,便会暗自记下。   为自己变得和道人一样厉害而努力。   “刷……”   道人在图上画了一条弯弯的线。   这便是之后的路线了。   “咕咕……”   锅中飘起的热气已带上了浓郁的香味,里头的汤汁也已经变得浓稠,看起来甚至有些黏糊,汤汁中则是大块的鸡肉和一根根的榛蘑。   “好了……”   道人将手中的书扔到一旁。   伸手去拿碗和汤勺。   “好了!”   三花娘娘也立马将自己精心挑选出来的叛徒木棍扔到一旁,和道士扔书的动作几乎一模一样,随即也去拿自己的小碗。   同时不忘仰头对树上的燕子说:“燕子你吃不吃?给你留一个鸡翅膀!”   “扑扑扑……”   燕子扇着翅膀飞到了另一棵树上。   “……”   三花娘娘面露不解,不断朝那边投去目光,不过大肉当前,她也不甚在意,摇了摇脑袋,便双手捧着小碗,凑近了锅,眼巴巴盯着道士。   一人一碗鸡肉,冒着滚滚热气。   道人夹了一块,吹起一口气,便将滚烫的鸡肉放进了嘴里。   几年的走地老母鸡,鲜味不必多言,本地产的榛蘑,也是上等的鲜美,宋游差不多照着当地的做法,不过加了几片香叶桂皮与八角,将汤汁熬成了浓稠又晶莹剔透的金黄色,一坨肉带着汤汁,那味道真是神仙都不换。   尤其在这雪化时节的野外,无论滋味还是温度,都让人满足。   “呼……”   宋游好想这会儿有一碗大米饭,或者一锅汤饼面条,哪怕几个烙锅边的馍馍也行,能想象到它们裹上吸饱汤汁后,伴随着肉和蘑菇吃的美味。   一坨肉下肚,又瞄向小女童:   “三花娘娘觉得如何?”   “三花娘娘觉得好吃。”   “好吃就好。”   “三花娘娘觉得奇怪。”   “怎么了?”   “三花娘娘好像越来越喜欢吃人饭了。”小女童一手抱碗于怀中,一手拿筷,停住吃饭的动作,却是皱起了小眉头,一脸认真的对他说,“以前三花娘娘第一次吃人饭的时候,觉得吃着都差不多,不管是果子还是草,都不好吃。肉好吃,但是不管往里边加什么菜和菇菇,都是肉的味道,可是现在吃起来,总觉得不一样了。”   “是吗?”   “是的!”   “这样啊……”   “这样啊……”   “但是三花娘娘还是一如既往的爱吃耗子。”宋游对小女童说。   “当然!”   小女童严肃点头。   耗子多好吃啊。   怎么会不爱吃耗子呢?   猫是铁,鼠是钢,一顿不吃心痒得慌。   宋游又转头看了看她:“三花娘娘站起来给我看看。”   “三花娘娘站起来给你看看……”   小女童扭头看他,虽然疑惑,却也抱着碗站了起来,一边起身一边继续吃肉,一边吃肉,一边疑惑的把他盯着。   “三花娘娘似乎又长高了一点了。”   “又长高了一点了!”   “我觉得。”   “长高了多少?!”   “一点吧,或许多一点,具体多少,得回到长京之后才知道了。”宋游对她笑着说道,“希望那面墙还在。”   “肯定很多!”   “或许……”   道人又笑了笑,继续吃肉。   今天虽然只走了半天,但也是走不了了。这大几斤重的老母鸡一人一猫一顿根本吃不完,说不得今晚还得加一顿夜宵,也还是吃不完。而且这满满当当的一锅炖鸡,连汤带水,也根本端不走,怕得明天早晨才吃得完了。   这时候就有些想念吴女侠了。   或者舒大侠。   练武之人胃口大,若有他们在,一顿多半是吃得完的。   如今得在此处过夜了。   正好……   道人瞄向远处。   远处有片竹林,自己带了大米,等下便去砍竹筒,虽然锅被占了,但等到明早,也能煮一份竹筒饭。   既然前路漫漫,便无需心急,只慢慢悠悠照顾好自己喜好,慢慢的过去。   如此才自在。   “哗……”   春风翻动了书。   正好落在地图那一页。   地图是大概,线也只是大概,将召州的版图绕了一圈,几乎呈一个开口的圈,绕到寒州,通往光州。   ……   春去夏来,召州依然凉爽。   墨竹县的茶楼之内。   许是夏天的缘故,茶楼中生意稍微回暖,少年得闲,终于又一次来到了茶楼门口,依然不敢进去,只与其他几个要么看起来落魄要么生性吝啬的人一同站在茶楼门口,向里头张望,竖起耳朵。   少年向来是有分寸的。   茶楼店家也差不多认识他。   知晓这少年命苦,无爹无娘,而他虽在门外听,但从不挡门挡路,衣服虽破旧,却不脏不臭,影响不大。反倒有时候店中需要搬什么,但凡茶楼店家来问一句或投个眼神来,这少年也舍得下一身苦力,店家倒也不常赶他。   隔壁客栈的店家就不一样了。   客栈的店家虽然吝啬,舍不得出钱,然而却是茶楼的邻居,双方是有交情的。茶楼客少之时,大可进屋去坐,客多之时,也可以不慌不忙的搬根板凳坐在门口,是与这些落魄人截然不同的待遇。   “青锋宝剑……   “座下青牛……   “……”   说书先生肚子里东西不多,翻来覆去,讲的也都是那几个故事,绕来绕去,又讲回了去年北方军中神仙高人降妖除魔之事。   所幸这说书先生技艺不错,讲来抑扬顿挫,哪怕你听过了,再听一次,也还是会觉得精彩。   尤其在这娱乐活动匮乏的年头。   少年也仍旧听得津津有味。   客栈的店家则全当打发时间了。   只是听着听着,少年身边同样站在门外的一个江湖汉子却不禁扯了扯嘴角,似是有些不屑:   “都瞎编些什么……”   声音不大,却也不小。   茶楼中的听客不少都听见了。   那说书先生朝他投来目光,自己的故事几分真假心里有数,加之一个说书人,断没有顶撞听客的道理,便也只当没有听见。   茶楼店家也投来了目光,但见汉子身材雄壮,腰带铁棍,也不敢言语。   然而门外的落魄江湖人却不止他一个。   另一个人听了,心中好奇,便低声问:“兄台可有什么别的说法?”   少年瞄向他们,也竖起了耳朵。   “谈不上什么别的说法,只是洒家刚从禾州过来,从那边听说的,从言州传来的消息,可不是这老头儿讲的这般模样。”   “怎么说?”   “那哪是什么须发皆白的老神仙?又哪来的什么青牛幼虎?哪来的什么青锋宝剑?没听说过!都没听说过!这老头儿要么是自己编的,要么便是不知从哪道听途说一些不实在的东西!这不瞎扯吗?”汉子口水横飞,“但凡离言州近些的禾州光州,都知晓,那助陈将军除妖的神仙高人,根本不是这老头儿说的这样!”   “兄台讲讲!”   “听说那神仙显化的是一个年轻道人的模样,看着也就二十多岁,也没有什么青牛,是一匹瘦瘦的枣红马,带的也不是什么幼虎,只是一只生得漂亮的三花猫儿,听说是天上的一个什么星宿化作的。更没有什么青锋宝剑,倒是听说,那道人拄了一根竹杖。”江湖汉子咧嘴一笑,“基本上过了光州这些故事就被越传越假了,不过洒家这一路听过来,像是你们这些假的,还是头一回遇到。”   江湖汉子说着时,留意着众人反应。   尤其是那说书先生,还有那堂中坐着看起来像是店家的两人,以及几个老主顾——自己虽然没出钱,但是不要脸,要是别人出言呵斥,自己倒也不能惯着。   然而却只见说书先生愣在当场。   那两个疑似店家的人也愣在了原地,保持着望向他的姿势,表情却逐渐呆滞。   至于那几个坐得离说书先生最近、看起来像是老主顾的人,则已经面露疑惑与思索,随即忍不住低下头,与旁边的人窃窃私语起来。   身边那个半大小子同样呆住。   “那先生……可有姓名?”   “姓名?在禾州的时候好像听过那先生姓宋还是什么,出了禾州,就说什么的都有了,有姓刘的有姓张的,还有和皇帝老儿一个姓的,我看也分不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多半啊,全是假的。”   此言一出,那两个疑似店家的人,还有身边的半大小子,顿时更呆滞了。 ###第三百一十五章 光州寻舒某   与此同时,寒州寒都。   也有一家酒楼,也有说书先生在说书。   讲的却是江湖武林之事。   要问最近江湖上最大的事是什么,并不是新一届的柳江大会,而是那位以武入道的绝世剑客舒一凡。   上一回江湖上有人以武入道,已经是上百年前的事情了。   要问百年有多久?   哈哈!   对于江湖底层人来说,百年前,和五百年前,一千年前,实在差别不大。   几代下来,即使江湖上不断流传着曾经那些以武入道的大宗师的传说,有多么多么厉害,多么多么神异,说可斩神,又可斩妖,但其实也早就没人知道真正以武入道的江湖武人是什么样的了。   这是一名新的武道宗师。   亦是一个新的江湖传说。   “一年时间!   “一年时间,舒一凡走遍光州,光州作乱的妖魔,说被全部杀了个干净是不可能的,可十个里头,也有八个死在了那舒一凡的惊雷剑下!   “要问舒一凡为何这般做?   “诸位要是知道这位惊雷剑圣舒一凡以武入道之前都去了哪,做了什么,便知道他这习惯从哪来的了……   “那得从两年前妖魔肆虐的禾州说起……   “……”   说书先生在台上讲起了那位已有“剑圣”之名的惊雷剑舒一凡曾经在禾州的事迹。   底下有不少人在听,亦在窃窃私语。   “要说这说书啊,还得听董先生的,此前董先生不在,换了那位先生,我是怎么听怎么打瞌睡……”   “谁说不是呢?”   “人董先生可是祖传的手艺,就是讲隔壁王大婶淘米做饭,我也爱听。”   “还好董先生回来了。”   “诶对了!你们可听说过去年下半年董先生都去哪了?”   “哎哟……”   众人顿时来了精神。   本身虽然闲聊,也只是一边小声聊天,一边听着台上先生的故事,可聊到这里,却是一桌的人都来了兴趣,不禁低下头,碰头交谈起来。   “听说这位董先生是去越州了,去越州之北,寻那传说中的神鸟去了。”   “真的假的?那越州不是十几年前被塞北人打空之后,就再也没人了吗?听说满地妖魔呢!不是还有那什么白牛大王圈地豢人吗?编的吗?”   “嗨!人家是吃这口饭的,消息灵通着呢!听说越州的妖魔早就给老天都给收了去了,那白牛大王也被天上的神仙给打死了,人家神仙吃着香火能容忍这妖魔作乱这么久吗?要不是这样,人家董先生可敢去?”   “真去了呀?”   “我起先也不信,可董先生说来不像假的。”   “听说董先生本就是越州人,十几年前逃难过来的,估摸着路也熟。”   众人私下交谈,讲得津津有味。   旁边桌也有人被他们吸引去了目光。   “那董先生可找到神鸟了?”   “听说是见到了……”   “神鸟长什么样?”   “我哪讲得出来啊,这事儿,你得听董先生自己说,那才叫精彩呢。”   “不是说那越州之北瘴气重重,人吸一口就会头晕眼花,多待一会儿就会生病,更找不到路吗?这可是以前董先生自己说的。”   “董先生自有办法呗……”   “是理!”一个留着胡须的男子说,“听说董先生不仅做足了准备,也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还真差一点就回不来了,还有番奇遇呢?”   “什么奇遇?”   “前些天董先生还又说了一遍呢。不过他似乎不太爱说自己的事情,上次也是我们央求,才又讲了一遍。”那留着细尖胡须的男子道,“听说董先生进了青桐林后就失了方向,冬至那日见到神鸟之后,又是大雪,差点被冻死,迷迷糊糊有人救他,和他讲话,醒来之后,一身鹿毛,后来又遇见了一个神仙,你们猜那神仙是哪位神仙?”   “哪位神仙?”   “正是北边军中那位!”男子说得绘声绘色,自己眉目间也有几分兴奋,显然对于董先生的话,他是相信的,“董先生去年下半年就已经搁置了茶楼这边的活儿,动身前往越州,那会儿北边的消息还没传过来,董先生自然也不认识那位神仙高人,听说啊,那位神仙本是从长京经禾州到言州再到边境的,一路游历,那会儿不是打完仗了吗,估摸着正好从言州到了越州,也去了那边,这才把董先生给救了回来。”   “这么玄啊?”   无论同桌之人,还是隔壁桌的人,以前没听过的,此时听了,尽皆惊讶不已。   “听董先生自己说,当初自己被鹿所救,又遇到了神仙,还以为是自己快被冻死了,死前迷迷糊糊的一场梦。哪怕走出了那片青桐林,又花了很长时间走过了整片越州,甚至走到光州,都觉得迷迷糊糊,恍如梦境,不敢相信。直到回到越州,见到熟悉的人,和他们说话,这才好像一下子醒了过来,整个人呆了很久,然后没过多久,茶楼店家便去请他回来重新说书,他打算说书了,才听说北边传来的故事,才发现救他的神仙,正是传闻中在北边帮咱们镇北军除掉了塞北妖魔的那位神仙。”   “这……”   众人听了,不禁面面相觑。   是董先生的老主顾了,不好意思在这儿说董先生是编的,不过此时听来,心中也是不信的。   多半是那董先生自己编的。   一来糊弄大家,为何半年消失不见,二来编了这个故事,说不得还能引得更多听众来捧场。   “嘿……”   留着细尖胡须的男子笑笑:“这种事情实在让人难以相信,诸公听我说来,自是不信,不过若是亲口听董先生说,即便知晓董先生精于此道,想来也会相信这是真的,诶对了,听说前段时间还有位士子慕名来找董先生,听董先生讲了整整一个时辰,说这故事奇妙有趣,要把它写进书里……”   众人仍旧睁大眼睛,觉得神异,又不敢信。   直到旁边传来一道声音。   “诸公又何须去争执它的真假呢?”说话之人是同桌的一个长得略胖、留着络腮胡子的男子,只见他拂须而笑,“要我说啊,这种故事听来起码有一半的妙趣之处,不就在于它难辨真假吗?”   “是!那城中士子也这么讲!”   “有理……”   众人亦是纷纷附和。   “不过这般遇仙之事实在妙趣横生,等董先生讲完这段,也得请他再讲一遍才是。”   “是是是……”   正巧台上的董先生已经说到了末尾:   “若是原先时候,那惊雷剑舒一凡是否真的以武入道,江湖上还有争议,可从今年柳江大会舒一凡现身之后,便已是定论!到现如今,舒一凡已回到光州开山立派,就在那光州雾山,名曰惊雷剑派,不知多少人慕名而去!”   讲完一拍桌案,这一段便算完了。   众人停顿一下,面面相觑,立马争先开口,询问董先生可是真的去了越州,见到了神鸟,遇到了神仙。   董先生面露窘迫,也如实回答。   众人便请求他在详细讲一遍。   董先生实在难为情。   虽说自己是祖传的说书匠人,也精于此道,可一代代下来,讲的也不过是别人的故事罢了。直到自己真的走入了一件奇异的故事中,众多主顾吵着要自己像是平日说书那般,讲自己的故事了,才觉得难为情。   要是早知这样,他就不说出来了。   只把它留在心里。   等自己再有了子嗣或传人,才讲给他们听,再由他们在多年以后,讲述自己父亲或师父的这桩奇遇。   “董先生……”   “董先生请快些讲!”   “我请董先生喝一碗上好的梅儿官茶。”   “……”   董志面露无奈,暗自叹息。   众人见他松动,连忙又加了几把火。   可就在这时,董先生的目光往外一瞄,却是不知道看见了什么,整个人顿时愣住,睁大眼睛,似乎不敢置信,随即立马往外跑去,跌跌撞撞,将桌子上的茶杯都撞翻了。杯子碎在地上,茶水溅出老远。   众人顿时愣住,不知缘由。   有人起身,探头看去。   却只见远方街角,正有半个马身走过,是一匹枣红马,隐隐看到前方道袍的衣角,但很快就走得不见了。倒是后头有一只花猫儿,停在路边不知低头嗅着地上的什么,慢了一些,嗅完不感兴趣,便也跑着跟了上去。   董先生则像是发疯了似的,快步往那边跑。   一路不知撞到了多少人。   众人愣愣的,面面相觑,也有几人好奇心重,追了上去。   就连茶楼的店家也不知为何。   大概过了两刻钟的功夫,那几名追出去的人才跟随着董先生一同回来,那几人神情各异,董先生则是一脸失魂落魄。   众人问他为何如此失态。   董先生过了很久才叹气说,自己刚刚无意间好似又看见了那神仙,只是看见的时候已经走到街那边了,于是连忙上去追。   神态之间,不似作假。   众人连忙问他追到了没有。   “哪里还追得到……”   董先生只长长的叹着气。   众人只得再次面面相觑。   那名留着细尖胡须的男子捏着自己的胡子,再次笑道:“要是让那位城中士子听了,怕是故事里又要再添一段了。”   ……   出长京和昂州,到禾州、言州和越州,是一个远离文明、进入战争和妖鬼世界的过程,有时走在路上,道人想起曾经在长京、逸都见过的繁华,甚至觉得不是在同一个世界。可自召州之后,过寒州,到光州,便是一个从偏远落后之地重新回到文明的过程。   寒都则已能窥见几分繁华风采了。   不过此时北方到处都是道人的传闻,越靠近言州禾州,传得就越真,有时道人都不敢轻易进城。   渐渐过了寒州,暑气越发浓重。   猫儿一边走路一边与道人说话:“我们是不是到光州了?”   “三花娘娘聪明。”   “舒某就在光州!”   “三花娘娘过目不忘。”   “是路边茶摊上听见的。”   “那便是过耳不忘。”   “我们要去找舒某吗?”   “便去探望一下他吧。”   “探望一下他!”   猫儿似乎也感到有些高兴。   这年头的世界太大了,和故人一别,再见实在太难,既然如今知晓故人的位置,又顺路过去,自然要去看看。   相见难,便多给缘分一个机会。 ###第三百一十六章 惊雷剑派   夏秋交际,正是最热的一段时间。   宋游此前从召州寒州过来还好,那边即使是盛夏,绝大多数地区也并不炎热,一路走来,气温是很适宜的,如今进了光州,便越来越热。   好处在于人烟越来越盛,越来越繁华,一行人无论补给还是住宿,都方便了很多。   有时都无需自己做饭寻水,官道每几十里就有茶摊,卖茶之余,很多也卖些饼子馒头,可以果腹。偶尔见到卖馄饨或汤饼的摊子,那便能让一整天都称得上幸运了。虽说这样的天气,只要不下雨,随便找一平坦之处,都无需毯子薄被,羊毛毡往地上一铺,便可美滋滋睡一夜,看这个时代特有的清明璀璨的极致星空,不过也常常可以找到借宿的庙子,与来往江湖人夜谈一宿。   这种感觉有些像是当年刚下山、在逸州行走的时候了。   恰好也又是一个夏秋交际。   不过道人比之当初却变了许多。   经历的也要远比当初多了。   此刻的官马大道上,绿树如茵,光暗分明,树枝树叶都被映在了路上,一人一猫一马从中走过,身上的光影亦在不断变化,有种恍惚感。   身边行人不少,商队邮差,走江湖的,称不上络绎不绝,但也是过会儿便能见到一队。   马骡铃声叮叮当当,伴随着蹄声,不时有人的呵斥,还有打响鼻的声音。   道人走在路上,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道轻微的声音。   “有位先生……”   带着明显的童音。   宋游转身一看,是几名牵着驴子的江湖人,驴子上坐着男童,那道声音便是从一名驴背上的男童口中传出的。   牵着驴的大人转头瞪了男童一眼,似是叫他不要大惊小怪,又似是指责他引起了宋游注意或是打搅到了宋游,怕惹来麻烦。   “有礼……”   宋游对他们笑了笑。   江湖人从男童身上收回目光,见宋游温和有礼,便也笑了笑,不敢失了礼节,便攥着缰绳拱手:   “先生,有礼了。”   “诸位这是去哪?”   “去雾山。”   “也去雾山么?”   “先生也是?”   “是。”   宋游笑容灿烂了几分。   又看了看这几人,大人要么佩戴刀剑,要么带着棍棒,都像是走江湖的,几乎每人都牵着一头驴子,若是两人牵着,则看起来像是夫妻。每一头驴子背上都有一名或大或小的小孩儿,以男童为主,都正是适宜练武的年纪。   听说舒一凡在光州雾山开山立派,一是想要将家传剑法传承下去,二也是不希望自己感悟的惊雷剑道没有传承。   那可是活着的剑道宗师。   以舒一凡当今的名气,愿意留下自己的传承,对于江湖武人而言,吸引力有多大,自不用多说。   想来多半是带着去拜师学艺的。   不过这一路上,去雾山惊雷剑派拜师学艺的人数之多,仍旧超过宋游的预料。   “先生是去做什么的呢?”   “去拜访一位故人。”   “哦?先生在雾山有故人?”   “有一位。”   几人对视一眼,目光顿时热切几分。   “可是惊雷剑派新招的弟子,还是门中管事?”   “都不是。”   “噢……”   “几位是去学艺的?”   “是……”   那江湖汉子点了点头,表情中虽然有些失望,却也没有势利。   正巧双方速度差得不远,他们走得略微快些,从宋游身后慢慢追了上来,与他并行,怕是要一同走上一截,赶路也闷,便和这位偶遇的先生闲聊几句,说道:   “不知先生混不混江湖,也不知先生知不知晓,近几年江湖上出了一号了不得的人物,人送外号惊雷剑。哦,现在该叫惊雷剑圣了。去年这位一人一剑,几乎斩遍了光州妖魔,知州特地下令,将雾山划给他,允许他开宗立派,可招门徒千人。这消息传出去之后,呵,从去年开始便不知有多少江湖人带着子女慕名而来,想拜师学艺。”   身边的人听了,又有一人笑着开口:“也就是消息还没传到西域,要是传到西域去了,怕是万里之遥的武人,也会纷纷前来拜师学剑。”   “这么多啊……”   道人倒是感觉挺有意思。   有点大贤开门广纳门徒的感觉了。   然而这却是在江湖上。   怕也很难得一见吧。   身边一直紧紧跟随的三花猫也高高仰起头,睁大眼睛把这些人盯着。   “可惜江湖门派不可坐大,惊雷剑派招人有限,听说要求极高,大多数人都被送回去了。”最先开口的江湖男子说道,摇了摇头,伸手在自家儿子的腰板上拍了拍,“也不知道我们能选上几个。”   驴背上的小孩儿转头盯着道人。   黑溜溜的眼睛清澈闪光。   “对了,听说所有送去拜师学艺的人都得先在山上选拔,为期七天,山上人多不说,爹娘也得在山下等着,选上也是先练三个月,三个月之后若是实在愚笨没有天资,也得被送回去。听说山下的茅店车马店全都满了,先生去寻故友,不知住得方不方便,总之也得早早打算住处才行。”   江湖人好心的提醒一句。   “不打紧。”宋游对他们笑道,“在下本就是一游方道人,随便挑个地方,天为被地为床即可,这天气也冷不到人。”   “这倒也是。”   这群人终究要比他走得快些,也不曾为了他而改变速度。   追上他之后,很快也远去了。   几个江湖人回身对宋游拱手,便算作道别。   往前几十里,便是雾山。   燕子寻路,绝不带偏。   果然如路上的江湖人所说,山下早已人满为患,多是江湖人或当地富商,送来子女,自己便在山下住着等消息。   山上则不断有人在建房屋。   这般景象,怕是以往绝大多数江湖门派都不曾有过的。   宋游边走边看,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后,江湖上的另一个名门大派。   江湖最重名气,有个当世唯一的武道宗师坐镇于此,从一座荒山,到一个名门大派,也许就只需要这么点时间。   期间不断有江湖人朝他投来目光。   有人只是单纯的好奇与疑惑,有的则似乎听说过一些传闻,觉得这道人的打扮和故事中的神仙相似,只是也拿不准,于是窃窃私语。   宋游走到山上,便见有人领着孩童报名,有管事负责登记。   舒一凡当初与宋游分别之时是一个人不假,不过像他这样的人,也只是年轻时愿意独来独往罢了,如今也到了而立之年,又以武入道,一旦有了开宗立派的想法,无论是钱还是人,自会聚集过来。   管事是仰慕他风采,自己找来的。   门派中又有一些江湖武人,多是原先闲散的江湖高人,早就与舒一凡结识于江湖,如今慕名找来,舒一凡知晓他们品行不错,便都留下帮衬自己。   宋游很快到了山门口。   大门崭新,透过大门,隐隐能听见少年练武、练剑发出的喝声,管事刚叫两名少年将新登记的几名孩童带下去,一转身,便看见了宋游。   “先生这是……”   “在下姓宋名游,乃是舒一凡舒大侠的故识,有礼了。”宋游对他说道,“如今路过光州,听说他在此处开山立派,特来拜访,不知管事是否方便通报一声。”   “宋先生!”   管事顿时愣住。   随即睁大眼睛,哎呀一声,连忙将簿子交给身边人,以大礼迎宋游进去。   “掌门早就交代过,先生游历天下,绕到光州时,听见他开山立派的消息,多半会前来寻他,若是先生前来,定要以大礼相待。”管事一边说着一边悄悄瞄向宋游,想来他是听说过道人与剑客的传闻的,心中只把道人当作神仙,见他目光看过来,立马就把头低下,“小人姓罗,本是掌门亲戚家里的外门管事,仰慕掌门风采,特投身于掌门,现为门中管造饭开支、收徒待客、登记造册之类的杂事。”   “原来是罗管事。”   宋游回礼,随他往前走动。   余光一瞥,还瞄见了路上遇见过的男孩,这会儿正站在院子中,被一个年长的武人一通乱摸,他则扭头,与道人对视。   “不知舒大侠如今在哪呢?”   “不巧!”   罗管事立马露出为难之色,却不敢说宋游来得不巧,只是说道:“前段时间听说光州又有两处地方闹了妖魔,怕是去年没有除干净的,当时要么躲起来要么季节不对,如今又冒了出来。掌门听说之后,便火速前去除妖了。”   说着顿了顿:“就……四天前……四天前才刚出发。”   “不在门中么?”   “是啊。”罗管事不敢多看他,全因以前在茶楼中听说过八字不够硬的人乱看神仙被伤了眼睛折了寿的故事,“宋先生定是有所不知,此前我家掌门花了半年时间,差不多斩尽了光州妖魔,才得以在此立派,后又曾立下誓言,只要掌门与门派在此,光州便不受妖魔所扰……”   “原来如此。”   宋游点点头,明白了。   以武入道之后,能保一方安宁,倒也不负他性子里的刚毅与这从天雷中领悟的剑道了。   “舒掌门去哪里除妖了呢?”   “光州两处地方皆闹了妖魔,一处是北边的及砚县,离这边有四百里路,说是闹了虫妖,祸害庄稼。一处是西边靠近禾州的金河县,离咱们这儿怕是有六七百里路,说是山中有虎妖,吃人无数,积骨成山。”罗管事说着更为难了,“掌门只拿了些行囊,便带马仗剑而去,出门之时也没说要先去哪里,只说除完妖就回来。”   “呵……”   宋游不禁露出笑意。   算算上次一别,有一年半了,舒大侠即使有了山门,也还是那般性格啊。   只是啊,这可就麻烦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三花娘娘师姐限定版   “管事可知道舒大侠归来的大致时间?”   “不敢欺瞒仙人……”   罗管事继续露出难为情的表情:“这也说不准,掌门的神驹有日行千里之能,除妖事大,掌门路上也定不耽搁。只是除妖也不是易事,而掌门又有除妖之后盘坐感悟的习惯……一切顺利的话,也许几天就能回来,可若是不太顺利,恐怕一个月几个月也打不住。就连门中收徒之事,掌门走时也是安排好了的。”   “这样啊。”   宋游点点头,表示理解。   妖怪与人不同,诡计多端,神秘莫测,无论藏虎的大山还是藏虫的田野,都茫茫一片,寻找起来并不容易,除妖要费多久是很难说得准的。舒一凡感悟的是天雷剑道,如今以武入道的时间也算不得久,除妖之后若有感触就地盘坐,继续深入剑道,也是正常的事。   只是自己还得往前,为见故人一面,在这里等几天可以,十几天也可以,可若一个月几个月,那也太耽搁了。   这时罗管事又悄悄瞄向他:“我家掌门与先生分别一年过半,常常念及先生,若先生不急着云游四海,便可在门中等待。”   说着又绞尽脑汁,想起原先掌门似乎提起过,这位神仙高人喜欢风景人文、美食故事,便又补了句:“我们雾山没有别的奇异之处,只是每日清晨的大雾都如绸子一般流动,若到山顶,佛光普照,也是别处难以见到的风景。”   道人低头与三花猫对视。   三花猫亦仰头看他,眼睛大而明亮。   “这样吧……”   宋游仿佛与三花娘娘商量过了一样,对罗管事说:“我们便在门中等舒大侠七天,若是舒大侠回来了,自然是好,若是没有回来,那想来多半是除妖的路上有了拦阻,我们便去寻他。”   “便多谢先生。”   “只是要打扰几日了。”   “先生到来,山门生辉,如何敢称打扰,这就为先生安排住处……”   “我家马儿不用拴,卸下行囊后,放在山上即可,随它自由走动,若是看见了,喂几把半干草就行。”   “小人记下。”   罗管事连忙往前带去。   一边走,一边悄悄瞄向三花猫和枣红马。   听说掌门五六年前与这位先生相逢于雷雨夜下的栩州义庄,得他指点,这才有了惊雷剑的名头。前年的初春与这位先生在长京重逢,随他在禾州斩妖除魔一年有余,在禾州留下不知多少传说,还曾受仙人所托,去平州借来大山,镇压雪原妖王,又曾见仙人除妖景象,夜空遍布雷霆,这才感悟出了惊雷剑道,从此超凡脱俗。   这先生身边的一猫一马,在有些地方也被传得神异无比。   说猫能化巨虎,吞鬼吃妖,可吐三昧真火,马能化作青蛟,又有说能化作赤龙,也不知几分真几分假。   此时见那猫儿生得漂亮,不似凡俗,神情举止灵动无比,倒是颇有神异,相比起来,那匹枣红马就显得很普通了,生得瘦弱矮小不说,神态举止也和寻常的马并无多少不同,不禁让人有些失望。   然而就在此时——   枣红马似乎有所察觉,突然将头偏了一点,将一只眼睛对准他,直直的与他对视。   “……”   罗管事连忙收回目光,不敢多看。   ……   道人便在山门中住了下来。   每日也没什么别的事做,就在山上四处走走,看孩童练武,或去山中寻野果、看风景。到了饭点,罗管事自会为他送来当地美食,其余时候倒也没有人来打搅他们,若是不出门,也能享得一番清净。   一连等了几天,舒一凡都没回来。   道人心静,也不焦躁。   倒是三花娘娘无聊,化成人形,捉了整整一把的蛐蛐,攥在手里,跑到外边闲逛。   三花娘娘学着道人的样子,不慌不忙,缓慢踱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边走一边左看右看,步态举止有几分道人的影子。   只是走着走着,她就会从手上捻起一只蛐蛐,往天上一丢。   “刷……”   一只燕子便会飞过,将蛐蛐衔住。   许多孩童或少年在认真练武,也有许多成年的江湖人在教他们。   倒也称不上是传授什么武艺,不过是试探一下天赋,做些选拔。而那些已经选出来了的,确定收入门中了的,便练些基础,打好底子,无论如何这年纪的弟子都是无需舒一凡亲自传授剑术剑道的。   那些江湖人想是早已得到了罗管事的叮嘱,见到小女童,不仅不管,也客气有加,常常向她投去好奇的目光。   而那些孩童或少年,见她不仅无需苦练武艺,还能在门中闲庭信步,又一脸从容自若的表情,都不明所以,再加上她的仪表本就不凡,那些门中师叔师伯也不管她,便也都对她恭敬有加。   大概以为她是最先入门的师姐了。   有时见她反应神速,身手敏捷,从面前飞过的虫随手一抓就能抓到,便又觉得她已经学而有成,练成了爹娘说的绝世武功。   江湖的自在和规矩从来都是相对的,没有年龄之分,同门之中,先入门的,辈分就是更高。   “师姐好……”   “见过师姐。”   有少年在小女童走过时,略带拘谨的向她打着招呼。   “?”   三花娘娘听了不由一愣,随即刷的一声扭过头,把他们盯着。   “师、师姐……”   众多小孩儿被她看得不知所措。   “……”   小女童眼珠子转了几圈,才对他们点了点头,接着不动声色,继续缓慢的踱着步子,离开此处。   众多小孩儿见状,顿时大喜。   其他小孩见状,也纷纷争先恐后的来叫她师姐,能得她点点头,就很开心了。   小孩心性,大抵如此。   三花娘娘内心也觉得有趣,只是脸上却是一点也看不出来,继续迈着步子,不时朝天上丢出一只蛐蛐,燕子也陪她玩耍,飞快去接,看得一群小孩儿只觉得厉害极了,向往又崇拜。   ……   惊雷剑派,客房之中。   道人盘膝坐在床上,面对着窗,看外头云雾流转如绸缎,神态平静。   身边的床榻空出了一大片位置,一只身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便仰躺着,四脚朝天,朝空中蹬动,口中发出欣喜的声音,对道士分享道:   “他们以为我是他们师姐!   “他们好傻……   “库库库……   “他们叫我姐姐……   “叫我姐姐……”   道人依旧看着外头,脸上却有了几分笑意。   等到三花娘娘从欣喜中略微解脱出来,他这才转过头,对三花娘娘问道:“今天是我们来到这里的第几天呢?”   “唔!”   小女童稍一翻身,就立马从仰躺着四脚朝天的姿势坐了起来,斜腿坐着,整个人小小一团,转头看向他,想了想才答道:   “第五天了~”   “舒大侠还没回来。”   “是哦!”   小女童认真想了想,却是说道:“舒某的名字好多……”   猫儿的关注点总是不同。   道人却不在意,只转头问她:   “哪里好多?”   “就是好多,舒某,舒一凡,舒大侠,掌门,还有什么剑剩……”   小女童数着手指说道。   “嗯……”   宋游点点头,想了想,却没有与她细心解释,而是赞同地说道:   “那倒确实。”   “三花娘娘很聪明。”   “这是自然。”   “那等不到舒某呢?”   “就要问问三花娘娘了。”   “我们去找他!”   “便依三花娘娘。”宋游停顿一下,“不过我们却不知道舒某先去了哪里,所以去哪里找,还得请聪明的三花娘娘来做主。”   “三花娘娘做主喵?”   “是也……”   宋游略微侧身,与她面对面,细心而郑重的与她讲述。   北边的及砚县闹了虫妖,离这边有四百里路,西边的金河县闹了虎妖,有六七百里路。北边近而西边远,听说虫妖用不了多久,就能将一县之地的庄稼都吃个干净,而虎妖虽也凶悍,食人,却不如虫妖凶猛急切,从这点来说,舒一凡大概会先去北边。   不过听说蝗虫泛滥成灾,其实不见得是妖怪作祟,也可能是人们惊慌而不解,所以谣传。加上惊雷剑道除虎妖易,除虫妖难,就如当初雷部神灵难以除掉兰墨县的鼠妖一样,舒一凡即使以武入道,也很难一人一剑除掉一地漫天的蝗虫,从这点来说,他又可能先去西边。   宋游终究没有学到天算祖师的本领,也不知晓他先去哪里后去哪里。   如今近十天过去,更不知晓,他是还被困在第一处,还是已经除了第一处,要去第二处地方了。   “三花娘娘不知道……”   小女童坐在床上,老实给出回答。   “那……”   宋游想了想说:“那我们便先往北走吧。”   “先往北走!”   “三花娘娘也同意么?”   “三花娘娘跟着你走。”   “好。”   道人决定下来,便不再纠结。   一来虫灾比虎妖更急切,二来道人要回长京,是往西走,若先去北边,再去西边,正好顺路就经禾州的一小段进昂州回长京了,若是先去西北再折返绕回此地的北边,得走不少的回头路。   既然不知舒一凡在哪,便随缘好了。   “还有两天。”   “还有两天~”   “三花娘娘多出去走走吧,听那群人叫你师姐,离了这里,三花娘娘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怕是都不常有当姐姐的机会了。”   “是哦!”   小女童神情顿时严肃起来。 ###第三百一十八章 及砚县   宋游看向女童,微微一笑,便又说道:“不过别人的姐姐可不能白叫。”   “唔?”   小女童歪头看他,露出疑惑之色。   “兄姐都是对年长者的敬称,除了地位更高,也意味着责任。若不平等,便要对等。”宋游低头对她说道,“三花娘娘是讲规矩的,既然别人恭敬的叫三花娘娘为师姐,惹得三花娘娘十分开心,三花娘娘便也得付出什么,作为对等的回报。”   “三花娘娘该怎么做呢?”   小女童以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他,眼中满是求知。   “听说这段时间来山中拜师学艺的,即使不是家境富贵,也多是殷实的,想来不缺什么。不过舒大侠山门草创之初,山中条件并不好,这些小孩儿在山上也过的是苦日子。”宋游对她说道,“最近夏去秋来,山中多有野果成熟,颇有滋味,三花娘娘可摘一点,赠予师弟师妹,想来这些小孩儿得到三花娘娘的赏赐,也会觉得开心。”   “赏赐!”   “也可以说是赠礼。”   “果子!”   “对。”   宋游也偏头想了想,嘴角勾起笑意:“也许老鼠虫儿也可以。”   “三花娘娘知道了!”   “三花娘娘去吧。”   “三花娘娘去了!”   小女童在床上坐姿蛄蛹,两下就下了床,回头看了自家道士一眼,便往外跑。   机会难得,时间有限,不可耽搁。   宋游则继续盘坐于此,看窗外云雾翻涌。   在这山中几日,倒也不是没有收获。除了雾山上的风景灵韵、光州当地的特色美食,对于江湖门派和弟子练武的苦,了解也增长了几分。   好比这舒大侠草创的惊雷剑派。   门中弟子大概分为两类,也体现出门派发展的两种不同方向。   一种是收费的,类似武馆。   富贵人家、江湖镖局乃至别的并不以武艺作为传承的江湖势力,都可以将人送到山上来学武艺,不过要给一笔丰厚的银钱,既是自家子嗣在山上的吃住钱也是给门派的学费,有些门派就靠这个挣钱。这种一般不容易学到看家本领,不过只要你天赋不差,也能学成个样子。   学成之后你便从哪来回哪去,此后不管你做什么,是靠着武艺从军也好,是跟随家中长辈走镖跑江湖也罢,门派都不管你。   一种不收费,好比吴女侠。   这种多是门派收养的有天资的孤儿。   无父无母,门派将你抚养长大,自然就是你的家。既然是自家人,自然管你吃穿用度。与之相应的,等你长大学成,也始终是门中弟子,通常来说一辈子都需要为门派做事,自然地,也享受门派带来的利益,掌握门派的权力。   前者为门派带来直接的利益。   后者增长门派的势力,势力大了,无论是参与走镖,还是帮人平事,或是在山上做什么别的黑白生意,都要方便许多。   也有位于二者之间的,弟子交钱较少,或是干脆不交钱,但是学成之后不可立即下山,要留下来为门派做事多少年,才可恢复自由。   江湖武人也得吃饭,吃穿用度都是钱,江湖门派也得有延续自身的方法才行。   不过即使是如此,这些以武艺传承的江湖门派,大多也称不得富裕,比起那些利益帮派,要差很多。   如今惊雷剑派草创之初,资金缺乏,许多都是富贵人家的子女,宋游想他们即使被送入山门,估计也不缺什么,然而毕竟是小孩子,这山中即使有钱也买不到什么东西,便请三花娘娘摘些野果分与他们吃,不枉人家师姐长师姐短,给你添那么多乐子。   三花娘娘聪明听劝,善于纳谏,果真请燕子帮忙,同去山中摘了许多野果,又去闲逛。   但凡叫她师姐,她就分些给人家。   野果刚熟,味道香甜,又很稀奇,哪怕王侯家的子女,也很难不喜欢的。一群练武的小孩儿很快就围了过去,恭敬拘谨,又有礼貌。   看见人围得多,听见满耳的师姐,三花娘娘就很满意。   ……   七天里,道人在门中受尽礼遇。   可是舒一凡还是没有回来。   道人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按着原先的计划,收拾好行囊,向罗管事道别,便带着小女童离去了。   一路穿过门派,院中的少年孩童们分成几批练武练剑,看见跟在道人和枣红马身边往外走的小女童,这才知晓,这位并不是门中的师姐,只是跟随一名道人来门中做客的。然而看着那道人,那枣红马,却怎么看怎么觉得熟悉,像是才在故事中听说过的神仙。   小女童则依旧转头与他们对视。   只是不出意外的话,这里的人,应当这辈子也很难再相见了。   “三花娘娘要对他们道个别吗?”   “道个别吗~”   “就学着舒某的样子,抱拳说一声告辞,就可以了。”   “告辞……”   小女童抬手抱拳,声音清细。   宋游便露出了笑意,脚步却不停。   出了山门,道人却并没有立马下山,而是站在山门口,仰头往山上看去。   这座雾山既大又高,如此看去,只能看到浓重的隐约透出天光的云雾,不知上边还有多高,只听罗管事说,从山下到这里要半天,从这里到山顶上也得要半天时间,即使练武之人,也要一两个时辰。   道人稍作思量,便又迈开了脚步。   两个时辰后。   山中如绸缎一样流转的浓雾皆已落在身下,化作滚滚云海,细看甚至能看得见波涛起伏,被风吹得翻涌不止。山上只有简单的一条小土路和不知哪朝哪代的人修建的一个木头茅草亭子,没有台阶与护栏,一片原始。   道人便与小女童一同站在亭子中,低头看着下方云海。   山上风大,无论道人还是小女童的衣袍头发,都被山顶的风吹得抖动。   道人柔和的对小女童说:“很多年后,这里多半是个景区。”   “景区?”   “景区。”   “听不懂~”   宋游微微一笑,不说什么,只转头看她,对她问道:“三花娘娘这两天在山上玩得可好?”   “可好玩了。”小女童一脸严肃,“他们好傻,以为三花娘娘是他们的姐姐,三花娘娘给他们果子吃,他们就好开心。”   “这叫单纯。”   “单纯~”   “是的。”宋游继续笑着看她,“三花娘娘也很单纯。”   “你才单纯!”   小女童却转头严肃的看他。   “……”   宋游摇了摇头,笑意越浓。   风太大,把声音也吹得变形。   只听得小女童对他说:“就是不知道怎么的,三花娘娘有天按着道士说的,辛辛苦苦捉了好多耗子虫子,拿给他们玩,他们却全都跑掉了。”   “怎么的呢?”   “不知道~”   “不知道就算了。”   “道士也不知道吗?”   “……”   宋游正想怎么诚实的回答,余光一瞥前边,忽然便抬头,将目光投了过去,随即一只手搭在小女童头顶,将她转向自己的头也转了过去。   “三花娘娘请看。”   “唔……”   本身小女童直到被他把头扭着朝向了前方,仍在倔强的斜着眼睛看他,听见声音,便也看向了前边。   只见前方滚滚云海,有云被风吹起,又倾泻而下,如瀑布一般,一只燕子在白云之上蓝天之下放肆飞着,而在这白云之中,两人正前方,却有一圈彩色的圣洁的光晕,如梦似幻。   光圈中隐隐有人影。   “哇~”   小女童不禁惊讶了一下。   “刷……”   燕子也飞了回来,落在亭子前的灌木枝丫上,引得枝丫一阵颤动,而他转头看了一眼道人,又扭回头看向前方。   “圆的彩虹!”   “是佛光。”   “佛光?”   “佛光。”   “庙子里那个佛吗?”   “是的。”   “是他们画的圈圈变的彩虹吗?”   “不是,只是和他们同样生于天地。”   “圈圈里面好像有人!”   “是啊。”   “是佛吗?”   “是三花娘娘自己啊……”   宋游笑着摸摸小女童的脑袋,也抬头与那光晕中的人影对视。   片刻的功夫,佛光便不见了。   小女童扭头到处寻找。   道人则微微笑,并不在意,吹着山风懒洋洋的伸个懒腰,晒着这太阳,只觉浑身舒爽,便对小女童与燕子说道:   “走吧。”   “下山了吗?”   “下山了,去偶遇舒大侠。”   “偶遇舒大侠!”   “希望能遇到。”   “舒某好像变得很厉害了!”   “舒某一直很厉害啊……”   一大一小两道人影,一只在天上飞舞的燕子,到半山腰又多一匹枣红马,一路下山,往北而去。   四百里路,虽有水路,却是逆流。   舒一凡的马可日行千里,他多半不会坐船,于是道人也走陆路而去。   四天时间,到达及砚县。   路上没有遇上剑客。   刚到及砚境内,便可见路边田地中的惨状了。   按着当地的气候时节,许多农作物本已临近丰收之时,却被虫子吃得七七八八,不是只剩一根光秃秃的杆子,便全是虫咬印,甚至正有虫子趴伏在庄稼上啃咬着,不时能看见农人辛苦的与蝗虫做着斗争,可即使卖力,也多只是不甘心罢了。   哪里有人能对抗这等天灾呢? ###第三百一十九章 燕子显神通   哀声遍道,愁容满地。   道人一路走过田野,走进城中,询问城中官员详情,官员们倒有些办法,也在组织应对,只是面对小灾还行,如此大灾,便也显得无力。   这对于他们来说,或许就像洪水,像旱灾,像地龙翻身,官员富户还有叹气的本钱,可最底层的老百姓面对天灾人祸向来是最无力的,便只能痛哭哀嚎和默默忍受了,直到发不出声音来。   可以想见蝗灾过后,若无官府赈灾,必是饿殍满地,怨声四起。   及砚县城以北,蝗灾最为严重,道人从南边进城,穿过县城,便继续往北,朝蝗灾最严重的地方去。   马铃声叮当响。   时间到了下午。   三花娘娘缩在马背上的褡裢中,随着马儿步伐而摇晃,探出一颗脑袋,看向前边。   忽然一只蝗虫飞来。   “刷!”   三花猫闪电般的伸出爪子,精准抓住了这只蝗虫,拿到眼前看了看,抬头想找燕子,没有找到,便松开爪子将之丢掉了。   “啪……”   又是一只蝗虫落到道人肩膀上。   燕子忽然从身后飞来,轻巧的在空中划过一道曲线,飞近道人,从道人肩膀处掠过,蝗虫便不见了。   三花猫则扭过头,顺着燕子飞去的方向看去。   那双如琥珀一般的眼睛中,倒映着布满风沙的浑浊天空,空中密密麻麻的蝗虫,近处还能看得清,远了就看不见了,只知天也暗了几分。   忽然道人停住了脚步。   枣红马响应迅速,立马也停住。   马铃声顿时一滞。   只见前方田地之间,正有一道身影,身材佝偻,拿着破布,满天满地的打虫。   昏暗的天地间,他仿佛不知疲倦。   又好似在与整片天地做着斗争。   道人不由站在路旁,转头看他。   片刻之后,左右看了看,找到一条过去的小路,便迈步走了过去。   枣红马依旧跟在后头。   地里好多蝗虫,密密麻麻,空中亦有不知多少蝗虫在飞舞,翅膀扇动的声音连成一片。   “嗡嗡嗡……”   老者拿着布片,不断拍打。   走得近了才发现,哪里是不知疲倦,分明已经累得满身大汗,气喘吁吁,早已没有力气再开口说话,只得重复拍打的动作。   布片打在虫子上,便也真能扫倒一片。   一巴掌也能捉住,一脚也能踩死。   只是这满天的虫子,又哪里是他一人和一块布片能打得干净的。   嗡嗡声和拍打声实在吵闹,直到马铃声到了近前,老者这才发现,稍微停下自己的动作,转头叉腰歇息,气喘吁吁的看过去。   只见来人是个年轻先生,一身旧道袍,跟了一匹枣红马,这一人一马不在那边的大路上走,却跑到了这里来。   细细一看,马儿背上驮着行囊,行囊中还装了一只三花猫,满天蝗虫中,道人站在田埂上看他,行囊中的三花猫也探出头来,将他盯着。   与此同时,天上飞来一只鸟,也一下子落在了马儿背上,似乎是只燕子,同样盯着他。   蝗虫多如风沙,这队人也奇异无比。   见到这一幕,老者不禁愣了下。   便见那年轻道人对他出声问道:“老丈,这满天的蝗虫,你要打到什么时候才打得完呢?”   老者愣了愣,随即才摇头道:   “那又有什么办法……”   “听说官府在北边捕虫,可有成效?”   “多少有些吧……”   老者说着,却忍不住叹气。   宋游听了便大致明白了,又出言问:“请问老丈,这蝗虫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呢?”   “有段时间了,之前在北边,北边的庄稼吃完了,便飞到咱们这来了。”   “听说是妖魔作乱?”   “这么多虫子,不是妖魔便是蝗神,不然还能是什么?”   “往年也有吗?”   “这虫子年年都有,年年都来,哪年能逃过它的折腾?我们这些种地的,辛辛苦苦一年,还不是只有捡它们剩下的。”老者叹气道,“只是虽然往年也有,但它们吃完,多少能剩一些,哪里像今年一样这么多?今年这可是成了灾了,多半啊,是见了鬼了……”   “原来如此。”   老者只觉腰痛得厉害,趁着多歇息一下,便用手撑腰与他搭话:“先生这是从哪里来啊?”   “在下逸州人,云游天下。”   “要到哪里去呢?”   “本是往长京去的,听说这边闹了妖魔,便过来看看。”   老者闻言,顿时朝他问:   “先生是来除妖的?”   “有这想法。”宋游如实回答,“只是在下本领有限,不见得能起到多少作用。”   老者闻言又叹了口气。   “唉,前段时间也有个使剑的除妖先生,也说来除妖,那人凶哦,拿剑一甩,便能舞出大风,被风一吹,满天的虫子便成片的往下落,只是这天上的虫子实在太多了,他忙活了一天,这鬼虫子好像少了些,又好像没少,也没什么用。”   “哦?那位除妖先生如今在哪呢?”   “说是走了……”   “这样啊。”   宋游又站在田埂上,与他交谈几番,问他田中种的什么,种了多少地,有多少收了,又有多少葬送了,只听到了农人满满的辛苦与无奈。   历朝历代,农人总是最苦的。   偏偏还有很多人离了农田太久,不仅不识农家苦,还谓田中谷自生。   真是可笑。   “……”   宋游摇了摇头,最后对老者说:“多谢老丈解答,也助老丈一臂之力。”   说完挥一挥手,也挥出狂风。   地上的蝗虫皆被吹起,天上的蝗虫也被狂风裹挟,等再度落地,便全都不动弹了。   宋游拱手与他道别,又回了大路。   满天的蝗虫乱飞。   这些蝗虫已成了黑黄色,这是群居后才会有的变化,与此同时,它们也会变得更为兴奋,行动统一,飞起来一片一片的,最密集时,几乎是蛮横的撞在道人和枣红马的身上,撞得啪啪的响。   三花猫起初还露出头,不断吐火去烧,以保护自家道士和马儿,可是蝗虫实在太多,等她累得不轻也没多少作用,又发现这些蝗虫虽多但其实对道士和马儿都没什么威胁,只是烦人,便放弃了,把头缩进褡裢,眼不见心不烦。   “唉……”   看着满天的蝗虫,即使是道人,也不禁皱起眉,颇有几分无奈。   光州和上边的越州言州都是蝗虫高发之地,听说原先这边供奉着有一位蝗神,不过那位只是当地邪神,并非正神。听说他一直不安分,每年都要闹些动静出来祸害庄稼,即使满足自己口腹之欲,也以此为要挟,牟取香火,那时候当地的人见到蝗虫都不敢捕杀,只敢默默忍受。   慢慢的蝗神坐大,胃口越来越大,每次的蝗灾也越发的夸张。   后来上任的州官很有气魄,秉持着皇恩浩荡,在大晏境内,即使是神仙妖鬼也不得违背官府随意作乱,便直接把这蝗神拉出来斩了。   随后安分了许多年。   这次想来应是自然天灾。   然而蝗虫实在太多……   宋游皱起眉头。   就在这时,马儿背上站着的燕子悄悄瞄向他,目光闪烁不停,终是鼓起了勇气,对道人说:   “先生……”   “嗯?”   “我或许……可能……能对付这虫灾……”   “你有良策?”   “不敢说良策,只是,只是燕子本身就要吃蝗虫,我们安清燕子,又独有以一化万的本领……”   宋游一听,这才想起。   安清燕子确实有此本领。   当初在越州之时,这只燕子与猫儿互比法术,就展示过变化的本领。   只是这只小燕子道行虽不算浅,跟在自己身边以来,进步也很大,可即使他能化作几百只几千只,又如何能将这么多的蝗虫全部捕杀呢?   宋游一时想不明白,但也不否定,只对他说:“不要紧张,慢慢说来,这里蝗虫已然成灾,又遍布方圆起码百里,即使是我也难以对付,若你真有办法治灾,便是救了一方黎民百姓,若是救不了也无妨,能除一些是一些,多多少少,都是好事。”   “我道行低微,自然除不了这么多虫,不过老祖宗于此一道却登峰造极,能身化千千万万,用燕子衔粮,一次就可以衔光整个官仓。”燕子停顿了下后声音平稳了许多,“老祖宗升天之后,留下了肉身,同时也留下了一些羽毛,分给我们。多亏老祖宗的喜爱,我和其他几位在海外搜寻良种功劳最大的长辈分得最多,分了三根翅尖上的羽毛,每一根都可以使出老祖宗全盛时期的本领……”   “原来如此。”   宋游恍然大悟,不住点头。   安清燕仙千年道行,无论是燕子之身,还是这本领,都刚好治虫,若有他的本事,想来治虫问题不大。   燕子则继续瞄向他,得到了肯定,底气也更足了几分,说道:“三根尽用,定能除掉这些虫子……”   “那便得替当地百姓多谢你了。”   “不敢不敢……”   燕子说话声音虽小,其实心里是喜悦的。   随即依旧站在马背上,往身后一扭头,像是寻常挠痒或梳理毛发的动作,便从羽翼里取出三根羽毛。   看起来像是从自己身上拔的。   也不见燕子有什么动作,只衔着三根羽毛振翅一飞,冲上天空。   “蓬……”   天上陡然炸开一团烟雾。   烟雾像是黑色,浓得如墨,可仔细一看,却透着淡淡的蓝色和金属光泽,如同燕子背后的黑羽。   随即只听唧唧啾啾一阵叫声。   像是无数只鸟在里头齐鸣。   “哗……”   无数燕子拍打着翅膀,从烟雾中飞出,往远处散去,光是扇动翅膀的风声,便轻松盖过了满天蝗虫的嗡嗡声。   近看这群燕子,像是一团乌云一般,直到飞得远了,散得开了,这团乌云才慢慢的淡化,变成无数在天空中朝远处飞去的小点儿,大多都飞到了看不见的地方去,也有少许就近放低高度,在空中灵活折返,捕杀蝗虫,或是落在地里。   满天都是鸟叫声和翅膀拍打的声音。   这番场景持续了很久,也不知放出了多少燕子,终于停歇下来。   宋游抬头看着——   像是穿过时光,看到了当初安清燕仙在大灾之年使出本领,自外地官仓衔来救灾粮的画面,想来当时的灾民看见了,也如此时的他一般震撼。   猫儿也高高仰着头,看得呆住了。   “好厉害呀……”   轻轻细细的嘀咕声传来。 ###第三百二十章 平定蝗灾   旧的蝗虫被道人一阵风吹死了,却又不断有新的来,田间的老者已累得喘不过气,只好暂时歇息,打算等到晚些时候,天黑下来了,再按着官府说的在田里点一堆火,以火治虫。   这鬼虫子可真是磨人。   怕不是那蝗神老爷再生了?   老者扶着腰从田里出来,仰头看了一眼满天的虫子,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突然听见远方一阵动静。   抬头望去,只觉昏暗的天地间像是多了一团墨,这一团墨还在不断向四周晕开,化作无数黑影,散至长空各处,有黑影自头顶上流过,耳边全是呼呼的风声和鸟儿的叫声,声音同样细小汇聚成河,这幅场景将他吓得不轻。   有些鸟儿还降低高度,飞了下来。   老者稳住身形,壮着胆子凑近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只燕子。   黑白的羽毛,灵动漂亮。   再抬头看天,满天的黑影,唧唧啾啾个不停,莫非全都是燕子?   ……   很多地方的人觉得蝗灾是天灾,即使不是老天爷给出的惩罚,也是某种神异的力量,好比蝗神或是妖鬼,否则的话,原本温顺的蝗虫,为什么不仅变得暴躁兴奋,而且连自身样貌也改变了?   加之蝗又通皇,令人敬畏。   于是哪怕已经遭受了蝗灾,苦不堪言,也不敢轻易除虫。   好在原先的知州有魄力,带头除虫,也除掉了人们对蝗灾的神异敬畏,后来的官员即使比不上他,也延续了这般态度,一直在努力除虫。   前边便有许多官差官兵,在蝗虫最为密集的地方,按照众多古书,如《捕蝗要诀》、《捕蝗考》、《捕蝗集要》等的记载,用着鱼箔法、网捕法与抄袋法等法子捕捉蝗虫,随即就地焚烧掩埋。   这是人与神、与自然的对抗。   要说将蝗灾完全制住了,显然是不可能的,可要说没有用处,也是不对的。只是蝗灾本就可怖,古往今来都难以对付,这些人也只是竭尽全力想遏制住或减缓蝗灾的蔓延罢了,能为后方多留一些粮食,就多留一些。   不管抵不抵得住天灾,总之无人屈服。   此时地方长官亲临前线,不敢懈怠。   耳边除了虫子的嗡嗡声,还有四周人的大喊,此起彼伏,十分嘈杂。   忽然在这些声音中,又多一阵风声。   “篷……”   像是秋天或者冬日在寂静的林子中大喊一声,无数鸟儿腾空而起。又像是城中养了鸽子,鸽子在天空成群结队的飞过,可这声音无论比起野外鸟群还是城中鸽群都要更大声,更沉闷许多。   抬头一看——   只见从远方天上涌来一片乌云,细看才知是一群鸟儿,黑压压一片。   如天上的洪流。   这洪流一边奔腾而过,一边又不断有鸟儿从中飞出,放低高度,或是在空中灵巧的四处飞舞,或是落在地上,捕杀蝗虫。   地方官员愣住了。   其余人也全都愣住了。   竟然全是鸟?   哪来这么多鸟?   这些蝗虫异变之后,鸟儿都不愿吃,这些鸟飞过来又是做什么的?   刷的一声,一只鸟儿飞了过来,就落在他们面前,低头啄死一只蝗虫,却并不吃,而是往旁边走出两步,又去啄其它的。   众人这才看出,是只燕子。   “这……”   “别动!”   “别碰它们!”   众人连声喊道,都惊讶不已。   抬头看天,亦是睁大双眼。   这可真是神了。   只有当地官员皱起眉头,觉得自己好似隐约在哪里听说过类似的故事——   好像是哪年的旱灾,饥民无数,栩州有燕子,铺天盖地,遮云蔽日,衔来粮米,救济灾民。之前又曾听说,前几年有燕子前往海外,搜寻亩产极高的良种回来,救济天下,被奉为燕仙。   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总之定是不同寻常。   ……   蝗虫群居之后,不仅会改变容貌,也会产生毒素,鸟儿确实不太爱吃,不过燕子本是幻化而成,也根本不吃,只将之捕杀。   据说安清燕仙化成的燕子,一次就可以将整个官仓的粮米衔空,那么平息此处蝗灾又要多久呢?   宋游不知。   不过抬头看着这随着燕子飞过逐渐变得清明的天空,便已知晓了,蝗灾被除已是定局。   不知过了多久,燕子才从天上飞回来,落在马背上,似乎极为疲惫。   “安清燕子,果然厉害。”   道人也收回目光,对他笑着说。   和老燕仙相识,已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知晓这位道行深厚,本领高超,却是直到现在,才见识到这位千年燕仙的风采。   “我已安排好它们的飞行方向,它们会自己在这边清除蝗虫,直至灵韵耗尽才会停下消失,怕是蝗虫再多几倍,也会被清除干净。”   “能除此灾,不知救济多少灾民,你也是功德无量了。”   “不敢说什么功劳,只是我安清燕子本就因为天下百姓才得以延续,便学着先生,为天下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燕子虚弱的说。   “很好。”   道人微微一笑,转头看了看,将目光锁定了远方的一座山。   山脚下有面巨石。   “这自是你的功劳,也是老燕仙的本领。救世济民,自该留有名字。无论是你还是燕仙,都是要的。”道人顿了一下,“即使你不想要,老燕仙如今刚刚被敕封为神,正需要人间香火信仰,多亏老燕仙的本领,才得以除灾,于情于理都该留有他的名字。”   “……”   燕子张了张口,还是没说什么。   “走吧……”   片刻之后,道人才离开此处。   只是那块原本位于远方山脚下的巨石,不知何时已经被移到了路边,上面只写着一行简单的字:   安清燕子在此除灾。   没有说是哪个燕子,也没有说是燕仙。   道人则已经转身,带着枣红马,不急不慢的离开这里。   一路仍能见到除虫的人,或是因庄稼被虫吃光而痛苦不已的百姓,只是大多数人此时都仰着头,看着满天燕子与虫群对抗。   庄稼终究是被吃掉了不少,终究是有人要流离失所,只是这就是得官府赈灾才能解决的了。   道人留下巨石为碑,一来是让人们记得帮助救灾的是谁,二来是送刚刚成神的老燕仙一些造化,助他早日巩固灵身神位,更上一层楼,兴许以后还有事情需要他的帮助,三来也是让人们知晓这里有神仙出手,既然神仙也留意到了灾情,官府再赈灾,积极性兴许会高一些。   此来既是除灾,也是看看能否再见故人一面,既然蝗灾已经被平,便要再去找故人了。   那位田间老农所说的使剑的除妖先生,很可能便是自己认识的剑客,也可能不是。如果是的话,应该是他意识到这里并非有妖魔作祟,又或是意识到这般蝗灾自己无能为力,于是便离去了,要么去金河县除虎妖,要么去别地寻别的办法。   道人打算去金河县看看。   身后马铃声响个不停。   燕子疲惫之下,站在马背上,难得的没有与褡裢中的猫儿保持太远距离,也没有过于警惕。   猫儿则似乎对当地百姓的苦难全然不知不解,就像当初她在兰墨县知晓老鼠成灾,但关心的却是满地老鼠捉不完吃不完,至于鼠患成灾对百姓究竟有多大的伤害,具体她是不理解的,也不关心,此时也只缩在褡裢中,探出头对燕子说话:   “你喜欢这里吗燕子?”   “不喜欢。”   “为什么?”   “为什么要喜欢?”   “这里的虫子你一辈子也吃不完。”   “我一顿也只能吃几只而已。”燕子也拖着疲惫的精神回答她。   “这个简单。”猫儿的表情严肃而认真,“你可以用盐巴,把虫子做成腊虫,这样就可以放在兜兜里,可以吃很久。”   “这……”   “你没做过吗?”   “没有……”   “你会做吗?”   “不会。”   “那你不聪明。”   “……”   猫儿不谙世事,自不知人间苦。   可话又说回来,她一只猫,只需知猫间苦就够了,又为何要知人间苦?她一只遍历了猫间苦事也觉得习以为常的豁达猫儿,又为何要因人间百姓的苦楚而有多少忧愁?如此豁达纯净实在难得,又何必自添烦忧?   走着走着,猫儿便已经开始教起了燕子做腊虫的秘诀了。   燕子听得一愣一愣的,不敢回答。   道人继续走在前边,听着这些话,见了一路疾苦的心情也不禁轻松了些。   其实便是如此——   并非道人有多超脱,不受世事感染,见了天下疾苦也依旧风轻云淡,实在是有这么一只猫儿在身边,是治疗内心的良药。   世间繁华是要见的,但不可流连忘返,天下苦楚也是客观的,却也不必沉沦其中。心志坚定之人,既然不被外界所惑,自也不被其所困。人生碌碌也不过百年光阴,伏龙观的道人在世间行走再久,对世间改变再大,最后的最后,也终是要回到那座阴阳山上做自己的。   若问此时心里如何,道人只愿前方能遇上相识的剑客。 ###第三百二十一章 偏向虎山行   金河县向来以虎多闻名,满地是虎。   其实也是战争导致的。   战争过后,人口减少,人一少了,荒草树木就会繁盛,原本被人驱赶的虎豹豺狼也会卷土重来,妖魔鬼怪都会多起来。   不过大晏安定之后,光州很多地方的虎豹之灾都被除了,唯有金河县山多林盛,除不干净。   最猖獗时,甚至有说,虎豹昼夜群游城郭之内,不见一人驰逐,其胆亦张。就是说虎豹已经多到了改变独居习俗、成群结队白天游走城内,看见人也不怕的地步了,不知是真是假,不过虎豹定是多得夸张了,最少也该有胆大的闯到过城中来才对。   到后来干脆有虎成精,在山中称王,不再亲自下山捉人来吃,而叫手下的虎捉了送来。   官兵几度围剿,也拿它没有办法。   道人慢慢走到了金河县境内。   前方逐渐出现了一座城池。   猫儿依旧走在前头,却忍不住停在路边,高高伸长脖子,将头探过杂草,往草丛中看去,表情奇怪,有些嫌弃,又有些震惊,愣着不动。   道人与马从身后走来,经过她身边时,转头一看,草丛中是一坨少见的粪便。   一人一马俱未停下。   猫儿皱了皱鼻子,终于收回目光,又抬头看了看天空,见自家的斥候并非预警,想来便是无事了,这才心安一些,连忙一扭头跟了上去。   心安归心安,然而有备无患的道理猫儿向来明白,便也小跑着追上马儿。   左看右看,见四下无人,跑着跑着,稍一用力,整只猫便往天上轻巧跃起,四肢展开,尽显优美身姿,忽然篷的一声炸开一团黑烟,等落地时便已是一名身着三色夏装的小女童了。   对着马背伸手一招。   “刷……”   一面小旗子便从褡裢中自动飞出,落到她手心里,又被她随手揣进怀中。   这下安全感便足了许多。   城门缓缓出现在了前边。   门口有士卒把守,当先两名老卒,经验丰富,身后多是壮汉,身着甲胄手拿长枪,戒备很严的样子。   道人一走近,便吸引了他们目光。   如今天下也已走了一小半,过关进城的排查实乃家常便饭,尤其是北边乱世,很多地方守得很严,既防贼人,也查妖鬼,道人自然明白,于是走到一半便已经从怀里掏出了度牒,双手递过去:   “在下是逸州来的云游道人,云游至此,还请行个方便。”   “云游道人……”   一个老卒接过度牒低头查看,却不时抬头,将目光瞄向道人身边的小女童与身后的马。   民间高人众多,分辨妖鬼的办法千奇百怪,大多都不靠法术而靠经验。这匹枣红马的不凡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而这名小女童太过漂亮,相关经验丰富的民间先生一眼便可看出不对,多年守城的老卒自然也能。   只是宋游身着道袍,又拿了这不一般的折子度牒,使他一时拿不准。   “你这……”   “这是在下的童儿,名曰三花娘娘,随在下游历天下已有六年了。”   “道童……”   “是。”   “敢问先生……这道童……”   “确实非人,不过也未曾作恶。”   “嘶……”   身后一众士卒都有些紧张起来。   老卒则是皱起了眉头。   若是寻常遇到妖鬼想混进城,被查出来,他们自然不会留情,可人家既拿了这个折子,便是有道行的高人,既是高人,收妖怪为童儿,也是故事里常常听见的事情了,自然不能随意打杀。可该不该放进去,却是让他犯起了难。   于是不禁扭头,想与身边另一位老卒交换下意见。   却见那老卒愣愣的打量着这道人,还有道人身后的枣红马、小女童,又凑过来看了看度牒上的名字,一双眼睛越睁越大。   “老李,可是有什么不对?为何这般神情?”先前问话的老卒不禁问道。   连带着身后的士卒也一阵紧张。   那姓李的老卒却不理他,而是直盯着道人,拱手问道:“敢问先生,这童儿,可是一只三花猫儿变化而成?”   先前问话的老卒闻言,也一愣。   似乎想起了什么。   只见那道人回礼答道:   “正是。”   “敢问先生,可是……可是禾州言州那位宋先生……”   此话一出,众人皆愣住。   “确从那边过来。”   道人如此回答,语气依旧。   守城士卒却都不由睁大眼睛。   “哎呀!当真是仙人!仙人来了,咱们金河县的虎妖定然便能除了!”   “仙人恕罪!先前多有冒犯,实在是我金河县猛虎猖獗,山中有山君,山君之下又有不少成精的猛虎,我们严加防守,虎妖在城外吃不到人,便经常化作形形色色的人或是御使伥鬼,想要混进城中,捉人来吃,这些年来,商人、道人、僧人,甚至赴任路过的官员我们都遇到过……”   “不敢不敢,仙人之称也当不得。”宋游只得连声如此,随即才说,“在下正是听说这边有猛虎为患,特地过来看看。”   “仙人来了,我们便有救了!”   “不过却有几件事,想请教几位校尉。”   “哪敢说是请教,仙人尽请问!”   “几位在此值守,可曾见过一位剑客,生得高大,风吹雨打,面容略黑,手拿一柄黑幕鞘的宝剑,带了一匹黑马,也来这里除妖?”   众人闻言不禁面面相觑。   “确有此人。”姓李的老卒拱手答道,“咱们县猛虎为患,县官早就封了其它几道门,只留这一道。当初那名剑客也是从这道门进来的,说是去年就已经在光州除过很多妖了,也找我们问了问那虎妖的底细。”   “后来呢?”   “然后他就去寻那虎妖去了。”姓李的老卒说道,“再后来似乎就没有回来了。”   “那都是大半个月前的事了吧,也不晓得他找到那虎妖没有,那虎妖可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也不晓得,唉……”另一名老卒也说,只是却忍不住为那年轻剑客叹了口气。   这时身后也有一名年轻士卒,攥着长枪,忍不住开口说道:   “咱们这因为虎患,近几年敢来的外人不多,不过我也听说过那剑客,似乎很有名。之前去猪背山上寻那虎妖,听说好像是下来了的。”   “哦?”   宋游立马看向他。   那年轻士卒便有些不自然了,恭恭敬敬的低头答道:“小的也只是听说,那也是几天前的事情了,听说有人见到那剑客从山上下来,不过身上已经破破烂烂了,带了很多伤,骑在马上,马儿身上也有伤势,似乎是往东边去了,多半是在虎妖手下吃了亏。”   “原来如此。”   “也只是听说。”   “无妨,多谢足下。”宋游对他笑道,“听足下说,闹虎妖的山叫猪背山?”   “回仙人,咱们这四处都是深山,深山里都有虎,不过数那猪背山最高最大,林子最深,据说那虎妖最喜欢在那山上出没。”   “如何去呢?”   “仙人绕城而走,到南城门,顺着门口那条路,出去大约四五十里,见到的最高最大的那座山,看起来像是猪背一样,就是猪背山了。”   “多谢。”   “不敢不敢,是小人荣幸。”   “仙人可要进城修整?我们也好禀报县官,迎接招待仙人。”最先问话的老卒问道。   “在下不是仙,只是凡间一道人,此为虎妖而来,既然已知晓了想知道的,便不进城了,更不敢劳烦县官迎接招待。”道人却是笑着道,对他们拱了拱手,“这便告辞。”   “恭送仙人……”   众人都行礼,又都面面相觑。   只见那道人转身而去,枣红马老老实实跟在后头,小女童则不时回头看向他们,眼神清明灵动,模样精致可爱,不似凡人。   道人风采,真与传说无异。   众人这才小声讨论起来。   有说这位宋仙人的,有说虎妖的,最后聊来聊去,又聊到了那名剑客的身上。   众人询问年轻士卒可有说谎,年轻士卒自然不敢,便又继续讨论当初那虽只见了一面,却也觉得一身侠气冲云天的剑客。   有说那么多捉妖先生和老猎户进山除妖都死在了山里,那年轻剑客定是吃了亏的;也有人说那年轻剑客风采绝世,当初在城门口询问之时,语气坚定沉稳的说等自己离去,虎妖便除,听来不像说谎,而今又似乎与仙人相识,上山之后,虽说负了伤,却也活着下了山,说不定那虎妖真当死在了他那柄剑下,至少也该负了伤;还有人说老虎没有成精尚且不是寻常江湖人可以匹敌,这虎妖早已成精,又怎是一个江湖剑客能比拟的,何况这虎妖还能号令群山猛虎,说不定那剑客上山之后,根本没见到虎妖,只是遇到了几头游荡的野虎,便负伤下山。   还有说山下人看见的那名负伤的剑客,根本不是那姓舒的剑客,只是看错了。   众人一讨论,便是半个下午。   道人则按着守城士卒所说,绕到南城门,顺着长草的土路行走半日,便见到了那座树林深重的大山,山脊如猪背。 ###第三百二十二章 请三花娘娘保护我等   山高林盛,一片葱郁。   道人抬头望去,是填满眼睛的山林。   这样的山,别说闹了虎妖,就是没什么豺狼虎豹的传闻,寻常人也是不敢轻易上山的。   不知有没有路上去,反正道人一个外地人,是没见到上山的路。   别说上山的路了,就是这条盘绕在山间的官道,想从官道走入上方的森林,也得翻过一个半人高的土坎才行。   倒是看见了土坎上有踩过的痕迹。   两人一马停在官道旁边,小女童在路边眺望远处,道人则低头看着这道痕迹。   官道是在山上开挖出来的,山坡和土坎都在左手边,不过这里的土坎却有塌坏的痕迹,像是什么不便爬坡的动物踩坏的。仔细看去,能从上边看到隐约的马蹄印,前边的草木也都被拨开。   似乎有人与马自此跳跃上山。   寻常的马可做不到这一点。   道人再略微抬起头——   树林很盛,头顶树枝杂乱,会对马上的人造成不小的影响,于是树枝有被斩断的痕迹,断口极度平整,像是锯子锯出来又打磨过的。   似乎有人在此用利刃砍落杂乱树枝。   寻常刀剑可做不到这一点。   寻常武人也做不到这一点。   “……”   道人想了想,便转头对自家马儿说:“你驮着行李,行走不便,便留在此处,若遇上了危险,便暂且离去。”   马儿默默吃草,也不知听没听见。   道人又与小女童对视一眼,便拨开了草丛,由此往山上走去。   小女童也抬头望向山上,吸吸鼻子,闻到了令人不安的味道,于是神情凝重,将手伸进怀里,拿出自己的旗子。   “哗……”   一挥旗子,洒出一大篷黑烟,黑烟落地,便是十几头狼,再一挥旗子,又是一篷黑烟,同样化作大狼。如此四次,总共召出五六十头狼,落在茂密的丛林中,要么一声不吭,抬头看她,要么低头嗅着路边草丛的陌生味道。   小女童攥着旗子,朝四周缓慢画圈,随即指一指自己,这些狼便瞬间会意,四散开来,与她保持着距离,又都随着她往森林深处走。   森林安静,更显可怕。   “扑扑扑……”   燕子飞来的动静引起了她的注意,小女童与群狼都停步抬头,将燕子紧紧盯着,直到发现是自家燕子,这才放松了些。   “先生,山顶有虎穴,虎穴前有打斗过的痕迹,还有血迹与布片,我不敢离得太近,不知战况如何。另外,山中还有很多猛虎在游荡。”   道人却不惧猛虎,只是问道:   “从哪边上去方便呢?”   “上山无路,只为先生寻条草木较少、山坡柔缓的路,跟着我走就是。”   “多谢。”   燕子便拍打着翅膀飞高了些。   燕子其实心思细腻,生怕道人看不见他,每飞一段,就要停下来回头看,也故意避开密枝,免得自己的小小身板被挡住,底下的道人看不清。   道人便跟随着他往山上而去。   听来剑客似乎已与虎妖有过一番争斗。   那守城卒说的多半是真的了。   一身伤势多半也是真的。   虎是山中君,即使不成精,也能力搏山怪,震慑妖鬼。像是猫狐鹿兔成精,就算有几十年的道行,在老虎面前,也只能胆战心惊的跑掉。   大多数妖鬼,若不特地修习过善于争斗的本领,或养出了凶悍的神通,看见老虎,还真就只能绕着走。   甚至有些老虎都不用得道成精,只是活得久了,变得机灵,便自然而然能领悟御使伥鬼的神通。一旦开启灵智,都不用修到化形,便又能有震人心魂和驱使百兽的本领,道行稍微深些,便来去如风,有金刚不坏之躯,有开山裂地之力。世间所有妖怪中,也少有这般天生便善于搏杀的类型了。   听说金河县的虎妖道行不浅,在之前的战争中又不知吃了多少人,随后尝到了甜头,吃人便没有断过,想来本领不低。   还有一群山中野虎听它差遣。   这样的虎妖,实在难以对付。   即使剑客本就是天下第一,有领悟刚猛迅捷、善于除妖的天雷剑道,怕是也难以轻易取胜。   “嗷呜……”   隐隐听见了虎啸声。   宋游停步抬头看去,没有说什么,很快便低头继续往前走了。   小女童的神情则越发凝重。   只好左右看看,直到看见自己隐藏在森林中的狼群,这才有了些安全感。   只是这还不够。   于是一边走一边观察四周,直到路过一片石头较多的地方,这才暗中点头,随即双手结印,对着那片石头洒出一道流光。   “请山神出来~”   “轰隆隆……”   地上的石头顿时滚动起来,聚集成一具大约有一人高的石头人。   虽长得和人差不多高,不过却是膀大腰圆,腰围怕是不逊色于身高,任是再虎背熊腰的将军,穿上盔甲也远远比不得它。   并且石巨人纯由石头聚成,整个身躯怕是有一千多斤重,坚硬更比肉身,让人毫不怀疑,要是这东西奔踏起来,凡间定是难有抵挡。更别说那两条比大多数人腰还要粗、又有膝盖那般长的胳膊,但凡甩动起来,无论是人是虎,一旦被砸中,怕都会成肉酱。   小女童这才安心了许多。   忽然远方一阵动静。   “哗哗……”   “嗷呜!”   有打斗的声音,树枝草丛一阵晃动,哗哗作响,又有激烈的虎啸与狼嚎。   应是山中之虎,不知是否想要袭击道人,被狼群发现,于是争斗起来,许多狼都聚了过去。   三花娘娘也催使山神赶快过去。   那方的动静越发激烈了。   草木晃动的哗哗沙沙声中,又夹杂了树枝被折断的声音。   虎啸狼嚎就没有停过。   若是凡人在此,怕被吓得不敢动了。   唤狼旗召出的草原狼体型在狼中属于中等,不过都是壮硕的成年狼,一头也不小,力道爪牙都与寻常狼差不多,然而却多了些悍不畏死的凶猛以及不容易被咬死杀死的顽强,数量一多,倒也不惧于猛虎,加之与人等高的山神,很快便将猛虎逼退。   山林深深,道人其实看不见那方争斗。   就是三花娘娘爬到了树上,抱着树干探头看去,也只能在茂密的山林中看到一星半点。   此外只能听见威胁的虎啸,随后变成愤怒的低吼,加之狼嚎,越发吵闹。不久后,林中便是一阵跑动的动静,越来越远,再过一会儿,又化作许多散乱的动静回到了一行人的周围,随即安静下来。   石巨人也回来了。   小女童依旧抱着树干站在树上,手拿旗子,却是扭头严肃的把道人盯着。   也不说话,只看着他。   “……”   道人抿了抿嘴,很自然的说了句:“不知不觉,三花娘娘已经能轻松的击败老虎了。”   “我的狼很凶!”   “看得出来,即使没有狼,三花娘娘仅靠山神,也能逼退猛虎。”   “我的山神也很凶!”   “是三花娘娘厉害。”   小女童神情一凝,呼吸也一顿。   想说什么,却是说不出来。   最后只能从树上跳下,把头一扭,看向别处,装作一副对此并不在意的样子。   道人则继续迈开了脚步,一边走一边说:“听燕子说,这山中猛虎不少,一路走去,便要多劳烦三花娘娘保护我们了。”   “……”   小女童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   随即又缓缓吐出。   好一会儿,心中才缓过来。   依然没有说什么,只神情越发严肃,一眨不眨的留意着森林中的动静,如此一来,莫说斑斓大虎,怕是一条小蛇,也进不了道人身周了。   一路往山顶走去。   这山果然是山君的道场,一路上猛虎数量明显增多,且本该独来独往的虎,在这里竟有了抱团的趋势。   有时山虎竟组队前来袭扰。   好在三花娘娘得了唤狼旗一年有余,已经能召出数十头狼,还有余力,能请两尊山神。数十头狼与山神合力,打退几头猛虎倒也不难。最危险的一次老虎已经冲到了一行人的近前,看着那巨大而威武的躯体,三花娘娘像是第一次在大庙里看见真正的神像一样,羡慕而震惊。   本来是该害怕的。   这么大一只猫,谁见了不怕?   然而想到先前道人的话,想到三花娘娘法力高强神通广大,想到身后就是自家道士,便也强忍住害怕,亲自上前,吐出真火,这才吓退猛虎。   这时的虎,虽未成精,却也快了。   有几头虎身上还能见到伤痕。   似是剑伤。   道人又抬头看了眼上方。   身在山腰上,不知此山高,不过想来,山顶也不远了。   道人已经嗅到了妖气。   随即微微一笑,一边走一边对三花娘娘说道:“三花娘娘很了不得,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其实啊,虎是山中君,又是百兽王,有些成了精的妖,见了老虎,哪怕只是凡虎,见其威猛凶悍,也浑身耙软,不敢应战。甚至很多道行明明更高的妖怪见了刚得道的虎妖,也害怕不已,就像耗子见了猫。甚至有些明明打得过的虎妖的,如此一来,也打不过了。”   和转过头来愣愣看他的三花猫对视一眼,道人笑了笑,却是说道:“不过三花娘娘虽是猫儿,却是猫儿神,想来神威盖世,勇气超群,三花娘娘能克制住恐惧对猛虎吐火,虽然很了不起,却是我早已料到的。”   “早已料到……”   三花娘娘愣了一下,不由得再次深深吸气,随即吐出。   这时的脑袋里便不由有些不解——   这道士到底在说什么呀?   又是很了不起,又是早已料到。   岂不是本就了不起?   岂不是更了不起了?   本身心中还有一丢丢恐惧,听道人这么一说,这一丢丢的恐惧,也丢得无影无踪。 ###第三百二十三章 道童持续加强中   “吼!!”   一阵震天的怒吼。   忽见林中一阵声响,一头伤势未全的巨虎丛林中穿出,袭向一行人。   貌似距离不短,可猛虎速度实在让人难以想象,等到人从草丛中看到那斑斓的花纹时,它便在眼前迅速扩大,几乎眨眼就到了近前。   几头幸运狼被三花娘娘选做了开路先锋,挡在众人前边。   然而这虎虽道行不高,却已然成精,即使这几头狼本是草原狼王手下的狼,也被这一声大吼震得不轻,几乎呆在原地。只有一头胆大的憨憨仍敢朝这巨大的猛虎扑去,却被猛虎行进路上一巴掌轻松拍飞,落地时几乎已动弹不了,挣扎两下,便化作黑烟,飘向空中,飘回旗子。   三花娘娘睁大眼睛。   本该因猛虎而畏惧,本该被这震人心魂响彻山林的声音所吓倒,可此时她只深吸一口气,便几乎不受影响,神情一凝,蓄力张口一吐——   “呼!”   一团真火喷涌而出,烧得空气扭曲。   即使火焰朝前喷去,热浪也往后袭来,一片滚烫之中,林中黄叶篷然一声,着火燃烧,绿叶则咕咕冒出了泡。   猛虎正急速扑来,每一次迈步,身上绸缎似的虎皮都在荡漾,反着光,如波纹一般。而这波纹则勾勒出健美肌肉的轮廓,每截取一瞬,都是速度与力量的展现,力与美的结合,令人惊叹。   只是猛虎抬头一看,眼中倒映着这团火。   热浪已扑面而来。   双方还没接触,仅是这热浪与灵韵,便知晓此火不凡。   圆眼中本是无情,却也显出几分惊惧,猛虎连忙收住步子,往旁边一扭,便灵巧的钻进草丛中,躲开了这团火。   冲来的势头也因此止住。   有了这一档子空隙,群狼这才低吼着从森林四面八方汇聚过来,都悍不畏死的扑向猛虎,两尊山神也在森林中狂奔猛踏,撞开草丛树枝,上千斤的体重和纯由石头聚成的坚硬身体,带着奔踏的力道,猛然撞在巨虎身上。   双方刹那间就打成了一团。   然而虎妖虽非此山之王,却也凶猛悍勇无比,在林中敏捷躲避,闪转腾挪,速度极快,又带着极强的力道,一摆身就能撞倒草丛,脚掌和爪子在地上一滑就能掀开落叶直见土层,往往一巴掌就能将一头狼拍死,散成黑烟回到旗子中,若是悍猛的扑击,也能将山神打成碎石。   力量与速度在此有了完美的结合。   三花娘娘依旧爬上树枝,占据高处,指挥群狼作战,若是自己召出的小版山神被这虎妖给打散了,便施法重新召请出来。   “嗷……”   虎妖又不知拍死了几头狼,忽然低吼一声,稍微一抖身体,身上的黑色条纹便似乎扭动起来,扭动中隐隐呈现出一个个狰狞扭曲的人的模样。   接着虎妖身上散出黑烟,黑烟飘向空中,全都化作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厉鬼,尖啸着,嘶喊着,几个扑向狼群,几个扑向这边的三花娘娘。   小女童神情顿时一阵凝重。   知晓自家狼的根本是灵韵,不怕被人斩杀,也不怕被虎咬死,就怕法术与雷火,若被伤了灵韵,就再也回不到旗子里了。   于是先张口吐出一团火,将袭向自己的几只厉鬼烧个干净,又一挥旗子,群狼顿时化作黑烟飞回,再朝那方用力一吐,口中火焰如龙,不仅将那些厉鬼烧得干干净净,更席卷了那虎妖全身。   “吼……”   虎妖低吼连连,仰躺在地上打滚,这才把身上的火熄灭。   这时的它,已狼狈了许多。   不仅皮毛被毁,热力渗透到皮毛下,灵韵灼烧神魂,加之身上本就有伤,如此一来,便更觉痛苦了。   迅速爬起之后,它在草丛中略微往后退了退,看似是怕了,却是借助草丛隐住身形,悄悄盯着正挥舞旗子重新召出群狼的小女童,目光一转,又瞄向了旁边盘膝坐着、似是对打斗不太关心、只等他们分出胜负的道人。   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它也明白。   于是绕着几人在林中踱步,一身花纹于草丛中若隐若现。   小女童警惕不已,只好举着旗子,随着它而转动着头,死死盯着它的动向,又请山神与群狼都回到身边,保护自己和道士。   “吼!”   忽然猛虎一阵发力,陡然间爆发出极强的速度,刹那间便从草丛中冲出。   巨大的身体腾空而起,越过群狼,也越过山神,看似是扑向道人,不过却也越过了道人,扑向树上的小女童。   然而三花娘娘虽说力量远不及它,速度和轻巧却一点不差,即使身为人形,也是在枝头轻轻一跳,便从一棵树跳到了另一棵树上去。   猛虎只扑倒了树枝上。   可树枝哪里承受得住它的重量?   猛虎顿时带着枝丫往下跌去,一路不知撞断枝丫多少,中间触动伤口,疼得它一阵叫唤,落地后也一下站不稳,摔在地上滚了两圈。   这成了它的最后一搏。   不等旁边的三花娘娘挥动旗子,数十头大狼已齐刷刷扑了出来,一个撕咬一块,几乎是将它压在身上。   双方怒吼不断,翻滚不停。   不知压倒多少灌木,也不知掀起多少落叶,有狼被虎妖甩下,又重新扑上去,双拳难抵四手,虎妖虽猛,也难挡群狼。   两尊山神随后而至,高举起比人腰还粗的胳膊,也不管下方是虎是狼,狠狠往下一砸。   这可是纯由石头构成的胳膊,两个拳头便是两块脸盆大的青石,高举起来,又用力下砸,巨力与重量一并发功,坚硬之中,又有棱角——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   也就是这猛虎成了精,否则的话,寻常老虎甭管身板再硬,受这么一下,也是砸腰断腰,砸腿断腿,砸到脑门上,也得当场就倒地不起。   “砰!砰!砰!”   又是连着好几下闷响,使人心惊胆战。   即使是虎妖,也禁不住这么砸。   渐渐地,地上的斑斓大虎也不动弹了,只剩下狼群撕咬它的声音。   猫儿可没有什么恻隐之心,并不叫山神停下,于是山神便继续砸,砸了几下,用石头胳膊推了推猛虎的头,见没有动静,都还又砸几下。   只能说不愧是猫儿召出的石头兵将,这动作也颇有几分猫戏老鼠的神韵。   “它死了。”   道人的声音缓缓传出。   三花娘娘闻言,这才一挥手,山神与群狼便都跑了回来。   只听道人对她说:“三花娘娘果然厉害,这头猛虎得道成精的时间恐怕不比三花娘娘晚,道行相仿,能以猫躯战胜虎躯,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多亏这个旗子。”   “三花娘娘已懂得谦虚了,实在是很大的进步,令我意外。”   “本来就是!”   “唤狼旗固然厉害,但以我看,还是三花娘娘勤奋学习、踏实修行的功劳最大。”道人转头看向猫儿,“三花娘娘还应继续坚持才对。”   “三花娘娘觉得你说得对。”   “至于这虎……”   宋游转头转向了地上的虎。   这虎比寻常猛虎还大许多,再大一圈,便能赶得上一头牛了。   “上天虽有好生之德,然而这虎妖吃人无数,食人之后又拘人魂魄,将其化作伥鬼,助自己骗人害人,还将之当做法术,罪不容诛。”道人的目光十分平静,又看向小女童,“便借三花娘娘旗子一用。”   “喵?”   小女童虽不知道为什么,却也睁大着一双眼睛,从树上跳下来,持着旗子走来递给他。   只见道人接过旗子,伸手一抚,旗子一面的狼头便不见了,随即手指向虎尸,稍一招手,便从虎尸上腾起一阵黑烟,钻进了旗子中。   小女童看得直愣愣的。   道人则将旗子递还给了她。   “你做了什么?”   “取这猛虎一身灵韵,将其投入旗子,为三花娘娘的旗子中再添一头猛虎。”道人对她说,“是孔大师和窦大师传授的本领,虽不是拘来猛虎魂魄作为奴仆,不过依托这面旗子,只要有了灵韵,便可显化出来,像是群狼一样。”   “猛虎!”   “不过在下没有狼王的本领,猛虎也不如群狼听话,在三花娘娘能靠自己之力降伏猛虎之前,最好不要轻易将它显化出来对敌。否则的话,即使它是被三花娘娘的灵力显化出来的,不至于反噬,却也可能不听话,白白浪费灵力显化出来,却无法控制。”   三花娘娘听了,却只愣愣盯着他。   “你好厉害!”   “比不得三花娘娘。”   “!”   小女童不知道说什么,只拿着旗子,低头仔细打量起来。   道人则已经起身了。   “走吧,三花娘娘,山中猛虎不少,皆是吃过人的恶虎,得道成精的也不少,若是三花娘娘愿意为民除害,只要三花娘娘能将之降伏,我都可以取了它们的一身灵韵,替三花娘娘封入旗子中。”道人说道,“只是得三花娘娘自己降伏才行。”   “好的!”   小女童顿时来了干劲。   “虎妖已有灵智,便请三花娘娘知晓,杀戮并不为了杀戮,也不是为了将它们的灵韵装进旗子来使唤,而是恶虎有意食人,骗人来吃,甚至要挟山下民众拿活人来祭祀,是为民除害。”   “好的……”   小女童声音稍弱。   一路走上山顶。   山顶有虎穴,巨大无比,虎穴中白骨累累,有人骨亦有兽骨,有打斗的痕迹,地上一片狼藉,能见到布片与丝线。   道人缓步走来,仔细查看。   落在地上的布是黑布,不算精细,看起来像是被撕扯下来的。   有些荆棘与树枝上还挂着弯曲的丝线,也是从衣服上扯下来的,地上有血迹,已是暗红色。   顺着血迹和打斗痕迹一路走去,在另一面的山林深处,赫然见到一具巨大的虎尸,比方才见到的虎妖更大,身上满是剑伤,早已经死了。 ###第三百二十四章 一不小心就会错过   “好大一只老虎!”   “是啊……”   “比别的都大诶!”   “是啊……”   “这个可不可以……”   “这个不行。”   宋游低头看着这头巨虎。   三花娘娘就站在旁边。   想来这位便是山下人口中的山君本体了,对比起这头巨虎,两道身影都显得很小。   比牛还大的虎,一剑戳下去,若找的位置不对,恐怕一面都捅到剑柄了,另一面还没有戳穿出来,爪子爪子比短剑都长,比斧头还宽,武艺高强的江湖人或许可以斩妖斩鬼,可这位山君,却绝不是寻常江湖凡人的力量可以与之对抗的。   然而眼下这头巨虎身上却遍布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剑伤,数不清有多少道。   难以想象当初剑客要杀死它费了多少功夫,从虎穴打到这里,一路皆是一片狼藉,那场战斗又多么激烈,杀死它后自己又受了多重的伤。   按着时间算,他该在山上呆了好些天。   不过他还是将之诛杀了,不曾退缩。   舒大侠是有本事的,也没有辜负他当初在城门口和守城卒说的“等自己离去之时,虎妖便除”的话。   只是想来当时击败山君之后,他也负了极重的伤,于是没有余力再对付山中别的虎妖与山虎,也没有再回金河县知会城中官吏百姓,只拖着重伤的身躯离开了这里,或许是回雾山了,也或许是去及砚县了。   同时宋游也能察觉出来,这头巨虎无论魂魄还是灵韵,都已经不复存在。   应是在被剑客杀死后,剑上的天雷之势第一时间便泯灭了这些,即使没有泯灭干净,也随着时间慢慢消磨掉了,自然也无法再收入旗子。   只能说不愧是从天雷中领悟的剑道。   “唉……”   老虎虽有山君之名,不过性格实在过于残暴,没有君王的气度,听说虎妖要想成为真正的山君、接近山神一样的存在,道行无限增长,首先便得克服天性中的残忍暴戾才行。否则过于唯吾独尊、嗜杀成性,即使偶然得道成精,也不过一尊魔王罢了,很难成大的气候。   这就是为什么很少有了不得的虎妖的原因了。   世间平衡与妙处也在这里。   除人以外,越强大的生物,越顶端的生物,数量便越少,得道成精的也更少。   老虎尚未成精,便能搏杀山怪,一旦成精,便更了不得。不过一来老虎数量更少,正常来说,一大片山林,只能有一头山虎盘踞,数量远比不得那些更弱小的生物,成精的虎自然也远没有牛羊鼠妖多,二来虎妖秉性暴戾,若成精后也不改,在太平盛世里也很难走得长。   宋游不由又想起了几年前刚下山时、刚进栩州遇见的那头即将成精的虎妖了。   不知它现在如何,又有什么造化。   看了许久,道人才收回目光。   小女童则站在旁边,仰头看向他:“那我们还能找到舒某吗?”   道人面上也有几分遗憾。   “怕是错过了。”   “错过了……”   “是啊。”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三花娘娘不是要除虎吗?”   “是哦……”小女童点点头,又继续仰头问,“除完老虎之后呢?”   “便该下山去城中,告知官民,山中的恶虎已被除了,除去山君的,是个叫舒一凡的剑客。”宋游顿了一下,低头看她,“而除掉除了山君以外的其它虎妖和恶虎的,则是一名叫做三花娘娘的猫道人。”   “猫道人!”   “是也。”   “三花娘娘成猫道人了!”   “正是。”   “然后又去哪里呢?”   “西出光州,回长京。”   “那我们还能再见到舒某吗?”   “谁又知道呢……”   道人不禁露出一些笑意。   天地之大,人又渺小,错过好像是件常见的事——稍不留神,一点不小心,就会错过。   不小心一错过,再见就难了。   每个故人都应该是这样。   运气好的话,或许会在未来几年中,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很不经意就遇见了,自然便是一番惊喜。   运气不好的话,就再也见不到了。   缘分的美妙,也来自于它的不可捉摸。   好在宋游是个假道士。   道士有自己的道观。   道士能动,道观不能。   也可能会在十几年后,道人游历天下结束,回到道观,某一天会有人来敲门,一打开门,便是一张熟悉又有了改变的面容,对他行礼,说是哪年哪年遇到过的故人,当年一别之后,再也没能相见,算着他回道观的时候,记着道观的地址,趁着心中还在挂念,趁着还走得动,或是趁着因为什么事要来逸州一趟,于是前来拜访。   那时道人一定会开门迎接。   伏龙观虽代代相传,却也代代不同,像是多行道人那样在独处中衰老,不见故人,不是宋游想做的事。   ……   剑客除完虎妖,确实没有进城,也没有在金河县多耽搁,而是带伤火速折回。   除了伤势,也有别的原因。   一来门派草创之初,十分忙碌,自己作为掌门,实在不该离开太久。   二来及砚县的蝗灾还未平定,当初也确实先去了及砚,不过很快便离去了,既是因为自己除不掉蝗灾,也是想先来这边,途径州城,请有些交情的知州加大赈灾力度,顺便看看除了猛虎之后,自己能否再有感悟,说不定能对平定蝗灾有些帮助。   三来根据江湖传闻,召州寒州都有妖魔相继被平,剑客知晓道人的路线,也知晓道人的游历速度和行事风格,觉得先生快要到光州了,先生到了后说不定会来拜访自己,届时自己不在山门的话,便会错过,不管先生来不来,自己都该在门中等着才对。   于是拖着带伤的身躯尽力往回赶。   至于金河县剩下的野虎乃至虎妖,都没有成气候,当地官兵就能够剿灭。   毕竟带伤,便不可全速赶路了。   剑客还是先去了及砚县,然而还没走到及砚,便听说及砚的蝗灾已经被平,是被满天的燕子捉干净的。   “燕子……”   剑客忽然想到了当年在栩州,初见先生时,那义庄外便有一只燕子。   又听说当时有一名道人带了一匹枣红马、一只三花猫到来,还有一只燕子跟随着他们,道人进城问了情况,还在城外找老农问了路,当天便有无数燕子不知从哪里飞来,将蝗虫捕杀了个干净,随后又突然消失,只在道旁留下一块碑,说是安清燕子所为。   路人津津乐道,说着当世的神仙故事。   剑客则瞬间便听出来了,故事中的神仙高人究竟是谁。   这时连着赶路,身上伤势不仅没有愈合,反倒还有加重的趋势,剑客也不知道先生的路线是怎样的,便强忍着赶回山门。   刚到山门,便听罗管事焦急的对他说:   “掌门你可算回来了!先前宋先生带着一位叫三花娘娘的童儿和一只燕子来门中拜访,只是你外出除妖去了,我便请先生在山门等待,先生在山门等了七天也不见掌门回来,便去寻掌门去了,掌门路上可有遇见?”   剑客一听,顿时心急不已,连忙问道:“先生大概是何时离去的?”   “已有二十多天了。”   “二十多天……”   剑客顿时一愣,随即懊悔不已。   稍一算算时间,再一猜想,便知先生是先到雾山,再去闹蝗灾的及砚县,随后多半便一路游历去了那金河县。   哪里不知,定是路上错过了。   只是在哪里错过,最近时有多近,是隔了一座山,还是隔了一条街,就不知晓了。   剑客有心想再折回去,一路寻找先生,只是路途遥远,身上伤势越发严重,门中也积攒了一堆事情等他处理,却是不支持他再跑这么一趟了。   等伤好了再去,先生怕是早就出光州了。   缘分有时就是这般磨人。   这么一错过,往后先生游历天下,自己则在这光州开山立派,今生就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了。   “唉……”   一切思绪也只得化作一声叹息。   罗管事见状,哪里还不知晓,自家掌门定是没有遇见,便也不敢多问,只在心中想着,怕是掌门的仙缘在禾州借山镇妖之后,便到了头,如此再想与那般仙人见面,自然便成了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不由得令人唏嘘。   ……   然而道人却并未急着离去。   这片山林很大,恶虎不知多少,道人陪着三花娘娘一路铲除恶虎,燕子便替他们搜寻。等三花娘娘铲除一只,便取其灵韵收入旗子。   等到这片山中再也没有食人恶虎了,这才下山回城,带着城中官兵,到山上见那比牛还大又满身剑伤的山君本体,告知他们,除山君者,既非修行高人,也非天上神仙,而是世间一名以武入道的江湖剑客,雾山舒一凡也。   众多官兵皆震惊不已。   随后这才领马西去。   两三天后,便走出了光州,进入曾走遍过的禾州境内。   这时的禾州,早已没了遍地作祟的妖魔鬼怪,这两年气候也不错,道人走过时正是深秋,千里良田都已收割过了,人们空闲而满足。道人没有见过曾经禾州的富庶,但此时再走过,即使不复当初,也已经有了几分大晏粮仓的感觉了。   满地神仙高人的传说。 ###第三百二十五章 冬日回京   不过这次就没有必要再将禾州全部走一遍了,甚至无需从禾州穿过,只是借道禾州的一个小角,抄个近路,进入昂州。   再沿着原先的路,往长京走。   秋天的最后一天,一行又走到了玉曲河边、临江栈道上。   上次走过这里,是明德五年的早春。   此时已是明德七年的深秋。   差一季就三年了。   上回来的时候,一江春水,春雨如丝,打得水面满是细密的涟漪。这回却是秋水静谧,如玉一样的深绿,水位相仿,倒映着蓝天白云,临着这一江秋水是一条与水面几乎垂直的石壁,石壁上被人开凿出了一条栈道。   道人拄杖走在前边,枣红马跟在后头,三花猫时前时后的随意跑动,燕子则贴着江面划过,翅尖掠过江水,在绿绸中拉开一道口子。   忽然有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   道人一边听着一边往前望去。   这声音显然不是马铃声,而像是用錾子敲击石壁的声音,清脆悦耳,在两山之间的河面上回荡。   燕子飞去看了,但回来也没说。   声音很快变得清晰。   道人走过去才发现,是有人在栈道内侧的石壁上开凿石窟石刻。   叮叮当当,时刻不绝。   整条江上都是这声音。   不知多少工人匠人在这栈道上,既有凿刻石壁的,也有负责清理石块的,还有埋锅造饭的,以及负责监督的官员。见到一人一马还带着一只三花猫沿着栈道走来,都不由奇怪的看向他。   一张张面孔,或是站在栈道上,或是站在木架子上,或是正在搬运石块往河里扔,或是正拿着凿子錾子雕刻,都转头看向他。   道人步伐不变,依旧拄杖往前走着,也转头与他们一一对视。   同时看向这一路多出来的石窟石像。   石像低的和人差不多高,高的有几丈高,凿刻的工匠须得站在木架子上才行。   石窟小的也就脸盆大,大的则有一两丈高,深达七八尺,像是一间房间。   石窟是佛门文化,刻的以佛像为主。   各种各样的佛像,众位佛陀,菩萨罗汉,护法金刚,或坐或站,或大或小,活灵活现的呈现在了这临江的石壁栈道之上。   这年头的神像,既不刻意威武,也不显得阴柔,或是竭力营造圣洁之感、宣扬神灵的无边神力,都没有,只是仿造这年头的世间人,仿造这年头世人心目中神灵的打扮,很真实的刻画出趋近于人的神像。这说明大晏人的心态是很平和很平稳的,审美也很正常,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就是当世最好的样子,不可能有别的更好了,自然也无需从神像上边来找补什么,这需要一种很难得的、极高的文化自信作为支撑。   千百年后,这便是代表着大晏的石刻文化,反应大晏社会审美与心态的文化了。   还有些不是佛像,是人像。   便是下令出资打造这些石窟石像的人的像。   道人慢慢从中走过,与之会面。   其实很早以前他也曾见识过类似的成片的石窟石像,只是那时的他是以一个后世人的角度看的。   那时的石窟石像早已布满岁月流淌的痕迹,石窟只剩下石窟,石像只剩下石像,最多在石像周围有些大大小小的方形孔洞,那时从它身下走过的游客们都不解这些孔洞是用来做什么的,现在则看得分明——   这时候无论石窟也好,石像也罢,都是有门有梁又有顶的。   曾经作为后世人看见过的孔洞,便是插入梁柱的地方,撑起大大小小的寺顶,都精致无比,雕梁画栋,不像是石窟,而像是嵌入山体的寺庙,和后世看见的分明就是两个模样。   有匠人在为石窟安装门。   有匠人在为屋顶铺瓦。   道人不时放缓脚步,探头往里看。   “诶诶……”   终于有个身着官服的人叫住了他:“那位先生,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嗯?”   宋游转头看他:“这里不是通往长京的栈道吗?”   “这条栈道早就被封了,新的官道在江对面,现在这边奉朝廷之命,在凿石窟刻石像,按理来说该有人拦路才对,你是怎么走过来的?”   “原来如此,是说怎么一路走来,竟是一个人也没碰见。”宋游这才一笑,对这官员行礼道,“在下非是有意闯入,实在是此前离开长京时就是沿着这条栈道出去的,如今也原路返回,路上却是没有遇到阻拦的人。”   “这群衙役,定是又偷懒!”   官吏不禁骂了一声,随即看向宋游,也不禁皱了皱眉。   “罢了罢了,既然先生无意走入,都走到这里来了,再请先生原路回去,得多绕不短的路,便不为难先生了。”官吏摆了摆手,大晏人对于僧人道人向来是尊重的,加上看这道人,似乎也确实不一般,“只是先生莫要乱走,免得碰坏了东西,便沿着这里离去吧。”   “多谢足下。”   “可要什么水食?刚蒸好的菜团子,可要带上两个?”   “那便多谢了。”   宋游倒也没有多客气。   官吏笑了一声,便去给他拿。   宋游跟随着他,多问几句。   说是自从此前行刺事件过后,陛下龙体便一直抱恙,底下的人也不知晓具体情况,只是长京常有隐晦的传闻,说陛下一日不如一日。当前的大晏虽更为遵从道教,然而佛教崛起得却很快,皇后娘娘便很信佛,为给陛下祈福,这才有了这玉曲石窟。   道人又谢过他,这才继续往前。   依然边走边看。   看这些新出世的石像石窟,也与这时候修建它的工匠们擦肩而过,有工匠对他行礼,道人也立马回礼。   这石窟才刚开始开凿,没走多远,就到了头,工匠和那些叮叮当当的声音便都落在了身后。   憋了一路的三花猫这才迈着小碎步跑到他的脚前边去,一边往前走,一边往回扭头,高仰起头看他,对他说道:   “三花娘娘记得以前走过这里。”   “三花娘娘过目不忘。”   “以前这里和现在不一样。”   “以后变化会更大。”   “他们为什么把庙子修到这里?”   “得问他们了。”   道人似是怕她又来一句你不聪明,低头与她对视,见她歪着脑袋把头仰得极高,也替她觉得累:“三花娘娘可以走得离我远一点,这样可以不用把头仰得太高,会轻松些。”   “可是三花娘娘长得小小的,声音也小小的,人的耳朵不好,离得远了你听不清楚。”   “这样不会很累吗?”   “猫儿不会的。”   “可是我会怕踩到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很厉害。”   “那随你了。”   道人露出笑意,无奈摇头。   这条栈道不短,道人并没有走出这里,尤其是走到快三年前过夜的地方时,看见地上隐隐还有火焰燃烧过的痕迹,便又在这里停下,卸下行囊准备好好休息一日,明日一口气走回长京。   之前便是在这里偶遇邢五。   当时还有舒大侠的陪伴。   只是当年一同在此过夜的故人,一个应当还在北方军中,担任奇人客卿,另一个则应当在光州雾山,已是名满江湖、开山立派的宗师了。   今日则又多了一只燕子。   三花娘娘记性不错,还记得那晚的鱼汤,于是道人便请她又去江中捉鱼,请燕子去捡了柴来,到了夜里,便又在原先的地方升起火堆,熬了一锅鱼汤,加上官吏赠予的菜团子,便是今夜的晚饭了。   晚上无人,河水清凉,不时传来水花声。   道人下了河中洗澡。   猫儿也差不多,虽坐在岸上,背对道人,却抬起爪子认真舔着,舔着舔着,又用爪子搓脸。   洗得干干净净,明天就回长京了。   ……   长京刚刚立冬。   要问最近长京乃至大晏名气最盛的人是谁,无疑便是那位刚在北边大胜而归的陈子毅陈将军了。   此乃历朝历代从未有过的大胜,也是历朝军队从未到过的地方。   堪称千古奇功。   今年开春时,陈子毅便被召回朝中,封为武安侯。   这是历朝以来武将的顶级荣誉,千百年来,也只有几个人被封过武安侯。   这时的陈子毅自然享受着长京无数目光的关注,不管朝中那些真正掌握大权的人是否自觉与他保持距离,也不管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清流是否仰慕他的风采名声而上门与他亲近,明里暗里的关注都是少不了的。怕是侯府每日进了些什么人,管家采购了些什么食材药物布料,长京大大小小的权贵都会通过各种途径知晓。   然而近几日陈子毅行踪却很诡异。   不知为何,每天早晨他必清早出门,也不带多少人,就带几名亲卫,出城而去,到城外一站就是一天,天黑后才会回来,次日又去。   像是在等待什么人。   可是当前的大晏,除了宫中身体每况愈下的帝王,又哪还有几个人值得这位武安侯每日亲自出城等候?   长京权贵大多疑惑不已。   只不过武安侯名声在外,杀气腾腾,京官无论文武,窥探也只是暗中窥探,甚至更多只是在茶余饭后凑一群人讲着不知从哪个府邸传出来的有关侯府的不知多少手的消息,真假难辨,要让他们去城外问武安侯,或是去城门口与武安侯一同守候,大多数人也是不敢的。   只敢叮嘱亲信待在城中,留意武安侯的行踪,或是自己假装出城赏秋游江,回来时装作无意,与陈将军偶遇。   直到立冬这天的黄昏——   一名道人带着一只三花猫、一匹枣红马,出现在了长京城外的山坡上,迎着寒风眺望下方那座巨大的城池,随即迈步往下。 ###第三百二十六章 将军接风宴   山上寒风不止,猫儿一身毛发也被吹得抖动,起初她还不禁皱着五官往后缩头,可山顶的风无处不在,自己行走其中,又怎能避开?   直到见到道人与枣红马继续往前,走得有些远了,她这才连忙跑着追上去,等习惯了这风,五官便也很快舒展开了,似是寒风已然不再。   “道士~”   风声中传来她轻轻细细的声音,不仔细听还真听不清楚。   “怎么了?”   “我们到长京了!”   “是啊。”   “这里好像是你打雷的地方!”   “是啊。”   “还有那个狐狸送我们的地方!”   “是啊。”   “三花娘娘过目不忘!”   “是啊。”   道人一边走一边看向下方。   下方山间土路依旧蜿蜒,有零散几支商队下山往城池走,那座小土坡上的亭舍也依旧是原先的模样,只是此时无人抚琴、无人斟酒罢了。   “我们走了好远啊……”   三花猫伸长脑袋往下边看去。   毛发随风而动,有几分飒爽。   猫儿心中的天地与人不同,加之年纪尚小,缺乏地理概念,也缺乏对方位、距离的认知,并不知晓自己这接近三年都是怎么走过来的,只记得一些印象较深的地名,记得一些自己经历有趣的地方,记得走过许多陌生的山和水,走过一望无际的草原和能将整只猫埋起来的雪地,只知道自己跟着道士从长京出发,最后又回到了长京。   至于这条线在她脑中是个什么样的形状,大概人是不会知道的了。   “是啊……”   道人也依旧点头附和着她,同时转头看着这只在风中迈步的猫儿:“当初在长京,三花娘娘还会被人欺负,可不知不觉,三花娘娘已经是个能击退山熊、搏杀虎妖的大妖怪了。”   “唔!”   猫儿不禁扭头看他。   记忆在心中浮现出来,三年前的三花娘娘和三年后的三花娘娘这么一比对,这种变化让她觉得奇妙。于是时间和经历便像是有了实体,这种实体即使在猫儿的心中,也是有重量的。   只是她不知如何讲述,如何表达,便只能在道人前边迈着小碎步走着,同时扭头仰首,用那双反着光的眼睛将道人盯着,一眨不眨。   “很有意思吧?”   道人微笑的看着她。   “……”   猫儿这才收回目光,也没有说什么,只加快步子往前快跑一段,冲到路边,于山腰上俯瞰那座长京城。   目光游走,似是在寻熟悉之处。   随即再度扭头看向道人。   道人的目光亦是追随着她。   只听得猫儿对他说:“三花娘娘看到了我们的房子……”   “只是我们住过的房子。”   “我们住过的房子!”   “可能已经有别人住了。”   “那怎么办呀?”   “换个房子住,反正三花娘娘挣的钱还没有花完,剩了不少。”   “三花娘娘喜欢那个房子。”   “那我们就去看看。”   “去看看!”   “也不可强求。”   “那里有个人!”   “哪里有个人?”   “城门外边!”   “城门口有很多人。”   “我们认识的人!”   “叫什么?”   “陈某!”   “啊……”   道人这才抬头,远眺城门口。   暮色沉沉,确实站着有人。   “……”   道人笑了笑,脚步不停。   沿着黄土路慢慢下山,途径小坡上的亭舍得多看一眼,随即道路便宽了些,由此走向那座城池。   城门口的人变得清晰起来。   果然是陈将军。   陈将军卸下了戎装,转而是一身武官袍服,也没有携带兵刃,只平静的站在门口,身材高大雄壮,袍服也被撑起,如一棵松,如一座山。   身边几名黑壮的年轻汉子,身着红袍,头戴扎巾,捍腰革带,腰佩环首长刀、弓囊箭袋,是当前大晏尤其长京常见的武官侍从的打扮。只是这些人的杀气却远非京城武官可比,想来只需给他们一身精甲,一杆长枪,便又是那群能护着主帅在塞北军中来往冲杀的亲兵了。   这群人散在四周,目光四处游荡。   直到一人看见了远方而来的道人,顿时神情一凝,转头想提醒自家将军,却见自家将军早已看向那方了,随即拍拍身上风沙,动身走去。   众人也连忙跟上。   不多时,前方走来的道人与猫与马停下了脚步,被众多亲卫拥护着的将军也停下了脚步,双方相对。   “见过先生,也见过三花娘娘。”   “见过将军。”道人也对他行礼,“一年不见,将军可还安好?”   “喵~”   “暂时过得还不错。”   “将军如何知道我们会在这时候回京呢?”   “陈某听说了些光州的事情,知晓先生大致会从这边回来,便派人在官道上留意。前些天听人报回消息,便每日来门口恭候先生。”   “听说将军已被封侯,怎敢劳烦将军大驾。”   “没有先生,哪来的北方大胜,又哪来陈某的爵位?”陈将军十分平静的对道人说,“况且陈某也只是北边一个武人,在这长京城中,先生是陈某唯一一个称得上故人的人了。”   “原来如此。”   宋游露出了一抹笑意。   上次来到长京,是吴女侠在城门等待,而她之所以如此,也只是因为在城中没有别的故人。没想到这次再回长京,又有人在城门相候,而理由也和将近四年前的吴女侠几乎一样。   “先生请吧。”   陈将军侧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先生远道而来,陈某自该设宴,为先生接风洗尘。”   宋游没有拒绝,只是颔首道:   “便劳烦陈将军。”   “正好秋末冬初,从外地送来了最好的松江鲈鱼,便去云春楼问问,请先生尝一个鲜。”陈将军说着,忽然自嘲一笑,语气一软,“正好陈某回京以来一直不敢应别人之请,也不敢宴请别人,今日倒是借先生的光了。”   “将军好口才。”   “真心实意。”   便见道人与将军并肩而行,过了城洞进了城,身后一匹枣红马,身边几名亲卫,天上一只燕子轻巧的从城墙上方掠过。   三花猫则跟在道人身边,用一双奇异的目光,转头看着这座熟悉的城池。   暗中不知多少人在窥视。   众多亲卫冷眼扫过他们,却也很快就将目光给移开了。   陈将军身边的亲卫哪有简单的,放在江湖上,即使比不得几年前的舒一凡,可放在江湖上,多数也能称得上一流高手了,又久经战阵,这些暗中窥视之人自以为隐蔽,也确实能瞒得过不少养尊处优的京官,可在他们眼中,就像是妖鬼混入人群一样显眼。   只不过此处是长京,才按着将军之令,当做没有看见罢了。   两人边走边叙旧,讲着道人离开后的事。   慢慢穿城而过,到了云春楼。   早有一名亲卫去订好了位置。   原本需要预定的云春楼,这时候不需要了,原本供应有限的松江鲈鱼,这时候也能放开吃了,就是原本订满了的厢房,也空出了一间来。   道人取出三花娘娘御用的小碗,放到桌上,接着便见一名名侍女款步进来,金樽清酒,玉盘珍馐,一道道的端上桌子。   “将军太过铺张了。”   “难得一次。”陈将军面容平静,看向轻巧跳上桌的猫儿,又瞄了眼外头,“跟随先生的燕子呢?”   “我家燕儿生性腼腆怕生,也不爱吃人的食物,便任他自在一些,不为难他了。”   “原来如此。”   “将军几时回的京呢?”   “今年开春。”   “过去半年,陛下也没有命将军回到北方的意思么?”   “……”   陈将军只摇了摇头,斟酒倒满一杯。   宋游也给自己斟酒,扭头一看,猫儿眼巴巴的盯着,便也给她倒上一点。   道人的招来挥去之法虽修得不算高深,用得却越发熟练,端着的是酒壶,倒出来后已经成了装在另一壶里边的醒酒汤。   “陈某先敬先生和三花娘娘一杯。”   “谢将军款待。”   “喵……”   “先生请用筷,莫要客气,这里虽比军中条件好,也请像军中一样自在即可。”   “自然。”   道人便率先动了筷子。   松江鲈鱼正是最好的时节,没有别的复杂做法,就是加葱姜清蒸,淋了一些酱油,宋游率先夹了一块腹部的肉,却是放到三花娘娘碗中。   陈将军本已拿着筷子,见状又停了下,等到道人给自己夹菜时,这才开动,同时对道人说道:“陛下身体越来越不好了。”   “传言是真的?”   “是真的。”陈将军也夹着鲈鱼,“在北边听说时,即使陈某的消息来源可靠,也觉得或许是国师和陛下演的一出戏,直到回京面圣,亲眼看见陛下的身体情况……陛下年纪太大了,或许因西域小国刺杀受了惊吓是假的,但身体每况愈下却是真的。”   “长平公主呢?”   “还在羁押中,朝中关于如何处置她讨论得很厉害。她犯的是死罪,不过毕竟和陛下感情深厚,当初又亲手助陛下登上宝座,随后二三十年间也兢兢业业辅佐陛下,铸就这般盛世。陛下年老了,年老的人,容易起决心,也容易心软。”   听来此前京城中的风雨远比民间传言中闹得更大。   皇帝年迈,身体急转直下,便像个催命符,使得皇帝急切,公主也急切,与之对应的是两位皇子的成长,更加速了这一过程。   宋游还听到了这位将军的忧愁。   其实很多时候,了不得的帝王除掉功勋武将,并不是自己惧怕武将——这种帝王身上是有豪气的,也有自信,可他的自信仅限于自己,觉得自己可以轻易压得住这些名臣武将,可自己的后人,年轻继任者,是否有这般气魄和能力,他们便不见得有信心了。   于是知晓自己大限将至的帝王毫不犹豫,以雷霆手段除掉了大权在握的长平公主。   而这位武安侯呢?   这份忧愁,想来是陈将军平日里很难对别人说得出口的。   “哈哈!”   陈将军笑了两声,心中豁达:“先生才刚回京,怎好谈论这个?便请先生尽情享用美食美酒,明日之愁,等明日再愁。”   于是尽情享用美酒佳肴,说这三年长京的变化,也说朝中对于重新扶起北方数州的看法,多是感慨,不聊深了,只当佐酒佐饭的小菜了。 ##第四卷 地府长生 ###第三百二十七章 旧屋仍在   “有件事须得告知先生。”   “什么事?”   “自先生走后,先生原先住过的小楼便留了下来,一直无人住进去,里边的东西,应当也都原封不动的放着。”   “哦?”   “非是陈某的功劳,先生也莫问陈某。”陈将军笑道,“非要问究竟是谁打的招呼起了作用,恐怕只有西厢店宅务的官吏才说得准了。”   “原来如此……”   宋游顿时便明白了。   “先生若还想回到故处,自可回去,只是恐怕要收拾一番了。若先生想换个别的地方住,陛下原先赐给陈某的宅子,陈某也还有空的。”   “多谢将军好意,只是我与三花娘娘已经住惯了那里,尤其是三花娘娘,路上还在说喜欢那个房子。”   陈将军闻言也只是笑笑,随即举杯:   “宴后送先生回去。”   “好。”   两人便继续吃饭闲谈。   吃完这餐晚宴,剩了不少菜,道人觉得可惜,便请酒楼伙计打包了两样三花娘娘喜欢吃的,又向后厨要了些切细的肉丝,这才出了酒楼。   刚到门口,便不禁停了会儿脚步。   此处正是长京繁华之地。   天色早已暗了,街上却仍然人来人往,茶商酒客络绎不绝。对面则是楼房商铺,各色各样的灯笼灯箱照亮了夜,楼下商品琳琅满目,楼上女子红袖招招巧笑嫣然,有孩童尖笑着放肆奔跑打闹,有百姓与相熟的街坊邻居打着招呼,也有富贵人家的子女出来闲逛,跟了一堆侍从,也有城中身份显赫的勋贵出游,人还没到,侍从就先为他拨开了人群,街面上布满了各种声音,一片盛世繁华景象。   道人很久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夜晚了。   如今看着,心中更多的却是感慨。   对比起北方,尤其对比起几乎无人的越州,长京与它们像是同处两个国度、两个世界。   猫儿也不禁睁圆了眼睛,盯着外头灯火,觉得陌生而又熟悉。   “是不是很不公平?”陈将军站到了他们旁边,很平静的看着这幅景象,还有那些在街上行走的权贵,又转头看向道人,“北边的百姓恐怕做梦也想象不到这样的画面。”   “何止北边。”   “也是……”   陈将军收回了目光。   在他心中自是明了的。   构成这长京繁华的一砖一瓦,都从百姓身上来,别说刚经受了战乱与妖魔摧残的北边,就是随便指个方向,出长京几十里的村子里,也有大把大把的人过着与这里宛如两个世界的生活,他们完全想象不到这座世人皆向往的帝都有多繁华。   “先生可有解法?”   陈将军再次转头看向道人,目光依旧平静。   道人却摇头不答,迈步走下台阶,只与他说道:“将军还是先担心自己的事吧。”   猫儿见状立马跳下台阶,紧紧跟上。   陈将军也一脸平静的跟了上去。   身着红袍的亲卫皆高大强壮,眼神凌厉,仪态不凡,那些正为自家主人开路的仆人一见到这些腰佩长刀的武官侍从,便都被吓了一跳,再见到身后走来的陈将军时,即使自己不被吓得让到一旁,也会被主人呵斥着让开,那些权贵家的子女见了,也立马收敛了放肆的姿态,变得乖巧。   这时候的大晏,威势权力比陈将军高的人,恐怕只有那位老皇帝了。   “将军就送到这里吧,不必远送了。”   “好,那便与先生道别。”   “多谢将军宴请。”道人诚心诚意,露出笑意,“在下已许久没吃过这般奢侈的饭菜了。”   “陈某也是如此。”   “将军请回。”   “按先生性子,到了长京,定是要休息几日,不理窗外事。便过几日,陈某再带着好酒好茶来拜访先生,与先生长谈。”   “在下没有云春楼那般珍馐佳肴,却也有一桌饭菜等着将军。”   “……”   互相行礼,就此分别。   道人继续往西城走,将军则站在原地目送他,许久才转身折回,走向帝王新赐的侯府。   这条街道有数十丈宽,是长京繁华与伟大的排面,也是东城与西城的交界线,白天这里车如流水马如龙,到了晚上车马几乎见不到了,便成了百姓聚集休闲和摆摊的地方,无论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都能同时在这条街上见得到。   走过这条街,便是东城了。   前方的繁华与灯光都暗淡了许多,路旁屋舍楼店也少了几分精美,然而百姓却住得更密集。穷苦的百姓同样有休闲需求,便聚集成堆,放肆闲聊高声大笑,满地孩童玩着捉迷藏逮猫儿的游戏,确实比东城少了许多精致繁华,却多了很多人间烟火。   想起明德四年的春日,初到这里时长京的宵禁,真是如梦一样遥远虚幻。   对城中的记忆则依旧清晰。   宋游很快走到了柳树街,顺着街道缓步走过,两边皆是两层高的楼店,样式统一,楼下的商铺也几乎没有变化。   茶楼,肉铺,汤饼铺子。   原先自家的小楼越发近了。   自然地,邻居家的小楼也近了。   马蹄踩在青石板上,是得得的声响,马儿脖子上的铃铛偶尔晃荡一声,两旁都有没回屋甚至没打烊的街坊邻居,都向道人投来目光,只是黑暗中实在难以看清楚走来的是谁,又似乎有几分不敢相认,暂时还无人与他搭话。   道人与马儿脚步都放缓。   先到了吴女侠的家门口。   道人停下脚步,三花猫和枣红马也停住脚步,都抬头望去。   木板门,关得很严,上着锁。   里头没有光,也没有任何动静。   “里面没有人。”三花猫转头很小声很小声的对他说,“但是有耗子。”   “……”   道人沉默了下,又将目光移转,看向隔壁。   同样的木板门,同样房门紧闭,上着锁,锁还是原先那一把,甚至锁上都落了不少灰尘了。   “锁着呢……”   猫儿又扭头对道人说。   “嗯。”   道人拄杖走了过去,抬起拄杖,在铜锁上轻轻一点。   “哒……”   铜锁顿时就开了。   “!”   三花猫扭头看向道人,眼睛在黑夜里似乎发光,随即才跑过去,跑到门口,几乎贴着门仰头等着,等道人开门。   “吱呀……”   门一打开,她立马就钻了进去。   随即里头便传来打开柜门的声音。   等到道人与枣红马也跨过门槛进去时,屋内已经亮起了光——身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捧着油灯,灯中无油自亮,照出她的脸明黄一片,知晓人晚上是瞎子的她一脸认真的举着油灯,为道人照亮屋中景象。   屋中没有多少陈设,全都落满了灰尘。   几乎和三年前离开时一模一样。   上楼一看,也与三年前区别不大,只是床上空空荡荡、窗前的长榻与摇椅不见了而已。   依然落满了灰尘。   灰尘上一个脚印都看不见。   “呼……”   道人吹了一口气,顿时起了一阵风,在屋中绕了一圈,将地上和家具上的浮尘全部吹落卷走,而小女童手上的灯火却只是摇晃了几下,没有熄灭。   随即将马儿背上的行囊卸下,对它道一声辛苦,便与三花娘娘一同开始打扫房间。   燕子由窗外飞来,见状也化作人形,一声不吭的开始忙活。   很快楼上楼下便恢复了干净。   等到将携带的东西都从被袋里取出,放到应有的位置,床也铺好,便与三年前彻底难以找出分别了。   只见油灯的光洒满屋子。   道人将从酒楼打包的细碎肉丝装进了小碗,放在窗台上,任由燕子低头啄食。三花娘娘则又化作猫儿,取出棉布球,像三年前一样,自顾自的在木地板上玩耍起来,似乎毫无忧愁。   “这里有燕窝。”   道人的声音在屋中响起。   三花猫与燕子皆停下自己的动作,扭头看向道人,只是察觉到不是在说自己后,三花猫很快就将目光收了回去,继续玩自己的爱球。   燕子则扭头对道人说:   “先生无需操心,我们燕子很少在巢穴中歇息,一般都在树上。我们安清燕子的习惯虽已很接近凡人了,不过我还是喜欢住在树上,或是类似树梢的开阔的地方,我喜欢吹着风入睡,喜欢一醒来就能看见开阔天地的感觉。我只需在房顶睡就可以了,先生有需要叫我就是。”   “很好。”   道人对他说道。   好的却不是他无需自己操心,而是他已经能在自己有不一样的想法时,很自然的说出自己想要什么以及理由了。   这对他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而更不容易的是,他产生变化的整个过程柔和而自然,并没有被谁或被世界拎着耳朵强迫改变。   这时猫儿用右爪一拨,布球便飞了出去,可她却没有急着去追,而是扭头看向燕子,担忧的说:“那要是下很大的雨或者雪怎么办呢?”   “那我就到屋檐或屋里来。”   “那你会冷吗?三花娘娘可以捉一只大耗子剥了皮给你当铺盖,你也长得小小的,肯定合适!”   “……谢谢不冷。”   “那算了。”   猫儿这才继续往前跑,扑向自己的球。   燕子也继续吃肉丝。   道人则坐在床上,靠在床头,目光稍稍一抬,很自然便看向了隔壁。   隔壁依旧鸦雀无声。 ###第三百二十八章 明窗净几是安居   夜慢慢深了。   长京的百姓都回了屋,商铺一家家打烊,街上迅速变得冷清。今日刚刚立冬,是个无星无月的晚上,街道上只有寒雾弥漫。   三花猫依然在玩球。   这时候的她不去故意控制自己的动作,在楼上肆意跑动,甚至故意跑得很用力,便踩出叮叮咚咚的响声,尤其是楼板老化不平,常被她踩得翘起来又落下去,发出声响动静。   只是玩着玩着,正扑向布球的她忽然便改变了方向,毫无停滞的往窗边跑去,并一下子跳上窗台,往下看去。   随即扭头对道人说道:   “城隍大人来了!”   “多谢三花娘娘。”   “要三花娘娘下去开门吗?”   “那就更感谢了。”   “不客气!”   三花猫又一扭身,从窗台上跳下来,又快速的往楼下跑去。   只听得楼板一阵声响。   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   等三花娘娘点燃楼下的油灯,打开房门时,城隍大人与两名辅官就站在门外,道人也扶着木栏杆从楼上下来。   “见过先生与三花娘娘。”城隍当先行礼,“知晓先生回来了,小神第一时间便来见过先生。”   “城隍大人何必如此多礼。”宋游说道,“几位大人快请进。”   “小神给自己定下了每月两次亲自在城中巡视的规矩,今日冬至,正好要上街巡视,便顺路来向先生问好。”城隍一边进来一边说,等按照宋游的指引在桌前小心坐下,他才又说,“先生走后,长京风波不少,不知换了多少朝中大员,死了多少权贵,多亏先生指路,小神才能依然安稳的坐在长京城隍的位置上,无论如何,也该来谢谢先生。”   “城隍大人太客气了。”   宋游此次回京,一路走来,感觉到的妖邪之气比曾经初次进京时少了太多,也许与长平公主的倒台、长京的权力大戏过了一个阶段有关,但无疑也该与这位长京城隍有离不开的关系。   “在下刚回来,也没有茶水招待城隍……”   “不敢不敢。”   “正想从城隍大人口中问些离去后的长京之事,结果却连一壶茶水也没有,总是有些失礼的。”宋游惭愧道。   “先生能请小神进来坐坐,小神便受宠若惊了。”   城隍虽局限于一城之地,不过此地却是大晏中心,这位长京城隍自然也听说了北方的事情。   听说那连天宫倾力也难以剿灭的妖魔,便在这位走过之后被镇压了,据说还是从平州跨过数千里借了一座山来,使得从未有过大山的禾州禾原凭空多了一座大山,就因为此事,那平州的山神两年之间也不知道涨了多少香火。又听说雷部主官傅雷公,因为徇私渎职,祸害黎民,也被这位亲手斩于禾州治所城外,那可是雷部主官,在天宫神位或许不算顶尖,可无论神职还是神力,却都是很了不得的。   还有零零散散不知多少事。   在这位身边,堪比神灵的妖王也好,天宫正神也罢,或是天地孕育的先天神灵,命运都止不住的波动浮沉着。   听说真龙自哪经过,即使不想,也会起天地异象,听说神灵行走人间,即使无意,也会给世人带来影响,大概都是世间无根据的传言,不过此时的城隍大人却觉得不是没有道理。   现在内心则只有一种感觉——   天宫正神确实对地神有不小的影响,官府朝廷更是对城隍废立有着直接的权力,可天宫正神也好,朝中大员也罢,都不如跟在这一位的身后。   自己这位帝都城隍如今也渐渐像个样子了,神位稳固,神权回归,神力上涨,香火日盛,回想起四年前的长京城隍,真是如梦一样。   而这些不都是这位带来的吗?   此时城隍自然不敢托大。   便见屋中烛火摇曳,老城隍坐得端正,与他讲说:   “当初先生走后不久,国师就常常不在长京了,似是在别处有什么要事要忙,也没人知道是什么事,倒是有说是国师身体不好的,有说是国师忙于道人那些炼丹修行之事,对国事兴趣便少了,还有说是国师回了鹿鸣山忙于师门传承的,各种说法都有。小神耳目只限于长京,何况国师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就不是小神能管的了。”   “难道西域小国行刺事件是真的?”   “以小神所见,应是真的。”   城隍大人放低声音,与他说道:   “听说安西大将军为了军功,常在西域挑起战争,不顾那些小国的死活,几乎把人当成了牲畜。   “此前西域地火国被安西大将军勒索了许多珍宝美女,本就苦不堪言,可最后安西大将军还是找了个由头,出兵将地火国几乎覆灭,据说王室一半都被杀死,女眷也有遭到凌辱的,大将军还上表朝廷,说是地火国王对大晏不敬,自己这才出兵攻打,还得了朝廷表彰。   “随后又由原先国王的侄儿重建国家,向大晏称臣,但听说那边国家很小,有时王室间感情很深,这位侄儿便与原先的国王感情甚笃,地火国的人又脾气暴躁刚烈,于是表面称臣上供,亲自赴京请罪,实则不知从哪借了宝物来,一打开盒子,就是汹涌而出的熔岩与地火。当日接待外臣的宫殿都差点被烧掉,大臣近卫都被烧死了几个,所幸皇宫也有些布置,陛下这才幸免于难。”   “国师不在?”   “不在。”   “这样啊。”   宋游露出思索之色。   这位城隍是长京的城池守护神,城中之事,自然比谁都看得清楚。即使陈将军在朝中有内应,在京城有耳目,也不可能比得上他。且城隍大人虽是国丈死后封神,然而毕竟死了多年,也成神多年,虽与凡人和朝廷牵绊很深,根本立场却也不同,从他口中听来,应当会相对客观。   这也是他想从城隍口中听说的原因。   城隍稍微一顿,便继续说:   “随后陛下身体便变差了许多,长平公主在朝中经营多年,势力根深蒂固,支持者甚多,哪会放过这个机会?可谁想到,陛下特地如此,也想趁这个机会为后续继任大统的皇子扫平道路。一番明争暗斗,最后甚至兵变,令长平公主没想到的是,几位禁军大将军表面归附于她,其实仍旧效忠于陛下,始终效忠于长平公主的,则在当晚就被属下暗杀了。最后的结局就是这样了,长平公主的势力被连根拔起,大晏再也不可能有一位女皇诞生了,随后两位皇子无论是谁继任,都不再有阻力。”   “陛下有定下太子吗?”   “……”   城隍大人摇了摇头,一脸无奈。   宋游此前待在长京,对两位皇子倒也听说过,也曾有过一面之缘,不过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今晚的饭桌上,又与陈将军聊起过,也算是对两位皇子三年后的变化又多了一些了解。   两位皇子如今都已长大了许多,各自的性格也都初步展现出来。   大皇子不是皇后所生,不过却是陛下最喜欢的贵妃所生,小皇子是嫡子,有更大的法理优势,不过皇后已不受宠多年,家族势力也在当今陛下登基后不久因为染指权力中枢而被这位皇帝清除,反倒是贵妃的母家如今颇有兵权,掌握着长京周边一些军队。   大皇子性格刚强尚武,近两年来随着年纪增长,又颇有豪气,有武皇风范,和当今陛下很像,也很得陛下喜欢。   小皇子儒雅喜静,虽有些懦弱,却很有文采,善良仁义,在朝野都广受好评。   听说朝中不少人都希望陛下尽快定下储君,最好遵从立嫡不立长的传统,免得起了乱子,不过陛下却似乎有别的想法,迟迟不予表态。这是一位气盖云霄的大帝,此前力排众议进军塞北腹地,陈将军不负所托,兵锋凿穿塞北,覆灭草原,建立千古奇功,更是使他威势无两,此时的他便像一头老态龙钟的真龙,即使谁都知晓他已没有几年可活了,可每个人从他身边走过,却也没有谁敢不屏住呼吸的。   而对于这位武皇的心思,这位长京的地神却摇头说道:   “他是个了不起的帝王,在位数十年,一直牢牢掌控着整个国家,从未出过乱子,国富民强,即使不可一世的塞北人南下,也被打退,他喜欢这种一手掌控一切的感觉,也享受这种感觉,沉迷其中,不可自拔,哪怕生命的尽头,大晏也只能由他来掌控,可是他忘了,他老了。”   宋游觉得他这个角度是很有意思的。   “还得请问城隍大人,可知道隔壁住的江湖女子何时离去的呢?”   “怕是有两三月了。”   “鹤仙楼的晚江姑娘可还在?”   “似乎还在京城。”   “还在京城啊……”   “是……”   城隍大人虽不知这位先生为何对那位晚江姑娘还在长京一事有些惊讶,却也如实回答。   夜谈许久,城隍这才告辞。   “先生的两幅画还在小神庙中,为先生妥善保存着,先生若想取回,小神这就为先生送回来。”   “过几日我当登庙拜访。”   “也好。”   城隍起身,与他行礼,这才带着两名辅官出门离去,再一行礼,便消失在了夜里。   小女童转头看向道人。   “关门吧。”   “好的!”   吱呀一声,门便关好了。   道人迈步走上楼梯,小女童则仰头望着他,贴心的等他上了楼,才吹熄油灯,化作猫儿快跑着追上去。   回了长京,想想事情还不少。   光是在长京的故人,便有不少,曾请他同游江上又曾长亭送别的狐妖,曾赠羊毛毡羊毛毯的俞知州,禾州重逢时印象不错的刘郡守,不知蔡神医有没有从北边回来,但多半也得去北钦山走一趟,国师若是回京,或是皇帝知晓,也许也会来拜访他或下旨请他。   不过如陈将军所说,以宋游懒散的性子,走了数万里回到京城,定是要休息几日,不理窗外事。   想着想着,便躺在床上睡着了。   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睁眼一看,三花娘娘已然打开了窗,窗外显出碧蓝的天空,飘着几朵云,一只燕子站在窗台上梳理羽毛,外头的柳树已经只剩下枝条了,阳光透进来,屋内一切都干干净净,木料反光。   道人顿时心情就很不错。   明窗净几是安居啊。 ###第三百二十九章 故人相见似河清   “道士你今天起得好晚。”   “难得安心。”   “难得安心~”   “学人精。”   “学人精~”三花猫又说了一句,这才说,“你要擦脸吗?三花娘娘想去给你端水,但是家里没有水了,要花钱买或者去那边井里打。”   “不用急。”   “那你要吃饭吗?三花娘娘去给你买馒头来。”   “也不急。”   “也不急~”   “便请三花娘娘化作人形。”   “化作人形……”   猫儿一边重复着,一边疑惑看他,随即从桌上一跳,落地已是女童。   “请脱了鞋子站到这边来。”   “唔!”   三花娘娘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顿时看见了那面与邻居隔开的木板墙,墙上还有曾经挂画的挂钩,以及道人刻下的痕迹。   小女童顿时便明白了,立马甩着脚让鞋子自动跑掉,随即光脚踩着冰凉木板,走过去背墙站着。   瞬间努力挺直腰板,昂首挺胸,像是要把身子拉长一样。   同时一双眼睛悄悄瞄向道人。   “三花娘娘不要踮脚。”   “三花娘娘没有踮脚。”   “三花娘娘撒谎了。”   “没有的……”小女童弯腰低头一看,“它自己踮起来的。”   “放下去吧。”   “它不听三花娘娘的。”   “……”   “咦它又自己放下去了!!”   “可能是它听到了我们说的话。”   道人一边说着,一边微微屈腿,好和她保持差不多的高度,目光从她头顶平视过去——虽说是件很简单的事,可他还是认真而庄重。   三年前的刻度已经看不见了,被三花娘娘的脑袋所挡住了。   “你好好比!”   “是多少就是多少。”   “好好比!”   “……”   道人伸手从她头顶平移过去,动作小心翼翼,在墙上轻微一划,便多了一道痕迹。   “好了。”   “!”   小女童顿时踩着光脚往前两步,转身看去。   墙上赫然有着两道痕迹,一高一低。   宋游伸手过去,比划了下。   高的要比矮的足足高出了一小卡。   小女童见了也是有样学样,学着他张开五指,把大拇指放在下边的刻度上,又想学着道人,把中指放到上边的刻度上,但很快发现,由于自己的手更小、手指不够长,根本放不过去,等自己把中指放到上边的刻度上,大拇指又从下边的刻度上跑掉了。   这使她有些苦恼。   “三年,三花娘娘长高了这么多。”   “这么多!”   “是的。”   “多吗?”   小女童用一双求知的眼睛把他盯着。   “在已经长大了的猫儿里边算多的了。”道人如实答道。   “人呢?”   “在已经长大了的人里边也算多的了。”道人还是如实答道。   “那没有长大的呢?”   “就不算了。”   “那少吗?”   “……”   道人便没有回答了,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脑门,对她说道:“三花娘娘有所不知,长大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怎么奇妙?”   “就是无论长得再快,长大之前,你都会觉得慢。无论长得再慢,长大之后,你都会觉得快。”道人对她说道,“况且三花娘娘寿命很长,所以完全无需因为这个而忧心。”   “……”   小女童也高仰着头,眨巴着眼睛盯着他。   小孩子又怎会明白这个道理呢?   只是道人告知她,她就愿意听罢了,道人说无需忧心,她也愿意信而已。   “走吧。”   “去哪里?”   “先去井里打水洗漱,然后去吃个早饭。吃完早饭,去找店宅务的公事,人家为我们留了房子,要向人家表达一下谢意。再送马儿出城,这座城里的房子太小了,不适合它居住。”   小女童便紧紧跟在他身边下楼。   变成人形,却不改猫儿本性,不走在他前头,不走在他后头,明知道楼梯窄,却偏偏要在他身边挤,一边挤一边问道:   “可是三花娘娘为什么长得慢呢?”   “妖怪化形后的成长与心性有关,三花娘娘长得慢,说明一点……”   “一点!”   “三花娘娘一直很快乐。”   “很快乐……”   小女童认真思考,这才仰头看他:   “对的!”   提桶把门打开,长京的早晨,外头已是一片热闹,熙熙攘攘,尽是人间烟火气。   外边的街坊邻里、开商铺的商人、在门口摆摊的小贩,看见门口出现的道人和女童的身影,都不由得感到惊异。   “先生回来啦?”   “先生何时回来的?”   “这女娃漂亮啊!”   宋游一一点头,与他们应答。   本想出去打水,不过见街上人多,实在不便,又有人挑水来卖,沿街吆喝,大抵赚的也是苦力钱,道人便花钱买了两桶。   这年头卖水很常见,哪怕大晏打井已经普及到了街道,老百姓也能喝得到井水了,不过也是一片区域一口井,有人离得远,还有些井的水量不足以供应给片区内的所有住户,便有人挑水来卖,挣个辛苦钱。城里的百姓买柴买水是常见的事,甚至有时占了生活支出的大头,用薪水钱来指代生活费用乃至劳动报酬,大概也就是这么开始的。   有了水,洗一把脸,便出门吃饭。   对面有个小店,支出了小摊。   店家还记得宋游,一见面就打着招呼:“哎哟先生,像是好久也没见到了,这是出了趟远门?”   “出了趟远门。”   “得有……大半年一年多了吧?”   宋游知道日复一日的重复性工作常常影响时间的厚度,让人觉得好像没过多久,其实已经很久了,于是一边坐下一边回答:   “还要久些。”   “这么久啊!”店家拍了拍脑袋,毫不在意,“吃点什么?有蒸饼馒头和稀粥,多了,还有最近长京很热门的皮蛋瘦肉粥,鲜得很呢,小店用的肉是最扎实的,也是熬得最浓稠的,一碗只要六文钱,要不要来一碗?”   “来两碗吧。”   “好嘞……”   店家一转身,便从锅里舀粥。   不算稀也不算太浓稠,大铁勺子和斗碗,高高舀起再落回碗中,皮蛋的褐色与墨绿色,加之肉沫的粉色,看起来很诱人。   一勺就是一碗,明明一勺就能装上一斗碗,却偏得差一点,再使第二勺,瞄准粥中有颜色的地方再勾一点,添入碗中,给人感觉就很不一样。   是寻常百姓的小心思。   随即撒上几颗葱花,作为点缀。   店家一边盛着一边对道人说:“也不知从哪传来的做法,现在长京有不少买皮蛋包皮蛋的,熬粥煮汤都鲜得很,二位定是还没尝过……”   两碗粥同时端到了道人面前。   小女童不太满意店家说的没有尝过的话,但也不愿反驳,只扭头直直把店家盯着。   “这女娃……”   “我家童儿。”   “真是漂亮,生得跟神仙身边的金童玉女似的。”   “大家都这么说。”   道人则已拿起了筷子。   小女童也跟着做,只是却不禁皱着小眉头。   在城里生活真费钱——   本身道士是很容易养活的,特别是在野外,有兔子的地方给他捉一只兔子,或是捉两条鱼,就可以养活了。即使没有兔子也没有溪河,也只需要像是喂马一样割一些特别的草,夏天给他采一些吃了不会死的蘑菇,摘些果子,也可以把道士养活。但这道士有个毛病,老爱进城。   进城什么都要花钱。   连水都要花钱……   明明三花娘娘有分水刀,天下间的水,只要无神无灵,便都听三花娘娘的话。   真是麻烦。   三花娘娘叹一口气,一边回身招呼楼上的燕子悄悄过来,自己则细心从粥里挑出肉沫,燕子啄了后,仰头咂巴几下,便吞咽了下去。   “燕子燕子,好吃吗?”   “唧唧~”   “其实耗子肉切碎了,也和这个差不多。”   “……”   “……”   一人一燕子,顿时沉默。   三花娘娘浑然不觉,继续挑着肉沫。   只是喂着喂着,她却扭过了头,看向街道对面。   宋游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停下了筷子。   只见一名裹着厚厚的灰黑衣裳的女子从街道对面走来,衣裳下隐约看出藏着兵刃,等她走到自家房门口时,却发现隔壁的门已经打开了,于是不由先走到了隔壁的门外,看里头站的枣红马,又抬头看向二楼打开的窗户,似是疑惑不解,一手叉腰,一手放到后脑勺挠着。   本就凌乱的头发顿时更乱了。   随即像是有所察觉,陡然转身,便与坐在早点摊前的两人目光对上了。   “……”   女子扭头看看门口,又扭头看看两人,呆愣了一会儿,这才迈步走来。   “店家,烦请再来一碗粥。”宋游喊道,“算了,来两碗,再加两个煮鸡蛋,两个大肉馒头。”   “好嘞!”   “扑扑扑……”   燕子顿时离去了。   与此同时,穿着灰黑色衣裳的女子扯着一张矮板凳拖过来,在地上拉出声响,转头瞄一眼被吓得飞走的燕子,这才与一大一小两人对视。   三花娘娘眉头紧皱,直直盯着她,率先说了一句:   “女侠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道人也低头说了句,“还以为女侠已经离京,不会回来了。”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   “就昨晚?”   “就昨晚。”   “真巧啊……”   “是啊。”   故人相见,都有些感慨。 ###第三百三十章 是个读书天   “客官的粥来了!”   吴女侠仰头盯着端粥来的店家,道了声谢,看见店家又端来了鸡蛋和馒头,不由对宋游说:“点这么多,真是破费了。”   “久别相逢,却只有稀粥相待,实在过意不去。”   “我还挺爱吃这家的皮蛋粥,之前没出去的时候,他家有了粥后,便经常来吃。”吴女侠一边说着,一边已拿了筷子,低头端碗刨粥,看那动作像是好久没吃过饭了,又像是感觉不到烫一样,“只是还是没你煮的好吃,主要没你放的肉多。”   “女侠这段时间去哪了呢?”   “出了趟远门,最后还有些事情做。”   “还以为女侠受到了牵连呢。”   “没那么容易。”   吴女侠直起身抬起头来,扭头看了看四周,便暂且放下筷子,拿起鸡蛋在桌上敲碎剥壳,同时不经意地说道:“我们也是很小心的,本身为她做事也只是在暗中,秘密行事,知道的人没有几个。那个之后,知道我的人,也不会傻到把我供出。多数都四处散去了,各回各家,这些年挣的钱应该也够大家花一辈子了。”   “那样就好。”   宋游目光低垂,盯着她的动作。   这位女侠行事豪气,不过却有一双很灵巧的手,手指纤直而细长,剥起鸡蛋来十分灵巧,像是在表演什么一样,便见蛋壳倏倏倏的落下。   “不过倒也差点暴露,有个伙计,假装说自己回老家了,结果却偷偷留在长京,想和某个皇子的人会面。”吴女侠说着咧嘴一笑,似乎只是在说身边发生的一件有趣的小事,“还好我聪明,识破他的谎言,悄悄跟着他,把他做了。”   “女侠厉害。”   “都是小打小闹,比不得你。”吴女侠把鸡蛋扔进碗里,“我在长京听说过不少北方之事,啧啧,都说你是神仙下凡呢。”   “降妖除魔,本就是在下所长。”   “那你真的是神仙下凡吗?”   “据我所知,应当不是。”   “那燕子又是哪来的?”   “五六年前,栩州安清,女侠见过的。”   “哦是那只!”   “是。”   “衔粮救世……”   “是他祖宗下令,家族所为。”   “有意思。”   “女侠要查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七七八八,心里都有数了,只等再找蔡神医问问,最后确认。”   “蔡神医回来了么?”   “听说回来了,不过我前两天在路上,又去北钦山上找了找他,结果又没找到。我找人问了,说是年中的时候回来了,但没有多久,竞州好像又闹起了天花,他又去竞州了,怕是过年前才得回来。”   “蔡神医有仁义之心。”   “神医嘛。”   “过年也快了。”   “是啊……”   吴女侠也不禁叹了口气。   不知这是背了多久的负担,又是支撑着她从小习武、随后不远万里来到长京隐忍负重的事情,如今总算眼见着快到头了,不知为何,却反倒有一种空空落落、不知该做什么的感觉。   若是没有背负这些,不知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又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想起这些,总觉得命运奇妙。   “女侠大事了结之后呢?”   “我想了很久。”吴女侠吃饭的动作顿了顿,“大概会回逸州吧。我本身是个喜欢玩闹的人,应该会找个地方,去找没有忧虑的生活。”   说着她又抬起头看向宋游:“那你什么时候回逸州?”   “明德肯定到不了二十一年了,不过算着,会在明德二十一年的时候回去。”   “行啊。”吴女侠便笑着道,“到时候我提个大红鸡公来拜访你。”   “大驾光临。”   宋游也露出了笑意。   天气已然冷了,粥放在外面,凉得很快,每次只需吃最上边一层,一层吃完,下边一层也温了。到最后的时候,吴女侠干脆端起碗,呼噜几下就将一碗粥喝了个干净,另一碗也差不多如此。   一个馒头也就是几口的事。   鸡蛋基本两口一个。   看着她快吃完了,宋游便结了账,随即与吃完的她一同起身,跨过街道。   “你怎么进的门?”   “开锁进的。”   “你那屋的钥匙还在我那呢,前年你走之后,房子本来也到了期,只是店宅务的人一直没有来收房,没有来收钥匙,也没人住进来。多半是长京有人替你打好了招呼,一直给你留着。”吴女侠顿了下,“不过那会儿我不知道,就把你买的长榻和摇椅搬我楼上去了,嘿,你别说,你们这些道士就是比我们这些憨憨会享受,就两样东西,也不算贵,感觉日子都不一样了。”   “女侠喜欢就好。”   “等下给你搬回去。”   “女侠留着吧,我们这次也不住多久,等过了冬天就走。”   “说不定我还等不了那么久呢。”   “那便随你吧。”   道人走到了自家门口,吴女侠也到了自家门口,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双方转头对视一眼,便各自进了屋子。   ……   当日下午。   城外风景依旧,黄叶萧萧,薄雾轻盈,遍布十万人家。   道人站在无人的荒山上,对身边的枣红马说:“一直跟随在我身边,驮运行囊,虽说对你修行有益,一直如此却也不好。这几个月,便请你在城外荒山之上好好修行,兴许在开阔的天地和山水之间,在没有拘束的奔跑之际,能有所感悟。”   马儿打了一个响鼻。   道人便拍拍它的脖颈。   “走吧,开春之后,我们再来找你,看你收获几何,这段时间,也许也会拜托燕子来看你感悟如何。”   马儿便迈开了步子。   走出一段距离,回头一看道人,便奋蹄远去。   这马虽然瘦小,可一旦跑起来,就是不会相马的人也能看出不凡——荒山道路本来崎岖,又多有乱石沟壑,它奔跑起来却如风一般,乱石荆棘全然无法阻挡它的脚步,而若是遇到沟壑土坡,它只需轻轻一跳,就能轻松跳过,身形在空中时,简直如会飞一般。   道人收回了目光,往回走去。   进城不久,看见一家书铺。   道人摸了摸身上揣的钱,便领着三花猫走了进去。   “诶诶……”   “店家莫急,我家猫儿乖巧懂事,若是弄坏了书籍,全都照价赔偿。”   店家刚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   刚瞪大的眼睛也换成了笑意。   猫儿乖巧懂事,这种话自是没人信的,哪怕那只猫儿老实坐在道人脚边仰头把他盯着,看起来很乖巧,也是信不了的,可若是弄坏了书照价赔偿,那就巴不得多弄坏一点了。   “先生想看看什么书?”店家走过来问道,“道家典藏也是有的。”   “随便看看。”   道人却没有看道家经文,而是挑选着蒙学书。   店家跟过来,见他翻看的多是《儿歌总编》、《千家诗》这种书,便出言道:“先生可是观中有孩童读书?”   “差不多吧。”   “几岁呢?”   “不好说。”   “那看来不止一个了。”店家笑道,“若是幼童,便给先生推荐《百家姓》,《千字文》,若大一些,先生拿的《千家诗》、《儿歌总编》也是不错的教子书,不过要想孩童早日成才又听话懂事,还得买上《小儿语》、《孝经浅言》、《训子骈句》才是。”   “这样啊……”   宋游点点头,却依旧自己选着。   最后拿了一本《百家姓》、一本《千字文》、一本《千家诗》,和一本《儿歌总编》,至于店家说的《小儿语》,其实也和《儿歌总编》差不多,不过却多了许多做人的道理,不知对孩童益处几何,总之自家猫儿已够乖巧懂事了,定是不太需要这些的。   至于那些大力教育孩童忠孝的,或是对在这个年头建功立业有帮助的,就更不需要了。   “看来先生家的孩子年纪不大,嘿嘿,先生可是来得好时候,前几年国师为了鼓励孩童读书,下令规定了蒙学书册的价钱,不然的话,这几本书的价格可得比现在翻上一番。”   “托了国师的福。”   “我们就少赚钱咯……”   宋游正欲结账离去,忽然余光一瞥,又瞥见了一本书册。   于是随手将之拿起。   “先生好眼光,这是栩州傅羽傅文栋,傅公的著作,满篇妖鬼神仙故事,写得真好,引人入胜,别人读来,都说像是听亲历之人亲口讲述的一样,这两年在长京可是卖得可好了。”   “拿一本。”   道人随手拿起,放在前边四本书上。   店家顿时喜笑颜开,拿算盘算钱。   道人结了账,抱着五本书沿街往小楼走去,猫儿则迈着小碎步跟在旁边,贴得之近,总让人害怕会将她踩到。   开门进屋,将书放在桌上。   三花猫顿时轻巧的跳了上来,尾巴打着卷儿,凑近了打量书封上的字,又扭头看向道人:   “是给三花娘娘买的吗?”   “是。”   “三花娘娘读了后,就能很快长大吗?”   “不会,只是会多一些知识。”   “那店家说早日成才的呢?”   “都没有买。”   “哦……”   “三花娘娘随便看吧。”   “先看哪一本呢?”   “三花娘娘很厉害,所以三花娘娘自己决定就好。”道人坐下,拿起自己买的那本《明德杂文》,随手翻看,同时对身边猫儿说道,“要是三花娘娘看到哪本不喜欢了,就不看了,看到哪里不喜欢了,也略过就好,要是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好的。”   猫儿一扭身跳下桌子,转而是两只白嫩的小手伸上来,双手从桌上抽走了一本书。   今日阳光好,杂事已休,正适合读书。 ###第三百三十一章 三花娘娘不可过于勤奋呀!   阳光从门口照进来,在地上打下一片光斑,灰尘在空中乱舞。   屋中一张木桌,道人与女童分坐两头,各自捧书读着。   “东屋点灯西屋明,   “家家小姐织罗绫。   “小机大机响轧轧,   “一夜织成三丈八……”   小女童低头读出声来,和学堂里的书童比起来,只剩下没有摇头晃脑了。   道人伸手揉了揉耳朵,无奈的看她一眼,稍微调整一下姿势,却也只当做没有听见,继续沉下心来看故事。   那已经是将近六年前了,柳江舟上偶然相遇,共处几日,亦相谈几日。那痴迷神鬼志怪故事的书生向他说起自己的兴趣爱好,理想抱负,向他问起知晓的神仙妖鬼之事,也在船上向他讲了几日的故事,听得船上之人皆沉迷不已,那时宋游就知道,早晚有见到他的著作的一天。   便是今天了。   宋游细细翻看。   才翻没几页,便看见了熟悉的故事,是自己当年在船上从那傅姓书生口中亲耳听过的。   写成书后,自然有了些变化,不仅是从口头上变成了书面上的文字,白话文和文言文的区别,有些故事还优化了叙事结构、做了删添,有些还加上了作者的评语与感慨,读来引人深思。不过如今的道人读来,更多的则是觉得熟悉,像是一个钩子,勾出了六年前的记忆。   恍惚间那名潇洒不羁的书生的声音好似随着眼前的文字在心中响了起来,伴随着水花晃荡声,两岸猿声,偶尔还有船家的高歌,宋游似乎又回到了六年前的柳江舟上,坐在船头,与三花娘娘一同,听着旁边的书生讲故事。   加之这些志怪故事都是那书生精挑细选过的,往往不止是“怪异”这么简单,要么能体现一时一地的风俗,要么便自有妙趣,道人读着读着也不禁露出笑意。   “漳河岸上女儿多,不作营生只嘲歌,腰间扱着黄草棒,上树拨拉野鹊窠,野鹊窠里一包旦,拿回家中奶奶看,放到锅内煮不烂,气了奶奶一头汗,一头汗呀一头汗,一,头,汗……”   三花娘娘无师自通,读来自有节奏。   可读完后,她却不禁挠了挠头。   儿歌易懂,三花娘娘认字已数年,半看半猜,也能知晓意思,只觉这儿歌读来有趣,有趣就有趣在三花娘娘也会干这种事,而且经常干。   只是原来别的小人也这么做啊……   还以为只有隔壁那个女的人才会这么干呢。   抬眼一瞄,道人捧着书,也看得专注,看那样子,他手中的书好似比儿歌更有趣。   三花娘娘愣愣盯他许久,才不禁放下手中的书,起身慢吞吞走过去:   “道士你在看什么?”   道人停下,抬头看她,回答道:   “书。”   “什么书?”   “故事书。”   “好看吗?”   “比三花娘娘的好看。”   “那怎么不给三花娘娘看这个?”   “没有不给三花娘娘看,等我看完就给三花娘娘看。”   “那那几本呢?”   “那几本是小孩子看的,这个大人和小孩子都可以看。只是小孩子总归是要看些小孩子该看的书的,这样对于三花娘娘的成长有帮助。”   “哦……”   小女童却依旧走过来,走到他背后,一只手抓着他后背的衣裳,一只手抓着他袖子,两只手都小小的,又从他手臂旁边探出半个头,睁圆了眼睛一脸严肃盯着他手中的书,目不转睛。   有看不懂的,就出言问道士。   有时道人看完翻页了,她还翻回来。   这么一看就发现了,道士看的书,好像真的要比她的好看很多。   这时门口光线一暗,吴女侠轻轻松松扛着一张长榻,小心的从门口跨了进来,一扭头便看见了他们:“给你们放哪……哟,在看书呢?”   “是,买了几本蒙学读物,给三花娘娘看,也买了一本故人写的故事书,用以闲暇时打发时间。”道人放下书站了起来,小女童也随着他而站直身体,仰头把女子盯着,“放在这里就可以了。”   “不需要帮你搬上去?”   “也不重,我们自己就能搬上去。”   “行吧。”   吴女侠也不扭捏,随手就把长榻从肩上放下,两步走过来,随手拿起桌上的书,看了看正反面,又看向道人和女童:“你们倒是会享受……”   “冬日事少,天气严寒,晒着太阳或是烤着火炉,煮茶读书,是雅事。”   “这书教什么的?”   “教不了多少东西,只是可以帮助识字造句、了解文化历史、多记几首简单的诗词罢了。”   “识字造句……”   吴女侠不禁点点头,觉得是个好东西,于是说道:“三花娘娘也只有一双眼睛,一下看不了这么多,我最近也闲,借一本给我看。”   “女侠请便。”   “可是这是给小孩子看的。”三花娘娘对女子认真说道。   “没事。”   吴女侠很随意的摆了摆手:“我的学识水平不见得比你高,认得字恐怕还没有你多呢,正需要这个。”   “哦,那你拿去吧。”小女童立马说,“不要给我弄坏了,花了不少钱呢。”   “三花娘娘很厉害,要是女侠遇到不认识的字,不解之处,可以来请教三花娘娘。”道人笑道,“三花娘娘也不认识,则可以来问我。”   “!”   吴女侠还没说什么,小女童率先神情一凝,屏住了呼吸。   吴女侠本身也愣了愣,不过看了眼这道士,又看了看他身边神情陡然变得严肃、直勾勾把自己盯着的小女童,忽然便笑了:“行,我要是有不认识的字或者看不懂的地方,我就来问三花娘娘,让三花娘娘当我的小老师。”   小老师?   小女童直接愣在了原地,浑身僵直,也面无表情的盯着女子,只是却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小胸膛都鼓了起来。   “那我拿这本百家姓,这个简单。”   “好。”   “我等下给你搬摇椅来。”   “我们有长榻了,摇椅便留给女侠吧。”   “我都又买了一张了。”   “也行。”   吴女侠便拿着书离去了。   走到门口,还不禁回头,对小女童笑着说:“那三花娘娘可得好好学习,莫要等我过来请教的时候,三花娘娘作为老师,却帮不了我。”   说完便直接走了出去。   小女童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不知想了些什么,机械式的将头扭向道士,这才问道:“三花娘娘要成老师了吗?”   “怎么了?”   “一只猫儿也可以当大人的老师吗?”小女童神情凝重而不敢置信。   “三花娘娘此言差矣。”   只见道人笑着摇头,悠悠然道:“俗话说得好,学无先后,达者为师,与三花娘娘相识以来,我也在三花娘娘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如今三花娘娘通过自己的聪明机智与勤奋好学,在书本学识上的造诣远超吴女侠,自然可以在一些方面当吴女侠的老师,就好比教她认字。”   “嘶……”   可以当老师?   小女童差点喘不过气来。   谁能想到,小小一只猫儿,不仅可以拥有一匹大马,还可以给人当老师?   学无先后,达者为师?   道士怎么这么会说话……   这时却又听见自家道士的声音:   “只是啊……”   刷的一下,三花娘娘扭头把他盯着:   “只是!!”   “只是吴女侠毕竟是大人,有些字和名言只是不认识、不会写,其实在平日生活相处中,接触到的并不少。如今她拿走的是百家姓,只是一本记叙了天下姓氏、助人认字的书,吴女侠定是有听过但不认识的字,问到三花娘娘,三花娘娘也定能解答,但我想她定会学得很快。”道人不禁站着三花娘娘的角度上,替她思考,“可是等她看完这本三字经,要去看别的书了,儿歌还好,尤其是千字文,千家诗……”   “……”   小女童听来也不禁皱起了眉头,手都捏成了拳,感到了几分紧迫和忧愁。   这可怎么办啊……   这时又听自家道士说:   “要是她过些天拿着千字文上边的话,千家诗上边的诗,来问三花娘娘怎么读,什么意思,三花娘娘却答不上来,那岂不是,唉……”   “!”   小女童不由睁大了眼睛。   拳头瞬间捏得梆紧。   还好有道士提醒!差点就出丑了!   还得是大人想得周到呀!   “三花娘娘去哪?”   “看书!”   “不看我这本书了吗?”   “不看了!”   “为什么?”   “我先看我的!”   “唉,三花娘娘须知啊,凡事皆有度,读书虽与修行不同,但最好啊,也得循序渐进,切不可废寝忘食。”宋游一边捧起自己的书,一边对另一边翻书苦读,一脸认真的三花娘娘说,“知晓三花娘娘勤奋好学,又是世间少有的天才,但也请注意休息。”   “知道的!”   三花娘娘心里有数。   这时门口光线又一暗。   吴女侠正搬着摇椅进来,刚巧听见他们的对话,却是忍不住皱起五官,扭头看了这道人一眼,似是直到今天才看到这人的这一面目一样。   吴女侠摇了摇头,放下摇椅走了。   “……”   道人自然看见了她的目光,却是无所谓,也摇了摇头,继续看书。   看着看着,便看到了自己。   这一篇叫《柳江遇仙》。   之后几天,一直如此。   只是好天气迅速离去了,门外下起了连绵冬雨,雨雾氤氲,寒气升腾,笼罩在几百年的长京街道上,不过若在屋中围炉煮茶,捧书来读,时不时为三花娘娘解答一下书中晦涩,烤点干果米粑来吃,也是另一种感觉。   有时不想起床,就在被窝里读。   早饭自有童儿主动买来,拦都拦不住。   北边一行,是别人眼中的神仙,回到长京,才是道人心中的神仙日子。 ###第三百三十二章 狐狸与尾巴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   天气又寒了几分,道人又点上了火炉,将手凑近火炉烤暖,互相搓一搓,对着嘴边哈一口气,便拿起了旁边的书。   门外突然钻进来一只小女童,弓着腰缩着脑袋,头上扎了两个小丸子,发量很大,两个丸子每一个都比人家只扎一个丸子还大,此时头发上落满的雨点好似无数白色的小珍珠,而她手上拿着两个馒头,一脸严肃的递给道人:   “吃吧!”   “总是让三花娘娘替我买早饭,这可怎么能行?”道人放下书接过馒头,又抬眼瞄向她的头顶,“何况外边还在下雨。”   “谢谢三花娘娘。”   “谢谢三花娘娘。”   “不客气。”   小女童在他旁边坐下来,这才抬起手,在自己脑门上拍拨几下,很轻松的就将水珠全部拍掉了,又满不在乎的对道人说:   “只是下雨而已……”   “三花娘娘不吃吗?”   “三花娘娘昨天晚上吃过了,顺便捉了两只灶马,把燕子也喂了。”三花娘娘一边说着,一边端来小板凳,拿来书在炉子另一边坐下,伸手过去感应了下火炉传出的温度,顿时就眯了眯眼睛,头也微不可察的摇了摇,似是极为喜欢,然后便翻开书,缩成一团,认真看着,整张小脸基本上都被书给挡住了,只从后边传出她的声音,“那个燕子怪得很,虫子都吃,却不吃耗子。”   “在三花娘娘眼中,我和马儿不也奇怪吗?”   “唔……”   三花娘娘还是摇了摇头。   不吃耗子可怎么行?   但也不多说了,只将心神沉入书中,为了当老师而进行学识积累。时不时把书略微往下挪,头则往上伸,好使目光从书的上沿透过去,看看自家道士吃得怎么样、吃了多少了。   过了好久才传出她的声音:   “对了!”   “怎么了?”   道人一边吃着馒头一边看她。   却只见小女童已把书放下,好似想到了什么严肃的事情,郑重的对他说:“这几天天天在外边买饭,都花了很多钱了,我们还没有挣钱!昨天晚上你睡着的时候三花娘娘在家里乱翻东西玩,翻出了以前的小旗子!”   “什么小旗子?”   “挂在门口那个。”   “店招啊……”   “店招!”   “可是我最近有些犯懒,不太想开店做生意。何况在城隍大人的治理下,长京的妖鬼害人之事已经很少了。”   “你好懒啊……”   “自然是比不得三花娘娘的。”道人无奈叹气,“不然的话我早和三花娘娘一样厉害了。”   “!”   小女童又愣了愣,想了想才对他说:“那没有关系,三花娘娘现在变得更厉害了,又可以捉耗子,又可以捉妖打鬼。”   “那怎么能行?”   道人心里想的却是,到时候三花娘娘出去捉妖打鬼,自己岂不是还得在背后跟着?   那跟自己亲自去又有什么区别?   “可以的!”   “会累着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不累!”   “有危险的。”   “三花娘娘很厉害!”   “会耽搁三花娘娘读书的吧?”   “道士说了,不能一天到晚读书,所以要花些时间去赚钱。”   “……”   这个理解宋游是佩服的。   笑了一下,宋游也不多言了,就当给自家猫儿的锻炼和乐趣了,于是对她说道:“那我便又得靠三花娘娘养活了……”   “!”   小女童神情一凝,无比郑重:   “没事的!”   “……”   道人不禁摇着头。   这都什么癖好?   “下午雨就停了,雨停之后,我们出去走走吧,三花娘娘整日在家读书,实在不好。”   “去哪里?”   “鹤仙楼怎么样?”   “鹤仙楼!”   “之前我们离开长京的时候,别人毕竟出城送了我们,如今回来了,于情于理,我们都该去拜访人家一下,这叫礼节。”   “礼节!”   “是……”   “礼节很贵。”   女童说完,忽然扭头看去。   只见一把白色绣梅花的油纸伞出现在了门外,握着伞柄的是一双纤白的手,是从骨节中透出的漂亮,伞下则是一名绝美女子,衣着素雅,在这初冬时节身上披了一件似乎由狐皮做的披风,将近纯白,上边也沾了无数雨点,挂在毛丝上,像细密的小珍珠。   身后同样一名娇俏女子,却身着艳丽,作侍女打扮,撑了一把绿花伞,也披着狐皮披风,跟在后头。   两人来到门口,一个面容平静,一个笑意吟吟,都往里看。   “道长在说什么?”   “……”   这可真是说谁谁到。   宋游放下书册,连忙起身:“贵客到来,快快请进。”   走在前边的女子收了伞,后边的女子立马接过,随即自己也收了伞,放在门口沥水,前边的女子提起披风裙摆,跨了进来,侍女也紧随其后。   “见过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也见过你。”   “三花娘娘在看书么?”   “在读书!”   “三花娘娘勤奋好学。”   “对的!”   “两位请坐。”道人对她们招呼道,“只有宽板凳了。”   “上次来不也坐的宽板凳吗?”   “招待不周。”   “道长何须说这些。”   晚江姑娘坐了下来,侍女则笑吟吟站在她身后,两人又对旁边的三花娘娘点头行了礼,顿了一下,才由侍女对道人说:“倒是道长,回京几天了也不来看望一下我们,幸好我们从别地听说了道长回京的消息,不然怕是现在都不知道。”   “在下性子懒散,加上这几日下雨,这才没有去拜访。”道人说道,“刚才与三花娘娘说起鹤仙楼,便是打算下午雨停后便去拜访两位,不料却是两位先行一步到了我们这里。”   “不信。”侍女笑嘻嘻道。   “……”晚江姑娘则摇了摇头,无视了这个话题,像是侍女的话与她无关,也对此不感兴趣一样,只继续看向小女童手中的书,像是串门的亲戚好友关心家中小孩的学习似的,“三花娘娘在读的是什么书呢?”   “儿歌总编。”   “儿歌总编啊。”这位长京极具盛名的女子似乎对蒙学书籍也有些了解,说道,“听说此前有人觉得儿歌总编太过直白,虽对儿童无害,却也对品学修养与日后的成才没有帮助,于是新编了一本,叫小儿语,现在大家都读这一本了。”   “不知道,道士买的。”   三花娘娘很诚实,说完便看向宋游,想听听自家道士的解释。   “三花娘娘只是一只猫,无需懂那么多人间的道理和规矩,只需多学一些知识就可以了。”   “妖怪只要混迹人间,定是要懂人间的道理和规矩的。”   “足下说得在理。”道人说道,“不过三花娘娘虽是一只猫,但生性聪明伶俐,妖怪行走人间,该懂的道理她都懂得差不多了,以我看,有些地方她比人还要做得好,至少比我要做得好,实在无需再学别的了。”   小女童听到一半就不再看道士了,而是假装认真读书,面无表情,其实耳朵竖得很高,心里也高兴极了。   晚江姑娘便露出思索之色,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微微一笑,移转了目光,继续问道:   “道长此次回来,又何时离京呢?”   “过个冬就走。”   “那时间还长。”侍女听了,立马说道,语气俏皮,“道长若有空,可以再来鹤仙楼找我们。”   “是。”晚江姑娘也点头。   “两位既为一体,又为何一站一坐呢?”宋游不禁问道。   “尾巴本就该在身后啊。”晚江姑娘说。   “要么一站一坐,要么都坐着,要么都站着,总得选一样吧?”侍女则说道。   “……”   这两人说话分工倒是明确。   道人心中不禁暗自摇头,随即才又看向她们,问出了自己关心之事:“听说去年长平公主在朝中的势力已被连根拔起,人也被羁押,两位应该已经恢复自由之身才对,为何直至现在还留在京城呢?”   “道长这么想我们走吗?”   “勿要无礼。”晚江姑娘偏头说了一句,随即才长叹着说,“虽说晚江已恢复了自由身,不过在这长京不觉已有十年了,十年不短,即使对于我们来说也不短,更何况啊,有时候时间的长短取决于在这段时间中做了多少事情。就好比晚江,此前想要离京,如今自由了,随时可以抛下长京的一切离开这里,再也无人可以在这世上见到名为晚江的女子,可不知怎的,竟有些不舍,心中空空落落,不愿快速离去。”   “嘻嘻,主人说得对,我们只是可以离开了,不是必须离开。”   “其实我们妖族寿命虽长,大多时候却都单纯而枯燥,这十年在我们的生命中,也是特殊的,大抵是舍不得与这特殊而忙碌的十年彻底告别吧。”   “不愧是主人,就是会说话!”   “道长面前,不得无礼。”   “是……”   “原来是这样。”道人点点头,觉得倒也合情合理,而对于两人分饰两角的把戏,他既不多询问,也不去拆穿,只是继续问道,“那两位现在还是在鹤仙楼抚琴卖酒么?”   “想弹就弹,不想弹就不弹。原先我们就是这样的,可是好久没这么自在过了,这种感觉可真好。”侍女笑道。   “全看兴致了。”晚江姑娘说。   “不过道长若来我们那,想听琴的话,主人定是愿意抚琴的,哪怕一日不休都行。”   “当年在长京,与君初相识,便似故人归,何况久别重逢,道长若是来访,又想听琴,晚江自然乐意之至。”   “两位一直这样么?”   “怎样?”   “没什么……”道人摇了摇头,看了眼旁边假装认真读书的三花娘娘,继续问道,“两位打算何时离去呢?”   “明年吧。”   “明年开春。”   “去哪呢?”   “会去阳州吧,阳都有不逊于长京的繁华,又比长京少了许多权谋争斗,也许会去那里过段时间。”   “那是我们第一次与公主相遇的地方。”   “原来如此。”   道人不禁点了点头。   阳州阳都啊……   听说那是天下第二城,烟柳繁华之地,文人墨客高官权贵皆痴迷阳州,自己开春之后,一路南下,过了丰州,定是也要绕到阳州区走一圈的。 ###第三百三十三章 礼尚往来   “道长是怕我们留在长京,还有什么图谋吗?”晚江姑娘无奈问道。   “还以为与道长已是故友,道长离去三年,主人还常常念着道长呢,没想到道长竟然如此防备我们,真令人难过。”侍女几乎嘤嘤出声。   “休得胡言。”   “这可不是说谎。”   “感觉两位玩得很开心。”   道人在旁边以炉煮茶,动作缓慢:“不知两位是只有在外人面前这样,还是平日独处时也会这样?”   “皆是无奈之举。”   “世界之大,同类却没有几个,人世繁华,可妖怪学得再像人,毕竟不是人,心思哪里能与人完全相同,人又哪里能完全体谅我们。这天下间能体谅人妖不同的人,除了道长,恐怕没有几个了。”侍女说道,“自然平日里便只得与自己说话、自娱自乐了。”   “请两位喝茶吧。”   道人提起茶壶,分茶三杯。   侍女见状便也解下披风,左右看了看,见墙上有挂衣服的木钩,便很随意的将披风挂了上去,随即也走过来和主人同坐。   先伸手烤一烤火,随即双手捧起茶杯,不由得眯了眯眼睛,似是火炉和茶杯上传来的温度令她感到十分幸福。   主仆二人举杯饮茶,这才说道:   “道长放心,如今长平公主已被羁押,大事已不可为,无论此后皇帝如何发落,她都不可能东山再起。我们与她的约定也确实到了头,今后就算她再有什么要求我们也不可能照做了,更不可能祸乱朝廷。”侍女捧着茶杯,身体几乎缩起,显得异常娇小可爱,笑嘻嘻说,“何况如今的大晏可正是前所未有之盛世,怕是上古时候传下来的大妖,想要兴风作乱,也不会傻到选择这样的时代。”   “与公主殿下情谊虽尽,然而毕竟仍是故人,留在这里,除了不舍,也有最后送她一程的意思。”晚江姑娘姿态端庄,言行举止也异常大方。   “原来如此。”   宋游对她们点了点头。   “都说我们狐妖奸诈狡猾,最爱骗人,可道长出身伏龙观,定然知晓,这只是近几十年来才有的说法,此前我们狐妖在民间传闻、道家书册上边的记载可都是祥瑞圣洁的象征,绝不会随意骗人,更不会欺瞒道长。”侍女说道,“道长尽请放心。”   晚江姑娘举杯饮茶,抬袖遮面。   明明神情平静,毫不故作姿态,可她实在太美,气质出尘,虽不是风情万种,却也一样使人着迷。   “若说别的图谋,或许真有一样。”侍女又对他说道。   “愿闻其详。”   “主人比我会说,便请主人说吧。”   “正如先前所说,天下之大,同类却少,世间繁华,却缺乏知心者,像道长这般能将妖当妖看,又能将妖当人看的人,便更少了。晚江先前说,与君初相识便似故人归,并不是谎话。”晚江姑娘放下茶杯,语气平静却又直接,端庄而不遮掩,“妖怪寿命长,狐祖很了不得,狐妖的寿命便更长了,此次离京之后,漫长的年月里只觉得茫然,既与道长结缘,便想与道人结为老友,不说相伴百年,就是相伴几十年,每年只去拜访道长一次两次,饮酒作乐,煮茶抚琴,说一宵话,也能为余生解了不知多少无聊苦闷了。”   “所以这个图谋,便是道长你呀!”侍女坐在旁边笑嘻嘻看着道人。   “……”   道人一时不禁也有些沉默。   倒不是因为她们的直接和心思想法而沉默,而是她们的说话方式,实在有些新颖。   不过他也说道:“在下明德元年下山游历,为期二十年,二十年后会回道观,道观位于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两位若愿来访,自然欢迎。”   “那便说好了。”   “是。”   道人停顿了一下,忽然想起一事,便又问道:“不知两位可对越州有什么了解?”   “我们是南边的狐狸,自小在阳州修行,对越州之事毫不知晓。”侍女想也没想的就回道。   “我们祖籍越州,虽自小离去,但对越州之事,也知道不少。”晚江姑娘微微低头,“道长若有所问,晚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道人无语的看着她们。   就是旁边的正在埋头苦读的三花娘娘也抬起了头,愣愣的看向他们,目光一下放在这个身上,一下又转到那个身上去。   甚至侍女也转过头,把自家主人盯着,面露疑惑之色。   绝美的女子则一脸平静,为道人解答:“尾巴有时会不听话。”   道人闻言,不由瞄了眼身边女童。   女童一脸严肃与惊讶——   原来狐狸的尾巴也会这样!   “在下此次行走北方,走到越州,有时感悟天地灵韵,与当地山水交流,感觉曾有了不得的大妖或修士在此,只是细找却又没有找到,不知这些大妖与修士都去了哪里呢?”   “道长有所不知。”晚江姑娘如实答道,声音诚恳而温柔,让人信服,“越州本就是灵韵深厚之地,自古以来都容易催生妖怪精灵,自然也有不少从古时候便留下来的大妖,甚至有些妖族有了传承。只是十几年前塞北人进军越州,屠杀千里,冤魂遍地,血气冲天,煞气盈溢,而妖怪之间的秉性智慧差距比道行的差距还大,越州的妖怪精灵大多便走出了两条路。”   “请赐教。”   “有些借血煞之气修行,吞吃冤魂,甚至在战争掩饰下吞食活人,修为一日千里,便迅速壮大,成了邪魔,也就是北方作乱那些妖魔了。剩下的不愿同流合污的,便只好离去,或是有识之妖,知晓天宫必定来除,为了避嫌,也只得被迫背井离乡。”   “原来如此。”   “至于他们都去了哪,晚江就不知晓了。”   “这些妖怪也多,不乏有大本事的,说来话就长了,要是道长想知道,下次来鹤仙楼,我们慢慢讲给道长听。”侍女说道。   “定要去拜访的。”   小楼实在简陋,外头寒雨不歇,屋中虽有木桌,桌子却空着,几人围着小火炉而坐,火炉上煮着茶。怕是任谁也想不到,长京最具盛名的女子因身染重疾在鹤仙楼露面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了,此时却解了面纱,与一名道人同坐此处,围炉谈话。   狐狸的本性渐渐显现出来,饮茶之余,还烤了鸡蛋吃。   双方谈了许久。   有时候宋游甚至有种感觉,其实自己坐在旁边,无需说话,无需应答,她们俩一唱一和,也能说得下去。但想到狐狸本就生性好动,好动和神经病的程度都超过猫儿,在长京装出这幅高冷不理人间烟火的模样,实在为难她们了,怕也憋了很久,便也觉得合情合理。   “告辞。”   “道长不必远送。”   “两位慢走。”   宋游站在门口送她们。   晚江姑娘重新带起面纱,两人也都撑起伞,慢慢消失在了烟雨中。   道人也回了屋。   可没一会儿,那名侍女却又回来了,不知从哪买了一串糖葫芦,拿在手上,递给火炉边上捧书来读的三花娘娘。   “刚出去不远,便看见一家店,店主做了糖葫芦,雨天无人问津,甚至苦恼,想着三花娘娘年纪小,不知喜不喜欢,便买了一串。”   “唔……”   小女童扭头看向道人。   道人露出微笑:“三花娘娘可得谢谢人家。”   “谢谢人家!”   “我叫一一。”   “谢谢依依~”   “三花娘娘真可爱。”侍女笑着说完,站在门口却不进来,只又看向道人,“此前忘了问了,道长下次离京出游,又往哪里走呢?”   “会往南边。”   “南边啊,丰州么?”   “先去丰州。”   “丰州还有一段顺路呢。”侍女笑着说,“料来同游一程是比同船渡更大的缘分,若是时间对得上的话,请道长不要拒绝与我们同行。”   “还早着呢,到时再说吧。”   “那我便走了,道长有空记得来鹤仙楼。”   “一定登门拜访。”   “道长无需重礼,若非要带,就带一只鸡。”侍女对他眨眼睛,“狐狸都喜欢吃鸡。”   “一定。”   道人还是这么说着。   侍女这下才是真的走了。   道人转过头时,三花娘娘已经拿着糖葫芦吃起来了,整只人坐在小板凳上,好小一团,见他看过来,便仰头看他,随即举起手上糖葫芦。   “道士你吃。”   “既是送给三花娘娘的,三花娘娘自己吃就好了。”   “三花娘娘送给你吃。”   “……”   道人看了看最上边那颗被她舔得水光发亮的糖葫芦,摇了摇头:“三花娘娘吃吧。”   “不吃算了。”   “别人的糖葫芦不能白吃,下次我们去拜访他们的时候,就由三花娘娘提着礼物吧,假装是三花娘娘还的礼。”   “那只鸡吗?”   “可以。”   “鸡更贵……”   三花娘娘不禁皱起了眉头。   猫儿自是明白还礼的道理的,这一点无需人教,但是三花娘娘通过自己的不懈学习,又学到了人间的算术本领。   此时便不禁犯起了难。   手上拿着糖葫芦,低头看了又看,眉头皱着,面露纠结,随即忽然抬起头:“三花娘娘今晚上捉两只耗子给她送过去,就当是还礼了。”   “这……”   “狐狸要吃耗子的!”三花娘娘十分肯定,“狐狸都喜欢吃耗子!”   “……”   道人想要在脑中想象出那迷倒长京的女子吃耗子的画面,却发现如何也想不出来。   不过迎着猫儿的目光,他却点头:   “这样也好。”   “!”   三花娘娘立马郑重点头,这才拿着糖葫芦心安理得的吃了起来。   大不了到时候给她挑两只肥的! ###第三百三十四章 知鼠达礼   “三花老师,我又来请教你了。”   门外忽然传来隔壁女侠的声音,随即一道人影走了进来。   正在一边翻书一边吃糖葫芦的女童顿时一愣,抬起头来往外一看,立马板起了一张小脸,神情凝重,盯着走进来的学生,如临大敌。   “哟!三花老师在吃糖葫芦啊?”   “是的!”   “雨天哪买的糖葫芦?”   “别人送的!”   “噢……”   “你吃不吃?给你吃!”   三花老师顿时朝学生伸出了手,手上拿着糖葫芦。   “那我尝一颗吧。”   三花娘娘闻言一愣,突然就把手又收回去了,并一脸认真的对吴女侠说:“算了吧,三花娘娘突然想起,三花娘娘刚刚已经舔过了……”   “小气……”   “不是小气!只是三花娘娘刚刚才想起,人是不吃别人舔过的东西的,上边沾着有口水!”   “那我吃下面的。”   “都舔过了,都舔过了的。”   “那算了。”   “你要问什么?你问吧。”   便见学生走过来蹲下,拿着书递过来,指着上面的字,三花老师则暂时放下自己的书,一手拿着糖葫芦,侧身偏头过去。   “我又有好些字不会认。”   “这个读鄂。”   “鄂……”   “跟肚子饿一样。”   “这个呢?”   “这个读庾,跟河里的鱼名字一样。”   “庾……”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一坐一蹲,便在火炉旁互相念叨。   到后来吴女侠干脆端了一张小板凳过来,坐在小老师的旁边,认真学习,尽管请教对象只是一个小孩子,自己学的也是非常粗浅的东西,但她脸上见不到一丁点的羞愧,将“学无先后达者为师”这句话贯彻得很彻底。   只是吴女侠问着问着,却吸了吸鼻子:“怎么有股奇怪的香味儿?”   “刚才有客人来。”三花老师答道。   “什么客人?”   “一只狐狸和她的尾巴。”   “这味道真好闻。”   “狐狸的味道。”   “我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是狐狸的味道。”   “真熟悉。”吴女侠又吸了吸鼻子,咧嘴笑道,“我好像也是在一只躲在长京的妖怪身上闻到的,不过不是狐狸,据说是只兔子。”   “是狐狸的味道。”   “好好好,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   “不要说那些了!”三花老师皱起了眉,“认真学习!”   “老师说得是……”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继续学习了起来。   成年人的学习能力与孩童相比孰高孰低不好说,但当一个成年人真的下定决心要学什么的时候,尤其是理性的认识到自己必须学会时,往往学习态度会比小孩好很多。三花娘娘天赋异禀,练字时甚至过目不忘,吴女侠的学习能力自是远不如她,不过吴女侠学习态度极好,且在这二三十年的生活中其实已经打下了隐形基础,那些不认识的字,她都经常接触或者用到,只是不认识,或是见过的次数少,记忆不深刻罢了。   如今学习起来速度自然极快,也给三花老师带来了不小的学习压力。   有时宋游甚至觉得她们在比着学。   你追我赶的学。   这时候道人反倒担任起了童儿的职务,给她们煮茶倒水,若是火炉铁网上的干果烤得熟了,还得挑到旁边,提醒她们吃。   道人便一边慢悠悠的看自己的故事书,一边伺候着她们,好在都是些煮茶倒水、拨弄干果的活儿,其实很悠闲,做起来也别有一番趣味。   不知过了多久,吴女侠才站起身。   “好了,我都记下了。”   “你都记下了~”   “多谢三花老师教导。”   “……”   三花娘娘深吸了一口气,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好一会儿才将心情平复下来,对她说道:“不客气!有不懂的再来问!”   “这么一来,百家姓我就差不多认完了,我把书拿回去再温习一下,多写几遍,估计就不会错了,明天再拿过来找三花老师换一本书。”   “!”   三花娘娘又神情一凝,眉头一皱。   这么快就学完了?   不愧是大人!   和道士说的一模一样!   三花娘娘不由压力倍增,低头瞄了眼自己的书,这么一来,怕是得背着道士挑灯夜读才可以了。   “那我走了。”   “走吧。”   吴女侠便走了出去。   只是走到门口,这才发现,原先门口早已被取下的“道”字旗和“驱邪降魔”、“除鼠去忧”的店招不知何时又挂了起来,便停下脚步,对里边烤火看书的道士和小女童问道:   “你们又重新开业了?”   “是的。”道人抬起头对她说,“是三花娘娘决定的。”   “三花娘娘决定的!”   “这样啊……”   吴女侠拿着书想了想:“我现在倒是没什么用钱的地方了,此前那位,嗯,分了一大笔,估摸着这辈子都用不完,也不想出去挣钱了,只是以前在城中认识的人倒有些还在,虽然还能联系的不多了,不过有个在武德司当差的,他那儿消息灵通,要是有达官贵人府邸闹了老鼠,我就来告知三花娘娘,要是哪里闹了妖邪,不好处理的,我就来告知你。”   “女侠误会了。”道人对她说道,“现在除鼠去忧、驱邪降魔,都是三花娘娘来做。”   “……”   吴女侠愣了下,随即上上下下、更仔细的打量了眼这道士,沉默半天,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真有你的。”   “三花娘娘很厉害。”道人一点不惭愧。   “对的!”三花娘娘也对她说,“三花娘娘法力高强,神通广大!”   “那我……都告知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谢谢你!”   “谢倒不必,就当我给你的束脩了。”   “束脩?”   “就是学生给老师的谢礼,一般都是提些腊肉去,你教我认字嘛,自然要给你谢礼,这是礼节。”吴女侠说着顿了一下,“只是我见你每天晚上在楼上跑得叮叮当当,还屯了不少耗子在楼顶上,估计是不需要我给你送肉的,就给你送几道消息吧。”   “束脩!”   “哦对了,这个词我还不会写,明天来请教你。”   “吃糖葫芦!”   小女童再次朝她伸出了手。   “你不是舔过了吗?”   “只是口水而已……”   “告辞。”   吴女侠一转身,便走了出去。   小女童目送着她远去,想到自己可能很快就能开张,像是三年前的道士一样,靠着驱邪降魔赚到比除鼠去忧更多的大钱,养活道士,给道士买更多肉吃买更多没有用的贵东西玩儿,心里就很开心。但是忽然想到学生的学习进度,又感到有些紧张。   三花娘娘似乎有很多事要做。   “道士……”   “嗯。”   “束脩怎么写?”   “简单……”   道人耐着性子教她。   ……   夜慢慢深了。   鹤仙楼中,有谈话声。   “你为什么告诉他我们是从越州来的?你不是一直都说装要装得像、演戏不能放过每一个细节吗?”侍女捏起桌上的一颗猕猴桃,又不知是哪位心疼晚江姑娘风采绝世却天妒英才的文人士子派人送来的,“吃这么多年果子,白吃了么?”   “你还记得当初我们游江回来,我的预感吗?”   “你都记得,我肯定记得。”   “伏龙观的传人此时下山,国师与我们,可能都是一场空。”   “国师不也意识到了,于是不断更改计划,不断思索应对之法?”侍女说道,“我们也学国师多费些心思,说不定也能成。”   “……”   女子却没有回答,也没有就此讨论下去,而是叹了口气,语气幽幽然:“你不觉得吗,无论成与不成,我们的余生,是真的很长。”   “是啊,怎么过呢?”   侍女笑吟吟的把她盯着。   “三三啊……”   “我是一一。”   “好吧。”   女子不说话了,只扭头看窗外。   虽说伏龙观的传人很了不得,是最大的变数,连国师也无法窥探、无法算计的变数。道行本领高超到了一种地步,力量便可压过一切,许多绞尽脑汁的计谋都可能一点作用也不起。不过侍女说得也有道理,若是也多费些心思,目的未必不能达成。就看想不想了。   这条路或许走得通,或许走不通。   “还是顺其自然吧。”   “决定好了?”   “过于强求不好。”   “你不对劲。”   “不要胡言。”   “狐狸的话,不是狐言是什么?”   “你只是一条尾巴。”   “可是我是你呀。”   “……”   忽然两人察觉到了什么,一个微微皱起眉,一个眯起眼睛,都扭头看向外边,同时目光略微向下,像是能穿透楼上木板,直到门口一样。   “我去看看。”   侍女转身便下楼了。   脚步声一路往下。   女子也缓缓起身,到了窗边,对未知毫无畏惧,推窗往外一看。   只见一篷黑烟忽然升起,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不过在她眼中却很清楚——这篷黑烟慢慢升空,随即飘向远方。   是西城的方向。   与此同时,侍女的脚步声又从楼下上来了。   “是一匹狼,不是这边的狼,是咱们小时候常常见到的草原狼,也不是真的狼,是幻化的狼。”侍女一边走上来一边说,手上拎着两只又肥又大的灰毛耗子,她捏着耗子的尾巴尖儿,甩着耗子转圈圈,一脸无所谓的神情,一边转一边说,“那匹狼给咱们送了这两只耗子来,把耗子送到就散去了,我没有拦。”   “是那只猫儿。”   “真是知书达理的好孩子,我越来越喜欢这只猫儿了。”侍女依旧拎着耗子的尾巴甩着转圈圈,又是常人意想不到的画面。   “不要做这种动作。”   “为什么?”   “很失礼。”   “这里就只有我们,怕什么?何况‘你’都要死了,还怕啊?”   “很失礼。”   “好的。”   侍女乖巧听话,将耗子往桌上一丢,嘭的一下落在桌上,继续笑嘻嘻看向女子:“是人家送来的回礼呢,啧啧,这么肥的耗子即使在长京也不容易找到吧,怕是人家精挑细选过的呢,你准备怎么吃呢?”   女子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沉默之中,又有几分无奈和疲惫。   有时与这些尾巴相处,真是让人有些无助。 ###第三百三十五章 劝君莫要起疑心   不觉回京又过几日。   这几日里,三花老师和邻居学生之间的课程从百家姓变到了儿歌总编,也从单个的认字,延伸到了句子理解、遣词造句和韵脚方面。   三花老师为此躲在房顶上挑灯夜读好几夜,每夜都攒下一堆疑惑请教道士,终于将儿歌总编融会贯通,没有在学生面前丢脸,维持住了老师的颜面和三花娘娘聪明绝顶的天才猫设,也收获了不少学生惊讶与崇拜的目光。   与此同时,眼见得在长京待一天就要花一天的钱,三花老师挣钱之心迫切,每日催问一遍学生,可有消息,却一直没能得到满意的答复。   在城隍治理下,长京城内确实比当初要太平多了。   只是城隍只管城墙之内。   城墙之外则主要由雷部正神来管。   北方几位妖王,最顽固的一位被宋游镇压,其余几位,如边境黄沙大王,越州白牛大王,也都在天宫雷部斗部联合清剿下先后被灭,时间长的也算是蹦跶了十几年时光。   其余零散邪魔聚集最多的当属禾州,这些邪魔虽不如妖王强大,却数量繁多,种类各异,雷部正神要想一一清剿,本来也得费些时间,却也被道人细细的清理了一遍。随后道人走过北方几州,虽再没有如禾州那般仔细的清理,可但凡遇到或者听闻,缘分到了,却也不会留手。   加之舒一凡以武入道之后又以一人之力清理了光州,道人这北边一行,不知为雷部及天宫众神省了多少工夫。   如今的他们差不多也该从北边腾出手来了,也该将心思抽出来照顾照顾大晏的其它地方了。   因此城外作乱的妖魔也少了许多。   只是大晏国境几万里,邪魔便如人体之疾,只能控制不可根治。   倒是这些天以来,门口常有人转悠。   道人倒不关心,然而无论三花娘娘还是楼顶的燕子,亦或是隔壁专心读书的女侠,都警觉而敏锐,这些仆从小厮是瞒不过他们的,只是不知他们背后之人是三年前就已经发现了这名住在长京不同寻常的道人,还是这次回京被陈将军吸引过来的目光。   几天之后,长京又转晴了。   小雪时节,早早就有武安侯府的人递来消息,说下午武安侯会登门拜访,算是尽到了礼节。   到了下午,陈将军如约骑马而来。   依旧只带了几名亲卫,到了门口,陈将军进屋,亲卫便都站在外头,只有两人提了东西送进来。   “希望没有打扰到先生,给先生带了一丸龙团,陛下亲赐的。”陈将军对宋游说着,从身后左边一人手中接过礼盒,递给道人,“不过陈某并不是个喜欢饮茶的人,饮酒都分不出好坏来,便借花献佛,赠予先生了。”   “将军见外。”   宋游并不与他客气。   随即陈将军又从身后另一人手中接过两坛子酒,对宋游说:“陈某来自昂州珠玉县,家乡米酒最是出名,不过从军以后,就很少喝到了,在军营中陈某也少有饮酒,这次族中听闻我回京,特地送了几坛来,也带来给先生尝尝。”   “在下也为将军准备了一桌好菜。”   宋游见他带了酒来,便知晓他这段时间不知积了多少苦闷,偏偏在这长京,却又找不到别人倾诉,这才只得来自己这里。   权贵找到僧侣道人诉说苦闷是大晏传统,自己相比起别的道人,又与他多几分熟悉与信任。   果不其然,宋游刚请他在桌边坐下,便听他一边开酒一边说道:   “都说陈某此次大胜而归,名动天下,风光无限,可其实甘苦自知。在这偌大的京城,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陈某,除了少许莽撞之人,没有多少人敢来拜访陈某,陈某也不敢去轻易拜访别人,甚至以往便熟知的人,去拜访也不敢久留,生怕被人捕风捉影,成了罪证,还连累他人。想了又想,也只有来先生这里没那么容易被怀疑了。”   “将军处境如此之艰么?”   “放在往日还好,此时特殊,陛下年迈体衰,公主刚刚被废,朝廷动荡未止,皇子又都年轻,就连国师也不在长京,只在几年前临走时,将逸州知州俞坚白调回京城,与宰相一同辅佐朝政,陈某的举动,自然被他们紧紧盯着。”   啵的一声,陈将军开了酒。   倒出两碗。   里头是略带浑白的酒,闻起来有浓郁的米香。   “此时朝中不知多少人担忧陈某,想将陈某除掉。”陈将军摇头道。   宋游想起三年前皇帝请自己入宫,就曾聊起过陈将军之事,当时的皇帝还笃定陈将军没有反心,却不知现在如何,于是问道:   “陛下又如何想呢?”   “陛下对我倒关怀备至。”陈将军说到这里不由摇头一笑,“这时候满朝文武怕有一半都在向陛下建议,找个什么由头,将我除掉,又不知多少人建议陛下提防着我,莫要与我独处,陛下却偏反其道而行之,常请我去宫中单独会谈,命我陪同皇子出游或狩猎。”   “将军请吃菜。”   “先敬先生一杯。”   陈将军说着双手捧酒碗,对着他遥遥一祝,也不管他如何,便仰头喝了一碗。   宋游也端起来小酌一口。   昂州的米酒倒也听过,听说其中上品只以米芯酿造,此时亲自见识,果然非同一般,还只是刚端起来,就闻到了馥郁的米香,闻着给人的感觉像是这碗酒喝起来会是甜的、清清凉凉的,不过真当喝进去后,却和想象不同,大多数味道还是正常的酒味儿。   陈将军放下酒碗,拿起筷子欲夹菜,见这桌菜肴虽然新颖,香气扑鼻,可心中烦闷,也没有多少动筷的欲望,随便夹了几口菜,便又与宋游叙说烦闷。   酒是一碗接一碗。   虽说陈将军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吐字也依旧清晰,言语依旧有条理,不过言谈内容却不知不觉已有变化,也能从中察觉出他的酒意。   “陈某是武人,擅长行军打仗,却不精于朝中之事,不过也有几分洞察人心的本领。以陈某看来,陛下大抵是信任我的,只是这与他是否要将我除掉没有太大的关系。”陈将军摇头一笑,“只是他自视甚高,不可一世,把自己当做神灵,自以为能控制一切,觉得在他的手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翻起风浪来,自然不屑对我下手。”   这时的陈将军,和一年前有不小的差别。   看来被召回朝的一年,真是如履薄冰。   宋游听了也不禁沉默。   原来史书上那些功高震主的名臣神将被除去之前,自己都是知晓的,只是别无他法,若不真的谋反,便只能等别人来主宰自己的命运了。   谈了许久,酒已喝干,桌上也一片狼藉了。   这位在战场上战无不胜、从无怯意的将军摇了摇头,嘴上带起一抹笑意,感慨道:   “朝堂凶险,更胜战场啊。”   与此同时,门外走过一道人影。   似乎本是想来找道人的,看见道人在待客,愣了一下,便又折了回去。   陈将军脸上依旧见不到醉意,但见状也立马起身对宋游行礼:“叨扰先生许久,让先生见笑了,此时陈某已然尽了兴,既然先生有客来,便不多打扰了,谢过先生招待。”   “我送送将军。”   宋游也在感叹中起身,余光瞄见了从楼上走下来的猫儿的身影,又瞄了眼碗中米酒,无声无息间,碗中浑白的米酒顿时清澈了不少。   “先生送到门口即可。”   “也好。”道人真当停下脚步,只转头与他对视,“将军也算在下的故人,若想来拜访故人,尽管上门便是,没有别的,一桌饭菜是有的。”   “定会再来打扰。”   门外的亲卫已将马牵了过来。   陈将军又与他拱手,对视片刻,这才上马,离开了这里。   道人目送他远去,转头之时,便见猫儿在地上轻巧一跳,倏的一下,跟一支箭一样,便蹿上了桌面,在桌上嗅了又嗅,找到道人的酒碗,随即便将一只爪子伸进了酒碗中。   似是察觉到道人的目光,她保持着这个姿势不动,却朝旁边扭过头,与道人对视。   随即当着道人的面,勾起爪子,低头伸出舌头,舔了几下。   “唔……”   猫儿咂巴下嘴,又用舌头舔了一圈嘴巴,这才端坐下来,看向道人。   “三花娘娘为什么要用我的酒洗脚呢?”   “不是洗脚!”   “那是什么?”   “只是尝尝你们喝的酒。”   “三花娘娘想尝的话,给我说就是了,我给三花娘娘单独倒一碗,又何必要将脚伸进我的碗里呢?”   “反正你都喝完了,而且这不是脚。”三花猫抬起前爪,爪子勾起,看起来像是猫儿握拳的姿势,她低头将自己爪子盯着,“这是手。”   “反正是踩在地上的。”   “只是灰尘而已。”   “……”   “三花娘娘想喝一下你的酒和三花娘娘的酒喝起来是不是一样的。”   “为什么?”   “隔壁那个女的人说,酒喝起来苦苦的,辣嘴巴,喝下去还会烫烫的,但是三花娘娘喝的酒却跟水差不多。”   “这样啊。”   原来源头在吴女侠这里。   道人摇了摇头,走过去开始收拾碗筷,同时对猫儿说:“三花娘娘难道不知道,猫儿成精之前吃不到甜,鸟儿成精之前吃不到辣?”   “好像是哦……”   猫儿露出了思索之色。   “三花娘娘难道不知道,人吃起来温嘟嘟的东西,猫儿吃起来,就会觉得烫?”   “好像是哦……”   猫儿眼睛睁得更大了些。   “既然如此,猫的嘴巴又怎能和人一样呢?”   “好像是哦!”   猫儿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何况三花娘娘还不是寻常猫儿,是猫儿神,神通广大,法力高强。”   “那肯定就差得更多了!”   “恭喜三花娘娘,都会抢答了。”   “三花娘娘很聪明!”   “这个自然。”   “这个自然~”   “我是道士,道士也算是出家人,出家人不打诳语,三花娘娘又何必对我起疑心呢?”   “篷……”   猫儿从桌上跳下,化作人形,开始帮着道人收拾桌上的残局。   内疚之下,可勤快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三花娘娘也能驱邪降魔   “客人走啦?”   门口斜探出吴女侠的半截身子。   房中道人正洗了碗从后屋出来,小女童则拿着抹布擦桌子,因为长得矮,手也短,桌子却很宽,她只好一手拿抹布,另一只手撑着桌子,整个小身板几乎趴在桌子上,才能将桌子擦全。   一大一小两人听见声音,都同时停下手上动作,转头看向门口的半边身子。   吴女侠这时才从墙后走出来。   小女童保持着趴在桌上擦桌子的姿势不动,扭头直勾勾盯着她,目光下移,看她手上没有拿书,这才松了口气,可紧接着就又有些期待起来,率先开口问道:   “你是来请教三花老师的吗?”   “不是啊。”   “那是有人要请三花娘娘去驱邪降魔了吗!?”   “你咋知道?我刚就想来给你讲的,结果看见你们在招待客人,就又回去了。”   “!”   小女童神情顿时一凝,抓着抹布的手也一紧,扭头一眨不眨把她盯着。   然而却见这女的人从她身上移开了目光,转而看向了自家道士:   “刚才那是……”   “陈子毅。”   “啧啧,刚封的武安侯,从无败绩的千古名将啊。”吴女侠不由咋舌,摇了摇头,虽然早就已经不为公主做情报工作了,可本能一时半会儿却似乎没那么容易改掉,“多少武人练武的毕生追求,要么便是像那舒一凡一样,以武入道,要么便是像陈子毅一样,征战无敌。”   “女侠呢?”   “我是女儿身,要不是家中血仇,我可能就算练武,也不会有这身武艺,自然也对从戎建功没什么兴趣。”吴女侠说道,“不过我却也知晓这是个很了不得的人,天下崇拜他的武人不知多少,我那个在武德司当差的朋友,便敬重他得很。”   “原来如此。”   “听人说,他手中的镇北军能横扫大晏,真的假的?”   “在下不懂军阵,不过北方连年战事,镇北军占了大晏军队的一小半,又都是百战精兵……”道人只如实说着自己的见解。   “果然了不得。”   吴女侠不由咋舌感叹。   小女童则依旧直愣愣的盯着她。   不过吴女侠显然对陈子毅之事更感兴趣,很快便说:“可惜他并无反心,又几乎只身进长京,若他有反心,就更了不得了。在当前的大晏造反虽然没有那么容易,但以他的本事,也没那么难。按他的势力,若是他有反心,不说成龙,就是败了,也是一头蛟龙,可如今却只能在长京任由皇帝和文官决定命运。”   “女侠很有见解。”   道人擦着手,恭维着道。   吴女侠有一点是没说错的,以陈将军的威势,造反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可也没有那么难。   如今的镇北军不仅兵多将广,精锐无比,还在实质上控制了北方数州,是大晏最大的军阀。自古以来,除非开朝皇帝将打天下的那支部队留在自己身边拱卫中央,作为禁军,否则几乎没有禁军打得过边军的,更何况镇北军。   镇北军若起了反心,席卷南下,即使朝廷调回西域边军,怕不可能抵挡得住。   只是如今大晏正是前所未有之盛世,是万国来朝、异域他邦之人做梦都想来到的大晏,经济又很繁荣,无论民间百姓还是军中将士,对于大晏都有很强的荣誉感与归属感。对于大晏二字,他们天然有保护心理,更不会愿意亲手将之摧毁,所以哪怕以陈将军的威信,要是起兵,也不见得军中人人都会响应。   不过这年头信息不便,将校士卒都很容易被蒙蔽,找个借口,操作得当,或许会多些可能。   这时候可太好编借口了。   旁边的三花娘娘心里都快要急死了,偏偏脸上还一脸严肃,只是眉头越皱越紧。   见到大人们聊得兴起,她也不好出言打断,便只好在这里焦急的等待着,随着两人说话而不断扭动着头,吴女侠说话就看吴女侠,道士说话就看道士,纠结怎么说这么久。   “只是北方若乱,怕是天下大劫,生灵涂炭,由盛转衰也许就在一夜之间,大晏近两万万百姓,怕是不知要折去多少。”   “你这么一说,我反倒觉得,他没有反心才更了不得了。”   “也许……”   宋游也对陈将军有些了解。   从古至今,手握大权者,大多数都有运气和巧合的因素,有些自己开始也走得稀里糊涂,走起来之后,才看清前路。其中差了一步,也许就没有后来手握大权的他们了。哪怕是英雄豪杰,往往也有时势的因素。陈将军走到如今,却没多少运气与巧合的成分,倒是借助了时势,若非塞北人大举南犯,他即使展露峥嵘,也不会这么快手握重兵,然而更多的还是靠自己。   十几岁以斗将参军,第一次上阵,便挑落了名气极大的塞北大将,随后二十多年间,无论是上阵斗将,还是领兵打仗,都从未败过。   若没有他,如今的大晏,可能就没有眼下的繁华了。   陈将军的心中有些东西,正是这些东西,使他一步步走到了这个地步,造就了无往不胜且极受士卒信服、百姓追捧的他。然而天下之物很少有只会在一个方向发挥作用的,这些东西也会成为双刃剑,到了现在,它们也束缚着他,让他不去做某些事情。   哪怕是死。   宋游自然知晓今日陈将军来的目的。   除了消解苦闷,叙说愁绪,也有委婉的请他帮忙的意思。   他不想反,也不想死。   也许连权力也不是那么想放下。   若陈将军死了,天下少了一个功劳盖世的千古名将。若北方反了,大晏内乱,便是天下大劫,死人也许要以千万来计。更可怕的是,这两者之间不见得只能选一样,也可能是,即使陈将军死在长京,镇北军也会乱。   幸运的是,这两者也不是必须选一样。   也可能两者都不会发生。   若皇帝再请宋游进宫,问起宋游陈将军之事,宋游自然愿意帮他一把,是帮一个千古名将,也是帮天下苍生。   倒也说不上是帮——   只是如实的说自己的见解看法罢了。   “唉……”   道人叹了口气。   吴女侠也不说这个了。   只是莫名的,她却发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顺着目光转过头去,才发现一张极度漂亮却又面无表情的小脸,直勾勾把自己盯着。   “三花老师这是……”   三花娘娘闻言,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道士,确定他们说完了,这才问道:   “谁要请三花娘娘去驱邪降魔?”   “哦我都忘了……”   吴女侠拍了拍自己脑门,这才坐下,对她仔细说来:“是长京城外,桃花村,就是我和道长以前除过青楼女鬼的那边,我们当时去的那座桃花山离桃花村也不远,那地方多半是风水不好,前两年不知怎的,又闹了僵尸。”   “僵尸?”   三花娘娘拿着抹布直盯着她。   “是,僵尸。”吴女侠说,“说是之前就闹起来了的,只是原先没这么厉害,只干些偷鸡摸狗之事,吃些家禽家畜。村民当时就报过官,官府也派人去找过,那时候那东西机灵得很,晚上没人敢去找它,白天它则不知躲在哪座深山老坟,捕役也没找到,后来说是有阴兵过境,许是从它门口经过,不知怎的,它把阴兵和押解的阴魂全部吞吃了,过了一段时间便成了气候,而且开始吃人了。现在还是只在晚上出没,不过见人也不躲了,寻常捕役也完全奈何不了它,之前还被它咬死了两个。”   “好像很厉害!”   “是啊……”   吴女侠虽面对着三花娘娘,却也用着三年前对宋游一样的态度,并不轻蔑与她,尽可能郑重而详细的说着自己听来的情报:   “天子脚下,本来出现这种邪物是应该出动官兵去清剿的,禁军过去,再了不得的邪物,就算刀枪难入,脚弩床弩射过去也经不住。然而最近长京看似太平,其实去年的那一波风雨都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又有新的暗流涌动,便也没有谁派官兵去镇压。”   “哦……”   三花娘娘听不太懂,但是假装点头。   以前道士就是这样的。   “倒是当地村民和官府都出了钱请人去治,听说有莽撞的江湖汉子们接过,想挣点小钱在长京立足,不过那东西已经刀枪不入,寻常江湖武人也轻易奈何不了,也请过民间先生,用了不少土办法,也是治标不治本。我听那武德司的老友说起,便想到了你们,哦,想到了三花娘娘。”   说着看向三花娘娘:   “怎么样?”   “怎么样!”   “三花娘娘接吗?”   “三花娘娘接!”   “三花娘娘胆子很大啊!”   “三花娘娘有狼有老虎,还有山神,三花娘娘还会吐火,最能烧阴邪之物。”小女童严肃的说道,“三花娘娘之前就打死过很多僵尸。”   “三花娘娘法力高强,神通广大……”   “……”   小女童站在原地,小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其实在努力思索,思索三年前的道士都是怎么说的话,自己现在又该怎么说。   “那三花娘娘怎么过去呢?”   “明天官府会派人来接你。”   “知道了!”   小女童便收回目光,这才重新趴到桌面上,认认真真抹起桌子。 ###第三百三十七章 你去租一只猫来喂两天吧   夜深时候,楼上也烧了炭,用以取暖,道人盖着被子直挺挺的躺在床上,猫儿则缩在炭炉旁边。   “三花娘娘外出驱邪降魔,可要我跟着一起去?”   “唔?”   火炉边缩成一团的猫儿扭头看他:   “你也去吗?”   “陪三花娘娘一起啊。”   “可是你最近有些犯懒。”猫儿还记得他的话。   “虽是如此。”宋游停顿了下,“可我想了想,既然我游历天下三花娘娘都陪我一起,三花娘娘外出驱邪降魔,我又怎么能不跟着呢?”   “你是担心三花娘娘吗?”猫儿扭头直勾勾的把他盯着,面露思索。   “显然不是。三花娘娘神通广大,法力高强,而且三花娘娘聪明机警,独立自主,又怎么会需要我来担忧呢?”   “对的,三花娘娘以前当猫儿神的时候,去帮人捉耗子,都是自己一个人去的。”   “对极了,我也这么想。”道人依然平躺在床上,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黑暗,不过略微扭头,便能看见火炉中隐隐透出的猩红火光,也能看见火光旁边那道趴着的小小黑影,停顿了下,“只是我想了想,发现我已经有些离不开三花娘娘了,况且在我行走天下时,无论走到哪里,每当有三花娘娘陪在身边,我就感到很开心,所以以为三花娘娘也会像我需要三花娘娘一样需要我。”   “原来是这样……”   火炉旁边趴着的黑影说道,随即像是陷入了思索。   似乎还思索得有些为难。   黑暗中的沉默有些久。   过了一会儿,才又传出她的声音:   “道士不要难过,三花娘娘也想要道士陪着,也喜欢道士,只是这次不太方便带道士。为什么呢?主要是因为我们在家里放了不少钱,都是三花娘娘辛辛苦苦挣来的,要付房钱的,不能被偷了去,所以想请道士留在家里守着家……”   宋游听完不禁陷入了沉默。   这番话怎么听怎么耳熟,好像曾在哪里听说过。   好家伙……   原来刚才那么久的沉默,这小东西不是在思索,是在检索回忆呢?   “咳咳……”   房中突然响起了一阵咳嗽声。   这阵咳嗽声自然不来自于猫儿,也不来自于道士,一人一猫同时扭头,循着声音看去,才发现是从隔壁传过来的。   咳嗽声急促而轻,像是扼制笑意失败的产物。   “那好吧。”   宋游便不与三花娘娘多说了。   今晚早些时候,三花娘娘擦完桌子,又详细向吴女侠问了一遍情报。   三花娘娘是很警惕的。   江湖武人接了委托驱邪失败,都能保全性命,民间高人用些土方法,也能全身而退,如今三花娘娘坐拥大狼百只,猛虎一头,山神两尊,虽不像陈将军那样手握千军万马,却也是猫界小军阀了。加之她本身火法精湛,猫又天生比人灵敏,敏捷与速度更胜江湖高手,此前跟随道人行走北方时也常帮道人驱邪降魔,与阴尸鬼物打了不少交道,所以信心并不来源于莽撞无知,而是谨慎思索过的结果。   猫儿虽不如成人思维复杂,然而自小独自生存于野外,无论小心谨慎,还是野外生存能力,都比道人要高,平常行走天下,露宿野外,每当遇到什么危险,或是察觉不对劲时,都是她提醒宋游的。   “就不提醒三花娘娘小心了,也没有多的可叮嘱三花娘娘的地方,便请三花娘娘安心的去,我会守好家,也速去速回。”   “知道的!”   “三花娘娘睡吧。”   “道士你要是舍不得三花娘娘,明天就去租一只猫来喂两天吧。”   “三花娘娘说笑了,哪有租猫的道理。”   “长京不是什么都可以租吗?都可以租驴租马,怎么不可以租猫?”   “咳咳咳……”   “隔壁那个女的人老是偷听我们说话。”   “墙就这么薄,没有办法。”   “是哦……”   火炉边上的小黑影站了起来,似乎伸了个懒腰,抖了抖身子,一扭身,便朝床这边跳了过来。   “三花娘娘今天晚上可以偷偷抱着你的脚睡吗?哦对,那三花娘娘不可以说出来……”   “……”   次日清早。   由于三花娘娘是通过吴女侠接的长京县的悬赏,这次又没有吴女侠与她同行带路分钱,所以县衙派了两个捕役来,其中还有个老耆长,另外还有一名穿着官服的官员来,一见宋游,就与他行礼。   “见过先生。”   “有礼了。”   “此前便曾听过,西城柳树街住了一位修行高人,最擅降妖除魔,当初长京积压的多起除妖悬赏都是先生结的,此前一直没能来拜访,这次终于得见先生的神仙真容,何其有幸。”   “大人太客气了。”   宋游也无奈保持着礼节。   “这桃花村的邪魔作乱也久了,请了好几次人过去驱邪除魔,都未能成,上头催得很紧,这次先生回来,总算能了了我们县衙一桩心疾。想着桃花村距离长京也有半日行程,于是特地为先生租了一辆马车,好送先生过去。”   “大人误会了,在下今日得留在长京,此次接了驱邪降魔悬赏的,是在下的童儿,驱邪降魔,也是由童儿独自一人前去。”   “嗯?”   官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顺着他的目光,往旁边一扭头。   穿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坐在板凳上,脚都沾不到地,却生得极为漂亮,正一脸严肃的把他盯着。   “哦……”   官员连忙笑着道:“先生是神仙真人,童儿自然也非同一般,想来那区区邪魔,也定能手到擒来。”   三花娘娘微不可察的连连点头。   “不知何时方便呢……”   “现在即可。”   道人对他说道。   与此同时,小女童也往前一缩,整个人便从板凳上滑了下来,落到地上,继续把官员盯着。   “便请……”   “我叫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   官员品味了一下这个名字,几乎没什么停顿,继续说道:“便请三花娘娘移驾,老耆长自会将三花娘娘送到,至于那桃花山的情况,老耆长也会在路上向三花娘娘详细说明。”   “好的。”   小女童便往马车走,转过头来与道人打一声招呼,便上了马车,随即又从轩窗里探出头来,眼神明亮,一眨不眨把他盯着。   也不说话,就直直把他盯着。   道人则站在门口,目送着她远去。   与此同时,一只燕子从房顶上飞起,扑打着翅膀,在空中上下左右一阵乱冲,也随着马车离去。   “先生与童儿感情深厚。”   “是啊。”   “先生这童儿长得也漂亮。”   “是啊。”   马车晃晃荡荡,转一个角就不见了。   县衙的官员依然站在身后,双手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几乎不曾松开,笑意吟吟,似是还有什么话说。道人也笑容满面的对他行礼,只是却从旁边拿了一支青玉竹杖,对他说道:   “大人请了,童儿年幼,在下虽对童儿本事十分放心,但以防万一,还是要悄悄跟着去一趟。”   “哦哦,应该的应该的。”官员也连忙说道,“下官也先告辞了。”   “大人慢走。”   宋游回身关了家门。   隔壁楼上窗户大开,探出邻居女侠的半截身子,笑嘻嘻的把他盯着。   道人则视若不见,拄杖往城外走。   ……   桃花山距离长京半日路程。   宋游虽然来过,可记忆实在不清楚了,几乎忘了该怎么走,好在燕子一直飞在远方天上,时不时冲上云霄,借着云雾遮掩飞回来,穿出云层为道人指清方向后又冲回去,加上三花娘娘戴着小木牌,宋游也能感知到它的方向,才不至于走错。   下午时候,马车便到了桃花村。   此时的桃花村满山桃树,近似枯木,村子原本也是个大村,居民众多,此时大部分却都因为闹了僵尸,要么躲去了亲戚家,要么躲到了城里,只有那些无亲无故又没有钱或走不动路的人,才只得留在村中,每天晚上都要祈祷那东西不要来,也要焦虑躲在哪里入睡,才不会被那四处游荡的东西找到。   提心吊胆。   只是长久躲下去也不是办法,桃花村依着这几十里桃树,也算是富裕,真抛下故土移居别处,不说故土难离,钱也难离。   村民常常聚在一起商议办法。   今日便又凑了钱,从几十里外的东和县青霄观请了高人来,高人刚到不久,又听说官府也请了高人来,这次还是城中老耆长带了一名年轻捕役、请了一辆马车,亲自送高人来的,看起来规格很高,便料想这次官府请来的高人定是不凡,觉得妖邪能除,心中便高兴了许多。   若再除不了,就是这几十里桃山每年卖再多钱,也只得无奈搬家了。   马车终于缓缓停下。   一只燕子也飞来,落在房顶上。   可等老耆长掀开帘帐,请下高人,从马车上跳下来的却是一名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女童,穿着三色衣裳,扎了两个丸子头,长得倒是漂亮,脸蛋白净得不像是凡人,两只眼睛又大又明亮,然而这般年纪,哪里有一点像是高人了?   只见得小女童下车后便站在原地,小手垂下握拳,板着一张小脸,眼睛滴溜溜到处乱看,不时从村民们身上扫过,似乎在等待什么似的。   村民们则面面相觑。   “愣着干什么?这可是衙门请来的高人,名曰三花娘娘,几年前桃花山上那青楼女鬼,闹了那么长时间,就是三花娘娘的师父除掉的。”老耆长眉毛一挑,大声喝道,“还不快来拜见三花娘娘。”   “哦哦!见过三花娘娘!”   “见过三花娘娘……”   众人连忙行礼,杂乱一片高呼。   三花娘娘依旧站着不动,小脸上也不见表情,只是却陡然屏住了呼吸,面对着村民们的行礼呼喊,恍惚间好似又回到了当年的猫儿庙中。   这种感觉,真让猫儿着迷。 ###第三百三十八章 三花娘娘驱邪记   “这位是我们村民集资从东和县青霄观请来的道长高人,木云子道长,不知官府正好今天也请了高人来……”   “木云子道长?”   三花娘娘顿时扭头看去。   只见这是一名蓄着胡须的削瘦老道,穿着崭新的八卦道袍,身边还有两个也穿着道袍的年轻徒弟,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一柄制作精美的桃木长剑便从包裹里斜着伸了出来,也正打量着她。   三花娘娘警惕了起来。   没办法,跟随道士以来,打过交道的道士,好像很多都比较了不起,加之自家道士,很难不在猫儿心目中留下道士大多都很厉害的印象。   “贫道木云子,在东和县青霄观修行,敢问小道友在何处学艺,有何本事?”   “我乃三花娘娘。”三花娘娘心中纵使想法万千,脸上也依旧看不见表情,只直直盯着他,“跟随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上的道士学法术。”   “还真是个小道友啊……”   “我是道士的童儿。”   “原来如此……”   木云子上下打量着这小女童,一时也不敢怠慢。   就算长京江湖骗子众多,骗人方法层出不穷,有时哪怕朝中高官一个不慎也会中招,但哪有这么小的女童出来以驱邪除魔为手段骗钱的?   何况这小女童生得漂亮无比,脸蛋白皙无暇,怕是皇室子女小时候也照顾不到这么好。细细一看,她的神情举止也和寻常女童不一样。加上又是官府郑重请过来的,还说此前桃花山什么女鬼就是她师父除的,无论哪一点,都能说明,她并不一般。   道友是木云子对玄门中人的统称。   结果没想到,她还真传自道门。   想来多半是有大传承的。   却是不知何方高人,自家年纪这么小的弟子也放出来锻炼。   只是不敢怠慢、不敢轻蔑是一回事,要说有多重视也不至于,法术修行本就要靠时间来磨,这名道童年纪实在太小,本事多半是有的,说不得在专攻的某一方面也有不小的造诣,这才敢被派来驱邪降魔,可要说有太大的本事,也是不太可能的。   木云子左右看了看,似是想看看,这小女童的师父在不在附近躲着。   “贫道倒是听说过逸州有个青成山,却是孤陋寡闻,不知还有个阴阳山……”   “我们也去过青成山。”   “哦?”   “没有多厉害!”   “……”   木云子笑着摇了摇头,也不是信不信,小孩子的话,又何必多较真呢,只又问道:“敢问小道友师父法号?”   “师父?”三花娘娘愣了下,可她毕竟聪明,很快反应过来他在说自家道士,只是想了想,才又答道,“道士没有道号。”   “还没取吗?”   “还没取。”   “那不知尊师可在附近?”   “他在家里守着。”   “啊……”   木云子不由露出了失望之色。   “啊……”   小女童盯着他。   木云子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小道童在学自己说话,随即又不由笑了,继续行礼问道:“却不知小道友有何本事,打算如何驱邪呢?”   “!”   小女童表情更警惕了。   “咦?小道友为何如此看着贫道?”   “你是不是想分三花娘娘的钱?”   “嗯?哦!小道友误会了,小道友是官府请来的,拿的是衙门的悬赏,贫道则是村民凑钱请来的,拿的是村民的酬谢,二者并不矛盾。”   “听不懂。”   “不会分小道友的钱的。”   “……”   三花娘娘扭回头,看向老耆长。   “确实。”   老耆长点头答道。   于是三花娘娘这才告知他:“三花娘娘在这里等着,等到晚上,僵尸出来,三花娘娘把它除掉,然后拿钱。”   “……”   和没说差不多。   木云子有些气了,好在修道之人大多都有耐心,面对这么一个小女童,心情也好,便耐着性子说:“听说那邪物常在十里八乡游荡,虽说这桃花村是它最常来的地方,却也不见得今晚就会来,要空等的话,不知等很久。”   “三花娘娘很有耐心。”   “虽说如此,可驱邪降魔之事,还是宜快不宜迟。”   “三花娘娘觉得你说得对。”小女童没有多想的点头,显然心中也早思考过了,“僵尸喜欢吃肉喝血,可以把它引过来。”   “正是!贫道便打算杀一只鸡,用血腥气把它引过来!然后再开坛做法,请神除之!”   “一只鸡?”   “怎么了?”   三花娘娘盯着他,站在原地稍作思索,很快说道:“你把鸡给三花娘娘,三花娘娘有别的办法把它引过来。”   “不知什么办法?”   “三花娘娘捉几只耗子。”   “……”   木云子不由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眉头也微皱。   不过想起这小女童此前说自己跟随道士学艺,又瞄了眼她身后身着差服的两名捕役,木云子这才没说什么,只继续讨论:“听说这桃花村的邪物好些江湖武人和民间高人都没能除掉,想来也不容易对付,我们最好还是讨论一下如何联手,争取万无一失,也不要让它跑掉。”   “好的!”   “贫道的青霄观供奉雷部正神,目前主供雷部主官周雷公,贫道虽没有修成五雷法,却有请神之道,周雷公正直勤勉,若贫道告知他老人家这边有妖邪祸乱,请他出手,他必响应。只是开坛做法要时间,神灵响应也要时间,不知那邪物本事如何,若小道友能将之拖住,就最好了。”   “周雷公?”   “是的。”   “三花娘娘认识周雷公。”   “小道友的道观也供周雷公吗?”   “不知道……”   “那贫道刚才说的……”   “刚才说的……”   “那邪物十分厉害,贫道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不忍见村民受其祸害,这才斗胆前来驱邪,因而想与小道友联手除妖。”   “知道了。”三花娘娘仰头与他对视,“你打不过它。”   “是没有十足的把握。”   “你真的不会分我们的钱?”   “不会。”   “那你躲起来!”   “……小道友很有信心啊?”   “三花娘娘不怕僵尸。”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几百年道行的鼠妖在三花娘娘面前也会害怕,而阴尸鬼物都怕火,更怕真火,三花娘娘主修火法,自然很有信心。   就算烧不死,也能烧跑。   就算烧不跑,僵尸是人变的,人都又笨又慢,是捉不到猫的,更捉不到三花娘娘。   “……”木云子打量着她,细细思索,便也点头,“既然如此,那贫道就把法坛设在屋中,先给小道友掠阵,看情况再决定开坛请神。”   “如果那只僵尸不厉害,你就不要叫雷公。”   “小道友讨厌雷公?”   木云子眯起眼睛看着她。   “不讨厌周雷公。”   “是么?”   “对的!”   “便依小道友……”   一老一小继续讨论起来。   老道士语气并不怠慢,小女童也对答有道,只是这幅场景在村民和捕役看来,多少有些怪异,联想到修行方面,又觉得神奇。   房顶上的燕子则一边扭头梳理羽毛,一边努力将他们的对话记下来。   不多时,老耆长又叫了一名曾经亲眼见过那邪物且活下来的村民,讲述那邪物的样子。   只是那已经是两年多前的事了。   当时他趁月外出捕蛇,归来之时便遇见了刚从村中吃完羊的邪物,说是长得和人差不多,穿着辨别不出是哪朝哪代的衣裳,破破烂烂,但是五官已经辨别不出是人的样子了,青面獠牙,满口鲜血,头上长着白毛,身上半烂不烂,一见到他,就吼叫着追着他跑。   男子当时差点被吓死。   还好也是个壮年男子,反应过来,拔腿就跑,那邪物便在身后紧追不舍。   夜色下真是吓死人了。   最后男子灵机一动,爬到了树上,那邪物果然不会爬树——当时的它还没有成气候,也没有现在这么聪明,便急得围在树下绕圈圈,一边绕一边发出令人害怕的低吼声,口中流淌口水,不过任它怎么焦急,也碰不到树上的男子。   男子都要被吓死了,只好紧抱树干,在树上度过了平生最为艰难的一夜。   等到五更,鸡一叫,那东西就走了。   直到村里的人发现男子,男子抱着树已被吓得神志不清,而地上围绕着树,被那东西踩出了一个浑圆的圈,口水也落了一圈,腥臭难闻。   像是老人常说的鬼故事。   三花娘娘听完,想学着自家道士,迅速分析一下这到底是什么邪物,最怕什么,怎么除它最简单方便,但刚起了一个头,就立马发现,自己的知识储备不支持自己这样做,便又不动声色的放弃了。   还好别人没有发现。   两人便各自开始准备起来。   木云子挑了一间便于观察和逃跑的村舍,在屋中摆上法坛,香炉贡品,香烛符纸,开坛请神的东西一样不少。   三花娘娘则围着村子转了一圈,不知道是找什么,她也不开口问,就自己闷头找,一副一切都自力更生的态度,直到找到一堆大石头,这才开始将石头往村子里边搬,两名捕役和村民见了,也都来帮忙。   说来神奇——   那比腰都粗的大青石,村里的壮劳动力都抱不动,练武的年轻捕役抱起来都困难,可这小女童抱得却比较轻松。   村民见状,不由安心几分。   只是仍不知这位三花娘娘抱这么多大石头来做什么,难不成是想将那邪物给砸死?   眼见得太阳越来越斜,村民们都不敢在此久留,只按着木云子的要求,把东西全都送来,便纷纷离去了,只留下两名捕役。   三花娘娘信守诺言,真的去捉了几只耗子来,就地砸死,拴着尾巴挂在村口树上,任其被风吹,吹散血腥味。   眼见得天色越来越晚。   木云子和两个缺乏经验害怕僵尸的徒弟进了屋,关上了门,只通过窗户洞往外观察,两个捕役问过三花娘娘后,也持刀躲在了暗处,只留下小女童一个人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村子里,一动不动,什么也不做,也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天黑,她才爬上房顶。   捕役和木云子都看见了她上房顶的过程,轻轻松松,好似不费吹灰之力,动作不像是人,反倒像是什么善于爬树的动物。   随即又见她坐在房顶上,将手伸进自带的褡裢里,便掏出一个小旗子。   “刷!”   旗子随手一挥。   “狼来!”   顿时挥出一片黑烟,黑烟浓郁,月光下也看得清楚,落地便成一群大狼。   皆是体格强壮健硕的大狼,身姿漂亮,毛发整齐,排得也整整齐齐,怕是有十多只,在野外也算不小的狼群了。   木云子师徒三人与两名捕役见状,都不由睁大了眼睛。   然而却又听一阵风声。   “篷……”   是旗子挥舞、布料抖动的声音。   又是一片黑烟洒出。   落地又是一群大狼。   五人还没来得及惊讶,便又听见连着几声,几篷黑烟连着被洒到天空上,落地皆化为大狼。   这下怕是有一百多只了,挤得密密麻麻,村里道路都差点挤不下。   这么一百多只大狼,即使只和寻常狼一样凶猛,想来也不是轻易好对付的。   只见得房顶上的小女童又挥了挥旗子,这次挥不出黑烟了,而她低头看向旗子,从她的表情也可看出,似乎狼已没了。   五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不过就在这时,小女童又用力一挥。   “篷!”   又是一大篷黑烟。   黑烟在空中凝而不散,缓缓落地,竟化作一头吊睛白额大虎,将近有牛犊大小。原先看着健美雄壮的大狼们,此时在猛虎旁边一对比,顿时就像一群小狗崽子一样了。   五人彻底愣住。   随即又见这小女童随手挥了挥旗子,不见有什么动静,群狼便四散而去,迅速消失在了村子里,猛虎抬头随意瞄了眼女童,也慢吞吞离开了。   当初在猪背山上,收进旗子里的恶虎灵韵不少,有强有弱,最强的便是已经成精的几头,这一头在其中不算强的,但也不是最弱的,只是因为它生前的脾气相对较好,较为温柔,经过三花娘娘几个月的努力,成了最先可以被三花娘娘显化出来的一头虎,也是唯一能显化出来的一头,三花娘娘喜欢它得很,还给它取了名字,叫大虎。   猪背山群虎皆是不凡,自将躲藏的几人吓得不轻。   而做完这一切,三花娘娘又扭头看了看四周,上身便随意往后一躺,干脆在茅草房顶上躺了下来,一动不动。   天色彻底黑了,月色清朗。   不知什么时分,远处忽然响起一声狼嚎。   “嗷呜~~”   狼嚎悠长清亮,响彻夜空。   躲在屋中的师徒三人和躲在茅草堆里的捕役顿时紧张了起来,与此同时,房顶上的小女童也瞬间直起身,扭头看向狼嚎声传来的方向,目光像是能透过夜空清晰看见远处的动静似的,久久也没有将头扭回来。   月色下,村中有邪物走来。 ###第三百三十九章 夜斗邪物   “师父,那是什么法术?”   房间中的徒弟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   “……”   木云子摇了摇头。   其实他也称不上见多识广,这是什么法术,任他活了大半辈子,也没有听说过。只是见那小旗子洒出黑烟,便觉得不像是道家正统法术。   然而他们道观也称不上有什么法术传承,只不过是正统道观,天上有神灵,地上正统道观中的供奉修士心地善良诚恳,便得神灵眷顾,一些道书上记载的与神相通、请神降临的办法便也能起作用而已。虽然他看出这小道童大概不是人,但也看不出正邪好坏,心里只想着,若她能将这桃花村害人的妖邪除去,自然是好事,自己便当不知道,若是她实力不够,自己请出雷公,雷公慧眼如炬,定能辨别好坏,也无需自己多管。   横竖自己都不需要多操心。   “师父……”   “嘘!”   身后的徒弟压低着声音,还想说点什么,老道则连忙叫他闭上了嘴。   那邪物已经靠近了。   仔细听的话,能在夜风中捕捉到它的低吼声,众人连忙屏住了呼吸。   村中顿时再无别的声响。   除了那若有若无的吼声。   那邪物循着风中的血腥味儿,沿着村中的街道,缓缓走过来,就从三人躲藏的村舍前边的空地上走过。   果然人形直立,看着身材和人差不多,只是略微壮硕一点。不知在地下埋了多少年,身上衣服只看得出是布丝了,不过也不显暴露,因为它浑身上下早已是黑乎乎的一团疙瘩肉,什么也看不出来了。与那村民讲的差不多,头上长着白毛,青面獠牙,手指上的指甲宛如兽爪,唯一不同的一点就是,它浑身都是湿漉漉的,虽说没有往下滴水,但明显也是湿的。   “吼……”   月光将一切都照得清楚。   那邪物低吼不断,走得慢吞吞,当行至空地中央时,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往这边村舍看来。   “……”   师徒三人顿时全都屏住了呼吸。   心脏却剧烈跳动不止。   胆子小的徒弟更是不由将眼睛从窗洞上移开了,连看也不敢看。   木云子手握桃木剑,手指已爆出青筋,显然内心也不平静,只是却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虽是来驱邪降魔的,但其实他们并没有与这邪物硬碰硬的本领,民间高人大多都如此。   本身在他们的计划中,自己应该有更多准备,会叫更多人来拖住这邪物,只是没想到官府也请了高人来,一番讨论过后,加之考虑到原先的计划中势必会有村民伤亡,于是原本的准备便被这位小道童代替了,如今看来这小道童确实是有本事的,他们没有判断错误。   只是仍有风险——   若是那小道童突然把他们卖了,或是那邪物不去找那小道童,而是先发现他们,直冲他们而来,那他们可就惨了。   事关性命,难免担忧害怕。   便只见那邪物停在空地中间,面朝他们这方,一动不动,站了许久。   月光虽明朗,可离得远,却也看不清这邪物的表情,更不知它如何想,这个过程,真是比它朝他们直扑过来还要令人煎熬。   过了一小会儿,那邪物终于动了,似乎终究还是那风中的血腥气更吸引它,它又继续迈开了脚步,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可刚走出不远,它又再度停下。   忽然猛地一个转身——   房中三人又是一阵紧张。   不过这时才发现,不知何时,村子中已经多了许许多多细碎的脚步声,并且越来越近。   “哗……”   第一只狼从某条小路冲出来。   随即是第二只第三只……   村子房屋散落无序,到处都是能通往这片空地的巷道,此时每条巷道上都满是狂奔而来的狼,低吼着,脚步声响成一片,在月光下,就像是许多条黑压压的溪流,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冲向那邪物。   “嗷呜~”   有狼停下,对月长啸。   那东西哪见过这场面,只好仓皇应对。   狼群速度极快,眨眼之间,第一只狼就冲到了它近前,高高跃起,朝它扑来。   “吼……”   这东西力气也大,挥舞着胳膊,一巴掌竟将这只狼给拍飞了。   然而只是下一瞬间,便又不知多少狼冲来,有的伏低身子和头颅,撕扯它的脚,有的往它身上扑,轻轻松松就将它放倒了。   整个过程只有很短的时间。   随即不知多少狼一拥而上,直接将之淹没。   “嗷嗷嗷……”   几人在房屋中,只能听见群狼兴奋的低吼和撕扯声,而那方早已是黑压压一片,那邪物倒地之处,密密麻麻皆是狼,这些狼挤在一起疯狂的往里钻,拼命争抢,只为了咬它一口。   若里头的是人,这些狼也是真狼,怕是顷刻间就会被吃得只剩骨头。   这幅场景早把几人吓坏了。   然而阴尸这种东西,有不少都是厚积薄发,在地下待了不知多少年才重见天日,现世之后,一旦不及时遏制,进展会极快,这个速度会一直持续到它将自己在地下的蕴养积累都耗尽为止,于是这东西虽才现世两年多,却也不同凡响,加之此前得了造化,便更了不得了。   传说它已刀枪不入,果真不假。   群狼围攻,竟撕咬不动。   等到它反应过来,竟在群狼围攻中爬了起来。   便见黑压压的狼潮一阵涌动,空地上那一连片的黑影中间似乎拔高了些,群狼皆是黑影中的一部分,晃动不已。等显出具体的轮廓时,那狼潮中间已经站起了一道身影,它脚下全是疯狂撕咬的狼,身上也挂着不知多少狼,有的趴在它肩膀上咬它喉咙,有的咬着它的腰吊着,等它把双臂抬起来的时候,才看得清楚,在它每一边手臂上,至少都挂着三四只狼,咬着它的胳膊,等它抬起手来也咬着不放,吊在空中。   这东西不仅刀枪不入,而且力大无穷。   只见它猛然一甩左臂,几只狼便被甩飞出去,再一甩右臂,几只狼又被甩向另一边,有一只甚至被甩到了师徒三人躲藏的村舍门口。   “嗷……”   这狼在地上翻滚着,却似乎不怕痛也不怕死,只滚了几圈,稳住身形后,跌跌撞撞的爬起来,虽有些瘸拐,却也继续往前扑。   而那东西腾出手来,早已大开杀戒。   一双利爪,一口獠牙,刀枪难入的躯体和一身巨力,使它变成了比多数猛兽更凶猛的猛兽,在狼群中大肆屠杀。   有的狼被它一巴掌怕碎脑门,有的被它抓住撕成两半,还有的跳起来扑向它,却被它反抓住一通撕咬,群狼接二连三的化作黑烟,却依旧悍不畏死的朝着它扑去,亦多次将它扑倒,双方在地上纠缠翻滚,不断有狼被甩下又不断扑上去,只是仍旧难以对它造成伤害。   “吼……”   邪物再次起身,嘶吼着,将身上挂着的群狼都甩飞出去。   就在这时,群狼忽然一退。   那东西不由愣了一下。   随即敏锐的转身——   “吼!!”   一声沉闷怒吼,伴随的是一只几乎直立而起的斑斓大虎,虎爪比人脸都大,小臂有人大腿粗,大臂更胜过人腰,已高高扬起,朝它拍来。   “嘭!”   这邪物顿时便被拍飞出去!   猛虎刚想乘胜追击,忽然往旁边一闪。   “噗!”   只见一道黑水吐过来,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正巧落在猛虎方才的位置。   “嗤……”   黑水落地,立马腾起一阵黑烟,腥臭难闻。   “噗……”   又是一道黑水,如水箭一般。   猛虎何其灵巧,再次一避。   黑水落地,又是一阵嗤嗤声,地上黑烟不断冒出。   “别被水吐到了!”   旁边房顶上传出一道清细的喊声。   群狼顿时小心了许多。   那邪物也顺着声音看了过去——   只见旁边一栋茅草屋的房顶上,原来一直趴着一道人影,手中拿着旗子,一直在暗中观察下边的战斗,也在暗中指挥。   “噗……”   邪物再次张嘴一喷,却不是水箭了,而是散开的一大片水雾。   猛虎灵巧无比,往后一跳,便是一丈多远,轻轻松松便避开了这片水雾。   身边的群狼就没有这么灵巧了,胆子最大站在最前边的几只,身上都或多或少的被这片黑水波及到,随着一阵嗤嗤声,身体沾了水的地方开始冒出一阵阵黑烟,仿佛是在被融化。   “啊呀!”   房顶上的三花娘娘顿时急了。   这可都是她的爱兵爱将,要是被这样弄死,可就是死一只少一只了,她可舍不得。   “哗……”   三花娘娘连忙挥动旗子。   “狼回来!”   “呼……”   仿佛只是一阵夜风吹过,满地的狼顿时化作黑烟,飘回旗子,本身空地已经满满当当,只此一下,又变得空空荡荡了。   只剩下那头猛虎。   猛虎也不畏惧,低垂着头颅,步伐小心谨慎,紧盯着那邪物,围绕着它缓步绕圈。   三花娘娘则已从房顶站起。   手掐法印,神情严肃。   “请山神助我!”   两道流光,自房顶飞出。   落点正是旁边那堆石头。   “轰隆隆……”   只见那堆石头陡然滚动起来,而且速度极快,一阵动静中,瞬间便聚成两具石巨人,膀大腰圆,生得比那邪物还略高一点。   “山神……”   躲在村舍中的木云子不由惊呆了。   以他的学识,差点以为这是真的山神,震惊于一位小道童真当请来了山神,缓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又仔细思索,这才想起,自己曾在一本道书上见过与之相似的法术,谓之点石成兵之法。   自然的,只见过名字和描述。   不过却也够让他惊讶了。   此前旗子召出群狼猛虎,看起来还像是妖法,而这点石成兵之法,则是再正宗不过的玄门法术了,且在玄门法术中,也是古老而高深的。   一时不由费解——   那逸州的阴阳山上究竟住着何方高人,能教出这么一个童儿来?   木云子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此时战况也容不得他多想。   两尊石巨人聚成之后,随着房顶上的女童伸手一指,毫不犹豫,便甩动着两条胳膊,大踏步的朝那邪物冲去。   邪物继续喷水。   “噗……”   “嗤!”   黑水成雾,散开一片,打在石巨人的身上,顿时腾起一阵黑烟,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尸臭般的味道,石巨人却一点不惧,脚步不停,竟是顶着这阵水雾撞向了那邪物,一个将之撞飞出去,另一个追上去,高高举起石臂,带着不知多少斤的力道,往下便是一捶。   黑夜中顿时一片轰隆声。   躲在村舍中的师徒三人和暗处的两名捕役看来,只觉真如神灵除妖一般。 ###第三百四十章 原来是你这个小东西   “嘭嘭……”   “吼!”   夜里的桃花村动静非凡。   成了气候之后,这邪物应当比此前聪明了不少,不过智慧还是比不上正常人。   面对着两尊石巨人的撞击和捶打,它多数时候显得有些木讷,尤其是在发现自己吐出的黑水对这堆石头用处不大、撞也撞不过的时候,它有一种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感觉,也不知道躲,便要么愣在原地,要么胡乱反击,要么便倔强的继续喷吐黑水。   这邪物的力气不比石巨人小,只是由于它的体重远不及石巨人,所以双方碰撞在一起时,往往都是它被掀翻。   同时这邪物的身体虽没有石头硬,但也是刀枪不入的程度,韧性还更胜一筹,石头人一时也不容易把它捶坏,捶坏了也捶不死它,方才第一次遭遇便把它的头都捶得凹了进去,可对它来说,似乎根本不算损伤。   猛虎便在旁边绕圈偷袭,出手时机虽不多,可都是恰到好处。   加之猛虎速度极快,奔跑起来,甚至比那东西吐出的黑水还快,黑水也很难碰得到它。   双方打得十分激烈。   可短时间内却似乎谁也奈何不了谁。   没过多久,那邪物已被两尊石巨人捶得面目全非,脑袋也缺了一小块,左手断了,腿也有些瘸,可两尊山神也浑身沾满黑水,一边浑身冒泡,一边升起阵阵黑烟,嗤嗤作响,整个身形似乎也小了一圈。   而这黑水除了腐蚀,也损伤灵韵,两尊山神的动作也明显变慢,力气也变小。   不仅如此,石头似乎也变脆了。   有时邪物反击,爪子挥过,竟掉落许多石渣。   倒是猛虎依旧毫发无损。   村舍内的三人看得是又过瘾又焦急。   草垛中的两名捕役见了,这才明白,难怪那么多江湖武人和民间高人都完全奈何不了这东西,恐怕自己听见的说法已经是这些人吹牛的结果了,若不是这东西蠢笨且跑得不快,恐怕那些人也根本活不下来。也难怪衙门说要带人来除这东西时,那些此前来找过这东西的差役都不愿来。   直到一尊石巨人横扫石臂,那比人腰都粗的石头臂膀挥出的力量何止千斤,此时却抡圆了,结结实实扫在那邪物腰上。   “嘭!”   邪物顿时便被扫飞出去。   然而不妙的是,这一击打得结实,力的作用却是相互的,邪物被扫飞后,这石头人的胳膊也断了,顿时散作青石落地,甚至落地便碎了,原本坚硬的青石不知何时已被腐蚀,变得又脆又软。   而那邪物落地之处,正是三花娘娘坐的茅屋门下,它仰躺着,几乎一睁眼,就和从屋檐探出头来看它的三花娘娘对上了眼。   “吼……”   邪物迅速爬起来!   不知是意识到了猛虎与石巨人都受她控制,自己该擒贼先擒王,还是只是单纯的觉得猛虎是假的,山神是堆石头,相比起来,还是这个活生生的东西对它的吸引力更大,于是刚一爬起,就朝着房顶扑去。   两年前刚出土的它,连树都上不了,如今的它,却轻松一跳就能勾到屋檐,爪子一抓,就能嵌入木头里,随即借着往上爬。   眨眼之间,它就已经上了屋顶。   “吼!”   邪物怒吼着,大张双臂,双手一左一右,五指成爪,朝着前边的小女童抓去。   真是力大而迅猛,快得几乎看不清。   村舍中的师徒三人早已睁圆了眼睛。   “不好!”   木云子深吸了一口气,眉头紧皱,毫不犹豫,从窗洞上收回了目光。   转眼一看,黑漆漆的屋子中,两个徒弟也正看向他。   “快请雷公!”   “是!”   两个徒弟立马往后走,动作迅速。   屋中早有法坛,一切准备妥当,只见两个徒弟点香的点香,点蜡烛的点蜡烛,都递到木云子的手上。   木云子站在中间,深吸了口气。   请神非同小可,须得心诚,即使如今情况再急,却也焦躁不得。所幸木云子一把年纪,侍奉神灵多年,对主供的周雷公更是十分了解,知晓自己只要做到位了定然能将之请来,哪怕少了一两个步骤也无关紧要,既然定能成功,慌张自然便少了几分。   “九天玄都雷霆显化天尊在上,弟子乃昂州东和县青霄观木云子,今长京县桃花村有妖邪作乱,吞吃百姓,奉请天尊显身,助我驱邪降魔!   “九天玄都……”   连着念了好几遍。   ……   几人已看不见屋外的场景。   那邪物右臂率先挥过——   站在它面前的女童却只是将上身微微往后一仰,头也略微往后仰,这迅猛无比的一爪便落了空,随即而来的左手也落了空。   两个捕役仍在草垛中看,可以他的肉眼,却是什么也看不清,也几乎没有察觉到三花娘娘的精确闪避,只觉得这邪物爬上房顶抓了两把空气。   好在这邪物很笨,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继续怒吼着,朝前一扑。   三花娘娘却是双腿一蹬,便往后一跃。   “刷……”   小女童像是一只猫一样,轻巧跃起又轻巧落下,已站到了屋脊上,还不慌不忙,歪头看它。   “吼!”   邪物立马又吼叫着冲上去。   这邪物与两尊石巨人争斗半天,早就没有先前的敏捷了,在房顶上行走不稳,茅屋顶受不住它的重量,经常踩空,就更笨拙了。   只见小女童深吸了一口气。   “呼!”   “篷……”   一大篷火焰照亮了夜空。   下方的空地顿时亮如白昼。就是在屋中正做法的三人,也看见了映在窗上的光芒。   此乃真火,滚烫无比,且蕴含着至阳至刚的灵力,顿时便将邪物包裹在其中。   多余的火焰从它身边掠过,打在茅草顶上,茅草都没有被火焰点燃的过程,瞬间就已变得猩红,下一瞬间就已变成了黑中透红,底下的房梁也不过只多坚持了一会儿,便迅速被烧化。   邪物在火焰中疯狂挣扎。   “轰隆!”   房顶塌陷,邪物顿时落了下去。   三花娘娘倒是依然稳稳的站在屋脊的横梁上,弯腰低头认真把它盯着,过了一会儿,才又掐了个指印,散去了两尊濒临解体的石巨人,又重新掐着法诀,在那堆石头上又召出了两个新的。   “嗷……”   那邪物从底下跑出来,浑身已烧得焦黑,这时的它已不敢再战了,扭头就跑。   可它若是一开始就跑,也许还跑得掉,现在手脚都有伤,又被烧得焦黑,一瘸一拐的跑,别说跑赢猛虎,就是跑赢两尊石巨人都难。   猛虎和石巨人立马冲了上去。   三花娘娘脚步轻快,沿着屋脊行走,走到边缘,也往下一跳,轻巧落地,随即小跑着追了上去。   不知何时,天空已有滚滚雷音。   邪物本就慌张,顿时更慌张了。   小女童抬头看了一眼,并不多留,继续小跑着追上去。   能轻松追上,却不全力去追。   就像她一开始全力以赴,也许这邪物早都死了,也可能早都跑了,却偏要慢慢来一样。   如今也慢慢的追。   让老虎去拦它,让山神去捶它。   直到它彻底跑不动了,三花娘娘才叫山神去把它压着,又抬头看了看天,这才跑到这邪物旁边,吸气张口一吐。   “呼……”   真火持续不断,直至将之烧成飞灰。   “轰!”   冬日雷霆,晴夜霹雳。   闪电照亮了夜空。   木云子师徒三人听见雷声,这才跑出来查看。   却只见天上有道身影,高大威武,浑身裹着雷霆神光,正低头注视下方。   下方只有一堆焦炭。   只见邪气,不见邪物。   木云子看得呆了,侍奉神灵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神灵显身,可还没等他出言向神灵请安问好,便见那空中的雷公盯着小女童,出声道:   “原来是你这个小东西……”   声音震耳欲聋,回音不绝,好似雷霆。   “……”   地上的小女童缩了缩脖子,面对雷公,显然她还是有些害怕的,但也仅此而已了。   “原来是你这个大东西……”   轻轻细细的声音,却很干脆。   “你胆子倒变大了……”   “我胆子倒变大了……”   “为何重复本尊说话?”   “我也不知道!!”   “是你唤我?”   “不是我!”   “邪物何在?”   “被我烧掉了!”   “你家道士呢?”   “在长京家里面呢!”   “长京?家里面?”   周雷公说着,眼睛微微一眯,却是扭头往远处山顶一看——   “那山顶的是谁?”   “山顶?”   “轰!”   一道闪电照亮夜空。   周雷公已消失不见。   “?”   三花娘娘一脸疑惑,转着头左看右看,不知道他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离去,更不知道他去哪了,顺着他刚才扭头的方向伸长脖子看了半天,太远了,也什么都看不见,只好收回目光。   “这很失礼……”   三花娘娘小声嘀咕着。   直到这时,木云子师徒三人才来到她身边,低头盯着地上的焦炭,再面向小女童时,已变得恭恭敬敬:   “恭喜小道友,驱邪成功,功德无量!”   “恭喜!”   “小小年纪,就如此了不得!看来小道友传承定然非凡!”   “对的!”   “小道友还认识周雷公?”   “对的!”   三花娘娘说到这里,不由皱了皱眉,自己明明早就说过认识周雷公,为什么他还要问,不过更让她不解的是——   “你怎么还是把他请来了?”   “贫道见那邪物与小道友召出的虎狼山神打得难舍难分,最后竟发现了小道友,又上了房顶,怕小道友有危险,这才慌忙将雷公请来。”   “三花娘娘只是在观察它有什么本事。”   “贫道见那邪物与小道友缠斗许久,未分高下,这才……”   “三花娘娘要观察久一点。”   “自然自然。”木云子擦了擦汗,“三花娘娘小小年纪,不仅法力高强,而且如此小心警惕,实在令贫道佩服。”   “对的!”   小女童一边说着,一边低下头,用脚去碰地上的那堆焦炭。   木云子师徒三人也由此看去。   那邪物早已辨不出样子了,只剩一堆人形的黑灰,小女童用脚轻轻一拨,黑灰便散了开来,里头的骨头倒是没有被完全烧化,显现出来,在夜里也只是一些与黑灰不一样的颜色罢了。   两名捕役随后赶到。   见到邪物已除,从先前的动静中,他们也能知晓邪物是怎么被除的,对于这小女童,更是一点不敢轻视,又是一阵吹捧声。   小女童听得飘飘然,却不由得往那边山上看,小眉头皱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三百四十一章 你怎么会在这里   “扑扑扑……”   一只燕子从某间房顶上飞了过来,落在距离几人不远不近的树枝上。   “怎么有只鸟?”   “好像是只燕子!”   “这大冬天的,哪来的燕子?”   “难道是妖怪?”   “这鸟好像白天就跟着我们,从长京一直跟着我们过来的。”木云子说着一顿,转头看向小女童,“敢问小道友可认识这只燕子?”   “这是我家燕子!”   三花娘娘脆生生的答道。   “我乃是安清燕子,不是妖邪,诸位莫要惊慌害怕。”   树枝上的燕子也出声说道。   几人一听这燕子会说话,又大半夜的,都被吓了一跳,唯有木云子愣了一下,问道:“安清燕子?可是安清燕仙的燕家?”   “正是。”   “原来是燕仙传人。”   木云子不由睁大了眼睛。   安清救苦救难真君,前两年才被敕封的当世新神,且以大功德而成神,功德无量。如今在各大道观中,他正是名头响亮之时,不知多少道士在收到消息后都曾在茶余饭后聊起过他老人家。听说这位成神前便有千年道行,刚一封神便香火繁盛,而看他成神的凭仗,可以预见的是,这位在今后的年月里恐怕香火还会越来越盛,越来越了不得。   更主要的是,他是天宫正神。   正是道观的供奉对象。   这位竟是神灵传人。   “……”   木云子不禁扭过头,看向小女童:“难道小道友竟是燕仙的传人?”   “才不是。”   “三花娘娘跟随我家先生游历天下,学习法术,我也只不过是跟随先生,替先生寻溪指路罢了。”燕子说了一句,声音怯懦但不失礼节,随即又看向三花娘娘,“既然三花娘娘现在已经、已经驱邪降魔成功,我就回去向先生报平安了。”   “你回去报平安吧。”   “扑扑扑……”   燕子顿时拍打着翅膀,飞上了天空。   众人不由顺着燕子的身影望去,能看见天上明月的轮廓,云层也被照亮,燕子在天上只剩一个小点儿,越飞越远。   三花娘娘望着他飞走的方向,小眉头却不禁皱得越发紧了些。   “小道友,如今妖邪已除,全靠小道友法力高强,贫道没有帮上什么忙,村民集资的酬谢也无颜领取,贫道想了想,该都给小道友才对啊。”   身边的声音将她的注意力拉了过来。   而且是很粗暴的拉了回来。   小女童瞬间便扭回了头。   “真的?”   “于情于理,自该如此。”   “于情于理!”   “呵呵。”木云子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说话风格,“只是妖邪虽除,眼下却是半夜,明日还要告知村民,便请小道友找间屋子休息一夜吧。”   “找间屋子休息一夜……”   三花娘娘下意识嘀咕着,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却又皱了起来,整个人也陷入了思索。   “怎么了?”   “不行!三花娘娘要回去!”   “现在回去?”   “对的!我家道士在家里看家等我!”三花娘娘笃定道,“他没有我不行!”   “可这正是半夜……”   “三花娘娘看得见!”   “可路途也远……”   “三花娘娘找得到!”   “这……”   “你们在这里找间屋子歇息一夜吧,明日还要告知村民。”小女童语气郑重,但是说的话却和先前木云子说的差不多,随即才说,“三花娘娘就先走原路回去了,明天早晨就可以走到长京,记得把钱给我们送过来。”   “这……”   木云子转头,和两名捕役面面相觑。   “也罢。”   “便请三花娘娘路上小心。”   “好的。”   小女童拿上自己的鸡,便走出村子,沿着来时努力记下的路,往长京走。   今夜月光真是明亮,映出天穹,无论是前方山坡还是身后山村,亦或是这条两旁草木葱郁的山路,在月光下都如此清晰,女童虽小,独自夜行却是一点惧意也没有,抱着鸡一步一步越走越远。   只是走着走着,她却忽然停下脚步。   扭过头,看向那边的山。   眉头皱眉,不知想什么。   心中实在好奇,猫抓一样。   ……   远处山上,与桃花村相反的另一面。   周雷公凭空而立,一身神光,低头冷眼看着下边的道士:“伏龙观的传人,为何在此偷偷摸摸、鬼鬼祟祟?”   “周雷公啊。”道人抬头看天,“恭喜雷公,晋升雷部主官。”   “托你的福。”   “这倒确实。”   “你倒不谦虚。”   “雷公不如下来说话,站在天上,太显眼了。”   “怎么?你怕被人看见你在这?”   “唉……”   宋游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只得朝天上拱手:“实不相瞒,我家猫儿今日接了县衙的悬赏,独自来这山中除妖,雷公或许不知,我家猫儿是个独立好强的性子,我只好……”   “有意思。”   周雷公露出一个嘲讽的笑,身影一闪,虽说没有落地,却也出现在了离山顶更远的地方,也降低了些高度——桃花村本来就在另一边,如此一来,山下的人是定然看不见他了。   “说来请雷公来,还真有一事相求。”   “说!”   “此前在下行走北方,见有妖魔插手人间战事,相助塞北人,于是出手降妖。最后一战,塞北妖魔借助天时地利,聚起滔天洪水。那妖魔得以控水的依仗便是一把刀,名曰分水刀。”宋游对他说道,“在下除了妖魔之后,将这刀得了过来,见其样式不像是塞北常见的匕首样式,反倒有些中原的韵味,心中疑惑,想请雷公帮忙查查。”   周雷公听见前半句,还以为他又要问责神灵,听到中间,才略微松一口气,但听到后半句,却又皱起了眉头。   “分水刀?”   “他们都这么叫。”   “你怀疑它来自大晏?”   “不仅如此,这柄分水刀非同小可,若顺应天时地利,可聚湖起浪,威力无穷,以在下所见,寻常法器恐怕不容易有这本领。”   “你怀疑是神灵礼器?”   “正是。”   “……”   周雷公眼神明灭不定,随即才说:“很多年前,中原有些河神水神,确实会将神权融入器物,当时凡间帝王也爱这么做,用于代表自己。我似乎便曾听说过一位选择匕首来做神权礼器的大江水神。”   “不知是哪一位?”   “那都是至少一千多年前的事了,我也只是听别人说起过,记不清了,况且此事关系重大,须得回去好好查明才是。”   “有理。”   此事显然关系重大。   神灵插手人间战事,已是不对,大晏人通敌叛国,也是不对,可若分水刀真是来自大晏的神灵,便是吸聚大晏香火的神灵相助外敌,帮助塞北人屠戮大晏的将士子民,更是不可容忍。而这背后的原因,更值得人追查。   因此周雷公也十分郑重。   “不知分水刀何在?”   “我已赠给我家猫儿,现正在我家猫儿身上。”   “你的意思是……”   “今日不便。”   “伏龙观的人都像你这样吗?”   “各有各的毛病。”   “可我总得拿到那分水刀,确认一下究竟是不是来自中原神灵吧?”   “雷公过几日,可来长京西城柳树街取。”   “……”   周雷公面无表情,却朝旁边扭过了头。   道人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旁边山顶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小小的身影,皎洁的月光照出她的模样,小小一只,穿着三色衣裳,身上斜挎一条褡裢,抱着老母鸡,脸上几乎看不见任何表情,直直的盯着下边道人。   “……”   道人表情平静依旧:“三花娘娘过来了呀?正想去找三花娘娘呢。”   “……”   小女童也没有说话,只是迈步走来。   默默地走到道人身边,抖了抖要往下滑的老母鸡,默默分出手来,伸进褡裢,从中掏出一把匕首,递给道士。   “三花娘娘都听见了呀。”宋游接过刀子,“多谢三花娘娘。”   “……”   小女童还是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小脸白白嫩嫩,却是一脸严肃。   道人将分水刀往天上一扔。   “轰!”   “滋……”   一道闪电劈出,却凝而不散,打在那柄匕首上,使之停在空中,随即飞到周雷公手里。   周雷公低头看了看,眉头紧皱。   其实他对塞北没什么了解,分不出什么塞北常见样式和大晏韵味,只是他是神灵,只需一拿到它,就知晓了,这确实不是什么法器,里面蕴含的控水能力也确确实实来自神灵权柄。可惜这礼器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传统了,神灵想必也早就换了,若是现在的神灵造物,甚至他只需一碰到,就能知晓它来自于哪条水系、哪位神灵。   随即他又低头,看向宋游:   “你想查出什么?”   “在下只是好奇它的来历,好奇是怎么跑到塞北妖魔手中的。”   “我只能说拿回去查一查,不过那位神灵多半已经消亡了,也不见得找得到原主。”周雷公说道,“查完给你拿回来。”   “多谢雷公。”   “既是我神灵之事,本就该查,又何须你来道谢?”   “雷公慢走。”   “去……”   周雷公一句去也才说一半,忽然又停住,低下头来,看向这道人,左右看看,眯了眯眼睛:   “我的香呢?”   “雷公健忘。”宋游向他施礼,“此次请来雷公的,乃是此时山下、从东和县青霄观来的老道爷,并非在下。何况那位道爷请来雷公,也是在下来此之前没有想到的,与雷公在此偶遇纯属巧合,在下又哪里能提前知晓、替雷公准备香烛呢?”   “……”   说来也有理。   周雷公沉着脸点头:   “下次。”   “轰隆!”   一道闪电劈下,照亮夜空,那一刹那,闪电的光充斥了眼帘,除了这光什么也看不见,等视线恢复,空中早已经没了周雷公的身影。   “哈哈……”   道人干笑两声,转头看向身边小女童,先伸手揉了揉她的脑门顶,这才把手搭在她的后背,带着她往前走着,边走边问:   “三花娘娘从哪弄来一只鸡呢?”   “用耗子换的。”   小女童一边跟随着他走,一边老实答道。   真是一个难得的月夜,月光照亮一切,世界全是银色的光,山间小路上,道人将手搭在小女童肩上,带着她往山下走,看来孤寂,其实并不。 ###第三百四十二章 街头偶遇   明亮得连四周草木颜色都看得清楚的月色,原始的山谷土路,见不到高楼,见不到霓虹,除了头顶这轮明月,再没有别的光芒,两道身影走着走着那只老母鸡就到了道人的手上,小道童也化成了猫儿,迈着小碎步跟在道人脚边,行走官道上,两旁开满荻花,仿佛走入了梦境中。   只是三花猫还是忍不住问道:“道士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就这么走来的。”   “你为什么要跟着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也知道,我是一个很爱看热闹的人,如今三花娘娘首次除妖,夜斗僵尸,想来一定精彩,于是忍不住跟过来见识见识。”   “道士不能说谎!”   “这是自然。”   “那你见识到了吗?”   “看到一些,毕竟是没有那五个人离得近、看得清楚。”宋游说道,“想来他们一定看得十分过瘾。”   “看到一些!”   “也算大开眼界了!”   “大开眼界!”   “是,大开眼界,大饱眼福啊!”   “那你怎么不走近看?”   “还不是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   猫儿一边迈步走着,一边歪头看他,疑惑不解。   “三花娘娘机灵又多疑,万一三花娘娘怀疑我是不信任三花娘娘的本事怎么办?”   “!”   三花猫表情顿时一阵凝重——   竟然被这道士看出来了!   三花娘娘连忙把目光收了回去,不敢多看他,步伐也不由自主的加快了一点,跑到了道人的前边去。   果然是瞒不过道士……   本身确实是有些怀疑的,哪曾想竟然被他看出来了,而且还被他看出自己多疑,虽然听不懂,但想来不是什么好词,一时间她就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焦急之下,连忙就将这一丢丢怀疑消灭了,过了会儿,心情稍稍平复下来,才继续扭头,若无其事的对道士说:   “三花娘娘最相信道士了。”   “是吗?”   “是的~”   “三花娘娘是不是有些心虚呢?”   “三花娘娘没有!”   “三花娘娘可不要骗我。”   “三花娘娘不打诳语!”   “好吧,那我也相信三花娘娘,就如三花娘娘相信我一样。”   “呼……”   三花猫这才松了口气,走到前边停下来舔着爪子等道士,然后继续走在他的脚边:   “那你出来了,我们家放着的钱呢?”   “请邻居女侠帮忙守着的。”   “是哦……”   三花猫这才又松了口气。   邻居女侠是个很好的人,信守诺言,也不做偷鸡摸狗之事,肯定是不会拿自己的钱的。而且邻居女侠最近很闲,一直待在家里读书,她既有本事又喜欢听隔壁的动静,一定会把钱看好。   当然,本事还是没有自己高。   “道士,三花娘娘给你讲,三花娘娘打死僵尸,能拿三十两银子。那些村里的人也拿了钱请了道士,不过那个道士什么都没有做,他就说把村里的人拿的钱也都给三花娘娘。”   “那是很大一笔钱了。”   “很大一笔钱!”   “三花娘娘打算用来做什么呢?”   “藏起来!”   “三花娘娘小小年纪,就知道勤俭持家,理财存款的道理,实属难得。”道人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只是攒归攒,用还是要用的,用以犒劳自己挣了一大笔钱,以后才好更好的挣钱。”   “犒劳?”   “奖励自己。”宋游说道,“比如买两斤牛肉,买一串糖葫芦。”   “一串糖葫芦!”   “也可以买两串,分一串给你的学生。”   “买三串!分一串给道士!”   “好极了……”   半夜的月光世界,路上一个别人都没有,道人与猫边走边谈,不惧夜深,不怕路远,不怕严寒,没有忧愁,实在是种享受。   五更时分,就已走到城外。   只是这会儿却还没有开城门。   宋游只好缩在城墙下,暂且歇息,一手抱鸡,一手抱猫,眼睁睁见到月亮沉到地平线以下,世界黑暗下来,又显现出更为璀璨的星河,也亲眼见到城外贩夫走卒天还没亮就从各处而来,汇集在城门外,一边等着开城门,一边搓手哈气、小声闲聊。   等到鸡鸣时分,城门一开,商贩们便一拥而入,构建长京繁华。   宋游只是一个打盹的功夫,身边的猫儿便已不见了,等再见到她时,她已再次化作人形,抱了一小捆柴,夹在腰间,从小路上走来。   “……”   道人忍不住叹一口气,抱起身边的老母鸡,伸手牵着童儿没有抱柴的另一只手,随众人一同走进城中。   清晨的世界一切都是崭新的。   睡到中午才醒的人,如果有一天清早出门,一定会发现身边世界的另一面。这个时代也是如此,清晨的长京有着令道人惊叹的活力。   酒楼饭馆的伙计店家,要出来采购最新鲜的食材,大户人家府上的仆人,也得来和他们抢。街上有小厮端着热水或提着吃食沿街跑动,不知是要送到哪户懒人的府上,可不能让三花娘娘知晓长京还有这种挣钱的法子,否则学习的时间怕是又要缩紧一点。   自然也有昨夜一夜未眠的,不是流连青楼酒肆,就是在赌馆中一夜未归,此时走在街上,要么满身酒气,要么脚步虚浮。   双方同时走在街上,擦肩而过,也只有长京才有这般场景了。   道人和女童则比较特殊。   他们既一夜未归,又满身朝气。   “蒸饼!新出炉的蒸饼!”   “馒头!大肉馒头!”   “皮蛋!好吃的神仙皮蛋!”   各种各样的叫卖声,响成一片。   道人却忽然停住了脚步,顺着一道还有些青涩的女子声音看去。   在那小巷的角落,正坐着一名女子,穿得很厚,面前放着两个篮子一个陶罐,罐子中装的是皮蛋糊糊,一个篮子中装着白净的鸭蛋,另一个篮子中整齐码着已经包好的皮蛋,她戴着厚厚的手套,一边熟练的包着皮蛋,一边抬头吆喝几句。   长京卖皮蛋的都这样,可以买现成的,也可以自带鸭蛋来包。   现在有这手艺的人不算多,但皮蛋已在京城流行开来,目前来说,也是门不错的生意。   宋游隔着人群,细细打量这名女子。   小女童一手牵着他手,一手抱着柴禾,便也仰头随他一同看去。   女子将近二十岁的样子,不过已盘起了妇人髻,似乎已经成家了,身上衣着还算不错,比路上大多数人穿得厚穿得好,也没有补丁,看她面色也比路上多数小贩行人更红润,似乎过得还可以。   至少是称不上差的。   “诶!先生!”   身后突然传出声音。   宋游一回身,发现是斜对门早点店的店主,稍作一愣,便笑着打招呼:   “早啊。”   “先生这是……”店主手上提着菜,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和身边的小女童,尤其是他提着的老母鸡和小女童抱着的柴,“刚从外边回来?”   “是,出城了一趟。”   “这是出城……”   “去一个村子走了一趟,帮忙驱邪,村民送了只鸡。回来还没开城门,童儿节俭,去捡了些柴,免得在城里花钱买。”宋游耐心解释道。   “何必省这点柴呢,煮顿饭都够呛。”   宋游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三花娘娘就在身边,还是得说:“能省一点是一点。”   “那先生在这看什么呢?我见先生在这看半天了!”店家说着,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了那包皮蛋的女子,“先生想买皮蛋?”   “是有点儿。”   “那小娘子的手艺不错的,包的皮蛋恰到好处,只消按着她说的时间来,或者买她那已经放熟了的,绝对不稀也不干。小人自从开始卖皮蛋粥以来都是在她这儿买的。”店家笑着说,“这小娘子勤快,也实诚,生意好着呢,先生动作快些,稍微晚点,人家就卖完回去了。”   “听起来像是卖皮蛋很久了。”   “反正自小人卖皮蛋粥以来,她就在卖皮蛋了,听说以前是卖豆腐的,不过卖豆腐可比包皮蛋苦多了,也不好挣钱。”   “店家与她挺熟?”   “算不上熟,买蛋时聊几句。”店家顿了下,“听说是从外地搬来的,无父无母,好在有群亲戚帮衬,后来有人给她做媒,便嫁了人,似乎嫁的是个书生,也挺有学问。”   “这样啊。”   “先生要买,就报小人名字,能按着小人拿的价钱买。”   “改天吧,今天东西太多,装不下了。”   道人看见有个男子朝她走近,就从她身后的屋子里走出来。   是个书生打扮的人。   男子给她带来菜团子,她便稍稍停下动作,脱下手套,接过一边吃一边与他交谈,看起来像是夫妻。   道人朝着店家点了点头,便提着鸡拉着三花娘娘离去了。   “我们好像见过那个女的人。”   “三花娘娘过目不忘。”   “三花娘娘捡的柴值多少钱?”   “值不少钱。”   道人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   那女子仍在吃着早饭,早点店的店家已走到了她面前,她好像以为店家是来买蛋的,便抬头与他讲话,店家却往身后指,女子疑惑,顺着他指的方向扭头看来,早上的长京街巷熙熙攘攘,早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道人不免觉得奇妙。   奇妙的不止是相遇,还有她到了长京后的营生,正好是卖皮蛋,也算是一种别样的缘分了。 ###第三百四十三章 招来挥去之法也省了   道人与猫儿回到家中,上楼一睡,就睡到了下午。   关着窗拉着帘子,光透进来一些,但又不多,使得楼上房间昏黄暗沉,又有几道光线从窗户边缘和帘子中间不能紧密闭合的缝隙透进来,在地上映出一条一条断断续续的光斑线条,这样的环境好似比晚上还好入眠。中间几度睁眼,抬头看着这幅画面,都难以分清是梦还是现实,随即便又倒头睡去。   下午醒来,刚洗漱完,衙门的人便来了。   依然是那名官员,依然是那名老耆长和捕役,带着桃花村的村正和几个村民,只是上次的态度就足够恭敬了,这次又更恭敬了许多。   宋游只说出工出力的是三花娘娘,与自己无关,便让他们去与三花娘娘说话。   自己则去为他们倒茶。   这是待客之道。   便见三花娘娘端坐主位上,整个人小小一只,却也像模像样,面前衙门的人、桃花村的人,都对她恭恭敬敬,出言或是恭维,或是道谢,而她表面上平静以对,一点表情也没有,其实心里早已掀起惊涛骇浪,呼吸的节奏都乱了。   “诸位,喝茶。”   这时宋游也倒好了茶,递与他们。   “多谢先生。”   “果然神仙出高徒,三花娘娘小小年纪,便有如此神通,真是了不得,也是为我长安县辖区又解了一难。”衙门官员先端起一杯茶,恭恭敬敬递到三花娘娘面前,“还请三花娘娘先行饮茶。”   小女童平静点头,接过茶杯,喝了一小口。   “这是衙门的赏金。”   官员拿出一个红布,打开一看,是三块束腰蜂窝银,都是十两的样式。   村里人见状,也连忙拿出酬金。   小女童连忙把茶杯放回桌上,在身上擦了擦手,双手接过银钱。   “如今虽不是乱世,但长京繁华,鱼龙混杂,也常有妖魔诡异之事,三花娘娘与先生在长京停留,是我长京之福,以后再有妖魔作乱,还得多多劳烦三花娘娘。”   “嗯!”   小女童面色白净而高冷,并不多说话,只嗯声而点头。   一副高猫风范。   倒是一直坐在旁边、笑着看他们的道人听了,忍不住开口:“驱邪降魔、为民谋善,是我修行中人的本分,这种事自然不能拒绝,不过一来我家童儿学业繁忙,不能太过劳累,二来我们在长京也待不了多长时间,长京的驱邪降魔也不能只靠我们。这段时间若有别的民间高人、江湖武人都没有办法的邪魔之事,尽管来找我们,乐意之极,然而在此之前,诸位还是该找别的民间高人试一试才行。”   “明白明白。”   官员听着连连点头。   没有记错的话,三年前这位神仙高人停留长京,也是这样的。   揭榜驱邪降魔,但只挑最难的。   现在想来,哪是什么童儿学业繁忙、不可太过劳累,分明是又想与民谋善,又不想与那些胆大的江湖武人或是代代相传的民间先生争利。   这才是神仙高人的风范啊。   “说来我们从城外回来,便一觉睡到了现在,还没有吃过早饭,正打算出去吃点,几位腹中可饥饿,可要一同去吃点?”   “不敢不敢。”   “那就不打扰先生清净了。”   几人纷纷放下茶杯,告辞离去。   宋游这才笑着看向自家猫儿。   只见小女童脸上这才显露出表情,却是第一时间皱起眉头,瞄了眼摆在面前的茶杯,仰头对道人抱怨:   “苦啾啾……”   咂巴两下嘴巴,又睁大眼睛,一层层掀开桌上包裹银钱的红布,拿起银子数起来。   “看吧,人和猫的嘴巴果然是不同的。人喝茶就不觉得苦,反倒觉得像是水一样,而人喝酒是苦的,又苦又涩,喝完还会头晕呕吐,三花娘娘喝起来就觉得跟水一样,喝完也一点事都没有。”宋游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她身边坐下,看着认真数钱的她,说道,“完全相反呢。”   “完全相反呢~”   小女童本能的重复他的话,其实现在注意力全部在银子上。   “我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   小女童正拿着一块银子,由于铸造工艺不好,上边满是密密麻麻的孔洞,她举起来细细的看,像是要把眼睛钻进去、看清里面都有什么,闻言也忍不住暂时收回即将钻进去的目光,低下头来认真盯着道士。   “茶比水贵,三花娘娘喝来却觉得苦,还不如不喝。”   “不如不喝!”   小女童简直不能再赞同了。   “同样的。”道人顿了下,“酒比茶还贵,三花娘娘喝来却和水一样,也不如不喝。”   “不如不喝!”   “那下次我再斟酒的时候,就不给三花娘娘倒酒了,换成甜水,三花娘娘可别觉得我在区别对待三花娘娘。要是别人给三花娘娘倒酒,三花娘娘就说自己年纪小,不喝酒就行了。”   “知道了知道了……”   三花娘娘几乎是敷衍式的回答完,连忙又举起银子看了起来。   道人则点了点头,又省一事。   赏钱酬金拿到了,糖葫芦也买了。   得益于三花娘娘的高薪水,此后几天,道人与猫在京城的生活都还过得不错。   ……   不觉便到了冬月。   有宦官来到柳树街,传来皇帝宫中夜宴之请。   道人答应了下来,过了几天,按着时间稍作收拾,便带着三花娘娘,随宦官一同进宫。   大晏皇室的正式宴请一般都在中午,大宴群臣、庆功宴之类的,都在中午,若是夜宴,要么带有私人性质,要么便是娱乐性质更重。   宋游进宫正是黄昏。   皇宫和几年前看见的一样,几乎没有变化,在夕阳的映照下向道人展示着惊人的建筑之美。   到了长乐宫,见到皇帝,皇帝却比三年前衰老了太多。   宋游不禁停步,与他对视。   有时人的衰老,也许就在那一两年,自己与这位老皇帝虽只有三年半未见,可如今的他已满头白发,老态龙钟,变化极大,只能感叹,这世间果然没有一个人是能敌得过时间的。   老皇帝却率先朝他迎了过来。   “先生可算到了……”   道人这才收回目光与感慨,平静站在原地,抬手施了一礼:   “见过陛下。”   “国师不在长京,朕身体也不太好,竟都不知道先生已经回京了,还是前段时间邀陈子毅来宫中夜谈,听他说起,朕才知晓,又养了养身体,才敢请先生来宫中夜宴,免得给先生看了笑话。”老皇帝像是一个寻常老者一样,站在道人面前,仰头看他,语气也变得啰嗦而感慨,“先生倒是与三年前几乎一样,一点变化也没有啊。”   “陛下变化不小。”   道人言语中有些唏嘘。   旁边宫中的内侍听了,都忍不住朝这道人投来目光,这种话,若是往常自别人口中说出,定是已经要被呵斥了。   如今皇帝明显有过吩咐,却没有人敢开口。   老皇帝也丝毫不气,只是感慨不已。   “朕老了。”   “生老病死,人间常态,谁能不老呢?”   “先生快请坐。”   老皇帝亲自将他迎到座位旁。   除了上方的主座,下边摆了三张桌案,一边只有一张桌案,坐着一名长须官员,是大晏的宰相,另一边两张桌案离得很近,除了宋游,也为三花娘娘准备了一张,不过宋游仍叫三花猫坐在自己旁边。   三花猫也很老实,乖巧坐在道人脚边,仰头盯着皇帝。   “先生家的猫儿也没有变化啊。”   听见主位上皇帝的声音,猫儿神情明显有些变化,似乎不太认可。   皇帝年迈,希望自己不变。   猫儿年幼,却希望自己长得快。   宋游自然知晓她的意思,便笑着对皇帝说:“猫的变化人又怎么能看得出来呢?”   “这倒也是。”   “不知国师何在?”   “国师啊,国师虽是朕之国师,却也和先生一样,是道门修行之人。”皇帝说道,“国师处理了多年国事,如今要去处理凡间尘世之外的事了?”   “是丰州业山之事么?”   “正是。”   “原来如此。”   宋游目光略微下垂。   桌上仍是丰盛的珍馐佳肴,甚至比上次还更丰盛,保留了上次他吃着尤为喜欢的几道菜,换掉了他上次不太喜欢而吃得很少的几道。   皇帝举杯敬他,道人劝他少饮酒。   双方边吃边谈,谈北方大捷,谈历史也谈当下,仿佛不是皇帝与道人,是江上两个闲人。就连猫儿也受其感染,吃饱之后,在道人脚边无聊的躺了一会儿,便伸个懒腰,迈步在宫殿中随意乱走,任这两人说着听不懂的话。可他们的谈话内容却又确确实实皆是了不得的事情,此处也确确实实是大晏皇宫、天下中心。   “当年扶阳真人的事迹,现在还流传于大晏民间,先生这一路的事迹,恐怕也要传很多年了。”   “也许。”   “先生既在北方助我大晏凡间除掉了塞北军中妖魔,想来对于镇北军与陈将军也有些了解,咳咳咳……”老皇帝不禁一阵咳嗽,站在身边的宦官连忙凑过来关心他如何,被他挥走,这才继续对宋游说,“先生回京已有一月,对于有些事情,想必也有所耳闻,不知先生又如何看待呢?”   皇帝略微探身,征求式的看向他。   终于说到正事。   宋游还以为今日夜宴,皇帝也只与他谈些鬼神与历史,不问政事苍生,那便只得当做来品味一次宫廷御膳了。 ###第三百四十四章 已有定数   内侍殿头目光低垂,追随着地上那只垂着尾巴慢悠悠随意爬动的三花猫,见她爬到高班内侍的脚下,仰头看他一眼,又继续往前爬,从高班内侍脚下经过时身子碰到了内侍的衣角,衣角晃动,瞬间吸引了她的目光,使她不由抬起爪子,飞快的猛拨两下。   随即绕柱而走,转了一圈后,又从大殿中间无聊的横穿而过。   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   遇到上菜的宫女,她立马身子一低,做出警惕的姿势,仰头观察她们,随即快步小跑,一溜烟跑开了宫女的行走范围。   皇后也爱猫,也爱养猫。   但从未见过这般灵性漂亮的猫。   今夜陛下宫中宴请,知道的人倒是不多,然而此时长乐宫中的谈话,若能传出去,怕也是不知多少人愿意以千金万金来买。   只是能听见的人却并不多。   本朝宰相是没什么权力的,此前权力都在国师手中,宰相也向来是没有大本事的,之所以能当宰相,只是因为忠于陛下,制衡国师罢了。如今国师因要事而离朝,宰相却没有能力接过权柄,而是回归了六部,如今之所以还是宰相,也不过是因为忠于陛下罢了。   今夜谈话,宰相自是不会外传的。   倒常常有人想收买他们这些内侍官。   尤其是最近这一两年。   可是啊,龙虽老,余威犹在,面前这位皇帝虽然年迈,可在他们这些内侍官心目中的威信实在太高,他们跟随这位皇帝见过太多风浪,所有风浪都在他的脚下停止了,于是时至如今,他们仍然觉得他可以掌控一切,自然也不敢搞小动作。   然而宰相也好,内侍也罢,此时内心都不如这只散步玩耍的猫儿闲适平静。   “那须得先问陛下了。”   “哦?”   “三年前陛下与我相谈,曾与我说,知晓陈子毅没有反心,不知如今的陛下又是如何作想呢?”   一直坐着吃菜的宰相不知不觉已经停了筷子,抬头瞄向对面的道人。   众多内侍官则纷纷低下头,摆出一副并不多听的姿态。   内侍殿头仍然注视着猫儿。   见三花猫已经散步散到了皇帝的桌案面前,感觉到动静不对,扭头奇怪的看了一遍殿中之人,觉得没什么异样,就又摇头摆首的往前了,眼见得已经走到了陛下的脚边,众内侍官也没有阻拦——倒不是因为这只猫儿不一般,而是帝王自有肚量宽容,今日不是什么严肃的场景,就算只是后宫哪位养的普通猫儿,走到了陛下面前去,也是无关紧要的。   只听老皇帝抬头与年轻道人对视:“当今天下,又有谁人敢在朕的手下造反呢?”   换作三年前的他来说,应当会更硬气。   如今说来也丝毫不减自信。   甚至由于北方大胜、千古奇功,在宰相与内侍们听来,还更觉可信。   道人却抿了抿嘴,没有说什么,只是又问:“难道陛下怀疑他有反心,只是在陛下的压制下,不敢表现出来?”   “唉……”   皇帝却长长叹了口气。   “世事复杂,有时事情又怎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就像朝中之事,即使是朕,常常也觉得无奈,更别说古往今来别的帝王了。建造这间宫殿的帝王尚且不能决定一砖一瓦,何况只是坐在这间宫殿中的帝王呢。”   宋游便听出来了,皇帝仍觉陈子毅没有反心。   “那么陛下又想问什么呢?知无不言。”   “世间之人,于朕而言,再没有比先生更可信的了。”   “便请陛下发问。”   “先生去了镇北军中,可知军中如何?”   “此时大晏正直盛世,百姓皆为自身是大晏子民而自豪,北方军中官兵也是如此。”宋游只如实说道,“以在下看,军中多忠义之士。”   “听说陈子毅在军中令行禁止,无人不从?”   “陈将军威信极高。”宋游依然如实答道,“且陈将军大量选用了北方江湖武人,以制衡军中氏族军阀的势力,加之连年征战下来,已经是一支不可多得的百战之师了,陈将军早已是军心所在。”   宰相抬眼瞄向他们。   这是一柄双刃剑。   若掌控这支军队的陈子毅对皇帝忠心耿耿,皇帝的力量便到了极致,可若是调转枪头,一路南下,后果便将不堪设想。   又听主位上的皇帝问道:“先生可知陈子毅回朝之后镇北军由谁代帅?”   “由陈将军族弟陈义陈不愧代帅,张军师辅佐。”   “陈不愧如何?”   “勇猛,忠义,军中威信,都似陈将军,却又都不如陈将军。”   “先生可知,朕召陈子毅回朝,是召的他们两个?”   “谁又愿意甘心赴死呢?”   宋游抬头看向这位老皇帝。   想来对这一点,他再清楚不过了。   皇帝果然沉默了。   “唉……”   “陛下何故叹气?”   “朕知晓陈子毅勇猛无敌,忠义也一点不逊于勇猛,可朕已年迈,想来就算是撑,也撑不了多久了。人心善变,陈子毅才三十出头,如今的他迷恋战场杀敌、建立奇功的感觉,没有反心,今后的他,可能一直如此?”皇帝看着他说,“朕暂时信他,也不怕他,也可以不杀他,可朕的后人可能如朕一样?那时的陈子毅又会如何呢?”   “这个问题太难了,在下的师祖天算道人或许知晓,但在下却是不知。”宋游顿了一下,对他说道,“而在下知晓的事,陛下也知晓。”   “说来听听。”   “如今大晏正是前所未有之盛世,陛下的声望威势响彻四海,哪怕边军之中也是如此。可若是陈将军回不到北方,镇北军对他忠心耿耿,陈不愧和军师必然起兵南下,即使其它各镇兵马不响应,北边也会大乱,葬送掉这支精兵。”宋游对他说道,“到那时候,天下大劫,伏尸万里。”   “……”   皇帝神情略有变化。   这是他早想到的,只是心中想到,和被说透,显然是不同的,自己想到,和另一个人也这么觉得,也是不同的。   “方才与陛下说起历史,说起前朝君王天下事,其实有趣。”   “有趣在哪里?”   “有些传统会延续,像有生命一样。”宋游说道,“像是前朝开朝不利,皇室争斗得厉害,于是后世子孙纷纷效仿,便如一种诅咒,直到一朝灭亡,皇位更迭都充满了血腥。此前韦朝轻浮成风,于是几百年间,天下全是癫狂之人。姚朝起初还好,中间开始重文轻武,防备武官,于是一朝以来军力都没有强盛过,处处挨打。”   “有理……”   老皇帝淡然而笑。   这句话的角度,他倒是第一次听说。   其实有时权力结构最大越复杂,就越怕犯错,大家族和皇室因循守旧的风气比人们想象的更重,转变开新便更需要勇气。于是前人的一个做法对后人的影响大到超乎想象,很可能便开创一个传统。   不过这也是一种赌。   下边的宋游看着皇帝,眼神平静,知晓这位皇帝不会因为几句话而作出决定,所有人的谏言,都只会在他想法的某一边添一点小小重量。   可同时他也看出了——   早在今夜之前,这位皇帝心中就已有了倾向,只是没有轻易落地,自然也没有轻易开口。   自己的话也许会加快这个进程。   进程加快,就少了变数。   总是好的。   “听来宋先生似乎对陈将军极为推崇。”旁边的宰相举起酒杯,笑着对宋游遥遥相祝。   “陈将军乃千古名将,但凡知晓他的事迹,无论前人后人,谁又能不推崇他呢?听说即使北方几千里,塞北草原上,品行正直的人,即使是敌人也对陈将军推崇备至啊。”宋游也笑着举杯,“不过在下平生不爱说谎,今日所言,皆是实话。”   宰相微微一笑,放下了杯子。   余光不经意的一瞄,瞄见了老皇帝浑浊的目光,顿时吓得一抖。   道人笑而摇头。   皇帝亦是失望。   过了很久,他才看着道人问:   “伏龙观这一代的传人会忍心见天下大劫,浮尸万里吗?”   “想来就算是再冷漠的传人,再不问世事,也不会忍心见到这一幕的。”宋游依旧如实答。   “先生这么说,朕倒是安心不少。”皇帝说着又叹了口气,“朕可以不伤陈子毅,也能放他回北方,只是朕已没有几年可活了,未来的变故谁又说得准呢?”   宰相听闻,便知事情已有了定数。   “大晏国泰民安,陈子毅这样的人,皇室不逼反他,怎会轻易谋反?”宋游也回答道,“陛下有此魄力,实在不易,若这份魄力能传给后人,甚至一代一代传承下去,若有助于今后君臣互信,就更好了。”   “全凭互信么?”   “陛下大度,陈将军也不是执迷于权势之人。”宋游说道,“前几日陈将军又再来找我,还说起呢,如今北方战事已平,他再总领镇北五镇兵马,于理不合,欲交出三镇兵权,想来过几日,就会来与陛下说了。”   “统领五镇兵马确实累了。”皇帝摆手道,“让他少些担子也好。”   “盛世来之不易,只愿能长久一些。”   “先生心怀天下。”   “在下只是山野道人,这天下,装在陛下心中就可以了。”宋游摇头道,“只是此前行走北方,北地艰难,甚至越州之地直至现在仍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实在不愿别州也成这样。”   宰相已低下头不作声。   内侍殿头也依旧低着头,看着那只猫儿。   猫儿方才围着皇帝转了一圈,好奇的张望了皇帝好久,好像在看这位普天之下权力最大的人。过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趣,如今已走到门口,站起来扒着门槛往外张望,有时听见道人说话,她才会回头看道人一眼,看那样子,像是这里不是皇宫,不是皇帝夜宴,只是她家的小楼,道人邀请好友的一次无聊的晚会罢了。 ###第三百四十五章 劝君早做决定   宫内广场长廊,处处点灯。   长廊与屋檐下挂着灯笼,一盏盏连成一线,映出红柱。前方广场上有着雕刻成楼阁模样的低矮石灯柱,里头也都点着灯,像满地星星,不时有提着宫灯的宫女与侍卫走过,脚步都很轻。   这是猫儿眼中的皇宫。   扒在门槛上的她回头一看——   身后的人也差不多吃饱了,都放下了筷子,也不再去碰酒杯,坐着谈话。   “朕还有一样困扰。”   主位上的皇帝再次身体前倾,微眯着眼睛看向道人,一副请教的姿态。   “陛下还有何烦忧呢?”道人也转头看他,顿了一下,“难道是我可以为陛下解答的吗?”   “这件事困扰朕许久了。”   “立储之事。”   “正是。”皇帝也不意外他能猜到,只感叹着道,“可叹朕身边能人无数,在这件事上,却都只是一群局内人,各有立场,吵个不停,一开口便满满都是自己的小心思,唯有先生,才是真正的方外人,因此想要请教一下先生,看看先生又是如何看。”   “宴上杂谈,不说请教。”   “好。”皇帝拍掌,“立储之事,朝堂纷争,连长京贩夫走卒都知晓了,先生想必也早听说过了吧?”   “早有耳闻。”   宋游一如既往的如实说道。   “那些市井小民商贾胥吏都是怎么讨论的?是不是说按理该立嫡不立长,但朕偏喜爱贵妃,喜爱老二,因此久久拖着?”   “差不多。”   宋游一点也不避讳。   “哈哈……”   老皇帝身子略微后仰,笑了两声。   “陛下自有陛下的考虑,就如朝中那些人,不管站哪一方,不也都是自己的计较。”坐在宋游对面的宰相开口说道,“说来遗憾,当年帮助太祖开朝的扶阳真人便曾说过,说太祖乃人中龙凤,古往今来开朝帝王,无出其右者,大晏也必将成为有史以来最强盛的王朝,因而无论是大晏还是太祖血脉,都将遭受天妒,延续艰难,果不其然,随后二百多年,皇家子孙一直不昌盛。”   “什么人中龙凤、遭受天妒?是说我皇室血脉不净,所以一直以来,子嗣都少,且极易夭折。”   皇帝很随意的说道。   到了他这个位置,又这把年纪,这般功劳,自然无所畏惧,就如扶阳真人、又如宋游一样,什么都敢说,可宰相一听,却是被吓得不轻。   “原来如此。”   宋游不由点了点头。   大晏皇室确实子孙少,易夭折,传承很成问题,先皇不就是生了三个儿子,全都死了,宝座这才落到面前这位皇帝手里吗?而在此前,也有两三次皇帝没有子嗣而只能过继的情况,包括之前的长平公主之乱,甚至再之前的女皇,说到根本,也是这个原因引起的。   所谓血脉不净,应是某些遗传疾病。   “朕确实喜爱贵妃不假,相比起那个文绉绉的老三,也确实更喜欢老二。但朕却也觉得,有朕一个武皇已经够了,大晏打了数十年,紧接着再来一个武皇不见得是件好事。”皇帝顿了一下,“然而细数历代先祖,但凡夭折短命的,都软趴趴,老二老三虽都已顺利成年,今后的事会如何朕也不知晓,可只看现在,老二身强体壮,勇猛好斗,老三虽不多病,却也体弱。最主要的是,老二已有子嗣,老三虽也早已成婚,但却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动静。”   “原来如此。”   皇帝口中的老二,便是民间说的大皇子,其实应该是二皇子。   老三则是小皇子。   因为之前还有一个,夭折了。   宋游不由有些无奈,“陛下这是把我当天算祖师了。”   “朕也纠结不已,有时真想不管,就任他们分个结果。”皇帝随口一说,又把宰相和内侍官们吓得不轻,随即才道,“左右都是如此,不如便听听先生的看法,朕想着,先生是方外之人,也许能想到朕想不到的地方。”   “在下不是天算祖师,不知哪位皇子对国民更有利,也不知小皇子今后是否短命夭折、子嗣如何。在下也不懂医术医法,虽有些小手段,但既然扶阳祖师和天算祖师都拿皇室的遗传病没有办法,在下便也解决不了了。”宋游如实说道,“只是有些时候,选择固然有弊有利,可之间的利弊差距也许还比不上长久的拖延。”   “哦?先生是想劝朕早做决定?”   “当今天下,若论推测演算的本事,国师定排在前列,若论谋略,陛下也属一流,若是国师和陛下也做不出这个决定,便真的很难了。陛下与其长久的纠结与拖延,不如早作决断。若选到了更好的,自然是好,即使天意弄人,选到了另一边,也有更充足的时间来做弥补。”宋游说着顿了一下,“尤其最近,朝堂不稳,暗流涌动,最怕拖延,再拖下去,恐怕生变,引发乱子,所以,犹豫不决才是最差的一条路。”   “……”   “盛世和平得来不易,须得珍惜,陛下一生雷厉风行,又为何在此时优柔寡断呢?”   “……”   皇帝依然沉默思索。   看来他是真的很难下决定。   说来也是,两位皇子,光是旁人分析,不因谁赢而受益,不因谁败而连累,尚且看不清哪个选择更好,何况他这个棋局中间的人呢?   过了一会儿,皇帝才开口说:   “这些日子,朕设了一些题给他们做,但凡与百姓民生相关的,老三都做得更好,可但凡需要魄力的,老三就不如老二了。”   “陛下设的是些什么题呢?”   “宰相讲与先生听吧。”   皇帝摆了摆手,自己坐在原地,眼神闪烁,似乎陷入了思索。   宰相则领命,对宋游说道:   “好比前几天,由于此前,此前公主之事后,朝堂有些风波,宫外也有风言风语,百姓之间随意谈谈无关紧要,可若是故意编造,故意放些消息想要引起政局动荡,便不行了。武德司查到谣言来自城外鬼市,于是陛下命两位皇子去查探,但又下令武德司不得听两位皇子的调令,想看两位皇子有什么办法。”   宰相顿了一下:   “小皇子绞尽脑汁,四处求人,倒也有些效果,然而终究不如二皇子雷厉风行。”   “哦?”宋游起了好奇心,“二皇子如何做的呢?”   “二皇子一剑砍了武德司的校尉,几句呵斥,提到陛下,迅速镇住场面,武德司不敢不从,当夜他便带人到鬼市,将贼人全部捉拿。”宰相说到这里不禁赞了一句,“颇有陛下当年风范。”   “……”   宋游听了不禁愣了一下。   随即抬眼看向宰相。   皇帝叫宰相来讲,许是想从中看出宰相倾向。   宋游起初以为是宰相看出自己秉性,于是先讲了一件对二皇子不利的事,想让自己知晓二皇子残暴,不把人命当一回事,可仔细一看,才知晓这位宰相根本没想那么多,他只是单纯在讲二皇子的魄力与果决,至于那被皇帝下令不许尊令又被二皇子砍了的校尉,在这个故事中,只是一个根本不值得在意的背景板。   宋游再一转头,看向皇帝。   自然地,皇帝也这么想。   并且觉得天经地义,理应如此。   “宋先生?宋先生?”   “嗯?”   “先生为何不说话?”   “无事。”   “先生是修行人,有一颗仁心,此为大善。不过先生也得知晓,天子乃是世间主宰,一举一动,皆关乎天下民生,也许只是一句话,便是造福万民与浮尸百万的差别,乃重中之重。”宰相委婉的劝诫道,“二皇子确实年轻气盛,那位校尉着实可惜,如此也是我们没想到的,可凡事有轻重贵贱,相比起天下苍生,一个校尉而已……何况朝廷早已厚葬于他,也厚待了他家人,无奈之下,也算补偿了。”   “是……”   宋游是听出来了。   大抵是命有贵贱的意思。   不过他说得也对,这时代的皇帝确实主宰着无数人的生死,凌驾苍生之上,除了没有神力、不得长生,说不定有些地方比神灵更像神灵。   若选错皇帝,也许死人更多,所以在宰相与皇帝看来,一个武德司校尉以如此的方式死去,确实算不得什么。   不同时代有不同时代的规则与观念,宋游就不评价了,也不去争论对错,只是在当初下山之前,这确实是他不喜欢这个世界的原因之一。如今当场听闻当场见识,虽没有当场发怒,但宰相之后的话,也听不太进去了。   “天色已晚,我也有些累了,不如便向陛下告辞吧。”   “先生这就要走?”   “陛下可为先生准备了歌舞,有从西域来的歌舞团。”   “就不观赏了。”   “可是朕哪里惹得先生不快?”   “只是累了。”   “那朕也不多留了。”老皇帝站起来,犹豫了下,“过几日便是朕七十二岁寿辰,朕准备大宴文武,先生可有空闲……”   “在下是道人,道人爱清静。”   “好。”皇帝点头,依然不多为难,“只问先生何时再离京?”   “开春就离京。”   “先生此次离京,又往哪边走呢?”   “暂时未定。”   “下次回来,怕又是几年后了。”   “是啊。”   “先生可能看出,朕还有多少阳寿?”   “以在下所见,若陛下好好保重身体,少饮酒,少操劳,至少一年,最多三年。”   宰相听了,又忍不住一愣。   在他印象中,这种问题,就算是国师,哪怕皇帝敢问,国师也是不敢答的。却没想到,这位不仅答了,且答得毫不避讳。   再看陛下,也毫无怒意,只满脸遗憾。   “那么下次若还能再见先生,恐怕朕已撒手人寰,是一缕阴魂了。”   “……”   宋游漠然的看着他。   心里忽然有种感觉,下次再见他,可能真的死了,已经是鬼了。   那时的皇帝又会如何呢?   道人许久才答了一句:   “是啊。”   随即道谢告辞,便出了宫殿。   自家猫儿早跑了出去,似是那样的对话她听了也觉得无趣,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 学人精与学猫精   “那是什么?”   “一只猫?”   “皇后娘娘的猫怎么又跑到这边来了?”   “那些猫本事可大着呢,飞檐走壁,不在话下。”   “要不要捉回去给皇后娘娘,不然她老人家发现哪只猫不见了,半夜又叫我们满宫城找。”   一队侍卫说着,提近灯笼一照,映出地上的猫儿。   三花猫坐得端正,正歪头看着他们。   只见她一身干干净净,身姿优美,五官秀气,眼神灵动,这么一歪头,就像是会说话,在询问他们嘀咕什么一样。   “是只三花猫儿?没听过皇后娘娘什么时候养了只三花猫啊!”   “这猫真漂亮!”   “这小东西还机灵,怕是天冷了,趴到灯柱上来烤暖。”   “听说今天陛下在长乐宫待客,邀请的神仙高人便带了一只猫儿,是陛下的贵客,不会便是这只吧?”   “猫儿?贵客?”   众人正嘀嘀咕咕之时,便见三花猫随着他们的话,脑袋歪得更厉害了一点,依旧用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盯着他们,似乎对他们的话越发疑惑了。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声音:   “走了,三花娘娘。”   “!”   猫儿瞬间便转过了头。   侍卫们也跟随看去,只见那边站着一名年轻道人,几名内侍官提着灯笼站在他身后,而眼前的三花猫像是听得懂话一样,伸个懒腰,便轻巧的从灯柱上跳了下来,看一眼侍卫们,这才跑向道人。   道人抬眼看过来,与侍卫们颔首致礼,这才迈开脚步。   内侍官与猫儿皆跟在他身边。   隐隐约约听得见那边的声音,似是道人在与猫说话。   “三花娘娘怎么跑到这边来了?”   “里头没什么意思。”   “外面要更有意思些吗?”   “这里面有猫!还有耗子!”   “这么大个地方,一定有不少耗子。”   “这里的人好厉害!”   “怎么厉害了?”   “这里的房子好大,而且好多,柱子也好大,就很厉害!”   “是前人的积累。”   “前人的积累~”   “是。”   “那边几个人讲话也好好玩。”   “怎么好玩了?”   “傻乎乎的。”   “这么说有些失礼。”   “唔!”   猫儿跟随道人脚边,道人朝旁边低头,她便朝旁边仰头,两人边走边聊,只是她也好奇:“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里头没什么意思。”   道人学着方才猫儿的回答说道。   “外面要更有意思些吗?”   “外面空气要好些。”   “外面空气要好些~”   “天光也要好些。”   “天光也要好些~”   “学人精。”   “你也学三花娘娘了!你是学猫精!”   “……”   道人摇一摇头,抬头看向远处。   今日倒没有在宫中耽搁太多时间,天边的渐变色还未褪去,宫殿的房顶檐角都成了天光下的剪影,天上已显出了星辰,美得如梦一样。道人被夜风一吹清醒了不少,继续与猫边走边聊,越走越远。   身边的内侍殿头和两名高班内侍听着他们的对话,高班内侍仿佛被其中童趣所染,久被宫城困缚熏染的心也好似宁静了些,可内侍殿头听着却只顾着低头走路,瑟瑟发抖,一声也不敢吭。   出了皇宫,宋游谢绝了内侍官的马车相送,转而带着猫儿,一路漫步走回家。   孤独与宁静中可照见自己。   于是夜行也成了享受。   回到家中后,宋游本欲劝三花娘娘休息休息,像是宫中的猫儿一样,懒散一些,然而她却不听,要出去捕鼠,要挑灯夜读。   没过几日,便是皇帝大寿。   整个长京城都很热闹。   君王大寿,与民同乐,说普天同庆夸张了,但全京城同庆还是没问题的。   君王要与民同乐,自然不是告知民众,今日是我的寿辰,请你们与君同乐,老百姓就哈哈笑,要有实质性的惠民政策。   落到实处,一般是减免房租,也会在官府衙门施粥,救济极度贫困的民众。   大晏租房成风,很多官员都要租房,除了租店宅务的房子,租赁民房也必须通过房牙子,契约要放在官府,相当于得去官府走一通。所以一般遇到什么节日或皇帝大寿、诞下龙子之类的值得庆祝的日子,或是遇到地震、大雪、酷暑等极端气候与天灾等需要安慰民众的日子,都会减免房租,这对于官府来说既便于操作,对于民众来说,也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宋游自回京住回小楼后,也是每月都要去交租的。   店宅务的人不来收,他就送上门去。   这减免的几日房租,倒也为他省了钱。   ……   冬月初十。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幸好回了长京修整,若是还在外边行走,定是受罪。   不过听说南边有几州,即使寒冬也像初夏,一点不冷,只是烟瘴弥漫,也不繁华,别地调官过去,常水土不服,不知又是什么风景。   总之身在长京的宋游难得起了个大早,去市场买了鱼来,片成薄片,滚了一锅白米粥,准备犒劳一下昨夜又不知忙什么忙到半夜的三花娘娘。   粥刚煮好,香味已顺着热气弥漫开来。   宋游盛了两碗,正准备去楼上叫自家顶梁柱下来吃饭,便见一只猫儿迷迷糊糊、半眯着眼睛,出现在了木梯转角,朝他投来迷蒙的目光,一见他就含糊不清地问道:   “道士你在煮什么……”   “正想去请三花娘娘起床用膳呢,三花娘娘就自己下来了。”   “三花娘娘闻见味道了……”   “三花娘娘嗅觉敏锐。”   “你在煮什么?”   猫儿停在原地,低着脑袋看他,眼睛几乎睁不开,声音也很小。   “鱼片粥。”   “鱼片粥……”   “快下来吃吧。”   “唔……”   猫儿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眼身下的楼梯,站起身靠着本能走出两步,实在不想走路,干脆侧身一倒,整只猫就躺着顺着楼梯滑了下来。   身体之软,过程之丝滑,仿佛是从楼梯上流淌下来的。   直到落到地上,感觉到和木梯不一样的质感,她才爬起来,甩一甩脑袋,抖一抖身子,再抬头看一眼道士,便若无其事的迈步走了过来。   轻巧上桌。   继续迷迷糊糊瞄一眼道人,看见道人端起碗喝粥,她也把双爪伸向碗,想把碗捧起来,结果发现是两只猫爪子,根本端不起来,这才无奈的叹了口气,慢吞吞凑过去,低下头舔着吃。   “三花娘娘昨晚偷牛去了吗?”   “三花娘娘不偷牛。”猫儿低着头,一边舔一边说话。   “怎么感觉三花娘娘像是昨天晚上独自一个人修了一整条长城的样子。”   “三花娘娘不是人。”猫儿依然一边舔一边回答,“三花娘娘也不会修长城。”   “三花娘娘不会彻夜读书吧?”   “!”   猫儿的耳朵瞬间竖起,舔粥的动作也顿了顿,片刻后才恢复如常,一边继续舔食一边含糊不清的说:“三花娘娘是去捉耗子去了。”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不多说了。   专心喝粥。   这只猫儿果然要强。   道人调侃她两句,说她没睡醒,犯迷糊,怀疑她昨晚彻夜学习,不知是想说明自己不困还是想证明自己没有彻夜用功学习,吃完饭后,明明困得走路都迷糊,却还要强打起精神,装作不困,要去洗碗。被道人拒绝后,她也不肯睡,要在楼下强撑着,装作不困,不知过了多久,才自言自语的嘀咕一句“反正也没什么事做,不如睡觉”,这才趴在桌上睡去。   道人将书翻开,盖在她身上刚刚好。   闻着墨香入睡,不知梦里是否会读书。   就在这时,屋外有客来访。   宋游抬眼一看,顿时愣了下。   走在前边的一人,看起来年近六十,容貌熟悉,只是相比起记忆中,多了许多沧桑与皱纹,头发上的银霜也肉眼可见的多了不少。还是如当年初见一样衣着考究,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有官气又有文气,只是没戴簪花,少了些风雅,多了些稳重。   身后一人,在记忆中却要近很多。   前者乃是当年逸州知州,如今的御史大夫,俞坚白,后者则是当年的逸都知县,后来在禾州见过的普郡太守。   “贵客呀……”   双方隔门对视,道人先开口。   门外两人对视一眼,有几分唏嘘,都连忙拱手向他行礼。   “刘某人见过先生。”   “阔别许久,不知先生可还记得俞某人?”   “自然记得知州。”宋游诚恳颔首,与之回礼说,“知州当年送别时赠的蛮毡毛毯,在下现在仍在使用,距当初已近六年,六年以来,在下也不知走过了多少山水,露宿多少次荒野,知州赠予的毛毡毛毯不知助在下度过多少寒冷日子,该多谢知州。”   随即连忙请他们进来。   顺便也为他们倒茶。   听说当年自己离开逸州后,俞知州在逸州广发良策,将逸州治理得很好,明德三年逸州地震,俞知州抗震救灾,表现出色,又引得朝中一片赞扬。   虽说逸州是大州,逸州知州也算封疆大吏,但俞知州原先在朝中便是大员,去逸州算是谪迁,如此一来,朝中知晓了他的变化,文名之下又添了官名,谁都知晓,这位俞坚白未来恐怕很不简单。   不过之所以这么快调回京城,且担当重任,还是与国师有关。   宋游上回离京之后,国师也很快去了丰州,不再插手朝政,宰相本事不高,不能接过国师的担子,于是国师便调回了俞坚白,出任副相。   此时相见,宋游一眼便看到了俞知州的变化。   像是当初他在瓦舍初见这人,便觉得他未来定然不凡,六年后再见,未来便已然到了。 ###第三百四十七章 故人来访   “二位,还请饮茶。”   “多谢先生。”   两人纷纷捧起茶杯,先观色,再闻香,饮完茶后,又赏余香。   “好茶。”   原先的刘郡守刘长峰叹了句。   “这茶……与御贡给宫中的龙团倒有七八分相似。”俞坚白不确定的说道。   “俞公果然是爱茶之人,在下如此粗陋的茶艺,俞公竟也品得出来。”宋游对他说道,“是陈子毅陈将军赠来的,托了他的福,我等山野道人也能尝到天子才能喝到的茶。”   “先生说笑了,先生想喝什么茶喝不到。”俞坚白摇摇头,放下茶杯,又惭愧的说,“说来惭愧,最近公务繁忙,先生回京这么久,我等竟然都不知晓先生回京了,直到现在才来拜访,实在枉为故人。”   “俞公所言甚是。”刘长峰笑道,“俞公常常念起先生,若是这次又不小心与先生错过,怕是肠子都要悔青。”   “两位言重了。”   “刘大人说得对,当初多亏先生点醒,才有俞某的今天,知晓了如何做官,才知前半生有多糊涂,得与先生道一声谢。”俞坚白说着,便抬起双手坐在原位作揖屈身,行了一礼,“说来还得多亏陈将军,若不是前几天趁着陛下大寿在宫中与陈将军相谈几句,说起先生,俞某真是直到现在都不知晓先生回京,这声谢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使不得。”   宋游无奈的对他们说:“既是故人,该饮茶叙旧,这些繁琐无趣之事,还是放下才好。”   “先生言之有理。”俞坚白说道,“这些年虽与先生分别,但却时常听说先生的故事,尤其被调回长京之后,别人听了或许不知道,但我们一听,却都知道那就是先生。相比起先生的事迹,俞某以往听说过的神仙故事,都算不得什么了。”   说完不禁摇头叹了一句:“先生骗得俞某好苦啊……”   虽是感叹,却并无懊悔。   这时他的心境已与六年前有了极大差异。   “在下从未骗过俞公。”宋游却摇头说道,“在下确实不是神仙,也确实不会长生之法,俞公当初问我的长生,无论与天地同寿,还是与日月同存的人与仙神,在下都是从未听说过。”   “哈哈……”   俞坚白笑了两声,已不在意了。   一朝开悟,便与曾经不同。   这时的他已走上了另一条路。   很快几人便谈到了前几日的君王大寿,还有宴席上的陈将军。   原先的刘郡守靠着在禾州普郡的出色政绩以及混官场的高超本领,加上几乎担任副相的俞坚白的提携,在长京一路高升,前几日他也蹭到了皇帝大寿的末席,如今讲来,那叫一个绘声绘色。   画面好似都出现在了宋游眼前。   前几日皇宫当中,皇帝大宴文武,其中最惹人注意的,无疑便是刚从北边回朝复命的武安侯陈子毅。   酒到酣时,皇帝命他舞剑。   这时的陈子毅,掌控整个镇北军,占了整个大晏军队的大半战力,若一齐发难,也许能倾覆朝廷。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这时的朝中,到处都有陈子毅功高震主、意图谋反的谣言,即便陈子毅身正不怕影子斜,怕是也得被其影响,紧张不已。   不说功劳,只说武力。   陈子毅是谁?   斗将出身,未尝一败,多少名将死在他的槊下,若是赤手空拳,宫中侍卫也许还能拦下,若兵刃在手,要取皇帝性命,就在一息之间。何况那日是皇帝的寿宴,只有文武大臣,根本没几个侍卫。   大臣们一直劝皇帝防备着他,皇帝却偏要请他进宫饮酒夜谈。   今日也如此,偏叫他舞剑。   大臣们都紧张不已。   谁也不知陈子毅是否真的想谋反,也不知他原先是假的,会不会被逼得变成了真的,更不知朝中压力之下,会不会发了疯。   那日的宫廷,布满了剑光。   若陈子毅真受不了朝廷百官的捕风捉影、栽赃陷害,受不了屈辱和压力,发了疯了,可能一个瞬间,皇帝就会人头落地。   皇帝却一点不怕,看得兴起。   一时好似比前边的将军更不可一世。   舞剑结束,陈子毅还了长剑,便请命交出三镇兵权,自己只拿远治城、朔风城两镇兵权,请求回归北方,并领兵深入塞北,为朝廷开疆。   皇帝当场应允。   朝中议论了一年多的风雨就此落地,武安侯似乎直到这时才真正变成武安侯,立马炙手可热起来,不知多少人去与他攀谈。   刘长峰讲完,忍不住叹了一句:“陛下真是好魄力。”   旁边的俞坚白眯起眼睛,似乎也陷入了那天的回忆,同样充满感叹,却是叹道:“那日武安侯的剑舞,惊艳了不知多少人,谁能想到,纵横沙场所向无敌的陈子毅,竟然还有这么一手舞剑的本领呢?”   大晏尚武,舞剑在大晏很流行。   有些顶级的剑舞者,在京城的名声不逊于一些知名诗人或青楼名妓。   不过武艺和舞剑是不同的,二者起初还有不少差别,但越高深,差别越大。例如长京和宫廷顶级的剑舞者,一般都是身材纤细的女子,这时的剑舞已经成了纯粹的以剑为媒的舞蹈,观赏性也达到了极致,甚至连剑都换成了为剑舞而专门打造的特制剑,有时剑舞起来,飘逸出尘,长剑与衣袂同飞,不似凡人,好似天上的女剑仙下凡,而那些身强力壮的武人,一身肌肉,往往是出不了这个效果的。   不过宋游倒见过不少北方武人的剑舞。   “北方军营苦寒枯燥,有时晚上便会在营中升起篝火,弹奏铜琵琶而踏歌,将军校尉舞剑助兴,倒是与长京不一样的风格。”宋游说道。   “先生云游天下,见识广博。”俞坚白说道,“可惜我这把老身骨,就算想去北方见识见识,也支持不住了。”   随即几人继续饮茶闲聊。   以清谈为主,不问政事,不讲天下民生,就聊当初逸都的事,聊那抚琴的松庐杨公,聊那年的大地震,聊长京的晚江姑娘,十分尽兴,直到快中午的时候他们才起身与宋游道别,随即离去。   与故人相谈,就是如此才最有趣。 《千字文》翻开反盖在桌上,一头露出猫儿的脑袋,依然紧闭着眼睛,一头露出她的尾巴,却是一下一下的摇着,轻拍桌面。   宋游拨了拨她胡须,她也没醒。   按住她的尾巴,它就不动了,手一放开,立马又继续摇晃拍桌。   直到外头传来脚步声。   “刷!”   猫儿睁开了眼睛,抬起头看向外头。   走过来的正是邻居女侠。   直到猫儿抬头看她,她才走到门口,同时跨步进来,瞄向他们:   “吃饭没?”   “还没。”   “喵……”   “也没啥事,只给你们说一声,听说蔡神医回昂州了,前些时间在东和县义诊,不知道他是怎么走的,我算了算,如果是回京的话,这个时候的他应该已经回到北钦山了,我准备去找一找他。”吴女侠说道,“今下午就出发,快马加鞭,早去早回,我等不及了。”   “今下午就走?”   “是啊。”吴女侠答道,“主要是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就算找到了,我问他,也不确定他会不会说,所以早去为好。”   宋游目光却瞄向桌上的猫儿。   三花娘娘越来越像个小孩子了。   似乎方才就已经醒了,只是不愿意醒,像是听见家中长辈在屋外客厅与别的亲戚聊得正欢的小孩子一样,睡醒了,但就是不愿出门,直到亲戚走了而自己认识的人来了,清醒便只需要一瞬间。   宋游却是想了想才说:   “也不知女侠是否知晓,其实我与三花娘娘行走北方,经至禾州时,也曾见识过蔡神医风采,有一段缘分,算是故人。女侠此番前去,若是顺利找到了蔡神医,请务必为我带一声好,告诉他,我年前也定去拜访他。”   “嘿!你想帮我?”   “故友之间,理应如此。”   “那倒不必,他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就算了,反正我也只差个最终确定,其实不管能否从他那得到答复,我都差不多查清楚了。”   “也还是请女侠帮我带一句,年前我会去拜访他,免得届时我又跑一个空。”   “也行,我问完再说。”   “多谢。”   宋游对她道谢,不多说什么。   对于她的事,宋游倒知道得不多,只听她说她的父亲以前曾经官至吏部尚书,结果受奸人陷害,满门覆灭,于是她在长京查了五年,想查清谋害全家的人是哪些人,那时的蔡神医还在京城中开馆坐诊,被许多达官贵人奉为座上宾,也许知道些什么。   查清之后,多半她就要离京了。   “那你还读书吗?”   三花猫抬头看她,愣愣问道。   “当然要读,我新买了两本书,我准备带上,有空就看。”吴女侠说道,“之后若再见到三花老师,向你请教,你可不要答不出来啊。”   “肯定不会!”   “那就好。”   “那三花娘娘驱邪降魔呢?”   “你不是都和衙门搭上线了吗?哪还需要我来给你介绍生意。”   “是哦……”   “何况我也没法给你介绍了,我那武德司的老友前几天死求了。说是被皇子给砍了。妈哟,这群人,自诩高贵,不把别人的命当命的。”   吴女侠愤愤不平。   愤怒之下,也不想说什么,对道人摆了摆手,又对猫儿拱一拱手,便直接走了出去。   伴她多年的黄鬃马已等在了门外。   “我应该还要回来一趟的。”   吴女侠留下一句,便直接牵着马走了。   屋中只剩下道人与猫儿。   猫儿扭头看着道人,道人轻抚着猫儿背上的毛发,一人一猫对视,道人沉默着,不知想什么,久久没有说话。 ###第三百四十八章 狐狸会玩   “道士,什么时候开春呢?”   猫儿的声音打断了道人的沉思,道人一低下头,便对上了她那双琥珀似的眼睛,亮晶晶的。   “还有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   “怎么了?”   “我们又要离开长京了吗?”   “是的。”   “以后就见不到她了是不是?”三花猫说话时扭头看了眼外头,显然是在说刚刚离去的吴女侠,“就像是舒某一样。”   “可能要很多年后才见得到了。”   “是哦……”   “三花娘娘舍不得她吗?”   “唔……”   猫儿仰头把她盯着,那双眼睛真是好看极了,里边有疑惑,也有思索,但依然显得纯净,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三花娘娘只是觉得女侠笨笨的,可能没了三花娘娘,要很久才能学好字,三花娘娘又觉得她有些厉害,可能会学得很快……”   “怕她不知不觉超过三花娘娘?”   “……”   猫儿愣愣的盯着他,心里是想要反驳的,但又说不出口,干脆便愣愣的将他盯着。   “这个,就叫舍不得。”道人对她说。   “这就是舍不得吗?”   “是舍不得的一种形式,叫做挂念。”   “唔?”   “三花娘娘有所不知,舍不得的形式千变万化,有的很容易被我们发现,当场就能知道,有的则藏得很深,要很久之后才会发现。”道人很平静的对面前的猫儿说道,见她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又立马说,“不过三花娘娘若是不想多年后再相遇时被当年的学生超过的话,还是得多放一些心思在学习上才是。”   “你说得对……”   猫儿若有所思,下意识点头,只是很快又疑惑地问道:   “皇子就是皇帝的儿子吗?”   “是的。”   “他为什么要砍死帮我们忙的人?”   “人事复杂,难以说明。”宋游又沉默了下才说,“人间有人间的规则,现在人间的规则就是这样。”   “不讲道理!”   “三花娘娘通情达理。”宋游附和了她一句,“此乃时代之疾,小管无用,大管麻烦,要用很长的时间。且让我们先去看看别地人间。”   “那我们开春又去哪里呢?”   “去南边。”   “南边。”   “南下是丰州,丰州有业山,不知道皇帝和国师在那里搞什么鬼。”宋游平静的对她说,“那是别地人间,又是人间之外。”   “人间之外……”   猫儿重复着他的话,趴下来一动不动,直勾勾把他盯着。   道人也坐着不动,仿佛入定。   天下的鬼越来越多了。   似乎预兆着地府将成。   业山鬼城定然不止国师,皇帝的图谋是阴间之主,地下鬼皇。然而神与人不同,这位皇帝或许是位了不起的帝王,他当帝王可以,但做一个远离人间且不会退位的阴间之主却不太行。相比起能力,对神灵而言,更重要的是德行。何况宋游还不确定从二十多年前开始、一直到前两年才平息的北边战事是否与此有关,若人皇为成鬼皇、加速地府建成而葬送北地千万生灵,又如何能做鬼皇呢。   宋游还有更多疑惑。   总之得先去业山看看才知晓。   倒是也不必太急,这种事情,能以几十年作为跨度已经是国师和皇帝人为推动的结果了,正常来说,它是可能要用上百年来演化的。   ……   连着便是几日过去。   几日以来,吴女侠都没回来,不知寻到了蔡神医没有。倒是官府又来请了一次三花娘娘,请三花娘娘去城外捉鬼,又挣了一笔赏钱。   正好到了冬至。   冬至是一年中夜最长昼最短的一天,阴盛而阳弱,对于长京人来说,也与别的多数节气有些不同——   冬至官员是要放假的。   官员休沐三日,受其影响,长京许多做工的人,也会放假一日,就是那些做苦营生没有假期的,往往也会吃点好的犒劳一下自己,驱驱寒气。   这一天街上也是很热闹的。   宋游故乡有冬至喝羊肉汤的传统,于是便拿着三花娘娘刚挣来的钱,带着她去西市走了一圈,说要给她煮一锅羊肉汤喝。   三花娘娘是懂道理的,知道用钱来买肉吃是应该的,总比用来买别的没有用的东西好。出去替人捕鼠驱邪挣钱然后用来买肉,和出去捉兔子、鱼回来吃其实没有多大区别,还更方便些,只是为什么非得吃羊肉,让她有些不解。   羊肉最贵了。   “羊肉是冬令补品,能御风寒,能补气血,冬日很适合吃羊肉。”   道人一边走,一边对她说。   猫儿向来问题多,心中疑惑,想问一堆为什么,偏偏自己是只猫,这里人又这么多,她开不了口,便只得憋着,默默跟在道人身后,看他花钱。   只见道人先买了几斤羊肉,买了两条鲫鱼,切了一小方豆腐,找遍大半个西市,买了一把豌豆尖,顺便买了不少香料,是为下次离京做准备,离了京城再想买齐这些香料且想保证质量就没有这么容易了,至少得准备足以走到阳都的量。   香料都买好了,闻着味道,不买一斤牛肉半只鸡,实在感觉欠点意思。   道人回头与猫儿商量。   猫儿没有发表意见,想来也是愿意的。   道人花了不少钱,这才提着东西,带着猫儿,慢悠悠走过长京,回到家中便开始忙碌。   三花娘娘化作人形,坐在灶前老实烧火,一边烧火一边仰头盯着他的动作,不知是纯粹的疑惑,还是隐晦表达他多花了钱:   “你煮羊肉汤为什么要买两条鱼。”   “三花娘娘有所不知,在我的家乡,煮羊肉汤都是要加鲫鱼的。”宋游笑着,忙碌之余,依然对她讲话,“三花娘娘可知鲜字怎么写?”   “知道。”   “怎么写呢?”   “这么写!”   小女童便从灶里抽出自己选来帮助自己烧其它柴的柴,在空中比划几下。   “鱼羊为鲜,所以在我的家乡,羊肉汤都要加上鲫鱼,鲫鱼煎过,熬白,加羊肉同煮,讲究一个汤白如奶,十分美味。”宋游很有耐心。   “那就不叫羊肉汤,叫鱼羊肉汤。”   “三花娘娘聪明。”   “也可以叫鲜肉汤!”   “三花娘娘举一反三。”   “加耗子行吗?”   “……”   “鱼好吃,耗子也好吃,肯定更好吃。”   “……”   “怎么不说话了?”   “三花娘娘有创新精神。”   “创新精神?”   “夸奖。”   “对的!”   小女童严肃点头,继续放柴。   吹一口气,灶中的火轰然一声迅速变大。   烧火之余,她便抬头看着道人忙碌。   外界寒冷,灶里有火,使得灶前这小小一片空间格外温暖,加之这一小片空间实在太小,便显得更温暖了。三花娘娘喜欢这种环境。加之前边的道士忙来忙去,一边搞出各种声响,一边与她讲话,烟火升腾间,又很容易给她一种安心的感觉。   要是能一直烧火就好了。   三花娘娘不禁想着。   然而前方道人动作利索,很快便已将牛肉与鸡卤上,羊肉汤也开始炖煮起来。   道人擦了擦手,稍微空闲了些。   再一低头,小女童就仰头把他盯着,目光像是会说话,又不知她在说什么。   “三花娘娘想什么?”   “想道士煮慢一点。”   “可以。”   “你怎么不问为什么?”   “因为我也曾和三花娘娘一般年纪,而且我小时候也喜欢烧火。”道人微笑看她,“在我小时候,我就每天去问我师父洗不洗澡,因为她要洗澡的话就需要一大锅的热水,可以烧很久的火,可惜她是个懒人。”   三花娘娘听了,却只觉得有一种什么都瞒不过他的感觉。   “你好像很聪明!”   “只比三花娘娘略逊一筹。”   “可是……”   三花娘娘眨巴几下眼睛,又来了新的疑惑:“我们吃鱼羊肉汤都够吃饱了,为什么还要买只鸡呢?”   “冬天又放不坏,可以多吃几顿好的。”   “可是你过几天还要去拜访狐狸,问她什么事情,也要买只鸡,那我们才几天就要买两只鸡。”   短短几天时间,连着买两只鸡,三花娘娘觉得日子不是这么过的。   “你说得有道理……”   道人低头把小女童盯着。   小女童也直直盯着他。   两人似乎交换了一下意见。   没有多久,羊肉汤煮好了,道人放了盐尝了尝,便将之用个砂锅装起来,随即从另一个锅中捞出卤鸡和卤牛肉,找出此前回京的第一天从云春楼打包饭菜时赠的篮子,将之装进去,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一个抱着砂锅,一个提着篮子,便出门了,快步往鹤仙楼而去。   今日寒冷,甚至天上隐隐飘雪,不过街上行人依旧很多,道人与女童走过,不知多少人被飘过的香味所吸引。   道人走得快,小女童也把两条腿倒腾得飞快。   鹤仙楼的人更多。   因为冬至大晏官员休沐,城中最有权势、最好文雅的一群人今日都得了空,自然想来看望身染重疾的晚江姑娘。   宋游到门外时,便见里头不知聚了多少达官贵人,此时都换下了官服,刚刚将自己梳洗干净,换上了文人常穿的衣裳,免得显得俗气,各自也都提着礼物,不是珍稀药材、名贵丹丸,便是从很远地方运来的稀奇果蔬,挖空了心思。   众人脸上不乏担忧与焦急之色。   “听说晚江姑娘身体又差了……”   “可不是嘛,上次听见晚江姑娘抚琴,还是刚入冬的时候,有幸在楼下听了半曲,余音绕梁啊,一月不知肉味,只觉仙乐也不过如此,回去还在向几位同僚吹嘘呢,唉,只希望那一曲莫要成了绝调。”   “我都好久没听过晚江姑娘的琴声了,真怀念以前饮酒听琴的日子,当时只觉平常,现在想来,分明是人间天宫啊。”   “晚江姑娘还是不待客吗?”   “前几日见了一面,脸色煞白,咳得厉害呢,走路都要侍女扶。”   “天妒英才啊……”   “我从北边请从军的同窗寄了些上好的白蘑来,只希望鹤仙楼的仆人能代晚江姑娘收下。”   “我也从丰州托人买了些石榴带来,花了大力气。听说晚江姑娘不沾荤腥,平生只好水果蔬菜,唉,只愿她能早日康复,若无她的琴声,这长京的天也要暗淡几分啊。”   道人与女童刚走到门口,便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听着这些声音。   女童歪着脑袋,满脸疑惑。   若不是她正抱着砂锅,分不出手来,这时候多半已经开始挠头了。 ###第三百四十九章 狐狸装兔   三花娘娘满头疑惑,又看向道人。   道人却看向了另一边——   原本鹤仙楼外,即使是雨天应当也会聚集不少人,不是好琴之人,便是爱热闹的人,然而公主倒台之后晚江姑娘就很少在鹤仙楼抚琴了,聚在下方想听琴音想凑热闹或是想以此结识达官显贵的人自然便少了。   只是少,不是没有。   宋游便看见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   是位身着青衫的青年男子,比起记忆中,多了几年沧桑,但面容仍旧可以辨得出来——   当初自己第一次来鹤仙楼,与此时楼上的大妖见面,既是慕名而来,也是受人所托,然而在楼下饮酒时,却有一人前来搭话,托他的福,宋游才知晓了如何上二楼的流程,作为回报,则赠了他酒喝,上楼之时,他还替宋游看着伞来着。   是个骗酒和坐席的浪荡子。   也是个爱琴乐如命又买不起酒、负担不起鹤仙楼高额花销的痴迷人。   此时他的脸上忧愁遍布。   宋游则陷入了回想。   这位似乎……   姓翟?   四周长京显贵的谈话仍然不断。   “只希望我们这么多位老友到来,不知算不算知音,却也是追随仰慕之人了,晚江姑娘能露一次面吧,让我们看看也好。”   “若晚江姑娘实在病重,还是该好好歇息,天气严寒,也免染了风寒。”   “这倒也是……”   “嗯?什么味儿?好香!”   “是啊……”   众人循着香味转身,都看向了道人。   目光一低,也看见了他手中提的篮子。   隐约可见,里头似乎是一只鸡。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这人也是仰慕晚江姑娘的琴艺,听说她病重,所以来探望的么?   为何会提一只散发异香的鸡?   难道此人不知,晚江姑娘平生只爱果蔬,每日只需水果青菜即可果腹,只需朝露晨曦解渴,不食人间烟火,也不沾荤腥么?   那姓翟的青年人也看了过来,却似乎记忆深刻,只一瞬间便认出了这位先生。   “诶?宋兄?”   “翟公,有礼。”   “宋兄还记得我?”   “足下为我引路,为我看伞,怎会忘记?”   “宋兄何时……何时入了道家呢?”   “在下本就是道观出身,只是上次来没有穿道袍罢了。”   “竟是如此!没想到宋兄竟然是位道家先生,失敬失敬!”翟姓男子施了一礼,这才又问,“宋兄也是听闻晚江姑娘病重,来探望她的吗?”   “病重?”   “是啊,天妒英才。”翟姓男子感慨道,“也不知患了什么病,听说多少神医来了都看不好,偏偏蔡神医此前又不在长京,一拖再拖,此前晚江姑娘偶尔还在楼上抚琴为乐,近些时日以来,抚琴也越来越少了。”   “足下也是来看望她的吗?”   “我哪有那个资格,只是闲着无聊,来这里转转,说不定还能听见晚江姑娘抚琴一次,那样的话,就知足了。”   “足下对琴乐还真是爱得痴迷。”   “唉……”   翟姓男子不由叹了口气:“以前常听见晚江姑娘琴声时,便觉得已是神仙日子,如今终日没了琴声相伴,才知那段时间究竟有多好……”   宋游听后点了点头。   小女童却是越发疑惑。   翟姓男子这时也吸了吸鼻子,目光下移,顺着香味看向道人手中提的篮子和小女童怀里裹着厚布的砂锅,刚想问宋游怎么带了个女童,又为何会提一只鸡来看望晚江姑娘,便突然听见里头传来一片动静。   立马伸长脖子看过去,只见一道娇俏身影从大堂后边走出来,虽生得娇俏可爱,但脸上却不见表情,甚至眉间隐隐可见几分忧愁,莲步款款,在一众达官显贵的询问声中,带着歉意穿过大堂,到了门口,这才看向道人,也与仰头的女童对视。   “恭请先生进屋。”   “多谢。”   道人点了点头,又对身边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子点点头,便随着她进去了。   “晚江姑娘怎么样了?”   “为何要请个先生?”   “难道是中了邪?”   “某不才,府中便有一位高僧。”   “……”   侍女忧愁的走到大堂与内院的交界,这才停下,转头歉意的说:“诸公抱歉,主人身体实在不好,也许,也许……实在不能出来相见,还请诸位名流雅士见谅,天寒地冻,外头又下了雪,莫要受了冻,早些回去休息吧。”   语气间除了歉意和忧愁,竟还掺杂着几分悲切。   “唉,那欧某便不多打扰了!”   “尚某却得在这里陪着晚江姑娘!”   “只愿晚江姑娘保重身体……”   “愿早日康复。”   “听说蔡神医已经回京,就在城外北钦山下义诊,我已派人去请!”   “……”   众人各有想法,声音嘈杂。   侍女却只是转头,表情复杂的看了一眼那名说已经派人去北钦山下请蔡神医的中年男子,便为宋游掀开帘子,请他进了后院。   接着又一路引着他上楼。   刚上楼梯,过了一个转角,侍女的神情顿时就变了,忧愁悲切一扫而空,整个人的气质也变了,从安静乖巧、仙女一样,变得灵动活泼。   “本该在先生来的时候,到门口之前,就在门口恭候先生大驾的,只是先生来得不巧,我和主人正在洗漱,那时先生已走到了街口,匆忙之间我和主人穿好衣裳吹干头发,就耽搁了些时候,还请先生见谅。”   “冒昧来访,该抱歉的是我们。”   “主人已在楼上恭候。”   侍女引着他上前,到了阁楼上。   楼上的布局和记忆中差不多,四面有柱无墙,有栏杆与纱帘,站在边缘一低头就能看见长京的街道。此时依然有风,吹起白色纱帘,只是当年清明的细雨化作了今年冬至的雨夹雪,寒意深重。   原先楼上的桌案则都被撤下去了,想来自公主倒台之后,怕是也很少有人再上楼近距离听过她的琴声了,只剩下中间一张乌木桌案。   女子身着素白的衣裳,坐在旁边,衣摆摊开于地,像一朵花。   整个二楼地板干净锃亮,只有这一张桌案,一个人,装满了风,却不觉得空旷,反倒恰到好处。   “先生请坐。”   侍女在身后说道。   道人便在桌案另一边坐下,与女子对坐,将手中篮子放在桌上。   女子跪坐。   道人盘坐。   篮子上遮了一层白纱布,防雪防尘。   道人将之揭开,是半只卤鸡。   三花娘娘瞄见他的动作,也走过来将怀里抱的砂锅放在桌案上,把用于隔热的布扯掉,随即身板往旁边一歪,便坐倒在了道人身边。   “今日冬至节令,自己做了两道菜,应是外边吃不到的味道,做得多了,我与三花娘娘吃不完,想到还得来拜访足下,便趁这时节来了,希望没有打扰到两位,也望两位不要嫌弃。”宋游对她们说道。   “不敢不敢。”女子说。   “道长来得正好,带的东西也正好,若主人真有病,便是攒了十年的涝病,正需要肉来解一解馋。”侍女说道。   “那三花娘娘上个月送给你们的耗子你们吃了吗?”小女童忍不住出声问道。   “……”   “……”   狐狸与尾巴都沉默了。   小女童则依旧直直的盯着他们,眼睛也不眨一下,大有一种你们不答是解不了我的好奇的感觉。只是随着两人沉默的时间越来越久,三花娘娘似乎觉得事情有点严重了,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三花娘娘送来的耗子又肥又大,我和主人都很喜欢。”侍女笑嘻嘻说,“特别是主人,喜欢得很。”   “……”   女子沉默,神情平静,宛如神女。   “那你们吃了吗?”   三花娘娘立马追问道。   “……”   侍女一时也语塞了。   女子更是将眼睑一垂,盯着桌案。   这难不倒三花娘娘——   一张歪着的小脸蛋很快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中,眼神清澈,斜着往上,倔强的与她对视。   “三花娘娘莫要如此,这很失礼。”道人伸手拍了拍她的小肩膀,将她拉回坐正,继续看向女子,“听说足下病重?”   “只是托词。”晚江姑娘说。   “就是骗人。”侍女说。   “我们在这里虽是利用楼下诸位,但却是被恩情所迫,无奈之举。其实楼下诸公,虽有钦慕晚江容貌的,但更多的还是被琴乐所吸引,这些人中不乏能传下诗篇的盖世才子,也不乏文采飞扬、爱好高雅的世间名士,也有不与别人同流合污的长京清流,晚江虽利用了他们,可他们对晚江的仰慕却大多做不得假。”晚江姑娘说道,“只是晚江本就是假的,如今公主不再了,晚江也要离开长京去寻自由了,终须一别。”   “主人倒是也想过说自己离京而去,远走他方,不过后来事实证明,这条路并不是很好,还不如死了算了。”侍女难得郑重,说完之后,却又忍不住咧嘴一笑,“正好,这么早早死了,在你们人间的书里,说不定还传得更好一些。”   “这算是对楼下诸公最后的温柔吗?”宋游问道。   “道长怎么想都可以。”   “那晚江姑娘何时‘逝去’呢?”   “就在近日了。”   “本身是打算再等几日的,奈何最近蔡神医回京了,有人去请蔡神医,我们得在神医到来之前死掉。”侍女说,“听说神医医术通神,我们没有把握能瞒得过他老人家。”   “上次就很好奇,足下不沾荤腥、只吃蔬果又是怎么回事呢?”宋游又问。   三花娘娘也好奇的盯着她们。   “像晚江这样的人,有一身琴艺,他们天然更愿意见到晚江是个性情清淡、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晚江姑娘说道,“便迎合他们了。”   “何况长京也有明眼人,虽然我们隐藏自身的本领高强,但有时候妖怪能瞒过神灵的火眼金睛,却也会在别的地方露出马脚来。”侍女笑吟吟的为主人补充,“这时候,我们就说我们是只兔子,总比说我们是狐狸强。都怪那些瞎写书的,近些年来,我族的名声越来越差了,怕是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狐狸是瑞兽了。”   “原来如此。”   宋游听完点了点头。   上次晚江姑娘携侍女来访,离开之后,同样曾为长平公主做事的邻居女侠到来,说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但来自兔子精,宋游就有疑惑了。   今日倒正好得知了原因。 ###第三百五十章 越州妖族传承   “今天是个好日子,适合饮酒。”坐在对面的女子声音清淡,对道人说,“道长想喝什么酒?”   “好在哪里?”   “一来冬至节令,官员休沐,城中热闹。”女子微微笑,笑得矜持而克制,声音依旧平稳,“二来从今往后,长京再无抚琴卖酒的晚江,只有天地间一只自由的狐妖,效仿道长,寻访天地,邂逅自然。”   “本身主人是准备过两天死的,刚好今日道长来访,正好对他们说,是请道长来商议身后事的。”侍女笑道,“巧妙。”   “是这样。”女子点头。   “还有就是,今日道长来访,还带了好菜,是人间好友的做法,我们自然也开心。”侍女笑嘻嘻,“故友带了菜,我们便该准备好酒。”   “既然如此,不知都有什么酒呢?”道人心中毫无波澜。   “鹤仙楼以琴酒闻名,总揽天下好酒,有上好的花雕黄酒,寒冬温来喝最暖身了,有昂州本地产的上好的米酒,听说武安侯最是喜爱,有西域进的葡萄美酒,红如玛瑙,也有桃花酿,杏花春,青梅酒,神仙醉,应有尽有,任道长挑选。”侍女说道。   “道长若不喜饮酒,饮茶也行。”女子说。   “在下来自逸州灵泉,那是个小地方,没什么好酒,很多人也买不起酒喝。不过农家却有自酿的醪糟,除了做饭,若有客人来要饮酒,便用木勺从醪糟桶中压出汤底做酒,用来招待,没什么酒味,喝来微甜。”道人对她们说道,“这种农家米酒,鹤仙楼可有?”   “有!”   晚江姑娘微微笑道。   “须得多加糖。”   “好!”   女子一挥手,侍女便起身,莲步款款,往楼下走去。   道人抬头盯着她的背影,随即又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女子。   这种自己得道成精、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也随之显化成人的本领宋游在观中古籍上也看见过,当时就觉得有趣,因此记下——   这种本领在妖怪中也并不多见,多见于狐妖身上,通常是妖怪用来帮助自己迷惑世人的手段,而不是修出的身外化身。书上又说,这种手段显化出的另一部分与本体不仅完全心意相通,而且用的其实是一个脑子,化身好比提线木偶,是本体在操控。   只是这位狐狸表现实在奇怪,本体与尾巴行事作风差别太大,让宋游一时拿不准,已是疑惑许久了。   便不知道是书中记载有误,祖师对这门妖族本领了解得不够全面,还是这位狐狸用的并不是这种本领,而是真的将尾巴练成了身外化身。   又或者是,自娱自乐?   那样的话……   “道长为何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前边的女子轻声问道。   “失礼了。”   “道长不是俗世人,晚江更连人也不是,若当做故识友人,便不必如此客气。”女子说道。   “那足下又为何依旧如此执着于人间礼节呢?”宋游看着她道。   “呵……”   女子笑时虽未以手遮面,却也微微低了低头,姿态依旧优雅:“晚江用这副面目示人已久,已经习惯了,短时间内怕是很难改得过来。”   “原来如此。”   这时侍女也走了上来,端着一个托盘,上边是一个紫砂陶罐和一碟小碗。   身后还跟着两个仆从,端着托盘。   侍女走到近前来,放下托盘,将紫砂陶罐与小碗一一放在桌案上,揭开盖子,里头是满满一罐米酒,浑浊中还可见米粒,她用木勺盛酒。   仆从也走过来,放下水果。   一盘石榴,都已剥好了。   一盘却是一个黄色的大土球,远看还以为是只裹在泥里的叫花鸡,然而随着仆从轻轻一敲,里头竟是空的,装满了葡萄,如新鲜的一般。   还有一个小陶炉,煮茶温酒用的,此时正好将道人带来的砂锅放上去。   “都是城中达官显贵们挖空心思送来的东西,南边的石榴,还有西域来的葡萄,今年秋天熟的,用泥封裹,能保半年如鲜。”侍女一边盛着酒一边对道人与猫讲解,还不由摇了摇头,“哪有狐狸喜欢吃这些的。”   晚江姑娘听了,没有说话。   三花娘娘则扭头盯着两个仆从。   仆从带着托盘很快离去了。   三花娘娘的脑袋也被道人转了回来。   “是两只客妈精!”   “青蛙……”   “青蛙!”   小女童面露遗憾之色。   青蛙也是好吃的。   可惜成了精。   “请。”   晚江姑娘对道人笑道:“尝尝与道长印象中的农家米酒可有不同。”   “客气。”   道人举杯饮了一口。   味道大差不差,只是在道观中时,自己酿造,嫌它不够甜时,是往里边加的蜂蜜。鹤仙楼则是用的长京顶级贵人才吃得起的白砂糖,其细如黄沙而色泽比红糖更浅更亮,仔细一尝,也有细微的红糖味。   道人尝完想了想,也给身边女童盛了一点,告诉她这是醪糟汤,不是酒,所以喝起来不像水,因为加了糖,所以才甜。   也不好忽悠她太过。   这时晚江姑娘身边的侍女早已从卤鸡上扯下一个翅膀,丝毫不顾形象,就坐在桌案旁,旁若无人的啃了起来。   啃了一口,便睁大了眼睛。   “好香!”   几口将之啃完,一点骨头都没有吐出来,啃完满手的油也不擦,第一时间对道人问道:   “不知道长这是什么做法?”   “自己的做法,名为卤法。”   “没想道长还有这本领!不瞒道长,奴婢随主人到长京以来,成天光吃草和果子了,还从未吃过如此美食!”   身边的小女童抬头盯着她们。   这时候这只狐狸尾巴的想法倒是甚合她意,想吃草和果子确实是不行的。   “山中清闲,许多道人都得想尽办法来消磨时间,只是别的道人研究茶艺剑法乐理,在下便鼓捣这些了。”道人随口答道,一边饮酒,一边将目光看向坐在正对面的晚江姑娘。   只见女子纤手捻杯,小口饮酒,朱唇玉面夜光杯,美得不可方物。   狐狸会选形象还是肉食呢?   还是说,真的如书中所记一样,狐狸和尾巴意念相通,感官互享,平常表现得差异巨大,只是神经病,此时尾巴吃了,也就等于她吃了?   仿佛察觉到他的目光,也仿佛察觉到道人的心思,女子抬眼轻飘飘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看向侍女。   “嘿嘿……”   侍女立马从身上掏出一把匕首,瞬间吸引了三花娘娘的目光,接着在三花娘娘直愣愣的注视下,切了一小块肉,恭恭敬敬递给主人。   三花娘娘这才稍稍放松。   女子也这才接过,小尝一口。   随即小声对道人说道:   “果然美味。”   “过奖了。”   宋游收回了目光,继续喝着如糖水一样又带着米香的酒,同时对她说道:“此来是想向足下请教越州之事。”   晚江姑娘坐着不动。   身旁侍女也侧头看向了她,似是想听自家主人会如何说。   只见晚江姑娘捻杯饮酒,放下酒杯,开口道:“越州在上古之前就是妖怪精灵频出之地,只是后来几千年间,世间变化快得超乎想象。人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建立了庞大统一的国度,随后又迅速从愚昧无知发展出了礼乐诗歌,迅速便占据了天下,成了这世间与天道的宠儿。许多原本好似人间禁地般的地方,也迅速被人所占据,妖怪精灵只好退去。道长生于这个礼法健全的时代,是想象不到那般翻天覆地变化的。”   女子一边说一边打量着道人。   道人却十分平静:“历史总这般壮丽,也许以后会有更加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时人间又会是什么模样呢?”   “谁说得准呢。”   “……”   女子摇了摇头,笑了笑,继续说道:“后来的越州就与原先不同了,不过还是有着天下间最古老的妖族传承,一直延续到了如今。只是我们早已经不再主宰那片土地了,基本都隐居深山,过自己的日子,偶尔混入人间,也不敢作乱。唯有这一条路走。但凡走错了的,也许当时会短暂的显赫一段时间,好比那白牛大王,不过既然走错了,便注定会消亡。”   “就好比狐族?”   “是。”女子微微低头,给人一种姿态很低的态度,“我们越州狐狸,像是栩州燕子一样,是天下间唯一有传承的狐妖,其余狐妖与越州狐狸的区别就如寻常燕子成精和安清燕子的区别一样。我们先祖很了不得,即使在遍地大能的上古也很了不得,因此留下了了不起的传承。”   身边的侍女继续啃鸡。   只有三花娘娘与她对抢。   砂锅中的羊肉汤也慢慢热了,她毫不客气的拿起勺子,又取来自己与小女童的碗,盛上满满一大碗,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互相对视一眼,又开始了仿佛比试一样的狼吞虎咽。   道人则与女子饮酒对谈。   “只是后来天道转变,许多该长生的人族修士都化作了黄土,许多长生路也都走不通了,妖排在人的后面,却也只是排在后面。如今想要长生也变得越来越难了。”女子说道,“因此我们越州狐狸也逐渐没落,越州别的妖族,都只得各寻出路。”   “都有哪些大妖呢?”   道士一边闻着,一边以余光瞥着自家猫儿,见小女童已经喝完了碗中米酒,站起身揭开陶罐盖子,从里头打酒喝,不由得提醒一句:   “三花娘娘,饮酒需适量。”   “这不是酒!是劳遭!”   “也得适量。”   “知道了知道了……”   三花娘娘一边应着,一边舀上满满一碗。   “我族传自上古九尾,算是一支。越州之北有柳妖,是株上千年的古树,也是一支,听说上古年间的柳树活到了现在,已不知多少年了。那白牛大王原本也是一支,只是居然走了邪路,虽说走上邪路的只是其中一只牛妖,但如此一来,定是会被天宫灭族了。”狐妖说道,“上古之前,越州南部是大泽,如今化作了田地,那白牛原先就是生活在那边的白犀。除他们之外,还有一支鼍族,自称鼍龙或泽龙,不过没剩几位了,十几年前北方大乱,也都跑出了越州,去寻别的出路了。道长行走天下,若是有缘,也许碰得上他们。”   “足下也是来寻‘出路’的吗?”   “算是。”   “怎么叫算是?”   “是寻出路,也是避战乱,免得染了煞气血气,或是没染上也被别的妖魔连累,被天宫一并剿了。”晚江姑娘不由对道人无奈摇头,“现在已经不是妖与人并争的时代了,道长不知道在这个年头,我们妖过得多惨。”   “敬足下一杯。”   “敬什么呢?”   “就敬冬至。”   “好!敬冬至!”   女子捻杯,一口饮尽。   这时她才有了几分豪气。   平常独自居于家中、仰头举壶饮酒的豪迈展现了几分出来。   随即继续细说。 ###第三百五十一章 长京再无晚江   “咕嘟……”   小女童端着装有米酒的碗,仰头将最后一口也喝进嘴巴里,却不吞掉,而是将之包在嘴巴里,小脸因此鼓鼓的,嘴巴也撅成了一小团,因为刚喝了米酒而红彤彤水润润的。而她背靠道人坐在地板上,眼珠子到处乱转,脚也乱放,已经不再专心吃饭,而开始无聊发呆了。   看了好一会儿,才把米酒吞下去。   不禁咂巴几下嘴巴。   粗酿的醪糟汤,和陈将军送来的米酒是两个东西,没有什么酒味儿,只带着浓郁的米香,冰凉凉甜丝丝的,让她很喜欢。   毫不犹豫,又从罐中再盛一碗。   盛了也不急着喝,就放在那,转而扭过头,呆呆的盯着正与女子谈话的自家道士。   然而很快就觉得无趣。   怎么会有人放着这么好喝的劳遭汤汤不使劲喝,这么好喝的鱼羊肉汤不使劲喝,羊肉鸡肉也不使劲吃,要把多数注意力都放在讲话上呢?   大人总是这么无趣吗?   还是偶尔如此?   小女童思维格外的活跃。   “三花娘娘。”   前边传来侍女的声音。   侍女似乎也已经吃饱喝足了,似乎也对道人与主人的谈话不感兴趣,正笑吟吟的看着她:“三花娘娘是否无趣,我来陪三花娘娘玩怎么样?”   “三花娘娘自己有尾巴。”   “那随你。”   小女童依旧坐在道人边上,小小的身板背靠道人腰身,出神发呆,好似想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没想,偶尔扭头与侍女对视。   整个人陷入了一种奇妙的状态。   “呼……”   寒风吹来,掀动白纱帘帐。   飘舞的帘帐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小女童不禁扭过头,直直的盯着帘帐看,随即面无表情的一扭身,篷然一声,便化作猫儿,开始在空旷的楼上乱跑,直起身抓窗帘,或是神经似的从左边疯跑到右边,停一会儿,凝视空气,又一阵疯跑向另一个方向。   不然就是在柱子边疯狂乱挠。   或是追逐尾巴转圈圈、躺下来抱着尾巴一通乱咬,或者跑到二楼边缘,在栏杆上散步。   玩一会儿,又跑回道人身边,凑近两个小碗,舔几口羊肉汤,舔几口醪糟汤,讲究个雨露均沾,谁也不冷落,如是重复。   等到喝得满足了,又一扭身,继续在地板上疯跑乱玩。   道人则依旧听女子详细讲说。   “最了不得的当属那株从上古年间活到现在的老柳树,有通天彻地之能,放眼世间所有妖精鬼怪,能比他厉害的,恐怕也很难找出了。不过早在北方战乱的很多年前,就没听说过他老人家的消息了,现在天道演变如此之快,说不定他也早就已经消亡了。”晚江姑娘说道,“白犀一族受那白牛大王连累,估计正在面临天宫的全面清查,鼍龙一族听说也南下了,为了长存,准备效仿那安清燕仙,向人间谋求香火神道。”   “足下又有什么打算呢?”   “道长是问我们,还是问越州狐狸。”   “有什么差别吗?”   “若问我们,便得先问问道长,是友人间的好奇关心,还是出于人道的问询了。”女子笑道,“若问越州狐狸,我们便不能告知道长了。”   “那算了。”   宋游想也没想,随即又笑道:“足下可见过越州神鸟?”   “幼时见过一次。”   “那又是怎么来的呢?”   “关于神鸟传言众多,有说是天生地养的精灵,有说乃上古大能死后化成,有说只是天地异象,具体如何,恐怕只有神鸟初生那个时代,偶然得以见识的人才能知晓了。”女子身姿端正,微笑说道,“不过晚江当初得缘见它时,晚江正是灵智初开,那也是一个乱世,只觉它风采卓越,美得盖过世间一切苦难,又带走无数冤魂执念,便觉得它是如何来的也不重要了,见识过它的身姿,便已是晚江之大幸。”   “有理。”   小陶炉的火不大,这么久了,却也慢慢将羊肉汤烧得沸腾,奶白色的汤底咕咕冒泡,热气升腾。   宋游取了豌豆尖来,投入其中,只需一烫,便夹起来放入碗里。   最嫩的豌豆尖,入锅瞬间便已变软,带着羊肉汤的汤汁和豌豆尖本身的清香,道人吃来实在满足,恍惚之间,有一种当年在山上,自己与师父和黑羽道爷寒冬昏日缩在道观里煮小火锅的感觉了。   只是稍一抬眼,烟气氤氲的对面,却是一只狐妖。   女子微笑看他,似乎在问他的心事。   “吃肉!”   就在这时,一只抓着一片羊肉的小手伸了过来,放在道人面前。   顺着手看过去,是三花娘娘倔强的脸。   似乎是看不得他光吃草。   “……”   道人低眼看了看那只满是油光还湿漉漉的手,隐隐还可见灰尘,便礼貌的将之推开了:“三花娘娘自己吃吧。”   三花娘娘手小,也不违背他,轻轻松松就能推开。   然而只下一瞬间,刚被推开的手就又伸了过来。   “吃肉!”   小女童一脸坚定,直直盯着他。   “……”   道人满脸无奈之色。   对面的女子平静看他,女子身后的侍女则笑吟吟,像是要看他笑话。   “三花娘娘明明早就学会用筷子了,也有一手高超的使用筷子的本领,为何今日又要用手抓肉呢?”道人无奈的问道。   “手比筷子多几根。”   “有道理。”对面的侍女附和,“而且手还更灵活。”   “还是得用筷子。”   “好的。”   三花娘娘答得干脆,瞬间把右手的肉换到左手,又拿起筷子来,从手上夹过去,再次递到道人面前。   “吃肉!”   “三花娘娘手上沾了好多灰尘……”   “只是灰尘而已!”   “三花娘娘说得对,只是灰尘而已,生于天地间,哪里能不沾点灰尘呢?”侍女深以为然,“我们在成精之前,都是在地上吃肉的,有时候肉还会在泥巴里面滚一圈,还不是照样吃?”   “……”   道人不急不忙,拿起了筷子,在锅中走了一圈,夹起几片羊肉:“我自己夹就好了。”   三花娘娘见状一愣。   毕竟她只是不忍心见自家道士一直吃草不吃肉,并不是非得让道士吃自己手上的不可,稍作犹豫,便将筷子上的肉收了回来,刚想自己吃,余光瞄见对面坐着笑的狐狸尾巴,神情一凝,就把肉送了过去。   “你吃!”   “……”   侍女脸上笑意顿时僵住。   吧唧一声,肉已落在了她碗里。   小女童端端正正,坐着看她。   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残羹冷炙已被撤去,只剩下了水果和米酒,侍女为主人搬来了古琴。   黑木古琴,金丝云纹。   “听说这把琴是千年前神仙用过的?”宋游低头看着这把琴。   “传闻不假,这把琴确实已经传了上千年了。”晚江姑娘说道,“它是虞朝古琴圣手的琴,就是乐家拜的那位乐圣所用过的。乐圣死后,这把琴一度被虞朝宫廷所收藏,不过后来虞朝覆灭,帝都沦陷,皇宫也被冲破,这把琴便流落民间,那时恰好有位先祖在人间混迹,颇有名声,便有仰慕之人千辛万苦得来这把琴,又冒着风险跨过几千里,赠送与他。”   “真是好情谊。”   “是啊。”晚江姑娘说道,“听说那个时候,人会为了名节而赴死,也会为了情义而舍弃生命,对于妖来说,世界变化真是太快了。”   “足下见识广博。”   “道长在说晚江年老吗?”   “足下明知不是。”   “玩笑而已。”   女子对他笑了笑,随即说道:“今日与道长相谈,不再顾忌,亦抛开了许多伪装,实在畅快,好比那年泛舟江上。晚江已起了兴致,便请道长允许晚江为道长抚琴一曲,以助酒兴。”   “洗耳恭听。”   “……”   女子对他笑笑,便低下了头。   手指纤白,不急不忙,左手按弦,右手勾之,首音一出,近距离下,似乎在人心里边也荡了下。   道人安静听着。   窗外雨雪纷飞,北风呼啸,偶尔能听见楼下的嘈杂,不知不觉的,风好似也停了,楼上帘子都垂了下来,楼下的人也纷纷安静下来。   鹤仙楼又一次响起了琴声。   琴艺通神,琴声自然入心,就是不爱音乐的人,都能在心中起了画面,若是平日便爱声乐,更是如痴如醉,是从内到外的身心愉悦。   人们听得入神,连琴声停了,道人带着小女童从屋中走出也没有几人注意到。   等他们反应过来时,琴声已停了许久。   不知谁先开始,低声说了第一句,众人顿时纷纷低头讨论起来。   “晚江姑娘又抚琴了?”   “莫非那位先生会医术?”   “总不会是……”   “可别乱说!这琴声畅意悦耳,一点悲戚暮气也无,听来只觉愉悦,好比见了三春晖,怎会是你想的那样?”   “此言有理,定是晚江姑娘疾病有治,心情愉悦,这才弹奏此曲。”   “……”   鹤仙楼有仆从出来,恭恭敬敬,将站在门口那几位爱好琴酒却又付不起屋内高额花销、女子久未抚琴仍旧天天来守的几人请进大堂,与留在大堂中的所有达官显贵同坐,又拿来鹤仙楼最好的酒,请众人畅快同饮,随即楼上琴声再度响了起来。   此时道人已走过了半条街。   被琴声所吸引,他一边牢牢攥住变得不老实的三花娘娘的手,一边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街上不知多少人往那边聚集。   这时恐怕只有道人才知晓——   今日之后,长京便再无琴艺通神的晚江了。 ###第三百五十二章 是个巧合   今日鹤仙楼上的琴声是长京的名流雅士们从未听过的。   不仅曲调,风格也是。   明明大家聚在此处,多是为了看望那位病重的琴中仙子,心中本是有几分忧虑与哀愁的,此时却都觉得愉悦。明明外头正是冬至,来时的路上长京街头还在飘着雨夹雪,寒意瘆人,此时却觉得浑身暖洋洋,像是沐浴在二三月明媚的春光下。文人常有伤春悲秋之客,身在长京,亦不乏空有一腔抱负却郁郁不得志之人,可在这时,却都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自在。   往常晚江姑娘很少弹奏这样的曲子。   弹奏的曲子,也不是每一曲都有这般独特的钻入人心的能力。   众人只觉疑惑,又沉醉其中。   飘飘然,畅快间,神仙不换。   名流雅士之间往往情谊深重,有人在琴声的间歇间回过神来,便连忙出门,托人立马去请自己那些同样爱好琴声的故友,告知他们,今日晚江姑娘又在鹤仙楼上抚琴了,请他们过来欣赏。   不知多少人往这里聚集。   慢慢的才有人发现——   不知不觉间,不光是肆虐在长京街头的寒风停了,空中飘的雨雪也停了,甚至于整个灰蒙蒙暗沉沉的天空也好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拨开,显现出了头顶似青似蓝的天空,阳光洒在长京街头,于是哪怕不在这条街、听不见琴声的百姓,也由此感知到了寒冬难得的温暖。   突然间,却是当的一声。   似是琴弦崩断之声。   还沉醉在琴声中的名流雅士们顿时仿若惊弓之鸟,仿佛是被从各自构建出的幻想中踢了出来,惊讶中又茫然不知所措。   晚江姑娘可从未弹断过琴弦。   众人还未缓过神,呆愣之下,不是看向通往后院的那道帘子,便是仰头看向楼顶木板。   有人讨论,有人皱眉。   也有人自恃以往常来鹤仙楼、常去二楼听琴,想上楼查看,却也被拦了下来。   过了很久,楼梯上传来动静。   因为是木梯,动静很明显。   众人纷纷闭上了嘴,都抬头看过去。   一时间大堂落针可闻。   “哗……”   帘子被掀开。   一名娇俏女子略微躬着身、低着头从里边快步走了出来,一抬起头,目光对视,众人皆被她的神情惊了一跳。   眼眶通红,满是热泪,嘴唇嗫嚅,脸上的神情更是悲切不已。   “主人重病,与世长辞。”   “……”   大堂已然落针可闻。   众人全都怔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声音传出。   “啊?你……”   “你胡说什么呢……”   “是啊,这怎么可能?”   “方才晚江姑娘还在楼上待客抚琴呢,琴声如此动听,仿佛仙乐,怎么可能突然来此噩耗?!”   “你这小婢女!可不能乱说!”   “是不是搞错了?”   “阎某先前听晚江先生抚琴,琴声中的畅快一点也做不得假,分明是病要好了,就算、就算病情恶化,可方才还在畅快抚琴,又如何……如何可能这么眨眼之间就与世长辞了呢?”   众人纷纷开口,都瞪着侍女。   “方才……”   侍女压制住自己的悲戚:“方才不过是主人向上苍讨了三刻自由身罢了……”   “……”   众人再次怔住。   原来方才上楼的那位道家先生,是用来向上苍讨要三刻自由身的。   这下再无说头了。   一时间众人纷纷拨开侍女,涌上了楼,虽被几名身强力壮的伙计所拦阻,不可近前,可终是到了二楼,透过满屋的白纱,隐隐可见地板中间摆着的桌案与古琴,还有前边倒下的女子,一身白衣也在地上铺展开来,依旧美得不可方物。   不知多少人痛哭出声。   这世间彻底没有晚江了。   长京爱琴之人、爱乐如命的人,也再欣赏不到这般通神的琴乐声了。   ……   道人依旧牵着女童在街上行走。   今天的三花娘娘格外叛逆,要么一阵猛发力往前边跑,要么停下来不愿走了,满脸好奇的盯着路边看,甚至伸手去戳人家卖的东西,偏偏宋游把她拉回身边时她就仰起头,用一双清澈的眼睛将宋游盯着,一副懵懂而乖巧的样子,又如何能责备她呢?   “三花娘娘是喝醉了么?”   “什么是喝醉?”   “就是人喝了酒,就会头晕,兴奋,会做一些平常不会做的事情。”   “三花娘娘没有喝酒。”   “醪糟也带一点酒。”   “一点酒!”   “但是三花娘娘不知节制,喝了一碗又一碗。”   “是甜的!稀饭汤汤!”   “所以三花娘娘喝醉了。”   “三花娘娘不头晕。”   “但是三花娘娘兴奋。”   “三花娘娘不兴奋。”   “那就好好跟我回家,不要乱跑。”   “猫就是这样的!”   “……”   “道士你看!出太阳了!”   “……”   宋游停下脚步,抬头看天。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等他低下头来、与小女童对视时,不由小声对她说:“这下三花娘娘不仅见识过了长京一绝、通神琴艺的风采,也亲眼见证了长京一绝与通神琴艺在长京的消失。”   “消失!”   “三花娘娘以后会明白。”   “道士你看,那里有个小人在撒尿!”   “走吧……”   “我们过去看看他!”   “……”   道人没有说话,只握紧了手,拉着她往回走。   然而没走出两步,便听见从身后传来一道妇人的声音:   “宋先生?”   宋游与牵着的小女童一同扭头看去。   是个衣着朴素的妇人,容貌陌生。   不过别人既然叫出了自己,宋游自然要转过身去,只是此时手中牵着三花娘娘,不好叫她围着自己转一圈,猫儿的心思又是人猜不透的,这会儿也不敢轻易将她的手松开,怕她一溜烟就跑去看人家小孩撒尿,于是一番繁琐的操作,才终于转过了身,换了手牵着她。   “夫人是……”   “宋先生忘了?以前我家娃儿重病,以为是中邪,来找先生看,结果先生不仅告诉我们与中邪无关,还为我们指了医馆,分文未取。”妇人说着忍不住朝道人弯腰拱手,“先生真是神仙心肠,幸亏先生,娃儿才捡回一条命。”   “啊……”   宋游想了起来。   当时这名妇人确实抱着孩童来找他,只是寻常风寒发烧,然而这年头巫医本就互相牵涉,病邪也难以区分,明明是病,可愚昧之下,却以为是中邪,便来找他驱邪。宋游向其介绍了蔡神医的学生开的济世堂,后来她还特地提了鸡蛋来感谢。   实在不是宋游健忘,而是三年时间,对于这年头的穷苦百姓来说已经不短了,尤其劳累之下,这名妇人的变化已经很大了。   “想起来了。”   “后来我家娃儿身体也不好,在街上找了一位游卦先生算了一卦,说是名字取得不好,念着先生是神仙高人,本想带着娃儿再来找先生,想请先生替我家娃儿重新取个名字,结果到的时候,先生已经关门了。”   宋游站在她面前,认真听她讲话。   这年头请道人僧侣帮忙取名也是件常见的事。若是穷苦百姓,自己没文化,相对来说,道人僧侣总归是要多些文化的。而对于达官显贵,则会找到当地知名的高人高僧,取个吉祥顺利有助于平安与前程的好名字。   “我们外出游历了。”   “先生可算回来了。”   小女童被道人抓着手,跑不开,却也扭过头,直直盯着那名背对着她站在墙脚的孩童。   “后来可换了?”   “后来去东和县青霄观找观中的老道长换了一个。原先想着娃儿体弱多病,便取了一个安字,想平安,那游卦先生却说,我们心是好的,只是单字的名太贵重,我们平头百姓担当不起,叫我们换个二字名,老道长取名叫求宁。”妇人说道,“现在我家娃儿虽还是常有些小病,不过总归是没有闹过以前那般吓人的事情了。”   “那东和县青霄观的老道长我们也曾听闻过,是个德行出众、有修行的人,他取的名字应当不会差。”   宋游也没有说换名字有没有用,只是若单纯想讨个吉利,找个明明道行一般却甘愿为民众冒险驱邪的老道长来取名,定是再吉利不过了。   这时只听哒哒哒的一阵脚步声。   街角撒尿的孩童跑了过来,瞬间跑到妇人身边,伸手环住妇人的腿,以做依靠,很畏怯的看向道人与小女童。   “这就是我家娃儿!”妇人说道,“这是救过你命的神仙,还不快向神仙问好!”   “……”   “说见过先生!说!”   “见过先生……”   小男孩怯生生的喊了句。   “这么大了呀,长得真快呀。”宋游露出了微笑,向他点头道,“有礼了。”   “小孩子就是长得快。”   “对了——”   宋游正好想起当初为妇人指的济世堂和定期义诊的陈大夫,记得他是蔡神医的学生,后来在禾州偶遇蔡神医,还曾说起过他,蔡神医将自己毕生所学医术的本质道理写成《蔡医经》,几番波折,最终将半篇手稿放在了学生陈大夫那里,宋游因此格外留意。   “当初治好令郎的是济世堂的陈大夫吧?”   “就是。”   “陈大夫如今可好?”   “这……”   妇人却有些为难,随即叹了口气:“前两年济世堂不知为何起了火灾,陈大夫虽未被伤到,然而整间济世堂也被烧得干干净净,陈大夫大半生的积蓄都在那些药材里了,都被烧没了,听人说,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也被烧了,陈大夫此后抑郁懊悔,迅速消瘦,去年一病不起……”   “怎会如此?”   “谁说不是呢!好人没有好报啊!陈大夫为善多少年,救过多少百姓?听说当时济世堂起了火,四周邻里百姓都去救,潜火军也到了,就连官府的捕役都感念陈大夫的品德,主动去救火,大家伙在灰烬中搜寻银钱,没有一个人往自己怀里揣,但从灰烬里找出的银子却不足百两,便已是陈大夫的一生积蓄了……”妇人说道,“你说去哪找这么好的人啊?这鬼老天!真是眼睛瞎了!”   “这样啊……”   宋游面色沉凝,若有所思。   “先生这是去哪……”   “正要回家呢。”   “我们也是来逛逛,快过年了,扯点布给娃儿做件新衣裳,小子长得快,一件衣裳很快就穿不得了。”   “那夫人便忙。”   “先生也忙……”   道人与之道别,拉了拉正凑过去问人家孩子撒了尿怎么不埋起来的自家童儿,有些思虑,继续往回走。   猫儿懂事,这时倒是乖巧了。 ###第三百五十三章 分水刀与神灵   “吱呀……”   宋游推开了房门,提着女童的手,让她先走进去,自己随后跨入。   然而刚一进门,宋游就觉察到了几分不对。小女童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神情顿时凝重了几分,仰头左看右看。   最终两人将目光锁定在了桌上。   桌上放着一柄匕首。   木柄,直身。   “呼!”   屋中突然起了白烟,似云似雾,里头隐隐有雷霆肆虐,云烟中显出一道威武的身影,满身神光。   “分水刀已还给你了,来历我也查了一遍。”云烟中的神灵说道,似是怕扰民,这回声音倒是正常音量,可不知怎的,仍觉得回音重重,仿佛这声音在耳膜边不停地敲响,“这柄分水刀来自隐江水神,打造于千年前,大约在八百年前遗失民间,随后不久,隐江水神就因为礼器遗失加之渎职而被惩罚削职,慢慢消亡了。”   “隐江……”   宋游记得这条水系。   “隐江起于昂州,长京南下不远就是它的开头,玉曲河的水就汇入隐江,随后一路流经丰州、尧州,东流入海。隐江现在也是一条大河,不过千年前比现在气势更大。”周雷公给他简单讲了一遍隐江,随即又对他说,“我只能替你查到,隐江水神的礼器确实曾无意流入凡间,散落的地方是在尧州隐江江畔的郑溪县,当地迄今仍有传说。”   周雷公说着顿了一下:   “此虽神灵礼器,也算是神灵之事,不过我该做的,除了查清它的流向,证实之后,最多只是将之从人间拿回来,免得其祸乱生灵。既然已经到了伏龙观传人的手上,便也不再算是人间。至于它是如何从凡人手上流到塞北去的,这便是人间之事了。”   “明白。”   宋游对他拱手:“多谢雷公。”   “无事我就离去了!”周雷公仰头居高临下盯着他,“左右也无香火可吃!”   “雷公请稍等。”   “还有何事?”   “雷公可知丰州业山之事?”   “非我职责,不知!”   “那雷公可听说过蔡神医?”   “与我雷部何干?”   “说来巧合……”   宋游干脆从桌边抽来板凳,在桌边坐下来,面朝周雷公,随手拿起桌上匕首,递给了自家童儿,然后闲聊般与他讲述。   讲起蔡神医将毕生所学医术的本质道理写作《蔡医经》,愿助世人知晓疾病与疗法的本质,遇见疾病不再恐慌,不再盲目胡猜乱想,也不再盲目的通过求神请佛及别的奇怪方式去治疗,然而一路磕磕绊绊,鼠啮虫蛀,好不容易写成,又经几次灾祸,大雨倾盆,泥石淹没,盗贼偷窃。   最后还有陈大夫之事……   周雷公听得连连皱眉。   “山中常有风雨,地龙翻身也只是天地异象,与神灵无关,盗贼入室行窃也是人间常有的事。而长京多为木楼,天干物燥,常有失火,你说的这些都有可能是巧合。”周雷公说完深吸了一口气,“只是若你说的真是实话,巧合也确实有些多了。”   “雷公为人正直,刚正不阿,这才说与雷公听。”宋游对他说道,“想问问雷公如何看?”   “你怀疑神之不神、暗中作乱?”   “都有可能。”   “这些事最近都是两年前的事了,更早的都在十几二十年前了,查起来实在太过困难。”周雷公沉声说道,“如今北方初定,北方以外的地方积攒了一大堆妖邪祸乱之事,越州牛妖被灭之后,天宫将整个白犀一族列入了诛杀名单中,却有不少妖怪跑掉,不知所踪,我雷部也得查明。等我忙完手头上的事情,闲下来了,定来查一查。”   “雷公不急。”宋游说道,“没有责令让雷公查清的意思,更没有非得让天宫自查,只是觉得巧合有趣,想说与雷公听。”   “放心!我不会泄露天宫!”   “……”   道人不禁与他对视。   “多谢。”   宋游拱了拱手,不隐瞒了:“若雷公查出,怕惹麻烦,告知于我就是,神人有别,天凡有隔,这种麻烦……”   道人说着露出了笑容:   “在下不怕。”   “你们伏龙观得天道眷顾,怕什么?”周雷公冷眼说道,“无事我便走了!”   “下次若能再见,定为雷公上一炷香。”   “哼!”   周雷公冷哼一声。   随即在云雾中一坐,坐得端端正正,上身挺得笔直,将头一仰,威严无比,好似庙宇中的神像一般。   “呼……”   一阵风吹过,云雾散去。   道人则依旧坐在原地,沉思起来。   周雷公说得不错,这些都是世间常常发生的事,都有可能是巧合,是天灾人祸,是造化弄人,是天意不许,而且时间隔得远,很不好查。   哪怕就是两年前济世堂失火也不好查。   长京多有木楼,天干物燥,本就容易失火,不然养着那么多潜火军做什么?甚至于这年头的潜火军都已经有了专门的装备,十分先进,可以从楼下精准把水打到楼上去。干燥的环境,稍有不慎,就会着火,有时自己都会着火,若真有不属于凡间的力量做点什么手脚,做得小心一些,恐怕即使是长京城隍也察觉不出来。   只是巧合实在太多……   宋游倒没有见过这半部《蔡医经》,只听蔡神医说过,是能颠覆当世很多官吏百姓对于疾病认知的一部书,甚至就连很多名医看了这部书也许内心也会受到不小的冲击。若他们知晓了疾病和医术的本质,就等于被启了蒙,集思广益之下,也许《蔡医经》也只是一个引子了。   宋游坐在原地发起了呆。   “道士。”   三花娘娘很快走了过来,声音使他从发呆中脱离出来,扭头看去时,便见她手上抓着一只耗子,还是活的,用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给你玩!”   “……”   宋游礼貌推开了她的手:   “心领了。”   “很好玩的!”   “三花娘娘去睡一觉吧。”宋游对她说,“明天我们出一趟门。”   “去哪里?”   “去北钦山,拜访蔡神医和蛇仙。”   “哦好!”   “快去睡吧。”   “那三花娘娘去睡觉了,把这个耗子留下来给你玩。”三花娘娘伸着手,“你这样玩,你把它丢掉,假装不去看它,它就会偷偷跑,它要是不跑你可以拨一拨它,等它一跑,你就去撵它!”   “学会了。”   “拿着吧!”   “不用了,谢谢。”   “为什么?”   “……放这里就好了。”   “好的!”   小女童放下耗子,便上楼去了。   道人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这可怜的小家伙自行离去。   自己干脆煮起茶来。   万万没想到,没一会儿,自家三花猫又从楼上下来了,口中叼着一只耗子,走到他面前放下来,看了他一眼,才转身上楼。   仔细一看,还是那一只。   ……   几天之后,北钦山上。   风一更,雪一更。   道人穿着道袍,冒着风雪前行,身后一只三花猫在雪地里牢牢跟着他,天上则飞着一只燕子,只剩了一个小点儿。   山峰彻底成了雪色,村落茅屋都得仔细分辨,茫茫雪地中几乎找不到路。燕子也只能给他辨别大致方向,无法替他寻找蔡神医的茅屋,甚至燕子也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土。   宋游照着记忆,终于找到蔡神医的屋舍。   这是第三次来到这里了。   所幸还隔着一段距离时,宋游便看见了从茅屋顶上冒出来的炊烟,走到近前,虽然屋门紧锁,可里头明显是有人声的。   这一次注定不会再跑空了。   “喵?”   猫儿扭头看他。   道人则走上前,敲响了门。   “笃笃……”   里头很快就传来了脚步声。   “吱呀……”   一道有些干涩的声音。   门被打开了。   里头站着的是一个大约三四十岁的中年人,正是蔡神医的徒弟之一。   双方相见,道人微笑行礼,反倒是徒弟愣了一下。   “先生!”   徒弟连忙扭头对身后喊了一声:“师父,宋先生来访!”   随即收回目光,连忙将门大开,对他说道:   “外头风大雪重,先生快快请进!”   “打扰打扰。”   宋游站在门口,拍落衣上的雪,三花猫也站在门边,抖一抖身子,抖落一地雪和水,又挨着挨着将四只脚也甩了甩,甩掉雪和寒意,这才随着道人一同走进门槛,走进茅屋中。   燕子则停在了屋檐下窗台上。   徒弟立马关上了门,将风雪关在门外,屋内烧着炭,倒也暖和。   这时里头也连忙走出两道人影。   其中一人还在穿衣。   正是蔡神医和另一名徒弟。   “哎呀!见过先生!”   “见过神医……”   几人互相行了礼,这才站直。   蔡神医面上苍老更重了几分,对他说道:“听阮姑娘说先生将要来访,老朽已是恭候多时了。”   “不敢不敢。”   宋游说着环顾一圈:“那位女侠何时离去的呢?”   “前两天,刚走。”蔡神医说道,“老朽在山下坐诊,劳她在这大雪中等了好些天。”   “原来如此。”   “先生请坐。”   蔡神医连忙招呼他在火炉边坐下。   两人一见,都是唏嘘不已。 ###第三百五十四章 最爱与神斗   “当初与先生分开,治好了归郡大疫过后,我们又沿着禾州光州行走,一路走过,听见好多先生的传说……”   “我们出了越州过后,亦听见过不少神医的传闻,民间百姓无一不津津乐道,想来即使千百年后,这方天地定然也会流传神医的大名。”   两人说着当初分别后的事情。   三花猫端端正正的坐在地上,烤着火炉,身体面向火炉的一面慢慢冒起了若有若无的白烟。   “对了——”   宋游与之相谈许久,算是讲完了旧事,这才对蔡神医说道:“前几日走在大街上,遇见一位夫人,与之谈起济世堂的陈大夫,这才知晓,陈大夫已经不在人世了,不知神医是否知晓?”   “自是知晓的。”蔡神医说道,“我们早前就回来了,只是之后听说竞州闹了天花,这才又去了竞州,是早就知晓了的,早就知晓了。”   “神医节哀。”   “唉……”   蔡神医不禁叹了口气,眉目间是浓浓的忧愁,语气中又有些许责备与自责,多种情绪组成了复杂的忧伤:“他也是傻,不过半部医经,我又不止留了一份,他那里也只是三份中的一份,何况就算全部烧毁了,又算得了什么呢?反正是我写的,只要我还活着,想写都能写出来。”   宋游细细品悟着他的话,尤其是那句“只要我还活着”,总觉得有些深意。   “不知神医身上带的那份可还在?”   “……”   蔡神医沉默了下,这才摇头:“也许天意果真如此。”   宋游便看向他身后的中年人。   这名跟随神医学医的徒弟说道:“我们回来的路上,坐船走水路,师弟背着行囊,上船时一下子没踩稳,摔到了河里去。虽及时救上来,行囊中的手稿也被油布包裹着,可到底还是被水沾湿了些。正好那天出太阳又无风,我们怕它又坏掉,只好把它拿出来晾干,然而晒着晒着,不知怎么突然起了一阵风,我们疯抢也没将之抢回来。”   “都怪我,上个船都走不稳。”另一个徒弟说道,“真是没用。”   “也怪我没有看好手稿,该拿更大些的石头压住,就不会被风吹跑了。不然在离河远一点的地方晒,也许被吹跑了也能找得回来。”   “到底还是怪我。”   “师弟莫要自责……”   “你们都别内疚了。”老神医开口说道,咳嗽了两声,“天意弄人,怪不得谁,也许老天就不愿意我这老头子将这部经书写出来。”   “……”   宋游不知他说的天意是上天还是天宫,加之不知具体情况,也就不做评价,转而问道:“听说还有最后一份在蛇仙手里?”   “正是。”   “那份可还好?”   “那份还在。”老神医又叹又笑,“蛇仙毕竟是蛇仙,不像我们这般愚笨。”   “这样啊……”   宋游眯起了眼睛:“不知如今手稿何在呢?”   “还在蛇仙那里。”   “哦?”宋游来了几分兴趣,“神医没有将之拿回来吗?”   “暂且寄存蛇仙那里。”   “神医不将之拿回来誊抄续写吗?”   “我等愚笨,若将之拿回来,怕还没誊抄完,便又遗失了,更别说写完了。”   “……”   宋游保持着手指张开,靠近火炉取暖的姿势,目光却盯着这位神医,随即露出了笑意:“看来神医也觉得这太过于巧合。”   “皆是天意。”   蔡神医神色落寞,只顾着叹息。   “神医误会了。”宋游弹了弹自己身上的道袍,“在下虽是道观出身,平日也着道袍,别人说我是道人,叫我先生,我都不反驳,但其实在下只是一名假道士。我家先祖立下传承时,这天下间不仅没有天宫,连道教也还没有,之所以建了一间道观,不过是为了便利罢了。”   “先生不是道士?”   “假道士。”   “这么说来,先生不供神灵?”   “不供神灵,不敬天宫,只敬苍天。”宋游顿了顿,“只是以我伏龙观对天道的了解,天道是不会这般捉弄于神医的。”   “竟是这样!”   蔡神医愣了一下,随即满脸羞愧,凑过来拉着他的手对他说:“知晓先生本领通天,好比神仙下凡,又知晓先生一心为民,万里除妖,老朽与先生本已走过一段路程,知晓先生本性,竟还疑惑先生,实在是……”   “无妨。”   宋游垂眼看着他的手。   知晓这年头的人确实有这习惯,执手而谈,抵足而眠,都是很正常的,尤其老人家,更不好控制自己的情绪。虽然宋游并不习惯这样,但也任由这位老人家抓着自己的手。   “因此神医尽可直言。”   “这个……”   宋游见他依旧不太敢说,正好知晓他想说什么,索性便微笑着替他讲出来了:“那便是天上有神灵不愿医经问世了。”   “这……”   蔡神医吞吞吐吐,终究是叹了口气:“这实在是太过巧合了些。”   这年头的人对于三尺之上的神明有敬畏是很正常的,宋游并不逼迫他,只是对他问道:“可是神医今后又有何打算呢,是继续写下去,还是就将那半部医经放在蛇仙处,不再写下去了?”   “屡次天灾人祸,虽都未伤到老朽,可这么二十几年来,也疲累不堪。”蔡神医虽是如此说着,却是满脸遗憾,“老朽虽薄有名气,上至王公贵族,下至百姓黎民,都对老朽有几分敬重,可若真……真命运如此,老朽又如何能与天神争呢?”   宋游听出他不是不愿,而是有顾虑,就是脸上的疲倦,也不是写疲倦了,而是因这些意外而疲倦了。   不过他也没有直问,那样似乎会给人一些压力,只是说道:   “我们今天下午会去北钦山深处拜访蛇仙,蛇仙毕竟是我师门长辈,若神医年事已高,已经不能再写出一次下半部了,那也就罢了。神医也大可不必因此而自责,世间黎民百姓自有他们的造化,生灵也总会找到出路,也许,也许真是天命如此。”   老神医侧耳听着,没有说话。   “可若是蔡神医心有不甘,仍想写完剩下半部医经,便可向我说明。在下可以试着说服蛇仙,请求蛇仙允准神医去湖边茅舍写完医经。”   “蛇仙能同意?”   “蛇仙是仰慕神医品德的,加之是我师门先祖,若诚心恳求,虽是有些麻烦他了,但也许是能成的。”   “就算写成……”   蔡神医依然犹豫:“怕也难以拿到山下去刊印,流传于世。”   宋游听见他说这番话便知道了,他对自己这部医经屡次三番出的意外已经有了极大地怀疑,口中说是意外,念着天意使然,但绝对觉得有鬼。   想想倒也正常。   这些事情都发生在蔡神医的身边,蔡神医作为亲身经历者,自然比宋游这个听闻者能感觉到更多细节,也许冥冥中有更清晰的感知。加之人到蔡神医这把年纪,又有他的经历,对于有些事情,就算从未接触过,应该也有隐晦的认知。   “蔡神医可请两位高徒先誊抄半部,由在下带走,接着写下另外半部,仍旧分作两份,留在蛇仙那里,等在下下次回京,再将之带走。”   “这个……”   “神医凭心做决定即可。”   “……”   蔡神医低头看炉中火,却只是短暂的沉默,便抬起眼帘,两手握着道人的手,感慨不已:“说来老朽此次行走北方,尤其是归郡,对于医术以及融入病症的邪法都多了些体悟,正想加进医经里……”   “看来神医决定好了。”   “学医之人,本来就要和鬼神斗。”   这位神医微眯着眼睛,好像老眼昏花,又好像还是那般惊怒不形于色的神医风采,不过此时身上却透出了世间难得的坚定。   是二十多年以来四次著书的倔强。   “只是先生……当真不怕神仙?”   “在下也不知是不是有些神灵作怪,只是医经到了在下手里,便如到了蛇仙地界,若是巧合,在下定尽力保证它的完好,若是天意,在下便得与天道好好说一说,若是神灵……”   宋游停顿了一下,微微一笑:   “神之不神,就该湮灭,在下历来是个温和的人,不过家师脾气却不好,历代先祖中也有不少脾气不好的,要说他们啊,最爱与神斗。”   道人语气如常,好似只在说笑,然而蔡神医等人听了,却能清晰体会到其中的自信与对一小部分神灵的轻蔑。   忽然想起那冰封十几载又化掉的雪原,那平原上突兀多出、来自数千里外的大山,想到人们绘声绘色的描述,想到那些北边的除妖故事,再想到自己与之相伴归郡时对他秉性的了解,顿时心中安定下来。   ……   下午风雪更大了。   宋游辞别蔡神医,请天上的燕子帮忙寻找深山中一片有茅屋的小湖,为自己指个方向,便向那方走去。   蛇仙似乎早知他会来——   没有走出多远,大约是从北钦山人间地界走入人迹罕至的深山时,地上便多了一道巨大的蛇路,宽有近一丈,压平了杂草,拨开了积雪,自然也拨开了冬眠的荆棘。似乎是给他造了一条通往深山的路,方便他行走。 ###第三百五十五章 愚民的何止朝廷   宋游没走多远,却看见前边有一匹马。   是一匹枣红色的马。   北元马的样貌,有些瘦弱,一身皮毛颜色在这冰天雪地里实在显眼。   刚一看见,这马就跑了过来。   “咦?”   宋游倒是有些意外,待它停在自己面前,便不由问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   “那倒是有缘。”   道人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身后的猫儿则是欣喜万分。   说来还真是挺有缘。   与枣红马分开的地方明明是长京的另一个方向,而此地距离长京也算不得近,这匹马竟然跑到了这里来,而且刚好跑到了这里与他相遇。   应是北钦山灵气浓郁的缘故。   “那便走吧。”   “……”   “我们还有一个多月就要离京了,这段时间你愿意在哪就在哪吧。”   道人一边说着一边循着蛇路往前走。   枣红马便也跟在他后头。   翻过一座山后,很快便又看见了下方山间的那片湖泊,湖泊边的茅舍,山风好似影响不到这里,湖泊如镜子一般平静。上边有只小舟,一名蓑笠翁坐在舟上钓鱼,静得好像一幅画。   宋游站在这里凝视片刻,心里想着,蛇仙这般不像是蛇类该有的爱好,是不是也是从当初扶阳祖师那里学来的呢?   就像黑羽道爷的懒惰和好斗一样。   今后三花娘娘又有什么爱好呢?   上次来时,知晓蛇仙与扶阳祖师有旧时,便已有些感慨,如今师父离去,黑羽道爷也去看他们曾看过的天地去了,再来到这里,自然又有了新的感慨。   时间悠悠,变化万千。   未到来时,谁又知它什么模样?   宋游迈步走了过去。   远远看见那道垂钓孤舟上的身影做了个收杆的动作,似是钓到了鱼,把鱼放好,便起身了,以船篙慢慢撑船到岸边,提桶下船。   等年轻道人走到他身边时,他正好一手提桶,一手持钓竿,与他对视,依旧是那句话:   “山中没有别的东西可招待你们,尤其是这时候,只好钓几条鱼了。”   “见过蛇仙。”   “免礼。”   “家师离去了。”   “知道了,年初的时候,那只八哥飞来这里找过我。”   蛇仙很平静的说道,似乎自本朝开朝以来,这样的事已见过几次了。   只是在提着桶拿着钓竿往茅屋中走的时候,还是略微停下,与他说了一句:“都是这样的。”   “是。”   宋游也平静的答道。   随即随着蛇仙走进茅屋,将柴扉一关,里头也烧着火炉,倒也不寒。   蛇仙慢悠悠坐下来,看那动作,好似真像个人间老者,与他说道:“我听说了你在北边闹出来的动静,相比起前边几位,也不算小了。”   “见笑。”   “那外面天上的燕子……”   “是燕仙传人,他生性独立,爱开阔之处,任他在天上飞就好了。”   “那坐吧。”   “多谢。”   宋游也坐了下来。   屋中采光很差,加之外边本就天昏昏,没有太阳,透进来的光就更弱了。但这种昏暗又能视物的环境、点一堆火,反倒让人觉得舒适。   “听说蔡神医将《蔡医经》最新版的前半部放了一份在蛇仙这里?”   “你倒不客气。”   “虽三年前才与蛇仙相见,然而知晓蛇仙是师门故友,便是师门长辈。”宋游很平静的说,“既是师门长辈,又何须客气。”   “三年前你可没有这么随意。”   “忽然想通了。”宋游摸着猫儿说。   “下山想通不少事吧。”   “确有不少。”   宋游如实回答道。   这确实是伏龙观下山的意义之一。   “确有一份在我这里。”蛇仙悠悠然道,“不负所托,现存完好。”   “在蛇仙这里,就能完好,在蔡神医和学生手上,就各种意外。”宋游直言问,“这不是巧合吧?”   “谁知道呢……”   蛇仙不急不忙的拿起一个长柄陶壶。   摇一摇陶壶,便空壶来水。   “蛇仙就住在北钦山,也没有察觉到那边的异常吗?”宋游追问道。   “你想多了,祸害凡人是神灵大忌,更何况干涉这般显而易见的能造福万民的事。呵呵,这样的神灵倒有不少,像是被你斩了那个。”蛇仙将手中的长柄陶壶放在火炉上煎,“就算是天宫神灵所为,也不会被人轻易察觉到的。”   “有理。”   宋游点了点头。   神之不神,甚至反过来祸害人间的神灵确实不少,伏龙观几乎每代都得在这上面花些力气,典型便是蛇仙的老友扶阳道人,堪称万神斩。   雷部是武神,那傅雷公武将出身,是二愣子,尚且不能明目张胆,被宋游发现了还要狡辩几句,更何况别的天宫神灵了。   天宫神灵中除了少数运气好的,其他若非德行出众之人,便是玩弄人心之辈,反正神灵要得人心,要么靠实力得来,要么靠别的手段。这些神灵大多活着的时候就是人精,死了后有更长的寿命,更了不得的神通,自然有更多的耐心和手段,想要抓住实在的证据应当很难。   像是蔡神医的几次波折。   一次天降暴雨,茅屋为风雨所破,是正常天象,一次地龙翻身引发的泥石流,也绝无可能是神灵为了这件小事而特地引发的地震,这种级别的地震得要很了不得的神灵花不少精力才能造得出来。   别的不说,就说最近的。   蔡神医的徒弟落水打湿了医经,晾晒时被风吹走,没有江面起波或旋涡,没有风雨,没有水怪作乱,甚至船都没有漏,是那徒弟自己背得太重了又没有多少坐船经历,自己踩滑了没忍住,这才落水,此后无论是晾晒、用小石子压着、晾晒的地方,都是他们自己选的。   即使有神灵,也只是吹了阵风。   一阵普普通通的山风罢了。   “蛇仙以为呢?”   宋游干脆直接向他问道。   “当年乱世,我跟随你家祖师,见过太多神灵了。相助那名凡人开创大晏之后,我也有不少成神的机会,后来朝廷给了我个蛇仙的名号,差不多也算是一个地神了吧,至少天宫见了我,是不会当寻常妖怪来为难了,也有人来祭拜。”蛇仙慢悠悠的说道,随即一笑,“这些年来,我对人间与神灵最大的体悟就是,大晏的百姓,对神灵其实缺乏真正的崇敬。”   宋游听了却是神情一凝。   以他的见解自然能听出来——   蛇仙看似在随意讲述,甚至前半句都不着边际,其实一下就说到了最本质的东西。   大晏百姓对神灵缺乏本质的、发自内心的对于神灵德行的崇敬,这种崇敬,也许只有部分神灵在成神之时才拥有得最多。   这种崇敬是什么呢?   拿近的来说,好比几十年前的何相,在天下危急、百姓苦难之时,站出来引进东方优良稻种,又颁发良策,还土于民,解决了百姓危机,而他明知道自己这样做是要犯众怒的,没有好下场,但也慷慨赴死。死前一首诗歌,传唱大江南北,直到现在都被许多官员或是用来鞭策自己、或是用来假装一心为民而挂在嘴边,百姓果然也没有负他,自发为他建庙,助他位列仙班,那时的崇敬,就是这种崇敬。   不过随着时间流逝,世人终会慢慢忘掉他的功绩,习惯了自己身边那些因他而带来的东西,因为与生俱来,便觉得向来如此。   即使后人从书上读到、听人讲到,心中感慨,感受也远远不如当初那群被他亲手从苦难中拉出来的人深刻。要是偶尔有这么一个人,在从书中读到的时候都能够清晰感受到他的了不起,仿佛跨过时空见到了当时那一幕,那是极为难得的,想来神灵也会为之欣慰。   而后世人会在什么时候去拜神呢?   多数会在有事相求的时候。   不养闲神的道理就在这里了。   这一点伏龙观感受再深刻不过了,宋游的感受也再深刻不过了,早在栩州之时,他就教过民间先生利用神灵驱邪除妖,在言州草原上,也指点过一群鬼兵造福民众来谋求地神阴神之位。   神灵依托民众而存在,但其实是相互依存又相互利用的关系。   这种关系有个弊端,就是常常失衡。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多数世人,往往只在有事相求的时候,才会去给神上香。求神拜佛的求字,也就是这个意思了。即使定期拜神,大多数人也是想祈求神灵帮助和保佑,不然就是怕不上供被神灵记挂、责怪,本质不是崇敬神,是崇敬神灵的法力和神通。”蛇仙继续慢悠悠的说,脸上带上了一抹笑意,“有事相求时,去寺庙才跑得勤快,事越急切,心越虔诚,香火愿力也越足,这些想来伏龙观的传人再清楚不过了。”   宋游听着慢慢思索。   蛇仙说得其实很对。   这也是问题的所在之一。   这世间是真的有神灵的,倒也不是说民众遇到什么事就去求神拜佛不对,而是神灵往往并不具备百姓相信的那般伟力。   所谓亘古长存、法力无边、无所不能,都是世人对神灵吹捧,也是神灵用于保证香火的手段,事实上神灵了不起的地方并不在于这些。而神灵的法力神通也是有限的,往往也没有三头六臂无数分身,顾及不到世间万万民众。   好比最常去宫观寺庙求神请佛的患病之人,他们拜的神灵不见得刚好会治病,就算会治病,也治不了天下万万人。   相比起来有些神灵就很通透。   好比那位直接在庙宇门口写下“你求名利,他卜吉凶,可怜我全无心肝,怎出得什么主意?”、“殿遏烟云,堂列钟鼎,堪笑人供此泥木,空费了许多钱财。”这副对联的岳王神君,便是直接给你说了,帮不上忙,爱拜不拜。   爽快,通透,豪气。   是位了不得的神君。   有些神灵则不行,得靠这个活命。   “想要愚民的又何止朝廷?”蛇仙一边笑着说,一边向他递来刚刚煎好的茶。 ###第三百五十六章 蛇仙相助   蛇仙不愧是曾与扶阳道人结缘、又修行这么多年的蛇仙,一下便点出了根本原因,不过宋游听了,却没有太过于关注这些,而是一边伸手接过蛇仙递来的茶,一边直言问道:   “那么前辈觉得,其中本质问题又出在哪里呢?”   “本质问题?”   “是。”宋游捧着茶说,“前辈与扶阳祖师在乱世结缘,见过许多神灵,后又修行多年,也曾被大晏皇室封为蛇仙,有山下人来供奉,想来前辈的见识广博与对神灵的了解都远非在下所能比,前辈又是世间少有的师门长辈了,因此想问问前辈的看法……天宫为何常有神灵神之不神,不司其职,反过来祸乱人间,在前辈看来,根本的问题又出在哪里呢?”   蛇仙不由看了他一眼:“看来你还有别的想法。”   “实在是下山以来,经常有些事让我觉得,天宫和神灵的问题不止于此。”宋游饮茶道,“不从这里加以遏制,堕落的神是斩不尽的。”   “你又如何看呢?”   “我觉得……”   宋游停顿了下,眯起眼睛:“成神之道,是个重要原因。”   “你倒胆大。”   “天道无情,大可说来。”   “你比你的祖师们更胆大。”   “也许。”   宋游微微一笑。   但他觉得,只是因为自己拥有着另一个视角,因此对于所谓的“天道”,或许会比祖师们看得更清楚一些。   香火神道是天道从上古乱世中选出来的胜利者,香火信仰成神,是这个世界演变出来的一条路,也有人认为一切规则都是天道制定的,此时宋游说这条路有问题,在蛇仙听来,就好像在说天道的不是——寻常人指着老天骂,尚且要担心遭报应,何况是作为天道宠儿的伏龙观呢。   而在宋游看来,天道无情,无所谓感情,无所谓喜怒,天道也不是独立的思维,并不站在世间任何一个生灵的对立面,它是一个架子,建立在整个世界无数生灵的基础之上,它是世间所有冥冥中的思维的聚合体,包括蛇仙,包括每一个人。   它既不会因凡人指着它骂几句而愤怒,甚至可能它都不知道愤怒,也不会因自己几句话而有什么感情波动,甚至它可能都没有感情波动。   自然地,这是宋游的猜测。   事实上天道也是所有人的猜测。   真正与它“见过面”的,感受过它的存在的,也许只有伏龙观的少数传人。   “信仰成就神灵,香火铸就法身,确实是不错的,即便是现在天宫,也比上古时候那一堆乱象要好太多了。以民心来铸就大法力者,使得神灵永远也不能脱离广大生灵而存在,既在人间之上,又是人间的附属,真有意思。若真是天道所为,还真是一个绝妙的想法。不过也许老天也没有想到一点,就是人心啊,实在复杂,有时候人的想法,是不受自己所控的。”   宋游说着看向蛇仙:   “受别人所控。”   蛇仙眉头微微皱了一些。   若方才是有质疑天道的嫌疑,如今便是在指着天帝的鼻子讽刺了。   民心所向,信仰所归,铸造神灵法力法身,想法很美好,可有时候人的思想实在容易被别人所控制。   好比那傅雷公,道教说他有多厉害、多正直、多了不起、统领雷部众位正神,老百姓毫不犹豫的就真的信了。   好比天宫之主,赤金大帝,虽也不是无德无能之人,要真无德无能,也教不出那位被扶阳道人看重的、以人格魅力聚拢天下群雄俊杰又打遍整个天下没有敌手的大晏太祖了,但要说他真有多高的德行,有多了不起的能力,也不见得。只是大晏林家得了天下,原先的天宫之主也在一系列变动和斗法中失了势,加之天下剧变过后,万物待新,林家朝廷便趁着大势造了一个赤金大帝,说他历经多少多少劫、有多高多高的法力,是为天宫之主,一时间全天下百姓也就真的信了。   深信不疑。   而这一类不靠德行、靠朝廷封成的神灵,却在天宫掌握着不小的权力,长久以后终成祸患。   若这话被天宫神灵听见了,也许有德行的神灵就当没有听见了,要是被傅雷公之流知晓,传到赤金大帝的耳中,恐怕了不得。   不过蛇仙也只是有些凝重罢了。   “你说的这些不以德行善举成就神位的人,确实是作乱神灵中的多数。”蛇仙思索着说道,“但以我的经验来说,也不光是如此。”   “哦?”   “神是人变的,人心善变,神也如此。凡间不少奸臣,年轻时都曾是意气风发勇敢无畏的英雄豪杰。神灵的寿命更为悠久,若是那些年纪轻轻就身死而成就神位的,心变了并不奇怪,那些能保持德行到老到死的神灵,变了初心的概率不大,可也只是不大而已。”蛇仙说道,“我们当年也曾与这种神灵打过交道,细读他们生前壮举善行,再看到他们如今的模样,任谁也会感叹。”   是了——   面前这位蛇仙是见过上一代天宫那些堕落的神灵的,当初他跟随扶阳道人,斩杀下界的神灵不知有多少。他也曾亲眼见过两代天宫的更迭,上一任天宫之主覆灭于人间的大势,也覆灭于伏龙观之手。   “前辈言之有理。”   宋游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不过这倒是没那么重要了。   神灵变化是很正常的事,避免不了的,也是天道早就考虑到的。   所以它在推动世界大变的时候,并没有将所有上古人道修士的传承都一股脑的掐断,而是留下了一些,其中伏龙观更是被它所格外青睐。   香火神道,神灵必须得有香火,神灵若是失德,不再诚心为民,也还是离不开民众香火,便得以其它歪门邪道来吸聚香火。可这个世界并不是神灵为所欲为的世界,上边有天宫以及其他德行出众的神灵监管,下界又有从上古时候传下来的人道修士和朝廷监管,这样一来,一方面可以迫使很多神灵想要作乱、迷惑人心而不敢,一方面神灵就算选择了作乱,也不敢闹大,受到制约,且有被斩的风险。   宋游捧着热茶,继续与蛇仙详谈。   两人聊得兴起,借着观中祖师的关系,这份难言的羁绊,只很短的时间,关系便迅速熟悉。   三花猫则趴在旁边,从桶里抓了一条小鱼出来,正抱着啃,时不时扭头看他们一眼,然后又继续啃。   宋游倒是早就有了心理预期,从始至终内心都很平静,蛇仙却是越谈越尽兴,恍惚之间,好似从这年轻人身上看到了当初行走天下、见到世间乱象而皱眉犹豫的另一个年轻人,最终他下定决心,以上古人道修士最后的传承,代表人道与神相斗,并改换新天。   这可真使他眼前一阵恍惚。   当年岁月真是遥远。   不过面前这位年轻人,似乎想的东西还要更了不起一些。   起码要更难一些。   “刚还说你在北边闹出的动静相比起你的祖师们也不算小了,现在看来,你想的要比他们更大。”蛇仙摇头,“只是不知你要约束神灵,要改一改这成神的路,又想怎么做?”   “就是没有想出来。”宋游皱眉思索,这对于一个懒人来说可真是为难,“时机也不到。”   “这般大势,确要借势而为。”   “借势自然便要简单些。”   “眼下可是一个太平盛世,哪有人能在这时候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天宫的?上古时期此间天地最了不得的大能怕也做不到。况且,这也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完成的,需深思熟虑,多做准备,需用很长的时间。”蛇仙说道。   “正是。”   “不如先看南边丰州。”蛇仙对他微微一笑,“鬼城建立已数年,地府将成,那边聚集了人间百万阴魂,不知谁又将成地府之主。”   “是……”   宋游也跟着微微一笑。   刚刚还说这种不靠德行善举而成神之事隐患极大,这就又来一个新地府,不知新的地府之主又是哪个“赤金大帝”、哪个“傅雷公”?   “正巧在下开春就往南下,无论如何,也是要去看看丰州鬼城的。”宋游说着,却停顿了下,“只是不知怎的,我却总觉得有些不对。”   “哪里不对?”   “不知如何叙说,许多细节都让我起疑,便只有去看看才知晓了。”   “亲眼所见确实好些。”   “对了——”   宋游开口对蛇仙说道,又将话题扯回了原点:“听闻蔡神医的《蔡医经》记叙了他毕生所学医术和疾病的本质,若流传于世,恐怕造福的还不止是当世的万民,后世无数子孙也将因此受益,蔡神医如今已是四度著书,可见他老人家有多不甘心,在下于心不忍,不知前辈……”   “你想要我怎么做?”   “天宫神灵胆子再大,做这种事,也不敢在前辈这里明目张胆的来,蔡神医年事已高,也没几年可活了,晚辈想请前辈允准,让蔡神医今后在前辈的茅屋中写完下半部书。”宋游拱手说着,顿了一下,“著成之后,我自会将之带走,将之传扬开来。”   “四度著书啊……”   蛇仙念叨着,即使是他也不禁摇头感叹。   当世神医,四度著书,四度被毁,可真奇妙。怕是无论这本《蔡医经》最终失传,还是成功传世,就因为这四度著书又四度被毁的经历,也将成为后世人代代相传的传奇故事了。   只是两个结局,一个称奇,一个遗憾。   “我与那蔡神医本没有见过几面,感念于他的医术与品行,我才庇佑于他,上次他来找我托付医经,看他心诚,我才同意。”蛇仙一边端起陶壶倒茶一边说道,“不过既然你这晚辈都求到了我这里,我自然也不能拒绝,不然老友在天之灵怕是要骂我小气。左右也是一件好事,便让他在我这几间钓鱼的茅屋里著书吧。”   蛇仙说着顿了一下:   “我虽不常来这里,但毕竟也是我的地界,寻常阴神小神,也不敢在我这里放肆,有名号的神灵更不敢来。”   语气中填满了自信。   “多谢前辈。”   宋游诚心诚意,行礼道谢。 ###第三百五十七章 神医著医经   次日清晨。   中间的茅屋点着火炉,挂着蓑衣,钓具便靠在墙边,屋中只有一名老者和一只趴在火炉边的三花猫。   老者用铁棍拨火,低头看猫。   猫也抬头默默打量着老者。   “你叫三花娘娘?”   老蛇仙率先开口,移开目光问道。   “对的!”   猫儿依旧盯着他,严肃的回答道。   “你是什么时候与他相遇的?”   “是在下午!”猫儿回答无比精确,“太阳要落山的时候!”   “哪一年。”   “是叫明德元年……”   “在哪啊?”   “在庙子里。”   “庙子?”   “我的庙子!”   “你的庙子?”   “三花娘娘原先是猫儿神,帮人捉耗子的,但是天宫的神仙不准三花娘娘当猫儿神……”   “所以他把你带走了?”   “是他请三花娘娘和他结伴,同游天下,好让他不孤独。”猫儿语气认真,“然后三花娘娘答应了。”   “那你当时想和他走吗?”   “三花娘娘答应了!”   “原来如此。”   蛇仙很平静的点了点头,眼神闪烁了几下,不知想到什么,随即才问道:   “你几岁了?”   “我不知道。”   “不知道?”   “道士说三花娘娘寿命很长,所以不用管几岁,道士还说三花娘娘生来自由,想是几岁就是几岁。”   “寿命长也不见得全是好事……”   “为什么?”   猫儿十分不解,活得久多安逸啊。   “……”蛇仙摇了摇头,并未多说,只是又问道,“得道几年了?”   “我不知道。”   “也不知道?”   “那时候我不会数数。”   “化形呢?”   “一、二……六年了!”   “那你还小,未来还很长。”   “是大猫了!”   “呵呵……”   蛇仙不由笑着摇了摇头。   觉得与这小猫儿说话还挺有趣。   但突然又想到,开始觉得与小孩子说话有趣,似乎也是一种变老的心态。   这时猫儿主动开口问道:   “你叫蛇仙?”   “叫什么都行。”   “你是怎么长到那么大的?”   “嗯?”   “那么大……”   趴着的猫儿短暂的将手从胸脯底下抽了出来,比划了一个长度和宽度,然后又重新缩回去,农民揣,仰头直直的把老人盯着。   “这个啊。”   蛇仙倒还真明白了她的意思,对她笑着答道:“妖的本体长得比寻常动物要大些是很正常的事,我年纪大,活了几百年了,蛇妖又特殊,所以本体便这么大了……”   “什么特殊?”   猫儿继续严肃的问。   “寻常动物长到成年,最多成年之后一段时间,就不会再长大了,年老了甚至会削瘦缩小,但传说蛇有龙的血脉,所以会一直长。哪怕是普通的蛇也会一直不停地长大,直到老死,只是会一年比一年长得慢。”蛇仙声音慢悠悠的,“成了妖后,便会容易长得很大。”   “可以学吗?”   “与生俱来,学不了。”   “那猫能够长到多大呢?”   “……”   蛇仙转头仔细看着她,与她对视。   老者的眼睛已有几分浑浊了。   猫儿的瞳孔却清澈无比。   蛇仙从中看不到丝毫忧愁,好似她从未担忧过一只道行注定会变得深厚的妖和一名伏龙观修士之间的寿命差别,再看这双眼睛的剔透,想来外面正在洗脸的那名年轻道士将她保护得很好。   这自然是一件好事。   蛇仙没有说什么,只是想了想,才回答道:“我记得伏龙观里有几门法术,可以把自己变大,有假的变大,也有真的变大。”   “道士也说!”   “那你还担忧什么呢?”   “三花……”   三花猫一句话还没有说话,便从外头传来了自家道士的喊声:   “出发了。”   猫儿顿时把没说完的话吞了下去,迅速站起来,扭头对蛇仙说道:“我要出发了!回来再和你讲话!”   “再说吧。”   “再说?”   “看缘分吧。”   “走咯!”   三花猫甩了甩头,迈步往前走去。   从这里往门外走,每走一步都离温暖的火炉更远一些,寒意渐重,等钻出木门,外头已是冰天雪地,寒风袭来,三花猫不由打了个冷战,随即仰头找到前边的道士与枣红马,又抬头看了眼天上的燕子,顿时迈开步子,朝前方迅速跑去。   等跑到道人身边,她才放慢步子,慢慢跟在他背后,在雪地里艰难行走,每走一步就戳一个小窟窿。   蛇仙在屋中看着他们远去。   忽然露出一个微笑,仿佛心里也能觉察到几分美好,也许年纪大的人之所以喜欢和小孩子聊天,就是想从这个过程中汲取几分单纯,好用来中和一些自己这一生的复杂沧桑。   ……   山上已经是漫天风雪。   “正好有你在。”   宋游拍着身边马儿的脖颈,一边走一边对它说:“蔡神医估计有些家当要带过来,没有你,光靠他那头驴子,一趟怕是运不过来。”   “噗……”   马儿仰头打着鼻响。   三花猫认真迈步,在雪中行走,每一步都格外忧愁,却也跟得很紧。   宋游见了不禁说道:“我说我们去接蔡神医,顺利的话,下午就能回来,就算蔡神医那边收拾得久,最多也只到明天,外边风大雪重,三花娘娘走起路来累得很,而且寒冷冻脚,请三花娘娘在这里等待,三花娘娘也不肯。”   “三花娘娘不怕累,也不怕冷!”   “是嘛……”   “对的!”   猫儿毫不犹豫,边走边仰头看他。   每一步都要被雪没到大腿根。   只是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前边的马儿停了下来,正当三花娘娘也停下来,仰起头打算看看怎么个事的时候,便见一阵动静,马儿趴伏了下来。   片刻之后,三花猫已趴在了马背上,一边走一边与道人说话,说她刚在屋里和蛇仙讲话的事情。   大约中午时分。   宋游再度敲开了蔡神医的房门,在师徒三人的注视下,对他们说道:“我已与蛇仙说过了,蛇仙他老人家感念于神医的品德,也觉得医经问世是造福于天下万民的好事,他答应若是神医想写完医书,便允许神医去他平常钓鱼的茅舍著作,可为神医保平安。”   “这……这也就是说……”   神医睁大了眼睛,看来蛇仙也觉得他的医经失落与神灵有关。   “只要神医愿意写完医经,尽管去就是了,在蛇仙那里,大可安心。”宋游顿了下,“只是有一点。”   “请先生讲。”   “蛇仙说他毕竟是蛇,医药里边常有用蛇入药的方法,蛇蜕与蛇蛋都可以,只是蛇胆需杀生蛇,且蛇胆入药其实有几分冒险,作为交换,希望神医在医经中写到蛇胆用法的时候,能谨慎一些。”宋游看向蔡神医,“不知神医意下如何?”   “蛇仙说得极对,蛇胆入药确实有几分冒险,容易使人被虫邪所侵,老朽一直都在研究它的替代方法。何况这也不用先生与蛇仙来说,自在北钦山被蛇仙庇佑之后,老朽就很少再以蛇胆入药了。”   “这样最好。”   “正是午饭时候,刚做好了饭,便请先生吃了饭再走吧,也容老朽和徒弟收拾一下东西。”   “不急。”   宋游对他们笑着说道:“在下也不急着下山,神医大可慢慢收拾,等到了湖边的茅屋,为了保险起见,也请神医的两位高徒将仅剩一份的医经上半部再誊抄一遍,还是分作两份,一份留在茅屋中,一来可让蛇仙帮忙保存,一来可供神医今后续写下半部参考查阅后,一份由我带走,看某些神仙们有没有胆量来我这里搞小动作了。”   “誊抄也得好些日子,即使两人分开誊抄,不舍昼夜,至少也得十来天的时间。”   “不急不急,正好赏赏山中雪景,效仿蛇仙垂钓舟上,或去深山与蛇仙煮茶谈道,讲讲师门往事。”宋游对他笑着说。   “多谢先生!”   蔡神医顿时施了一个大礼。   没有多久,两个徒弟便端上了饭菜。   一锅清粥,一盘煎鸡蛋,一盘用酱油凉拌的核桃花,清淡中也有滋味。   两个徒弟没吃几口,就去火速收拾东西了,宋游则告知他们自己带了一匹马来,此行怕是要在湖边茅舍住上一年以上,请他们除了笔墨纸砚和能够用到的粮食干肉,其余一些生活所需之物,也尽情带上。争取一趟带够。至少带够这个冬天用的。之后再有不够的,等天气晴朗了或是开春后雪化了再用驴回来驮、下山采购。   下午出发,黄昏前回到茅屋。   这时蛇仙已经不在这里了。   宋游帮着他们收拾了下茅屋,有间茅屋顶上有破损之处,也帮着修缮,还顺手去深山找了古木削成桌凳,方便师徒三人创作与誊抄所用。   此后便也在这里住了下来,等两位神医的徒弟誊抄完医经的上半部。   神医每日书写,几乎不停。   两个徒弟也完全没有慢慢誊抄的意思,几乎是废寝忘食。   宋游反正是闲,便有时去山中寻访蛇仙,与之煮茶闲谈,有时也下山去买几只善于下蛋的鸡鸭上来,买些粮食肉干,纸笔墨条,为蔡神医几人补充物资储备,时不时还得劝解他们注重身体,不可操之过急。就是三花娘娘,也会在每天黄昏后去屋中一趟,应他们之请,用自己的本事为他们点灯。 ###第三百五十八章 京城梅花开   长京十绝中最高雅的一绝,如今已然不再了。   原先门庭若市、尽是达官显贵的鹤仙楼,在晚江姑娘葬礼结束之后,如今也已经关上了门。   此处是东西两城交界之处,常有名流雅士达官显贵从门前经过,若是原先的老主顾,都不由得停下脚步,朝那冷清的门口看上一眼,想到原先在这里饮酒听琴的日子,想到那仿佛来自天上的琴声,还有那风采绝世的琴中仙,都不由叹一口气。   倒是偶有邻居说,夜晚依稀好似听见鹤仙楼中还有琴声传来,美妙依旧,却是只能在半梦半醒、迷迷糊糊之际才能听见。   一旦清醒,仔细去听去找时,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一个两个还好,不少邻里都这么说,便不免有些让人惶恐,觉得是不是有什么奇异之事,也有些文人因此开心,觉得晚江姑娘并未离去,而是依旧守着这座鹤仙楼,若非要点颜面,怕是要带上被袄翻墙进来,在屋中过夜了。   至于那晚江姑娘身边的侍女,一直以来跟随她们的几名老伙计,都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长京开始飘雪了。   这可不是冬至那日的雨夹雪,是鹅毛大雪。   大雪使得天昏昏,街上行人无一不抄手缩颈、行色匆匆,也有人缩在墙脚避风处,缩成一团,一群人不知认不认识,偎在一起以避严寒。   鹤仙楼临街的阁楼上,依旧是开放式的阁楼,有女子站在边沿,扶着栏杆眺望下方,雪花纷飞,白纱飘舞,下方行人却都看不见她。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今年的严寒又不知要冻死多少人。”女子头也不回的说,声音温柔而安静。   “你真是在长京待得太久了,与人交流太多了,都快把自己当成人了。”身后传来侍女的声音,“我们又不是人,这长京冻死多少人,跟我们又有多大的关系?不是我们害死的就行了。”   “有理……”   “野外每年死的狐狸比死的人多了太多了。”侍女笑嘻嘻道,“我们不管寻常狐狸的死活,长京的帝王将相、天宫神灵也不管寻常百姓,说不定多冻死一些人他们还更开心呢。反正现在人多地少,若不是那位燕仙,都已经成灾了,多冻死一些人,还可以充入丰州鬼城呢。”   “一一啊……”   “我是三三。”   “是三三啊……”   “你怎么连自己的尾巴也分不清楚?”侍女颇有些不满的说。   “尾巴太多了。”   女子声音依旧平静,没有任何羞愧的意思。   八条尾巴,都长得一样,长在身上还能分出谁先谁后、谁左谁右,若是掉了下来,分不清便也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殊不知有些动物,只有一条尾巴都还搞不清是不是自己的呢。   刚想说点什么,便觉风中传来一阵暗香,是从边上院子里传来的。   女子不由得转头看去。   院子里一株梅树,已经十年了,这般树向来是开花不见叶的,在这凛冬时节,枝干发黑,像是枯死了一样,只是树枝间却有着斑斑白点。   不是黄梅,不是红梅,而是白花绿萼,远远看去白得胜雪,不仔细看,还以为是雪花积在了树干上。   可那自然不是雪,雪哪有香味。   “梅花开了呀……”   “刚开的吧?”   “伏龙观的那位道长回来了么?”   “我怎么知道?”侍女说道,“我连他去哪了都不知道。”   “是去北钦山寻蛇仙了。”   “你怎么知道?”   “猜。”   女子答得平静。   “若是去寻蛇仙的话,定要谈到国师的丰州鬼城,你不害怕?”侍女笑嘻嘻问。   “这有什么可怕的?随缘就好。”女子转头看着那边凌寒独放的梅花,开口说道,“若能得来,便是缘分,得不来,就与伏龙观结缘。”   “你倒看得开。”   “又有什么办法?”   “知晓伏龙观传人下山,国师这几年应当也做足了准备,我看啊,即便是伏龙观的传人,也不见得能以一力破除万法。”   “你说他回来了么?”   “若是去北钦山,这么些天了,也该回来了吧?”侍女说道,“要不要我过去看看?”   说着她只原地一转身,便化作一只红眼白狐,趴下来用后脚挠痒。   “上次见面已经半月有余,我们也该去拜访一下。”女子开口说道,“正好梅花开了,你替我去折一支来。”   “想去打听打听口风么?”   “莫要乱猜。”   “不用我先去看看?”   “自该亲自前去。”   “学得好呀……”   侍女笑嘻嘻的,语气调侃。   不多时,女子轻纱遮面,从侧门而出,手上只拿了一枝白梅,带着一只小白狐,慢悠悠的往西城走,一边走一边赏雪。   说来她的打扮和以前也差不多,虽以轻纱遮面,可气质实在出尘,寻常人见了也该侧目,若是遇到熟人,则一眼就能认出她是晚江,然而一路走过竟然没有任何一个人向她投来异样的目光,就好似看不见她一样。   从这里到柳树街,街巷无数。   一路民生百态。   女子似乎兴致不错,走得极慢,本就天昏昏,时间一晚,大雪纷飞间,就像是已经天黑了一样,只是与天黑的区别是,这种若有光若无光的天色会持续很久才会彻底黑下来。   街上则早已没有行人了。   倒是两旁民居中偶有炊烟,传来饭菜的香味和各种各样的动静。   女子兴致越来越浓,越是走近柳树街,眉目间便越是明媚,直到走到柳树街,停在那间挂着“道”字旗和店招的门口。   却是房门紧锁,里头无人。   “嘻嘻……”   旁边的小白狐仰头看她,眼睛稍稍一眯,本就是狐媚眼,嘴角略微一咧,就像是在笑:“我就说让我先来看看吧,这下好了,吃碗闭门羹。”   “无妨。”   女子却是微微一笑:“我们回去吧。”   “这么大雪!白跑一趟!”   “也挺好。”   “口风也没打听到,人也没见到,这也能叫挺好吗?”   “只是乘兴而来。”女子一边迈步,一边平静的说,“如今兴致已尽,见不到也无妨了。”   “学得好呀……”   小白狐笑嘻嘻的说道。   两道身影,风雪夜归。   ……   此时北钦山上,蔡神医的两位徒弟刚刚抄好上半部蔡医经,仔细将之整理好,交到宋游的手上。   是很厚的一沓纸张。   宋游接过后先看了看,随即接连施法,像是对当初窦大师的家传画作一般,使之刀兵不伤、水火难侵,随即才用油纸一层层包裹起来,又用一张方布包成可以背在身上的包裹,对蔡神医说道:   “神医放心,在下定当好生保存,等神医写完了下半部,我们再回来取,既是神医心血结晶,届时无论如何,也必使之流传于世。”   “多谢先生。”   “这里有两张符箓。”   宋游伸手拿出两张符箓,都折成了三角形,便于携带:“在写完医经之前,神医最好不要下山了,也不要轻易离开此地,若两位高徒要下山采购或回村中取什么物件,以防万一,请带上符箓,可驱鬼辟邪。”   “是。”   “万事小心,循序渐进,身体为重。如何保重身体,想来神医无需我来提醒。”宋游对他笑道,“我们便下山了,我家马儿会留在山上,三位若有什么需求,若见到它,可请它帮忙,只需如实与它说就可以了,它能听懂人言。若是没有见到,那定是它去了别处了。”   “先生真是大恩……”   “神医不必如此,也莫要远送。”宋游说完拿起包裹,转身就走,“告辞。”   蔡神医和两位徒弟还是将他送到了门口。   便见道人带着行囊,于风雪中拄杖远去,身后一只猫儿走走停停,停下来时都在回头看他们,那匹枣红马也默默跟了上去。   山林雪地中又有一条蛇路。   宋游沿着蛇路走,会走得轻松些。   蛇路的尽头是在一座山顶,这座山已是北钦山深处和人间地界的边缘,站在山顶上便已然能眺望到远处山村,蛇路止于此处。而在尽头,一名老者盘坐在一块巨石之上,吸收天地灵气,吞吐日月精华。   宋游走上前去,行了一礼:   “这便与前辈告辞了。”   “开春离京?”   “是,开春就离京。”   “也不久了。”   “不久了。”宋游对蛇仙说道,“多谢前辈的照顾。”   蛇仙依旧盘坐着不动,面容苍老,眼睛紧闭,看也没有看他,也没有对他的道谢做出回应,只是说道:“今后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叫天上那只燕子来北钦山找我,趁我还能动。”   “是。”   “不送。”   “好。”   宋游也继续往山下走去。   枣红马又跟了一程,快到前边山村时才停下。   蛇仙这才睁开眼,看向他们。   雪山莽莽,他们已走远了。   “……”   蛇仙不知想到什么,摇头一笑,随即继续闭上了眼睛。   天地精华,尽皆汇聚于此。   宋游顺路又去鬼市看了一圈,等回到长京时,已经是第四天的早晨了,城门口很是热闹,很长一队随从与马车从城里出来,无人开路,只是安安静静的从城里往外走,却依旧有种难言的气势。   许多民众夹道观看,议论纷纷。 ###第三百五十九章 变个戏法   “那是谁的仪仗?怎么这么长?却连个开路官也没有?”   “哎哟这一车车的……”   “嘘!听说是长平公主的队伍!”   “长平公主?”   宋游见这边热闹,讨论得欢实,心中疑惑之下,便挑了几名看起来像是文人的人,走到他们身边,一声不发,只听他们讨论。   猫儿也蹲下来,看似舔爪子,对眼前这份热闹不感兴趣的样子,其实是在竖着耳朵听。   “不是说长平公主……”身材高瘦的文人低声说着,却不敢说出造反二字来,“怎么还会出京去呢?”   “唉,长平公主毕竟是陛下亲出,又是长女,这些年来辅佐朝政,眼下这般盛世也有她不小的功劳,陛下终究是心软了,将她贬为庶人,但还是允准她携带部分家丁仆从和一些钱财,只是要离京去。”有个看起来衣着不错的文人说,“听说是昨天陛下才做的决定,朝中对此不满的人很多。”   “我看啊,是陛下年纪太大了。年纪大了,心就容易软。”另一名文人说道,“陛下多半也怕自己临时改变主意,或者被百官劝动,昨天晚上就把长平公主放了出来,命她今天早上一大早就火速出京。”   “陛下能上位,也有公主的功劳呢。”   “听说是很多年前,长平公主刚辅佐陛下时,陛下就曾承诺过,无论她如何,也将保她一生无忧。”   “陈兄这便是道听途说了,只是念及亲情与旧日功劳罢了。”   “可不是道听途说!”   “贬去哪里呢?”   “听说是尧州哪里……”   “尧州?那可是穷山恶水、烟瘴之地啊。”   “长平公主有人有财,原先在朝中的势力虽已被连根拔起,可名头依旧,在外做官的人,也有不少曾去她的府上拜会过她,甚至还有的以前便以她的门生自居,加之陛下明显念及旧情,她在哪里都能过得不错。”还是那名衣着不错的文人说,“只是定然也再起不了风浪了。”   宋游一边听着,一边扭头看向队伍。   中间有辆大马车,看得出是新换的装潢,将那些奢华的或是象征身份地位的地方换成了普通油布,因而和寻常富人接近了些。   忽然有一阵吹过,掀起帷幔。   透过小轩窗,可见里头坐着一名妇人,大约四五十岁的容貌,脸上已有了皱纹,显出老态,头发则已经斑驳了,正低头咳嗽,以绢捂嘴,似是感觉到自己的窗帘被风吹起来了,透出了光,不免扭头看来。   目光从外头百姓身上扫过。   自然也从道人身上扫过。   宋游还觉得有些奇妙——   听鹤仙楼的狐妖说,这位长平公主当初也想过来拜访自己和三花娘娘,只是被她劝住了,当时的长平公主还大权在握,意气风发,俨然是这个帝国乃至当今世界最有权势的几人之一。谁能想到,二人真正再见的时候,竟然已经是这番光景。   双方目光只交错了一瞬,长平公主身边的婢女察觉到帘子被风吹起,不愿公主落魄的样貌被世人所窥,连忙便伸手过来将帘子合上了。   这位公主没有认出他来。   若非有文人告知,宋游估计也认不出她。   世事难料,高楼易起也易塌。   “还是莫说这些了,我们也动身吧,赏完雪景,看看谁能做一两首好诗。”身材高瘦的文人说道,“那位俞公早年间喜好诗词歌赋,十年前在长京文人中也是有名的,看这样子,他老人家的宰相之位是跑不了了,要是今日哪位仁兄能做出一首好诗,可与在下一同呈献于俞公。”   长平公主的队伍远去。   这群文人也跟着远去。   宋游收回目光,也转身进城。   猫儿舔爪子舔得专心,等发现身边人没了时,宋游已经走远了,只好一阵快跑跟上去。   慢慢走回柳树街。   “喵?”   三花猫迈着小碎步走在前边,露出疑惑之色,便略微加快了点步伐,小跑过去,来到门边高高仰起头盯着看,随即又站起来伸爪子去拨。   拨了两下,才想起来,于是又扭头对身后走来的道士说:   “喵!”   道人默默走过去,抽出一看。   是别在门锁上的一枝梅花,看起来是才插上去不久的,而在之前应该是刚从树上折下来的,上边还有含苞欲放的花苞,也有些已经开了,盛开的花也暂时没有因为缺水而焉掉的意思。   “是枝梅花。”   “喵呜!”   “是别人插上去的。”   “呜……”   宋游一手拿着梅花,一手开锁,随即把门一推,推门的同时扭过头,看了一眼隔壁,这才迈步进去。   没一会儿,隔壁窗户便被推开。   又过了一会儿,吴女侠便过来了。   宋游刚把包裹里的医经拿出来,放到被袋最底下去,和自己写的游记放在一起,下楼之时,隔壁女侠已经在楼下与三花猫说起话来了,一人一猫都是爱学习的性子,自然是在讨论学习。   看见宋游,邻居女侠才抬头说了句:   “谁在你们门上插了朵梨花?”   “是梅花,白梅。”宋游说道,“许是哪位故人,折梅来见,结果却没寻到,败兴而归,于是留下一枝梅花,好说自己来过。”   “多半是长京那些文绉绉的士人。”   “也许。”   宋游这里没有花瓶,只好随便拿个装茶的高瘦陶壶,装上水将之插进去,随即对吴女侠问:“女侠何时回来的?”   “就这两天。”   “这两天?看来大仇已经得报?”   “还没有呢,去做了最后的确认,人命关天,不可儿戏。”吴女侠说着对他侧身拱手,“有件事情,想请道长帮忙解惑。”   “女侠生性豁达,远超常人,有什么事情需要我这一个假道士来解惑的?”宋游听了倒是起了好奇心。   旁边猫儿也扭头盯着她。   她倒要看看是什么疑惑,是不能问她这个老师,要去问自家道士的。   “有!”   吴女侠神情淡然,回头看了一眼,起身关了房门,这才坐回来说:“我已查清二十多年前陷害我父亲、害我满门被杀的幕后之人,只是毕竟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有的人已经老死了,倒是家人还在,有的人还活着,也都家大业大,你是道士,你来说说,我是该父债子偿、永绝后患,还是冤有头债有主……”   宋游听来一阵恍惚。   好像回到了五六年前的义庄。   “在下是道人,自然不愿见到鲜活的生命就此逝去,也不愿见到女侠满手血腥。”宋游如实对她说着,表明自己的态度,随即瞄着她,见到她一脸平静眼中却闪烁着犹豫之色的模样,便笑了,“不过血海深仇,怎是我能说得动的,须得女侠自己来做决定,以我看,女侠心中也早有决定。”   “早有决定?我早有决定,怎么还会来问你?”吴女侠说道,用手指轻敲着桌子,“这可是我第一次托你做事,你不要嬉皮笑脸。”   “女侠此言差矣,有时正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宋游微微低首行礼,“不敢轻蔑于女侠之事,若是女侠正是两难之境,拿不定主意,在下或许有个简单的办法,可以帮助女侠。”   “什么办法?”   “简单极了……”   宋游不慌不忙,将手伸进袖子里,便掏出了一枚铜钱。   瞬间吸引了女侠和猫儿的目光。   “这是一枚明德通宝,小平,一面写着‘明德通宝’四字,我们就当它为正面,一面刻着日月纹,我们就当它为背面。女侠既是两难,便请在心中想好将哪个想法寄托于正面,哪个想法寄托于背面,看哪一面朝上。”宋游说道,“如何?”   “让老天来决定?”   “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   “只是请老天帮一个忙。”   “神神鬼鬼……”吴女侠皱了皱眉,出于老友的信任,倒也照做,“若是正面朝上,我便冤有头债有主,只找债主,若是背面朝上,我就照着江湖上害人全家的规矩,一报还一报。”   “好。”   宋游微微一笑,轻轻一弹。   “叮~”   铜钱便飞了起来。   吴女侠与猫儿都仰起头,直直盯着这枚在空中飞舞的铜钱。   猫儿眼睛睁得很大。   女侠亦目不转睛。   只见得那枚铜钱在空中飞速旋转着,抛起又落下,直到落入道人的手中。   “刷!”   猫儿瞬间扭头,看向学生。   吴女侠也顿时神情一沉。   以三花娘娘的视力,那枚在空中飞速旋转的铜钱只是慢动作,何况三花娘娘看钱很有一手,自是看得再清楚不过了。而吴女侠虽是凡人,不过毕生习武也练出了极强的目力与反应能力,也可以看清是哪一面。   落入手中时,分明是背面朝上。   只见前边的道人笑着问道:   “女侠希望是哪一面?”   “我看见了。”   “不说看见,只说希望。”宋游对她说道,“不是将决定交给老天,只是请老天帮一个忙,硬币飞起落下,想来女侠心中答案便已清楚了。”   “……”   吴女侠沉默了一下,这才说道:“反正不太想是反面……”   只见道人将手摊开。   手心一位方孔君,朝上的那一面赫然写着“明德通宝”四个字。 ###第三百六十章 从此应多好消息,莫忘江湖一闲人   “有点东西……”   吴女侠低头从他手中拿起这枚铜板,放到眼前看了看,不是合背钱,眼光闪烁几下,仿佛自言自语的说:“说来我这一生虽行走江湖,但手上的人命也没有多少,就此背上这么多的孽债,确实有些划不着。不过这么放过他们一大家子也太便宜他们了,正好调查的这些年里,手头上有他们早些年的不少罪证,听说那个姓俞的御史廉洁公正,以前还当过咱们逸州的知州,正好给他添些政绩。”   “女侠只是心善。”   “……”   吴女侠沉默的看了他一眼,将手上的铜板握在手心,随即收进怀里,没有与他争论的意思,只是说道:“我等下就去安排,明天就走,之后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回长京了,运气好的话,还是那句话,十几年后,等你回了逸州,提个大红鸡公来看你。”   “女侠务必小心。”宋游说道,“这是出于老友的提醒。”   “放心好了,来长京这些年,武艺还没有退潮,倒是也没有什么大的长进,学到最多的,就是小心。”吴女侠咧嘴一笑,“以我的本事,不说天下间有多少多少敌手,至少放眼庙堂江湖,能把我留下来的,可能也就那光州的舒一凡了。就是那战阵无敌的陈子毅,不披盔戴甲,江湖偶遇也不见得能稳吃我们这些布衣汉,若是披盔戴甲,又不见得追得上我。”   “对女侠的本事我自是放心的。”   宋游仍然记得当年初见的舒一凡,其实柳江大会上的舒一凡就已经是实质上的天下第一剑客了,但在这位吴女侠口中,也只是不见得弄得过。   “我会做得干净利落,从此以后,江湖上就再也没有吴所为了,不过也没有阮贞,至于又叫什么,我还没想好,等十几年后再告诉你。”   “一言为定。”   “走了。”   吴女侠起身就往外走,只举手过肩对他拱了拱手:   “多谢。”   几步就已出门。   三花娘娘蹲坐在桌子上,直愣愣的把她盯着。   当晚吴女侠回来找他们吃了顿饭,吃的是云春楼,珠玉桌,花了不少钱。随即收拾了下行囊,没带多少东西,至于别的,若是家常能用到的都送给了对门或旁边的街坊邻里,好比扫帚锅碗盘碟油盐酱醋这些,对老百姓来说都是很有价值的。若是能卖钱的,都拿去换成了金银,被子垫褥则被她抱着到了街角,趁夜随手扔给了那些乞儿们,整个过程宋游和三花娘娘都一直跟在后边,看在眼里。   听说还剩半个月的房租,她都在前两天去店宅务退了。   这位女侠有豪迈的一面,也有勤俭的一面。   次日清早,西城门。   就是当年吴女侠等他的地方,只是此时换成了宋游送她离去。   只见这位女侠带着行囊,长刀悬在马鞍旁边,身边还是那匹跟随了她好些年的黄鬃西南马,又矮又瘦,被她牵在手里,回头看宋游。   “说老实话,我以前幻想自己终于查清真相离开长京的这一天,没有想过还有人来送我。我当时想,我独自一个人来,又悄悄一个人走,长京没有人知道我来过。就算知道我来过的人,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来,更不知道我为什么离去,这种感觉还蛮厉害的。”吴女侠咧嘴笑着,停下脚步来看他,“不过这样也蛮安逸的。”   宋游只听到了孤独。   “就送到这里吧,莫要远送了,不出意外的话,等明年开春,你离开长京的时候,我已经在回逸州的路上了。”吴女侠说着目光一低,看向了跟在道人脚边的三花猫,思索一下,才放下缰绳,郑重拱手道,“这段时间多谢三花娘娘的教导了,等空闲下来,我也定好生识字。”   “不客气~”   “说不定等下次再见的时候,我已经会写诗了。”   “!!那你很厉害!”   三花猫神情顿时凝重起来。   “哈哈哈……”吴女侠仰头笑了几声,反正三花娘娘是不知道她在笑什么,随即她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道人,“逸都繁华不是吹的,我估计离得再远也能听到你们的事情,我一听到,就知道是你们。最好多传些了不得的消息来,我听到感觉也厉害,说不定还能跟人吹牛,说故事里的那个什么什么神仙以前就住我隔壁,我还认识。”   “争取。”   “走了。”   吴女侠说着便翻身上了马,一扬缰绳,马儿便往前走去,而她回头看向道人:“行走天下,莫要忘了江湖上还有我这么一号故人。”   “保重。”   “你也保重。”   长京古城门迎着满天风雪,城外亦是满地的雪,带着长刀骑着马的江湖女子渐行渐远,身后道人与猫站着目送,也不知此生究竟还能否再见。   恍惚间也有了几分江湖味道。   想到与她结缘的经历,实在巧合,此后结交成友,也几乎没有什么利益牵扯,哪怕吴女侠在他们初到长京时助他们租房立足、乃至于后来提供情报接了悬赏与他们一同除妖分钱,也如宋游昨日帮她解惑一样,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只是朋友间帮的一个小忙。不过这般淡然的相处,细想起来也真是一点负担也没有,如水一样清澈,舒适闲逸。   如此分离,自然也没多少感伤。   只是觉得时间过得真快。   一晃就是六年。   “回去吧。”宋游低头对脚边的三花猫说,“外面风大雪大。”   “好的。”   “三花娘娘有什么想问的吗?”   “诗怎么写?”   “这可难了。”宋游对她说道,“要写好诗,可不是知道诗是怎么写的就可以的。要引经据典、善于比喻,所以要博古通今、见多识广,要有很渊博的学识才能写出好诗,三花娘娘要学的东西还多得很呢。”   “……”   三花猫一边进城一边扭头盯着他,想看他有没有糊弄自己,但仔细一想,又觉得确实如此。   ……   回到家中,三花娘娘依旧努力学习。   按她想来,自己那个学生最近应该是学不了了,就算回到逸都,短时间恐怕也找不到一个好的老师,但是之后却可能找到更好的老师,自己必须抓住这段她没办法学习的空隙,先领先她一段距离,才不会被学生轻易追上。   宋游闲来无事,则把《蔡医经》拿出来翻看了下。   实在是这段时间的长京太冷了,天气也不好,大雪纷飞,宋游除了每日买菜,也不太想出门,只好就在家里关着门点着火炉,煮茶看书。   宋游不懂什么医方药理,不过这半部医经上也没有写多少药方,就算是写,也多是用于举例,更多的是医药和疾病的本质道理——蔡神医几乎将自己的毕生感悟全部浓缩到了这本书上,写得详细无比,又引人深思,若传出去,给别的医师看了,说不定真能达到他说的效果。   别的医者学习的时候,则应该要搭配蔡神医著作的其它几部书同看才行。   鹤仙楼的狐妖又来了一趟。   自从晚江姑娘死后,狐妖的尾巴似乎彻底抛弃了原先的人设,脱掉了枷锁,变得顽皮、贪玩、好动且神经质,有着明显的狐狸性格。   狐妖的本体则改变更少,不过也明显随意了许多,有些像是寻常妖怪了。   或许是她在过去十年中扮得更深刻,受人间文化礼节影响更深,也或许是她已经借助尾巴变了回去,于是保留下另一面,觉得这样有趣。   倒还有另一个熟人来找——   曾经同游过云顶山的崔南溪。   宋游也与他聊了一上午。   没过几天,就是宋游和三花娘娘在长京过的第二个新年了。   此时已是明德八年。   不知明德还有几年。   开春之后,长京连着出了快半个月的大太阳,长京的冬季本就不会一直积雪,如今气温更是迅速回升,居然也有了几分暖意。   宋游趁着阳光正好,端了一张小板凳坐在门口街沿上去,一边晒着太阳,长京叫借日,一边拿出针线,将三花娘娘的布球重新缝补一下。   小女童也端了一张更小的板凳,坐在他的旁边,两腿伸直,两只小手捧着一本书,搁在腿上,但是晒着太阳的她明显没有看书的精神,只将小身板背靠着后边的门板,半眯着眼睛,似乎比道人更会享受阳光。   猫是最爱晒太阳的了。   三花娘娘几乎睡着。   只是她仍时不时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瞄一眼身边的道士和他正在加固缝补的布球,然后又瞄一眼手中的书,虽然根本没有看清书上的字,不过这样也算是自己看过书了。   “天气也暖和了,三花娘娘。”宋游边缝边说,“过几天我们就离京吧。”   “哦……”   “过两天上元灯会,三花娘娘可以提着你的小马儿灯笼,我们出去逛一圈,逛完再走。”宋游继续说,“正好请燕子去把马儿请回来。”   “我们还会再回来吗?”   “最少还会回来一次。”   “好的……”   三花娘娘有气无力的答道,脑袋重重往下一垂,还晃荡了两下,便眯着眼睛睡了过去。   书还仍旧放在腿上,两手各捏一边。 ###第三百六十一章 你们不会也要去业山吧?   上元节当天。   没有想到,宋游还没有走,倒是陈将军先来与他道别了。   “本想到时候亲自送别先生的,奈何陛下命我回到北方,镇守塞北,只好先来向先生道别与道谢了。”陈将军说着,抱拳郑重行礼,“多谢先生在陛下面前为陈某说话,救了陈某一命。”   “将军早已安排妥当,在下只是替将军在中间传了一遍话而已。”宋游说道,“况且陛下也早有决断,与我关系不大。”   “却是非先生不可。”   陈将军仍旧保持着抱拳的姿势,神情郑重。   其实后来他又被皇帝召去宫中夜谈,听皇帝说起过那晚的谈话,知晓宋先生虽并未直接出言请陛下放过他,只是如实陈明事实与利弊,可这事实与利弊却只有他来说才可以,换了任何一个人,皇帝既不会轻易相信,也不会心平气和的接受。   如实说来,本就是在维护于他。   何况皇帝最后一问……   先生分明是保了他的。   若非从宋先生口中听说,伏龙观也不会轻易见到天下因一件简单的事而迎来大劫,恐怕也不会这么干脆的放他回北边。   就算不杀他也得把他留在朝中。   “将军无需多礼。”宋游对他说着,倒了两杯酒,“既然将军先我一步离京,便敬将军一杯践行酒。”   一杯递与他,一杯自己拿着。   三花娘娘早已对酒不感兴趣了。   双手互相一敬,各自饮尽。   “好酒。”   陈将军眯了眯眼睛。   “在下信任将军,只愿将军莫要辜负于我才是。”宋游收回酒杯,郑重对他说道,“太平得来不易,将军乃盖世英雄,当保天下太平。”   “……”   陈将军闻言顿时神情一凝,本就刚刚捡了一条命,此是来谢恩的,此时还有什么好说,几乎是毫不犹豫,便举着空杯,对他说道:“先生在陛下那里一诺换来的陈某性命,陈某也给先生一诺……”   稍稍停顿一下:   “我辈武人,本就以保国安邦为己任,陈某也定当如此。只要陛下不取陈某性命,定竭尽全力保大晏安宁。若有一日,陈某背弃了誓言,要给大晏百姓带来灾祸了,请先生一剑将我斩杀就是,绝无怨恨。不仅陈某,陈某后人、世世代代也如此。”   “将军言重了,在下可不会使剑。”宋游说着顿了下,“对了,陛下立储之事考虑得如何了?”   “这……”   陈将军皱起了眉,为难于不知怎么说,最后也只说了句:“陛下还未做下决定。”   “这样啊……”   宋游不禁眯起了眼睛。   看来当时他劝老皇帝早做决断的话没有起到作用,老皇帝还是没能做出决定。或是这个决定太难下了,又或是他还有什么别的考虑。   宋游摇了摇头。   不知是福是祸。   陈将军很快便离去了。   听说今日就要离京。   镇北五座军镇,如今他交出了三镇兵权,只统领远治、朔风两镇兵权,换来了正儿八经的武安侯爵位。陛下命他回到北方,深入塞北,从实质上将原先塞北的大部分疆域纳入大晏的统治。此时的大晏,应是有史以来的巅峰了,各种意义上都是如此。   宋游也折身回去,开始收拾行李。   之前刚回京没几天的时候,宋游带着三花娘娘去城隍庙取回了两幅画,在楼上挂了三个月,如今收拾好了行李,便又把他们送回城隍庙,连带着宋游这几年写的厚厚的游记也封存好带过去,请城隍大人帮忙保存,相约下次回京,再过来取,免得自家马儿驮着受罪。   下次回京,不知皇帝宝座落在哪个皇子手中,也不知长京会不会有动荡,后事如何谁也说不准,目前来看,长京城隍之位却是越发稳固。   寄存在他那里,对双方都好。   夜色缓缓降临,街上多了许多由灯火组成的河流,好比那年中秋。   宋游也叫上三花娘娘,提上她的小马灯笼,自己则提上当初平州大山小鬼赠予的灯笼,化作两点灯火,融入这条河流中。   ……   明德八年正月十六,早晨。   长京街上满是露水。   小楼门外的“道”字旗和店招已经取了下来,收拾妥帖放在店中,门口站在一匹枣红马,背上驮着行囊,一只三花猫站在马儿的脚边,对比起来自然显得小小一只,正高高仰头看着这间小楼,也不知在想什么。   道人则站在门口,锁上房门。   上了锁后,仰头退出两步,习惯性的往隔壁楼上看了一眼,恍惚之间,好似觉得那扇窗户应该打开,探出一道身影来,笑嘻嘻看着他们。   只是显然是不可能的了。   下次也许是最后一次回长京,想来也见不到这样的画面。   “走吧。”   道人将钥匙放到被袋中,迈开脚步。   许是前一天晚上灯会太过劳累,长京有上元节第二天不开门做生意的习俗,长京商铺店面几乎都关着门,连上街卖菜的小贩也不多,整条柳树街在清晨显出了难得的清净,只有得得的马蹄声在回荡,也是悠悠闲闲,踏着晨露,一路往前。   所幸还有人来送宋游。   来的人还不少。   比上次离京多,也比上次离开逸都时要多。   宋游一一谢过他们,出城而去。   此时的长京已有几分早春景象,春光明媚,天气暖和,穿薄一点顶着太阳赶路也不热,路边的桃花开了不少。   这条路是曾经第一次进京时走的路,也是宋游两次送枣红马去山上走的路,城外沿途村镇集市,酒旗招招,城外的人不如城内讲究,倒是有几户卖早茶包点的铺子开了门,宋游买了些馒头带在身上做干粮,又买了一根搅搅糖,给自家童儿吃。   慢慢走出了这片城外的村镇集市,后方楼店酒旗都已远去,道人找了一处小山坡,坐在大石头上,晒着太阳歇息,翻看着《舆地纪胜》。   这一路南下,昂州境内恐怕有几百里路都是曾经走过的路。   上回好像也是开春不久。   只是一来一回,方向不同,眼中景色自然也就不一样了。   再走几百里,就到丰州了。   只是资郡还在丰州最南的边角。   这地图画得简单而抽象,据宋游这些年的经验看,这《舆地纪胜》上的地图比例是信不得的,所以究竟是远是近,他也说不清楚。   道人一边翻看,一边思索。   三花娘娘便坐在旁边,手拿两根小竹签,上边沾着红褐色的黏糊糊的糖,她一手拿一根竹签,迅速搅动着玩,使糖在竹签上边来回缠绕,时不时伸出舌头轻轻舔一下,便眯起眼睛,十分享受,对于身边道士的行为与思绪,是完全不在意的。   只是吃着吃着,她忽然扭过头,看向自己和道士来时的路。   下方一条黄土路,车人不少。   三花娘娘吸了吸鼻子,将左手的竹签递到右手,一并拿着,保持着盯着来时路的姿势,只是将手伸向旁边,抓着道士的衣服扯了扯。   “怎么了?”   道人扭头对她问。   “狐狸……”   小女童直盯着前边。   道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黄土路上,大多车马行人都往长京走,却有一辆马车,往自己这边走,赶车的车夫是曾见过的酒楼伙计,青蛙成的精。   马车还未到,帘子就被掀开。   探出的是侍女的身子,瞄向他们。   “吁……”   马车摇摇晃晃,在他们下边的路上停了下来。   侍女先行跳下,掀开帘子,将主人迎下来。   宋游已在路边等待她们了。   “明明说好时间对得上的话,便同出长京,共走一截,道长为何不告而别呢?”晚江姑娘问道,语气十分平和,让人听不出是指责。   “道长好不讲情面。”   宋游差不多知晓她们的性子了。   看似只有侍女有点毛病,其实两人都有点毛病,只是一个毛病大一个毛病小,也或者是一个藏得深一个没有藏,而且极爱分饰两角,因此他也不回应她们的问话,只是问道:“两位如何知晓我们会在今日离京呢?”   “道长说会在开春后离京,近日天气暖和了,正适合出游,长京文人士子都纷纷出门踏青,猜想道长差不多也会在这几天离京。”晚江姑娘微微一笑,说道,“昨日上元灯会,为庆贺盛世,是近几年来最热闹的灯会,猜想道长定会在赏完灯会后才离京。”   “恰巧我们也这么想。”侍女笑嘻嘻说道,“送完了公主,眼见得要过年了,就想过一个年,过完年了,就想等天晴,天气晴了,见到没有几天就是上元灯会了,又想赏完灯会,还好之后没有事了,不然的话,说不定我们还要多拖几天,就与道长错过了。”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说。   三花娘娘则站在他身边,依旧玩着搅搅糖,把前边二人盯着。   “道长南下,我们也南下,道长游历要去丰州,我们去阳州也得从丰州过,不知可否同行一段?”晚江姑娘说,“有琴酒与老友相伴。”   “正好我们今后也打算效仿道长,寄情天地湖海,寻访江山风月,便学一学道长是怎么游历的。”侍女说道。   “二位……”   宋游笑着看向她们:“在下要去资郡隐南,寻访业山鬼城,二位不会也要去那里吧?” ###第三百六十二章 同行去丰州   “从这条路下阳州,本就要从丰州过。”晚江姑娘神情平静而诚恳,对他说着自己的想法,“听说国师趁着大势,在业山建了鬼城,恐是今后阴间地府与阳间人世的雏形与通道,天宫以外,又添地府,很了不得,不瞒道长,晚江确实想去看看。”   “道长对我们真是好生防备啊。”侍女则十分难过的说,“还以为吃了几顿饭,已经算是好友了呢。”   “也许那边还有我们的故交呢。”晚江姑娘说。   “不过此去丰州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公主殿下被贬到尧州为庶民,上次她离京走得匆忙,路上又人多,我们没有来得及去送她,正好趁此机会去尧州看望她一眼,也算正式道了别,了却曾经恩情。”侍女见主人正式,也正式了些,“用主人的话来说,有始有终,这般才好,就像曾经把长山上的那幅画送还给三花娘娘与道长一样。”   “若是道长不允准妖族窥探人间鬼城,我们绕过便是。”晚江姑娘又说,“听说那边守备森严,国师自有防备,我们也不见得过得去。”   “对极了,就算没有道长,我们到了那边,大概率也是去不了业山的,最多在资郡与故交相谈半晌。”   “……”   一种较为新颖的说话技巧。   完全不需要别人来捧哏。   宋游默默听着,默默盯着她们,等到她们说完,才开口问了句:“两位说的故交是指……”   “不是告知过道长吗?越州有大妖南下,在这般天道下,寻找别的出路。”侍女说道。   “不得无礼。”晚江姑娘偏头看了侍女一眼,这才对宋游低头行礼,声音温和,“其实我们也不能肯定,不过既然鼍龙一族南下,如今大晏国师借助天下大势与天道演变在丰州建鬼城,日后由此演化阴间,若我们是鼍龙族的大妖,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因此猜想,想去看看,兴许有多年前曾见过面的鼍族故交在那边。”   “反正也不知道去哪。”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心中思索。   “道长觉得呢?”   “可否同行?”   “若不方便,也就罢了,我们便沿玉曲河与隐江南下,见过公主,便直去阳州。”晚江姑娘声音温柔,“道长无需为难。”   “两位误会了,在下只是问问。”宋游露出了笑容,“既然时间对得上,行程也有重合,又因缘分碰到了一起,同行自然是件好事。只是我们行走天下向来随心所欲,路线不定,又常常风餐露宿,不知能否与二位走到一起。”   “道长也误会了,晚江其实也不讲究,之所以在长京如此,不过是演戏罢了。”   “道长莫要忘了,我们是狐狸,狐狸天生就在野外,天为被地为席,走到哪里,找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一缩,就能睡一觉了。”   “那样就好。”   宋游也不知她们有什么心思,不过在自己能看得见的地方,总比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好,于是只说:“两位可要歇息歇息?”   “我们坐在车上就是歇息。”   “道长莫要在意我们,只管走自己的,我们跟在后面即可,互不影响,双方都自在。”   “这样最好。”   宋游便迈开了脚步。   道童与马跟在后头。   一行走得不快,但也不算慢,晚江姑娘的马车也跟在后头,也是走路的速度,摇摇晃晃,木质轮轴辚辚作响,晚江姑娘坐在了车中,被车帘所挡看不清她的模样,倒是侍女坐在了外面,和马车夫并排,笑嘻嘻的与他们讲话。   “三花娘娘可要上来坐坐马车?”   “三花娘娘坐过马车!”   “三花娘娘可要上来坐?”   “三花娘娘自己能走!”   “自己走多累啊……”   “我们也有马儿!”   小女童紧紧跟着道人,手上搅着糖,扭头盯着她们,眼中有些微的警惕。   这种警惕是从自家道士对她们的态度中得来的,年幼之人的善恶往往是分明又不讲道理的,若是觉得自家大人与另一个大人交情不好,或许自家大人会表现得圆滑一些,但小孩却会不假思索的跟着大人做出选择,却又不会如大人那般隐藏。   “道长何须防备我们呢?”   侍女坐在马车前室的木板上,随着路途不平的颠簸而起伏摇晃,看起来身子格外的轻,她却浑不在意,摇晃着腿笑嘻嘻看向道人:“道长对我们心生警惕的依据不都是我们主动告知道长的吗,若我们什么都不与道长说,过完年就南下,道长又从何来防备我们呢?”   “有理。”   宋游一边走一边回答。   身后说话的虽是侍女,可他也当做是狐妖本体在亲自与自己说话。   “道长这般,实在是少了许多自在,何不能像是在长京一样与我们相处呢?”侍女随着一下颠簸,两条腿都翘了起来,“主人对与道长结为故友这件事可是真心实意,再真心不过了,若非如此,又怎会在察觉梅花初开之时,第一时间就折来赠予道长呢?”   “原来那枝梅花是二位赠予的啊……”   “正是。”侍女说道,“年前再度来访,道长没有问,我们还以为道长知道了呢,原来不知道啊。”   “两位隐匿自身的本事登峰造极,在下又怎么能知道呢?”   “道长说笑了,自我们隐匿之法大成以来,一眼能看穿我们的,也就道长了。”   “那日乃是借助了天时。”   “那道长以为是谁赠的梅花呢?”   “觉得是哪位文人赠的。”宋游如实答道。   “道长怎可把主人与那些留着胡须的长京文人想到一起呢?”侍女假装伤心,随即又嘻嘻的捂着嘴说,“不过也还好,不是哪个女子。”   “……”宋游有些无语,“与我说话的,是尾巴还是本体呢?”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   三花娘娘吃完了糖,竹签也被嗦得干干净净,一点甜味也尝不出来了,一边脚步不停,一边低头盯着犹豫不舍许久,终是下定了决心,高扬起手将竹签往路边草丛里一丢,自己往前一步,篷然一声化作猫儿,快速往前蹿去,走一会儿,又停下来等他们。   目光不时从车夫身上扫过。   “道长可要听琴?”   “两位也请随意。”   “道长可要饮酒?”   “在下不爱饮酒,赶路更不饮酒。”   “三花娘娘呢?”   “唔!三花娘娘也不喝酒!”   “如果有醪糟汤汤呢?”   “醪糟汤汤!”   天上燕子轻巧掠过,停在前边树上,随即懒散的梳理着羽毛,盯着下方的人。   直到下边的人从他身边走过,他也不慌不忙,继续梳理羽毛目送他们远去,等走得挺远了,才一扇翅膀追上去。   那辆马车中已传出了琴声。   此去多是熟悉的早春风景。   不过当时来的时候烟雨蒙蒙,如今晴空万里,路也好走,身后还有断断续续的琴声相伴,倒也是另一种自在。   不觉便到了下午。   “先生。”   燕子飞了过来,扑扇着翅膀,落在道旁的树顶上,开口说道:“前边就是东和县地界了。”   这次要比上次走得快很多。   主要是路面是干的。   “不知那青霄观又在东和县的哪里?”   “青霄观应该在东和县很出名。”燕子在长京已经听见两回青霄观的名头了,稍作犹豫,便说,“前方五六里的样子,路边有个茶摊,先生若想去造访青霄观的话,我便化作人形去那里打探一下。”   “那就辛苦你了。”   “扑扑扑……”   燕子顿时一扭身,扑扇着翅膀,从树上飞向远方。   见他时而剧烈扑扇翅膀,时而张开翅膀滑翔,时而收拢翅膀下落,时高时低,像是在空中打水漂似的,却是转眼之间就飞出了一里多地。   道人回头看马车,车上侍女偏头笑着与他对视。   “在下欲去造访青霄观。”   “那便搭着道长吃一顿道家饭了。”   “二位不介意就好。”   “都说了,道长尽请自便,若是我们不愿住在道观,自去找别的地方歇息就是,若是我们嫌道长走得慢,就先去前边目的地等道长,若是我们觉得道长走得快了,想停下来看看风景,就一会儿再看能不能追上道长。”侍女笑嘻嘻说,“如此才随意。”   马车内响起了一声琴音。   像是附和,又不像,因为这一声过后,琴声又自顾自的响了起来。   这首曲子倒是熟悉。   是逸都的松庐杨公也喜欢弹奏的。   “这样最好。”   道人心态也轻松了许多,不再在意她们的跟随。   沿着官道慢慢行走,走到前边茶摊时,那名身着黑白衣裳的少年不知犹豫演练了多久,似是才问完,就从茶摊里出来,正好看见他们,便走过来对宋游说道:“青霄观不远,在县城以西,我去寻一寻路,今晚天黑之前肯定能到。”   “好。”   少年往前跑去,到无人之处,化作燕子冲天而起。   “不知道长是否知晓,其实妖啊,刚化形的时候最孤独,又不像人,又不像原本的生灵,像这只燕子这般,虽有族群,却性格孤僻,能遇上道长真是一件幸事。”侍女坐在木板上看向他,“若是我们年少时也能遇见一位道长,想来成长之路会精彩顺利许多。”   “……”   宋游扭头看向她:“足下现在说话的语气倒是有几分像本体了。”   “道长关注的地方真有趣。”   “过奖。”   道人继续往前走去。   猫儿依旧跟在他身边,只是四只脚好像不太听使唤了,每走一步,脚都要抬得很高,又好像不能弯曲,像是寻常猫儿第一次穿了鞋子,走起路来时不时往旁边偏几步,好不容易稳住身形。 ###第三百六十三章 青霄观访神灵   “道士,三花娘娘好像中毒了。”   “醪糟汤汤确实会中毒。”   “啊?上次你怎么不说有毒?”   “三花娘娘睡一觉吧。”   宋游一弯腰就将她抓住提了起来,而她也十分老实,四肢自然垂下,尾巴竖起来护住隐私,乖巧的任道人提起,塞进她的褡裢之中。   随即探出一颗头,到处乱看。   如燕子所说,青霄观不远,黄昏时候,一行人便已经走到了。   只见前方出现了一座山丘,圆圆的,山丘周围尽是农田,在这个时节,都没有种粮食谷物,而是蓄着水养田,一块块良田连成一片,天空中的红霞完整的倒映在了里面,是绝美的乡村美景。   “真美啊……”   身后传来侍女的感叹。   看见宋游投来的目光,她笑眯眯的,对道人说道:“以前没到长京之前,我们也常看见这样的美景,自然与这不一样,但同样很美,可惜到了长京就像是被困住了一样,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了。”   “二位自由了。”   “但愿能长久自由。”   侍女笑眯眯的说道,坐着晃荡着脚。   宋游收回目光,继续往前。   有一条路从水田中穿过,直达那处山丘,一人一马与身后的马车从上边驶过,两旁的水映出了完整的天空,红霞遍布,好似走在天上。   马车只好停在山下,主仆二人下来,随着道人一同往山上走去。   道观不大,山门老旧,有岁月之感。   顶上“青霄观”三个大字。   两旁依旧写着门联,便是很常见的道教门联了:   天雨大,不润无草根;   道法宽,要度有心人。   宋游站在门口仔细看了几眼。   下山六年有半,访过不少道观,这幅门联也见过几次了,不过每幅门联字体都不一样,时间有新有旧,韵味便有了不同。   大门开着,还在迎客。   宋游挎着褡裢,跨步进去。   道观本就不大,刚一进去,就遇见了一名年轻道长,道长看见他,还有他身后走来的两名绝美女子,也愣了一下。   “这位道长……”   “在下姓宋名游,逸州人,与青霄观木云子道长有缘,云游路过,特来拜访。”   身上褡裢中探出一颗三花猫的脑袋,直愣愣的将小道士盯着。   “道长认识我家师父?”   “两三个月前,京城外桃花村,我家童儿受官府相邀,外出除妖,与尊师有过缘分。”宋游笑着说,“木云子道长修行深厚,德行出众,在别的地方在下也曾听过他的名号。”   年轻道长听了,顿时一愣。   就在这时,一只燕子轻巧飞来,无声无息,落在了道人身后的门瓦上。   “是你……”   年轻道长终于确定,连忙从愣神中回过神来,却又多了几抹慌张,恭恭敬敬,拱手行礼:“真人请稍等,贫道这就去将师父请来。”   “道友不必如此,在下是慕名前来拜访木云子道长,来还缘的,也是来讨饭求宿的。”   “好好好……”   小道士手足无措,连忙跑掉。   “道长面子真大呀……”   身后传来侍女笑嘻嘻的声音。   “不得无礼。”   随即是女子的轻声呵斥。   道人听了,也只当没听到,转而打量这间小道观。   道观前边有间院落,正对面是主宫殿,里面供的是道家常供的神灵,因各地民风习俗与宫观倾向有所不同,左边有一间单独的庙宇,比正对面的主宫殿也小不了多少,供的正是以周雷公为首的雷部众神,说明这间宫观是主供雷部正神的,右边则是一间半人高的小庙,供奉的是当地福德正神。   宋游略微往左边走了两步,看向这间单独的神庙。   神庙也有门联,写的是:   心存邪僻,任尔烧香无点益;   身扶正大,见吾不拜又何妨。   门联是崭新的,像是才写不久。   里头一排雷部正神像,原先连傅雷公在内应该有十尊,如今傅雷公被斩,便只剩下了九尊。中间一尊要更高大些,神像也是崭新的,看那神灵大马金刀的坐在神台之上,居高临下,怒视下方,威严十足,不是周雷公,还能是谁?   宋游抬头与之对视。   想来是周雷公升任雷部主官之后,宫观重新为他做的一尊主官神像。   这门联多半也是这么换的。   正看着时,木云子道长便带着两个徒弟来迎接了。   “不知尊驾到来,有失远迎。”   “不敢不敢。”宋游连忙收回目光,转身回礼,丝毫也不敢怠慢,“在下冒昧来访,该向道友请罪才是。”   “尊驾到来,蓬荜生辉。”   “尊驾二字万万不敢当。”宋游说道,“此是仰慕道长德行修为,恰好又游历经过,于是来拜访道长,若是方便,就讨一顿饭借宿一夜,正好也拜一拜道长观中神灵,若是不便,也须得来亲自见一见道长。”   “自是方便!就是观中房间与茶饭都粗陋,愿尊驾莫要嫌弃!”   “在下姓宋名游,暂无道号,道长比我年长,是我前辈。”宋游说道,“道家随意,叫我道友即可。”   “贫道木云子。”   “这次也带了我家童儿,还有我家燕子。”宋游说着伸手摸了摸褡裢中探出来的小脑袋,“以及身后两位友人,叫做……”   宋游转身看向身后两人。   “晚江见过道长。”   “三三,有礼了……”   “几位快快请进。”   木云子道长将他们请进殿中,连忙吩咐两个徒弟去做饭,自己则留下来招待。   只是面对宋游,他也不知该说什么。   “说来在下四年前从竞州到昂州进京,便曾路过东和县,当时就曾听说东和县有家道观,颇为灵验,奈何当时连日阴雨,在下又急着踩准时间进京与京城等待的故人见面,却是直到现在才来拜访。”宋游先开了口。   “道友这是游历天下?”   “正是。”   “这又去哪里呢?”   “往南下了。”   宋游与木云子道长闲聊起来。   晚江姑娘则安安静静坐在旁边,只认真的听着,时而带着笑意看向他们,给人一种专注倾听的感觉,侍女则依旧站在她身后,却是低头与道人褡裢中露出头的猫儿对视,不断交换着眼神。   三花猫已经傻掉了,只愣愣把她盯着。   天色渐暗,道观点灯夜饭,随即便在木云子道长为他们安排的客房中歇息了一日。   次日清早,陆续有人上山。   宋游吃过早饭,便在道观门口翻看神册。   天宫神灵众多,文武神职,各大部门,还有众多单独体系的神灵,分管多方面,就算是天下最大的宫观,也不能供奉下所有的神灵,往往是不同地方不同宫观按需求供奉不同的神灵,倒是再小的神,世间定然也有一间庙宇有他的神像。   一般来说,无论各大宫观,天宫几位主神是必须要供的,这是形式。   此外按照当地信仰、主供神系,会供奉不同的神像,要么放在几位主神旁边,要么便像是青霄观一样,单独为雷部正神们立间小庙。   这些神灵才是宫观主要供奉的神灵。   也是正儿八经的道教传承且能请神的宫观有事情时能联系到、请得来的神灵。   但是其余的神怎么办呢?   便有一本神册,也就是神灵名单。   上面记载了天宫大大小小、有名号与神职的所有神灵,在道教祖庭和朝廷礼部下辖主管宗教祭祀的祠部的指示下,定时更新。来上香的香客若是在道观中找不到自己想拜的神,拿着神册,找到神灵,翻开到那一页,摆上祭坛,也是一样的。   宋游慢慢翻页,挨着查看。   神册上边有的画有神像,有的则只有名字与简短的生平介绍、主管神职。   来道观的香客倒是越来越多了。   大多都是去左边的庙宇拜雷公的,倒是也有不少人会顺道进主殿,出于敬仰,祭拜一下几位更了不起的主神,不过待的时间也明显不长。   线香的味道飘到宋游的鼻间。   香客们的诚心祈祷,好似也都化作小声的呢喃,与这线香味道一同,飘到宋游的身边。   “雷公显灵了啊……”   “小人要去竞州做生意,请雷公保佑,一路上莫要遇到妖怪……”   “赤金大帝保佑我儿快快病好……”   似乎有不少是来还愿的,此外才是祈求平安、病好的。   这年头的香客上香供神也很有针对性,大抵是因为真的有神,所以大家都知道哪个神管什么,若有相关的事,就会专门去找这位神灵,于是很多神灵或是自己所为或是宫观所为,为了吸聚香火,开始在神灵身上安上很多本不属于他的神职,好让民众都来拜他。   若是实在找不到相关神灵呢?   大多数人便会直接去拜主神了。   就好比现在,青霄观中并没有专门管时症疾病的神灵,只有管福祸的,众人来祈求身体平安、疾病痊愈,便都去找最中间的赤金大帝了。   宋游面容平静,继续翻阅神册。   “何仙翁,姓何名发字新来,本为北方星宿下凡,官至大晏宰相,一生为官清廉,爱民如子,救济世人,终功行圆满,死后回位仙班,为北方福运仙翁,司管人间福运。”   这便是那位何相了。   所谓星君下凡救世死后回位仙班,都是瞎扯,愚骗世人的。不过何公成神了倒也是事实。   为何叫仙翁呢?   不是他是仙非神,而是没有具体神职神权,所谓司管人间福运,其实就是个好听的说法,基本等于拜了也没用。   “哗……”   宋游又翻了下一页。   这时院子中雷公庙里的人倒是越来越多了,甚至挤了起来,而且还有人络绎不绝到来,不由引起了他的关注。 ###第三百六十四章 请神仙保佑我修成九尾天狐   “宋道长还没找到想上香的神灵吗?”木云子的大徒弟走过来问道。   “只是随便翻翻。”宋游抬头笑道,顺便看着前边问了句,“今日为何这么多人来拜雷公呢?”   “道长有所不知,我们青霄观本就主供雷部正神,也是以雷公灵验而出名,往日里雷公庙的香火就是要比正殿更盛的。来这里上香的,大部分也都是冲着雷公的灵验来求驱邪平安的。”年轻道士恭敬说道,“前段时间东和县闹了妖怪,四处游荡,最爱在村外骗小孩吃,很长一段时间各大村子的小孩都不敢外出玩耍,就是要出去放牛、打猪草,也得和大人一起,前几天那妖怪终于被一道雷给打死了,县里百姓听说后,便纷纷到咱们这来给雷公上香。”   “哦?是什么妖怪呢?”   “是只山野黄狐狸成的精。”   “狐妖啊……”   “狐狸精最烦人了,我平生最痛恨的就是狐狸精!”晚江姑娘的侍女从旁边走来,说道,“雷公打得好呀!”   “可不是嘛……”   年轻道士附和着说,却不敢看她。   宋游也没有说话,收回目光,继续翻阅神册。   “道长在看什么?   “道长想找谁呀?   “找来做什么呀?”   连着三个问题,毫不掩饰好奇心。   宋游心中无奈,只好合上神册,又回头看了一眼神殿。   却见那晚江姑娘这会儿正老老实实跪坐于神殿主神像的面前,低着头,十分虔诚,似乎听不见身后自家侍女的话,侍女的话也与她无关。   “请赤金大帝保佑我修成九尾……”   只见得庙宇中神像威严,香烟袅袅,而她背影苗条,脖颈优雅散落青丝,低头诚心祈祷,不知道的,恐怕会觉得这幅画面十分静美。   随即手持三炷香,拜了三拜,这才插在泥方上。   似是察觉到来自身后的目光,她回过头,依然是那张倾倒整个长京的绝世容颜,神情也没有多少改变,微笑与道人对视,可不知怎的,配上她大妖的身份与前边的神像青烟,总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   这狐妖对自己隐匿自身的本事很有自信,笃定即使是神灵也发现不了她,于是才敢大摇大摆来到神殿中上香。   不过上香就上香,还故意说这么一句,很难说她是身上哪里痒想要皮一下,还是对赤金大帝、天宫乃至整个道教的轻视。   这一代天宫对妖的态度可不算好。   大晏建立之初,就是从斩妖除魔和诛灭神灵开始的,赤金大帝很难不受影响。   天下道观道士大多对妖也不友善。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思想还是影响了不少人。   伏龙观对妖的态度则是多方面的因素决定的。一来伏龙观不怕妖,世人对妖不友好很大程度上来源于畏惧和忌惮。二来伏龙观传自上古,那时候正是人与妖共存的时候,而且伏龙观常有祖师与妖鬼结缘,如此一来,自然没有格外敌视妖鬼的道理。   “道长为何看着奴家?”   宋游凝视了她片刻,这才问道:   “足下就不怕被听见吗?”   “道长说笑了,赤金大帝乃天宫之主,高高在上,总领众神,可谓日理万机,天下间供奉他神像的庙宇没有一万也有几千了,至于将他老人家的神像乃至画像请入府宅供奉的更不知有多少。”女子微微一笑,“对于人间香火,他吸纳了就是,又哪里会管信徒念叨什么?”   “何况听到就听到,谁规定妖怪就不能拜神仙了?”侍女补充。   “有理……”   宋游点了点头,这才又问:“那足下为何不去拜外面的雷公庙呢?”   “人太多了,挤不进去。”晚江姑娘已经起身了,如花一样铺开的衣摆顿时朝中间收拢,随着她起身而被提起来,“何况晚江所求甚大,雷部正神虽在妖的世界里名气极大,但还实现不了晚江的心愿。”   “周雷公勤勉,我们若去拜,主人要是管不住嘴,定被他听见。”侍女笑着拆了台,“周雷公又刚直暴躁,一旦听见,定觉得是挑衅,若只是一个周雷公还勉强可以应付,若是他带着雷公几位正神齐齐降临,我们可就麻烦了。”   “二位本事很高啊。”   宋游听着这话眯了眯眼睛。   “毕竟传自九尾……”   侍女笑嘻嘻的对他说,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是来上香的人,立马就闭上了嘴,倚靠在门边,用一双新奇的眼睛将来人盯着。   宋游抿着嘴,也不说话了。   赤金大帝虽说掌管天宫,可又哪里有本事保佑狐妖修成九尾?   九尾天狐,伏龙观也有过记载。   在天下纷乱、大能齐出的上古时候,九尾狐也是数得上的妖族大能。   就是因为这位的存在,直到现在,在中原地区的民间传闻中,狐妖都和别的妖怪不一样——甭管你是红狐白狐蓝狐藏狐还是什么狐,也甭管你是在哪儿因为什么成的精,有没有什么本事,聪明或愚钝,一旦得道成精,在世人眼中,都会把你和其它大多数妖怪区分开来。   那时候香火神道还是小道。   不过听说当初那位很亲近人族,所以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中,狐妖都是圣洁、吉祥的象征,尤其是九尾狐,已被传成瑞兽。   狐妖名声败坏也就是近几十年来的事情。   原因多半和那些说书人、书生有关。   传说狐妖圣洁而貌美,自古文人多酸气,又常有下流之辈,最爱与这等人物编造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来博眼球,以满足自己某些心理。当初云顶山下的镜岛湖神也曾因为圣洁而美貌遇到过差不多的情况,很多文人去湖上夜游,回去之后,便说有神女入梦来,引得别人一阵艳羡,他就满足了。   可时间一久,这种编造成了流行,不少人都在乱传,当真的有穷酸书生信以为真,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找不到圣洁貌美的狐妖来自荐枕席,甚至偶尔真的遇上了狐妖,也看都不看自己一眼,诋毁便是最简单好用的手段了。   不过也不排除确实有少许狐妖如故事中那般,或是放纵声色,或是狡诈爱骗人,又在上述趋势下,助长了狐妖名声的败坏。   好比那镜岛湖神,据她所说,确实也可能有她的侍女耐不住寂寞,又仰慕文人才学,趁夜上湖与文人才子私会。   “敢问道长,我们何时启程呢?”   “过一会儿吧。”   “都听道长的。”   狐妖乖巧的点着头。   “叮当当……”   刚才走进神殿的男子已上完了香,丢了不少铜钱进功德箱,回过身来,却不急着走,而是惊讶于两名女子的绝世美貌,在门边与之攀谈起来。   女子只是笑笑,并不言语。   侍女则倚在门边与之闲聊起来。   宋游见状,便也走了进去。   很快停在庙宇正中,仰头对神像对视,不知思索什么,对视了片刻,他才低下头,迈步走到功德箱前。   这箱子居然没有上锁。   打开一看,里头铜钱不少,还有些碎银子。   有点任人取用的意思了。   “……”   宋游也从怀里掏出一块束腰蜂窝银,扔进了功德箱里。   这是与三花娘娘商量过的。   当初桃花村的百姓凑钱从东和县青霄观请木云子去祛除邪魔,桃花村富裕,凑了十九两银子,算不得多,毕竟人家是要玩命的,不过也比当初宋游刚下山时救的路边茶商给得多一些。   宋游当时虽躲在山上,看不太清,但燕子基本也为他还原了当时的详细经过。   其实按理来说,三花娘娘是官府请来的,拿的是官府的赏钱,木云子道长是村民凑钱请的,二者并没有冲突。   而且最后木云子真的请来了周雷公,说明他是有能力除掉那只邪物的,只是他的本事不如三花娘娘高,可能会有伤亡。   而就算除掉僵尸的是三花娘娘,木云子没有出力,可木云子是村民凑钱请来的,也该由村民来商定还该不该给他赏钱。一般按规矩,这种事情就算木云子道长没有出力,这么大老远跑一趟,一把年纪,走路都得走两天,还冒着风险,再怎么也是要给些辛苦费的。   不过木云子却全都给了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本就实诚,对钱又向来是没有抵抗能力的,别人一递过来,她都不带犹豫的,立马就伸手全部接过,并迅速的放进了她的褡裢。   村民给了木云子赏钱,木云子自觉无功不受禄,赠与了三花娘娘,三花娘娘也同意收下了,没什么该不该,只是一点都不给人家留、让人家这么空跑一趟耗了几天时间,也确实不太讲究。   这次过来拜访,是来借道教正统看看天宫神册,也是来回应一下人家当初的善意,承蒙人家招待两顿、留宿一夜,也该留些香油钱。   宋游收回了目光,回头看去——   那侍女竟还在与富户交谈。   似乎聊得还挺开心。   直到看见宋游投来了目光,她才掩嘴轻笑,没两句便把这富户打发走了。   宋游则又看了眼外头。   依旧不断有村民上山来,似乎是组团来的,要么挤在雷公庙里,要么围在院子里交谈,上香还可以挤一挤,祈祷的则在蒲团前排起了队。   “唉……”   宋游摇了摇头,跨出主殿。   “三花娘娘!”   一边转头一边喊了一声。   寺庙瓦顶上顿时一阵动静,一只三花猫出现在了房顶边缘,低头直盯着他。   “和木云子道长道个别,我们就要走了。”   “唔!”   猫儿顿时往下一跳。   宫殿比寻常民房要高不少,她却跳得毫不犹豫,在空中舒展着优雅身姿,随即稳稳落地,左右看一看,便跑向了宋游。   晚江姑娘见状也迈开了脚步,低头跟随着他,侍女又在她的身后老实的跟着。   一行人去与木云子道别。   院中许多百姓都悄悄瞄着她们。 ###第三百六十五章 狐狸本性   “多谢道长招待与留宿,只是在下还得南下,继续游历,便不久留了。”   “喵呜……”   “多谢木云子道长,晚江感激不尽。”   “老道长坐镇于此,真是东和县百姓之福啊,想来有老道长在这里,这方圆十里之内,怕是妖鬼都不敢接近了。”侍女恭恭敬敬说,“奴婢平生最敬佩的便是老道长这般保一方安宁的得道高人了。”   “哎哟不敢……”   木云子连忙回应道:“老道没有什么修为道行,全靠雷公灵验,要真有小娘子说的那般厉害就好了。”   说完他才又看向宋游,与之行礼。   “既然宋道友还得巡游天下,老道也不敢挽留,便送道友下山吧。”   “多谢。”   宋游也无视了侍女的话,与之回礼。   木云子便一路送他们到山门口,宋游请他留步,他才在山门口停下来,否则怕是最少也要送到山下、且要送到山丘对面的官道上去。   走在下山的路上,宋游才对侍女说了一句:“足下对周雷公的仰慕我已收到,下次若再与周雷公见面,便替足下转达一二。”   “道长饶命呀……”   侍女跟在自家主人身后,笑嘻嘻的说:“奴婢只是在长京憋了十年了,只是贪玩调笑,没有捉弄那位老道长的意思,道长就莫要与我见识了……”   猫儿一边走一边扭头盯着他们,眼中光泽闪烁,像是在看热闹。   宋游则没有说话了。   前边有两个官员打扮的人上山,大腹便便,不知是养尊处优久了,爬不动山,还是聊得兴起,眉间都有几分忧愁,一边走一边停下说话。   “那两位老大人也是可怜,早已经告老还乡了,正是颐养天年、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却死得如此凄惨……”   “两位老大人都曾是朝廷大员,离得又远,却先后去世,手法都差不多,我看不像是妖鬼所为,怕不是仇家找上了门?”   “听说脑袋都被拧下来了,不是砍的,像是生生拧下来的,身上也全是巨大的伤痕,连着几道,不像刀剑所伤,像是被妖怪抓的。”其中一个官员绘声绘色的描述道,“这哪是人干的?分明是遭了妖怪!”   “可请了民间先生,也看不到妖气啊。”   “民间先生有多少本事?若是个了不得的妖怪,就一个罗盘,又怎么能找得见妖气?反正定是妖怪跑不了了!”那官员说道,“这青霄观的雷公庙在昂州也算最灵验的了,观主木云子道长也是个有修为的高人,你我至交好友,我这才借故将你叫来,一同拜拜雷公,问一问,请雷公保佑我们,莫要像那两位老大人一般,遭了妖邪,我还好,贤弟你可还年轻,前途似锦啊……”   “嘘嘘……”   年轻些的官员屏住了嘴,朝着年长些的官员往前边努嘴。   年长些的官员往前一看。   读书读花了眼,看不清楚,把眼睛眯起把脖子往前伸也看不清,只隐约看出,有两个身材婀娜的女子。   “哎呀贤弟啊,跟你说正事呢,你说说你,要何时才能不被美色所……”   压低着声音,一边说着,下山的人却是越走越近,在他的眼里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那婀娜的身段,绝美的容颜,出尘的气质,即使他已经到了对美色不太感兴趣的年纪了,还是不由愣住,说了半截的话,也吞进了肚子里。   女子目不斜视,缓步从他们身边走过。   女子身边的侍女倒是笑嘻嘻的,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几乎要勾走了魂。   两人慢慢又从清晰变模糊了。   可她们的容貌、身段与气质却依旧留在官员的眼帘上,只觉不是凡间人,乃是天上仙,相比起来,人间一切颜色都成了尘土。   “兄长!兄长!”   待官员回过神来,那两人早已走远了,到了山脚。   晚江姑娘的马车与车夫都等在这里,宋游与三花娘娘的枣红马也在这里等着,只是旁边又多了几匹马骡,是上香的人带来的。   只见侍女先钻进马车,拿出一个古朴的乌木盒子,一边打开一边对车夫说:“算了算了,我发现没有必要让你来赶车,反正我都坐外面,而且我感觉赶车还蛮好玩的,你还是进来休息吧……”   说着将打开的盒子对准车夫。   车夫一言不发,就像不会说话,只扭头四处看了看,发现没人在看自己这边,便篷然一声炸开一团白烟,化作一只青蛙。   “刷!”   青蛙便蹦进了盒子中。   一番操作,看得三花娘娘好奇不已,几乎人立而起,伸长脖子,将盒子里的青蛙盯着。   “嘭!”   盒子被合上,并随意丢进车厢。   晚江姑娘则依旧站在车边,姿态优雅,对道人笑着说:“道长可听见了那两位大人交谈的话?”   “听见了。”   “莫不是有人背负血仇,找那几位老大人报仇,却又不敢效仿那位惊雷剑圣堂堂正正的留下名字,不愿被人发现,便模仿我们妖怪吧?”   “谁知道呢?”   “告老还乡的朝廷大员,确与江湖人不同,不敢留下名字也是应当的。”晚江姑娘摇了摇头,“只是这世间多少妖魔鬼事,都是人为,我们妖的名号就是被这么败坏掉的……”   “……”   宋游倒不意外她能知道。   原先她与吴女侠同为长平公主做事,而且两人干的活也差不多,都是调查信息与收集情报,只是两人的路线与方向不同罢了,这位大妖对吴女侠有些了解也是应当的,想来吴女侠对她应当也有不少了解。   “道长放心,晚江是妖非人,既已恢复自由,便不再管人间事,这种事晚江不会说出去,想来在这个世上,也没有别的几个人知晓了。”   “何况知晓那个江湖女子与道人有缘,主人如此钦慕道长,又怎会做道长不喜欢的事呢?”侍女笑嘻嘻的说,“那人也有些本事,想来就算有人看出那几位老大人不是被妖杀的,也查不到她的头上。”   “两位,还是启程吧。”   “道长可是嫌我们话多了?”   “这就觉得话多了呀?我们都算安静的了,道长想来还不知道狐狸都是什么性子……”   “……”   道人沉默着将被袋放上马背,拍了拍马儿,以告慰它的辛苦,随即便拄着竹杖往前走了,马儿与猫儿都立马跟上去,只是猫儿却频频回头,用一种很新奇的目光看向身后的两人。   侍女则与女子对视,交换眼神。   随即女子无奈的进了马车,侍女则笑嘻嘻的坐到前室木板上,拿着鞭子轻轻一抽。   “晃晃……”   马车慢吞吞的跟了上去。   追上道人,她的话也还是不停,若是道人不理她,她就与猫儿讲话,三花娘娘是有礼貌的,这侍女往往又能投她所好,和她聊到一起去,加上昨天还喝了她们的醪糟汤,吃人的嘴短,于是一路都是她们说话的声音。   只有与别的行人擦肩而过时,才能消停一些。   一路南下,看山水,访宫观。   侍女似乎已经完全不再伪装,而女子也在缓缓暴露狐狸的本性,这是长京的王宫贵胄、名流雅士们不曾见过的,也是想都想象不到的。   ……   几日之后。   一行人已经进了丰州境内。   这里没有昂州富裕,但也远远超过战乱摧残后的北方,人口挺多,城中也繁华,只是阴气要浓重些,就不知道是因为国师多年的布置,缓慢增长了这里的阴气,还是因为原先它的阴气就更重,所以才被国师选中。   同时因为各地鬼魂皆被押解于此,宋游能察觉到淡淡的鬼气。   进丰州的第一晚,他选择了在野外露宿。   狐妖选择了和他一起露宿。   也不对,狐妖有马车,马车既有棚又有顶,算不得露宿。   当日夜晚,便遇到了鬼差夜行。   几人停下过夜的地方是个背风处,离官道不远,前边有个小湖。遇见这群鬼差的时候,夜还不算深,宋游刚刚吃完饭,坐在一块石头上,闭着眼睛专心感受这方天地的灵韵,三花娘娘还在喝她的醪糟汤,侍女不知跑哪去了,晚江姑娘则坐在湖边一棵弯向湖面、与湖面离得很近又几乎平行的柳树枝上,光着脚露出了两条玉白的腿,不知是在玩水还是在洗脚,月光照着湖面,波光粼粼。   鬼差押解着鬼魂缓缓走近。   “那边好像有人……”   “管他的呢!”   “好像还没睡呢。”   “别管了,走我们的就是,这大半夜的,非得在荒郊野外过夜,还不睡觉,就算看见我们被吓着了也是活该。”   “我怎么见着有位道长?而且那边的天地灵气为何如此充沛?”   “咦!怕不是什么修行高人?”   “嘶我眼睛有点痛!”   “我也是!不可多看!”   “那我们……”   “可得小心点!”   鬼差们顿时老实了许多,悄悄的从官道上经过,瞄着这方的景象。   有的看到了那盘坐于石头上修行的道人,有的看见了旁边一边喝醪糟一边抬眼瞄他们、好奇却不惊怕的三花猫,还有那坐在树枝上、一边拨弄着水一边扭头看向他们的女子,越看越觉得惊讶,越觉得害怕。   这时那道人也睁开眼,看了他们一眼。   刚刚聚集过来的天地灵气在他身周萦绕不散,毫不掩饰与收敛,在鬼差们看来像在发光,使得这名盘坐于山间湖畔的道人比神仙都更像神仙。   被这般人物看了一眼,顿时有种魂魄都为之一震的感觉。   所幸那道人也只是看了他们几眼,看见他们沿着官道走过去,就又闭上了眼睛,众鬼差这才松了口气,直到走远了,才小声讨论起来,说着那位究竟是何方神圣,要不要禀报国师之类的。 ###第三百六十六章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山中的夜晚实在安静。   只有轻微的水声和舔舐声。   “哗啦……”   “吧唧吧唧……”   狐妖依旧坐在柳树上,时而摇晃双腿,比水中的月影更白,激起水花,时而又俯身下去从湖中掬一捧水,任其滑落,一切都是自顾自的,像是山间小动物玩水玩得投入,可举手投足间,却又美得不像话,便又像是刻意如此了。   只是旁边的道人却只闭眼盘坐。   猫儿也趴伏着身子,低头在碗中认真舔舐,不时抬起头来,眼睛一眯,就这么突兀的呆愣一会儿,不知是陶醉还是迷糊,又过一会儿,才又继续把头低下,在碗中再舔食几口。   扭头看看自家道士,再看看那只狐狸,又环顾一圈四周,找那只狐狸的尾巴。   “呼……”   山风吹来,带着早春寒意。   原本暖呼呼的身子顿时一凉,不由原地打了个寒颤,再低下头喝醪糟的时候,一下子没踩稳,身子往旁边一晃,倒是迅速保持住了平衡,不至于吧唧一下摔在地上,却碰到了装醪糟的小碗。   小碗带着少许醪糟,顿时朝旁边倾倒。   好消息是,碗是放在地上的。   御用天价碗,不至于摔碎。   坏消息是,旁边就是自己和道士的床,羊毛毡与羊毛毯都在那里。   醪糟顿时将之浸透。   “!”   糟糕!   三花娘娘整只猫肉眼可见的一愣,扭头怔怔的看向羊毛毡,又收回目光来盯着已经倾倒的小碗,由于中毒后反应力下降,过了一下,慌乱才在她身上浮现出来,连忙伸爪子去把小碗扶正,随即又连忙扑过去,疯狂的用两只爪子在羊毛毡上做捧水的动作,看那样子,竟是想将倒在羊毛毡上且已经渗透进去的醪糟汤汤捧起来。   不说猫爪子能不能捧水,可渗透进去的水,又哪里能捧得起来。   自然地,只能捧到空气。   饶是如此,她也捧了好几下,这才醒悟过来,连忙用爪子刨,奋力的刨。   这下要好些,至少将米粒刨掉了。   “……”   三花猫好一会儿才停下了动作,慢慢清醒也慢慢回过神来,却是一屁股坐倒在原地,先低头看一眼几乎已经空了的小碗,再一扭头,看着还比较湿润散发着醪糟味道的羊毛毡,这可是陪伴他们多年的老伙计,表情呆滞着,又扭头看一眼自家道士。   自家道士依旧盘膝闭目,此间天地灵气灵韵都往他身边聚集。   再扭头看看那只狐狸。   狐狸还在玩水,动作怪怪的。   捧了几下水,又拎起旁边放在树枝上的酒壶,仰头对月饮酒。   似乎也没有发现这边的动静。   “……”   三花娘娘篷然一声,化作人形,一边小心翼翼爬过去,拧起羊毛毡,将之拧干,一边迅速思索。   道士早就给她说过,醪糟汤汤有毒,喝了会像人喝了酒一样,会坏了事情,叫她不要贪杯,结果她自恃厉害,没有听。   得想个法子才行。   “道长好生威风啊,只是坐在这里不动,就将一群鬼差吓得不轻。”   旁边传出了狐狸的声音。   三花娘娘顿时被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说自己的呢,仔细听完,又瞄了眼那只狐狸,见其还在仰头饮酒,没有往自己这边看,而自家道士也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没有听见一样,这才松了口气,继续努力的将羊毛毡拧干。   “在下无意如此。”   道士的声音过了会儿才传出。   三花娘娘顿时又被吓了一跳,连忙放开羊毛毡,规规矩矩的坐回原位。   “道长不怕他们回了业山,告知国师,路上遇见神人,国师早有准备吗?”女子将脚沉入水中,荡开涟漪,转头看向道人,“还是说,道长故意让国师知道道长来了,好到业山的时候,让国师来迎接道长,免得被军队阻挡在外,还得费力通报名号?”   道人闻言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向女子,月光下是白花花的腿:   “足下也觉得业山有猫腻?”   “道长不就是觉得业山有猫腻,这才直奔业山而去么?”女子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足下心思玲珑。”   “不敢不敢。”   每听到一个猫字,三花娘娘耳朵都要颤一下。   就在这时,远处一阵动静。   侍女从黑夜里走了回来。   “这边妖怪好少,找了好久,才找到几只山野小妖。”侍女一边走过来一边说,“没有听说有大妖从这边经过,没有见过白犀或鼍龙,倒是听说此前隐江平白无故的起了波浪,层层往前推,估计是水下有大妖通行,我怀疑可能是哪条鼍龙。”   “知道了。”   女子回答得十分平静。   “倒还听说去资郡的陆路断了,去年被大水冲断的,要去资郡只能走水路。”   “还有几天行程呢?”   “说是七百里路进资郡,和我们走过来差不多,不过资郡很偏,路不好走,而且资郡很大,多是荒山,鸡不生蛋鸟不拉屎,少有人去,估摸着到资郡还有十天左右的行程吧。”侍女说道,“道长不愿我们去业山的话,我们就在资郡停下,看能不能联系到故交,道长从到资郡境内走到隐南县估摸着还有两三天,不走错路的话。”   “十天啊。”   “嗯……”   侍女点了点头,接着便走向了一旁,走到三花娘娘的面前,顿时绽放开笑意,像是逗小孩一样,笑嘻嘻地问道:“有一会儿没见了,三花娘娘的醪糟汤喝完了?可还要再喝一碗?我再给你倒!”   却见小女童仰头盯着她,神情严肃,随即扭头看了眼那边的狐狸与道士。   “刷!”   小女童朝她伸出了手,将手摊开。   手心赫然有着一排黑色。   狐狸眼睛在夜晚倒也好使,借着明月仔细一看,是一排铜钱,大概四五个的样子。   “嗯?干什么?”   侍女愣了一下,低头盯着她。   小女童一声不吭,只把手往前送了送。   “给我的?”   小女童还是不说话,只是点头。   侍女这才笑嘻嘻的伸手将之接过。   “三花娘娘太客气了。”   “……”   小女童一言不发,扭身变回猫儿,在草地上蹦跶着跑出几步,跑到羊毛毡上,钻进被窝,倒头就睡。   “看来我们很快就要和道长分开了。”晚江姑娘摇头道,“近十年被困在长京,出长京以来与道长同行,不用扮演长京士人心中的仙子,不用在野外和那些愚昧的动物打交道,也不用隐藏自己妖怪的身份,真是最自在的时光了。”   “……”   道人闭目盘坐,没有回答。   狐妖知晓他在修行,也不在意,只自顾自的做着自己的事,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举杯邀明月,何须假做人。   逐渐夜深,明月将沉。   山间的寒意逐渐浓重起来。   好酒的狐妖终于饮完了酒,手一撑树干,整个人便像是没有重量一般,飘飘然飞了起来,回了马车。   不久,道人也睁开眼,走回床褥。   明月下是一棵枯树,树枝上站着一只燕子,睡得很警惕,看了他一眼,旁边则趴伏着一匹枣红马,猫儿缩在被窝的边角,一动不动。   道人掀开毛毯,钻了进去。   “怎么毛毡上有这么重的醪糟味道,三花娘娘将醪糟汤弄洒了吗?”   “!”   三花猫顿时神情一凝,抬起头来,却扭头看向了那边马车。   马车中的侍女正笑嘻嘻的掏出五枚铜板,刚想给自家主人说是那只三花猫给她的,不知道为什么给她,听见旁边传来的话,也顿时一愣。   “!”   心中怀疑之下,掀开帷幔往外一看。   那道人的地铺与她们的马车隔了一小段距离,并不算远,月光下猫儿的眼睛像是在发光,正直勾勾的把她盯着。   “……”   侍女眨了眨眼睛,表情略显僵硬,却也反应迅速:“是、是我,是我弄的,真是对不住道长,奴家先前在给三花娘娘倒醪糟的时候,一下手抖洒了一点在道长的毛毡上,还请道长见谅……”   猫儿点点头,收回了目光。   道人则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边的马车,摇头笑了笑,没说什么,躺下闭上眼睛,就此进入了梦乡。   次日一醒,便继续上路。   资郡果然偏僻得很。   这种偏僻既是地理位置上的,也是商业人文上的。   资郡只与尧州接壤,然而山多路险,又常有虎豹豺狼出没,加之有更好的路通往尧州,于是即使去尧州的人,也不会选择从资郡过。   这里自古以来都是凄凉地,土地辽阔但贫瘠,人口不多,没有任何商业,没有特产,连风景也没有,于是外地人也不愿来,就连地方官都得是犯了什么错才会被调到这里来,可谓极少有人出来,又极少有人进去,导致它的位置虽不偏远,却有一种孤悬之感。   若不是偶然知闻业山,宋游即使游历天下,走过丰州,大概率也会经由隐江绕过资郡,直去丰州。   而隐南县便是整个资郡最偏僻贫瘠的地方,同样的,若不提前知晓业山,就算道人进了资郡,大概率也不会去到隐南。   …… ###第三百六十七章 水下有鼍龙   资郡真是太偏僻了。   即使这里已经是丰州,随着一行人不断南下,离资郡也越来越近,可在路边向人问路,问起资郡,都常常有人不知道。就算知道的,大多也只是知道个大致的方向,不知怎么走。   路边也缺乏路碑路石。   这可真有些为难燕子了。   本身每次问路之时,就要纠结许久,在心中演算一遍又一遍,如此一来,每次去问路,都要在心里祈祷,能一次就问到。   终究还是慢慢接近了资郡。   陆路断了,要走一段水路。   不过只是很短的一段,几十里路,顺流而下,直到资郡。   侍女又从盒子里请出了车夫,叫车夫赶马走另一条路到尧州去,随即一行人在渡口等了两天,才等到有船家来。   船费总共才几十文钱。   宋游带马上船,顺流而下。   两旁多是矮山,植被茂盛而杂乱,没有多少风景可言,更无法与柳江两岸的风景相比,倒是船下的隐江远比柳江更宽更深,江水幽绿,若是晴天倒映着天空,便显得更绿更蓝了几分,倒映着云层,便也有了一点看头。   宋游便站在船边,盯着湖水出神。   左边一匹马陪他站着,右边一只猫趴在船边,也盯着底下的江水出神,却是在看道士在看什么。   船家在后边划船。   隐江果然已经没有水神了。   倒是有淡淡的妖气。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一道绝美的身影来到了他旁边,与他并肩而立,身姿优雅,也低头看了看河水,随即又转头看他。   “道长在看什么?”   “没什么。”   “听说隐江原先有位水神,当年隐江在中原水系中也算最大的两条水系了,那位水神也厉害,只可惜不是人。”晚江姑娘摇头说道,“天宫虽碍于他的实力与民间信仰,承认他是正神,不过后来也把他废掉了,随后又封了好些水神,不过最多也只是一地一位,一位只管一段,再也没有哪位水神可以统管整条隐江了。”   “原来如此。”   这时从身后传来船家的声音:“几位客官莫要着急,资郡很快就到了。”   宋游闻声转头,目光从这女子脸颊上扫过,看向了船家,便顺势问道:“船家在这条江上跑船,生意可还好?”   “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看运气了,一般都是直去尧州的,跑一趟的船钱呢,也够吃个一个月了。”船家一边划船一边高声道,“像是几位客官这样只到资郡的,倒是不多。”   “船家可听说过江中水神?”   “水神?别的郡县倒是有说法,像是前边一段,还有后边一段,都有说法,供的都不一样,这边倒是没有。”   “在下倒听说过一个故事。”宋游对这位船家说道,“说是很久以前,隐江有位水神,结果无意间遗失了什么物件,就被天上罢黜了,船家大半生都在这条江上跑,不知可有听说过这个故事?”   “嘶……”   船家听了一边缓缓吸气,一边露出思索之色,似是思索得艰难,随即才说:“倒是有点印象,听过类似的,只是客官你这么一问,小人一下也记不起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听过了,许是哪次跑船,从哪位客人口中听过。”   “郑溪?”   “诶好像是在这里听的!客官怎么知道?”   “听人说起过。”宋游回答完,又对他问,“船家可还记得一些?”   “记不得了。”船家连连摇着头说,“不过郑溪不远,若是客官顺着这条江漂流而下,很快就出丰州了,走三百里水路就是郑溪了,若是客官从资郡走陆路过去可就难了,基本没人会走陆路的,资郡那边好像也没听说过有通到尧州的路……”   “这样啊。”   宋游点了点头,又请教道:“不知船家可听说过资郡隐南县?”   “隐南?听起来像是隐江的南边。”船家却是摇了摇头,“不过小人却是未曾听过隐江边上有这么个地儿,若是资郡的话就好说了,呵呵说来也不怕客官笑话,小人在这隐江上跑了大半辈子,这不,右手边,一上岸就是资郡,可小人除了有时上去解手,却还从未去过资郡。”   “也是常事。”   宋游并不觉得奇怪,自古以来都是这样。   “这资郡啊……”   船家还想再说点什么,忽然听见身后一阵水花声。   回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船桨都差点落进了江水中。   今日明明是个大晴天,江上只有微风,此时却只见身后江潮翻涌,水面隆起如山丘,一道道波浪席卷,层层叠叠向着这方推了过来。   水下正有大妖现本体通行。   “哗啦啦……”   这船不小,可以载马,但在这波浪面前,却显得不够大。   江潮越近,便显得船越小。   “我的个老天……”   船家忍不住惊呼一声,坐倒在地。   任他在江上跑了大半辈子,见过河妖见过水鬼,也没有遇见过这般场景。   “船家莫慌。”   前边传来道人的声音。   只见道人眯起眼睛盯着远方水下,目光像是能穿透碧波江水看到水底的东西,随即不慌不忙拿起竹杖,朝江面上一点。   “嗡……”   一圈光泽顿时由竹杖与水面相接之处为圆点,眨眼间便已荡开。   “哗……”   远方的波浪依旧向前,却明显变小。   似是原本在水下引起波浪的东西停了下来,波浪不再有余力,于是每往前一丈,就矮一尺,等到了小船面前,已经只有几尺高了,不过柔缓的水波还是将木船往上抬起,经过后又落下来,使得木船一阵摇晃。   船家刚站起又被摔倒在地。   三花猫与枣红马也明显矮了矮身子,以保持平衡,猫儿的爪子更是已经伸了出来,紧紧抓住船身木板。   唯有道人与两名女子站着不动。   只见远处水面略微变暗,有一道巨大的暗色的身影浮了上来,探出头和眼睛,盯着这方的木船。   是一头巨大的鼍龙。   鼍龙,就是鳄鱼。   此前大晏境内活跃的鳄鱼应当不止一种,如今只剩下一种体型很小、以吃鱼为生、对人几乎没有危险的小型鳄鱼。不过此前并非如此。鼍龙也不是用来形容这种人畜无害的小鳄鱼,更多的时候,是对一种体长近两丈、性格凶猛的大型鳄鱼的称呼。   这种鼍龙能掀翻小舟,敢上岸吃人,凶猛无比,一度泛滥成灾。   然而人类的力量太强大了。   别的国度不知道,大晏太强大了。   此前便有一位官员见不惯鼍龙成灾、百姓深受其害,便写了文章投入水中,告知鼍龙不可作乱与上岸,命其速速离去,传说鼍龙不听,于是这位官员便带着百姓开始驱逐鼍龙,到了现在,这种凶猛的鼍龙几乎在大晏境内灭绝了。   人间之事,何须神灵?   面前这头鼍龙怕是有数十丈上百丈长,宽也有数丈,整个身体比小些的河流还宽,呈现深褐近黑色,光是探出水面的头颅、光是那鳄吻,便可以轻而易举的将这艘木船吞进去并含在嘴里,即使在这又宽又大的隐江当中,它也依旧显得十分庞大。   一双眼睛长在头顶上,率先探出水面,分开一道透明的瞬膜,里头是竖着如一条线的眼瞳,冰冷没有感情,盯着这一方。   道人拄着竹杖,与之对视。   女子也站在他旁边,并无惊慌,细细打量这头鼍龙,身边侍女笑嘻嘻的,看得更仔细。   三花娘娘则缩到了道人脚边,看着那头鼍龙,又是惧怕又是羡慕。   “谁人如此大胆,胆敢拦我去路?”   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瓮声瓮气,巨大无比,同时水面不断颤抖,像是沸腾又不像,只是跳起无数细小的水珠。   “我的个老天!龙!”   船家整个人软在地上,根本爬不起来。   巨大的鼍龙,离得又如此近,带给人的恐惧与压迫感是难以言喻的。   “足下走水路过,为何毫不掩饰?”宋游却拄着拄杖与之对视,“明明看见水上有船,也不肯暂缓一缓,慢慢通行,不怕伤了人命吗?”   “……”   鼍龙冷冷的盯着他,没再说话。   似是自觉理亏,又觉得这里终究是人间地界,如今又是人道天下,地府大势将成不容耽搁,天上又有天宫压制,不愿与人发生冲突,盯着这边道人与舟上女子看了会儿,便又缓缓沉入了水下。   巨大的身影逐渐隐没于碧波之下。   这次放慢了速度,缓缓通过。   只是在从船下穿过时,才又一摆尾巴,迅速加速,再次掀起波涛,引得船身一阵晃荡。   随即带着波浪迅速远去。   “龙王老爷!   “龙王老爷啊!!   “我的个老天爷啊!”   船家这才开始大喊大叫起来。   这年头的人喜欢将很多未知之物称作是龙,这种习惯已经有些魔怔了,有时不光是见到长得有点像龙的东西,说那是龙,就是见到一些跟龙八竿子也扯不上关系的东西,好比一束光,好比一个不知道什么妖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或是其它某些难以理解的东西,人们见了,因为不知道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便很可能会说那是龙。   更别说这位鼍龙了。   就露出水面的部分,还是那巨大得难以想象的体型,确实像极了传说中的龙。   水面慢慢恢复了平静,幽绿深邃,只有两岸被水推倒、浸湿的草丛树木在述说着,刚刚曾有一个巨大的东西从这里经过。   这种幽深不见底的水给人的恐惧就在这里了,你永远不知道水下有什么。   船家被宋游安慰了一番,这才壮着胆子继续往前,宋游则站在船头,看着远方,陷入思索。 ###第三百六十八章 直去业山   “这位……”   宋游看着前边,出声问道:“可是足下要找的越州鼍龙?”   “如今大晏境内现存的鼍龙几乎就只剩下了一种,明显和它长得不一样,除了越州那一支,怕是全天下也再没有这般大鼍成精的了。”温柔平稳的声音从道人的身边传来,声音不大,“不过晚江的故交并不是它,道长也看得出来,它未曾见过我,我也未曾见过它。”   “虽然我们曾经和越州鼍族同在越州,又同样传自上古大妖,不过离得也不近,其实往来并不多。”侍女在女子身后说道,怕船家听见,同样将声音压得格外低,“现存的鼍族大妖中,我们所认识的,也只有一位罢了,其余的都很陌生。”   侍女说完又嘻嘻一笑:“不过看这条巨鼍的行事作风,定然是越州那一支。暴躁又不凶残,愚蠢又不莽撞,冷漠而不嗜血。究其原因,恐怕是那些足够凶残莽撞、冷漠嗜血的巨鼍都半途死绝了,没有传下来。”   “听来越州鼍族大妖不少?”   “虽说如今已经是人道天下了,可鼍族毕竟传自上古。”晚江姑娘淡淡道,“还是有些底蕴在的。”   “那白犀一族,除了出了个失心疯的白牛大王,不也还有另外的大妖吗?”侍女补充着道,“现在被天宫划了名字要全部诛杀的那些。”   “算来当属我族落魄得最厉害了。”   “也都是早晚的事,他们撑得久一点罢了,天道都变了,再厚的底蕴,也禁不住消磨的。”   “二位这算是在自我安慰吗?”   “……”   “……”   宋游心中满意,脸上却平静,收回了目光,继续看向前方,小声说道:“越州鼍族出现在这里,是去投奔国师的吗?”   “不知是不是投奔国师。”晚江姑娘说道,“不过以晚江猜来,大概如此。”   “地府将成,乃是大势,比之当初天宫凝聚也差不了多少,其中有大机缘。如今是人道天下,天宫就在头顶看着,鼍族再怎么莽撞,想来也不会想靠蛮力在这个过程中抢夺什么。”侍女笑着说,“只是国师如何与他们商定,那就得问国师了。”   “二位也是来业山求大机缘的吗?”   “都给道长说了,我们是路过,下阳州看公主路过,顺便探望一下故交。”这次侍女先开口,“相处十几日,道长为何还是不信我们?”   “鼍族习性与狐狸不同,对于鼍族来说,当不了天上神灵,坐镇地府也不错,他们是能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待很多年的。”女子说,“但是地府对狐狸来说却如同牢笼,所以尽请道长放心,晚江刚从一座十年的牢笼里走出来,又怎会走进另一座更漫长的牢笼呢?”   说完她转向道人,施施然施了一礼:   “这一番话绝对属实。”   “既是寻访故交,刚刚遇见故交同族,为何不出言打声招呼呢?”宋游问道。   “晚江还想与道长再走一段,至少也走到郡城。”   “何况这条巨鼍好生无礼,触怒了道长,我们还不知道道长会不会和它打起来呢,把它给剐了也说不定……”侍女依旧嬉皮笑脸的,“怎么好在这时候跳出来认故交呢?万一看不成好戏了怎么办?”   “……”   宋游不说话了,感觉意义不大。   前方已看见了一个古渡口。   岸边砌成阶梯的青石已经深绿发黑了,不过却坏了一半,露出来的青石断裂处还是比较新,似乎刚坏没多久。   “这渡口怎么坏了?”   “小人……小人也不知道。”   “那船家可知它是什么时候坏的?”   “大概三两个月了吧?”船家对于这位敢于制止水龙的道人十分敬重,虽不知他本事如何,但也知晓定是一位有大修为的,于是如实答道,“只是平日里很少在这里接到客人,所以要问到底什么时候,小人也不知晓。”   “多谢船家。”   “这里就是资郡渡口了。”   “便请船家靠岸,我们就在这里下。”宋游说道,“顺便问一问,若要从此离去,大概多久可以遇到一艘船呢?”   “哎哟那可就不敢给客官保证了。”船家立马露出为难之色,“在这江上跑船的有时多有时少,要按季节来定。船家也有勤快懒散的,接的客人也有走得远走得近的,都是跟着客人走,没个定法,走到哪接到哪。不过通常来说,最多两三天定然能碰到一艘船,客官站在这里,跑船的只要有空位都会靠过来问一问的。”   说着又为难了一下,心中犹豫,这才问道:“先生莫非是神仙?”   “只是个道人。”   “那也肯定是哪座名山的真人!”船家说着顿了一下,“真人大抵何时离去呢?今日若无真人,怕是要被那水龙给掀翻在河里了,小人便算着时间依然来这里接真人,若是不久的话,小人就是在这里几天也无妨,算是报真人的救命之恩。”   “船要是被那鼍龙掀翻,在下也得沾一身湿,何况船家在水上讨生活,定通晓水性,哪里称得上救命之恩。”宋游说着对他笑了笑,“何况在下既不知晓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晓还会不会再沿原路返回,就算是返回,也定是多日之后了,刚才也只是顺便问问。船家的心意,无论好意也好谢意也好,都已收到,此事便了了,不耽搁船家挣钱。”   船家闻言啊呀一声,立马拱手:   “真人定是神仙!”   刚拱完手,又连忙收回,继续划船,控制着船只靠岸。   “便请真人慢走!”   “也请船家小心……”   宋游与之回礼,便踏上了岸。   三花猫走在船边,往下一瞄,稍作准备便轻巧一跳,枣红马则是如履平地,从船上岸。   宋游又瞄了眼渡口塌断之处。   船家则划着船缓缓离岸。   “像是被什么东西给踩坏了的。”身后传来晚江姑娘的声音。   “这些蛮子,真不讲礼,逃难到了大晏腹地,还把这里当越州。”侍女带着笑意,就像她不是从越州来的一样。   “二位如何走呢?”宋游转身看向她们,竟是发出了邀请,“可要一同去业山?”   “道长此前说得有道理,业山偏僻,又关乎人间地府,晚江毕竟是妖,虽有一身隐匿妖气的手段,可终究不好。”晚江姑娘一边说道,一边微笑着对他屈身行礼,十分淑贤,“晚江既对阴间地府没有图谋,还是不去为好,免得被国师或神灵知晓了,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道长不愿我们去业山,我们又怎么敢去呢?”侍女摇着头说。   “二位真不去?”   “若道长盛情相邀,晚江便去。”   “若道长又突然改了怀疑的法子,变成了非得把我们带在身边才放心,那我们也只好前去了。”侍女也行礼说道,“主人心中钦慕道长,相识多年又同行了这么一程,这一点想必道长心知肚明,又怎会违逆道长的心思呢?何况伏龙观的传人,又怎是我们可以违抗的?”   “……”   宋游觉得很有意思。   有时觉得她们是一张嘴真话,另一张嘴专门用来说谎,有时又觉得她们刚好反了过来,原本说真话的负责端着架子与礼节,原本说假话的负责直言表达出内心真实性格和想法。   不过对于狐狸的调侃,他这一路上千里,十多天,已经习惯了,可以做到直接过滤了。   “便随两位吧。”   “晚江便陪道长再走一程,走到郡城再与道长分开。”晚江姑娘说道,“此后道长去隐南业山见道长相见的东西,我们则留在郡城,等越州鼍龙一族的故交寻过来,与我们见面叙旧。”   “越州已然不复,天下又大……”侍女笑着在她身后补充,“妖怪寿命虽长,但这也很可能是我们与那位故交所见的最后一面了。”   “两位如何与他见面呢?”   “妖怪与人不同,我们又是故交,互相印象深刻,只需不再隐藏,不说百里,起码隔着数十里他都能感知到我们。”晚江姑娘说道,“若是我们刻意放出妖气被他感知,只要那位故交还在资郡,想来都会赶来与我们见面。”   “对极了。”侍女咧嘴一笑,“期待。”   “见面之后呢?”   “也许会在资郡等待道长几天,若再顺路,便与道长再走几百里。”女子款款施礼道。   “最好是在资郡等着,等道长回来再与道长一同离开,如此一来,道长开心,我们也开心。”侍女说着低下头,笑嘻嘻看向猫儿,“三花娘娘每天都能有一碗冷稀饭喝,哦,现在只能喝半碗了,定然也是开心的吧?”   “两位自便。”   宋游已然迈开了脚步。   猫儿停在原地,扭头盯着两名女子,看了一会儿,这才疯跑上去,追上自家道士,然后走在道士前边,一边走一边回头打量这两名女子。   两人没了马车,倒也闲适,像是长京的大家闺秀和她的侍女出来赏春一般,一边不急不缓的走着,一边赏着路旁的春光。   此时已经是二月初了。   天气暖和,野花开放,甚至野草野花都长到了路中间来,有细小的蝴蝶在飞,侍女有时会伸手捉一只,要么拿去逗猫,要么拿到自家主人面前笑嘻嘻的给她看,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真的是主仆二人。   这条路走的人不多,路旁就是荒山,偶尔可以见到巨大的凹陷,像是被踩出来的脚印,若被人看见了,怕又是一段传说了。   天黑之前,一行人到了郡城。   郡城原始而冷清,只有一家客栈,好在也是个遮风避雨之处,宋游住了一夜,次日清早,便打算离去。   此去当直达业山。 ###第三百六十九章 也是一种缘分   “敢问隐南县怎么走?”   “不知道……”   “不清楚!”   “好像是往南边走,具体怎么走就不知道了,那鬼地方平常也没什么人去。”   “你去别地儿问问吧……”   这个时代的交通与信息实在落后,很多人究其一生都被限制在一方狭小的天地,最多知道隔壁村怎么走,县城又怎么走,至于别的县、隔着一两百里路的一个地方该怎么走,便不知道了。   甚至有人都没听过隐南县。   身着黑白衣裳的少年屡次碰壁,不由有些沮丧和心累。   “不用急,换个问法试试。”宋游笑眯眯的对他说,毫无责备之意,“据说隐南县业山周边驻扎有上万龙威军,是当年驻扎在丰州、为帝都所在的昂州守御南方的部队,当年被抽调到业山,动静定然不小。如今上万大军,人吃马嚼,隐南贫困,也定然常有粮草运输。而且,听说国师曾经抽调民夫将整座业山掏空修缮,后来又将民夫放了回来,这些民夫可能不知道自己修的那座山在哪个县,可大致方向定然记得。”   “燕安愚笨,竟没想到!”   “你只是没听说过业山有大军驻守,也没听说过业山的情况罢了。”宋游说道,“若你听说了,定然也能想到。”   “我知道了,这就去问。”   “军粮运送敏感,民夫修建的山中之城多半也敏感,问的时候,小心一些。”   “明白!”   少年顿时便走了回去。   没一会儿,他又回来了,这时脸上已有几分喜色,对宋游说道:“先生,问到了,确实定期有运送军粮的队伍从郡城过,一般是从郡城西门出去的那条路往南边走的,不过听说那边没有多远,就没有大路了,小路找起来怕要更麻烦,不知驴马的脚印还清不清晰。”   “无妨,我们只需要先知道个大概方向就可以了。”宋游对他笑着说道,“这边阴气鬼气越来越重了,五湖四海的鬼差都往这边汇聚,只需到夜晚等到一队鬼差来,问鬼差就可以了。”   “对哦……”   少年呆愣了一下,有几分惭愧。   “这很简单,谁都能想到,只是慌张之下不利于思索,所以遇事还是沉着冷静更好。”   “多谢先生教导!”   “辛苦你了。”   道人笑了笑,当先往前走去。   出城之后,便满是贫瘠的山。   这边的山不高也不大,但十分密集,行走其中,需要翻上翻下,路也不平,坑坑洼洼,遍布碎石,又杂草丛生,十分难行。   走出半日,换成小路,就更难走了。   难怪都说丰州资郡道路难行。   好在此前曾有运输军粮的运粮队走过,路边没有荆棘生长,至于路上这些杂草,应当也是今年初春新长出来的。   这些新草使得寻路变得艰难。   不知每次运粮的人又是怎么找的路。   可即使是这样,国师也没有下令修路,而是任其如此,想来也是不愿被太多外人所知。   宋游走得小心翼翼。   燕子也努力寻路。   然而草丛实在是太茂盛了,山间树林又太杂乱了,小路错综复杂又难以寻觅,即使一行人已经足够小心,可走着走着路还是断掉了,显然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歪了,就是不知走歪了多远。   所幸这会儿天也快黑了,宋游便找了一处地势较平坦、荆棘不多的草地,清理碎石,准备就此歇息。   “先生……”   燕子落在了旁边树枝上,低头说道:“怪我没有找对路……”   “怎可随意自责?”宋游却是说,“你为我探路寻溪一年半,替我省了不知多少时间路程,而这并不是你理所应当该做的事。要说起来,我该感谢你的不知有多少,只是偶有失误罢了,你这么说,反倒令我惭愧。”   “我没有这意思……”   “那以后便万万不可再这样说了。”宋游说道,“须知这种路,若是没有你,我得再多走错几十里,而你偶有失误,即使再苛刻,最多也只是该我少谢你几句罢了。”   “是……”   燕子低头弱弱答了句。   宋游见他如此,又露出了笑意:“何况我下山乃是行走人间,官道小路上是人间,这杂草丛中也是人间,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体验呢?谁又知道走到这里是不是一种缘分?”   “是……”   燕子依旧答道。   三花娘娘则化作女童,跑去捡柴了。   生火造饭,吃完睡觉。   只是夜半时分,宋游睡得迷糊之际,却发现有个硬而尖的东西在啄自己额头。   “先生……”   宋游睡醒睁眼一看,借着上弦月,可见身边一道小黑影。   “那边有阴差过……”   燕子小声的对他说道。   宋游迅速清醒过来。   转头一看,猫儿也早就醒来,趴在羊毛毡的边缘,探出一颗头,远远盯着小山另一边。   夜晚安静,能听到说话声。   宋游不动声色,掀开毛毯起来,慢慢走上这座小山坡。   只见小山头的另一边,正有几名鬼差走来,一边走一边谈话,只是他们却没有押解有鬼魂,不知是不是从业山出去的。   可他们的语气听来有些沮丧。   “那两只鬼本事不弱,又曾是将军,本来是大功一件,结果都走到这里来了,竟然跑了,你说能不气吗?跑了都还不要紧,要命的是,我们早几个月就去北边了,这么久才回来,结果打了个空手,怎么向上边交代?”   “那有什么办法?他们两个本领高强,我们拿一群普通兵鬼还行,拿他们两个,就算人家卸了盔甲兵刃,还不是拦不住?”   “定是你们哪里露了馅!”   “胡说八道!”   “别吵了,还是想想怎么向上头交代吧,大家都讲一讲,到时候如实说……”   “有人!!”   有人看见了山坡上的道人。   星光与月光映出了道人的身影。   鬼在夜里看得更清楚。   “是个道人!”   “什么人?”   一群鬼差或是疑惑,或是警惕。   “几位莫要惊慌,在下姓宋名游,乃是逸州一山人,本无恶意。”宋游对下方说了句,“在下是国师的旧识,想去业山拜访国师,奈何资郡道路难寻又难走,无意迷了路,想向几位问问路。”   “你想去业山?”   “你是国师旧识?”   “我们怎么信你?”   “等等……敢问先生姓什么?”   “姓宋名游。”   宋游很耐心的又答了一句。   一群鬼差顿时安静了,面面相觑。   随即还是方才最先发现不对的那名鬼差开口:“敢问可是……可是北边除妖那位宋先生?”   “此前行走北方,除了不少妖。”   “……”   众多鬼差面面相觑,目光一低,又看见了他脚边的三花猫,随即连忙低头行礼。   “见过真人!”   “见过仙人!”   “见过尊驾……”   几种不同的称呼,却很整齐。   “不敢当……”   宋游说完又问道:“几位听说过在下?”   “回尊驾,小的们刚刚从北边言州拘鬼回来,在那边听一些妖鬼说起过尊驾的事迹。”一名鬼差恭恭敬敬说道。   “言州?”   “正是。”   “刚刚听几位说,曾从言州拘了两名鬼将回来?”   “不敢隐瞒尊驾,正是两名鬼将,一个姓封,一个姓昌,在外游荡时被我们发现。不过算不得拘,他们本领远比我们高强,就算卸了兵刃甲胄也不是我们能拘得了的,只是我们见这二人本事不小又在外游荡,也不是什么善茬,恐生祸端,于是谎称请他们来鬼城做官,想将他们骗过来,结果哪曾想到,都走到这里了,这二人不知怎的发了疯,又跑掉了。”   “这样啊……”   宋游不禁觉得有趣。   这两个鬼将,封大耳,昌将军,在言州时就差点与他打交道,只是没见上面,没想到几乎两年过后,自己已经到了数千里外的丰州,居然还能听见他们的名字,又差一点碰上面。   这也算是一种缘分了。   只是这两个鬼将本就谨慎多疑,不然当初也不会一听见他来毫不犹豫就拔腿跑路,这群鬼差能把他们骗到这里来已是不易,想来定是这两个鬼将从哪里发现了不对劲,于是再一次上演了两年前的戏码,果断跑路。   这两个鬼将并不规矩,但若是让宋游来定他们罪,也很麻烦,若能被带到鬼城,交给专门的人来断,定然是好,如今跑了,他也懒得去理会。   “不知业山怎么走?”   “尊驾说是国师的故人,那定然做不了假,尊驾可愿走夜路,若是愿意,我们可带尊驾过去。”   “便容我们稍作收拾。”   “好好好!”   这名鬼差连道几声好,心里乐开怀,这样回去,定然便不会被上边所责罚了。   而宋游折回去后,也没了睡意,请三花娘娘化作人形,点了灯笼提着照亮,收拾了东西,便与三花娘娘一人提个灯笼,跟上了那群鬼差。   原本想的是,只问一个路,大概走到隐南县的时候,离业山就不远了。业山因为鬼气,寸草不生,又有军队驻扎,燕子有空中优势,很容易就能找到这座山在哪里,届时直接过去就是。   不过这样自然是最好。   于是白天睡觉,晚上赶路,大约又走了两个夜晚,这才路过隐南县,之后又走了一夜山路,这才达到业山外围。   这里已被大军封锁。   不过国师却早已来这里迎他了。 第三百七十章三花娘娘鬼城游   正是破晓时分,天边已泛起了光,既白又蓝,映出黑灰色的云,看起来极为干净。   天光下是一座光秃秃的大山,大山四周小山环绕,都被天光映出了影子。   只见此处好比北方边疆,此时离宋游最近、也是环绕那座大山最外围的一圈小山,但凡高些的,上边都修建有瞭望台、烽火台,再往里一些的山上则修建有塔楼之类的防御工事,底下有军营大帐,彻夜也有人值守。   这一圈应当是龙威军的驻地,防备来自人间之乱。   再往里看就没有这些东西了。   国师自然早就知道他要来,就在前边路上迎他,一见到他,便连忙带着几人走了过来。   身后先是他的两名道童,还有一名穿着道袍的中年人与一名穿着布袍的老者,还有两名穿着官服的鬼,应当是辅佐他的人,此时一边跟随他走来一边抬眼悄悄看向宋游,似是早有听说过宋游的大名,又似是想看看是谁值得国师这般等待。   此外还有几名军校,全盔全甲,举着火把。   “宋道友可算到了!”   国师一边走近一边说道:“听闻有神仙进了丰州,贫道便知晓定是道友,也知晓道友定会来此,等道友到了隐水江上,贫道算着时间,便在这里等候道友大驾,还派了龙威军的军士出去迎接,哪曾想到,道友竟是走的夜路过来。”   “道路难寻,正好夜宿荒野之时遇到几位鬼差,便请几位带我过来了。”   “哦!”   国师点了点头,这才转身看向几名鬼差,露出笑意,躬身行礼道:“多谢几位替贫道带来贵客,此时快天亮了,还请几位回去歇息吧,莫要被天光和阳气所灼伤到了,剩下的路,贫道带贵客走完就是。”   “不敢不敢。”   “小的告退……”   几名鬼差施礼离去。   国师又和宋游对视,微微一笑,这才郑重施礼:   “见过道友。”   随即保持着礼节,又将身子一低,面向地上的三花猫:   “也见过三花娘娘。”   “见过国师。”   “喵……”   宋游和三花娘娘都回应着。   “道友还是那般模样啊,一点都没有变过。”国师抬头看向宋游,借着身边军校举的火把,却是忍不住感慨。   “国师鬓间有白发了。”宋游也借着火把眯眼看向国师,如朝中那位帝王一样,国师也在这三四年的时间里苍老了许多,当然并没有那位已经垂垂老矣的帝王老得那么厉害,不过也像是过了七八年的样子。   上次见他,还是个中年道人。   如今却陡然老了不少。   而此前回京、初见帝王时,帝王与宋游见面,第一时间,也是这般感慨。   “唉……”   国师长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就连苍山都会老,又何况是人?”   后方的晨光亮了几分,更加清晰的映照出那座几乎不长草的山,不仅那一座山,周围的山也差不多,便真像是老了一样。   配上国师这番话,有种莫名的味道。   “不多站了,道友快请吧。”国师笑容坦诚,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即便一瘸一拐的往那片山走,身边的人顿时也都跟着,“阴间将成,此前几千几万年里也没有先例,贫道也不知晓该如何设置,便先在这鬼城做了个雏形,正好让道友帮着看看,可有不妥之处。”   “在下也只是来长长见识。”   宋游与身后的枣红马、脚边的三花猫都跟随着他,一同往里走。   先要穿过军队把守的最外围。   龙威军也是精兵强将,守卫昂州门户,虽不像北方边军那般连年征战,杀气重重,但也都是二十多岁身强力壮又常年练武的小伙子。值守站岗的个个身披鲜明的铠甲,腰横长刀,手持长矛,挂着弓囊箭袋,兵器甲胄都明晃晃的,在火把映照下反着光,看起来也是威武至极,仅靠肉眼实在难以分出和北方那支军队孰强孰弱。   不是小伙子也不行——   此地阴气太重了,虽是外围,可若非年轻人气血旺盛,怕也扛不住。   大晏走的精兵路线,常备军不多,有的乱世几分天下,单是一方势力拉出来的军队都比整个大晏多,但双方战力却是不可混为一谈。   若百姓误入此地,怕是要被吓傻。   除了这支精兵,军营中还偶尔可见一些僧侣道人、民间高人,想来应是国师从长京的聚仙府带过来的修行中人、奇人异士。   再往里走,则还有阴兵看守。   可谓守备森严,重重把控。   “……”   宋游心中不免有些凝重。   当初自己托那位书生鬼来此查探,事先只许以一杯鬼能喝到的茶相报,而在这重重守备当中,他还真的混了进去。当时不知有多艰难,只看到那只书生鬼几乎不成鬼样,现在亲身到了这里,才知难如登天。   一只偷窃之鬼也能有如此信义与毅力,人性果然最是复杂。   不知不觉间,地上早已经不长草了。   就算有树,也是枯树。   仔细寻找,倒是能找到一种草——   草长五叶,五叶聚成一个圆,圆上花纹像是一张人面。   正是鬼面草。   当初若非在长京鬼市偶见鬼面草,宋游也不会知晓丰州业山之事,虽说随后国师很快便来找到自己,主动说起了自己于鬼城的谋划,但其实宋游也不确定他是因为早就知道这种事注定瞒不过自己,会被自己从不同的方向发现踪迹,还是知晓了鬼市鬼面草之事,这才来访。   天色越来越亮了。   “此地鬼气很重啊。”宋游左右环视。   “确实如此。好在资郡本就偏僻,隐南更是偏僻,到了这座业山,便几乎是无人之地了,这也是贫道将鬼城选在这里的原因之一。”国师一边一瘸一拐的走着一边与他解释,“贫道也还布了阵法,封锁此地鬼气,用处倒也有些,本想撑到阴间地府凝聚成功就好了,到了那时,一切鬼魂鬼气都将收入阴间地府,这里只留作人间与地府的通道,留给处理两界的阴神做官邸,也就影响不到人间了。”   国师说着扭头看向了他:   “不过听传闻,道友似乎有阻隔鬼气的手段,若能帮一帮忙,那便更好了。”   “举手之劳。”   “便替当地百姓谢过道友。”   “国师心怀万民。”   “道友这是害我呀哈哈……”   一行人中只有他们两个的谈话声,其余无论是人是猫,都跟在身边,悄悄打量着对方。   至于燕子……   宋游早在遇到鬼差之时,便给了他一缕清明灵力与冬藏灵力,想来此时正在云层之上,隐匿踪迹,俯瞰大地。   看山近,就山远。   走到业山脚下时,已是天色大亮。   不过此地阴气鬼气十分浓重,远超当初言州那座龟城不知多少倍,已经到了影响天地的程度了,阳光照进来已是昏暗,阳气却是进不来,像是国师身边这两位据说是前几年才死掉的朝中大员的鬼,完全可以自如行走。   山中有一道门,是一面峭壁。   不过峭壁只是伪装,或是阵法,反正不是真的墙,寻常百姓应是走不进去的,不过此时却正有阴兵鬼差从中进出。   “请!”   国师对他笑道,做出请的手势。   “我家马……”   “也可进去。”   “请!”   国师率先往前,迈进了石壁中。   跟在他身边的人鬼全都紧随其后,往前行走,消失在了石壁中。   宋游自然也迈步进去。   枣红马毫不思索,也不犹豫,宋游往哪里走,它就往哪里走,也闷头往前,马头慢慢探进了石壁中,继续往前,直到全部走了进去。   “唔……”   三花猫停在原地,仰头盯着这面石墙,左看右看,又用后脚挠了挠痒,这才跑了进去。   只觉一阵轻微阻力,石壁上荡开一圈圈涟漪,她便已经走进了石壁之中。   “喵唔!”   三花猫摇头晃脑,觉得不过如此。   和当初长京城外那个差不多。   随即她便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里头泛着细碎的光,往前看去。   里头是个十分庞大的空间,光是眼前所见就已十分庞大了,好比一座小城,而且它还在通往地下,不知底下又是多深多大。   阳光自然照不到这里来,就是身后的入口,也透不进光,三花娘娘回头看去时,只是一堵石壁。但在这巨大的空间中,却有许多鬼火,或是在一个固定的如灯柱中、灯盆上漂浮着,或是凭空飘在空地,随往来阴鬼而飘动,散发着惨白中透蓝透绿的光泽,照亮了这片空间。   三花娘娘睁大了眼睛,眼中倒映着这些鬼火和这片地下鬼城。   清晰见到有鬼走过,原本黑暗的灯柱立马亮起了鬼火,又见到阴鬼行走,鬼火就跟在鬼的身边,或是有鬼走到空地中,本身那里是空的,什么都没有,也黑漆漆的,竟也凭空亮起了一团鬼火。   三花娘娘表情严肃,却是新奇不已。   等回过神来,眼睛往前一看,才发现自家道士和马儿、那个跛脚道士还有他身边的鬼都站在前边,回头等着自己。   “!”   三花娘娘小跑着跟了上去。 ###第三百七十一章 毫无破绽   “三花娘娘在看什么?”   “唔!”   猫儿抬头看他,眸子闪亮,却是没有回答,而是到他脚边停下,便继续扭过头,打量着这座鬼城了。   “走吧。”   宋游说了句,继续跟随国师往前。   猫儿倒也迈步跟上,只是始终扭着头,上下左右,到处乱看。   偶尔跟着跟着便跟错了人,跟着别人走去了,还好三花娘娘聪明机警,又认得自家道士尤其是马儿的脚步声,察觉到不对,转头看一眼,便飞也似的跑回来,继续跟着自家道士,如此重复。   “国师大手笔啊。”   “道友却是误会了。”国师笑着说,“人力要修出这么大的地下城池,不知要多少年,只是这座业山和周边几座山内部本就是空的,又连接着地底以下的断层,好似原本就有一片天地,我们只是对它略加修缮。这也是贫道选择这里的重要原因。”   说着顿了一下,又叹了口气:“不过还是花费了很多年,耗费不少人力财力……”   这般叹息大概是真的。   这位国师自辅佐朝政以来,主导颁布过许多利民政策,安济坊、居养院、漏泽园,都出自他的建议,各地若有天灾,也是他最为关切,包括三花娘娘的蒙学书籍之所以如此便宜,也都托了他的福。大晏子民近两万万,受他恩惠的不知多少。就算心是假的,宋游也愿意当它是真的。   至少好几年前,业山鬼城修建完毕,那些民夫可是实打实的被放了回去,宋游来的路上问路还遇见了,那些民夫对国师评价都很高。   听说当年在此服徭役时,他们吃得都很不错,比在自己家还吃得好,比起有些为官府、为朝廷、为皇家修建千古奇观来向天地与后人展示文明昌盛却还要民夫自带干粮的情况,他们是要好得太多了,以至于很多人都自愿来。快要修建完成时,不知又从谁人口中起了传言,说他们是在为帝王修建地宫陵寝,修完之后,为防泄密,所有人都活不了,也是国师出来讲话,半个时辰一席话,说服了所有人。修完之后,这些民夫果然顺顺利利回到了家,听说还领了一笔赏钱。   至少事情是真的。   “最近几年常有天宫神灵入梦而来,与贫道谈论业山鬼城,阴间地府。”国师边走边说,“这座鬼城也有他们的影响。”   宋游落后国师半步,一边走一边扭头四处看。   这座鬼城除了在山体内部,基本仿照了人间城池的布局,这也正常,天宫也是如此,就连神灵的衣裳妆容还得按当世的审美与习惯来呢。   只是不知不觉间,他的眼中有一抹青白的光闪过。   气清景明,万物尽显。   鬼城显出了原貌。   是一片荒芜,却也不是。   城中的屋舍布置应当都是阴鬼为之,是阴鬼的本事,对阳间人来说,在真实与虚幻之间,可对阴鬼来说,却是真真切切的。   好比言州那座龟城,白日荒芜,一到夜晚,就完好如初。   宋游仔仔细细的扫过。   此间天地有阵法,应是国师所布。   却只是防止鬼气外泄罢了。   见不到任何异样之处。   “国师已是当世人杰,天宫神灵生前也不过如此。”宋游几乎没有停顿的回答着他的话,“国师只需听其中有益的就是了。”   “贫道哪里能有这么洒脱?”国师无奈一笑,依然走在前边,并不回头,边走边说,“好在神灵们给的建议大多都不错,阴间若成,本就应该由天宫下派神灵在此坐镇管理,既然也给陛下、贫道都留了位置,贫道也没什么说的,就是不知陛下愿不愿意了。”   “愿闻其详。”   宋游依然一边说一边四处查探。   却是逐渐皱起了眉。   国师这般以修行中人参政的做法本就为文人所不喜,又为武人所不屑,更别说他还手握大权二十年,换了别人,早就被骂死了。可像他这般能得到朝中大多数文武认可与尊敬,且在民间也一片好评的,翻遍整个历史,也没有几位了,就连陈子毅都对其十分敬重,实在不容易。   宋游不禁思索,这样一个人,自己却如此疑惑于他,究竟是对是错。   可疑惑却又是实打实存在的。   “阴间地府若成,自该效仿天宫,有一位阴间地府之主,贫道不必说,道友应该也知晓,我们定的是哪一位。”国师无奈的摇着头,“不过梦中神灵却以坐镇阴间为由,要派一位帝君来此坐镇,监察地府百官,与阴间地府之主同起同坐。”   “是哪位帝君呢?”   “这就不知晓了。”国师顿了一下,“佛教也要派人进驻,地位在两位之下,不管政务,天宫似乎没有意见,陛下应当也会同意。”   “这样啊……”   宋游依旧四处看,同时思索着点头。   阴间地府与轮回之说,本就是融合了佛道二教加之民间传闻的结果,如今的佛教西天,也算是受天宫所管辖,既然阴间地府即将现世,为佛门留一个地位较高但没有实权的位置,倒也是正常的。   至于大晏皇帝……   皇帝本就不信道不信佛,唯吾独尊,皇室如今还正在玉曲河畔临江栈道上修建佛门石窟呢,若他成阴间地府之主,哪怕天宫是大晏天宫,那位赤金大帝说起来是他的直系先祖,可既然有天宫神灵进驻,就算佛门不说,恐怕他也愿意再添一个佛门位置。   “民间传说阴间地府有鬼王,既是民心凝聚,这却是违背不得的。”国师继续说道,“贫道在这鬼城之中,先拟设了三殿。”   “请继续。”   “第一殿主管所有来到鬼城的阴魂,登记入册,评断善恶,审查功过,是否有过没有了断的。第二殿便主管赏罚,有善则赏,有过就罚。第三殿便管滞留在阴间地府的所有鬼魂,使之安分守己,各司其职,不许作乱。”国师顿了一下,“本该还有第四殿,主管以后的轮回,不过如今阴间地府未成,更没有轮回,如今在这鬼城当中,便只是个空架子。”   “鬼王又都是谁呢?”   “暂未定下。”国师顿了一下,“也只是初设,还不够完善,好在如今鬼也不多,时间自会慢慢完善它,以后的变动想来不会少。”   “神鬼之事,向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稍作沉吟,又问道:“为何此处还有妖族呢?”   “哈哈,此地鬼魂甚多,不乏恶鬼,地府大势,又不知将要引得多少妖魔鬼怪暗中觊觎,贫道却道行有限,不懂斗法。”国师笑道,“自然便是请他们来这里助贫道一臂之力,镇压闹事恶鬼,震慑妖魔鬼怪。”   “作为回报,国师为他们在鬼城留个位置?”   “留个不低的位置,在陛下手下。”国师如是说道,“如今时代已经变了,今后无论是道盛佛衰,还是佛盛道衰,总归都是人道的天下,这些位大妖无论如何也翻不起风浪来了,他们很有本事,又不愿消亡,想求个位置,地府将成,鬼帝势单,也需助力,如此对谁都好。”   “有理。”   说是在鬼城留的位置,可鬼城本就是阴间地府的雏形,此后自然也将延承至阴间地府。   这些从上古传承下来的大妖族脉,本事都不低,一遇风云,又不克制的话,便可能又是一位圈地为王、天宫清剿起来也费劲的妖王,不过如今确实已经不再是他们的天下了,他们主宰地府的可能性相当低,无论天宫还是佛门,香火神道究其本质是人道,都不会坐视他们壮大。   国师虽然武力不强,也许随便一个神灵就能将他弄死,但神灵本从人间来,国师却在人间掌握着实打实的权力。   这些大妖找上他倒也正常。   也确实对双方都好。   当今皇帝若真成鬼帝,应当也会乐于拥有这么一股强大的力量。   宋游想了想,才又问道:“在下此前行走北方,常遇到有百姓找我解梦,都说梦见自家已故亲人被火焚烧,不知又是何故?”   “定然是那些鬼魂生前犯了死罪,却又没有了结,于是到了这里,被业镜照出来,于是被焚烧成灰,至亲之间冥冥中自有感应。”国师毫不犹豫的回答着他,不过顿了一下,“这也是无奈之举。”   “怎么个无奈法呢?”   “一来如今阴间地府未成,鬼城也只是初建,奈何天道转变迅速,世间的鬼越来越多,鬼城也快要装不下来。二来鬼城其实还很脆弱,如今正是秩序奠定的关键时刻,也容不得那些恶鬼搅出风雨来。”国师说道,“于是目前对于恶鬼的惩罚定得尤为严格,这也是免得他们受什么有心之人的挑唆在鬼城掀起乱子来。”   “乱世当用重典。”   “是这个道理。”国师点头说,“越州几位大妖前来相助贫道,也就是这几年的事。”   “我观这里井井有条,俨然一个小阴间,如今天道变化,世间却未混乱,国师功不可没啊。”宋游对他说道。   “非贫道一人之功。”国师说道,“贫道也只是居中统筹,要算功劳,只能说大晏能人无数,人死成鬼,也诸多能鬼。”   宋游闻言笑了笑,像是这才想起:   “对了,在下行走北方之时,遇见一名言州人,热情淳朴,无端受其款待,心中感激,于是答应他,替他向在北边参军的儿子带话,不过等我们走到北边辽新关时,却听说那里已经沦陷,守城军队一个也没有活下来……”   “那位叫什么名字?籍贯何在?”   “姓林名有,言州多达人,在辽新关驻守。”宋游向其行礼道。   “去找!”   国师挥了下手,身边一名身着官袍的鬼顿时便离去了。   “如今鬼城虽然刚成,不过但凡来到这里的鬼,也都是记录在案的。”国师对他说道,“只是仍旧不是人人死后都能成鬼,也不是所有鬼都能被鬼差带到这里来,因此也不敢向道友保证,一定能寻到。”   “国师果然将这里治理得井井有条。”宋游恭维了一句,神情不变,“却是麻烦国师了。能找到自然是好,就算找不到也没关系,无论找不找得到都算是替我了却了那段缘分了,该多谢国师。”   “举手之劳。”   国师只是笑了笑:“正好看看第一殿的阴官做事如何。”   随即继续带着宋游行走鬼城,挨着挨着向他介绍,不同区域是做什么的,在鬼城设立了哪些官邸司衙,又有些什么想法……   宋游与三花娘娘都认真听,仔细看。   只是宋游即便借助清明灵力,也什么异常的布置都看不出来,听国师讲述,细细品悟,也无法看出大的异样,就算国师有所图谋,大概也只是将最重要那一殿的鬼王留给自己,再了不起,也只是从中搞些花样,靠着布置,将那位还没死的帝王给推出去,自己稳坐鬼帝之位。   可这并不是宋游想找的。   换句话说,就算国师真的图谋阴间之主的位置,只要他能得到天宫认可,只要他能将皇帝踢出局,宋游也根本不在意。   说不定他还比那个帝王当得好。   现如今的赤金大帝就是这么来的,显而易见,他将天宫管得并不好。   而天宫还与地府不同。   天宫神灵大多都是德行出众之辈,赤金大帝对于天宫的运转有多少影响、是良性影响更多还是恶性影响更多,尚且难说。而且天宫神灵满打满算其实数量也并不多,管理起来相对容易。   可地府的鬼却源源不断。   这些鬼可没有神灵的德行。   一个缺乏德行的地府之主,带来的影响可能比一个缺乏德行的天宫之主更大。   这一点道人就比不上三花娘娘了。   起码三花娘娘可以很轻易的在这里找到自己关心的问题的答案。   “这里没有耗子!”   三花猫仰起头来对道人说。   “鬼气太重的缘故。”   道人很平静的给出了答案。   “太重的缘故~”   猫儿小声重复一句,便又低下了头,继续到处看,也用力嗅着空气中腐朽浑浊的味道。   逛了半天,那名阴官终于回来。   此时的他手中拿着一本簿子。   “禀报国师,确有此鬼,乃是三年半之前被拘到鬼城的。”阴官走过来说道,并将簿子展示给国师与宋游看,“那林有原本心地纯善,只是后来从军之后跟随北边兵痞染上了问题,曾在北地抢夺钱财,杀戮平民,还曾奸淫妇女并杀之。”   “……”   宋游沉默了一下,继续问道:“不知他结局如何?”   “烈火焚烧而死。”阴官答道。   “军队烧杀抢掠本是常事,即使如今罪责重罚,但面对北方军士,只要犯的错不是太大,贫道也都叫阴官们从轻处罚。”国师说道,“这位犯下的罪行应是格外难恕,这才如此。”   “……”   宋游接过簿子,查看起来。   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前后都是相关记录,记录的鬼分为五等,姓名籍贯,因何而死,何时死的,何时来此,生前善恶几何,如今在做什么,都记得十分清楚。   那林有的鬼魂被烈火焚烧,宋游是早就知晓的,如今问问,只是想知道原因。   可实在是挑不出毛病来。   即使他信任林常一家,信任林有从军之前心地善良,可如国师所说,这年头的军队烧杀抢掠本就是常事,塞北人到大晏都做些什么,大晏军队到塞北大概也是那般德行,甚至可能对自家百姓也这样,心地善良归善良,到了染缸,也难以出淤泥而不染。或是自己哪怕尽力坚守,有时气氛时机什么都到位了,一念之差,便也随了大流,酿下大错。   实在是挑不出毛病来。   宋游只好低头看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仿佛有所感应,本来在认真参观鬼城的,却也抬起头来,用一双明亮的眼睛将他盯着。   却不知三花娘娘有何意见。 ###第三百七十二章 鬼城见闻   不知不觉间,宋游跟随着国师,已经走过了这座鬼城。   鬼城只是在业山内部,也就和远安城差不多大,但业山周边几座小山也都有空间,乃至地下还有巨大的空洞断层,都是鬼城的一部分。此时宋游便跟随国师往地下深处走。   “我看簿子上,国师似乎将鬼分为了五等?”宋游问道。   “也只是暂行,便于鬼城管理,有待日后完善。”国师答道,“但凡来此的鬼,都要审查善恶,业镜之下,没有谎言,由此分为五等。”   “怎么分呢?”   “若是至善之人,德行出众,长大后不曾有意做过错事的,便为一等,可按其能力在鬼城做官。”国师说道,“若是犯过小错小亏,但称不上犯罪也没有酿成过严重后果的,就为二等,可在鬼城做胥吏。若有罪之身,就为三等,罪行在阳间没有了结的,须得在此处了结。”   “四五等呢?”   “若犯过大错大罪,大奸大恶之人,但罪不至死的,便为四等,需在鬼城赎罪受罚。”国师对他说,“若是十恶不赦、死不足惜的,到了这里便就是最末一等鬼了。五等鬼也按罪行大小,处理不同,若是十恶不赦死不足惜的,或是犯了死罪生前却没有了结的,即使到了这里,死了一次了,也还是得再死一次,活活烧死,灰飞烟灭。若犯了死罪但生前已经了结的,便视情况或是移到四等三等,或是继续灰飞烟灭。”   “是看有没有悔过吗?”   “这是参照之一。”   “原来如此。”   宋游听了只点点头,并不多做评价,但心中是觉得很奇妙的。   “鬼城初建,特别时候行特别事,若是善者,我们自会格外宽容,若是恶鬼,我们也格外严苛。”国师顿了一下,“都只是暂行而已。”   “那边便是地狱了吧?”   宋游扭头看向了旁边一处通道,已经感觉到了那边传来的温度。   “火狱。”   国师很平静的答道,毫不遮掩:“如今鬼狱当中,就只有火狱建成了,也是最常用的鬼狱,但凡有阳间未了结之罪行的鬼,都要进火狱。有的只需在边缘受刑即可,有的要在中间受刑,有的要在这里被烧得魂飞魄散。”   “那些入梦的鬼……”   “要么便是在这里受刑,要么便是在这里魂飞魄散。”国师说道。   “可否去看一看?”   “鬼狱炙热,边缘也很热,况且鬼哭狼嚎,吵闹得很。”国师说着,又笑眯眯的低下头,看了眼三花猫,三花猫也仰起头与他对视,“何况那边的场景道友与贫道看得,三花娘娘却是看不得。”   “便请三花娘娘在此等我。”   宋游也低下头对自家猫儿说道。   三花娘娘顿时神情一凝,眼睛也睁大了几分,不过却立马坐了下来,坐得端端正正,尾巴也绕过来,环住小脚,依旧高仰着头把他盯着。   “三花娘娘莫要乱跑。”   宋游说完笑着看向国师:“不知国师可怕烈焰高温?”   “贫道没有道友的本事,自是怕的。”   “无妨。”   宋游挥了挥手——   顿时一道光泽笼罩自己与国师全身,身在光泽之中,只觉一阵清凉,那边传来的温度也感觉不到了。   “走吧。”   宋游微笑着看向国师。   国师见他丝毫不给自己拒绝的机会,已将一切都准备好了,大有必须去看之势,便也只得无奈笑笑,往前走去。   “那便请吧。”   “劳烦。”   “怎敢称劳烦?说来这烈火地狱虽是贫道仿照民间传说而建,却也只是做了个决定罢了。贫道法力低微,身体孱弱,无论布置火焰、驱赶捆绑恶鬼以及监督他们受刑,都不是贫道在做。贫道也只远远的见过烈火地狱,自打火焰升起来后,凡人便连这条通道也只能走到一半,贫道最多能看得见那边的火光,未曾见过火狱中的场景。”国师走在前边,边走边说,“所以是贫道沾了道友的光才对。”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越走越远。   留下三花猫坐在原地,姿态乖巧,尾巴依旧环着小脚,盯着自家道士离去的背影,等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抬起一只爪子,低头舔着,舔两下又用爪子在脸上一阵乱揉,同时用余光瞄着同样留下来的一名道人和一名布袍老者。   “……”   三花娘娘吸了吸鼻子。   ……   通道没有多长,前方已然出现了火光。   由于温度的升高,原本跟在国师身边听候使用的两名阴官已经驻足不敢前了,宋游与国师却丝毫也感觉不到热。   身上依旧凉爽。   直到走到通道的尽头。   眼前已被火光占据,眼中也盛满了火光。   前方是个并不算大的空间,只看底下,像是一面池子,凹陷下去,若连上四周和顶上,便像个火炉子,里头装满了火焰。   外围只是火焰晃动,中间则火焰密集,只能看见亮得刺眼的火光。地上、墙壁上全都用金色的笔迹刻画着火阵符文,地上一根根石柱,石柱上边缠绕着铁链,应是绑鬼用的,也都刻满了符文。   “呼……”   火焰就从两人身边吹过。   里头有鬼在受罚,哀嚎声震天。   宋游眯了眯眼睛,扭过了头,并不去看那受刑的鬼,而是看向四周与地面的符文。   算是比较简单的聚火法阵,当然在这个年头,很多人也不会了,能布置出它的也能算一方修行高人了。除此以外,还有另外几重法阵,分别为此处提供禁锢和加固等功效,看来国师手下有高人。   悄然之间,眼中又闪过光泽。   果不其然,在这些法阵之下,还有一重隐藏起来的法阵。   只可惜,只是用于隐匿的。   和宋游的冬藏灵力效果相仿。   “国师手下有能人啊。”   “大晏之大,不乏奇人异士,贫道借着国师之位,靠着朝廷便利,倒也结识了不少高人。”国师已与宋游走到了火狱的边缘,从火狱中弥漫过来的火焰几乎将他包围,不过却是一点也不觉得烫,“贫道没有道友的本事,若是贫道自己,是什么也做不成的,唯有借力可成大事。”   “这些阵法之下,还有一重法阵,不知又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道友火眼金睛。”国师不急不忙,“只是一重用于收敛灵韵、隐匿动静的法阵。一来怕火中灵韵散出,对外边的无辜阴鬼造成大难,二来怕此处受刑阴鬼嚎叫凄厉,声透云霄,吓到外边的小鬼,三来也收敛灵韵,免得被外边的妖魔鬼怪察觉,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有理……”   宋游点了点头。   国师似乎也是初来,四下看了一圈,随即才说:“道友可还有什么要看的?”   “回去吧。”   “今日受刑的鬼不多,少有的几只鬼,也是硬骨头,犯的罪也不算重,只在外围被火燎烧,确实没什么看头。”国师说着随他回去。   身周的火光慢慢暗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惨白透蓝的鬼火,觉得暗淡而又阴冷。   国师身上的光泽也散去了。   三花猫依旧乖巧的坐在原地,仰头盯着道人,身边两人则气喘吁吁,不禁擦着汗,如释重负的看向国师和宋游。   “三花娘娘可有乖巧的在这里等我?”宋游低头对她问道。   “!”   三花猫将头一歪,与他对视,却不说话。   这只猫儿总是这样,有时话多,问题多个没完,有时又一声不吭,期望你以眼神与她交流,谁又知晓猫儿心中在想什么呢?   “道友走了一个晚上与半个白天才到业山,如今又看了这么久,想来也累了。这鬼城虽是借由阳间地界打造,用以过渡,然而鬼气太重,贫道平日里是不敢在里边过夜的,不过道友法力高强,身边猫儿与马皆非凡物,想来也不惧怕。”国师对他们说道,“便任道友选择了,贫道可为道友在鬼城中寻一住处,好让道友逛起来方便,也可在业山之外、日月之下为道友安排营帐,供道友休息。”   “……”   听得出国师自信而坦然,给他的两个选择都做了铺垫。   明显不怕他待在这里。   有种明牌的感觉了。   不过宋游还是说道:“我与三花娘娘行走天下,多数时候,不图别的,就图个稀奇,图个新鲜,图个见识以往不曾见识过的东西,好在年老之后与后人讲述自己人生时,有能让他们惊叹的东西可讲。”   “好!”   国师毫不犹豫答应下来,随吩咐阴官,将原先备好的一殿官邸给宋游住。   “贫道便等明日,再来与道友同游鬼城,也与道友商议鬼城规划,二位若有任何需求,可告知贫道与阴官。”国师说完,又低下头,笑眯眯的看向宋游脚边的猫儿,“三花娘娘若有什么想要的,也可告知贫道。”   “你这里有醪糟汤汤吗?”   “醪糟?”   “醪糟!的汤汤!”   “有!”   “多加糖!”   “好……”   国师笑容越发灿烂。   随即陪同阴官,将宋游送至住处,又吩咐阴官,告知他们宋游是贵客,只要在鬼城,可自由进出任何地方,若有询问,都得如实答复,并与宋游约好明日什么时候来找他,与他商议鬼城之事,这才离去。   宋游停在原地,一边是马,一边是猫。   身后的官邸府衙基本仿照了人间制式,规格不低,看起来也很气派,只是四处照明的都是鬼火,惨白中透绿透蓝,便觉得阴森森的。   这么一看,倒真与此时外界民间传说中的阴曹地府一般模样。   宋游转身走了进去。   此处是阴间地府未成之前国师打造的阴魂野鬼容身之地,也是阴间地府的前身,这间官邸中的鬼王,很可能便是今后阴间地府的鬼王,今后阴间地府中的第一殿官邸,可能也长这般模样。只是没有想到,鬼王尚未诞生,宋游倒是先住了进来。   也是不错的一种体验。   只是宋游有种预感——   自己可能在这里找不到什么了。   “道士……”   “怎么了?”   “这里臭臭的。”   “地下嘛……”   宋游知晓猫儿对味道很敏感,而且是少有的极其介意臭味的动物,于是说道:“请三花娘娘稍作忍耐,也待不了几天了。”   “好久!”   “拜托三花娘娘……”   “好的!”   三花娘娘作为猫儿神,最不能抗拒人的请求了。   只是她跟着道人往里屋走,仰头看向道人,又忍不住说道:“这里也没有耗子!”   “也请三花娘娘稍加克服。”宋游只以为是她少了乐子。   “但是又有一种跟臭耗子很像的味道!”   “嗯?臭耗子?”   “就是没有吃得完的耗子!”   “哦,腐烂的耗子。”   “腐烂!”   “为什么是耗子?不是别的东西腐烂呢?”   “耗子臭了跟别的东西臭了不一样,死猫臭了就跟死耗子臭了不一样。”三花娘娘严肃的看着他,“鸟儿臭了也不一样。”   “有道理。”   “三花娘娘鼻子很灵。”   “三花娘娘本事高超,尤其是对耗子。”宋游恭维了一句,随即才又问,“这种味道又是在哪里闻到的呢?”   “很多地方都有,路上就有!”三花娘娘想了想,“烧火的地方最多!”   “能找到什么吗?”   “三花娘娘找过了,什么也找不到。”三花娘娘停顿了一下,一边走一边说,“只是像臭耗子,但是不是臭耗子,闻起来不能吃。”   “原来是这样啊。”   难怪那两人气喘吁吁。   应是三花娘娘在自己走后,突然开始变得活泼好动起来,也许还在鬼城中来了一会儿跑酷,那两人应是怕三花娘娘走丢引来自己生气,于是着急忙慌的跑去追赶,可人追猫哪有那么容易。   宋游便在鬼城中暂住下来。   这里阴气重鬼气浓,不过毕竟是人间,阴气鬼气都对他没有影响,倒也一切如常。   此后几天,国师天天来找。   宋游也带着三花娘娘跟随着他,几乎将鬼城已经建成和没有建成的地方都仔细逛了一遍,甚至那些还没有被纳入规划的地方也去过了。每天都与国师谈论鬼城之事,既听他讲对鬼城乃至于未来阴间地府的规划设想,也听他讲对于天宫与佛门的无奈,以及心有余而力不足之处,还与他谈论天道演变以及天下民心,有时道人也给出自己的建议,双方都有不少受益。   至少宋游的见闻增长了不少。   若真以鬼城为原型凝聚阴间地府,未来千百年间世间流传的关于阴间地府的传闻,宋游便算是最先领略到了。   生灵死后成鬼,生活于鬼城,与活人与阳间的差异,也尽在他眼底。   旅途本是修行,这趟也算难得。 ###第三百七十三章 三花老师教导有方   这座鬼城的设定、律法也许还不是十分成熟,但也已经相当完善了,完全可以保证这方小天地的运转。   本质上它参照的是阳间的规矩。   瑕疵自然是有的,不过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规则,它是与时代协调的,既符合于时代,也是这个时代蕴养出来的最成熟的体系了。非要去强行更改是一件困难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改就全改,只改一处,反倒不伦不类。   所以宋游多是看,多是思索,即使有些自己觉得不合理、不舒服的地方,也只择其少数提出意见,其余的并不指手画脚。   七天时间很快过去。   宋游依旧一无所获。   三花娘娘也没有找到她关心的像是臭耗子的味道的源头,只知道它弥漫在空气中,何处稀薄何处浓郁。   看这样子,阴间地府的凝聚被极大地加快,初成之时大概也就在十来年后,如此一来,也许国师的图谋并不在此时,而在十来年后?   这个可能性似乎不高。   不过鬼城本身是阴间地府的前身,鬼城正在被迅速完善,若彻底完善,在鬼魂不多之前,与阴间地府也没多大区别,也许最多两三年后,阴间地府的所有官职便会在这座鬼城中先行定下,也许是在那时候?   宋游皱着眉头,撸猫思索。   确实,他对国师的怀疑难以拿出实质,更多的是感觉上的,可这种感觉也并非凭空而来,而是由这几年来他发现的不少细节编织起来的,只不过这些细节太过细碎零散,只能够编织出这种感觉来,无法指引他去寻找证据,更无法编制出实质的证据来。   “喵呜~”   宋游低下头时,看见猫儿正缩在他的腿上,仰头盯着他。   “怎么了?三花娘娘。”   “那个瘸子道士是个坏人吗?”   “三花娘娘也这么觉得吗?”   “不是的,三花娘娘是觉得你这么觉得。”三花猫仰头盯着他,表情严肃,“三花娘娘跟着你走。”   “我也不知道。”   “你不聪明。”   “三花娘娘捉耗子的时候,耗子一直不出现,又怎么办呢?”   “耗子会出现的!”   “有理……”   宋游平静的点着头,伸手挠着三花猫的下巴,心中忙于思索,手上毫无感情。   家猫本身就是要被人摸的,三花娘娘毫不在意,只继续仰视道人,过了会儿才说道:“但有时候耗子不出来,是因为耗子看见了猫,耗子看见了猫就会躲起来,看猫什么时候走。”   “那怎么办呢?”   “三花娘娘教过你的!”   “有理……”   三花娘娘确实曾教过宋游。   当初在长京,拜访狐妖回来,一只醉猫给道人捉来了老鼠,给道人玩,并教他,如果老鼠不跑,要扭过头,假装不去看它。   很简单的办法。   也正合宋游心意。   在这里也待了好几天了,如果找不到自己想找的,再待几个月也找不到。何况天地广阔,风景无数,宋游还要游历天下,确实不能久留。   无论如何,也是该走的。   宋游余光往下一瞄——   其实行囊已经收拾好了。   “咚咚……”   正好此时,外头传来了敲门声。   “三花娘娘……”   宋游还没来得及说,猫儿就已经翻滚着从他腿上落了下去,落地正好转体半圈,从仰躺到四脚稳稳落地,过程十分丝滑。   随即飞快的跑去开门了。   门外站着的正是国师。   “多谢三花娘娘。”   跛足国师先是笑着向地上的猫儿施礼道谢,这才跟着他往里走,直到看向宋游,才又行礼问道:   “道友昨夜睡得可好?”   “很好。”   “道友……咦?”   国师这才发现旁边站的马儿和马儿身边的被袋,不由惊疑道:   “道友这是……”   “要向国师告辞了。”   “这就要走?”   “本身这次来访,是想看看国师建立的鬼城,以此窥探一番今后阴间地府的风貌,如今看了看了,见识也增长完了。在下才疏学浅,能给国师提的意见也已经提完了,再帮不上别的忙了。”宋游说道,“自然便该离去,继续游历别处天下。”   “何不多留几天?”   “不留了,多谢国师款待。”宋游对他说道,“外面还有故友在等我们呢。”   “故友?”   “故友。”   宋游平静的点头,随即弯腰下去,将被袋放到马儿背上:“本是要去寻国师,向国师道别的,这下倒是正好,至于此地阴气鬼气,在下出了这座业山再在外边施法,将之封印。”   “便替百姓谢过道友!”   “只是须得告知国师……”   “洗耳恭听!”   “在下虽在言州施法封印过一座鬼城的鬼气,然而那座龟城中阴鬼不过千余,增长百倍也不能与此地相比。阴魂野鬼本就不该长存人间,何况这么多鬼在人间聚集,即使在下全力施为,也无法将之长久封锁。”   这倒是实话实说。   有时城中有厉鬼,仅仅一只鬼,便能使得一座宅院阴冷瘆人,道行高的,还能影响到街坊邻居,甚至一条街都像是笼罩在阴影下,寻常凡人即使只是离它较近也会变得体虚易病、恍惚多梦。何况这里近百万鬼,其中也不乏道行高的,唯一一点好的,就是恶鬼厉鬼都被烧死了。   仅以灵力做封印过于单薄,没有后续补充,即使是宋游来封印,也会很容易失效。   能保个三五年算久的了。   “这个自然。”国师显然也知道这点,迅速表示体谅,“贫道原先想的就是,虽然贫道布下的大阵封印效果不好,好在鬼气蔓延不快,这边也多是荒无人烟之地,只需扼制它的蔓延,等到阴间地府凝聚,也就好了。”   “国师善心。”   “不知道友的封印能管多久?”   “一年,只管一年。”宋游颔首说道,稍作停顿,“好在我们此次南下,过尧州就临海了,到了海边,游历一圈,应当会再经过丰州,至少也会从丰州旁边经过,再来一趟并不费事,便一年后再来拜访国师。”   “道友也不必如此急切。”国师却是哈哈一笑,“能完全封印一年,便已经够了,阴间地府想来也要不了多久就要成就了,这一年的停滞与阳间地界的恢复完全能使鬼气蔓延放慢几年,等到鬼气影响到资郡百姓时,阴间地府定然已经凝聚而成了,万无一失。”   “国师不必劝慰,不劳烦的。”   三五年的使用期限,自己一年就来重修一次,也算是良心了。   宋游与国师拱手,拍拍马儿,往外走去。   “道友有颗仁善之心。”   国师笑容满面,跟在身后。   一行再度穿过鬼城,不知多少鬼魂感激国师功德,与之行礼,看他如看神灵,少数犯过罪在此处受过罚的,便畏他如神灵。   穿过石壁,便是外界。   业山周围受阴气鬼气影响,几乎见不到晴天,时刻都天阴阴,不过也比鬼城的鬼火亮堂了太多了。宋游重回外界,再度见到阳光时,还是不由得眯了眯眼睛,低头看向身边,猫儿的瞳孔也在迅速收缩变窄。   左右看看,随即迈步往山顶走。   苦了国师,跛脚爬山。   “倏倏倏……”   不知多少灵力齐出,化作白天也清晰可见的满天流萤,落在业山的周边。   “封!”   灵力顿时化作封印,锁住业山鬼气。   国师又跛着脚将宋游送到山下,又叫了一名武官校尉送他出去,直到郡城,避免迷路。   “多谢国师。”宋游转身对国师笑着道谢,“此时二月中,一年之后,在下必定回来,再加固封印,届时若修为有所提升,还可管得久些。”   “恭候大驾。”   “告辞。”   “喵呜……”   道人离去,马儿紧随其后。   猫儿也回头对国师喵了一声,是对国师的道谢,随即也跟上去。   一人一猫一马缓缓离去,只剩面容苍老的国师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面无表情。   “道士……”   “嗯?”   “我们明年还要回来吗?”   宋游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三花娘娘想何时回来呢?”   “……”   猫儿盯他两眼,甩了甩头,便也收回了目光,摇头晃脑的,一阵小跑,跑到前面去忙她自己的事去了。   如月花朝,春意盎然。   离开了被业山鬼气浸染的这片地域,便是百花齐放,万物复苏,蝴蝶新生,鸟儿长鸣,一切都吸引着三花娘娘的注意,要么凑过去闻,要么便要停下来仰头盯着,或是试着去捕捉,真是有用不完的精力。   带路的校尉起先还觉得惊奇,听见三花娘娘会说话,他们便以为是了不得的妖怪,然而随后看来,却和寻常猫儿没什么两样,多走一段,也就习惯了,只好奇的看猫玩闹,觉得没有忧虑,心中也似感染。   “先生走这边。”   校尉是认得路的,带着宋游走。   有时杂草探到了路上来,他也抽刀砍掉,生怕影响到了宋游。   “唧唧……”   前方树上落了一只燕子。   燕子回头梳理着羽毛,见道人身边有其他人,他并未说话,只唧唧叫了两声,见道人没有回他,便扑腾着翅膀,又飞回了云端之上。   此时到处都是鸟儿,叫个不停,校尉见了也不觉得惊奇。   又是满当当的两日行程。   郡城已在眼前。   “多谢几位将军护送。”宋游对他们说道,“已到了郡城,之后的路便好走多了,至少不至于迷路,便请送到这里吧。”   “职责所在,不敢谈谢。”校尉们也都向他拱手,“既然如此,我等便回去了。”   “也可在城中歇息一夜。”   “军法严格,不久留了。”   几个校尉说完之后,便真的转身就走。   看来这龙威军确实治军严格。   宋游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远去,直到消失不见,这才收回目光,又看向远处的郡城。   “呼……”   几乎没有声响。   一只燕子滑翔而来,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依旧落在旁边树上。   “先生可有发现什么?”   “一无所获。”   “燕安无能,在天上飞了十日,也什么都没有发现。”燕子声音很弱,“业山周边一片荒芜,倒是有一些用于警惕防备的暗哨,其中既有修行中人也有小妖小鬼,以及每夜都有鬼差押鬼进来,此外没有别人进出。”   “辛苦你了。”   “应当的。”   “两道灵力的效用也快过了吧?”   “应该快过了。”   “还需要你继续帮忙,再辛苦一些天,隐匿云层之上,看我们走后,有没有善于隐匿的妖鬼跟随。”宋游说着抬起手掌,刚想召出灵力,稍作一顿,却又停下了,“算了,过几日再看吧。”   随即稍一挥手,燕子身上残留的一些清明与冬藏灵力的效力也消失不见。   “这些天你也太辛苦了,正好先休息几日。”   “不辛苦的。”   “进城吧。”   宋游迈步往郡城走去。   狐狸还在城中等他们。 ###第三百七十四章 分别与郑溪   丰州以南,向来是穷山恶水,原先还有一条隐江自此穿过,是京城通往南边的重要水路,自打隐江改道之后,便成了兵家不争之地。   这座郡城也好似千年前留下来的建筑,千年间不曾改建过,黄土夯成的城墙乍一看还以为是北边的军镇,城中就连会说官话的人都不多。   宋游也是到了这里才知道,原来千年前隐江曾从资郡穿过,就从隐南县的北边过。所谓隐南,便是隐水之南。千年前这边也曾富裕过,只是千年的时间能改变的东西实在太多,若非这片土地上大一统的思想理念深入人心,千年时间,怕是已能造就好几个文明了。   城中有座小山包,山上有个破烂的亭舍,就在客栈旁边,两名女子此时就在山上亭舍中,吹着风,欣赏这座破败的城池。   穿着旧道袍的道人带着枣红马来到小山包下,仰头望去,正好与低头看来的她们对视。   片刻之后,只余驮着行囊的马儿还站在山下,道人则已经在山上亭舍中了。   燕子也落在了亭舍茅顶的最边缘。   “见过道长与三花娘娘。”   “还有安清的小燕子。”   “两位倒是好雅兴。”   “左右也无趣,便上来吹吹风,看看风景。”晚江姑娘答道。   “也看道长何时归来。”侍女笑道。   “……”   宋游依然无视了侍女的话,也借由这座小山包,环视整座古城,看城中远近居民像是千年前的人一样生活着,同时问道:   “两位可有等到故交?”   “没有。”   “何故呢?”   “也许他不在此处。”晚江姑娘声音温柔。   “也许在这里,但是不想来见我们。”侍女笑嘻嘻道,“人心易改,妖心没那么易变,但毕竟这么多年了。”   “那两位还要继续等下去吗?”   “久等也无益。”   “有理。”宋游点了点头,眯了眯眼睛,“两位又何时离去呢?”   “道长何时离去,我们就何时离去。”晚江姑娘转头对他说,发丝都被风所撩动。   “我们问过了,从这里走陆路去尧州确实可行,不过已经很多年没人走过了,说不定早就没有路了,还是得走水路。”侍女说道,“所以我们大概还得走回渡口,然后往尧州,还得同船一段。”   “原来如此。”   “道长若不信,也可自去问问。”   “在下回来时问过校尉,确实如此。”宋游说道。   “那就好了。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咱们这也算三百年修出的缘分了。”侍女笑着对道人说,“可惜没有共枕眠过。”   “不得无礼。”   女子转身让侍女闭上了嘴,声音依旧温柔,这才继续看向道人,问道:“道长怎么这么快就从业山回来了?可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们以为道长会在业山多待一段时日呢。”侍女补充着道。   “久等也无益。”宋游用了狐妖刚才的话来回答,“若几天找不到,几个月也找不到。”   “有理。”狐妖并不因此而显出多余的表情,只同样点点头,神情自然,似乎不是在学他,接着问道,“道长又打算何时离去呢?”   “明天休息一天,后天就走。”   “便与道长同行。”   “看来道长已经确实国师没有问题了。”侍女依旧嬉皮笑脸。   “下次再来拜访吧。”宋游说。   “道长游历南边,按照原先的路线,应是由丰州到尧州,沿着海边往东行,走到最东边,再北上绕一个圈折返回来吧?”侍女说,“这条路线本身无需再回丰州,若要特地再回丰州,应该至少也是三年四年后了。”   “一年之后。”   “一年之后?那岂不是要走很多回头路?”   “业山鬼城鬼气浓重,弥散而出,对人间影响极大,在下施法封印,却也只有一年之效。”宋游诚恳说道,“不得不如此。”   “这种话骗国师就可以了。我都可以封一年,哦,我家主人。”侍女说错了话,倒也浑不在意,随口纠正,“我家主人都可以封一年,何况道长修习四时灵法,应当更精于此道。”   “……”   “好吧……”   侍女灿烂一笑,说道:“看来道长对国师怀疑深重,仍旧未消,为了查清楚,游历天下,道阻且长,也不惜特地回来一趟。”   “这倒是个好办法,无论是丰州鬼城还是阴间地府,都要耗费极长时间,如果国师真有什么图谋,短时间内,想必也难以完成。”晚江姑娘终于又开口了,“与其在那里守着空费时日,不如先行离去。”   侍女则对道人单眼眨了下:“如果我是国师,有要耗时一年以上的图谋,想必此时已经开始慌张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回去,杀他个回马枪!正好趁着有我家主人在,还可以帮着道长对付那些大妖!”   “两位在此当真没有别的事了吗?”   “当真没有了。”晚江姑娘平静道。   “如果那只老鼍来找我们,也许还有,他没有来找,自然就没有了。”侍女则说。   “此话怎讲?”   “我们与他是故交不假,却没有告诉道长,究竟是什么故交。恩是故交,友是故交,仇怨也是故交。”晚江姑娘温婉说道,听她说话,总感觉要比她身边的尾巴靠谱很多,“若他来找,便了却旧怨。”   “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   宋游想到了她们欠长平公主的恩情,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不过他也没有问。   自己要是问了,还不知是谁来答。   若是侍女来答……   这只尾巴似乎专门负责说谎与糊弄,说的话难分真假。倒也不是让人生疑、觉得她满嘴谎话、一句不可信,而是感觉轻浮、不真诚,每一句话都像是以开玩笑的口气说出,若是问了她们,还得去思索是真是假,实在没有意义。   反向例子便是陈将军。   陈将军说的每一句话,但凡一开口,都让人觉得发自肺腑,无比真诚,自然容易信服。   “唉……”   身后的侍女又叹起了气:“只是道长一年后特地绕来丰州一趟的话,中间又要耽搁不知多久,主人还指望在阳州阳都与道长再相逢呢。”   “行走两日,在下先回去歇息了。”   “道长没有感情的吗?”   “……”   宋游只当听不见,最后看了一眼郡城的风景,便下山而去了。   猫儿与燕子都跟随在他身后。   身后女子与侍女则互相对视着。   ……   两日之后,一行人再度启程。   到达渡口,这次运气倒是好,没有等多久,便等来一艘空船。   撑船的是一名壮年汉子。   宋游没有直达郑溪,而是请船家将自己放在最近的尧州渡口,随即以步行的方式游历尧州,两名女子也选择了和他同行。   从这里顺流而下,很快就到了尧州,三人一马,猫儿不算燕子不乘,拢共也只算几十文钱。   上岸之后,两名女子的马车已在这里等她们了。   “二位怎知我会在这里下呢?”   “道长游历天下,若非两岸风景极美,又怎么会走水路匆匆而过?”晚江姑娘微笑行礼,“猜到道长只会坐船到这里。”   “猜不到也没关系,我们不提这一茬,也没人知道我们猜错了。”侍女说道。   “有理。”   宋游笑了笑,迈开脚步。   前面一条小黄土路,刚好能过马车。   女子进了车厢,只由侍女赶马,几乎是紧跟在道人身后,嘴里说个不停。   只是多数时候道人都不理她。   尧州乃烟瘴弥漫之地,前方多是山路,山中空幽,雾气重重,寂静无人,本该孤寂,可身后时而响起琴声,如此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大约同行一百多里。   前方有了个路口。   三叉路,一左一右,四周长满了笔直的树,中间有个茶摊,但无人开门。   燕子飞了过来,落在枣红马头顶上,先扭头看看道人,又扭头看看马车前室的侍女,开口说道:“往左边走,通往郑溪,顺着隐江。往右边走我也不知道是哪里,不过是通往尧州腹地。”   “会飞就是好呀,有个会飞的探路先锋也挺好。”侍女笑着看向燕子,“燕子,你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兄弟姐妹闲置在家没有活干的?我们越州狐族比起你们安清燕子虽然没落了,我家主人也没有你们家老燕仙活得久,现在也没有你们昌盛,但论传承,可比安清燕子还久,来替我家主人干活也不算委屈你们,就算两族交流了,怎么样?”   “……”   燕子看向他,眼睛乌溜溜。   张了张嘴,又不知说什么,最后还是决定按先生说的,不知道说什么、不想说话时就不说,于是又把嘴闭上了。   顺便把头一扭,伸进翅膀里梳理羽毛,也不去看她,一旦不为难自己了,便顿觉一阵爽快。   此时女子已掀开帘帐,从马车里下来。   “公主被贬于安民,我们要去看望公主,便得在此与道长分别了。”狐妖依旧是国色天香的容貌,不似凡尘,脸上明明平静如水,可仍旧能从眉目间看出几分不舍,“同行千里,终须一别,然而此时一别,下次见面,恐怕最快也要在两三年后的阳都了,实在不舍。”   “多谢足下沿途琴声相伴。”   “该晚江多谢道长允准同行。”晚江姑娘郑重回礼,“听说阳都乃天下第二城,甚至比长京更繁华,便先行一步,在那里等待道长了。”   “有缘再见。”   这时侍女也从马车里拿出一个小玉瓶,大概巴掌那么大,笑嘻嘻的弯下腰,递给猫儿:“这瓶子里装的是三花娘娘最喜爱的醪糟汤。原本离开长京时装了一大盆的,如今应该还能倒出十几碗,已经兑好了糖,也够三花娘娘喝一个月了。请三花娘娘务必收下。这既是我们给三花娘娘的见面礼,亦是对三花娘娘相伴与可爱的回赠。”   猫儿只仰头愣愣盯着她。   随即又一扭头,看向自家道士。   “太贵重了。”   “那便等到阳都再见后,再将玉瓶还给我们吧。”侍女笑着说,“三花娘娘如此可爱,道长怎么忍心见到三花娘娘一路没有糖水喝呢?”   “一路相伴,即使是我们,也对三花娘娘喜爱得很。何况一路上三花娘娘捉兔子也辛苦了。”晚江姑娘也出言道,“若真当做是故人,就请道长不要拒绝我们的好意了。”   猫儿神情严肃,坐得端端正正。   一副绝对不受诱惑的姿态。   “心领了。”   “心领了~”   道人与猫一前一后说道。   “道长真是无情。”   侍女只好将玉瓶收起。   双方行礼道别,各自离去,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密林深深,轻而易举就遮蔽了双方视线。   “燕安。”   “扑扑扑……”   燕子落了下来。   “先生。”   “得请你帮个忙,多辛苦一下,依然隐匿于云层之上,看看我们身前身后,有无妖鬼躲在暗处窥探。人也一样。”宋游说着一抬手,手上便多出两道灵力,一道青中透白,一道白得似雪。   “可要我去监察那位大妖?”   “那太危险了,也没必要。”   “是。”   两道灵力没入了燕子体内。   “此前我们离开资郡,城中倒是有人行踪有些可疑。随后先生乘船南下,上岸之后,我飞回去沿江找了那名船家,发现他回了资郡渡口,弃船上了岸,往郡城走了。”   “你果真聪慧。”宋游顿时露出微笑,虽说他自己也有所察觉,但还是说道,“帮了大忙了。”   “不敢……”   燕子声音很低,想来内心是雀跃的。   “这几天得多多辛苦了。”   “没什么辛苦的,燕子飞在天上,就像人在地上走路一样,很轻松。”   燕子说完,便飞上了天空。   道人收回目光,亦是继续往前。   两旁皆是笔直的树,中间一条黄土路,弯弯曲曲,看不到头,像是通往未知之处。   道人杵着竹杖,步伐平稳,边走边说:“三花娘娘稍作忍耐,等我们到了郑溪,定给三花娘娘买半碗醪糟来喝。”   三花猫也边走边说:“还是算了~”   “为什么?”   “要花钱的。”   “……”   道人摇头笑笑。   郑溪距此约有一百多里,走走停停,大约花了两日,顺利到达。 ###第三百七十五章 郑溪传闻   老旧的客栈,感觉头上都在落灰。   店家年纪也不小了,拿着抹布在旁边伺候。   “店里可有醪糟?酒酿?”   “可是酒米稀饭?”   店家侧耳听着他的话,用带着极重的地方口音的话回答。   宋游听完也想了想:“可是会醉人的那种?”   “那东西哪会醉人?吃再多也不会醉,除非是小娃娃吃多了……”   “那便是了。”   “只要酒米稀饭?”   “煮一碗吧,打两个荷包蛋在里边,店家可会这个做法?”宋游准备给自家三花娘娘解锁一个新吃法。   “晓得晓得……”   “怎么收钱呢?”   “两个蛋?加不加糖?”   “两个蛋,加糖。”   “最近糖贵,收十五文钱。”   “煮一碗。”   “只吃这个吗?”   “这边可有特色菜?”宋游对他问道,“就是只有这里有的,别的地方没有的,好吃的东西?”   “猫耳朵呗!”   “!”   原本正蹲坐在道人脚边、低头认认真真舔手洗脸的三花娘娘顿时一愣,抬头愣愣的盯着店家,连爪子都忘了放下。   宋游也愣了一下。   “猫耳朵?”   “哈哈哈……”   店家咧嘴一笑,牙齿都缺了几颗:“用面做的,猫耳朵,这么大一颗……”   店家比划着指甲盖的大小。   宋游这才露出笑容,猫儿也这才收回目光,继续舔爪子。   “怎么收钱呢?”   “白水煮加酱油醋,就十二文,炒个浇头呢,就二十文,一大碗。”   “要一碗炒的。”   “好嘞……”   店家道了一声,便往后头走了。   醪糟荷包蛋最先上来。   店家很实在,也可能是年长者对道人的照顾,宋游虽只要了两个蛋,但也端来了一大碗,给了足够多的醪糟。   “刷!”   猫儿跳上了桌子,直直盯着他。   宋游先拿出勺子,舀了一勺汤,吹了两口气,放入嘴中。   “吸溜……”   猫儿便一眨不眨的将他盯着。   眼睛像是会说话。   宋游也确实接收到了她的意思。   “好吃。”   宋游回答道:“但是甜味很淡。”   这是早有预料的。   宋游从褡裢里拿出一个罐子,里头装着质地细绵、白中透黄的糖,正是白砂糖。   但是他却不急着放,而是又从褡裢中拿出三花娘娘的小碗,先舀了一颗荷包蛋在里边,然后把碗中的醪糟大多都舀过去,最后舀着汤将之填满。   “煮过的醪糟毒性小,所以三花娘娘可以吃一大碗。”   “?”   猫儿低头看着碗里,又抬头看他,缓缓将头歪起——自己的碗这么小,一颗荷包蛋就占了一半,又怎能叫做一大碗?不还是只有半碗吗?   “三花娘娘吃完之后,还可以再给三花娘娘吃一碗。”道人无奈地说着,这才从罐子里舀了一勺糖,放进小碗中。   猫儿便紧盯着他的动作,并随着他的动作微微仰起头。   “够了,肯定很甜。”   “喵!”   “小孩子不能吃太多糖。况且我们带的糖并不多,直到走到阳都前,我们可能都只能买到红糖,三花娘娘要省着点吃。”宋游一边说着一边用勺子在三花娘娘的小碗中搅拌。   停顿了下,稍作思考。   想加一句“而且这种糖很贵”,觉得若是这么一说,三花娘娘肯定就会被说服了,但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只对她说:“倒是可以去野外取蜂蜜,看三花娘娘本事了。”   三花娘娘善于纳谏,只是在他收起糖的时候,又喵了一声。   “我没有三花娘娘那么爱吃糖,只需有一点点甜味就够了。”宋游说着把小碗缓缓推给了她,是满满的荷包蛋与醪糟,“小心烫。”   “……”   猫儿盯了他许久,才凑了过来,靠近试探了下醪糟蛋的温度,又闻了闻味道,便伸出舌头舔着。   “如何?”   “呜呜呜……”   猫儿一边烫又一边吃。   想来这碗热的醪糟带给了她全新的体验。   这时店家又端着碗来了。   “猫耳朵来了!”   三花娘娘也停下动作,抬起头来,看着店家端上来的碗。   “哟!”   店家笑呵呵的,放下碗,看着正进食的三花猫:“先生的酒米蛋是特地给猫儿点的?”   “她爱吃这个。”   “先生对猫儿还好呢!”   “多亏她陪我游历天下,不可亏待了她。”   “先生从哪来?”   “逸州来……”   宋游一边答着,一边看向店家端上来的猫耳朵。   是满满一碗小面食。   看起来像是将面切成指甲盖大小的丁,随即用手指捏压成的,面食卷曲起来,也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上面还有纹路,不知从何而来,煮熟之后略微半透明,还真有点像小动物的耳朵,也许是因为外形相似,所以才叫这个名字。   也是满满一碗,上面加了浇头。   看起来很滑很有韧劲的样子。   宋游将之拌匀,尝了一口。   果然爽滑筋道,味道很是不错。   宋游舀起一勺,递给猫儿:“猫耳朵,三花娘娘可要尝尝?”   猫儿顿时把脖子往后缩,目光盯着他递来的勺子,一声不吭,只是一扭头,避过勺子,又低下头去吃自己的醪糟蛋了。   “呵呵呵……”   店家便在旁边看得笑。   年纪大了,也愿意看这些。   左右现在店里无人,他干脆便在旁边桌旁坐下,侧身面向道人,与他说话闲聊,问他来这边做什么,要去哪里,与他谈些神仙鬼话。   宋游也乐意与他聊天。   直到一碗猫耳朵吃了一半,宋游也与店家聊得挺熟悉了,便恭维一句:“店家手艺真当不错……”   “嗨,我们小地方,没有什么好吃的,就这几样东西,这东西吃了很顶饿,先生吃得惯就好。”   “在下来时路上,曾听说过一个传闻。”宋游暂时停下来说道,“说是在很久以前,隐江有水神,水神有个什么物件,被人给得了去。在下对这种事情最感兴趣了,不知店家可有听过?”   “这就是咱们这儿传的!”   “确实,我问给我讲故事的人,他也说不清楚,不过也说是在郑溪这边听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都是古时候的事了,哪个又知道是真的假的?只是都传是真的,传得有名有姓的嘞!据说那人还有后人传下来,也有名有姓的!”   “是吗?”   这位老店家比南画县那位店家实在许多,没有叫宋游买茶之类的,只调整了下坐姿,便开始给他说来。   “说是古时候有个人,具体什么时候小老儿也说不明白,有说是八百年前,也有说是千年前的,那人好像叫伯树还是什么……”   “伯树……”   听起来便像是古人的叫法。   “对!伯树!这个人有些本事,说是修道的,反正懂法术,也非常讲信义!”店家对他说道,“据说有天他去江边钓鱼,天气热,中午就在江边树下睡了一觉,说是梦中迷迷糊糊有个人从江里边走出来,听说过他的大名,便请他帮忙还是带信,反正什么说法都有,要去海中间,而且给了他一把刀子,告诉他,只要拿着这把刀子走到海边,对着海水割一刀,海水就会自动分开,他在水中也不会被淹死。”   “神奇。”   宋游适时附和一句。   “都是传的……”   “请继续说。”   “这个人梦中答应了,可睡了一觉醒来,发现身边真的有把刀子,心中疑惑,但都答应了,不好反悔,便也真的去了。”店家说道,“去了海边,跟梦中的人说的一样,对着海水割了一刀,海水就分开了,走进去之后,海水合拢,也淹不到他,说是在海里和在地上一样吸气。到了海中间还被海里的龙王招待了,之后走回来,因为路途太远,路上又有瘴气,走到半路就生了病,强撑着回到家后,就一病不起,但他还是把这件事情讲给了他的妻儿与邻居们听,并叫儿子去把刀子还给江中水神,说完就死了。”   “他儿子没还?”   “正是!他的儿子没有他那么讲信用,听说这把刀这么厉害,等把老子埋了之后,就把刀藏了起来,自己也去了很远的地方。那水神再厉害也不能跑到离江水很远的地方去找他啊。”店家讲得兴致勃勃,眉飞色舞,“后来水神大怒,隐江就改了道,不知冲垮了多少田地,好多人都遭了殃,再后来据说水神就被老天给收了,那家人这才又回到郑溪,后来还当了官。”   店家讲得兴起,宋游也听得津津有味。   哪怕店家口音重,说得模糊,不过半听半猜,也差不多能知晓意思。   这种故事听来有种明显的古典风味。   古典之处在于一切都很简单,也很缺乏细节,但若是自己去填充,去想象,便是妙趣无穷。   在那年头的民间怪谈中,人们好像格外注重信义名节,信任一个人很简单,欺骗一个人也很简单,固然有那年头的人更单纯的原因,不过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在几百上千年的传闻中丢失了细节。   就好比没有人知道水神为何找上伯树,又是怎么说服他的,双方有什么利益交换,最后伯树的儿子又是怎么逃脱的水神追捕,水神又是如何因此一步步被天宫罢黜的。   就包括伯树去海边。   故事中好似今天出发,明天就到了,其实宋游知道,这里离海还有上千里,山水重重,烟瘴弥漫,其实走起来十分艰难。   简单化了,就变得浪漫。   宋游品味了一会儿,这才又问:“方才店家说,他们家当了官,还有后人传下来,也是有名有姓的?”   “因为水神没了,隐江就经常变脸,江里边又常常有些水鬼水妖害人,甚至有的还爬上岸来害人,那姓郑的一家人得了水神的刀子,就能够命令隐江的水,水妖水鬼也都害怕,后来官府就封他做了官,专管隐江的水。”   “后来呢?”   “后来这家人越坐越大,枝繁叶茂,只是后来子孙无能,一代比一代的法术低,那刀子也没有以前威力大了。再到后来,太祖起兵,说是从这里过的时候,军队扎在城外,太祖就住在他们家里,当时的郑家家主和太祖吃了一顿饭,就跟着太祖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跟着太祖走了?”   “那可不?”   “从龙之功啊……”   “啊?”   “从龙之功,就是跟着皇帝打天下的人,功劳很大。”   “可不是嘛!”   “这家人还在吗?”   “还在啊,现在也是咱们郑溪的第一大族呢,还被封了爵!只是当时的家主没有回来过,那把刀子也就失传了。”店家说着一笑,“所以说是有名有姓的嘛,只是这么多年了,那家人自己都不知道是真的假的了,说不定只是哪个后人瞎编的,哪有那么厉害的刀子来……”   “倒是有趣。”   宋游点点头,陷入思索。   猫儿则已经将半碗汤水都喝尽了,开始吃醪糟与荷包蛋,听见他们在讨论自己的刀子,抬头瞄了一眼店家,很快便继续低下头舔舐。   这把刀这会儿正放在她的褡裢中。 ###第三百七十六章 镖师偶遇   郑家家主携分水刀从龙而去……   宋游一边吃着猫耳朵一边思索。   大晏太祖是个极有能力和魄力的帝王,人格魅力爆表,寻常人应当很难想象,在他刚刚起兵之时,很多追随者都只是和他吃了顿饭,或者是和他同睡一晚彻夜相谈,便决定将身家性命皆托付于他手,与他共谋大事,从此生死无悔。   而在霸业成就之后,大晏太祖也展现出了难得的胸襟,当初那群开国元勋,在历代开国元勋中也算少有的能善终的了。   加之宋游通过自家扶阳祖师对大晏太祖的了解,他更愿意相信当初那位郑家家主是战死了,这才没有回来。   那时候天下群魔乱舞,什么妖魔鬼怪都冒了出来,就连神灵也下界为乱,郑家家主持分水刀从龙而去,战死也很正常。   理性判断,大晏太祖既不会因为分水刀而谋害于他,也没有必要谋害于他,扶阳祖师还在,大晏太祖应当也不敢做这种事。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郑家家主死后,那柄分水刀又归于何处。   也不见得一定落入了皇家手上,也可能流落民间,或者落到了妖魔手上。   若是流落民间、流落到妖魔手上,最后跑到了塞北去,虽然概率不大,但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这就没有什么探究的必要了。   可若是落入了皇家手上……   那它便可能跟随大晏初期时那一场天宫变动、神灵更替而流入天宫,也可能依旧留在凡间皇家手上。   难怪连周雷公都不敢多说……   若是天宫将分水刀交到塞北妖魔手上,这一届天宫实在该亡,若是朝廷所为,不管是国师还是帝王,亦是难以饶恕的罪过。   只是他们目的是什么呢?   宋游余光瞄见三花娘娘面前的碗已经空了,而这只猫儿似乎看出他在思索疑虑,也什么话都不说,一声不吭,只原地坐下来瞪着他。   宋游便拿起勺子,继续给她添满,这种简单动作并不耽搁思索。   让北方再次爆发战争,从而一举打下塞北?   或是让这场战争打得更久、死的人更多,从而促进阴间地府的凝聚,赶上已经垂垂老矣的帝王?   还是让自己在北方走得更久一些?   又或是……   若真是他们所为,以帝王和国师的本事,目的可能并不只是单纯的一种,以一个谋划达成多种目的也是可能的。可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宋游不得不怀疑塞北军中别的妖魔也可能与他们有关,恰好塞北军中的妖魔有些本身就是在大晏境内。   只是不知他们是否料到,塞北那些妖魔在自己手上并没有撑多久,这柄分水刀借天时地利聚起来的洪水也没有为难到他,反倒是在轻轻松松击杀那只妖魔之后,得来了这一柄分水刀。   说来简单,其实也有巧合。   就在这时,前头光线一暗。   宋游抬头看去,只见一群持刀带棒的武人从门口走了进来,穿着灰扑扑的衣裳,以布蒙面,身后还带着一辆马车,马车上插着镖旗。   看起来是一队镖师。   这队镖师似乎是这间客栈的常客了,当先几人很随意的走进来,身后的人也不用店家招呼,就自己赶着马车到了后院驻马处,走在最前面的一个身强力壮的大胡子喊道:“还是老样子,十碗猫耳朵,再煮一盆肉。”   “好嘞……”   “这猫怎么都上桌吃饭了?这是给人吃的还是给猫吃的地儿啊?”大胡子身后有个壮汉皱着眉道,扭头看向宋游和三花猫。   三花猫也抬起头,直直盯着他们。   “别管了……”   大胡子偏头说了一声,看见宋游身上的道袍,不想惹事。   “哎呀,客官不要在意,这位先生家的猫儿干净的很,又听话,用的也是自己带的碗,几位也是常客了,小店哪有这么漂亮的碗来。”店家也连忙站出来打圆场,明显维护宋游,“加上小老儿的勤快几位还不知道吗,甭管桌上坐了谁,定是擦得干干净净。”   几人顺着他的话,目光往下。   也是这才看见,那只猫儿用的小碗不仅明显与店中用的粗碗明显不同,且生得玲珑青花,晶莹如玉,透而不漏,漂亮无比,是看得见的艺术与珍贵。   这碗怕都值不少钱。   直到宋游端起三花娘娘的碗,将之放到了旁边板凳上。   三花娘娘自是干净,非比寻常,不过别人不知晓,猫儿上桌确实不合规矩,自己也是先前见店中没有别人又问过店家才这么做的,别人不开心也是正常的,怪不得别人。   “委屈三花娘娘……”   猫儿十分懂事,一声不吭,便从桌上下来,站到板凳上,却是依旧直起身,前爪扒着桌面,板着一张小脸,一眨不眨的盯着几人看。   倒是那看起来年纪稍长的大胡子对宋游笑着说了句:“弟兄年轻,性子直,先生莫要见怪……”   “是在下无礼了。”   宋游也对他笑着说话。   大晏人对道人僧侣都很尊敬,不过据宋游观察,越是年长之人、越是富贵之人、身份高的人,就对道人僧侣越发尊重,年纪轻一些的,以及练武之人对道人僧侣的敬重要少一些,细品也挺有意思。   “三花娘娘快吃吧。”   宋游摸了摸自家猫儿的脑袋。   三花猫便扭过头,直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看了一会儿那边的几名镖师,再看宋游,这才低下头,继续吧唧吧唧的吃起来。   其余几名将马车赶到后院去的镖师也陆续回来了,宋游数了下,只有八人,看来还留了两人在那边看着货物,可以说是十分专业了。   宋游边吃边打量他们。   三花娘娘也不时从板凳上直起身来,伸长脖子,瞄一眼那方。   那群镖师中也有人看向他们。   直到十碗猫耳朵陆续上来。   这群镖师很讲究,最先端上来的两碗,先端出去给了站岗的弟兄,随后才是自己的,等店家煮的肉端上来,也照样先给外头的人端过去。   武人吃得很猛,店中很快响起了唏哩呼噜的声音,几乎是狼吞虎咽。   宋游也差不多吃完了。   从兜里掏出一把铜钱,仔细数一遍,在桌边排成了一排。   “店家,结账。”   “来了!”   店家走过来,随手将铜钱一拨,就揽入了怀里,数了一遍,一文不少,便抬头对他一笑:“先生的碗小老儿也帮忙洗了吧?”   宋游其实很想答应的。   只是自家猫儿对于这个她专用的天价碗十分爱惜,大有用个几百年的架势,平常她若是化作人形,碗是一定要亲自洗的,就算不是人形,也只能让宋游来替她洗,她还得在旁边看着,生怕弄坏了。   于是宋游只得对店家说道:   “这个碗精贵,容易坏,店家借我灶屋一用,我去冲洗一下就是。”   “好说好说……”   店家便带他去灶屋走了一趟。   宋游走出来时,碗已干干净净,他随手甩干了碗中水分,放回三花娘娘的褡裢中,这才迎着几名镖师的目光,往外走去。   猫儿亦紧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向身后的镖师们。   客栈的店家年纪很大了,加之在这里开客栈,迎来送往,对于见闻有天然优势,可谓阅历丰富,给宋游讲得也足够详细,不过这种事情还是不能只从一个人的口中听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于是宋游又去别的地方打听了几次。   基本和店家说的差不多,最多细节有所差异,但大致是相似的。   这种故事在这里确实传了几百年了。   最后宋游甚至来到了城东,传说那位伯树的后人、如今郑溪第一大族的郑家府邸外边。   郑家府邸很大,挨着县衙不远,地段幽静,周边便是几条小巷,过的人很少,宋游便拄着竹杖站在这条小巷中,隔着一面长长的白墙,听着一墙之隔的院子里头传来小孩疯跑疯闹的声音,有大人在陪着小孩玩,似乎极为快乐。   前边就是郑家大门,不过无人进出。   宋游站着听了一会儿,沉默许久,还是没有去打搅他们,只是继续迈开脚步。   猫儿紧跟着他,左看右看,见此时无人,这才小跑着与他靠近,分出一只爪子来抓他裤脚,声音很小:   “道士……”   “怎么了?”   “刚刚那群人……”   “哪群?”   “吃饭的时候那群!”   “惹得三花娘娘不开心了么?”   “不是的!”猫儿仰头对他说道,“他们身上有像是臭了的耗子又不是的味道!”   “嗯?”   宋游顿了一下,低头看她:“是在鬼城里面闻到的味道吗?”   “对的!”   “……”   宋游与她对视片刻,才忽然露出微笑:“我就说三花娘娘曾是猫儿神,大猫有大量,定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与他们生气。”   “?”   猫儿歪起脑袋看他,似乎第一次体会到了宋游的感觉,摸不清他的脑回路是怎么转的。   不过她也很快便答道:   “对的!”   声音很小,但语气肯定。   恰好这时,有人从小巷中走来,看样子也非富即贵,提着礼物上郑家来拜访。   宋游便不再说话了,继续往前。   从郑家门口经过,听见他们交谈,他也几乎没有停下,直到那人进了郑家,郑家的门又关上了,这条小巷又恢复了幽静无人的状态,猫儿才继续跑到道人的前面一点去,一边走一边扭头看他。   “那你怎么办呢?”   “回去再说吧。”   “三花娘娘闻到了,那个味道是从他们运的马车上传来的,三花娘娘可以偷偷进去看看。”   “这不礼貌。”   “那你偷偷进去看!”   “也不礼貌。”   “那叫燕子去看!”   猫儿迈着滴溜溜的小碎步,却一直扭头盯着他,似乎极为坚决。   “到时再说吧。”   宋游微微笑着,走出巷子。   猫儿便也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燕子才飞过来,落在道人的肩膀上,叽叽喳喳与他讲述里头的见闻。   慢慢走回客栈,偏僻小城,也不是出行旺季,客栈中除了宋游一行,仍旧只有那一群镖师。   中午吃的猫耳朵着实不错,宋游又叫了一碗,三花娘娘由于害怕吃多了醪糟中毒后又不小心把碗拨倒、进而可能摔坏,也觉得醪糟太贵,并没有再要求继续吃醪糟蛋,宋游也怕她短时间吃太多吃腻,而没有给她点,只是在她为了省钱提出不吃晚饭、晚上捉耗子吃的时候,宋游仍旧叫店家为她打了两个生鸡蛋,用她的碗装着,作为她的晚饭。   油灯映照下,代表着这个时代顶级工艺的玲珑青花瓷展现出了惊人的美,像是镂空的,却又能盛水,这是无法假冒的。   一群镖师看得连连惊叹。   吃完上楼,洗漱睡觉。 ###第三百七十七章 三花娘娘再捉鼠   房中点着油灯,并不明亮,只是眼睛适应了这般光线后,便也什么都看得清楚了。   夜晚安静无比。   宋游走到床边摸了摸被子,这次运气倒是好,客栈似乎有段时间生意惨淡了,店家趁此将床单被套都洗了一遍,透出淡淡的豆荚味儿,并且摸起来十分的干爽,想来睡起来会很舒服。   三花猫跟在他身后,却是忧心忡忡。   “道士……”   “怎么了?”   “那群人里边,有几个人,老是盯着三花娘娘的小碗看!”三花猫跳上桌面说道,“眼神怪怪的。”   “贼眉鼠眼。”   “贼眉鼠眼!”   “意思是,眼神像是贼和耗子一样。”   “贼眉鼠眼!!”   “今天中午就这样了,三花娘娘的小碗既漂亮又珍贵,惹来人觊觎也是正常的。”宋游对她说道,“尤其是这个碗是三花娘娘在用,别人看见一只猫儿用这么漂亮宝贵的碗,会怀疑我们不知道它的价值。”   “鲫鱼!”   “觊觎,眼馋并且想要的意思。”   “三花娘娘知道!”三花猫盯着他说,“三花娘娘只是觉得有趣而已!”   “忘了三花娘娘学富五车了。”   “学富五车!”   “没错。”   “那他们晚上会不会来偷三花娘娘的宝贝小碗呢?”三花娘娘担忧的道。   “唉……”   宋游在床边坐了下来,因为床铺柔软,觉得舒适,忍不住叹了口气,这才与桌上的猫儿对视:“三花娘娘这么厉害,又最擅长捉老鼠,就连国师藏得那么深的只是很像老鼠的味道都瞒不过三花娘娘,现在又法力大涨,有谁能从三花娘娘的眼皮子底下把东西偷走呢?”   “是哦!”   猫儿顿时神情一凝,眉目间的忧愁一扫而空:“法力大涨!”   “若他要来偷,便由他来偷好了,正好请问一下他押送货物的事情。”宋游对她说道,“我们主动去问,可能得不到答案,不过若是别人自己上门来告诉我们,也许会好一些。”   “是哦!”   猫儿顿时神情又一凝,刚刚觉得自己已经很厉害了,一下子又觉得自己还是有很多可学的地方。   “那他们不来呢?”   “不来便是君子,明日当携礼,躬身请教,只愿他们能如实告知。”   “携礼~”   猫儿重复着道。   道人则走到桌子边,拿出三花娘娘的小碗,左右看了看,又拿起原先倒扣在桌上的茶碗,比对了一下,大小高矮也差得不多。   “呼……”   桌上便多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小碗。   玲珑青花,透而不漏。   “这下好了,就算任他拿,三花娘娘也不用担心自己的碗会被摔坏了。”   “你好聪明!”   “便得劳烦三花娘娘了。”   “老鼠来偷!三花娘娘把他捉住!”   “莫要把他伤到了。”   “道士放心,三花娘娘就算是捉老鼠,也不会把它伤到的。”   “那我……”   “你去睡!”   “这样好吗?”   “去睡去睡!”   猫儿连忙催促着他。   道人别无他法,只好躺下。   闭上眼睛,脑中乱七八糟的想些事情,窗外的夜静得出奇,宋游的心也慢慢静了下来,很快便睡去了。   猫儿则不一样——   三花娘娘先是对着油灯挥了下爪子,明明离得很远,小小一只猫爪也吹不起什么风,不过油灯却是瞬间熄灭。   熄了灯后,她也不闲着,先是跑到窗边看了一眼下边院落,跑到门口透过门缝看了一眼门外走廊,又跑到墙边听了听隔壁的动静,总之在整个房间里这里瞧瞧那里嗅嗅,终于爬上了床,将自己的真碗拖动着藏在了床铺角落,随即趴着不动,暗中观察。   时间一点点流逝。   三花娘娘丝毫不动。   终于到了半夜。   若是以人的听觉来看,是一点动静也没有,然而三花猫却已经扭过了头,直勾勾盯着门外。   准确来说,是盯着大门靠右边的位置,目光似乎能穿过墙,看见房间外边走廊上的动静,然后缓缓往左移,最终目光停在木门中间。   “咔……”   门外有轻微的动静。   一把匕首伸进来,拨动门栓。   今夜本该有半轮弯月,不过不知从哪飘来一朵乌云,正好将之遮住,此时屋中伸手不见五指,正适合做梁上君子。   可惜在三花娘娘眼中,一切都很清楚。   只见门栓缓缓移动。   “……”   几乎微不可察的声响,房门被以极缓极缓的速度推开。   三花娘娘歪头看向他。   门口站着一个壮汉,二三十岁的样子,在一群镖师中算是年轻的。   果然是他。   三花娘娘就知道是他,因为这个人看起来在一群人中最不聪明。   猫儿在床边变换了下姿势,将自己的小碗藏得更深了些,随即才又看向这个人,见他四处摸索着,小心翼翼的进来,又小心翼翼的移动,三花娘娘等了一会儿他也才走了几尺远,摇了摇头,干脆从床上跳下去,走到他的身边去。   三花娘娘也不叫他,就跟在他身边,高仰起头把他盯着。   这人走一点,她走一点。   这人伸手摸索,她就仰头盯着他的手,这人挪动脚步,她就低头盯着他的脚,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可谁又知道猫儿的心思?   看得出这人十分小心,一直贴着墙走,而他的目的就是房间进门不远挂上的木钩,想来他看见了今天道人把碗放到褡裢里,觉得大多数人进屋后会将褡裢或者衣服之类的挂在这个地方,于是第一时间就来这里找了。   褡裢确实挂在那上面。   只是碗却已经放在桌上了。   至于为什么放到桌上,其实也是怕他找不到乱翻一通。   “……”   三花猫盯着他的动作,歪头想了想,又扭头看了一眼依旧熟睡中的自家道士,稍作犹豫,竟化作人形,走回桌子旁,踮脚拿起小碗,又十分自然的走了回来,将之放进褡裢中。   这个过程一点动静没有发出。   镖师毫无察觉,一直摸到褡裢,把手伸进褡裢,稍一摸索,便摸到了这个小碗。   镖师顿时一喜。   表情被三花娘娘看得清清楚楚。   三花娘娘变回猫儿,看着这人将碗揣进怀里,又开始慢慢往外摸索着走,看了一会儿,等他快摸到门口时,终于甩了甩脑袋,一转身,跳回旁边桌子上,对着油灯吹了口气。   “呼……”   房中顿时亮起了光芒。   “!”   镖师顿时被吓了一跳,迅速一手摸向腰间,同时转身,先看床边,再看油灯。   床上的道人倒依旧躺着。   桌上油灯刚亮起豆大的光,缓缓生长,而在桌边,只有三花猫端坐着,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一只猫儿?   一只猫儿是如何点的灯?   年轻镖师愣了一下,却来不及多想,第一反应,便是往外跑去。   可刚一转身,便被吓得差点喊出来。   只见房中门口位置不知何时多了一头斑斓大虎,侧身挡住了门,整个房门的宽度还没有它身体的一半长,正扭头把他盯着。   猛虎双眼浑圆,瞳孔如针,没有呲牙,也没有咧嘴,就这么盯着他,却已经给了他极大地心理压力。   这下镖师才终于发觉不对。   颤抖着僵硬的身子,缓缓回头——   只见那只猫儿依旧端坐于桌面上,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突然开口,竟口吐人言,轻轻细细的声音,却是说道:   “你可以从它肚子下边钻过去跑掉!”   镖师立马屏住了呼吸,知道这次是踢到铁板了,连忙压低着声音说:   “猫仙在上,无意冒犯,念在小人是初犯的份上,不如您大人有大量,放我一把,小的回去一定为您立个牌位,年年烧香。”   猫儿听了,却依旧盯着他,又看他身后的斑斓大虎,继续怂恿:“你也可以从它的背上跳过去跑掉!”   “猫仙想如何?”   “你不跑喵?”   “小人哪里敢跑!”   镖师的手已经伸向腰间,距离短刀就只有两寸远,盯着桌上那只看似柔弱的猫儿,犹豫再三,却也收了回来。   “你也可以拿出你的刀子,和老虎打一架!”   “猫仙神通广大,法力无边,早知猫仙如此神武,小人哪里敢冒犯?”   “那这样呢?”   猫儿忽然扭过了头,不去看他。   与此同时,老虎也往前走了一步,一下子门口便空出了一个位置。   可惜这名镖师并不是老鼠。   他虽然愚笨莽撞,但也知晓,这只是猫儿戏弄老鼠的手段,更或者,是他们想要自己弄死在这里的把戏,自己一跑,那头大得让人担心这二楼的木板能不能承受得起的斑斓巨虎,怕是瞬间就能追上他,一巴掌就能把他拍得筋骨俱碎。   倒是也听说过江湖上的把戏,有人在闹市中引出猛虎,可其实只是障眼法,即使法术高深的,也只能伤到对此深信不疑的无辜民众。   但江湖把戏中可没有会说话的猫。   “小的不敢……”   “真没趣!”   “这是猫仙的玉碗……”   镖师连忙从怀里摸出小碗,恭恭敬敬,小心翼翼走到桌边,却不敢靠近了,只得把手伸到最长,将之放到桌上。   “我家道士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问题?”   “对的!”   “问完了小人就可以走吗?”   “不知道。”猫儿歪头想了想,“我家道士很好,你要是老实的说,我猜会放你走。”   “那……”   “我家道士还在睡觉,你不许吵,要等他睡醒……哦已经醒了!”   三花猫说着一扭头,看向床铺。   道人已经揉着脸直起身来了。   三花猫便又收回目光,直直的将这名镖师瞪着:“一定是你说话太大声了!”   “小的冤枉啊……”   镖师说完,再一扭头,看向缓缓起床的道人,知晓这位才是正主,顿时求饶道:“仙师,仙师宽宏大量,请饶恕小人一次。”   “深更半夜,足下为何来此?”   “小人……小人……”   镖师却是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   “在下是修道之人,向来心善,不过足下到了这里,想求宽恕,却还是得实话实说才行。”   “小人一时财迷了心窍,脑子昏昏沉沉……”   说来也是有趣,明明事都做了,可他却不好意思说出口,很快又说:“请仙师念在小的是初犯的份上,饶恕小人一回。”   “真是初犯么?”   “真是……”   “足下要扯谎来蒙蔽于我吗?”   “……”   镖师稍稍抬起眼帘,刚一触及到道人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睛,便飞快的低下了头:“不敢欺瞒仙师,小人此前确实曾有一次偷盗行为,不过敢在仙师面前指天发誓,这绝对只是第二次。”   “看足下动作虽然小心,可也不像惯偷。”宋游微微一笑,“听闻惯偷都善于察言观色,想来不会往我们这里动心思。”   “对对对!仙师明鉴!”   “不过足下本是走镖的,该以坦荡与信义为主,为何要行此偷鸡摸狗之事呢?”   “小人一时迷了心窍,鬼上身般……”   “这与妖鬼何干?”   “仙师说得对!请仙师放我一回,一定改过自新,绝不再犯!”   镖师压低着声音,似是怕被人听见。   宋游只是笑了笑,不再多说,只对他说道:“足下毕竟是偷盗,偷盗不该,按理来说该上报官府,不过在下却是有事想请教足下。此事虽然也有些违背镖师的信义准则,不过却关系重大,若你愿意帮一个忙,告知我们,我也愿意给你一次机会,算是包庇,不告知官府,却得请你回去后自觉告知镖头,任镖局自行决定去留。”   “啊?”   “已为足下免去牢狱之灾了。”宋游对他说道,“镖师该坦诚重信,足下如此行径,难道连这点后果都不愿意承担吗?”   “仙师饶了我吧……”   “不可。”   “仙师……”   “慢慢考虑。”   镖师眼光闪烁,又试着求饶几次,发现道人干脆不说话了,只平静看着他,才咬了咬牙,开口问道:   “不知仙师有何事相问?”   “多谢足下。”宋游微微一笑,“想问诸位押运的什么货物?从何处来,又要运往何处?”   “啊?”   镖师明显又愣了一下。   “不便说吗?”   “这……”   镖师眼光又闪烁几下,这才说道:“小的刚好知晓,不过此事干系重大,若镖头知道小的泄密,恐怕会杀了小人……”   “我只说你来此偷盗,被我们发现。”   “多谢先生!”   镖师一时不知该哭该笑。 ###第三百七十八章 国师图谋   “等等!”年轻镖师像是这才想起,“仙师该不会是想劫我们的镖吧?”   “分毫不取。”   “也对,仙师法术通天,想劫我们的镖又何须这么麻烦?”年轻镖师又像是突然想起,随即吞吞吐吐,“不过这趟镖似乎极其贵重,若是被别人知道我们镖局随意泄密,恐怕也……”   “足下莫要紧张。”宋游只淡淡的看向他,“慢慢想,还有什么担忧、交代,挨着说出来,在下只听货物来历名字,别的什么都不做。”   “好……”   镖师这才慢吞吞的说来:“其实这一趟镖,我们也不知道是何人寄来的,又要送到哪里,我们也只是中间的一环。具体如何,别说小人,恐怕就连彭镖头都不知道。小人只知是从阳州送来的,送到尧州,因为尧州穷山恶水,路途艰难,常有山贼土匪,外地的镖局就走不通了,而我们镖局专门走尧州的生意,各个山头都熟,便由我们来送。货物只一个箱子,送到丰州后,自有别人来接。”   “听起来送了很多趟了。”   “听说十几年了,每年少说两趟,多的话四五趟。小的也跟了几年了。”年轻镖师说道,“据说以前还有从逸州送过来的,也差不多,因为基本上只有我们镖局敢说横穿尧州货物不少,最有能力,所以这一段都由我们来送,只是好几年前逸州那边的突然断了。”   “逸州?”   宋游来了一点兴趣。   “那时候小人还没进镖局,也都不清楚。”   “那么里边是什么呢?”   “我们这些押镖的,若雇主不说,按规矩是不能问里面有什么的,而且彭镖头很讲规矩,更不准我们轻易碰。”   宋游听完笑了笑。   今日白天就看出那位大胡子是个讲规矩的人,不过也许也不光是讲规矩,也可能是镖头在江湖上混迹得久,见识得广,内心自有一把秤,知道什么事是可以做,什么事是万万不能做的。   “继续。”   “不过夜路走多了,难免遇到鬼,人心也难测,我们每年都押着差不多的镖从这条路上过,每年都是镖局里最得力的一些人来送,慢慢也引起了周边路上山大王的注意,有些来找我们,彭镖头就多给他们一些钱,反正这趟镖给的钱不少,也有些人动了心思,便免不了做一场。”   年轻镖师说着顿了一下:“今年年初便有一回,有个山大王带了不少人,不顾往日情面,要来劫镖,怎么说也不听,我们折了好几个兄弟才将他们打退,不过车上的箱子也被他们给撬开了,油布也被他们撕坏了,好在里边东西都没有少,当时我赶过去,看见了里头的东西,里头还有张单子,写着所有东西的名字数量……”   “是药材?”   “仙师如何知晓?”   “猜的。”   “仙师料事如神!”镖师立马恭维一句,“里头确实是药材,只有几样,只是很多小人都没听说过,有几样听说过的,便已经吓死人了。”   “讲讲。”   “好比千年灵参,龙骨,麟角,朱果。”镖师努力回想着,好在也就是前段时间的事,“还有两样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从数量上看好似比千年灵参龙骨麟角之类的更少见,叫做地灵和香根,也不晓得是做什么的。”   “地灵和香根?”   “一个是一种土黄色的珠子……”镖师露出窘迫之色,“小人本想偷拿一点,摸了一下,摸起来滚烫,不过见单子上什么都写得明细,怕连累到镖局,就放了回去。还有一个像是树根,黑漆漆的,筷子那么大一根,又像是耗子尾巴,不知是什么,闻起来特别臭,油布包着还好,一散开味道就弥漫开来了,像是肉臭了一样。”   “很臭?”   宋游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   这几样药材中,千年灵参不用多说,只是品相好的千年山参而已。龙骨其实是古生物的化石,也有的指古代妖怪的骨头,种类非常多,常见的龙骨在药铺就买得到,并不贵,金疮药的主要成分就是它,不过最上等的龙骨也异常珍贵,可遇而不可得。麟角一般是鹿妖的角,朱果其实则是生在深山之中得了天地灵气的野果子,故事传说中常有它的影子。   地灵是土地精华,常人一般是得不到的,要有修行的人才能找到,传说多是圆球形或者椭圆形。   那么便只剩下这香根了。   宋游还真听说过香根。   是在行走禾州之际,在景玉城外,除掉了永阳上仙后,捕役搜出了一堆杂书,其中有一本通过并非自然老死的阴魂来延长寿命的邪法,上面需要用到的药材中就有香根。只是除了少数人,想来任谁听到这个名字,都不会与臭联系起来。   可这么一想倒也合理——   世人常常管臭的东西叫什么什么香,是一种文雅的叫法。   “……”   宋游神情凝重了些,但也多了些疑惑。   因为想到那份他只粗略看了一遍就烧掉了的邪法,想到香根,想到延寿,这才想起,这什么千年灵参,龙骨,上边好像也都写着有。   只不过当初那门邪法并不厉害,就算延寿,顶了天也就一两百年,世上有很多延寿之法,比它堂堂正正也比它功效更好。   可惜那本书已经被烧了……   “后来我们商量了很久,彭镖头还是将箱子装回去,将压的镖原封不动的送到了丰州,如实告知给那边接头的人,请他们告诉给买家,然后又在那里等待了几天,也没人来找我们,这才回来。”镖师并不知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继续说道,“彭镖头很担心,怕那批货物珍贵,运镖的人也身份尊贵,可能会迁怒于我们,又怕今后丢了这门生意。不过我们只是中间的一段,路途遥远,上次离这次也只一个来月,等我们回到镖局几乎立马又来了一趟新镖,我们只好告知那边的人,请他们回去时把消息带回去,然后继续运这一趟,还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   “仙师?仙师?”   “多谢你了。”   宋游回过神来,盘坐在床上,顿时对他一笑:“放心好了,在下修行中人,言出必行,绝不会告诉任何人足下泄密之事,只对镖头说你来我房中夜窃财物而被捉到,镖头如何处置,是镖头的事。足下尚且年轻,又有一身武艺,悬崖勒马,为时不晚,改过自新,或许前途无量。”   “仙师……”镖师贪心道,“不知可否看在我说得如此详细的份上,莫要告知镖头?”   “不可。”   宋游平静的看着他:“不过足下确实帮了我大忙,或许我可以为足下出个主意。”   “什么主意?”   “俗话说得好,坦白从宽。”宋游对他说道,“如果足下愿意主动去告知镖头,说自己夜窃财物被发现,我们可以配合足下说句谎话,就说我们当夜也没有过于为难你,也许镖头会看在你从未对押送货物动过歪念头的份上,罚得轻些。”   镖头目光闪烁,想了好几下,这才拱手:   “多谢仙师!”   “夜深了,早些歇息。”宋游看了他一眼,又委婉的说,“足下是个直性子,宜做个坦荡之人,不宜动歪念头,很容易被人看出来的。”   “小人受教……”   镖师说完瞄了眼道人旁边桌上。   猫儿端端正正的蹲坐着,正在舔爪子。   再回头瞄了眼门口——   那只猛虎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大门敞开着,空空荡荡,就像猛虎从未出现过一样。   “告辞……”   镖师说完试探的走了两步,回头看猫,只见猫儿依旧专注于舔爪子,看也没看他一眼。   镖师这才松了口气,连忙跑了出去,连门也没有关。   “……”   宋游不由摇了摇头。   真是个莽撞的性子。   桌上的三花猫儿也停下了舔手的动作,直愣愣的盯着门口,随即皱起眉头。很快纵身一跳,落地伸个懒腰,慢吞吞的走过去,关上了门。   “道士!”   “嗯?”   “你问到了什么?”   “三花娘娘不是听见了吗?”   “听不懂~”   “三花娘娘早点睡吧。”宋游已经躺了下来,只是没有闭眼,而是盯着帘帐出神,“我们明天一大早就走。”   “三花娘娘太笨了帮不上你吗?”   “恰恰相反,全靠三花娘娘帮忙。”宋游如实说道,怕她不信,又讲道,“国师将山中鬼城打扫得干干净净,我什么味道也闻不到,若非曾是猫儿神的三花娘娘,怕是任谁也留意不到空气中的味道。”   “三花娘娘很厉害!”   “而且聪明。”   “我们又去哪里呢?”   “回丰州。”   “回丰州~”   宋游仍旧是满心思绪。   次日清早,郑溪城外的小山上。   道人走得早,镖师走得也早。   此时宋游便带着枣红马与三花猫,站在山坡顶上,看着下边的运镖队伍走过,那年轻镖师鼻青脸肿,一瘸一拐的跟在后头。   没有多久,燕子飞了下来。   “果然不出先生所料,我们来的时候无人跟随,也无人监视,至少燕安探查的方圆几十里是这样。可此时再飞回去看,路旁却躲着有妖鬼。”   “辛苦你了。”   “应该的……”   就在这时,山下的镖师也看见了山上站的人,警惕之下,稍稍辨别,便认出是昨晚同住客栈的道人。   有几位镖师立马紧张起来。   那姓彭的镖头却抬起手,对着宋游遥遥拱了拱。   宋游亦是与之行礼。 ###第三百七十九章 震耳的真相   镖师的队伍缓缓离去。   宋游正想下山,刚迈步一步,忽然又停住了脚步,看向另一个方向。   那里有辆马车正缓缓而来。   马车前后走着两人,后边也跟着两人,虽说只着布袍,却都是体格高大的男子,气血旺盛,比之前边那队镖局中的高手更盛三分,一边腰悬刀剑水壶,另一边挂着弓囊箭袋,若非不着官袍,便是长京常见的武官侍从的装扮。   中间的马车比寻常马车要大几分,没有任何象征身份地位的装潢,只是普普通通的油布,让宋游怎么看怎么熟悉。   宋游皱起眉头。   忽然对着下边吹一口气。   “呼……”   山间路上顿时吹来一阵微风。   这一阵风十分柔和,并不飞沙走石,也不寒意浓浓,只是吹动了山间草树,吹得武人头发,也掀起了马车的帷幔。   里头坐着两人,一名年轻婢女,一名看起来五十来岁的女子。   正是长平公主。   “……”   宋游稍作沉默,便迈步下去。   长平公主的马车绕山而来,走到这边的时候,只见官道旁边站了一名道人,一匹枣红马,脚边还站着一只仰着头到处乱看的三花猫。   前边两名护卫对视一眼,警惕但也没有妄动,一边继续走来,一边斜着眼睛紧盯着他。   宋游知晓他们紧张,于是并不妄动,只等马车走到一个便于谈话但也足够安全的距离的时候,才抬手行礼,且率先自报家门:   “在下姓宋名游,逸州道人,曾与公主有过一面之缘,有礼了。”   “!”   吁的一声,马车顿时停了下来。   前边两名护卫立马伸手,握住了腰间刀剑把柄,后边两名侍卫也往前走了些,站在马车一左一右,取下弓箭,既护着马车,也盯着道人。   “不得无礼!”   马车中顿时传出一道声音。   随即刷的一声,车帘被掀开了。   是公主亲自掀开的。   已经面露苍老之色的公主往外一看,忽然愣了一下,似是想起那日出京见过道人却又没有认出,过了一下才连忙出了马车,在马车夫恭恭敬敬的搀扶下那双绣鞋终于踩到了草地,随即连忙将手从马车夫手上抽回来,也连忙对着道人行了一礼:   “竟是宋先生!有礼了!”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公主。”   “妾身早已被贬为庶人,不是公主了。”长平公主摇了摇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不动,继续看向道人,以及他身边的枣红马三花猫,“妾身早在长京时就对先生仰慕不已,早想过去拜访先生,却听闻先生生性淡薄如闲云野鹤,最怕人去打扰,于是不曾见到先生真容。直到妾身离开长京时这仍是妾身最大的遗憾之一。却没想到,妾身此前竟在长京城外得幸见过先生一面,可惜妾身眼拙,竟不识先生真容,更没有想到会在离长京如此之远的尧州见到先生,实乃三生有幸。”   很长一段话,说得清楚而好听。   “上回见面在下没有带马,身边童儿也化作了人形,与传言不符,长京人那么多,公主既没有见过我,认不出也很正常。”   “若早能得见先生就好了。”   长平公主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听说公主被贬安民县,为何会到这里呢?”宋游不解的问。   “想来先生也知道,妾身一旦到了安民,就再也不能离开那个地方了。”长平公主摇头笑了笑,没有苦涩,没有遗憾,十分平静,“这尧州才刚二月就已经热得仿佛酷暑了,一路过来瘴气重重,而那丰州已经二月却还寒气逼人,许是妾身年纪大了,每晚都要被冻醒,这一路走来自觉耗了余生大半寿元,即使到了安民,恐怕也没有多久活头了,想想自己为大晏操劳了大半生,替陛下治国安邦,除了贪慕阳都繁华,年轻时下过几次阳州寻乐,还没有看过这大好河山,于是打点了下过往官员,想趁着这次被贬,好好看看我大晏的国土。”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想了想才对她说:“说来在下此次南下,还与那鹤仙楼的晚江姑娘同行过一段,最后在前边分开,在下来了郑溪,而她则去了公主原本应当所在的安民县拜访公主,说上次公主走得匆忙,没有好好送别公主,要去探望一下公主。”   “晚江?”   公主一愣,随即神情复杂。   “怎么了?”   宋游直盯着她的表情。   “唉……”   公主不禁叹了口气,表情中有感动,又有愧疚:“当初我只是救了她一命,可这十年间,我却依仗了她太多太多,即使是救命之恩,恐怕也在多年前就早已经还完了,可她一直毫无怨言,我本说,若我,若我大事能成,便封她为神灵,最后也没能成,没想到她还愿意来送我……”   说着不禁感叹一句:“这些年真是难为她了,该是我亏欠于她,这份情谊,我又如何受得起啊……”   宋游收回了目光。   又沉默了下,他才开口:   “不知公主当时是怎么遇见她的?又是怎么把她救下来的?”   “哦?”   公主不由愣了一下,寻常人也许听不出什么,可她一听,却是瞬间就觉察到了不对:“先生为何要这么问?”   “公主不答也可。”宋游说道,“只是刚巧路过此处,遇见公主,心中有疑虑,便问问罢了。”   “听说伏龙观是人道之巅,我大晏也是伏龙观帮着建立的天下,妾身走得离鬼门关也不远了,更远离了长京朝廷,先生想问任何事,妾身自然都没有不答的道理。”长平公主先是表明了立场与态度,随即才说道,“当年我还年轻,贪慕阳都繁华,便下阳州,当时阳州司马正在城外边举行一场围猎,不少当地名流与花魁都到场了,阳州司马请我一同去观看玩耍,我便去了。”   “围猎?”   “城外山上,山也不高。”长平公主说道,“有名郎君打到一只兔子,弓箭射中了兔子的后腿,然而那只兔子十分灵性,被抓住之后,竟然不断地向着人们拱手作揖,像是在求饶,那小郎君觉得有趣,便请命到我面前,来献给我,那兔子果然如他所说,一直拱手作揖,一见到我之后便转身对着我拱手作揖,我当时便知晓,它已开了灵智,得道成精了。”   “继续。”   宋游表情已经沉了下来。   公主打量着他,话语却不停:“虽妖人两别,可毕竟修行不易,一只兔子就算成了精又能有多少危害,加上见它楚楚可怜,便命人赏了那名小郎君将它换了过来,花了几天时间给它治好了伤,才放它离去,哪里想到多年之后,它竟找了回来,要报答于我。”   “就这样?”   “不敢欺瞒先生,这件事当时在阳都也传得挺开,也只过去了二十来年,若先生有意,去阳都一打听,就知道真假了。”   “……”   宋游眼光闪烁,露出微笑。   事到这里,心中最先升起的竟是惊叹。   真是好算计。   长平公主见了却不知为何,只关切地问道:“先生,可是有什么问题?”   “那鹤仙楼的晚江姑娘不是兔子,是只狐狸,八尾妖狐,数百年寿元,千年道行,世间难得之大妖。”   道人平静的声音传来。   可这平静的声音却在长平公主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耳边几乎是轰隆一声。   不是兔子是狐狸!   八尾妖狐!   数百年寿元!   千年道行!   每句话在她耳边都如雷霆。   这是自己当初在阳都救的那只会被弓箭险些射死的小灰兔子吗?是来长京报恩的除了一身琴艺别无半点法力的兔子精吗?   难怪自己提出要去拜访面前这位先生,她要说他生性淡薄、最不喜欢这些人情往来、最烦被人打搅,不让自己去。   而她现在去了安民,探望自己。   长平公主忽然浑身发凉,头皮发麻,身子摇了摇,差一点站不稳,险些摔倒在地。   车夫连忙将她扶住。   面前传来了道人的声音。   “公主莫要害怕,那只狐狸生性如何还不好说,但她十分聪明,即使去拜访公主,也不会对公主怎么样的。而且以我猜测,她说的去拜访公主只是应付我们的一个说辞,她根本没有去,也不会去。就算她曾有谋害公主的心,事到如今这件事也没有意义了。公主大可高枕无忧。”   长平公主此时已经恍惚,听他的声音飘忽无比,一下像是就在耳边响起,一下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甚至带着回声。   可怜她一生精于算计谋略,曾一手将自己的父亲扶上皇位,在国师之前,一个人把持朝政,造就这般盛世,此后图谋皇位,虽然失败,但也不过是败给了皇帝、国师还有天下礼法罢了,这最多使她遗憾,并未使她挫败,哪曾想到,自己竟被一只妖怪骗了十年而不自知。   “多谢公主告知,尧州天热,还请公主保重身体,告辞了。”   等公主反应过来时,道人已经走远了。 ###第三百八十章 请诸位助我回程   这只狐妖真是了不得!   本身就有极其厉害的隐匿本领,哪怕满天神灵,能看破她的,估计也没有几位,也须得仔细辨别才行。哪怕宋游本就修习四时灵法,在使用清明灵力的情况下一切显形,也无法看破她,得正好赶上清明才行。   细数历代伏龙观传人,能看穿她的,估计也没有几位。   即使如此,她仍旧给自己设了重重身份。   有公主为她应付凡人,若是修行众人,像是国师猜出她不是人,她就说自己是琴中仙,若国师连这也不相信,她便是公主救下的兔子精。   哪怕宋游借助天时,一眼看穿她是只狐狸,按理来说,那段时间该是她在长京最危险的一段时间,距离暴露只有一步之遥,然而她却依旧从容自若的待在长京,甚至来主动拜访道人,与之结交,只是阻隔了公主来见宋游。   既然她不是当年那只兔子……   在长京十年,为公主搜集情报,定然也不是为了报恩。   那么她的目的,她的图谋……   “业山……”   这只狐狸的图谋,和国师一样。   宋游到昨晚就知晓了国师的图谋,也怀疑狐狸与此有关,到今早本就决定要折回业山,恰巧遇到公主,倒是提前证实了狐狸一直在暗中窥探。   宋游神情凝重,单手抬起,里头便有几道灵力,除了一道青白,两道霜雪,还有一道如太阳一般金黄而明亮。   燕子无言自通,飞了过来。   “此时回去路上,定有许多小妖小鬼,或远或近的窥探,须得请你多费些心,帮个忙。”宋游对燕子说完,又看向三花娘娘,“也请三花娘娘发挥自身的法力神通,配合燕子,帮我拔掉这些妖鬼暗哨,不要让它们报了信了。”   “燕安一定竭尽全力!”   “三花娘娘也竭尽全力!”   “不过尚且不知这些小妖小鬼是否害人是否杀生,只打晕即可,莫要伤了它们性命。”   “我们要走快点了。”   宋游最后看向了枣红马,抚摸着它的脖颈,对它说道:“从未上过你的背,却也得请你帮个忙了。”   “噗……”   枣红马只是打了个响鼻。   片刻之后——   山中笔直的杉木成林,中间一条官道蜿蜒,矮瘦的枣红马背上驮着道人,却是奔跑如风,道人的衣衫发丝全都在风中抖动。   头顶的燕子扑扇着翅膀,冲上天穹,忽然收拢翅膀,身体在空中一转,便陡然洒出一大蓬黑烟,黑烟中透着金光,像是阳光在其中隐现。   “唧唧唧唧……”   数百上千的燕子从中飞出,与燕子一样,扑扇着翅膀,如穿云之箭,直冲入云层,随即又朝四周散开。   官道两旁的杉木林中,上百只大狼正在狂奔穿梭,小女童骑着一头斑斓大虎,一手持着旗子,一手抓着猛虎脖颈,亦在迅速的奔跑,衣裳与头发同样被狂风吹得抖动不已,配上她严肃的神情,英姿飒爽。   一只喜鹊立在一棵树的枝头,懒洋洋的梳理着毛发,只偶尔在往下方看一眼,并不觉得自己会被发现。   忽然头顶传来了风声。   喜鹊警惕,瞬间从羽毛下抽出头,抬头看去。   却见是一只燕子,弯曲收拢着翅膀,是最利于俯冲的姿态,尖尖的鸟喙,如一支箭矢,朝它直戳下来。   喜鹊顿时一惊。   “嘎!”   不过它也是个好斗的性子,瞬间便扑扇着翅膀迎了上去。   “噗……”   双方撞在一起。   可寻常鸟类偶然成精,又哪里比得上安清燕子近千年的传承?   这只燕子是假的。   双方刚一撞上,燕子就成了黑烟,可黑烟中却透着夺目的金色光芒,如烈焰又如烈火,这只喜鹊就如同撞进了火焰中,瞬间便昏迷不醒,从半空中跌落下去,随即又有一只燕子来,携带冬藏灵力,将之封印于此。   不远处的山林中,一只兔子正在林子里悠闲吃草,时不时也往下看一眼,忽然察觉到动静,几乎瞬间便钻进了旁边洞中。   “吼……”   只是下一秒,一群狼便冲了过来。   可惜兔子的洞挖得不深,而这是一群草原狼,草原上最主要的食物就是土拨鼠了,这群狼都善于掘洞。   乱七八糟的不知多少狼爪疯狂探进来,全都竭尽全力,疯狂而又快速的掏着洞,将之扒烂、将之扩大,只是几息之间,就有一颗狼头探了进去。   借着长吻优势,立刻就将兔子给叼了出来。   兔子吓得肝胆俱裂,还以为自己小命就此了结了,却只见天上飞来一只燕子,顿时便将之封印。   又是几十公里外,一头鹿在狂奔。   身后狼群穷追不舍,围追堵截。   然而这头鹿却异常灵巧,快速的左右变换方向,往往即使是被狼群围住,也总能找到地方突出重围,哪怕真的跑不掉了,它只低下头,也能凭借成精的妖躯硬生生将狼顶飞甚至撞死,随即逃出生天。   只是当它又一次变向,躲过了前边野狼的扑击,也使得身后追来的狼群要么急刹车在树林中铲出一道痕迹,要么身体失衡翻滚出去,却忽然听见前边传来一声怒吼,震慑人心。   偏头惊恐一看——   是一头山中之君,斑斓猛虎,身上竟还驮着一名小女童。   那猛虎爆发出极强的速度,迎面朝它冲来,还与它有一丈之远时,便已经咧开了嘴,露出明黄尖锐的獠牙,眼神如豆,脸上黄黑色的皮肤都已经随着咧嘴的动作堆出了褶皱,右爪也已经大大张开,蓄力拍击。   山中之君的风范,一时间展露无遗。   鹿妖心中惊惧极了,虽没有被吓得愣在原地,却也不像面对狼群那般,还有反抗之心。   一丈的距离,也就只是瞬间。   瞬间猛虎就到了面前。   虎掌狠狠拍下。   “嘭!”   一声闷响!   鹿妖的头颅先碰地,随后身子才歪倒下去,却是瞬间就已昏迷。   依然有燕子飞出……   在这条路上,妖怪不知多少。   多是道行浅薄的小妖,不仅是没有化形,甚至都不能化形,这种小妖半妖半野,最难发现,数量又多,又藏得深,监看他回去没有。   那狐妖很怕他们杀个回马枪。   这些小妖,就算是道人来清除,也是需要费些心力的。   然而燕子与猫配合默契,一空一地,只要是在这道路两旁的,无论是妖是鬼,全都被迅速拔除。   宋游则依旧坐在马背上,也是第一次骑上枣红马,随风狂奔。   风就在身边,如此之近。   道人神情不改,平静思索。   业山是什么,也许他已经知晓了。   宋游当初在禾州景玉见到的那门邪法只能延长一两百年的寿元,国师确实没有必要用,他即使收集不了别的延寿之法,此时鬼城已成,阴间地府即将凝聚而成,国师完全可以得到一个很不错的位置,虽说鬼道长生神道长生与人道长生是两个东西,可也得比较一下长短。   确实,鬼道长生神道长生既不逍遥也不自在,就连“长生”二字也得打个引号,且一旦走上这条路,长生与否便由不得自己做主,而是将命运交到了人世间的百姓与掌权者手中,可若是一千年的鬼道神道长生,与一两百年的人道长生,也是值得一比的。   可是同样的,禾州景玉那门邪法也远远用不到这么多的药材与鬼魂。   宋游只能猜测,这两门延寿之法也许是有相通之处,或者干脆一个是另一个的完善版或一个是另一个的残缺版。   国师所图的,根本不是阴间地府。   像他这样的人,在人间朝廷当国师,都没有一时一刻享受过人间权力,又哪会图谋阴间神职?   他图的是人道长生。   是作为一个逍遥自在、能尝酸甜苦乐、能吃五谷杂粮、能晒着太阳品茶的人而长生,而不是作为一个被职位和香火束缚着、抛弃了肉体、只有灵魂而存在、像人又不是人的神鬼而长生。   他根本不是在烧鬼罚鬼!   是在炼鬼!以鬼炼药!   一种长生不老药!   永阳真人的邪法上面管这种药叫阴阳延寿丹,分阴寿阳寿,这个时候阴间地府未成,阴寿并不指鬼魂在阴间地府的寿命,同样的,这门邪法上的阳寿也不是指人在阳间的寿命,而指魂魄与肉身,众多天材地宝用来助长阳寿,延长肉身性命,练鬼取阴寿,用以延长灵魂寿命。   二者并行,缺一不可。   阳寿尽阴寿存,肉身便会腐烂,魂魄将困在身体里。阳寿存阴寿尽,人就会失了魂魄,变成行尸走肉。   不知国师的办法又叫什么,又有什么讲究。   而那狐狸,便一直隐藏在长京,也许也像吴女侠一样,借着为公主搜集情报,其实是借公主权势,暗中调查,然后一直等待。   她也不想像那鼍龙一族,投靠国师,当一个被困在阴间的镇守神灵。   她要的是妖道长生!   从此处到隐江边上,还有一百多里的行程,来时走了两日,可枣红马奔踏如风,虎狼亦不知疲倦,如此再回去,竟还没有用到一个时辰。 ###第三百八十一章 大妖争,道人至   今日江上有清风,唯有清风。   直到过了一会儿,河道转弯处才出现了一艘小船,顺江而下。   几乎无需划动,小船自行,船家也悠闲,划着划着,还忍不住高歌两曲,声音在两岸群山间回荡,如此安宁平静。   “哎哟……”   只是唱着唱着,又忍不住叫唤一声。   江上水气重,跑船多年,难免落下病根,这老寒腿时常抽风,不来还好,一来便要打断人的任何兴致。   可忽然岸边一阵马蹄声。   隐隐掺杂着虎啸狼嚎。   “……”   船家的呻吟声也立马一顿。   这隐江两岸虽然山多,但林子不密,平常多是杂乱的鸟叫,连狼嚎声也是很少听见的,更别说还有这响彻山林的怒吼,船家虽不认得,可听起来有种莫名的恐惧,好似山中鬼怪。   自身立于江上,虽不至于慌乱,但也立马伸长脖子仰头看去。   却只见沿江道上,笔直的杉树林中,似有一人一骑在狂奔,身影在密林中穿梭,不断被遮挡又不断出现,快得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   此外似乎还有一些低矮些的影子,却不知是什么怪物。   直到那道骑马的身影出现在渡口。   船家揉了揉眼睛,探头看去。   只见一匹枣红马,背上坐着一名道人,飘飞的衣袂发丝才刚落下,不是此前曾遇见过的神仙高人吗?   船家愣了愣,见那神仙高人骑马上前,走下渡口阶梯,似是要踏出江中,想到方才听见的嚎叫声,船家来不及多想,连忙扯着嗓子喊道:   “真人可是要乘船?”   那匹枣红马顿时停在了原地。   马背上的道人也转头向他看来。   船家连忙划船过去。   道人坐在马背上不动,平静看他,目光闪烁,思索片刻,倒也没有拒绝。   片刻之后,道人与马皆上了船,   猫儿也远远的跳了上去。   只有燕子依旧在天上飞。   船家慌里慌张撑船离岸,像是岸边有什么可怕的妖魔,直到到了江中间,这才松了口气,再伸长脖子向岸上林中看去时,却觉得奇怪,方才那些隐约可见的低矮影子竟全都不见了,也没有任何妖魔鬼怪出现在渡口或岸边朝他们窥视。   这时旁边传来道人的声音:   “既然遇见船家,便请船家带我回资郡渡口吧,船钱照付。”   “好嘞!”   “请船家划快一点。”   “真人有急事还是怎么?”船家又往岸上看了一眼,随即才看向道人,眯起眼睛笑了一声,说道,“还好那日与真人分别之后,小老儿这段时间都常常在此江上晃荡,看能不能再送真人一程,沾沾仙气,没想到还真遇见了。”   “船家有心了。”   “不然真人怕是一时半会儿也等不到船来。”船家一边拼命划动,一边说道。   “船家好意,这次走得匆忙,行囊都放到了半路上,下次若还能遇见,定请船家喝一杯水酒。”宋游说道,“不过却是还不够快。”   “这已经是顺流了,只能走这么快,再快也没有法子了,真人须得耐心些。”   “得再快些。”   道人低垂着目光说道。   船家刚想再回一句,可突然发现,这位神仙高人这句话好像不是对自己说的,又想发问,可也没有说出口,便感觉船突然蹿了出去——那种感觉就像是水中有什么东西在底下猛然推船,又像是身后有涛浪打在了船上,使得船家的身子不由往后一仰。   等回过神来,自家的船已经穿波划浪,在水上飞速前进。   这艘船这辈子也没有跑这么快过。   “哎呀……”   好在船家年纪大,听过的事情多,这才没有过于震惊,但也不由说了句:   “真人果真神仙本领。”   然而却只听道人依旧盯着下边,甚至用手中竹杖顿了顿地,像在催促:   “还得再快些。”   这艘小船竟然又再度加速。   “哦呀!”   船家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此时两岸山水草木都在飞速退去,迎面的风像是在撕扯面容,这船好像也拔高了些,船沿距离水面的高度让船家一度怀疑沾水没有。根本不像是在水中航行,而像是在水面上飞。   就是在飞在天空、随船而行的燕子,都得飞快的扑扇翅膀才能跟得上。   不一会儿功夫,便到了资郡。   “多谢船家。”   宋游掏出一把钱,递给船家,顿时上了岸。   枣红马立马跟了上去。   三花也纵身一跃,跳上了岸。   船家手拿着钱,仍旧呆滞的看向道人:“真人当真不是神仙?”   “不是。”   宋游再次骑上了马,想了想,却是回头对船家说:“江上水气寒重,船家跑完这一趟,就先上岸回家歇息几日吧,若这几日江上风平浪静,船家再继续跑船也不迟。若这几日有什么动静风雨,便请船家等风平浪静之后再上船。”   “敢问可是……”   船家还没来得及问,便见道人身下马匹枣红马陡然发力。   渡口是十几阶的青石阶梯,高度不低,上船之处只是最下边,可这马纵身一跳,居然轻轻松松蹦了上去,随即毫不停留,飞身就跑。   船家看得几乎呆住。   猫儿依旧乘虎,伴随道人也伴随着风,在山林中穿梭。   燕子亦在云层上下穿飞。   这里又有几百里路。   又不知多少盯哨的小妖遭了殃。   仅仅是下午,道人便看到了业山。   龙威军依旧守在外围。   枣红马停在一座山头,道人平静的眺望远方枯山,猫儿停在他身边,燕子也落了下来。   “须得请三花娘娘与燕安再帮我一个忙。”宋游说着低头看向猫儿。   “什么忙?”   “先生请讲。”   “之后那边若有争斗,必然凶险,龙威军虽驻扎在外围,也可能被波及。”宋游说着又看向燕子,“所以想请两位留在外面,若那边没有争斗的动静便在这里等我就好,须得小心,互相帮衬,注意安全。若那边有了动静,龙威军遍布业山周围各处,慌乱之余,也许不知离去,便请两位到各大瞭望台烽火台去请他们速速远离。”   说完再次看向三花娘娘,补充一句:   “这很重要。”   “燕安知道!”   “那道士呢?”   “马儿送我过去就可以了。”   “好的!”   “切记保护好自己。”   宋游微笑着叮嘱一句,也无需什么动作,马儿便自行撒腿往前奔去。   一匹枣红马,一名道人。   莽莽群山,瘴气重重。   烽火台连成了一圈。   ……   此时此刻,业山之上。   女子依旧身段优雅,面容绝美,一袭白衣之上多了点红,添了几分华美,又显得古朴,服饰颇有几百年前的风韵,然而裙摆之后,八条狐狸尾巴像是铺开的一把巨扇,毛发随风而舞。   女子步伐优雅,走向山顶。   前边是一名穿着旧袍的道人。   身周各有几道身影,或远或近,围着国师而看向女子,或是面露凶光,或是警惕贪婪,或是面无表情。   “知晓国师的阴阳长生丹先炼成了其中一炉,那一炉药劲霸道,国师凡人之躯,定然不能轻易吞服,现在应该还在吧?”   女子微微笑着说,声音温柔。   说完手腕一抖,不知从哪摸出一把折扇,在身前轻轻扇动,笑容立马灿烂了几分:   “在哪里呢?”   “你在长京潜藏多年,就为了今日?”   “不然还有什么办法呢?这年头我们妖但凡做点什么,不被天罚,也得被人杀,又哪来国师的胆量呢。”女子无奈说道,“国师放心,十炉中我们只取这一炉,拿到之后,立马就走。”   这一番话十分诚恳,尤其是后半句。   “你倒想得美。”   国师知晓对方有一挥手就致自己于死地的能力,但也丝毫不见惧色。   “国师若愿意赠予晚江,实在感激不过了,也不枉我们这么多年的暗中陪伴。”   “好一个暗中陪伴。”   “可不止是陪伴呢。”女子笑了笑,“伏龙观的宋道长是我们所仰慕的,他很早就怀疑国师了,我们好几次想告诉他呢。可即使如此,我们也替国师暗中保守着秘密,国师想必也知道,狐妖多痴情,这可真是太为难我们了。”   “若不给呢?”   “国师何必如此?”女子动作一顿,眼睛也眯了起来,“国师保国安民,又费心费力建造鬼城,筹备阴间地府,功劳远大,理应千古,而像国师这样的人有长生之心也正常,国师若能在世人眼中守住形象,也算千古名臣了,又何必要走这条路、身败名裂呢?”   “看来你要强抢。”   “我们一生谨小慎微,从不敢谋害人间,可这本是不法之物,抢来也不亏心呢。”   女子扇着折扇,笑意吟吟。   “呼!”   忽然有呼啸风声,随即头顶一暗。   这一道暗色实在来得迅速,比风还快。   竟是一只巨大的爪子!   爪子上满是坚硬的皮与褶皱,仅一只爪子就有一间房子那么大,从女子身后的山下升起来,眨眼间就拍在了地上。   “轰隆!”   一声巨响,山头崩裂。   地上已多了个巨大的爪印,碎石迸溅,大地开裂。   身后空中摇晃着一颗巨大的头颅,不断升高。   一头巨鼍从山下爬了起来。   “是故交呢……”   女子不知何时却已出现在了另一边,微微笑着看向这头巨鼍。   巨鼍慢慢爬上了山顶。   这头巨鼍恐怕要比此前宋游在隐江之中遇见那头还要大些,浑身伤疤,就连眼睛也瞎了一只,上边有几道爪痕,可配上它狰狞的面容,却让人一点也感觉不到它的可怜,反而更添几抹凶悍,仿佛来自上古神灵战场的巨兽,征战厮杀已千百年。   与此同时,远方山上也在颤抖。   业山周边的几座山上,都有巨鼍慢慢爬上去,随即冷冷遥望这方。   “这么多呀。”女子却是一点也不慌,“看来你们是举族投靠了国师,想在阴间地府就此安家了啊。”   国师神情从容,对她说道:“道友能以一己之力对抗鼍族几位大妖吗?”   “自然是打不过的。”女子说得十分坦然,鼍族与狐族同样传自上古,这些大妖道行都不低,何况鼍龙本身就要比狐狸更凶猛强大,若是其中一位她倒并不是很怕,可几位一同来,她也定是吃不消的。   “还好我们也有准备。”   只见她不慌不忙,伸手一摊。   手上便有了一个木匣子。   打开匣子,里头是一截狐狸尾巴。   断尾还很新鲜,根部还有血迹,仿佛刚刚才从一只狐狸身上拔下来。   “狐祖生前断尾,可助我们短时间到达九尾之境。”女子看向国师,又看向几头趴在高山上的巨鼍,笑容认真而诚恳,“狐祖断尾珍贵,又要耗费我们百年寿元,若几位真的逼着我们今日把它用了,我们两族的恩怨可就彻底了结了哦。”   巨鼍都不说话,只战意浓浓。   与此同时,远方又多了两道身影。   这两道身影没有现出原形,只是以男子之身站在远处,凝视这方,可女子还是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白犀一族也来这里了呀……”   “就此离去吧。”远方忽然传来声音,却是劝说,“就算上古大能亲至,今日多半也得死在这里。”   “嘻嘻!”女子用扇子遮着嘴,却不正面回答,而是窃笑道,“好几位都是晚江的前辈,修为道行却不能稳胜,还要围攻,真是丢人呢……”   “执意要战吗?划得来吗?”   没等女子回答,便听一声巨响。   “轰隆!”   最大的巨鼍率先冲向女子,仅是爬动便有山崩之意,大地摇晃。   几乎同时,周边山上的巨鼍也都往这边疯爬过来。   “篷!”   只听一声轻微的炸响。   山上陡然炸开一大篷云雾,云雾之间,女子早已不见,只留一只巨大而优美的狐狸站在地上,身后八条尾巴随风招展,嘴上叼着断尾,口中眼中与身上都散发出五彩神光,冷冷盯着前方。   然而就在这时,狐狸动作却一顿。   忽然转头,看向山下。   巨鼍们也似乎有所察觉,顿时停下。   远方还未现出原形的白犀一族的大妖也停住了动作。   同时转过头望去——   山腰一名道人,道袍洗得发白,拄着青玉竹杖,正缓缓往山上走来。   与巨鼍们相比,身影如此渺小。   步伐缓慢而坚定。 ###第三百八十二章 给你们逃跑的时间   百丈长的鼍龙,换作寻常的小山包,都站不下它,深色近黑的背部,反射着像金属又不像的光泽,上边褶皱纹路与细节,都在告知所有来到它面前的人它的真实与可怖,仿佛一头跨越时空而来的上古巨兽。   鼍龙睁着眼睛,瞳孔如线。   在它的注视下,道人拄着竹杖,丝毫惧怕也没有,只慢步从它身边经过,往山上走去。   总共五头巨鼍,都有大妖道行。   其中最顶上那头最大、最古老的巨鼍,其道行足以与狐妖相比,此前祸乱北方的那些借助阴魂血煞涨了修为的妖王怕也不过如此了。   还有两名妖怪站在远处,身材都远比寻常人更高大威猛。   宋游猜测是白犀一族的大妖。   白犀一族被天宫追杀,已是走投无路,如今来寻国师,不知是参与国师的长生图谋还是将来阴间地府的谋划,可能是想借即将凝聚而成的阴间地府躲避天宫神灵的清剿,也可能是想将功赎过,还可能是想走与平州山神类似的路子,通过参与阴间地府的建造而在人间留有名字,人间百姓若是愿意向它们献出香火信仰,天宫神灵也许会改变想法。   渐渐靠近山顶,看见了那只高达几丈的八尾狐,也看见了它嘴上叼着的狐狸尾巴,上边透出的是来自上古的灵韵。   宋游是早已料到的——   国师与狐妖都是善于谋划之辈。   伏龙观传人下山,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也惊扰到了他们,不过他们本身就藏得很好,又迅速准备了应对措施,这才没有立马被发现。想来他们的应对措施应该不止于此,应该早已为“可能还是会被伏龙观传人发现”而做足了充分的准备。   国师的准备,便是这七位大妖了。   当世整整七位大妖……   狐狸的准备则不好说。   然而道人依旧神情宁静,一步一步走到了山顶,山风吹来,顿时衣襟咧咧作响,发丝在脸上疯狂拍打。   “国师好算计……”   宋游无视了在场八位大妖,无论是熟悉的还是陌生的,只先看向了在场唯一一个人:“在下特地来业山也察觉不出破绽。”   “道长当然找不出破绽……”   却是旁边的八尾妖狐率先开口答道。   等宋游偏头侧眼朝它看去时,巨大的狐狸已经端坐在了地上,身后依旧八条尾巴,浑身毛发都在被风吹起波浪,语气却极其平静:“国师只是趁着道长去北方先试炼出了第一炉,随即就把阵法全部铲掉了,道长一走,他才重新开始布置……”   宋游听完抿了抿嘴,没说什么,只收回目光,继续看向国师。   其实心情是有些复杂的。   “道友还是来了。”   国师叹了口气,随即对他说道:   “贫道毕生只有这一个追求,贫道祖上世世代代,都只有这一个追求,除了这一件事,贫道自问没有做过任何于大晏、于人道不利之事,也没做过别的亏心之事,更是兢兢业业为大晏为百姓谋福利,造就这般千古盛世。   “何况若非贫道说服陛下推动民心演变,天道如今还不是这样,业山中的鬼,本就是死后不久就要魂飞魄散的。   “不知道友可否看在这份上,就此离去,等贫道炼完长生丹,道友若愿意,可分道友一炉,道友若不愿,贫道取了丹便离去,人间大晏的盛世不会因此有任何改变,阴间地府也照样没有任何乱子的凝聚而成,这天下也再没有长元子了,贫道再也不会出现在世间的高台上。”   宋游听了也只是说道:“阴鬼也是会痛的。”   “贫道只炼罪鬼,以贫道对天下苍生、对阴间地府的功绩,道友一点也不念及这些吗?”   “罪鬼……”   宋游却只是喃喃念着这个词,随即抬眼看向国师,眯着眼睛问道:“林有并没有犯国师阴鬼簿上记载的那些罪行,对吗?”   年轻道人的目光有如利剑。   国师面容十分平静,却避开了他的目光,转而看向周边几位大妖:“贫道翻遍了有关伏龙观的典籍,知晓伏龙观传人的本事,天下大妖恐怕即使是这位狐仙也不可与伏龙观的传人匹敌,不过七位大妖,或者八位,就是道友尊师的巅峰时候,也不见得能应付吧……”   “七位!七位!”   旁边立马传出了狐狸的声音:“国师可不要算上我们,我们越州狐狸,可是从先祖开始就亲近人间的,我们绝不做危害人道之事,也绝不敢与人道之巅的伏龙观为敌,更何况我们与道长早有交情……”   听起来像是侍女的语气。   说完还扭头看向宋游:   “道长你说是吧?”   国师置若罔闻,只继续看向宋游:“道友只是为了一些有罪之鬼,就要冒这般风险且毫不顾及往日情面吗?”   宋游也置若罔闻,只看向国师:   “国师就此收手如何?”   “……”   “……”   两名道人互相对视,中间只风来往。   强大者的内心绝不会轻易动摇。   就在此时,宋游听见了隐隐的鬼魂哀嚎之声,若有若无,声音凄惨,直入灵魂。   “国师说得也不错,七位大妖联手,即使是道长恐怕也难以匹敌。”狐狸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却不是劝说,而是笑嘻嘻的说道,“先前与道长说的帮道长的忙不是谎话,若是道长愿意说一声,我们便毫不犹豫,助道长一臂之力。”   “几位……”   宋游却无视了她,只不急不忙,逐一看向在场几位大妖,自然也包括那只狐狸,拄着竹杖,平静说道:“在下离去片刻,回来之时,若几位中的哪一位已经离去了,在下便当这位没有来过,等到阴间地府凝聚成功,若几位想谋求神职,届时也可各施本领。”   说到这里停顿了下:   “若在下回来之时,几位还留在这里,那便正好,几位都是传自上古的妖族,我伏龙观也传自上古,便在这业山上再次分个高低。”   说完不等他们回答,转身向山下而去。   山上鼍龙冷冷的盯着他。   道人也随意与之对视。   何为再次分个高低?   倒不是伏龙观曾与他们直面争斗过,当然双方各自传承以千年计,曾经有过争斗也是很正常的,而是伏龙观代表人道,他们代表妖道,上古是人道与妖道共存的时候,如今世界什么模样,早已是胜负的结果。   若妖不信邪,还要与人斗。   便只好再分一个高低了。   一时间山上沉默,只有风声。   道人则走进了山中鬼城。   鬼城与上次来差不多,短时间看不出太大的变化,最多只是城中阴鬼惶恐,既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这段时间来鬼城似乎也有变化。   宋游面无表情,迈步穿城而过。   身边有阴鬼的窃窃私语,其中隐藏着担忧。   又有鬼差押着鬼魂往深处走,鬼差面露不忍,鬼魂则大呼大叫。   “为什么抓我?为什么又要抓我?是不是抓错了?小人明明已经服完了刑,已经脱了罪,是三等鬼了!放开我!放开我!”   “你们说为何这几天老是抓人去服刑……”   “说是鬼城有变,容不下这么多鬼,不然要遭天打雷劈,所有很多犯罪的鬼,都被拉去烧死了……”   “我怎么听说不是这样……”   “我怎么听说有个鬼只是犯了偷窃斗殴的小罪,也被拉去烧了?”   “哪天不会轮到我们吧?”   大多数鬼,都不是心地明澈的圣人。   但不是圣人,也不是罪人。   最多的是中间的普通人。   普通人是什么模样,是什么德行,实在无需多言,回味一下自己的人生就好。可如今很多罪不至死的,都魂飞魄散了,甚至有传言,有些只是犯了小罪的鬼也被拉去烧了,这些鬼虽成鬼不久,却也知晓天地之大却无自己容身之处,神灵高高在上但也不为阴魂做主,哪个生平又没有犯过什么小错做过一两件亏心事,哪里能不担心?   道人一边听着,一边迈步走去。   有阴差阴兵见了,都不敢拦。   直到抵达鬼城的火狱。   通道中已能看见明亮的火光,不知比上次明亮了多少,只站在通道口,热浪便一阵一阵的扑面而来,似是面皮都要被烤焦。   通道口站着几只浑身通红、不怕火焰的妖怪,长得极其高大,肥壮不已,每当有阴差押着鬼魂过来,就由它们接过去,带进火狱中,那些鬼魂便在它们如蒲扇一般的巨手下挣扎哭喊,但毫无作用,鬼差见状亦是十分不忍。   这时的火狱已经成了正儿八经的丹炉。   这国师胆识真非常人能比——   外头狐妖来犯,气势汹汹,他这里火焰开到了最旺,分毫不停。   宋游迈步往里走去。   那几只妖怪见状,顿时一愣,似是除了它们,从来没有人或鬼敢主动往火狱中走。   等反应过来,道人已从它们身边经过,走进了通道中。   几只妖怪自是纷纷睁圆了眼睛,想追上去,可只迈出几步,就失去了意识,纷纷摔倒在地,砸出嘭然的响声。   阴差们见了,都不知所以。 ###第三百八十三章 你们也配与家师相比   “呼……”   火狱中充满了火焰,火光聚集,亮得刺眼,远非上次所能及。   火焰又在山中流动,起了呼呼的风声。   道人的身影只瞬间就被淹没。   然而火光包裹着他,却伤不得他分毫。   不光伤不得人,这身道袍的衣角,还有手上翠绿的竹杖,在火中都没有任何变化。   道人慢慢行至火狱边沿,举头望了一眼,环视一圈,又低头看向底下。   不仅火光变盛了,火焰也变了。   此时狱中的火焰十分特别,有着独特的灵性与功效,论起灼烧阴魂的功效,可能还不如凡火来得猛烈,至少寻常阴魂是惧怕凡火的,哪怕是老鬼在凡火中也待不了多久,可在这火焰中,哪怕是新鬼,也不会在短时间内魂飞魄散。   火焰慢慢灼烧炙烤着它们,将之烧成灰烬,却又留下一些东西。   底下满是阴魂,怕要以万来计。   全在火焰中挣扎扭曲,哭嚎求饶。   “啊!!!”   “好痛……”   “小人知错了!饶了小人吧!”   “小人只是失手伤过人,早已服过刑改过自新了……”   “啊啊……”   这是直入灵魂的痛楚。   自然也是直入灵魂的痛哭。   宋游心中沉默,以竹杖点地。   “嘭……”   “嗡!”   一道光泽顿时荡开。   火焰顿时如被风吹,被压倒在地。   “收!”   道人只挥了挥手。   整个火狱中的火焰顿时腾起,却不是升涨,而是离地飞去,全都往道人这边汇来,汇聚成河,又慢慢变小,到道人面前时,已经汇聚成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火珠了,悬浮在道人身上。   整个火狱光线迅速变暗。   不过却称不上黑暗,因为整个火狱墙壁上都刻满了密密麻麻的金红色符文,散发着光亮,足以照亮整个火狱。   “啊啊啊……”   地上的鬼仍在哀嚎。   火焰虽已消失,可火焰带来的灼痛与损伤却没有那么快散去,他们该打滚的仍在地上打滚,该哭嚎的仍在哭嚎。   只是这声音也慢慢弱了下来。   一个个阴鬼抬头望去。   本以为是惩罚结束了,或是国师开恩,却见那头顶通道口中,站着的是一名道人。   “真人!”   “宋仙人!”   宋游当初在鬼城住了七天,不少鬼都见过他,为了调查业山,他也询问过不少鬼,可能他不见得记得住这些鬼,可这些鬼哪怕只是在他路过的时候见过他一面,却也对他印象深刻。   如今不少鬼都喊出了他的名字。   “先生救命!”   “请仙人为我等求情啊!”   “我等已知错了……”   宋游沉默不语,再次环视了一眼这火狱。   火狱地上是平的,头顶是圆的,周围也是一圈圆,上下窄而中间宽,自己走来的通道位于中间,如今看来,真像个炼丹炉。   地上、头顶和周围一圈,除了此前见过的火狱法阵与隔绝法阵,又新添了一层远比这些更复杂的法阵。只是方才鼍龙动静太大了,为其中一小部分没做加固的符文添了一点裂痕,想来便是这裂痕,鬼哭之声才能传出去。   “呼……”   宋游吹了一口气。   火狱中顿时起了狂风。   狂风如刀,却不伤及下方阴魂,只是沿着火狱边沿拂过。   风过之处,符文尽被抹去。   宋游这才看向下方,话语很简单。   “诸位莫慌,在下来了。”   “仙人救命!”   “我等实不该受此罪啊……”   “仙人救命!”   一时间所有鬼全都哀求起来。   只是寻常话语,然而声音悲戚,情感真诚,便自然能动人心。   “诸位莫慌,劫难已去。”   依然是很简单的话,却顿时使得底下的鬼魂安静下来,又好似有种了不得的神通法力,顿时抚平了他们的心。   “在下可以为诸位保证,劫难已去,除非在下身死于此。”宋游依旧平静说道,可这番话却好似比前一句更令人心安,“若诸位相信我,等我离去之后便可以回到鬼城,但有一点,却得提前告知诸位。”   “何……何事?”   “仙人有何吩咐?”   “宋真人大慈大悲!真是神仙!”   “仙人请讲!”   “不是别的,只是此后上边可能有些动静,各位不要惊慌,若万一鬼城破碎,诸位可以离开鬼城,但请不要远离业山。”宋游说道,“业山周边鬼气阴气足够浓郁,即使是白天,诸位出去也没有大碍,但走远了,却可能被阳光晒死,也可能被别人所除掉。”   “动静……”   “鬼城破碎……”   “为何会破碎?”   “外边怎么了?”   那些进来更早、魂魄受损较重的鬼,要么已经没了意识,要么倒在地上咬牙忍受,说不出话,只尽力听着。可那些受损较轻的鬼,闻言却连身上的疼痛也顾不得了,只觉这关乎自己命运,连忙问道。   “只要在下还活着,定竭尽全力,保诸位安宁,也竭尽全力,保诸位和外边所有鬼魂都有容身之处。”宋游神情郑重,语气也很平静,说完抬手向下方行礼,“在下宋游,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传人,请诸位信任我。”   “轰隆!”   山摇地动,山石成桥。   桥梁从地上通往半空通道口。   宋游站着不动,继续说道:“也请诸位出去之后,告知外边鬼城的鬼。诸位若肯信任在下,在下必不负所望。”   “……”   众鬼面面相觑。   知晓这位乃是神仙高人,只是哪怕说过几句话,其实也是不认识的。   许多鬼生前便是贱命一条,如今死了,鬼命便更贱了,阳间不收,神仙不管,甚至生前还曾犯过错,国师想把他们分为几等就几等,想把他们拉来烧就拉来烧,他们只敢求饶,只敢认错,却连怒骂也不敢。   这位神仙却如此……   不知是谁先行跪下,许多鬼想也不想,纷纷效仿,成片成片的跪倒在地。   哪怕已经魂魄受损,倒在地上抽搐,只要还有意识的,也都爬着扭动着朝那方跪下来。   一时众鬼低伏,如风吹麦浪。   “……”   然而众鬼刚刚跪下,还没来得及道谢或说恭维的话,抬头一看,前方通道口早已空无一人,只有那道石桥,从火狱地底通往上空通道口。   此真乃天路也。   ……   业山顶上。   狐妖竟已化作人形,身后八条尾巴随风招展,她不知从哪找到一块高度适宜且平整的石头,把古琴放上去,跪坐在前边,素手拨弦。   轻松随意。   琴声悠扬,随风飘远。   “足下不肯离去吗?”前边的跛足道人问道。   “为何离去?”女子顿时以手按弦,止了余音,微笑着看向国师,“晚江从没有害过人,从没有帮过你,自问于心不亏,最多惹了你,又没惹别的人,为何要怕伏龙观?”   “你想坐收渔翁之利?”   “非也。”   “足下准备的九尾仙狐的断尾,难道不也是为了那位道友而准备的吗?”   “非也,只是为了你请来的帮手准备的。”女子低下头,继续懒散随意的拨起了琴弦,风采无两,只说道,“你们恐怕都低估这位道长了。”   “我们有七位大妖,怕他作甚?”一名格外高大的壮汉走了过来,“你有狐祖之尾在手,可拥有上古大能之威,不如你与我们再联手,即使伏龙观最能打的一代传人来了,也得死在这里,届时国师就是分你一炉长生丹又如何?”   “刚才不给,现在迟了。”   “你不愿意?”   “嘻嘻,这么傻,难怪落到这个地步。”女子忽然变了语气,抚琴的动作也顿了,抬头笑着看向这人,“可惜我们没有你们这么傻,不会在人道天下去招惹受上苍眷顾的人道之巅。”   “你们能比我们好到哪去?”   “伤心事了……”   女子低下头,也不与他争论,继续抚琴,头也不抬地说道:“要去要留,两位还是早做打算吧,不过几条鳄鱼就别走了。”   “哼……”   山上巨鼍冷哼一声,真如天地雷鸣。   只是它的目光也是闪烁不定。   “长元子……”   巨鼍如此说了一句。   国师没有动,也没有看他。   “我族延续不易,南下避祸,最小的那个家伙没什么本事,在这里也帮不上忙,有我们就已经够了。”   国师听了,也只低垂眼睑:   “可以。”   巨鼍陡然转过了头。   最小的那头鼍龙毫不犹豫,扭头就走。   巨鼍则冷冷的盯着女子。   却不料女子一动未动,只专心抚琴,一点去拦去追的意思也没有。   只过了一会儿,她才将手离开琴弦,抬起头来,笑嘻嘻说:“你们杀了我们祖母,怎会轻易了结?不肯离去好呀,留个火种好呀,等今天过后你们都死绝了,我们再慢慢去找它,这一定很有趣!”   “我们先杀了你!”   巨鼍的声音如雷霆般,带着浓浓杀气。   不过他却没有任何动作。   盖因伏龙观的道人已出了业山,又缓步走到了山上来。   巨鼍顿时转头,一双眼瞳巨大,里头只是一条竖缝,现不出丝毫感情,盯着这名道人。   “大家还没有走啊……”   道人边走边说道,只是表情已冷了很多。   白犀一族的大妖不走他是猜到的,白犀全族都在被天宫追杀,根本无处可去。鼍龙走了一条,很明智的选择,只是其余四条却还在。   倒也是好事,能少一条是一条。   那狐狸真当疯癫,竟在这里弹奏。   “妖族单纯,他们痴傻,既然已经答应了国师,没有那么容易反悔的。”女子开口说道,“我们不走,则是为了帮道长,也借道长的本领了却我们两族的恩怨,少得了一炉丹药,却省了狐祖断尾,倒也值得。”   “你身边的猫和燕子呢?去请帮手去了吗?”巨鼍依旧盯着道人,“北钦山上那条老蛇?拖延了这么久时间还没到吗?”   “足下误会了。”   宋游拄着竹杖停在原地,转头与之对视,无边的法力在身边汹涌澎湃,吹沙移石,而他语气平静:“在下将猫儿与燕子留在外面,只是请他们劝说驻守在外的龙威军离开此地,方才离去也只是为了救出山中阴魂,对付诸位,在下足矣……”   几头巨鼍与白犀已然蓄势待发。   国师也已经拔出了腰间木剑。   只有狐狸依旧抚琴弹奏,轻笑出声,笑那巨鼍愚笨,笑那国师嚣张。   “而说到与家师相比……”   道人摇头笑了笑,看向诸位。   “你们也配?”   当即轰隆一声闷响。   竹杖点地,狂风骤起。 ###第三百八十四章 上古大妖之威   “轰!”   远处山巅一声巨响,无数砂石炸起。   而仔细看才能发现,这些看似细小的砂石其实很多都是比人更大的石头,而在这堆巨大的“砂石尘烟”中,有一块巨石正迅速飞来。   巨石有多大,已难以估量。   而它飞来的速度如此之快,也无法让人仔细打量,只知它刚一飞起便遮天蔽日,好似天云,一路在地上投下巨大的阴影,由于体积太大,在飞行的过程中便不断解体,掉落渣滓,可这些渣滓掉落下来,也足以将牛象砸成肉泥,解体出的每一块,更是都有房屋那么大。   刹那间巨石就飞拢了道人面前。   这时的巨石虽已小了一圈,可仍旧大得可怕,怕是比皇宫正殿还要大上不少。   不知何时,从业山之上,竟也探出一只巨手,似是由山体构成,五指张开,稳稳的将这颗巨石接住。   “轰!”   只能听见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   这只巨手一点也没有动摇。   巨石也一点没有伤到下方的道人,最多带来的狂风裹挟着尘沙过来,抚动了道人的衣襟与发梢。   只有那些从巨石上解体下来、一同飞来但已与巨石分开的石头从巨手旁边飞过,砸到了后方的山上,或远或近,又是一连片的响声,怕是每一声都能够传到十里之外去,不知外围的龙威军又是何其惶恐。   与此同时,道人身后已有一头巨鼍狂奔而来。   那巨大的身躯俨然上古妖兽,能轻易冲垮桥梁,亦能一口吞掉宫殿,山林在它面前也只是有些崎岖的路,可它的速度却是快得出奇。   只见道人看也不看,只朝后一挥手。   亦是五指张开。   手中一颗明亮的火珠,仿佛滔天的火焰凝聚而成,如一颗袖珍太阳,散发着夺目的光。   “倏!”   火珠瞬间朝巨鳄飞去,又成了划破天空的一条黄光细线。   “呼!”   火焰接触到巨鳄的瞬间,便由点成面,沿着那巨大的身躯铺展开来,竟在眨眼间便将这小山一样大的躯体覆盖了一大半。   只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这火焰不烫,灵力也不霸道,完全烧不透这巨鳄盔甲似的皮肤,可却仿佛能透过肉身,直灼巨鳄灵魂。   巨鳄顿时倒地,疯狂搅动起来。   山上的枯树无论多高,瞬间就被压平,山上石头无论多大,哪怕只碰到尾巴尖,也被轻松扫飞,厚达几丈的土层很快就被巨鳄铲尽,露出了底下构建整座业山的岩层,却也现出了裂纹,仿佛在这等大妖面前,山崩地裂都只是寻常。   巨鳄翻滚,搅起狂风。   又不知多少风沙,遮蔽了道人视线。   这只是鼍龙的试探而已。   道人单手拄杖,迎风而立。   那巨鳄还在翻滚,声音轰隆作响,连绵不绝,他却好似听不见,一点不受影响。   恍惚间倒是想起了那年刚到长京,国师来访,谈起自家老道,国师叹道:   “这世间又有何人不老呢?”   同年初秋,泛舟江上,狐妖坐在桌案对面,姿态优雅,神情认真,不解地问:“是什么能让人放弃长生呢?”   上个月到了此地,再见国师,苍老的国师与他对视,一脸感慨:   “道友还是那般模样啊……”   想来长生确实是有极大诱惑的。   回味一想,真是到处都是蛛丝马迹。   “尘埃落定……”   宋游举着竹杖挥了一下。   眼前漫天尘沙顿时如被大地吸附,纷纷落到了地上,还与天地一片清明。   那头巨鼍浑身都沾着尘土,陷入了盔甲的每一处凹陷褶皱,身上却散出灰烟,灰烟浇熄了火焰,使得它迅速平静下来,一翻身趴在地上,微微侧着头用一双冰冷的眸子把宋游盯着。   “足下痛否?”宋游盯着他说道,“这便是山中阴魂的痛。”   “吼……”   巨鼍只发出震耳的吼声。   声音较为低沉,震动不已,连绵不绝,如狮吼龙吟,又如大地颤抖。   宋游收回目光,看向其余几妖。   那头满身伤痕的老鼍依旧趴着未动,同样发出低沉的闷响,两只眼睛只剩一只,却是盯着旁边的女子。   两头白犀突然变大,一个变回完完全全的本体,乃是一头堪比小山的巨犀。一个则化作一位满身横肉的巨人,皮肤苍白,高大如神灵,每一位都像是从上古神话中走出来的大妖与魔神,若被当世凡人见了,恐怕惊如神话。   女子则在不急不忙的收好古琴,又收好家传的狐祖断尾,这才起身。   “轰!”   一头巨鼍仰天吐气,黑烟比龙卷更大,冲破苍穹,又沿着云层铺展开来,仿佛瞬间便将此方天地化作了上古魔神战场。   一头巨鼍趴在原地,身体却抖动不停,灵力沿着巨大的身躯朝四周荡开,一圈又一圈如水波涟漪,使得大地震颤,山石跳动,人与动物都站不稳。   一头巨鼍满身黑烟,如龙一般,朝宋游冲来。   然而两头白犀却来得更快。   ……   两百里外的隐南县。   茶馆中正有人待客饮茶,谈笑风生。   一名留着长须的老者与老友相谈,谈到畅快处,讲得嘴巴都干了,只觉真是人生大幸,然而刚想伸手去摸茶杯,便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头顶上落了一缕灰尘下来。   刚好落到了他的茶碗中。   “嗯?”   老者低头看了眼茶碗,又抬头看向房顶。   上头正是一根房梁,不知多久没打扬尘了。   刚一抬起头,竟然又有灰尘落下,直落进了他的眼睛呀。   “哎呀!”   老者连忙低头揉眼,随即直身喊道:   “店家……”   话音刚落,却听一阵叮当声。   老者放下揉眼睛的手,转头看去,却见茶馆中所有茶碗都在桌面上轻微跳动起来,茶碗里的水更是不断跳起豆大的水珠。   茶碗与水还在跳动得越发剧烈。   “嘭!”   一个茶碗倒在了桌上,散落一地的水。   众人完全不知所以然,只有老者愣了一会儿,喊出了一个令当地人很陌生的词:   “地龙翻身!   “地龙翻身了!”   老者当先往外跑去。   其余人也紧随其后。   ……   隐江水畔,山间隐有歌声。   一名渔夫带着斗笠蓑衣,站在岸边,身后是一条山间沟壑,前方则是平静的隐江水,碧绿如玉,深不见底,倒映天云。   渔夫拿着一张渔网,侧身一甩,渔网顿时飞向空中,洒开一个完整的圆,落入水中。   水上由此有了波纹与水珠。   不过这波纹与水珠也只在这一小片区域罢了。   可是刹那之间,不知怎的,竟然整片江湖都开始沸腾起来,不断从底下冒着泡,又不断有细小的水珠跳出水面。   底下的鱼儿也顿时受惊,纷纷跳起。   仿佛只是一个晃神,这条无风无浪的隐江水就失去了先前的平静,而迎来了此前从未有过的喧闹。   渔夫站在原地,看得愣住。   “哗!”   水面陡然荡开一道波纹。   波纹极大,由近及远,迅速荡开。   渔夫吓得后退了两步。   “哗!”   又一道波纹,与先前一样。   像是有人在水盆中用力点了一下,然而这隐江水不是水盆,这波纹也极大,而且荡得极快,从一边江水能看见的尽头而来,到另一边的尽头,仅仅只是一个呼吸间的事情。   “哗!”   又是一下。   间隔时间也差不多。   无形的震动推波排浪,掀起江水,冲向隐江两岸,冲倒江边草木,又缓缓流回江中。   渔夫哪里还敢多留,转身就往后跑。   跑着跑着,回头一看——   那隐江之水竟像是听候谁的号召,竟离开了隐江河道,向着自己身后两山之间的沟壑涌去。   传说这里是隐江的古道,原先隐江就从这里进资郡,经隐南,流入尧州,几百年前因为水神昏庸而改了道,换了方向。   便见水波汹涌,涛浪千层。   流回古道,要往资郡隐南而去。   ……   业山周边。   围绕着业山驻防的龙威军早已察觉到业山非同寻常的动静,一时间惶恐不安,全都往业山看去,然而没有军令,却又不敢轻易撤退。   眼见得那方动静越来越大了,仿佛地龙翻身,又仿佛山体崩塌。   无论是大营中的将士,还是山上瞭望台上的守卒,心中都越来越惶恐,起初觉得离得远,国师又非凡人,也许是国师在做什么大事,可很快大地震颤的幅度便已能使他们站不稳了,在大营中的人还好,还能跑去请示上级,在山顶烽火台上的,便只得不知所措。   “扑扑扑……”   烽火台的将士正在商讨与惊慌之时,只见一只燕子飞了过来,悬停空中,就飞在烽火台的瞭望口,对里头的人说道:   “我乃安清燕子,燕仙之后,我家仙师姓宋名游,曾在北方除妖,传我家仙师法令,业山有妖王乱世,凡人速速远离,凡人速速远离!”   大营中的将士正在慌乱的奔跑,因为刚刚山上有块巨石滚落下来,刚好砸坏了中军大营,正不知所措。   “呼!”   忽然天上炸开一篷火焰。   “哦!!”   所有将士都被吓了一跳,立马弯腰摆出防御姿态,同时扭头看去。   却只见一个营帐上正站着一只猫儿,一见他们,就按着燕子单方面与她商量的说辞,对下方的人说道:   “我乃猫儿神三花娘娘,此前曾跟随我家仙师进了业山,我家仙师姓宋名游,曾在北方除妖,传我家仙师法令,如今业山有妖魔乱世,尔等凡人要想活命速速远离,不得耽搁,速速远离!”   轻轻细细的声音,看得出吼到了最大声。   话一说完,猫儿扭身一跳,又飞快的往远处跑去。   燕子身化万千,负责远处,猫儿矫健灵敏,负责近处,迅速将撤离命令带到整个业山大营。   众将士纠结半晌,都纷纷离去。   只是向外撤离过程中,跑到山顶时,听见后方动静,不经意的回头一看——   有黑烟龙卷逆袭往上,刺破苍穹,天空都在慢慢暗下来。   有巨大如山的犀牛狂奔猛撞,犀牛沉默着低下头颅,犀角狠狠一顶,整个业山的山头瞬间就被摧毁了,尘沙碎石冲天而起。   有高比山岳的白色巨人蓄力挥拳,眼中亮着白光,像是神话传说中逐日的巨人,一拳捶下,地动山摇。   有巨龙张着血盆大口,裹着浓郁黑烟,在天上翻滚,咬在高山之上。   整座业山,正在迅速崩塌。   不知多少人为这幅画面所震撼。   不知多少人呆在了原地。   回过神来,转身奔逃之际,都跌跌撞撞,不断摔倒爬起,不断丢盔弃甲,却又忍不住不断回头往后看。 ###第三百八十五章 鼍龙天地与神牢天劫   整片天地都弥漫着山崩地裂、世道毁灭般的声响动静,轰鸣声,风声,在天地间荡开的灵力波动亦摧残着耳膜与灵魂,土石乱崩,尘沙与黑烟同时将这方天地化作了黑夜,却又有一道五彩神光刺破黑暗,听得那狐妖对他说:   “老鼍王就交给我们了。”   宋游只闭目掐印,置若罔闻。   身周狂风绕他席卷,卷起衣袍发丝,有符文在空中隐现,亦有灵力如流光穿梭。   山岳般的白犀已撞了过来。   道人睁开眼睛,只单手往地上一拍。   “篷!”   狂风拍地,带着他冲天而起。   “轰隆!”   那巨大的犀角深深撞进了山中,随即巨犀用力抬头往上一顶,仿佛山头瞬间崩碎。   真是无穷无尽的大妖巨力。   与此同时,另一个白犀化作的巨人左手大大张开,一巴掌朝空中的道人抓过来,另一拳就在后边,蓄势待发。   这一巴掌,怕能覆盖一间宫殿。   “刷!”   狂风裹挟着道人,又像是道人整个化作了风,与风同行,来去如风,借着巴掌扇出的风,只一瞬间,就已离开数十丈远,就避开了这一巴掌。   随后的一拳也没打中,而是砸在了业山顶上。   “轰隆!”   难以分清是山崩声还是雷声。   随着道人位居天空,掐印朝天一指,一道道流光如逆转的星辰,冲入已被黑烟笼罩的黑夜苍穹。   仅仅瞬间——   便是无数条粗大的纠缠在一起紫红色雷电从天而降,带着天罚灭世之威。   “吼!”   底下的鼍龙好似真的巨龙,直立而起,朝天猛跃,张开血盆大口,想要一口就将空中道人吞噬,可却正好迎上这道从天而降的巨大雷霆。   “滋滋……”   瞬间雷光耀眼,火星迸现。   满天飞花,碎火流萤。   分不清是雷霆击中了鼍龙,还是鼍龙吞噬了雷霆,总之雷霆消散,只在空中留下一道迅速消失的痕迹,鼍龙也重新落了下去,在山岳间砸出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随即隐没于黑烟与黑夜中,只偶尔能看见它的上半颗头,露出黑烟。   道人被风托着,又仿佛被天地所托,居于天穹之上,好比神灵。   只见他看向远处,伸手一摆。   “刷!”   一道巨力顿时往地上打去。   那里站的正是国师。   这道力量似乎由风构成,无形无色,只有在它经过时被带着飞速移动的黄沙与黑烟能表现它的大致形状与速度。   “啪!”   巨大的白犀瞬间挡在了国师面前,身上不知多厚的犀皮盔甲,竟也被打得荡起一圈圈涟漪,波动不停。   “哼……”   宋游也不在意,只再次挥手。   一手挥出火焰如龙,怕是一击就能烧掉半座县城,直直打在另一头趴着不动的鼍龙身上,便听得轰然一声,荡开的火焰覆盖了整座小山,无疑打断了鼍龙发出的灵力与音波。   另一头鼍龙也趴在另一座山上,仍旧仰头吐着黑烟,仿佛无穷无尽,遮天蔽日,不知在搞些什么,也有一道无形巨力袭来,打在它的脑袋上。   “啪!”   鼍龙头颅顿时被打得往旁边一歪,那吐出的黑烟也跟着往旁边歪去,一时好像天地之间有根擎天巨柱正在倾倒。   然而两头鼍龙皮糙肉厚,哪是这么随手一击就能撼动的?   它们只是摇晃了下巨大的脑袋,调整了下姿势,理也不理宋游,便一个继续趴在山上释放灵力波澜,一个继续仰头朝天穹吐出黑烟。   宋游想再继续,大妖攻势已到。   这次他却不再躲闪了。   只见得人形大妖在山岳间狂奔行走,好似上古神话中的场景,一拳捶下。   “山来!”   话音刚落,地上亦有巨大的石柱冲天而起,同样快得出奇,与大妖拳头狠狠对撞。   另一边巨犀同时冲撞而来。   道人便念咒掐印,施法一指。   鞭山移石。   瞬间便从山中掏出百丈宽的岩石,带着重量与巨力,砸向巨犀。   “轰!”   巨犀好似无人可挡,这百丈宽的岩石落在哪里都是一场灾难,却被他轻轻松松就撞破了——犀角率先击碎了巨石,化作无数大小不等石头,庞大的身躯身影下一瞬间便从中冲出来。   碎石皆沿着它的身躯铺展开来。   道人却再度乘风飞天而去,只见他神情凝重,盯着下方。   对着下方再一挥手。   “开山!”   只见数道流光从他身上飞出。   “倏倏倏……”   流光纷纷落地,打在业山上。   本就在迅速崩裂、摇摇欲坠的业山顿时山摇地动,竟直接被打开了。   业山内部,正是鬼城。   里头无数阴魂早已恐惧不已,出来之后,抬头一看,看见这神仙斗妖的场景,顿时肝胆俱裂,想起此前仙师说的话,这才连忙往外逃离。   大妖没有管,国师也没有管,甚至故意放这些阴魂离开。   国师要用他们来炼药,自然不愿意见到他们被打得魂飞魄散。而无论鼍龙也好,白犀也罢,图谋的都是阴间地府的职位,有这些阴鬼在才能催促天道更快的凝聚阴间地府。宋游则只想他们活着。   见他们逃走,便收回目光。   与此同时——   趴在另一座山上的鼍龙还在仰天猛吐黑烟,黑烟化作铺满天空的云层、密密麻麻遮蔽天光之后,又在远方向大地倾泻下来,化作帘幕,落地后又沿着大地朝着中间汇聚过来,竟似是将整座业山隔绝了起来,成了它们的天地。   此时天地间几乎已经没了光线。   “轰隆隆哗哗哗……”   不知哪来的水声,仿佛大江奔流。   “明日皓月,借我天光。”   道人的声音十分平静,响彻天地。   无声无息间,天地便亮起了光,光不从任何地方来,又仿佛从每一寸空气中来,但这天光似乎也受到什么压制,暗淡得很。   借着微弱的天光,能见远方两山之间,一条大江汹涌奔流而来。   冲掉巨石,冲垮山体,折断树木。   大江迅速奔流至此,汇聚于群山之间。   这业山周边皆是荒山,此时却化作了大泽,以往的山间全部蓄满了水,只有较高的山才能从大泽中露出山头来。   而在大泽水面之上,又铺开了浓浓黑雾。   竟瞬间便已改换了天地。   “你们竟敢截断江河,聚水成泽!”宋游在空中沉声说道。   三头巨鼍只看了他一眼,没有任何回答,只是各自往旁边迈出两步,便轻松随意的滑进了大泽中,顿时鼍龙得水,自在从容。水泽浑浊不堪,上面还弥漫着一层浓郁的黑雾,昏沉沉间,根本看不见它们身形。   天地间的光芒还在逐渐变暗。   宋游感觉自己的法力也在减弱。   “道长当心,此乃越州鼍龙一族的鼍龙天地,这是它们的天地,当它们隐匿在黑雾之中,再高的本领也难以伤到它们。”   慢慢的,天地再次黑了下来。   这时的黑,是纯粹的黑。   没有一点光能透进来。   就是再能夜视的生物,也看不清分毫。   这倒是有点东西。   难怪上古那么多大妖传承都已断绝,这鼍龙一族如此固执憨傻,还能从上古延续至今。   是有不小的本事的。   这倒是真的有些麻烦。   “交给我们!”   远处忽然亮起五彩神光。   道人扭头轻飘飘看了一眼——   只见巨大的八尾妖狐与老鼍王纠缠之际,纵身一跳,竟站在高空,一身毛发随风招展,仰头一吐,吐出一颗明亮宝珠。   宝珠散发着五彩神光,缓缓升上天空。   升得越高,光芒就越亮眼。   与此同时,大妖趁暗动手。   黑暗的天地间立马炸开好几道火光与雷光,闷响不断。   只是两头白犀与三头鼍龙并不容易对付,交手片刻后,只见一头跃起的鼍龙被雷光打入黑雾大泽,却摆动着巨大的尾巴朝道人甩来。   “嗡!”   宋游身周亮起一道白光。   “嘭!”   鼍龙甩尾,打在了白光上,一下就将白光与道人打飞出去,嵌入了山体之中。   其它鼍龙与白犀哪会放过这个机会,只是瞬间就已朝他冲了过去。   白犀巨人最先到达,浑身蓄满了力量,一拳便朝着山体轰去,而那巨犀从另一边奔来,气势无两,犀角升光,似是要将整座山都给撞碎。   与此同时,宝珠也已升至穹顶,已化作一轮明月,只是这轮明月洒出的却是五彩神光,照亮天地,也照出了这方景象。   “轰!轰!”   两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尘沙漫天,又被神光照成五彩祥云。   只见远方山头坐着一道巨大的身影,身着道袍,高达百丈,一手伸出,接住白犀巨人的惊天一拳,另一手朝另一边伸出,摁在了巨犀的角上。   身影好似虚幻,灵光耀眼。   身周无数符文,随他环绕。   双手与巨人拳头、与犀角相接之处,灵光亮得刺眼,光芒迸射。   “噗!”   地上黑雾与水光中忽然蹦出一条上古鼍龙,如巨鳄猎食水面,带出满天水花。   “嘭!”   身影腰间却又伸出了两只手,直接抓住了鼍龙的上下颚,使得不能靠近,也闭合不上。   “法天象地?”   远处传来一声巨大的声音。   却见这道身影之上,一道人影缓缓飞起。   “不是?”   几位大妖一下子都认不出来。   宋游自然没有回答于他们。   只是看见原本业山之中的阴魂们已经慢慢跑远了,这才继续看向这几位大妖。   “倏倏倏……”   顿时无数道流光自他身上飞出,若说狐狸吐出的内丹好比明月,这些流光化作的群星可一点不比明月暗淡,纷纷飞往各处。   有的直冲苍穹,聚出满天雷霆。   雷霆中有着令人窒息的天威与灵力,这般神雷,恐怕即使打在业山上,山中阴魂也会死掉一片。   有的在空中四散,形成滔天火狱。   火焰带着难以想象的高温与至阳至刚的灵力,既灼烧世间万物,也灭绝神魂阴力,凡人小鬼恐怕即使离得很远,也会被烫死或烧死。   “神牢天劫。”   只看看与鼍龙天地哪个厉害。 ###第三百八十六章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业山外围。   燕子扑扇着翅膀,好久才找到猫儿,却见这猫儿端端正正的坐在一处土丘之上,仰望业山,好似一点也不怕。   龙威军早已撤尽了。   燕子则已经顾不得寻常对猫儿的害怕,几乎飞到了猫儿面前,是猫儿跳起来一抓就可能会被抓下来的危险高度,盯着底下的猫儿说:   “三花娘娘的令都传完了吗?”   猫儿这才将目光从那方高山收回来,转而看向燕子,愣愣地说:   “传完了的。”   “三花娘娘还在这里做什么?”   “看道士打架。”三花娘娘一脸理所当然的语气说,也直愣愣盯着燕子,“那些妖怪好像很厉害。”   “都是上古传承下来的大妖,比我们安清燕子还要古老,几乎和先生的伏龙观一个时代,道行高深,又有了不得的法术神通,自然厉害,怕是比北方那些堕落的妖王也弱不少多少了,如今几位聚在一起,天宫雷部斗部众神下界清剿恐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燕子说完劝道,“三花娘娘还是不要待在这里了,随我一同离开吧。”   “那道士打得过吗?”   “先生既没叫雷公下界相助,定是有把握,无须担心!”燕子说道,“三花娘娘快走吧!”   “三花娘娘不会过去的,三花娘娘就在这里看。”三花娘娘很聪明,这些事情无需多说,只又继续盯着那个方向,“这里离得很远呢。”   “……”   燕子眼神闪烁,思考了下。   “对了——”   “对了?”三花猫再度看向他,突然发现一点有趣的地方,“哦呀,这次你离三花娘娘好近,三花娘娘好想把你抓下来。”   “……”   燕子下意识飞得远了一点,不过只是一会儿,便又飞了回来:“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鬼城里跑出了很多鬼,又有很多兵士在往外逃,那些鬼里可能有恶鬼,我们应该跟上去看看情况,这能帮到先生。”   “唔?”   猫儿歪头看他,露出思索之色。   觉得燕子好像在骗她。   但又挑不出毛病来。   燕子只认真对她说:   “真的!”   猫儿顿时站了起来。   燕子道了一声走吧,便扑扇着翅膀往前飞,猫儿也立马动身,紧随其后。   “天黑了呢。”   “没错。”   “天又亮了。”   “对的。”   “又黑了。”   “对的。”   “又亮了,彩色的。”   “三花娘娘跑快一点吧。”   “好的……”   猫儿跑上一座山顶时,还是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表情严肃,眼神清澈,看不出有什么神情。   只是她却愣了一下。   “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刚刚好像看到一个很大的道士,和那个牛一样大。”   “有吗?”   燕子也看向业山的方向。   只能看见破损且中空的业山,几头巨大的鼍龙在翻腾,巨犀与巨人在行走征杀,老鼍亦在与八尾妖狐缠斗,打得激烈极了,尘沙四起,又有汹涌的洪水自远处续集过来,将山地化为水泽,水汽氤氲,黑烟浓郁。而那颗五彩明月居于天穹正中,神光万丈,照着尘埃水汽如彩云,为这世间添上一抹梦幻的不真实的色彩。   天空正酝酿着雷火,令人震撼。   仿佛已经不再是原先的世界了。   根本一点也认不出来。   可是哪里有很大的先生了?   “三花娘娘快点吧,骑虎而行,那边有洪水过来了。”燕子说完补充了句,“先生不会有事,但前边的将士可能遭殃。”   “是哦!”   猫儿毫不犹豫,快步离去。   这黑烟遮蔽了天地,倒是不影响他们进出。   也还是那个道理——   鼍龙图谋的是地府神职,但在阴间地府做神灵,也还是神灵,大概率也要受天宫管辖。国师如今所行之事,自有他的解法,可他们若是在此时杀害了太多人间百姓,染上孽债,天宫毕竟是人道的天宫,届时他们就算击败了道人,天宫也绝对无法容忍他们。   ……   道人那巨大的虚影毕竟不是正统的法天象地,很快就已消散,然而此时天空的雷霆与灵火却已透出了让几位大妖恐惧的力量。   道人只一挥手,雷霆敕令。   “轰隆隆!”   整个天空,无论远近,都在劈下雷霆,若论起来又何止万道?   紫红色的雷霆轻而易举便盖过了宝珠的光华,照亮天地,又全都往一个点聚集,以至于天空的闪电看起来像是一个漏斗形。漏斗的下方正是那灰白色皮肤的白犀巨人,根本避无可避。   “噼啦!”   电光勾勒出了巨人壮硕的体型。   甚至余下的电光打在地上,沿着大地呈裂纹般蔓延,亦将大地烧出火光。   “滋……”   电光散去,巨人忍不住跪倒在地。   道人瞬间再一挥手。   天火敕令!   天空的火早已越聚越多,起初只像火烧云,随后已然烧遍了整片天空,随着道人一指,又瞬间全部倒转而下。   同样往一个方向聚集,只是雷火毕竟不同,便不再是漏斗形了,而是仿佛龙吸水般,汇聚成一条龙卷。   却不是水,而是火。   也不是从地上被吸往天空,而是由天空火云中往地下涌去。   宋游最擅火法,倾力施放出的灵火本就可怕无比,又全都聚集成龙,那一条火龙卷中的亮光与灵力已是明亮刺眼,直冲向地上那头巨犀。   巨犀已仰头怒吼,吐出青光,与之碰撞。   “嘭!”   不愧是上古传承的大妖,还真有本事,这青光一时竟还真的将火龙阻挡住了。   碰撞之处有一圈火焰青光荡开如盾。   只是宋游眼神一凝。   天火顿时更加汹涌的汇集往下,那道龙卷彻底看不出飘散的火焰了,而成了一道明亮刺眼的扭曲光柱,宛如天道神罚。   “轰……”   火龙卷撞在了巨犀身上,又沿着它的身躯蔓延开来,刹那间便将它包围。   哪怕是小山一样巨大的身躯,也被这灼眼的光芒所吞噬,余下的火焰经过它的身躯打在地上,山体瞬间便被烧成了熔岩。   直到火光散去,天地间哪怕仍旧有五彩神光,也显得漆黑一片。   巨犀使尽了防御法门,也被烧得浑身通红,全身如同被披上了火焰盔甲,那犀角更是如夜里的明灯。   而眼睛已经被灼瞎了。   道人再伸手一挥。   “嘭!”   一道无形之力打出,打在巨犀身上。   巨犀踉跄几步,顿时倒下。   正好业山本是中空的,宋游此前开了业山,便有了个巨大的口子,这巨犀正好便倒在里边。   “山石来!”   道人再次伸手一招。   业山残存的山体顿时崩塌,四周一层层土石向里倒塌,将那巨犀埋在其中,压得紧实。   只是那巨犀毕竟是上古大能血脉,数百上千年的道行,又有上古传承,也没有被这一击就给烧死。等它回过神来,开始挣扎,哪怕是倾尽整座业山的重量将它埋在了下边,山石仍旧忍不住颤抖。   宋游却不慌乱,只掐印一指。   “倏倏倏……”   许多流光落下,宛如令箭。   指地成钢!   流光落地,那崩塌的业山顿时闪过金属光泽,慢慢变得有如钢铁般坚硬,原始的碎石与沙土也凝成了一整块。   只这一下,山体再无动静。   宋游扭动着头,看向巨鼍。   “嘭……”   三头巨鼍顿时折身往下,潜入了大泽与黑烟当中,选择了暂避锋芒。   就在这时,已被大妖送得很远的国师见状,惊讶于战局只一小会儿就从焦灼难分胜负发生了倾斜,终于忍不住了,举起木剑,指向天穹。   “轰!”   天空忽然亮了几分。   一道巨大的神光顿时从天而降,竟穿透了黑烟构建的鼍龙天地,也照亮了这方上古战场,映出群山起伏水波连绵。   神光之中有神灵。   是一位体型高大百丈,堪比大山的巨神。   巨神身材无比雄壮,身上披着金灿灿红亮亮的盔甲,浑身被神光笼罩,手上两柄大锤,一脸横肉,怒目圆睁,只瞪一眼,怕能吓死小妖。   “何方妖孽!在此为乱?”   巨神怒吼一声,声音当如雷霆。   宋游抬头望去,眼睛一眯。   斗部金灵官之下第一战将。   巨星神是也!   何为斗部?   斗部的斗字其实一语二意,既是周天星斗的斗,也是战斗厮杀的斗。   斗部神灵往往以星宿命名,好比斗部主官金灵官,便代表着天空最亮的那颗星,他们全是天宫的武将,负责战斗与征杀。   相比起来,雷部主罚与查,好似管天地治安,斗部主斗与杀,专门负责战斗。   这位巨星神在斗部只排第二,从地位上好比几年前的周雷公,从实际上好比几年前的傅雷公,只是论战力应该要比傅雷公强上不少。   不过宋游却没有什么惧怕之意,眯起眼睛问道:“伏龙观宋游在此,斗部星官下凡可是为除妖而来?”   巨星神瞬间扭头,直盯着他,眼放神光如星斗,持着巨大的圆捶,开口就是:   “伏龙观传人为何在此滋事?”   “巨星神看不见你们正在追杀的白犀吗?”   “哼!天宫保天下安宁,斗部也以天下百姓为首,本尊只应大晏国师奉请而来,听说有人祸乱天下朝纲,干预阴间地府大势!”巨星神每说一个字都像是雷鸣劈在了耳边,“特地下界除妖!”   “心无万民,不配为神……”   “莫要多言!”   巨星神面对这位鼎鼎大名的伏龙观的传人,却是丝毫不惧:“大晏国师上承君命,下安民心,入朝数十年,缔造盛世,功劳无数,民心所向,你伏龙观传人代表人道修士,为何要违背天下苍生?”   “……”   宋游果真不与他多言。   看来赤金大帝或者斗部是派了这么一个东西来试探他的本领。   只是这番话只在心里想,如今时机未到,倒也不必说出来。   道人凝神聚目,手掐法印。   瞬间便有无数流光飞出,往地下落去。   流光不断,映得他也像神灵。   “国师以阴魂炼丹,为达长生,罔顾人命,今日伏龙观传人宋游在此除妖,若有神佛相助邪魔,便为邪魔,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场面话还是必须要说。   说着眼睛一睁。   “天道无极,大地浩茫,在下上古地圣传人,请地脉灵韵现世,化为山神相助!”   所有流光皆落在了远方山头。   高山地脉灵韵受其号召。   无数灵力又催动山石。   双方稍一碰撞,便如火遇上了油。   “轰隆隆……”   顿时山体崩塌,大地开裂。   裂开的缝隙不知多大,就连鼍龙聚来的江水也在不断往里涌去,甚至成了旋涡。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由山石构成的巨手却伸了出来,一下子打在水面上,溅起滔天浪花,随即透过深水按在了水底地面。   一名堪比山岳的巨人正从地底爬出。   江水灌入裂缝,水流湍急,然而这名巨人却毫不受其阻挡,迎着水流爬了起来。   赫然是个百丈多高的巨人。   水泽洪水也只到它的腿,加上黑雾,也淹没不了它的腰。   “……”   巨人头颅眼睛处亮起两道金光。   无需言语,亦毫不犹豫,巨人陡然看向已经与宋游斗了起来的巨星神,随即立马动了起来,蹚着十几丈深的水,一步一步走向巨星神,每一步都推开巨量的江水,阻力极大,然而它的步伐却在缓慢加快,并越来越快。   “轰!”   有巨鼍凶猛的冲出水面,血盆巨口咬住它的胳膊,便被它甩着手硬生生带出了水泽与黑烟,又有巨鼍朝它面前扑来,也被它以蛮力撞开。   三头巨鼍齐力终于将它扑倒,拖入了大泽中,然而也只是双方在大泽里翻滚纠缠,引起滔天巨浪,不多时的功夫,巨人便摆脱了巨鼍,仍旧余势不减的冲向业山,冲向巨星神。   “天火敕令!”   道人召出天火席卷,冲向神灵。   这位巨星神似乎天生便不怕火炼,只以巨锤遮面,竟迎着天火前行,身体被烧得通红发亮也毫不停止。   “呜!”   神灵陡然挥出其中一个巨锤,迎着天火砸向宋游,道人也是不急不忙,迅速避开,再度用雷霆敕令,引天雷万钧。   巨星神正欲阻挡,便听大地震撼。   扭头一看——   只见一个丝毫也不比自己矮、甚至还要略高一些,腰围远比自己宽广的地脉巨人猛冲过来。   “轰!”   巨星神已经转身阻挡,却不料这地脉巨人力量如此之大,竟然将他撞翻在地。   一声巨响,巨神倒地,与地面摩擦。   瞬间推开山石,铲起土层。   不过巨星神很快便已爬了起来,面对继续走来的巨人,眼神一眯,一挥巨锤便狠狠砸了上去,带着开山碎岳的力量,随即伸手一招,方才丢出去的另一个圆锤也立马飞了回来,要与这巨人比一比武力。 ###第三百八十七章 尘埃落定   黑烟浓郁如水,老鼍王游走于天空,身影在烟气中时隐时现,有时只见到头尾,真如真龙一般。   八尾的狐狸口吐五彩神光,在空中与之纠缠,打得十分激烈。   神光动辄冲破天际、犁开大地。   忽然狐狸以身犯险,竟以弱小之躯,携满身神光反冲向鼍龙。   “刷!”   神光陡然大盛。   等狐妖带着神光也带着黑烟,从老鼍龙的疯狂反击下险之又险的冲出来时,老鼍龙仅剩的一只眼睛也已经瞎了。   只见巨大的眼睛上赫然有着一道爪痕,若非爪痕是新的,还在流血,和他另一只眼睛几乎一模一样。   八尾妖狐立于空中,毛发随风舞动,以神光驱散黑烟,随即扭头看了一眼远方,见那地脉巨人已与巨星神打得难解难分,拳拳到肉,每一次碰撞皆是火光与神光迸现,那位道长并没有因此感到麻烦,便又收回了目光:   “老鼍王,认命吧。”   平静温和的语气,好似在劝说故人。   只是话音刚落,狐狸的头忽然转了一整圈,眼睛生光,笑意吟吟:   “嘻嘻!这下彻底瞎了呢!”   “吼……”   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老鼍龙已然发狂。   ……   相隔不远的另一边,地脉巨人与巨星神互相对轰,比拼蛮力与坚硬,宋游则好似毫不关心,一点不看,只落到了地上,拄杖往前,走到已降低了不少高度同时又变得坚硬的业山边缘。   “哗啦……”   大泽的水位离他所站之处不远,黑烟几乎已到了脚边,随着鼍龙游走与巨人相斗,水波汹涌,能听见哗啦的水声。   这时的鼍龙若像寻常鳄鱼捕食那般,突然从大泽与黑烟中冲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也未必不能将山顶的道人一口吞下。   只是他们已经被打怕了。   五位上古大妖联手,天宫雷部或斗部大举下界也有一战之力,借助鼍龙天地,天宫也难以清剿,然而道人却只是一道雷一道火,两头白犀一族的大妖顿时就失去了还手之力。许多回山之后、位于巅峰的伏龙观传人也不见得有这么厉害,何况这位下山还不足十年。如何能不令妖恐惧。   宋游则不急不忙,持杖引天火。   天空的火焰已重新恢复到了最亮眼的时候,带着绝强的至阳至刚之力,受他所引导,汹涌下界而来。   “轰……”   天火沿着水泽铺开,将深水照亮。   水面上的黑烟迅速被驱散。   鼍龙的身影在水中隐约显现。   只见道人持杖一点——   划江成陆!   只见得大泽水面由他所点之处,迅速向四周凝结,似乎成了陆地,又好像不是,总之迅速变得坚硬。   三头鼍龙察觉不对,顿时想往上冲。   不过水面凝结成陆的速度很快,三头鼍龙最多也只有一半冲出水面,便已被困在水中。   只是光是这样,自然是困不住他们的。   便见三头鼍龙疯狂挣扎之余,各显神通,要么以蛮力崩碎地面,要破土而出,要么低头吐出黑烟,冲碎大地,要么在水下震动身躯,灵力与震动像是波纹一样朝四周蔓延,是天地也困之不住的神通。   于是道人再次一指——   又是指地成钢!   大地闪过灵光,迅速变硬。   三头鼍龙被牢牢封在了下边,动弹不得。   “……”   旁边巨星神抽空扭头看了一眼,顿时皱眉怒目,心中却惊慌。   怎会如此简单就被困住?   要说伏龙观传人的本领,他们天宫神灵自然知晓,只是伏龙观也有许多并不最擅长争斗的传人。   如今正是知晓有几头传自上古的大妖联手,这一代传人又是修习四时灵法的,要说争斗定然比不得上一代,加之知晓他几年前才刚下山,这才下界而来,想趁大势将之灭杀。可如今看这样子,莫说自己,金灵官亲至,怕也要皱起眉头。   而这地脉巨人,本身以为它即使力量强大,也不过一堆土石,能站起来走动都不错了,自己几锤子也就能将之砸碎。   可打起来才发现,它的坚硬并不比自己的神躯法身差。   本身就够棘手了,等这道人腾出手来……   “妖道,你竟能以一己之力诛杀上古妖族,倒是小看你了!”巨星神踏在小山之间,以蛮力逼退地脉巨人,怒声说道,“等我稍作休整,再下界与你再战八百回合!”   说着举锤朝天一指。   “轰!”   一道神光穿透黑雾,降临世间。   “留下吧。”   宋游凝神把他盯着,沉声说道。   “天雷来!”   “轰隆!”   天空蓄积已久的无数雷霆顿时降下,交织出紫红色的天雷漏斗,再次照亮天地,指向下方金甲巨神。   霸道的雷霆之力与天罚之威轻轻松松断了巨星神的登天路,也打在他的法身之上,使得那张满脸横肉的黑脸顿时龇牙咧嘴,不由得一阵痛呼。   是了——   他是金灵官的部下,不怕火炼是很正常的,可这天雷却不仅克制妖邪,也克神鬼。   “轰!”   雷霆消散,巨星神忍不住半跪在地。   身前大地颤抖,黑影投在面前。   “我乃天宫名将,斗部副官巨星神,你竟敢弑……”   强行从嗓子里挤出一句,也扭头咬牙痛苦的看向道人,但却还未说完,便见一个巨大的拳头挥了过来,已是蓄满了力道,带起狂风,仿佛能让人想象到高大如山岳又双臂过膝的巨人旋身挥舞手臂的画面。   “轰!”   一拳狠狠甩在神灵头上。   火星迸现,灵光四散。   就连那地脉巨人以无数灵力凝结而成的躯体,也因为这一击的巨大力量而崩碎了半个拳头,不知多少巨石四溅。   巨大的神灵缓缓倾倒。   所倒向的方向,正是国师所站之处。   这幅场景对于巨星神与地脉巨人来说是缓慢的,可对于一个在他们面前如蚂蚁一样大的人而言,却是异常的迅速与凶险。   只见得无数碎石迸溅落下,宛如星雨,只需不足巴掌大的那么一块,就可以将人砸死。可就连比人还大的石块也落下来了不知多少,砸在地上全是震耳欲聋的响声,溅射开无数碎石。   这些响声还接连不断。   国师却站着不动,毫无惧意。   随着天上的神光逐渐接近,巨星神往这方倾倒,国师也只平静的抬头看上去。   不出所料,败局已定。   在那巨大的神灵躯体面前,凡人真当渺小。莫说与之对抗,就是他战败了,朝你倒下来,你倾尽全力的跑,也是跑不开的。   国师自然没有跑。   正常人都跑不掉,他是瘸子,更跑不掉。   只是也无惧意罢了。   只见来自巨星神身上的神光越发耀眼,几乎照得地上都是金灿灿一片,甚至已经能看清神灵身上盔甲鳞片的间隙。   国师淡淡的收回目光,偏头看了一眼远处,见那倒在水泽中还保有意识但却被雷霆所伤难以动弹的白犀巨人朝他伸出手,妖怪单纯,竟还挥出神光想将他移开,可惜巨星神已经砸下来了。   要是自己也有这般本领就好了。   这是国师生前的最后念头。   “轰!”   一声闷响,山峰都被压倒。   地脉巨人毫不犹豫,再次冲上前。   “轰!   “轰!   “轰!”   一拳一拳,毫不留情。   只把山都砸平,大地都砸得烂。   起先巨神还想挣扎,然而挣扎也无用,很快便也不动了。不知过了多久,巨神身上的神光逐渐暗淡,闪烁几下,终于彻底暗淡下来。   “呼……”   神灵化作星光万点,缓缓消失于空中。   至此,争斗基本结束。   宋游收回目光,看向苍穹。   地脉巨人也终于直起了身,原先的手臂已经短了不少,只是仍旧很长,它垂下双臂,站在大泽之中、群山之间,身姿挺拔,气势无两,好比上古神话传说中的天地巨人。这般天地巨人,竟也随着道人一同,仰头看向苍穹。   “斗部……”   宋游喃喃自语,没有说话。   再扭头看了一眼远处。   那头体型最大的、本领最接近上古大能的老鼍龙已经死了,上半截身躯沉在水里,尾巴搭在山上,而那狐狸则不知所踪。   宋游又抬头看了眼,五彩宝珠仍在苍穹散发神光,照出昏暗天地,真如末日之景。   “啪……”   宋游竹杖点地,顿时乘风而起,直入黑云。   “嗡……”   一道金光由天际荡开。   黑云从中间开始,缓缓消散退去。   一时好似倒转阴阳,回天返日。   天光洒了下来,照亮世间。   是破碎不堪的数十里荒山,是金灿灿的倒塌的业山,是凝结的大泽与定格如画的涛浪、陷在其中的巨鼍和远处老鼍王的尸首,还有那仰躺在水泽中间也被半封住的、还喘着气的白犀大妖法身。   宋游被风托着落下来,踏上大泽形成的陆地,缓步而走,身影在这上古战场般的天地间实在渺小,走了许久,才走到巨人前边不远。   巨人一颗头颅都有一间宫殿那般大小。   道人拄杖抬头,看向巨人。   巨人亦转动着眼珠,与他对视,微张着嘴,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下姓宋名游。”   “嗬……”   巨人吐气便如风吹。   “在下听说过你族的遭遇,白牛大王自甘堕落,你们并未同流合污,却也被连累,如今来帮国师,寻求阴间地府活命的机会,实属无奈。念在你们二位并未伤到阴魂凡人,也并未在世间酿成祸端,又念在你们重信重诺,便放你们一条生路。”宋游平静的说道,“江水离去,顺着隐江便可东流入海,离大晏远一些,神灵触及不了,也可活命。只劝尔等今后坚守本心,莫要害人。”   巨人眼中有了些意外。   没想到这名道人连天宫正神,且是有名的战将巨星神都毫不留情的诛杀了,却会留他一条性命。   道人也不管他,只默默转身,往后走去。   巨人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听见有声音传来。   “若受不了海外莽荒,灵力贫瘠,有朝一日,感应天地骤变,就可回来,也许还可助我一臂之力……”   道人越走越远,声音越来越小。   “嘭!!”   惊涛拍岸声陡然响起。   那定格住的浪涛轰然落下。此前大战之中还不觉得,如今天地安静下来了,浪涛拍出的巨响真是震耳。江水轻吻他的皮肤,湿湿凉凉,他也不知自己是否可以动弹了,只是久久没有动。   “哗啦……”   慢慢察觉到江水退去,水位骤减。   巨人另一边眼睛转动着,看见那大泽中的水在往来时的路上迅速消退,回归原本的隐江河道,只留下被大水肆虐过的荒山。   远处的业山上的灵光亦在消退。 ###第三百八十八章 长元子   业山灵光散去,山石变回凡石,山土也恢复凡土,虽有山岳之重,又哪里压得住上古大妖?   灰白色的巨犀自然破山而出。   越州白犀仅剩的两名大妖变回人形,是两个异常高大、体魄肥壮的男子,对着宋游齐齐拱手,弯腰行礼,恭恭敬敬,随即折身踏入水中,随着正在退去的浑浊洪水,回到隐江,东流入海。   三头鼍龙各有伤势,也显现出来。   有狐妖迈着优雅的步子朝他们走去。   这一阶段的战斗已经结束,然而破碎的业山鬼城,也给宋游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烂摊子。   天色真正的黑了下来。   悬在天空的宝珠不知何时也已经不见了。   宋游依旧拄杖,慢慢行走。   业山周边的大片小山基本已经被轰平,大地被摧残得不成样子,又被水浸泡过,一片潮湿。   道人独自向着那方走去。   浩大的天地似乎只剩下他。   随着天色越来越暗,满天繁星浮现了出来,不能细数,越数越多。同时此方天地阴气鬼气虽被那场惊天战斗抹去了不少,却也仍旧不少,一到夜里便有不少鬼火冒出来,飘在空中,照亮大地。   远处却有一点阴魂新生。   如今天道有变,这里阴气鬼气浓重,在这里死去的人,只要不是被某些能伤及神魂的方法杀死,神魂俱灭,几乎必定成鬼。   宋游朝他走了过去。   只见那名中年道人自一滩血肉中化鬼成形,他却一点不意外,也不慌张,反倒在废墟间找了一个小高坡,迈步走了上去,步伐像正常人一样。   随即盘坐下来,眺望远处。   远处狐妖身披五彩神光,凌空踏步,登上天穹,陡然倾泻下无数道神光,与三头鼍龙相斗。   光芒甚至照到了这边来。   因为打斗,大地时亮时暗,光芒闪烁。   一切都倒映在中年道人的眼中。   直到宋游走近,他才回头看了他一眼。   “国师现在腿不瘸了?”   宋游拄杖停在他面前,低头凝视着他——这国师虽有道行,但并不高,如今的他化成的鬼,比之寻常凡人死后化作的新鬼也强不了多少。   “贫道的腿疾在身上,也在心里。”中年道人声音飘忽如风,似乎随时都会断掉,他淡淡的瞄了眼远处那滩自己留下来的、任谁也分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的红白色血迹,似乎毫不在意,“如今肉身已毁,心疾也去,腿疾便自然痊愈。”   “国师的心疾在哪里呢?”   宋游站在原地,低头询问他。   “贫道曾与道友说过,贫道的腿疾乃是家师所留,并不曾欺瞒道友。”国师依旧平静说道。   “嗯。”   宋游只点点头。   其实很多时候满口谎言的人并不善于骗人,惯于骗人者,反倒常说真话。   “家师亦是家父。我本姓杜,两千年前,曾为虞朝皇帝炼制长生不死药,最终结果道友知道。”国师只风轻云淡的说道,“皇帝死了,虞朝总共也没有挺过两百年,不过我们对长生不死药的寻求却从未停过。有时即使是贫道我,也不知道那一代代的人为何如此坚持。呵,虽说长生不老是帝王大妖也拒绝不了的诱惑,可先祖愚钝,比不上贫道,先祖又聪明,比许多人聪明,想来大多数人早就知晓自己一辈子也求不来这长生二字。”   说着停顿了下:   “不过两千年终究太长了。两千年来,一代一代,代代相传,再大的山,也被移走了。到了家父这一代,他在鹿鸣山奉天观学道,一边学道一边以炼丹为由寻求长生不老药,只是他失败了,服了丹药,肉身倒是长生了,却神魂失序,变成了和阴尸邪物差不多的东西。贫道那时既是他的徒弟也是他的独子,一直陪在他身边,后来与他争斗,被他撕咬坏了腿,便一直这样了。”   “这成了国师的执念么?”   “算是,也不算。”   国师从他身上收回了目光,转而看向远处,依旧盘坐着,如寻常道观盘坐修行赏山风山雨的道人,开口说道:   “贫道没什么修行天赋,再怎么学,道行也就那样。不过贫道自幼聪明,除了修行法术以外,但凡只需用脑的东西,大多一学就会,甚至许多从未接触过的事物往往也能一眼看清本质。如此一来,好像做什么都成,却又反倒不知该做什么了。”   远处的狐妖与鼍龙争斗越发剧烈。   各种各样的神光不断闪烁,照得这方忽明忽暗,不断有轰隆的声响动静传来,也不断有气浪吹到这里来,吹得国师的魂魄亦是闪烁不定。   “看来国师选了个最难的。”   “是因为它足够难。”国师却不在意风吹,对他说道,“也是因为先祖一直以来都想炼成这长生不老药,家父也如此,甚至因此而死。贫道便想看看它究竟有多难,以贫道的本事,究竟能不能成。”   “原来如此。”   “说这些已无意义了。”国师再度收回目光,继续看向他,“此番等你来,只与你说三件事。”   “在下来寻国师,目的也是如此。”   国师听了也没什么表情,既已会心,何须一笑,便也没有多余的话:“贫道虽图长生,但在位多年,在国事上皆尽心尽力,虽损阴鬼,但不曾做过任何不利于大晏与人道之事。即使是业山鬼城,贫道亦是尽心尽力。”   “分水刀落入北方妖魔手中,也不算是不利于大晏与人道之事吗?”   “原来道友得了分水刀啊。”国师摇了摇头,遗憾这位道行太高,自己不仅算不透,甚至都不敢算,“可是分水刀本在皇家宝库中,道友真以为那位武皇是贫道说什么就信什么、贫道要什么就给什么吗?”   “陛下厉害。”   “说这些也没用了。陛下寿命最多还有两三年,此事已败,他再也不可能成为阴间鬼帝了。”国师摇了摇头,继续说自己的正事,“阴间鬼城的制度贫道都已建成,律法也已定好,所有为官之人,都是生前仁善之辈。在此之中贫道不曾有任何私心,也未曾给天宫或陛下铺路。不过不是贫道不忠于陛下,只是贫道在道友到长京的时候就已知晓,陛下不能为阴间鬼帝,哪怕贫道大计幸成,他也做不了。”   说着他抬头看向宋游:“道友可以继续沿用原先阴间鬼城的制度条律,只需等那些阴鬼回来,再造鬼城,它就能继续运转。”   “这是第一件事。”   国师并不担忧宋游不信任他。   宋游也并不多怀疑。   到底是否如他所说,其实不难查清,反正无论信与不信,宋游还是要再看一遍的。   “道友的封印不止能封鬼城鬼气一年吧?”   “三年。”   “如今鬼城中的鬼被贫道烧了不少,阴间地府凝聚的时间怕又要推迟不少。更重要的是,阴间地府的凝聚本身也是个不短的过程。”国师听见他的答案也只点了点头,并不惊疑,“贫道有一日,曾做梦梦见一幅景象,是阴间地府凝聚的景象。天地东西南北中五方各有一块灵土飞来,远处又有一种蕴藏四季、生机无限的泉水涌来,辅以阴阳灵力日月精华,造就阴间地府雏形。”   “梦?”   “是天道给贫道的启示。”   “天道给你启示?”   宋游倒是朝他投去了目光。   国师也抬头,与他对视。   宋游顿时就明白了——   若是没有自己,面前这位瘸腿道人真的会炼成长生不老药,这是一条此前未被天道封锁过的新路,至少能在天道制裁他之前获得长生。同时他也真的会让阴间地府在近些年来凝聚成功。   这人很了不得。   “东南西北中五方土,以及四时泉。贫道寻找数年,找到了它们的踪迹,不过却只取来了北中两方土。怕被大战损毁,放在隐南县城。此外南方土应该在云州以南的群山之中,东方土在浪州以外的孤岛之上,西方土在西域大漠深处。四时泉大概在竞州,不过四时泉离开泉眼灵力便失,多半要精通四时灵法的人才能取得来。”   “这算第二件。”   “贫道当初困扰于只能增长‘阳寿’,无法增长‘阴寿’,乃是偶然从上古遗址得到启发,贫道一直觉得,这并不简单。”   “有人想借你之手练出长生药?还是想借你之手,引出天下大乱?”宋游忽然转头,看向远方还在征战的狐狸。   “贫道觉得,是后者。”   “可有凭仗依据?”   “心中混沌,说不出来。”   “第三件了。”   “无事可说了。”   国师很平静的坐在小山坡上,依旧看着远处妖魔斗法,对他说道:“让我神魂俱灭吧,不然那些阴鬼回来,贫道反倒不知该如何面对。”   “呼……”   一阵风吹过,中年道人烟消云散。   若业山之事不传出去,这位长元子应该会在民间与史书上留下个不错的名声。   宋游摇头一笑,看了眼远处战况。   仅仅一眼,他便转身,背对那方战场,好似对那惊天动地的大妖搏杀毫不关心,只面向前方残存的业山,闪烁不断的灵光将他影子拉得很长,随即陡然调动起身上余存的大部分灵力,高举竹杖,往下一顿。   “嗡……”   灵光沿着大地荡开,仿佛无边无尽。   法术神通,既死也生。   山石悬浮飞起,归于原位。   大山崩塌只在顷刻,是上古大妖无穷的破坏力,如今在灵光下逐渐重组,复原成山,亦是让人难以想象的神力。 ###第三百八十九章 天道与狐妖   业山建成,仿佛如初。   宋游依旧不理会身后激战,只迈步走向前方业山,走进了业山之中。   狐妖与鼍龙之战也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一面生,一面死。   道人则已身处业山内部。   “且借一缕星光。”   山外满天星光好似被引来此处,朦朦胧胧,照出了业山内部的景象。   是一片荒凉杂乱。   宋游能恢复业山原貌,但却不能将鬼城中原本阴鬼修建的建筑也给恢复。   不过他也不在意,就地盘坐下来,闭目沉思。   修行果然要下山才行。   下山这么多年,宋游除了道行增长,修为精进,对这所谓的“天道”也是越发了解了——时常在登山之际、在修行之中、在恍惚之时,一个不经意间便触碰到了世人口中、修行之人也常说的“天道”。   “天道启示……”   据宋游所感,天道本无情。   不仅无情,也不独立于尘世之上,不超脱于天地之外,把它想成一个位居穹顶操控天地的神灵是大错特错的。   天道应是世间潜意识结合的造物。   是山水灵韵,是街头乞儿,是王公贵族,是飞禽走兽,是妖魔神鬼,世界所有生灵意识共同造就了它。   你也有份,我也有份。   它是你,也是我。   在世界意志的面前,其实无所谓人神妖鬼的,人与妖都平等。   只是为何是人道天下呢?   兴许正是因为平等。   在世界意志这里,没有法力神通,没有善恶种族,所有意识都平等,都是汇聚成它的一条溪流。只是世间草木万千,实在谈不上意识,飞禽走兽无数也大多愚笨,难言智慧,即使得道化形,许多修行百年的妖也不见得有凡人聪明。   人的意识强大,数量又多,自然慢慢便占了优势。   不知伏龙观历代传人有几位察觉到了这一点,总之当宋游察觉到这一点后,其实推翻了以往很多认知。   都说上古神魔与人道修士逐渐消失,长生者也不得长生,是为天命。   可真的是有一个独立于天下生灵之外、操控世间运转的更伟大的神灵凭着自己的喜好改变了世界吗?   分明是那个时代混乱无序,生活于天地间的广大生灵水深火热、苦不堪言,早已不堪忍受那些抬手投足间便能山崩地裂的人道修士、稍有喜怒就要人间掌权者拿活人去祭祀的神灵,还有那些肆意吃人、杀人为乐的妖魔鬼怪,早已厌倦了长生大能的统治与折磨,众念所归。   当世间多数生灵都觉得该换天了,天道就换天了。   伏龙观乃是地圣传承。   不是谁都能称圣的。   除非瞎编乱造,否则再有神通,法力再高,也是不能称圣的。   这个字并不代表力量。   都说伏龙观得天道眷顾,这才从上古流传至今,不仅传承未断,反倒每一代都保留着上古大能的能力。   真的是得“天道”眷顾吗?   这份特权与殊荣真是来自于一个独立于世间生灵之外的“伟大神灵”吗?   其实是来自于世间生灵啊。   地圣德行无限,思想影响天下,又对天下万民与文明有着极强贡献,天下苍生认为他与其余神魔妖鬼长生大仙都不一样,于是天道变化也不曾为难他。随后伏龙观一代代传承皆不求长生,皆造福天下生灵,保住本心,这才得以延续。   世间生灵需要这么一个人来行走人间,于是伏龙观代代人杰。   非是谁的安排,乃是众念所归。   非要说安排,也不是哪一个人安排的,是世间大多数生灵的期盼与信念。   所谓天命所向,大多是凡间人用来自我安慰或鼓舞的托辞,可若是真的天命所向,也绝不是哪个“伟大神灵”觉得该这样,而是众念所归,是世间本该如此。   阴间地府也是一样。   世间万民觉得应该有,世界意志也就觉得该有,因为它本就代表天下苍生。世间万民希望它快些现世,世界意志也就想快些凝聚出来,而它并不管这是不是皇帝为成鬼帝、国师为求长生而推动的,它本无情。   国师得到的启示应是真的。   短时间内,国师并没有说自己做梦的细节、如何判断是天道启示而不是别的大能托梦伪装,然而国师这种人定会考虑这些,所以大概率有别的细节支撑他做出判断,只是没有给宋游说。   宋游姑且相信于他。   天道的启示很单纯,是想快些凝聚出阴间地府,于是冥冥中让国师看到了无人插手下阴间地府凝聚的大概过程。   没有人去取五方土四时泉,阴间地府还是会成,只是要稍晚一些。就像即使没有国师和皇帝推动,阴间地府也依旧会在多年后铸就一样。不过世间既然已经具备了条件,便可以人为加速它。   快些凝聚,总归是好事。   人杰参与,可以避免好多混乱。   至于宋游之后问的,是有人想借国师之手炼成长生药,还是想引起天下大乱,其实本身是有些怀疑那位狐妖。   狐妖虽限于天道没有修成九尾,然而天赋实在不容小觑,又精于算计,且图谋国师长生药多年,是值得怀疑的。   国师想来也怀疑过她,尤其是自己炼成第一炉丹药、狐狸找上门来之后,应是有别的证据支撑他,打消了对这狐狸的怀疑。只是因为刚刚死了新化成鬼意识混沌,或是如宋游此前怀疑国师一样,许多细小的蛛丝马迹铸就了怀疑,但又不足以编织成证据,因此说不出来。   多少也是给宋游的参考。   不知不觉间,外头声音已经平息了。   业山通道口传来了脚步声。   脚步声缓慢而轻巧。   宋游停下了思绪,淡淡看去。   借着暗淡星光,女子仍旧一身白衣,一点杂色也没有,身后是为她背琴的侍女,都一脸虚弱和疲惫的慢步走来。   道人坐着不动。   女子则走到他面前,与他隔了半丈,随他一样,盘膝坐下来。   侍女坐在她身后,乖巧无比,一言不发。   女子朝宋游伸出了手,五指摊开。   手掌细白,五指纤柔。   掌心飘出两颗丹丸。   “此乃国师炼成的阴阳长生丹,一颗可延寿千年。另一颗是炼丹剩下的药渣,虽然作用不大,但凡人吃了,也可延年益寿,若是死人,只要脑袋还在自己的脖颈上,也可醒而复生,晚江将之收了起来,揉成丹丸,一并献给道长。”   丹药缓缓飘向了宋游。   狐妖则收回了手。   一颗是金灿灿的丹药,随风飘动,散发神光,蕴藏着无限生机,一颗黑漆漆的,虽远不如那颗金丹,却也是生机无限。   更奇妙的是,明明是以歹毒的方法炼制而成,不知多少阴魂殒命其中,可它却一点杂质也没有,显得灵光耀眼,圣洁纯净。   宋游抬手,收起两颗丹药。   这才抬眼看了她们一眼,淡淡说道:“看来狐妖近些年来下降的风评也不全是世人谣传。”   “皆是无奈之举。”女子柔声说,声音很小,“鼍龙一族冷漠嗜血,不顾情分,杀我族人,吞我祖母,种族恩怨不得不解。道长要知晓,狐狸虽强于山兔野猫,可也柔弱,鼍龙天生体大而凶猛,狐狸想要打败他们,是很不容易的。”   这次侍女坐在她身后,乖巧安静,目不斜视,一句话也不说。   只由这女子说来。   “隐瞒道长,是我们不对,不过晚江自问从未害过人,无论直接还是间接,都没有害过。除了与鼍龙相关的,甚至就连得了道的妖鬼,只要已经有了如人一样的意识,我们也从未害过。”女子如实说道,“我们只是一只狐狸,并不是人。有一个人,为了一己之私,想要害人,和我们狐狸实在没有关系,晚江心想,就是最心善的人,看见两群狐狸为什么而争夺厮杀,最大的善意也只是静静旁观吧。”   宋游其实内心平静,只淡淡的看向她们:“足下是个很了不得的妖怪。”   “道长可有觉得我们对不起你?”   “为何这么问?”   “……”   女子抬头与他对视,过一会儿才说:“因为晚江对道长倾慕并不是假的,在长京对道长说过的一切话,除了与业山相关,都没有假话。”   “我们等这个机会已经太久了,在长京都藏了好多年,关于种族恩怨,实在不能因为倾慕道长就将它舍弃。”身后侍女终于忍不住说话了,不过无论是语气神态还是声音都很正经,声音清脆,“我们从未替国师欺骗过道长,最多知而不报,避而不答,任道长去查,可有些时候,避而不答本身也算一种隐晦的答案……道长扪心自问,道长对国师的怀疑,难道也没有一丝丝来自于我们的隐晦提醒吗?”   “有。”   宋游平静答道。   如此看来,在自己下山之后,国师与狐狸都为自己察觉业山真相而做了准备。   国师请来了鼍龙与白犀,还有天宫斗部巨星神,这般阵容已能踏平北方任何一位堕落妖王了,是能与上古大能相斗的。若寻常不擅长争斗又下山不久尚未大成的伏龙观传人来了,也许真会折在这里。   狐妖则做了另外的准备。   不好说谁的计谋更高深,谁的准备更厉害,立场注定了国师的失败。   狐狸确实无需为人间争端负责,也没有告知宋游的义务,大山中妖魔鬼怪的争斗,人也最多旁观,不会插手,何况几年来多次相处,有时她们字里行间或语气中隐晦泄露一些,有时避而不答,也算赠给宋游的怀疑,已是仁至义尽。最对不起的应该唯有假如真的被他抢了丹药的国师。   奈何,道人本是人。   宋游只抬头与她们对视:“足下此时到来,是想再要什么?”   “……”   女子其实一直在打量他的神情,见状无奈一笑,随即有气无力地说道:“晚江再来寻道长,本想求两样东西,现在看来,第一样、也是晚江最想求的一样一时半会儿是求不到了,便先求第二样吧。”   “你要求长生丹?”   宋游垂眼看向手中丹丸。   “正是。”   狐妖答得干脆,也很诚挚。 ###第三百九十章 道士你是不是有什么厉害的本事没教给三花娘娘?   “足下既能力胜老鼍王,还能独斗三位鼍龙大妖而取胜,又有狐祖断尾,为何不早些以九尾复仇呢?”   “一来晚江为了今日力胜老鼍王,已做到了狐妖所能做到的极限,再独斗三位鼍龙大妖而胜之,已烧了百年寿元。二来狐祖断尾霸道,并不是随便哪个狐狸都能动用,晚江当日离开越州时,还没有用它的能力,如今虽然能用,也得烧掉百年寿元。三来此前鼍龙身在越州,晚江虽能借狐祖断尾拥有上古大能之力,却也得提防越州那棵千年柳树。”   女子条理清晰,语气平淡:   “四来狐祖断尾只有一条,自古以来,都只有这一条,已传了数千年了,它的意义是在世间演变为神道天下的情况下,保住我族传承,若晚江为了报仇用了断尾,今后的九尾狐一脉,就是天宫想杀就杀了。”   “所以足下用了一条断尾,要保证自己修成九尾,拥有大能之力,再为狐族留下一条?”宋游问道。   “正是。”   “好算计。”   用了狐祖断尾,杀尽鼍龙,顺便得来长生丹,一石二鸟,随即延寿千年,修回九尾,再把断尾补回来。   “其实还有第五点。”   “愿闻其详。”   “道长大概是这世间最懂妖心的人了,可再懂妖心,也不能全懂,就如我们,看似懂人心,其实不懂。”女子抬眼看了一眼宋游,“这年头的妖实在是很寂寞的,一旦化形,就不再是野兽,可也不是人。既无法和野兽相处,也难以和人相处,实在两难。”   宋游听了只想到了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也是如此。   与猫不同,又与人不同。   自她化形开始,便不再是猫了,相比起来反倒更爱与人相处,可她也与人有大不同,若真与常人相处,恐怕也是艰难的。   “我们化形之后,寻常狐狸野兽在我们看来便过于野蛮,可人要么惧怕我们,要么蔑视我们,要么对我们有贪欲,即使不惧不轻不贪,也很难与我们妖怪平等相处,人心如此,也怪不得谁。”晚江姑娘说道,“只是我们便只好居于深山,与同类相处了,如此实在枯燥,偏偏上天又给我们留了比人更长的寿命,生命孤寂,又该做什么呢?”   “这倒与国师有几分相像。”   宋游从对三花娘娘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回了一句,感觉才一会儿没有见,竟然还挺想念三花娘娘的。   “生命孤寂,无聊漫长,晚江欲修成九尾,登临上古大能之境。奈何修成九尾须得千年,晚江天赋出众,也得八百年,奈何天道转变,狐妖已活不到那么久了。所以想在道长这里寻求长生仙丹。”女子对宋游说,“晚江只求半颗即可。”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神情淡然:“只是这次,足下又用什么来求呢?”   “用真心。”   “真心……”   宋游喃喃念了一句,随即对她说:“便由足下自己来说,我要怎样才能继续信任足下呢?”   “……”   女子闻言闭上了眼睛。   此次来所求的第一样,便是道人的一颗宽平之心,如今看来,心结难解,不是那么容易宽平的。   狐妖再聪明,终究不懂人心。   也许是立场不同,自然难以释怀。   然而女子睁开眼睛,却是忽然仰头,露出白腻优雅的脖颈,随即张口一吐,吐出一颗五彩宝珠,是此前悬在空中以照夜明的那一颗。   宝珠闪闪发光,被女子的手托着,照出狐妖惊美面容。   也照亮了坐在对面的道人。   狐妖将之递向前方。   “此乃晚江妖丹,也是晚江的心。”女子隔着光珠看向道人,“道长不愿再相信晚江,便将真心取给道长。”   “……”   道人也透过光珠与她对视,五彩神光映在他的脸上,却是一片平静。   “这也是足下的把戏吗?”   “……”   女子凝视他片刻,这才将内丹收回。   是了——   宋游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碰她的妖丹的。   恐怕即使是个杀人无数、罪该万死的邪魔,剖出本心本命给他,他也不会碰,更不会取,就算他要诛妖,怕也会堂堂正正的斗法诛杀,何况自己这样把妖丹拿给他看呢?   “有时聪明了还真不好,做什么别人都以为你是聪明,不是本心。”女子笑了笑,“不过晚江倾慕道长,却绝非骗人的,以晚江了解,道长定不会服下这颗阴灵炼成的长生丹,那么道长也就百年寿命,区区三万天,便让晚江以时间来说明吧。就算是骗,只要一直骗到道长老死,至少在道长这里便也算是真心吧。”   “还有什么话说吗?”   “没有话说道长便要送客了吗?”   “足下既不曾害人,也不曾帮过国师,又曾替我照亮鼍龙天地,帮我诛杀老鼍王,自然应该离去的。”   “……”   女子低头沉默片刻,这才说道:   “有话。”   “讲。”   “不说真心,便说交换。”女子再次抬起头来,已平静了许多,虽然仍旧虚弱疲惫,却已有了几分算计国师诛杀鼍龙的大妖风范,随即直直的盯着面前的道人说道,“道长有一颗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心。”   “如何看来?”   宋游依旧是淡淡的问道。   “道长的心,与这个世间、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女子说道,“道长不喜欢这个世界,即使下山多年,也多的是看不惯的地方。”   “所以呢?”   “天宫就如人间朝廷一样,早已腐朽,道长迟早会与之一斗。然而此时毕竟是人道天下,神道天下,天宫神灵的力量不比上古群雄差,甚至不少上古大能便是靠着转投天宫才躲过了世道变化。天宫暗中的上古大能,明面上的几大以战力著称的神官,都没那么好对付。虽说许多了不得的神灵不见得会听从赤金大帝的话,就如上次改换天宫时一样,可道长仍有隐忧,于是早早布局,燕仙成神如此,放走白犀亦如此。”   女子直视着宋游道:“晚江能得长生丹,便可修成九尾,能修成九尾,就可动用狐祖断尾,九尾天狐,在上古大能中也是响当当的,即使是天宫也没有几位能与其相比,晚江愿助道长一臂之力,倾力以赴,生死无悔。”   “不可。”   “道长若还是不信,便只需承诺晚江即可。长生丹由道长留着,届时有要用到的时候叫来晚江,晚江依然如方才所说,倾力以赴,生死无悔,一是为赌一次长生,二是为与这天宫斗一场,三是为助道长,若晚江侥幸活了下来,道长再给晚江。”女子说道,“依然只要半颗。”   “为何只要半颗?”   “半颗足矣。”女子直视着他,忽然一笑,“还有半颗,也许能说服道长吞下。”   “足下真是个了不得的大妖。”   “道长觉得如何?”   “不可。”   宋游却仍旧神情淡然。   “人心真难猜啊。”女子不由笑了,“都说妖心叵测,可是要说难懂,还得是人心。”   “……”   “那只好慢慢说服道长了,托岁月,说真心。”女子好似浑不在意此前道人的冷漠,又好似妖怪就是如此,只是说道,“鬼城毁了,晚江猜想道长会在这里留不短的时间,鬼城寂寞,便抚琴于道长听。”   “……”   宋游心中思索,没有回答,甚至闭上了眼睛。   只是过了一会儿,外界忽有马蹄声。   马蹄声混在琴声之中。   道人陡然睁开了眼睛。   女子的琴声也停了下来。   “倏……”   一只燕子率先飞了进来,随即是一匹枣红马和一只骑马的猫。   宋游平静的看着他们。   “扑扑扑……”   “哒哒……”   燕子落在了旁边一颗高石头上,居高临下,奇怪又警惕的盯着下边的女子与侍女。   枣红马则停在道人面前。   “!”   三花猫立马一跃而下,落地本能的停了一下,扭头左看右看,多看了几眼狐狸与她的尾巴,随即一扭头,飞快的跑向道人。   只是没跑两步,便又慢了下来。   像是寻常一样的,装作自己并不急切的样子,走到道人身边,上下左右灵活探头,打量着自家道士:   “道士你打架打完了吗?”   “打完了。”   “打赢了吗?”   “打赢了。”   “哦……”   猫儿这才坐下来,就坐在他的面前,道人盘坐而她蹲坐,也是端端正正,抬起手来舔了舔爪子,又像是想起什么,举头与道人对视:   “三花娘娘先前看到一个好大的道士!你怎么变得那么大了?”   “什么时候看到的?”   “你们打架的时候,天黑又天亮的时候!”猫儿抬起头,直愣愣把他盯着,神情严肃,“那是什么?你怎么变那么大了?是不是那个,你给三花娘娘说的那个,学,学天像地!”   “不是。”   “不是喵?”   猫儿将头微微一歪,怀疑的看着道士。   “自然不是。”道人如实答道,“法天象地是自身变大,而我只是短时间显化出了个更大的自己,虽都有无穷伟力,却只能持续几息而已。”   “好像很厉害!”   “等三花娘娘把别的法术学得差不多了,在下可与三花娘娘讨论一下。”   “讨论!”   “对的……”   猫儿蹲坐举头,神情严肃。   道人盘膝垂首,微微笑着。   这时的心,才是轻松的。 ###第三百九十一章 三花娘娘要对道人伙食负责   如今的业山内部一片空旷,道人借来的星光还未黯淡,三花娘娘又在地上点了一堆火,道人盘膝而坐,她则坐在旁边,高高仰头看道人,也不知晓这样她的头颈累不累,但道人更关心的是,她的问题什么时候能停住。   “这里怎么被水安了?”   “是鼍龙族的大妖截断江河,引水而来,在此处聚集成泽。”宋游耐心回答。   “截断江河!”   “三花娘娘好好修行,不用学法术,只要用好了分水刀,也能抽水如龙,令江河改道。”宋游说道。   “真的?”   “三花娘娘如此厉害,自然能做到。”   “要多久?”   “……”   “要多久?”   猫儿严肃的看着他,锲而不舍。   “也许几百年。”   “好久!”   “眨眼就到了。”   “它们为什么要引水过来?”三花娘娘表情越发严肃,“想把道士安死吗?”   “想把这里打造成适合它们的战场。”   “听起来好厉害!”   “改造地貌,是很了不得的神通。”宋游说着顿了一下,又对三花娘娘说,“不过也不是仅靠法术神通就行的,斗法往往也靠聪明巧智,它们知道这附近有一条隐江,又知道隐江曾从这边过,留下了旧河道,这才能达到这一点。所以斗法还是要动脑子。”   “听起来好厉害!”   “三花娘娘聪明伶俐,定比它们更厉害!”   “对的!”   本来就是这样,猫儿自是毫不犹豫的回答,只是没等道人喘一口气,新的问题就又抛出来了:“三花娘娘看见你在和几条鳄鱼打架,是不是那天我们在河里遇到的那一条?”   “那一条跑掉了。”   “你把它们打死了吗?”   “不是我打死的。”宋游中间顿了一下,“都不是。”   “鳄鱼听起来……”   三花娘娘倒是没有说完,只是说着吐出舌头舔了一圈嘴巴,接着又抬起爪子来舔了两下,同时借着舔爪子的动作偷瞄道士,害怕道士又跑出来教她什么不能吃妖怪略略略的。   “鳄妖自是不能吃的。”   来了来了,三花娘娘料事如神。   三花猫一边舔着爪子一边想。   “不过普通鳄鱼吃起来和鸡肉的味道差不多。”宋游说道。   “唔?”   三花娘娘愣了一下,看向道人,随即放下爪子,坐得端正,却歪着脑袋怀疑的看着道人:“你怎么知道的?”   “以前吃过。”   “什么时候?”   “不认识三花娘娘之前。”   “哦……”   三花娘娘这才松了口气。   明明和道人分开的时间并不长,可也许是因为跑了太长的路,忧了太多的心,所以便觉得很久了,也不知道做什么,只好不断与他讲话。   燕子已在头顶石头上睡着了。   狐狸与侍女难得的没有说话,只坐在火堆对面,连琴也没有抚,默默看着这幅画面,听着猫儿天真发问,而道人耐心回答,有时忍不住眼前一阵恍惚面上一阵失神,不知想些什么。   夜已慢慢深了。   “三花娘娘睡了吧。”道人嘴巴都有些干了,“好好休息一夜。”   “你和大妖怪打架累着了吗?”   “是有些累着了。”宋游点了点头,又看向这只猫儿,她的眼睛如琉璃如琥珀,倒映火光,他顿了下,“但更重要的还是三花娘娘,三花娘娘和燕子今天也是立了大功,想必也累着了,正好今晚好好休息一晚,明天还需要三花娘娘和燕子去替我将四散周边的阴魂请回来。”   “……”   猫儿直盯着他,刚想说自己不累,听见后半句,便也觉得有道理。   “好的!”   于是点点头,就地趴下。   一副说睡就睡的姿态。   宋游松了口气,低头看着她,也闭上了眼睛。   远处狐狸与侍女仍旧看着他们,神态平静,而不知内心在想什么。   夜半三四更,有神灵入梦来。   梦中是一个金光闪烁却又什么都没有的世界,有一位好似浑身都由黄金浇筑而成的威严神灵与他对话,沉声问他:   “伏龙观人道修士为何诛我部下?弑屠神灵?”   宋游只看着他,而不说话。   不能顺利把话接下去的神灵面色一沉,质问一般:“巨星神虽受凡人蛊惑,可请他下界的乃是当朝国师,在民间声望极高,巨星神又如何知晓如此一位国师竟是歹人,即使一步踏错,你什么也不问就将他诛杀,是否有些太狂妄过分了?”   宋游还是不说话,只冷冷盯着他。   “真当以为你是人,是伏龙观传人,我们就不敢除你是吗?”   金灵官亦是与他对视,怒目圆瞪,并且瞪得越来越大,许久才冷声道:“伏龙观这代竟出了你这么个嚣张嗜杀之人,我看断绝不远矣!”   随即瞬间离去,梦中金光消散。   从始至终,道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金灵官托梦而来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向他说明巨星神是被蛊惑下界的,毕竟神灵下界为乱这种事,不仅是人道大忌,也是神灵大忌,不说宋游会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就是天宫内部,多数有德行的神灵也是不许的。   只是金灵官是武官,天宫武官,自然脾气暴躁,采用的方式也很霸道。   奈何宋游根本不理他。   偏偏他还没有办法。   如此一来,怕是比宋游和他对骂一场更令他憋屈难受。   宋游也丝毫不担忧。   自己面对天宫,除了道行法力,斗法的本事,还有一个重要优势——   便是自己是人。   其实天宫有本事的神灵不少,像是雷部主官周雷公,斗部主官金灵官,都是在凡间赫赫有名的天宫武官武将,怕是个个都有妖王之力,还有如火阳真君这般本身是上古大能借天宫避天道清算的大能,这可是正儿八经的上古大能。正如狐狸所说,现在是人道天下,神道天下,规则注定了香火神灵来掌握世间伟力,莫说宋游,地圣再世,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对抗天宫。   多年以前,扶阳道人改换天宫,其实他对抗的也只是部分天宫,只是那些与前朝利益纠缠极深、不愿前朝覆灭且选择了下界为乱的神灵。   神灵大多还是德行成就,大多神灵还是有德行的,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如今也是一样的。   神灵从人而来,怎可轻易害人?   天宫若没有合适的由头,就算赤金大帝把桌子拍烂了,请诸神合力来除宋游,恐怕也没有几位会响应。   只是与金灵官的一斗已是迟早的事,既然注定为敌,何须与他多言。   浪费口舌。   宋游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一睁眼便是一张猫脸,不知道站在这里看了他多久了。   看见宋游醒来,她才坐了回去,开始舔手。   “道士你醒了吗?你饿不饿?你昨天吃东西了吗?这里没有耗子,但是外面多了好多小湖,三花娘娘在远的地方找到几条活的小鱼……”   宋游起身一看,地上摆着几条小鱼,摆得整整齐齐,头尾朝向一致,间隔小等,且是由大到小排列。   三花娘娘思维很奇怪,她觉得自己精于捕猎,就理所应当对队伍里的人的食物负责,如果谁没有饭吃,她会觉得是自己狩猎不当,甚至会因为自责和内疚而待在旁边,陷入沉默。   宋游是知道的。   三花娘娘有些强迫症,只体现在猎物的排列上,他也是知道的。   于是只道了声谢,又关心了下燕子和马儿吃没吃过,便拿起小鱼烤了起来,并对他们说:“未来一段时间我都得待在这里,于是有几件事只能请三花娘娘、马儿和燕子帮忙。”   “什么忙?”   猫儿顿时抬头看他。   “先生请吩咐!”头顶石头上的燕子也说,“是去请阴魂回来吗?”   “请阴魂回来是其一。”   “其二是取回我们放在郑溪县路边的行囊?”   “真聪明。”宋游夸奖燕子,随即继续说道,“同时国师在隐南县衙旁边的宅邸中存放着两块五方土,应该非比寻常,灵韵深厚,同时形态不见得和普通土壤一样,要请你们去找一找,能取来的话,顺路取来。”   “好的。”   “燕安知晓。”   “还有就是路过隐南县,顺便买些粮食和干粮,我们要在这里呆挺久。”宋游说着顿了一下,看了看燕子,又看了看猫儿,笑着道,“三花娘娘其实很善于买东西,尤其精于砍价和算钱,可以让三花娘娘去买。只是三花娘娘显化人形毕竟年幼,怕被人所轻视,故意蒙骗,所以燕安你还是得跟在三花娘娘身后,无需说话,跟着即可。”   “燕安知晓……”   燕子稍稍有点窘迫。   “好的!”   猫儿依旧答得干脆。   三花娘娘是只聪明能干的猫。   “拜托你们了。”宋游依然先看向燕子,随即又看向马,最后盯着猫儿,“这又是帮我一件大忙。”   “大忙!”   三花娘娘说着继续盯着他:“那三花娘娘走了你吃什么呢?”   “饿几天不碍事。”   “……”   “去吧。”   宋游挥了挥手。   马儿便腾一下站了起来,要往外走,燕子也身体前倾,要从高处石头边缘飞下来,猫儿扭头多看了他几眼,思索一会儿,这才离去。   过了许久,她又回来了。   说是在外头门口挖了个坑,捉了一些鱼儿放进去养着,叫他饿了捉来吃。   宋游只好答应下来,宽她的心。 ###第三百九十二章 成一片小天地   外面已是白天了,山中依旧昏暗。   昏暗中有悠闲的琴声响起。   琴声断断续续,好似只随琴师心意,想快时便快弹几下,思索时便多停几分,也听不出是什么曲子,似乎一切都只随心意。   道人吃完了小鱼,漱了漱口,便站了起来,看向不远处。   一块山石,方方正正,好似琴台,女子依旧一袭白衣,坐在后边,在昏暗的山中无疑最是显眼,她继续低头抚琴,身后侍女乖巧安静,倒是抬着头将道人盯着,好似对前方主人的绝世琴音一点兴趣也没有一样。   “在下有事要忙了,两位请自便。”   “道长无需管我们。”   女子一边抚琴一边出言说道,也没有抬头看他哪怕一眼。   道人一挥衣袖,火堆便熄灭了。   随即扭头走向黑暗深处。   琴声仍然断断续续,悠闲又幽然。   只有侍女扭着头,一双清明的眼睛倒映着道人身影,一路越走越远,越来越小,越来越暗。   “主人不说什么吗?”   “言语说不了的,时间则会说明。”   “道长要去做什么?”   “修建。”   “修建什么?”   “人间鬼城。”   “哦……”   这时的侍女显得异常乖巧。   “……”   女子琴声微顿,抬头疑惑:   “你是谁来着?”   “七七。”   “小七啊……”   女子低下了头,琴声继续响起。   “轰!”   “咵咵咵……”   远方一声闷响,只能见到一根巨大的石柱冲天而起,宛如天地之笋。   随即满是石层断裂声,不知多少石板从大地中自动分离了出来,纷纷飘起并悬停空中,一块一块,组成了一条通往石柱顶端的台阶。   道人不急不忙,步步往上。   石柱高达数十丈,到最顶端就不大了,上边是一块平地。   道人慢慢走到这里,盘膝而坐。   闭目沉思,不知多久。   待得思索明确,便将眼睛一睁,一抬起手。   “刷……”   手中不知多少流光交织。   不见他有什么动作,这些流光便自动飞出,好似每一道都知道自己该去哪,都有自己的位置,在空中游曳着,飞舞着,如流星如萤火,最终没入山体石壁的某一处,荡开一圈圈各色涟漪,消失不见。   流光不断从他手中飞出,交织成梦,飞舞不断,又五光十色,照亮了昏暗的山体内部,映在侍女眼中,引得她睁大了眼睛。   宋游是要重建人间鬼城。   不过不是重建鬼城的房屋官邸,而是鬼城的本身框架。   也继续沿用了这座业山。   国师说得很对,如今人间鬼城的鬼死了不少,阴间地府的凝聚恐怕又要推迟,同时阴间地府的凝聚本身也是个漫长的过程,即使人为加快恐怕至少也要等到十来年后去了。而在这个过程中,天道演变,还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死后成鬼,数量会迅速超过原先的业山鬼城。   在这十几年间,阴魂要有容身之所。   原先国师修建了业山鬼城。   业山鬼城的制度是完善的,设想也是合理的,只是由于国师能力限制,这座临时鬼城也很简单。   就是把一座天然的空山扩大修缮,连通各山空洞与地下断层空间,用阵法来隔绝阴气鬼气,收效一般。用阴差、鬼兵、龙威军以及国师自己的聚仙府班底来守备鬼城,防止凡人误入,防止阴鬼逃脱,也防止外界妖鬼的觊觎,至于来自更高层的觊觎,一面用鼍龙大妖来震慑,一面则靠大晏国师的身份与当今皇帝的支持,来与天宫尤其是赤金大帝一系保持良好关系,合作共赢。   业山鬼城不小,鬼魂需要的生活空间相比活人更小,此前业山鬼城刚刚填满,周边几座小山也是空的,地下还有不少的空间,是国师留着给未来越来越多的鬼准备的。   可他也料想到了,这样还是装不下。   于是启用重典,罪鬼重罚,既可以减少阴鬼数量,也可以为他的私欲打掩护。   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不过到了宋游这里,很多方法就行不通了。   刻在业山上的阵法早已随着业山崩塌被毁,何况那阵法效果也一般。阴差鬼兵倒是应该都还在,然而书生鬼来了又走,说明只靠阴差鬼兵的值守并不能使鬼城免去外界窥探,何况宋游没有龙威军来为他防止凡人误入,也没有聚仙府的民间奇人异士。   大妖倒是有一个,可她并无鼍龙之心。   与天宫的关系,那就更差了。   且是绝不可能合作共赢的。   所幸宋游有自己的办法。   真该下山,真该下山。   若不下山,怎能见到那木雕匠人的通神技艺,怎知与天同感使假成真、木雕成活的惊人造化,若不下山,怎知那画中自成一片天地,除天地五行借助了外界世界以外,阴阳四时都有不同。   就连那狐狸也有与天相通的技艺……   当年在禾州禾原,宋游曾布下阴阳四时法阵,将雪原妖王所在的泉眼隔开来,形成一个与外界独立的地界,阵中阴阳不转,四时不变,便似为雪原妖王画了一个小天地,隔绝内外相通。   是从孔待诏那里得来的引子。   是从窦大师那里得来的造化。   如今一晃,又是两年,多少山水见闻,多少修行造化,多少也有些精进。   宋游想再试一试。   将这业山内部也与外界天地隔开来,自成一个小世界,鬼气再也不许外散,人神妖魔不得进来,鬼城阴鬼也不能轻易出去,在自己离去之后也能保证鬼城阴鬼不再受谁觊觎,再遭祸害。   同时也是为与天宫谈判增添本钱。   不过这要比雪原单纯的封印、阴阳不断四时不变要复杂太多了,也要难得太多了。   兴许会耗时很久。   宋游倒是不急。   这是一次尝试,是一次修建,亦是一次修行,一次布置。   “刷……”   四时灵力仍旧从他手中飞出,一丝丝一道道,颜色不一,由近及远,落入山中,消失不见,只余留灵韵无穷,奥秘万千。   绝妙琴音与之相伴,亦与之相应。   慢慢又从白天到了夜晚。   道人依旧盘坐于高台,山体内部流光溢彩,美轮美奂。   阴魂小鬼们陆续回来了。   那日的惊天一战他们就在远处看着,那截断江水将荒山化作大泽的大妖,在大泽与黑雾间翻滚的鼍龙,堪比山岳的白犀与巨人,还有最后从天而降的金甲巨神与地脉巨人,一打起来,山崩地裂,天色变换,日月几度交互,让他们想起了古老神话中那些言语精简至极的描述。   曾以为只是古人的想象……   那金甲巨神的话他们也听在耳中,道人的回应亦是响彻天地,无疑都深深的震撼到了他们。   远远可见,巨神倒地,神魂俱灭。   洪水退去,回天返日。   众多阴魂小鬼看得清又看不清,只隐隐猜测,是守护他们的一方赢了,赢了大妖,赢了神灵,只是心中惶恐,也不敢轻易靠近这边。   直到听到仙师诏令。   当众多阴魂小鬼怀着惊惧、忐忑的心走回业山附近,大地早已改换了面容,唯有那明明已经崩塌的业山看来依旧。   众鬼回到业山,便看见了这一幕。   山中没有了鬼火,也没了房屋,一片空荡昏暗,唯有那名道人在高台上盘坐不动,无数流光在他身上来回穿梭,映照出他的面容身形,大妖好似不曾使他掉了一根头发,下界的巨神也没有伤他分毫,身负神光,明暗交错,一时间宛如属于他们的神灵。   琴声悠扬,宛如仙乐,抚平了他们心中惊惧忐忑的一面。   “仙师……”   不知谁先跪了下来,顿时呼喊一片。   宋游这次却避不开了,但也睁开了眼睛。   “不可,请起。”   “多谢仙师……我等……”   鬼魂们沙哑呼喊,泣不成声。   应是原从火狱中出来的鬼。   经历过黑暗岁月的人,才知道黑暗有多难敌,光明有多宝贵,才知道能在黑暗之间为天地带来光明的人有多伟大。   只听得上方传来道人声音,在山体内部回荡:   “可有鬼魂趁机离去?”   “仙师……我们还能去哪?”   “我们无路可去……”   “我们都没走……”   “……”   底下传来一片杂乱之声。   “无需再怕,一切都已过去,只是山中城池被毁,须得劳烦诸位再建一次。”上方依旧传来道人的声音,平静温和,响彻山体,“等所有流落在外的阴灵鬼魂都回来了,便和以前一样,职责不变,制度不改,各司其职,照以前生活做事即可。”   “谨遵仙师法令。”   “我有事忙,无需管我。”   “是……”   众多阴魂小鬼连忙走进鬼城,老老实实等着,等鬼城中的官吏回来,同时悄悄瞄向远处那名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看、只低头抚琴的女子。   那琴声中有无限美妙,声声直入灵魂,使得他们不由自主的安静下来,静心聆听。   成鬼之后便与人不同,不能再食五谷杂粮,不能再尝人间滋味,没了肉身,真是没了好多东西,实是少了不知多少乐趣。众鬼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过这么美妙的时刻了。   也或许从未有过。 ###第三百九十三章 燕子和三花娘娘一样聪明   “呼……”   宋游睁开眼睛,吐出一口气,稍微停了下来,沉默思索。   这无疑是个复杂艰难的过程。   小的难处是自己主修四时灵法,虽然四时灵法妙用无穷,其中至阳至阴的两种灵力也可模拟阴阳,可比之真的阴阳灵法毕竟有所欠缺,就会有一种四时有余而阴阳不足的感觉。   这个其实不难解决,影响也不大,最多便是把时间拖长罢了。   大的难处是难以捉到那一抹灵韵玄妙,无法与天相通,勾连天地法则,自然不得这般造化。   这个就很飘忽了。   究其所以,还是一点——   此前并未有人留下过这般斡旋造化的神通,宋游独自开创,实在不容易。   好在此前早有感悟。   有了基石,自然可建高楼。   宋游暂时停下歇息,既是思索感悟,亦是休息精神,恢复灵力,同时抬眼看向了外边通道。   有马蹄声而来。   “倏……”   依旧是一只燕子率先飞进来,看见山体内部由地而起石笋,悬在空中的石板阶梯,还有满天悬浮静止的灵光,不由愣了一下,连忙飞快的朝前面扑扇着翅膀扇风,使自己停在原地,仔细看去,看见那石柱上坐着的是宋游,这才飞过去。   枣红马随后才跑进来。   这次的枣红马背上已驮着被袋,被袋上还挂着一个褡裢,猫儿就缩在褡裢中,只探出一颗头,一边脸颊肿得很大,往外看。   看见这幅场景,她也惊了一下。   连忙叫马儿停下,自己在褡裢中扒拉着跳下来,在地上转着圈圈仰头看,清澈的眼中也倒映着五光十色的星星,随即又伸长脖子,顺着燕子飞去的方向努力的看了一眼坐在高台上的自家道士,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家马儿,找了个方向,便试探着迈着步跑了过去。   步子从试探变得大胆,也从小跑变成快跑。   直到停在石柱下,才又环顾打量了一圈周边环境、回来的阴鬼,还找了下狐狸在哪,这才仰头顺着天梯般的石阶往上看,开始往上爬去。   不忘叫上自家马儿,提醒马儿小心。   便见三花猫小心翼翼,拾阶而上,不时停下来,探头探脑的看一眼远处,或是扭头盯一眼空中离得近的流光,伸出爪子隔空抓一下,随即衡量一下自己与它的距离,跳过去能不能抓得到,只是低头一看,便被高度劝住了。   很短的一条路,她却磨磨蹭蹭,走了很久。   直到来到道人面前,燕子懒洋洋的梳理着羽毛,早已在此等候她多时了。   “道士,我们回来啦!”   “你们这一去一回,近千里路,回来得真快啊。”宋游瞄了一眼三花猫,见她左边脸颊肿得很大,显得胖乎乎的,与另一边很不协调,可她自己好似一点也没有觉察到,不由眯了眯眼睛,“三花娘娘的脸是怎么回事,怎么变肿了?”   “本身马儿就跑得很快啊。”三花猫语气神态都和往常一样,只是半边脸肿得又圆又大,“是你老爱慢吞吞的走而已。”   “好,怪我。”宋游点点头,又问道,“那三花娘娘的脸怎么回事?”   猫儿回头看了一眼悬浮石阶。   马儿走上来也走得艰难。   “篷……”   猫儿顿时化作人形,身着三色衣裳,脸蛋白白嫩嫩,纤尘不染,只是有一边脸颊也同样肿得很大,从侧面看,像是突出来一个大包。   只见她踮着脚,借着马儿还未走上平台,比她矮些,从被袋里摸索一阵,摸出一个罐子,打开给道人看。   里头是金黄色的蜂蜜。   “三花娘娘路上看到有个蜜蜂的房子,就去找它们要了一点蜂蜜,这个甜,还不花钱。”   “……”   宋游已经猜到了,随即依旧盘坐原地,对她问道:“三花娘娘不会偷了人家蜂蜜,还想尝尝蜜蜂什么味道吧?”   “蜜蜂吃了嘴巴会痛。”小女童又垫着脚把蜂蜜罐子放回去,然后篷然一声,变回猫儿,趴在地上俯身伸个懒腰,这才对道人说,“是它们看见三花娘娘偷它们蜂蜜,不高兴,要来咬三花娘娘。”   “原来如此。”   宋游稍稍一想便知道事情经过了。   三花娘娘一直在修火法,当初在言州军镇前便曾吐火烧胡蜂,寻常蜜蜂哪里奈何得了她,定是她觉得自己已经偷了人家的蜜,再吐火把人家烧死实在过意不去,于是并未施法。   “后来燕子吹了风,把它们吹跑了。”三花猫肿着一张脸却满不在乎,歪着脸说,“三花娘娘法力高强,神通广大,明天就好了。”   “好。”   “粮食我们买来了!”三花猫又说,“买了米和面,还买了干肉。”   “两方土呢?找到了吗?”   “找到了!”   三花猫依旧对他说道,停下来用后脚挠了挠头,又变成人形,去被袋里取来两样布包裹的东西,一边取还一边对道人说:“这个东西很奇怪,我们找到它的时候怎么都拿不动,三花娘娘和燕子使尽了力气也拿不动,叫马儿来拉也拉不动……”   “那是怎么拿回来的呢?”   “燕子聪明!对它们念了两句咒语,它们就拿得动了!变得好轻!”   “咒语?”   宋游看向了站在高台边缘的燕子。   燕子这才开口,声音很小:“我只是对它们说,是奉宋游先生之命,来取它们,去构建阴间地府,它们一下就拿得动了。”   “神奇。”   宋游听了也露出微笑,随即又问:“你又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呢?”   “因为我们找到它们的时候,发现它们灵韵无限,玄妙无穷,一块好比金精,重比山岳却能放在木架子上,一块好比土灵,也重如大地,却能被一个普通的陶罐盛着。燕安心想,那位国师虽然很了不起,但道行神通并不厉害,他又是怎么将这两方土取来的呢?而且还从很远的北方与中土一直拿到了丰州,又这么简单的存放着。”燕子老老实实的答道,“定是天命所向,心诚而至。”   三花娘娘越听表情越严肃。   这种聪明好像是她所不曾拥有的。   可能……是另一种聪明!   “你是真的聪明。”   道人听完也笑着赞了一句。   这真是寻常人很难想得到的,也是很难得的智慧。   “先生过奖。”   这时两方土也被放到了道人面前。   两层粗布包着,很不讲究。   打开一看,其中一块像是金属,四四方方,不过表面又无比光滑,可以清晰照出人面,如燕子所说,灵韵无限,玄妙无穷。   另一块如一滩软泥,又如尘沙,稍稍一碰便变换着形状,用手一捏,轻轻松松就从指尖滑落,散成一捧,又聚成一堆。   似乎是金和土。   北与中……   看来这五方五行土并不是由传说中五方和五行的对应来的,否则的话,北与中的两方土应该属水和土。   宋游也没有管,随手将之放在旁边,便又看向了燕子和猫儿。   “我们要在这里停留很长的一段时间,短则数月,长则数年。”宋游的声音打断了三花娘娘的沉思,“这段时间我大概都会坐在这里,大多数时间应该都有事情要忙碌,也给你们找些事做。”   “唔,什喵事?”   “先生请讲。”   “此前业山阴气鬼气外泄,导致方圆数十里寸草不生,生满鬼面草,至今阴气鬼气也未消散,外界一片荒凉。不过我既然已经到了这里,鬼气定然就不会再继续外散了。”宋游先看向三花猫,“三花娘娘阴阳同修,外界阴气浓重而纯净,可助三花娘娘吸收阴灵力,鬼气浓重,三花娘娘则可以用至阳之力将之驱散,皆可助外界天地早些恢复正常。”   “听懂了……”   肿着脸的猫儿认真点头。   宋游便又看向了燕子。   “外界荒凉已久,阴气鬼气侵蚀之下,恐怕地里的草籽树种也死了大半,此前大战一场,又是天火与雷霆肆虐,估计是长不出草了。如今老燕仙算是成了粮种济世之神,未来恐怕还会成丰收之神、生长之神。正好你是他的传人,正好未来无聊,我便传你聚生机助生长的妙法,又正好这方圆数十里荒芜已久,正是练习法术的好地方。”宋游对他说道,“若你愿意,便助这里早日恢复生机,最好草长如茵,绿树如林。”   “燕安愿意!”   燕子立马答应了下来,随即问道:“那外面那些破损的大山大地呢?”   “何种模样,都是风景,便任它们这样好了,能记述此处曾发生过的事,也许也是一种意义所在。”宋游摆着手笑了笑,“不必去管。”   “燕安知晓……”   这个时候,原本散落在外的阴鬼,即使离得再远的、再警惕胆小的,也全都回来了。   见高台上的仙师终于得闲,便有三名官职最高的阴官,忐忑的前来拜访。   三名阴官长相年龄各异,宋游此前来业山鬼城便见过他们,似乎是如今鬼城三殿的殿丞,因为鬼王空缺,便暂代三殿政事。   如今看他们表情忐忑,多半是国师倒下了,怕宋游认为他们是国师提上来的阴官,误以为他们与国师阴谋有关,将他们一并收拾了。 ###第三百九十四章 天宫神灵来访   “仙师……”   “无需害怕。”宋游淡淡看向他们,“诸公能得国师看重且重用,定是德行出众、能力超群之人,便介绍一下自己吧。”   “……”   三鬼听他提及国师,不由更加忐忑。   对视一眼,有名老者率先站出。   “下官房董年,曾任大晏户部侍郎,辞官在家中死去,死后成鬼,国师念及下官在世时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又曾多次主持抗灾,所以请下官担任第一殿的殿丞,在鬼王定下之前,暂代鬼王之责。主要主持拘鬼、登记造册和评定善恶功过之事。”老者行礼说道。   “有礼了。”   宋游听说过这位户部侍郎。   听说他德行出众,抗灾时亲临前线,救灾有大功劳,不过有时德行是为官的助益,有时也是为官的限制,因此只到户部侍郎的位置。   “下官唐修,曾任长京知县,因得罪权贵被贬,死后成鬼,国师念及下官在任时为官公正,赏罚分明,便让下官任第二殿的殿丞。暂代鬼王行赏罚与鬼狱之事。”第二殿的殿丞拱手说道。   “有礼了。”   宋游依然回道。   这位就没有听说过了,官职也不大。   不过自此前一位名叫谷寿的宰相之后,就是那位将周雷公调到长京来的宰相,朝廷就对长京治安十分看重,长京知县虽然官不大,但时常由特别有能力且清廉公正的官员来当,不过太清廉公正了,还是很难走得远。   至于官职就不是什么问题了。   天宫堂堂雷部主官周雷公,以前也只是一个捕头而已,说来还是长京知县的下属。   “小人沙君毅,生前只做过小官,不过家中富裕,因为常常接济穷人,在当地有不小的名声,又因仰慕江湖侠客,也常招待接济他们,所以在江湖上也有不小的名声,许多武人都曾受过沙某恩惠,愿听沙某的。”一个四五十岁的大肚男子行礼说道,“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国师便让小人暂代第三殿的殿丞,眼下主管城中阴差,使城中鬼魂安分守己,各司其职。”   “沙公,有礼了。”   很巧的是,宋游也听说过他的大名。   听说过不止一次。   第一次甚至是在六年前,柳江大会上,宋游借了西山派的位置近距离观看江湖人的比斗,吴女侠在他旁边,趁间隙给他讲江湖之事,便说曾有一位沙公乐善好施,义字当先,很得江湖人的敬重。   “足下为何身死呢?”   “许是与江湖人接触太多了。”沙君毅苦笑一声,“有人竟拿我的名字做文章,说我有反心,把我拉去砍了。”   “原来如此。”   “仙师……”   第一殿的殿丞再次行礼,恭敬说道:“不怕仙师撤我们职位,只想与仙师说明,我等鬼城中的官吏,虽官职得来都与国师有关,但我们绝不知晓国师的图谋,亦从未有意参与国师之事。”   第二殿的殿丞听闻,更是立马说:“仙师明鉴,下官虽为国师推鬼去烧,也都是有罪之鬼,按照律法来罚,最多从重而行。仙师走后,国师便将下官的职位撤了,自行代职。”   “诸位无需惊慌,在下不为难诸位,也相信诸位与此无关,也不撤诸位职位。”宋游摆了摆手,很是平静的说,“便请诸位仍行原职,依旧按照原先的律法条例行事即可,直到有大德行大功劳者到来,位居鬼王之位,嗯,改称殿君吧,到了那时,诸位也只悉心辅佐便是。”   “一切律法照旧?不改?”   “暂时不改,只是无需再用重典了,照规章行事即可。”宋游说道,“只愿诸位坚守本心,依旧秉公执政,造福阴灵。”   其实国师的谋划除了国师,应当无人知晓。   一来是怕泄密,于是只利用天下人鬼,二来国师这个人实在复杂难懂,说不定他早就料到了自己的失败,自然不将这些阴官也牵扯进去。   如此一想,实在是复杂。   “三位,都去忙吧。”   宋游只请他们继续维持鬼城运转,同时思索了下三殿殿君人选。   有这三位在,没有殿君,这鬼城倒也依然能运转无忧。   至于殿君人选,恐怕国师原先早有计划,只是就不知道他是定的谁了,也不知道是他独自决定,还是决心交给阴阳两界生灵们自行决定,又或是与天宫也有商议甚至利益往来。   还有天宫派来坐镇的帝君,阴间地府之主,甚至佛门的神灵……   地府是该有神灵坐镇。   天宫有罪,神灵却不见得。   宋游自然不会遵照国师原先定下的人选来,他也不知道国师定下的是谁,更不会如国师一样,任天宫和佛门来决定下派的神灵人选,不过大致制度他还是打算按照国师定好的来——自己又不可能待在这里不走,国师的制度实是很不错了,各方制衡,权位分化。   好在此前借宿青霄观,早已遍阅神灵名录,其中不乏熟悉的。   宋游决定慢慢想。   顺便掐个法诀,以术法清明梦境,不给那些神灵来扰的机会。   “……”   回过神来,三名阴官已经离开此处。   燕子则仍旧在旁边等着。   宋游便朝他微笑招手,他便蹦跶过来。   “你且听来……”   宋游依旧坐在这里,慢慢传授他木灵之法。   燕子也聪明,学得很快。   待他学会之后,两只妖怪便常常带着枣红马早出晚归,三花娘娘每天皆为宋游带一些东西回来。   若不是一条鱼儿泥鳅,便是从哪捉来的兔子,有时也捉一只虫来给他看,大多是蝴蝶蜻蜓之类的,说是要留在这里,等他无聊的时候,就代替三花娘娘陪他玩。   道人便继续构造天地。   小妖忙,道人也忙。   大妖时常抚琴,不分昼夜。   ……   明德八年春,丰州资郡地龙翻身,致隐江截断,改回原道,半日后,地龙沉睡,江水回归。   又说有人曾见神魔相斗,天地变色。   真假就不知晓了。   世人只如实记入县志与郡志之中。   明德八年夏,有神官到访业山。   当时宋游依旧盘坐高台之上,无数流光宛如漫天星火流萤,在空中飞舞交织,忙活了一天的三花娘娘也没歇息,而是来到了悬阶上,追逐着这些漫天飞舞的流光,不时跳起来捉,玩得不亦乐乎。   外头忽有鬼差阴官来报。   “仙师,山外有三位神官领着两名神将到来,领头的说是什么仙翁,说要拜访仙师。”   从高台上传来声音:“请他们进来吧。”   “是……”   鬼城大门开启,刺眼的阳光照进来。   有五位神灵从外边走进来。   自然刚一走进,便看见了山中的满天灵光,震惊于此处灵气与灵韵,也看见了中间的石柱高台,与最上边坐着的年轻道人。   三位神官对视一眼,先遥遥与之拱手,这才慢慢走过来,踏着悬阶而上。   悬阶上的猫儿歪头盯着他们几眼,见得他们越走越近,便转身一溜烟往上跑去,跑到了道人身边,紧挨着道人坐下,与道人一同等待着他们。   领先的神官是个老者,一身白袍,神光耀眼,鹤发童颜,面容慈善。身后两名年轻神官,都是神灵常做的打扮,看起来漂亮而神气。身后则是两名身着金甲的武官,生得威武大气。   三位神官缓缓上来,神光一梯一梯,照亮悬浮的石阶。   不知多少阴魂注视着这一幕。   “敢问是何方神灵?”   道人还是坐于高台,出言问道。   便见当先那位老神率先向他拱手:“老朽乃东方青木仙翁,冒昧来访,请尊驾见谅。”   “青木仙翁……”   宋游也曾听说过这位神灵,是一位很古老且有德行又有修行的神灵。   仙翁本是闲职,也不管天宫政事。   看来天宫派神灵来访他也是做过一番讨论的,多半知晓他对神灵的态度,这位至少看起来不像是赤金大帝的亲信,也不是天宫重臣,对于并不敌视神灵的伏龙观来说,是一个类似中间人的人选。   “在下长坐于此,感悟天地灵韵玄妙,不便起身,还请仙翁见谅。”宋游也低头行礼,“有礼了。”   “修行本随意,尊驾不必讲究这些。”   “那样最好。”   宋游便又看向后边两位神官两位神将,出言问道:“四位呢?”   “我乃天帝御驾旁拨帘官是也。”   “我乃天帝御驾旁持笔官。”   两个年轻神官行礼,低头不敢看他。   却只听道人从容问道:   “如何成神?”   “……”   两名年轻神官顿时浑身一抖,倒也老老实实地答道:“天帝下凡历劫之时,我等是陛下身旁侍从,陛下回归天宫,念及我等忠心侍奉,于是将我等一同带到了天宫,常常侍奉身旁。”   话语倒也没有磕绊。   只是依旧不敢直视宋游。   天宫斗部战将如云,那巨星神稳坐第二把交椅,他的威风与神力整个天宫的神灵都是见识过的。巨星神私自下界与大妖一同对抗伏龙观,结果不足一刻钟便已战败身殒,神魂俱灭,听说这个消息,不说天宫神灵是为巨星神感到惊怒还是觉得巨星神罪有应得,总之都是震撼的。   而所谓“天帝下凡历劫”,便是赤金大帝还是凡人的时候,下凡历劫只是好听的说法,粉饰神威而已。   老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两位便是随赤金大帝一同飞升的人了。   虽说以人间香火侍奉这等既无德行又无本事的人并不应该,不过两个怯懦小神,宋游也没有出言嘲讽,听完只是点了点头,又看向他们身后。   身后的两位金甲神将倒是极有胆气,各自报了名号,是斗部的两位星官。   “有礼了。”   宋游差不多知晓他们来意,只再次看向仙翁,要听他如何说。   此方石柱高台之上,灵光穿梭,神光耀眼,众多阴魂小鬼也都忍不住悄悄看来,要见识一下神仙风采,也见识一下自家仙师的风采,双方强弱软硬说不定便关乎他们今后的命运。 ###第三百九十五章 岳王神君   三花猫表情严肃,耳朵时而晃动一下。   “不知尊驾在此是……”   苍老的神灵左右看了两眼,对宋游出言问道,声音温柔慈祥。   “国师怀有私心,图谋不轨,神灵失德,下界为乱,毁了业山鬼城。”宋游平静说道,“在下正在重新构建。”   “尊驾修建的方式,似乎与此前那位大晏国师不同啊。”青木仙翁睁大了眼睛,细细品悟这灵韵,“自蕴阴阳四时,外借天地五行……”   剩下的话他就没有说了,只拱手向宋游恭维一句:   “尊驾有大神通大造化!”   “仙翁好眼力,好见识。”宋游也诚心诚意的恭维一句。   “只是活得久罢了。”   青木仙翁摆了摆手,又对宋游问道:“莫非尊驾是不打算行走天下了,就在这人间鬼城镇守了吗?”   “非也。”宋游说道,“天下还很大,在下还得再去看看。”   “人间鬼城,阴间地府,多出了不少神职,天宫对此可惦记得很。”青木仙翁说着也笑了,既不藏着掖着也不玩弄话术,也不知是否与宋游此时展露出来的大神通有关,只对宋游说道,“但是尊驾不比国师,他们又不敢亲自来问,便只好把老朽请出来,想来探探尊驾口风。”   一点不出所料。   “仙翁是长者,是有德之神,又是闲神,既被天宫请来,便请直说吧。”   “好极了。”   这老头儿也很爽快,完全不管身后两名年轻神官,只对宋游拱手说道:“此前国师主导人间鬼城时,曾与天宫有过商议,请天宫下派一位帝君坐镇地府以保地府太平无忧,人间皇帝功盖千秋,死后也为鬼帝,两人平起平坐,再请佛门派一位菩萨进驻,不得实权,如今国师身死,尊驾接替国师重新建立鬼城,对此可有什么想法?”   “在下既不坐镇此处,自该有神灵镇守,这地府也该有一位帝君。”宋游说着顿了一下,“既然阴间地府的凝聚也与佛门思想有关,自然也该为佛门留一个位置,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青木仙翁看向道人。   “不过这两个位置,都该是有德行功绩的神灵来担任。”宋游平静说道,“且国师已初设了鬼城四殿,有详细律法条例,已完全可以保证人间鬼城与阴间地府的正常运转了,以我看啊,神佛就不必管阴间之事了,安心坐镇,吃香火即可,阴间的事,还是留给阴间来管。”   “尊驾的意思是,帝君不管政事。”   “是。”   “老朽做不了决定的,可按老朽看,天宫怕也不在意这个,白吃香火,谁不乐意呀?”仙翁笑眯眯道,又顿了下,“只是这个人选,哦,无论是天宫的帝君还是佛门的菩萨,以咱们那位陛下的意思,恐怕都要他来定才行。”   “呵呵……”   “尊驾意思是?”   “只问老神仙一句……”   “何事?”   “神灵是天宫来封,还是世人来封?”   “……”   青木仙翁顿时便不说话了。   青木仙翁,原是古时候的修道之人,本就有道行修为,因天降洪灾,淹没大地,抗灾身死,被百姓捧上神座。   宋游尊敬这种神灵,也喜欢与这种神灵相处相谈,就如他其实挺喜欢和周雷公打交道——他们皆是因生前德行功劳被民众信奉成神灵,他们记得自己是如何走上神座的,自己的香火信力从哪里来。   倒是旁边传出了一道声音:“尊驾便可代表世人吗?”   是那个拨帘官的声音。   年轻神官心中惧怕,但也与宋游对视。   “足下倒是有些胆识,难怪能被天帝一直带在身边。”宋游笑了一句,“在下自然不能代表世人,不过至少在下是世人。”   说着停顿了下,眼睛一眯,将手一挥,满天流光顿时飞舞如星,各色灵光闪烁,令人眼花。   “何况这鬼城是人建的,如今是在下在建,与你天宫又有何关系?”   “这……”   年轻神官还想说点什么,青木仙翁笑呵呵的,先打断了他:“宋道友修建人间鬼城以容纳阴鬼,功德无量,不可对宋道友无礼。”   年轻神官便也不敢再多言了。   虽说神灵法身确实都由人间香火铸就,可如今天宫已然主宰天地,已然反过来影响人间——   按照往日流程,或者说天宫任命神灵的正常流程,只要是天宫对于某个神职神位有所安排、变动的,大多只需托梦告知凡间礼部祠部,也就是礼部主管祭祀宗教的下属部门,若是小事,礼部官员自己便能决定下来,便按照天宫的安排通告天下宫观寺庙与百姓即可。   若是大事,便得上报皇帝。   可即使是人间帝王,也很少有直接反对的,最多按照实际情况提些修改意见,只有那些很了不起的帝王,或是极度嚣张狂妄的帝王,又或是神灵的名号与哪位人间大帝的名字犯了忌讳,那么即使是神灵,也是要暂退的。   足可见如今的天宫威势之盛。   但像是今天这种情况,任命神灵全不由天宫来决定,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了。   两名神官不由得看向青木仙翁,期待这位仙翁能替自家陛下挽回些威严。   却只听老仙翁笑呵呵问道:   “不知尊驾可有人选?”   “暂时没有。”   “天宫最不缺的,便是有德行的神灵,即使有德行又有神通法力,也不缺。”青木仙翁笑呵呵说道。   “鬼城未成,不急。”   “既然如此,老朽便先告辞了,只回去如实禀报天帝。”仙翁拱手,停顿了下,“想来过段时间,西天佛门得知消息后,也会来拜访尊驾。”   “在下态度如一。”   “告辞。”   “仙翁慢走。”   青木仙翁又领着几名神官折身往下,顺着悬浮石阶,一步一步走回地上,与众多阴鬼对视,往外走去。   宋游目送他们离去。   人间帝王自然是当不了鬼帝了,宋游打算将之留下来,留待人间大修行者,如果没有的话,就当作与坐镇地府的神灵帝君合二为一了,阴间地府只有一位超然的坐镇者也不错。   只是人选么……   “大德行,大神通,安逸自在……”   宋游喃喃念着。   还真认识这么一位。   “燕安。”   “扑扑扑……”   一只燕子顿时飞了过来。   “先生找我何事?”   “不知最近哪座宫观庙宇供奉有岳王神君的神像神位?”宋游问道。   “岳王神君……”燕子思索着说,“听说在逸州他的庙宇神像比较多,出了逸州就比较少了,这位神君虽地位超然神力深厚,但不喜欢争,估计丰州也没有几间道观庙宇供有他的神位神像,先生若想知晓,我可找老祖宗问问。”   “我想找他商议,但不得轻易离开此处。”   “先生请吩咐。”   “便要拜托你去替我向他上三炷香了。”宋游停顿了下,想了想,“就说我以前曾在逸都见识过他的风采气度,一直仰慕在心,如今有大事找他相商但是又不能轻易离开,夏至三更,我在梦中等他,请他来与我相谈,也算叙旧,叙旧。”   宋游着重提了“叙旧”二字,怕这位神君性格潇洒,不肯来见。   燕子聪明而知礼,又有神灵祖宗,倒是无需叮嘱他礼节。   “好……”   “便要麻烦你放下几天木灵之法的修行了。”宋游对他说道,“三花娘娘没有翅膀,实是只有你能帮我了。”   “燕安一定带到。”   说完燕子折身一跳,张开翅膀,扇了两下就不扇了,只由高台之上往下滑去。   身姿优雅,轻灵滑落。   猫儿这才在宋游身边蹭了蹭,仰头把他盯着,待他低头来与自己对视,这才问道:   “那又是什么神仙?”   “我也不知道。”   “你好像比他们厉害。”   “怎么?”宋游揉了揉她的脑袋,“三花娘娘现在对当猫儿神没有执念了吗?”   “三花娘娘早就不是猫儿神了。”   “三花娘娘好好修行,修成大妖,也能比很多神仙都厉害,还比神仙逍遥自在。”宋游顿了一下,搔她痒处,“若是多做好事的话,也能得到很多百姓的尊敬爱戴,被百姓奉为神灵,只是那时候从百姓这里聚来的香火,你想要就要,不想要不要就是。”   “尊敬爱戴!”猫儿神情一凝。   “就像蛇仙。”   “就像蛇仙!”   “是的。”   “那三花娘娘要多久才能成大妖呢?”   “快了快了……”   “要多久呢?”   “定是快了……”   宋游正搓着猫儿的头,便见手中一空,猫儿迅速把头抽走了,随即一道三色影子顺着悬阶往下跑去:   “三花娘娘出去修行去了!”   “……”   宋游摇了摇头,收回目光。   瞄了眼远处——   这狐妖没有将琴声弹与几位神官听,不过等神官一走,她立马就又低下头专心弹奏起来,只有身后的侍女坐着不动,仰头盯着高台之上。   宋游又收回目光,闭目沉思。   岳王神君,据说是古代逸州人,因大德行而成神,很了不起,帝君级别,但生性懒惰,贪图安逸,很少管事,自然香火也就不多了。好在逸州百姓千百年来都一直十分敬重他,在逸州及其周边受逸州文化影响的地区,甚至比赤金大帝更有牌面,这般香火,估计也能支撑他维持着天宫帝君应有的神力和神权,不至于像是青木仙翁一样,全靠不知哪来的一点点香火续命。 ###第三百九十六章 梦中会神君   天地一片白茫茫,但也不是纯白,而是有质感的微微透着浅灰的白,像是无尽的迷雾深处。   白雾还在随风而动。   雾的深处坐着一名年轻道人,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盘膝而坐,白雾便在他身周流转。   忽有神光降世。   “刷!”   迷雾中忽然多了一位神灵。   是一个粗犷又风流的中年男子,随意的披散着头发,蓄着胡须,身披一身古典而华美的长袍,神光内敛,说随意也随意,说讲究也讲究。   “神君,好久不见。”   宋游一见到他,便起身行礼道。   “记不清有多久了。”岳王神君负手而立,直盯着他,“倒是记得你挖苦本座来着。”   “已有六七年了。对于神君来说,或许只是弹指一挥间,可对于我等凡人来说,却已经够久了。”宋游神态语气都很平静,只是下意识忽略了岳王神君说的后半句话,“六七年了,走过半个大晏,印象最深的,还是神君的风采。”   “直说吧,伏龙观的传人请我来有何事?”岳王神君直言说道,“你这可真够远的。”   “非是我这里远,是神君庙宇神像太少了。”   “还敢挖苦我?”   “非也。”   宋游如是说道,挥了挥手,面前便出现了一张桌案:“请神君坐下谈。”   “……”   岳王神君负手看他片刻,这才坐下。   只是坐下之后,他左右看了看,只觉一片白茫茫,便说道:“你这里既无风景也无茶,坐着难道不嫌枯燥?”   “在下对造梦之法并不精通,只能做到如此了。”   “便由我来添点吧。”   岳王神君说完也挥了挥手。   身下迷雾顿时消散,显出一片青山。   青山曲线温柔,绿草如丝,皆被风吹得朝一个方向倒去。   身边白雾也消散了,显出一棵老松,老松的姿态讲究得像是一棵盆景,朝他们弯下腰,探出的树枝就如亭盖,正好挡在他们头顶上。   远处的白雾也被风吹散,显出的是一座座山,要么一团一团重重叠叠,要么高达天际,都模模糊糊,似真似幻,看不清楚,如墨一样。在群山之间与这些山下则是什么都没有,只有原先浓郁得散不开的雾,似乎一切都在雾间,又似乎本在天上。   头顶则多了一团隐约的亮光,似是天日,光芒穿透了迷雾,又没有完全穿透。   宋游低下头时,桌上也多了茶具。   一时间两人似是在一幅画中对坐谈饮。   “神君好手段。”   “神仙嘛,给凡人托梦是常事,多多少少都会些造梦寄梦的法术手段。”岳王神君十分豁达,“我这还不是最厉害的,听说最厉害的,能编织出亦真亦假的梦,是假的,又是真的。”   “我曾见过这么一位神灵。”   “本座亦见过两位。”岳王神君说道,“一位乃是天宫梦神,还有一位则是地上的一位神灵,只说梦境法术上的造诣,几乎不相上下。”   “不知神君说的地上那位……”   “云顶山下。”   “镜岛湖中。”   两人顿时相视一笑。   岳王神君提壶倒茶,姿态优雅。   宋游则默默打量着他老人家。   岳王神君无疑是位古老的神灵。   和周雷公这种年轻的神灵不一样,世人还记得周雷公的样貌,却不见得还记得他的真容,所以雷公庙中周雷公的神像是有几分相似的,至于究竟是三两分还是七八分就说不准了。而哪怕是逸州最古老的岳王神君神像,也早在时代变换、审美更迭中丢失了神君的真容。   岳王神君无疑又是个洒脱的神灵。   和那些会根据世人想象、审美与需求来改变自身外貌的务实的神灵不同,他甚至连神袍官服也不愿意穿,只穿了一身常服。   宋游想起了古代书经诗词中的那些风雅之人,那是个相对原始单纯的时代,风雅也是正儿八经的风雅。如今的名流雅士其实也这样,在一些地方讲究又在一些地方随意不羁,不过也只学到那个年代七八分的精髓。   不知何处来的山风,吹动他的头发。   虽然满脸胡子,竟也风流无比。   “请饮茶。”   岳王神君将茶递给宋游。   宋游也举杯饮之。   十分古典的味道。   “好茶……”   “直说吧,请我来所为何事,本座多年不管世事,就不要让我猜了。”岳王神君说道,“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看在同为故乡人,你家先祖也有不少与我打过交道,只要不过分,我都愿意帮。”   “神君可知阴间地府?”   “倒也不至于那般封闭。”   “请神君坐镇地府,为阴间鬼帝。”   “……”   岳王神君放下了茶杯,差一点便要起身离开,随即皱眉盯着他:   “休要戏耍于我!”   “呵呵……”   宋游笑了笑,转而说道:“不知神君主管什么?”   “本座什么都管。”   “啊……”   那便是什么都不管了。   就像仙翁一样。   不管你求什么,都可以去拜,不过几乎都不管用,去不去拜,看你心情。   “逸州之地的百姓尊信神君,因而神君香火不断,可神君乃是一位帝君,仅是逸州一地的香火,可能撑得住帝君的法身?神君有大神通,这些香火可又能撑得住神君的神力?”宋游说道,“何况以我看,神君的香火也是在逐年减少吧?”   “爱供不供,少就少,死就死求,本座早都赚大了。”   “在下不是玩笑。”宋游说道,“衷心想请神君坐镇地府,担任阴间鬼帝。”   “你如何说服我?”   “阴灵的信仰也是信仰,何况成了鬼帝,阳间也得多不少信仰,这可不限于逸州一地,而是整个天下。”宋游顿了一下,“最主要的是……”   岳王神君皱着眉头把他盯着。   “鬼帝虽在阴间地府至高无上,但无需操心政事,也没有实权,整个阴间地府的运转自有下辖几殿殿君来操心,届时神君便如现在一样,什么也不需要做,只需坐着享受香火即可。”   “为何找我?”   “仰慕神君风采。”   “本座知道了。”   岳王神君看了看他,笑了笑说:“你是看中了本座懒散的性子……”   “是神君的风采。”宋游低头诚心说道,“逍遥自在,不受拘束,有气节有风骨,有德行,有神通,还有刚直的脾气。”   “天宫可能同意?”   “怎会不同意?”   “真什么也不做?”   “要说做,也做一点。”宋游说道。   “说!”   “便是守护阴间地府,保证阴间地府的正常运转,保证阴间之事阴灵来定,不受神佛妖魔侵扰。”宋游诚心说道。   “……”   岳王神君明显是心动了的,可听着这番话,却又皱起了眉头。   “不受神佛妖魔侵扰?天宫势大,西天也发展迅速,若他们非要插手,本座孤身一人,又如何能挡?”   “神君勿忧。”   宋游不急不忙,端着茶杯道:   “一来神君神通广大,法力无边,本身也是天宫神灵,帝君神位,即使神君久不理世事久不聚香火,能惹得起神君的神佛,也并不多。二来天宫与西天皆要派人进驻阴间地府,神君乃是代表天宫,天宫要靠神君牵制地府,怎会为难神君?神君背靠天宫,佛门又能如何?”   岳王神君若有所思。   “三来神君出任鬼帝,可非闲职,在天宫地位迅速拔升,阴阳两界香火愿力迅速增加,两相增长,谁又敢来招惹神君?”宋游也不管岳王神君此时都在思索盘算着什么,只自顾自的说道,仿佛不给他留思索的时间,“四来,如今的人间鬼城乃是在下建造,今后的阴间地府也是借由人间鬼城凝聚而成,多半也是在下来办,在下自会留下手段,帮助神君。”   “什么手段?如何帮助?”   岳王神君此时脑中的问题太多,可时间又太短,以至于只来得及问出这最重要的一个。   “人间鬼城,人间地府,天地皆与凡间不同,又与天宫不同,鬼帝只要能得几殿鬼王共同相助,这世界,便是鬼帝的世界,如何?”   “……”   “神君,快天亮了。”   “天宫真能同意?”   “我请我家燕儿去寻神君时,天宫正遣神使下界,与我相谈。”   “神使如何说?”   “没有反对。”   宋游说的也是实话了。   神君便又陷入了沉默与思索。   然而这时只听道人说道:   “其实前面所说,都是实话,却也都是为了说服神君,可真正原因是,天宫神灵此前并不管阴间阴灵的死活,虽说他们下派鬼帝多半也只是贪图阴间地府神职带来的香火愿力,可在下实在不想把这个位置交给一群为了香火愿力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无德神灵。阴灵亦有生命。”   这段话中是满满的诚恳。   甚至道人说完便放下茶杯,站起了身,对岳王神君深施一礼:“在下只信神君,除了神君,已无别的人选了。”   “……”   岳王神君愣了一下,随即表情也逐渐严肃起来,同样放下茶杯,起身搀扶于他,随即竟也对他深施一礼,回道:   “本座……应了!”   “多谢神君。”   “信任之重,不负所托。”   梦中山影重重,似真似幻,风吹雾动,青草如丝,松下茶案热气升腾,道人与神君对礼,若能定格下来,怕也是一幅好画。 ###第三百九十七章 三花娘娘最勤劳   “要快些了……”   宋游坐在高台上,有些无奈。   回头往下方看了一眼——   那狐妖一直如此,闲来便饮酒,兴至则抚琴,醉了往古琴上一趴,便是一觉,随意自在,又不与任何人说话,倒是身后的侍女不知是哪一位,一直乖巧安静的坐在她身后,不睡觉,不说话,只偶尔歪着脑袋打打盹,多数时候都抬头好奇的将道人盯着。   此时狐妖仍在抚琴。   宋游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问道:“足下可是修行阴阳灵法?”   女子抚琴不断,只出声答道:   “自然。”   妖怪大多是修阴阳法,吸取日月精华,又以月华阴力为主,修至高深,再补足日精阳力,平衡阴阳,才为大妖。   “借一点至纯阴阳灵力。”   女子不言不答,低头抚琴。   只是身后的侍女却站了起来,仰头看了一眼高台,便由最近的一条路,缓步走来。   踏着围绕石柱悬浮的石阶,转了不知几圈,这才上了高台。   “见过道长……”   侍女声音柔柔弱弱,说完便低着头,走到了宋游身后,跪坐下来。   “你是……”   “我是小七……”   “麻烦你了。”   “不麻烦。”   宋游差不多已然知晓了。   其实女子也好,侍女也罢,都是狐狸,都是狐妖,尾巴再不听话,也是由自己控制的,就算不是“自己”,起码也是由一个脑子控制的。   狐狸是大妖,也许是全天下最接近上古大能的大妖之一了,输出至纯的阴阳灵力毫无问题,由于不含一丝杂质,宋游取过来稍稍变换,就能毫无阻碍的直接用进阴阳四时法阵中。   ……   夏日眨眼即过,不觉已到秋初。   这段时日以来,业山的阴气鬼气没有补充,风吹日晒,加之三花娘娘象征性的吸收与驱逐,已弱了不知多少,在燕子的辛勤之下,这片土地上也零零散散的长了一些植物,只是大部分都秃着,只埋下了草种花种,要等明年春日再发芽。   业山以外数十里处,是一片阴气鬼气尚未侵扰、上古大战也未波及之处。   秋初仍有蝉鸣,越发沙哑。   荒山草地枣红马,马儿低头啃草。   不远处还有一名小女童,身着三色小衣裳,头上扎着两个丸子,脸蛋白白净净,将袖子捋了起来,胳膊亦是细细白白,她弯着腰,一只手很熟练的揪着地上的草,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匕首轻轻一割,便是一把草割了下来。   都是马儿最爱吃的草。   抬起小胳膊在脑门上擦一擦,其实是捋垂下来痒痒的头毛,接着继续割,动作熟练而流畅。   这里终究是有些远了。   不过只有这边草才多。   身后的业山周边虽然也被燕子种上了一些草,却都是燕子辛辛苦苦种的,吃不得吃不得,又不能每天都跑这么远来吃草,自己还有事忙,自己忙的时候马儿是必须要跟在旁边的,所以只好隔两天来一次,每次马儿吃饱,也割一些马草带回去慢慢吃。   正好也给道士带点东西。   “唔……”   三花娘娘忽然在地上看到一截长长的尾巴,割草的她停顿了下,两步走过去,随手一抓,便是一条长着三角头的花纹蛇。   就是它了。   提起来扇一巴掌,往怀里一揣,再次弯下腰,便继续割草。   一点不耽搁干活。   不多时,便又是一捆草。   这时一阵风吹来。   小女童却在风中闻到了陌生的味道,于是暂时停下,看向远处。   有一名身着黄袍僧鞋的僧人迈步走来。   僧人体态微胖,脸圆圆的,背上背着行囊,手上拿了一根弯弯的枯枝木棍做拐杖,杵着拐杖,小心迈步,试探着路,朝这方走过来。   僧人身后还跟着两只大鬼。   两只大鬼都长得凶悍,身披盔甲,手持兵刃,竟在大白天行于荒野。   “?”   三花娘娘歪头看向他们。   随着僧人与大鬼走近,也发现了她。   一人二鬼顿时停下了脚步。   身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一手夹着一捆新鲜的马草,一手拿着一把匕首,微微歪着头,面无表情的与他们对视。   两只大鬼上下扫视一眼,瞬间警惕起来。   “阿弥陀佛……”   微胖的法师笑眯眯的,率先行了一礼,又转头看了眼旁边的枣红马:“小施主是在这里打马草吗?”   女童依旧盯着他,却不说话。   倒是旁边两只大鬼警惕起来。   “法师,这小女娃不是普通女娃,她不简单,应是妖怪化形!”   “法师当心!”   随着他们说话,小女童又微微转过了头,转头盯着他们。   两只大鬼越发警惕起来——   他们虽得僧人度化,以秘法消除了阴气鬼气,不惧阳光,但看起来也与活人不同,身形是半透明的,可在这小女童的眼中,他们却只能看到对自己二人的好奇与探寻,一点害怕也没有。   小女童怀里还露出半条蛇尾巴。   “也不得无礼……”   一度法师仍旧双手合十,对女童行礼,随即看向远方业山,正想开口发问,忽然多看了这女童一眼,又细细打量一眼。   三色衣裳,白净漂亮。   面无表情,不爱和生人说话。   只一眨不眨的将人盯着。   一度法师的回忆瞬间便清晰起来。   “三花娘娘?”   小女童依然直愣愣盯着他,一言不发,表情严肃。   这已然是确认了。   一度法师眼中一片恍惚,想起了那晚与他们初遇的平原风雪夜,那扔了一床薄被给他的小女童,只是此后多数时候她都是一只猫的样子,又想起了分别那日的大雪,真是无尽的风雪,天地一片茫然,那几道迎着风雪,向着雪原妖国,决然而去的身影   分别三四年,丝毫不曾褪色。   真是此生最耀眼的回忆了。   此后法师在归郡平息妖疫,妖疫平息之后,便听说雪原凭空多出大山,镇压盖世妖王,接着行走北方,既宣扬佛法,也传播善念,虽不得有幸与那位道长再于某地相遇,却也常常听闻他的传说。   一度法师回过神来,眼前画面逐渐变得清晰,那小女童依旧一手抱草,一手持刀,直勾勾把他盯着。   “莫非宋道长也在业山鬼城?”   “!”   小女童仍不说话,只重重点头。   “阔别已久,十分想念,还请三花娘娘带路,引我去与道长见一面。”   “……”   小女童瞬间便转过了身,抱着草走到另一边。   这里早已堆了一大堆草,地上还散落着几朵鸡枞。   便见她熟练的将草捆起来,挥手叫来马儿,待马儿趴伏下去之后便将草放在马儿背上,随即提上鸡枞,又把快掉出来的蛇往怀里塞了塞,便爬到马儿背上往远处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盯着僧人。   僧人立马会意,迈步跟上去。   “三四年未见,三花娘娘好似长高了一些了,也未曾见到,竟然还能在这丰州遇上三花娘娘,一时不敢相认,还请三花娘娘多多见谅。”   “!”   小女童又扭头盯着他,表情严肃,余光又瞥了眼僧人身边跟着的两名大鬼,奇怪问道:“你怎么带了两只鬼?”   “回三花娘娘,贫僧原是听闻丰州以南地龙翻身、江水截断改道,猜想灾情严重,百姓受苦,这才闻讯而来。结果这边几乎荒无人烟,受灾受难的人没有贫僧想象的多。不过却遇见了这封昌二位将军,从他们口中听说业山鬼城之事,便又猜想这地龙翻身不是真的地龙翻身,可能是业山鬼城遭受了什么破坏,于是又过来看看。”   三花娘娘听完,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只挠了挠头,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了。   身后的僧人却问道:“敢问三花娘娘,此前的地龙翻身又是怎么回事?”   “打架打的!”   “……”   僧人顿时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   两名大鬼也互相对视,难掩心中震惊。   一行人慢慢走向业山鬼城。   翻上一座山丘时,僧人与大鬼都忍不住停下脚步,往远方眺望,都屏住了呼吸——   眼前天地虽然阳光明媚,可大地依旧崩碎,满目疮痍,既有被打出一个半圆缺口的山丘,也有从中央被神光扫断的山峰,地面开裂,围绕业山遍布大大小小无数湖泊,皆是碧绿或蔚蓝的湖水,甚至地上还有一个巨大的人形凹陷,俨然神魔大战后的废墟。   一人两鬼全都怔住。   “!”   前边马儿停住脚步,马背上的女童回头严肃的盯着他们。   “哦哦……”   僧人这才跟上去。   逐渐走近业山。   看守鬼城大门的阴差见是三花娘娘,顿时便打开了鬼城大门,三花娘娘坐在马背上,只回头看了一眼僧人,便迈步而进。   僧人自是毫不犹豫,跟随进去。   身后两名鬼将互相对视,见僧人已经进去了,这才立马追上去。   光线逐步黑暗下来。   外界的阴阳之气、天地灵气也被浓重的阴气鬼气所取代。   通道中有阴兵值守,鬼差来往,穿过通道,则是一个正在修建中的人间鬼城,里头不知多少阴魂小鬼,来往穿梭,忙于自己的事,鬼城正中间一根石柱如大地之笋,围绕石柱几圈悬梯盘旋往上,上边灵光穿梭交织,灵韵无限,玄妙无穷。   僧人的第一感觉是——   这座业山内部的空间,竟似乎比外面看到的整座业山还要大些! ###第三百九十八章 中秋月明   鬼城中似有琴声,若有若无,也不知从何处飘来,能使人身心愉悦。   僧人放缓了脚步,左右打量。   看这鬼城中来往的鬼。   僧人很快发现,这些鬼大多都是年轻或中年的面容,看面貌绝对没有寿终正寝,不由面露不忍之色,似乎仅仅这样,也能感同身受。   忽然有鬼愣愣的看着他,连忙放下手上事情,给他行一大礼。   “大师……”   “阿弥陀佛……”   僧人亦是连忙回礼。   可等双方都直起身来,却见那只年轻小鬼已经满面泪容,对他问道:“大师您怎么到这来了?难道您也死了?你这么高的修行和德行,怎么这么年轻就也到这里来了……”   小鬼声音哀泣诚挚。   “哦……”   僧人这才明白,是他误会了。   随即连忙向他解释自己为何来此,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又问及他的姓名,这才知晓,原来是在归郡大疫中死去的一只鬼。   自己当初没能把他救下来。   僧人反倒心生内疚,与他执手相谈,余光瞄见枣红马停在远处,女童就坐在马背上玩着毒蛇等他,这才辞别小鬼,跟随三花娘娘走过去。   依然一边走一边打量。   僧人有一颗明珠般的心,亦有一双明珠般的眼睛,灵魂在他眼中变得澄澈,似乎能看清他们生前的苦难与死时的不甘。   慢慢走近了那根石柱。   僧人在上边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扭头一看,又见不远处有女子在专注抚琴,不知是人是鬼,当他走过,琴声也不曾停歇。因为这琴声,漆黑枯燥的人间鬼城似乎也增色不少,莫说高台上的人,就是鬼城中的鬼,也因此安宁平和了许多。   马儿停在石柱下不走了。   小女童则踏上了悬浮的石阶,又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他。   僧人自是立马跟上去。   身后两只大鬼似乎已经明悟过来,这匹枣红马,就是自己曾在言州擦肩而过的那匹枣红马,这位三花娘娘,便是自己曾在言州听说的那只被神仙高人带在身边的三花猫,而此时高台上坐的那位姓宋的道长,自然便是那位在禾州以山镇水、还雪原于禾原的神仙高人。   当年自己差一点就落在了他手中。   谁曾想到,自己从言州跑到了丰州,几千里路,竟主动跑到了他面前来。   “两位将军……”   僧人的声音打断了他们思绪,抬头望去,见僧人就在前边等他们,对他们说道:“若是不愿上去,就在这里等着贫僧吧。”   “怎可如此?”   “然也!”   两名大鬼鼓起勇气跟了上去。   悬阶稳固,绕山而上。   坐在石柱高台上的道人睁开了眼,身后跪坐的侍女也偏过了头,好奇的打量着他们,三花娘娘则已跑了过去,把手中捏的毒蛇递向道人:   “道士,三花娘娘给你带了一条蛇。”   “除了蛇呢?”   “还有一只蝉。”   小女童又伸出另一只手,将手一摊,手心白里透红,捏着一只蝉。   “还有呢?”   “还有几朵山麻菇。”   小女童又从怀里掏出蘑菇。   道人很耐心的等待着她,见她从怀里掏出几朵鸡枞菌来。   三花娘娘在开源节流这方面果然是有天赋的,从来没人教过她,她竟也知晓鸡枞菌在土里还有很长一截,拿出的鸡枞菌都挖了很深。   “多谢三花娘娘。”   “不客气!”   小女童这才转过身,看了眼因为走得慢、才刚从高台边缘冒出一颗光头的僧人,又回头看道人:“三花娘娘还给你带了一个和尚。”   “多谢三花娘娘。”   “蝉和蛇呢?”   “今日有贵客来,是一位僧人,也是我们的老朋友,僧人不喜杀生,不如就当作它们运气好,把它们放了吧。”   “……”   三花娘娘面露不舍,但也觉得有道理。   不知如何决定,只见得她捡起菌子,带着蝉和蛇离开了此地。   便只剩道人与侍女、僧人和两只大鬼。   道人僧人一坐一站,互相对视,一如当年在禾州归郡。   “阿弥陀佛,宋道长,好久不见。”   “大师,在下等你许久了。”   “道长知道贫僧会来?”   “丰州聚集天下冤魂怨鬼,大师迟早会来这里,年初地震,江河改道,想来也有灾情。大师行走天下,修行修心,就如蔡神医一样,哪里有苦难大师就会去哪里,所以猜想,若是有缘,大概会在这里与大师相遇。”宋游平静的对他说,“若等不到,便去寻访大师。”   “此前地震与江河改道又是怎么回事?”   “大师请坐下来谈。”   “好。”   僧人便坐了下来,又回身指了指身后两名大鬼,对宋游说:“这是贫僧在路上遇见的两位鬼将,皆是北边战将,战死化成,贫僧曾向他们问起过道长行走北方的事情,听说还差点与道友有一段缘分。”   “末将封元思,人送外号,封大耳。”   “末将昌建义。”   两名鬼将忐忑的拱手,随即又说:“我们曾一时糊涂,犯下错事,当初在言州远安城,听闻仙师将至,畏惧仙师责罚,于是趁夜而逃……”   “听说两位将军是随鬼差来到丰州,本已做好在丰州鬼城自首认罚的准备,结果从鬼差的言行态度中觉察到,惩罚可能会格外的重,因而趁夜逃脱了鬼差的束缚,随后便一直在丰州躲藏。”一度法师也说道,“后来与贫僧相遇,得贫僧感化,便一路护送贫僧来到此地。”   僧人声音落地,两名鬼将对视一眼,不愿僧人为难,立马双膝跪地。   “我等认错认罚。”   “二位将军皆是守家卫国的将士,怎可轻易跪下,快快请起。就算犯了错要受罚,也是鬼城府衙的事了。”宋游抬了抬手,“说起来,在下与两位将军差一点的缘分,还不止一次。”   “哦?”   “两位将军被鬼差带至丰州,逃跑那夜,说不定两位将军逃得晚点,便遇上在下了。”   “这……”   “逃了也好,若没逃掉,二位如今定是魂飞魄散了。”   两名鬼将更害怕了,互相对视。   倒是前边的僧人出言问道:“可是与此前地龙翻身、江河改道有关?”   “龙是有的,只是不是地龙,乃是鼍龙。”   “愿闻其详。”   “当朝国师心怀不轨,为达私欲,大肆焚烧阴魂,致使他们在烈焰中煎熬致死。满天神佛只关心阴间地府职位香火愿力,不关心这个。当今皇帝为死后成为阴间鬼帝而长存,加剧北方战争,甚至暗中资敌,以造就更多怨恨。越州大妖为寻出路,相助国师,引地震断江河,与我相斗。”   宋游用很平静的语气,一口气概述完了大致原因,却是引得两名鬼将与僧人皆睁大了眼睛。   “原先国师建造的业山鬼城被毁,在下只好留在此处,重建人间鬼城。阴间地府将要依托人间鬼城凝聚而成,满天神佛皆有所图谋,在下也只好暂时留在此处,直到鬼城步入正轨。”   两名鬼将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宋游平静的看着他们,倒也没有立马便对一度法师说什么,只是说道:“在下要在这里建造人间鬼城,不能轻易走开,也不能招待大师,不过却可以请几位阴官带大师在这里逛逛,四处走走看看,为大师详细介绍一下这座鬼城的来历与制度。”   说着顿了一下,补充一句:“不知大师一路走来发现没有,此处鬼魂,多未得善终。”   “这是为何?”   “虽然天道演变,成鬼变得容易了,可相对来说,还是枉死、横死、冤死的人更容易成鬼,因为心中执念更重,更不愿离去。在下没有解去他们心结或劝恶鬼向善的本事,大师或许可以试试。”   “阿弥陀佛……”   一度法师便站了起来,与他告辞。   宋游没说什么,很快就闭上了眼睛。   一度法师品德无上,功德无量,实在无需与他多说什么,事实便在这鬼城中,他只要在这鬼城中走一圈,所看见的,自然便是真相。   宋游只请来阴官为他带路,又请三花娘娘煮一锅鸡枞汤,莫要加蛇,用来招待他。   ……   渐渐已到中秋。   有狐妖侍女的阴阳灵力相助,宋游的大阵进展相对较快。鬼城中的阴鬼不能察觉到每日细致的变化,唯有过段时间环视四周,才突然发现这座鬼城好像大了不少,好像又大了不少,早已比原先的业山更大了。   鬼城昏昏暗暗,终日盘坐高台之上,只做一件事情,实在枯燥。   可通神的琴艺却是听不腻的。   “中秋了呀……”   不知不觉,这狐妖竟已抚琴半年。   “该有一轮明月。”   说着道人朝天上挥了挥手。   无声无息间,好似天门大开,早已变得很远的“穹顶”上忽然多了一轮圆月,上面纹路清晰可见,洒下月光,沐浴鬼城。   不知多少阴魂同时抬头,仰望头顶。   抚琴的女子也停下了手上动作,举头望去,她与阴鬼一样,也许久未见过月光了。   僧人拾阶而上,通往石柱高台的路,已经走了一半了。 ###第三百九十九章 鬼城建成,神灵归位   石板悬在空中,绕成阶梯。   僧人站在半山处,举头望月,久久沉默。   许久才低下头,继续往上走。   身着旧道袍的道人依旧盘坐高台中央,侍女在身后乖巧坐着,还有一只三花猫在高台上玩着三色布球,既不管道人如何,也不管他,最多是在他走上来的时候扭头看了他一眼,便继续忙于自己的事了。   一爪拨球,一爪拦阻,明明只有一只猫,却忙得很。   忽然左爪败给了右爪,布球一不小心被拨到了高台边缘,拦阻不及时,落了下去。   “刷!”   猫儿顿时冲过去,扒在石台边,探头盯着下落的布球。   石柱可是有数十丈高。   猫儿愣了一会儿,眼睁睁看见布球落下去,等看到落点后,才一扭身,跑下去捡。   僧人则又坐在了道人面前。   “宋道长,有礼。”   “大师何事?”   僧人几乎毫无废话,直接说道:“贫僧想留在鬼城,度化冤魂恶鬼。”   “……”   宋游停顿了一会儿,开口问:“何为度化?”   “怨者心安,恶者向善。”   “留多久呢?”   “此地不需要贫僧为止。”   “大师须得知晓,若阴间地府建成,未来便是轮回之道。”宋游说道,“大师度化的这些冤魂恶鬼,一旦入了轮回,便一切从新。”   “片刻心安亦是心安,片刻心善,亦是心善。”   “那人间的人呢?”   “人间有很多僧人,鬼城却只有贫僧一人。”   “可若是我说,大师在这鬼城中,只可宽慰鬼心,劝鬼向善,不得大肆宣扬佛法呢?”   僧人听了心中毫无所动,面色也依然平静,双手合十低垂头颅,只说了一句:   “这便是贫僧的佛法。”   “大师想好了吗?”   “想好了。”   宋游便不再与他多问了,只如实说:“大师这段时间随阴官走遍鬼城,不知是否从阴官那里听说,在原先国师与天宫的计划中,由于人间地府轮回一说本就有佛门思想的参与,在这阴间地府,也留了一个位置给佛门的某位菩萨。”   “贫僧不是菩萨,也不敢为菩萨。”   “还记得在禾州归郡,在下对大师说过的话吗?大师注定是要成佛的。”宋游淡淡道,“而今大师佛法高超,功德无量,仅以归郡之功,便不亚于天上的许多神佛了,更何况别地功德。”   “贫僧道行卑微,难堪此任。”   “此言差矣。”宋游摇头说道,“今日大师愿意留在此处,为解阴魂困惑,为消阴魂怨气,为劝恶鬼向善,从此甘心舍弃人间风景,留在这不见日月的鬼城,便已是此间阴灵们的佛了。”   “贫僧并不为此。”   “在下已等待大师多时了。”宋游依旧如对岳王真君一样,诚心说道,“无论是让天宫决定哪位菩萨坐镇于此,或是佛主来决定,在下都不放心也绝不会答应。若大师不愿意,也可自由行走鬼城,只是那位置便一直空着好了。若大师愿意,天宫与佛门那边,自然交给在下应付,此后大师坐镇鬼城,是佛也好,菩萨也罢,阴间阴灵、人间百姓心中自然有秤。”   僧人双手合十,闭目而坐。   月光洒下,琴声飘荡。   僧人比几年前的容貌沧桑了许多。   过了许久,他才睁开眼睛。   “阿弥陀佛……”   僧人睁开了眼睛,对他问道:“天上神佛,可会轻易答应道长?”   “那是在下的事。”宋游也回应着他,“大师与我各有所长,就如在归郡时一样,大师做大师擅长的事,我做我擅长的事,如此而已。”   “阿弥陀佛……”   僧人又低头念了一声佛号,随即缓缓起身,眼睛亮如明珠,站起来对道人说:“道长也还记得贫僧说过的话吗?”   “请说。”   “贫僧虽无算命窥天的本事,却有一颗看心的眼睛,天地混乱,道长不会这么一直逍遥下去。”   “……”   这一句话,也将宋游拉到了那日的满天风雪中。   当时回的什么来着。   都已经忘了。   僧人已往下走去。   走到一半,又抬头望了一眼明月,沉默许久。   其实他来这座鬼城,也就一个半月,上一次看到明月,也就两个月前,只是如今甘愿留在这里,怕是要很久无法得见明月了。   僧人低下头,继续往下走。   猫儿哼哧哼哧的,也终于爬上来。   这只猫儿,玩个球而已,在哪里玩不是玩,偏要在这数十丈的高台上玩,常常落下去,光是一上一下的捡球都麻烦得很。   ……   秋去冬来。   天宫神灵又来过几次,还是青木仙翁在中间传话。   宋游挺喜欢与这仙翁打交道,他并不帮着天宫多言劝说,只做传话的中间人。   宋游并不是国师,与他们没有利益交换,自然毫不退步。   要请岳王神君来做鬼帝坐镇阴间地府。   要请何仙翁来做第一殿的殿君,也就是数十年前大晏危难之际站出来扶大厦于将倾、救百姓于水火的那位何相,最后因在这个过程中触动了权贵阶层的利益而身死,死后因民众香火信念成神。说来他还与宋游的师祖有过缘分——当年他去东方搜寻良种就受到过天算道人的指点。   虽然宋游也从没有见过天算道人,可自家师父的师父,听来总觉得亲切。   这么一个有德行、有能力、功德无量,又被皇室卸磨杀驴而死的千古名臣,在天宫也是闲职,出任殿君再合适不过了。   宋游直接与他相谈,请他到此上任,至于天宫认不认,其实无关紧要的。   只要他们不敢出兵来讨,阴间阴灵认了,世间百姓也认了,天宫也是得认的。   神灵不过就是这样,存在于世人心中,而不在道观的神台或神册上。   佛门也来过一趟。   只是佛门势弱,本身由谁坐镇地府,也不见得由得了自己做主,如今宋游又如此强硬,西天使者只问了一句,知晓是谁,便恭敬离去了。   ……   冬日也逐渐离去。   明德九年初春。   人间鬼城将要建成。   此时的业山附近已不再是一片荒凉,而多了许多绿意,一名小女童盘坐山上,认真修行,每日都离大妖更近一步。   燕子却有些苦恼。   此前近一年里他费尽了心思,衔来草种洒满业山周边数十里,不仅木灵之法进展极快,连自家身化万千的神通都有了极大地进展,到如今这里的阴气鬼气倒是差不多全部消散了,可这种草种还是受其影响,生长得不如别地的野草葱郁。   倒是那青木仙翁最后一次来此,临走之时,说此地只有野草而无山树,并不协调,于是挥手使地上长出了许多树,倒是都长得郁郁葱葱。   燕子常常过去感悟其中奥妙。   忽然身后一片灵光大盛。   “……”   燕子敏锐的瞬间回头。   小女童也觉得疑惑,抬头看了看天,什么都没有看到,随即继续把头往后仰,倒着的业山便映入了她的眼帘。   只是两只小妖回头看去时,业山却依旧是那模样,丝毫不动。   燕子率先飞了过去。   小女童挠了挠头,也起身走过去。   刚进业山,便见山中天地突然变得广阔了许多——山中世界原先就已经比外界看来的业山要大许多许多了,如今更是又变大了许多,以至于站在门口一眼都几乎望不到边界了,原先进山便是鬼城,如今的鬼城,却已经出现在了远方。   恐怕方圆已有数十里宽。   “真是了不起……”   燕子不由得低声呢喃一句。   等到猫儿也跑过来,与她一同往前飞。   到了那座鬼城,接近城中石柱,便见道人已经站了起来,踏着悬浮石阶,一步一步往下方走,并已经走到了一半。   狐狸侍女也已回到了主人身后。   道人走下石柱高台,迎着众多阴鬼的目光,走向那方琴台边的两道身影,先行了一礼:   “多谢二位帮忙。”   侍女坐着不动,并不出声。   女子则将手肘搁在琴台上,撑着下巴,慵懒的看向他:“举手之劳……”   “一直有个问题,想请问足下。”   “直说便是。”   “你们又是怎么知晓国师在练长生丹的呢?”   “说了道长信吗?”   “足下说,我便信。”   “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女子抬头看他,“其实这种方法古来有之,名曰阴阳延寿法,只是过于歹毒,加之方法有缺陷,效果不好,最多也只能延寿百年,只有少数走了邪道的修士才会用。然而晚江多年前行走天下,偶遇有人搜集药材,药材与阴阳延寿丹有七八分相似,狐狸的好奇心不比猫差,在好奇催使下,跟随查探,这才知晓,人间竟已有人将阴阳延寿法改良无数代,真是天才。不过那不是国师,是国师的父亲。”   “足下好耐性。”   “反正也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女子停顿一下,“如今鬼城已然自成一片天地,再无人神妖鬼可以随意进出,岳王神君也来了,第一殿的殿君也上任了,西天的代表也归位了,不知道长又有何打算?”   “在下下山是为了行走人间,自然要离开,继续游历天下。”   “何时离去呢?”   “不日就将离去。”宋游再次行礼,“多谢二位相助,也多谢足下一年琴声相伴,解了在下许多枯燥,也为鬼城阴灵添了许多心安。”   “只为道长而弹。”   “……”   “道长不信?”   “说正事吧。”   “道长真无情啊。”   “……”   “好,便说正事。”女子神情也郑重起来,坐正了,抬头与他对视,“此前晚江说的话,道长考虑得如何了?”   “考虑了许久。”   宋游内心毫无波动,与她对视:“我们该有一场合适的交换。”   “什么交换?”   “鬼城虽然建成,也很牢固,但为防万一,同时保证此间天地正常运转,需要一位大法力者坐镇其中。”宋游对她说道,“足下若愿意坐镇人间鬼城直到阴间地府凝聚而成,也算造福阴灵,这枚由阴灵练就的长生丹,便可赠予足下,助足下修成九尾。”   “……”   女子顿时神情一凝,与他对视。 ###第四百章 千年之后世界又是哪般模样   “道长真当没有感情的吗?”女子一身白衣,直勾勾与他对视,“还是说,此前我们留在道长心中的结,无论我们怎么做也解不开了?”   “再造鬼城,多亏了足下阴阳灵力,算是一功。若足下肯再镇守鬼城,以保阴间地府顺利凝聚,不被神佛妖魔插手,便又是一功。”宋游依然是那般柔和淡然的语气,甚至因为在高台坐久了,有些有气无力,“足下本与人道无关,因而此次交换,亦是真心。”   “晚江只是帮道长,不是帮人道,就如晚江在此抚琴,也只是想解道长一人的枯燥罢了。”   “足下似是不愿意。”   “看来道长还是不相信我们的真心……”   女子目光低垂片刻,再抬起头来时,又多了许多冷静,笑道:“罢了,不信就不信,交换就交换……只是道长如今要我们镇守人间鬼城,那此前我们与道长所说的另一份交换呢?道长与天之争,就不需要我们的帮助了么?”   “足下能镇守鬼城,造福阴灵,在下便十分感激了。”   “晚江倒有另一个想法。”   “请讲。”   宋游行礼说道。   “此前我们说的,另一种交换,还是照旧,当多年后道长需要用到我们,需要一位上古大能来助道长与天相争,我们便用狐祖断尾与百年寿元以借来上古大能之力,助道长一臂之力,全力以赴,生死无悔,若侥幸与道长一同活了下来,道长只给我们半颗长生丹即可。”   女子也直直与他对视,目光深邃平静,说着停顿了一下:   “至于人间鬼城,不过区区十来年,我们在长京也是十年,长京之前也等了上百年,相助道长又要烧掉百年,也不在乎再枯燥十年。   “只要道长开口,请我们帮忙,像是故友一样,我们便愿意替道长在这里镇守十年,直到阴间地府凝聚而成,不求回报。   “只是这样一来,我们就没有时间去留下传承了,所以得将我越州狐族残存于世的几个小辈请来这里,晚江把修行法术传承交给他们,十来年后晚江离开此地,依旧相助道长,与天相斗,生死无悔。”   那么一瞬间,道人的目光也闪烁了下。   就是不知何时已跑到他脚边蹲坐下来的三花娘娘,闻言也坐得端端正正,直愣愣的盯着狐狸看。   “如何?”   女子直直盯着他。   “足下小看这十来年了。天宫之所以如此无奈,却不全是因为在下的法力,更多的是因为在下在此事上占了法理优势,等我们一走,天宫必然会想些办法抢夺地府神职权力。鬼城需要足下的阴阳灵力维持运转,也需要足下协助岳王神君抵抗压力。”宋游沉默了下才说道,“等足下帮助天地顺利凝聚了阴间地府,在下自会奉上一整颗长生丹,届时足下大可慢慢去留下狐族传承,寻求九尾之路。”   “道长果真无情……”   “在下也曾与足下真心相待。”   “罢了罢了,原先还说,要在阳都与道长再相遇呢,现在看来是无缘了。”女子垂下目光看地面,“不过这样也好,求不到道长真心,求个长生与九尾也不错,说不定还比原先求得简单一些。”   “地府凝聚之日,长生丹奉上。”   “还是只要半颗!”   “为何?”   “那长元子不知晓,难道道长也不知晓?”狐狸笑嘻嘻看向他,“吃一颗和吃半颗,吃十颗,又有什么区别?”   “有理。”   宋游平静的点了点头。   虽然国师聪明绝顶,可毕竟道行微薄,不知上古之事,亦感触不了天道,自然不知晓,天道早就不许长生了。   国师还想练出十炉长生丹,求个万年长生。   是的——   国师求的长生,就是一万年。   可他不知道,天道不许长生,早已断了天下绝大多数的长生路,哪怕他找到一条新的长生路,可也最多几百年上千年,就会被重新掐断。   吃一颗多活几百年,吃半颗多活几百年,十颗也只多活几百年。   区别或许有,不是很大。   宋游一时拿不准,狐妖只求半颗,究竟是不是这个原因。   “多谢足下。”   “交换而已,道长求到了阴间地府,我们求到了长生,又怎谈得上谢?”狐妖声音依旧平静,只是小声了许多,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不过晚江在求长生时,常常思索一个问题。”   “请说。”   “道长你说,千年后的世间,又是哪朝哪代,那时候的世界,又是何种模样呢?”   “足下已经想到千年后了吗?”   “是啊。”女子说道,“其实不止人有文明,有史书,我们妖也有。只是妖与人记历史的方式不同。”   “……”   “人写历史大事,十年就能写一本书,百年就有一箩筐,千年就能堆出一间房子了,也许还不够。可在妖的历史中,千年也只有一本。”   女子说着微微一笑:   “以道长的性格,若来读妖的史书,我想道长一定会觉得十分有趣——在妖的史书中,时间跨度很大,晚江读的时候,只花了两天时间就看遍了几千年。据说一千多年前,人间贵族死了还要用活人殉葬,甚至天上的神灵也要用活人或人头祭祀,那时候无论是神还是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那时候世间的思想、文化,都与现在截然不同。   “有时想想,那时候与现在虽然都由皇帝统治,差得不太多,却与现在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于是晚江常常思索,几百千年后,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也许会比千年前到现在变化更大。”宋游说道。   “是么?”   “足下修成九尾后,可以自己去看。”   “自然。”女子眼中一片恍惚,“只是一想到那时的世界已然变得崭新,是个不同的朝代了,世间传唱着不同的诗歌音律,有不同的文化习惯,一想到自己要走到那个陌生的时代里去看那个世界,环视身边,却找不到一个故人,便有一种莫大的孤独。仿佛曾经晚江灵智初开时,独自走在空空荡荡的原野上。晚江至今仍还记得,那是个黄昏。”   “足下还有尾巴。”   “也是。”   女子微微一笑,与之行礼:“晚江自会守护此地,请道长离去吧。”   “告辞。”   女子沉默着看着他们。   待得道人转身离去,渐渐走远,跟在他脚边那只猫儿边走边回头看她们,也走远了,她才收回目光,闭上眼睛,原地沉思。   “……”   女子睁开眼睛,没说什么,只吐出一口气。   “呼……”   面前青石琴台随风消散,那张古琴也化作青烟,袅袅散于空中。   女子转过了身,只踏出一步,便化作了八尾狐妖本体,她不再看远处道人,屈身一跃,踏空而行,转眼间就到了这人间鬼城的边缘——那是远离中心鬼城又与岳王神君府邸、佛门空庙分属三个不同方向的一处所在。   狐妖身带八尾,端正而坐。   随即双眼一闭——   “咵咵……”   身后一颗种子发芽,从近乎于虚幻的土地上破土而出,迅速生长,眨眼间长成一棵巨大的梅树,枝繁叶茂,仿佛要为狐妖遮挡风雨。   几乎与此同时,八尾狐狸从下而上化作石雕,坐镇于此。   ……   两日之后,空庙之中。   僧人拄着木杖来此,身体虚弱,咳嗽不断。   两只大鬼依旧跟在他的身边。   早在禾州归郡,救济妖疫病患之时,他便耗费了太多生机,走到丰州,便已与生命尽头不远,在鬼城中待了大半年,早已是油尽灯枯了。   这间庙宇也小,只够容纳一人。   僧人几乎是屈身进去,对着两只大鬼交代了一声,便将木杖倒放一边,随即盘坐其中。   拿出念珠,闭目垂首,默诵经文。   经文念完一遍,念珠顿时垂落。   僧人的头也深深垂了下去。   “……”   天地香火愿力,来自人间各地,也来自鬼城阴灵,瞬间便为他铸就了神躯法身。   僧人再次走出小庙,已一脸平静。   回身一看,庙中唯有一具肉身。   “阿弥陀佛……”   僧人朝那方挥了挥手。   肉身顿时化作一具塑像,像是木头做的,既无口鼻,也无耳目,似是还未雕成。   僧人收回目光,迈步走远。   两只大鬼亦是跟随左右。   ……   宋游已然收拾好了行囊,带着枣红马,走到了鬼城门口。   身后不知多少阴官鬼将来送。   “仙师又要去哪里?”   “游历天下,顺便集齐五方土,为诸位造就阴间地府。”   “仙师何时回来?”   “凝聚地府之日便回来。”   “仙人……”   “前方有太阳了,诸位莫要远送。”   众多阴官鬼将便停住了脚步,在他们身后还有无数的鬼城阴灵。   不管生前是善是恶,功过几何,此时都往这边聚了过来,仰头盯着道人。   鬼魂神情各异,却都感激不已。   从去年初春,道人初来此地开始,道人的所作所为便都被他们看在眼里。   细细一想,道人既不是鬼,也从未从中获得任何利益,而以他的通天本事,既可与国师为伍,也可与天宫同行,无论走哪条路,都能靠着阴间地府和无数阴灵获得巨大利益,可他都没有,就连此时离去,也走得如此淡然洒脱,甚至都没有多留几日。即使是最愚笨的鬼,也知晓道人做了什么。可即使是最聪明的鬼,也不见得能想清楚他为何如此。   宋游却只是停步转身,又看了眼这鬼城。   中间的鬼城已经快要修成了,暂设了四殿府衙,属于阴间阴灵,外围边缘三个不同方向,神灵帝君站在府邸门口,举杯与他遥祝,另一方的低矮小庙中只有一尊无面的木像,狐妖化作石雕,孤独立于远处。   “那个狐狸尾巴呢?”   身边传来了三花娘娘的声音。   这一年中,三花娘娘除了自娱自乐,修行干活,也常去找狐狸的尾巴玩,据说玩得挺开心,至少狐狸的尾巴会吃她捉的东西。   “狐狸的尾巴自然在狐狸身上。”宋游随口答了一句,便在众多阴灵又要跪下之前,折身离去,“走吧,三花娘娘。”   “哦!”   三花猫立马跟上了他。   枣红马与燕子也紧随其后。   身后岳王神君饮尽了杯中物,盘膝坐于鬼城中的僧人合十闭目,就连狐狸的石像也似乎睁开了眼睛。   外界阳光好盛,亮得刺眼。   刚出去的时候,天地一片雪白。   三花猫的眼瞳瞬间成了一条狭窄的竖缝,宋游也眯起了眼睛,待得眼前恢复视线,已是明媚的春光。 ###第四百零一章 狐狸的话怎么能信呢?   宋游站到了业山顶上,举目远眺。   不同于此前阴气鬼气浓重导致满天阴霾的业山,此时这方天地满是明媚春光,阳光明亮而不灼热,打在身上是满满的舒爽。   环顾四周,风景也全然不同了。   原先的荒山早已被打得破碎,破碎中又多了几分奇险——地上立着斜斜指向天空的石柱,像是上古神话中的巨人遗留的枪剑,又有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不规则巨石,突兀的落在地面上,才一年时间就生满了青苔,也有被打出半圆形缺口的山,缺口圆得完美,一点不像自然形成。   大地裂开了深渊,蓄着河水,碧绿如玉。此外满地也都是大大小小的湖泊,小的也就几丈宽,甚至更小,大的则有十几丈甚至几十丈,皆是巨人踩出打出的凹陷,如今全蓄满了水,要么碧绿如玉,要么蔚蓝如天,颜色深浅各不相同,如铺满大地的一块块宝石。   像是上古神灵的战场。   宋游还在业山背后看见了一个人形的湖泊,长达上百丈,绕一圈也得不少时间,同样蓄满了水,倒映着蓝天白云。   在更远的地方则有一圈护山河,将整座业山围起来,只有一座石桥横在河上。   入眼所见,满地青葱,山上果树正开着花,哪里有一丁点曾经寸草不生的荒凉味道了?   “这些树也是你种的?”宋游对身边燕子问道。   “回先生,我种出来的树才刚发芽呢,只有这些野草是我衔来的草籽,长成的树都是青木仙翁种下的。”燕子老老实实回答道,“有一次青木仙翁来到这里传话,临走之时,他说这里只有青草而无山树,实在枯燥,于是一挥手,几日时间,这里就长满了树。”   “青木仙翁倒是好神通。”   “燕安此后常常在这里感悟树中妙法,倒也有不少的收获。”   “你也聪明。”   “可惜燕安本事不够,还是未能完全消除阴气鬼气的影响。”燕子说道,“别地早已是满山鲜花了,这些草却长得很慢。”   “只欠一场春风而已。”   宋游说完吹一口气,化春风拂过大地。   “呼……”   数十里大山绿意顿时更浓了几分。   “走吧。”   道人迈开了脚步,也收回了目光,往山下走。   此处已是奇绝的风景,却不知千百年后,后人再来到这里时,所看见的又会是什么模样?若与如今宋游眼中的大致相同,又不知那时的人站在这片风景之前又会如何想象、如何解答。   道人与枣红马沿着山的坡线缓步往下,几乎与山后浓郁的白云同行,三花猫被草遮住了身形,燕子则在白云前端飞过。   一朵朵野花逐一盛放。   猫儿从草丛中走过时不由被其吸引,燕子亦天空中,看着草地逐渐变成花海。   花海中有两座庙,分列大山两处。   一座是岳王神君庙,里头只坐着一位神君。   门口门联写着:   你求名利,他卜吉凶,可怜我全无心肝,怎出得什么主意?   殿遏烟云,堂列钟鼎,堪笑人供此泥木,空费了许多钱财。   一间是个低矮小庙,无名无牌,里头也只是个既无口鼻也无耳目的粗糙木像。   门口也写了门联:   地狱即在眼前,莫到犯了罪方才省悟;   业镜虽悬台上,只要过得去也肯慈悲。   业山之大,鲜花满地,离远了看两座庙真是渺小,在花海中只剩一个小点,不过却与山后的白云齐平。   道人带着三花猫与枣红马越走越远,从满地的湖泊宝石中穿过,也从满地野花中走过,看着湖泊中泛起涟漪,看着飞虫在花丛中穿梭,看着原本一片荒凉的土地上偶尔也有小动物的动静了,便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满足感。   三花猫时前时后,有自己的事要忙,有时也回到道人身边,与他讲话。   “这个就是三花娘娘给你说过的鱼儿很多的那个小湖,不过都是小鱼,用杆子就能钓到,那边那个湖大鱼多,只是没有那么好捉。”   “原来如此。”   “这个水塘里很多泥鳅,三花娘娘做的泥鳅干就是这里捉的,现在都还没有吃完呢,装在兜兜里的。”   “三花娘娘还会钓鱼了呀。”   “都讲到泥鳅来了……”   “我毕竟不如三花娘娘聪慧。”   “是哦……”   猫儿说完一下子蹿了出去,在草丛中跑出挺远,却不是又发现了什么小动物要过去认识一下,而是已经过了石桥,渐渐远离了业山,她便指着不同的方向给他说,哪里是自己夏天捡菇菇的地方,哪里是自己捉兔子的地方,自己曾在哪里折了树枝当棍棒或钓竿……   这一年多以来,确实辛苦她了。   不仅自己捉鱼,还要烤鱼来给他吃,舍不得花钱买糖,就会找蜜蜂借蜂蜜,觉得肉干贵,就自己捉兔子捉山猪来自己做,想到道士平时除了吃肉也吃一些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便又去给他摘野果挖野菜,捡菌子,煮稀粥,生怕把他饿着。   就是这样,道士也经常连着好久不吃也不喝,可把她给愁得。   宋游转身看了一眼,业山已经远了。   收回目光时,猫儿又化作了人形,折了一根树枝来打草玩,似乎她也长高了一些了,至少这一年中,比往年长高得更多。   多半是愁的。   ……   资郡郡城,仅有的一家旅店。   就是此前曾与狐狸同住过的那一家,旁边有座小山,狐狸与侍女曾在山上亭舍中等他。   有趣的是,店家居然还能一眼将他认出。   “先生,又来了!?”   “店家还记得我?”   “记得,当然记得,像先生这般不俗的道长,又是从外地来的,可是少见得很。”店家乐呵呵的,又往他背后看了眼,“咦,对了,先生上次不还有两位仙子同行吗?”   “这次独自来的。”   宋游对他笑了笑,看来他不是对自己印象深刻,是对容貌绝世的狐狸与侍女印象深刻。   “要一间房间,马儿配草料。”   “好嘞!”   “店家这里有酒卖吗?”   “咱这儿小店,不卖酒,不过先生若是想要饮酒,小人可去酒肆为先生买,甭管多少,给个一两文钱的跑腿费就是。”   “不喝,只想买半壶酒,走的时候带上,万一路上遇见故人,可请故人喝一杯。”   “那小人替先生指个方向。”   店家立马出门,给他指了个方向:“先生沿着这条街一直走,右边的一条巷子,就是酒肆,走近的时候就能闻到酒香了。”   “多谢。”   宋游对他道谢,随即提着行囊,上楼而去。   很简陋的房间,远不如长京的小楼。   好在也算一间正经屋子了。   宋游放下行囊,对着桌椅吹了口气,吹掉上边浮尘,又从被袋里拿出了《舆地纪胜》。   不知不觉,这本在逸都买的书已经发黄了,明明爱护得当,纸张也不可避免的变脆,缺了边角。   宋游小心将之翻开。   猫儿也一下跳上了桌案,从他肩膀上边探出头来,和他一起盯着书。   郡城外边不远就是隐江,沿着隐江顺流而下就是尧州,这是走过一趟来回的路,宋游可以不去郑溪了,走另外一条路。如果合适的话,还可以去拜访一下长平公主,虽然双方也谈不上什么交情,可隔了一年不见,便有点故人的感觉了。   不知道这位还在不在世。   尧州与浪州交界,交界之处便是尊者山,如天柱山一样,是一条神仙的登天路,刚成神的天神要去天宫报到,都得走这几座山上去。   据说浪州海外有一块五方土。   宋游扭头看了一眼三花娘娘,被她的毛戳得鼻子有些痒,见她看得认真,便用手指在地图上画着线,与她商量。   “我们这么走怎么样?”   “可以!”   三花娘娘神情严肃,答得认真。   “到了海边,便可以带三花娘娘去海里捉鱼,听说海滩上也能捡到鱼。”   “那住在海边的人,不是天天吃鱼?”   “据说是这样。”   “真好!”   “呵……”   过了浪州,便是阳州。   阳州繁华,天下第一。   宋游依然用手指画线,与她商议。   三花娘娘听得尤其认真。   只是过了一会儿,她才歪着头,用脑门蹭了蹭宋游的耳朵,小声说道:“道士,三花娘娘好像有点想狐狸和狐狸的尾巴。”   “……”   宋游停顿了一下,才问道:“是哪条尾巴呢?”   “每条都好好玩。”   “和三花娘娘自己的尾巴哪个好玩呢?”   “还是自己的好玩!”   “这样啊……”   宋游又停顿了一下,不知作何想,过了会儿才微微一笑,对她说道:“看来三花娘娘这一年成长很大,已经清楚的知道什么是想念了。”   “是道士教我的。”   “也是三花娘娘聪慧。”   “真的吗?”   “自然。”   “狐狸说你在哄我!”   “狐狸的话怎么能信呢?”   “对哦……”   三花猫严肃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跳了下去,继续叼出自己的球玩了起来。   次日清早,牵马去沽酒。   偏远小城,却有好酒,才到巷口,便已能闻到酒香浓郁。   宋游沽了半壶好酒,带着一路北行,到隐江边上坐下,静静等待船家的到来。 ###第四百零二章 尧州路半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嘛好风飘……”   粗糙的声音回荡在碧波之上,两山之间,一艘小船划破了江面平静,从上游缓缓滑来,水面上的蓝天白云也因此荡开了涟漪。   老船家捶了几下腿,又高声唱着。   忽然歌声一顿,看向远处。   像是被什么给踩塌的资郡渡口上,正站着一名年轻道人,脚边一只三花猫,身后一匹枣红马。   “倏……”   一只燕子就从他面前划过。   “哎哟……”   老船家揉了揉眼睛,喊了一声,得到回应之后,才连忙将船靠过去。   片刻之后,船已再次离岸。   此时船上已多了一匹枣红马,一名年轻道人,那三花猫趴在船边,俯下身子,探出头认真盯着水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道人则对船家说道:“船家有腿疾,也一把年纪了,怎么还在江上跑船?”   “还不是为了讨个生活。”船家挥了挥手说道,随即看向宋游,语气有些试探,“倒是仙师,上回送了仙师后,小人听了仙师的话,停船回家去休息了几天,却不料那几天地龙翻身,山崩地裂,连这江都断了,跑到另一条路上去了,过了一天才又回来。有资郡的人说,是有了不起的水龙在兴风作浪,拱开大地,小人还很担心仙师呢。”   “灾情严重吗?”   “资郡倒是不太重,听说到郡城,就基本感觉不到什么震了。”船家说道,“倒是这江水,当时在河上或者岸边的人都能看出不对,那一点不像是地龙翻身,鬼怪得很,后来江水换了路走,又换回来,这么一去一来,两岸边倒是有不少人家遭了殃,江上也不知道翻了多少船。”   “是啊……”   宋游也点了点头。   隐江虽然已经没有了千百年前的气势,可也算是一条大江,东奔入海,江上来往大大小小不知多少船只,突然被截断,怎会是小事。   这也是宋游可以放过白犀、却不可以放过鼍龙的原因之一。只是知晓狐狸不会饶了他们,于是没有亲自动手罢了。   上古传承的大妖,就有这么可怕。   可惜,从上古传下来的大妖恐怕已经没有多少支了,大多都已经没落,越州的几支恐怕都已经算是混得好的了,从此也少了两支了。   “听从资郡南边逃过来的人说,隐江的水冲到了他们那边去,一大片山变得像是海一样,而且白天天就黑了,还鬼哭狼嚎,电闪雷鸣,说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妖怪在那里作乱,有神仙和妖怪打架。”船家边说边看宋游,“后来江水回来之后,又过了一些天,江上开始又有船了,小人还来过这边等仙师,只是没有等到,还以为小人与仙师无缘,仙师已经走了,却没想到,仙师一年之后才出来。”   “在那边有些事情。”   宋游笑着对船家说道,顿了一下:“说来我们也是特地在这里等船家,已经等了两天了。”   “啊?怎可劳烦仙师等我。”   船家顿时瞪大了眼睛,被吓得不轻。   “船家无需紧张,本身江上的船就少,这两日我们也只是谢绝了一艘空船罢了。”宋游开口说道,“我们还记得去年船家载我之情,也记得上次说还能再与船家相遇,便请船家喝一杯水酒,这次带来了,只愿为船家驱驱体寒。”   说完拿出酒壶,倒了一杯酒。   “哎呀……”   船家慌里慌张,想拒绝又舍不得,想答应又不好意思,放下船桨将手在身上反复擦了又擦,这才接过。   “多谢仙师。”   随即仰头一口饮尽。   是小地方的酒,却也是郡城卖得最贵的酒了,船家也没有尝过。   喝完也只笑呵呵对宋游道:   “这酒好……”   这年头的酒不容易醉人,只是一杯而已,并不耽搁行船。   船家还了酒杯,不怎么划船,轻舟顺碧波而下,伴随着高歌声,眨眼便到了尧州地界,宋游上回下船的渡口。   许是酒性温热,能驱体寒,一路下来,春波尚有几分寒气,这老寒腿都再没痛过。   “仙师还是在这里下?”   “还是在这里下。”   “好嘞!”   船家立马靠船过去。   宋游拿出船钱,他不肯收,宋游也强行给了,随即谢过船家,下船而去。   还是那条山间黄土路,比丰州资郡的路好走些,两旁笔直的杉树成林,是三花娘娘曾骑着猛虎带着群狼奔驰过的地方,还是春日,山间还是弥漫着一层化不开的迷雾瘴气,似是披了一层轻纱,恍惚之间,和去年没有任何区别。   “走吧。”   宋游迈步往前,马儿顿时跟上。   马蹄声得得,铃声晃荡,回荡在两山之间,树林之中。   三花猫一边迈着小碎步跟着,一边高高仰起头,看两边的山与雾,林与鸟,时不时也把头低下,看看身前身后,若有所思。   不知是在想去年山上藏着的小妖怪,还是觉得今年这条路上少了马车与琴声。   不久便又到了那条岔路。   岔路口的茶摊还是没有开门。   宋游在茶摊的石头上坐了会儿,借着破烂的茶棚遮阳,拿出干粮和水来吃着。   路边和茶摊街沿都生了不少杂草,马儿一声不响,低头啃着,全是拔草和咀嚼的声音,猫儿也从褡裢中拿出了泥鳅干,趴在地上抱着啃。   “道士吃不吃泥鳅?”   “不了谢谢。”   “很干净的。”猫儿抬头盯着他,“比城里的人做的肉干还干净。”   “三花娘娘吃吧。”   “这也不吃,那也不吃……”   猫儿摇头晃脑的,小声嘀咕几句,继续抱着泥鳅干啃着。   泥鳅干又干又柴,啃着都掉渣,咬下去嚼起来满是嗤嗤的声音,听着很舒服。   阳光将整个世界照得明亮。   天气好似也有些热了。   宋游将手上的菜团子吃得干净,留在手上的渣滓,稍大些的也全部捻来送进嘴里,实在过于细小的,便拍拍手任它随风而去,随即将背往后一靠,靠在茶摊的木柱子上,既看着猫儿咬着泥鳅干,也看这午后阳光下空无一人的官道。   此时有种格外的自在与悠闲。   此前一年,紧张忙碌也好,枯燥沉闷也罢,立马便烟消云散了。   “……”   宋游不由得伸了个懒腰,有些犯困。   路经荒野,破废茶摊,阳光亮得刺眼,安静而无人的午后山路,身心疲劳而放松,能睡上一觉,想来是件很惬意的事情。   “三花娘娘,我得睡一觉。”   “好的……”   宋游便半眯着眼睛,睡了过去。   从坐下来歇息开始,一直到吃完干粮,再到坐在这路上眯了一觉,面前的岔路也只走过一队人而已,有牵着驴的百姓,铃儿响叮当,也有赶着马车或推着板车走过的商人,木轮与地面滚动的声音在疲劳之时真是毫不打扰,反而催人入眠,也有步伐轻快的旅人与江湖人,大多数人从此走过时看见道人席地而眠,不怕山匪不怕贼人,那自在的姿态,都不禁朝他投来目光。   路人参与进了道人的午梦,说不定道人也是他们旅途的点缀。   等宋游迷迷糊糊醒过来时,世界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低头一看,三花娘娘也已经趴在自己身边睡着了,燕子在对面枝头缩着脖子睡着,就连面前的马儿也是安安静静站着,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   几道光柱透过破碎的茶棚打在地上。   身旁十分寂静,只有地上一队蚂蚁搬弄着他掉下来的菜团子渣与三花娘娘留下来的泥鳅干的渣。   宋游不忍叫醒他们,此般场景也确实让人不想离开,于是便安静的坐在这里,既不感悟天地灵韵,也不思索接下来的路线,只是低头看着地上的蚂蚁搬着食物绕着三花娘娘走,有的还凑近去,想观察一下这头沉睡中的巨兽。   “……”   三花猫缓缓的将眼睛睁开了一点,看见道人已经醒了,立马便把眼睛睁大,环视四周一圈,也低头看了看地上的一串蚂蚁,忍不住手欠用爪子轻轻拨弄了一下它们,拨翻了几只蚂蚁,这全是刚睡醒迷糊之际的本能行为,但也没有多为难它们,很快便抬头看向道人:   “你睡醒了?”   几乎同时,燕子也睁开了眼。   “睡醒了。”   “要走了吗?”   “三花娘娘可以再睡会儿。”   “三花娘娘好像睡醒了。”   “那走吧。”   宋游便站了起来,活动了下身子,浑身舒爽。   三花猫也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余光瞥见地上的蚂蚁,又忍不住伸爪子拨一拨,又拨翻几只。   自然地,还是本能。   根本管不住手。   起身跟着道人离去,看着道人将被袋放上马背,都还忍不住回头,看着那些蚂蚁。   一行人走上官道,沿着道路离去,只是上次走的是左边的岔路,这次走的却是右边那条,马蹄声与铃铛声成了午后的山路上唯一的声响。   几日之后,安民县。   长平公主果然如她自己所说,经过了丰州的阴寒鬼气侵蚀,又翻过瘴气重重的尧州山岭,在尧州落脚后,也水土不服,恐怕此后得知狐妖真相也对她的骄傲造成了不小的冲击,不知有没有受到惊讶,总之短短一年间,便像是苍老了十几岁,快比得上她在长京朝堂中的那位帝王父亲了。   只是得知道人来访,她还是拖着风烛之躯,盛妆出席,亲自招待,维持着曾为大晏公主的风骨,也维持着对道人的礼节。   明德九年三月初,道人离开安民。   不久,长平公主病逝家中。   有史以来曾掌握过最大权势的一位公主就此逝去,不知那位曾与她搀扶走过半生的帝王知晓消息时又是多久之后了,那位帝王又会如何感慨。 ###第四百零三章 黄粱县尊者山   “自古民间亲人别……   “泪比皇宫殿上多。”   宋游拄着竹杖慢悠悠的走,配合春光,像是郊游一样,身后的枣红马驮着被袋老老实实跟在后边,相比起来,猫儿和燕子就自由得多了。   尧州多穷山恶水,瘴气重重。   还是春日,便已热得像是盛夏。   像是郑溪和安民还好一些,越往南边走就越热。土人的比例增加,会说官话的人也越来越少,宋游经常在路上找人闲聊,经常听不懂,偶尔在那掺杂着浓重口音的官话里听说,这边即使是冬天,也像是暖春一样。   不过有一点倒是很有趣——   “这里好像离栩州很近了。”宋游坐在竹林地里,拿着《舆地纪胜》,转头对三花娘娘说。   “栩州?”   正在路边啃草的三花猫顿时扭头看他。   燕子也飞了过来,落到了道人肩膀上,低头盯着道人手中的书。   “是啊,栩州。”   “是我们出逸都去的那个栩州吗?”   “三花娘娘记忆不错。”   “是燕子的家那个栩州吗?”   “三花娘娘记忆超群。”   “是遇到邻居女侠那个栩州吗?”   “三花娘娘过目不忘。”宋游说着却停顿了下,“只是三花娘娘怎么不说隔壁那个女的人了?”   “三花娘娘记得她的名字。”   “三花娘娘果然厉害。”   “栩州很远!”   “离这里很近。”   “唔?”   猫儿歪头用疑惑的目光看向他:“可是我们走了很远!”   “是啊,走了七年了。”   “七年了!”   “三花娘娘过来看。”   三花娘娘明显可见的变得成熟了些,想来在业山一年的独立生活、学习以及还要照顾瘫痪在高台且爱挑食的自家道士的忧愁居功至伟,不知道有没有一年前那场激烈变数的功劳,总之趁着三花娘娘越发聪明,宋游便把地图拿给她看,并把她嘴巴含着的半截青草扯下来,以青草的尖部指着书本上的地图对她说:   “我们原先在这里,这里是逸州,然后往东往南走到栩州,最后又往东往北,到了长京,在北方这么绕了一圈,回到长京,又一路南下,过了丰州到了尧州西部,也就是这里……”   宋游指着地图上的尧州。   猫儿认真的看着。   宋游又指着尧州西边的一州:“这里就是我们以前走过的栩州,也就是燕子的家,柳江所在。”   猫儿一眨不眨,表情认真。   此时的她已经没有问类似“我们怎么不直接到这里来呢”之类的话,就如她现在也不会问道人为什么要爬山,辛苦爬上去又要辛苦下来,   三花娘娘毕竟聪明绝顶,在与道人相伴的几年中,已经知晓了道人下山为何,也知晓了路途的意义。   只是对于她来说,路途上的大半意义仍然是跟着道士走。   就如当初道人请她离开小庙时说的一样,是跟他同行,让他不孤独,也如她平日里经常说的一样,跟着道士走。   宋游耐着性子,又花了一些时间,告知她大晏天下的模样,以及基本的地理概念。   “那我们要走回栩州吗?”   三花娘娘一脸严肃的看着宋游。   “燕安要回老家看看吗?”宋游微微转头对肩膀上的燕子说道,“燕安要回去看看的话,我们就在前边县里等你两天,反正也不远。以你的速度恐怕半天都不用就能飞回去了。我们正好也歇息歇息。”   猫儿便也转过头,盯着燕子看。   “……”   燕子想了想才说道:“老祖宗已经上天去了,不在安清了,我虽然想回去一趟,不过回去也没什么看头,一天时间就够我飞个来回了。”   “也好。”   宋游点了点头,盯着手中的简笔地图,眼中露出几分回忆之色。   当初走到栩州时,真是刚下山不久,出了逸都便直奔栩州了。现在回想,若只想那个时候,便仿佛没过多久,可其实也已经七年多了。而若是回想这七年以来走过的山水道路、经历过的事情风雨,便觉得已经过去很久了。   宋游自然是不会再特地回去看看。   如今老燕仙已不在栩州了,以前所熟识的走蛟观的观主也不知道还在不在,柳江大会倒是应该还会开,只是今年不开,开也不是现在,而且过去也不见得还能见到故人,便只剩下熟悉的山水——宋游应当还会再看一遍这些熟悉的山水,至少看一遍。至少在生命结束之前,是需要看看自己年轻时曾走过的路的,只是显然不是现在。   “那我们去哪?”   “去尊者山吧。”宋游对三花娘娘说道,用手在地图上画着线,“慢慢过去,看看尧州的风土人情。”   “好的!”   “……”   道人笑了笑,篷然一声,也合上了手上的书。   不觉已到落花时节。   前路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   山无数,乱红如雨。   ……   明德九年夏,尧州协郡黄粱县。   道人拄着一支竹杖,带着满身风尘,来到了这座偏远小城,左右打量。身后一匹枣红马,既无缰绳也无马鞍,却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这座小城就在尊者山下,离尊者山也就数十里远,天气稍微好点,便能在城中看到那座高山了。   不过宋游并没有在城中住宿,因为在半路上的时候他便找人问过路,说是尊者山下就有客栈,而且不少,住那里方便些。   尊者山大概是整个尧州和浪州最高的一座山了,连绵的几百里山岭天然便分开了尧州与浪州,尊者山又屹立在这山岭之上,类似宛如擎天巨柱一样的天柱山却又像是一位站立不动的老翁,故名尊者山。   爬尊者山本身就要一整天,自然要先到山脚下住一夜。   于是宋游只是从黄粱县穿过,做了一些补给,便赶在黄昏前来到了尊者山下,想趁着这两天天气好,先上山看看,下山后再来城中休整。   山下果然有几间客栈,游人还不少。   宋游找了一间住下,向客栈的店家买了一碗雕胡饭,顺便向他打听尊者山的事情。   店家是在这里做游人生意的,不知回答过多少人类似的问题,几乎宋游刚一发问,便全都说了出来:   “小店门口这条黄土路,客官看见了吧,明早赶早一些,出门往左走,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到前面会有人让你交山税,五十文钱,交了钱顺着那条小路就可以上山了,马驴骡子也可以上去,爬得快半下午就能到的,爬得不快,就得到晚上了。中途基本不用担心走错路,倒不是上山就只有这一条路,而是客官来的日子很对,只要走得早,一路上人多得很。”   “五十文的山税?”   “是啊,名山嘛,尊者山,到山顶上炷香能沾福气的,捡块石头回去都能镇邪,五十文钱,不亏本。”店家说道,“再说,都是官府收的。”   “幼童又要多少钱呢?”   “多大的幼童?”   店家好奇的打量了眼道人,又左右看了看,并未看见任何幼童,只见到了一只仰头目光炯炯的三花猫,不由疑惑地问:“先生不是独自一人来的吗?为何要问幼童。”   “大概这么高。”   宋游伸手比划了一个高度。   “那都有半人多高了。”店家皱眉而摇头,“那小的就不知晓了,遇到有良心的,兴许就不收钱了,遇到没有良心的,兴许也收一半。先生若肯偷偷的塞十文钱到差人裤腰带里,说不定也没人收。”   “这样啊。”   宋游点了点头,这才又问:“去爬山的人真的很多吗?”   “名山嘛,多得很呢,达官贵人也不少。”   “多谢店家。”   “记得起早……”   “在下记下。”   宋游转头看向了外面。   正是落日时分,远处的山黑漆漆的,头顶的云又很厚,偏偏中间留出了一线,便让夕阳的光照了进来,将山上的云霞染得一片火烧。云下似乎有一尊巨大的石人拱手而立,身材臃肿布袍及地,只是上半截已探入了云中,不得见真容,只留下半身。   门外又有官员坐在竹轿子上,被两人抬着,从一边走向另一边。   “饭来了!”   一碗饭端到了宋游面前。   是一碗黑乎乎的米饭,用褐色的粗斗碗装着,每一粒米都是黑色的细长条,看起来很粗糙,上边丢了几段酸萝卜,此外没有别的了。   宋游拿起筷子尝了一口,似乎除了酸菜,店家也浇了一点酸汤上去,饭吃起来也有点酸酸的,算是有了滋味,在这大夏天也挺开胃的,不过米的口感还是称不得好,最多算是稀奇。   雕胡饭,其实就是菰米饭。   原先大晏有不少区域以它作为主食,不过后来因为多种原因,慢慢被淘汰掉了,有意思的是,当它不再作为主食,慢慢变得稀少后,反倒有些地方开始用它来招待贵客,大概是取一种传统之意。   “三花娘娘也尝尝吧。”   宋游舀了一勺饭,配了一小段酸萝卜,放在手心里,递给猫儿。   猫儿也老实,尝了一口。   愣愣的看了道人一眼,出于节省,硬是咽了下去,只是随后看道人的眼神中就多了些怜悯和担忧了。   宋游倒是把它吃完了。 ###第四百零四章 神仙上任   次日清早,天刚蒙蒙亮。   宋游便已退了房间,按着店家说的,出门沿着黄土路往左,便遇到了要收山税的差人。   三花娘娘特地变成了人形,穿着一身三色衣裳,十分乖巧漂亮,睁着大眼睛盯着差人看,为的就是看自己会不会被收钱——要是收钱,她就说自己不去了,回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变成猫儿,一溜烟就钻过去了。   用来拦人的地方很少有拦得住猫的。   然而差人却十分心善,尤其对道人心善。   “对不住了先生,官府定的,上山一人要交五十文的山税,若带马骡上山,也得交五十文一匹。”差人说着停顿了一下,“不过若先生有度牒又与后山道观中哪位道长相识,上山访友的话,出示度牒,报出道长的道号名讳,就可以不交山税了。”   “在下不认识。”   “实不相瞒,小人也不太熟。”   “在下只是来爬山的。”宋游谢绝了他的好意。   “那没办法了……”   这时小女童扭头看了眼道人,眼睛黑白分明,又回头盯着差人。   宋游便开口问道:“那我这童儿呢?”   “童儿……”   差人只随意的上下打量了三花娘娘一眼,便开口说道:“这么点点高,交什么钱?先生的钱怕不是多得没地儿花了!”   小女童顿时瞪大了眼睛盯着他。   “多谢足下。”   宋游呵呵一笑,便在马背上的被袋里一阵摸索,摸出一小串铜钱,本身就是刚好一百文的,递给差人。   差人收了钱,放他们进去,同时忍不住盯着他们的背影,心中嘀咕,这道人可真死板。   三花娘娘神情严肃,心情复杂。   有点庆幸自己没有出钱,省下了不少的一笔钱,又因差人的话而感到生气。但更让猫想不通的是,马儿都要收钱,自己堂堂三花娘娘,这么大的一个猫儿大妖怪,竟然分文不取。   “走吧。”   宋游揉了揉她的头,往山上走去。   尊者山乃五大名山之一,上山的人果然不少,又都选在了这个时候出发,凉快,道人一行的前前后后都是人,各种各样的人。   不过游人也就只在山下扎堆,上山走一会儿之后,人群便变得稀疏了。   宋游找到了当初爬云顶山的感觉。   只是尊者山远不如云顶山大,也不如云顶山高,说起名气倒是不见得谁强谁弱,至少在宋游没有去过云顶山之前是这样的——云顶山虽然一直以来都有遇仙的传说,平州本身也多仙神传说,可尊者山的神仙传说可一点不少,云顶山下镜岛湖风景如画,尊者山本身便如天柱,远看又如一名站在山巅端庄有礼的老者,也是足够奇异,何况尊者山乃是五大名山之一,还有宗教加持,论及地位还要比云顶山要高一些。   而且尊者山还有一个重要优势——   无疾无病的正常人,都可以上得去。   云顶山想要爬上去就太难了。   因而尊者山收山税,人气也盛。   宋游步伐依旧不急不忙,在目前的游客中属于中等,不时停下来,回首望一眼身后走过的山路和爬升的高度,不时与三花娘娘说两句话,也不时停下来眺望山中某一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个时候只是初夏,地果还没有出来,不过路边的藤蔓之上已经可以见到不少红色的小树莓了,宋游也摘来尝了尝,酸甜很看运气。   不知不觉,便已爬了挺高了。   这个时候很多人由于体力下降,开始逐渐落后于宋游,只有极少数体力很好的人,才能继续超过宋游。   道人这身道袍有些显眼,不受缰绳马鞍束缚的枣红马也不多见,许多人路过时都会看向他,尤其是那些停下来歇息的人,趁着歇息,大多都会与他攀谈两句。   道人脚步不停,倒也回应两句。   不多时,身边又有一名年轻官人走上来,侧眼不断打量着他们。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了声音。   “借过……”   同时伴随着吱嘎吱嘎的声音。   宋游回头望去,是两个裸着上身的抬脚帮,抬着一架竹编的椅子,上边坐着一个大腹便便、官员打扮的人,每走一步,竹椅都在上下弹动,宋游听见的吱嘎声也就是这么来的。   山路狭窄,最多容两人并排。   宋游和另一名年轻官人都立马让到了路旁,让这两名抬脚帮先过去。   两个中年人都很瘦,皮包骨头,不过想来是经常在这山上讨生活的人,抬着一个肥胖官员都比大多数人走得快,一边走一边用汗巾擦汗。   那官员坐在椅子上,也用绢布擦汗。   “谢咯……”   “吱嘎吱嘎……”   抬脚帮抬着竹椅慢慢走远。   宋游收回了目光,神情平静。   这时对面的年轻官人倒是将目光投向了他,似乎终于找到了搭话的机会,拱手行礼:   “先生,有礼。”   “有礼了。”   “在下韦阴华,浪州人,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姓宋名游,逸州人。”   “逸州?那可远了。”   “是不近。”   “先生是去尊者山上香的,还是去后山的道观访友的?”   “来看看风景的。”   “哈哈先生雅兴。”年轻官人说着看了眼前方,那抬脚帮已经走上了上边去,吱嘎吱嘎的声音也逐渐远去,不禁笑了,“赶上这个时候,往日里不爱出门的官老爷也来尊者山玩耍了,这些抬脚帮倒能挣不少辛苦钱。”   “是啊……”   宋游回应了一句,不过又有些疑惑:“足下说的赶上这个时候,是何意呢?”   “咦?”   反倒年轻官人有些诧异,对他问道:“先生不知道?”   “哦,足下有所不知,在下与童儿游历天下,上个月才到尧州,昨晚才到黄粱县,在山下住了一夜,今早就上山来了。倒是在山下时,也听客栈的店家说过我们来的时间很对,只是当时还以为是最近天气好、山中凉爽。”宋游顿了一下,“可听足下也这么说,却似乎不全是如此?”   “哈哈……”   年轻官人闻言忍不住笑了,拍手道:“最近确实天气好,气候也好,山下燥热而山中凉爽,不过这么多人来,还是因为赶上了四月半。”   “四月半?”   “先生果然没有听说过。”   “足下若愿说的话……”   “嗨!独自爬山本就枯燥,能与先生这般道家高人攀谈几句,解解烦闷,消消疲劳,实在太好不过了!”年轻官人打量了一眼宋游,又将目光从他身后的枣红马与仰头睁着一双眼睛与他对视的女童身上扫过,问道,“先生既是修道高人,可曾听说过神仙由此登天的传说?”   “倒是有所耳闻。”   “那便是了。”姓韦的年轻官人停顿了一下,“这个传说还得从百年前说起……”   “哦?”   宋游也来了一点兴趣。   这是未到黄粱县时、甚至在黄粱县问路时、到了山脚下都不曾听说过的故事。   “百年前尊者山便是一大名山了,有说地上的人死后要成神仙,第一次上天宫去报到,就要从这尊者山上去。不过那时候爬的人也不多。百年前便有一个人来爬山,似乎姓李,便叫他李公。李公爬山路上遇见一个老者,面容慈祥,十分善谈,自称姓艾。李公也是个善谈的人,爬山路上又没有见到别的人,便与艾公携手同游,一路上相谈甚欢,互相照顾,都对彼此有了深厚的感情。”   年轻官人说着顿了一下:   “到了山顶,歇息片刻,要下山时,艾公却对李公行礼说,他本不是来尊者山爬山游玩的,而是去天宫上任的。   “因为他是丰州人,生前有德行,所以死后可以做神仙,替天宫保管仓库,南边几州的人成了神仙,第一次上天宫,都要从尊者山上去,时间便在每年四月半和十月半。念及和他有缘,而且一路上说什么都能聊到一起去,不忍心隐瞒他,于是告知他真相。说完与他告辞,请他不要随便告诉别人,便从尊者山的山顶上,一下子飞上天去了。   “后来李公回来请人去丰州那个地方问了问,果然有这么一位德行之人死去,并且很快道观的神册中就有了他的名字,一切都和他说的一样。”   宋游听完笑了,说了一句:   “看来他没有遵守信用。”   “也许是无意传出。”   “倒也是一番缘分了。”   “可不是嘛。”年轻官员说道,“这个故事传开后,爬尊者山的人就越来越多了,经常有人赶着这两个时间来爬,听说后来也有人在爬山的时候遇到了去天宫上任的神仙,有的能与之交谈说话,有的能与之结交,还有的只能看到半隐半现或时而出现时而消失的影子,甚至还有的估计原本就会法术,并不走路,而是从天上飞过去,也被人看见,也不知是真是假。”   “神奇。”   “所以这段时间来爬尊者山的,很多都是想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在路上遇到去天宫上任的神仙,沾沾仙气福气。”年轻官人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宋游的神情,面露疑惑之色。   “足下也是来偶遇神仙的吗?”宋游却对他问道。   “在下平生就爱寻觅山水风景,尊者山是早就想来的了。”年轻官人说道,“不过神仙除了长生不老,神通广大,听说也都是有德行的人,若能偶遇神仙,与之同行,就算没有什么仙气福气,也定是一件幸事。”   “足下言之有理。”   “不知先生又去哪里呢?”年轻官人直言问道。   “足下不会怀疑我是神仙吧?”   “先生仪态气质颇为不凡,马儿无需缰绳而不乱跑,童儿更是漂亮得宛如仙童,浑身纤尘不染。”年轻官人对他拱手,恭恭敬敬的说道,“即使不是神仙,也定是世间难得的修行高人。”   这番话听起来实在耳熟。   看来在这个时代,世间凡人寻觅神仙的想法都差不多。   许是世事太枯燥了,去山中找神仙也算不错的消遣,以至于就连许多文人雅士也不能免俗。   “哈哈……”   宋游心情开阔之下,也笑了两声,对他说道:“在下只是薄有道行的修道之人,足下若是想找神仙,便不必来找在下了……不过嘛,在下一路走来倒是看见好几位老翁,很像是去天上上任的神仙。就好比后边的这一位。”   道人笑意吟吟,看向了后方。   “哦?”   年轻官人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见有一名身着华袍的老者,独自一人,从山下往山上走来。   这老者鹤发童颜,红光满面,神情和蔼,气质出尘,明明衣着不凡,却又没有仆从,明明白发苍苍,走在山路上,却又脸不红气不喘——   即使道人不说,等他回身看见,怕也会觉得这是去上任的神仙。   然而这样的老者,他一路也遇见好几位了。 ###第四百零五章 登天路   “俗话说得好,面由心生,这位老翁看起来便像是一位慈善之人,行走之间姿态气度亦是不凡,以在下看,倒是颇有神仙风范。”宋游说着笑眯眯的看向年轻官人,“足下觉得,这位老翁可是神仙?”   “唉……”   年轻官人却只是叹了口气,并不回答,而是摇头说道:“听说地上的人死后去天上当神仙,没到天宫之前,都算不得神仙,而像是鬼。只是比寻常的鬼多了些变化之处,不怕太阳。只有生前便懂修行有法力的,才会在上任之前就有别的神通。又说百年前的故事传开之后,陆续有神仙在由尊者山上任的路上被人打扰,轻则耽搁行程,重则被人纠缠,所以很多神仙上任路上,都会乔装打扮,让人看不出来,甚至趁夜而行。”   “看来足下做了不少功课。”   “都是听人说的。”年轻官人不好意思的摇了摇头,“听说此前丰州地龙翻身,导致隐江截断,江水流回原道,一日之后才返回,隐江沿岸村落城池都有不同程度的灾情,一直到尧州都是如此。大灾之下,有大德行之人纷纷涌现,都在民众感念之下被立了庙,这样算来,今年四月半去天宫上任的神仙应当不少。”   宋游闻言忍不住笑了,觉得有趣:“足下分析得如此周到,何不去问问那位老翁,是哪里的人呢?”   “先生真不是神仙?”   “神仙也会说谎吗?”   “在下不知。”   “逸州的神仙也从尊者山上天吗?”   “也不知。”   “托足下的福,我们倒是知晓了不少妙事,听来也觉有趣,更不敢欺瞒足下。在下实乃凡间一道人,不是神仙。”宋游笑着对他说,“足下要想寻神仙的话,还是得将目光移向别处才是。”   “倒也不必强求了。”年轻官人灿烂一笑,对他答道,“虽说最近来爬尊者山的人,大多是想沾点仙气福气,求个健康长寿,在下却不一样。在下只是想见识一下寻常日子里见识不到的事情罢了,无论是与有德行的神仙同行,亦或是与先生这般洒脱的高人同行,都一样。人生短短三万天,能见识过寻常人见识不到的东西,也算是知足了。”   “那足下今日定与神仙擦肩而过了。”   “可惜一双肉眼,不得识真仙。”   年轻官人一边自嘲说道,一边仍旧打量着道人,时不时与那回过头来的女童目光对上。   上山的路就此一条,两人速度差不多,若非特意避开,便得同行一段。就如身后那像是神仙的老翁,此前就在他们身后,走了一段后,也还是在他们身边,也是边走边看风景。   年轻官人仍旧悄悄打量宋游。   这位道人气质真当出尘。   不仅无论怎么爬山他也永远大气不喘,神态平静,脚下步伐也不曾变过,刚开始年轻官人还能轻松与之同行,到后边就得多费一些力气才能跟得上了。而且他的神态永远悠然自得,观风赏景,不急不忙,也不在乎童儿是跑到了前边去还是独自落到了后方,像是一点不怕这名生得无比漂亮的童儿被拐了似的。   有时停下来等待童儿,或是与童儿说话,无论眼神面容,亦或语气姿态,都是凡人中难以见到的柔和。   从他身上,年轻官人能看到一种从内而外的逍遥自在与平和心境。   就连那名童儿都很不凡。   除了漂亮得不像话,一举一动中也都透出惊人的灵动。   甚至那匹马都很不一般。   年轻官人一路上走来,实在没有见到比这位更像是神仙的了。   难道是反其道而行之?   世人都知道去上任的神仙会改扮成凡人模样,竭力隐藏自己,而他偏不,偏要化作道人模样,披上一身道袍,好打消一路上游人的怀疑?   只是年轻官人从山门起便留意到了这位,亲眼看见他给了一百文钱的山税,却是没有听说过哪位神仙从这里去天上报到还得给山税的。   莫非也是刻意为之?   钱是变出来的?   年轻官人一边思索,一边与之同行。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已是中午时分,爬山的许多游人都选择了停下来休息与吃点东西。   年轻官人见到这名道人拿出了一个煮鸡蛋给自家童儿,自己则拿了两个馒头来吃,就着清水下肚,与童儿互相分让,竟也吃得有滋有味,看起来确实不像是人死后去上任的神仙。   年轻官人带了肉干与桃子,大方分给道人,道人也没有拒绝,拿着就吃。   便更不像未上任的神仙了。   “舒坦。”   道人道了一声。   “舒坦~”   小女童也眯起眼睛,跟着道了一声。   真是好生可爱。   午后阳光越发灼目,山间清风吹来又怡人,许多人都在山间犹豫着要不要继续上路,年轻官人悄悄瞄向这位道人,便见他不急不忙,找了一棵茂盛足以遮阳的古松,吹开山下的灰尘和碎枝落叶,便就地躺了下来,与童儿说要睡个午觉。   道人真是说睡就睡。   睡着后任山风拂面,松针盖被,任爬山之人从他身边走过,任枣红马在旁边吃草,也任虫儿和山间的小动物在他身边甚至身上爬动。   年轻官人便曾见到山间松鼠跑到了道人的身上来,道人一点醒来的迹象也没有,本该胆小的松鼠似乎也一点不怕他,人与自然在这一刻达到了年轻官人从未见过的完美的和谐,恍惚之间,竟感觉道人已融入了这片大山。直到那名女童扭头看了过来,松鼠才飞的一下被惊走,飞快的爬到了树上去。   山风吹林动,世界安静无比。   有些细碎的声音从山林中传来,却一点也不干扰这份宁静,而成了宁静的点缀,更衬托出道人的悠闲自在,似乎毫无忧虑。   就连行李也就放在路边,不怕人偷。   这时年轻官人又觉得他不像是去上任的神仙了,而像是世间真神仙。   慢慢的,年轻官人仿佛也受其感染,有些犯困了,便也找了一棵松树,背靠着树坐下来,把行囊抱在怀里,眼皮子打架,准备休息会儿。   眼睛一眯,便不知多久。   只知这一觉真是睡得好生舒坦。   等察觉到面前有人影晃动时,年轻官人陡然睁开眼睛,只见那姓宋的道长已经睡醒了,在把行李往马背上放,看起来像是要启程了。   “要出发了吗?先生。”   “是啊,这一觉真是睡得好生自在。”道人对他笑道,“看你睡得很沉,就没有敢叫你。”   “在下也睡得好生自在。”   “足下可以再眯会儿。”   “既然先生都出发了,那我也出发吧。”   年轻官人连忙站起身,拍了拍头,脑袋有些昏沉,是午睡后的常见症状,可精神却格外的清明,身体也舒服极了,甚至再环顾四周时,觉得这山间的风景都变得明亮清晰了许多。   没走多远,又遇到了那名老翁。   看来老翁也在后边找地方歇息过。   这次年轻官人鼓足了勇气,前去搭话:“老丈这把年纪,爬山时却依旧健步如飞,比年轻人都走得快,真是好身体啊……”   “不比从前咯……”   老翁很随和的与他相谈。   于是一路边走边聊,这才得知,这位老丈姓熊,是丰州人士,家住隐江河畔。   听到这里的时候,年轻官人差点以为他就是神仙。然而随后又听说他是练武的,年轻时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气,如今虽然不比年轻时了,但爬个山还是不至于觉得劳累,这才健步如飞、脸不红气不喘,年轻官人又不免有些失望。   等回过神来,只见道人正笑眯眯的看向他,似乎觉得十分有趣。   “先生怎的一直看我?”   “觉得足下很有意思。”   “如何有意思了?”   “足下说自己想与神仙同行乃是仰慕神仙生前德行,可足下寻找神仙时,却只关心他是不是神仙,而不在意他话语中透出的德行修养……想来百年前那位李公也不是这么找到神仙的吧?”   年轻官人一听,顿时愣了。   若有所思片刻,又恍然大悟,于是向着宋游拱手:“先生所言,使我瞬间开悟,惭愧惭愧……”   “只是随口一说,足下莫要介意。”   “哪里哪里,还得多谢先生点醒才是。”   “话中有些得罪,足下能不恼羞,已是心胸开阔平和,还能迅速反思,实在难得,我不如也。”宋游也与他拱手说道。   “哈哈羞煞我了……”   这人也是个开朗大方的人。   宋游笑了笑,继续往上走去。   翻过一重又一重的山,大约半下午的时候,当听见前方的游人发出连续的惊叹声,爬上山顶,来到前方游人的位置时,尊者山便出现在了眼中——   今日天气不错,可以看到完整的尊者山。   所谓尊者山,便是位于山顶的一座石山,高达数十丈的样子,模样像是一位站立的老者,毛发胡须皆十分相似,正拱手行礼。虽说也是几分靠长相几分靠想象的,却也神奇极了。   此时山顶有云,被风拉着跑,却也只是给尊者山披上了一条纱衣披风,并不遮挡它的真容。   “哇……”   这次惊叹声从宋游身边响起。   “山上有山,竟真的有如尊者,也不知是神仙手笔,还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神奇,真是神奇。”年轻官人连说了几个神奇,又道,“说神仙从这里到天宫报到,我是信了。”   说完便看向身边的人。   只见道人一言不发,只拄杖站在原地,远远地眺望那座石山,而他身边的小道童也很镇定,只是伸长脖子直直盯着尊者山,睁大眼睛,眼中更多的是新奇,而非惊叹,不知是年纪小不懂事,还是早已随着道人见过了太多山水奇景。   “……”   道人微微一笑。   这便是五条登天路的其中一条了。   当初在越州的时候,他便去过北方的天柱山,感受过天宫与凡间相交处的独特灵韵,不过感受也不算细致,并没有仔细探究里面的机制。这次再来尊者山,除了领略风景,便是想更细致的看看,神仙第一次上天报到究竟是怎么上去的,为何只能从这五个地方上去,为何别的地方都上不去又偏这五个地方能上得去。   恰巧遇到四月半,便更好了。   免得还得在这里久等。   反正以宋游今天白天的所见所闻来看,今夜定是有人登天的。 ###第四百零六章 山间感悟   道人找了个空地,盘坐下来。   小女童虽然长得小小一只,却也学着他的动作盘坐下来,姿态几乎与他一模一样,神情也尽力装得和他一样淡然,盯着前方的尊者山看。   这里是两山相交之处,有一片空地,那座形似尊者的石山在对面的山头,身后还有一座山,其实看起来比尊者山还要高不少,在后面那座山上应该可以很轻松的俯瞰尊者山,只是这座山很普通,既没有尊者山的奇峻,也没有那么多神话传说,自然就被忽略了。   这里可以避风休息,离尊者山也近,许多游人都在这里休整,随便坐着躺着。   出来游玩的人大多性情随意,即使平日里不随意的,大多这几天也能迎来短暂的随意,于是周边充满了攀谈声,大多是不认识的人,甚至来自于尧州和浪州以外的地区,只消看得顺眼,便聊起来了。也不用担心找不到聊头,同在这座山上,便是现成的缘分与话题。   只有道人与道童盘膝坐着,面朝尊者山,一言不发,目不斜视。   就连那名姓韦的年轻官人也重新去找到了那名熊姓老翁,恭恭敬敬与之交谈,不再试探,抛下了目的性,只与这位面相慈祥、语气和善但显然也曾在年轻时见惯风雨的老丈交谈,谦恭有礼,自然受益。   聊了许久,又被别的文人官人拉去互相结交,畅谈山海。   道人与道童依旧盘膝而坐,目不斜视。   准确来说,只有道人目不斜视。   年幼的道童只是在模仿道人。   既是模仿,自然要看道人怎么做。   于是三花娘娘虽然大多时候都坐着一动不动,凝视尊者山,像是要把山给看穿,要从中看出迅速修成大妖的秘密,可也终究是忍不住偶尔将眼睛珠子往旁边转一点,偷瞄一点自家道士又在做什么,当发现道士依旧一动不动后,便飞快的将目光收回,继续自己看穿尊者山的大业。   山上风大,夏日也有几分凉意。   然而无论风怎么吹,那尊者山上始终挂着一层云纱,在山风下缓慢变换着形状,缓慢的被风拉长,被扯掉一丝,又生成一丝,怎么也吹不尽。   “呵……”   三花娘娘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终究是有些无聊了。   转过头又看了一眼道士,却见道士依旧一动不动,她咂巴了下嘴巴,便也继续强打起精神,认真学习,一张小脸严肃极了。   只是这万年不变的山确实没什么好看的,刚开始还觉得新奇,多看几眼,便觉得无趣了,让猫来做这种事情,也确实有些难为猫了。   三花娘娘很想认真,可身体不听使唤,慢慢的便朝着道士的方向歪倒了过去,靠在了道士身上。   道士的身上很暖和,衣裳布料虽不柔软,可却是熟悉的舒适的感觉,也是熟悉的味道,这样靠着又不会倒,实在舒服。   于是一靠上去,就直不起来了。   “这样也可以看山的……”   三花娘娘在心里如是对自己说,仍旧面朝尊者山的方向,强自睁着眼睛,盯着尊者山。   尊者山作为天下几大名山之一,灵力自然极为充沛,本就是妖怪所喜欢的。天宫是世间为神灵凝聚出的居所,亦是极度玄妙之处,尊者山是凡间离天最近的几个地方之一,自然也沾染了几分玄妙的灵韵。   三花娘娘看不出什么,只觉得舒服。   尤其靠着道士,就更舒服了。   眼皮子开始打架了。   视线也开始变得时而迷糊时而清晰。   三花娘娘常常觉得奇妙的是,有时打盹的时候时间会过得很快,只是低头眯了下眼睛,再把头抬起来,就已经过去很久了,像是有一段属于自己的时间被一只自己不认识的猫所偷走了似的,可有时打盹的时候时间又会过得很慢,以为已经过去很久了,一天都快完了,结果都还有很久。   总结不出规律。   可能要怪时间。   非要总结出规律的话,也怪时间,因为它常常和三花娘娘对着干——   常常是三花娘娘想让时间过得慢点的时候,它就一下子溜走了,想让时间快些过去的时候,它却偏就慢慢走。   今日思想奇妙而复杂,既想时间过得慢点又想过得快点,快慢都有它的理由,于是时间便也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引起她的讨厌了。不知不觉间有奇妙的感觉自道人身上传来,仿佛受此影响,眼前事物本就模糊,又变得奇怪了起来。   尊者山上的风好似吹得更快了,云纱也变幻得更快了,一切都仿佛被加速,又像是自己有了一双更慢的眼睛。   山上的云便似真的成了山的披风,拖着长长的尾巴,随风招摆,不时有细小的云被山风吹得掉落下去,还未落到天边就已经消失不见。远处的云也不断变幻着形状,飞速移动着,不断消失而重组。   天光迅速变暗下来。   “!”   三花娘娘察觉到了不对。   等她眼前迅速恢复清明,也直起身,从道人身上起来时,眼前的天地、天地间的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的速度。   天光也确确实实的暗了下来。   “道士……”   三花娘娘愣了一下,不由转头看向道人,开口喊了一句。   “怎么了三花娘娘?”   道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你一直在看山吗?”   “是啊。”   “你刚刚有没有看到……天上的……云……变得……跑得……就是跑得很快了?”   “没有。”   “你不是一直看着那边吗?”   “是啊。”   “那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我想看的。”   “那你看到了什么?”   “灵韵,巧妙,与天宫的入口。”宋游小声的对她说着,又微微一笑,说道,“看来三花娘娘看到了有趣的东西。”   “三花娘娘看到……”   小女童转头愣愣看着他,手舞足蹈,费尽心思,磕磕绊绊,终于将自己眼中的画面描述给了道人听。   说完不放心的盯着道士:   “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   “真的?”   “自然。”道人对她微微一笑,“与天地相交,常常会忘记时间,三花娘娘很有灵性与悟性,才能在不经意间达到与天地相融的状态。”   “三花娘娘想到天快黑了,还没有去给道士捡柴,吓了一跳,就变回来了。”   “那停在这里定是刚刚好。”   “唔……”   小女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和变成猫儿本体的时候一样的表情,随即摇晃了下脑袋,又看了眼远处天光,便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要去身后那座大山上捡今晚煮饭和过夜的柴禾去了。   便只剩枣红马与燕子陪着宋游。   白天上山的游人也各自有了打算,要么登完也看完尊者山,便早早下山而去,要么提前找好了遮风入睡之处,拿出了毯子被褥裹着,要么一群志同道合之人聚在一起点着火把,取出酒来放声吟诗喊酒令,大概是要放肆一整晚。   道人环顾他们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尊者山的灵韵与奥妙都已在他心底了。   没过多久,那名姓韦的年轻官人竟又走了回来,找到宋游,对他拱手道:   “今日多谢先生点清迷雾,在下轻松也自在了许多,刚才看先生正在入定修行,不敢来扰,如今见先生空了,便来问问先生,是否愿去我们那边与几位来自天下不同山的官人书生一同饮酒、吃些热乎的肉食,烤火入眠?他们寻了一个不错的避风处嘞……”   “多谢足下好意,只是我们行囊带得很足,过冬也够了,也不缺水食,便不打扰了。”   “是我来谢先生的。”   韦姓官人听他婉拒,也不多纠缠,但是也没有立马离去,而是站在前边与他说:“对了,今日听说先生是逸州人,不知又是从哪过来的呢?”   “从丰州来。”   “先生也从丰州来?”   “是从丰州来。”宋游微微一笑,倒也耐着性子与他答话,“不过我们可不是因丰州水灾而死、去天宫上任的神仙。”   “哈哈……”   年轻官人忍不住笑了几声,随即说道:“只想问先生可去了丰州南部?”   “自然去了。”   “哦?”年轻官人顿时来了几分兴趣,“那边如何?”   “不知足下说的是……”   “自然是风景了,奇异之处也可。在下一向是个爱好奇山异水的人,此前在浪州海边游玩时,便曾听说丰州以南地龙翻身,隐江水竟倒着灌回了已经变成高处的原河道去了,那几天丰州南部亦是鬼哭狼嚎,晴天霹雳,当时就想去看看,不过一来听说那边都是荒山恶水,本没有什么风景可看,若传闻是假的,便不值当去,若传闻是真的,便怕又是妖魔作祟,又不太敢去。”   说完年轻官人看向宋游:“先生从那边来的话,不知那边如何?”   “在下今年过来,倒是没有见到什么妖魔。”宋游如实回答道,“传闻倒确实挺可怖的,直到现在,资郡百姓也不敢踏足那边。不过若足下有胆子做第一个前往那边的人的话,我想,隐南以南如今的风景定不会辜负足下的勇气。”   年轻官人听得睁圆了眼睛,不由得看向道人。   却见道人笑意吟吟,与他对视。   那眼中没有一丝假意。 ###第四百零七章 听闻与回报   “听足下先前说,足下刚从浪州海边游玩过来?”宋游对年轻官人问道。   “正是!怎了?”年轻官人奇怪道,“先生也对浪州的风景感兴趣?还是说先生也想游到浪州去?”   “我们游历天下,自是哪里都要去看一看,从这尊者山下山之后,大抵就要往浪州走了。”宋游微微一笑,“既然足下刚从那边回来,又听说足下是个爱好奇异风景的人,便想向足下打听打听,浪州海边乃至海外,都有些什么奇异风景、奇异传闻。”   “那先生可是问对了。”   年轻官人顿时十分得意。   “哦?”   “在下不仅爱好奇异风景,也最爱打听奇异风景、奇异之事,又不怕耽搁时间,先生问我,可真是问对人了。”年轻官人说道,“听说海洋之大更甚于中原陆地,浪州的渔民商户长期飘荡于海上,往返于各大小岛与海上邦国之间,半生下来,大多都攒了一堆的奇妙见闻。不过以在下看这些奇妙见闻也不能全信,不少都是虚假的,便得靠自己辨别了。”   宋游和他相处了一天,也谈了不少话,知晓了他的喜好,也知晓问他大抵是有收获的,可直到听到这一段话,尤其是这段话的最后一句,脸上才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   知晓问他有大收获了。   于是对他说道:“世间爱好奇异风景、奇异之事的人并不少,可会亲自去领略奇异风景、去思考辨别奇异之事真假的人却并不多。”   “哈哈!”   这一番夸奖无疑正是挠到了年轻官人的痒处,正是他性格里的自我得意之处,于是大笑几声,对他问道:“先生想听什么?”   “想知晓浪州海边、海外都有哪些奇异的风景传闻,不拘于妖鬼神魔,什么都可以。”宋游拱手说着,又看了一眼远处,“只是不知会不会耽搁到足下与那边的朋友喝酒畅谈。”   “没有的事!”   年轻官人摆了摆手,仿佛毫不在意,便坐了下来。   “浪州海边本就不比阳州,乃是偏远蛮荒之地,先生要过去的话,最好提前就把要买的东西全都买好,免得到了那边找不到花钱的地儿。这种地方妖魔鬼怪的传说自然不少,海上也有海上的神灵,比如浪州海外二百里处,便有真龙盘踞,很多人都亲眼见过。”年轻官人说,“不过要说最奇异的传说,嘿嘿,不知别人怎么觉得,也不知先生怎么觉得,反正在下听过的,却得属那沧郡海上的小人国。”   “小人国?”   “传说沧郡海上有一小岛,小岛很小,沧郡地志上的小岛,但凡有记录的,有名有姓的,再小的也远比这小岛大。而且这小岛并无定所,似是会在这沧郡海上随意漂泊,又或是时而出现时而消失,这小岛便是传闻中的小人国了。”年轻官人顿了一下,“传说在这小人国中,所有人都只有巴掌大小,大概也就跟一只耗子差不多,若偶尔有外人误入,也会变小,离开岛屿就会恢复原样,可除了人,其余任何动物都不会变。”   “听来真是神奇。”   “可不是嘛!说是在那个地方,一只螃蟹都能把人夹死,一条小鱼就够很多人吃了!”年轻官人咧嘴一笑,讲得津津有味,“要按我说,那海上的什么妖魔鬼怪,当地土神供的神灵再怎么灵验,也不如这小人国听来神奇,就算是真龙,前边丰州还有地龙翻身呢,听人说,也有住在丰州南边的人在山顶上看到了巨大的龙头龙尾巴,可又哪有能把人变小的国家来得稀奇神异?”   “是极了。”宋游点点头,又问道,“听足下说,似乎有不少人曾上去过?”   “哈哈!先生果真与我同道中人也!”   年轻官人听了顿时抚掌大笑,随即才对他说:“我初听传闻,除了惊奇,第一想法也是不信,也是想要求真,于是走访了多个地方,却发现浪州沿海许多地方都有类似传闻,哪怕原本并不互通的地方,也有的相似的传闻,无意间去过小人国的人并不少,甚至还有人到了小人国后与上面的人通婚,留下了子嗣,也都带了回来,带回来也都变回了原本大小。”   “其中真假又有几成呢?”   “自然有人是道听途说,或信口胡诌,不过也有人听来不似说假。”年轻官人顿了一下,“起码许多细节,在一些并不互通的渔村,甚至于不同郡县的渔村的传闻中,也是可以互相印证的。”   “足下若能写个奇山异水志,定能流传千古。”宋游对他说道。   “哈哈在下也没那文采。”   “足下可去海上找寻过那小人国?”   “自然是去了的。那海上的海龙王脾气大得很,不喜被人打扰,若被打扰,动辄掀涛巨浪,打翻船只,在下自然不敢去寻。可这小人国却很少听说有什么危险,自然是要去找一找的。”年轻官人有些遗憾,“只是兴许在下缘分不够,在海上漂泊半月,也并没有能找得到。”   “若我要去,又该去什么地方寻呢?”   “先生果然感兴趣!”   “如此奇异,自然有兴趣。”宋游如实回答着说。   “如此的话,便去沧郡岚安县。”年轻官人想了一下才说,“那地方虽然不见得离经常遇到小人国的地方最近,不过却相对繁华,从那里无论是买船出海还是借船出海,都比较方便,那里传闻也多,先生若还想打听什么细节,也好打听一些。”   “记下了。”   “听说浪州海外还不止有小人国,还有夜叉国,还有什么什么妖国,多得很,有的凶险,有的有趣,有的听来也像是当地人编出来的。不过这些听来也无非是些妖魔鬼怪,都不如小人国来得奇异。”年轻官人说着,余光往旁边一瞥,“哦,先生你家童儿捡柴回来了。”   “她向来勤快,很照顾我。”   宋游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穿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抱着一大捆柴走了过来,有些疑惑的盯着年轻官人,又疑惑他们在讲什么讲得这么起劲,走近之后,便听到了这一句。   于是不动声色,收敛表情,眼观鼻鼻观心,走过来放下柴,熟练的搭起架子,又从怀里摸出两块普通石头,凑近柴互相击打。   同时暗自对着火吹气。   “呼……”   “篷……”   柴顿时便燃了起来。   宋游看得好笑,忍不住又夸一句:“三花娘娘真是聪明……”   年轻官人则看得一愣。   没见过谁的打火石长这样的,也没见过谁打火不用火绒的,更没见过谁打火只需一瞬间火焰就能燃得这么大的。   不过他也没有说什么。   三花娘娘也依旧一言不发,只挨着道士坐下来,为了对得起道士刚才的夸奖,也为了维持自己勤奋而会照顾人的猫设,她现在已经化身成了一只没有感情的干活机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烧火做饭。   “这下暖和些了。”宋游对年轻官人笑着说。   “是……是啊……”   “足下不急着回去与朋友团聚的话,不如就再讲讲浪州海外别的奇异传说吧,比如那些奇怪的海上的国度,或是那条真龙。”宋游一边用余光瞄着三花娘娘烧火煮饭,一边对年轻官人说,“在下定有报答。”   “与先生说话十分畅快,既是畅快事,哪用得上什么报答?”   年轻官人靠着火,也一边盯着三花娘娘的动作,一边说道:“那位海龙王我就没有去寻过了,不敢去寻,不过浪州一旦到了海边,也多的是这位海龙王的传说,有说他体长百丈的,又有说他体长千丈的,和传说中的真龙长得一样,十分了不得……”   火焰烧得噼啪响。   这里好歹也是一处避风处,夏日的山上到了晚间确实凉意瘆人,可点着火堆,哪怕隔着一段距离,也不觉得寒冷。   年轻官人一讲起来便停不下来,既觉得这姓宋的道长好似神仙高人,又觉得与他极为投缘,怎么聊都觉得有趣,自然便很容易忘了时间。   于是从浪州海外的“真龙”一直谈到海上的诸多“国度”,又谈到海边的诸多妖魔,当地百姓信奉的神灵,宋游很少回应,但每次回应,年轻官人必然觉得好比找到知音——其实也并非宋游故意如此,实在是宋游能够做到充分的理解他,本身也是个差不多的人。   不知不觉,夜便深了。   前边火堆上架着一大一小两个小锅,已经冒出了浓郁的香气。   那边有人来叫年轻官人。   “先生,我得过去了。”   “稀粥已经熬好,热乎着,足下不与我们同吃一碗吗?”宋游问道。   “哈哈……”   年轻官人仰头大笑,既没有推辞,也没有留下,而是说道:“待我先去那边应付一下,等下端着自己的碗过来,向先生讨上一碗……在这山上能吃上一碗新鲜熬煮的热粥,实是一件幸事。”   “也好。”   宋游说着也停顿了下,左右看了看,趁着无人,便对年轻官人说道:“从足下口中听说了诸多奇异见闻,都比从别人口中听来的要靠谱,既听得过瘾,也着实帮了我们大忙,既然如此,也得有所回报才是。”   “先生何须说那些。”   “足下喜欢奇异见闻,也喜欢探究真假,以解好奇心,今日若想亲眼看见神仙登天,想知晓今日上山的游人中都有哪些是神仙扮作的,那便得保证自己天明之前醒着才行。”宋游微微一笑,又补了一句,“神仙登天之前,凡人都会睡去,可若是足下能取草叶上今夜刚成的露珠服下,便可保持清醒。”   年轻官人听完,顿时睁大了眼睛,问道:“先生真是神仙?”   这话问得,他也有些不敢置信。   因为今日以来,面对这名道人,他已不知道怀疑了多少次又推翻了多少次了。   “不是,在下只是一个凡间道人,与足下一样,来这尊者山上观看神仙上任登天。”宋游如实答道,“只是在下要多些道行,方才在这里枯坐了半个下午,已然看破其中玄机。”   “先生真是高人!”   “还请足下莫要告知别人。”宋游说道,“也请足下莫要效仿那位李公、言而无信。”   “一定!”   年轻官人表情郑重起来,对他深深施礼,这才告辞离去,脚步匆匆。 ###第四百零八章 也许是报应   许多游人已经缩在地上,像是睡了,大多席地而躺,只盖着一件厚衣裳或一床薄被薄毯,山间空地上满是星星点点的火光。可若是仔细看的话便会发现,大多数人都睁着眼,时不时还抬起头,环顾一圈四周,显然也都是听说过尊者山登仙传说,要等神仙登天上任的。   道人也已经铺开了羊毛毡,重新在毡上坐了下来,顿觉软和了许多。   相比起其他游人,又多了几分幸福感。   山风吹雾,呜咽作响。   就是他面前的火堆也一阵黯淡。   火堆上一大一小两个小锅,都是行走天下带的,大锅也算不上多大,小锅则更是袖珍,比碗也大不了多少,甚是可爱。   小女童一脸严肃,将之取了下来。   大锅里面煮的是一锅菌肉粥,自己带的米,捡柴时在山上捡的无毒杂菌,洗净之后,和肉干一样,被三花娘娘轻轻松松撕成细小的条,扔进锅里和米粥一通乱炖,竟也散发出了诱人的香气。   小锅则是三花娘娘的御用小锅,是宋游在发现三花娘娘惊人的厨艺天赋时,特地给她配的。   如今煲着一锅野生菌山鼠汤,大补。   三花娘娘做事时一丝不苟,以照顾自家道士为先,率先便拿来他的碗,给他盛了一大碗野生菌肉粥,加上筷子,递到他的面前,才说道:   “吃吧。”   “多谢三花娘娘。”   “不客气!”   小女童严肃的转过身,又拿了自己的御用小碗,盛了一碗野生菌汤来喝。   “你喝不喝?”   “不喝,谢谢。”   “你不是很爱喝菇菇汤吗?”   “三花娘娘喝就是了。”   “不喝算了。”   “说来奇怪……”   “唔?”   “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喝三花娘娘煮的粥、吃三花娘娘煮的饭,明明米都是一样的米,饭也都是一样的饭,却总感觉要更好吃些。”道人一边仔细品味着粥的味道,一边皱眉思索,不解而认真的问,“三花娘娘是有什么诀窍吗?”   “唔?唔!诀窍!”   三花娘娘一下被他给问愣了,但心里却又高兴得不得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在心里疯狂思索,自己到底是哪里做得更好——   明明自己都是跟着他学的,一切都是照着他做的,一点也不差。   “也不是别的,就是总觉得三花娘娘煮的粥不稀也不稠,什么都刚刚好,煮的米饭也是,粒粒分明,却不干不硬,完全恰到好处。”   小女童端着自己的汤愣在原地不动,碗中热气袅袅升腾,被风吹弯,而她只是一边思索一边斜着眼睛瞄向道人,见他享受的喝着粥,一面心里觉得满足,一面又疯狂思索着原因。   “是水!”   三花娘娘毕竟聪明,终究是难不倒三花娘娘的:   “三花娘娘用水用得不一样!”   “水?”   道人疑惑的投来了目光。   “对的!”小女童重重点头道,“还有盐巴!还有别的东西也不一样!”   “哦?”宋游眨了眨眼睛,“看来三花娘娘还很考究!”   “对的!”   “却不知三花娘娘平常用的什么水来煮饭、每顿都多少米多少水、又放多少盐,还有些别的什么诀窍呢?”宋游不由好奇的问,“虽然我的厨艺是要胜过三花娘娘一些的,可在煮饭上面却没有三花娘娘的本事,若三花娘娘肯告知我其中诀窍,我以后煮饭就也可以这么好吃了。在厨艺上唯一一项赶不上三花娘娘的地方也可以赶上了。”   “唔……那可不行!”   “为何不行?”   “唔……三花娘娘讲不出来。”   “那怎么办?”宋游不由皱眉,“那我以后想吃这么好吃的饭,但是我又不会煮怎么办?”   “三花娘娘给你煮!”   “这怎么能行?”   “可以的。”   “一次两次可以,总不能每次都让三花娘娘煮饭给我吃吧。”   “可以的。”   “可以吗?”   “可以的。”   “不会累着三花娘娘吧?”   “不会的!”   “那只好多谢三花娘娘了……”   “不客气!”   宋游摇了摇头,也没有办法,低头对着碗吹了一口热气,又是吸溜一口。   在这寒冷的山上夜晚,能喝上一碗丝毫不用自己动手煮的粥,实在舒服极了。   吃完一碗,三花娘娘又要给他盛。   这种舒服也就到此为止——   三花娘娘给他煮饭和给她自己煮饭用的是不同的锅,可宋游却看见她用同一个勺子给自己盛了粥,又为她自己舀了汤,那勺子放在汤里,如今又被她拿出来给自己舀饭。   “三花娘娘……”   “怎么了?”   小女童奇怪的看向他。   “……”   宋游没有说话。   突然想起,在丰州业山一年的日子里,三花娘娘经常给自己做饭送饭吃……   难道这是报应?   ……   今夜天上是有云的,星辰不多见。   年轻官人信守承诺,保守着秘密,也谨记道人的话,保持清醒。   只是他不能保证自己睡过去后能在天明时分准时醒来,便一刻也不敢睡——上半夜和那群来自尧州浪州甚至别州的游人一同饮酒唱歌,等到下半夜大家大多都安静下来,他便又去找别的不睡的人彻夜长谈,实在困了,就起来在山间平地上踱步,用指甲狠掐自己。   传说有人遇见过上任的神仙趁夜登天,年轻官人一路走下来,发现不少人都还熬着夜,估计也是和自己差不多的目的。   不然就是想等日出。   年轻官人还真的又去找了那位姓宋的道长一趟,讨了一碗热粥来喝。   只是去的时候宋道长已经吃完了,盘坐于地,闭目养神,倒是童儿还醒着,给他舀了满满一大碗粥——年轻官人原本想的是一碗白粥,没想到却是加了肉干碎与野生菌的肉粥,肉干的咸香与野生菌的鲜美结合在了一起,只加少许盐花,就是上等的美味,不说在这大山之上,就是在山下的县城中,在繁华如梦的阳都,也是难得的山珍美味。   这位高人倒真的会享受。   那位童儿也真当是心灵手巧。   不仅心灵手巧,还很大方,看他喝完了粥,还将自己煲的野生菌肉汤分与他喝,亦是鲜美不已。   杂七杂八找了不少事情来做,总算快熬到了将要天明的时候。   这是离睡醒最近的时候。   是离梦最近的时候。   也是人睡得最沉、醒着的人最容易犯困的时候。   许多游人等了一晚上神仙登天,却连一点动静也没有等到,失望又犯困,不由得纷纷睡去,还在坚持的人越来越少了。   年轻官人依旧咬牙保持着清醒。   天边已隐隐显出一丝鱼肚白,明月依旧高悬,只是被云所遮,不见真容,只能见到云后透出的朦胧月光,像是隔了一层琉璃灯罩。   忽然一阵清风吹过——   “呼……”   年轻官人顿觉一阵睡意上涌。   与此同时,原本躺在地上还清醒着的几个人也立马倒了下去,甚至原先还在小声说话、抱怨白等了一晚的几个年轻官人也没了声音,只剩下韦姓年轻官人努力保持着清醒,牙齿都快咬碎了。   “不对!”   年轻官人用力摇晃了下脑袋,察觉到了不对之处,也立马想起了宋道长的话。   “神仙登天之前,凡人都会睡去……   “草叶尖上今晚的新露……”   年轻官人顿时强忍着睡意,几乎是倒了下来,刚好爬到一株野草旁。   借着朦胧月光,草尖有湿意。   年轻官人也不管不顾,张嘴就含了上去。   所幸无人在此方便。   今夜新成的露,入嘴只觉得又冰又凉,带着青草的芬芳,细品还有一些泥土味儿。   传说这是山鬼精怪的食物,也是一些神仙的饮品,宋先生则说可以助人保持清醒。年轻官人吃了之后,却并没有立马恢复清醒,一点不受那催人入眠的山风的影响,而只是稍稍清明了一些,不至于立马昏睡过去。   “还有……”   年轻官人也不管别的,只凑向其它青草,甚至伸手扯下青草,将那露水顺着草尖倒进嘴里。   不知吃了多少,也不知过了多久。   不知是不是真的有用,还是只顾着吃露水去了,忘记了睡眠。   等到他感觉天地陡然亮了几分,那山风不知不觉间早已停歇下来,年轻官人愕然翻身,扭头看去,却见天空中原本遮月的云也被吹去,露出了天边一轮皎洁的明月,伴随着天边的天光,无论是前方状若老者的尊者山,还是远方的连绵群山,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又一朵云被风所拨开。   忽然好似天门大开。   天上真多了一扇天门,气派华丽,神光耀眼,门后亭台楼阙,皆古香古色,云雾缭绕,若隐若现,好似天宫。   不知从哪传来乐声,起初飘飘渺渺,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可当仔细去听,便越发清晰悦耳。   “仙乐……”   年轻官人愣愣盯着天上,小声呢喃,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   天门口出现了人影。   既有天上神官,也有天兵天将。   似乎还有人朝下方看来。   年轻官人连忙撩起衣裳,遮住面容,只透过一条缝,看向天穹,也环顾地上。   地上有人起身,要登仙了。 ###第四百零九章 尊驾为何至此   仙乐声中,有巨大的仙鹤成队飞下。   神官站在云端,念着名字。   最先念的便是今日遇见过的那名老翁。   “熊忧字正思。”   年轻官人早已睁大了眼睛,透过衣裳下的缝隙瞄向远处。   随着声音起身的,果然是今日在路上曾与他相谈过的那名老翁。   有仙鹤飞下来接他。   神光几乎照亮地面。   年轻官人屏住了呼吸。   只听得云端上的神官继续念道:“熊忧熊正思,中年归家以后,半生行善,救人上千,积德无数,因抗洪救灾身死浪中,念及年轻时有一身武艺且深受当地百姓感念,暂封为水部陪戟神官。”   老翁便上了仙鹤,飞天而去。   神官又念到了第二位。   “周子民……”   随着这声名字落地,站出来的,竟是晚上曾与年轻官人一同饮酒唱歌、念诗畅谈的一名年轻官人,这名年轻官人摇身一变,换了模样,待得神官说完他的生平功德事迹与敕封官职之后,便恭恭敬敬行了礼,骑上仙鹤升天而去。   从头顶天门中打出神光,几乎笼罩了整个尊者山,使得尊者山看起来尤为不凡。   仙鹤便沿着这道神光盘旋往上,越飞越高。   每高一层,坐在仙鹤背上的神仙都好似有些变化,等飞到云端之上,与几位神官及天兵天将齐平时,原本的“鬼”好似也脱胎换骨,身上开始散发出一阵阵神光来,服饰容貌都有了变化。   年轻官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难怪这人晚上推说自己不能喝酒,大家烤好了肉干分与他吃他也不肯接,只谈风谈月,吟诗畅谈,表现得十分开朗健谈,性格跳脱,恐怕年轻官人就是没有得宋游指点,仍旧保持着高度怀疑、看谁都像神仙的性子,也不会怀疑到他的头上去。   只能说这些神仙,果然不凡。   难怪能当神仙呢……   “宣合子……”   此时站起来的这一位,更是令年轻官人一点也想不到。   竟是那路上遇见过的大腹便便的肥胖官员,以及身边的两个抬脚帮。   而且不是官员。   而是其中一个抬脚帮。   只见那抬脚帮摇身一变,变成一个身着道袍、须发皆白的老道士,接着吹一口气,无论肥胖官员还是另一个抬脚帮,亦或是那竹椅,全都在这一口气里边化作了青烟消失不见。随着神官念完了他的生平功德与受封神职,他也骑上了仙鹤,升天而去。   不出年轻官人所料,都是因为丰州尧州水患而成神的。   因为水患成神,也都在水部任职。   其中当属那道人神职最高,在水部也任了一个听起来比较重要的职位,应是生前便有道行修为的缘故。   年轻官人悄悄看着,目不转睛,却并不羡慕嫉妒,更多的是感怀自己曾与这般有德行之人一同登山,一同谈话,甚至相谈甚欢,也激动于自己看到了常人一辈子也只能在故事里听说、在别人的书里读到的不平凡场景,一时不说人生也因此变得不凡,至少此行是不凡不虚了,还好笑于这些神仙为了不被凡人看破身份,真是各显神通,有趣至极,哪怕写成故事,写成书,拿给别人看,多半也会觉得荒谬。   更多的还是对那位宋道长的感激。   若非宋道长,自己又怎能看到这些。   却不知此时的宋道长是否也在看着这一幕,也不知宋道长看到这一幕,是否会如自己一样觉得有趣。   然而就在这时,那名坐着仙鹤飞天而去的老道士低头扫了一眼,却突然笑了:   “竟还有人醒着……”   年轻官人顿时一愣,连忙一动不敢动。   虽然知晓这些都是有德行的人,神仙也断然不会轻易害人,但也怕哪个神仙下界而来,客客气气与自己施礼对谈,然后吹一口气,自己就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睡个难得的好觉,一觉醒来,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那样真不如被神仙打一顿。   结果却只见这老道人目光越过自己,看向了自己身后。   那是宋道长的方向。   ……   这些即将上任登仙的鬼魂为了不被凡人看出来、受其打扰纠缠而想出的办法自然有趣,不过宋游此时也不觉得有趣了,因为他早在白天的上山路上就已经识破了这些“准神仙”的真面目,他们的所有伪装,无论变化之术还是演技话术,都被他看在眼里,甚至抽空特地观察过,那个时候就已经有趣过了,不必等到现在。   现在他看的东西自然不同。   白天感悟此地灵韵玄妙,与此地山水、这方天地相交,大致知晓了这里为何“离天最近”,神仙首次登天为何要由此上去。如今再看,自然便看得更清楚了,也算是一种印证。   看来曾经的天宫和未来的阴间地府的凝聚方式大同小异。   天宫也有五方土。   尊者山便有其中一方的一部分,也许是一小部分,也许只是一点沙砾,由此使得天宫与凡间有了紧密的联系,好比一扇通往天宫的大门。   今日的这些神仙又是新神,又是小神,本身的信众并不广泛,那一点微薄的香火并不足以在短时间内为他们凝聚神灵法身,因此既找不到上天的路也没有上天的本领,于是首次登天便要从此上去,同时靠着天宫神光为他们凝聚神灵法身。等有了神灵法身,便算是神灵了,通过这条与天宫同出一源的登天路上天,便也算是得到了天宫的“承认”,此后再上天,就不必非得从这里上去了。   凡人也可以从这里上天。   甚至宋游隐隐觉得,寻常神灵哪怕不走这五条登天路,只通过庙宇神像来往于天宫与凡间,也还是与这五条登天路有关。   思索之际,那老道士朝他投来了目光。   应是路上遇见过,同为道人,那老道士就对宋游多了一分关注,知晓他有修为道行在身,今晚登天之时,便特意找他,想看他睡着没有。   宋游自然没睡,也无需遮掩。   看就看了,谁不想看啊?   见到老道人登天途中,坐在仙鹤背上,向他投来笑意与目光,他也摸了摸自家童儿的头,干脆起身,行了一礼。   女童不懂事,却也学着他起身行礼。   与此同时,云端上的神官与其他两位登天上任的神仙也顺着老道人的目光朝宋游看了过来。   当先的神官顿时被吓了一跳。   左看右看,内心稍安,但也忍不住将手中仙笔与神旨一收,对下方行礼:   “尊驾为何来此?”   此人正是赤金大帝身边的提笔官,看来不光是赤金大帝的亲信,平日里也经常做与天宫神职任免调度有关的事。   “游历至此。”   “……”   神官眼神闪烁几下,继续问道:“尊驾不是在业山吗?来此又是何意?”   “业山之事已了,在下自然要继续游历天下,往南便是尧州,这尊者山乃天下名山,怎能不来一观?”宋游平静看他,“还是说,足下认为我应该特地避开此时此处?”   “不敢不敢……”   神官眼神依然闪烁。   正在这时,驮着老道人的仙鹤也已经飞到了云端之上,神光助老道人凝聚了神灵法身,登天路也助他得到了天宫的认可,神官见到自己此行接引的最后一位神仙也已经就位了,虽心中仍旧不安,但也决定不再多问,只如实向天帝禀报,拱手说道:   “小神此来是接引地上有德行的贤者上天任职的,之后还要与他们交授神职,有不少事做,便不打扰尊驾的清修与雅兴了。”   “足下慢走。”   神仙驾鹤乘云而去,仙乐声逐渐微弱。   云又飘过来,遮了月。   天上的亭台楼阙逐渐隐去,天门也缓缓关闭,神光消散无踪,天上的一切景象就像海市蜃楼,被风一吹,就迅速淡化了。取而代之的是天边山与云之间被照亮的红霞,一缕红光射出,直达尊者山。   整个尊者山都被染红。   逐渐有人清醒,又或是惊醒,当看到这幅日出景象,即使昨晚没有等到神仙登天,也惊喜不已,连忙叫醒身边同伴或新认识的好友,于是不断有人从沉睡中忽然惊醒,短时间内便迅速清醒,看着远处日出,在山间蹦跳,亦或是欢呼。   像是只在很短的时间内,这片山间就从寂静而变得喧闹起来,这片天地也从夜晚到了黎明,快得让年轻官人有些猝不及防。   等他站在为日出而欢呼雀跃的人群中,直起身朝远处看去时,那名路上偶遇的道人已经在收拾行囊了,小女童勤快的在他身边帮忙。   被袋很快放到了马背上。   道人转过身,隔着喧闹的人群,对他微笑拱手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去了。   年轻官人仿佛仍然有些呆滞,没有回过神来,亦或是本身就没有要追上去问个清楚的打算,于是也只站在原地,对他拱手,目送他离去。   “韦兄,在看什么?”   “没……没什么……”   “哈哈你我运气真是好!听说这尊者山上每年日出不超过六十天,昨夜虽没等到神仙登天,但能见到日出,霞光映尊者,也算幸运了!”   “是啊……”   年轻官人缓缓收回了目光。   此时心中是感怀万千——   昨夜的事,即使说给大家伙听,恐怕也没有几个人会相信吧? ###第四百一十章 成为大妖的重要一步   宋游并没有立马下山,而是沿着游人们踩出来的小路,到了身后更高的山上去,与小女童一起懒散的坐下来,俯瞰尊者山的日出与清晨。   这里果然是个俯瞰尊者山的好地方,如此看来,尊者山越发奇峻,既像一根杵在群山顶上的巨大石柱,又像一位站在高处的老者。从这个角度可以将萦绕尊者山身上的云纱也一并尽收眼底,一切变化都在眼中,配上连绵青山,亦是一番干净奇峻的好风景。   日出短短片刻,天亮得也很快。   空气依旧湿凉,山上青草全都被露水沾湿,盘坐于山顶的道人和女童的衣裳也不知不觉变润了,发梢都湿了。   道人坐着不动,观景而沉思。   说来神仙上任像是昨夜的事,其实也就只是两刻钟之前的事。   赤金大帝身边的提笔官倒也不蠢,生前有多少德行不好说,但至少不是蠢笨的庸才,因宋游此时来此而警觉也是正常的。   虽说上一届天宫几乎是崩倒在伏龙观扶阳道人手中,大晏一朝也是因扶阳道人的帮助而建立,这一届天宫又顺应大晏林家王朝而生,就连赤金大帝也与大晏皇室同一个姓,可以说这一届天宫的诞生也与伏龙观有脱不开的关系,但这么些年来,双方的矛盾也早已日渐深重。   这种矛盾,究其根本,其实是天宫神灵与人间生灵之间的矛盾。   就如人间朝廷与百姓间的矛盾。   前朝刚刚建立之时,未必不是顺应天下民心而生,未必没有伏龙观当时传人的帮助或承认,可随着时间推移,日子久了,照样腐朽。   就说本朝——   几十年前,人多地少,偏偏贵族士绅阶级把持了大量土地,与百姓间的矛盾不可化解,若非有天算道人的帮助与何相的自我牺牲,满天下的百姓照样会揭竿而起,顺应天命,来反抗大晏。若大晏统治阶级再昏庸一些,当时下山的伏龙观传人,说不定也站在大晏王朝的对立面了。   眼下大晏正是盛世,盛极一时,可英明神武的皇帝为了长生照样做出了暗中资敌、不顾北边生灵涂炭的行为,也就是宋游了,要是换了多行道人恐怕从丰州就得掉头回京去找他了,定助他早几年去鬼城火狱中长生。   再过几十上百年,谁又知道大晏会不会再度走到天下百姓的对立面呢?   况且相比起人间朝廷,天宫之主赤金大帝不见得比人间帝王更贤明,更别说人间帝王还有着“短命”的巨大优势。   天宫也慢慢腐朽了。   腐朽的根源在于赤金大帝不是以德行而为天宫之主,忠诚于他、掌握天宫权力的那些神官神将大多也如此,好比巨星神,好比傅雷公。而民间百姓说愚笨也愚笨,却也有着自己的智慧,要真觉得他们有多傻,便过于傲慢了。百姓好糊弄,也没那么好糊弄,心中自然有秤,时间一长,香火终究会慢慢向那些做实事的神灵倾斜,哪怕你哄骗又逼迫,让他们必去庙里给你上香,心不诚,香火也寡淡。   这些神灵面对世间百姓,低不下头又弯不下腰,便只得想些别的办法,玩弄神灵权柄。   可这是不行的。   这一点宋游知晓。   赤金大帝也许自己也知晓。   刚刚才在丰州业山有过一番交锋,对于宋游对天宫的不满,恐怕赤金大帝与身边的两位童子都再清楚不过了,如今宋游到了这里来,亲眼观察登天路的玄机奥妙,好比到了天宫门口转悠,还要盯着你如何开锁,怎能不让提笔官紧张?   宋游却也不在意了。   在这山顶坐了许久,太阳慢慢升高,打在身上的阳光暖意也逐渐加重,晨露渐晞,湿润了的衣裳与头发也慢慢恢复干燥了,可以看到下方空地上的游人陆续与其他人道别,下山而去。   三花娘娘转过了头,看向道人,却伸手指着前方:“下面的人好小,看起来像是蚂蚁子。”   “他们看我们也很小。”   “他们都回去了。”   “那我们也下山吧。”   “好的!”   “便听三花娘娘的。”   宋游站了起来,拍了拍冰凉的屁股,又揉了揉三花娘娘暖呼呼的头顶,手顿时暖和了不少,迎着风自在的伸个懒腰,便也下山而去。   “这里是尊者山~”   三花娘娘一边跟着他走,一边频频看向那大山顶上的巨大柱山。   “尧州与浪州交界,尧州协郡黄粱县与浪州沧郡白榆县的交界,一家一半,尊者山。”   “交界~”   小女童小声复读。   “三花娘娘已经开始有意识的自己记地名了,这说明三花娘娘已经开始有自己的地理观,并且开始有记忆和经历的观念了。”   “地理观……记忆和经历……”   “这很不得了!”   下山的路又陡又险,窄又难走,道人走在前边,小女童紧随其后,马儿跟在后头,却见道人停步转身,认真的对女童说:   “这是三花娘娘成为大妖的重要一步!”   小女童便也随之停住脚步,抬头愣愣的与他对视,随即神情也跟着凝重起来。   “尊者山……”   小女童又扭头看了一眼那根柱山。   “哈哈……”   道人开怀一笑,继续往下。   燕子在空中轻巧掠过。   这片连绵群山便是尧州与浪州的交界,就连尊者山这位尊者,径直不过十几二十丈的一根石柱,也是两家给分成了两半,一家一半,上山的路又分为东西两条线,宋游从西边尧州上山,下山便走另一条路了。   刚好与年轻官人的路线相反。   越过山脊,便可以说是浪州境内了。   道人依然慢慢行走,不急不忙。   有三花娘娘相伴,旅途不至于枯燥,有燕子帮忙,走到哪里也不会轻易迷路,有马儿驮物,又什么也不需要带,再柱上这根竹杖,便是再远的地方也可以走得到了,无非快慢而已。   甚至都不用担心没吃的。   半个月后。   宋游按着韦姓官人所说,在路过沧郡郡城时,做了一番补给,找人问清了路,便直达岚安县。   岚安县便是临海的一座小城,还未到岚安城内,只是沿着官道翻上一座山坡,三花娘娘就已经察觉到几分不对了。   此时烈日晒得人睁不开眼,路上的泥土也焦干并被风吹成了黄沙,道人拄着竹杖踏上山坡,鞋子、裤脚和道袍下摆都布满了灰尘,每踏出一步踩下时必然激起一篷灰尘,猫儿迈着小碎步,与他保持着一些距离,免得被他溅起的灰尘给迷了眼睛。   风吹来都是热的,好像烫人。   三花娘娘踏上山坡,伸长脖子迎风眺望远方,姿态威风凛凛,不过她却吸了吸鼻子,回头对道人说:   “这里的风闻起来怪怪的。”   “海风。”   “海风?”   “是啊。”   宋游也拄着竹杖眺望远处。   很远的地方,能看见一条蓝线。   “那就是大海。”   “大海!”   “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湖,不过水是咸的。”   “很大很大?”   “可能比我们走过的所有路都要大。”   “那么大啊……”   “是啊。”   “那掉进去不是要被安死?”   “不掉进去就好了。”   “是哦……”   三花娘娘也跟着眺望远处,琥珀般的眼睛里倒映着那道蓝线,小声念着:“水是咸的,那做饭就可以不用放盐巴了,盐巴真贵……”   “那也不行。”   “怎么行?”   “海水中……”宋游沉默了下,也思索了下,最终简化为两个字,“有毒。”   “啊?有毒!”   “大多来说,只有天生就在海里的生灵,才能喝海里的水。”宋游说着,又转头瞄向她,“不过这些动物大多都是可以吃的,而且很好吃。”   “很好吃!”   “大多来说……”   “大多来说……”   宋游听着她的小声嘀咕,微微一笑,又将目光略微放低放近了些——   下方隐隐有座小城。   几乎是土寨土屋聚起来的建筑群,没有几样像样的或者说带着大晏风格的建筑,不过来往商队倒是不少,从路上的车辙也可见一斑。   “走吧。”   宋游又看了眼小城中间,那里倒是有个像样的院落,随即拄着竹杖往下走去。   一步踏下,又是黄沙激起。   被风一吹,全都朝三花猫飞来。   “!”   三花猫连忙眯起眼睛,也把头扭向旁边,就这么眯着眼睛往前走出两步,才一阵小跑,跑到了道人身边去,保持距离,与他并肩而行,好一边走一边与自家道士说话:   “这边好热……”   “是啊。”   “尊者山凉快!”   “三花娘娘记忆超群。”宋游转头盯了她一眼,“三花娘娘是长毛猫呢。”   “长猫猫……”   “长毛猫怕热。”   “哦,长毛猫。”三花猫这才说道,“长毛猫好看,不怕冷。”   “三花猫也好看。”   “对的……”   三花猫先是习惯性回应一句,随即又学着道人平常的话,补了一句:   “那是自然~”   “三花娘娘见过没有毛的猫吗?”   “有人会吃猫,吃猫的时候就要把猫的毛全部拔掉。”   “是天生就不长毛的猫。”   “啊?”三花娘娘顿时大惊,“那不是和人一样丑?”   “……”   “没有说你道士。”   “……” ###第四百一十一章 故乡之情   这边实乃偏远蛮荒之地,土人多不会说官话,宋游走到这边感受很深——   想找个问路的人都很难。   能找到的往往是从别州来的人,要么是来任职做官,要么是来经商,还有从北边逃难过来的。相应的,他们也难以遇到从中原来的人,更别说是一个可以自由交谈的道人,于是每次和宋游交谈都显得极为高兴,等宋游问完了路,还要拉着宋游问许多中原或故乡之事。   后来宋游就学聪明了——   问路就找大商铺,或是官府衙门。   本身大晏的官吏商贾就对道人友好,更别说在此偏远蛮荒之地。   今日也是一样。   宋游到了岚安县的官府衙门,报了名号表明来意,说想问问路,门口的土人刚进去禀报,没一会儿,当地县官就亲自出来迎接他了。   这位知县也是一个逸州人,姓鲁,生得体胖,在这天气被热得满头大汗。   见到宋游,那叫一个热情。   那种热情,既不来自于身份高低,也不来自于神通法力,甚至都不来自于大晏对道人的敬重,而来自于他是一个故乡人。   其实是思乡之情。   宋游已看到了海的方向,本想简单的问问如何出海、从哪出海较为方便,然后就径直往海边走去,却不料鲁知县硬是要把他留下来,又去吩咐自家夫人给他准备房间与酒菜,要留他夜谈。   宋游看清他的心,便不多推辞了。   饭菜备好,鲁知县与他同坐。   桌上有一锅清水煮鸡,细看会发现并非清水,而是椰子水,还能看到切成丝的椰子肉,还有一盘烤的猪排骨和猪尾巴,一盘新鲜带水的荔枝,并没有见到什么海中特产,只是知晓宋游带了一只三花猫随同游历,为猫儿准备了一条海鱼。   借着昏黄天光与油灯,鲁知县拿着筷子却无心动筷,只顾着与宋游交谈。   板凳上的猫儿也在上下左右的不断换着角度打量碗中鱼儿,见其长得长长的又扁扁的、身上还有些反光,不断凑近闻了又闻,似乎极为疑惑。   “灵泉县鲁某人以前也是去过的,是个好地方,还听说灵泉县有一间道观,十分,嗯,十分神异。”   “可是在阴阳山上?”   “诶对对对!就是那家!”鲁知县眼睛几乎放光,“难道……”   “应是我家道观了。”   “那可真是有缘。”鲁知县说着顿了一下,“可惜当时,嗯,只是路过,也没有去上两炷香。”   “知县应是听说那间道观并不灵验吧?”   “啊?哈哈哈……”   鲁知县仰头露出了畅快的笑。   随即忽然想起,自己只顾着与老乡聊天去了,一时竟忘了招待客人动筷,这才连忙说道:“先生请!这浪州沿海实在偏僻蛮荒,我这儿已经好久没有客人来过了,所以请先生务必不要与我讲礼,若我有招待不周之处,也定是疏于待客忘记了,请先生莫要见谅,多多体谅于我!”   “哪里的话……”   “这鸡是当地的鸡,以椰子水煮之,虽然寡淡了点,但胜在嫩和清甜,倒也别有一番风味。”鲁知县顿了一下,“这边很少有羊肉,所以也没法用羊肉来招待先生,好在这边的土猪吃芭蕉长大,虽个头小,但肉质颇为不错,也没多少腥臊味,火上干烤,略撒盐花,便也可以入得了口了!”   “知县太讲究了。”   宋游拿起筷子,按着他所说的,依次尝了一口椰子鸡与烤猪肉。   鲁知县说得果然不错,椰子鸡口味清淡,有椰子水的清甜,没有鸡腥味就算是很不错了。猪排骨则是烤得半焦,就算有点腥臊味也被高温炙烤给去除以及被焦香味盖下去了,肥瘦合宜,所以外焦里嫩,咬着甚至爆汁,肉质新鲜,吃起来有很重的肉香,只撒一点盐就很美味了。   不过最令他感兴趣的还是那盘荔枝。   宋游剥了一颗,十分清甜。   而他也是这时才分出目光来,低头看了眼自家猫儿,见她才试探性的吃第一口,便对她小声说:“这是带鱼,海鱼的一种,尽管吃吧。”   “先生从逸州来,对海鱼也有研究?”   “也只是听说过,听说海里鱼虾丰富,颇为稀奇,这次特地来见识见识。”宋游回道。   “哈哈!”   鲁知县闻言却是仰头一笑,对他说道:“海里鱼虾对内地确实稀奇,鲁某人刚来这里时,也觉得鱼虾可以吃个过瘾了,然而时间一长,这些东西便很容易就厌烦了,反倒是这边物资匮乏,想吃点别的东西、别的味道,那才是难。”   宋游听到这里才知晓,鲁知县准备的这一桌有多难得。   “我们游历至此,听说海外有诸多稀奇传闻,于是想去海上看看,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亲眼见识一下那些奇异之事,所以想问问知县,从这岚安县出海是从哪里出去方便,又如何租船坐船呢?”   “嗯?先生想出海?”   鲁知县闻言却愣了一下。   “正是……”   “先生是听说了小人国夜叉国还是听说了海妖海龙王的事情?”   “都听说了。”宋游顿了一下,“也听说知县治理下的岚安县最为繁华富庶,出海也最是方便,所以才来了这里。”   “那可不太好办。”   鲁知县并未因他的恭维而得意,只是皱起了眉:“若先生只是想出海游玩一趟,例如垂钓捕鱼,一路直下,随便找个渔村,找个渔民,给一些钱便可以由他们带着先生出海,甚至鲁某人休沐的话,也乐于带上一壶小酒,陪着先生去玩耍一趟,可若要去寻方才说的那些东西,先生便得深入大海一两百里才行……”   “哦?难道不方便?”   “以往倒是可以,有专人做这些生意,可去年听说海上来了大妖,与海龙王相斗,后来海龙王就变得格外喜怒无常,前两个月都还好,可从最近两三个月开始,外出跑船的人,但凡跑得远了,很少有回得来的,也不知是遭了风浪还是海妖,或者惹怒了海龙王……”   “所以在下只能买船出海了?”   “所以出海很危险!”鲁知县语气殷切,“先生还是莫要出去了!”   “知县莫惊,在下游历天下,自然也有一些本领,却是不惧海妖海浪的,至于那海上的真龙,倒真想去拜访一下。”宋游笑着说道,“何况都走到这里来了,却也是必须得出去一趟的。”   “先生就算会些法术,那海龙王可是龙王老爷,最大的船在他的身边也似玩物,却绝不是寻常可以对付的!”   “知县不必担心……”宋游能感受到他语气里的诚恳,便也诚恳的对他说道,“实不相瞒,在下出海,也是要寻一样物件,那海龙王若是真龙便算是长了在下的见识,若不是,在下也不怕他,而这物件,却是必须要去寻的。”   “这……哎呀……”   鲁知县也没有多问了,没有多劝,只对他说道:“那便确实只得买船出海了,可恐怕很难遇到愿意替先生划船出海的人。”   “那便只得在下自己来了。”   “唉,看来先生心意很坚决啊。”鲁知县叹了一口气,对他说道,“前段时间海上风浪挺大,最近敢出深海的人也少了,很多靠在海上讨生活的人都难以活下去,先生若想买船,倒也方便,至于价钱嘛,我找一个衙门里的土人陪先生去买吧,也许能拿个公道些的价钱。”   “多谢知县了。”   “何必说这些。”鲁知县说道,“先生会划船、会找方向吧?”   “在下同行者有一只燕子,很会寻找方向,倒也不至于迷失海上。”宋游说道,“至于划船,便只好先在近海练习几天了,正好,我家三花娘娘对海里的鱼虾蟹蚌十分感兴趣,带她钓钓鱼也好。”   “这……”   鲁知县顿时更担忧了。   宋游见状微微一笑,捻起一颗荔枝,对他说道:“这荔枝在逸州还可以吃到,在长京可就太难得了。”   “是啊……”   “不过该冰一些更好吃。”   “冰一些?”   “正是。”   宋游便用手对着这盘荔枝轻轻扇了扇风。   房中顿时一阵凉意。   鲁知县觉得十分新奇,连忙伸手去摸荔枝,却刚一触碰手就一颤——   这荔枝已然冰凉,好比冰过一样。   “先生好本领。”   “只是些江湖把戏,拿出来献丑了,愿能给知县一些新的体验,聊以回报知县招待之情。”   宋游一边说着,一边剥了手中荔枝,却没有送进嘴里嘴巴,而是拿下去递给板凳上的自家猫儿,猫儿从他手上轻巧含过,嘴巴碰到他手,以至于他再吃第二颗的时候手上总有种海鱼的腥气。   “先生不妨在此多住几天。”   “多谢知县盛情相邀,不过能承知县留宿一晚,已然知足,不好多留。”宋游说着顿了一下,“在下观天象,觉得近日天气都很不错,明日便去买船,在海边玩耍垂钓几日,就出海去了。”   “这几日天气好?今晚头顶还有乌云呢。”   “也就今晚小雨罢了,明天便晴了。”   “嗯……”   鲁知县将信将疑。   不过也只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罢了,虽有心留下他,多陪自己说说话,但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好多劝,便只举杯敬他酒。   随即鲁知县问及他逸州家乡的事,也问他长京朝中的事、权力争端,问他丰州尧州的水患。宋游也问起他海上与沿海更多的奇异之事,这位知县也是经常与这些事情打交道,其中真假更是必须衡量,从他口中听来,倒也不错。   三花猫便一直蹲在板凳上,低头认真与带鱼作着斗争,只在听见自己感兴趣的事情的时候,例如用椰子水煮鸡、去海边钓鱼捉鱼,才会伸长脖子抬起头来盯他们一眼。 ###第四百一十二章 那猫生呢?   “喵呜~~”   “先生,你家猫儿在叫,可是渴着了?还是卡着了?”鲁知县喝了半壶小酒,已经满脸通红了,弯下腰关切的看向猫儿,“可要再盛上半碗椰子汤给它解渴?”   “她说多谢知县的招待,她已经吃得很饱了,来的路上,发现知县府上有不少老鼠,为了报答知县,要去替知县清一清。”   “哦?可是当真?”   “自然。”   “这喵一声,竟是这么长的一段话?”   “猫狗的话与人不同,叫声只是表达一个意思,用人言翻译出来,便很长了。”   “原来如此……”   鲁知县便笑呵呵的对宋游说:“先生高见,高见者,高人也。”   话音刚落,便见一道三色的影子忽然落地,窜了出去,等鲁知县往外看时,才看见正是道人所带的三花猫,不过只一眨眼就跑到没影了。   “知县的这岚安县,可真是治得井井有条,在这浪州沿海,也算是独一档的繁华富县了。”   “唉,也不隐瞒先生,鲁某人这知县的位置啊,本是斜封而来,虽然这浪州偏远蛮荒,倒也能满足鲁某人当官的意愿了。只是当时想着这地方蛮荒些也是件好事,没那么多人看不起,却不料到了这里,当地土人自不知道什么斜不斜封官的,可衙门中的县丞佐官却常轻蔑于我。在他们几个的宣扬之下,土人对我也多有轻怠。”鲁知县显然已有了几分酒意,摇了摇头,“鲁某人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做出一番成绩来给他们看了。”   “看来鲁知县很有成效。”   “哈哈,经营几年,不负辛苦,勉强赢得了一个好名声。”   “斜封官正封官,为民做事,就是好官。”   “得敬先生一杯。”   鲁知县立马又举了杯子,与他相碰,以烤猪尾巴下酒,又对他说:“可惜这边天气过于燥热,虽有大片空地以待开垦,那大海也是一片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鲁某人这些年来低声下气,请了不少商队过来,可这岚安县的土人百姓终究太少了,有地亦有策,却无人可用……”   鲁知县摇了摇头,颇为遗憾。   “知县胸中有大计。”   “有大计又如何,我这斜封官,能安稳的继续做下去,就已经不错了。”鲁知县说着顿了一下,又压低声音,向他请教,似是从哪里听到了朝中有意要罢黜斜封官的消息,向他打听情况。   可惜宋游又如何能知晓?   当年塞北人大举来犯,战争一打就是好多年,北方数州都被打空了,朝廷不求和而求战,为了筹集军费,卖了不少墨敕斜封官出去。若是国师还在定不会做这等出尔反尔之事,可如今国师已死,皇帝垂暮,眼见得宝座又要换人,今后政策在这方面有变动也是正常的。   身在长京还好,可以替他打听打听,如今到了这数千里之外,实在没有办法。   这顿饭吃到后头,屋外已经响起了耗子唧唧叫的声音,颇为凄惨,鲁知县伸长脖子往外看去,可惜天早已经黑了下来,院子中一片昏暗,只能借着月光看着一道有花色的影子来回穿梭,地上也多了一个个黑影,排得整齐。   鲁知县这才确认,这位先生方才翻译的猫儿说的话竟然是真的。   白天燥热,也就这会儿凉快一些,两人便继续闲聊,也是颇为尽兴。   直到饭菜几乎吃光,酒也饮尽,外头的动静也差不多平息下来,猫儿回到了道人身边,端正坐着,舔着爪子,鲁知县关切的问及道人,道人也只说府上老鼠尽皆被除。等他掌着灯送道人去房间,路过外边院落,借着灯光低头一看,即使心里早有准备,也不禁哎呀一声。   地上竟然横七竖八,大大小小,摆了十几只耗子,都整整齐齐。   “先生有只神猫!”   鲁知县忍不住夸耀一声。   席间一直谦逊的道人听了,却只是微微笑,点头说了句:   “确实。”   随即跟着他回房休息。   海边温差大,白天燥热,晚上却十分凉爽,宋游只用猫被搭了肚皮,不盖被子,躺在凉席上,便是美美的一觉了。   鲁知县为官勤勉,大清早便已为他找来一名在户房工作的土人胥吏,岚安县的收入船渔业占大头,鲁知县仿照内地许多商业大县的制度,在县衙内专门办了一个船渔税的办事房,这名胥吏便从事相关事情,对渔船买卖的价格十分熟悉,一见面就问宋游要买多大的船。   宋游本想买一艘稍微大一点的,也不是多大,就和隐江和柳江上自己乘坐的船那般大小就可以了,方便把马儿带上去。   只是后来一想,一来自己生于逸州,并不会划船,船大了不用法术怕控制不了,二来海上风浪远非内地江河能比,枣红马虽超凡脱俗,可让它站在一艘将将能站下的小船上,承受大海的风浪起伏,也太难为它了,于是又改口,只买一艘能装下自己的小船即可。   “这个好办!”   土人胥吏立马开口说道,口音很重:“我们这边最不缺这种小船,莫说旧的,买新的也不贵,好买,好买。”   “只买一艘旧的、结实的即可。”   “好买,好买!”   “那便多谢足下。”   “嘿嘿……”   土人胥吏不知如何回答,便咧嘴笑。   鲁知县一路将他们送出县衙,拿出自己以前用过的钓竿赠予他们,又拿出半吊铜钱想赠予他做盘缠。宋游如今实在不缺钱,便委婉的谢绝了银钱而收下了鲁知县赠予的斑竹钓竿、鱼钩鱼线,算是相谈不错的友人的送别礼,留个情谊。   随即宋游带着枣红马与三花猫,跟随这名土人胥吏一路出城,往海边走。   在山上已能看到大海,却也只能看到一条线,如今走起来,差不多走了整整一个时辰,才来到海边一个较为热闹的渔村。   “这里我们土话叫贡儿多,意思是说这里的人很会造船,知县大人来了之后,给它取名叫船村,让买卖船的人都在这个地方来买卖,现在这里全部是造船的和卖船的。旁边那个村子就全部是卖鱼获的。”土人胥吏指着前边说道,“县衙有人在这边,在这里买卖船,不会被骗。”   “知县好本事。”   “我领你去。”   宋游便跟着他去逛了一圈。   这里果然有很多卖船的,虽不像传说中阳州海外那般繁华,却也是大大小小的船都有,不过最多的还是渔民常用的小渔船。   胥吏替宋游选了一条挺结实的二手小木船,一丈多长,四尺来宽,花了三两六钱银子。   拟了契约,按了手印,交了税钱,买卖成交,便受官府保护了。   “多谢足下。”   宋游拿出刚刚称重剪下来的一点碎银子,粘在腊上,不足一钱,恭恭敬敬递给胥吏,算作人家特地外出跑一趟的辛苦费。   这也不算歪风邪气。   在这年头,衙门胥吏在本领之内职务之外为你提供一些便利,而你给点报酬,是很常见的事,也是他们的收入来源之一。   胥吏很自然的接过,道了谢,还大致给他讲了下划船的技巧,随即站在岸边,看到他已经能划得走,这才叮嘱他一句:“海上风浪大,你这个小船一定要看好天气,要是变了天,就要回来,不然一下子就被打翻了。”   说完他才与宋游告辞,回了城去。   此时太阳也慢慢落下来了。   海边的落日又大又圆,挂在天边,是一个巨大的黄色光晕,照得海面波光粼粼,许多渔民都出海回来了,将船靠岸回家。   宋游则还漂在海上,海浪一层一层的拍打岸边,要把船也往岸边推,而他面带笑意的对三花娘娘说:“我们也有一艘属于我们自己的船了。”   猫儿站在船中间,闻声回头看他,随即扭头看了眼四周,这才说道:   “三两六钱银子。”   “可是有了船,我们就能出海,可以钓鱼,钓乌贼,钓鱿鱼,难道三花娘娘不觉得有趣吗?全是三花娘娘喜欢吃的。”   “有趣。”   “那不就得了。”   “三两六钱银子。”   “三花娘娘须知啊……”   宋游一边划着船一边对她说道:“人生不得长少年,莫惜床头沽酒钱。”   “倏……”   燕子从天上飞下来,落到了船头上。   日暮下一艘小船沿着海岸划动,马儿在岸上慢吞吞的跟着走。   船上道人竟在与猫说话。   “沽酒钱?”   “三花娘娘学了这么久的诗词了,应该知道,这只是个比喻。”宋游耐心说道,“人生苦短,青春更短,三花娘娘可得要珍惜小小年纪爱玩又能玩得动的三花娘娘,莫要吝啬钱财,及时行乐,这样,以后的三花娘娘也会感激你的。”   “唔……”   猫儿若有所思,直盯着道人。   燕子则在船头懒洋洋的梳理羽毛。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她小声嘟囔:   “三花娘娘知道的……   “三花娘娘肯定知道的……”   三花娘娘苦学诗词已久,区区沽酒,区区比喻,自然是知道的。 ###第四百一十三章 猫间天堂   小船沿着海岸线由东往西走,迎着金黄放大的落日,潋滟无边,渐渐过了渔村,到了一片无人的沙滩。   宋游划船十分不熟练,但人生在世,也乐于尝试一下新事物,于是笨拙的操控着船只转向,驶向岸边,幸好在这个过程中,自家猫儿和燕子一直蹲站在船头上为他盯着方向,倒也不笑话他。   小船上了沙滩,船底触岸。   宋游脱下鞋子、挽起裤脚跳了下去,刚想回身叫三花娘娘莫慌,就见猫儿站在船头已做出了往下跳的姿势,噗通一下,也随他跳进了海水中。   船下海水淹到宋游脚脖,淹到了三花娘娘腿的一半,海水还在一下一下往上拍,涨到最高,几乎冲到三花娘娘的大腿根。   宋游盯着猫儿,猫儿也仰头,把他盯着。   “三花娘娘怎么跳下来了?”   “道士怎么跳下来了?”   “海水有盐,还有沙子,干了会在三花娘娘毛发结一层水垢。”   “那道士怎么跳下来了?”   “我要把船拉上岸。”   “我看道士跳下来了,我就跳下来了。”   “快上岸吧……”   宋游也不与她多说了,对她指了指身后沙滩,便扯着船头的绳子,一下一下的将小船往沙滩上拉去。   在这个过程中,身后有力道传到。   回头一看,猫儿咬着绳子的尾巴,竟用力的帮他拉着,四只小脚踩在沙滩上,稍一用力就深深的戳进了沙子里,也不知底下有没有开花。   “刷……”   船底在沙滩上磨出一层痕迹。   “晚上会涨潮,海水会越来越高,我们得把船拉远一点,把绳子系在那棵树上。”   “唔唔……”   船身终于慢慢远离了海边。   “多谢三花娘娘,若不是三花娘娘在背后发力帮忙,在下肯定要累得不轻。”宋游一边系着绳子一边说道,“三花娘娘又帮了大忙了。”   劳苦功高的三花娘娘却一时没有回答他。   宋游不由朝她看了过去。   海上水汽很重,落日落到天边,便也被水汽所隔,光的折射在这时成了顶尖的调色师,天边呈现出出了绝美的渐变色,村寨与椰子树,全都是这渐变色前边的风景,猫儿则低头盯着沙滩,一脸好奇与严肃。   和想象中不同的是——   这片沙滩是活的,生机无限。   先前努力干活的时候三花娘娘就已经发现了,这片沙滩和自己以往去过的许多沙子地都不一样,无论那些沙子地是不是在海边上。脚下的这片沙滩上有着无数个细小的空洞,密密麻麻,大小像是当年她和道士一同在走蛟观折的小竹杖戳出来的,每个空洞前边都堆着有沙子球,无人走过的时候满地都是滴滴儿大的小螃蟹。   这些小螃蟹小得像是一颗豆子,机灵得很,稍有动静,就全部疯狂的往洞里跑。   它们不跑就算了,这么一跑,这不是在刻意勾引她吗?   三花娘娘愣愣的看着,以至于道士说什么都没听见,实在忍不住,身体根本不听自己使唤,甩一甩水,自己就扑了上去。   这些小东西跑得还挺快。   可再快,能比得上你三花娘娘?   宋游便站在远处,靠着船舷坐下来,一边擦掉脚上沾的沙子盐垢,一边看着这一幕,面上带起微笑。   只见自家猫儿在沙滩上左扑右扑,时而跳过去摁住小螃蟹,凑近了仔细观察,是在发扬自己富有好奇心求知心的精神,时而叼上一只,回来放到道人手心里,拿给道士玩,叼到燕子面前,拿给燕子吃,是在发扬分享精神,时而堵住小螃蟹即将跑过去的洞口,看它往哪里跑,时而轻轻拨弄一下不跑了的小螃蟹,想让它重新恢复活力……   这个地方对于三花娘娘来说无疑新奇极了,也有趣极了,她俨然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已沉迷其中。   太阳渐渐沉到了海平面下,天空云彩被染了色,映在海水中,两片火红。   因三花娘娘在,时间都变得慢了些。   宋游到身后的林子中捡了些木柴,好久没有自己亲自捡过柴了,又挑了一棵椰子树,在树下铺好了毛毡毛毯,升起火时,抬头一看,沙滩上只留下一大片杂乱的小梅花脚印,已没了猫儿的踪影。   宋游目光一转,这才找到了她。   三花娘娘似乎已经玩够了。   这会儿正在小木船边上狂蹭,似是要把自己的味道留在上边,宣示自己的所有权。   直到看到椰子树下篷的一声燃起了火,她愣了一下,这才连忙跳下船,踩着沙滩跑过去,愣愣问道:“道士你怎么自己把火烧起来了?”   “在下虽然不及三花娘娘聪慧,但点个火还是可以做到的。”   “三花娘娘会烧火!”   “自然。”   “这是三花娘娘的活路。”   “只是看三花娘娘玩得投入,不忍心打扰三花娘娘。”宋游微微一笑,伸手摸着跑到身边来的猫儿的头,“三花娘娘玩得可尽兴?”   “这里好好玩!”   “是吗?”   “好多小螃蟹,根本吃不完!”三花娘娘严肃的说,“要是三花娘娘是这里的猫,肯定天天来这里,又好玩,又能吃饱!不会饿肚子!”   “这些小螃蟹也不是一年四季都有的。”   “唔?”   猫儿立马扭头把他盯着。   “我猜……”   “对哦,我们也不会一直待在这里。”猫儿点了点头,从另一个角度找到了答案,随即若有所思,小声嘀咕,“还好三花娘娘吃饱了,三花娘娘明天也吃这个。”   “味道好吗?”   宋游柔声对她问道。   “像是虫子,吃到嘴里的时候,它要夹三花娘娘的嘴巴。”猫儿也认真答,说完扭头看了眼燕子,“三花娘娘的嘴巴也是硬的就好了。”   “原来如此。”   “道士你吃不吃?三花娘娘再去给你捉一些来。”   “都天黑了。”   “三花娘娘给你刨出来。”   “我不吃。”   “又不吃……”   “三花娘娘愿意的话,便给我摘一颗椰子下来吧。”宋游说着仰起了头。   “椰子!”   猫儿顺着他的目光仰头看去。   高而细的野生椰子树,弧度只略弯,只有最顶上有着叶子,一整颗也没有枝丫,上边挂着不少比头还大的果实。   “这就是椰子。”   “煮鸡的椰子水?”   “就是这里面的水。”宋游说道,“这个果子里面有很多水,可以喝,也可以用来煮汤。”   “好……的……”   三花娘娘仰头打量着椰子,暗中衡量着它的大小,回答得有些不太确认。   毕竟猫是不善于摘果子的。   何况这果子长得比猫还大。   不过不确认归不确认,三花娘娘回答完之后,却还是朝树干快跑两步,往上一跳,轻轻松松跳上一人多高,整只猫扒在椰子树干上,一下子展示出了远胜于普通猫的硬实力。随即四只爪子扣着树干,指甲深深嵌入树皮中,飞快的往上爬着。   没两三下,就爬到了最顶上。   “道士接……”   三花娘娘费了很大力气,弄下一颗椰子。   可惜她说的时候,椰子已经掉下来了。   “住!”   “噗……”   椰子砸在道人身边,几乎贴着道人的身子落下,深深砸在了沙地中。   “要几个?”   “够了。”   “多几个攒着吃吧!”   “噗噗噗……”   接连几个椰子砸落下来。   三花娘娘这才小心翼翼的从树上下来,这个动作要比上树艰难许多,好在她毕竟神通广大,本领高强——下到一半的时候,剩下一丈多的高度便丝毫也为难不了她了,只往下一跳,稳稳落地,只是四只圆柱形的小爪子都戳进了沙子中。   “多谢三花娘娘。”   “不客气!”   “三花娘娘愿意的话,便用三花娘娘的刀子帮我在椰子上戳一个洞吧!”宋游仿佛许愿一般的说道。   “好的!”   三花娘娘有求必应。   于是又化作人形,小小一只,一手抱着比她腰都粗又圆滚滚的椰子,一手拿着分水刀,翻来覆去的查看,摇晃听水声,好久才敢下刀子。   分水刀除了控水,锋利度也还不错,开一个椰子并不算困难。   三花娘娘很快将之递给了他。   “吃吧!”   “多谢三花娘娘。”   “不客气!”   宋游举起椰子,大口饮水。   味道很淡,没有想象中香甜好喝。   三花娘娘便拿着刀子,斜腿坐在旁边沙地上,仰头盯着他喝,面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心中却有巨大的成就感。   “三花娘娘也可以喝一个。”   “树子上没有多少个了,你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留着给你喝吧,三花娘娘吃小盘海就可以了。”   “三花娘娘此言差矣。”宋游背靠着椰子树坐下来,映着火光,欣赏远处天边的风景,悠然的对她说道,“这棵树上没有多少个了,可这片沙滩上还有不知多少棵这样的树。”   “唔……”   小女童便扭头看向远处。   “何况三花娘娘还并不知道海边有多少乐趣,海上物资又多丰厚。”   “唔?”   “晚上海边会涨潮,海浪会把很多海中的小动物推到沙滩上来,它们有的能回去,有的会留在沙滩上,或是被困在浅滩处。明日清早定会有许多当地村民来海滩边赶海,就是找这些小动物,有螺,有鱼,三花娘娘可以学着他们的技巧,尽情寻找。”宋游声音很柔和,“以三花娘娘的本领想来会学得极快,也会比他们收获更多,这些东西多半都比小螃蟹好吃。”   短短一番话,却使三花娘娘睁大了眼睛,心中升起无限向往。   “那道士吃吗?”   “合适就吃。”   “合适就吃?”   “鱼虾蟹多半都吃,嗯,太小的除外,有些螺蚌类的也吃。”   “那三花娘娘晚上就去捉!”   “倒也不必心急。”   “不必心急!”   “夜晚还长,请以休息为重。”   宋游一边饮着椰子水一边看向天边,吹海风听海浪,没有屋顶,没有帐篷,与猫儿说话,身体与心皆自在,任时间逝去。   “休息为重~”   小女童则是重复着他的话。   却还是忍不住扭头看海。   此时天空早已黑了下来,只有落日的方向还存有温柔的霞光,似蓝非蓝,似紫还红,似粉又白,颜色变化而无分界线,海上早已漆黑,只有一层一层的浪拍打发出的哗啦声,火光霞光映照下,小女童微张着嘴巴,眼睛亮晶晶。   从此世间有了一个勉强可与鼠妖肆虐的兰墨县相提并论之处。 ###第四百一十四章 赶海猫   篝火渐渐熄灭了,只剩一堆暗红,海上显出满天繁星,中间一条星河横挂,地上亦有许多萤火虫从林子中飞出来,在空中飞舞飘荡,远远看去还以为是星星落到了地上来。   风声依旧,海浪亦未止。   宋游靠着椰子树,裹着毛毯,一动也不动,只享受着这个海边夏夜。   三花娘娘也似是与小沙蟹玩得累了,此时再面对这些寻常山野也经常可以见得到的萤火虫,不免便少了几分热情,只紧靠在宋游身边,扭头一眨不眨的把这些萤火虫盯着,将它们的荧光都收进眼睛里。最多在萤火虫飞得离自己较近的时候,她才伸出爪子隔空抓一下,至于能不能抓得到就全看萤火虫与自己的缘分了,要是抓不到,就只好抓一把空气了,也不算白伸了手。   “道士……”   “怎么了?”   “三花娘娘有水神刀子,不会被水安死,你说三花娘娘可不可以去海里捉鱼呢?”   “三花娘娘神通广大,法力高强,而且聪明机智,自然是可以自己做决定的。”宋游说完停顿了一下,“不过我听说海里有很大的鱼,最大的可以把一匹马儿也一口吞进去,能吃人的更是有很多种,能一口把猫吃掉的就太多了,所以三花娘娘就算要下水,也得先熟悉水性、先摸清楚周边海域的环境才是明智的选择。”   “那是多大的鱼!?”   “海里的动物本就比陆地上长得大,鱼里面的老虎恐怕比陆地上的老虎更大更凶猛。”   “那有鼍龙大吗?”   三花猫睁着一双新奇的眼睛,转头直直的将道人盯着。   海风吹过火堆,掀起许多火星,火星在空中飞舞,萤火虫受惊纷飞,暗红色的火星与莹黄色的光点交织,一时如梦似幻。   宋游耐着性子对三花猫说道:   “如果是没有成精的鼍龙,海里肯定很多鱼都比鼍龙大,如果是成了精的鼍龙,海上没有成精的鱼多半就比不上它了,可听说海里最大的生物也可以长到比一间房子还大许多,若是成了精的有多大,我就不知道了。”   “啊?”   “是不是很吃惊。”宋游转头看她,“这么大的鱼,三花娘娘一辈子都吃不完。”   “会被虫子吃掉的~”   “三花娘娘很聪明。”   “那我们能看到那么大的鱼吗?”   “那么大的鱼,一般是很少到海岸边来的,因为海岸边的水太浅了,它们太大了,会搁浅,就是触到地面,游不动了,那就糟糕了。不过等我们到时候会坐我们的船去到大海深处,届时大概就能看到大鱼了。”   “看不到呢?”   “那就特地去为三花娘娘找一找吧。”   “大鱼会把我们吃掉吗?”   “那我们只好礼貌一些了。”   “那海岸边有什么?”   “有……”   宋游盯着满天星辰,也露出了思索之色。   这辈子也是第一次到海边来。   记忆过于久远了,许多都是生涩的布满了灰尘的陌生的词,他只好努力的回想,吹开它们表面的灰尘,挨着挨着列举给三花娘娘听,将那些海生物的样貌习惯和大致口味、怎么做才好吃,一一讲给三花娘娘听。   猫儿睁大眼睛,听得十分认真。   即使偶尔有从她面前飞过的、近乎于挑逗她的萤火虫,也无法吸引她的关注了,她沉浸在了道人的讲述里,沉浸在了自己的想象里。   不知多久,旁边的火堆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即使海风骤大,也只能使烧尽的柴多一点点红润,掀不起任何火星来。   反倒是星光越发璀璨。   猫儿缩在道人旁边,几乎团成一团,用一只戴着白手套的爪子捂着眼睛,已经睡着了。   道人收回目光,看向星空。   这个年头,长京逸都在夜晚也许还有一些光亮,可这浪州蛮荒之地,怕是就连州城郡城也没有几家人门前点灯,那渔村早已是漆黑一片,地上萤火也无法与天上繁星争辉,任何一个无月又无云的夜晚,都是一场星空盛宴。   道人目不转睛,又在心中思索。   此前从年轻官人那里听说海上有真龙,宋游虽不太信,可想着浪州比较偏僻蛮荒,海外又是神州以外,也许不在伏龙观的记载之中,那海上的龙王老爷真是传说中的真龙也说不定。   如今看来,大概率并不是。   不过也只是大概率。   宋游还是很想见识它一番的。   可也如年轻官人所说,这海上所有奇异之事,妖鬼也好,神魔也罢,亦或是什么夜叉国胡须国,都不如那小人国来得神异。   年轻官人很有见解。   若真有这么一片天地,能生活着有巴掌大的小人,常人进去也会变成巴掌大,那其中神异,恐怕还要胜于真龙。   五方土必有神异,定不难找。   国师既说它在浪州海上,瞄准浪州海上最神异的地方去,定没有错。   不过得在海边多留几日……   宋游又低头看了眼身边猫儿,接着继续欣赏星光,不知遥远繁星之上,可有人在与他隔空相望?   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   ……   海鸟的叫声惊醒了宋游。   此时天已大亮。   宋游直起身来左右看了看,身边放着一个开了的椰子,一张用叶子垫着的干饼,一碗清水。行囊全都摆在旁边,小船也依旧摆在沙滩上,马儿就在身边安静的吃着草,自家猫儿却不见了踪影。   “……”   宋游揉了揉眼睛,站了起来。   马儿抬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这海边的草不合你的胃口么?”宋游对马儿说道。   “噗……”   马儿只打着响鼻以作回应。   宋游便笑了笑,先拿起碗来漱了口,以布擦脸,接着以椰汁就着吃了薄饼,这才看向远处。   远处有一片乱石滩,上边有些小黑点,应是当地赶海的村民。近处有着一串脚印,起初还是小梅花,离开一段距离后就变成了人的脚印,不过也比正常成年人要小很多,一路通往那边。   面前沙滩上还有一个刨出来的浅坑,刚好在海浪湿润处,周围围了一圈石子,里面蓄着一点水。   宋游不急不忙,过去查探。   里头居然已经有了大大小小几条鱼、几只螃蟹和一只八爪鱼了。   “真勤快啊……”   宋游怀疑她天没亮就去了。   甚至怀疑她半夜就醒了。   摇头笑笑,顺着沙滩上的脚印走去。   走着走着,脚印又成了光脚,仍然远比正常成年人要小。   同时还多了一条狼的脚印。   中间偶尔进了海浪侵蚀的范围,便已被海浪抹掉,宋游也不在意,只慢慢往那边走去,仿佛散步一样。   逐渐看见了赶海的村民。   也看见了那名身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身边还跟着一头大狼。   那名女童长得白白净净,个子不高,光着脚丫子,裤脚和袖子却挽得十分规矩,身上还斜挎着一个褡裢,褡裢里面鼓鼓的,又湿漉漉的,看起来似乎是装了一些东西的。而她此时正跟在一个黑瘦的中年妇人身后,不远也不近,隔了大概一丈多,一声不吭,又一动不动,只站在妇人身后,目不转睛的盯着妇人的动作。   即使听见了沙滩上的脚步声,察觉到有人走近,她也只扭头看了一眼,发现是自己道士,她也没有多说任何话,立马便收回了目光,继续目不转睛的盯着中年妇人的动作,面露思索之色。   显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妇人正在刨蛏子。   三花娘娘在认真学。   直到妇人从沙滩里将蛏子刨了出来,拿在手上,她也依旧站着不动,斜挎褡裢,眼睛紧盯着妇人手上的蛏子,追随着它进入竹篓中,这才终于收回目光,也终于有空转头看自家道士了。   “你睡醒了呀?”   “睡醒了。”宋游笑着道,“三花娘娘起得真早,不会天还没亮就来了吧。”   妇人听见声音,扭头看向他们。   “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找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捉了好多鱼和螃蟹,都是你要吃的大鱼和大螃蟹,还有你说的软趴趴的八爪鱼,你快去守着,不要被人偷走了!”   “这里也能看得见。”宋游对她说,“而且马儿还在那边呢。”   “那你也去玩,三花娘娘会找到吃的。”   “三花娘娘也在玩吗?”   “三花娘娘在找吃的!”   “原来是正事啊。”   “你快去玩吧。”   小女童一脸严肃的催促道。   “我想和三花娘娘一起。我觉得这样恐怕会比较有趣。”宋游顿了一下,“自然,我没有三花娘娘的本事,便要靠三花娘娘多帮衬了。也想听听三花娘娘一早上都摸索出了什么赶海的高深技巧。”   “唔……”   小女童愣了一下。   赶海这种事,本就有趣,猫儿可太喜欢了。可毫无疑问,如果能够和道士一起,自然会是一件更加有趣的事。   三花娘娘答应了下来。   于是抛弃了已被她偷师成功的妇人,挎着褡裢,迈着两条小白腿往远处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向道士,示意道士跟上来。然后又边走边向他讲自己今天早上的经历,讲得手舞足蹈,绘声绘色,顺便将自己的战利品展示给他看,像极了一名人类小孩。 ###第四百一十五章 大猫子主义!   三花娘娘果真天没亮就出发了。   主要原因是昨晚挨着道士睡实在安心,吹着腥甜的海风,听着海浪水花声,道士昨晚说的话在她脑中不断回想,构筑出了唯美的梦境——   三花娘娘梦见海滩边上有好多鱼,最小都有猫爪肉垫那么宽,猫儿尾巴那么长,就在大海浅滩处游来游去,游来游去,她下去踩着水,一抓就是一条一抓就是一条,抓不完,根本抓不完。   道士看见都惊呆了,连连夸她厉害。   这么多鱼也吃不完,根本吃不完。   吃不完的三花娘娘就在自己斥巨资刚买的小船上晒起来,晒成鱼干,粗粗一估,能吃半个月的样子,就是道士也愿意吃。   坏消息是刚把鱼摆上船,梦就醒了。   好消息是醒来就在海边。   这还睡得着?   蒙蒙亮的海边,在她眼中却与白天无异,于是在观察了下道士后,便悄悄钻出被子,踩上湿润的沙滩,沿着海岸线走。   本来还觉得道士也没有来过海边,心中对道士的话也有所怀疑——像是鼠妖肆虐下的兰墨县那般猫间仙境,耗子还在地上跑得飞快呢,也就是三花娘娘本领高强才能信爪抓来,哪有满地鱼虾随便捡的?   能像梦中一样就不错了。   然而三花娘娘刚一出门,伸长脖子仰头一看,便见昏暗中的海滩上躺着一条银色的鱼,鳞片在她眼中就像是在发亮一样。   三花娘娘愣愣的走过去一看——   起码猫大腿那么宽,身体圆滚滚的,比内地的鱼厚实不少,两头尖,有一只猫那么长。   竟比梦中的小鱼还要大不少。   这鱼还在张合着嘴巴,和她对视。   乍一看还以为是在和她说话。   三花娘娘睁大眼睛,凑近瞅了瞅,闻了又闻,确定是一条真鱼,是梦中没有细节,便毫不犹豫,叼起就往回走。   放回小鱼,再出门时,就已经是在沙滩上飞跑了。   沿着海岸线走,没走多远,便又见到一条宽大的鱼,卧在沙滩上,用沙子把自己藏了起来,可在三花娘娘眼中,依旧是如此的显眼。   这只鱼足有猫那么宽。   平常在江河湖泊里,无论捉鱼也好钓鱼也罢,都很少遇得到这么大的,更别说捉到了,而在这里,竟然能在路边捡得到?   三花娘娘整只猫都惊呆了,一度怀疑自己的梦还没醒,而是进入了另一个梦。   于是用爪子摁着鱼,来回揉搓,上下左右换着角度不断查看,闻了又闻,嗅了又嗅,才确定它是真的。   费力的把鱼叼回去,而心中心绪仍然未平,再次跑出去寻找,又在乱石滩中的浅水洼里找到几只螃蟹。这些螃蟹倒是妄图与她搏斗,可她只是张口吐了一口黄烟就使得它们放弃了反抗,接着一只一只叼回去。   随即又趁着道人沉睡,悄悄把燕子叫醒,与自己一同修建了一个小水池,好将得来全不费工夫的猎物全部养着。   至此,猫儿的认知几乎被颠覆。   这哪里是什么海边?   这分明是仙境啊!   要是自己和妈妈出生在这里多好。   接着天便慢慢亮了。   村民们都来得很早。   三花娘娘本身还担心他们会抢在自己之前把海滩上的东西全部捡走,心中一度慌乱,可却发现海滩上的东西远不止自己此前看到的那些。   于是她开始充分发扬好学精神——   当她看到一名男子从沙滩上鼓出的小包与不平之处下边刨出海螺后,通过一阵歪头观察,暗中思索,便也明白了,照着这人的行为,果然也在沙滩上刨出好一只海螺,并将男子清洗、挤水的一系列步骤也统统掌握。   学得一点不差。   之后三花娘娘便进入了刨海螺的节奏。   刨着刨着,不知走了多远,忽然一个直起身,又敏锐的发现一名小人儿总爱鬼鬼祟祟的去窥探那些石头下的缝隙,疑惑之下,三花娘娘暂时停下了刨海螺的节奏,转而尾随于他。不久,便也学着他,在石头底下的缝隙中捉到不少螃蟹,还有一条鱼和一只怪怪的虫子。   “看——”   三花娘娘说着便低下头,将手伸进褡裢一通找,从中抓出虫子给道士看。   这其实是一只小青龙。   说是小青龙,但也比三花娘娘的胳膊要粗不少,而她的手掌也小,白白净净的小短指抓着小青龙十分困难,可却捏得牢固,任这小青龙在她手上不断挣扎也纹丝不动,甚至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只仰头盯着道人。   展示完小青龙,又放回褡裢中,低头一通找,又抓出鱼来给他看,仍旧在她手上拍打挣扎,而她仍旧丝毫不动,只仰头直直盯着道士看。   “这是小青龙,一种虾。”   “小青龙!”   “是。”   “虾子!”   “是。”   “那它怎么没有夹子?”   声音轻轻细细,是个夹子音。   “有些虾子有夹子,有些没有,不过海里的虾子千变万化,远比江河湖泊里的种类多,长什么样子的都有。”   “那这个鱼呢?”   说着又要把刚刚才放回褡裢的石斑鱼再拿出来给道人看。   “不用再拿出来了。”   “要拿出来!”小女童倔强的又把它拿出来,“你看!”   “看见了,这是石斑鱼。”   “石斑鱼~”   “是的。”   “你看这鱼多大!”   “看见了。”   “比猫都大!”   “看见了。”   “还很肥呢!”   “看见了。”   “捡到的!”   “三花娘娘厉害了。”   “对的!”   三花娘娘终于心满意足,继续讲述。   之后便是这名刨蛏子的妇人了。   这个技巧似乎要复杂一些,三花娘娘想不通她是怎么知道蛏子会往哪边跑的,于是尾随了她好一会儿,据她自称,如今的她已经掌握了。   “这些东西好笨啊,都不知道跑,傻子都可以捉得到。”小女童对他说道,“而且好多。”   “三花娘娘现在捉的这些,都已经够我们吃两天了吧?”   “不够的!”   三花娘娘迈腿独自走在前边,想也不想的对他说:“之后我们要去海上,还不知道要多久,我们要多藏一些吃的,才不会被饿死。”   “可是我们有钓鱼竿,海上也有吃不完的东西。”   “不够的!”   “那好吧……”   宋游倒也不与她争论,只是微微一笑,对她问道:“那我可以与三花娘娘一起吗?”   “可以的。”   “那便多谢三花娘娘了。”宋游顿了一下,“可是三花娘娘为何要召一头狼出来呢?”   “因为三花娘娘是个小人,凡人看见三花娘娘是个小人,就会觉得三花娘娘弱弱的,很好欺负,就可能会来抢三花娘娘的鱼。可是如果三花娘娘身边跟了这么大一根狼,他们就不敢来抢了。”   “三花娘娘真是天才。”   “对的!”   小女童一边回答着,一边蹲下来,用刀子当作铲子,划了一下地上的一个洞,知晓其大致方向后,忽然发力,在洞口后方一阵猛刨,沙滩眨眼之间就多出了一个深坑,沙子与水混合,根本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而且有了狼,还可以请它帮三花娘娘拿着捉的东西。”   “那三花娘娘怎么没叫狼帮忙拿呢?”   “三花娘娘要自己拿!”   小女童一边刨着一边对他说。   “三花娘娘不累吗?”   “不累!”   刚刚答完这句,小女童就抽出了手来。   这时她的手上已经抓着一只竹蛏,而她虽然表情依旧严肃,可眼睛却是前所未有的明亮,第一时间站起身来,高举起手拿给道士看。   “道士你看!”   “三花娘娘了不起。”   “这是什么?”   “应该是蛏子。”   “撑子!”   “嗯。”   “你吃撑子吗?”   “要吃的,而且很喜欢。”   “!”   小女童顿时神情一凝,眼睛更亮了几分,表情也更严肃了几分。   将这一只竹蛏随手塞进褡裢里,在这个动作的过程中,她便已扭过了头,一双眼睛如鹰一样锐利,扫视着沙滩,寻找着任何一个蛏子洞。   “你跟着三花娘娘。”   “要我帮忙吗?”   “不用。”   “要我帮忙提褡裢吗?”   “不用。”   “那我做什么呢?”   “跟着!看三花娘娘抓!”   “好……”   这令人无所适从的大猫子主义。   宋游忍不住露出笑意。   随即便跟在她身后,眼睁睁看着她在沙滩上刨了至少数十个洞,十个里面有七八个都能准确刨出蛏子来,剩下的落空了,便是三花娘娘负责皱着眉头气馁的说跑掉了,宋游则负责说那个洞本身就是空的,此外他没有别的任务可做。   不过没有事情做不代表毫无用处,此时的他,本质上是一种烘托氛围、提升三花娘娘赶海体验的道具。   眼见得三花娘娘的褡裢已经快装不下了,竹蛏都得塞进去戳缝了,宋游连忙喊道:   “够了够了……”   “唔?”   “已经够做一大锅了。”宋游无奈道,“光是吃一样东西也不好。”   “对哦……”   三花娘娘这才放过了蛏子们。   只是她却仍然不愿意回去,而是依旧往前走,不断左右扭头,一双眼睛到处看,俨然已经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第四百一十六章 走慢一些的意义   前方的碎石越来越多。   许多小水洼都不平静。   若是往常在别处的三花娘娘,定是水坑中再小的鱼虾也不会放过,哪怕只有小拇指那般大小,她也得捉起来。就算道士不吃,她自己也会将之剖洗好晒成小鱼干存起来,反正她长得小小的,这么大的鱼吃起来也是刚刚好。   可今日在此地的三花娘娘却不同了。   倒也不是看不上。   三花娘娘很节省。   而是准备请小水洼帮她暂时养着它们,等她把大鱼大虾捡完了,再回来带它们回去变成小鱼干。   一路上三花娘娘充分利用自己从当地人那里偷学来的经验,也充分利用自身本领,像是在刻意向道士展示自己的新本领一样,不断弯腰去石缝里找躲藏起来的鱼虾蟹,或是搬开石板看,无论藏得再好、再灵活或是再凶猛的动物都逃不过她的猫爪。   有时捉到,都不放进褡裢里,在清水里洗一洗,她就往嘴里塞。   到了快中午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一名戴着斗笠的老妪身后,看她挖石壁上的贝类、牡蛎了,同时从怀里摸出自己的刀子,低头仔细打量。   “够了。”宋游连忙对三花娘娘说,“三花娘娘的收获已经很丰富了。这样下去,三花娘娘一天就捉了这么多,之后几天就很无聊了。”   “之后几天继续捉!”   “吃不完了。”   “可以拿去卖掉!”小女童指着昨天来时的方向,“过了那个村子,那边的村子就可以卖鱼!”   “你倒记得清楚……”   “三花娘娘记忆超群!”   “可是太阳已经很晒了。”   “是哦!”三花娘娘深以为然,关切的道,“那你回去躲太阳吧!三花娘娘不怕晒!”   “……”   宋游只好无奈的看着她,只觉她好像沉迷进了某种瘾中。   这其实是一种收获的愉悦感。   好在他是有办法的。   宋游抬头看了看天日,开口道:“可是现在已经中午了,我已经饿了,三花娘娘赶海收获了这么多海鲜,也该回去尝尝它们的味道了。而我一个人又要烧火又要做饭,又要捡柴又要收拾海鲜,根本忙不过来。”   “哦!?”   三花娘娘好像很惊讶,闻言也连忙抬头看了看天,似乎这才惊觉,不知不觉间竟然真的已经中午了。   “三花娘娘觉得呢?”   “三花娘娘觉得你说得对!”   “明天再来吧。”   “下午再来!”   “好……”   宋游这才领着她往回走。   小女童的褡裢已经塞满了,胀鼓鼓的,手上也不空,然而她却一点不嫌累,也不肯让宋游帮她拿,反倒脚步越发轻快,内心成就感满满。   “这里好玩吗?”   “好玩!”   “很早就跟你说过了的,是好几年前,在云顶山下面的长生县吧?”宋游说道,“没骗你吧?”   “比道士说的还好玩!”   “那我们便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好了。”宋游对她说道,“三花娘娘可以慢慢玩,不必着急。”   “是找吃的!”   “好,慢慢找。”   “那什么时候去海上呢?”   “过几天吧,过几天再去海上。”宋游想了想,又对她说,“其实海边赶海固然有趣,收获丰盛,可海中生物真正多的,还是在海里,这些都是从海里被浪冲上来的。我们出海时三花娘娘亦可垂钓或下海捉鱼,届时可能会有比三花娘娘还大的虾和螃蟹,这些也很美味。”   “真的?”   “不敢欺瞒三花娘娘。”宋游顿了下,“等我们从海上回来,还可以在这里停留一些天。”   “道士喜欢吃吗?”   “喜欢的。”   “好的!”   小女童紧紧跟在他身边,却还是忍不住一边走一边追逐沙滩上的小螃蟹,用脚去假装踩,一边又从沿路捡一些或捉一些鱼蟹塞进褡裢里。   走近昨晚露宿之地,三花娘娘迅速加快了脚步,连忙跑去自己修建的小水池边,看自己的不辛苦收获还在不在。随即认真数了又数,见到一只都没有少后才松了一口气,又把新的猎物拿出来,一样一样的放进里面,边放边数。   接着也不闲着,又去捡柴生火。   道人则收拾着海鲜。   在来到这里之前,宋游就已经预见了这般情况,于是做足了补给和准备,调料香料姜葱蒜一样不少,只需支起一个锅,便能有一顿美味。   难得清闲几日,宋游也不嫌麻烦,便按着自己的口味,将黑鲷鱼与海蟹蒸了,蛏子做成酸辣的,海虾用来爆炒,小鱼小虾最是方便了,进锅油炸之后配上自己的秘制蘸料,完全可以当零食吃。   三花娘娘依旧看得认真。   实不相瞒,这也是宋游少数被她偷学厨艺而心中不紧张的时候了——至少短时间内她应当不会将这些技巧用在耗子身上。   吃不完的则借助海边烈日,晒成鱼干,到时候带到海上去吃。   下午宋游本想出海练习一下划船,奈何烈日太过灼热,不过他也不急,干脆找个阴凉处先睡一个午觉,等晚一些再出海。   三花娘娘则根本不想休息,又带上褡裢出去忙了。   这几日无疑是她的神仙生活。   宋游也乐得悠闲,换个口味。   在这年头,离大山远的地方想要吃到山珍,离海边远的地方想要吃到海味,可真是不容易。当地土人吃腻了,他可还远远没有吃腻。   晚上便吃小青龙,炒个猫眼螺。   每天几乎都在换着花样吃。   此外只需陪三花娘娘四处走走,早晨或傍晚一个用来散步,一个用来泛舟海上,闲来便坐着感悟此方天地的灵韵、躺下来做一个大梦,时间在这个时候有着与忙碌充实截然不同的意义。   ……   大约十日之后。   清晨的天空一片碧蓝,万里无云,映照得清晨平静的海面亦是蔚蓝无边。   道人光着脚踩在沙滩上,海浪轻柔的亲吻着他的脚面,而他已经解开了固定木船的绳子,并拉着船往海里拖去。   “刷……”   木船在沙滩上磨出一道痕迹。   宋游稍稍停下,扭头看向远处。   一名穿着三色衣裳、扎着丸子头的小女童站在椰子树下,仰头望着。   一只燕子扑扇着翅膀停在椰子枝头。   “三花娘娘让开!”   顺着燕子的声音——   “噗!”   一颗椰子掉落下来。   椰子几乎是贴着小女童的面门落下,就砸在她脚前面一点,可她却一点不避,也丝毫不怕,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好似早知砸不到自己——她只是低头看了一眼椰子,便用脚推着它,一步步走向另一边。   那里早有一堆椰子了。   一猫一燕竟是在摘椰子。   奇妙的是,燕子明明很小一只,一颗椰子就已经比他大很多倍了,他的鸟喙看起来也没什么威力,可他却只轻轻一啄,椰子就掉下来了。   一个啄,一个搬运。   两只小妖怪合作,效率很高。   宋游收回了目光,继续将船拖到海浪的边缘,便又转过身,看向了自家马儿。   “海上风浪无常,实在不适合你去,便得麻烦你在这边等我们了。”宋游对马儿说道,同时提起被袋,“短的话可能几天、十来天,长的话可能就要花几个月的时间了,谁也说不准,不过如果顺利的话,会请燕子飞回来向你讲述我们在海上的情况。”   “噗……”   马儿打着响鼻。   “三花娘娘给你准备了一大堆半干草,可都是用她这些天赶海捡的鱼虾换来的,你要是吃完了,不喜欢海边的草,也可以去远处山上。反正等我们回来了我会叫你的,你来这里找我们就是了。”   “噗……”   “辛苦你了。”   宋游拍拍它的脖颈,便提着被袋放到了船上。   少年和女童也抱着椰子纷纷走来,全都堆在船上,连着跑了好多趟。   “走吧。”   宋游对他们说道。   “篷……”   少年顿时化作燕子,扑扇着翅膀,飞上天空。   小女童也化作猫儿,仰头看了眼天上,又看了眼远处的马儿,便纵身一跳,上了船头,分别甩了甩四只小脚上的沙子,这才跳进船舱中。   宋游戴上斗笠,遮住太阳,用手稍一用力,便将船彻底推入了海中。   船桨一划,船便驶向大海。   三花猫扒在船沿边,下巴枕在船沿上,目不转睛的盯着沙滩和沙滩上的马儿。   沙滩与海岸在视线中越来越远。   三花娘娘终于收回了目光。   “道士……”   “嗯?”   “你怎么不那个?”   “哪个?”   “就是叫船跑快点!”三花猫仰头盯着划船的道士,“然后它就飞快的跑!”   “划船也很有意思。”   “可是那样可以跑得很快,跑得很远。”   “三花娘娘言之有理。”戴着斗笠又划着船的道人像极了一位海上的渔民,他一边划船一边对猫儿微笑道,“也知道三花娘娘想要船跑快点是为了快些回来继续在海边捡鱼虾,可是三花娘娘又怎么知道,海洋深处就没有海岸边好玩呢?”   “唔?”   “三花娘娘可见过无数条鱼成群结队、像是天上迁徙的鸟群或者及砚县肆虐的蝗虫一样,在海中密密麻麻的游动,形成龙卷或者鱼潮?”   “唔??”   “三花娘娘可见过五颜六色、花里胡哨又长得各不一样的鱼一点也不怕三花娘娘,就从三花娘娘身边游过去?”   “唔???”   “三花娘娘可见过巨大的鱼跃出水面,比我们船还大,露出肚皮,又砸进海里?”   “……”   “我们慢一点,就是为了看这些未曾见过的风景。”宋游的语气耐心而温和,“当然了,刚才说的这些,大多都是三花娘娘想看的,而我想看的还要比三花娘娘多一些,所以便要走得更慢一些了。”   “就像爬山看星星!!”   “是极了。”   宋游笑着对三花娘娘说道:“三花娘娘真是越来越聪明了,一点就透。”   猫儿若有所思,好似真有所得。   一个晃神的功夫,海岸与沙滩就彻底看不见了,之前还能看到椰子树的顶端,现在则只能看到陆地上的山峰了。   三花娘娘终于不再扒着船沿,而是慢慢滑了下来,干脆躺在船舱里,一睁开眼睛,便是一整个碧蓝的天空,却连一只海鸟也没看见,只有那只孤身一鸟又飞来飞去的燕子在独享,好似永远也不嫌累一样。 ###第四百一十七章 海上见闻   茫茫大海,几乎已看不到岸了。   此时世界唯有上下深浅不一的蓝、交界处的水雾氤氲几种颜色,水雾氤氲之间,连海与天的交界线也分不清了,小舟独自飘荡海上。   海面上起伏不断。   远看只是细小的波纹,在这宽广近乎无边的大海上实在不起眼,甚至只是破掉了大海的镜面而已,可若是放到近处来看,这些波浪一起一伏之间的高低差都足以对小舟造成不小的影响,在海中沉浮不定。   小女童也戴着一个斗笠,像是一个小渔夫,坐在船边上,手上拿着鲁知县赠予的钓竿,鱼线垂入海中。   燕子站在船沿上,一动不动。   两只小妖怪都在认真听讲。   “三花娘娘有分水刀,持着分水刀,自然不被水难所伤,在大海深处也能呼吸行动自如。”宋游躺在船舱里歇息,用胳膊垫在脑后,一个斗笠几乎将他的脸全部遮住了,只传出声音,“此外修习水行法术,例如避水术,也能保证不被水淹死,若修习更高深的水行法术,便可以借助水而快速遁去,像是鱼一样来去自如。”   “那燕子没有刀子,也不会水行法术,又要怎么办呢?”三花娘娘握着钓竿,盯着水面不动,却不忘回应着他。   燕子也微微扭动过头,关切的看过来。   “那便只好用方便的道家法术了。”道人的声音从斗笠下传出,“甲子神名为弓隆,有道行修为又有供奉他的道士想要下水不被水淹,只需恭敬的呼唤他的名字,请他相助,再下水就不会被溺死了。燕子虽然不是道士,也并没有供奉弓隆,不过燕子却是燕仙传人,若在呼唤他的过程中带上老燕仙的名字,也许他也会卖个面子。”   “就像三花娘娘点灯一样吗?”   “是的,就和三花娘娘最开始点灯一样,只是换了神的名字。”宋游说着一顿,“既然如此,不如便由三花娘娘传授燕子各种技巧吧。”   “好……”   小女童刚一说完,突然感觉鱼线一阵紧绷,从鱼竿上一下传来巨力。   若是猝不及防,鱼竿定会脱手而出,好在她的反应力快到极致,瞬间便抓紧了手中鱼竿,同时两只脚迅速踩在了小船侧面。   “唔!!”   这力气还真是大。   海中漂泊的小船被肉眼可见的拉着转了方向。   三花娘娘死死抓着鱼竿,两只脚即使在人形状态下,十只脚趾也都开了花,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在用力,与之争力。   “倏……”   一点流光从道人手上飞过来,落到鱼竿上。   “避免三花娘娘的鱼竿和鱼线被拉断,这可是鲁知县送给我们的。”道人的声音传来,“三花娘娘加油,是条大鱼。”   “咿……”   三花娘娘咬牙使劲。   燕子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她。   这似乎是个漫长的过程。   宋游悠悠闲闲的躺着,中间把斗笠取下来了一次,看见天上仍旧一朵云也没有,三花娘娘仍旧在与鱼搏力,只是已经从握着鱼竿变成了手上缠着好几圈鱼线了,便又盖上,眯了一会儿。   直到听见有水花声。   接着是噗通一声,什么东西进了船舱。   宋游这才揭开斗笠,起身看去。   却见船里已经多了一条大鱼,几乎是大半个人那么长,腰身最宽最厚之处,几乎与人腰等同,正老老实实的待在船舱里。   即使宋游早知鱼大,也看得一愣。   小女童更是完全愣在了当场。   “噗……”   本就已经很累了的三花娘娘一屁股坐倒在地,依旧愣愣盯着前方——   这条鱼比化作人形的她还要大不少,更是要比猫儿本体的她大上不知多少倍,即使变成人的她站到这条鱼面前,也显得格外的娇小,若是变回猫来到这条鱼面前,便可以说很小一只了。   这得吃多少顿才吃得完?   这条鱼能吃她吧?   这是三花娘娘脑中闪过的两个念想。   随即扭过头,呆呆看向道士。   “……”   然而就在这时——   “嘭!”   一道巨大的水声响起。   海洋中有一头状似鱼的庞然大物陡然跃出海面,在空中舒展着巨大的身体,原地翻转,露出白色带条纹的肚子,上面贴了不少藤壶。   莫要说人和猫了,就连这条船在它面前都是如此渺小。   甚至猫儿感觉它只需要挥一下鱼鳍,就可以将自己乘坐的这条斥巨资买来的小船给拍翻,也给拍烂。   三花娘娘只好仰头,呆呆盯着它。   “嘭!”   巨物又砸进了海水之中。   水花溅起不知多高。   “欢迎来到大海,三花娘娘。”道人的声音传了出来。   “……”   三花娘娘仍然盯着那方。   因为自那头庞然大物之后,海下就好像起了连锁反应,不断有一头头同样巨大的鱼跃出水面,又以不同的姿势、不同的角度砸入水中,好似在向三花娘娘展示也炫耀自己的身材与体型,溅起不知多少水花。   三花娘娘又呆又怕,眼睛都睁圆了。   甚至有一头巨鱼就从小船底下游过,那巨大的身体在海水下若隐若现,仿佛一口就可以将他们吞掉,真是带给了她极大的心理压力。   “这不是鱼,是一种长得像鱼的动物,叫做鲸,鲸也长得有大有小,不过最小的也很大,基本上不会吃人。”   “是妖怪吗?”   “不是,它们本身就长这么大。”宋游平静说道,“一条就够三花娘娘吃一辈子了。”   “本身就长这么大?”   “三花娘娘想的话,可以下去与它们同游。”   “!”   小女童顿时疯狂摇头。   再低下头来,看向船舱里的大鱼时,似乎也变得顺眼了许多。   “……”   宋游微微一笑,又开始划船了。   之后几天,海上都没有风雨。   不过宋游曾说过的景象却在猫儿面前逐一展现,且还不止于此。   三花娘娘曾将吃不完的鱼儿丢入海中,引来大群鲨鱼,鱼鳍像是刺破海面的刀锋,绕着小船旋转,鲨鱼抢食,又激起水面浪花不断。   偶尔遇到礁岛或浅水处,宋游便带着两只小妖怪下水而去,在清澈如玻璃的海中畅游,在海底行走,与鲸同行,去见识千万种不同的鱼,去感受被鱼群环绕共舞的感觉,也带着三花娘娘去海里捕捉小青龙与各种稀奇的海洋动物,捡拾海胆投喂给鱼。   三花娘娘仿佛找到了一个新世界。   只是忌惮于此前见过的巨鲸和凶猛的鲨鱼,三花娘娘一直不肯单独下海,偶尔下去游一游,也只在小船旁边狗刨,反正必须得道人陪着。   晚上随波摇晃,误入一群发光的浮游生物的领地,整片海洋因此散发着幽蓝的光,映照得船身上光影摇晃,猫儿趴在船沿边往下看去,却只能看见水母在发光的海水中慵懒的游动,各种鱼儿也在其中穿梭,而找不到光芒的源头。   清早刚一睡醒,便又是无数飞鱼。   又是一种三花娘娘从未见过也根本连做梦都想象不到的鱼儿。   这些鱼儿成群结队,不知受了什么惊,全都疯狂的从海上跃出,在空中飞舞滑翔,密集得像雨一般,竟让三花娘娘不由得缩着脖子躲避。   “砰砰砰……”   这些鱼也像雨一般砸在船上,砸出扑通扑通的响声,有的能弹出去,有的只能在船里挣扎。   三花娘娘堂堂一只猫,一时间竟然看得傻住了,直到这场飞鱼雨的后半段她才反应过来,连忙跑过去跑到船头,直起身来,伸长爪子,不断拦截着从前方飞过来的鱼,有需要还跳起来。   这片天地对于她来说过于梦幻了。   在这片梦幻的世界中,三花娘娘的心也慢慢静了下来,开始享受这方独特的世界:时而在船上垂钓,时而下海游泳,时而站在船头远眺,时而修行或是练习分水刀的用法,也常常靠在道人身边问他问题、与他讲话,或是趴在船边盯着海水看得出神,已不再想要快一点了。   至少短时间内不再想。   宋游亦在海上看了好几场日出日落,沉浸于海上绝美的星空与晚霞之中。   燕子则每天都要飞上天一次,在茫茫大海上空转一圈,替宋游寻找着传说中的小人国、夜叉国之类的奇异之处,只是始终一无所获。   ……   出海的第五天早晨,天气明显没有前几天好了,天空变得浑浊了许多,连带着海上气温都降了一点。   “倏……”   燕子张开翅膀,乘风滑翔而来,落在船头,第一时间看向道人:“先生,还是没有找到奇怪的岛屿。”   “燕子你飞过来的时候,好像飞鱼。”三花娘娘说着咂巴了下嘴巴,那天的飞鱼没有吃完,多的都丢回海里了。   “不急。”宋游说道,“要看缘分。”   “海上要变天了。”   “看起来是。”   “我们会不会走错方向了?”   “应该不会。”   宋游微微一笑,语气肯定。   这几天在大海之上,他也常常静下来感悟天地灵韵,修行之余,也在找灵韵玄妙之处,大致方向心里还是有谱的。   听韦姓官人和鲁知县说,这些海上国度出现的地点并不固定,最近是在离海岸一两百里处,最远能有数百里处,最西能到靠近栩州,最东的话据说有人从阳州出海都曾遇到过,很看缘分,不过浪州沧郡海外是出现频率最高的。   加之宋游有另外两方土,冥冥中自有感应,寻常人全靠缘分,全靠它找自己,宋游则多几分主动,可以自己去寻找它。   就算一时找不到,收获也不小了。   中午有成了精的海龟造访,宋游与猫耐着性子与它对谈,向它问路,他也说小人国出现的地点时间不定,不过这片海域出现的频率最高。   到了傍晚,天气骤变。   海上迎来了一场暴风雨。 ###第四百一十八章 龙舞于天,一刀劈浪   黑沉沉的天地间狂风大作,暴雨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倾泻而下,巨大的闪电带着轰鸣贯穿天海,闪电的光芒映照出天地间的雷雨云与暴雨。   “轰隆隆……”   在自然威势的面前,小舟渺小得如一颗豆,在风雨与涛浪之间像是支撑得十分艰难,又仿佛十分从容,具体难以言说。   “船里装水了!”   三花娘娘扭头对道士喊道。   “拜托三花娘娘了。”   “好的!”   三花娘娘便持着分水刀,对着船里的水一指,像是命令一样,轻轻细细的喊一声:   “都出去!”   水便倏的化作一条水流飞了出去。   又一道闪电劈下,照出天地。   隐约可见远处有一艘风帆大船,即使是远比小舟更大的大船,在这暴风雨中的惊涛骇浪之间,也像是玩物一般,被轻松抛起又落下。   “轰隆!”   雷声这才缓缓传来。   闪电只停留片刻就消失了,风帆大船便也消失在了黑沉沉的天地间。   忽然又是一道闪电。   闪电几乎呈紫红色,分叉无数,并不是一瞬间就连通了天与海,而是可以清晰看出它由上到下、从一条粗大电柱分开无数裂纹的过程,而它亦在空中停留片刻才缓缓消散——这次依然映照出了那艘风雨中飘摇的大船,但也映照出在大船背后的远处,雷雨云中,有一条巨大的龙形身影正在天空中扭动摇曳,一时宛如天地雷雨的主宰。   “轰隆……”   雷声依旧姗姗来迟。   “有船!   “还有……”   三花娘娘化作人形,手持分水刀,也仰头愣愣的盯着那边,随即又扭过头,看向自家道士。   再是几道闪电连续闪过。   这次看得更清晰了——   那道巨大的身影时而盘旋在云间,像是在云中洗澡,时而在空中蜿蜒,或是向上冲向苍穹、或是向下跃入大海,时而刚从水面中穿出,甚至有时同时出现在雷雨云、空中与海中。   因为它实在过于巨大了。   数百丈长的身躯,黑云低垂,令它完全可以如雷电般连通天海,此前在海上遇见过的鲸群在它面前,都像是微不足道的玩物。   湿润的鳞片反着雷电的光,清晰而充满细节,仿佛在向世人宣示它的威严与并非幻象。   “真是壮观……”   宋游不由得看着那一幕。   风浪推着大船,与小船越来越近。   电光映照之下,宋游看见了木船上忙碌而惊慌的人影,大家一边迅速做着暴风雨下的应急措施,一边又忍不住借着雷光看向那个方向,有第一次见到它的人忍不住愣在当场,或是停下来指着它大声呼喊。   “龙!!有龙!!”   “龙王显身了!”   “龙王老爷发威咯!”   “快丢猪羊狗!!快丢!”   各种喊声几乎都声嘶力竭,即使暴风雨如此喧嚣,也无法将它们盖下去。   “轰隆!”   闪电又一次贯通天海,这次却离大船与小船都非常近,电光清晰的倒映在了海水中,也映出远处的一堵高山。   仔细看才发现,那并不是高山,而是一面巨浪,高如山墙,正朝着这方压来。   大船上的人全都看愣住了。   一时间船上的喧嚣也安静下来。   “道士——”   “三花娘娘。”   “唔?”   “请借三花娘娘分水刀一用。”   “好的!”   黑沉沉的夜晚中只有雷电可照亮,风帆大船上的人虽多,却无人发现后方的小舟,所有人在疯狂做着应急措施的间歇,都只将目光放在远方那头在天地间舒展身躯、掌握雷雨的庞然巨物上,甚至忽略了后方的巨浪。   等看到那堵巨浪时,巨浪也已经不远了。   这浪真的如山一般,黑压压的,每次被闪电映照出来,都变得更近、更大,压迫感也更重几分,帆船在它面前,也显得如此的渺小。   “快躲进船里!”   “要完了……”   “龙王老爷救命!”   “龙王老爷显灵啊……”   小小一艘木船,又怎能抵抗山海?   然而关键时刻,只见一道银光飞来,陡然划破夜幕,也划破了满天风雨。   这光像是电光却也不像,若说像雷电便更不像了,倒像是说书人口中的刀光,从帆船的后方飞来,劈向巨浪,由近及远,由小及大,只是瞬间便在风雨遍布的海上夜晚一闪而逝。   “哗!”   船板上流不及的雨水瞬间便被分开。   这道亮光显然经过了帆船,却对船身没有造成任何影响,似乎只影响到了船板上的水,在风雨浪涛中的海面上拉出一道痕迹。   “轰隆!”   又是一道雷霆降下,照出远方景象。   还在甲板上、没来得及逃进船舱躲避的人见了,都瞬间睁大了眼睛。   如山墙般的巨浪,被从中间分开。   此时正在朝两边崩塌流淌。   一时间水好似真的变成了土,巨浪好似真的变成了山,可无论是水还是土,流体还是固体,浪还是山,都被那刀光所劈开。   “龙王显……”   有人高声喊着,却没喊完。   因为他们突然想起,这道光虽然速度极快,却明显有轨迹可循,而它正来自于船的另一边,与那条巨龙完全相反的方向。   众人纷纷扭头看过去。   海面上是一片漆黑,漆黑中暗藏波涛。   “轰!”   一道惊雷照亮夜色——   就在离帆船不远之处,一艘小舟被海浪高高托起,船身却依旧平稳,一名身着道袍的男子正弯下腰,手拿匕首,递给女童。   闪电片刻后便消散了。   这一幕也只持续了短短片刻,随后海面便归于无尽的黑暗,只余涛浪声传来。   “……”   众人都睁大了眼睛。   那一幕好似还停在眼帘中。   怕是一辈子也忘不掉了。   “轰……”   船身忽然一阵猛烈摇晃,像要翻了一般,哪怕是多年老手,在这宛如撞击般的震感下也根本站不稳,瞬间便被掀翻在地。   爬起身时他们才醒悟过来,那巨浪虽然已被分开,可也只是为他们消除了一场灭顶之灾罢了,此时风雨仍未停歇,涛浪仍旧未绝,被劈开的巨浪并不是凭空消失,也只是化作小浪罢了,仍旧是极大的考验。   船板上定是站不住了。   众人顾不得再看那方景象,只好将之收进心中,连滚带爬,爬进船舱内。   ……   次日清早,雷雨皆已消去。   有手持分水刀的三花娘娘在,木船上一滴多余的水也没有,连剩下的几颗椰子都没有掉落,宋游仰躺在船上睡着,缓慢醒来。   此时海面上早已风平浪静,是一丝风也没有,一点波涛也无,海面平得像是一面镜子,可除了小船却什么也倒映不出来,因为这时的海面上已经升起了浓浓大雾,视线看不到十丈以外。   宋游直起了身,左右看看。   猫儿就躺在他旁边,抱着分水刀入眠。   燕子则站在船头,闭着眼睛。   因为他的动作,小船摇晃,终于给平滑如镜的海面添了几丝波纹,缓缓荡向迷雾深处。   燕子瞬间睁开了眼睛,乌溜溜的。   猫儿一爪搂着分水刀,一爪弯过来捂着自己的眼睛,圆乎乎带着白手套的爪子总给人一种异常柔软的感觉,显然她也感觉到了动静,捂着眼睛的手稍稍用力往里收了收,身子扭动一下,便也放下爪子,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迷迷糊糊的向宋游看来。   “早啊燕安,早啊三花娘娘。”宋游挨着向他们俩打着招呼,像是昨夜的风雨完全没有存在过。   “先生早。”   “道士早……”三花娘娘说着,抬起头左右看了看,“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风平浪静了。”   “风平浪静~”   “也许是昨晚的风雨耗掉了海上积累的所有能量。”宋游说着一笑,又看向燕子,“以前你去海外寻良种的时候,也遇到过暴风雨吗?”   “远远的遇到过,不过也没有这么大,而且我们远远的看见、感觉到,就会提前避开了。”燕子如实回答道。   “那昨晚让你受惊了。”   “没有的事……”   燕子小声说道,却扭头看向天空。   昨晚的场景好似也还留在他的眼前。   那是他此生从未见过的壮阔画面,从未亲历过的风雨,自然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也许直到老死,昨夜也会是他人生中最精彩的一天之一。   只是他却没有说这些,也说不出来,等从雾蒙蒙的天上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宋游时,也只是说道:“要不要我飞上去看看这里是哪里?”   “不必了,这里不简单,何况雾太大,你飞远了,恐怕找不回来。”   “我也觉得这里不简单。”   “嗯……”   宋游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扭过头,看向一个方向。   浓雾深处隐隐有片黑影,只比大雾的颜色略深一点,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看出来后,便越看越清晰,隐约是个船形。   有细小的波纹自那方传来。   “吱呀……”   也有木船结构晃动的酸涩声,夹杂着轻微的水声。   大船从雾中走来,逐渐变得清晰了。   双方相近,越发清晰。   只见大船之上,面朝这一方,全都站满了人,所有人全都盯着这艘小船。 ###第四百一十九章 夜叉传闻   “哗……”   大船上跪了一连片的人,大多数人都从宋游的视线里消失了,从小舟往上,只能看见最边缘的那一片人的头。   隐约还能听见咚咚声。   是头撞击木板发出的声音。   船的边缘有个人一边磕头一边对下方连声喊道:“多谢神仙昨夜救命之恩!多谢神仙救命之恩啊!”   其余人立马便也一阵附和。   “多谢神仙救命……”   “多谢神仙……”   “神仙保佑啊……”   不知多少人一同呼喊,大多数声音都从宋游看不到的船板后边传来。   宋游一度嗅到了信仰的味道。   “只是帮我们自己罢了。”宋游挥了挥手,似是在驱散什么,仰头说道,“诸位快快请起,再拜下去,在下要折寿了。”   “果真是神仙……”   “神仙老爷啊……”   “谁说不是呢,这茫茫大海,若不是神仙特地下凡来救我们,一艘小舟,又怎么会到这里来?”   却不料众人听他不揽功后,愣了一下,便更觉得他是神仙了。   出海的商船多是暴利。   沿海的商人最信神灵。   这些船载着丝绸瓷器出去,换回来的可都是真金白银,若是寻常人,不,就是寻常神仙,救了他们满船性命,又哪有一点都不求回报的?   故事中的神仙在深山中帮了樵夫与采药人,都还得叫人出去之后为他立像立庙奉几年香火呢,故事中也多的是凡人回家后心存侥幸,不立神像神庙也不奉香火,最终被神仙责罚之事。   却只听那小舟上的道人说道:   “在下只是逸州一道人,游历至此,听说海外诸多大妖神鬼,奇异传说,于是特地架舟出海,来拜访与探寻。”   “奇异传说?”   船边上又一个人抬起了头来,敬畏又胆怯的看向宋游。   这人面相丑陋而狰狞,肩膀比身边的人宽很多,似乎体格异常雄壮,仅看上半身,也能想象出他的高大。   宋游自然也注视到了他。   此时船上最先开口那人见状,左右环顾一眼,连忙开口说道:“仙人如不嫌弃,不如上船一坐,也好让我们感谢仙人一番。”   “也好。”   宋游微微一笑,答应下来,随即对他们说道:“不过上方跪着的人却得先起来,不可再跪,若实在要感谢在下,便拿出船上最好的茶、也请船上的厨子为我们做一顿好饭吧。”   顿时船上哗啦一声。   不光是人们起身的动静,也是人们惊叹的声音,似乎不敢相信,神仙竟真的要上船来。   “仙人如何上来?”   最先开口那人眼睛尖,率先问道。   不过他既没有问神仙可会腾云驾雾,也没有问是否要船上的人放下绳索,而是恭恭敬敬的继续道:“可要我等下来迎接?”   “不必了,在下虽不是真神仙,没有腾云驾雾的本领,却也上得了船。”   宋游站在船头不动。   大船起先向他们靠近,如今虽然船上的人停止了划动,船却并未瞬间停止,而是依旧慢慢向小船滑来,只是速度越来越慢。等到道人说完话的时候大船也基本贴近了小船,此时已无速度与力道,只轻轻与小船相碰。   船上的人几乎趴着,看得目不转睛。   只见道人弯腰对猫儿招了招手,猫儿顿时便跳进了他的怀里,随即道人抱着猫儿,在小船上往前迈步。   走到小船前头,步伐却不停。   竟然继续踩上大船的船身。   船身向来是底下窄而上头宽,其实还超过了垂直,可在他的脚下,却好似变成了平地,他便轻松的踩在船身上,身子与海面几近平行,甚至向着更危险的那一方倾斜,一步一步走了上来。   走到船上,他的身体又慢慢回正。   船上众人愣愣的看着他,不知所措。   “在下姓宋名游。”   宋游放下猫儿,微微一笑,又对着地上的猫介绍道:“这是三花娘娘。”   众人悄悄瞄向三花猫。   聪明一些的,已经想到了昨晚雷电短暂映照之下、小舟上那名身着三色衣裳但今早起来又不见了踪影的女童。   “扑扑扑……”   燕子扑扇着翅膀飞到了船沿上。   “这是我家燕子,叫燕安。”   “……”   船上众人又愣了愣,终于回过神来。   “小人姓贾名建安,这艘船便是小人的。”最先开口那人行礼说道,“见过宋仙长,三花娘娘与燕儿仙长。”   “小人叶新荣。”那名面容丑陋狰狞、生得高大强壮的人也行礼开口,“见过几位仙长。”   此时站到宋游的面前,才更觉他长得有多高大,恐怕比陈将军还要高半个头,身材更是无比雄壮,配上那张脸,给人以极强的压迫感。然而他的姿势口音却是十分标准,礼节也很讲究,行礼时比船主躬得略微低一些。   这两人应是船上身份最高的人了。   等他们报完名号之后,其他人默认自己在仙长面前没有自报家门的资格,只一齐行了个礼,声音杂七杂八的。   “仙长请。”   贾建安将宋游请进船舱,连忙为他准备茶水,又叫人去做饭,只留叶新荣伺候着。   “三花娘娘也喝茶吗?”   “她不喝,为她倒杯白水就是,若有糖的话,加一些糖最好了。”   “便依仙长。”   “莫要叫我仙长,在下不是神仙,只是一名会些法术的道人罢了。”宋游说着,转头看向叶新荣,“足下看面相,不像是大晏人?”   “回……回仙师……”   “叫先生也可,道长也可。”   “回先生,小人是大晏人,只是血统不正,祖上有位祖奶奶乃是海上的夜叉。”叶新荣回答道。   “哦?”   宋游来了些兴趣。   叶新荣纵使长得高大威猛,面容又狰狞得能止小儿夜啼,此时也恭恭敬敬的弯着身子,见他感兴趣,便连忙说来:   “小人曾祖父曾流落海外夜叉国,与当地母夜叉通婚,随即诞下子嗣。”   “人能与夜叉通婚?”   “自然可以。”   “在下最爱听这些故事了。”宋游对他说,“可否讲得详细一些?”   “这……”   叶新荣一时挠起了头。   反倒是贾船主一边向宋游递过来茶,一边催促着他,叫他快些讲。   叶新荣便只好慢慢讲来:   “先生有所不知,小人曾祖父便是海上的船商。有次出海去长臂国跑商,半途遇上暴风雨,被打落了海中,漂泊一日,到了一个小岛,岛上全是凶猛的夜叉,身高丈许,青面獠牙,凶神恶煞,吃了动物还将头骨串起来插在地上,仿佛原始人一样的做派。   “我那曾祖父见了,知晓自己多半是来到了传说中的夜叉国,于是连忙找了一个偏僻山洞,躲了起来。   “然而他却没料到,这个山洞里住着一个母夜叉。   “我那曾祖父当即就被捉到了。   “不过幸运的是,这母夜叉许是见他生得英俊,并未将他吃掉,只是把他绑住,将他养了起来,每日还给他送生肉来吃。日子一长,两人之间竟然生出了感情。母夜叉教我曾祖父学会了夜叉国的话,我那曾祖父也教会了母夜叉生火与将肉烤熟来吃,最后还传遍了整个夜叉国。”   宋游闻言不由有些惊异:“见他生得英俊?”   “听说是……”   叶新荣又挠了挠头。   宋游便笑了,端茶来喝:“请继续吧。”   “那母夜叉便是小人的曾祖母了。   “后来十几年间,他们在夜叉国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但我那曾祖父却一直怀念大晏的文明富庶,朝思暮想,每日都想回到大晏。   “听说在这十几年间,陆续又有多次船只遇上海难误入此地,不过我那曾祖母知晓他想跑,将他看得很严,一直不许他跑。过了很久他才终于找到一个机会乘船离开这里,还带上了一个儿子一同,便是我的祖父了。”   叶新荣说着顿了一下:   “我那祖父是人与夜叉交合而产下的子嗣,智慧不比人类,勇猛不比夜叉,但又比夜叉聪明,比人更勇猛。我那曾祖父教会他礼节之后,便将他送到了军营去从军,由于天生力大,武力超群,能搏熊虎能杀妖鬼,很快便立了战功,当了校尉,后来又当了将军。”   “再后来呢?”   “再后来家父和两个叔伯同样继承了我家祖父的勇猛,在军中职位不小,然而多年前被奸人污蔑,以我们是异族却执掌阳州兵权为由,上表朝廷使得祖父与家父叔伯都相继丢了职位,到了小人这一代,便只好随船跑商了。”   贾船主闻言,补了一句:“叶公为人正直勇猛,不知多少次都多亏他。”   “是个好故事。”宋游饮茶赞道。   “先生可去过阳州?”   “还没有。”   “先生若是去过阳州,定是早就听过这故事了。曾祖父当年的传闻在阳州也传得很开,到了现在,早已传成了各种模样。小人嘴笨,说不定先生在阳州听到的还要比从小人口中听来的还要有趣一些。”   “那得去了阳州才知道了。”   宋游对他们微微一笑,随即又道:“听说最近海上颇不太平,浪州很多商船都不敢出海了,几位怎么还在海上漂泊呢?”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贾船主说道,“我们去年就已经去了长臂国,倒是也听说了海上很不太平,可也不能一直待在长臂国。所以我们在长臂国停留了半年之后,听说最近稍稍太平一些了,便连忙赶了回来。没想到还是遇上了海难。若非神仙,我们恐怕早就葬身海底了。”   “长臂国?”   “海外千里一个国家,人人手长近膝,十分灵巧,盛产白银。”   “原来如此。”   贾船主瞄了他一眼,又看向夜叉后人,继续说道:“此外叶公十分勇猛,海上有些小妖小鬼,都惧怕他,而他会说夜叉话,会敬海龙王,一直保着我们这些年平安无事,也给了我们一些底气。”   “敬海龙王?”宋游又来了兴趣,“就是昨晚那般往海里丢牲畜吗?”   “正是。”贾船主点头。   “这是夜叉国的传统了,夜叉国向来敬奉海龙王,说海龙王爱吃猪羊狗肉,往海里丢猪羊狗肉,海龙王就不会为难,还会保佑。”叶新荣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其实小人也不知晓真假。”   “海龙王吃过这些祭品吗?”   “我们从未见他老人家吃过。”贾船主说道,“只是这些年来也一直没有出过事情。”   “这样啊……”   宋游回想起昨晚的画面。   那海龙王似是对他们投下的祭品根本不感兴趣,也完全没有保佑他们的意思。   说没有保佑都算轻的了……   想来也是——   如此大妖,又怎会对区区牲畜感兴趣?   多半只是夜叉国的谣传,是没有根据的传统,而贾船主之所以在海上跑了多年而无事,只是运气,或者说是正常情况。   与那海龙王并没有关联。 ###第四百二十章 野蛮中的礼节   宋游又问了他们长臂国与夜叉国的风土人情,海外又有哪些国家,平时在海上跑船经常都遇见过什么真实的稀奇事情,无论问及什么,贾船主与夜叉后人都认认真真的回答,当察觉到他是真的对这些感兴趣的时候,讲得便越发详细。   宋游听得十分过瘾。   猫儿也在他的脚边认真端坐,听着他们讲述,偶尔舔舔爪子。   船上的饭菜上来了。   贾船主这人有趣,为宋游准备的饭菜也很有趣——   一半精致玲珑的菜肴,做到了海上所能做到的极致,有着明显的属于沿海的风格及阳州繁华的精致,还配上了点心淡酒。一半则是水煮的猪腿肉以及整颗的羊头,看起来不像招待客人,而像是祭祀典礼上敬给神仙的。   给三花娘娘也准备了肉丝与鱼,皆生熟各一份,用精致的盘子装着。   就差没有明着摆上香烛了。   燕子怕生,没有进来。   不过宋游猜想,他多半也有份。   “……”   宋游觉得有趣之下,不禁露出笑意,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道了谢,便动了筷子。   海上有吃不完的海鲜不假,被袋里也有各种油盐调料,但小舟做饭毕竟不便,这些天嘴巴里也淡得很。   虽说这桌子菜口味也很淡就是了。   “多谢诸位的好酒好菜,吃得很满足。”宋游微微一笑,“也多谢两位讲述的故事,为在下与三花娘娘增长了许多见闻。”   “喵~”   “先生救命之恩,我们还未谢过先生,怎敢让先生道谢,不敢当不敢当。”贾船主连连摆手说。   “不敢当不敢当。”夜叉后人叶新荣也连忙摆手,却是随即问道,“先生出海,若不是特地来救我们,又是来找什么呢?”   “便是找两位故事中的奇异之处。”   “好比那夜叉国?”   “正是。”   “……”   夜叉后人愣了愣,随即不由转头,与贾船主互相对视。   接着他才拱手,又恭恭敬敬问:   “先生可找到了?”   “今日之前还没找到,但看这里……”宋游转头看了眼外面的茫茫白雾,“我想已经找到了。”   “不瞒先生,昨夜之后与先生所乘小舟失散,今日清早,我们便曾到过夜叉国,只是没有上岸。”叶新荣连忙拱手说,“大雾茫茫,其实那夜叉国的海岸就在身后不足一里地,先生若愿意去,小人可带先生前往,小人会说夜叉话。”   “这么近啊?”   宋游倒是有些意外。   今日刚一睡醒,还在小舟上时,此方天地灵韵便告知了他此地的不寻常,却没想到自己寻找的不寻常,竟然就在旁边。   “我们也不知怎么的,按理来说,我们昨日离陆地应该还有三百里,而这夜叉国常出现在离大晏一千多里的地方,就算昨晚风浪再大,应该也不至于一夜之间就把我们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而且还没有与先生的小舟失散过远吧?”   “应是有些奇异之处。”   “多半是。”   “今早足下可有与夜叉国的夜叉搭话?”   “说了几句。”叶新荣说,“夜叉国向来不喜欢外人前往,最近海上动荡厉害,便更不欢迎了。今早我们的船飘到夜叉国的海岸边,便有巡逻夜叉过来讯问我们,多亏小人长得与夜叉有些相似,也会说夜叉话,这才没有惹得他们发怒,否则怕是要遇到危险。”   “意思是以前外人还可以上夜叉国?”   “小人带先生前往吧。”叶新荣干脆站了起来,“一边走一边与先生讲说。”   “那便耽搁几位半天时间。”宋游又回头看了眼外界大雾,“今日大雾,想来船主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起碇,不敢多耽搁船主的时间,便在中午大雾散去之时将叶公送回船上。”   “先生哪里的话,尽管使用就是。”贾船主连忙拱手,“反正我们已在长臂国停留了半年了,也不急于这一时,先生要用叶公几日,我等便在此地等待叶公与先生几日就是。”   “走吧。”   宋游行了一礼,当先往外走去。   三花猫立马便追了上去。   壮硕的夜叉后人紧随其后,还吩咐身边人,带了一只小猪崽子一同。   片刻之后——   两人一猫与小猪崽已回到了小舟上,燕子也飞了回来。   叶新荣很勤快的接过了船桨,划动着小舟,穿破浓雾,也划开平滑如镜的海面,在风帆大船上一群人的注视之下向着夜叉岛的方向驶去。   “大晏一直就有夜叉的传说,多半是很早之前就有人在海上遇到过夜叉,不过传到大晏国后,便传出了不知多少种模样。”叶新荣一边划着船一边对道人讲述着,“很多故事里都说夜叉吃人,凶悍得很,其实夜叉并不吃人,平常多以捕鱼和山中野兽为食。凶猛暴躁倒是真的。不过自多年前我那曾祖父在夜叉国的事情之后,夜叉们也慢慢学会了生火烧肉,学会了养猪牛羊畜牧还有种地,对外人也友善了不少。”   “足下先祖对夜叉国与大晏人的外交贡献不小。”宋游一边撸着猫一边小声笑道。   “也不是他一人之功。是自他之后,夜叉更加广为人知,来到夜叉国的人也变得多了起来。”叶新荣说道,“夜叉国盛产一种宝石,可以在夜晚发出血一样的红光,能当灯用,若轻拍一下,光则如束,打在地上是个小圆点,此前阳州浪州很多海商趋之若鹜,纷纷载着猪牛羊、布匹陶瓷在海上到处寻找夜叉国,寻到了就交换。可惜他们很快发现,这种宝石离开了夜叉国,最多半年就不管用了,加上夜叉国太难找,渐渐的在海上寻找夜叉国的商人就变得少了。”   “足下来过几次呢?”   “算上这一次,是第二次。”叶新荣回答道,“不过夜叉国的夜叉也会出海,架着独木舟或干脆骑个木棍,用小鱼捉大鱼,有时候跑得远了或是遇到风浪也会与大晏人的船相遇,还有性格凶恶的夜叉专门漂在海上,当了海贼,遇到船就上去劫掠,所以这么也遇到过好几回。不过小人只需对它们说夜叉话,再凶恶的夜叉也都会自动离去。”   浓雾中慢慢显出了一片陆地。   看起来是很寻常的沙滩与山林,在浓雾中看不出陆地的大小,不过却看见了沙滩边上站着的一道人影。   “哗……”   船桨划水,小舟驶近。   人影逐渐变得清晰。   那是一道极其高大狰狞的身影,身高丈许,青面獠牙,身上满是腱子肉,既裹着破旧的布也裹着树叶,用草绳串着贝壳骨头做装饰,脸上身上都涂着五颜六色的颜料,手上拿着一根木矛,比人胳膊都粗。   “是夜叉国的巡海夜叉武士,应是因为清晨造访的大船而在这里值守,或是被我们划船的水声吸引来的。”叶新荣低声对宋游说。   “那便正好。”宋游说道,“到访不说一声,总觉得失礼,免得我们再在海上等夜叉国的人来了。”   “先生大德。”   “便麻烦你与他交谈。”   “不敢当……”   叶新荣继续划着船。   等到船靠近的时候,那夜叉已然怒目圆睁,对着他们叽里呱啦一通喊。   “小人便先询问一下他可不可以让我们上去。”   叶新荣依然低声对宋游说,随即扯着脖子,同样对着那方说着夜叉话,双方来回对话。   宋游则一直看着这名夜叉。   这便是在逸都遇到过的纸夜叉法术的原形了。   不光是纸夜叉之法,很多宗教或民间传说都有夜叉的影子,要么因其强壮凶猛,将之引为护法神,要么便夸大其凶悍暴躁,传成可怖的大鬼来吓唬孩童或是传成大妖手下的得力干将,亦或是将法术做成夜叉的模样,便同时具备了凶悍、吓人和宗教意味的多种属性。   如今实际一看,也算开了眼界。   “先生……”   叶新荣为难的收回目光:“他说岛上正在举行大祭祀,无论我怎么说,也不让我们上去。”   “祭祀?”   “我问问……”   叶新荣便又一阵交谈。   夜叉似乎对同族十分友好,见叶新荣虽然长得娇小,面容也怪怪的,但听他说夜叉话,那夜叉武士态度便柔缓了许多,几乎是有问必答。   很快叶新荣便又转回头来,面色有点不好看,对宋游答道:“说是最近海龙王喜怒无常,常常在海上掀起波涛,毁坏过往的船只,连带着对夜叉国和周边几个国家也造成了不小的影响,所以他们要举行祭祀,向海龙王献祭和祈祷。”   “海龙王掀起波涛?”   “他是这么说的。”   “这样啊……”   宋游看见了叶新荣的表情。   应是他一直觉得海上波涛是风暴所致,向海龙王祈祷便能保佑自我,还一直带着满船的人向海里投放猪牛羊等祭祀来着,却没想到,居然会从夜叉口中听说这些大浪来自海龙王,一时面上多少有些挂不住。   “海龙王为何要掀起海浪呢?”   “他们也不知道。”   “那你问问他,等祭祀完了,可不可以让我们上岛一观呢?”   “好的。”叶新荣又问了夜叉,对宋游翻译道,“他说要问过国王,但大概率不能上去,而且祭祀要持续三天,催我们快点离开。”   “这样啊……”   宋游不免有些遗憾了,随即问道:“便麻烦你最后替我问一下,传说海上有个小人国,离这边应该也不远,不知他是否知道该怎么走?”   “是……”   叶新荣立马回头一阵询问,与夜叉来回交谈数次,手舞足蹈,这才又对宋游说:“这个夜叉还真听说过小人国,不过他也没有去过,只说从这里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划船大约要一天,有个猛兽国,到了那里,再问问路,就可以找到。”   “猛兽国?”   “夜叉话与大晏话不同……”   “多谢你,也多谢他。”   宋游态度谦恭,对他们行礼。   叶新荣便也对那巡海夜叉说了两句,应是在转达谢意,随即将自己带的小猪崽子从船上丢了过来,以作感谢。夜叉接过后愣了一下,却又不肯放宋游的小舟走了,拿着木矛喊了几句,才往回跑,去取了一块石头,丢回船上,竟是礼尚往来。   夜叉之礼,不差于人。 ###第四百二十一章 猫儿神与猫儿国   小舟再次停在了帆船边。   夜叉后人身手矫健,沿着大船垂下来的绳子往上爬,两三下就摸到了船沿,翻身而上,这才起身,对着下方恭敬拱手:   “还是得谢过先生救命之恩。”   “也谢过叶公带路之情。”宋游也站在船上,又对船上众人说,“多谢款待,便告辞了。”   “多谢神仙救命之恩。”   “多谢神仙……”   其余人也在船上连连行礼道。   “不知神仙尊名?”   贾船主实在忍不住问道。   宋游闻言也只得露出无奈的笑,再次对他说道:“姓宋名游,逸州道人,自浪州岚安出海,身边猫儿叫三花娘娘,燕子名叫燕安,他倒是天上一位叫燕仙的神仙的后人,足下若去郡城的庙子里,也许能找到他家祖先的神像。”   便是告知他,自己真不是神仙。   “快中午了,以在下看,雾也要散了,诸位可以准备起碇启程了。”   说完拱一拱手,往东而去。   言出而天变——   海上忽起一阵清风,吹皱海面,雾随风走,在空中显出无数细小的颗粒,仅仅片刻时间,雾就散了。   海上常常如此,天变如翻书。   小舟则已经走得很远了。   宋游一路往东,从白天划到黄昏。   海上一直平静,平静得像是昨夜的暴风雨从未出现过,也找不到它的丝毫痕迹,也许这也是大海的一种包容。   可直到天黑之时,从日落的反方向飞回来的燕子告诉他说,自己往东飞了几十里,又在周边逛了一大圈,也没有见到什么猛兽国,甚至都没有见到如夜叉国一样大或差不多大的岛屿,宋游才反应过来:夜叉说的划船一天,可能与人划船一天是两个概念,而自己这么慢悠悠的,也许再划上一天也不见得能到。   “咣……”   宋游干脆丢下了船桨。   不划了。   黄昏时的海面只有细小的波澜,夕阳挂在天边,在海面上映出无数细碎的波光,闪烁不断,四面八方皆空无一物,看不见大陆与岛屿,只有小舟静静漂浮于海面上,孤独且自由。   道人抱着椰子半躺着。   小女童在船上垂钓。   兴许是这片海域本就平静,连鱼儿也不多,兴许是小女童已经钓鱼好些天了,不再是刚学会钓鱼的新手了,这次钓了很久,也没鱼上钩。   小女童十分专注,像是等待猎物。   道人也一点不急,只看夕阳。   太阳渐渐沉下了海平面,天边的剪影像是白昼的挣扎,也不过一小会的功夫,满天繁星便翻转而上,占据了整个天幕——这是在陆地上很难以见得到的完完整整的一整片天幕,没有一点残缺,没有被山云所遮挡,只有满满当当的星辰,神秘且震撼。   身下忽然亮起了光。   宋游从天上收回目光,转头看去时,自家三花娘娘也已经趴在船边,探出头去一眨不眨的盯着海面了。   海中不知何时多了许多发光水母,也或许一直存在,只是太阳谢幕之后,才是它们的舞台,这些水母在清澈的海水中懒洋洋的游动着,数量多得像是与头顶的星空相对,照亮了这片海域。   三花娘娘的面容也被照亮了。   宋游看见她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   “哗……”   小女童看得认真,忍不住伸出手,划过水面,在海面上惊扰出一片波纹。   水母丝毫不惊,仍旧懒散。   裙摆抖动,触手慵懒。   宋游却又注意到,被袋里也有一点朦胧红光。   将之取出一看——   正是今日早晨夜叉赠送的石头,当时叶新荣将它留给了宋游。   这块石头表面与正常石头无异,灰中带黄,不过里头却是红色的晶体,仔细看像是浑浊的红宝石,发着红光。石头表面绝大多数区域都被这层灰中带黄的土石所覆盖着,很薄一层,光线艰难透出来,显得朦胧,唯有一个小点没有被覆盖,因此发出了较亮的光。   “轻拍则光如束……”   宋游想起了叶新荣的话。   于是一手拿着石头,一手轻拍。   “啪……”   石头光芒大亮,果真照出一束光,便从那唯一没有被土石层覆盖的小窗照出,斜斜打在海面上,呈一个红斑。   “哗……”   一只手瞬间便挥了过去,在海面上打起一片水花,波澜荡开。   水母终于受惊,纷纷离开。   “唔?”   三花娘娘疑惑的盯着水面,左右寻找,又扭过头,看向道人,终于发现不对。   “那是什么?”   “石头。”   “怎么是亮的?”   “因为它会发光。”   “?”   小女童盯着道人,道人亦盯着她。   片刻之后——   小舟上不断闪烁红光,三花猫则左右扑闪,捕捉着它,引得小舟摇晃不断,水中亦是涟漪不止。   天上星光璀璨,海中亦是蓝光遍布。   ……   又是一天行程。   小舟依旧孤独漂在海上,此时的大海连一只海鸟也看不见,唯有一个小黑点从远处飞来,张开翅膀,一路滑到小船上边。   “先生,还是没有找到大岛。”燕子开口说道,“倒是前边有个小岛,东西长约二三十里,南北宽约十几里,也就几村之地那么大,上面倒是有许多陆地上的动物,不知从哪来的。”   “陆地上的动物?”   “有猫有狗,还有猴子,大多都在吃饭睡觉。”燕子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不敢飞近了。”   “这样啊……”   宋游看了眼船上已经开了口的最后一颗椰子,上边的水也已经喝了一半了,便对他说道:“我们船上准备的淡水和椰子也见底了,本来也得找个地方做一番补给,便上去拜访一下吧。”   “我带路。”   “辛苦。”   燕子便飞在前边带路。   小舟逆着夕阳而行,越行越远。   一座小岛缓缓出现在面前。   “哗……”   宋游按着燕子的指引,绕岛半圈,在一处沙滩登陆,把船拖离海岸。   三花猫也找了个机会,跳下了船。   然而等宋游将船拖到离海浪较远的位置时,转身一看,却见三花娘娘站在沙滩上,一动不动,直直盯着远方一处草丛。   “怎么了?”   三花猫这才扭过头,看了他一眼,只是很快又把头转了回去,继续盯着草丛。   宋游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那方草丛茂盛,然而仔细辨别,却也隐约看到一双眼睛,躲在草丛中紧盯着三花娘娘。   似乎也是一只猫。   “喵呜!”   草丛中忽然一声低沉的猫叫。   “哗啦啦……”   远处的草丛、树上皆一阵晃动,晃动不止且越来越近,似乎正有许多东西正在迅速朝这里靠近,不到片刻之后,只见得一只只花色各异、大小不一的猫儿从草丛中跳出,将宋游围起来,弓背炸毛,死死盯着他。   “嗯?”   宋游愣了一下,与它们目光对视片刻,随即才拱手行礼道:“诸位莫要惊慌,在下姓宋名游,乃是大晏一名道人,在海上漂泊至此,只是淡水椰子喝完了想找个海岛补给一下,本无恶意。”   用了调禽聚兽的与动物交流之法。   话音一落,众猫果然一愣。   然而却见其中一只黑白猫开口,沉声说道:“胡说八道!你若是漂泊至此,怎会说我国语言?”   “?”   宋游愣了一下。   三花娘娘也愣了一下。   燕子都愣了一下。   一人一猫一鸟左右扭头,互相对视。   随即宋游拱手说道:“足下所说的,难道不是大晏的语言吗?”   “什么大雁?”   黑白猫仍旧紧盯着他们。   尤其是盯着三花娘娘。   直觉告诉它们,这只三花猫很不好惹,身上透着一种国王和大将军也没有的气质。   就在这时,身后又传出了声音。   “惊慌什么?喧哗什么?怎能对客人这般无礼?”一只大橘猫迈着懒洋洋的步伐走了过来,声音厚重而有磁性,“我们的语言本就是从海外大陆中的天朝上国传来的,我们的祖先也是从那里来的,十来年前,还有来自天朝上国的人漂流至此呢,你们这群小崽子不知道罢了,大惊小怪,成何体统?”   “黄将军……”   一群猫儿顿时后退,恢复原样,也不再炸毛了,而是全都端坐下来,又围着宋游而坐,却既没有舔爪子也没有挠痒痒,显出极高的礼数。   宋游看得一愣一愣的。   只见大橘猫走过来,竟人立而起,对着宋游行了一礼。   “有礼了,阁下。”   “足下有礼。”   “咦?我叫你阁下,你为何称我足下?看不起我不成?”   “说习惯了,恕罪恕罪。”宋游虽然奇怪,但也依旧保持着礼数,对它重新行礼,“阁下,有礼了。”   “我乃狸国巡海将军黄壮是也,阁下怎么称呼?”橘猫问道。   “在下姓宋名游,乃是大晏国逸州一名道人,按着大晏习俗,当地人多称道人为先生。”宋游说着,又看向身边傻住了的三花猫,“这是陪我一同游历天下的三花娘娘,原是大晏国金阳道旁的猫儿神。”   “有礼了~”   三花娘娘虽然在犯愣,陷入了思索和怀疑猫生,但也习惯性的回了一句。   “猫、猫儿神?”   一群猫闻言却都大惊。   “确是大晏人曾信奉的猫儿神不假。”宋游为她说道,“不过她已经不做猫儿神很久了。”   “你有何本事,竟能被称作猫儿神?”橘猫面露怀疑的看着她。   “三花娘娘很厉害。”宋游说。   “三花娘娘会吐真火,能请来山神,会变出很多大狼和猛虎!”三花娘娘下意识的解释,说完随便张口一吐,便是一篷真火。   “篷!”   火焰洒出极大一片,温度极高。   顿时一连片的猫儿尖叫声。   “喵!!”   在场所有猫儿像是演习过一样,全都原地蹦起老高,被吓得不轻。   落地之后,不由得面面相觑。   它们哪里见过这般场景?   一时心惊未定,不敢相信。   “失敬失敬。”   黄将军老实了许多,连忙直起身行礼。   三花娘娘却依旧睁圆了眼睛。   时而扭头看看自家道士,时而又看一眼这只会说话的橘猫,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燕子则在天上飞着不敢下来。   这么多猫,太吓鸟了。 ###第四百二十二章 三花娘娘莫要以眼神逗我发笑!   “不知宋先生和三花娘娘从大晏国来,是要到哪里去,为何又到了我狸国地界?”   “在下游历天下,游至大晏沿海,听闻海上有诸多奇异国度、神妖传说,因而驾船出海,前来寻找。由于船上准备的淡水已经不够了,所以想找一海岛稍作补充,却不料误入贵国地界,实在冒昧。”   “哈哈原来如此!”   黄壮干脆斜腿坐了下来,大笑两声,对他们说道:“我狸国先祖也是从天朝上国来,虽然那时候还不是大晏,但也算同根同源了。我狸国国主对从天朝上国来的人向来敬重而有礼,待我派个腿脚利索的小崽子去禀报国主,定大礼相迎。”   宋游觉得有趣,便也不推辞,只拱手回道:“那便麻烦将军了……”   “不麻烦不麻烦。”   黄将军说着顿了一下,稍一扭头——   “马二。”   “属下在!”   一只麻猫顿时站起来,神情凝重。   “交给你了。”   “是!”   麻猫一扭身,飞快的钻进了草丛。   只见草丛晃动,眨眼间就没了它的猫影。   宋游收回目光,对橘猫道了一句:“将军治军严格。”   “见笑了。”橘猫摇了摇头,神情语气平静,不卑不亢,宠辱不惊,只站起身看了眼宋游的小舟,“这艘大船便是先生出海的座驾么?”   “正是。”   “花保,派兵守着!”   “是!”   那只黑白猫严肃回应。   “这下万无一失了,请先生随我来,往国都去吧。”橘猫说着往远处走。   “便依将军。”   宋游连忙跟在它身后。   三花娘娘愣愣的,却也跟上去。   隐隐听见身后的猫兵窃窃私语,说些“那就是人吗”、“天朝上国在哪啊”、“不愧是天朝上国来的,礼节做得真到位啊”之类的话,也有些讨论三花娘娘猫儿神身份的,说三花娘娘看着就不像是凡猫。   声音慢慢远去了。   “先生又要去哪呢?”橘猫一边走一边扭头看向他们。   “哦,本是要寻海上的猛兽国,结果没有寻到,只好在此地暂时靠岸补给。”宋游说着顿了一下,“不知黄将军可有听说过这猛兽国?”   “猛兽国?”   “是问的夜叉。”   “夜叉?哦!是叫‘秃儿灰’吧?”   “似乎听过这个音。”   “哈哈……”   却不料橘猫闻言仰头一笑,配上它老成持重的声音,竟然能听出几分凄凉,随即扭头轻飘飘瞥了一眼宋游:“这不知是多久的老皇历了,上一次有夜叉误入我们这里,也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哦?怎么说呢?”   “十几年前,天下大乱,先有候灵趁机祸乱朝纲,后有白昭篡国,十三路诸侯联合讨伐。天子不再为天子之后,三族矛盾便再无压制,如今此地已是三分天下,再无群兽国了。”   橘猫半是叹息半是遗憾。   而从它的口中,宋游竟然听出了几分历史的壮阔与凄凉。   也是这时宋游才明悟过来,夜叉口中的“秃儿灰”,叶新荣翻译的猛兽国,就是橘猫口中的群兽国,也就是这个小岛。   “天下之西南,最便于出海捕鱼捉虾的地区,便是我狸国地界。只是这段时间,原先与我们盟交于好、共抗猴国的犬国不顾盟约,不仅派遣水兵侵入我狸国的渔场,还派兵大举入境,夺我白州,闹得很是紧张。”橘猫一边走一边说,“犬兵善于游泳,犬国大都督善于用计,我狸国丞相担心它们会用奇兵自海边登陆,一来两气夹攻,二来趁机夺取我国最富庶、物产丰富的沙州海岸,于是派我带兵严防死守,也因此当地守军才会对误入的二位如此紧张,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宋先生和三花娘娘多多海涵才是。”   “自然自然。”   “多多海涵~”   三花娘娘神情依旧愣愣的,只知道迈着小碎步跟在道人脚边与复读橘猫的话,似乎到现在都还没有缓过神来。   宋游则依旧表情平静。   只是每次低头与三花娘娘目光对视,看见三花娘娘那清澈而又懵逼的眼神,他都要忍一下笑意。   “只是既然此时形势如此紧张,沙洲海岸守备又如此重要……”宋游看了眼那名大步走着的肥壮橘猫,小心的道,“将军却丢下大营带我们回国都面圣,这样好吗?”   “哈哈哈……”   橘猫闻言又是仰头一阵大笑,胸有成竹道:“先生尽情放宽心,前两日海上风浪大作,雷雨中隐隐可见龙神真身,就凭犬国那群鼠辈,恐怕半月之内都不敢轻易下海了……何况吾等早有听说,犬国沿岸损失惨重,这会儿恐怕忙着收拾烂摊子呢,哪有空来进犯我狸国疆土?”   “将军有大才。”   “先生谬赞。”   橘猫一路带着他进了丛林,翻过了几座山。   其间倒是有路,不过路非常小,大概是猫儿走出来的,也是给猫儿走的,只有人的一个脚掌那么宽,橘猫和三花娘娘倒是走得轻松,宋游走起来则无异于在原始丛林之间穿梭,有些艰难。   当爬上最高的一座山时,橘猫还带他远眺,伸出一只爪子指着远方几座山,划了一片区域,对他说道:   “那便是被犬国占据的白州了,虽不如沙洲富庶,却也是一片生产竹虫竹鼠的丰饶之地,犬国占据了那里,离我狸国国都也就不远了。”   “原来如此。”   宋游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好如此说一句,随即低头再看猫儿。   猫儿与他心有灵犀,几乎同时抬头,依旧是清澈而懵逼的目光,其间还多了几分茫然,与他互相对视。   “……”   宋游紧抿着嘴,随着橘猫走去。   又翻了好几座山,大概走了三里地,山中猫儿明显变得多了起来,路边常有猫窝。   应是进入了狸国腹地。   再往前走,猫窝也有了变化。   起初最简陋的猫窝,就是被压平的一片草地,上面粘着有猫毛,住的猫多是又瘦又小的纯色猫,甚至有疾病或天生残疾,在黄将军带着宋游和三花娘娘路过之时它们都会避开目光,不敢多看,应是国中地位最低的猫,也是最简陋的猫窝了。   再往前走,便有了用干草铺窝的,猫窝地点也多是遮风挡雨的好地方,有的还搭了小棚子,甚至茅屋后边还有一小片沙地用来排泄。   这些猫变得健康、强壮了不少。   而且很少能看见纯色猫了。   这些猫也敢于注视黄将军了,很多都睁着好奇又警惕的眼睛,注视着宋游与三花娘娘。   有猫叼着鱼虾或老鼠往回走。   也有猫在打闹玩耍。   甚至宋游还看见一大群猫分作两边,在一只老猫的指挥下,互相练习打斗厮杀,也不知是不是在练兵之类的。   宋游一边走一边左右看。   三花娘娘更是把眼睛睁到了最大,左右不断扭头,不放过这个地方的一切细节,常常因为不知不觉的停下来,而被身后的道人踩到尾巴,又常常落到了道人的身后去,被身后的猫兵提醒,才小跑一阵追上去。   再接着往前走,猫窝越发奢侈。   甚至有猫专门有个木头架子,用来晒太阳,或者将猫窝修到了树上,还专门有仓库存放鱼干和肉干。   “狸国所有的猫都会说话吗?”   “只有少数聪明的才会说,一般会说话就可以当官了。”橘猫对他说道,“不过大部分还是可以听懂话的。”   “这是什么原因呢?”   “什么什么原因?”   “大晏的猫可没有几个会说话的。”   “先生说笑了,三花娘娘不就会说吗?”   “三花娘娘是例外了。”宋游扭头看了看身后停住脚步、一脸懵神的盯着旁边的猫儿,“三花娘娘都是格外聪慧和有天赋才会说话的。”   “那我不知晓了,也许得问国主或者丞相才行。”   “这样啊。”宋游顿了一下,“那将军可有听说过小人国呢?”   “小人国?倒是听说过,先生要去那里?”   “在下来寻猛兽国,正是问路来的。”   “竟是这样!”橘猫说道,又摇了摇头,“可惜我也只是听说过,具体在哪,恐怕只有国主和丞相知晓了。”   “原来如此。”   “到了!”   橘猫脚步微顿,指着前方。   前方有一面似墙一样陡峭的山壁,山高大约两三丈,上面有猫儿端坐着。下方唯有一个缺口,已有一群猫站在那里了。   “这里面是个山谷,四面围山,都很陡峭,就连猴国的猴兵都不见得爬得上去,就更别说笨重的犬兵了,可谓易守难攻。但是对于我们狸国的猫儿来说却可以较为轻松的上下。”橘猫顿了下,“里边便是国都,中间就是皇宫,此时站在前边的,正是我国丞相与大将军。”   此时基本已快天黑了,宋游往前走了几步,才看得清楚。   最前边是一只生得较瘦的黑猫,落后它一点点,则站着一只虽然不如橘猫体格大但满身伤痕的狸花猫,一脸凶意。   身后两边各蹲坐着一排猫儿。   在它们身后,是个天然小山谷。   山谷正中搭着一个一人来高的小房子,居然是石头为壁,竹草为棚,实在惹眼,周边则遍布着各种各样的猫窝。   隐隐可见猫儿在里边奔跑行走。   橘猫带着他们过去,先向黑猫与狸花猫行了礼,宋游见那狸花猫有些不满的瞪着橘猫,而那黑猫则是迈步上前来,与他们打着招呼:   “阁下便是从天朝上国来的宋先生吧,这位便是会法术神通的三花娘娘吧?我乃狸国丞相,莫踏雪,奉国主之命前来城外迎接二位,哦天上还有着一位会飞的客人啊,便请三位随我进城吧,国主早已备好了水菜。”   “多谢。”   宋游随着它走出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看橘猫,橘猫则笑呵呵说让它先请,自己紧随其后,宋游这才跟随黑猫丞相往里走去。   隐隐听见身后狸花猫呵斥橘猫,质问它为何擅离职守。   橘猫则将自己想法又说了一遍,狸花猫虽然依旧呵斥它,但也没有再多为难,只叫它去与国主解释,算是接受了它从边境回朝一事。   国都守备十分森严。   宋游跟随着它们进去,穿过半个山谷国都,便见到了这狸国的国主,乃是一只少见的玳瑁猫。 ###第四百二十三章 三花娘娘显神威   国都正中,皇宫大殿。   这间小房子有一人多高,宋游只消弯腰进了门,在里边倒也不必低头,长宽也有大晏寻常村民半间屋舍大小。海岛晚上寒冷,在这皇宫大殿中间竟然点了一堆篝火,取暖也照明。   此时宋游在进门左边靠墙盘坐,面前摆着一张芭蕉叶,上面整整齐齐搁着两条不足二指宽、大小一模一样的小鱼,两条缩着的竹节虾,一只去了皮和头尾的耗子以及九根细细的小青草,鱼虾都是烧熟了的,耗子则是生的,小青草手指那么长,像是三花娘娘在路边常啃的那种。   荤素搭配,摆得整齐。   芭蕉叶外则是一个海螺,装着浊水。   三花娘娘就坐在他旁边,面前也是一张芭蕉叶,除了鱼虾都只有一只,食物和他基本一样。   此外两旁各蹲坐着几只猫儿,坐得很整齐,应是狸国的文武大臣,全都蹲坐得端端正正,神情丝毫也不懈怠,却都悄悄用余光打量他们。   这些猫儿面前也一样摆着芭蕉叶,芭蕉叶大小形状几乎一模一样,上面的食物则和三花娘娘一样,鱼虾全都大小相等,摆放讲究,显出狸国皇宫盛宴的讲究与正式,规矩也很森严。   “今日有贵客到来,实在稀奇,各位文武都莫要客气,尽管享用水菜。”   “多谢国主。”   众猫道了谢后,这才开吃。   “多谢国主热情款待。”宋游也对上首的玳瑁猫拱手。   “宋先生尽管享用!知晓人的饭量比猫大不少,特地为宋先生多准备了一些,若是不够,尽请开口,朕的御膳房时刻为贵客待命!”玳瑁猫保持着相当的统治者风范,并未轻易用膳,而是先低头舔水,随即又抬起头来说道,“三花娘娘也请尽管享用,后边还有好菜!”   “谢谢国主~”   “实不相瞒,在下最近漂泊海上,海浪荡来荡去,胃口实在不好。”宋游对国主说道。   “唔?”   猫儿扭头疑惑的把他看着。   “哈哈哈……”   玳瑁猫闻言却是仰头大笑几声,声音像是三花娘娘开始一样,因为声线声色本就与人不同,自然难辨男女,但有些偏女性,爽朗道:“那看来先生在这点上倒是与朕有几分相似了,朕年轻时还能下海捕鱼征战,如今年纪一大,就不行了,若在海上漂泊半日,也得吐个不停,若非此后回来三五天都没有食欲,朕每次要吐毛球前,定去海上待两日……”   闻言满朝文武一阵大笑。   宋游与三花娘娘对视一眼,见到她不知所措的眼神,便也跟着笑了。   三花娘娘便更不知所措了。   “国主风趣过人。”   宋游夸了一句,同时打量它们。   此时有资格来参加皇宫大宴的,自然身份都不凡,这些猫儿都会说话,已然得道成精,只是都没有道行,似乎都不是自己修出来的。   应是此地灵韵玄妙所致。   “说来我狸国先祖当初也是从天朝上国而来,无意流落海上,与宋先生与三花娘娘还是同乡,朕向来仰慕天朝上国的文化。”国主一边说着一边扭头把宋游盯着,“听说天朝上国土地广袤,浩瀚无边,几乎是我们这片陆地几十上百倍大,可是真的?”   闻言众多文武都把宋游盯着。   眼中有好奇,也有不信。   “大宴国确实很大,浩瀚无边。”宋游如实回答着,却不答得仔细。   “喵……”   众猫面面相觑,都很惊讶。   那得是多大一个天下?   三花娘娘则更加懵逼了,再次扭过头,眼睛圆瞳孔也圆,嘴巴微张,将宋游盯着。   “三花娘娘快吃吧,都是你爱吃的,莫要用这种眼神把我盯着了。”宋游自然对狸国并无轻视之心,只是觉得有趣而奇妙,可三花娘娘投来的目光却常常让他想要发笑,那样很无礼,于是他很快便将头转向了另一边,对玳瑁猫问道,“此地离大晏颇为遥远,大晏内地的猫儿虽会游泳却十有八九都不喜欢水,大海茫茫,不知狸国先祖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据说海外另有一人国,爱猫如命,于是我家先祖随天朝人出海,访问该国,结果海上风浪太大,不幸流落。”   “原来如此。”   宋游便点了点头。   多半是当时某个朝代的商人或官方使团带出国要卖或送给外国人的。   随即继续闲聊。   宋游了解到,十几年前也有大晏人的船不幸漂流至此,也被狸国好生招待,然后送走了,走的时候还给他们准备了相当丰盛的物资,作为回报那些大晏人则为它们修建了这座皇宫,教会了猴国的猴子们生火,如今狸国的火,便是从猴国交易而来。   渐渐地,满朝文武已经吃得尽兴。   尤以那刚从沙洲边境回来的黄壮将军吃得最香,海螺里的浊水添了一杯又一杯。   就连三花娘娘也吃得很满足。   唯有宋游面前的食物没怎么动。   他只好向三花娘娘投去求助的目光。   然而由于他方才叫三花娘娘不要把他盯着,三花娘娘便专心用膳,花了不少时间才察觉到他的目光。   “?”   三花娘娘又一愣,把他盯着。   好在她也很快会意。   于是摇头晃脑的从旁边爬过来,将他面前芭蕉叶上的生耗子叼起,这才爬回原位。   这时的三花娘娘,好比天神下凡。   至于烧鱼和虾,宋游倒尝了点,只是烧熟了,虽说没有多少腥气,但也没有什么盐味——想到狸国的国民们不能化形,并没有手,这些物资无论运送还是烹饪都要靠嘴叼,宋游就觉得尝这两口已经够了,毕竟自己漂泊海上这么些天,也确实食欲不振。   此后又连着上了三道菜。   一道海鱼的眼睛,算是珍馐,一道海蜇,一道鱼籽,更像饭后点心,都用贝壳装着又用绳草捆束,有专门的猫儿叼着绳草将之送来,一路走来竟然一点也不会晃荡洒落,身边还跟着一只猫儿帮忙将之取下,将绳草抽回,动作竟也灵活。   除了鱼眼睛,海蜇和鱼籽宋游都尝了一点。   海蜇没有盐味,凉拌都谈不上。   鱼籽也是完全生的。   忽然从前方传来了一位大臣的声音:   “三花娘娘美貌无双,又神气无比,一眼便非凡俗,听黄将军派来报信的校尉说,三花娘娘曾是猫儿神,有法术神通,哦,非是质疑,也万万没有对三花娘娘不敬的意思,只是我等皆对法术神通向往而好奇,不知三花娘娘可否当场表演一二,以解我等好奇?”   猫儿闻言,顿时扭头,看向宋游。   “全凭三花娘娘自己决定。”   宋游则微笑着对三花娘娘说道。   “好的!”   三花娘娘顿时便站了起来。   三花娘娘几乎是统一了人与猫的审美,当她一起身,不仅吸引着宋游的目光,也使得在场所有猫儿全都看得愣住。只是三花娘娘除了美貌以外还有着一种独特的气质,是曾为猫儿神的超凡脱俗,是全身上下每一处皆称得上完美的神圣,于是又使得这群猫儿不由自惭形秽,不敢多看。   “这里太小了!”   三花娘娘严肃说着,往外走去。   满朝文武纷纷对视,先是国主起身,随即丞相跟上,接着几乎所有猫都跟着走了出去。   只剩下宋游和黄将军。   宋游是觉得皇宫大殿的门太小了,自己钻出去又钻出来不方便,便俯身透过大门往外看。黄将军则是吃得肚皮圆滚滚,已经走不动了,反正它本身也就坐在门口最边缘的位置,此时瘫坐着,一探头也能看见外边的景象。   便听一声炸响——   “轰!”   一道巨大的火焰在空中炸开,照亮了夜空。   火焰多亏是往天空吐的,若是落到了地上来,怕是能覆盖整个皇宫几进院落十几个大殿小殿,也将狸国的整个国都都照得亮如白昼。   瞬间不知多少猫儿受惊。   猫儿们跳得跳起,逃窜的逃窜,却不止这些文武大臣,整个国都全是猫叫声。   “还有——”   三花娘娘又变回人形,钻回皇宫大殿,从道士身边的褡裢里拿出自己的小旗子,伸手一挥,便洒出一蓬黑烟。   黑烟落地,化作猛虎。   “吼……”   那是一头成了精的斑斓巨虎。   皇宫大殿能坐下数十上百只猫儿,却有种装不下它的感觉,仿佛仅仅只是一个手掌,就比寻常猫儿要大,巨大而强壮的身躯威武不凡,几乎刚一出现就使得整个皇城乃至国都内的猫儿全都看得傻了,肝胆俱裂。   然而三花娘娘还在挥旗,连着召出三头猛虎,大小不一,可对于猫儿来说,却都是庞然大物了。   一时就连国主与大将军都不由发抖。   这些猫没有见过老虎。   甚至都没有听说过老虎。   只觉得这是一只巨猫。   宛如猫中之神,传说中的神猫天将。   “回来!”   三花娘娘一挥旗子,猛虎们皆迷惑不解的看她,却也全都变回黑烟,又回到了旗子中。   满朝文武、国都百姓仍然惊疑未定。   黄将军更是被吓得打嗝不断。   过了好久,玳瑁国主才领着文武大臣重新回到皇宫,依然照先前座位落座,只是此时无论文武还是国主,对三花娘娘都已是恭敬有加了。   那种恭敬好比对待神灵。   人仗猫势,连带着敢直视宋游的猫也不多了。先前那些觉得“本国拿出珍馐美味厚礼招待道人,道人却没吃几口,有些无礼”的文臣,这个时候也开始思索可能是狸国与大晏饮食文化不同,因此饭菜不合道人的口味。   “嗝……”   黄将军的打嗝声依旧不断。   宋游也趁机问起国主小人国之事。 ###第四百二十四章 随手止纷争   “小人国……”   玳瑁猫还没有从先前见到猛虎的震撼中回过神来,闻言思索了下,这才开口:“朕倒是知晓那小人国,知晓大致方向,离这里不近。不过我狸国子民虽然坐拥广袤沙洲,爱吃海味,然而沙洲也是多年前我狸国将士拼死夺来的,搜集海味也多在近岸捡拾,其实我们不善下海。”   玳瑁猫有些歉意的看向宋游:“所以具体怎么走,朕也不是很清楚,我狸国子民应当也没有去过小人国的。”   “那猴犬两国呢?”   “这两国啊……”   玳瑁猫正说着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在座的除了宋游都是猫儿,听觉敏锐,自是瞬间就扭过了头,往外看去。   竟是有探猫来报,看样子十分紧急。   探猫在皇宫外边被拦了下来,随即有猫侍卫前来通禀,国主下了请它进来的令,探猫才跑进来禀报。   “报!犬国纠集数百精兵,在大将白山率领下,趁夜攻打我草州!”   “战况如何?速速报来!”   “镇守草州的花喜将军反应迅速,已带兵拦截,属下前来通报时,已将犬国精兵拦阻在草州秃头山下,只派小人来报请陛下出兵支援!”   探猫说完便低下了头。   玳瑁猫则环顾四周一圈:“众位爱卿觉得如何?”   “哼……”   大将军不屑的冷哼一声,开口说道:“区区白山,莽夫,不足为惧,花喜乃我心腹大将,颇得我之真传,以我看,就算不派兵支援,白山带着数百犬兵也不足以攻下草州,若要支援,只需请麻老将军带领数百精兵,便足以破敌。”   话音落地,朝中多有附和声。   “大将军所言极是……”   “花将军也是年轻有为啊。”   “那可是大将军带出来的……”   玳瑁猫环视一圈,将所有文武的反应都看在眼里,接着又看向丞相。   黑猫丞相也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便依大将军所说!”   话音落地,席间一只长毛麻猫便站了起来,晚风从门口吹进来,麻猫一身毛发抖动,颇有英姿。   麻猫出列领了命,便出去点兵了。   宋游看得有趣,表情却也依旧淡然。   “这犬国欺吾太甚!本就是它们率先派兵入境,撕破盟约,如今竟还屡屡出兵攻打,占我白州还不够,还想占我草州!”玳瑁猫说着,与身下的丞相对视一眼,又看向了宋游和三花娘娘,语气稍缓,又回到了先前的话题,“不过先生说的小人国,朕倒确实帮不上大忙,倒是犬国听说有几位贤士知晓小人国的方向,甚至有去过小人国拜访的。”   “哦?还去过小人国拜访?”   “犬国有些百姓天生爱戏水,犬国水兵也很厉害,常常出海,加上犬国……”玳瑁猫倒是没有说完,只一边说一边看向下边一位大臣,“反正犬国与小人国似乎是有往来的,也许有谁知晓小人国怎么走。”   那位大臣是一只花斑猫。   接受到国主和丞相的双重目光,它很快会意,站出来对宋游与三花娘娘行礼:   “如今我国与犬国正是交战,此战皆因犬国而起,三花娘娘既与我国同族同根,又有了不得的大神通,能喷出真火,唤出大猫武神,微臣恳请三花娘娘略微出手,帮我国拿下犬国?待得我狸国将犬国吞并,定找来识路之士为三花娘娘与先生带路,除此之外,也定有厚报,甚至为三花娘娘在国中立下神像,从此千年万年,皆奉三花娘娘为我国真神!”   竟还将三花娘娘放在了宋游前面。   一时间所有猫都看向了这一人一猫。   三花猫则扭头看向了宋游,眼睛睁得圆圆的,像是宝石,又像琥珀。   于是其余猫便也都看向了宋游。   “……”   宋游微微一笑,只对着三花娘娘:“三花娘娘自己做决断吧。”   “刷!”   所有猫又齐刷刷的扭头,看向三花娘娘。   这一瞬间竟有些滑稽。   三花娘娘表情严肃,坐着不动。   时间一点点流逝。   大臣们等着她的回答。   所有猫都知晓,以三花娘娘的本事,都无需自己出马,只派出那“大猫武神”,甚至只需一位,便足以征战沙场,所向无敌。   “三花娘娘以前是猫儿神,现在,现在是猫道人。”三花猫终于开口,“道士说,神仙和太厉害的人都不能随便用法术管凡间的事情。”   众猫闻言,顿时一阵失望。   宋游则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语。   这种思想他自然没有亲口教过三花娘娘,也从未想过让三花娘娘也这样想,只是相伴许久,难免互相影响。自己的行为都被她看在眼里,三花娘娘年纪还这么小,又最爱学人,自然免不了向他靠拢。   不去评价好坏,只是感觉微妙。   微妙于三花娘娘越来越像他。   同时心里还是有些意外。   “……”   宋游很快抬起眼帘,只对三花娘娘微微一笑,又看向玳瑁猫:“此前听说狸国与犬国盟交于好,共同抗猴,为何如今又决裂了呢?”   “先生有所不知,我们狸国与犬国的先祖都来自大晏,猫犬之间,说亲近也亲近,说嫌隙也有嫌隙,猴国势大,这才联手抵抗猴国。”玳瑁猫说到这里也不禁叹了口气,心情复杂,“可盟约上说得清清楚楚,若非对方允准,双方都不许轻易踏足对方领地,此后这么多年,我狸国军民上下都是自由散漫的性子,却从未擅自踏足过犬国一步,却不料此前犬国竟以海难为由,派水兵侵入我国沙洲海岸边境……”   “不知有多少水兵来犯呢?”   “足足十余名!”   “那也不少了。”宋游抿了抿嘴,保持着礼节,继续问道,“可有造成什么危害呢?”   “危害倒也不至于。”玳瑁猫哼了一声,“犬国水兵固然精锐,可我狸国沙洲边军却也不是吃素的,很快就将它们拿下了。”   “犬国水兵可有激烈反抗?”   “自然是反抗了的,也有伤亡,不过我狸国在沙洲屯有重兵,区区十几名水兵,也翻不起风浪来。”   “那有没有可能真是误会呢?”   “唉……”   玳瑁猫闻言便没有再多说话了,只是叹了口气,岔开了话题。   看来它们后来也反应过来了。   只是误会已然酿成,死伤过的猫兵犬兵也不会恢复如初,随着误会加深,时间一久,再想解开就变得很难了。   宋游刚想说承蒙它们招待,若是真有误会,便可以做个完美的中间人,为它们解开误会提供一些帮助,可话还没有说出口,外边便一阵骚乱。   又是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这次脚步比上次还要匆忙。   甚至连皇宫侍卫也没能把它拦下,探猫轻轻一跳越过皇城,带着伤一路跑进皇宫正殿。   “报!急报!军情告急!”   众猫顿时一愣,全都朝它看去。   一时唯有黄将军还在打着嗝。   “嗝……”   “犬国水兵倾巢而出,趁夜渡海,由沙洲海岸登陆!边军猝不及防,未能阻挡!犬国水兵现已抢占海滩,后续大军还在渡海赶来之中,属下回来禀报之时沙洲几乎已沦陷大半!”   “嗝!”   黄将军陡然睁圆了眼睛,一下子没有喘过气来,差一点晕过去。   缓过神来,正迎上大将军的目光。   “噗通!”   黄将军吓得不轻,连忙拖着圆滚滚的肚子往前跑,趴在地上便开始求饶,再也没了此前的威风与稳重。   “陛下饶命!陛下恕罪!   “末将是想着前两天海上才起了风浪,犬国损失惨重,定无暇他顾,加之猫神与天朝上国的宋先生来访,向来知晓陛下仰慕天朝上国,为表礼节这才亲自送三花娘娘与宋先生进京,哪想到犬国竟会在此时来犯!   “陛下还请饶命啊……”   黄将军求完国主,又求大将军。   求完大将军,又求丞相。   最后求到了宋游和三花娘娘这里。   此时朝中上下竟惊慌不已,唯有丞相保持着冷静,出言说道:“在最不可能用兵之时用兵,且如此大气魄,犬国大都督真是好计谋!事到如今责罚黄将军也无事,朝中又正是用人之计,便请它将功折罪,先带兵去迎敌吧!”   最后一句,也算是为黄将军说了句好话。   黄将军自是连连点头叩谢。   “若沙洲能保住,念及你这些年对国有功,又念及你事出有因,可以不追求,但若是沙洲有失,你便最好死在战场上!”   “是……”   黄将军颤颤巍巍答应下来。   随即大将军也松了口气,走过去给了黄将军一巴掌,便向国主请命,亲自带着它出去点兵,要去南边沙洲迎敌!   虽是一小猫儿国,竟也有模有样。   宋游看得新奇,也长了见识。   这般奇遇,可真是难得。   只是如此一来,便再没有猫还吃得下饭了。   只听得丞相唉声叹气,像是与国主说,又像是说给宋游听:“黄将军是老将了,若它还在沙洲镇守,此番定不会有失,可如此一来,犬国气势汹汹又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甚至犬国遭了海难,已有沉舟之势,以我看啊,沙洲危矣,我狸国也危矣……”   玳瑁猫闻言,也伤心不已。   朝中文武顿时哀嚎一片。   宋游听得十分无奈。   伸手摸了摸三花娘娘的脑袋,也只好出声说道:“承蒙国主和诸位文武款待,十分感激,此难既因我们冒昧来访、误入贵国而起,在下也愿意请三花娘娘出手帮忙,不过只逼退犬国之兵,为狸国解难。此后若国主愿意,在下愿做个中间人,帮狸犬两国解清误会,重归盟好。”   “哎呀!那便再好不过了!”   “那便多谢先生!”   “多谢三花娘娘!”   “……”   宋游只听得摇头,与三花娘娘对视。   谁说猫狗没有小心思呢?   ……   当日夜晚,钩月之下。   小岛临海处的山上、沟里,数千的猫狗正在搏斗厮杀,到处都是猫儿尖锐的叫声和狗儿低沉的嘶吼,汇集起来,气势竟不弱于千军万马。   犬国犬兵训练有素,采用的是小兵团的策略,往往七八只十几只狗就组成一个小兵团,互相熟知,共进共退,攻防得当,配合默契,狸国猫兵则胜在反应力更快、身手更敏捷、可以更好的利用荆棘与树林的地理优势,数量也要比犬兵更多一些。   双方打得十分激烈,难解难分。   犬兵中又有一只狮毛獒犬,体格壮硕,本就皮糙肉厚,厚厚的毛发又成了它天然的盔甲,在猫儿中几乎横冲直撞,所向无敌。   真可谓是一员猛将!   身后几只大狗,也都骁勇极了。   狸国大将军也亲自上阵,它浑身的伤痕便是它的战功的说明,往往只需站在猫群中,猫兵立即士气大震,只需它看一眼,犬兵就会胆寒。   那可真叫一个骁勇无比。   然而黄壮老将军戴罪立功之下,在战场上的表现竟一点不比大将军差——   若说厮杀技巧它自然比不过大将军,也不如大将军身法灵活,可它体格本就肥壮,如今发了浑,也在乱军之中来回冲杀、如入无犬之地。   好一个威风凛凛的猫将军!   双方打得那叫一个激烈。   幸亏是晚上,若是白天,整个一大片山定是尘土飞扬,草屑毛发满天飞。   可就在此时,忽听一声悠长嚎叫——   “嗷呜~~~”   这声音清亮,拖得很长。   在夜里传来,又有一种透骨的寒意。   犬国兵将一听,顿时一愣。   混战之中,不由顺着声音看去。   借着良好的夜视能力,只见远处山坡之上,一头动物正站在高处,仰天对月长嚎。   夜风一吹,它毛发招扬。   那动物长得有七八分像狗,却与大多数犬国的子民不同,它身材匀称而强壮,身后一条尾巴很自然的往下低垂,只有尾巴尖往上翘着,身边还有无数和它长得一样的动物站在山上。   忽然又一声截然不同的吼叫——   “嗷……呜……”   同样是嗷呜声,这一声却低沉而雄壮,在山间夜里回荡,只让猫狗心里发寒。   “……”   还在打斗的猫狗稍一分开,便没再上前。   准备扑击撕咬的也停下了动作。   这片战场眨眼间就安静下来。   猫兵犬兵全都紧盯着对方,严阵以待,同时悄悄瞄向声音传来之处。   “嗷……呜……”   又一道声音,再次响彻山林。   像是宣示自己的主宰地位。   这次猫狗都忍不住了,扭头看去——   只见一头庞然大物低垂着头缓步走来,一步一步,像是在散步。哪怕猫国最强壮的猫,也不过它的爪子大小,哪怕犬国最强壮的狗,在它面前也顿时成了一个小不点,而它只是驮着小女童信步走进战场,目光随意打量,猫兵犬兵便纷纷胆寒,为它让路。   数头猛虎紧随其后,同样闲庭信步。   再后面是密集的狼群。   一场大战,就此平息。 ###第四百二十五章 去小人国的路   小岛海滩上,猫犬皆已退去。   伤者死者也都被带回去了。   道人没有回到狸国国都,而是就在沙滩上停了下来,从小舟上取来羊毛毡,就地铺开,随意坐下,面朝大海。   三花猫也规规矩矩蹲坐在他旁边。   满天繁星,一弯钩月。   这是天上的亮光。   地上亦有光亮——   是那看似黑暗的海面,然而每一层海浪拍来,浪花席卷,水花碰撞处,都带起幽蓝色的光芒,道人与猫儿皆看得入了神。   宋游捡起一块石头,往海面丢去。   “噗……”   水花溅开,亦激起幽蓝的光。   像是海面上盛开了一朵发光的花。   “嗯?”   猫儿愣了一下,脑袋左右晃动,耳朵也扇动几下,扭头看了一眼自家道士,随即也篷然一下化作人形,捡起石头丢向海面。   亦是绽开幽蓝的水花。   宋游便依旧坐着,看着她玩。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玩腻,又变回猫走回来,依旧蹲坐在道人身边。   “今日三花娘娘被狸国和犬国的子民都当做是神灵了,狸国大将军还说要给三花娘娘立像,三花娘娘感觉如何?”宋游低头对她问道。   “三花娘娘原来就是猫儿神,是人的猫儿神!”三花猫认真的说道。   “原来如此。”   “这里的猫不会变成人!”   “它们自然不如三花娘娘聪明。”   “但是它们会说话!”   “还是不如三花娘娘聪明啊,更不如三花娘娘厉害。”   “怪怪的……”   “怎么怪怪的了?”宋游闻言不由一笑,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山坡,确认海风呼啸之下,离得最近的狸国“守军”也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他这才低头对自家猫儿明知故问,“从今日登岛开始,三花娘娘就怪怪的,老感觉呆呆地,这又是为何?”   “因为三花娘娘感觉怪怪的……”三花猫几乎是小声嘟哝般的说。   “展开说说。”宋游觉得有趣。   “展开说说~”   “别重复了,详细讲讲。”   “详细讲讲~”   “三花娘娘真没劲。”   “三花娘娘真有劲!”   “一点没错。”   “一点都对!”   “罢了……”   宋游摇了摇头,身体后仰,用手撑着羊毛毡,欣赏起星空月色与荧光海。   三花猫本来也想学他的动作,笨拙的模仿了几次,结果比了又比,发现自己的猫儿身体做这样的动作不太方便,这才放弃。   海风轻拂,有一人一猫说话的声音。   “我看今天宴席上,三花娘娘好像还蛮喜欢吃他们的饭菜的。”   “我看今天宴席上,道士好像不太喜欢吃他们的饭菜。”   “我又不是猫,自然了。”   “我又是猫,自然了~”   “对了,那个海螺里装的水是什么?”   “是鱼儿虾子泡过的汤汤。”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三花娘娘为何一直学我说话?”   “三花娘娘也刚想这么说。”三花猫扭头对他说道,“只是你说到了前头。”   “……”   宋游便不由笑了,伸手摸她的头。   猫儿倒也不躲,任他摸,只在他摸来的时候眯一眯眼睛,等他手拿开了,这才小声说:   “这里很神奇……”   “怎么神奇了?”   “猫儿都有国家了。”   “确实神奇。”宋游声音温和,像是在给她讲故事,“据说在古时候,人们特别喜欢给猫狗分封官职,就像金阳道旁的百姓因为三花娘娘捕鼠得力就将三花娘娘奉为神灵一样,那时候妖怪也远比现在多,所以在深山老林里,就常常有小动物学着山下人类建立国度。直到现在,长京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也会将自家养的猫狗叫做将军校尉之类的。”   “三花娘娘没有见到过……”   “三花娘娘不必气馁,在下也只是在书本里读到过而已。”宋游安慰道。   “三花娘娘读的书少……”   “那你气馁吧。”   “喵?”   三花猫扭头严肃的把道人盯着。   “随口一说,三花娘娘莫要当真。”宋游微微一笑,“俗话说得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三花娘娘如今在海外亲眼见到猫国,亲眼见到偏远海上如此多的奇异事情,难道不比在书中读来更有意思吗?”   “是哦……”   “若是三花娘娘肯写一本游记,将自己一路见闻都记录下来,写得好一些,认真一些,以后回去编纂成书,说不定也能流传千古。”   “真的?”   “说不定……”   “说不定!”   “说不定……”   “像你那样写吗?”   “差不多。”   “差不多!”   猫儿愣愣的睁圆了眼睛。   “休息吧,三花娘娘。若不想休息,修行一会儿也不错,此间灵韵浓郁而特别,感悟对修行颇有好处。若不想修行,看看荧光海也不错,世间千万变化,妙趣无穷,处处都是玄妙之处。”宋游说道,“也许哪一天一觉醒来,岛上就没有狸国犬国了,只是一群不会说话的寻常猫犬罢了。”   “没有了?”   “只是举个例子。”   “例子……”   “明早要去拜访犬国。”   “对哦……”   猫儿转头看了看道人,见他已经闭目盘坐,自己便也趴了下来。   只是她却没有修行或是睡觉,只是原地趴下来,下巴贴地,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海浪翻滚出荧光,偶尔看见有鱼在海中穿梭,游过时也带起一连串的荧光,便一直追随着它,也十分满足了。   不知不觉,困意渐浓。   三花猫脑中回想着道士的话,一翻身面朝他侧躺着,虚着眼睛盯着他,慢慢睡去。   道人则依旧感悟天地。   海外灵韵,妙趣无穷。   ……   次日早晨,宋游造访犬国。   令人意外的是,犬国国主尚且年幼,是只半大黑狗,说起话来奶声奶气,却颇有章法气度。   “在下本是大晏一道人,下山游历天下,近期漂泊海上,误入原群兽国大陆,在狸国沙洲海岸登陆,承蒙狸国边军守将热情招待,又一路护送我与三花娘娘到狸国国都,也是盛情款待。”宋游依旧对犬国国主行礼,耐心解释原因,“在下本无意介入贵国与狸国的争端,只是狸国沙洲守将黄将军因在下才擅离职守,被贵国军队趁虚而入,在下又听说狸犬两国本都来自大晏,可谓是同乡,也一直盟交于好,共同抗猴,见到两国因误会而自相残杀,实在不忍,于是昨夜才出面请贵国撤军,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国主见谅。”   “宋先生神通广大,法力高强,仅是座下猫儿神,便有灭世之威,纵有得罪之处,我们又怎敢有什么说法?”犬国幼主无奈盯着他,“何况我犬国对大晏向来仰慕,敬人如神灵,又怎敢心怀不忿呢?”   “若非在下到来,黄将军疏于防守,贵国大军也不见得能冲进沙洲腹地……”   宋游说这番话总觉得别扭。   好歹还是维持住了礼节。   稍作停顿,才继续说道:“何况狸犬两国同根同源,又有共同大敌,如今因一个小误会而厮杀不断,岂不是让猴国坐收渔翁之利?”   “先生意思是?”   犬国幼主忽然站了起来。   “承蒙狸国国主热情招待,也多谢犬国大都督昨夜同意撤兵,若狸犬两国当初纷争真是误会,在下愿做个中间人,让两国解清误会,若能冰释前嫌重归旧好,便算作在下的谢意了。”   “……”   犬国幼主沉默了,眼睛闪烁。   “那狸国上下尽皆高傲又愚钝,当初我国水兵闯入狸国沙洲确是不对,可他们也不想想,若真是侵入,又怎会只有区区十几名水兵?我国倒是一直愿意与他们解清误会,可固执的是他们。”   “实不相瞒,狸国国主也早已意识到这是误会,只是双方都有伤亡,固执之下,误会难以解清,以至于日渐加深罢了。”   “当真?”   “在下可做个中间人。”   “……”   犬国幼主左右环顾一圈。   文武与大都督皆无异议。   于是犬国幼主才说道:“我国子民向来是信任人的,只是那狸国上下多疑而傲慢,却不知它们……”   “贵国信任在下,狸国信任三花娘娘,若说居中调停,想来没有比我们更适合的了。”   “若先生真能促成两国重归旧好,便得多谢先生了。”   “举手之劳。”宋游带着三花娘娘诚恳的说,“只是在下此次乃是出海寻访小人国,听说犬国有贤士喜爱出海,也与小人国有些交流,若两国交好之后,国主允准,不知可否找来贤士,为在下指个方向?”   “小人国?”   “正是。”   “先生去小人国做什么?”   “听说其中神异,想去拜访。”   “我国确有一位贤士去过小人国,盖因小人国上边国民大多也都是从大晏流落海外的,自然亲热。”犬国幼主说着顿了一下,“不过那小人国听说也不是想去就能去的。若非阴差阳错,便也得费些心思。我国那位贤士虽知晓去的办法,却因答应了小人国的国民,从不肯对外说,我国向来便以忠诚守信为本,朕也只能答应先生替先生引荐,不敢保证他一定会带先生前往。”   “多谢国主。”   宋游心中也有喜色。   于是又在这里多留了一日,没费多少力气,便调停了两国之争,使得两国重归于好。犬国幼主也信守承诺,请大都督为他引荐贤士。   个中妙趣,恍如梦境。 ###第四百二十六章 白犀与龙相斗   犬国的这位贤士姓白名流,长得干瘦,一身干净,颇有一股出尘气。   听说这位贤士心气颇高,犬国国主觉得他喜好云游,又很有品德修养,数次想请他出仕,官职一加再加,最后加到了个什么职位,反正听起来便像是一个大官,可它也没有同意。   宋游面对他也并未怠慢。   “在下姓宋名游,乃是大晏道人,云游至此,听说海外有诸多奇异国度与奇异之事,最奇异的莫过于小人国。在下一路走来,对于海上别的奇异之事已见识过了不少,就连那位海龙王也曾惊鸿一瞥,唯有这最奇异的小人国,却一直未能找见,听说足下喜好云游,见识广泛,也知晓去小人国的方向和方法,不知可否请足下指路或带路?”   “先生就是调停了犬狸两国争端,使得两国重归旧好的那位大晏道人?”白犬看向他问道。   “正是。”   “那这位想来就是传闻中那只猫儿神了?”   “正是。”   宋游行着礼回答道,却是有些意外。   没想到这消息传得还挺快,也或许这些足不出门便可知天下事的“名士贤士”自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听说先生有很了不得的神通法术?”   “略懂。”   “何为略懂?”   “便是都懂一点。”   “哼!”白犬轻哼一声,开口说道,“先生如此想去小人国,恐怕不止是游历天下、见闻奇异这么简单吧?”   “瞒不过足下。”宋游也不管面前是人是狗,自己有所求,便保持着礼节,“实不相瞒,大晏正顺应天道,凝聚阴间地府,而要凝聚阴间地府需要天下五方奇土,天道感召显示,其中有一方,便在海外。”   “先生觉得……就在小人国?”   “小人国最是奇异。”宋游顿了一下,“实不相瞒,不光小人国,就是这附近包括群兽国在内的别的国度,在下也都怀疑是受其影响。”   “先生要去取这方土?”   “在下不去取,多年之后,受到天道感召,这五方土还是会往大晏聚集,凝聚阴间地府,就像多年前凝聚大晏天宫一样。而在下如此特地跑一趟只是为了让它来得快一些。”宋游如实说道,“快一些总是好事。”   “那先生取了此宝,对我们可有什么影响?”   “足下不愧为犬国名士。”   宋游恭维了一句,神情淡然,依旧如实说道:“影响自是有的,不会太大,在下并非野蛮无礼之人,能为足下保证一点。”   “请讲。”   “如有影响,在下定尽量消弭。”   “……”   白犬站在原地,目光闪烁。   似乎是在思索。   “先生既有如此神通,要去小人国,我也拦不了。”白犬终于开口,“要让我替先生引路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有两个问题想请问先生,且有三个条件需要先生答应,若能做到,这便启程。”   宋游听了却并未觉得麻烦,反而觉得有趣,很想听一听,于是说道:   “请足下说来。”   “第一个问题——”   白犬扭头看向了宋游。   宋游本以为他会问什么法术修行,或是像人间官员那样问长生、问未来、问名利,却只听他问道:“传说世间有真龙,既是万兽主宰,也是天地古老的神灵,那海上的海龙王,可是真龙?”   “不是。”   “先生竟如此笃定?”   “是。”   “哼,这倒与我想的一样。”白犬道了一声,语气淡然,带着一点笑意。   “第二个问题呢?”   宋游不由好奇的盯着它。   却听白犬开口问道:“大晏究竟有我群兽国多少倍大?”   依旧与自身、与国度无关。   不是法术修行,不是仙道长生。   不是名利吉凶,不是过去未来。   只是纯粹对于世界的好奇。   “千千万万倍,在下亦难以估量。”宋游如实对他说道。   “竟有如此之大。”白犬感叹的说道,随即不由摇头,“却不料群兽国一群愚者,守着巴掌大的一个小岛,还以为是片多广袤的天地。”   “足下问的问题,与我想的不同。”   “你以为我会问什么?”   “……”   宋游只是摇了摇头,没有明说,但对这白犬已多了几分敬意:“足下是真贤士。”   “不过是只野犬。”   “足下的三个条件又是什么呢?”宋游现在对这个越发好奇了。   “首先,先生是人,小人国是不怕外人登岛的,先生自然可以登岛,不过先生身边的猫儿神虽然聪慧有礼,却也容易吓到岛上的百姓。”   “这简单!我家三……”   宋游一边说着一边往旁边看,然而他的话才刚说起一个头,便听篷然一声,身边猫儿已变成了小女童,老老实实站在他身边,仰着头,露出一张雪白干净的脸蛋,严肃的盯着白犬。   “果真有神通……”   白犬道了一声,也不废话,随即说第二个条件:“此前海龙王掀起海啸,狸国倒是受影响不大,兴许还因此受益,可我犬国在海边栽种的用于和猴国互市的果树却损毁了大半,许多百姓因此遭殃,恐怕难以度过今年的寒冬。”   “可是那海边的一片?”   宋游眺望远处狼藉的一片山林。   “正是。”   “在下先前还好奇,犬国为何会栽种这么多的果藤呢。”宋游笑了笑,“这也不难。”   说完掐着指印,随手一挥。   有光泽洒出,化作灵雨。   灵雨纷纷扬扬落下。   那些果藤与低矮的灌木果树倒是没有立马变得枝繁叶茂、开花结果,可那些原本倒伏的,却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站了起来,那些原本叶子已经卷焉了的也在迅速伸展开来,变得平静,恢复绿意。   “三天内恢复如初。”   “都说先生带了一只猫儿神,以白某看来,先生才是真神仙。”白犬道了一句,“最后一件事,便是到了小人国之外,须得请先生容我先去小人国与熟悉的大人们通禀,我可保证用这三寸不烂之舌,尽力为先生劝说他们同意,可却得等到他们同意,先生才能上岛。”   “若他们不同意呢?不可能让在下一直不能上岛吧?”   “便麻烦先生回到这里,另寻别的手段去小人国。”白犬说道,“辛苦先生白跑一趟,已是愧疚,更不能让先生再辛苦回来。回来路上,白某即使是咬绳拖船游海,也绝不让先生多出一分力。”   “足下乃真名士也。”   宋游与他行礼,小女童跟着学。   遂请白犬踏上小舟,引路东去小人国。   ……   白犬精通游泳潜水,善于寻路,据说此前它常常拖着一根木头便出海游历,每次都能找得回来,在海上累了就趴在木头上歇息一会儿,饿了就用尾巴钓鱼或是干脆潜水捉鱼,因此见过了海上许多风景。   一路上它一边给宋游指路,一边与宋游说起海上之事。   划船划了一天,又遇上了涛浪风雨。   这次是白天。   只见远处风浪大作,雨幕使天空都变得模糊,时而电闪雷鸣,波涛阵阵。   然而此次风雨却并不寻常。   恐怕即使是视力并不出众的人,也能看见远处有三道巨大的身影正在风雨中搏斗厮杀,身影模模糊糊,若隐若现,却打得十分激烈,时而引起不逊于风暴雷鸣的声音,宛如神魔之争。   “是海龙王在打斗!”   白犬立马喊出了声,扭头盯着宋游:“是海龙王在与别的神魔争斗!我们快离远些,这一年多以来,好多大船都险些被它们掀翻!”   “这样么?”   “先生快往后避一避!”   “不忙……”   宋游眯着眼睛凝视前方风雨。   随即低头看了看船下。   这里的海水似乎不算很深,准确来说,自打过了夜叉国,到群兽国,还有路上遇见的小岛礁,一路以来海水都不算很深。   大概也就十几丈数十丈的样子。   远处暴风雨中,依稀可见那道数百丈长的海龙王,仍旧在海水、天空与云层中自如穿梭,却比上次迅猛了许多,而在它身旁,隐约可见一坨山岳般的身影以及一位踏在海水中的巨人。   “先生!”   燕子也回过头来说:“是那两位!”   “是犀牛!”   三花娘娘也回头盯着道人。   “是他们啊……”   宋游虽然隐约听说过有新来的大妖与海龙王相斗,也猜测过便是这两位,但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与他们相遇。   唯有白犬一脸茫然。   “哦,足下有所不知,这两位大妖,乃是我们的旧识。”   宋游眯起眼睛。   听说这些时日以来海龙王变得十分暴躁,常在海上掀起风雨,却是不知是否与这两位大妖有关,若是有关,那可真是造孽了。   也是必须得问清楚的才是。   于是宋游扭过头,对一脸不解却又担忧的白犬说道:“足下莫要惊慌,也莫要惧怕,要离去是不可能了,在下得过去看看。不过放心,在下会尽全力保证足下的安全,想来不会有差。”   白犬还想说点什么,却见小舟动了。   此时无人划船,小舟自动。   迎风破浪,向风雨而去。   那海龙王与两只大妖的争斗变得清晰而具体,每一次碰撞,都如雷声在耳边炸响,所引发涛浪也好,雷雨也罢,都在眼前变得如此真实。   白犬睁大了眼睛,却也不惧怕。   只是震惊,心跳加快。   自己出海游历半生,又何曾见过这般场景,自己终其一生寻找的壮阔,不是就在眼前? ###第四百二十七章 蛰伏?降伏?   “轰隆!”   双方打得十分激烈。   海龙王动辄掀波起浪,引雷聚电,四只爪子也锋利无比。   两头白犀依旧是一个本体,一个化作白犀巨人,都是皮糙肉厚,力大无穷,精通法术,口吐神光,配合也默契。   以宋游来看,这位海龙王的道行明显是要高于两位白犀的,而且高得还不少,只是道行并不能直接与战斗力挂钩,天宫道行很高但并不擅长争斗的老神仙多了去了,这位海龙王明显是一直在海上修行,与中原接触不多,许多本领都较为原始。   不过它除了道行以外,也占了海上的地利优势。   白犀则胜在有两位,并且传承自上古有名的大能,估计他家先祖可与九尾狐相比。   因此双方一时难分胜负。   可苦了这一片海域了。   道人踩着一叶扁舟而来。   在这狂风大浪之间,真像是一片叶子,或一粒豆子,是如此的不起眼,那白犀巨人的每一条腿,近了都像是擎天巨柱,白犀本体则像是在海面上移动冲撞的一座大山,就更别说那海龙王了。   神光冲破海洋,烈火焚尽天雨。   黑烟如幕,眼光如电。   雷霆在海面上四散而开。   可双方也迅速的注意到了这一叶扁舟。   尽管小舟在风浪中飘摇,还不如一些飘起的珊瑚、海藻群大,可那小舟为了抵抗风雨雷火,却升起了灵光,在这昏沉模糊的天地间,这一点灵光好似希望的种子,任风浪肆虐而不动摇。   双方都朝它投来了目光。   只见道人站在小舟上,拄杖而立。   “嘭……”   冲撞中的巨犀停下了脚步,捏着海龙尾巴的白犀巨人也忍不住将手一松,双方竟是立刻便看得呆住。   就连海龙王也依稀认出了他们。   忐忑而又兴奋的白犬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心中预算过许多种此后的发展,却万万没有想到,道人竟是连一句话也没说,双方争斗顿止。   就连海浪也在逐渐平息下来。   “三位为何在此争斗?”   只听得道人的声音传了出来。   “尊……尊驾……”   白犀巨人率先开口,左右扭头,这才愣愣说道:“尊驾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业山之事已了,在下游历天下,听闻海上有些奇闻趣事,心中好奇,恰好也要来海上寻找五方土,便驾舟出海了。”宋游说着一边打量着他们二位一边看向那海龙王,语气平静,“听说两位到来之后,与海龙王相斗,海上常有风雨,吓得许多商船都不敢出海了?可是真的?”   很平静的语气,却让两只大妖心里一跳。   除了惧怕,还有愧疚。   海龙王见状,虽不知晓缘由,但也没敢轻举妄动,便怒吼一声,巨大的身影直冲天际,盘踞雷云之中,只以一双巨大的眼眸俯瞰着下方。   “尊驾!冤枉啊!”白犀巨人说道,“这只是我们第二次与这海龙相斗,且两次都是他主动找上门来,两次以来,都无凡人伤亡!”   “我等也并未与之特意结仇,当初先生放我们离去,我们便按着先生所说,由隐江东流入海,想着在海上找个灵气浓郁之处安心修行,我们刚一入海便知晓海上有这么一位海龙王,因此特地避开了他。”另一头巨犀也化作白犀巨人,站起来对宋游拱手,“却不料很快他竟主动找上门来说那是他的行宫,与我们斗了一场,虽未分胜负,我们也离去了,随后又换了一地,可今日他竟又找上了门来……”   “海中与陆地不同,灵韵深厚灵气浓重之处,还格外有灵性,可枯竭蛮荒之处,便格外匮乏,我们退了一次,难道还能再退一次不成?”   “我白犀一族传自中原正统,乃上古大能之后,岂能容化外一条蛟龙随意侮辱?”   “先生明鉴!”   海浪越来越小了。   小舟被浪举起,又重重落下。   道人倒是站着不动,然而三花娘娘却已经伏低了身子,爪子扣进了船身木料里,这才稳住身形。   白犬则被晃得甩来甩去。   燕子最从容,他只是站不稳了就扑扇着翅膀飞起来,等船稳住了,再落下去。   可即使被晃得在船舱里撞了好几番,白犬却仍好似不觉得疼,只仰着头,目不转睛的将这两位巨人与云中的海龙模样记下——往常它出海之时遇到海龙王可不敢近前去看,只敢远远绕开。   如今得见真颜,此行无憾。   能见到这一幕,更是震撼不已。   却只听身边传来道人的声音:   “此言当真?”   “自不敢欺瞒尊驾。”   “若有说谎,愿雷火烧打而死!”   “既然如此。”宋游又抬起头,看向头顶云中蛟龙,无奈询问道,“大海如此宽广,足下上千年道行,又为何这点肚量也没有呢?”   白犬目光闪烁不定,心中震惊而面上从容。   自来到原群兽国起,除了应自己之请,没有展现过任何本领,也无论对猫对狗都彬彬有礼、客客气气的道人,竟然敢质问海上龙王?   看来自己竟是与真神同行……   “轰隆隆……”   一道滚滚之声打断了它的思绪。   这声音乍一听好似春雷连绵,又像云层上神灵的巨碾与战车滚过,可仔细一听,却来自巨龙的喉咙,沉稳而连绵。随着低吼,巨龙从云中探下头来,伴随着翻滚不已的雷鸣与纵横交错的闪电,那颗龙头威严不已,颇有神灵之威。   白犬与三花猫又看得呆了。   燕子也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你是何人?”   巨龙俯视着海中扁舟,如人观蚂蚁。   “在下姓宋名游,乃是大晏一名人道修士。”道人仰头与他对视,实在显得渺小,如人看神灵,“这两位大妖是我放他们东流入海的,说来他们若有打扰到龙王的地方,在下也有责任。”   “轰隆隆隆隆……”   天空又是一连片的雷声。   巨龙的眼睛散发着青白色的光,里头像是酝酿着无穷雷电,垂首与浪涛之巅、小舟之上的道人对视,画面有着强烈的对比。   双方对视许久,空气好似都凝固了。   海龙王终于收回目光,头也回到了雷云之中,只见得乌云翻滚,雷电交加,从中传出巨大低沉的声音:   “陆地大妖,来我海上,占吾行宫,难道本王不可以驱逐?”   “若真有打扰,自是应该。”宋游的声音就小很多了,不过却平稳依旧,回荡在这波涛汹涌的海上,“那这一次呢?”   “此乃吾往返行宫之海道。”   “龙王又想他们避到哪里去呢?”   “东南海域数千里,皆是吾之海国,若要修行,远去两千里。”   “数千里?”   “如何?”   “足下领土还真够宽的。”   “古来如此。”   “……”   宋游眼光闪烁了几下,才又说道:“足下既非真龙,又何必如此霸道?”   “轰!”   天空陡然雷声大作。   巨龙陡然从云层中探出头来,紧盯着宋游,眼睛亦是雷光大盛,威严无比:   “你说什么!?”   “轰隆!”   海上陡然起了惊涛骇浪。   似乎整片大海也随龙王心情而发怒。   两名白犀巨人见状,一个推出一手,巨力与灵光相伴,大浪被硬生生压下来,一个则仰头怒视龙王,怒声说道:   “你敢对仙师不敬?”   海龙依旧盘踞于天空,俯瞰海上,然而眼光闪烁,终究未敢妄动。   “听说龙王近来常在海上兴风作浪,不仅使得海上诸国苦不堪言,也使得大晏无人敢于出海,与海外诸国联系也停了,这样不好。”宋游也依旧仰头与它对视,表情平静,声音却凝重了一些。   大晏如今经济繁盛,与海外诸国贸易往来也不少,这是好事。   不能出海可不行。   “龙王或许是因这二位到来而发怒,这海域本是龙王的道场,陆地大妖擅自闯入,确实有些无礼。可大海宽广,龙王只说一句话,就要把这数千里的海域全都占了,也实在有些过分。”宋游抬头凝视着在天空云层中游走的巨龙,平静说道,“不如在下居中作保,为二位大妖寻一座不打扰到龙王的岛屿栖身,从此龙王依旧是海中之主,他们也只占据龙王不常来的一座岛屿罢了,互不干涉,而龙王从今往后,也不可再在海面上生事,危及海运,如何?”   “你又是谁?”   “姓宋名游,字梦来,大晏逸州灵泉县道人。”宋游这次讲得更详细,稍作停顿,“传自伏龙观。”   “好一个伏龙观!胆大包天!”   “取蛰伏之意。”   “若本王不听呢?”   “危及海运,便取降伏之意。”   “狂妄!!”   “轰隆隆……”   天地间风雨大作,雷声震耳。   数百丈的巨大躯体漆黑如墨,鳞片闪耀着光,在云层中翻滚盘绕。   两名大妖亦是严阵以待。   然而风雨雷声终究是停歇了。   海龙王虽在海上修行,也知晓上古时期大晏修士的厉害,若这两名大妖,他还有一争之力,甚至借助天时地利可占上风,然而再加上这个连这两头白犀也畏惧不已的道人,他实在没有把握。   只从云中传来声音,威严依旧:   “何为互不干涉?”   “海龙王划出龙宫行宫,道场渔场,他们不得轻易前往。龙王本是海蛟,本在水下修行,他们在水上,若无特意冒犯,本就互不干涉。”   “你说话他们可听?”   “……”   宋游便没有回答了,只看向两位大妖。   “仙师与我们有大恩大德,我们自然谨遵仙师法喻!”   “你这蛟蛇!我们本就是陆地上的生灵,来这里本就没有任何恶意,只想安心修行,若非你屡次三番来挑衅,谁会去水里寻你的麻烦?”   两位大妖的声音亦是如雷贯耳。   “若来水下,必诛尔等!”   海龙王沉声说着,忽然一声嘹亮悠长的龙吟,巨大的身影陡然自云端俯冲而下,数百丈的身体在空中招展,由雷云冲入大海。   暴风雨逐渐散去,海上风浪也渐渐平息下来。   好似几个眨眼,便已拨云见日。   阳光洒下来,海上水汽未消,竟在空中架起了一道彩虹。   小舟就位于彩虹之间,彩虹又在两名白犀巨人的腰间,远处巨人的四条腿好似擎天之柱,是三花娘娘将脑袋仰到最高才能看到头的,而道人只站在船头盯着大海之下,已然看出了——   这头蛟龙脾气很差,喜怒无常。 ###第四百二十八章 不守信便斩之   无声无息间,巨人陡然变小。   只一个眨眼,两名擎天巨人便变到了常人大小,甚至比他们最先出现在业山、用人身示人时还小一些,以和宋游身高齐平。   海面在他们脚下有如平地。   “见过仙师。”   “多谢仙师。”   两人齐齐对宋游行礼。   “好久不见。”宋游也对他们回了一礼,叹息说道,“看来这海外也不比大晏容易。”   “人道天下,哪里都不容易。”一位大妖说道。   “仙师说要寻什么土?”另一位大妖问道。   “五方土之一,东方土。”   “那土在什么地方?若不知晓地方,可要我们帮着寻找?若知晓地方,何须尊驾亲自去取,我们两个便去替尊驾取来!”   “那也不必。”宋游看向他们,“二位与海龙王的争端究竟又是怎么回事?”   “就是我们先前所说那样。”一位大妖说道。   “那蛟龙自大又虚荣,性情乖张,反复无常,明明是一条水蛟,却偏要变得与真龙一样,让大晏沿海与海上诸国皆把它当做真龙膜拜。兴许只是不满我们能看穿它的真身,也兴许是怕我们抢了它的风头。”另一位大妖沉声道,“不愧是海外蛮荒之地的妖魔。”   “那这段时间海上的风浪呢?”   “多是那蛟龙为之。”   “为何?”   “也许是奈何不了我们,便拿海上过往船只撒气,也许是觉得我们从大晏来,便对大晏的船只感到厌烦吧。”   “……”   宋游听完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对他们说道:“罢了,毕竟他先来这里,这里也确实是它的道场,你们闯进来,引发他不满也是正常的。海上灵韵充沛之处不少,如今既已与它定下了互不干涉协定,便看他遵不遵守了。”   “谨遵仙师法喻。”   “这附近有两座岛,一座大岛,乃夜叉国地界,一座小岛,乃群兽国地界,不见得能有你们先前选的两座岛屿好,却也灵韵充沛,以我看也是海上少有的玄妙之处。”宋游对他们说道,“我先去取东方土,在这段时间里,你们可以隐匿身形,先去探查一番,选一选,选好之后,我自会替你们去与岛上的民众说,若你们愿意行神灵之职,兴许还能换来一些别的好处。若不喜欢,我再为你们寻别的。”   “敢问仙师,何为神灵之职?”   “也不说神灵之职,只是你们若选中这两座岛,占了别人的地方,自然要保一方水土风调雨顺,此乃理所应当之事,以二位的本领,也只是非常简单的事情。”宋游说道,“你们保了一地风调雨顺,当地生灵自然供奉你们,也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嘶……”   两位大妖愣了一下。   似乎这才醒悟过来,这里已是神州海外,远离大晏,不再是天宫的管辖范围了。   天宫看不上这点小信仰。   神灵也管不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多谢仙师!”   “同理,海上若再起风浪,有船只从你们面前过,也可以略微出手帮忙,跑船的人最敬神灵,若你们保能航运顺利,无需多说什么,只需稍稍显露真身真容,一来二去,海上自然有人敬奉你们。”宋游早在业山之时就知晓他们脑子转弯不顺畅了,也不吝于提个建议,“这些香火气也算是弥补海上比起神州仙山洞府的不足之处。”   “可若风浪来自于那头蛟龙呢?”   “斩之。”   宋游说着从手上掏出一张符,随手往前一扔,符纸便飘在空中,飞向两位大妖:“只是寻常火符,却是我之灵力所化,一旦它被动用,就算我在万里之外也能有所感应。但前提是,他真的兴风作浪,危害海运。”   “多谢先生!我等记下!”一位大妖接过符纸。   “待我取完东方土,再在这里相遇。”   “再敢问仙师,我等何时能再回神州呢?”另一位大妖问道。   “你们还想着回大晏啊?”   “自然想……”   “时刻都想!”   “呵……”   看来故土难离的思想不仅深入人心,只要是在那片土地上成长的,无论是人是妖,都受其影响极大。   也许是文明的力量。   见过世间最璀璨厚重的文明,又怎能容忍自己居于蛮荒之地?   “还是那句话,若哪天感觉神州天地骤变,若愿意,就可回来助我一臂之力,若不愿意,便静待一些时日,悄悄回大晏探查,若天宫有了大变你们就可以回来了。”宋游悠悠说道,并不要求他们回答,说完这番话,便划动了船。   小舟在海中转向,渐渐远去。   只留两位大妖踏波相视。   ……   海上已是风平浪静,蓝天白云,小舟在海上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彩虹也渐渐落到了身后。   三花猫仍旧睁大了眼睛。   白犬则站在船中,兴奋无比。   “了不得,真是了不得,多亏先生,真是多亏先生,能见龙王与大妖相斗,能与先生这般神仙人物同行,见此风景,此生无憾矣……”   “在下只是会些法术罢了。”宋游依旧平静,“能与足下同行,亦是在下之幸。”   “可惜小人国已近了,不能与先生多伴一程。想来先生所见过的天地,定是白某从未见过的广阔。”白犬摇了摇头说道,见了海龙王,见了能与海龙王争斗的大妖对道人恭恭敬敬,也见了道人逼退海龙王,可他最在意的,却不是道人所会的法术,而是道人曾见过的广阔天地。   “陆上只是比海上多山多水,若论广阔与壮美,其实难分高下。不过是不同的风景罢了。”宋游如实说道,“我们到了海上之后,一路走来见过的风景也常常使我们所震撼。”   “先生是个妙人!”   “足下过奖。”   “前边十来里,有一层大雾,听说在大雾之中,海上许多厉害的妖魔神怪也不见得能分清方向,大雾里面又有许多孤岛,好似迷宫,向来只有有缘之人机缘巧合之下才能到达小人国。不知别地是否有人找得到路,总之在三国,却只有白某知晓怎么走怎么去。”   白犬开始向宋游说起那小人国:   “三国的贤士们都说是白某知晓路线,甚至有传白某被小人国授予了进入的咒语经文,只是因承诺而不肯外传,呵,其实都是谬传。在下当初进去也是机缘巧合,只是与小人国的国主、名流们都聊得来,后来离开之后,不知怎的,自然而然便知晓怎么进去了。要说保密,白某自然按着小人国的大人们交代的,从未往外泄密,可真要白某说怎么走,其实白某也是说不出来的。”   “定是足下与之有缘,又有一颗难得的通透之心,才能随意进出。”   “先生是夸奖。只是先生还真别说,以小人国之奇异,这些年来,若有恶妖猛兽到了那里,定是一场浩劫,可这些年来,却从未有过。”   “那也是神奇……”   宋游对其越发感兴趣了。   如白犬所说,前方海上已隐隐可见一帘朦胧,像是天边水汽。   往前十里,便到了雾中。   雾中有所奇异,难辨方向。   白犬为他们指着路。   再往前,便是无数孤岛。   这些孤岛有小有大,有的是青黑色的石头,有的是土黄色的焦土,都寸草不生,其中水道最宽好比大江,最窄好似溪流,宋游依然按着白犬的指引在这些荒岛之中穿梭。   迷雾茫茫,不见天日,但随着天光渐暗,也知晓快到黄昏了。   “走到这里,就到一半了。看着时间也快天黑了,烦请先生在此停下,按照我们先前所说,由我先去询问小人国的大人们。”白犬并不因宋游此前展现出来的法力神通而调整原则,“不过白某已大致看清先生为人,可向先生保证,定用尽浑身本事,为先生做说客。”   “足下如何过去呢?”   “渡水即可。”   “便多谢足下。”   一人一犬相互行礼。   随即白犬毫不犹豫,转身噗通一声,便跳进了海水中。   大雾茫茫,白犬在水中游动,只一会儿身影就模糊了,再转一个弯,便看不见了。   “……”   宋游收回目光,微微一笑。   这位倒真像一位名士。   有约定,自要履行。   于是原地坐下来,左右看了看,发现没什么可看的,便低下头,只见三花娘娘端端正正的坐在船上,一条尾巴在身后左右扫着灰尘,也注视着白犬最后消失的方向。   三花猫似有所感,忽然扭头,与宋游目光对上。   “三花娘娘在看什么?”   “在看那根狗儿足下。”   “三花娘娘似是有所感想?”   “感想!!”   “感想。”   “……”   三花娘娘眼睛大而圆,灵动的闪着光泽,似乎犹豫许久,她才又转回头去,不看宋游,只传来声音:“那边的猫儿国家和狗儿国家,他们看起来好像比三花娘娘要聪明……”   “怎么可能?”   宋游想也没想的说。   “喵?”   猫儿再次扭回了头。   “不是只有一种聪明才叫聪明,聪明有多种多样,每个人的智慧都有着不同的表现方面。”宋游低头与三花猫琥珀般的双眼对视,“就拿我自己来说,我擅长学法术,这是一种聪明,是我的聪明。可狐狸能把我们骗得团团转,是狐狸的聪明,国师治国安邦无所不能,是国师的聪明,既不能因为他们斗法不如我,就觉得没我聪明,我也从未因为不如他们更善于谋划,而觉得自己不如他们聪明。”   “那三花娘娘呢?”   “三花娘娘自有三花娘娘的本事。”   “……”   猫儿睁着大眼睛盯着他,眼光闪烁,却是说道:“这句话我好像听过。”   “那就是又听了一遍了。”   “那厉害呢?”   “厉害也是一样。”宋游随口说道,“有人文韬武略,有人才华过人,有人意气风发,在一个方面引领一个时代,每个人都是不同的。”   “那三花娘娘呢?”   “三花娘娘捉耗子天下无双。”   “!”   猫儿神情顿时一凝。   就连眼睛都缩了一下。   道人则已经笑哈哈的躺了下来,就躺在这孤岛之间,无边海面上,不去想那白犬去了哪里,不去想小人国能否答应,只任天色渐晚,任猫儿跑到他身边来与他同卧,舒服惬意的睡上一觉。 ###第四百二十九章 三花娘娘快乐国   已是黑夜了。   大雾茫茫之下,不见星月,唯有天地朦胧,比伸手不见五指略强一点,显出今晚似乎是有一轮明月的。   三花娘娘借着船头的坡度,悠闲的躺着,一条毛绒绒的尾巴晃来晃去,吸引着她眼睛左看右看,不时往旁边扭过头,看一眼已经熟睡的道士。   此时她心里已不再纠结自己在猫儿里是不是算聪明的,因为三花娘娘捉耗子确实天下无敌。她只是又想起了白天遇到过的海龙王与大妖。   那是数百丈长的龙王。   冲天而起,头已入云端,尾巴还在海里,俯冲而下,亦连通天云与地海。   那是百丈高的白犀巨人。   腿脚如擎天巨柱,目如星月,仿佛可探手摘星,挥掌而拨开云雾。   又想起了海上跃出海面那些巨鲸。   “真大呀……”   三花娘娘眼光流转。   不知何时,天地起了一阵妙风。   这风妙啊,吹开了玄雾。   瞬间拨云开雾,天地一片清明。   头顶正挂着一轮明月。   月光洒在海面,洒在船头。   三花娘娘半躺着,刚好与明月对视。   月亮上有环山也有大坑,就连裂纹也清晰可见,山纹像极了一只耗子……   三花娘娘睁着眼睛看着明月,心里胡思乱想,一时想着自己变得比白犀巨人更大更了不起,抬手摘下明月,一时想着自己去了月亮之上,看看那上面的耗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一时想着别的稀奇古怪的事情,慢慢眼睛变重,不听使唤,眼前便又失去了这轮明月。   不知不觉,水涨船高。   四周迷宫般的荒岛其实大多不高,海水一涨上来,便淹没了大半,只有少数大岛与较高的岛屿,才能继续保持在水面之上。   迷宫顿时消失了大半。   “哗啦……”   海浪一层层拍来,却不惊扰人的睡眠。   小舟随波摇晃,缓慢前行。   只有燕子睁着眼睛,注视着这一幕。   船只摇晃得也轻柔缓慢。   三花娘娘好像做了个梦——   梦中自己还是在这条小木舟上,可似乎却已修行有成,变成了一头大猫,比老虎还大,道士在自己面前睡着,还没有自己的尾巴大。可不知怎的自己都已经变得这么大了,这条船还是能把自己装得下。   就连那燕子好似也变大了。   燕子本身道行就比三花娘娘要高的,自己都修行有成了,燕子也修行有成了也很正常。   可难道这艘船也修行有成了?   三花娘娘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直到天色渐亮,有海鸟声。   三花娘娘把捂着眼睛的小爪子挪开,光线刺激得她眼睛眯了又眯,瞳孔几乎缩成了一条线,只看见外头已经没了白雾,还似乎有了陆地,而且不是荒岛那样的陆地,就连忙又把眼睛给捂住了。   “喵?”   三花娘娘又把爪子挪开,看向外边。   果然远处有了一片陆地。   似乎是一个不小的岛屿。   岛上离海近的是一片沙滩,是她喜欢的那种沙滩,远处则是茂密的丛林。   “咦!道士!”   三花猫第一时间往身后看。   船上空空如也,却不见道士踪影。   “喵?”   三花娘娘有些疑惑了,连忙站起身来,在船上跑来跑去,左看右看。   到船头看岛屿,到船尾看海底。   都没有找到道士的踪影。   而道士的竹杖还在船上。   等她开始有些慌乱时,回到船中,却忽然从身后传来了道士的声音:   “三花娘娘何故惊慌?”   “喵!”   三花猫顿时往后扭头,并习惯性往天上看。   可却依旧空空如也,什么也没看到。   “?”   猫儿仰着头,在原地转了几个方向,像是在展示自己脖颈的灵活,又像是天上有看不见的虫子在勾引她,有些不聪明。   却依旧没看到道士的身影。   “三花娘娘……”   道士的声音再次传来。   这一次听清楚了,是从背后来的。   而且是平着传过来的。   三花娘娘这才将目光垂下,还没有自己尾巴大的道士便映入了眼帘。   “!!”   猫儿瞳孔顿时一缩,愣了一下,随即心猛地一跳:“三花娘娘真的变大了!”   只听得道人小小的声音:   “是我变小了。”   “你变小了?”   “是的。”   “唔?”   三花猫便微微低头,看着道士,眼睛瞪得圆圆的,觉得稀奇极了——   以前自己看他,大多时候都是要仰着头的,而这次只需平着头,就可以与他对视,甚至自己站直了,他的眼睛还比自己的眼睛略低一点。   这小道士怎么这么有趣?   三花娘娘有点控制不住的爪子,想去拨弄他一下,好在暂时还是忍住了,只认真的把他盯着:“你怎么变这么小了?”   “因为我们已到了小人国。”   “小人国!”   “是。”   “小人国就会变小吗?”   “是。”   “三花娘娘怎么没有变小?”   “可能三花娘娘不是人。”   “小人国的人都和你一样大吗?”   “料来是这样。”   “尿来~”   三花娘娘摇头晃脑的,轻声轻气重复了一句,爪子几次略微抬起又放下,显出内心的纠结交战。   这时道士扭头看了她一眼,随即迈步往前走,竟大踏步跨过了她的尾巴,走到那根比他自己还粗的竹杖旁边,三花娘娘不由端坐下来,想看看这只小道士要怎么把这根竹杖拿起来。   却见道人垂手一指,道了一声:   “小!”   那根竹杖竟然应声而收缩。   眨眼间就变到了合适的大小。   绿绿的,像是小草的茎。   道士弯腰捡起竹杖,走到船边,随意一跳,竟然跳上了比他高三四倍的船沿。   “你跳得还挺高!”   三花娘娘不由跟着他走过去,终于找到个时机,抬起爪子,想要轻轻摸一摸道士的头,就像是道士平常摸她的头一样。   却见一根小竹签顶住了她的爪子。   “三花娘娘管好自己的手。”   “道士你变得好小,三花娘娘好像一口可以把你的头给咬掉。”   说着她凑近道人,竟真的张开了嘴巴。   真的有一种想咬一口的冲动。   “也管好自己的嘴。”   道人淡淡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好的……”   猫儿顿时闭上了嘴,也把头缩了回去,伸出舌头舔一圈嘴巴,掩饰尴尬,随即扭头看向了船头的燕子:“咦?燕子怎么没有变小?”   只听燕子答道:“只有人会变小。”   “可惜了……”   三花猫继续摇头晃脑。   便见道人站在船沿边上,猫儿则站在船下,只是人立而起,两只爪子扒着船沿,便也使得目光透过了船沿,看向远方。   道人一眼就看到了岛上的玄妙之处。   与北、中两方土灵韵略有不同,却都同样的玄妙,显然便是东方土。   猫儿则看见了丛林中的动静。   有一条白犬走出丛林,走上沙滩。   似乎身后还有人相送,它一边走一边回头,与身后的人行礼,看样子像是在叫人莫要远送之类的,时不时还抬头看一眼天空中的海鸟,许是因为顾忌这些海鸥对小人造成的威胁。   不过离得太远了,看不清楚,更听不清它都在说些什么。   然而它刚才沙滩上走出几步,抬头一看,便陡然愣住,随即加快脚步,往这边跑过来。   下海之后,一路往木船游来。   白犬越游越近了。   宋游站在船沿上,任船身随波摇晃而不动摇,低头看着白犬道:“白公可有询问过小人国的大人们了?他们允许在下登岛取宝吗?”   白犬仰着头将脑袋浮出水面,并未回答,而是游到木船旁边,扒着船沿上了船后,在离宋游较远的船头抖了抖身上的水,这才低下头,疑惑而又奇怪的看着宋游,问道:“先生怎么到这里来了?若非白某信任先生品德,都要怀疑先生一路尾随于我了。”   “在下也不知为何,一觉睡醒,就已经到这里了。”宋游如实回答。   “昨晚吹风吹散了迷雾,又涨潮淹没了荒岛,海上几乎一片畅通。”站在船尾的燕子出声道,“随即海浪将船推了过来。”   “哈哈!”   白犬并不起疑,只大笑道:“那看来先生与一猫一燕,皆是与小人国有缘之人,本无需白某带路。”   “不知小人国可有应允?”宋游站在猫儿身边,大约只有巴掌高,在猫儿身边显得尤其娇小,只依旧看着它,“我们承诺依旧有效。若小人国的大人们不同意白公带我们上岛,我们依旧离去,再寻别的办法来这里。我猜,等我们再来之时,海上的雾还会再散一次。”   “哈哈,不劳烦先生再跑一趟了!”   白犬浑身都湿漉漉,毛发成股成尖,却不掩风采,只对他直立拱手:“承蒙小人国旧友们信赖,幸不辱命,已说服他们。”   “那便多谢白公!”   宋游很是郑重的对它行了一礼。   “请先生登岛!”   “我家三花娘娘……”   “既是有缘者,便不讲究了,只莫要吓到岛上百姓就好了。”   “好……”   宋游以竹杖点船,船便驶向海岛。   “刷……”   木船冲上了沙滩,缓缓停了下来。   “三花娘娘叼你下去!”   “大可不必。”   “不干算了!”   “……”   宋游跳下了船,稳稳落地。   身边忽起一阵大风,猫儿也轻巧落地。   长毛的三花猫漂亮而威武,毛发被海风一吹,抖动起来,神姿英发。道人没有变回原样的意思,而是保持着这般大小,身上衣裳鞋袜包括手中竹杖都同样等比缩小,如此的他,与这么一只正常大小却又神气逼人的猫儿站在一起,恍惚之间,真像是寻常人带了一只大妖巨兽。   三花娘娘低头看他,眼中闪光,怎么看怎么满意,怎么看怎么有趣。   “三花娘娘可以叼着你走!”   “心领了。”   “不干算了!”   三花猫摇头晃脑,有些扫兴。   好消息是,只有一点点。 ###第四百三十章 另一个角度   宋游站在沙滩上,低头往下看。   这小人国的沙滩不如浪州岚安县与狸国沙洲的沙滩细腻,但若是以正常人的身形,低头看去,也不过一片稍粗一些的砂砾海滩罢了。可如今人变得只有巴掌那般大小,脚掌也只一个指节那么大,再低头看去,沙滩就变得很近了。   好似成了无数细小的碎石子。   可它又与寻常的碎石子儿不同。   原本一片白黄色的沙滩,如今看来,却掺满了五颜六色的石子甚至晶体。   颜色之丰富,令人震惊。   宋游不禁弯下腰来,伸手在沙滩上抓了一把沙子。   其实其中仍旧有细沙。   仍旧有像是原先看见那般大小的细沙,甚至更小的。只是这些“像是原先看见那般大小的细沙”其实原先是被他忽略的,而原先看见的细砂此时在手上都变成了颜色丰富、奇形怪状的小石头。   真是颜色万千,深浅不同。   形状也多种多样得超乎了想象,有些上面布满花纹,还有些晶莹剔透,宛如宝石,在阳光下反着光泽。   “你看什么?”   身边传来了猫儿的声音。   猫儿问完,又不禁抬头看天,盯着天上那只盘旋已久的海鸥,总觉得它不怀好意。   “看沙子。”   “沙子怎么了?”   “很好看。”   “沙子不是一直这样吗?”   “是啊……”   宋游不免露出微笑,觉得有趣。   原先一大片不起眼的沙子,换个角度再一看,竟都成了漂亮的奇石宝石。   “先生,欢迎来到小人国。”   宋游抬头看去时,白犬已经等在前边了,正偏头看着他,对他说道:   “请跟我来吧。”   “多谢。”   宋游将手上砂砾全都倒了下去,发现自己竟听见了砂砾落地的声音,便又多了一抹微笑,随即拄杖往前走去。   猫儿不紧不慢的跟在后边。   “刷!”   天上海鸥俯冲而下。   就在这时,原本离道人还有一段距离的猫儿好似早有预料,也早有准备,突然一阵爆发,猛然前冲,瞬间便跳了起来。   “噗!”   三花娘娘捕猎技巧何等精湛?   海鸥还没有触及到宋游,甚至离地面都还有好几尺高,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躲闪,就被猫儿一把抓住,直接扑到了地面上来,砸在沙滩上。   “噗噗噗……”   海鸥还在扇动翅膀挣扎,然而它在空中就已经被三花娘娘给咬断脖子了,如今也只是将鲜血洒得更均匀罢了。   “……”   三花娘娘将嘴巴松开,嘴上一圈血迹,她扭头看了眼自家道士,却见道人波澜不惊,头也没回,只往前走着,那两条小短腿迈得也慢,居然也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了。   “唔……”   真是有意思。   三花娘娘舔了一圈嘴巴,又抬头看了眼天上的燕子,这才恋恋不舍的松开海鸥,一阵小跑,追了上去。   “道士你变小了,雀子都想把你吃了。”   “那怎么办呢?”   “三花娘娘会保护你!”   “那便多谢三花娘娘了。”   “不客气!”   猫儿严肃的跟随在他身边。   这次不再是不紧不慢的跟着了,而是几乎紧紧与道人贴在一起。   “小人国的凶恶海鸟不多,总共也就十几只,多半是被大风刮过来的,虽说对于小人国的国民们有些威胁,却也并不算大。平常人们不到沙滩上来它们也不会飞到丛林中去,若人们要去沙滩上收海鲜,一般会有军队护送。”白犬也并不担心海鸟会对宋游造成什么威胁,这只海鸟与宋游的体型差距远不如昨天那海龙王与白犀巨人与宋游的体型差距大,“说来先生怕也觉得有趣——”   “什么?”   “这十几只凶恶海鸟,其实每一只在小人国都有名有姓,这一只似乎叫‘冲天魔’,如今这一位魔头便陨落在先生家的猫儿神爪下了。”   “呵……”   宋游不禁笑出了声。   倒确实有趣。   三花娘娘的神情则又变得有些怪异起来。   原先只需一小会儿就能走过的沙滩,如今速度慢了十倍有余,原先三花娘娘得将步子迈得滴溜溜快才能跟上道人,如今得停下来等他,过了好一会儿一人一猫一犬才走过沙滩,进入丛林中。   林中有小道,好似鼠道。   正有几名身着官服的小人站在小道上,等待他们,看见道人身后的三花猫,都很慌张。   白犬连忙小跑上前,与他们解释。   解释完后,他们心才稍定,对着道人与身边睁大眼睛盯着他们的三花猫行礼:   “见过宋先生,见过三花娘娘。”   “这位是小人国户部侍郎,温大人,这位是御史大夫,阎大人,这位则是……”白犬小心的抬起爪子,指着几位官员,一一为他介绍,“宋先生与三花娘娘白某则早已介绍给他们听了。”   “见过几位大人。”   宋游平视他们,与他们行礼。   “见过几位大人~”   三花猫声音也轻轻细细,低头行礼。   “两位远来是客,我们早已备好大礼,要好好招待二位一番。”   “听说贵国子民原先也是大晏百姓?”   “大多是大晏百姓,因避战乱灾荒或无意流落至此。”   “那我们也算同乡了。”   “那更该招待先生一番了。”   “那便麻烦诸位”   宋游微微一笑,正想多转一转。   “请。”   “好……”   宋游便跟随他们往前走。   仍旧边走边看,沉默思索。   看似世界一切都没变,只是自己变小了而已,可其实一切又都变了。   原本刚能过脚的小草,如今都有一人高了,变成了足以遮蔽视野的丛林,原先只能过膝的杂草,如今则已成了茂密树林。   这绝非视线变低那么简单。   而是整个世界都换了角度与比例。   就好比那陡然变得漂亮的沙滩,每一粒沙子都因此变得不凡了。   又好比这草丛之中……   宋游在一株小草前停下了脚步。   此时正是清晨,草上还带着露珠,面前的青草细细弯弯,草尖上一点晶莹,摇摇欲坠又对草叶儿恋恋不舍,因此压弯了草尖。   宋游平静的凝视着它。   正常生活中看不到这么大的露珠,像是一颗水晶球,晶莹剔透,隐隐映照出了宋游的模样,就连里头游走的小虫儿也看得清清楚楚。   “先生……”   “这就来。”   宋游盯着露珠,转身就走。   前方有水沟拦路,猫狗皆跳过去,宋游竟是以一截小木枝为桥。   世界似乎变得奇妙而有趣了。   这是一个全新的角度。   宋游走到这里便已然确定了——   就算此行没有找到东方土,自己至此所得的收获也足以令此行不虚了。   “此前听白公说,先生此行乃是寻找海上一件天地至宝,此宝正是我国百姓变小的根源。”礼部尚书温大人在一名武将的护卫下,一边行走一边转头对宋游小心的问道,“先生神通广大,法力高强,要取此宝,我们自然不能阻拦,却不知取了此宝,我国又会如何?”   “……”   正低头看向路边一只“巨大”昆虫的宋游收回目光,对前方的官员答道:   “小人国之所以变小,是此地灵韵玄妙所致,在下也难以说清是此处灵韵玄妙蕴养出了东方土,还是东方土为此地带来了如此灵韵玄妙,只知这方东方土不是特地为了大晏的阴间地府而生——大晏阴间地府一说,也就是近几百年的事情,要凝聚阴间地府,也就是近十年的事,而东方土显然早在这之前就已经诞生了。且在这方东方土之前,大晏天宫也用了一方。”   那只昆虫一身甲壳透着金属淬火后的光泽,雨后一身干净无比,清晰可见人影,是寻常即使凑近了也难以见到的美丽。   “我等不懂这些玄机,只关心我国国祚民生,请先生明言。”   “此地灵韵玄妙不会那么快消散,在下取了这方东方土,它还会孕育出下一方。这是这方天地的灵韵告知于在下的。”宋游的目光追随着一只翩舞纷飞的蝴蝶远去,又收回来说道,“对这附近海域诸国的影响是有的,不会那么大,诸位变回原本大小的概率并不大。大概率只会使得这片海域不复以往神秘,会有更多闯入者,在下会解决这一点。”   “那若我们变回原样呢?”   “诸位须得知晓的是,无论如何,东方土都会用于阴间地府的凝聚。就如曾经五方土凝聚天宫,在下来取,也不过提前几十年罢了。”宋游一边凝视几位官员一边说道,“至于万一诸位变回原本大小,在下一路也在思索,给诸位准备了两个预案。”   “请先生说来。”   “一是为诸位寻到附近更多无人岛屿,诸位可上去居住。二是与大晏沿海的官员说好,大晏沿海浪州岚安县如今的县官公正而贤明,岚安县在他的治理下蒸蒸日上,而他一直有心将岚安治理得更好,却苦于缺乏百姓垦荒,若诸位愿意,也可趁此时机回归大晏。诸位有才学的人,想来就算到了大晏也能混个一官半职。”   “哦?”   温大人立马来了兴趣,对他问道:“如今大晏如何?”   “正是盛世。”   “我们也早有耳闻……”   这位官员看起来似乎十分心动。   宋游倒也并不觉得奇怪。   这个年头的大晏就是世界的中心,许多小国的王公贵族都想来到大晏,留在长京,文明天生便被大多数人所向往。   宋游只等他们慢慢考虑。   一路行走往前,有武官接来草露给他们饮用,又有侍从去花朵里舀来花蜜给他们品尝,若是中途饿了,一颗野果,就够好几个人分吃了。   后来干脆由白犬载他们前行。   慢慢到了小人国的地界。 ###第四百三十一章 骑猫上山   当天晚上,小人国宫中夜宴。   小人国不仅人小,国家也不大,宋游作为远方来客,自然也受到了小人国国王的隆重接待。   小人国的王宫便要比狸国与犬国像样多了,至少这里真的是人,而且曾是大晏人,只是人变小了而已。据宋游的观察,小人国基本延续了神州大地上中原王朝的官吏制度,只是国君不敢称皇,而只称王,算是对天朝上国的敬重。   如此一来,小人国的王宫自然也是仿照大晏王宫礼制建造,却建得无比精美,雕栏画栋,亭台楼阁,山水皆蕴于其中。   若非那水池中的鱼明明长得和小鱼一样却又和人差不多大,若非那宫中绿植明明像是小花小草,却又比人还高,恍惚间怕要觉得已经回到了大晏。   美,而又特别。   是很奇异的美。   宋游行走其中,心中妙趣之余,又长了不少见识,坐在座位上,他也仍忍不住到处看。   便见宫中灯火通明,有人吹拉弹唱,敲锣打鼓,但乐器等比缩小之后,却不止是声音变小,音色也有了很大出入,也有人载歌载舞,一举一动与衣袂翩飞之间都透着一种与正常大小的人不同的感觉。   此时宾朋满座,侍从来来往往。   三花猫老实蹲坐在道人旁边,亦是以一双好奇的眼睛盯着宫中众人,往常漂亮而可爱的面容放大很多倍后,看起来竟也使人惊慌了。   相比起来,与小人国更为熟悉的白犬坐在旁边,便要和善许多了。   慢慢开始有侍从上菜。   第一道菜竟是几颗鸟蛋。   鸟蛋大概也就正常人手指头大小,但此时却得侍从用盘子盛着端上来,现场剥壳,侍从技法娴熟,剥出来鸟蛋光滑依旧,不见丝毫损伤,随即端了一颗给三花猫,又端了一颗给白犬,其余的则用匕首切分,分别呈于席间的众人。   “这是岛上一种小海雀的蛋,这种小海雀虽无法捕食小人国的百姓,但产蛋时也十分凶悍,得来不易,所以在小人国,是很珍贵的食物。”白犬侧头低声在宋游与三花猫的耳边介绍道,“吃时蘸上小人国特制酱汁,酸酸的,倒也美味。”   三花娘娘却已经低头将一整颗鸟蛋咬进嘴里了,嚼了两下就已吃掉。   吞下去后她才听见白犬的话,不由一愣。   宋游则不急不忙,等到侍从呈上酱汁,才用小木刀切下一小块鸟蛋,蘸上这有些偏褐色的酱汁,往嘴里送去。   “嗯?”   果如白犬所说,口感酸酸的,十分开胃。   鸟蛋顿时变得有滋味了很多。   不止如此,这味道还总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宋游疑惑之下,用木刀在酱汁里翻了翻,直到看见几颗大约有手指头那般大小的小籽,才醒悟过来,这竟然是用番茄做的。   “好吃吗?”   旁边传来猫儿很小声很小声的声音。   “……”   宋游没有说什么,只用木刀插起剩下的鸟蛋,在酱汁里裹了一圈,朝三花娘娘递过去。   猫儿张嘴,一口就吃掉了。   “酸溜溜~”   席间不知多少人在看着他们,见状连忙便又见侍从端来了新的一颗与一份鸟蛋。   “先生觉得如何?”   上方的老国王笑眯眯问道。   “这是在下吃过最美味的鸟蛋了,皆是这酱料的功劳。”宋游便连忙放下餐具,也咽下口中食物才对国王说,“不知这酱料是用什么做的?”   “乃是岛上一种野果,我们取名酸茄,果藤可长得很高,果实小的与这鸟蛋一般大小,大的则还要大上好几圈,未熟微青,熟则带红。我国食用栽种这种酸茄也已经好多年了。”   “在下对其甚是喜欢,不知国王可否给在下一些种子,届时带走?”   “哈哈哈……”   老国王顿时仰头大笑:“能得先生喜欢,乃是我国之幸,只是一些种子而已,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便多谢国王。”   随后又有侍从端来菜肴。   是一盘红皮白底的肉。   白犬依旧小声与他解释:“先生怕是看不出来,这是蟹肉,蟹钳肉。只是海蟹大多凶猛,对小人国的百姓是不小的威胁,所以每次捕蟹要么是找换壳时的蟹,要么便得费很大力气。”   宋游听完点点头,大致听懂——   也是别地普通,但在小人国十分珍贵的食物。   这位白犬也真是讲义气。   生怕宋游误以为这些食物只是寻常,进而觉得小人国轻慢于他,讲得清楚又点到即止。   宋游依然尝了一口。   蟹肉自是吃过的,吃过不少,这蟹肉的味道未曾变过,也没有什么独特的加工,就是蒸熟而已。然而即使是寻常人在正常大小的时候,有时同一种食物切成小块与不切,味道都大不相同,更别说这蟹肉切得如此细,又进他缩小了十倍的嘴巴。   肉质纤维变大,口感也变化不小。   宋游勾起嘴角,更觉得奇妙。   又见侍从端来鱼虾,皆是整条整只的端来,就在大殿中间分割,呈与众人品尝,一条鱼、一只虾就够很多人吃。   反倒是伺候三花猫与白犬十分辛苦,每次都要两个侍卫抬着饭菜过来,可即使如此,也只是三花猫与白犬几口的事罢了。白犬彬彬有礼,每次都要与这些侍从道一声谢意与辛苦,三花娘娘善于学习,倒也跟着学。   宴席末尾,侍从又抬来水果。   往常一口能吃好几颗的树莓与地果,如今一顿也吃不了两三颗,一颗都得切成小块与别人同食,若是大果,便足以将在座的人分个遍了。   一边吃一边欣赏歌舞。   此地歌舞隐约能辨出传自大晏,却又因当地奇异与数百年的演变而有了浓重的小人国风格。   同时也与国王大臣们谈笑。   国王大臣们说起此前十年间无意流落至此的大晏人,竟都还能叫出他们的名字,宋游则向他们说起大晏沿海关于他们这座小人国的传说。   互相一对比,也觉得有趣。   终于,国王问起宋游东方土与小人国命运之事。宋游也依旧耐心与他们讲解,倒也有两个胆大且刚直的官员出来质疑指责,大概平日里这两位就是担任这样的职务的,不过终究是明智者更多。   国王只委婉的表示,近年来海中大水频发,对小人国沿岸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希望宋游能想点办法。   想来是海龙王的过错。   宋游答应请来大妖,保他们今后不受大浪侵蚀,小人国众人便高兴极了。   又有大臣贪心,看出他好说话,便趁机说岛上有一些凶禽恶鸟,因其会飞,小人国军队也很难对付,想请他帮忙制服,虽是贪心,可这贪来的东西却也不是全归了自己的好处,宋游便也答应下来,说请自家猫儿与燕子去对付。   一时众人便更高兴了。   ……   宴席之后,宋游婉拒了国王留宿的好意,而是走出了王宫,打算趁此时候,将整座岛屿好好逛一遍,换个视角看看天地。   这小人国的王都还挺繁华,建在山间的一大片空地上。   若只说建筑行人,其实和寻常偏远小国没有太大区别,可若是将建筑行人与花草植物连起来看,便显得很奇异了。   许多野草都能长到比房屋还高,一朵野花盛开,轻而易举比头还大,抬头一看,山中树木更是遮天蔽日,而那些很小的地被性植物,原先从上面走过也很难注意到的,如今踩在上面也变得蓬松了起来。   不乏有人掏空树干做房屋。   也有人在石头或山体中掏出屋舍,相对来说很不容易垮塌。   一根倒下的枯树便能做桥,人可以在树上行走跑跳,竟还有人豢养昆虫老鼠做宠物与家畜。   宋游慢慢走慢慢看。   这种感觉像是使用了燕儿丹,用燕儿的眼睛来看世界,却是换的一个完全相反的角度。   五天之后。   宋游站在山脚下,眺望远处高山。   岛上有一座山,高大而陡峭。   小人国没人爬上去过。   东方土就在那山上。   宋游转头看向了猫儿。   三花猫正在舔爪子,察觉到他的目光,她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去那座山上吗?”   “是。”   “要三花娘娘带你上去吗?”   “麻烦三花娘娘。”   “那三花娘娘叼你上去!”   “烦请三花娘娘驮我上去。”   “驮?”   “是的。”宋游看着她,“三花娘娘体格强大雄壮,足可以驮得动我。”   “你骑三花娘娘?”   “怎么了?”   “那可不行!”   “为何不行?”   “猫是不能骑的!马儿骡子才可以骑!”   “可三花娘娘变大了。”宋游与她对视,“我变大时也曾抱过、背过三花娘娘。”   “是哦……”   “麻烦三花娘娘了。”   “还是叼你吧?”   “……”   “那你上来吧……”   猫儿扭头把道人盯着。   道人一手拿着竹杖,另一手抓着她身上长长的毛发,轻而易举就到了猫儿背上。   却不料猫儿的身体像是水做的,一点力气也没,等他刚一爬到猫儿背上,猫儿的腹部便立马往下一沉,肚皮贴到了地上。   “……”   “咦它起不来了!”   “……”   “咦它又自己起来了!”   三花猫直起身,这才回过头,看向自己身后的道士,心中觉得奇异——自己小小一只猫儿,被道士抱了也几年了,竟然有背道士的一天!   “道士你抓稳了吗?”   “抓稳了。”   “三花娘娘要跑咯!”   “好。”   猫儿便忽然发力,向前狂奔。   一时身旁满是狂风,猫儿一身毛发被风吹得抖动不已,她在丛林中飞速穿梭,撞过草叶,跳过石子沟壑,显出极高的灵巧与速度,道人则在猫儿背上抓着毛发伏低上身,感受此刻的风驰电掣。 ###第四百三十二章 君须知万类不齐   “刷……”   三花猫几乎接近垂直的往上跳起,一跳一丈多高,在空中舒展着优美身姿,毛发随风舞动。   “……”   猫儿轻巧落地。   此时已是山巅。   猫儿轻轻松松,一点也不觉得累,只扭过头往身后看了一眼。   下方是茂密的丛林,难以见到小人国百姓们的踪迹,倒是隐约能看得见山间的那片空地,便是小人国的国都了,被云雾半遮半掩的。这片密林一直延展至小岛边缘的沙滩,再外面便是海了。   “人变小了真弱呀,这么点点高都爬不上来。”三花娘娘轻哼着说道。   “自是不如三花娘娘厉害的。”宋游从猫背上缓缓下来,拄着竹杖,“何况不正是因为他们的弱小,三花娘娘这几天才能如此快乐吗?”   “唔……”   倒是被道人给一语说中了。   在这个小人国中,虽然花草树木依旧和原先一样大小,可三花猫行走其中,仍然显得像是一头巨兽,一只大妖。甚至在小人国百姓们的目光注视下,三花猫在走路时,都忍不住放缓脚步,放慢身形,模仿那些真的很大的大妖的动作,显得一举一动都沉重而费力。   这使她感到满足。   包括来自人们敬畏的目光,也让习惯了被人驱赶、甚至成了猫儿神后在去替人捕鼠的路上也常常被人当做野猫驱赶的她感到十分的享受。   “……”   宋游则不理她了,只转过身,穿过野草往前走去,直走向山的边缘。   这竟是一座死火山。   难怪这座山的底座这么圆。   此时是在火山口的边缘,往里望去,山顶中间还有个深坑,是原先火山喷发熔岩的地方,应是一个半球形的凹陷。   边缘石壁已覆满了苔藓,石缝之间还长了草,在这时节开了许多小花,完全没有了火山的可怕。   只是在这凹陷的火山坑最中间最底下,却积蓄着一团浓雾,远看像是一池白水,还在流动。   “嘶……”   宋游深深吸了一口气。   好充沛的灵气。   好玄妙的灵韵。   “道士……”   一只猫爪子踩弯了身边的野草,自家猫儿的声音传了过来:“要三花娘娘再背你下去吗?”   “不必了。”   宋游说完,便往下走去。   火山内壁非常陡峭,高度对正常人来说尚且算高的了,对于小人来说,便又高了十倍。   道人拄着竹杖,却往下一跳。   沿着石壁向下滑去,踩到野草缓冲又借力,亦从野花中间穿过。   直到进入迷雾之中。   雾中有水光流走,其中自有玄机。   如何从这里取走东方土呢?   道人摇了摇头,并不寻找,也不设法,只是拱手行礼,对这山水,对这雾,对东方土,也对此间天地:   “在下姓宋名游,伏龙观传人,来此取东方土,凝聚阴间地府。”   话音刚落,便听一道风声。   无色的流光穿破迷雾,径直来到他的面前。   相比起土,眼前的东西更像是水,悬浮在空中,不断变换着形状,上面又有淡淡的氤氲升腾。   宋游只一伸手,便将之拿到了手里。   轻如无物。   然而其中灵韵却极为玄妙。   宋游低头与之对视。   看来五方土果真不按五行五方的对应而来,只按地方灵韵孕育而出,这边是海上,水汽浓重,灵韵玄妙而特别,与神州陆地并不相同,孕育出的五方土便是水性,其性流动难寻,神秘莫测,而又生机盎然,包容万象。   具体如何,得好好感悟一番。   “须得变小一些。”   话音落地,东方土应声而下。   宋游随手将之揣进怀里,左右环顾,没有动此方山间雾气,只转身往回看向猫儿。   “三花娘娘背我上去吧。”   “你揣了什么?”   “东方土。”   “东方土……三花娘娘叼你上去!”   “背我上去。”   “好吧好吧……”   猫儿失望无奈,只好矮下身子。   道人爬到猫儿背上去,刚抓紧毛发,便见她起身,却不再是狂奔,而是迈着小碎步往山上爬去。   猫儿一边爬着一边扭头用余光看向道人:“我们要走了吗?”   道人坐在猫背上,拿着竹杖回道:   “三花娘娘舍不得吗?”   “这里很好玩!都是小人!”   “确实有趣。”   “我们要走了吗?”   “这片东方土笼罩下的海域还很宽广,还有一些国度我们还没去拜访过,也许得再逛一圈。”道人说道,“回去三花娘娘也可以赶海。”   “是哦……”   一人一猫一边走一边说话。   宋游偏头避开路上草尖,话声不停,刚一把头放正,又与山间野花擦着经过,那花瓣干净而带着晨露,花蕊花粉都看得清楚。   大约半刻钟后——   一人一猫来到山顶边缘,道人拄杖而立,猫儿在他身边端坐着,一人一猫都面向前方,视线穿过野草,将天海收入眼中。   只是猫儿看着看着,却总忍不住将眼珠子往旁边转,以旁光瞄向身边的道士,见他长得小小一只,却又一脸淡然,心中便觉得好玩极了。   “道士。”   “怎么?”   “你看,你和三花娘娘的尾巴一样大。”   随着猫儿的话语,一根毛绒绒的尾巴朝道人绕了过去,在道人身边立了起来,像是在与道人比较身形。   这条尾巴比道人此时的身高还要略长一点,因为毛发蓬松,看起来也不小,此时立在道人身边,还真比道人看起来要大一些。   宋游神情依旧淡然,只觉得这尾巴上的毛被风吹得戳到了自己的脸,痒酥酥的,于是扭头避开:“三花娘娘的尾巴今天这么听话吗?”   “它也想和你比一下。”   “也该比完了吧?”   “比完了……咦!它好像觉得没有!”   “……”   猫儿眼神明亮起来,虽然在猫脸上依然看不出人的表情,五官却因此显得明媚了不少。   道人与猫在山顶并肩吹了半天的风,又花了半天时间,由猫儿驮着道人,沿着火山口的边缘走了一圈,将小岛风景尽收眼底。晚上也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猫儿找个避风处,就地一趴,道人靠着她,无需被褥,也能暖洋洋软乎乎的睡上一觉。   次日清早,又有人上山。   准确来说,是有犬上山。   “终于找到两位了。”白犬循着味道走近来,说道,“在下此来,是与两位道别的。”   “白公要走了吗?”   “是该回去了。”白犬对他们说道,“依白某看,先生短时间内是不会再回群兽岛了,虽然小人国诸位大人们都热情相待,但白某只留在这里每日光是水食就要几人伺候,也不便久留,于是来与先生道别,这就回群兽岛去。”   “可要我们送白公回去?”   “万万不可。”白犬立马说道,“先生有大事要办,白某怎敢耽搁?”   “……”   宋游沉吟了下,这才点头,与之拱手行礼:“那便多谢白公为我们带路了。”   “哈哈哈,白某已然看清了,没有白某,两位也是能走到这里来的。”白犬哈哈大笑,“何况跟随先生同路,一路之见闻壮阔奇妙,乃是白某在海上漂泊半生也不曾见过的……罢了,就不说谁更占便宜了,便算是扯平了吧!如此洒脱一些!”   “白公真是好风采。”   “告辞。”   “慢走。”   白犬并不多留,只环视了一圈风景,吹了下海风,随即与道人互相行礼,刚刚才费尽力气爬上了山,一转身便又下山而去了。   宋游站在山边凝视着它的身影。   猫儿亦是伸长脖子把它盯着。   直到白犬的身影消失在丛林间。   “它好像很厉害!”   三花娘娘认真的说道。   “是啊。”   道人点头小声附和。   君须知万类不齐,有人类而不如怪者,有怪类而贤于人者,不可执一论也。   ……   当日上午,他们也离岛而去。   宋游忽悠着三花娘娘变成人形,想看她会不会变小,发现没有变小,虽然遗憾,却也正好又忽悠她划船出海,自己躺在船上看风光。   按着小人国的指引,再往南走,是胡须国。   这里的人与小人国常有往来,也学习了小人国的文字语言,自然也对传说中的天朝上国十分敬重。之所以名叫胡须国,则是因为这里的人无论男女嘴巴两旁都长着一缕小胡须,他们习以为然,不觉得影响美丑。   与夜叉国、群兽国、小人国的情况一样,最近一年海上风浪频繁,他们也因此受灾严重,好在胡须国的人都精通游泳,才少有人员伤亡。   然而胡须国却有另一难——   原来那海龙王平日里爱吃胡须国的百姓,原先规定每年胡须国都得以九十九男子与九十九女子到海边敬献龙王,胡须国没有任何办法,只好每年都请国中老者病者前往海滩,可这一年多以来,海龙王不知是心情不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已经来胡须国好几次了。   每次便都是一场浩劫。   这胡须国本是群虾化作,海外蛟龙吃虾是常事,这既是海外之事,也是海中妖族之事,宋游倒不好因此去寻海龙王的麻烦,但在他们苦苦哀求下也答应他们为他们寻一个靠山。   再绕一圈,又有几国。   皆是稀奇而有趣。   如今东方土已被取走,就在宋游身上,其中灵韵玄妙尽可慢慢感悟,而这片海域,便是东方土灵韵玄妙的结果,于是在感悟东方土灵韵之时又用肉眼清晰观察它的结果,互相印证之下,自然变得更容易。   此间亦有大修行。   另一方面也是将这片海域转一圈,用眼睛看一看,也花些时间来等一等,看自己取走东方土后这片海域都会有什么变化。   不出所料,此地灵韵消散的速度很慢,短时间内带来最大的变化是此地失去神秘,可能会有更多的闯入者,这对于群兽国、胡须国、小人国等国度可能会是一场灾难。此后会有一段时间,灵韵减弱,也会造成一些影响,直到天地重新蕴养灵韵玄妙的速度追上东方土失去带来的影响。   对于前者,宋游布阵以隐之。   对于后者,便得从东方土中再引出一些灵韵来,封于此地,保证这些奇异的国度照旧运转。   既然自己来取东方土,是提前,也是缘分,便尽力将严重的后果都给避免掉。   也免得给此地带来一大劫。   费了不少时间,也长了许多见闻。 ###第四百三十三章 仍旧疑是神仙   海洋蔚蓝无边,一艘小舟飘荡其中。   船上有人躺着,有人划船。   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   “三花娘娘划船技术越发熟练了啊。”宋游懒洋洋的躺在船上,宽大的斗笠将海上烈日完全挡住,他抱着一颗椰子,以细竹管吸着,看着那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划船的女童,“乍一看我还以为是个从小在海上生活的老渔民呢。”   “三花娘娘很厉害!”   “不仅厉害,而且划得很快。”   “对的!划得很快!”   小女童闻言立马加快了划动的速度。   “三花娘娘不会累着了吧?”   “三花娘娘不累!”   “倒也是,三花娘娘如此厉害,怎么会划一会儿船就累着了呢?”宋游说着转头看了一眼,指了个方向,“往那边走。”   “好的!”   小女童使劲往前划着。   那边有几块礁石,堪堪露出水面。   礁石上坐着两道人影。   两道人影皆强壮而有力,盘坐在礁石上却一动不动,不知坐了多久,远远看去,只见得周边灵力汇集,而他们宛如石塑。   “咣……”   小木船撞到了礁石。   小女童不免一惊,连忙侧身去看。   还好船没有坏。   两道人影则已经睁开了眼睛,动作几乎一样,同时起立,向道人行礼:   “见过仙师。”   “我等恭候仙师已多时。”   “那两座岛屿两位可还满意?”宋游也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像极了一个老渔民,只是却不等他们回答,便又继续开口说,“以在下看来,两位作为当世少有的大妖,本体便有山岳那般大小,那两座岛屿作为两位的道场,实在有些憋屈了。正好在下这段时间行走这片海域,发现这一整片区域有大大小小诸多海岛,都灵力充沛,灵韵玄妙,正好在下从中取走了东方土,也不知未来有何变故,便请两位替我留在这里,照看一二吧。”   “仙师意思是,这一大片海域的海岛都划给我们作为道场?”   “那海龙王可能同意?”   “为了替代东方土的效果,我已在这片海域布下大阵,从今以后,外界的生灵都很难以进来。”宋游如是说道,“两位若愿留在这里,便需抽空替我维护这方大阵,不要使之灵力枯竭。替我照看众多海岛,使其风平浪静,同时若哪国因灵韵消减而起了大乱,也及时通知我。还要替我监看着海上航运,若那海龙再兴风作浪,从此以后,这大海两位就可来去自如了。”   “原来这段时间这方天地灵韵的变化乃是先生为之。”   “我等愿意。”   “没有什么好交代两位的了,只愿两位在此安心修行,莫要作威作福。也算不辜负我了。”   宋游抬手在空中写字,写出两个符文,光芒竟是凝而不散,再随意挥一挥手,便飞向了两名大妖,便是操纵法阵的凭证了。   与这般大妖,也无需多说。   “多谢仙师!”   “定不辜负仙师大恩!”   “仙师请放心,若那蛟龙违背信诺,再在海上兴风作浪,不必先生出手,我们两个拼尽全力,也要将它诛杀于这片海上!”   两位大妖都对他郑重说道。   “也多谢两位。”   对他们的品德,宋游还是信任的。   当初在业山就领教过一次了。   “走吧,三花娘娘。”   “好的……”   小女童将船桨倒推,便使得小舟往后退去。   道人站在船头,掐印施法。   “嗡……”   远方海天之间逐一亮起光泽。   在那远得看不见的地方,好似有一方方无形的幕布,自天空垂落,又自海上升起,海上的岛屿一座座或是被雾气氤氲,或是扭曲变换,一时像是成了海市蜃楼一般,再一会儿,便都从海上消失不见。   小舟慢慢驶进无边大海,很快就成了个看不见的小黑点。   此时海上比刚来的时候要凉了许多。   纵使仍旧是个晴天,阳光灼热,照在衣服上,透进来的温度也弱了许多。   “快立秋了啊……”   “快立秋了?”   划船的小女童瞬间捕捉到了重点,手上动作仍旧不停,却直直把他盯着。   “是啊。”   “那三花娘娘就又长一岁了。”   “可不是嘛。”   “这是几年了?”   “明德九年了。”   “九年了……”   三花娘娘眼睛看天,算了一下。   就算是从自己遇见道士、可以变成人那天开始算起,都已经八年了。   怎么还是没有长高多少呢?   三花娘娘一时有些苦恼。   道人则已经拿起了鲁知县赠送的鱼竿,在船中水盆里找了一条小鱼,穿上鱼钩,便也学着此前的三花娘娘,在海上垂钓。   ……   浪州,岚安县,县衙。   今日县衙有客来访。   据说是从阳州来的海商。   阳州向来富庶,海商冒着风险,更是好比去海外捞金,赚得盆满钵满,鲁知县不知这群富商为何会跑到自己这个偏远地方来,但既然人家都恭恭敬敬提着礼物登门拜访了,他也没有拿捏官架子,而是热情迎接。   双方一聊才发现——   这群海商竟是前两个月才从长臂国回来的。   这可不得了。   近一年多以来海上风浪频繁,好多都是足以把船掀翻的大风大浪,还有人在风浪雷雨中见到过巨大的龙形身影,都说是海龙王发怒。这一年多以来沿海各地只听说海商们烧香拜神越发频繁,可但凡拜的神真的管用的、平常也敬奉得殷勤的,得到的启示也只是这段时间不要出海,还没有听说哪里有人敢于出海和从海上回来的。   更别说长臂国这么远了。   鲁知县本不是科考出身,对商贾也没有任何轻视,反倒早年也曾经商,很佩服这些有胆识的人,于是与之详谈。   这一谈便更不得了了。   听说他们滞留长臂国长达大半年,在海上风浪趋于平静后,便鼓足勇气出海,却不料一路仍是风险重重,众人斩过夜爬船身的海妖,也曾智退过比帆船还大十倍的海兽,遇见过风雨,甚至亲眼见过海龙王。   回到阳州后,大家都后怕不已。   既休息了一段时间以安神,同时这段时间以来,也常常有阳州的海商来寻找他们,向他们打听海上安全与否,一时也走不开。直到最近闲下来了他们才抽空来到这里,却是有事来请教鲁知县。   鲁知县听得敬佩不已,又十分疑惑。   不知这群阳州的海商跑到浪州这偏远之地来问自己一个知县,是想打听什么。   “知县大人有所不知,当初我们在海上遇到海龙王,那日海上风浪大作,雷霆万千,有一面巨浪朝我们拍来,活像是一面山一堵墙,当时我们全船的人都以为命将休矣……”贾船主睁大了眼睛,仿佛仍被当时景象所震撼,“却见一道刀光劈开了巨浪,我们向着刀光看去,刚好,就有一道雷光映出了那边的景象,只见海面上飘荡着一艘小木船,船上站着一个道人和一名小女童。”   “哎呀!那定是遇到神仙了!”   “我们也这么觉得。”贾船主说道,“等到白天风平浪静后,我们将神仙请上船来,热情招待,询问神仙名讳,神仙却不肯承认,只说自己是从逸州来的一名修道之人,说是从浪州岚安出海的。”   “逸州道人?”   鲁知县忽然愣了一下。   “正是。”贾船主点头道,“我们与神仙分别之后,都很后悔,没有问清那位神仙高人在逸州那座宫观修行,不说为他立庙塑像,至少等以后老了不跑船了,得了闲,得去逸州宫观上几炷香,还个恩情。后来回到阳州之后,我们越想越悔,再加上别的海商也说我们该问清楚,思来想去也只好来岚安县问一问知县大人了。”   “那位神仙高人长什么样?”   “样貌年轻,身着道袍,气质出尘。”贾船主说道,“神仙身边有只三花猫,初见之时又是一位身着三色衣裳的小道童,还有一只燕儿仙。”   “……”   鲁知县陡然愣住了,睁大眼睛:“你说那神仙高人只一刀劈开了山一般高的浪?只说一句,海上便开雾见日?”   “知县大人见过高人?”   “何止见过……”   “哦?”   贾船主顿时喜色连连:“想来知县大人也必定知晓神仙高人在何处修行了?”   “自然知晓。”   鲁知县愣神过后,倒也没有隐瞒。   只是他也忘了那间道观叫什么了,只记得在灵泉县,又听那位道人说在阴阳山,便如实告知给海商,让他们有心的话,今后便去寻找,随即又连忙抓着贾船主的手,问起他那晚的经过。   一时不禁一阵恍惚。   相谈许久,才将海商送走。   随即鲁知县独自一人留在屋里,仍忍不住来回踱步,忽然想起了自己听闻过的不少神仙故事——   故事中人,少有一眼就认出神仙的。   最多像是自己一样,觉得那是一个有些道行的修行高人,就算很有眼见的了。   可又哪有修行高人能举手止风浪的?   “肉眼凡胎啊……”   鲁知县忍不住叹了一声。   当晚在床上辗转反侧,那日相处所有细节皆浮现于脑海,一一回现,不知是心有所想,还是神仙托梦,等到睡着之后,竟真梦见了神仙。   梦见模模糊糊,好似看得清,又好似看不清,天地之间雾茫茫,道人好似还是那般身影,与自己说话。   等到鲁知县一觉睡醒,只记得神仙高人告知他,多年以后,也许会有人从海上来,也许没有,若那些人说是从小人国来的,便请知县大人将他们当做归附大晏的海上流民,妥善安置。   直至睡醒许久,也不知是真是假。   或许要等到多年后才知晓了。 ###第四百三十四章 启程往阳州   浪州岚安县,沿海荒山。   山上传出当地土人的大喊声。   “往那边了!”   “堵住堵住!”   “跑了……”   有几名年轻力壮的土人正在追赶一匹枣红马,追得满山坡跑。   铃铛声在山间回荡。   可仔细看,与其说是土人正在追赶马,不如说是马儿在遛这群土人。   土人们在山间奔跑如风,追赶马时,自然追得马在山间跑个不停,可按理来说人是跑不过马的,只要这匹马放肆奔逃,山林复杂险峻,只需片刻就能让这群土人连它的影子都看不到。   这匹马却偏不。   偏要慢慢跑,不紧不慢,与这群土人保持着一段距离。   土人们离得远了,它就放慢速度,土人们追得近了,它也只稍快一点,给人再咬牙多添一把力就能追上的感觉。   饶是如此,土人们也很快就累得气喘吁吁,用手撑着大腿,弯下腰大口大口的喘气,跑不动了。每到这时候,它就停下来慢悠悠的吃草,甚至于发现自己的身影被树木挡住时,还会走出来一点。   长在脑袋两边的两只眼睛视野本就宽,完全可以支撑它一边吃草一边打量这些土人的动静。   每每给他们,希望又让他们绝望。   “这马好像在惹我们玩!”   “爷爷我还就不信追不上!”   “给我冲!”   几名土人又奔跑着冲了上去。   这次枣红马却不往山上跑了,而是迈着优雅的小碎步往山下跑去。   山下椰子林中,年轻道人斜挎褡裢,褡裢中装着一只三花猫,正向着枣红马走来。   “唏律律……”   枣红马停在了道人身边,一下子变得沉默而乖巧,只来到道人身后,便不再动了。   “好久不见。”   宋游摸着它的脖颈。   马儿沉默不语。   猫儿则从褡裢中探出头来,扭头看了一眼自家马儿,又把头扭回头,严肃的盯着草林中的动静。   几名土人先后从草林中钻出来,一眼就看见了枣红马停站在道人身边,道人抚摸它的脖颈与它说话的场景,顿时一愣。   “诶?”   土人又不禁面面相觑。   虽说他们与宋游语言不通,难以交流,可看见这一幕,便知晓这匹枣红马已经找到主人了,不是无主的野马,也不是跑丢的,如此一来,既不是穷凶极恶之人,自然也就离去了,口中抱怨连连。   宋游继续抚摸着枣红马的脖颈,微笑着说:“看来你留在当地的这段时间,过得不比我们在海上乏味多少啊。”   “噗……”   枣红马只打着响鼻。   这时身上褡裢一重又一轻,三花猫已经跳下落地,口中还叼着一面小旗子。   “篷……”   几道黑烟落地,化作大狼。   “三花娘娘意欲何为?”   “这群人追得三花娘娘的马儿满山跑,可恶得很,三花娘娘也叫几只狼去追着他们跑一圈。”猫儿放下令旗,严肃说道。   与此同时,几匹狼已蹿了出去。   “嗷呜……”   随即传出土人们的惊呼大喊。   山林间顿时又是一阵跑动声。   宋游并未阻止,只是好奇问道:“三花娘娘自己也经常被人赶,为何却从不见三花娘娘这样做呢?”   “那不一样!”   猫儿扭头又仰头把他盯着。   “怎么说呢?”   道人摸着马儿脖颈,与她目光相对。   “人本身就是要赶猫的。猫本身就是要被人赶的。而且赶的是三花娘娘,三花娘娘不和他们计较。”   即使猫儿说得断断续续,磕磕绊绊,宋游也感知到了她的意思。   不知为何,脑中忽然回想起了七八年前、刚离开逸都不久的一个晚上、他们在山上露宿赏星、三花猫与马儿依偎入眠的画面。   那时的三花猫少有和道人一起睡。   多数时候,都是挨着她的马儿。   “三花娘娘心地真是难得。”道人微微笑着说,“不过他们也不知道我们的马儿这么厉害,只觉得这是一匹普通的又没有主人的马,就如三花娘娘在海滩上看到值钱的鱼虾也想捡走一样,他们也想将马儿带回家。其实本意不坏。三花娘娘能将马儿的想法看得比自己还重,自己都不介意的事却愿意替马儿讨回公道,是很了不得的,不过就这件事上,也完全可以像是自己宽容人们一样,宽容这些人。”   “噗……”   马儿打着响鼻,像是附和。   “?”   猫儿一会儿盯着他,一会儿又扭头,盯着枣红马,思考了下,才摇晃几下脑袋,又低头叼起了小旗子,将几匹狼叫了回来。   “三花娘娘觉得你说得对……”   猫儿叼着小旗子回来,扒着道人的腿直立而起,高仰着头举起小旗子,示意他放回褡裢里。   “三花娘娘从善如流。”   “从善如流~”   一人一猫一马转身往海边走去。   只听得道人一边走一边对马儿说:“你肯定是跟着三花娘娘学坏了……”   “喵?”   “没事。”   “喵?”   “我在想我们什么时候走。还有几天才立秋,或许该待在这里,等到立秋之后再走,正好三花娘娘多玩……多找一些食物,也把船卖了。”   “对哦!”   三花猫瞬间便被转移了话题。   此后几天,三花娘娘继续起了自己愉快的赶海生涯,常常带着燕子和马儿一起去,沿着沙滩一直走出十几里地。   此前在小人国也赶海。   相比起来,此时赶海缺少了一群遇见一条小鱼都难以制服、遇见一只大螃蟹都要呼唤一支披盔戴甲的小队来应付、要想从沙滩里刨出一只鹦鹉螺都要拿着铁锹辛苦挖掘、三花娘娘很轻松就可以得到他们的惊叹和欢呼的小人,不免少了一些乐趣。可另一方面,此时赶海一切所得,要么全都会进自己和道士的肚皮,要么便可以晒干做成自己今后的储备粮,要么便可以拿去市上换钱,又有另一种成就感。   总之仍是沉迷其中,难以自拔。   ……   不觉便是立秋。   临近中午的太阳,茂盛的椰子树,仍然在沙滩上投下了一小片阴影。   “恭喜三花娘娘又长一岁。”   “唔……”   “我今早把小木船拿到船市上去卖了,三花娘娘可以猜一猜,卖了多少钱。”   “多少钱?”   “猜一猜。”   “一百两!”   “……”   宋游一边刨着沙子,将三花猫埋起来,一边对她说道:“重新猜。”   “那是多少?”   “三两六钱。”   “三两六钱?”   “对,还是三两六钱。”   “那我们……”   猫儿仰躺在沙坑中不动,沙子已经埋到了肚皮,她一点也不反抗,只低头看了看,眼中有些疑惑,但眼前有更疑惑的,便也没有多在意,很快便继续将道人盯着:“那我们的钱不是没有少?”   “相当于出船一趟,没有花钱。”   “对的对的!就是这个意思!”   “是的。”   “你为什么要把三花娘娘埋起来?”   “……”   宋游把最后一捧沙子盖在三花猫胸口,此时三花猫已被埋得只剩下一颗脑袋,他还顺便拍了拍沙子,将之拍得紧实一些,这才起身,却是一点回答她的意思也没有,反倒捡来一根树枝,插在了沙子上,便去做饭去了。   一条东星斑,清蒸后皮肉已然裂开,翻出雪花一样洁白的鱼肉,几只不同品种的海蟹,照样清蒸,再以海胆蒸蛋。   拌个海蜇,再烤几串虾,便是今日的午饭了。   丰盛而简单,只需架一个锅。   难得的没有耗子的一顿生日宴。   三花娘娘从沙子里爬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沙子,也不知有没有抖干净,反正她是没有在意道人对她做的事情,乖巧极了,吃嘛嘛香。   而这一顿饭后,宋游便开始收拾起了行囊,三花娘娘也将海滩礁石上晒的虾干鱼干全部收起来,顺便还去树上摘了几颗椰子,准备带走。   次日清早,依然是个好天气。   天边的太阳如点了一颗胭脂红。   宋游盘坐在海滩礁石上,身上已被晨露湿润,一夜立秋灵韵,使他感悟不小,如今则只是睁眼盘坐,静看日出。   要说壮丽与震撼,还是不如海上。   可惜那却是得深入大海、不惧风高浪急的人才能得到的大海的回报。   太阳逐渐升高,世界也越来越亮。   “呼……”   盘坐海边的道人吐出一口白气,慢慢站起了身,拍一拍衣袍,转过身时,小女童已将毛毡毛毯全都收了起来,被袋胀鼓鼓的,放在旁边。   枣红马已乖巧站着等他了。   宋游提起被袋,小心放在马背上,刚一伸手,小女童便将他的竹杖给他递了过来。   “多谢三花娘娘。”   “不客气的!”   “走吧。”   道人拄着竹杖,往前走去。   枣红马立马摇晃着铃铛跟上,和七八年前初出逸州时几乎没有两样。   猫儿也依旧迈着小碎步,紧跟着他,却是恋恋不舍,频频回头,不时要离开道路,跳上一个高处,往海洋深处看一眼。   “这一路过去,海还不少。”   道人没有回头,却仿佛知晓她心中的不舍,开口说道。   “知道的……”   三花娘娘自然是知道的。   可这里却是她第一片认识的海洋,亦承载着她的第一次赶海,去海上诸多国度,也是从这里出去,前边的海,又怎能比得上这一片海呢?   便只希望它不要变,一直是这样子。   至少等自己下次来之前不要变。 ###第四百三十五章 能救世人,就是好仙   时近秋分,大约已快到阳州了。   宋游基本是沿着海岸线走,一路往东,方便三花娘娘在海边玩,也可以吃些海鲜。   不过这一路实在蛮荒,海边除了海产丰富以外,别的都很贫瘠,但任何一样东西,短时间内吃得多了,都会变得无趣。哪怕宋游带着充足的香料又有丰富的料理学识,每天换着花样烹饪,也还是不免想吃些牛羊猪肉,想吃些烟火油气更重些的家常小炒,丰富一下饮食。   只是三花娘娘在海边实在快乐,宋游想着今后内地的路还很长,海边却不见得能再走几趟,这才依旧沿海而行。   然而走着走着,终究是不能沿海了。   倒也不是东边走到了头,而是再往前虽然依旧沿海,却已经没有了海滩,多是山林和断崖,偶有海滩也没了村落县城,没了官道,宋游自然便不可避免的要往北方走一点,走到内地山中去。   慢慢的,路过的城村也变得繁华起来,说官话的人变多了,说土话的人逐渐消失。   宋游便知晓,要到阳州了。   此时不知是哪座山,只知山下村落民居不少,汇集在大山之间,多是白墙黛瓦的建筑,连绵成片,又错落有致,宋游走至半山腰时,俯瞰到这幅风景不由停下来歇息了好一会儿,如今走到山顶,倒是凉意深重。   道人拄着竹杖,慢慢行走。   路旁忽然多了一种陌生的庄稼。   这种庄稼长有一人多高,每一根皆生得笔直,有竹杖那般粗细,乍一看有些像是高粱,作物所有杆叶尽皆枯黄,上面结着一颗颗果实,最粗的比人的手臂还要粗一些,也都被枯黄的叶子所包裹着,顶上有黑色的焦黄的须。   这些植物长得密集,遮蔽视野。   “先生……”   燕子率先发现不对,扭头看向他。   这时他乌溜溜的眼中却闪烁着奇光。   “看到了。”   宋游也将目光转向旁边地里,一时间收不回来了。   早已知晓老燕仙为求功德成神,命全族晚辈去海外寻回了良种,已然开始造福于世人,可这还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看见玉米地。   “燕米……”   是了,它改了名字。   以燕子为名。   宋游与燕子一样,皆转过头,目光久久凝视,不过脚步却未停。   马儿也跟随他走着。   铃铛声回荡在这片玉米地里。   路旁忽有一块空地。   “……”   宋游停下了脚步,稍作思索,又抬头看了看天:“好像已经中午了,我们就在这里稍作歇息,煮个饭来吃吧。”   自然无人反驳。   猫儿也随之停下了脚步。   只是她心中却觉得奇怪——   以往道士半途停下歇息造饭,要么会选在一个视野开阔又风景秀丽的地方,方便看风景,要么会选在一个遮风避雨或晒不到太阳的地方,这道士走得慢吞吞还不肯骑马也就算了,经常还要在半路上睡个午觉的。   今日这里道路两旁都是这种小树,哪里也看不见,里头藏着一头老虎都不知晓,林子虽密,却也挡不到太阳,倒是路边有棵小树,奈何小树无论枝丫还是树叶都稀疏得很,也完全无法遮阴。   实在奇怪。   猫儿只看见他们刚刚一直往这小树林里看,也不知为何,越发好奇之下,便也停下来,探头探脑的往林子里看。   自然是什么也看不到的。   直到道人在空地旁停下,从马儿背上卸下被袋,取出锅碗,她才连忙化作人形,前去帮忙。   一锅小米粥很快煮了起来。   小女童左边是被袋,右边是柴禾,面前便是煮粥的小锅,锅中热气升腾。   道人则盘坐于小树下,一动不动。   时而看看玉米地,时而看看烧火的小女童。   似是有些内疚,他想了想,才开口:   “自从三花娘娘又长一岁之后,好像又变得更勤快一些了,而且厨艺也在上涨。”   “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三花娘娘在随着年纪增长而变得越来越厉害。”道人开口道,“以前还需要我来照顾三花娘娘,到了后来,需要三花娘娘帮我捡柴帮我烧火才能做好饭,到了现在,三花娘娘竟然一个人就已经可以养活我、马儿和燕子了,真是令人惊叹。”   “真的吗?”   “在下又岂是喜爱说谎之人?”宋游说着抿了抿嘴,仰头看向小树枝头,“不信你也可以问问燕安。”   “刷!”   小女童瞬间扭过了头,看向燕子。   燕子站在宋游头顶正上方、小树的枝丫上,本身也正在如宋游一样,看着这片燕米地出神,思绪飘得很远,至于下边的对话,像是这种对话他几年来早已听过不知多少次了,早已经能做到“虽听着又好似没有听”的境界了,但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有一天也会被牵扯其中。   听见先生的话,他当即就是一愣。   再迎着三花娘娘投过来的目光,他更是头皮发麻,浑身不自在。   “这……是……是的……”   燕子说完就把头扭了过去。   “!”   三花娘娘顿时仿佛受到了肯定,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   “看吧,燕安也这么说。”宋游说着摇了摇头,又看向旁边马儿,“可惜马儿不会说话,不然肯定也这么觉得。”   “可是三花娘娘还是没有长多高……”   “诶~~”宋游拖着长长的尾音,“此言差矣!我曾听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猫和三花娘娘又何尝不是如此?”   “喵?”   “最厉害的猫不在于长得多神俊漂亮、强壮有力,能替人捉到老鼠的猫,便是好猫,三花猫无疑便是这样!三花娘娘的成熟与厉害,也不在于三花娘娘变成人形后长得有多高,能担当起队伍里的责任来,能照顾好队伍里的其他成员,便是成熟、有责任有担当的三花娘娘了!”   “!”   小女童白净的眉头瞬间皱起。   却不是怀疑这番话的真假——   这番话这么好听,一听就晓得是真的,充满了道理的香甜气息。   而是和以前一样,心中一时疑惑,道士与自己同样长了一张嘴巴,同样会说人话,可为什么道士说出来的话就这么好听呢?听在耳朵里简直就像是读了一篇好文章一样,不,比读了一篇好文章更让猫觉得浑身舒坦。   起先她觉得是自己没读过书的原因,可现在她已经读过不少书了,但在这一点上,却还是远不及道士。   “……”   看来自己还需努力。   三花娘娘咬牙坚定决心。   燕子站在树枝上,悄悄看着这一幕,心中暗自摇头——   不知三花娘娘要什么时候才能醒悟过来,也不知她真到了醒悟过来的那一天,究竟心中是什么感觉。   就在这时,玉米林中忽有脚步声传来。   小女童和燕子同时扭头看去。   却见是一个老农,腰间别着镰刀,沿着官道晃晃悠悠往山上走来,许是先听见了这边的说话声,见此地庄稼茂盛,老农也有些警惕。   先看见枣红马,警惕更添一重。   再见到道人和女童,这才松了口气。   “先生怎在此地休息?”   “走得累了,便在此地做顿饭吃。”宋游直起身来,行了一礼,“有礼了。”   小女童立马跟着起身行礼。   “嘿嘿……”   老农只是张嘴笑着,不知如何还礼,但也已经表达了善意,这才说道:“我在屋头看见山上土里有烟子,还以为谁在烧我的燕米地呢。不然就是今天那些上山敬神的人,不小心把我的燕米地给点燃了。上来看看。”   “哦……”   宋游醒悟过来,便又行了一礼:“那便是我们在此休息造饭,给老丈造成了误会,害得老丈费力跑了一趟了。”   老农依旧呵呵笑,只摆着手。   宋游正好趁此问道:“这片燕米地是老丈家里种的?”   “还能是谁?”   “这倒是在下第一次看见燕米地。”   “第一次看见,你怎认得出来?”   “以前便听说过,也见过燕米,只是种在地里的,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宋游说完,对他问道,“不知老丈是从何地引进的良种,是今年才开始种的么,还是以前就开始种了?”   “这个啊……”   老农见他说话温和,又是个道人,便也乐于与他交谈,于是站着对他讲道:“是从阳州那边引过来的种子,说是有一个叫燕仙的神仙,为了让咱老百姓能吃得起饭,去海外找回来的,收成很好,我们这边还没有人种过,我们家今年也是第一次种,也只种了这两块土。阳州那边种得多。”   “那倒是不错。”   “哎呀,不管什么米,能喂得饱肚皮,就是好米,不管什么仙,能救得了世人,就是好仙。”   “对极了。”   宋游点头附和,不免露出笑意。   枝头上的燕子也眼光熠熠。   对于宋游来说,这既是记忆中的画面,也算是这片土地因自己而起的变化,此时亲眼看见,心中自然觉得玄妙。对于燕子来说,这则是他们安清燕子一族在老燕仙的指示下,不知多少燕子飞赴海外,历经数年搜寻,辛辛苦苦衔回来的。是安清燕子的功德与造化。如今看见它们实实在在的在这片土地上造福于民,有人记着燕仙之名,有人唤着燕米之称,又有人感激他们,作为当事鸟,心中自然也觉得奇妙。   只有三花娘娘无法体会此时他们心中的感情,只扭头看向这片小林子,眼中满是好奇与疑惑的光。 ###第四百三十六章 山中安乐神   “今年收成看起来不错。”   “现在看倒是不错,就是不晓得好不好吃,顶不顶肚皮。”老农如实答道,“我们也是第一次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收,怎么吃。”   “啊……”   宋游于是起身,走到路边,摸了摸茎干上的苞果,又撕开一点看了看,一边做着一边对老农说:“我是说这都快要秋分了,要是放在栩州那边兴许早就已经收完晾干了,看老丈这块地里的燕米也早就可以收了,却一直没有收,还以为是这边气候不一样。”   “先生认得?”   “认得,认得。”宋游一边点头,一边微笑着对他说,“像是这种燕米,看见茎叶都已经干黄了,撕开包衣一看,里头也已经干了,摸起来坚硬没有水分而且变轻了,就可以收回去了。收回去后将燕米一粒粒抹下来,找个空地铺张凉席,晒干,便如谷子一样,经得起存放,存放过程中便切记不可受潮了。吃时既可以打成粉来调成糊糊,也可以用来煮饭,烙饼。”   “那小老儿可得记清楚了……”   “此外这燕米还嫩时,外头的包衣还是青的,须还是紫红色时,也可以摘下来,那时候嫩,生啃也可,水煮火烧弄熟也可以,甚至还可以将嫩米剥下来用来做饭,做菜,不剥切成块,也可以煲汤,吃法不少,也顶肚皮。”   “哎哟!先生可是帮了我大忙了!”   不知不觉,不懂礼数的老农态度也变得恭敬起来。   此乃本能,是淳朴的知恩思想。   “举手之劳……”   宋游也依然恭敬说道。   安清燕子衔米而来,功德无量,自己则教一地老农怎么采收食用,也算是又多了一点参与感了。   “今日天气也好,老丈若是得闲,便可以将这两块地的燕米收回去了,免得明天下雨,又要淋湿。”宋游又提醒了一句,顿了一下,“若是老丈真的想要感谢我们,便赠我们一根燕米吧,一根即可。”   “一根怎么能行?”   老农顿时睁圆了眼睛,走过来说:“老汉家虽然不富裕,但这地里的谷麦熟了,倒也不差这么一点!先生乃是修道之人,莫说帮了忙,就是寻常路过碰见老汉要讨几根,也断没有拒绝的道理!”   说完便走过来,咵咵咵,在地里一阵掰。   “够了够了……”   宋游连忙劝止了他的动作:“多了我们也带不上,何况也只是想尝个味道罢了。”   “那好。”   老农将六七根燕米堆在地上。   “本只想讨要一根,这么一来,在下倒是不好意思白收了。”宋游说着将手伸进被袋里,摸出一个小竹筒,竹筒粗细还不如小拇指,长度更是只有小拇指的一半左右,却十分精致,雕花绣云,“不过在下也不给老丈钱财,便同样回赠老丈一样海外作物吧。”   “哦?”   老丈本想拒绝,听见他说的话,不由一愣。   便见道人打开那个极小的、比信筒还小不少的竹筒的封塞,从中一倒,倒出一粒芝麻大小的种子,随即他竟将种子原地种在了路旁,又取来被袋旁边放着的水囊,浇了些水上去。   便眼见得那枚种子生根发芽,刚刚才湿润下来的土地上立马多出了一点绿意。   顷刻之间,路旁竟多了一根藤蔓。   藤蔓长长的,匍匐于地面。   上面结出了青色的果子,都比大拇指略大一些,又只是眨眼之间,便已经红了,像一颗颗小灯笼一样。   道人随手取下一颗,递与他吃。   “此乃在下游历海上,自小人国得来的一味良蔬,小人国唤之酸茄。口味微酸,既可生食,也可炒菜煮汤做酱,易于下饭。春种夏收。虽不算什么难得的珍馐美味,可它收成极好,生命力也顽强,老丈若是喜欢,取了种子随便找片荒地洒下即可,种下之后即使不用管,到成熟时也能每天都有吃不完的酸茄,也算是为饭桌多添了一些滋味,兴许还能换些小钱来花。”   “这……”   老农不禁愣住了。   低头看着路边这株才刚刚长出的藤蔓,还有手上这颗冰凉凉真实无比的果实,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只知今日碰上了真会法术的修道之人。   “多谢先生。”   老农过了许久才道谢,又看了眼宋游此时咕咕冒气的小锅,对他说道:“先生是会法术的高人,不过今日乃是山下祭奠山中神灵的日子,这里正是祭奠神灵的必经之路,为免冲撞神灵,先生吃完饭、歇息够了还是快快离去吧。”   说起神灵,他脸上喜色忽然一暗。   “哦?”   宋游看着他的表情,来了些兴趣:“不知老丈这边敬奉的是哪位神灵?”   “乃是我们这片大山本地的山神。”   “山神姓甚名谁呢?”   “无名无姓,尊称为安乐神。”   “这安乐神在下倒是从未听过,不知是朝廷敕封的,还是众位乡亲自发供奉出来的神仙呢?”宋游好奇的问道。   说起神灵,小女童也投来了目光。   “是朝廷敕封的,说是咱们这边山高林深,很有灵气,于是封了一个山神,都已经封了二十多年了。”   “既是朝廷敕封的,便是正儿八经的山神,可为何老丈提起的时候,却面露不喜呢?”   “这……”   老农下意识想反驳,但吞吐几句,也没有反驳出口,而是说道:“这哪里敢说?”   “无妨。”宋游微微一笑,假装左右环顾一看,“虽说这整片山都是山神的地盘,可在下看了一圈,山神并不在这里,许是在别地修行。老丈有什么稀奇故事大可与在下说来。”   “倒不是什么稀奇故事……”老农纠结了下,这才放低声音,“就是这位山神啊,最近越发让人害怕了。”   “怎么说呢?”   “原先官府刚建了山神庙的时候,这位山神还挺老实,虽不见山上有什么变化,但也很少闹出什么事情来。最多就是有人晚上走夜路,或者在山上干活回家晚了,偶然遇见他老人家,被吓一跳罢了。”老农压低着声音,给他讲述,“可自从一年多以前,有个师傅来了这里,说是奉什么国师之命来除妖的,那天晚上山上有些光闪,也把山神庙给拆了,可第二天,那师傅却没有下山,自那以后,山神就变了性子……”   “师傅?”   “是个高僧,说话很温和。”   “奉国师之命?”   “听说是……”   “山神变了性子?”   小女童表情顿时严肃起来,目光转移到了道人的身上,眼中有些思索。   总感觉这道士说话的方式有些熟悉。   却只听老农小声说道,声音小到几乎已经没了音色,只剩下吐气声:“当初山神托梦给我们,叫我们重新修了庙子,修得比以前还大,之后又叫我们定期去上香供奉,每次都要带上六畜中的一样,最开始叫我们带鸡,后来叫我们带猪带狗,再后来叫我们带马带羊,再到后来,连耕牛也要叫我们带去敬奉给他,前段时间,山神又托梦,竟叫我们带去小儿……”   “小儿?”   “男娃女娃都行,他老人家不挑。”老农低声说道,“若是不然,就要备齐六畜,一样都不能少。”   “诸位乡亲怎么选的呢?”   “唉……”   老农叹了口气,依然小声说道:“我们这里虽是穷乡僻壤,可也不是不懂礼数的,何况官府还在,谁敢拿活人去供山神?去年阳州有个庙子里的和尚们把老和尚烧死了,说是涅槃,还被官府全抓了呢,我们就算再穷,也得凑出六畜来……”   “这可不容易。”   “谁说不是呢?”老农忧心忡忡,“这位安乐神胃口一次比一次大,谁知道以后又会讨要些什么?”   “这倒也是。”   宋游说着停顿了下,便又微笑道:“多谢老丈赠予的燕米,老丈将茄果都摘了,便快些下山去吧。”   “也好。”   老农叹息着摇了摇头,也不多说了,只弯腰摘捡茄果,摘完用衣裳兜着,便下山去了。   宋游回过身时,身后的小女童穿着三色衣裳缩在火炉旁边,小小一只,仰头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小锅中热气升腾。   “粥煮好了。”   “多谢三花娘娘。”   “不客气!”   宋游盘坐下来,盛了一碗粥,便是今日路旁的午饭了。   粥中有鱼干,倒也有滋味。   没过一会儿,忽有吹打声。   宋游端着碗中半碗粥,顺着官道看去,只见前边转弯处正有一群人吹锣打鼓的往这边走来,身后有人抬着香案,还有人牵着贡品,果然如方才老农所说,牛羊马,猪狗鸡,样样不少,都拴着红布带。   那群人看见在路旁歇息的道人,似乎也有些意外,还有人看着被袋边的几颗燕米,皱起了眉,不过脚步没有停,也没有对他说什么。   “便请三花娘娘帮个小忙了。”   宋游转头很小声的对小女童说道。   “唔?帮什么忙?”小女童眨巴着眼睛与他对视,也学着他,声音很小的答,却不等宋游答,便又抢先说道,“好的。”   “自是降妖除魔……”   宋游声音又降低了一些。   “降妖除魔?”   小女童便也跟着他弯腰低头,也跟着将声音降低了些。   偏偏表情又很认真……   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第四百三十七章 山神的来历   供神的队伍吹吹打打,已从道人面前走过。   小女童的目光追随着他们离去,随即又移回来,看向自家道士。   道人却是不急不忙,仰头喝完碗中最后一口稀粥,甚至还保持着仰头举碗的姿势,好使得挂壁的稀粥全都流下来,流进他的嘴里,这才心满意足的将碗放下,以清水冲洗干净。   本身没有什么油水,只是有些鱼干的腥气,清水一冲,便也干净得可以搓得出响声了。   擦干水分,收进被袋。   随即宋游依旧不慌不忙,还将老农赠予的燕米一一拿起来,拨开包衣,露出里头金黄色的米粒,这才插进被袋中,随即放到马儿背上去。   “先生,可要我去看看他们往哪去了?”   “这倒不必。”   宋游淡淡的摇了摇头。   此时那吹打声仍在山间回荡,依稀可以听见,只是似乎已经偏离了官道。   宋游循着声音,伸长脖子往左边山上看了一眼,果真在大山间、草木遮掩的一条小路上看到了那群人的身影。   顺着他们前行的方向往上看去,又在山顶密林深处看见一间小庙的一角。   “走吧。”   宋游拄着竹杖,往前走去:“最近天天吃海鲜,实在没什么油水,恰好被袋里还有一点面,又得别人赠了燕米,今晚便吃只鸡好了。我看那些乡亲拿去敬奉给山神的那只鸡挺大的。”   “海鲜多好吃啊!”小女童篷然一声,变成猫儿,跟着他走着,边走边说,“还不要钱!”   “鸡也好吃,也不要钱。”   “唔!”   猫儿神情顿时一凝,随即问道:“你要三花娘娘怎么帮你忙?帮了你忙就有鸡吃吗?”   “须得请三花娘娘先变回人形。”   “篷……”   “变回来咯!”   “三花娘娘可有闻到类似臭耗子的味道?”   “三花娘娘没有闻到类似臭耗子的味道……”   “没有吗?”   “没有的!”   “也许是离得太远了,风向不对,也可能是时间太久了,味道已经散去,还可能是替国师收集香根的另有其人。”   “什么什么什么?”   小女童仰头看他,连问好几句。   宋游却是拄杖低头,微笑看她:“三花娘娘猜到他的来历了吗?”   “什么来历?”   “山神的来历。”   “山神的来历!”   “没有猜到吗?”   “你猜到了喵?”   “大致猜到了。”   “你怎么猜到的?”   “我很聪明。”   “!”   小女童严肃的看着他。   哪有人天天这么说的……   “阳州之地有专人替国师搜集药材,以炼制丹药,又从尧州运往丰州。朝廷不会轻易封一个来历不明的‘神仙’为山神,国师也不会无缘无故留下后手要在自己死后派人将朝廷敕封的山神诛杀。”宋游一边走,一边对猫儿说,“除非它根本不是山神,也不配为山神。”   “听不懂~”   “先生的意思是说,这位山神乃是原先替国师在山中搜寻药材的妖怪?”燕子扑扇着翅膀在前边悬停,开口说道。   “正是。”   宋游对他点头。   “唔?”   小女童则一脸愣神,抬头把燕子盯着。   “我、我也是瞎猜的……”   燕子立马扑扇着翅膀,飞高了些。   “此地确是灵气浓厚之地,国师定是看重这位什么本事,于是才将之封为此山山神,利用它的本事,又以山神职能再助它一臂之力,好教他替自己在这片深山里搜寻天材地宝。”宋游顿了一下,“不过国师定是早知晓它的品行,或是出于别的目的,例如封口之类的,于是早在丰州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安排,自己死后,便请高僧来这里将它诛杀。”   “!!”   小女童眼睛陡然睁大:“你好厉害!”   “比不得三花娘娘。”   “又讲!又讲!”   “这位山神不知是早有准备,还是天赋异禀,不仅在国师安排用以降伏它的高僧手下活了下来,反倒将那高僧留在了这里。以我看来,多半不是聪明至极便是狡猾机警。若是我在庙中等他,恐会惊扰得它不敢来。”宋游对三花娘娘说,“正好它想要小儿,三花娘娘便是小儿。”   “三花娘娘是小儿!”   “三花娘娘神通广大,法力高强,又聪明机灵,届时我给三花娘娘准备几道符箓,又以冬藏灵力隐去三花娘娘不凡之处。若那山神来,便请三花娘娘既发挥聪明机灵,又发挥法术本事,与他周旋了。”   “要三花娘娘假装是喂给那个山神的小儿吗?”   “这是上上段话的内容了。”   “喵?”   “这是最简单省心的办法。”   “要三花娘娘把它打死吗?”   “若它想吃三花娘娘,将之打死最好了。”宋游顿了一下,“不过最重要的,自然还是三花娘娘自己的安全,这点三花娘娘最明白了。”   “对的!”   小女童严肃点头,依旧跟着道人的身后走,此时早已走出燕米地,没有了燕米的遮挡,即使以她的身高,稍微一仰头,也可以看到那群在大山间行走的人和若隐若现的小庙。   “那牛儿、马儿、猪儿和羊子呢?”   “那些太贵重了。区区山神,对于修行已经趋于大成的三花娘娘来说,不过是信手拈来,既然如此,我们取一只大鸡公也就够了。”   “唔……”   三花娘娘心中舍不得,但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道理并不是他说的这样,但反正是有道理的。   不久,两人一马也离开了官道,踏上了这条往山上走的小路。   道人抿着嘴不说话了。   小女童也沉默不语。   这条小路只是寻常百姓上山耕种务农走的小路,也是两块土的分界线,最多比寻常田间小路略宽一些,这个时节,杂草也已开始黄了,从小路上踩踏的痕迹以及杂草侵蚀的痕迹来看,这条路平常走的人也不少。   宋游慢吞吞往上走去。   走到小路尽头,庙宇显现,正好是那群乡亲供奉祭拜安乐神到了尾声的时候。   庙宇前边有几棵树,树下皆是爆竹燃爆过的痕迹,此时树上拴着一头耕牛,一匹瘦弱的花马,一只山羊,一头小黑猪,一只大黄狗,那只大红鸡公也被拴着腿,绑在了树上。   人们一一持香进庙,在神台下面跪拜祈祷,却多是忧心忡忡。   就好比那头耕牛、那只黄狗,通灵性的它们,也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下场,神情中都有几分悲戚。   小女童也仰头打量着这座庙。   这座庙子比她最初的小庙自然要大了不少,不过比她后来的那间大庙,还是要小上一圈,只是装潢颇为精致讲究,里头礼器也更齐全。   忽有村民发现他们,过来询问。   听见声音,许多村民都看向宋游。   三花娘娘便也扭头看向道士。   只见道人面不改色,开口说道:   “在下乃是从山北边来的道人,当地村民也信奉安乐神,近期接到了安乐神托梦,说是要选小儿去当神子神女,侍奉于安乐神身旁。村民们几经挑选才选出了这一位,却不忍将她带来,于是委托在下带来此处。”   “你们那边没有庙子吗?为何往日不见你们来这里供奉?”   “足下有所不知,今年夏天雨大,山上起了山洪,不知怎的,竟然冲了山神庙,于是听山神指引,带到了这九壤山来。”   “这样啊……”   众人看向道人身边的女童,都面露不忍与悲戚之色,可眼下就在山神庙前,他们又怎敢说什么,千言万语,出口时也只得化作一阵叹息。   倒是那小女童,闻言扭头愣愣的盯着道人,也不知在想什么。   终究是有警觉之人,出来说道:“你这道士最好说的都是实话,可莫要动什么歪念头,否则即使我们奈何不了你,山神大人也不饶你。”   “足下说笑了,安乐神法力高强,在下怎敢动什么歪念头。”   “倒也是……”   众位村民便再无疑心。   只是看着那道人身边的小女童,见其长得白净乖巧,真好似金童玉女,尤其是那女童也向他们看来,眼神灵动而清澈,与之稍一触碰,就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忍不住将心软下来,只得暗道一声造孽,把目光扭过去。   宋游则始终留意着他们的神情——   差不多可以看得出来,那位老农所说句句属实,没有一个字是假的。   “啪啪啪……”   最后一阵爆竹声响起。   村民们开始陆续下山。   只是他们倒也机警,竟留了几个人,在山下小路上等待观察,多半是怕道人乃是抱着歪念头而来的江湖人,打起了牛羊马的主意。   “在这庙子里倒是闻得到一点点臭耗子的味道了!”小女童严肃看向道人,小声说道。   “不出所料。”   “你好像很厉害!”   “比不得三花娘娘。”   “唔……”   “我要走了。”宋游语气温和,“三花娘娘切记,我就在不远处。”   “好的!”   “便拜托三花娘娘。”   “好的!”   “燕安留下陪三花娘娘吧,也好有个伴,免得孤独。”   “好的!”   “是……”   “万事小心。”   宋游并不担心,带着马便下山而去。   夜幕缓缓降临,山中多有枯枝野草,影影绰绰,又有夜枭啼叫,令人不寒而栗,守在山下的几名村民也不敢久留,飞一般的往山下跑去。   庙中只留女童一名,树上燕子一只。 ###第四百三十八章 你要吃我,那你完了   小庙里满是香烛油气。   女童站在庙子中间,仰着脑袋,愣愣的盯着神台上的小儿神像。   这种味道还让她觉得挺熟悉,可仔细一想,却也已经是八年多以前的事情了。   “唔……”   三花娘娘收回了目光,吸吸鼻子,并没有“贡品”的自觉,反倒十分活泼,开始在庙里走来走去,爬上爬下,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盖着的粗制香炉也得揭开看看里面是什么,神像被红布半遮半掩,她也得爬上去捻起来,睁着一双清澈又好奇的眼睛,看看底下长什么样子,至于神台上那些摆放的贡品,更是要一一凑过去看一看、闻一闻。   要说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   恐怕只有猫儿自己才知道了。   “这里的香不好闻……”   女童从神台上一跃而下,落地却轻巧无比,左右环顾,见不到自家道士,无聊之下,只好抬起头,对外边树上的燕子说:“跟你讲,三花娘娘原先当猫儿神那个地方,那里的人做的香才好闻!”   “只是三花娘娘闻习惯了而已。”燕子站在高处,开口说道,“就像三花娘娘觉得耗子好吃一样。”   “耗子本来就好吃!”   “是是是……”   “而且道士都特地去找了个老的人,跟她学香怎么做!”   “那看来是真的很好闻了。”   燕子听到这话,立马便不与她争辩了。   道人行走天下有不少习惯,喜欢进宫观寺庙,不见得拜神,却喜欢看门口的门联,喜欢闻香,但凡闻到别致的、喜欢的,就会询问宫观寺庙里的修行人或者来上香的香客,然后就会去拜访,恭恭敬敬向制香人学习香的做法配料——制香人见他是道人,懂礼,又从远道而来,大多数都会将自己的手艺告知与他,不全部告知,也会告知大部分。   这一点燕子自然也是知道的。   “好闻!又好吃!”   女童回想起来,仍然有些怀念,但是她很快就摇了摇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从自己脑子里甩了出去,随即又说:   “这个山神什么时候才来啊……”   “这个山神虽为山神,但其实为神不久,加上如今其实已经走了邪路,庙子里都有阴邪之气,已经更像是邪魔了。如此一来,白天阳气重的时候它定然是不会轻易出现的,哪怕这里是它的寺庙。”燕子虽不知道三花娘娘到底是在问自己,还是在自言自语,但也认真答道,“以我猜测他可能要等到夜深时候才会来。”   “你好像很会猜!”   “……三花娘娘莫要露馅了!”   “三花娘娘最会捉耗子!”   “那是自然。”   “?”   “怎、怎么了……”   “没怎么。”小女童也感觉有些疑惑,挠了挠头,“听起来挺耳熟的。”   “……”   “……”   猫儿和燕子都不说话了。   天色已暗,女童又转到了小庙外头。   黑猪被捆住四脚仰躺在地,许是已经挣扎得腻了,现在只喘着气,一声不吭。   “真造孽……”   小女童忍不住说了一句。   庙前大大小小几棵树,猪的旁边就是山羊,被拴在小树上,竟还在低头啃草。   “真傻啊……”   小女童又忍不住说了一句。   黄狗和耕牛被拴在同一棵大树上,此时都仰着头,一个可怜兮兮,一个眼巴巴,都把她给盯着,希望她可以把他们放掉。   “三花娘娘会救你们的……”   那匹瘦弱的花马则被拴在另一棵树上。   三花娘娘爱屋及乌,最心疼它,于是走过去摸着它的脖颈,心里想不明白,这么贵的马儿,那些人竟也舍得拿来给山神吃,这么贵的马儿那山神竟也舍得用来吃,心情一时复杂极了。   “三花娘娘也会救你的。”   小女童仍然小声嘀咕,神情认真。   剩下一只大红鸡公。   “你……”   小女童吞了口口水,咂巴了下嘴巴,挠了挠头,没有说什么,只踱着步,又进了庙子。   庙中油灯通明,香火烟气未散。   这次她坐上神台,不再动了。   三花娘娘并不着急——她曾当过神灵,虽然没有得到朝廷的敕封,也没有得到天宫的认可,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当初的金阳道猫儿神可比面前这个歪山神正经多了,如今虽久不为神,可对于神灵的本事还是了解的,山神若借神庙神像显身,她定有所察。   夜越来越深,乌云遮月。   女童侧躺在神台前面,却睁着眼睛,时而眨巴一下,不知在想什么。   燕子缩着脖子,依然没有睡。   山间越来越冷,寒深露重。   “呼……”   山上忽然吹来一阵寒风。   就是这一阵寒风,引得山间犬吠不止,牛马鸣嘶,就连那公鸡和黑猪都受了惊,发出了些声响动静。   一时庙外嘈杂不已。   三花娘娘不由疑惑的盯着外边。   但是此后却又无事发生。   没人进来,也无神降。   没有多久,外边便安静下来。   此后便一直保持着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   可能有从上半夜到下半夜那么久,外头终于又有了动静,却只是寻常脚步声。   “汪汪……”   黄狗叫了两声。   但也只叫了两声。   不是遇害了,而是两声过后,它的情绪就从警惕转为了疑惑。   三花娘娘也疑惑,继续盯着外面。   “安乐神大人在上,小人被官府缉拿,实在无处可去,夜逃至此,只好在山神大人这里来求一求庇护了!此后若逃得生天,能再回来,定然为山神大人带来六畜好香烛,好好感谢山神大人!”   门外传来一个粗浑男子的声音。   “若大神大人不准,便只闹个动静出来,小人听见了,扭头就走,绝不多扰!   “山神大人?   “看来山神大人是同意了!   “那小人可就进来了!”   随即只听吱呀一声,门顿时被推开。   白天村民们点的长明灯少说还剩一半的油,豆大的火光,在这深夜洒满整间山神庙显得无比艰难,于是一切都昏昏暗暗,影影绰绰,女童可以看清进来的是一名身着麻衣、略有破烂,神情慌张中蕴藏凶厉的男子。   可刚一进来,看见神台上躺着的女童,他也为之一愣。   “刷!”   男子瞬间便把腰间务农用的弯刀抽了出来,警惕的盯着女童:“你这女娃,怎会在山神庙里?庙里可还有别人?出来!”   “没有别人……”   女童揉着眼睛,弱弱说道。   外头树枝上的燕子也睁开了眼,透过山神庙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庙里。   “那你怎会在这里?快给我老实说来!”   “村里的人说今天山神老爷过大寿,很高兴,要叫一个小娃娃去给他当童儿,以后就是神仙了,我是来给山神当神仙的……”   “当神仙?”   “是的……”   “供给山神?”   “不知道……”   “你几岁了?”   男子眉眼不禁一挑,十分震惊。   “我……我忘记了……”   “忘记了?”   “好像……将将满了八岁……”   “你这口音不像本地人啊。”   “我们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难怪……”   男子皱起了眉头,却依然怒目圆瞪。   难怪被用来供给山神。   若是本地人家的娃娃,爹娘亲族都在本地,谁舍得用来供给山神?   “我也听说今天是山神的大祭,可我又听说那九壤乡的乡民百姓已经凑齐了六畜,准备以六畜奉山神,怎么还会叫你来?”   “我要当神仙的……”   “当神仙?”男子眯了眯眼睛,不敢嘲讽或揭露,只咬牙说道,“定是山下那群农户,好生狠心恶毒,为了讨好山神,不仅凑了六畜,也将你这外地来的女娃也给诓骗到了这里来。”   “……”   小女童睁着眼睛闪闪发亮,直盯着他。   “你姓甚名谁?父母何在?”   “三花……”   “只有小名?”   “……”   小女童似是被他吓着了,此后无论他怎么问,也不出声了,只愣愣把他盯着。   男子也不禁上下打量着她。   此时的小女童已然变换了些容貌,没有了往日的漂亮,皮肤也不再如往日那般洁白无瑕,但也清秀白净,尤其一双眼睛,单纯而灵动,这身略有褪色的三色小衣裳穿在她身上也恰当极了,在精致与简朴中有了个完美的平衡,真是一个惹人生怜的小女娃。   怎会有人舍得将这么个女娃供给山神呢?   男子眼神明灭不定,脸色阵青阵白。   可他本就是来山神庙寻求庇佑的,知晓山神庙的灵验,要他违逆山神,试问他又如何敢呢?   “罢了罢了,人各有命,便任你去侍奉山神,到山神身边当神仙吧。”男子低头摆手,眼不见心不烦,“既然山神点名要小人敬奉,今晚上肯定要来这里把你……带走,如此我倒是不便在此了,我看你口齿也伶俐,自求多福吧。”   “……”   小女童仍旧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俺去也!”   男子转身便往外走。   只是刚走出一步,他便忽然转身。   “吼!”   男子的头颅陡然变大,足足变得有磨盘大小,嘴巴一咧,真是一张血盆大口,满嘴尖牙如排排钢剑,森寒而腥臭,脖子也瞬间伸长,带着这颗张开大口的巨大头颅朝着神台上的女童咬来。   怕是要一口将女童吞进口中。   “刷……”   却不料躺着的女童瞬间往后飞起,不知是哪来这么快的反应,也不知是如何发力,竟然躺着也能突然跳起半丈高,几乎触到了房顶,随即手足并用落在了神像上边,稳稳当当,低头凝视着下边的邪魔,一开口就是:   “你要吃我!你完了!”   此时女童姿态不像是人,倒像是猫,说出来的话,也不像是人面对这幅场景能说得出口的。   “噗噗噗……”   门外燕子也已经飞了起来。 ###第四百三十九章 猫燕斗山神   “咦?”   安乐神伸长的脖子陡然缩了回去,不过头颅却并未变回那男子模样,而是依旧如磨盘一般大小,圆滚滚的,牙齿密密麻麻如钢剑排列,却是惊疑而奇怪的盯着神像上的女童,瞬间知晓不对,似有所感,又回头看向身后悬停于门外的燕子,开口问道:   “你们是何人?”   “我乃逸州灵泉县道士身边的三花娘娘,原先在金阳道旁做猫儿神!”小女童歪头盯着它的脑袋和脖子连接处,开口答道。   “安清燕子,燕仙后人,燕安。”   “燕仙传人……”安乐神喃喃自语,随即铜铃大小的眼中精光大放,“你们也是那道士请来除我的?”   “是的!”   “是,也不是。”燕子开口道,“我家先生与你心中所想的那位道人,恐怕不是同一位。”   “管他是哪个道人!真以为我好欺负?一个长元子,求我办事,爷爷我兢兢业业,不曾偷懒,末了却要派人来诛杀于我!那和尚死了,今天又不知从哪来一个道士,又要除我!”安乐神自言自语一般,却是咬牙切齿,说到后面,已然状若疯狂,“一只鸟,一只猫,好好好,竟敢在我管辖的山脉对我撒野,便都留在这里,和那和尚陪葬吧!”   话音落地,它摇身一变。   “呼……”   山神庙中阴风大起。   安乐神已化作化形。   这是一个难以形容的精怪——   身躯比例像是干瘦的几岁孩童,腰腹突出排骨,手脚骨头也显眼,却又有成人那么高。在它的头顶,顶着的却仍旧是那颗磨盘一般大、活像是一颗巨大的圆瓜的脑袋,牙齿森然,配上那干柴般的身体和细细的脖颈,十分不协调。   同时它的肚皮好像是半透明的,里头燃烧着明火,不知肚皮真是半透明,还是火光太亮,映出了薄薄的寻常肌肉皮肤。   不具备山中任何动植物的特征,一看就晓得,乃是山生水养,灵韵化作。   与此同时,小女童也将手伸进了褡裢,从中拿出一面小旗子。   “给我下来!”   “刷!”   安乐神再次伸长脖子,这次比上次速度更快,真像是闪电一般,巨大的头颅张开血盆大口,那满口钢牙,瞬间便朝神像顶上的猫儿咬去。   却不料女童反应依旧神速,速度也依旧很快,瞬间又再次跳起。   “轰!”   巨大的头颅撞坏了神像。   与此同时,在空中挥出旗子。   “老虎出来!”   “篷……”   一大篷黑烟在空中炸开,落地化为两头猛虎。   那安乐神并未因为三花娘娘跳了起来就放弃攻势,而是头颅继续往上,竟然追着三花娘娘跑。只是三花娘娘早有准备,这一下跳得用力,原本足可以支撑她撞上房顶,可她还在空中时就已经翻转了身体,于是双脚在房梁上一蹬,便又转了一个方向,往另一边跳去。   动作依然灵敏迅速,如闪电般。   安乐神的脖子再长,也只得又咬了个空。   等它再想追上去咬的时候,却只听一声虎啸,两头猛虎一左一右,朝它扑了出来。   “竟敢坏我神像!!   “啊呀呀!!”   安乐神咬着牙,愤怒不已。   接着只见它肚皮里的火光一盛,忽然噗的一声,从四肢百骸里喷出灰烟。灰烟滚滚,浓郁熏人,瞬间在它身旁散开了一团浓郁烟雾。   “嗷呜……”   一左一右扑向它的猛虎,扑进灰烟之中,又一左一右的从灰烟之中扑了出来。   竟一点也没有沾到它。   两头猛虎愣了一下,回头一看,不由龇牙咧嘴,凶性大发,亦毫不犹豫,瞄准它的身躯又扑了过去。   “呼……”   扑击带来劲风,吹动灰烟。   只是两头猛虎仍旧扑了个空。   “嘎嘎……”   安乐神咧嘴笑了两声,直接不去管这两头猛虎,只紧紧盯着旁边已然落地的小女童,两只胳膊往左右一伸,顿时伸长,弯弯爪曲金钩,随即脖子也再一次伸长,密密牙排钢剑,不知是要将她撕碎,还是要将她嚼烂。   “呜!”   左手爪子抓过来,好似连空气也被抓碎,发出惨痛的呜咽声。   小女童往右边一跳。   抓了个空。   “呜!”   右手爪子随后就即至。   小女童往后一跳。   又抓了个空。   “刷!”   磨盘大的头颅从顶上袭来。   小女童又往左边瞬间一闪。   “碰!”   头颅便结结实实撞在了地上。   小女童抓着旗子一挥,又洒出一大篷黑烟,化作几只大狼,替自己抵挡安乐神的抓咬。   可这些狼便不如她敏捷了。   安乐神的爪牙也太过锋利,基本上一巴掌就能抓死一个,一口就能将一头狼咬得只剩半截,俱都化作黑烟,回到旗子中。   小女童看得心疼,便不再召出狼群,而是将两只猛虎叫回来,帮助自己抵挡周旋。   “三花娘娘用真火!”   门外传来燕子的声音。   小女童正准备这么做,听在耳中,便更是毫不犹豫,立刻吸了一口气,张嘴一吐:   “呼……”   空中顿时火焰如柱,随她扭头而撩烧。   “啊!!”   安乐神的双手与头颅被真火一撩到,顿觉滚烫不已,像是要被烧得融化,瞬间便缩了回来,躲在了灰烟当中。   “烧它灰烟!”   燕子的声音再次传来。   三花娘娘于是深吸了一大口气,胸脯都鼓了起来,瞪着眼睛盯着前边,再次一吐:   “轰……”   庙宇中顿时光芒大盛,怕是山下都看得清楚。   火焰几乎充满了半间庙宇。   烟雾遇火,迅速消弭。   “啊呀!”   安乐神又呼喊一声,声音十分干涩,随即往旁边一滚,借助神台,躲开了真火的撩烧。   先前被灰烟所挡,看不清楚,如今灰烟消失殆尽,这才看见,它刚刚被女童真火所撩烧的脖颈与手臂已经被烧得通红发亮,像是木头或是钢铁被烧得融化了一部分,显出一个伤痕,并且发着红光。   “火!火!火!”   这安乐神真像是疯了一般,只咬牙切齿的念叨着,怒视着小女童,不知在想什么。   随即它开始摇头晃脑。   瘦小的身板,巨大的头颅,左摇右晃,看起来十分诡异,让三花娘娘不由替它担忧,怕它的脖子撑不起那巨大的头颅,就这么被摇断了。   “摇断了好……   “那肯定很有趣!”   小女童盯着他,心中如是想。   可与此同时,这安乐神也跟小女童先前一样,张大嘴巴,深深吸气。   “嘶……”   它的肚皮忽然鼓了起来。   里头火光陡然大盛。   像是要爆炸一样。   然而肚皮还没有爆炸,脑袋倒是摇得出现了残影,恍惚一看,像是有很多颗脑袋一样。   不对!不是残影!   真的变出了很多颗脑袋!   而且还在越来越多!   这些脑袋全都如他头顶上的脑袋一样,有磨盘那般大,却又圆滚滚的,眼如铜铃牙排钢剑,却都离开了脖子,在空中漂浮着。   此般巨大可怖的脑袋每多一颗,他肚皮里的火光就暗淡一分,他真正的头颅也小一圈。   说时迟,那时快,只是两三个眨眼的功夫,安乐神肚皮里的火光便十分暗淡了,透过肚皮,已经只剩烛火那么亮,也就比庙中原本豆大一点的长明灯稍微明亮一些。他的头颅也变小了太多,甚至只剩下一个拳头那般大,原先不协调,现在也不协调,只是原先是大得不协调,现如今又是小得不协调了。而他似乎也耗尽了精力元气,变得虚弱了不少。   与之相应的,是小半间山神庙里,二十几颗漂浮的巨大头颅。   头颅飘在空中,高低不一,却全都面朝同一个方向,盯着三花娘娘。   “刷!”   头颅顿时全朝三花娘娘冲了过来。   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满口尖牙,这才发现,每颗头里边都是空的,烧着一团火焰。   “唔!”   小女童立马闪避,同时吐出真火。   与此同时,两头猛虎迎了上去。   不过它们的体型虽比安乐神的头颅大很多,自己的头却不如这些头颅大,牙齿更没有它们长、也没有它们密,猛虎站起来挥舞前爪,能拍开一颗两颗却不能全部拍开,被两三颗头颅咬住撕扯之后,便也只得化作黑烟,回到旗子。   “三花娘娘!我来助你!”   门外响起燕子的声音,紧随其后,是一大片拍打翅膀的声音。   “扑扑扑……”   许多由烟气凝聚而成的燕子从山神庙外飞了进来,个个都不怕死,全都主动迎向这些巨头,待得它们张开血盆大口时,便主动飞进去。   每有一只燕子被巨头吞下,或者说每有一只燕子飞进巨头的口中,巨头里边的火焰立马便黯淡三分,等到三五只燕子飞进去,巨头里的火光就算不熄灭也只剩豆大那么一点,弱得可怜。   带来的后果就是巨头再也飞不起来,动弹不了,纷纷落到地上。   “三花娘娘!狼!”   “篷!”   旗子一挥,狼群落地。   “叼走!”   无需燕子再教,小女童持着旗子一挥,这些大狼刚一落地,便三五头冲上去,咬住一颗巨头,使劲浑身力气,又同向发力,往庙外拖去。   每几头狼咬着巨头拖出小庙,都跑向不同的方向,消失在浓浓夜里。   倒是山神庙外的牛羊马狗被吓得不轻,拼了命的挣扎。 ###第四百四十章 满载而归   “轰!”   小庙山门好似被撞开。   一阵灰烟逃窜而出,贴地飞行,在月光下被清晰的映照出踪迹形状,往夜色下的大山逃窜。   身后虎狼皆从小庙中冲出,源源不断,数量多得已经超过了不足一间民房大小的山神庙所能容纳的范围,对其紧追不舍。   满山都是狼嚎与奔逃之声。   可惜虎狼没生翅膀,在山间奔跑再怎么自如,也不如飞得快,唯有满天燕子不停骚扰拦截,也为它们指引方向,才勉强让它们没有跟丢。   于是只见月色下群山茫茫,一股灰烟贴着山地四处钻窜,天上跟着无数叽叽喳喳的燕子,翅膀拍出的风声连成了一片,地上又是四头猛虎与群狼化作的洪流在山间穷追不舍,仿佛不知疲倦,其余各个山头,皆散布有叼出巨头的狼群,设伏冲出,只是没法伤到灰烟罢了。   就在这时,前方出现了一道身影。   乃是一名身着旧道袍的年轻道人,拄着竹杖站在小路间,身后老老实实的站着一匹枣红马。   灰烟一见到他,立马便转向。   便见道人轻轻一举竹杖——   “轰隆!”   晴夜霹雳,秋日惊雷。   青白色的单道雷霆凭空出现,到末端才显出几道分叉,正正打在那股灰烟之上。   “篷!”   灰烟瞬间便散入了林间。   “哗啦……”   猛虎狼群随后而至。   此乃山间一片杂树林,杂草满地,小树稀疏,大大小小碎石遍布,是一块无人耕种的荒土。   四头猛虎,上百头狼,简直像是一股洪流,瞬间就将这片土地给占满了,猛虎伸长脖子四下环顾,狼群有几头俯身低头不断嗅着味道,其余的则自觉四散而开,一面将这片荒地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起来,一面占据高地,四下观察动静。   穿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骑在一头猛虎背上,座下猛虎比之最强壮的那头猛虎要瘦小了不少,却也不是四头猛虎中最瘦小的,乃是当初她最先从小旗子中召出的那一头——   三花娘娘念旧得很,对它感情深厚。   此时女童右腿绕虎背半圈,绕到与左腿并排,小身板往下一滑,很轻松就从虎背上滑了下来,她也低着头,在荒地上不断踱步吸气。   嗅着嗅着,她又折回身,将自己身上斜挎的褡裢取下来,挂在猛虎头上。   “篷……”   干脆变成猫儿,贴地嗅着味道。   “它受了重伤躲起来了。”燕子悬浮在空中,不敢落下。   “知道的!”   “它是山精,善于变化成山中之物,而它又是山神,躲在山中,很难被找出来。”燕子继续提醒道,“三花娘娘小心身边的草木顽石。”   “三花娘娘见过山怪,要放个那个,会爆的那个,就会把它吓出来。”猫儿仰头看向天上,“它身上有臭耗子的味道。”   这时狼群身后传来脚步声。   道人拨开杂草,拄杖走了过来,枣红马背上多了一口大铁锅,跟在身后,马蹄声得得,铃铛又回荡在这山间。   狼群扭头回看,纷纷为他让路。   “这位可比我们当初在雁回山上遇见的山怪厉害聪明多了,爆竹可没有办法将它吓出来。”宋游微微一笑,“不过三花娘娘神通广大,确认这位山神在一个区域,便可以火撩山,在下自会帮三花娘娘控制火势,不令其蔓延。”   “是哦……”   猫儿回头愣愣盯着他。   于是折身一阵跑,还没有野草高,跑到猛虎身边,一个起跳,跳到虎背上,再一跳便跳到了猛虎头顶。   猛虎头颅很大,头顶还真可以轻松容纳一只猫儿站着。   只见猫儿深深吸气……   可就在此时——   “噗!”   地上陡然炸开一团灰烟。   竟是前边一块有人膝盖那般高的碎石,陡然变回了安乐神的模样——   如干瘦孩童又与成年人一般高的身躯,顶着个拳头大小的头颅,肚皮里隐隐可见微弱的火光晃荡,一见宋游就朝他抬手作揖,高声喊道:   “饶命!饶命!”   猫儿愣了一下,刚吸进去的一大口气一时不知该不该吐,只回头看向宋游,憋得猫脸上都显出了复杂的表情。   “足下已向村民索要孩童来食,身上也害了不止一条人命,如何能放过足下?”   宋游却是开口说道。   “嗝……”   猫儿立马便又把气吐了出去,没吐干净的,便噎在喉咙里,化作一个嗝。   “怪那长元子!都怪那长元子!都怪那国师!我辛辛苦苦替他做事,不曾偷懒,末了他却要派人来除我!”虚弱的安乐神状若疯狂,这疯狂不仅体现在他的措辞语气里,也体现在眉目神情、手舞足蹈上,“我如何能不气?”   “在下黄昏时已去山下找村民问过了,足下早在两年前,就下山啃食村民猪狗牛羊了,否则的话,足下的道行精进想来也没有这么快。”   “怪那长元子!怪那长元子!”安乐神不断重复,“都怪人!不怪我!都怪人!”   “如今只想请问足下——”   “问?问我?问我什么?”   “当初国师搜集天材地宝,除了足下,还安排了哪些位妖精鬼怪人神,如今他们又怎么样了,不知足下对此可有了解?”   “除了我?除了我?除了我还有四个!四个!”安乐神语气快而激烈,常有重复,说着顿了一下,又说道,“阳州和周边,山里,城里,总共有五个神仙替他找,原先都不是好东西,除了我,恐怕都死了!都死了!长元子!!”   “五个……”   “放了我!我说了!就放了我!放了我!”   “那可不行。”宋游摇了摇头,“这个问题太简单了,只能换来足下无痛无苦。”   安乐神一听便鼓圆了眼睛,它的脑回路也是有趣,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跳脚,也不是继续求饶,而是一个劲的劝他:   “换个难的!换个难的!”   “修行难得,性命可贵,当初国师派佛门高人来诛除足下,哪怕足下在反杀他之后,能被敲响警钟,此后改过自新,在下今日从此路过,也断然不会要了足下性命,可惜足下过于残忍,已经疯了,如何也不能留下足下了。”宋游却是神情淡然,缓缓摇头,“可惜,在下还没来得及在天下各地筹建与阴司连通的城隍府衙,否则便将足下交给城隍与阴司来判了。”   “你才疯……”   “呼……”   安乐神的话还没有说完,山间便掠过一阵清风,清风所过,草木摇晃,妖邪的身影在风中就像云烟,一吹就随风消散了。   端的是一个无痛无苦,自己都无所察觉。   “唉……”   宋游叹了口气,转头寻找猫儿。   却见猫儿已经又化作了女童,背上了自己的褡裢,从褡裢中摸出几张折成方形与三角的符箓,举起来手递给他:   “你的符!”   宋游伸手将之接过:“既已给了三花娘娘符箓,三花娘娘为何不用呢?”   “因为三花娘娘觉得它很厉害,但是三花娘娘还要更厉害一点!”小女童仰头与他对视,严肃的说道,“而且符要用纸写,纸很贵的!”   “三花娘娘果然是有文化了,夸自己的方式都精进了不少。”   “什么?”   小女童又把头微微一偏,满脸不解。   “没什么……”   宋游摇了摇头,拄着竹杖,借着月光,转身便往回走了,边走边说:“这位山神很有本事,放在北边几州或许不算什么,可放在南边,便是世间少有的凶悍妖魔了,寻常民间高人难以祛除,加之又狡猾无比,难怪国师派来的那位佛门高人会栽在这里……”   说着一顿,微微偏头:   “不过三花娘娘与燕安却能将之降伏,说明你们两个已能独当一面了。”   “毒倒一面!”   “都是三花娘娘厉害……”   “三花娘娘本来可以叫四只老虎出来帮忙的,那个庙子太小了,都只叫了两只!”   “三花娘娘厉害……”   山风吹拂,声音听不清楚。   一大一小两道人影,带着枣红马与燕子,又走回了山神庙门口。   此时的山神庙已然一片狼藉,房梁差一点就被烧断,艰难的支撑着房顶。庙中墙壁满是打斗的痕迹,烟熏火燎抓痕撞坑,神台上的神像被那安乐神自己一头给撞掉了脑袋,又被猛虎摔倒在了地上,脖颈朝下,原本神像上披的被风衣更是被烧得一点也没剩下。   六畜还在门口。   三花娘娘迅速跑了过去,一把就将地上的大红鸡公抱了起来,随即毫不停留,一低头又跑进神庙中,在一片狼藉的神台上一阵翻找。   这里摆着不少水果和供米,她早就盯上了它们,因此吐火之时也特地避开了它们。   如今只垫着脚尖,将米全部捧起,放进自己的褡裢中,那些梨儿橘子便难免被大战波及,此时在她看来,大致分成两种:   一种没烂的,可以用来喂道士。   一种被砸烂了的,可以用来喂马儿。   除了第一种,全是第二种。   倒不是三花娘娘轻视马儿,实在是那道人过场太多。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坏了也不吃,脏了也不吃。相比起来,马儿就可爱多了。   小女童表情认真,动作麻利,全部拿起,也都装进褡裢,装在另一个口袋里。   再走出小庙时,便已是满载而归了。 ###第四百四十一章 除邪神的神仙爱吃鸡   “咵嗤……”   庙中身首异处的神像上边顿时如冰裂一般,布满了裂纹,很快碎成无数块,就连里头的木枝茅草也纷纷断裂,散落在地。   庙子乃是村民集资修建,好歹也是一栋建筑,宋游并未将之毁坏,只是从山上召了一块大石头来,停在小庙门口,竹杖隔空一挥,便在石头上切出一块平整的断面,随即看向刚跑出来的小女童:   “三花娘娘,请替我写字吧。”   “写字?”   三花娘娘挎着胀鼓鼓的褡裢,另一只手还抱着大红鸡公,闻言顿时抬起头,愣愣的看向他。   “不是别的,实在是三花娘娘苦心练字多年,于书法一道已然有所造诣,便想请三花娘娘替我代笔,在这石头上写一段话,敬告百姓。”   “敬告百姓?”   “就是告知他们,山神已除。”   “好的!”   小女童立马把褡裢取下,放在地上,又去马背上取来了笔,这才走过来:   “写什么?”   “就写……”宋游顿了一下,“邪神已除,不可再拜,牲畜自行领回,公鸡便是报酬,诸公心善,但愿今后继续坚守本心,必有后福。”   “邪神已除……”   小女童站在石头面前,从上往下写。   先是高举着手,还要垫着脚尖,随即慢慢向下写平,又慢慢弯下腰,蹲下去写,直到再次站起。   三花娘娘的字迹仍然工整,许是读书读多了,原先像极了宋游的笔体,如今又向印刷体靠拢了不少,仍然缺乏自己的特色,少了些灵性。   “为善……”   等到最后一个字写完。   哗啦一阵声响。   石头上顿时落下一片石屑灰尘,随风飘散,将三花娘娘吓了一跳,虽是提笔蹲着,却也往后退了两步。   再抬头看向石面时,上面她写下的每一个字迹都已经刻进了石头中。   “哦呀!”   “背面也写几个小字吧。”   “小字!”   “就说,官府通缉犯,也是当地人,此前夜至山神庙藏身,已被邪神吞食,具体怎么写,三花娘娘自己定吧。”   “好的!”   小女童于是又提笔,写下一串小字。   字成之时,飞粉掉屑,深入石中。   “这是什么法术?”   “区区小手段。”   “蛐蛐小手段!”   三花娘娘斜着眼睛瞄向他。   “走吧。”宋游从她手上接过公鸡,挂在马背上,拄杖往前走去,“先前三花娘娘在山神庙中藏守,在下也没有闲着,去村里借了个锅,正好那位老丈赠予了我们一些燕米,又得了一只大鸡公,今日便吃一锅柴火鸡,贴个饼子。”   “去哪里借的锅?”   “山下村里,有位老者,很好说话,顺便向他问了问这位山神和附近的事情。”宋游一边走一边说,“我押了一小吊钱在他那里。”   “我们去哪里吃?”   “自是先去找个山泉,把鸡收拾好,然后找个风景秀丽、视野开阔之处,慢慢烹煮。”   “我就知道!”   “自然……”   月亮不知何时已从天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天边一抹鱼肚白,满天星辰,只剩一颗启明。   长夜将明,世界尤昏,一行人沿着上山的小路,越走越远,只留山间一座空庙、庙前一块石碑而已。   ……   大山之间有不少山泉,时常能听见流水潺潺之声,不知是当地村民还是经常从这条路上经过的客商脚力,亦或是当地官府乡吏为之,许多山泉都被插上了竹筒竹片将水引了出来,彻夜不停地流,人们无论接水饮水,都很方便。   宋游便找了一处离官道稍远些的山泉,烧了热水,将鸡杀了收拾干净,切块之后,这才用芭蕉叶包着,上了一座山顶。   寻来木柴,掏出灶架上锅。   老农的燕米许久未收,在山上就已经干透了,道人将之抹下来,用自己寻常煮饭的小锅装着,盖上锅盖稍一摇晃,不见有什么动作,只听得锅中燕米粒晃荡得叮当响,可响声很快就变弱乃至消失,等再打开锅盖时,里头的燕米早已成了白黄色的燕米粉。   又加白面,揉成面团。   道人这才点燃了灶火,开始炒鸡。   穿着三色衣裳又挎着褡裢的小女童睡眼惺忪,时不时就要揉一下眼睛,却依旧倔强的站在锅灶旁边,紧盯着道人的动作。   任何一个细节也不肯放过。   宋游一边烧火一边做饭,同时说道:“三花娘娘昨夜除妖,彻夜未眠,不如休息一会儿,等三花娘娘睡醒了,这一锅鸡也就已经好了。”   “三花娘娘不困!”   小女童声音十分坚定。   突出一个求知若渴,好学成性,亦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将耗子变得好吃的方法。   “……”   道人十分无奈,动作却也不停。   此时天已大亮,风轻而云淡,既不热也不凉,是个令人舒适的清晨。   山下的村庄逐渐苏醒,鸡鸣犬吠,道道炊烟在山间积蓄了薄雾,绕着群山,像是一条玉带。   山顶荒野之处,亦是人间烟火。   眼见锅中的油烧得热了,鸡肉嗤啦一声下锅,鼓出无数油泡,随即鸡肉迅速褪了血色,变得金黄,肉质也慢慢缩紧。除了没有豆瓣酱,姜蒜辣椒香料宋游一样不少,一一加进里边,不觉已是浓郁的香气,被山风吹向远方。   “咕咚!”   小女童揉揉眼睛,又吞咽口水。   道人掺了一些水进去,将斗笠取下来盖在锅上,便是盖子了,接着不急不忙,坐下来看云绕青山,等了许久,这才揭开斗笠。   随即将玉米饼子贴到锅上去,靠近鸡肉汤汁的地方,总共贴了六个,便又盖上斗笠,继续在旁边坐着。   小女童也坐到了他边上来。   这山顶很小一块,也没人种地,长满了针茅,就是那种能长出一小团,每根草都如发丝一样的野草,常长在山顶或崖壁上,这种草的好处就是把它稍一摊平,直接就成了一个垫子,可以坐上去。   旁边锅中咕噜作响,热气不断透过斗笠。   香气亦不断蔓延开来。   道人盘坐不动,眺望远方。   三花娘娘眼睛好像已经睁不开了,时不时就要揉一下,却又撑着不睡,要学着道人一样往远处看,又要不时扭头看一眼旁边的铁锅,实在困了就爬起来去把今日那些从山神庙中得来的、被踩坏了的橘子和梨喂给马儿吃。   时间流逝,悠然缓慢。   山顶野草上的露珠慢慢干了。   不知不觉,小女童已经垂下了头,眼睛半眯,似在思考人生。   “好了!”   宋游终于揭开了盖子。   “刷!”   小女童瞬间抬头起身,跑去取来了碗筷。   “坐吧。”   宋游招呼她围锅而坐。   燕子很少吃人做的食物,更不吃禽类,就不为难他了。   此时锅中是一大锅鸡肉,只有几样野菜作为点缀,铁锅旁边又贴着几个薄饼,已经成了金黄色,透出的是令宋游熟悉又久违的香气。   自然地,宋游第一筷子,便夹向了一个燕米饼子。   三花娘娘也是有样学样。   宋游咬了一口。   女童也咬了一口。   饼子表面是金黄的,有着粗糙的质感,底部却已经被烙成了褐红色,一口咬下去,口感略显粗糙,但又十分香甜。   “……”   宋游沉默了下,熟悉的感觉自然带出尘封已久的回忆,品悟起来,便不再局限于玉米饼本身的味道了。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只夹着饼子,将之摁进柴火鸡的汤汁里,等到吸饱了汤汁,这才又夹起来。   三花娘娘同样跟着学,一边做一边紧盯着他,连淹饼子的时间也和他一样久。   这种动作总让人觉得可爱。   不过当想到未来的有一天,老农赠予宋游的剩下几根燕米中,会有一根少了一半米粒,被她做成和今天相差不大的饼子,然后以和今天差不多的动作淹进一锅柴火耗子的汤汁中,这份可爱之中,便掺杂了一抹怪异。   “三花娘娘觉得如何?”   “三花娘娘觉得好吃!”   “吃肉吧。”   “吃肉!”   宋游夹向了第一块鸡肉。   小女童这才跟着做。   起码是两三年的大红鸡公了,肉质其实有些老硬,炖煮之后则显得紧实,鸡皮也富有弹性,同样吸饱了汤汁,也吸足了香料的味道,这一口下去便让宋游和三花娘娘觉得昨夜的邪魔没有白除了。   “好吃!”   小女童赞叹之余,严肃思索。   宋游则不说话,默默享受美食。   这一刻昨夜疲劳一扫而空,天地辽阔而内心满足,无疑是旅途中难得的舒畅时候。   与此同时,远处山间有些喧闹。   ……   一群村民鼓起勇气,结伴上了山神庙。   本是想看看昨日敬奉的六畜今日还剩下了什么,也收拾一下山神庙,只是知晓山神要吃六畜,又见有人供了小女娃去,心中不由害怕,便叫上了一大群老人和年轻人一并前来。   却只见山神庙前,六畜除了鸡以外,其余的都没有少,被拴在树上,山神庙前一块青石切面为碑,上面写有文字,庙中则已是一片狼藉。   最令人震惊的是,山神像已然碎裂。   “怎么回事?”   “糟了!”   “定是昨夜那道士!”   “这上面有字!”   “认字的来念一念!”   “张三公,张三公来念!”   一时所有人全都围在了山神庙门口、山石碑前边,盯着上边的文字。   有人念出声来。   众人皆惊。   这才知晓,昨夜那道人,既不是来供山神的,也不是来偷六畜的,乃是知晓此地有邪神,特来诛除的真神仙!也只有真神仙,才会在除了邪神之后放着珍贵的牛羊马不取,连猪狗也不要,却只取了一只最不值钱的鸡走。   若非垂怜世人,便是喜爱吃鸡。 ###第四百四十二章 明德九年秋游至阳州   山民们震惊与议论之余,可能谁都想不到,他们猜想的神仙、昨夜除了邪神的高人,此时就在隔空相对的另一座山头,正与童儿一起,美美的吃着一锅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美食。   “道士!你说谎了!”   “嗯?”   “你说谎了!”   “什么时候?”   “昨天!”   “昨天什么时候?”   “你和那些上香的人!说谎了!”   小女童双手抱着一块鸡肉,却是拐筋那一块,土生土长几年的大公鸡,这一块拐筋那叫一个结实,只见她两只手用力抓着拐筋往前扯,牙齿又咬着往反方向扯,费了不知多大力气,等到拐筋一断,整个人的上半身都往后猛仰了一下,脑袋也一阵晃颤:   “三花娘娘听见了!”   “三花娘娘说话的时候,要把嘴巴里的东西先吞进去再讲话。”   “哦……”   三花娘娘从善如流,老实照做。   只是拐筋坚韧,嚼起来又硬又弹,好在它并非单纯费劲而没有滋味,反倒嚼起来满是土鸡的肉香,只要牙口好,越嚼越香。   三花娘娘也不是个会浪费的猫。   于是又费了不少功夫,将之嚼烂,一口吞下,这才继续抬头盯着道人,说道:   “三花娘娘听见了!”   “转移不了呢……”   宋游无奈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却也不急不忙,反问道:“那本是权宜之计,一片好心,如何能叫说谎呢?”   “唔?”   “就好比三花娘娘。”宋游放下筷子,慢慢说道,“刚刚吃饭的时候,听三花娘娘吹起自己在庙中智斗山神的场景,可谓风采无两,可是在这个过程中三花娘娘不也说了几句无伤大雅的不真实的话?”   “吹起?”   “那不重要……”   “无伤大雅的不真实的话……”   小女童重复着,严肃的盯着他。   “正是。”   宋游承认得毫无心理负担,随即又继续道:“难道这也能叫做是说谎?难道因此三花娘娘就成了一只爱说谎的、不诚实的猫了吗?”   “喵?”   “自然没有。那只不过是三花娘娘平常用来捉老鼠的手段罢了,昨夜也只是为了替民除害、诛灭邪神,而在平日和别人的正常相处中,三花娘娘并不会用这些手段。”宋游对她说道,“因此三花娘娘诚实依旧,而我亦然。”   “!”   小女童顿时又睁大了眼睛。   好厉害的道士!这么复杂的道理,竟然一下子就说清了!   三花娘娘握着鸡骨,心中震撼。   “我吃饱了……”   宋游放下碗站了起来,擦了擦嘴,低头看向才吃了一半的大锅,想了想说:“三花娘娘吃完就把锅放在这吧,中午还可以再吃一顿,吃完洗干净了再拿到山下去物归原主,我昨夜没睡,有点困了,先睡一觉。”   “好的!”   山顶寂静无人,风轻云淡。   宋游从被袋中拿出毛毡,往地上一铺,也无需毯被,就往上边一躺,以双臂为枕,眼中便是满满当当的天空。   天空向来是很好看的。   白云如烟,隐隐透蓝,那透出的蓝天像是没有底部,不可直视。若一直盯着不动,便会觉得它像是一个无底深渊,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而你的目光无论前行多久,也永远到不了尽头,于是在觉得辽阔之余,又感怀于自己的渺小,因而难免感到恐惧与心悸。   好在这是有益无害的。   宋游便很喜欢看天。   “倏……”   燕子在天上轻巧的划过。   身边小女童似乎也已经吃完了,能听得见她收拾碗筷的声音。   宋游又盯着天空看了一会儿,等到身边声音平息下来,偏过头看去时,只见三花娘娘独自一人蹲在一丛枯黄的针茅草面前,小小的身板缩成一团后比那丛针茅草也高不了多少,而她一声不吭,真将针茅的草丝当做了头发,正认认真真将其编成麻花辫。   知道宋游在睡觉休息,她便自娱自乐。   宋游也不管她,把头收回来,也不看天空了,随便伸手抓了两片草叶子,往眼睛上一遮,便睡了过去。   也许这也是一种神仙日子。   ……   等他再一睁开眼睛,便已经是半下午了。   此时一两丈见方的山顶上,除了被压在毛毡下被当做枕垫的针茅以外,入眼能见到的所有针茅,都已经被编成了麻花辫,却不见女童的身影。   “……”   宋游坐起身又爬起,走到山顶土包的边缘,果然见到坡面上的针茅也被编成了麻花辫,于是绕着土包边缘行走,才走半圈,便在麻花辫与原始针茅的分界线处见到了侧腿斜坐、缩成一团的小女童——她正在给新的一株针茅编头发,认认真真,好像不知疲倦。   “三花娘娘。”宋游喊道。   “唔!道士你醒啦?”小女童顿时抬起头来,面无表情的看向他。   “三花娘娘在做什么?”   “三花娘娘在给它们编头发!”小女童脸上依然不见表情,白白净净,却回答得快而诚实。   “三花娘娘怎么没有睡觉?”   “因为我们煮的鸡肉都还剩一半没有吃完,山上的贼娃子太多了,我怕它们趁我们睡着来偷我们的肉吃。”小女童说完低头看了一眼,似乎半天时间已经使她编麻花辫的技能熟练度增长了不少,手上的动作根本没有停过,她也只看了这一眼,便又抬起头继续把道士盯着,“而且三花娘娘看你平常好像很喜欢给三花娘娘编头发,所以三花娘娘自己也玩一玩。”   “好玩吗?”   “不知道……”   “那三花娘娘不困吗?”   “等下三花娘娘可以在马儿背上睡。”   “辛苦了……”   宋游摇头叹了口气。   猫儿太懂事了也不好。   随即重新升起了火,顺便给锅中再添了一点水,冲淡久煮的咸味,等到他将剩余半锅柴火鸡也给热好,整个山顶的小山包上,所有枯黄或半黄的针茅也都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发型。   多谢这只大红鸡公了,使得一人一猫又美滋滋吃了一顿。   随即宋游略施话术,劝得三花娘娘打消了洗锅刷碗的心思,使她变回猫儿,回到马背上的褡裢中睡觉,自己则带着锅碗下山找山泉,将碗筷洗净收入被袋中,又将铁锅洗得干净,将饮水补足了,顺便还取出洗脸帕和牙香筹,借着清凉的山泉,收拾一下个人卫生。   “道士~”   三花猫从褡裢中探出头来,迷迷糊糊把他盯着:“我们又要去哪里呢?”   “再往前走,就是阳州了。”   “阳州?”   “是的。”   “狐狸那个阳州吗?”   “……”   宋游含了一口山泉,咕噜咕噜吐掉,又拿起帕子去接水打湿,同时答道:“现在阳州可没有狐狸在等我们了。倒是听昨晚的安乐神说,原先国师在阳州及阳州周边地区封了五位神仙,替他寻天材地宝。听当时安乐神的说法,也不知道是这五位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说他觉得国师会把所有与此有关的人都给灭口,总之我决定都去拜访一下。”   “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不知道。”   “那你怎么找?”   “……”   宋游拧了拧洗脸帕,又将之抖开,转身朝向马儿,洗脸帕材质不好,用得也太久了,上面竟然破了个洞,可借着这个洞,他正好与马背上探出头来的三花娘娘对视,说道:“朝廷敕封地神,官府都有记录的,当地宫观寺庙也有记载,去走一趟就知晓了。”   “你好聪明。”   “不比三花娘娘。”   “你的帕子烂了一个洞。”   “才一个而已,还能再用一段时间。”宋游亦是一个念旧之人,看着这张帕子,无端总有一种它上边不仅满是自己的味道、而且连帕子上的纹路甚至于破洞都与自己的脸皮相贴合的感觉,便更舍不得了,“到阳州再买新的吧。”   “到阳州买新的!”   “哗啦……”   宋游又一次拧干帕子上的水,转身看向迷糊的三花猫,等她反应过来,刚想把脑袋缩回去,他就抢先一步,将帕子按在了她的脸上。   “三花娘娘睡前要洗脸的。”   说着话时,一阵胡乱揉搓摩擦。   “好了,睡吧。”   宋游满意的收回了手,又搓了搓帕子,这才将之收好,端起锅动身上路。   此山之下有人家。   宋游昨日正是在山下找了几户人家询问的安乐神之事,又挑了一位好说话的老者,借了这一口大锅。   那老者许是见他长得面善,说话又温和有礼,是个道人又问起了邪神之事,便很果断的将锅借给了他,压的一小吊钱是宋游安他的心,免得老人家以为自己是为祛除邪神而折了一口锅,心疼得睡不着觉。   如今鸡也吃完了,锅也没有用处了,宋游自然将之拿下山去,还给那位老人家,取回了自己的一小吊钱,还硬给了几文,以作租金。   此间事便已了了。   随即带着马儿,沿着大山间的官道,悠悠闲闲,叮叮当当,往远处走去。   再往前走几十里地,便是阳州。   阳州乃是天下第一州。   论起繁华富庶,还要超过长京所在的昂州,论起文化底蕴,即使本朝逸州文化盛极一时,也得屈居阳州之后。   刚到第一郡,便已显出了几分。 ###第四百四十三章 阳州青云宫   阳州乐郡青女县,乃是乐郡郡城。   阳州水系水运都很发达,青女县也是依水而建,穿城而过的便是青女江。这亦是一座很美的江南郡城,所有房屋皆白墙黛瓦,每个清晨黄昏都笼罩在薄薄的雾气中,白墙浸在白雾中,墙与雾的界限都变得模糊。   这座郡城比宋游走过的很多州城还要繁华,街边商铺林立,路上人来人往,车如流水马如龙,与浪州相比,好似两个世界。   除了繁华富庶,行走在街上,还时常能从旁边的青女江上听到来自船夫口中的一两声歌唱,或是来自船头文人诗人口中的一两句诗词,又或是听到从路旁酒楼青楼中传来的管弦之声,悠然动听。这阳州无论县城也好,郡城也罢,似乎都有着逛不完的青楼酒肆。   这便是它其它的迷人之处了。   难怪长平公主年轻时那么爱下阳州。   同样的,在这里也能买到大晏买得到的任何东西。   宋游找了一间临江的客栈,直接订了半个月,这是店家能给出折扣的最短时长,也是宋游想借此好好冲一冲尧州与浪州的蛮荒之气。   不过除了前面两天出去逛了逛,将三花娘娘在路上采的多余的蜂蜜换成了钱,也将一路以来消耗的油盐酱醋香料补充完整,还有宋游为自己做了一双新鞋子以外,便很少再出去逛了。   平日多数时候他都倚靠在窗边,探出半个身子,默默看着下方碧绿的江水以及来往不断的船只,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看得乏了,他就写一写游记。   开头几天觉得每天都很长,在这待上半个月不动,定是很长的一段时间,觉得自己一定可以休息个够,可等一个回头,便已是十天过去。   这十天里,江南小城带来的新奇感和久违的繁华便利带来的感触渐渐褪去,反倒觉得每日住在客栈,无论是叫客栈的伙计送饭上来、还是出门去附近街道找个馆子,亦或是从酒楼订餐送上门来,吃的饭食都清淡无比。尤其在这个时代,简直清淡得能吃出肉腥味和鱼腥味。三花娘娘已经又开始深更半夜偷偷卤耗子了,宋游则还不知何去何从。   于是便只剩下这条江水可看。   江水除了晴雨,几乎不变,可来往于江面上的画船篷船里的客人,却是从不相同。   既有忙于生计的苦命人,也有翩翩公子俏佳人,有些贵人也请上几位乐师歌姬,一边游船玩耍,一边使乐师弹奏歌姬唱曲,每到这时,宋游便与沿江两岸的行人商户一同,沾些他们的光,也搭着赏一段雅趣。   哪怕是晚上,都还有灯船夜游。   看民生百态,亦是修行之一。   “唉……”   宋游从窗外的江上收回了目光,转身看向屋中的童儿。   小女童身着三色衣裳,趴在方桌上,桌上铺开一张方纸,以夜叉赠予的宝石镇着,她正小心提着毛笔,在纸下写下一个个蝇头小字。   写着写着还要顿一下,露出思索之色。   “三花娘娘。”   “唔?”   小女童立马抬起,警惕的盯着他。   宋游站在窗边,知晓自己一旦走近,她立马就会伸手把纸捂住,自己再走近,她就会把纸收起来,于是并不走近,只背靠窗台问道:“三花娘娘该不会是在写海外见闻吧?”   “游记!”   “为何我写游记三花娘娘就要坐在对面看,而三花娘娘写游记,就不准我坐在对面看呢?”   “唔!”   “而且还专挑我看风景的时候写。”   “不是!”   “嗯?”   “半夜你睡觉的时候也写了!”   “原来如此。”宋游无奈的看向小女童,“三花娘娘可真双标啊。”   “双标!”   “就是三花娘娘这样……”   “听不懂~”   “唉……”   宋游依然倚靠在窗边,心中丝毫也没有偷窥她写什么的意思,只是叹了口气,无奈说道:“天天在这里呆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不过这座县城好像也没有多少好玩的地方……”   “三花娘娘看见很多人去那种挂着很多灯笼、看起来很漂亮的木房子里去!”小女童给他建议,“好像很好玩!我们也可以去那里玩!”   “那里啊……也没那么好玩……”   “那些人好像玩得很开心!”小女童严肃说道,这并不是假话。   “那些烟柳风尘之地,不适合修道之人进去玩,最多进去吃点东西喝点酒,听听音乐看看跳舞,就可以了。”   “那猫呢?”   “修道之猫也不行。”   “为什么?”   “……”   宋游沉默了一下:“那里面很贵。”   “!”   小女童神情一凝。   “听说城里有个青云宫,十分灵验,也是整个乐郡最大的宫观,我们可以去看看,上一炷香。”宋游说着话时,却朝旁边低下头,用手指轻轻点着燕子的脑门顶,顿了一下,“顺便也去问问国师当初封的神灵。”   “什么时候去?”   “三花娘娘写完就去。”   “三花娘娘写完啦!”   小女童说完立马收起笔,深吸一口气,对着面前桌上的纸张缓缓一吹,满篇墨迹顿干。   “对了,凝香墨好像也是阳州产的,也许在阳州本地会便宜一些,我们可以问问它的产地,路过就买几条。”宋游也是看见她的动作,看见纸张上那微微泛蓝的墨迹,这才想起的。   凝香好啊,用过一条,念念不忘。   当初还用它给观中老道写过信来着。   一晃就是八年啊……   一时竟有种恍惚感。   “凝香墨!”   小女童的复读打断了他的思绪。   宋游摇了摇头,将恍惚驱散,只微笑的看向她:“三花娘娘如今学识长进极快,于书法一道也有了不错的造诣,而且还在著下大作。既然如此,自然要世间最好的墨,才能配得上三花娘娘的笔体,也才能配得上三花娘娘正在创作的大作。”   “三花娘娘的鼻涕~”   “三花娘娘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   “明明知道!”   小女童一边说着,一边认真的将纸张收起放好,便直挺挺的站在原地,仰头盯着道人,意思是自己已经做好出门的准备了。   “走吧。”   宋游迈步往门外走去。   “走吧……”   小女童也同时迈步。   “扑扑扑……”   燕子则不走门,而是从窗外飞出去,在外边空中肆意的转了几圈,又从房顶上绕过去,飞到街道上方,始终跟随着他们。   ……   不久,青云宫外来了三道身影。   一名穿着新鞋子旧道袍、拄着竹杖的年轻道人,一名穿着三色衣裳、编着麻花辫的漂亮小女童,一名身着黑白色衣裳、俊美高瘦的少年。   宋游照例抬头看门联。   青云宫的门口写的是:   福因慈善得;   祸向巧奸来。   很简单的门联。   宋游收回目光,踏入山门。   宫观中果然香火很盛,香客不断,几间神殿供奉着诸多神灵,天宫主要神灵少有缺席的,只是或许因为阳州太平富庶已久,又或者人们的主要追求集中在财富和功名上,因此供奉的多是天宫文官。香火最盛的除了赤金大帝,便是财神爷与文曲星,然后才是本地信奉的神灵。   至于武官,无论金灵官还是周雷公,这里都没有他们的神像。   倒是有老燕仙的神像——   阳州已经开始种植安清燕子衔回的海外良种了,作为乐郡最大的宫观寺庙,自然该有老燕仙的神像,这是朝廷的死命令。   老燕仙的香火还不少。   便见那名俊美得不似凡人的少年第一时间买了三炷香,来到了供有老燕仙神像的神殿前,却在门口等了好久,直到里边上香的人少了,他才抓住时机走上前去,跪在蒲团上,给自己老祖宗上香。   动作和寻常香客几乎一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是来上香的。   只是来给老燕仙上香的人里,多是来求丰收的,很少有他这般年少之人,更没有如他这般生得貌美的。   而他也不是祈祷,而是小声报家常。   老燕仙对他颇为严厉,可他心中自然知晓,这是出于对自己的看重以及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急切心情,其实老祖宗对他很好。   而他也没有别的亲人了。   既然如此,跟随先生数年,近些时日以来的感悟、长进,还有那些只与自己有关的趣事,自然抽空便要讲给老祖宗听。   低声呢喃间,神庙里起了清风,柔和舒爽,掀不动人的衣裳,最多使发梢晃动,变得痒酥酥的,又吹起神台上的香火,使之搭着璇儿,一时间那尊冰冷的神像好似也多了些神采,眉眼便柔和了不少。   这不是燕子才能看到的。   是哪怕寻常人也能感觉出来的。   青云宫里的道长正从里院往外走,路过这间神殿时,似有所感,不由停步,疑惑转头望去,入眼这一幕,不禁也愣了下。   少年跪坐低语,香烟袅绕,神仙显灵。   道长一时看得出了神。   等他回过神来,面前则多了一名年轻道人,新鞋旧道袍,如玉的竹杖,对他微笑行礼:“在下姓宋名游,从逸州而来,道友,有礼了。” ###第四百四十四章 来客不凡   身着黑白衣裳的少年也从神殿中走了出来,走到年轻道人旁边站着,悄悄看向中年道长,那模样气度,一看就知不是凡人。   中年道长见状又是一愣,再面对宋游时,顿时便不敢有轻慢之心了,只恭敬回礼:“贫道清怀子,道友慈悲。”   “此次前来,是想向道友打听一件事情。”   “打听一件事情?”   “正是。”   “好说好说!”   清怀子原是要往外走,不知去做什么,此时也不出去了,只对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道友远来是客,还请到后院来,容我们煎一壶茶,让道友尝尝乐郡青云观的果子手艺,茶间慢慢说来。”   “也好……”   宋游低头看了眼身边的小女童,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燕子,这才跟随清怀子而去。   “不知道友是从哪座仙山洞府来?”   “称不上仙山,乃是逸州灵泉县一座小山,名唤阴阳山,也不是什么洞府,只是山上一间小道观,平日里也没什么香火,名曰伏龙观。”   “阴阳山伏龙观……”   “没甚名气。”   “山有高低,有仙则名,宫观大小,有神则灵。”清怀子一边打开后院的红漆木门,一边又偏头问,“这两位是……”   “我乃三花娘娘!”   “姓燕名安,有礼了。”   “那我也有礼了!”   两名小妖怪一前一后的回答着,跟在宋游身后,也一前一后的跨进青云宫的后院。   清怀子听着,做着请的手势,依然领着他们往前走,表面镇定,其实内心已然起了些许波澜——   那名女童看着年纪不大,像是这位道友的道童,却也和那名少年一样,仅从面容气度、神情举止中也能看出不是凡人。三花娘娘这个名字听在道人耳中显然不是个寻常称呼,配上她那身三色衣裳,不是妖怪便是神灵。   这名少年身着黑白衣裳,姓燕名安,又能引得安清真君显灵……   难道是燕仙后人?   清怀子不懂什么法术修行,也不常见到神仙显灵,只会照着流程规制设坛作法,然而身处道观之中,耳濡目染多了,又侍奉神灵已久,对于这些事情自然也有自己的认识和猜想。   当即便知,来客不凡。   没过多久,几人便在一间木房间中对案而坐,旁边火炉煎茶,桌上摆了几盘果子。   所谓果子,并不只指水果,而是大晏部分地区对于下茶的零食点心的叫法,一般以果脯、糕点和肉干为主,此风尤以江南地区为重。   “哗……”   清怀子为他们斟上几杯茶。   “多谢……”   宋游与燕子皆捧茶道谢。   三花娘娘也道了声谢,却只是瞄了那杯茶一眼,便任其放在桌上,只坐在道人身边,左右扭着头,满眼好奇,到处乱看。   “道长想问什么呢?”   “是这样的……”   宋游闻言便暂时放下了手中茶杯,详细讲来:   “我等此次乃是从浪州过来,可在走到浪州阳州交界之处时,却发现当地山民供奉邪神,名为安乐神。这位安乐神乃是朝廷封的地神,在国师生前他们好歹受着约束,国师死后,便逐渐露出了本性,这位安乐神竟开始胁迫山民,以小儿献祭,天理律法皆不容。”   “国师死了?”清怀子听了却是一愣,瞪大了眼睛。   “死了一年有半了。”   “我等……我等怎么没有听说呢?”清怀子更为震惊了。   “国师离京已有数年,道人回归山野,便是闲云野鹤,世人就算找不到他,也只以为他闭关修行、苦练仙丹或是去山水间寻自在去了,恐怕如今朝中多数人也不知晓他已经死了。”   “那……那敢问道长!国师可是寿终正寝?或是成仙成神?”   “不提也罢。”   “……”   清怀子依然愣愣的。   “言归正传。后来又听闻,像是安乐神这样的神灵,当时朝廷在阳州及其周边一共封了五位,各有秘事要做,在一两年前,应该有从朝廷礼部或是国师那里下令,废除这五位神灵。”宋游说着端茶饮了一口,对他微微一笑,“阳州太大了,挨着挨着找起来颇为麻烦。这种地神的废立应当都会知会并通过当地最大的宫观寺庙,于是来拜访青云宫,想要打听一下。”   “安乐神……”   清怀子皱眉呢喃。   “道友听过?”   “道长稍等。”   清怀子道了一声,便立马起身往外走。   小女童高仰着头,目光追随着他。   道人则不急,坐在原地,举杯品茶,不时捻起一块糕点,只掰出指甲盖那般大的一小块,送入嘴中。   阳州人的生活果然讲究,哪怕是一间宫观,平日吃的点心也如此精致。绿豆糕红豆糕轻轻一碰就要成粉,干吃自然糊嘴,可若是在吃的时候配上一口香茶,便是入口即化,化作一股带着糕点清香与茶香的水,唇齿留香。   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在宋游吃了小半块糕点的时候,脚步声又回来了。   “吱呀……”   清怀子推门回到了房间,此时他手中已拿了两本册子。   “道长说的安乐神,贫道有些印象,只是记不太清楚了。可若说是十几年前朝廷无故封的几位地神,一年多以前又无故将之废除的,贫道的印象可就十分深刻了,十几年前就疑惑过,一年多以前又疑惑了一次。”清怀子坐下来翻开册子,对宋游说道,“好在如道长所说,朝廷敕封当地神灵都会知会当地宫观寺庙,也会通过我们传达给地方宫观庙宇以及百姓乡亲,我们都是有记录的。”   “哦?”   宋游偏身转头过去,看着他翻找。   “这五位地神名字都差不多,除了先生说的安乐神,还有极乐神、享乐神、安逸神和平安神。原本分封在阳州各地和周边不同地区,可由于各地贩夫走卒的来往交流,慢慢也混杂了,又因为其常常显身显灵,各有神通,有人共称其为五显神,信奉的人还不少。”   清怀子一边说着一边将册子给他看。   宋游低头认真看去。   上边其实并没有如清怀子所说的这般详细介绍五位地神,而是朝廷敕封五位地神的原文抄录——   大抵是说某地有神灵,原名叫做什么什么,大抵吹嘘一下他的功德与神通,然后被封为神灵,九壤山的安乐神便是其中之一。   清怀子挨着挨着给他翻看。   连着五篇,都是一样的。   随即又拿起另一本册子,也翻给他看。   同样的原文抄录,却是指责那五位神灵在其位不谋其政,不仅不造福百姓,反倒常常无端显身、惊吓百姓,于是将其废除。   “乐郡蛩山,享乐神。”   宋游用手指点在册子上,指着其中一个名字:“不知清怀子道友对这位享乐神可有了解?”   “自然知晓。当初官府封他为神,在蛩山脚下建了神庙,还是我们青云宫派的一位师兄去给他当了一年的庙祝,好让当地人都来供奉,等到香火越发昌盛之后师兄才回来。可惜他近些天出去做法事去了,要七七四十九天,这才十来天。”   清怀子瞄了宋游一眼,才继续说:   “不过贫道那位师兄也没怎么见过享乐神的真容,只听他说,在他当庙祝那一年,常常梦见一只山魈对他道谢,说一些‘让他独自留在这山野小庙中,辛苦他了’之类的话。有时一觉醒来,会发现床边摆着稀奇水果。看似都是山中寻常野果,却长得极大,闻起来香气诱人,大抵便是传说中的灵果之类的。他吃了不少。所以直到现在,师兄已过不惑之年,看起来都还和三十岁差不多,身体也很好。”   “这位享乐神倒是讲究。”   “我们也不知真假……”   “可这上面又说,享乐神常在山中无端显身,惊吓百姓,又威胁百姓上供,这又是真是假呢?”   “唉,不瞒道长,也算真的。”   “哦?”   “人心易变,神鬼又何尝不是如此?”清怀子说着,不禁长叹了口气,“其实前几年的时候,有蛩山下的百姓来宫中烧香,说起此事,贫道的那位师兄还不敢相信,于是特地坐船,又去了蛩山,在蛩山神庙中住了好几日,不过他再也无法如曾经那样梦见那头老山魈了,每日清晨醒来,也只有庙外的寒霜与雾气,不见山中灵果。师兄回来以后,很久没有和任何人说话。”   “原来如此……”   宋游一时不免也有些感怀。   从繁华的乐郡治所,人来人往的知名宫观,去一个山村小庙做庙祝,吃喝拉撒都得在庙中解决,平日里还得为一位新封的地神奔走,向四周百姓宣传它的名讳与神通,为他吸敛香火,巩固神位,是何等的清苦艰难?   想来当时那位享乐神也是真心感谢,于是托梦道谢,送来灵果慰劳。   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多半互相之间也有些情谊。   当时那位道长心情又该何等复杂?   “道长问这些是……”   清怀子的声音打断了宋游的思绪。   “哦,在下游历天下,最爱听些稀奇故事,最爱四处拜访宫观神庙。”宋游笑着行礼,“所以想问问道友蛩山怎么走,想去拜访一下。” ###第四百四十五章 船游蛩山   “蛩山好走啊!”   清怀子对宋游说道:“咱们阳州水路四通八达,人们出行也多走水路。道长明日到渡口上去,随便找一艘向阳都方向的船就可以去了。只是那蛩山并没有渡口,道长最好找个小船,清早出发的话,大概半下午,或者将近傍晚的时候,就能到蛩山脚下了。若是大船,道长就只有坐到下一个有渡口的地方,人家才会让你下来了,还得走二十里的回头路。”   清怀子说着顿了顿,怕他不知晓,又详细的为他讲解:   “道长若是怕找的渡船不知晓蛩山在哪,就说去银华县,从这往东,便很少有大山了,多是小山,小家子气,快到银华渡口的时候,道长能从右手边看到一片巍峨的大山,向江的一面,是陡峭的石壁,像刀子砍的一样,峭壁不长草,那便是蛩山了。”   “听起来风景也不错。”   “阳州难得的好山了。”清怀子说着笑了笑,“贫道二十几岁时,也曾去别郡游历过,那蛩山和银华,做法事也去跑过好几趟了。”   “那便当做去登高赏秋了。”   “道长雅兴!”   “去蛩山船钱多少呢?”   女童闻言也转回了不安分的脑袋,将目光聚集在清怀子脸上。   “那要看道长坐什么船了。”清怀子哈哈一笑,“阳州富庶,此去蛩山往东,去阳都也往东,都走青女江,大船小船都有。道长若是乘一艘商贾士人喜欢的、有歌姬舞女演奏、酒水也管够的大船,那价钱可就贵了。若乘小船,看大小和人多与少,一般一个人也就二十文钱。不过若是返程逆流,便得翻个一番了。”   “阳州商贾士子还真会享受。”   “道长坐哪种呢?”   “我们坐个小船就可以了。”   “小船好啊,轻舟流水,半日百里。”   “便多谢道友了。”   “不过闲聊,何谈道谢?”   清怀子说完之后,又皱了皱眉,忍不住心中好奇,与他问道:“国师真的已经仙去?为何贫道未曾听说,道长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不敢说谎。”宋游说道,“我们是从尧州进的浪州,又是从丰州进的尧州,路过丰州之时,刚好见到了国师身死。”   “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   “这……”   清怀子依旧惊异,愣了一下,又不禁长叹一口气。   宋游对此并不意外。   长元子在全天下道人心中的地位应该都是很高的,形象也是极好的,尤其是正统道观。   一来国师本就出自鹿鸣山,乃是天下四大道教名山之一,出身挑不出毛病,在天下道教中天然有不错的地位。二来国师一度掌控朝政,连带着天下所有道教宫观与修道之人在大晏的地位都水涨船高,平民百姓敬奉,官吏氏族也多有尊重,天下修道之人都是直接受益者。而且国师在朝中在民间的风评都很好,修道之人视他为榜样也很正常。   宋游没有说什么,饮完了茶,便向清怀子道别离去了。   女童与少年都紧随在他身后。   等他们走后许久,才有一名小道童进来收拾桌案上的茶具,同时好奇的盯着在旁边沉思的清怀子,问道:“师父,那两位客人是谁啊?”   “我也未曾见过。”   “那师父你怎么对他们那么客气?”   “定是世间仙人。”   “仙人?”   “九壤山,安乐神……”清怀子喃喃自语,实在忍不住心中好奇,忽然起身,“我得去打听一下九壤山都发生了什么……”   ……   次日清早,青女渡口。   年轻道人只挎着一个褡裢,褡裢两层兜,一层装着一只三花猫,露出一颗圆滚滚的猫儿头,好奇的打量着这个世界,一层装着干粮,道人拄着竹杖扫视着渡口与来往的船只旅客。   这里实在繁华热闹,河道两边停满了各种各样的船只,瓜皮船,篷船,大黄船小黄船,货船画船,全都整整齐齐沿河排列。   有苦工搬着货物上船,亦有旅客带着行李从此去远乡,或是与亲人道别。   拄杖站在这里,身边人来人往,嘈杂不断,虽自己一步也不曾挪动,却有一种从整个世界经过的感觉。   也或许是从这个时代经过。   说不准此时哪个挎着包裹从道人身旁走过、坐小舟远去的人,便是某个流传千古的大诗人,后人万万人都将因背诵他的诗词而苦恼,亦或是某个足以影响整个天下的政客,世界都将因他而改变。   若是宋游有天算师祖的本领,放眼一望,来来往往千百人,气运应当尽收眼底,而他没有,便又是另一种乐趣了。   “……”   宋游微微一笑,终于迈步,往前走去。   还没走近,就有人询问:   “先生要去哪?”   “去蛩山。”   远处人群中立马就有人高喊:   “可是银华那个蛩山?”   宋游闻声看去,是个中年船夫。   “正是。”   “只差一人了,马上就走!”   “多少船钱呢?”   “就按到银华县收,到蛩山小人找个好下船的地儿,烦请先生跳一下,也就下去了。”船家笑呵呵的看着宋游,“就收个二十五文吧。”   “喵呜……”   “二十文。”   宋游低头摸了摸猫儿脑袋。   “今日不顺风啊。”船家苦着脸,“小人也只挣个苦力钱。”   “喵!”   “二十文,都给小平。”   宋游不免露出微笑,忽然想到了当年去安清的念平渡口,往事多引人感怀啊。   就连猫儿也抬起头来,仰头盯着宋游。   似是也觉得这般对话有些耳熟。   “先生请上船吧!”   船家撑来了一条瓜皮船。   瓜皮船很小,一排只能坐一个人,几个人坐成一列,远远看去,分不清是蹲是坐。   不过瓜皮船胜在轻快,船家所说的不顺风又是假话,其实顺流又顺风,一路东去,不少大船都被他们轻松超过。   出了青女县,两岸多是良田好山,船上无人说话,只有船家看宋游是道人与他说了几句,其余多数时候宋游都只默默坐着看两岸风景,撸一撸猫和三花娘娘小声说几句话,不觉便已行出百里。   远处江畔果然出现了大山。   江道开始从峡谷中穿过,两旁则是巍峨的高山,峭壁几乎垂直,岩石上寸草不生,婉约的阳州风景在此多了些许壮观与雄壮。   “到蛩山咯!”   船家回头对宋游喊道,指着天上:“这就是蛩山,天门岩。”   “这山好像很大。”   “大得很咯!”船家咧嘴一笑,“这么看离得远,还不大,若是走近了,那才叫大,要往山上走啊,太阳都看不到!”   “风景不错……”   “等下那边有个地方可以下,小人把船靠过去,放慢一点,先生一个使劲,就跳上去了,免得找地方靠岸。”   “多谢。”   宋游数出二十文钱,递给船家。   小船很快靠近了一处岸边。   猫儿早已站在船边等着了,一直扭头盯着船家,满脸严肃,只等船家一声跳,她便猛然发力,轻巧一跃,稳稳落到岸上。   船上顿时一片赞扬之声。   宋游也跨步一跳,跳上了岸。   船家仍旧站在船上,笑呵呵的,一边撑船,一边夸宋游的猫有灵性。   小舟载着余下的客人,渐渐远去。   三花猫面无表情,好似丝毫不因船家和客人的惊叹夸赞而得意,只仰头盯着宋游,这才开口说话:“要是我们的船没有卖,三花娘娘就也可以出来跑船挣钱了。”   “憋了一路了吧?”   “跑船好挣钱!”   “三花娘娘还是专心写自己的海外游记吧。”宋游说道,抬起头来,看向天上,“不知那位享乐神是否还在。”   如船家所说,到了山脚,方知山大。   此时仰起头,树林茂盛,透出的天空只剩可怜的一丁点儿,而无论是旁边的岩石峭壁,还是正前方的山顶,都有种看不到头的感觉。   燕子早已飞入深山,找庙去了。   宋游也迈开步,往山中而去。   此处灵气浓郁,端的是个好山好水,时有鸟鸣,使山更幽,深秋凉爽,可山中草木凋敝得也不多,依旧青葱,面前有小路,不知通何方。   在燕子的指引下,宋游很快找到了享乐神的神庙。   不过这间神庙已经破败。本就是山下一间小庙,如今神像破碎,神台崩塌,庙前散落着一些破碗碎瓦,险些被杂草淹没。   也早已经没了香火的气息。   “庙子好像烂了……”   三花猫回过头对道人说道。   “看见了。”   宋游点了点头,却继续看向山上。   山中灵气比山下更浓郁。   宋游又迈开了脚步,没有进庙一探究竟的意思,而是继续往山上走。   此山好,正适合登高。   隐隐听到樵夫在山中自在高歌,声音回荡不绝,韵味十足,又见山中鸟雀贪嘴,吃了落地发酵的浆果,竟也醉倒在了路边。   “想松风、吹断茶烟,著我白云堆里,安知不是神仙……   “月下风前,逍遥自在……   “兴则高歌困则眠……”   歌声似唱似念,回味悠长。   宋游循着声音,碰见了一位樵夫。 ###第四百四十六章 三花娘娘山间得宝   “有礼了。”   “哎哟!是位道长!”樵夫立马停下了口中歌声,好奇的看向宋游,问道,“道长这是去哪?莫非是来游玩这蛩山的?怎的还带只猫?”   “也差不多。”宋游对他行礼,“在下姓宋名游,从逸州来,本是游历天下,听说此地有座蛩山,有一幅阳州难得的好风景,又听说蛩山脚下有位享乐神颇为特别,所以来游访一下。只是享乐神的庙宇似乎已经破败很久了。”   “早破了!去年就破了!”樵夫闻言放下了肩上挑的一大捆柴,上下打量着宋游,“听道长的自称,不太像是道长啊?”   “习惯使然。”宋游微微一笑,“足下唱的词亦不像樵夫。”   “小人就是个打柴的。”樵夫摆手擦汗,“只是年轻时候,山下庙子里住了位从郡城来的道长,那道长孤身住在这里,也没个人说话,小人每日从这庙前经过便与他说几句话,时间长了,便也学得几句。”   “那位道长还喜爱诗词啊?”   “那位道长可有文采着呢!”樵夫闻言顿时瞪眼,随即又有些感叹,“只是也许多年不曾见到过了,也不知他过得可好……”   “在下昨日才去了青云宫,听青云宫的清怀子道长、也就是足下口中那位道长的师弟说,那位道长如今道法精深,隐隐要接手青云宫,想来也是过得很不错了吧。”宋游笑着说道。   “那就好!”   樵夫顿时笑了,摆着手说:“当初山上砍柴,没少受他的恩。”   “哦?什么恩呢?”   “还能有什么恩?我们这些苦哈哈,下苦力的,天天在山中受累,能有个地方讨口水喝,便已经很不容易了。还有时候被蛇虫咬伤,或是不小心摔下山坎扭到了筋骨,那位道长也懂些草药医术,若非是他,小人现在怕早都上不了山了。”   “真是个善人啊。”   “谁说不是呢?要真能当个观主,也算他应得的了!”   “呵呵……”   宋游笑了两声以作回应,从樵夫脸上收回了目光,这才问道:“足下每日上山砍柴,不知是否知晓,那山下神庙中的神像是何时破碎的呢?”   “神庙神像?”   “正是。”   “这说来可就长了……”   樵夫趁此歇息,也和他闲聊:“以前官府突然在这里修了个庙子,说给我们这里封了个神仙,以后保佑我们。不过没有保佑到谁,反倒是有时候进山的人被神仙吓着,小人都有几年不太敢上山砍柴。尤其是后头几年,但凡山下百姓上香上供不够勤快了,神仙就要托梦来催促,甚至有时候还要恐吓于人。于是去年还是前年,官府又派了人来,说是把神仙给贬了,叫我们以后不要拜了。”   樵夫说着再次上上下下打量宋游:“道长不会也是来找那个神仙的吧?”   “听来还有别人来找过?”   “咦!你这嫩芽儿道长,还挺聪明!”   “……”宋游也没有说什么,只继续温和问道,“可否讲来听听?”   脚下的三花猫也抬起头,扭头盯着自家道士看了一会儿,又将头扭向另外一边,直直盯着樵夫的脸。   “也就是官府贬了神仙之后没有多久,小人上山砍柴,也有一个老道长过来,向小人问上山的路,又问那个神仙最常在哪里显身。”樵夫说着这话的时候声音明显变小,神情却又透出几分兴奋,“当天晚上,有人看见这边山上金光大作,等小人第二天再来山上砍柴时,便发现山下庙里的神像已经碎成了块,山上许多树木也都被折断了。”   “原来如此。”   “依我看啊!那老道长定是神仙,下界来除山上的邪神的!”   “多半是……”   “道长你又为何找那邪神呢?”   “只是心中好奇,顺便登高望远。”   “闲着没事干了是……”   “哈哈,多谢足下。”   宋游笑着拱手,与之告辞。   随即继续往山上走去。   身前密林深深,身后亦然,一会儿后又传出了樵夫的高歌,歌声震林樾。   “休言万事转头空……   “未转头时皆梦……”   道人神情宁静,脚步不停。   有山泉化作溪水,潺潺流下。   道人走得累了,觉得渴了,便伸手掬一捧,放进嘴里,便是满口清冽与甘甜。   “嫩芽儿道长!”   “……”   宋游随着声音看去,只见猫儿亦是俯身趴到溪边,却扭头看他。   溪水中倒映出了她精致的面容,还有那疑惑中掺杂着新奇的神情,眼神纯净有如琥珀。   “为什么他叫你嫩芽儿道长?”   “可能是看我面容年轻,当地方言吧。”宋游小声答道,“无需计较这些。”   “咦!你这嫩芽儿道长,还挺聪明!”   “三花娘娘也无需学这些……”   “三花娘娘要学这些!”   “……”   “今天这个山上的神仙都被那个老道长给打死了,我们还要去山上吗?”三花猫严肃问道。   “自然要去。”   “闲着没事干了是~”   “三花娘娘……”   “唔?”   猫儿偏过头,反倒疑惑把他盯着。   “唉……”   宋游无奈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对她说道:“三花娘娘快些喝完水吧,我们好出发了。”   “好的!”   三花猫这才老实下来,将身子又俯低了一点,低下头,在溪水中舔着水。   好像有些疑惑,却又想不起来。   于是很快便忘记了。   “三花娘娘快些喝完水了!”猫儿抬起了身,从溪水边走了回来,同时抬头看向道人,“走吧嫩芽儿道长!”   “……”   一人一猫继续往上,燕子在空中掠过。   俯瞰山下江河,远眺银华县城,一路往上登高,秋高气爽,便已看饱了风景。   逐渐到了深山,灵力最浓之处。   此地前有飞瀑,后有果林,可静听水声,可坐观江河,云雾缭绕,灵气浓郁,鸟语不断,芬芳不绝,真是一个神仙所在。   “嘶嘶……”   猫儿又开始在草丛中四处乱嗅了。   宋游也随意散步,四下打量。   有些碎石之中,有啃过的果核,既没有被土掩埋,也没有腐烂,更没有生根发芽,只是变黑腐朽了,估计至少也是去年留下的了。这似乎说明那位享乐神曾经在此生活与修行过。   一年半的时间也不足以抹去斗法的所有痕迹。   至少旁边断裂的大树还没有长回来,最多只是从断口长出了新芽,反而正好从新芽的长度判断出断裂的时间。   宋游伸手摸着断口,也摸着新枝新芽。   大概也就是去年春夏的事情。   断口既有折断的、撞断的,也有切断的,有些树干上还有被洞穿的伤口,多数已经长成了疤结。   “金针符……”   宋游摸着树上结的疤,心中猜测。   随即又扭过头,看向远处。   峭壁下方隐隐有抓痕,还未消退,有些石头上也粘着血迹猴毛,还未被雨冲刷掉。   “喵~”   猫儿找到了两样宝贝。   一样是山间的灵株,结着灵果,在这时节正好成熟,散发出诱人的芬芳,甚至在有修行的人与妖眼中,还隐隐放着灵光。   一样是享乐神的尸骸。   那是一头巨大的靠树而坐的山魈。   山魈本身就有道行修为,又是被封于此地的神灵,整座蛩山便是它的辖区,在此山之中自然尸身不腐。   可不腐不代表永存。   宋游走到它面前一丈远,与它对视,只见得这头山魈靠树而坐,姿态像极了人,而它身上除遍体鳞伤以外,颜色也开始慢慢褪去了。乍一看还以为是它风吹日晒积累了一身泥沙,可仔细看才发现,它是正在化为一尊石像的途中。   可能要不到几年时间,若没有人把它搬出这座山的话,它很快就会化作一块石头。   届时也许后人来此,见到这块石头,也会惊觉它像人又像猴,然后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当做这座山的奇景之一。   看来这位享乐神并没有安乐神那般的本事,将国师派来诛灭它的高人反杀于此,国师终究还是精于算计,这一次派来的人没再失手。   宋游凝视着它,却是十分感慨。   当初国师将它封在此地为神,青云宫派来道人为它做庙祝,帮它敛聚香火,巩固神位,它又是托梦道谢,又是送来灵果,可谓知恩图报,也算是一只讲礼节的淳朴妖怪了。听说后来几年,它也一直安分守己,未曾作乱。   作乱是好几年之后的事了。   山魈为神,几年就会堕落。   天宫神灵也会如此堕落吗?   宋游思考着这个问题,沉默了许久。   “道士你看这个!”   轻轻细细的声音将他拉了出来。   宋游从山魈身上转开目光,看向不远处的猫儿与灵株,开口解释道:“只是山间野果,因为灵气充沛、福运深厚,吸了灵气,成了灵株,便是山下世人常说的灵果了,是天材地宝,倒也难得。三花娘娘喜欢的话,可以摘几颗来尝尝,也许对修为也有帮助。”   “对修为有帮助!”   “那便摘几颗来尝尝吧。”   “结了好多!”   “摘几颗果腹就好,灵果珍贵,便任它留在这里,等待有缘人吧。”   “珍贵!!”   “这般宝物不宜换钱,换钱反倒浪费了它。”宋游耐心的说道,“相比起来,更好的是把它留在这里,留待有缘人来,这样很妙。”   “有缘人!”   “三花娘娘也是有缘人,不过三花娘娘一个人可吃不完。”   “有缘猫!”   “是……”   “那摘几颗?”   “三花娘娘吃三颗就够了,多吃就只有解渴果腹的功效了。”   “三颗!”   “是……”   “一、二、三,三花娘娘三颗,马儿三颗,燕子三颗,嫩芽儿道长三颗……”   猫儿化作小女童,却仍旧忍不住贪心,扯着自己的衣裳做兜,踮着脚伸长手,在比她高不了多少的小树上摘果子,全部兜进衣兜里。   这颗树上大概结了二十多颗果子。   全都红彤彤,拳头那般大,已然熟透了,摘的时候还荡开云雾氤氲,一眼便不凡。   这么一来,一棵树便去了一半。 ###第四百四十七章 赠果   “咵嗤……”   道人小口品尝灵果,边吃边走。   “咵嗤……”   身后女童和他动作几乎一样。   这果子不知原先是什么果,闻着香气浓郁,灵气扑鼻,但尝起来其实甜度并不高,水分充足,口感清脆,这为它带来了很泡的口感,轻轻一口就能咬下一块果肉来,在嘴里都无需用太多力气,就化作了汁水,十分清爽。   宋游只吃了一颗,就没吃了。   真当是尝鲜、解渴充饥了。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并未下山,而是继续往山顶走,直到登上蛩山之巅,那面唤作天门岩的悬崖峭壁之上,这才盘坐下来。   半下午到的山脚,此时已近黄昏,只是夕阳还没有落下西山,天上的层积云怕是铺开了好几百里,云层中间又有缝隙,夕阳停在云上,层云中间缝隙便洒下一道道金光,从天宫来,直落人间。   下方就是青女江,碧绿如玉带。   对岸大山险峻依旧,底下又有良田村落,亦是风光无限。   宋游盘坐于地,静静欣赏。   反正下山也回不了城了,在山下露宿,还不如在山顶睡一晚。   只是今日马儿留在郡城客栈中,没有携带毛毡毛毯,兴许有些寒冷罢了。   三花娘娘则早已经习惯了他对于山顶、风景和夕阳的固执追求,不仅一点异议也没有,甚至都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只走到悬崖边上,很自然的往下看了眼这片峭壁有多高,便又走了回来,挨着道人,也学着道人的样子,盘坐下来,一手撑脸,一手啃果,无聊的盯着夕阳。   燕子也落了下来,化作少年,亦盘坐于道人身后。   三花娘娘将三颗灵果分给了他。   山间空幽,唯有风声。   就连山下江上的舟船也没了影子,只余一个老渔夫,站在竹筏上撒网捕鱼,隔得太远,身影看起来便也很小了。   “此处灵气浓郁,灵韵玄妙,灵果中的灵性药性固然难得,可更难得的是,它本就诞生于此方山水,与天地灵韵天生契合。三花娘娘与燕安今日吃完灵果就好好在此修行一夜吧,好好消化灵果中的灵性药性,亦感悟此方山水灵韵,若能借助灵果与山水相合,便再好不过了。”   “你突然讲话,吓三花娘娘一跳。”   “多谢先生提醒,燕安谨记。”   “不是在下突然讲话,而是三花娘娘天赋异禀,心性纯善,吃着灵果,恍惚之间,已与天地相合,才会如此轻易就被我的话所惊吓到。”   “真的?”   “……”   宋游不回答,只转头看她。   “对哦!那三花娘娘给马儿留的三个果子,回去给马儿吃,马儿不是会亏大了?”   “既是缘,便说缘。”   “听不懂。”   “三花娘娘,修行吧。”   “好的……”   小女童一脸严肃,连忙闭上了眼睛。   离她远些的燕子也闭上了眼睛。   山中灵气灵韵皆在此方流转。   宋游则依旧坐着不动,并不闭眼,静看远方夕阳西沉,天云洒下万两碎金,直到日落之后,夕光逆上,烧红了半边晚霞。   好山好水好灵韵,绝美晚霞自在心情,便是他的修行。   一枚山间灵果,灵力于他而言,自然只得尝个新鲜、解渴果腹,可其扎根于这片山水,生长于此方天地,其中灵韵于他而言也是有用的,也能助他更清晰的感悟此方山水灵韵,不过却是一枚就够了。   夜幕降临,满天繁星。   山风越发聒噪寒冷了。   宋游与两只小妖在这山头一坐就是一夜,修行之中,不知寒冷,亦不知时间,只等背后晨光将人唤醒。   两只小妖都吐出一口白气。   清晨的蛩山连一丝微风也无,宋游依然坐在山头崖边,此时看的却是晨雾萦绕于大山腰间、飘荡于青女江上的场景了——此时无论青女江上还是远方村落都比黄昏多了许多生机,来来往往的船只,飘飘袅袅的炊烟,少许歌声干吼,几声鸡鸣犬吠,都在大山之间回荡。   昨夜壮丽震撼,今早清丽安宁。   宋游见他们醒了,回头看了一眼,微微一笑,便起身了。   ……   清早大山之中,鸟鸣清脆。   猫儿时常高仰起头,用一双琥珀似的眼睛,循着声音寻找鸟雀的位置,有时看得入神,顾不了脚下,还得打个出溜滑。   山间又传来了隐约的歌声。   歌声似乎是昨天听过的。   宋游再往下走,又遇上了带着扁担柴刀上山来的樵夫。   这次他依然停下了脚步。   “足下起得早啊……”   “先生下山了啊!”   “是啊。”   “我们是苦哈哈,自然起得早……”樵夫颇有些嘲笑的看向宋游,“先生莫不是在山上露宿,冷得睡不着?”   “差得不多。”   宋游依然微笑以对。   昨日三花娘娘给他摘了三颗灵果,他只吃了一颗,如今拿出一颗,递给樵夫。   “昨日与足下相谈,耽搁了足下不少砍柴功夫,也多亏足下告知我们去年之事,有些收获。行走山间,摘了几颗野果,野果长于深山,似乎也吸收了山中灵气精华,吃来颇为清爽舒泰,特地给足下留了一颗,便算作报答吧。”   “哎哟……”   樵夫低头一看,顿时不好意思了:“昨天也就是停下歇干,随便说两句,道长这么挂念,这弄得……”   “还请收下。”   “这……”   樵夫还未伸手接过,便已闻到了一阵清香。   那股清香难以形容,不似任何山间杂果或野花,也不像野果那般闻着就觉得好吃,不像野花那般闻着就觉得鲜艳,而是轻轻一吸气,身上便有种十分舒爽的感觉,而这股香气给人的感觉也是如此玄妙——只要吃了,就会很舒服。   樵夫不敢耽搁,立马接过。   只觉果子红得像滴血,晶莹剔透,好似萦绕着淡淡雾气,随之流转,仔细一看,又什么都没有。   “这怕是仙果?”   “山中野果。”   “这怎么是好?”   “皆是有缘。”   “便多谢道长!”   “不必客气。”宋游顿了一下,对他说道,“非要道谢的话,就请告知我去年那位老道长如何称呼、除完妖下山之后又往哪里去了吧。”   “咦?道长又怎么知道我会知道?”   “猜的。”   “猜的啊……”   樵夫手拿果子,抬头看道人,低头看猫儿,抬头低头皆是四目相对,这才说道:“那位老道长自称文平子,说是以后要去阳都修行,不过阳都离这里好像也不近哦,阳都那么大,也不知道他去了哪……”   “阳都啊?”   “好像记得是。”樵夫说道,“我与他也聊过几句。”   “多谢,便告辞了。”   “你家这猫崽子怎的一直看着我?”   “许是她觉得你说话有趣。”   “她莫非听得懂人话?”   “有时听得懂。”   “奇了……”   道人已经带着猫与樵夫错过,往山下走去了,樵夫则还站在原地,杵着扁担歇息,扭头盯着他们,似乎仍觉奇怪。   “走快点,猫崽儿。”   宋游一边走一边对身边猫儿说道。   “?”   猫儿小碎步不断,却扭头愣愣盯着他。   “怎么了?”   “……没怎么。”猫儿摇了摇头,依旧看着他,“道士你怎么把果子给他吃了?”   “叫回道士了?”   “听不懂……”   一人一猫下到山底,等了许久,才等来一艘回郡城且能靠岸载他们的船。   依然是一艘瓜皮小船,只是来时顺风顺水,轻快无比,回程则是逆流,船家划得艰难,用了两日时间,才将他们送回郡城。   三花娘娘第一时间就是去马厩看望她的马儿,见它被客栈伙计照顾得不错,这才放下了心,于是将灵果喂给它吃,又在它耳边悄悄叮嘱,说让它吃完后好好修行,什么感悟灵韵之类的,这才放下心来。   宋游则径直回了房间,燕子随他一同。   此时客栈还剩明天一天。   “明天我们就出发吧,五显神还剩三位,咱们一一去拜访一下,看看都有几位从国师手下逃脱了。顺便逛逛阳州。”宋游一边说着,一边拿出最后一颗灵果,搁在桌子上,扭头看向一旁的燕子,“前几日去青云宫,清怀子道长对我们以礼相待,于情于理,都该还他一礼。这颗灵果便麻烦你去一趟青云宫,找到清怀子道长,将之赠予他吧。”   “没问题!”   “等等……”   宋游从被袋里取出线,像是寻常人用麻绳捆酒一样,将这颗鸡蛋大小的灵果捆起来,又打了一个结,方便燕子的爪子抓握。   “好了。”   “燕安去了!”   燕子道了一声,扇着翅膀飞起,爪子抓住细线,轻轻松松便将灵果提了起来,就像当年在安清时,他提着装燕儿丹的玉瓶来找宋游一样。   “扑扑扑……”   燕子从窗户飞了出去,迅速远去。   宋游收回目光,摇了摇头,随即坐在窗前,借着窗外的光,翻开舆地纪胜,翻到阳州,看其余三位地神所封之地大致是在什么方向,也看阳州都有些什么风景名胜与当地特产,那大名鼎鼎的凝香墨又产自何地。   猫儿回来也没有发现。 ###第四百四十八章 繁华阳都   青云宫中。   清怀子手拿道经,盘坐于地,旁边桌案上的铜香炉中飘出袅袅青烟,带着令人心静的味道,门外大殿隐隐飘来弟子们晚课诵经的声音,宫观中的道乐也带着几分阳州的温柔婉约,与之相合,更使人心静。   清怀子却没有看道经,而是思索着昨天打听到的事情。   阳州商贸发达,四处皆有商客往来,宫观寺庙又是鱼龙混杂之地,从浪州来的客商也不少,清怀子稍一打听就知晓了。   大约一个月前,浪州与阳州交界,九壤山上,安乐神大祭,有一道人携一女童参与大祭,当日过后,安乐神神像破碎,神庙半毁,只在神庙前留下一块山石切碑,告知乡民,邪神已除。   六畜中有五畜物归原主,诛除邪神的高人只取了一只鸡走,未留姓名。   清怀子不免又回想起了前几日那名道人。   那名道人自身虽不曾展露任何不凡之处,可他言辞温和有礼,谈吐亦是不凡,加之身旁女童与少年,细想起来,其实处处皆是不凡之处。   “……”   不知他究竟是天宫神仙下界,还是山中隐世高人,只听他诛除邪神,不留名不牟利,只取了一只鸡走,此番品德便足够令人敬佩了。   就在这时,窗外忽有风声。   “扑扑扑……”   清怀子转头疑惑望去。   只见窗外有一只燕子飞来,燕子是常见的燕子,可在它脚下却抓着一样东西。   仔细一看,乃是一颗绑着细线的红果子,鸡蛋大小,换作寻常燕子,抓着这么重的东西定然是飞不起来的,可它却飞得轻松。   燕子扑扇着翅膀在窗外停留片刻,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往屋里看,在他脸上扫了又扫,似是在确认房中的人,片刻之后终于飞了进来。   “……”   清怀子即使心中早有猜测,毕竟少有见到这般奇异之事,还是忍不住微微往后仰身,下意识避了避。   反应过来,又连忙恢复原样。   燕子落在了桌上。   红果子便也落在了桌上,滚了两三圈,把细线绷直后才停下来。   “敢问……”   清怀子忐忑的看向它。   燕子也睁着眼睛,与他对视,竟同样开口,口吐人言:“可是清怀子道长?”   “正是!”   “前几日我们见过一面,只是,只是在下愚钝,脑海中模糊了道长真容,还请恕罪。”   同样是送东西,燕子说话已比当年安清从容自然了许多。   “不敢不敢……”   清怀子拿着道经,与鸟对视而交谈,总觉得奇妙,只是他毕竟是道人,倒也保持着镇定,问道:“小燕仙来此有何事呢?”   “是这样的。多亏道长指路,我家先生前几日去蛩山走了一遭,那里山清水秀,灵气充沛,收获良多。那日我们又承蒙道长热情招待,我家先生也一直念着道长的招待之情。”燕子一口气说着,只是语气有些像是背词,“我与我家先生明日就将离去,正好前几日游玩蛩山,在山间灵气充沛之处找到了一株灵果,摘了几颗,于是先生特地请我送来一颗,给道长尝尝滋味,算作道谢。”   “这怎么好意思……”   “灵果既已送到,不敢过多打扰,便向道长告辞了。”   “……”   燕子按着自己飞来路上心中暗自演练过好几次的程序,将话说完,总算说话没有磕绊、给先生丢人,随即也不给清怀子回话的机会,只一扭身,扑扇着翅膀,便又从窗口飞了出去。   还是蓝天广阔,风中自在。   清怀子则连忙起身,走到窗前,拱手行礼而目送他远去,眼睛依旧睁得很大。   “果然……”   果然是一只燕子。   谈吐如此讲究,行事如此有礼,也必不是寻常山间精怪,加之那日燕仙显灵,定是燕仙后人了。   清怀子远远看着,直到那个小黑点彻底消失在空中,怎么也找不到了,这才收回目光,又连忙坐回原位,捏起桌上红果,小心翼翼。   红果晶莹剔透,散发奇异芬芳,闻之便觉得浑身舒泰,像是睡了极好的一觉过后精力神采皆恢复到最佳的感觉,捏着不动,仔细看去,果子上好似还会散发出淡淡氤氲,若有若无,个中神异,几乎与书本上记载一样。   也与那位师兄说过的差不多。   “果真是灵果……”   清怀子睁大眼睛,喃喃自语。   “那位……”   刚想说用一壶清茶几盘果子换了一样天材地宝,自己赚大了,可细细一想,也不过互相的好意而已,实在无需纠结那些。刚想说那日的少年果然是安清燕仙的后人,那位道长多半也是神仙了,可今日见他品行,是不是神仙,好似也不要紧了。   清怀子如此思索,只觉越品越香,干脆将果子拿在袖口擦一擦,便送入了嘴中。   灵果清爽,入嘴淡如水,回味悠长。   ……   一人一猫一马,沿官道而行。   燕子在天上左右乱飞。   宋游没走水路,但差不多也是沿着青女江走,大多数时候都能看得到江水,这样也好,至少取水方便。   此去往东,直达阳都。   阳都有位极乐神,乃是五位地神中唯一一位被封于城镇的神灵。   不过宋游并未直接去阳都,而是先沿青女江走,又沿着倒流江走,绕了阳州半圈,先去拜访了南边的安逸神,又去拜访了东边的平安神。   南边的安逸神安分守己,在兢兢业业为国师搜集天材地宝之余,既未随意显身吓到当地百姓,也并未勒取香火,更没有像九壤山的安乐神那般直接吞吃活人且要求以人做牲,献祭于他。因此国师虽然也有准备,派来了一位民间高人,却只是叫民间高人来探查与监督,当发现这位安逸神确实没有逾越之举后,便只是罢黜了他的神位,并没有将之诛灭。   东边的平安神最是暴躁,其过分之举还要超过九壤山的安乐神。   宋游到地方的时候,当地乡绅豪强都还在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以供奉给平安神,又四处搜集美貌妇女,献给平安神做妻妾。   可其实宋游几经走访、四下调查发现,一年多以前,国师乃是请的一位出自真山的老道长出面,已然将这位平安神诛除,如今闹得阳州东部几县之地人心惶惶、连地方官都敢怒不敢言的所谓平安神,其实只不过是人心之恶,欲望无止境。   自然将之交给郡官惩治。   如此走到阳都时,便已入冬了。   道人已然穿上了厚衣裳,带着枣红马,慢慢悠悠走近这座天下繁华之城。   寻常城池,不管是郡治也好,州治也罢,要想领略城中繁华,大多都要先见城墙,进了城门,才是繁华街道。   哪怕逸都也是如此。   可阳都却与长京一样。仅是走近阳都,还未进城,便已能看见乡村遍布,官道两旁满是商铺、酒楼、车马店和来往货运商家的仓库。官道几乎是贴着江河修建,两旁河面上来往船只不断,官道两旁车马行人亦是络绎不绝,时常有人停下,就在路旁吃饭饮酒,住宿歇息。   蒸面点、煮汤饼的水蒸气在冬日实在显眼,一揭开锅盖就能冲起老高,连续几家便仿佛能化作天云。   酒旗迎着寒风招摆,猎猎作响,伴随着下方店中客人的谈话声、高喊声与大笑声,还未走进阳都,这份热闹便已超过了沿途大多数城池。   这城外集镇风景绵延了十几里。   就连宋游也忍不住腹中饥饿,停下来吃了碗热腾腾的橡子面,这才沿着官道继续前行。   阳都城墙终于出现在了面前。   “阳都……”   宋游驻足抬头,喃喃念着。   猫儿也抬起头,同样盯着城墙上方。   出示度牒,顺利进城。   城中更是商贾云集,千商幅凑,春风十里,繁华如梦。   “喵呜……”   “是啊。”   相比起长京帝都,天子脚下,阳都没有那么多顾虑,可以更为张扬,便更像是一座消费城市——阳都离长京不近,却胜在水路发达方便,自开朝以来一直有很多达官贵人、文人墨客来到这里,放肆的玩上一段时间才离去,有的甚至整日流连青楼,直至花光所有钱财。   宋游边走边看。   青楼千家,画桥无数,可惜正是寒冬,江畔柳枝尚未抽芽,否则应是风景如画。   “喵?”   脚下响起了自家猫儿的声音。   宋游低头一看,脚步不停,自言自语般的回答道:“先找个客栈住着吧……”   “喵安?”   “没有办法。我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住哪里更好。”道人拄着竹杖,边走边说,也不怕路上行人投来的异样眼光,“所以只能先找个客栈住几天,把阳都逛一圈,之后再找房牙子租房。自己做饭方便一些。这边的饭菜,想来三花娘娘吃着也不合胃口。”   “喵啊?”   “三花娘娘挣的钱还有很多。”   “喵!”   “蜂蜜虽然值钱,但我们也不多了,还是留着三花娘娘泡水喝吧。”   “唔……”   猫儿把头低了下去,继续迈着小碎步跟着道人走,敏捷的避开来往行人的脚,同时扭动着头,用一双琥珀般的眸子将这座城市映入眼中。 ###第四百四十九章 阳都琐碎   阳都房价很贵,远比乐郡贵,宋游本想住一间客栈,结果只住了一间车马店。   在一楼的房间,有些老旧,房间中除了一张木头发黑的架子床,就只剩下一张方桌四根板凳,板凳还是倒过来放在桌上的。仅有的一个小窗户还在墙边比较高的位置,阳光透过窗斜斜照进来,在地上打出一道光斑,照出尘埃飞舞。   宋游提着行囊进来,左右环视一圈,便将被袋放下了。   随即也将板凳从桌上放下来。   被袋中什么都有,就算是在荒山中一间破庙,只要能遮风挡雨,也足以让他们过得不错,对于这间简陋的房间,宋游自是不介意的。   猫儿更不介意,甚至心中从无房间好坏的概念,此时走进房间,她也只是沿着墙边逛了一圈,将房中味道嗅了个清楚,便安下心来,很快跑到窗口投下的光柱下边,直起身来伸出爪子,勾着光柱中的灰尘玩耍。   一下子她也到了光柱中。   阳光照得她的毛发,好似在发光。   “……”   宋游坐在桌边,本是要从被袋中拿出杯碗油灯的,也不免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心中好似被这一刻的美好画面与她单纯的快乐所感染,即使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完全陌生的所在,心也立刻静了下来。   过了会儿,他才笑着摇头,继续自己的事。   茶杯小碗,油灯筷勺。   全都摆在桌子上边。   那猫儿听见动静,也扭过头来盯着他,眼中闪过一抹犹豫,好像想来帮他,却又玩得正兴起,于是保持直立的姿态,爪子也还举着,就这么愣在原地一眨不眨的把他盯着,整只猫一时看起来有些呆傻。   时间替她做出了选择——   才刚纠结一小会儿,道士就已经把该拿出来的东西拿得差不多了,自己再去也帮不上什么忙了,于是三花娘娘心安理得的收回了目光,继续迎着光看向满天灰尘,一只爪子抓啊抓。   “噗……”   宋游最后摆在桌上的,是一本书。   书封上写着书名:《天牝志异》。   牝,谷也。天牝,谓海也。   大海的别称之一。   这本书就是刚刚进城的时候买的,书上主要记叙的是海上的奇闻轶事,多为妖鬼神异之事,或是一些本不沾及妖鬼神说但世人难以理解之事。   这种书既能满足人的猎奇心理,读来又轻松,最适合缩在家中打发时间看,因此一向卖得很好。   宋游作为一个从海上回来、又沿海一路走来的人,既对这些奇异故事感兴趣,也想知道自己一路走来都错过了些什么。   此外这种故事书,也是老少咸宜的。   “哗……”   宋游慢慢翻书,认真读来。   上边既有小人国群兽国,又有夜叉国胡须国,只是上边记述很不详细,多多少少有些失真,掺杂了人的想象进去,进行了后期加工。   看得出著书者不仅没有亲身去过这些奇异国度,就连听说也不是从亲历者的口中听说的,而是转了不知多少张嘴。甚至于著作者听说这些事情的时候这些事便已在沿海地区流传多年了,早就变了模样。   千百年后不知又会被传成什么模样。   书上还记录了不少海上的神灵,哪位神拜了能不翻船,哪位神拜了能不遇风浪,出事掉进了海里又该呼唤哪位神灵的名讳,还有这些神灵应该在何时祭拜才是最好,上供什么才能投其所好,都写得清清楚楚,也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   也有一些奇异风俗、有趣之事。   宋游看得入神。   不知不觉间,猫儿化作小女童,来到了他身后,和他一同,一声不吭的盯着书上。   “三花娘娘看见了吗?现在的人一般写书,都是这么写的。”宋游故意看得慢了很多,用手指翻书,头也不回的说道,“不过这上面记的故事大多都很简短,而且很杂,是各种各样的小故事拼凑起来的,这个和三花娘娘要写的著作不同。”   “唔……”   “若是三花娘娘将自己从岚安出海,一路所见所闻,无论是钓鱼也好,鲸跃也罢,亦或是沿途风景,再到后来的夜叉国、群兽国、小人国还有后边乱七八糟的诸多海上国度全部记下来,把它们穿成了串,既是这个世上无人走过的一条路,便也定是这个世上无人写过的一部书。”   “唔……”   “三花娘娘觉得我说得如何?”宋游依然头也没回的问道。   “三花娘娘觉得你说得对!”小女童也老老实实的答。   “那么三花娘娘的大作写了多少了呢?写到哪里来了呢?”宋游看着书问道。   “不给告诉!”   “三花娘娘不肯解一解我的好奇吗?”   “翻篇了……”   “唉……”   猫儿长大了啊。   宋游再伸手翻篇。   “哗……”   这一篇算是这部书中难得的长故事了,讲的正是叶新荣曾祖父海上流落夜叉岛的故事。   从叶家先祖出海,如何出事,流落夜叉岛,又如何与母夜叉相处,诞生感情,如何教会夜叉岛上夜叉生火烤肉,如何趁机逃出夜叉岛,还有子嗣从军后官至将军,再到后来被官府猜忌罢官,从而没落,都写得清楚。   宋游与女童都看得格外认真。   书中所述的故事比当时叶新荣亲口讲的还要详细许多,也真如叶新荣说的一样,流传于世的故事,比他自己讲得还要好些。   只是叶新荣讲的贵在真实,多了许多运气成分,少了许多个人智勇,自然也少了不少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的情节。相比起来,流传于世和记入书中的版本无疑是人们更喜欢听、更喜欢看的故事。   两相比对,也是妙趣。   只是窗外透进来的光越发暗了。   纸上墨迹溶入昏暗的房间,越发看不清楚,反倒是宋游的肚子响了起来。   “咕噜噜……”   “咕咕咕……”   前面几声是肚子叫。   后面几声是学人精叫。   宋游朝左后方转头,女童亦是朝右前方转头,两人目光对视。   “吃饭吧。”   宋游合上书,站了起来。   “吃饭吧……”   女童一转身炸开黑烟,变回猫儿,依旧仰头盯着他:“这里耗子好多!”   “先尝尝当地有什么吃的吧。”   “好的……”   一人一猫推门出去。   这个车马店只提供住宿、驻马和货物暂存,马儿倒有粮草,人吃饭只有蒸饼馒头与米汤,所幸过桥便有一间吃饭的馆子。   道人走在前头,猫儿跟在后头,一人一猫步速一致,穿过石板街道,上拱桥又下拱桥。   道人停在前头看风景,猫儿也驻足扭头看去。   路上百姓见了,都称奇异。   “先生!吃什么?”   “有些什么?”   “小店有的可就多了!城中大酒楼有的山珍海味咱们不见得有,可也只是没有那般昂贵的食材罢了,论手艺也不比他们差!”年轻的伙计将抹布搭在自己肩膀上,笑意吟吟对他说,夸下海口。   “在下初来阳都,也不知晓贵地贵店都有什么好吃,便请店家做主,上两道特色小菜吧。”宋游微微笑着,“只是在下乃是清贫道人,店家莫要以些昂贵之物来坑害在下就好。”   “放心!小店诚信为本,童叟无欺,更遑论一位观中先生!”伙计咧嘴一笑,目光一低,看向他身边猫儿,“这猫是先生带来的?”   “是我同游之伴。”   “既然有位狸奴,便为先生来一道煎江鱼吧,保管好吃。”伙计顿了一下,“既是两道,就再加一道小店招牌,茶煮虾仁,如何?”   “麻烦足下了。”   “好嘞!”   伙计一转身,便去通报后厨了。   坐在店中,能听见他嘹亮的喊声。   猫儿则在宋游脚边端正坐着,因为冬天地寒,她将尾巴绕到前边来,踩在脚下当脚垫,却仰头看向旁边墙上。   这面墙上挂着许多木牌,都写着菜名,下边还写着价钱。   虽是一家路边小店,却也与大酒楼做得差不多了,只是这些木牌没有如大酒楼那般雕花刻字、菜名也没有故意取得“文雅拗口”罢了。   三花猫挨着挨着看,仔细寻找,终于找到了一道叫“玉花煎鱼”和一道叫“茶香虾仁”的菜,看到下边的价格,使她整只猫都愣了一下。   就在今年夏天,这些鱼啊虾啊,可都是分文不收而且吃也吃不完的。   三花猫表情有些严肃了。   随即往反方向一扭头,盯着道士,可是道士却一直没有看她。她没有办法,只好又把头扭回去,继续严肃的盯着墙上菜牌。   仿佛要用目光逼它降价似的。   “玉花煎鱼!”   伙计高声唱菜,端来一个盘子。   所谓玉花煎鱼,用的是不足两指宽、大多也就一指宽,长也不过大半个巴掌的小鱼,认不出是什么鱼,调上面糊葱花,摆进锅中煎。大抵摆的时候就在锅中摆成了一个圆,煎好翻过面,形状不坏,仍然是一个圆。   面糊与鱼都煎得金黄,因葱花而散发出了浓郁的香气。   宋游从褡裢中拿出小碗,玲珑青花瓷,先夹了一条小鱼,放在板凳上,献给三花娘娘,随即才夹入自己碗里,小口品尝。   口味仍然很清淡,江鱼腥气并未除尽。这般做法,又不像直接下锅油炸能将之炸酥炸透,只外层煎酥了,最里头的鱼肉还是绵软的。   或许用海鱼会更适合一些。   好在葱花香气浓郁,与面糊同煎,散发出类似葱油饼的诱人香气,为之补回不少味道。   宋游又夹了一条小鱼给三花猫,自己挑了一块面饼进嘴,刚好伙计给他盛来了一碗白饭,饭中有些金黄的细小碎粒和一些青红色的小丁,又替他端来了一小碟咸菜佐饭,这两样看起来倒是好吃多了。   于是笑着对伙计道谢,趁机问起极乐神之事。 ###第四百五十章 极乐财神   “极乐神?”   伙计很意外的看向宋游。   “怎么了?”   “先生为何打听这位?”   “在下此前听闻过这位神灵的名讳,但是又听说城里已经没了它的庙宇,官府也罢黜了它,不知为何,心中好奇,于是想问一问。”   “先生所说不假,不过小人也不敢与先生多说。”伙计为难道,“对神仙不敬可是要招来祸端的。”   “只是说说情况,不诋毁污蔑神灵,又怎能是对神灵不敬呢?”宋游微笑着看向他,“何况这里又不是神庙,也没有神像,再神通广大的神仙也无法将世间每一个人的话都收入耳中吧。”   “这可不见得!”   “这样啊……”   宋游从怀里一摸,掏出几枚铜钱,挨着挨着,整齐摆在桌子上。   “刷……”   伙计随手一拨,铜钱便入了手。   “这位极乐神可了不得,神通广大,法力高强,前些年的时候,阳都信奉他老人家的人可真不少,每逢大祭烧香都能聚出一片乌云。”伙计干脆在宋游对面坐了下来,“只是后来,后来,后来官府说他老人家喜怒无常,乖张小气,不造福百姓,反而用神力谋害那些不信他的人,所以去年就在各大闹市口张了榜,不准再供他了,庙子也拆了。但是还是有不少人供他,偷偷的供。”   喜怒无常,乖张小气。   这个伙计倒是聪明,借官府的口来说。   宋游稍作思考,也没有直接问这位极乐神如何喜怒无常,乖张小气,怕又吓到这个伙计,而只是问道:   “不知这位极乐神又有什么本事呢?”   “什么本事?”   “就好比雷公会除妖,信了雷公,妖邪奸佞便不得近身。”宋游低头,用筷子拨着碗里的米粒,尤其是那青红色的小方丁,“又好比前些年新入庙中神坛的那位燕仙,信了他,收成自然好。”   “说是信了极乐神,就能发财。”   “发财?”   宋游抿了抿嘴。   有没有哪位神灵真的可以主宰财运,他不知道,但是传闻中分管财运的神灵,不管是前朝本朝,有没有换过,几乎都是由大神担任。   没有别的原因——   这玩意儿香火太盛了。   人人皆爱财,尤其是在商业高度发达的大晏,爱财之心,人皆有之,大家都忙于搞钱,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   分管财运的神灵自然受欢迎。   甚至有些人,平日里并不烧香礼神的,可在财神面前,也得低下高傲的头颅。   因此自古以来,历朝历代,不管财神爷是哪一位,通常都会是民间百姓最欢迎的神灵之一。   只听这伙计说极乐神与财运有关,宋游便知晓,这位极乐神当初在阳都的香火定是盛极一时。不过这也注定它的信仰难以走出阳都。   “信了真能发财吗?”宋游低头看了眼自家猫儿,见她端坐于板凳上,连煎鱼也不吃了,只直起身子,高仰着头,好使眼睛高于桌面,一眨不眨的将伙计盯着,便替她问了一句。   “信了发不发财不知道,可若是不信,定是发不了财的,说不得啊,还得散财。”伙计压低了声音。   “怎么说呢?”   “不信他还好,若是惹他生气……”伙计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道人,又扫过道人身旁直勾勾把自己盯着的猫,总觉得那猫眼神像人,迟疑了一下他才凑过来说道,“前面几年,经常有贵人惹得神灵发怒,家中宝物丢失。又有百姓家中所积钱财银两,自行飞出窗外,飞向四面八方,叮叮当当在街道上落了一地。还有农户种地种不出来的。”   “哦?”   道人有些惊疑了。   就连那猫儿眼睛也一缩,竟好似也听懂了他的话,随之而感到震惊一样。   看得伙计一愣一愣的。   “都是真事?”   “这还有假?”伙计瞪大眼睛,“全阳都人都知道,不少人还搭着极乐神在街上捡过钱呢,先生找个人一问就知晓了。”   “原来如此。”   宋游便知晓这位极乐神是如何喜怒无常、乖张小气的了。   一时不由得陷入思索。   阳都虽是天下第二城,甚至比长京还更繁华,却也并非什么风水宝地、灵气浓厚灵韵玄妙之处,在这人挤人的街头是长不出天材地宝的。然而阳都却又繁华如梦,商贾云集,大晏各州的人自会采集天材地宝、珍稀药材,往商贸的中心聚集,便是这里了。   所以这位极乐神注定与阳州其它地神不同,它的手段应当类似于当初逸都的那名僧人,从阳都的权贵富人手中获取宝物。   恰巧,他们本事也几乎一样。   都是靠偷盗。   宋游此时粗略一猜,那些贵人家中宝物丢失,丢的大概都是些天材地宝、珍稀药材,最终应该都流向了丰州。   不过这两位都有逾越之处。   逸都那名僧人除了偷盗天材地宝、珍稀药材献给国师,自己也留了不少古玩字画、珍器宝物。而且他为了省心省事,培养了一名帮手,这也是他不得不扩大偷盗范围的原因之一。   这名极乐神便更过分了——   这年头的贵人大多是些压迫者,以国师的性格和想法,如今大晏国内矛盾积累越发深厚,国师没有变法要他们的家产和人头算不错了,从他们仓库中取些天材地宝、珍稀药材他多半是不会有心理负担的。只是这种做法也称不上对就是了。然而极乐神在这个过程中,很快发现自己可以凭此牟取巨大利益,于是开始向民众索取、逼取香火信仰,若有不信他的、触怒他的,就用法术神通拿走人家财产,使人家不得收获,这就不对了。   寻常人家可没有达官贵人那般丰厚的家底,本就是社会底层,要是钱财飞走,或是种一年地长不出庄稼,可是会饿死人的。   “最近一年也有人丢财吗?我指的是,银钱四走而出那种。”   “当然有!只是少了!若非当街辱骂神灵,或是大肆宣扬神灵的不是,都没听说谁被迁怒的!”伙计说着,掂了掂手上的铜钱,“若非如此,就算借小人几个胆子,也不敢轻易给先生说这些啊!”   “多谢足下。”   看来这位极乐神还尚在。   凭借以“财运”牟取来的香火,这些年来,它的本领多半也增长了不少。   “走菜!”   后厨传来一声喊声。   “来了!”   伙计向宋游一弯腰一点头,便向后厨走去。   宋游则继续低下头,用筷子拨弄碗里的饭粒,还有那小方丁。   青红色的小方丁,红色的是红萝卜,应该也才刚传入大晏不久,别地几乎都没有见到,应当是还没有普及开。而那淡青色的小方丁,起来软糯中透着一丝丝糯香,却是数年前安清燕子才从海外带回来的良种之一,名曰燕薯。   果真不愧是阳都啊……   一切新事物都来得好快。   “茶香虾仁!”   伙计又端了一个汤碗来,放在桌上。   “菜齐了!先生慢用!”   “多谢。”   碗中是一碗茶汤,里头隐约可见白色的虾仁,虾仁清理得倒是干净。   配了一个汤匙。   宋游拿起汤匙,先舀了一口茶汤,又舀了一粒虾仁放进嘴里。   就是茶水煮的虾仁,别无玄妙。   这年头的茶本就滋味丰富,这茶又是较为古老的煎法,里头有糖又有盐,还有梅子提供酸味儿,有姜去腥。这道菜就是直接用它来煮的虾仁。   虾仁吃不出是河虾还是海虾,没有煮进什么滋味,配上茶汤,倒有些茶香,口味奇妙。   宋游尝了这两口,便将所有虾仁都一一舀起,放进板凳上猫儿的御碗中。   三花娘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怎么样?先生!”   伙计就在旁边把他盯着,眼含期待。   “挺有特色的。”   宋游微微一笑,低头吃饭。   这碗米饭倒是煮的不错,既松软可口,又有燕薯的香气。   “还有一件事想请问足下。”   “什么?”   伙计心中登时一跳——   刚刚这先生问起他极乐神之事,若非如今极乐神已大不如前,他就算敢说,也定是不敢说实话的。饶是如此,也鼓足了勇气。   如今不知他又要问什么。   却只见道人持着筷子,用碗中夹出一粒淡青色的小方丁,拿起来对他问道:“此物可是燕薯?”   “呼……”   伙计松了口气,连忙赞道:“先生好见识,此物正是燕薯,前两年官府才叫阳州百姓种植,先生果真见多识广!”   “在哪里能买得到呢?”   “过桥右手边,早上有卖,但得起早,过了中午菜贩子就回去了。”   “这个呢?”   宋游又夹起一粒红色小方丁。   “红萝卜。不知从哪传来的,近些年阳州种的人倒是不少。秋种的如今正好收熟,咱们一般切丁煮饭,有时也素炒一盘,先生若喜欢,改天有空可以再来尝尝。咱家的手艺可不是吹的。”   “有空一定。”   宋游对他笑着点头。   心中已有了几道好菜。   随即不再多说,专心吃饭。   多亏猫儿不挑食,吃鱼又吃虾,两三下吃完两道菜,结账离去。 ###第四百五十一章 钱财飞走四出,街边偶遇旧识   出门时天已昏昏,路上的人少了很多。   道人依旧缓行,猫儿也依旧迈着小碎步跟在旁边,却是一直扭头将道人盯着。   终于找到没人的时候,她才开口发问,声音清清细细:   “嫩芽儿道士!财神是什么?”   “三花娘娘又要开始了吗?”   “唔!”三花猫顿了一下,小碎步不停,瞬间改口,“道士!财神是什么?”   “就是传闻中掌管财运的神。”   “信了他就能发大财吗?”   “人们这样相信,财神也这样宣扬。”   “信了他就能发大财吗?”   “我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道人的声音和猫儿一样小,“反正从未见过因为信奉财神而发财的人。哪怕那些人自己也这么认为。”   “不能发财啊……”   三花猫顿时少了许多兴趣。   晚风吹拂,河岸两边多青楼酒肆,各个都点起了红灯,映在河中,倒是这座石桥较为清净。   猫儿忽然迈步小跑一阵,这方便她停下来,停在石桥边,透过镂空雕花的石栏,扭头看向河岸两旁的青楼酒肆——   耳朵不由颤动,隐隐听见某座雕栏画栋里传出古琴声,那纸糊的窗沿里烛影摇曳,亦有女子的身影在翩翩起舞。她并不知晓那是青楼,也不十分清楚青楼是做什么的,只是阳州、古琴声、漂亮房子和住在里面看不清楚的婀娜女子,总让她有一种自己和道士等下过了一座桥、就可能会在转角的灯笼下遇到狐狸的感觉。   可惜这琴声远不如长京鹤仙楼的美妙,更不如业山鬼城,更不如从长京到丰州那一路上。这些漂亮房子也远不如鹤仙楼清雅。至于住在里头的女子和变成人的狐狸哪个更好看,三花娘娘倒是分不清楚。   注定也无法在这里遇到狐狸了。   熟悉的脚步声从身后追了上来。   等道士从她身边走过,她立马就收回了头,也重新迈开了脚步,跟道士并行走着。   “道士!这里吃饭好贵!”   “是啊。”   “而且还不好吃!”   “是啊。”   “还没有三花娘娘做得好吃!”   “是啊。”   “这里有河,三花娘娘白天看见有人钓鱼。明天三花娘娘也拿着钓竿来河里钓鱼,钓了做给你吃。”   “是啊。”   “喵?”   “好啊。”   一人一猫回了车马店。   “哗啦……”   宋游自顾自的洗漱,帕子拧水,落回木盆中,清亮的水声回荡在寂静无比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幽静。   女童则趴在桌上,前边灯盏无油自亮,左边放着一个平平无奇的灯笼,右边则放着她的小马灯笼,映照得桌面一片通明,从某种程度上也将她写的游记阻挡了一些,这给了她不错的安全感,可以更专注于创作。   其实这完全没有必要。   道人根本没有往她的纸稿上看一眼,只自顾自的洗漱完成,便躺上了床。   三花娘娘仍旧挑灯夜写,无论是桌上传来的烛光灯光,亦或是三花娘娘偶尔的小声嘀咕,又或者是翻纸翻书的声音,都十分令人心静。   心静之下,宋游连那位极乐神也不急着去找了,只想好好休息几天。   闭眼一睡,一夜无梦。   倒是半夜才结束创作,还出门吃了顿夜宵,也洗了脚上床睡觉的三花猫做得有梦。   不知是因为在写游记想起了海边之事,还是今晚的饭菜使三花娘娘感触颇深,梦中她又回到了海边。还是浪州岚安那片海滩,而她便挎着褡裢沿着海滩不断捡鱼捡虾,走两步就是一条鱼,走两步就是一只虾,鱼都是小鱼,虾也都是小虾,除了鱼虾,再没有别的。   梦境真实,那虾还是夹自己。   三花娘娘根本捡不过来。   ……   随后几日,宋游每天都出去转悠一圈,有时带着三花娘娘一同,有时也独自出行,领略一下阳都繁华。   昨日伙计所说不是假话,极乐神的神庙确实已被拆毁,官府也确实明令禁止百姓供奉极乐神,不过阳都也确实还有很多人在偷偷供奉。大多是在自己家中供奉极乐神的神像或神牌,目的不是想让极乐神保佑自己发财,就是害怕极乐神夺走自己的钱财。   这也算是大晏神道体系的一个缩影。   本身人们最初敬奉神灵,是仰慕神灵的德行,感念神灵的功劳,到了后来,人们敬奉神灵,大多若非有所求,就是有所惧。   上香想让神灵保佑自己;   怕不上香被神灵记挂;   神灵牟取香火大抵也靠这两条路子。   自然,第二种不是正路。   极乐神大概确实还没被诛除,也没被罢黜成功,不过这位显然有着特别的藏身手段,这才暂时躲过了国师准备的后手。   由于官府的明令禁止,这些神像神牌几乎都被阳都百姓偷偷供在家里,就算是经商之人,也不敢摆在店铺中,宋游也没有查得太用心,多数时候只是在城中闲逛,见识阳都风采,也看看哪里租房更合适,因此直到现在也没有多少收获,反倒听见了许多传说故事。   有当年长平公主下阳州,在猎场捕到一只成精的兔子,将之治愈放生的故事。   有这两年海外龙王兴风作浪的故事。   是自己曾从中走过的故事。   自己亲身经历过,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再听一听民间传闻的模样,听一听它和真实故事的差别,细细品悟,其中自有妙趣。   还听闻了自己的传说。   既有北方边境的,也有南边海上的。   只是这里离北方边境就更远了,无论是从地域上还是别的方面,都足够遥远,那些故事传到这里来,与事实的差距就更大了。生活在这里的百姓与几乎被打空的北边几州像是两个世界,即使讲故事的人描述得再生动,他们也无法想象千里尸骨、大妖吞城的场景。   倒是海上之事传得真实。   只是就不知这些海上的奇异之事传到北边去后,又会被传成什么模样了。   不同地区,不同文化,果然会孕育出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   宋游露出微笑,从茶楼中走出,拄杖归家。   只是才走出两步,忽觉不对。   不由停步,看向远方。   “咦?”   那方隐隐闪过神光与灵光。   宋游皱了皱眉,继续迈开步子,拄杖拄在青石板上,哚哚作响。   那方一下子又传来了喧闹。   “钱飞出来咯!”   “极乐神显灵咯!”   “大家快捡!”   “你们不准捡,只有信了极乐神的才能捡,你们捡了,极乐神要怪你们的!”   宋游步伐不断,往前走过。   刚过一个转角,喧闹的场景顿时就出现在眼前——   一间看起来修得还不错的楼房中,所有门窗皆大开,楼上所有窗户也都开了迎风,有铜钱和散碎的银豆从里头不断飞出,一阵又一阵。这些银钱全部落在了四处的街上,叮当作响。   地上有人疯捡不断,一脸兴奋,一边捡一边呼喊,甚至因此而扭打起来,从捡成了抢。   又有人本身也在捡,或者本身是想捡的,不过自己近期并未供奉极乐神,听见别人口中不知是为极乐神做宣扬还是为消除竞争者的话,一时间又拘束在了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有人站在远处,叹息不已。   那栋房中隐隐传来人的哭喊求饶。   “叮……”   一枚铜板落在了宋游前方,在地上咕噜噜朝他滚动而来,忽然撞到拄杖,停了下来,吧唧一声倒在地上,露出“明德通宝”四个字。   几乎同时,楼房中的钱不再飞出了。   宋游则低下头,把这枚铜钱盯着。   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立马就有一只脏兮兮的手伸过来,闪电般的将之抓走了。   宋游循着手微微抬头,是一个年轻的乞丐,衣衫褴褛,手上紧握着铜钱,用一双警惕而害怕的眼睛将他盯着,似是怕宋游因此责骂于他。   “先捡先得!”   宋游听不懂他的话,倒也勉强猜得出意思,随即不说什么,微微一笑,又抬头看远方楼房。   已经没有银钱再飞出了。   只留满地仰头等待、或低头在砖缝中寻找的百姓。   那位极乐神也不在这里。   要么是来此施法,施法后便迅速离开,随后飞走四出的银钱都是法术所为,要么是他根本就没来这里,只是借助神像神牌隔空降术施法。反正宋游来时就只看见神光与神光,不见他的踪影。   “谨慎啊……”   宋游迈开脚步,从人群中穿过,随着越发走近那栋楼房,里头的哭喊求饶声越发清晰。   外头仍旧有人叹息,但更多的人并不关心楼房主人遭遇如何,只在外头翘首以待,等着下一波银钱飞出,自己好再捡一些。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喊他。   “宋先生!”   是一道粗犷震耳的声音。   “嗯?”   宋游转头看去。   却只见一名面容凶悍如恶鬼夜叉、长得比身旁人高一大截的男子站在人群中,惊喜而愕然的看向他。   “宋先生!真是你!”   男子两三步走了过来,与普通百姓站在一起的他,简直如一个巨人,如一尊铁塔,只从人群中走过,无需挤人无需喊话,身旁的人听见他的声音感受到突然一暗的天光,在那巨大的心理压力下,自己就会让开。   正是夜叉后人,叶新荣。 ###第四百五十二章 报复心极重   凶陋壮汉眨眼就走到了道人面前,几乎遮住了阳光,却十分有礼,恭敬拱手。   “先生游历到阳都了?”   “是啊。”   “能与先生在此相见,真是意外,又真是小人之幸!”   “缘分罢了,于足下于我,都是如此。”宋游抬眼看他,温和说道,又对他问,“足下又怎么出现在这里?”   “小人本是上街采买些东西,以后跑船用得着、海边又不好买的,忽然听见这边有喧闹声,心中好奇之下,便过来看看。”叶新荣如实答道,“没想到是那极乐神在这搞……在这散财,也没想到能遇到先生。”   “足下不是该在海边吗?”   “哦,本是该在沿海郡县的,不过此前托先生的福回来之后,一来大家都受累受惊了,二来短时间内我们也不敢再出海,贾船主便给我们分了一笔钱让我们先休息半年,等开了年再看海上情况。”夜叉后人恭恭敬敬说道,“小人祖父原先本就在阳州为将,小人也生于阳都,只是如今家境没落,小人也被贾船主请去护船,常在海上漂泊,家中无人,却还是每逢有空就得回来一趟,打理一下祖宅,免得房子烂了。”   “原来如此。”   “先生也是出来闲逛的吗?”   “算是。”宋游顿了一下,“听闻阳都有位极乐神,也想来见识见识。”   “原来如此……”   叶新荣拱手说道。   心中倒是有些奇异——   极乐神在阳都可是很了不得的存在,原本他对极乐神也颇为敬畏,可是想到那夜的场景,想到那数百丈长的巨龙和被劈开的巨浪,如今这位先生就站在自己面前,与自己说起极乐神,忽然就觉得那个邪神也不过如此了。   “三花娘娘呢?”   “三花娘娘近些天有自己的事要忙,留在车马店的房间中。”   “先生住在车马店?”   “在下云游天下,有一匹马,只是当日未曾同游出海。”宋游微微一笑,“住车马店方便一些,也便宜一些。”   “原来如此。”   叶新荣想了想,犹豫再三,这才说道:“实不相瞒,此前与先生在海上一别后,船上几位管事的才后知后觉,觉得没有敢问先生洞府,也没有好好感谢先生救命大恩,后悔不已,前几个月还去浪州走了一趟,想打听清楚先生原在何处修行,一直很想再感谢先生一回。”   说着顿了一下,悄悄瞄向宋游:“如今几位管事的大多都在沿海郡县,贾船主倒是也回了阳都修养,不知……”   “在下不过一名云游道人,当日也不过随手为之,且平生最怕麻烦。”宋游与他拱手,“还请足下莫要向其他几位提及。”   “是!”   叶新荣拱手低头答应下来。   面上若有所思。   “不过相逢便是有缘。”宋游说道,“在下也想向足下问问极乐神之事,不知可否请足下喝一杯茶?”   “该小人请先生饮茶才是!”   “便边走边说吧……”   “是。”   叶新荣仍旧拱手答应。   心中顿时知晓,怕是那位极乐神命不久矣……   于是二人又找了一家茶楼,点了一壶茶,宋游并不饮,只听他说极乐神。   “实不相瞒,小人原先,也是遭过殃的……”   “也是散财吗?”   “和今日几乎一样。”叶新荣不由叹了口气,“当初小人还在阳都,自持一身蛮力与武艺,年轻气盛,目中无人,又没有被贾船主请去护船,没有见识过那般神异的天地。那时极乐神也还没有被官府罢黜,在阳都信众极多,在下喝醉了酒,一时不慎,在酒馆内口出狂言,许是被哪个信众给听见了,告了密,于是就遭了殃,家中积蓄本就不多,短短片刻,便空了个干净。”   只从这句“许是被哪个信众给听见了,告了密”就能听出,自从常去海上漂泊之后,他的见识已远非寻常人可比。   至少知晓,自己在酒馆中随便乱说话,神仙是很难听得见的。   “那时还与今日不同。当时小人血气方刚,站在屋外呵斥人不许捡,别人见了小人就害怕,当真不敢捡,于是这些已经落在地上的钱财便又纷纷飞起来,飞得更远。小人伸手去抓,竟也完全握不住。”叶新荣叹了口气,“家母身体本就不好,全靠药吊着命,这么一来,又气又怕,又吃不起药,没多久就病逝了。”   “节哀……”   “……”   叶新荣端起茶杯饮茶,像饮酒一般豪迈,一口饮尽,摆了摆手,神情平静:“倒是此事过后,小人的名声传得更远了些,有人说小人痴傻也有人说小人不怕鬼神,贾船主听说了后,便请小人去护船,这么些年来,日子倒比当初过得好多了。”   “原来如此。”   “莫非先生有意……”   叶新荣不敢直视宋游,却也期待。   “在下精于此道。”   “先生才是真神仙,这东西,不过一个妖魔罢了。”叶新荣冷哼一声,随即话音一转,像是才忽然想起,又对他说,“不过说起这个,小人倒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不知何事?”   “此前我们从海外回来。由于海上不太平已经很久了,很多海商都急得很,所以贾船主一到阳都宅子,便有很多人来找。”叶新荣说起这事时有些为难又有些忐忑,悄悄瞄向宋游,似是怕这位不愿出名的神仙见怪,“一来二去,海上之事便传了出去。”   “在下到阳都几日,已经听闻过了。”宋游微微一笑。   “只愿没有给先生带来打扰。”   “足下请继续说。”   “前两个月,有个道士打听到小人的祖宅,来找小人,问起海上之事。”叶新荣一边说一边皱起眉,“小人也不知该如何说,只是小人听那位老道长说话的口风,好像认识先生,知晓海上那位道人就是先生,也知晓先生会来阳都,所以向小人打听先生。”   “哦?打听我?”   “是……”   叶新荣不确定的说:“那位老道长好像也想除这邪神。”   “他叫什么?”   “好像叫什么,文什么子。”叶新荣挠了挠头,“小人是夜叉后人,虽不似祖父愚笨,记忆力却也差得很。”   “文平子?”   “正是!先生认识他?”   “不认识。”   “那先生果真神通!”   “只是听闻过罢了。”   “那文平子说自己在城外天星观修行,说我有事,就去找他,或者在黄昏时候看见天上有鸟飞过,就用什么咒语喊鸟下来,然后给鸟说叶新荣找文平子,他就会知道。”叶新荣有些窘迫,“但是小人当时没有当回事。”   “天星观,记下了。”   “先生想要见他?”叶新荣说道,“那小人替先生去跑一跑腿就是了!”   “那也不必,太为难足下了。”   “这有什么?过几日才回沿海,近几日正闲着呢,先生可千万莫要与我客气。”叶新荣说完不待他回答,便问道,“先生住在哪个方向,哪条街哪条巷子,什么车马店,何时离开阳都呢?”   “至少要明年春夏才离开阳都了。”   “明年春夏?”   “休息一段时间。”   “那先生此后又住哪里呢?”   “也许会租个房子。”   “刷……”   叶新荣眼睛一瞪,立马直起身,推开板凳,恭恭敬敬行礼,一番动静惹得茶馆中不少人投来目光。   “小人祖上也曾显赫,虽将军府已经没有了,却也留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宅子,寻常一直空置无人,就连小人自己也常年在外,只定期回来清理一下院中屋檐上的杂草,怕它无人住坏了,也怕有人鸠占鹊巢。”叶新荣郑重说道,“小人还有几日就将离去,宅子已经收拾好了,若是先生不嫌弃的话,便拿给先生云游人间、暂且歇脚。”   “足下何必如此?”   “空着也是空着,无人住反倒坏得快。”叶新荣顿了一下,“若能沾沾先生仙气,便更好了。”   “这样的话……”   “小人宅子也不小,正适合三花娘娘跑动玩耍,也能让先生养马方便。”   “……”   宋游只好答应了下来。   大约一个时辰后。   宋游回到车马店。   刚一推开门,就看见一只三花猫蹲坐在门口地上,坐得端端正正,仰头盯着他,一张小脸上看不出表情,一条尾巴在身后左右扫动,看起来异常乖巧。   竟是已经来迎接他了。   “回来了。”   宋游低声说了一句,走进房门。   猫儿仰头把他盯着,又往外看了一眼,心中好奇,开口问道:“道士你今天去哪里玩了?”   “外面走了一圈。”   道人从猫儿身边走过,同时也问道:“三花娘娘的游记写到哪里来了?”   “唔……”   猫儿起身,迈步跟上,仰头问道:“遇见什么好玩的事了吗?”   “三花娘娘游记写到哪里来了?”   “遇见什么好玩的事了吗?”   “……”   道人稍作沉吟,随即淡淡说道:“没什么好玩的事,就是路过一条街的时候,看见一间屋子门窗大开,好多钱从里面飞出来,洒了满地,街上好多人都在地上捡钱。比三花娘娘赶海都轻松。”   “!!真的喵?”   “怎敢欺瞒三花娘娘。”   “怎么洒的钱?”   “我还为我们找了一间房子。”   “在哪里?”   “房子在东城。”   “钱洒在哪里喵?”   “在街上。”   “你捡了喵?”   “过两天我们就搬过去。”   “你捡了多少?”   “……”   宋游在床上坐下,自顾自脱鞋。   猫儿就坐在他面前,仰着一颗小脑袋,目不转睛的把他盯着,眼中的好奇简直藏都藏不住。   道人却不答了。 ###第四百五十三章 阳都初安定   “是别人的钱喵?”   “是也。”   “唔……”   难受了整整两个时辰的三花娘娘终于不再焦急于自家道士竟然傻到了在街上看到钱都不知道捡的地步,转而睁大眼睛,稍作思索,凭着仿佛与生俱来般的抠门神通,很快便与那户被散了财的人家产生了共情,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在黑暗中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眶,圆溜溜的。   “那个神真可恶!竟然抢别人钱!”   “是啊。”   “要是我们不信他,我们的钱会不会也飞走啊?”   “那三花娘娘要看好了。”   “唔……”   “不过三花娘娘神通广大,法力高强,与之齐名的安乐神便折在三花娘娘手中,想来这个极乐神也不敢来招惹三花娘娘。”   “这个好像比那个厉害!”   “三花娘娘怎么知道?”   “不会讲……”   “便是天赋了。”   宋游平躺在床上,随口夸奖一句,声音已经很微弱了:“很晚了,睡吧,三花娘娘,过两天要搬去新的住处了。”   ……   寒冬腊月,雾重如雨,江南城巷,青石板路,白墙一家连着一家,不知多深。   有较为沉闷些的马蹄声。   一名拄杖四处张望的道人,一只仰头同样四处张望的三花猫,一匹驮着行囊的枣红马,还有飞来停在青瓦檐上的燕子,来到了这条小巷。   “此处清净也便利,屋中杂草小人前段时间刚刚除过,房中漏雨之处也修补过,房中一切先生皆可随意取用,无处不可开,无处不可去。若是开了年后便可以出海,小人至少怕也得明年年底才会回来了,若是不可出海,也会留在沿海郡县。”壮硕的夜叉后人递出手中钥匙,“小人今日便启程南下去沧渊了,先生住到什么时候想走了,把门一锁,钥匙放在院中石凳下就行,丢了也行。”   “多谢足下。”宋游恭敬道谢,“便也告知足下一句,海上海龙王大抵不会再如此前一样作乱了。”   宋游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对他说:“若在海上再遇风浪,或是遇到海龙王兴风作浪,无需再以牲畜献祭龙王,只需提前准备犀牛神像,一尊写上白犀大王席多,另一尊写上白犀大王席猛,届时分享祷告,呼唤他们名号,或许有用。”   “小人得记下!”   “在下房钱不够租金,这便算作给足下的回谢。”   “先生……”   叶新荣一时不禁表情复杂。   本身那日在海上就是救命之恩,救命之恩比天大,堪同再造,怎是自己引了一回路就能答复的?如今将空置的宅屋借给神仙居住,且不说神仙住了自家屋子究竟谁赚谁亏,就是把房子借给救命恩人住个一年半载,也是决然还不了的。   而方才神仙所说的办法若是真的管用,对于常年漂泊海上的海商来说,便不知该值多少万钱了。   双方互相道谢行礼。   叶新荣没有骑马,只用一匹骡子拉了一辆车,自己也没有带利刃,只在腰间别了一支铁锤,便拉着骡子,晃晃荡荡走远了。   宋游目送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浓雾中,只能听见车轮声响而见不到人了,这才收回目光,转而扭头四下打量。   虽是武人留下的宅邸,但并不是武人自己修建,因此这座宅子仍然充满了阳都的精巧婉约气息。   宅子不大不小,却也比逸都那间小院更大,至少已经能称为“宅”了。   位于东城清净之地,周围虽不以达官贵人为主,却也多是阳都富人。门口小巷寻常清净,可只要出门,往左走到尽头,便是阳江河,河岸边多是青楼酒肆勾栏瓦舍,多烟柳娱乐之地。若往右走,出了巷子,便是一条大街,菜买什么都很方便。   这个地段宋游十分喜欢。   清净之余,又有人间烟火。   简直完美符合他的喜好。   斜对门也有一户人家。   三花猫四处转嗅,凑到了人家的家门口,透过门缝换着眼睛往里面瞅,忽又跑回来,对宋游说:   “那个房子里面没有人住,也没有耗子。”   “三花娘娘如何知晓没有人住呢?”   “没有人味!”猫儿严肃的抬头盯着他,似是不满他对自己的质疑,“里头被挡住了,三花娘娘看不到,但是闻得到果子烂了的味道!”   “这样啊……”   “三花娘娘说得对。”房顶上的燕子回头理了理羽毛,随意往旁边一瞅,开口说道,“这间院子确实已经很久没人住了,院中有棵果树,树叶和成熟的水果落了一堆又一堆,但是别的地方又没有长杂草。”   “别管人家了。阳都之大,多有能人,说不定是哪位高人的府邸。”   宋游说着,已进了宅邸。   枣红马立马跟随着他,从大门正中间走了进去,两边被袋胀鼓鼓,还挂着灯笼钓竿,都没有碰到门框。   三花猫扭头又看了一眼对门,一扭身,便也跟随道人跑进了宅子,顺便还以猫儿之躯关上了门。   燕子亦是一折身,飞进了院中。   进了两道门,便是院子。   院中空荡而宽敞,有不少空地,只是没有种花草,而且所有没有铺石砖的地方都用火烧了一遍,残留下了草木灰,以遏制杂草生长。   宋游转了一圈,十分满意。   尤其满意这空荡的院子——   不仅可以种些辣椒酸茄,也可以让马儿小幅活动,不至于逼仄。   这是他接受叶公好意的主要原因。   适不适合三花娘娘跑动玩耍倒不重要。三花娘娘本事高超,无论宅院大小与否,或是寻常楼房平房,亦或是荒山野地,只要她想跑动,在哪里都能上蹿下跳不停歇,只要她想玩耍,怎么也能玩得开心。倒是马儿,一直任劳任怨,为他驮重,在这方面却一直被他所亏待。   而要在阳都这种地方租个宅院,却又太贵了。   “这些年委屈你了。”   宋游将被袋从马背上放下来,拍拍马儿说:“后面虽有马厩,但你也无需待在那里,平日在院中随意闲逛也可,出门跑动也可,随你心意。”   马儿没有出声,只左右转头,用一双乌黑的眼睛打量着院子。   宋游则挨着挨着看了看房子。   叶新荣应当是自己在外跑船,既想保存阳都家宅,又不愿意给别人折腾,宅中除了一些此前就传下来的家具,都打得很好,此外他只保证了这间祖宅不被杂草占据被人以为是空宅、不漏水泡坏房子,别的基本上什么也没有。   倒是有个铁锅,已被锈黄了。   宋游把锅取了出来刷洗,三花娘娘亦化作人形,拿着跟她差不多高的扫帚,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认真打扫灰尘。   宋游偶尔抬头,不经意的一瞥,忽然有种当年在逸都的既视感。   眼下真和当年在逸都一样,道人打扫着将来要住一段时间的院子,猫儿帮他拔草。只是当时的猫儿或许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见他忙活便也上前来帮他,好让自己显得有价值,获得参与感,现在的女童却清楚而主动,看那神情,仿佛不是帮他,而是在帮自己。   燕子见了,也飞下来帮忙,从井中取来清水,将地上雨灰冲刷干净。   随即又从被袋中取来辣椒与猫尾草、牛鞭草的种子,种在空地里,施法催长。   仅几天时间,院子就已生机盎然。   道人便在此地住了下来。   也就是三日之后。   宋游带着三花娘娘出去逛了一圈,采买了几样别地不常见到的菜品,割了半斤肉买了两斤排骨,加上三花娘娘从江中钓来的两条鲫鱼,想着自己一行人差不多在阳都暂时安定了下来,于是做顿好的,犒劳一下自己。   童儿烧火技术越发精湛,甚至能够一心二用,一面完美的控制着火候,一面还能站在灶头偷师学习。   阳都除了燕米和燕薯,已经能买到燕豆了,只是不知怎的,个头很小,宋游买了几颗,清炒了一盘,其它的用来炖了排骨。三花娘娘钓来的鲫鱼他则用来炖了汤,红萝卜则切丝炒了肉。   也买了一根燕薯,切丁蒸饭。   宅院中炊烟袅袅,道人与猫皆不急,只任香气四散而开。   不知邻居闻着都怎么想。   “好多啊……”   “不算多。”   “三花娘娘吃得少少的,燕子不爱吃这些,马儿不吃这些,我们两个能吃两天!”   “慢慢吃。”   宋游随口回答道。   就在这时,燕子飞了进来。   “先生,外面有位老道长在敲门。那位老道长有些道行,燕安飞过去,他自称道号文平子,从城外天星观来,来拜访先生。”   “……”   宋游看了眼三花娘娘,眼中只道一声巧,随即立马出去迎接。   “吱呀……”   木门打开,门外站的正是一位老道长。   五十多岁的年纪,须发灰白,一身道袍穿得很讲究,也拄着木杖,站在门口,抬头一见他,便立马向他施礼。   “贫道文平子,见过仙师。”   “在下宋游,道友不必多礼。”   宋游连忙把房门打开,将老道迎进来。 ###第四百五十四章 道法宽容有度   “在下刚做好饭,道友就来了,可谓是有缘。”宋游微笑道,“正好一同吃点。”   “哎哟!那贫道来得可不是时候!”文平子顿时面露窘迫羞惭之色,“只是贫道从城外观中走来,求见尊驾心切,一时竟然忘了时间。”   “此言差矣,道友来得正是时候。”宋游微微一笑,倒是觉得有趣。   自己一路走来,也去过各地数家宫观拜访,常被别地道长观主招待,开始还不习惯,慢慢也成了自然,今日轮到自己来招待别的道长了。   “今早在下与童儿闲逛阳都,买了几样长京也不易见到的新菜,其中有样红萝卜,在下本想用它来炖一锅牛肉,慰劳一下五脏庙。却不料平日里阳都街头能轻松买到的牛肉,今日却怎么也没有。”宋游说道,“原来是道友要来。”   “尊驾在上,贫道怎敢……”   “在下也只是山间一道人。”   “那贫道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名道人一前一后,走进堂屋之中。   小女童身着三色衣裳,正双手端着一大盆白色的汤,慢悠悠挪动着步子走来,踮脚将之放在桌面上。   桌上已经摆了几道菜了。   小女童面上看不出表情,只觉得严肃认真,一转身又跑了出去,拿来了碗筷。   “此乃三花娘娘。”   “贫道知晓。”文平子连忙说道,“此前贫道在长京聚仙府为国师做事,曾远远见过尊驾,也见过三花娘娘。”   “原来如此。”   “冒昧来访,还请恕罪。”   “别说那些了,来者是客,只尝尝在下的手艺便是。也别称什么尊驾了,只叫一声道友即可。”宋游说着顿了一下,为他分发碗筷,“说来我们此前也曾听说过道友的名讳。”   “哦?”   文平子拿着碗筷,却不好意思动。   “乐郡银华,蛩山享乐神。”宋游微笑着对他说,“道友莫要拘束。”   “蛩山啊……”   文平子顿时恍然大悟。   “我们一路过来的。听闻阳州周边有五位地神,便一一去拜访了下。”宋游说着,先动了筷子。   先尝了一尝清炒的土豆丝,又尝了一口土豆炖的排骨。   没想到这土豆个头虽小,吃起来味道却是异常不错。土豆丝脆而清爽,排骨里的土豆又足够沙软,很快便带给了宋游熟悉的感觉。   “原来如此。”   文平子也试探的跟着夹菜,浑浊的老眼也跟着亮了一下,随即倒也恪守着礼节,叹息着对他说:“当初国师临走前下令,让贫道来阳州探查乐郡的享乐神是否老实,若不老实,便将之诛除,又让贫道来诛除阳都的极乐神,贫道最先便去的乐郡。”   “道士你要饭吗?”小女童盯着宋游,又转头看向文平子,“老道士你要不要饭?”   “便请三花娘娘为我们盛一碗吧。”宋游说道。   “多谢三花娘娘。”文平子也恭敬说。   “好的!”   小女童便接过两个碗,从高板凳上往下一滑溜,便落到地上,跑去灶屋盛饭去了。   两碗米饭很快端上了桌。   “多谢三花娘娘。”   “不客气!”   最近在阳都见到的燕薯大多是白色的,煮熟之后,会微微泛青,蒸的米饭本就松软,加之燕薯丁,增色不少。   宋游夹着排骨,带着浓郁的汤汁,放在米饭上,米饭也因此染了色,混杂着一口下去,松软的米饭与香甜的燕薯丁,加之排骨汤汁,那馥郁的香味和熟悉的味道,有种此生别无所求的感觉。   “贫道当初到了乐郡蛩山,听说那享乐神虽然为恶,但也不曾伤人性命,尤其最近几年,不知为何,反倒还有所收敛,只是见他仍旧逗留蛩山,被罢黜后也不肯离去,这才与之相斗。”文平子暂停筷子与他说道,“那享乐神倒也真有些本事,比贫道想的还更厉害一点。”   “这几位地神都不简单。”宋游附和道。   “是啊……”   文平子也点了点头,认真说道:“应是那享乐神被封在蛩山后,青云宫派了一位道友去给他做了一年庙祝,那位道友虽没有修行道行,但在道经修为上面却极有造诣。那一年里,那位道友常在庙中学习道经,早晚课从不懈怠,那位地神在山中怕也孤独,便常偷偷来听他念经,耳濡目染之下……说来有趣,每日诵念道经的人并没有修出法力,反倒是偷听的野神受益匪浅。”   “确实有趣。”宋游点头问,“道友最后又是怎么击败它的呢?”   “……”   文平子刚趁空隙,也学着宋游,夹了一块排骨下饭,只觉排骨上挂满汤汁,沙沙的而香味浓郁,又有香料的味道,是他从未吃过的美食。   细品两下,越品越香。   只是还没来得及惊叹,宋游便又发问了,于是连忙又将筷子放下,也加快咀嚼的动作,将之吞下去,这才叹了一口气。   “唉,实不相瞒,当初贫道请来天宫斗部神灵附体,虽能力胜于那位享乐神,恐怕也要负一些伤。”文平子说着话时眯起眼睛,好似也陷入了对那晚的回忆当中,不过他说起来口气倒是轻巧,“然而最后关头,山上来了一名道友,正是那青云宫的道友。”   “道友慢慢说,吃饭为主,不要着急。”宋游也来了兴趣。   “那享乐神一见那位道友,就愣住了,没几句话,他叹了口气,便不再反抗了,说任我发落。”文平子说道,“贫道念他本罪不至死,见这样子又还有得救,便准备放他一马。可惜贫道愿意放,被贫道请来下界的神官却不愿意,一锏便将他打得魂魄飞出,肉身生机断绝。”   “竟是这样……”   宋游不免睁大眼睛,有些唏嘘。   看来当年蛩山脚下,两个本该毫无交集的生灵来到这蛩山脚下,在神庙中相处一年,情谊并不是假的。   随即宋游吃了口菜,却又问道:“那在下遇见的樵夫又是谁呢?”   “道友竟也遇到他了?”   “自然遇到了。”   “便是山下常常上山砍柴的樵夫了。常受享乐神的庇佑,那几日刚刚病死,孤独无依,竟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文平子说道,“贫道念及他修行属实不易,便劝他悔过自新,令他暂借樵夫尸身,愿他还有一次机会。后来贫道在蛩山暗中守了半年,见他每日只砍柴打柴,回家之后也只学习道经和诗词,身上邪气日渐消散干净,便也不再难为他。”   “道友慈悲。”   宋游微笑着说道。   旁边一直吃饭、默不作声的小女童听闻,则是愣住了,抬头把他们盯着。   宋游只是笑而不语——   樵夫本无文化,平常上山砍柴,也是谋个生计,就算听了青云宫的道长念了一年诗词经文,又怎么可能记得住那么多?   山上正有山泉潺潺流下,清冽可口,又哪来去山下神庙中讨水喝的说法?   只是宋游在去蛩山之前,也打听过这位享乐神,知晓他虽然犯错,却也没有如安乐神那般吞吃活人、索取人祭。到了蛩山看见樵夫,也看出了一身干净的享乐神。   于是上山发现当初那场斗法的赢家确是文平子,又下山言语试探,最终便离去了。   倒也不是说非得放过他,只是国师本是请文平子来处理享乐神,既然文平子都选择放过了他,宋游也没有必要揪着不放。   “道友既然遇见了他,也看出了其中玄妙,又为何放过他呢?”文平子问道。   女童便也随之扭头,盯着自家道士。   宋游微微一笑,便与他说起那日与樵夫的相遇,对话,自己发现的细节,樵夫的眉眼神态、对他的隐瞒与演技,听得文平子也连道有趣。   真到妙处,不由仰头大笑。   修道之人的自然洒脱展露无遗。   两人每人吃了两大碗饭,三花娘娘说得要两天才能吃完的菜,竟然一顿便吃得七七八八了。即使是宋游见状,也是有些成就感的。   随即宋游盛了一碗鱼汤。   鲫鱼三指多宽,不算小了,煎过再熬,又加了煎蛋、白萝卜和豆腐,盛进碗中,奶一样白,光是看着就觉得好喝。   也给文平子盛了一碗。   “多谢道友……”   文平子吃得十分满足,只是看着这碗雪白的汤,以及里头半透明的半月萝卜片、同样雪白的小方豆腐,实在忍不住嘴馋,只得道谢。   于是一边捧过汤碗,感受那温热的温度,一边对宋游说道:“实不相瞒,贫道这次来,是想请道友帮忙的。”   “可是那极乐神?”   “正是……”   文平子说话时不免有些羞愧。   “说来也怪贫道,真是不该在那蛩山多留半年。在蛩山多留了半年,来阳都就晚了半年。那极乐神本就有一身隐匿的好本事,若是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说不定还不比那享乐神难敌,可这半年来,他被罢黜后很快便猜到了自己的结局,也有了准备。以贫道和他打的一两次照面,猜想他大抵是将所有香火愿力都用来蕴养了他在阳都领悟出的藏身隐匿神通,神通越发精深,因此贫道这一年以来,竟拿他毫无办法。”   “这样啊……”   宋游闻言也陷入了思索。   一边思索一边捧碗喝鱼汤,只觉唇齿留香,鲜美至极。 ###第四百五十五章 何为自然   “道友是找不到他的行踪?”   “贫道道行浅薄,正是为此苦恼!”   “道友却不可这样说。神通一道,最是玄妙,周雷公亦有所短,山间野神也有所长。”宋游低头喝了一口鱼汤,接着说,“在下跟随三花娘娘到阳都已有十余日,这十余日以来,常常出去闲逛,闲逛之余,也有留意那位极乐神的踪迹,甚至曾一度偶遇他的‘散财’现场,也发现这位在隐匿藏身方面极有本事,不可小觑。而且阳都之大,城内城外住的人怕是有百万之多,寻一人尚且困难,寻一擅长隐匿藏身、又在阳都经营多年的神灵,莫说道友,就是雷部神灵亲至,也没那么容易。”   身旁小女童本在低头细品鱼汤,听见了话中的亮点,也抬起头来直直把他盯着,一张小脸上毫无表情。   “阳都百姓苦极乐神久矣。”   “是啊。”   “道友可有办法?”   “若那极乐神到了在下面前,或是在下从他身边走过,倒是能将之看破,可他躲得很深,阳州之大,实在难寻。”宋游摇头如实说,“若无其它更好的办法,便只得静待天时了。”   “天时?”   “春分之时,天地阴阳和谐,昼夜平分,除非那位极乐神如我家三花娘娘一样,阴阳共修,且齐头并进,否则都会暴露出来。清明之时,气清景明万物尽显,若有一场烟雨便更好了,再好的伪装,也瞒不过在下的眼睛。”   “春分、清明……”   文平子焦急之下,连这碗舍不得放下的鱼汤也暂时放下了,右手持调羹,左手掐指算。   “此时腊月,寒冬之末,要到春中,还有两月之多,要到清明,还有将近一季。”文平子皱起眉头,脑中飞快思索起来。   焦急自然是焦急的——   那极乐神自打被官府罢黜且列为邪神、明令禁止阳都百姓信奉他后,便失去了合乎法理的香火来源,为了使自己不逐渐衰亡,他不得不走上正儿八经的邪神常用的路子。便是以邪法神通威逼信仰、勒索香火,又展示神力,吸引贪心人。于是在阳都越发猖狂,为难百姓越发厉害。   人们怕他畏他,知晓他确实厉害,信了他就会得财,不信他就会丢财,才会冒着官府的禁令、明知他是邪神也信奉他。   阳都百姓苦他久矣。   何况自己早该在一年半以前就到达阳都,将这邪神诛灭,结果因为自己的耽搁,不仅晚了半年,还使这邪神早有准备,神通精进,如今自己已经到了阳都一年了,还拿他没有办法。在文平子看来,是有自己的责任的。   而且再拖下去,恐又要生变。   “道友说,若那极乐神到了道友面前,或是道友从他身边走过,道友便能将之找出来?”文平子忽然说道。   “道友有了什么妙计?”   “倒是有个办法,不知是否能成。”   “说来听听。”   “那极乐神生性警惕,焦躁多疑,虽在阳都多年,学到了人的阴谋诡计,却也没有脱离妖魔脑袋。”文平子开口说道,“若贫道在阳都散出消息说请来了高人,要布下大阵,将他搜出,他定疑虑忧心,心中惶恐。”   “……”宋游稍微想了想,便说道,“道友觉得他会来找我?”   “若贫道说道友就住在这里,可能被他看破,他若不信就不会来,若信则会害怕,也不会来。”文平子说道,“若贫道做得机灵一点,只透露高人就住在东城,但不透露具体地方,他多半会挨家挨户的找。道友常穿道袍,他很快就会找到道友这里来。”   “什么叫机灵一点呢?”   “以百姓之口透露消息,自是容易被他看穿。然而几日之后,便是阳都的除秽节,便是除秽去疫、消灾解难。官府会请来城外宫观寺庙,也会请来当地民间高人,按着民俗做法施术,游街跳舞。”文平子说道,“正如先前所说,阳都苦极乐神久矣,若贫道此前散出消息,只需告诉天星观的道友们,届时除秽节上,所有道人僧侣、巫婆术士,都会讨论这件事情。”   宋游听完不由露出了笑意,对他说道:“道友颇有古之谋士风范。”   “古之谋士贫道倒不敢比,只是这个计谋无需准备什么,只需贫道对天星观的道友们说一句话,也不劳烦尊驾……不劳烦道友做什么,道友往日里做什么此后一些天也做什么就是。”文平子说道,“若他来找道友,固然是好,若他不来,就当没有过,也不亏什么。”   “正是……”   宋游正是看穿这一点,这才夸赞他。   这个计谋倒不一定能奏效,只是无论成与不成,它都不耗任何时间精力,没有任何成本,也许不会赚,但也很难会亏。   是个好计谋。   “喝汤。”   宋游见文平子讲了半天的话,碗中的汤也只喝了半碗,怕汤凉了腥气反上来,连忙招呼他先喝。   自己也低下头,用调羹舀了一小块鱼肉和一粒豆腐,送进嘴里。鱼肉的皮被煎得焦黄发皱,成了虎皮状,几乎被煮烂,豆腐也入了味,加上调羹里盛的一点鲜美鱼汤,混合成了完美的口感。   随即便是此起彼伏的喝汤声。   宋游喝完一碗,旁边童儿立马就拿起汤勺,给他盛上一碗,怕他吃不饱似的。   这个过程本身是贴心的。   只是宋游其实只想喝一点汤,吃点豆腐和萝卜也好,可自家童儿掌勺的话,盛进碗里的就全是焦黄的肉碎与煎蛋,实在不美。   直到两碗汤下肚,一顿饭也吃了比往常更长的时间,宋游这才停下,擦擦嘴巴,对文平子问道:   “可若是在下找出了那位极乐神,道友又打算如何应付呢?”   “贫道原在真山修行,主供斗部星官,可以请斗部星官下界。”文平子也擦了擦嘴,停顿一下,却又说道,“只是斗部星官公务繁忙。恰好阳州地区安定富庶,百姓多供财神、文神,信奉雷公的很少。贫道此前便曾上香,向雷公请示,欲请雷公下界诛灭邪神,好在阳州扬名。当天晚上雷公便托来了梦,应允下来,只是那极乐神藏得深,贫道一直没有找到他的位置,阳都百姓不供雷公,雷公在此搜寻也不方便。”   “道友真有大智慧啊。”   “过奖过奖……”   “不知道友想请哪位雷公呢?”   “雷部主官,周雷公。”   “周雷公啊……”   宋游笑容灿烂了几分,随即说道:“周雷公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神力无边,又重信重诺,若他允诺道友,倒绝不会食言,亦能手到擒来。”   “贫道也这么想。”   “道友既决定请周雷公下界诛灭邪神,在下就不插手了,若那位极乐神来寻我,找到他之后,便告知道友。”   周雷公也算是宋游的老朋友了,打过不少次交道,若能助他在阳州扬名,传播名声信仰,吸引香火信众,实在没有抢他功劳的必要。能助他在阳都这么一座大城站稳脚跟,也算因为交情而给他的善意了。   “贫道平日里在天星观借宿修行,每日晨昏之时,以野鸟在阳都搜寻那极乐神的踪迹,道友若看见天上野鸟飞过,便可叫它下来,向贫道报信。”   “记下了。”   “今日真是过多打扰。”文平子拱手行礼,“等贫道回了天星观之后,这便散出消息去。”   “为民谋善罢了,称不上打扰,反倒是我们搭了道友的功德。”宋游也对他说,“何况我们也已经很久没有待过客了,道友今日上门,若能吃喝得尽兴,我们也是开心的。”   “怎一个尽兴了得?贫道简直恨肚皮太浅,不能吃个畅快!”文平子笑道,“贫道还一直想问呢,莫非道友这桌饭菜,乃是用什么法术从天上取来的?”   “道友过奖。”   “却不知是出自道友哪位弟子童儿之手?”   “在下喜好此道。”   “嗯?”   文平子闻言顿时一愣。   既有震惊,也有感动。   在家宴客本是极高的礼仪,文平子起先觉得是这位女童所为,如此便已感激不已了,如今听闻竟是宋游亲手做的,自然震惊,不敢置信。   宋游在他心中的地位无异于神仙,能得神仙亲自下厨招待,即使是他的心境,一时也难免有些类似受宠若惊一样的心情。   文平子愣愣的,又转过头,看向身旁的女童,却只见那小女童坐在板凳上,不知喝了几碗鱼汤,肚皮早已圆滚滚的了,而她正低着头,似乎对二人的话毫不关心,只双手来回拍动自己肚皮,听里头鱼汤晃荡的水声,觉得有趣极了。   倒真不像是出自她手。   “咣咣咣……”   小女童依旧拍着肚皮,水声依旧晃荡。   那位宋道友并不觉得她失礼,而她也玩得专注投入,似是完全没有考虑过会受到宋游的指责——文平子亦是修道之人,修为不浅,自然也不因此觉得她缺乏教养,反倒因为这幅画面,自己的眉眼也柔和了几分。   随即若有所思,似乎明白了几分。   何为自然?   这便是了。 ###第四百五十六章 傩声去秽   宋游将文平子送走,回到堂屋,小女童还坐在板凳上,因为吃得太撑而陷入了一种痴傻状态,却一直仰着脑袋、面无表情的将道人盯着。   此时的她,连变回猫儿都做不到了。   因为肚子里装了太多东西,猫儿的肚皮装不下,若是变回猫儿,也许会圆成一个三种花色的球。   “三花娘娘在想什么?”   “三花娘娘没想什么。”   “是吗?”   “在下跟随三花娘娘……”小女童直直的盯着他。   “什么?”   “在下跟随三花娘娘!”小女童又重复了一句,一脸严肃。   “哦,这个啊。”宋游点了点头,说道,“谁说不是呢?三花娘娘行动敏捷,常常跑到我和马儿的前面去,可不就是跟随三花娘娘吗?”   “一点都对!”   小女童猛烈摇晃了下脑袋,迅速从痴傻的状态中摆脱了出来,依然是身子往前一缩,屁股顺着板凳往下一滑,立马就落到了地上,随即勤快的收拾起了桌上的残局。   三花娘娘也是明理的,无需人教便知恩图报,也跟随道人去过不少宫观,被人家招待,虽然今日饭贵,却也不觉得心疼。   只是刚把碗筷抱到灶屋,放到灶台上,她突然一愣,像是想起什么,于是又飞快的跑到灶眼前,猫着腰,用火钳在灶眼中一阵翻找。   “哗……”   很快从灰中刨出一坨黑乎乎的东西,放在地上,敲落不少灰。   “道士!吃燕鼠!”   “烧的吗?”   “对的!三花娘娘给你烧的!”   “看来三花娘娘已经掌握了烧火的最高乐趣了。”   “吃燕鼠!”   “我才吃饱了饭。”   “三花娘娘特地给你烧的!”   “一会儿再吃吧。”   “三花娘娘特地给你选的!”   “嗯?选的?”   宋游敏锐的捕捉到了她话中的重点,不由疑惑问道:“不知三花娘娘怎么选的?”   “眼睛看着选的!”   “三花娘娘看上它什么呢?”   “它长得好看!”   “……”   三花娘娘面庞白净漂亮,却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满脸严肃,站在灶前,仰头与他对视。   宋游盯着她看了会儿,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只得收回目光,从灶台前走过来,边走边说:“好吧好吧,既是三花娘娘一番心意,那在下便只好搭着三花娘娘吃一回饭后甜点了。”   “饭后甜点!”   “没错……”   多亏饭吃得久,这颗燕薯还很烫,却也不是下不了手了。   宋游将之拿起,仔细看了看。   燕薯早已被烧得焦黑,大概巴掌长,三四指宽,形状并不优美,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   “嘭嘭……”   宋游也将之在地上拍了拍,拍出沉闷的响声,抖落碳灰,随即小心将之拨开。   外面一层焦皮很厚,说明火候有些大,放的位置离火焰中心不够远,三花娘娘在这方面还有不小的进步空间。然而揭开这一层焦皮后,里面显现出的却是橙黄色的燕薯肉,软糯糯黏糊糊,甚至因为糖分多,而显得湿润、反光。   “是黄心的诶……”   宋游不由转头对自己童儿说。   “对的!”   女童就站在他面前,低头一眨不眨的把他盯着。   “一看就很好吃。”   “对的!”   “三花娘娘为何这般看着我?”   “你快吃!”   “……”   宋游只道她是什么“喂养道士”、“为伙伴付出”的猫界怪癖又犯了,没有多想,摇了摇头,便小心的啃了起来。   果然又软又甜,糖分很高。   “三花娘娘选得好啊。”   “对的!”   “三花娘娘今日有些奇怪。”   “快吃!快吃!”   “三花娘娘要尝一口吗?”   “你吃吧,三花娘娘有更好的。”   “……”   宋游摇了摇头,懒得多想。   在这个过程中,小女童便一直站在他面前,看得目不转睛,直到他吃完,这才心满意足,跑去端了一根板凳来,站在灶前洗起了碗。   ……   阳都的生活其实惬意而安静,当道人有了自己的固定住处、可以自己做饭后,便连唯一的缺点也去了。   此后几天,他仍旧常常上街转悠,看阳都繁华,当地特色,时而闻见香火味道,也藉此看看阳都有多少人在偷偷供奉极乐神。当然也有留意极乐神究竟藏在哪里,只是始终一无所获。   顺便买一些肉菜,回家做饭。   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三花娘娘则经常在屋中埋头苦写,她写得认真,有时还拿来《天牝志异》对照学习,不可避免的便写得很慢。   写得累了,她就会带上她的钓竿,去江边垂钓,钓得少就留着自己吃,道人总有做不完的鱼儿吃法,她学都学不过来,若是钓得多,她还会在桥上摆个摊售卖,卖些小钱,也能补贴家用。   偶尔也带着马儿出去转转。   或者见道士太晚没回来,也得亲自下厨,给他把饭做好,免得他回来没得吃。   燕子则彻底化身农民,整日在院子中种草,以法术催生。   猫尾草、牛鞭草都是马爱吃的草,院中虽只有一小片地,可他用法术催长,即使不能保证供应枣红马草料不愁,也能为枣红马改善伙食。   如此一来,枣红马能吃到自己喜欢的草料,燕子的木灵之法熟练度也飞速提高,形成了完美的互助。   慢慢到了阳都的除秽节。   除秽节在腊月下旬,靠近过年的时候,和别地除夕除旧迎新其实差不太多,只是因为此前阳都闹过妖邪瘟疫,便单独有了个除秽节。   到了当日,才刚清早,外头街面上就响起了连绵不绝的鞭炮声。   莫要说什么妖邪,就是三花娘娘也被吓醒了,爬到窗口去,愣愣的盯着外头,燕子也躲到了屋里来。   随后便是敲锣打鼓,念经吟唱。   有城外的道人僧侣结伴进城,要么结成一队,沿着大街小巷走过,口诵经文,挥洒符箓,要么在城中搭建的高台上做法事、盘坐祈祷。也有巫师术士在城内城外不同地方以自己特有的手段施法,杀鸡宰羊的有,裸身跳舞的也有。还有不少民间高人与江湖骗子,挨家挨户转悠,遇到商铺或显赫一点的宅府,少不得讨点钱花。   不过重头戏还是传统傩舞——   大队的人敲锣打鼓,抬着神像,沿着阳都主干道行走,最前面则是一群巫师,全都戴着不同的傩戏面具与相应的头饰,穿着特定服装,有的空手有的拿着独特的法器,一路走一路跳着传统而怪异的舞蹈,不时拍手,不时大喝,伴随鞭炮燃起的烟气,恍惚间真如古神借道而行。   两旁吸引了不知多少百姓围观。   有小孩睁大眼睛,一刻也不愿错过,有小孩直接被这诡异可怖的一幕吓得哭了,父母连声安慰。   要说此时阳都最大的秽是谁?   恐怕绝大多数百姓都清楚。   自然有些不清楚的人,只将那极乐神当成了真正的神灵,能为自己带来财运、救自己脱离苦海的神灵。   然而只听说有人因极乐神而遭祸,未曾听说谁因信了极乐神而来福的。最多信了极乐神能让你不遭祸,不遭来自极乐神的祸。   这样的神,与秽何异?   可是极乐神又怎能除得掉呢?   要能除得掉,去年就除掉了。   只有极少数道人僧侣、巫师术士才隐约听说,城外天星观来了一位老道长,老道长很有本事,却在阳都寻了极乐神一年也没有找到,近日则又从别地请了一位精通阵法的高人来此,准备借除秽节在阳都布下大阵。大阵若成,则极乐神无所遁藏,自然伏诛。   “真的假的?”   诡异可怖的傩戏面具下传出的却是一道年轻的声音,在锣鼓唢呐、鞭炮声中,只有离他最近的人才能听得清楚。   “说是这么说,谁又知晓?”   “我倒是此前就听说过那位住在天星观的老道长,听说天星观所有道长都对他毕恭毕敬,很会用法术,还能与神沟通,他这么有把握,多半不会错吧?”   “只能说但愿如此了。”   “啪……”   跳着傩舞的人拍了一下手,动作不停,却继续对身边人问道:“你又是从哪里听说的呢?”   “那位老道长住在天星观,事情自然瞒不过天星观的道长们?今早进城遇见天星观的一位道长,听他在说。你可不要轻易往外传啊,否则传入那些信奉极乐神的人耳中,可就麻烦了。”   “这当然!我只想极乐神早点被除!”   “我是信得过你,才跟你讲!”   “那个高人什么时候能来?”   “听说都到了,就住在东城,至于具体是哪里,就不知道了。”   “那就好……”   年轻男子动作一刻不停。   可是不经意的往旁边一瞥,却陡然一愣——   只见在一群百姓的面前,赫然站着一个一人多高、面容鲜红、浑身长着白毛的凶恶鬼神,眼神像是虎豹,正盯着他们。   “啊!”   年轻男子被吓得惊呼一声,动作也不免一顿。   都说傩戏可怖,可这凶恶鬼神,却比他们这些戴着面具跳傩舞的人还要恐怖多了。   那好像就是极乐神!!   不过没待年轻男子看清楚,那鬼神就已经不见了踪影,站在原地的百姓也依旧注视着他们,甚至因为他的失误,没有跟上队伍的动作,更多的人将目光投到了他身上来,仿佛他们从未发现过曾有那么一位鬼神,就站在他们面前。   是幻觉吗?眼花了?   年轻男子如是想着,心中却是一阵胆寒,已然知晓并非如此。   有个传说——   透过傩戏面具,便能直视神灵。   男子跟随父兄多年,曾听过不少人在跳傩舞时不经意的往旁边一瞥、却与神灵对视的故事,所以平日里,他们绝不许轻易戴上面具。   “……”   年轻男子害怕极了,只连忙跟上去,暗自在心中祈祷,千万莫要因为自己二人的对话,而让这极乐神逃过一劫,又或是暗害了那位高人。 ###第四百五十七章 极乐神夜访道人   “咚……”   “咚……”   沉重的鼓声仿佛能踩中人的心跳,即使在空旷的大街上,道旁百姓无数,也给人一种神秘庄重的感觉。   “傩……”   “傩……”   前头四人都由资历深厚的老者扮演,一身红袍好似染了鲜血,戴的面具凶厉可怖,生有四目,嘴中不断发出类似“傩”的低沉声音,跳的舞蹈亦是凶悍激进而充满力道。晨雾本就浓重,又加鞭炮硝烟,街道烟雾弥漫,四位“方相”从后跳出,真像鬼神狂舞,向你冲来。   “傩……”   后头又有一群少年,戴着同样凶厉的面具,只是只有两目。   再后面还有十二兽。   十二兽后,又有许多乞丐,同样戴着面具或把脸抹黑,跟在后头以壮声势,伸手向两旁的百姓要钱,给的人倒也不少,多数只扔个铜板。   道人与女童同样站在街道旁边,一棵柳树下,肩膀上还站着一只燕子,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一幕。   “傩戏又称鬼戏,他们扮演的都是鬼,都是凶悍的古老的鬼。最开始傩戏由皇帝来办,后来民间也办,目的是酬祭神灵,驱瘟避疫。”宋游一边盯着前边一边对两只小妖怪讲解道,“以前傩戏神秘而庄重,不可侵犯,慢慢也变成了表演,主要看个热闹、图个喜庆了。”   “真的能驱除瘟疫吗?”小女童高仰起头,从脑门顶上看身后的道士。   “古代能不能不知道,反正现代……”宋游低头看她倒着的五官,对她微微一笑,“禾州之人,也是要跳傩舞的。”   “听不懂。”   “没有用。”   “听懂了。”   “前面的叫方相,便是狂夫,武士,原先是官职,后来成了捉鬼的神,人们相信他可以捉鬼。”宋游说道,“后面是叫魌头,原先和方相一样是开道捉鬼的神君,后来慢慢低了方相一等……”   方相与魌头正从他们面前走过。   方相由老人扮演,相对稳重,魌头则是由少年与年轻扮演,身姿轻巧而顽皮,见到道人面前的女童生得白净漂亮,路过时故意来吓唬她。   三花娘娘只站在道人面前,一动不动,一脸严肃的将他们盯着。   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   等到他们走过,她才又仰起头,继续问自家道士:“他们能捉住极乐神吗?”   声音清清细细,刚巧踩在锣鼓声鞭炮声都停息的一瞬。   身边不少人听见,都侧目看了过来。   宋游微微一笑,也不避讳:“要是真的有用,早就没有极乐神了。”   “都是假的吗?”   “也不全是。”   “也不全是?”   “小学人精。”宋游伸手摸摸她的头,发现比以前高了一些,“听说透过傩戏面具,可以看见鬼神,这个好像是真的。”   “三花娘娘就这么也能看见!”   “自是没有三花娘娘厉害的。”   道人低头对她说着,肩上的燕子扭头伸进了羽毛里,像是在梳毛,又像是不忍听。   “花钱酬神咯!”   “花钱买吉咯!”   一群披着破红衣、戴着面具、扮演神盠的乞丐从他们身边走过,各个乱跳一通,伸手掏钱。   不少人都扔出一两个铜板,引得乞儿们一阵哄抢。   “逐尽阴气……”   “为阳导也……”   “您家吉祥……”   这些乞儿倒也学舌献上几句好话。   乞儿们渐渐从道人面前走过。   三花娘娘的面容上终于看见了表情——   警惕!满满的警惕!   好在这些乞儿看得见她身后的道人,见是道人,便直接跳过了他们。   “呼……”   三花娘娘松了口气。   浩浩荡荡的队伍逐渐远去,消失在了晨雾与硝烟中。   “好热闹。”   小女童回头对道人说。   “梅花开了。”   道人抬头对她说道。   小女童这才往前边看过,街道的另一道种着梅花,寒冬腊月,正是盛放之时。   道人则已经迈开脚步了。   “扑扑扑……”   燕子连忙飞去。   女童也跟了上去。   阳都街头有卖凝香墨的,由于凝香就产自这边,比逸都便宜不少。   但也要六千左右一枚。   宋游走了三家,选了一家最便宜的,五千八一枚,在三花娘娘呆滞的目光中,买了四枚,估计够用不短的时间了。   “三花娘娘的墨宝很可能要流传千古的,文字无价,莫要吝啬这点钱。”宋游继续摸摸她的头,“何况我们平日用钱也算不得多。”   “好贵!”   “回家吧。”   宋游拿着墨迹往宅邸走。   远处仍然传来锣声鼓声,神秘庄重,一声声“傩”似的喊声从雾中传来,好似凶恶鬼神的低吼。   这几乎要持续一整天,要将整座阳都城都转一圈。   跳傩舞也是个辛苦活儿。   现在时间还早,随着晚一点,城外的人陆续进城,参与的人还会更多,官府和沿街商铺、酒楼饭馆乃至寻常人家都会替他们准备酒食。这不仅是一场祭祀大典,也是一次全城人的热闹,所谓挈党连群,通宵达旦,遍索酒食,便是如此。   宋游则已经回了宅院。   刚刚推门进去,便有人来敲门,原是不知真假的民间先生,带了符纸来,还拿了铃铛和木剑,要来给他们驱邪除秽,顺便收些钱财。   自然了,这等“高人”通常是不会直接说钱的,只让你随便给。   也自然了,三花娘娘一文也不想给。   只是在宋游的劝说下,好歹还是令他来屋中走了一圈,念念叨叨,算是多了点参与感,临走时请三花娘娘给了他一文钱。   接过这一文钱的那一瞬,这位民间先生也是愣了一下。   此后三花娘娘便一直守在门口了,扒着门缝看外面的动静,陆续有几人来敲门,她就立马收回目光,又回头看道人,以眼神示意他不要吭声,装作屋宅中没有人的样子。   宋游也不违逆她。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   到了夜晚,吃过晚饭,道人也不急着入睡,而是请自家童儿点亮屋中油灯,又取来井水研墨,磨得清淡,又在桌上铺开纸,画起了梅花。   下笔悠然,寥寥几笔,墨迹便在纸上自然浸开,显出梅花枝干。   猫儿跳上桌子,低头认真看着。   凝香墨散出熟悉的药材的香,不浓烈也不清淡,深沉而静然。   道人亦是认真落笔。   梅花枝干成型,又用细笔勾出细小的枝丫。无需太多背景,街道行人都不需笔墨,只需勾出白墙青瓦的一角,衬托梅花,其余大片留白,便似今天浓雾重重下的街道,那在雾中显出的梅花。   “树子光秃秃的!”   猫儿指着画上说道,又扭头看向旁边朱砂,似是还记得多年前在逸都:“你要用这个洒出花花吗?”   “是的。”   “又是红的!”   “没办法。”   “你怎么不画那些跳挪舞的人?”   “我也想画,可惜没有那么好的画功,画不出来。”宋游摇了摇头,“要是窦大师在此就好了,后世又留一幅珍奇宝画。”   “那你快洒梅花!”   “三花娘娘可以帮我洒。”   “三花娘娘洒?”   “嗯。”   宋游用水调了朱砂,递给猫儿。   便见猫儿伸出爪子,毛绒绒的,一边扭头看着道人,一边慢慢将爪子往下伸,触摸到朱砂墨,便飞快抬起,依旧盯着道人,慢慢移到画上。   “随意即可。”   道人微笑,用眼神鼓励着她。   三花猫怕自己洒得不好,把他辛苦画的画给弄得不好看了,可与他的目光相交,便又有了勇气,于是只一抖爪子。   顿时朱砂飞溅,落纸为梅。   一人一猫皆专注极了。   猫儿除了专注,心中还有一些忐忑,目光既停留在纸张上,也不时转动着眸子,悄悄打量着自家道士的神情,见他满意,这才松了口气。   只是表情一如既往的严肃就是了。   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上面,一时间就连往常警惕的她,也没有发现窗外晃动的隐约可见又似乎不可见的影子。   只见道人也伸手蘸朱砂。   却是随意往窗边挥手——   “刷……”   手中一点朱砂顿时飞出。   屋外门窗关得严实,窗户也被厚厚的窗纸糊着,可不知怎的,这一点朱砂却透过了窗纸,未破窗而飞了出去。   “啊!!”   外头突然一声尖啸。   随即是一阵风声。   “喵??”   猫儿瞬间反应过来,刷的一下扭头,直直盯着窗外,随即毫不犹豫,跳下书桌便冲了过去。   一阵风开了门,外头夜深深。   又一阵风将门给关上了。   灯火也被吹得摇晃出影子。   宋游则完全不急,站在原地,拿着自己与猫儿刚刚做成的画,对着烛光仔细打量。   虽说画技普通,神韵欠缺,却也有几分灵气,算得上一幅好画了。   道人自己是越看越满意。   过了一会儿,门才再次打开。   “吱呀……”   这次是被女童的手推开的,走进来后,她又小心的将之关上,像是怕力气稍微大一点便会将门弄坏似的,这才对道人说:   “跑不见了。”   “无妨。”道人依旧看画,“我已在他身上留了标记,总会找到他的。”   “标记!”   “三花娘娘来看画吧……”   道人似乎毫不关心,只将画给女童看。 ###第四百五十八章 雷公白日除妖   寒冬时节,青山已老。   阳都城外,生满枯草的山坡之间,一条几尺道沿着山脚弯弯绕绕,不知从何处来,亦不知要往何处去。   只见远方山上隐隐现出阁楼瓦檐,青烟袅袅,直冲天云,应是有一家香火不少的宫观寺庙。   小路最终汇入大路。   “扑扑扑……”   一群野鸟从天空飞过。   一名身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正从一座荒山上下来,身后跟着一匹枣红马,马背上左右两边各驮着一大捆木柴,忽然听见空中一阵响,她几乎是本能的停下脚步抬头看去,目光和脑袋都随着这群野鸟而移动,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有专注。   好在没有“咔咔咔”。   直到鸟儿消失在云雾朦胧的天际,她才收回目光,回头看了眼自家马儿,又扭头看向下方小路的一头。   “叮叮……”   有隐隐约约的铃铛声。   和马儿脖子上的铃铛差不多。   不过猫的听觉敏锐,自然能听出其与自家马儿铃铛的细微差别。   随着铃铛声响,率先从弯弯绕绕的小路上探出头的是一颗毛驴的头,驴头边走边点着,慢慢露出背上坐着的一名身着宽大道袍的老道士。   老道士须发花白,手持浮尘,腰板笔直,神情安静淡然,一身道袍宽松干净,完全遮住了双腿和驴背,身下驴儿瘦弱,道人也不健壮,有一种相得益彰又飘逸出尘之感,柔弱且刚。   三花娘娘看见他的时候不禁一愣,脑中想到的是当年在云顶山上遇见的那个崔公。   崔公衣裳松垮垮,他也松垮垮。   崔公骑驴,他也骑驴。   只是崔公戴了帽子,他没有戴。   崔公更柔弱,他则更自然。   崔公着红衣,他着道袍。   更多的细节就记不清了,那时候的三花娘娘还很小,也没有现在聪明,记的很多事情都变得雾蒙蒙了。   不过如此一看,虽说她是先见过云顶山上的崔南溪,却并没有先入为主,认为老道士是学的崔南溪,恰恰相反,直觉便是文人在学道人。   三花娘娘便默默站在原地,也不说话,只盯着他走近。   与此同时,老道士也看见了她,眼中有些惊异,也直直盯着她。   “吁……”   老道士在她面前停了下来,身后两名年轻道士便也跟着停下。   “三花娘娘怎在这里?”   “家里的柴烧完了,三花娘娘出来砍点回去。”   “为何来这么远砍柴?”   “近的都是别人的。”   “原来如此……”   老道士抬头看了一眼这座山。   阳都城外没什么高山,这也算是相对较高的一座,山上有峭壁,不高也不矮,摔不死人也能摔断腿——   别看城外皆是山丘,道旁皆是草林,其实山上多数都是开垦过的土地,而莫说土地田径旁的草林灌木,就是那些荒山野地中、道路旁的草林灌木也都是有主的。从哪里到哪里,哪一片归属于何人,都是当地人商量好的。哪怕很小的一行黄荆,也都划分得好好的,当地百姓上山砍柴绝不会去别人那里砍,会引发口角纠纷。   自然是无人能为难得了她的,可她也没有这样做,反倒有意避开,去了那些寻常人到不了的悬崖峭壁上砍木柴。   文平子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女童。   看来那位仙师对自家童儿也不是全然放任不管。   心中只冒出一句——   不拘小节,而明大义。   “看来三花娘娘收获颇丰。”   “这柴好烧着呢!”   “贫道今早收到宋道友的传信,说昨晚极乐神来访,道友已做好了标记,请我进城请神除妖。我已联系好了周雷公。”文平子说道,“三花娘娘这是还要继续砍还是回城了?”   “要回去烧火了。”   “那便同路吧。”   “唔……”   小女童往下一步,便从黄山到了小路,扭头看了一眼这道士,尤其打量着他这身崭新干净的道袍,晃了晃脑袋,才继续往前。   枣红马默默跟上。   文平子骑着驴,也跟在后头,看着马背上的柴摇摇晃晃,女童走路悠悠然然,本还有些紧张的心也静了下来。   女童抽棍打草玩,一边打一边与他说起昨晚之事,讲得倒是绘声绘色,遣词造句也算清晰,声音亦是清清细细,可惜她说话有点口音,文平子有时候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能靠猜。   脑中却也有了昨夜画面。   蹇驴还在路上,野鸟已进了城。   全城逐一搜寻仙师印记。   ……   晨雾未散,却也透了阳光。   阳光隐隐穿过晨雾,打在阳都街头,对于这座冬日里的江南繁华之都,已是久违了。那一面面白墙沐浴在阳光,又笼罩在薄雾中,那连绵的黛瓦也因此显得异常干净,风吹雾走,如诗如画。   就连那阳江两岸的梅柳树,被阳光一映,好似也逢春抽了新芽,仔细一看,却又没有。   “真是个好天气!”   “好久没出太阳了。”   “今天天气好!”   “怕是昨天除秽除得好……”   许多平日里在家窝久了的人,哪怕是闭门苦读的书生,此时也走出了门,见到这难得的好天气,不自觉的便面露笑意。   石拱桥跨江而过,正沐浴在阳光下。   桥下青波流水,画船徐来,船头或有娇俏女子怀抱琵琶,或有翩翩公子谈笑自若,两岸又有妇人捶洗衣裳,桥上亦有无数行人经过,到了阳光下都不由得驻足片刻,环视四周,又抬头感受阳光。   “真是个好天气啊……”   却是无人注意到,下方一块石砖上,有着梅花一样的朱砂红。   “哗哗哗……”   忽然一阵铠甲碰撞声。   一队全副武装的精锐从两岸走来,前边的人手持盾牌腰横长刀,身后的人持有长戈,再后边的人又拿着强弩,各个皆身着厚重的铠甲,又各由两名雄壮大将带领,来到了石桥两边。   行人百姓顿时被吓得心惊肉跳。   随着官兵怒斥,桥上很快被清空了,方才悠然静谧的画面瞬间转换。   百姓不明所以,胆小者要么钻进附近店铺躲避,要么回家紧闭门窗,胆大者则站在河道两岸,远远看着这一幕。   “扑扑扑……”   只见天上一群野鸟飞过。   两位将军在桥下等待。   有几名官员走了过来,有人认出阳州知州的身影,与官员随同的,则是一名骑驴老道与两名年轻道士。   “哗……”   士卒们忽然让开。   老道与两名徒弟走上前去,没有出声,只摆了摆手——   两名徒弟动作迅速,一人咣一声将一个低矮桌案摆在桥下平地,一人迅速从褡裢里掏出香炉贡品,老道则从袖子里拿出三支线香,在空中晃了一圈便升起了袅袅青烟,三人同时进行,只一个呼吸不到,就已设摆出了一个小香案。   “九天玄都雷霆显化天尊在上,文平子奉请天尊下界除妖!   “九天玄都雷霆显化天尊在上……”   第二遍还没说完,桥上异变突显。   似是那沉睡中的极乐神已然察觉不对,桥面上一块石砖瞬间炸开一大篷白烟,伴随着四周百姓的惊呼,化作一位一人多高、面容鲜红、浑身长着白毛的凶恶鬼神,眼神有如虎豹,直盯着这边。   “九天……”   “哗!”   极乐神只一抬头,便掀起狂风。   文平子亦是一挥袖子,以风迎之。   “轰……”   一瞬之间,桥上飞沙走石。   两岸百姓纷纷惊呼,仓皇逃避。   这下即使胆子再大,也只敢躲在暗处偷偷看了。   即使那两名体壮如牛的将军,一时也只顾着用力拉住战马,不敢也不得轻易上前。   手下校尉则持盾将石桥堵了起来,也不知有没有用,总归都是些胆大的武人,倒也没有人畏惧退缩,反倒都透过盾牌悄悄往前看去。   只见得短时间内,那凶恶鬼神便与老道斗法数次,老道准备得也充分,符箓宝珠不要钱的抛洒出去,与之斗得难舍难分。   老道虽暂未处于下风,可那几句请神的话,却一直被极乐神所打断,没有再说得出来。   阳都的官兵百姓又哪里能经常看到这般画面,倒是常常在茶馆瓦舍中听说,一时无论官兵民众都惊得面容失色,哪怕那位阳都知州,也因符箓炸开的烈火与法术掀起的风石而连连后退,面容紧张不已。   方才还热闹的大街很快便空了。   唯有一名身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领着一匹驮着木柴的枣红马,站在街道正中,不仅不怕,还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一脸好奇的往前边看去。   “九天玄都……”   “噗!”   老道顿时被打飞出去。   身后举着盾牌的校尉还未被老道的身影砸中,就已经被巨力所击,武艺高强者,也得半跪着往后滑出一大截,武艺稍欠些,就得被打飞出去,往后翻滚不断。   即使是旁边的将军,也差点人仰马翻。   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握紧兵刃,低头一看,老道士嘴角已有了鲜血,正挣扎着爬起。   这般邪神,怎是人力所能及。   “九天……”   雷公名讳仍然没有念完。   “轰隆!”   却不是被极乐神所打断了,而是一声闷响,仿佛雷鸣,却比寻常多数雷声都更干脆震耳,哪怕再胆大的将军武人,也被震得心脏一跳,不由自主的瞪大眼睛往天上看去。   只见风吹雾走,乌云遮日,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来,晴空中聚起了大片乌云,亦在地上投下大片大片变换的阴影。   这绝非寻常,而是神迹!   雷云中隐隐有人影晃荡。   “我乃雷部周康伯,下界何方妖孽,竟然在此放肆?”   声音滚滚,有如雷鸣。   整个阳都怕都听见了。   “竟是雷公?”   将军武人惊讶不已,再低头一看,却见老道长长松了口气,而那先前还嚣张不已的凶恶鬼神,此时竟是连一点反抗之心都没有,瞬间便卷着一阵狂风飞沙,想要往远处钻去。   “哼!”   伴随着一道哼声——   “轰隆!”   雷霆从天而降,落地便为霹雳。   那鬼神化作的狂风还没有来得及飞出十丈远,便被天雷直直打中,那一瞬间迸射出的亮光与火花映照出了鬼神的身影。   “啊!!”   只能听见一声惨烈的尖啸。   狂风顿时散去,鬼神倒地。   一击之下,魂飞魄散。   雷公除妖,干净利落。 ###第四百五十九章 自该入书传千古   “冬天打雷了……”   “那是神仙!”   “好像是雷公!”   “极乐神和雷公哪个厉害?”   “肯定是雷公!听说雷公是天上专门打雷的神仙,雷公来了,极乐神肯定跑不掉了!”   “这可是亲眼见到神仙啊……”   “开了眼了……”   无论是躲在店铺屋宅中还是藏身于暗处的阳都百姓听见那震耳欲聋的雷声、如雷鸣一般的话语,都被吓得不轻,震惊不已。   对于许多人来说,这是第一回见到神仙。   尤其还是雷公——   虽说阳州地区很少供奉雷公,可雷公之名传遍大江南北,阳都繁华,百姓自然也是听过的,甚至平常也会将之挂在嘴边,只不过因为百姓很少会有什么事有求于雷公,于是不常去庙中拜他罢了。   一时阳江两岸、许多门窗紧闭的人家,也悄悄将窗户打开了一条缝,往天上看去。   只见滚滚乌云中,神灵若隐若现。   身躯伟岸,神光耀眼,光是一眼,便觉一身正气,威严无比。   “这便是周雷公?”   那方才还在地上作乱的极乐神呢?   人们低头看去,却早已不见极乐神的踪影。   反倒见到天上雷公将头一扭,目光如炬,直射下方街道。   那方站着一名小女童,身着三色衣裳,也仰着头,面容白净清秀,一眨不眨的与他对视。身后一匹枣红马,驮满了木柴。   以他这双眼睛,自然一眼便能看清,那极乐神身上的朱砂点,透着的乃是伏龙观当代传人的四时灵光。   有这一抹朱砂红点,灵光印记,那凡间老道才能找出极乐神的藏身之所。有了这一点梅花,刚才那一击天雷就算打偏了,被它跑了,又化作这城中任何平平无奇的一部分,躲在某个角落暗处,也能被找出来,也就是再多一道雷的事。   “替我谢过你家先生!”   周雷公沉声说道,声如雷鸣。   阳州富庶,人口极盛,却一直不怎么敬雷公,这于他而言,无疑是一个大忙。   “喵……”   “邪神已除!今后休得再供!”   “轰!”   神灵顿时消失不见,头顶乌云也被迅速拨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翻卷淡化,消失不见,露出天日。狂风早已将晨雾吹得干净,阳光开始毫无阻碍的打在阳都街头,白墙多一抹米色,黛瓦添了质感,寒冬亦多了一抹暖意。   人们这才发现——   阳都的邪秽,却是今日才除。   而今日果然是个好天气。   街道依旧空荡冷清,只偶尔有人开门探头往外看、躲在暗处的人直起身子来,却只见天空显出蔚蓝,阳江两岸一如往常。   街中间依旧只站着一名小女童,身着有些褪色的三色衣裳,编着麻花辫,长得白净可爱,正从天上收回目光,摇头晃脑,也不知想什么,对身后枣红马说了一声什么,便转身往外走。   有将军校尉转身,默默注视着她,亦有阳都官员向文平子投去疑惑目光。   小小一道身影,很快便远去了。   ……   东城宅院中。   道人点着火炉,裹着厚厚的被子,一觉睡到了大天亮,直到天光透了窗,这才坐起来,却也坐姿定格,在床上坐了许久。   直到猫儿回来,卸下木柴,变回原形跑回房间来,给他说今日所见所闻。   “……就是这样!”   “一道雷就打死了呀……”   “对的!”   “看来周雷公升任雷部主官、又从北方回来后,香火神力都有见涨啊。”   “就是的!”   “唉,天道酬勤,神灵勤勉,常常下界诛妖驱邪的话,民众自然爱戴敬奉,这也都是他应得的。”宋游摇了摇头,一边说着,一边掀开被子坐到床边将脚伸进鞋子里,悠悠然然说道,“道人我也要勤勉起来了,不可再睡。”   猫儿趴在棉被上,转头愣愣盯着他。   “快过年了……”   道人一边走一边如此念叨。   起床做一顿好饭,是道人应得的。   饭后趁着阳光好,出去走走,沿着阳江两岸,看看吊脚小楼。   不出意外,街头巷尾百姓议论纷纷,讨论的全是今早雷公显灵之事,个个说起来满面兴奋,唾沫横飞,好似都是亲眼所见。大多数人都因作恶不浅的极乐神被雷公打死而拍手称快。   倒也有不少人对那日雷公最后所说的话好奇不已,议论纷纷,却也议论不出个结果来。   道人只面露微笑,买菜归家。   明德九年还剩最后几天。   而明德九年腊月二十四那日雷公周康伯显灵、一道天雷打死当地邪神极乐神一事,实在被太多人所亲眼目睹,其中不乏文人与官吏,此事注定要被地方志与许多当世文人所作的随笔杂谈收入其中,大多已然动笔,所记大差不离,末了大多都会提上一句,街头目睹者众。   只是不知有多少能流传下去。   说不得会慢慢演变成个戏剧传说,会在民间传扬开来,只是也不知有多少能传到千年后去。   到了除夕那夜,阳都城中依旧张灯结彩,喜气非凡。只是今年少了极乐神,城中除秽成功,喜气自然又添一分。   听说阳都城中已然选址,开修雷公庙,知州亲自下令搜请阳州工匠,以最高的五脏像规格为周雷公打造神像,其余雷部正神也都不少,至少要在今年春日就将周雷公的神像摆进阳都各大宫观中,以让后人祭祀瞻仰、感激供奉。   同时自那日雷公诛邪之后,阳都的好天气就没有停过,每日晨雾撑不过半上午,就被消弭干净,连连数日,河岸的梅柳都添了新绿。   明德十年新春。   道人找了一家临江的茶楼,挑个了靠窗的位置,一边看着下方清波流水、柳条摇曳,一边晒着太阳,听旁边桌聊天,懒散的消磨着下午时光。   自然地,茶是便宜的茶。   毕竟花的是自家猫儿的卖鱼钱。   旁边桌则是几位士大夫,不仅点了一壶好茶,还请了店中的茶博士来拉花勾画,点了几盘果子坐着闲聊,早在道人来之前就坐在这里了。   似乎他们的日子比道人还要悠闲一些。   “不说那日场景画石桥边不知多少人亲眼目睹,就是那声雷公怒喝,亦是传遍了整个阳都,城外十里青山都听得见!可还能有假?”   “非是不信胡兄,乃是此事实在过于让人难以置信!”   “唐兄此去长京,错过不少啊。”   “只恨没有早些回来!不过不管怎么说,那极乐神作恶阳都多年,总算被除了,也算是好事一件!”   窗外的阳光照得宋游眼睛不由微眯,犯了懒,昏昏欲睡。   “我还听说啊,前面几天,知州梦见一只三色花猫,花猫告知他城中一个桥下是空的,里头藏有许多珍奇宝物、珍稀药材。知州醒来之后第一时间就叫手下人去挖,果然挖出许多珍奇宝物,很多都不认识,全是那极乐神藏的,你说这事奇不奇异?”   “三色花猫?”   “正是!”   “那些宝物呢?”   “说是梦中三色花猫对他说,叫他拿去换了钱,补偿那些被极乐神‘散了财’的人。”   “哦?”   满桌人顿时皆肃然起敬。   “那定是仙猫了!”   “我得写进书里!”   “……”   宋游听着也不禁露出笑意,随即打了个呵欠,困意越浓,宜回家中床上做神仙,于是数了数钱,起身准备结账。   就在这时,却又听旁边桌说:   “唐兄刚从长京回来,可有听说长京有什么消息?陛下身体如何?还是没有立储吗?”   道人抿了抿嘴,便又坐了回去。   “自然有听说,也不是什么隐秘之事,长京大街小巷,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人人皆在谈。”一名男子摇头叹息,“听说陛下最近一年几乎已经不上朝了,常年卧病在床,又变得喜怒无常,君主无道,莫说朝中了,就是长京街头也多了不少乌烟瘴气。”   “陛下不是前年年中就很少上朝了吗?”   “那时还是会上朝的。”   “那国师呢?”   “国师早就不在朝中了。好在有个俞坚白,如今担任宰相,时常代理国事。倒也称得上是个贤相。”   “储君……”   “国家仍无储。”   即使是这离长京千里之外的阳都,士人听说此言,亦是连连摇头,叹息不已。   道人在旁边饮茶,默默算着。   前年年中也就是明德八年的年中,宋游刚刚在丰州破灭了国师的图谋,皇帝的大计自然也随之烟消云散。考虑到消息传回长京需要时间,老皇帝消化这些信息要时间,传到阳都士人耳中也要时间,那时皇帝就不上朝了的话,很可能是听闻丰州业山之事,受了打击。   只是皇帝仍未立储君……   宋游亦是不禁摇头,眯起眼睛。   当初劝解他早立储君,立谁都行,老皇帝果然是听不进去的。   想想倒也合理——   这般帝王,纵使天帝托梦,恐怕他也不见得会当回事,若是晚年再暴躁昏庸一些,天帝他怕也敢罢黜。   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算算时间,皇帝大限也快了。   “店家,结账。”   宋游抿着嘴,走出茶楼。 ###第四百六十章 仙人修行,影响天地   “三花娘娘给我开门。”   “底下墙上有个小洞,你变成小人儿,从那个小洞里走进来!”   “快给我开门吧。”   “吱呀……”   房门打开,里头站着的是将袖子捋得老高、手上拿着一把刷子的小女童,胳膊白白净净,手上还湿漉漉的,似乎刚才在做什么活儿。   “你怎么不变成小人儿?”   “三花娘娘真是念念不忘啊。”宋游说着淡淡瞄了她一眼,稍一停顿,忽然问道,“三花娘娘该不是最近写到了小人国来了吧?”   “!”   小女童顿时一阵警惕。   “呵呵……”   宋游笑了笑,抬步走进院中。   枣红马站在院子正中,沐浴在阳光下,身边有一桶还在散着热气的温水,一根小板凳,地上一片湿润。   “吱呀……”   身后的门又缓缓关上。   宋游则回了房间。   今日阳光好,宜将窗户打开来睡。   不经意的瞄一眼院中,小女童又站在了板凳,拿着刷子,正刷洗着她的马儿,其神情认真,动作柔和。   “刷刷……”   声音在院中回荡不绝。   宋游本是想睡的,见状又想多看会儿,看着看着,想起先前三花娘娘说的变成小人儿,便又取出了三方土,捧在手上。   准确来说它并不是“土”。   而是天地灵韵凝结,玄妙具化。   此前国师留下的两方灵韵分别从北方和中原来,一块像金属,其性坚固静止,一块像沙土,宽广包容。   从东南海外得来的水一般的灵韵,则是神秘莫测,流动难寻。   不过这些都只是它们最显眼、最表象也最主要的灵韵特性,其实还有很多别的灵韵特性,大大小小,数之不尽,每一方都极度复杂,万千特性中既有迥异之处,又常有矛盾处,还常有重合之处。   也许这些迥异之处,便是它们互补的地方,矛盾之处,便是它们碰撞出变化的地方,重合之处,便是它们交融铆合的地方。   宋游这一年以来常常感悟其中玄机。   此乃天地灵韵本质,又将凝聚出另一片小天地,天地玄妙自然尽在其中。   若说道法自然,这便是自然凝结。   阴间地府是国师的大机缘,是皇帝的大机缘,亦是许多神灵的大机缘,宋游即使只推进凝聚、参与建造,并不由阴间地府而攫取利益,可参与推动它的现世这个过程本身,就已经是他的机缘了。   宋游本不求这些,到手上了,却也不放过。   实在因为其中既有收获,亦有乐趣。   能彻底参悟其中任何一方灵韵,都足以像是海外那片奇妙天地一样,足以影响一方天地。若能彻底参悟所有,怕能自成一方小世界。   只是“彻底”二字,便太难了。   天地无穷,光阴无止,然而人寿人力都有尽时,区区百年时间,纵使再奇才,彻底参悟其中一方尚且不可能,若说全部参悟,更不可能。只是修行感悟亦如学习,道路看不到头,不代表不能走远,往前走出任何一步,亦都是自己的收获。   能参悟多少,都是收获。   哪怕一丁点,也是一种法术神通了。   还有最主要的一点——   那头顶的天宫,也由此来。   天上白云流走,时间渐逝。   灵韵悄然无息往外蔓延。   好像过了数日,又好像只是一瞬。   等宋游从感悟中慢吞吞回过神来,床边已经趴了一只三花猫,埋头睡得正香,外头则已经是黄昏了。   半个下午已经没了。   “唉……”   宋游叹了口气,说好的午休,又作了云烟。   小心掀开被子,刚想起床,不打扰到家里的顶梁柱,然而猫儿敏觉,立马便将头从爪子里抬了起来,扭头迷糊的盯着他看。   “道士你醒了?”   “醒了。”   “三花娘娘做梦,好像梦见三花娘娘变成了一只很大的猫。”   “恭喜三花娘娘。”   “刚刚三花娘娘进来找你的时候,好像见到桌子变得好小,还没有三花娘娘大。又见到板凳变得好大,两边都戳到墙上了,奇奇怪怪。”   “然后呢?”   “然后三花娘娘突然就变得迷迷糊糊,跑到床上做梦去了。”   “说不准那也是梦。”   “是哦……”   三花娘娘说着,忽然摇了摇脑袋,像是这才想起,连忙清醒,对他说道:“对了,那个从城外边来的老的道士来找你了。”   “是吗?”   “下午的时候!我说你在困觉,把他叫到了堂屋等你,给他倒了蜂蜜开水,现在不知道跑了没有!”   “那可耽搁客人了。”   宋游连忙穿上衣服鞋子,往外走去。   ……   堂屋中倒是有几样好家具,都是叶新荣祖上留下来的,好木料,好手艺,直到现在也牢固依旧。   文平子坐在椅子上,却是一动不动,只低头死死盯着茶案上的那杯蜜水。   文平子虽会法术,道行不低,擅长降妖除魔,但其实自身并不精于斗法,多数是靠供奉的斗部神灵,奉请神灵下界相助。此前因为与极乐神周旋片刻,受了些伤,加上过年也有别的事要忙,于是就没有立马来向宋游道谢。如今新年一过,身体也稍微好点了,便连忙来了。   登门拜访,听说仙师在午睡,自然不敢打扰,本该在屋外恭候,好在三花娘娘盛情相邀,请他进屋等待,还为他倒了水,点了回炉。   一等就是一下午。   可谁曾想到,这一下午竟如此奇妙。   先是杯中蜜水怎么喝也喝不尽,不是喝完而自行斟满,而是根本就不见少的。   文平子倒也知晓有类似法术,无论是空杯来酒,还是举樽酒干,无非都是暗地的搬运之法,也曾在长京见过别的道人表演这类把戏,配上一些手法与话术语气,许多眼界过人的达官显贵也会被唬到。然而以他来看,今日之事,却全然不同。   此后水喝得太多,不免便想上茅房。   文平子在这里吃过一顿午饭,茅房在哪里还是找得到的。   可是明明就看得到的茅房,短短的一条路,却好似突然长了上千倍,两旁院落景物时而依旧,时而被拉长,他走了起码一个时辰,也只走了堂屋到茅房一半的路程,剩下一半,突然恢复如常,几步就走到了头。   若非知晓那位仙师的本性,知晓那位三花娘娘的本事,他甚至要以为是他们刻意捉弄自己、与自己开玩笑了。   回来走到院中,石板上那位三花娘娘刷洗马儿留下的水迹未干,路过时不经意的一瞥,竟见那一滩水渍忽然变得深邃幽蓝,深不见底,探头一看只见里头游鱼无数、珊瑚成群,巨鲨捕食,是他这辈子也从未见过的深海之景。   文平子险些踩到掉了进去。   稳住身形,再抬头一看,只见前方一间屋舍灵韵冲天,玄奥无穷,文平子睁大眼睛愣了片刻,如何还想不明白——   这哪里是先生在午休,分明是在修行悟道,道韵透体而出,自然而然影响天地,这才造就了这般玄妙无穷的变化。   文平子亦是不敢打扰,却也不愿离去,连忙回到堂屋,静坐等待。   若说藉此感悟个什么,无人点拨,也是没有头绪的,可修道之人本是感悟天地攫取玄妙,只消坐在这里,便已经感觉受益不浅了。   于是继续饮水,不敢妄动。   直到杯中蜜水饮尽了,他便知晓,仙师已经醒了过来。   又稍等片刻,听得屋外传来脚步声,他便连忙站了起来,等到宋游来到面前,便连忙行礼。   “宋道友,贫道此次前来,是为道友贺新春与道谢的。”文平子此次面对宋游,越发的恭敬了,“多亏道友,贫道才能除了那极乐神,也算对得起阳州百姓和国师的交代了。”   “道友有伤在身,怎么还亲自来?”   “伤势不重,已然好了。”   “还是该多休息才是。”   “只愿没有打扰到道友修行。”   “道友言重了……”   宋游便请他坐下,热情与之闲聊。   既聊极乐神,也说朝中事。   既说阳州风景,也谈出书渠道。   听说阳都许多官员都好奇宋游,向文平子打听,文平子不敢妄断,只好来问宋游。   “在下不过一游方道人,等开春后天气暖和一些了,鸟回花开,就要离开,何须在此地多添麻烦。”   “原来如此。”   “道友又有什么打算呢?”   “贫道漂泊半生,也该安定下来了。阳都繁华,生活悠然,是个养老的好去处,城外天星观诸位道友热情好客,一直劝贫道留下来。贫道也在天星观选了两个有天赋又机灵的弟子,传下衣钵。”文平子说道,“大抵今后就留在阳都了。”   “此乃阳都百姓之福。”   宋游微笑着与他说道,诚心诚意。   聊了许久,又留他吃了顿晚饭,留宿一夜,第二天才将他送出门外。   文平子道谢不已,又有些迟疑。   走到门口,频频回头,纠结许久,这才开口:“还有一事想请问道友……”   “但说无妨。”   “不知国师如今……”   “死了。”   道人的话干脆平静。   文平子的眼睛却是陡然一缩,即使早有猜测,心中也起了惊涛骇浪,但也连忙拱手,告辞离去。 ###第四百六十一章 街头妖邪事   画石桥下,阳江河畔。   几名钓鱼人戴着斗笠,端坐于河边小木凳上,竹竿皆垂入江中,鱼漂随水波起伏。   女童身着三色衣裳,也戴了一个斗笠以遮阳光,同样端了一根比方砖大不了多少的小木凳坐在江边,手上一根小钓竿,鱼线垂入江中,而她正盯着江水,面色专注,目不转睛。   道人捧着一部书,坐在她身后。   “三花娘娘都成钓鱼人了。”   “嘘……”   小女童如老僧入定,直视水面,目光像是能透过碧绿深邃的江水看见底下的游鱼一样,头也不回的说:“有条鱼想吃我的虫子了!”   话音刚落,鱼线一沉。   小女童毫不犹豫,站起拉杆。   “噗噗噗……”   一抹银白随鱼线跃出水面,不断挣扎着。   身边几名钓叟都不由得投来目光。   小女童表情一丝不苟,一手高抬钓竿,一手伸手去抓,一巴掌就抓住了这条鱼,牢牢握在手心。   熟练的取下鱼儿,往旁边桶里一丢。   “啪啪啪……”   乌鱼在桶里挣扎着。   桶中已经有了大大小小十几条鱼了。   三花娘娘看了一眼钓钩,见到鱼饵还没有损失多少,她毫不停歇,低头在河里扫了一眼,找准一个方向,便又抛出了杆。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小三花又钓到了呀?”旁边传来一名老叟的声音,饱含羡慕。   “对的!”   小女童严肃答道,目不斜视。   是的,她都有钓友了。   只是这些钓友们在她面前,常常是羡慕而自卑的。   “小三花你那位置要好点还是怎么,怎么你才来一会儿,就上了这么多,我们都坐这半天了,我还好,开张了,罗公都还没有开张呢。”   “对的!要好些!”   小女童一边简洁干脆的回答着他们的问题,一边转过头,轻飘飘的瞄了自家道士一眼,面上依然没有表情,可却仿佛在说——   你看我厉害吧!   宋游摇了摇头,没有多说。   想说她靠作弊找鱼,但一想到自己现在吃穿用度全靠她钓鱼卖钱,便又闭上了嘴。   于她而言,钓鱼好似成了赶海的替代,虽然收获不如赶海丰盛轻松花样多,在阳都卖鱼却比浪州海边卖海鲜更来钱一些,照样有收获的快感。随着时间越久,钓鱼的乐趣已经不逊于赶海多少了。   仅次于晚上捉耗子——   耗子会跑,还是要更好玩一些。   “噗……”   片刻功夫,女童又上一条大鱼。   身边众多钓鱼之人,无论年轻的还是年迈的,无论这岸还是对岸,都不由得向她投来目光,目光中饱含羡慕。   “啪啪……”   这条鱼倒是有劲,直接冲出木桶,差点就重回了江中。   可惜猫儿太敏捷了。   三花娘娘随手一抓,便在半空中将之抓住,任它滑不溜秋,也逃不出手掌心,接着随手在地上一砸,便又扔回了桶内。   “差不多了。”   小女童低头看着,像个大人一样说道。   随即也不等道人答复,起身仰头,在头顶垂下来的无数丝绦中任选一支折下,挑了一条小鲫鱼一条大乌鱼,用柳枝穿起来。   “这两条是我们今天吃的,有你喜欢吃的黑鱼,三花娘娘吃条小鱼就够了。”   白净女童用柳枝提着鱼,递给道人。   道人伸手去接,却眨了眨眼睛。   莫名的眼前一阵恍惚。   好似回到了明德一年的立秋,逸州手爬岩下的不知名村庄集镇,自己向河边钓叟讨了两条鱼,用柳条穿着,回来给她。   “道士你怎么不动了?”   轻轻细细的声音将他拉了回来。   眼前站着的仍是身着三色衣裳的女童,她一手提着柳枝上的两条小鱼,另一手提起了木桶,将柳枝递到道人手上,歪着脑袋把他盯着,一脸不解。   “没什么……”   道人手指一勾,便提住了柳枝和鱼。   “还以为你傻掉了。”   “没有那么容易。”   “你回去煮饭吧!三花娘娘先去街上把这几条鱼卖给卖饭的!”小女童叮嘱着,还从怀里摸出钥匙给他,真像个小大人了。   “要我陪三花娘娘吗?”   “你回去煮饭!”   “谨遵三花娘娘法喻……”   道人又摇了摇头,面露微笑,迈步往前走去,不时低头,看一眼柳枝上穿着的一大一小两条鱼。   现在想想,当初那两条鱼可真划得来。   女童提桶与他并行,却一直偏头盯着他,面露疑惑之色。   行至桥下,拾阶而上。   一大一小两人分开。   道人过桥往东归家。   女童往西去饭店卖鱼。   走到拱桥上面,道人这才发现,桥上前段时间缺少的那块石砖被补上了。   这桥不知多少年了,风吹雨打,处处沧桑,却补了一块新砖,砖上还刻了字,记录着明德九年末,极乐神变作石砖藏于此地,道人文平子请来周雷公将之打死,后补砖一事。补砖时间,当时官员,全都写得清清楚楚。   不知这块砖又能存多少年。   亦不知后人见了如何想。   如此想来,阳州五位地神,只有南边的安逸神因为安分守己,得了善终,享乐神算是半个。   国师挑的人倒也不错,只有负责安乐神的那位高僧算是彻彻底底的失败,还搭上了性命,此外平安神被诛得干净利落,享乐神与安逸神都算是国师派出的人在国师授予的权限内,根据它们表现主动放过了它们,至于这极乐神,在宋游来之前,只能说还在进行中,没有成功,却也没有失败。   “还是得为善啊……”   道人心中感慨,低头踩了踩这块石砖,再抬起头,站在桥上往下看去——   不觉已是春深,两岸梅柳都多了不少绿意,人们衣裳薄了不少,生机浓重,江上依旧船只不绝,岸边几名钓者却已经因争抢位置而吵了起来。   “……”   宋游摇摇头,往回走去。   走进小巷,正想归家,却见门口忽的围着几个人,不是往两头左右张望,就是四下不断走动,看来似乎很焦急。   一见宋游,就有人喊道:   “回来了!”   “快去问问!”   一群人立马朝宋游走了过来。   他们人人脸上都贴着一个小膏药,贴在两边眼角到发鬓处,透着一股草药味道和些许怪味。每个人都面黄肌瘦,眼眶深陷,像纵欲过度。   宋游心中虽然疑惑,步伐却也不停,提着两条鱼走过去,好奇询问。   “我来讲!”   一个颇为干瘦的青衣男子站出来行礼说道:“小人名唤李和曦,见过先生。”   “足下请直言。”   “不知先生可会法术?”李姓男子问得直接。   “懂得一些。”   “哦?可会驱邪除妖?”   “足下直接说事吧。”   李姓男子回过头,与身边人对视一眼,这才详细讲来:   “李某家住城东,离此不远,家中共有十二口人,前段时间不知怎的,家父与二叔开始腹痛难忍,如何求医问药也没有用。   “我们询问过他们后,才发现是从此前去城外吃酒回来走夜路、偶遇一只大鸟开始的。当时药房的大夫便说,这不是病,是中了邪。   “此后我们拜过极乐神,拜过神仙菩萨,还请了城中一些先生高人,都没有用,反倒像是会传染一样。起先只有家父与二叔染病腹痛,后来全家所有人都开始染病腹痛,甚至到了后来,连街坊邻居也遭了。   “没过多久,忽然有个乞丐模样的人,来家中兜售膏药,说贴在头上,能治腹痛,我们起先不信,可贴上之后,居然还真的管用!”   宋游听到这里,便差不多已经明白了,抬眼看了一眼他们头上的小膏药:   “贴上了就取不下来了,反倒日渐虚弱消瘦。”   “正是!”   众人一听他瞬间就猜出了结果,顿时心中大喜。   “此后我们虽不再腹泻,却日渐消瘦,去看大夫,大夫只说我们阳气弱阳寿消,去找民间高人,只说我们阴气重邪气涨。可那乞丐却说这膏药须得贴够七七四十九天。”李姓男子说,“二叔一怒之下,要揭掉膏药,一旦揭开,却发现里头粘着一根线,像是头发丝那般粗细,直直从眼边的肉里边扯出来,越扯眼前越黑,一下扯断,双目便失明了。城中大夫说,乃是扯掉了眼筋。”   “真歹毒啊……”   宋游听完差不多明白了——   以膏药吸取精气,以眼睛做威胁,非要揭掉,就得双目失明,不揭掉就成了它的炉鼎。   不过宋游却有一个疑问。   阳都年前才有雷公降世、除了极乐神,如今城中又到处都在立雷公像,雷公庙也修了快一半了,这才过去多久,就有邪魔妖道来作乱了?   “几位又是怎么找到在下的呢?”   “实不相瞒,我们这段时间已经将周边的民间高人、巫婆术士都找遍了,没有一个有用的。先生常常在此进出,我们也见过几次,知晓这间宅邸原是那夜叉鬼的,那夜叉鬼天不怕地不怕,以前还当街骂过极乐神,宅邸也一直不肯租赁出去,却肯让先生来住,先生定是有本事的。如今也着实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求到先生的头上来。”   “原来如此。”   “先生可有办法?定有重谢!”   “有!”   道人微微一笑,提鱼往前,开门而入。   一群人自是一窝蜂跟在后头。 ###第四百六十二章 请与之斗   宋游径直走到灶屋,用瓜瓢舀了一盆清水,将两条鱼丢进去养着,这才擦着手走出来,对一群人问道:“诸位可知那人现在何处?”   “现在何处不知晓,不过每晚天黑时,他必在附近晃荡,到夜深时,则会到我家门口来。”   “哦?那他倒是胆大。”   “怕是来索我们阳气来的……”   “诸位可试过对付他?”   “自然试过。什么手段都试过了。”李姓男子苦着脸说道,“去庙里烧过香请过玉佩,去观里求过符箓,叫过巫婆术士,还曾报过官。”   “有用吗?”   “有些有用,有些无用,但就算有用,也没有大用。”   “原来如此。”宋游点点头,若有所思,“官府如何办的呢?”   “官府派了捕役来,要将之捉拿,结果那妖人跑得飞快,又能飞檐走壁,过了一个墙就没有影子了,寻常捕役根本追不上他。就连棍棒铁尺打在他身上他也不痛不痒,根本不是人。”   “听来这位除了腹痛和这索阳膏药,也没有多少本事了……”   “先生可有办法?”   “莫要急。”   宋游在院中石桌前坐下来,想了想,抬头对他们问道:“中了邪法的都在这里了吗?”   “还有几位长辈,腿脚不够灵便,还在家中。也有一些街坊邻里,没有跟来。还有一些街坊听说了我们的事,忍着腹痛,没贴这膏药。”   “原来如此。”   宋游又想了想才说:“俗话说得好,解铃还须系铃人,何况这邪法与诸位眼睛连在了一起,事关视力,万万不可轻易妄动。”   “我等该如何呢?”   “在下有办法使那妖邪无法以这膏药法术暗害诸位,可使诸位宽心。但要彻底解除,还得将之抓住,向其讨要解法。”宋游说着,坐在石凳上仰头一一看向他们,“却不知诸位可有胆量,与这妖邪一斗?”   “啊?”   众人闻言,皆是大惊,面面相觑。   “这……”   “这个……”   “与妖斗?”   “那是妖邪,我等区区凡人,又不会法术,怎能与妖邪相斗?”   众人都慌乱而害怕。   “诸公此言差矣。妖邪未必比人强,恶鬼也怕胆大人,有时妖邪恶鬼胜了人,只是取了巧,以己之长击人之短,而人不敢还击罢了。”宋游笑眯眯的看向众人,“既然面对捕役,那妖邪只敢逃跑,便说明它也不过如此,诸位若是提起勇气来,召集青壮,请来胆大的江湖武人,想些办法堵在它的必经之路上,未必不能将之拿下。”   “这……万一……”   “就怕那妖邪借助诸君头顶的膏药,暗害诸位,可只消将之断绝阻隔,又有何惧呢?”   “先生就不能亲自出手吗?”   “在下晚上还得做饭呢。”宋游笑了两声,“这天下毕竟是人的天下,人之所以夺得天下,靠的也不全是天上的神仙和地上的修道之人。诸位并不比衙门捕役差,就算失了手,最多也不过被他逃了罢了。阳都真是太平久了,若在别的民风彪悍之地,这等妖邪,定是早被打死了。”   “……”   众人再度面面相觑。   今日来找宋游的终究以年轻人居多,年轻气盛,宋游几句话虽然淡然,却撩拨起了他们的心气,眼神逐渐变得坚毅而凶厉。   “我愿与之一斗!”   那李姓男子果然最有魄力,率先站出来拱手道,随即又问:“可是那日我们亲眼所见,捕役棍棒铁尺打在它身上,都像是打在米袋上,他不仅一点伤势都没有,甚至都不痛不痒,如此妖孽,先生可有什么招支给我们?”   “棍棒打不动,不代表刀剑砍不穿。”宋游微微一笑,目光依然扫过众人,这才又说,“在下还可借诸位一样物件,好除掉妖邪。”   “什么物件?”   众人闻言皆看向宋游。   只见道人随意伸手一招——   “呜呜呜……”   顿时一阵破风声传来。   听起来像是棍棒舞动、分开空气的声音。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从里屋飞出一根棍棒,在空中旋转,迅速飞到院中。   “啪……”   棍棒稳稳落入道人手中。   众人立马睁圆了眼睛。   方才只听道人那一番话,便知大概是真高人,如今见这随意一手,便知跑不离了!   此前无论是去宫观寺庙求神拜佛、请见高人也好,或是去找巫婆术士、民间先生也罢,有些搞一些花里胡哨、玄之又玄的过场,有些倒也玩一些摇符点火烧纸飞天的把戏,还有些只是说些唬人的话,又哪里有哪一样有这一伸手就从屋中招来棍棒的本领来得朴实真切?   低头一见,才知不是棍棒,乃是竹杖。   只见这根竹杖大半人高,竹节整整齐齐,全身光滑晶莹、青翠如玉,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此乃在下行走天下所用的竹杖,可以击打妖鬼邪祟,诸位拿去,交于骁勇且武艺高强之人手中,见那妖邪,以杖击之,定一击而倒。若是诸位无法拿下那妖邪,以杖护身,也可保全无忧。”   “先生可敢打包票?”   有人不确定、谨慎的问道。   “哈哈……”   却只听道人大笑两声,劝解他们放心,将竹杖递了过来。   李姓男子连忙恭敬接过。   此时最多心中还有些忐忑,可对于道人的话,却已经没有多少怀疑了。众人再次面面相觑,只觉心中越发气恼。   “我倒认识几个江湖好汉!”   “我也认识一位!”   “得把他打死!”   “……”   众人咬牙切齿,讨论不已。   却只见道人又站了起来,去灶屋里舀了一盆水,伸手一点,便洒出灵光,这与那些烧符化水、念经跳神的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这一瓢水,诸位拿去饮用。每人只饮一口,多喝有害。喝不完的便拿回去分给家人与街坊。贴了膏药的,便可阻断邪法,没贴膏药的,也可免于腹痛。”宋游将之递给李姓男子,“交给足下了。”   “……”   李姓男子连忙小心接过,一种被重视肯定的感觉油然而生:“先生放心,交给我吧!”   “静候佳音。”   “我等告辞!”   李姓男子小心端水,先自己喝了口,只觉格外清甜,此外没有别的味道,又交于其他几人喝,等降低了水位,不容易洒了,才端着离开。   却也仍旧是小心翼翼,挪着步子。   “……”   宋游摇了摇头,收回目光,一抬头看向房顶上的燕子:   “麻烦帮忙去看看。”   “扑扑扑……”   燕子顿时扇动翅膀,飞了过去。   “嗯……”   宋游这才慢悠悠走到灶屋,从水盆中取出两条鱼儿,又拿出菜刀,随手两刀将之拍晕,刮净鳞片,开肠剖肚。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吱呀~”   自家顶梁柱提着空桶回来了。   “唔……”   猫儿吸了吸鼻子,左右看了看,提着桶径直走向了灶屋,站在门口,看向里头还在收拾鱼儿的道人,疑惑问道:   “道士你怎么还没有把饭做好?是不是又睡了一觉?”   “耽搁了一会儿。”   “院子里怎么有别的人的气味?”   “刚刚有人来找,耽搁了。”宋游手上动作不停,转头看向自家童儿,“三花娘娘的鱼这么快就卖完了啊?”   “那几家卖饭的店子看三花娘娘是个小人,钓的鱼又好,喜欢买三花娘娘的鱼。”   “定是三花娘娘钓的鱼比较好吃。”   “都是一样的!”   小女童不禁担忧的看他一眼,好像觉得自家道士是越来越傻了。   “那就是三花娘娘更可爱了。”   “唔……”   “既然三花娘娘回来了,便请替我去院子里摘一把酸茄,几颗辣椒,再掐一把葱吧。”   “好的!”   女童跨进灶屋,放下桶就往外走。   宋游则耐心将乌鱼片成片,争取每一片都是一样的薄厚大小,再上个浆,鱼骨则剁成小段。   等到火烧起来,便用猪油将酸茄炒烂,只需加姜去腥,再添鱼骨进去慢慢熬煮,便是一锅浓郁味美又色泽金红的酸汤了。调个味道,随即才将乌鱼片一片片小心扔进去,只需滚一圈,变成雪白,略洒葱花,便是一锅酸鲜开胃的酸汤乌鱼片了。   三花娘娘的小鲫鱼只有二指那么宽,宋游却也不敢糊弄。   须得将之刮鳞剖肚,加葱姜煮熟,然后铺上小葱及别的调味料,再用铁勺盛一勺热油递给烧火的三花娘娘,请她将之伸进灶里烧热。   “嗤啦……”   热油泼面,一阵白烟。   香气顿时激发而出。   便是一个小版的葱葱鲫鱼了。   小女童手上拿着烧火棍,却是站在了灶眼前,仰着脑袋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的动作。   “民以食为天,饮食便是生活,往前无头,往后无尾,此道无止境也。”   “猫也是!”   “熄火……”   “呼!”   女童对着灶里吹一口气,不管方才灶中火焰燃得多旺,说熄就熄,真是一点火星也不剩下。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各自端一盘菜,走到院子中去。天早已经黑了,道人去盛了中午剩的冷饭,道童则去拿了灯盏来点亮。   黑漆漆的环境让三花娘娘担忧道士看不到菜,即使有灯盏照明,也总归不如白天好,一时心中不免嘀咕,这道士做饭是越来越懒了。却不知今日又是被什么事情给耽搁了,不是发呆,就是睡觉,不然就是别的花钱的事。 ###第四百六十三章 百姓谢仙师   东城,嘉谷巷。   天色刚黑,那道披着破烂衣裳的乞丐身影便出来活动了。   莫说别的奇奇怪怪的地方,就单说乞丐的言行举止,也一点不像正常人。   只见他浑身散出酸臭,像是在乞丐堆里窝了不知多长时间,走路跌跌撞撞,一脚穿着破烂鞋子,一脚光着,在地上拖拉着走,宛如游魂。但凡有人从他身边走过,他就要扭头盯着人家,若是腹痛的,便兜售药膏,若是寻常人,就盯着不眨眼睛,目光如鹰如狼。   若四周无人,他则逛至贴了膏药的人家外头,像狗一样吸气。   近些天来,附近晚上已无人敢出门了,所有孩童都被家长教育早些归家,若是遇见他,千万要避开,就连赌徒醉鬼也不敢轻易夜出。   即使没有听说他抓人来吃,单仅这些怪异之事,便足以令人害怕了。   今日听说李家人要带头打鬼,还请了不少胆大的江湖人来助阵,又从高人那里请来了灵水,这灵水还真有用,原先腹痛的不管再严重,哪怕痛得肚子里像是刀绞,一口水下去,也立马不痛了。于是一听说打鬼乃是高人支的招,所有此前腹痛的人都咬牙发狠,纷纷响应。   那些不慎被蒙骗、贴了膏药的人也都饮了水,早受够了恐惧和担忧,此时有人一带头,便都化恐惧为愤怒,甚至比起只是腹痛的人,他们还更多一分对解除邪法的渴望,更加咬牙切齿。   亦有不少既没贴膏药、也没腹痛的街坊邻里同样受够了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纷纷抄起家中扁担木棍、菜刀柴刀,要跟着去助声势。   加上李家请来的江湖武人,声势还真不小。   还有一户人家的子弟本来就在衙门当差,听见消息,也叫来了相熟的几个捕役,亲自指挥众人埋伏。   人向来这样,少则弱,多则强。   乌泱泱不知多少人,一聚起来,全都莫名胆大,莫说一个邪物了,怕就是再多来几个,也没人怕了。   众人商议过后,有的藏在街头、有的藏在巷尾,有的躲在自家屋中,有的躲在巷边墙后,有的堵在了那东西可能逃走的路上,每个人都屏住呼吸一声不吭的等待着,心跳加速之下,带来的却不是恐惧,而是亢奋。   很多人都不由自主的把眼睛鼓得浑圆,甚至忍不住手脚发颤。   此时就是猛虎恶龙,也能打得。   李姓男子虽然瘦弱,却借了一把铁刀来紧紧攥在手里,看着身边众人,想着那同样躲藏在暗处的不知多少同心人,只觉热流往脑上冲,全身血液如骏马一样在皮肉下高速奔腾,根本止都止不住,脑中除了不断演示等下如何将那东西围打捉住的画面,唯一还能想得起的,便是此前那位年轻先生看似轻飘飘的话语:   “这天下毕竟是人的天下,人之所以夺得天下,靠的也不全是天上的神仙和地上的修道之人……”   当时那年轻先生说得淡然。   当时在场众人,无论信与不信,恐怕都没有太大的感悟。   李姓男子也是直到这时才有所体悟,原来这句话背后竟有这么重的力道!   没等他细想,忽听前边一人喊道——   “来了!”   这声音就像战场上的号角。   “嘭!!”   木门顿时就被推开。   “啊!!”   一时没有人顾得了去想其它,只大喊着往外冲去,包括李姓男子,脑中也只剩下一个念头,便是往前冲去,将那东西捉来。   李姓男子也在往外冲,拼了命的往外冲,可他跑得慢,不断有人从他面前擦过,身后又有许多人推着他往前。   直到冲出院门——   昏暗的巷子里,那乞丐正在疑惑,似乎觉得今日和往常不同,可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身前身后便围满了人。   许多人原以为自己会怕,可当看见人群聚成潮流,这才发现,怕的不是自己,而是那扮作乞丐的邪物。   那东西几乎都被吓破胆了!   甚至一时都忘了跑!   “啊啊!!”   所有人都大喊着,怒吼着,本只想壮胆壮声势,无意却汇成了大江大河。   “嘭!”   第一棍子落在那东西的头上。   乞丐好似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挣扎着推开众人,想要逃跑。   “嘭嘭嘭……”   不断有棍棒落在他的身上。   这东西力气很大,伸手一推,几个人也得被他推翻出去,又皮糙肉厚,不知那破布里头到底是什么,所有人的棍棒打上去,都是沉闷的声响。   然而推开几个人,又不断有人涌来。   倒是见那乞丐对他们吹气,可也不见吹出个什么,自己亦没有任何变化,便只是愣了一下,不影响棍棒的挥打。   “我有刀!让我来!”   李姓男子挤上前去,举刀劈砍。   哪需要什么技巧?   只卯足了劲往下砍!   最多怕把他砍死,避开了脑袋。   只见铁刀落下——   “当!”   一声脆响。   原先棍棒打在他身上,传来的触感和声音像是捶打装得胀鼓鼓的米袋,可此时铁刀砍上去,声音和触感却像是砍在了石头上。   而且是很坚硬的石头。   李姓男子只觉手一阵麻。   不过这一刀下去,显然伤到了他,那乞丐突然仰天嚎叫起来,声音像牛,随即更加发了疯似的逃跑。   一时间这么多人,竟拦他不得。   好在前方还有几个他请来的江湖人,原在暗中躲藏窥探,如今看那东西也没那么厉害,刀剑砍上去也是会痛,便全都聚上来,将之拦住。   又是一阵刀劈斧砍。   “叮叮当……”   小巷满是叮当声。   所有刀剑斧头砍上去,都像是砍在了石头上,刀身剑刃都卷了边,也有东西在衣服下溅射开来,那乞丐则是哀嚎不已。   哀嚎之余,更用力的推开众人。   只见他一个跳起,竟扒住旁边围墙,奋力的往上跑去。   “拉住他!”   有江湖人和百姓跳上去,抱住他的腿往下拖,在这个过程中还有不知多少棍棒菜刀往他身上招呼,叮叮当当不断往下掉渣,黑漆漆也不知掉的什么。   起码四五个人拽住他的腿,竟都拉他不下来,这东西反倒继续拖着几个人往上爬,直到下方的人越拉越多,直到他的头越过院墙,看见墙后还有几个人拿着棍棒在等着他,这才被拖下来。   可是等闲几个人也根本按不住他。   眼见得这邪物发了疯要伤人,身后又是一道声音:   “让开让开!”   众人回头看去,借着火把的光,只见一个江湖人举着一根青玉竹杖挤过来,照着那逃跑不了便开始发疯的邪物头上便打去。   竹杖举起,反着火光。   那邪物抬头,竟是满眼恐惧,手脚纷纷爆发出极强的力量,推开身旁人。   然而竹杖已落了下来。   “邦!”   只是一声脆响。   邪物瞬间便软倒在地。   持有竹杖的江湖人不禁一愣,其余人见状也都纷纷愣住。   有人举着火把上前查探,却见那乞丐已然瘫倒在地,虽然还睁着眼睛,却已经完全动弹不了了。   “呸!妖孽!”   众人愣了片刻,终于有人啐道:“快快把我们身上邪法解开!”   那邪物不说话,立马有人以棍击之。   打在他身上,如敲打米袋。   邪物眨巴着眼睛,像垂死的兽,又被打了好几下,这才开口,却是反问道:“不是已经被解开了吗?”   吐字倒是清晰,口音却很奇怪。   “呸!妖孽!还敢说谎!”   “快快解开!”   “不然这就打死你!”   又是不知多少乱棍落在他身上。   乞丐不痛也不叫,只那菜刀柴刀落在身上,才会颤抖几下,嚎叫两声,终于见状几刀下去,他终于忍不住痛了,答道:“难道不是已经有仙人给你们解除了我的妙法神通,你们才敢来找我吗?否则的话,你们早就已经瞎了……”   众人一愣,仍旧不解。   只有少数几个去了叶家宅院请那位年轻先生的人忽然愣在原地,恍然有所悟,还有那持棍的江湖人,呆呆看着手上棍子,惊异不已。   ……   宅院之中,灯盏摇曳。   这年头的土番茄长得虽小,却有着异常浓郁的味道,煮出一锅鱼骨汤,酸香味美,鱼片则又嫩又弹,没有腥味,没有鱼刺。   宋游用酸汤刨饭,吃着鱼片,偶尔也夹一些给自家的顶梁柱。   三花娘娘主要则吃她的小鲫鱼,从她表情来看,她对这份葱葱鲫鱼似乎也很满意。   一顿饭吃完,一人一猫都满足不已。   虽是寻常日子,也得有滋有味。   “我吃饱了。”   “三花娘娘也吃饱了。”   “我来收拾碗筷吧。”   “我来!”   “三花娘娘又要钓鱼卖钱养家,回家还要做家务,不会太为难三花娘娘了吗?”   “我来!”   “那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你下次煮饭煮早一点,三花娘娘晚上吃完饭还要读书。”小女童一边起身收拾着碗筷,一边说道,“天黑了吃饭不好,你晚上又是瞎子。”   “今日实属有事耽搁了。”   “什么事?”   “……”   道人还没来得及回答,女童抱着碗筷也还没有来得起端走,就听外头一阵脚步声。   小女童瞬间扭头,警惕的盯着外头。   “笃笃……”   有人敲门的声音。   “……”   女童看看门口,又看看道人,再低头看一眼自己怀里的碗筷,没有让道人去开门,而是坚持履行自己道童的职责,放下碗筷,跑了过去。   吱呀一声,木门打开。   外头不知多少灯笼火把,映出女童警惕疑惑的脸,脸都被映得红了。   门外是一片阳都百姓,见门一开,没看清里头是谁,就有人抱拳拱手,躬身行礼。   “多谢仙师……”   三花娘娘顿时愣住了。 ###第四百六十四章 胆大之人   “噗噗噗……”   燕子也飞了回来,站在房檐上梳毛。   黑压压的人头连成一片,火光灯笼亦汇成一片,照得影影绰绰。有的在院子里,有的在门外,行礼的行礼,跪倒的跪倒,全都高声道谢。   “诸位快快请起,却是拜不得。”道人站在前边,连忙将跪倒的人叫起来,尤其是面前一位饱受邪法折磨的老叟,得亲自将之扶起,“既然诸位找到了在下这里来,又真有妖邪作乱,断然没有不管的道理。既然也真的帮了一些忙、出了一些主意,诸位道的谢在下便收下了。不过只是一些举手之劳罢了,却万万不可施以大礼。”   “多亏先生啊……”   “诸位敢与妖邪相斗的勇气,亦是捉拿妖邪的重要原因,非要谢的话,也得该谢谢诸位自己。”宋游微笑道,“不知诸位现在如何了?”   “多亏刘三爷以身试险,当先撕掉膏药,如今我等皆已将膏药撕掉,无伤分毫。”李姓男子看了眼身边一名虚弱的老人,顿了一下,又不禁面含期待的看向宋游,“只是我那二叔双目失明,却不知神仙有没有妙法……”   “在下不是神仙。”宋游摇着头道,“不知别人如何,在下没有。”   “唉……”   “那邪物如何了?”   “我等一气之下,已将之活活打死。”李姓男子此时说来仍忍不住话中,不知是兴奋还是畏惧,“说来玄奇,我等将之打死过后,那乞丐竟化作一块黑漆马虎的大石,火光映照,隐隐有些剔透。”   “大石……”   “正是!”李姓男子回答道。   “此前我等围捉它时,棍棒打上去倒是和打米袋一样,可刀斧利器砍上去,便如砍在石头上,还往下掉渣,那东西也疼痛不已。”站在李姓男子身边的另一人也补充道,“当时急,天色也暗,倒没看掉下来的是什么,后来拿灯笼火把一样,全是黑色的石头渣子。”   “诸位如何将之打死的呢?”   “用的先生的竹棍,两棒子就敲死了。也砍了不少刀,将它砍得稀烂。”   “原来如此。”   那定是跑不掉了。   这根竹杖从明德二年春开始,跟随宋游也八年了,宋游常常借它施术,自然能驱邪降魔,寻常妖怪少有几棒打不死的。   只是宋游却皱了皱眉,不由问道:“那诸位打死它之前,可有问过它从哪里,为何要来城中作乱呢?”   “自然问过!”   李姓男子连忙又站出来,拱手说道:“我等虽然气愤,但也不至于如此鲁莽,在打死他之前,就问过了它。那东西说它古时就在了,只是原先一直睡在城外地下,直到被家父与二叔走夜路踢醒,这才迷迷糊糊,跟着家父与二叔到了阳都城来。   “一来就害人,实在可恨!   “街坊们听完之后就再也忍不了了,当场就把它给打死了!”   众人听着,仍是不解气,咬牙切齿。   “那还好……”   宋游倒是松了一口气。   就怕这些人一时怒火攻心,什么也不管就将那妖邪给打死在当场,好歹问了两句。   “那石头倒是也给先生带了些来,给仙师看看。那块大的现在还躺在巷子里,冰冰凉凉,邪气得很,今日天又晚了,我们不敢妄动,当捕役的廖家大郞说明天搬到衙门去。”后头有个壮汉从兜里掏出几块碎石,在火光映照下,果然黑漆漆的,身边其余人都怕,连忙避开,待他壮着胆子将之拿过来递给宋游,其他人又都围过来,“仙师若想看看那大石头,明早搬去衙门前,我们便先搬过来给仙师看看。”   “……”   宋游也低头细细查看。   几块石头加起来也只巴掌大小,乌漆墨黑,但也不是全黑,如今火光映照下,隐隐半透,若在白天太阳最盛时,应是深灰或者深褐色。除非很大一块才会呈现出墨黑色。   不知是什么石头,但确实灵韵浓厚,阴气邪气都逼人,那壮汉血气方刚,将之拿在手上,也不由得前后晃动,似是感觉冻手。   确是成精的死物无疑了。   “死物成精……”   宋游眯起眼睛,喃喃自语。   死物成精最是不易,往往条件苛刻,不仅要在灵气浓郁灵韵玄妙的特别之处,还要很长的时间,慢慢吸取天地造化、日月精华才行,宋游下山这么多年遇见的死物成精也并不多。   古时便有,今时才醒……   宋游倒也不怀疑那邪物临死前扯谎,因为这和他猜得也差不多。   “邪物虽死,但阴气邪气过于浓重,人接触久了对身体有亏,要么深埋地下,要么就放烧瓦烧陶的窑子里终日焚烧。”   “哎呀……”   壮汉立马一惊,差点将之当场丢掉。   其余人也连忙离得远了一些。   宋游想了想,这才说道:“诸位今日有勇气与妖邪相斗,十分难得。须知妖鬼也好、邪魔也罢,都没有那么可怕。人齐心,可断金。今后若是阳都城还有别的怪事发生在诸位身上或身边,诸位虽不可过于莽撞,却也不能一昧的畏惧害怕,若求人不得,还得求己。”   “我等知晓了!”   “谨遵仙师教诲!”   “多谢仙师指点……”   “既然诸位如此胆大。”宋游正好一笑,“在下有几句话要交代给诸位,若是以后还有妖鬼,说不得用得上。”   “仙师请讲。”   “血气旺胆气大者,妖鬼也怕。但凡妖鬼邪魔,有所长定有所短,有克星也有弱点,诸位不可莽撞行事,却也可以设法与其相斗。”宋游说着环视众人一圈,继续说道,“若是妖物精怪,刀枪必入,刀枪不入,只是力气不够大地方没砍对,若是鬼物阴邪,年轻人与武人的血,还有别的至阳至刚之物,涂在刀刃上,都可斩之。”   “我等记下。”   “还有更重要的——”   “洗耳恭听!”   “雷公庙将成,周雷公勤勉,实在对付不了的妖邪鬼物,也不可不自量力,可去庙中烧香请愿。请愿时事情要说详细完整,何处什么妖邪如何害人害了几人都要说清楚,连说三遍,要是不行,就天天念叨。”宋游说着,突然一笑,“此乃上计。”   “谨记于心!”   众人连忙答应下来。   随即那李姓男子往后一招手,又有一个和他七八分相似、长得年轻些的人捧着一个托盘走上前来,盖着红布。   “这段时日以来,空费了不少钱财,却一直拿那妖邪没有办法,还得求到仙师这里来,不然还不知要费多少被那妖邪折磨多久。”李姓男子一边说着一边揭开红布,里头是几块纹银和一些散碎银钱,“都是家家户户凑的,有钱的多凑一些,困难的就少凑一些,算是我们的谢意,也是我们对仙师的孝敬,请仙师务必收下。”   道人身边的女童抱着碗筷,站着不动,却是踮起脚尖,往托盘上看,一刹那间,眼睛不由睁大,呼吸也为之一滞。   “请仙师务必收下……”   众人杂乱的喊着差不多的话。   “足下既说是谢意,也说是孝敬。谢意是可以的,孝敬却是不可的。”宋游想了想才说道,“那在下就收一半。”   “……”   李姓男子闻言一愣,顿时懊悔不已。   身边几个老者都扭头把他瞪着。   只见道人伸手在托盘上一划——   “哗啦……”   所有银钱从中间开始,自动分为两边。   身后那漂亮得不似凡间娃娃的女童连忙把碗筷放回石桌上,飞快的跑上前来,从李姓男子手中将一半银钱拨进自己怀中。   刚好一半,只恨不能多拿,却是一枚铜子也少不了的。   “在下的竹杖呢?”   又见道人笑眯眯看向他们。   “仙师的法器先前交予了霍二牛。”李姓男子一边说着,一边直起身,左看右看,又回头往后,寻找着那霍二牛。   身后众多人也都回头看去。   “?”   李姓男子神情忽然一僵。   那霍二牛本来身强力壮,长得惹眼,应该不难找才对。况且自己来时给他说得好好的,跟在自己身后,他也应得好好的,如今怎么没了。   只见众多火把灯笼连成一片,照得院里院外影影绰绰,却哪有霍二牛的身影?   “霍二牛!”   “霍二牛在哪?”   众人连声呼喊,都无人回应。   刚收下钱财的女童神情又是一凝。   唯有一阵轻微风声,一只燕子从身后的房檐上飞到了近处的房檐来,一张开嘴,竟口吐人言:“那汉子拿着先生的竹杖,跑出城去了。”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无一不睁大眼睛。   这无疑是没人能想到的。   甚至只顾着惊讶于此事,一时忘了惊讶于会说话的燕子。   “坏了!”   李姓男子傻在当场,连忙拜倒。   “啊?”   “他怎么敢的?”   “这二牛痴傻了不成!”   “这等江湖泼汉,本就没脑子的!”   “你这李大郎!你说说你!仙师把法器交给你,你怎能随意交给那别的人?”   “仙师恕罪……”   “请什么罪?这得去找!”   其余人亦是惊怒不已,议论纷纷。   “仙师恕罪啊!仙师此前交代将法器交与艺高胆大之人手中,小人便交给了那霍二牛,那霍二牛胆大,曾为百文钱夜宿坟场与鬼宅,今日打完妖邪后小人本想将法器拿回,可他说小人体弱,镇不住仙师法宝,小人才让他拿着跟在后头,可哪曾想他的狗胆竟大到了这地步!定是趁着今日黑灯瞎火之时,想窃仙师法器!”   李姓男子害怕不已。   一边说一边抬头往上看。   却只见女童一脸严肃,燕子则在房檐上懒洋洋梳理毛发,而那先生走过来,温和将他扶了起来。   “无妨,这种意外谁也想不到的,非足下之过。诸位也不必管了,今日辛苦,又受了惊,便回去好好休息吧。”道人微微笑着说道,“在下喜欢与性格独特的人打交道,那人竟敢如此,想来也非常人。”   “那仙师的法器……”   “自会回来。” ###第四百六十五章 终究还是道士重要   众多百姓都已散去,不过大晚上这么大的动静,还是引起了不少街坊邻里的注意,许多人都把侧门打开,悄悄看过来。   “吱呀……”   三花娘娘将门关上,怀里胀鼓鼓、沉甸甸,走回石桌前。   桌上碗筷还放在那里,灯盏也摇曳着,照出桌面和旁边一小片范围。   不过此时的她暂时却没空去理会这些碗筷了,而是从怀里掏出银钱,一块块一把把,全都放在桌上,对着光细细看,认真数。   “好多钱!”   “是啊……”   这里光是完整的十两制的束腰蜂窝银就有两块,被从中间剪断的又有两块,看样子加起来一块有多,加上一些剪碎的小银块,银豆,粗粗一估就已经有三十多两的样子了,至于那些平常被三花娘娘视若珍宝的铜钱,如今已经可以忽略不计。   这还是宋游只取了一半的结果。   不愧是阳都,不愧是东城。   “你怎么只要了一半?”   “那时刚好就想要一半。”   “好多好多!三花娘娘要钓好多好多鱼来卖才能赚这么多钱!”小女童不由说道,“要是你全部要了,就又有这么多了……”   “三花娘娘不也没有反对吗?”   “唔……”   女童闻言却很自然,摇头晃脑道:“三花娘娘只是你的猫而已……”   “三花娘娘是我的旅伴啊……”   “但是三花娘娘听你的!”   “这是因为三花娘娘年纪尚小,刚好我痴长三花娘娘一些年岁,刚好三花娘娘又是只善于听劝的明猫,所以暂时常常听我的罢了。”宋游平静而真诚的对小女童说道,“我有时候不也会听三花娘娘的吗?”   “是哦……”   “而且三花娘娘难道没有注意到吗?随着三花娘娘慢慢长大,又勤奋学习,惯于思考,我听三花娘娘的话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多了。”   “是哦……”   小女童稍一回想,好像还真是这样。   一时不免愣了一下,心中有种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   其实平常自己说什么而道士听从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有种成就感了,有些小骄傲,如今再将所有片段串起来,一起回想,细细品悟,尤其是与最开始那只什么也不懂的三花猫一比对,便觉得奇妙极了。   奇妙的地方在于当初那只小小的三花猫竟然真的变得厉害了,而变厉害的过程便都在自己此时的脑中,随时可以再看一遍。   当初那只什么也不懂的、什么都要听道士学道士的三花猫,竟然有一天,道士偶尔也会听它的话了。一只猫儿,竟然能替人做主了。   而最奇妙的地方莫过于自己得到的是道士的亲口认可。   这与别人说来显然是不一样的。   “这也都是三花娘娘自己得来的。三花娘娘本就冰雪聪明,智慧过人,偏偏还这么勤奋好学、惯于思考,成长自然很快。”自家道士悠悠然的声音很快又传进了他的耳朵,“再是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恐怕大小事情就都可以由三花娘娘来做主了。”   “!”   小女童呼吸也为之一滞。   垂下的一只手已经悄悄握起了拳。   看来还得再接再厉。   “对哦!”   小女童忽然又回过头,把他盯着:“那你挣钱怎么不叫上三花娘娘?三花娘娘现在已经很厉害了。”   “因为三花娘娘在外面卖鱼还没回来,而且我也没有出去打妖怪,只是借了一支竹杖,替他们出了个主意而已。”宋游对着还摆在石桌上的碗筷扬了扬下巴,“我不是一直在家做饭吗?”   “那为什么他们对你那么尊敬?”   “以前三花娘娘还在当猫儿神的时候,当地百姓对三花娘娘不也十分尊敬吗?”道人微笑,“不过是以真心换真心罢了。”   “唔……”   小女童若有所思。   只是想着想着,不知想到什么,她又神情一凝,转头盯着道士:“可是你的拐棒被别人给偷走了。”   “人心复杂,有贪欲是常事。”   “三花娘娘帮你找回来!”   “不急。”   “你不要了吗?”小女童睁圆眼睛把他盯着。   “自是要的。”宋游并不着急,“只是不急着拿回来,且先看看。反正也丢不了的。”   “呼……”   小女童这才松了口气。   三花娘娘是个念旧的人。   八年前在南画县做的三色衣裳,现在会用法术变了,人也长高长大了,可衣裳还是那个样式。刚出安清用巴茅编的球,一直玩到了散架才依依不舍的将之舍弃,还埋了起来。刚到长京做的三色布球,现在还在她的褡裢里。这褡裢也是在安清做的,好些年了,时间越长越喜欢。   这种念旧一方面来源于本性,一方面也来自于自家道士,所以她理所当然的认为道士也是个念旧的人,也会和自己一样想。   那么多年的棒子丢了,多心疼啊。   “那我去洗碗了。”   “麻烦三花娘娘。”   “你把钱放好!”   “一定。”   小女童这才抱起碗,走向灶屋。   道人收回目光,也收起银钱。   “霍二牛……”   宋游口中念叨着这个名字。   这种事情他倒还是第一次遇到。也正是因为没有遇见过,不免觉得格外有趣。   这年头在民间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传说,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着人们对这个世界、仙神法术与奇异之事的认知。   离宋游近的,好比那郑溪县郑家先祖与分水刀的故事,在民间传说中,郑家将分水刀据为己有的那位先祖也只是拿着分水刀远离隐江,于是那么了不得的隐江水神便真的找不到他了、也奈何不了他了。   这都算挺有逻辑的了。   还有更荒谬的。   有一地传说此前曾有一位天翁,也就是天帝,天宫之主,本是凡人,只是德行出众很有魄力,当时掌管天上神仙的天帝十分嫉妒他,屡次派出神灵加害他而不得,便亲自下界查探,而那凡人便找了个机会,偷了天帝的龙撵,驾车上天,罢黜百官,重新选拔,于是成了新的天翁。   在那小小的一县之地,这个故事还传得很广,不少农户穷人都相信。   自然,传说大多不全不实。   不过即使这位霍二牛受这些传说影响再大,也还是一个胆大莽撞之人,至少绝大多数正常人是做不出这种事的。   宋游不慌不忙,回屋睡觉。   ……   次日清早。   宋游迷迷糊糊,还在睡梦中时,便听自家猫儿推搡问他,今天要不要去找竹杖,他仍是答了一句不急,便继续蒙头睡觉。   随后屋中有些声响传来。   等他睁开眼睛,三花娘娘已经为他煮好了早饭,并一手举着钓竿、一手提着木桶,背后背着斗笠,迈着步子往外走了。   可这时候天都才蒙蒙亮。   “三花娘娘去哪?”   “三花娘娘出去钓鱼~”   “可天都还没亮。”   “这时候才好钓呢。”小女童停下来转头看他,严肃说道,“三花娘娘给你煮了稀饭,你睡醒之后记得吃。”   说完就准备继续往外走。   “可是……”   “唔!”   小女童便又停了下来,转头看他:“可是什么?”   “可是我们昨天刚挣了一笔钱。”宋游也没有说“刚挣了一笔钱,所以不急着用钱”这样的话,他知晓自家猫儿对于赚钱和钓鱼的执着,那样三花娘娘不是会对他说那笔钱是他挣的而不是她挣的,就是会说挣再多钱也会坐吃山空之类的话,还会讲得很有道理,他只是说,“赚了钱我们难道不是应该吃顿好的吗?”   “吃顿好的?”   “而且最近天气正好,春光明媚,我还想出去踏踏春呢……”   “踏踏春!”   “三花娘娘觉得如何?”   “唔……”   小女童一手提着桶,一手拿着钓竿,侧身转头把他盯着,眼光闪烁,犹豫不决,终于还是走了回来,将木桶钓竿都放下。   “那好吧。”   “很荣幸三花娘娘愿意为了陪我踏春而放弃钓鱼,不过三花娘娘傻了。”宋游说道,“阳江自西向东,穿城而过,城外可还更好钓呢。”   “!”   小女童瞬间又把木桶钓竿拿了起来,仰着头,面无表情,也一声不吭,只紧紧的把他盯着。   “须得等我吃完早饭。”   “好的!”   宋游这才慢吞吞起身。   三花娘娘提桶拿杆,把他盯着。   宋游慢吞吞洗漱。   三花娘娘提桶拿杆,紧随其后。   宋游盛粥剥蛋,吃饭洗碗。   三花娘娘依旧没有放下手中木桶钓竿,寸步不离跟着他,目不转睛。   宋游终于吃完,出门而去。   小女童依旧跟得很紧。   没有缰绳的枣红马跟在后头,燕子飞在天上,一路走过,不少街坊邻居都以异样的好奇的眼光看他们。   宋游却是不急不忙,还顺道去了李家院子,探望了李姓男子那已经瞎了眼的二叔,见果然没治了,便问了问那霍二牛平日里的为人、李姓男子二叔和父亲走夜路撞邪的地方,这才在三花娘娘的目光监督下,买了些酱肉、馒头与糕点,随即出城沿江而行,踏草一路东去。   城外春光明媚,遍地野花,尽是生机,但其实已经有些热了。 ###第四百六十六章 再请与之斗   “还好我们现在出来踏春,要是再晚几天,就要进入夏天了。”   江边的草地一片青绿,像是铺了毛毯,开着各色野花,有种言州草原的感觉,却又没有草原上的草深。身后地上铺了一块不规则的布,布上几个粗盘装着切片的酱肉、馒头、点心和路上摘的一些野果。   道人站在旁边,对自家猫儿说话。   “对的。”   女童坐在江边一块石头上,头戴斗笠,手持钓竿,如老僧入定,目光盯着水面,头也不回的答。   “……”   宋游摇了摇头,转身往回走。   一边走一边深吸着气,感悟天地。   隐隐有种异样的感觉。   仔细感悟,又什么也没有。   这种感觉实在玄妙,难以捉摸。   自打去年年末到了阳都,前半截天寒地冻,又有极乐神,自然没有离开阳都。随后倒是春意渐浓,然而阳都繁华,仅就阳都一地,就已经够宋游慢慢悠悠逛上很久了,何况他还要在家中睡觉修行,做饭看书,哄骗三花娘娘,自然也没有离开阳都。   阳都繁华,太平安定,人气很旺,身在其中倒是还没有察觉到什么。   如今一走出来,便有些不对了。   “……”   身后巴茅芦苇都正新,有条小路,与江平行,小路边有棵大黄葛树,树下不远,有个土坑。   宋游走到土坑边,低头看去。   就是寻常土坑,没有想象中的镌刻符文的石板、已经腐烂的木块、破损的封印之类的,只有浓浓的阴气邪气。   这就是那妖邪破土而出之处。   也是李姓男子的二叔与老父走夜路不慎将之踢醒踢出的地方。   据此看来,那妖邪曾经并非被谁封印于此、如今封印随时间松动这才被唤醒,它当年只是自行沉睡,要么是自然沉睡,要么是躲避什么,要么是慑于盛世天地而暂避,如今天地变化,自然苏醒。   死物成精,邪祟现世。   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啊。   今后这种事情,可能还会越来越多。   “盛世……”   宋游摇着头收回目光,看了一眼河边,见自家童儿也扭身回头,正看着自己,见到自己没有走远,这才安心,于是收回目光,继续垂钓。   宋游则走了回去,在布上坐下,捻起一片酱肉送进嘴里,又拿起一个馒头啃起来。   “三花娘娘要吃吗?”   “三花娘娘一会儿吃。”   “我给三花娘娘送来呢?”   “三花娘娘要吃的。”   “……”   宋游便给她把酱肉端了过去,这才坐回来,一边思索着,一边继续吃着馒头点心,不时抓几颗浆果送到嘴里。   马儿也在旁边啃草,专吃野花。   宋游想着想着,懒得再想了,便将身子往后一倒,躺在布上。   满目蓝天白云,鼻尖全是青草香。   不时传出噗噗的水声,然后是鱼落进桶里、在桶里挣扎撞击木桶的声音。   这个地方倒确实很好钓鱼。   ……   一觉睡醒,三花娘娘也已经放下钓竿,抱膝坐在江边不动了,看起来像是在思考猫生。   过去一看才知晓,桶里的鱼满了。   “回去吧。”   宋游道了一句,开始收拾东西。   小女童也连忙提桶站起。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加上一匹枣红马,又慢悠悠回城。   路上遇见江湖人聚集成堆,有两个还有些眼熟,似乎昨夜曾经见过。宋游本想过去询问,然而还没走近,那两人看见宋游,便连忙恭恭敬敬的迎上来向他行礼问安,宋游则又向他们问起那霍二牛。   这两个人与霍二牛也算熟识,聊起他的生平经历,都说那是个愣子,时不时骂他几句愚笨,竟敢偷仙师的法器。   宋游笑笑,道别他们。   却没有立马归家,而是先陪着三花娘娘去几家酒楼饭店卖鱼,有的收有的不收,有的收得多有的收得少,照旧留下了两条,自己吃。   走到家门口时,却又见门口围着几道身影。   像是昨日的那群人一样,一边左右环顾,一边转着圈踱步,心中焦急,却还不敢轻易敲门。   在宋游看见他们的同时,他们也看见了宋游,立马大喜。   “回来了!回来了!”   几人面露激动之色,朝着宋游走来。   “……”   宋游先是回头与三花娘娘对视一眼,这才走上前问道:“诸位这是怎么了?”   “听闻仙师法力高强,神通广大,恳请仙师帮忙除妖!”   几人纷纷拱手躬身,口中呼喊。   语气中透着满满的焦急。   小女童闻言,神情顿时一凝,抓着木桶和钓竿的手都不由一紧,因为用力而变得更白净了几分。   “不急,慢慢说来。”   “是这样的——”   一个中年男子站出来拱手:   “在下姓廖,家里在城东经营着一家书铺,此前生意一直不好,还常有波折,今年开了年后,不知怎的,家父做了一个梦,梦见院中那棵老歪脖子树在晚上与他对话,说可以给我们带来财运,未曾想到,竟是妖邪。”   “怎么回事呢?”宋游问道。   “怎么回事呢?”女童跟着道。   “……”廖姓男子看看女童,又看看宋游,还是拱手道,“家父起初不信,不过连着几天都做着类似的梦,那老歪脖子树每天晚上都会浮现出一张一样的肥胖的脸,和家父说着不同的话,像是闲聊。几天下来,家父心里生疑,便命我们挖开那棵树查看。”   “继续。”   “继续!”   “掘地两尺,见到方砖。挖开方砖,又掘一尺,见到树根,在树根下又见到一个箱子,竟多年不腐。打开箱子,乃是一个金蟾像。”廖姓男子说着停顿了一下,舔了舔嘴巴,“都说金蟾来财,又想起了梦,家父当天就把它请进了家门,好生供着。当天晚上又做了梦,梦中一个大肚肥胖男子向家父道谢,又说了供奉它的技巧,我们全家都照着做。果然从正月开始,生意就变得很兴隆,像是来了财运。”   “其实呢?”   “其实呢?”小女童依然学着,不过她却对这个话题很关心,于是又补充着问了一句,声音清清细细,“真的有财运?”   “当时觉得是得了宝物,来了财运,后来才知晓,是别家书铺出了岔子。”廖姓男子惭愧道,“这已经是后来才知晓的了。反正当时我们全都沉浸在生意兴隆的喜悦中,几乎是有求必应。它要什么供品,我们就给什么供品,它要怎么供,我们就怎么供。直到前段时间,我们家里的人越来越虚弱了,这才察觉到不对,那东西在吸我们的精气。”   “邪物。”   “邪物!”   “多半是了。”廖姓男子苦笑着道,“意识到我们看穿它后,它索性不再装了,现在是请也请不走,除也除不掉,就算躲出城去也没用。”   “就是一个金蟾吗?”宋游问道。   “一个金蟾,黄橙橙,巴掌大。”廖姓男子比划了一下,“长得很丑。”   “足下没有想过别的办法对付它吗?”宋游说着,挑了挑眉,语气轻松,“比如把它扔进粪坑里,把它熔了,或者说,把它摆在城中宫观寺庙里去和最中间的那尊神佛面对面。”   “这……”   廖姓男子不由愣了一下。   身边其他人也都是一愣。   就连三花娘娘也睁圆了眼睛,扭头仔细打量了一眼自家道士。   这几个办法,一个比一个毒。   真是自家道士能想出来的?   “先生说的这几件妙法我等倒是没有想到过。”廖姓男子表情也有些复杂,“不过家父仍指着它骂了一顿,说要把它打烂,威胁了它,然而它当天晚上就不见了,却仍在梦中要我们上供,若不上供,或逃出阳都,便口吐黑水,痛不欲生。”   “可惜了……”   宋游闻言不禁叹了口气,摇头说道:“人若不留情,不留余地,世间少有什么东西能与人敌,令尊有魄力胆识,却欠了一点狠心。”   “先生可有办法?”   廖姓男子与身后众人都看向宋游。   女童也扭头看向宋游。   “诸位又是如何找到在下这里来的呢?”道人却是反问他们。   “小人有个远亲,在城中衙门当差,今日在街上偶遇,闲谈几句,听他说起昨晚奇事,正巧小人正为此事忧虑,便向他问了仙师地址,今日下午与他道别便匆匆来寻仙师了。”廖姓男子说道,“只是没想到仙师出了门,只好在此稍作等候。”   “原是那位廖家大郞啊。”   “正是!”   “那足下可有听说,昨夜那些街坊邻里都是怎么除的妖邪呢?”   “有、有所听说。”   廖姓男子忽然便有些忐忑起来。   却只见那道人笑眯眯道:   “凡人之力毕竟不可与妖邪相比,不敢请诸位冒险。在下可向诸位提供一些便利,出些主意,好使诸位可以找出那妖邪,与之相斗并除之,可诸位却得有老廖公那般威胁邪物的胆量气魄、敢与之相斗才是。”   “可否请先生走一趟?”   “在下还得做饭。”   “不知先生要多少孝敬?”   “……”   宋游只是微笑而摇头。   世道有变的趋势,今后这般妖邪恐怕还会越来越多,大妖大鬼倒不至于频出,就算出了,也有神灵重点照顾,可这小妖小鬼却最缠人,宋游就算有三头六臂分身之法,也不能将之除尽。   何况他在阳都也留不了几天了。 ###第四百六十七章 三花坐镇,宅中夜搜妖   “诸位细细一想,这等邪物,真要是有惊天动地的本领,要么早就该闯出了极大的名声,要么便该在别地做着大事,真要是凶悍不已作恶多端,要么早就该被神仙收了去了,要么也早就该吃人了,又怎会苟藏于诸位府上,半骗半吓半交换,让诸位供着他、给他香火血食,还被老廖公一句话吓得不敢出来呢?”道人对他们问道,“既然如此,又何必如此畏惧?”   “仙师意思是……”   “真要是了不得的妖魔邪物,没有那么容易遇得上,它们也绝不敢轻易到城中来。诸位真要遇上了,也早就死得干脆了。寻常能在城中遇到的,多数是些不成气候的小妖邪罢了。”宋游耐着性子,认真而诚恳的说道,“人们常以为妖邪难敌,其实这等妖精邪物没有那么厉害。寻常猫狗野兔刚成了精,仍旧一棒子就能打死,寻常邪物出世害人,也各有解决之法。”   廖家几人听了,已经若有所思。   身旁女童亦是连连点头。   她就是猫,她有发言权。   不过猫儿变得厉害了,就不行了。   就比如三花娘娘。   “妖鬼也好,邪物也罢,之所以敢在城中肆无忌惮,依我看,有两样法宝。”   “哪两样?”   “一是人们对它们的畏惧,见到它们就害怕,不敢与之相斗。二是人们对它们不了解,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有何本领。可其实绝大多数妖鬼邪物既不见得比人厉害,也更没有人聪明。”宋游顿了一下,“若是人不怕它们,它们就弱了一半,甚至很多妖邪鬼物反倒怕那些胆大的人。而若是人愿意开动脑筋,去了解它们是什么,有什么本领弱点,它们就弱了七八分了。甚至到这里那些妖邪鬼物就已经败了。”   “仙师高论,我等倒是从未听过。”   廖姓男子睁大眼睛,觉得稀奇而震惊,但又想起自己读过的一些古书志异,想起那些以人胜妖、胜鬼的故事,又觉得有理。   “只不过是事实罢了。”宋游笑道,“就好比那金蟾,诸位无论是把它放回树根下箱子里埋起来、放进火里熔了,还是早些把它拿到宫观寺庙里去,都能将之诛灭,不过贻误了时机罢了。”   “那么……”   廖家几人面面相觑,随即那名最先说话的中年男子拱手说道:   “仙师有何妙计?”   “只劝诸位,将它当做是人。”   “当做是人?”   “正是。”   宋游站在宅院门口,知晓左右邻居都有人在偷听稀奇,也不在意,既不进院子去,也不刻意压低声音,而是一如往常的说:   “诸位须知,但凡妖邪之物,极少有比人更聪明的。它们有所长,便有所短,有所求,便有所惧。诸位只把它当成是人,想想它都有些什么本事,躲藏于何处,做好万全的准备,将之抓住即可。”   “躲藏于何处……”   “正是。”宋游点点头说,“那妖邪要么是金蟾得道,要么便寄身于金蟾像,不可能凭空消失,要么躲藏于宅中何处,要么便用了某种障眼法隐匿了身形。既然它仍让你们上供,品尝香火血食,便终有现身享用之时。”   众人一听,都觉得有理。   只是仍然面面相觑,心中忐忑。   “在下建议诸位回去之后,先在宅院中找一找,若是找不到,再在香案处躲好等它,怕它隐身,可在地上洒上一层细灰。若怕自己无法将之擒拿,可花钱请几个武人,亦可叫上足下在衙门当差的远亲。切记在整个过程之中,所有人不可有一点胆怯,不可有丝毫犹豫,要心中清明,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把它抓出来,挫骨扬灰,如此一来,不少邪法对于诸位便都不起作用了。”   “仙师所说的话,我等自是记下,可若那邪物本领高强,我等拿不住它可该怎么办?”   “既然诸位都找到在下这里来了,自然不能让诸位轻易涉险。”宋游顿了一下,“原本在下有根用得顺手的竹杖,前段时间也曾借给李家众人驱邪降魔,只是近些天被一位莽汉借了去了,还未还回来。不过几位也算有福,在下身边童儿本领高强,神通广大,精于除妖,若她跟随前往,必万无一失。”   几人连忙转头,看向宋游身边。   却见女童一手提桶,一手持竿,长得倒是白白净净,清秀无比,却是一脸严肃,站得笔直,转头把他们盯着。   “这……”   “诸位莫要小看我家三花娘娘。三花娘娘在长京时,便以精于捉鬼除妖而闻名,许多朝中贵人都请过她去府上。”   “绝无此意!”   廖家几人顿时连连摆手,随即又朝着三花娘娘拱手:“那便有劳……有劳……”   “我叫三花娘娘!”   “便有劳三花娘娘了。”   “!”   小女童神情严肃,也不多说,只终于提着桶迈步往前,掏出钥匙打开了门,走了进去。   “请稍等。”   宋游与身后几人说了一声,便也跟随进去。   三花娘娘先是走回灶屋,将两条鱼儿放进水盆里,还顺道舀水把木桶刷洗了下,又把钓竿放好,这才从怀里掏出卖鱼钱来。   “你把钱收好,三花娘娘去挣大钱了。”   “三花娘娘切记,以保护为主,捉邪为辅。若他们自己能捉到,便让他们自己去捉,若他们愚钝,就教教他们、帮帮他们,若是他们实在捉不到,再由三花娘娘出马。”   “为什么?”   “阳州富庶久了,我们也该走了,要教教他们如何对待妖邪。”   “是哦……”   小女童点了点头,好似明白了,然而却又很快皱起了眉:“这样能挣到大钱吗?”   “随缘吧。”宋游顿了一下,这才又说,“他们好像是开书铺的,三花娘娘的游记不是已经写完了吗,如果想流传于世,或许可以请他们帮一帮忙。”   “是哦……”   “便麻烦三花娘娘了。”   “不客气!”   “去吧。”   宋游揉了揉她的头。   小女童不躲不闪,只是表情严肃,耐心等他摸完,这才挎上褡裢,转身走了出去。   廖家众人恭恭敬敬,带她回府。   燕子依旧在后头跟着。   宋游则不慌不忙,剖鱼煮饭。   今日得吃一个家常鱼。   ……   廖家宅院不小,传到现在已经是第三代了,然而廖家众人今日却不敢在家中待着,而是来到巷口榕树下,聚成一团商议。   女童独自站在旁边,挎着褡裢,面朝廖家宅院的方向,不断吸耸着鼻子。   那方有香火的味道,也有邪气的味道。   三花娘娘若是过去,循着这些味道,必能将那邪物找出来,时间早的话,也许还赶得上回去吃晚饭。   然而现在……   女童转着眼珠子,斜着眼睛看了一眼旁边这群人。   多半是赶不上了。   议论声传入她的耳朵。   那中年男子正在将今日如何遇上廖家大郎、如何听他讲述昨夜之事、那东城李家又遭了什么邪、如何处理的,还有自己一行人方才去请东城那位仙师、仙师如何讲述,都详细的讲了一遍,讲得绘声绘色。   随即又开始说服众人。   小女童便站在原地,不急不躁,最多仰着头左右扭动,到处乱看。   春末夏初,黄昏时的天空已经变得很热闹了,除了不断变换着形状又被阳光涂上金边的云彩,还有许多飞虫。   蝙蝠也出来了,燕子也回来了。   三花娘娘真想变回猫儿,找个高处,当有蝙蝠或燕子从自己身边飞过,就跳起来一把抓住。   哦那是自家燕子。   那没事了。   三花娘娘又扭过头,看向身边一群人。   这群人的目光逐渐由恐惧、忐忑变得凶狠而坚毅,尤其是那几个老年人,似乎各个都有与妖鬼相斗的狠劲,那股狠劲,就连三花娘娘看见了也还是不由有些犯嘀咕。   终于有人向她走了过来。   “三花娘娘……”   下午来找他们的中年男子对她拱手:“我们已经决定好了,这就回宅中去,将那东西找出来!”   “好的!”小女童点头,“三花娘娘会保护你们的!”   “多谢三花娘娘。”   “走前头!”   “是……”   几人率先走在前头,女童跟在后头。   吱呀一声,推开大门。   女童依旧挎着褡裢,吸着鼻子,转头左右扫视,很快收回了目光,没有说什么,只是一转头,便跳上了院墙,坐了下来。   众人见状,皆是一惊。   “你们找吧。”   女童只是如是说道,表情严肃。   “照先前说的做!”   众人将门一闭,那叫一个热闹。   一家上下二十几口人,加上一些近亲远亲,至少几十号人,浩浩荡荡,先是从灶屋找来了面粉,在宅中洒上薄薄一层,随即两三个人组成一队,手上贴着棍棒柴刀,打着火把,在家中四下搜寻。   家中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无一不仔细翻找,就连水缸也得挪开看看,房梁也得爬上去摸一把灰尘。   每逢忐忑之时,看见院墙上那道小小身影,心便安了许多。   动静闹得太大,以至于邻居也不由凑过来,好奇询问。   听说是找妖邪,全都震惊不已。 ###第四百六十八章 廖府捉妖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   起初众人打着火把只是为了壮胆、驱邪避阴,后来却要靠火把来照明了。   廖家宅院今夜无比热闹。   众人耐着性子寻找,任何一个角落也不错过,就连鼠洞也得想办法撬开,看看那金蟾有没有躲在里边。   不仅找东西要小心,走路也得小心。   廖家众人想到下午仙师说过的,那金蟾若非躲藏了起来,便是会什么障眼隐身法,所以经过一番商议,研讨对策,最终在宅院里里外外都洒了一层薄薄的面粉,如今他们自己走进走出也得倍加小心,只能踩在之前的脚印上。   白天还好,天色一暗,每次走进走出,便只得将火把灯笼拿低,照着地上的脚印才行。   “找到了吗?”   “没有!”   “这东西会躲在哪呢?”   “找仔细一点!那东西走起来不方便,原先要挪动位置,都是叫我们搬它,不可能跑得太远!”   “都找遍了……”   众人焦急而又无奈。   甚至随着时间流逝,自己如此努力而又没有结果,先前鼓起的狠劲和勇气也在慢慢消退,有些人内心开始有些打鼓了。   三花娘娘依旧坐在院墙上,面无表情,只低头盯着下方进进出出的众人,暗中观察,默不作声。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椅子上,也扭头打量着自家后人,见他们久找不到,沉默了下,忽然一挑眉,以拐棍敲地,怒道:   “都给我找!不准偷懒!那东西跑不出这房子!老二去给我抱柴来,老大去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清点一下,全部拿出去,要是今天晚上还找不到,我把这宅子烧了,也不再受它祸害!”   “爹……”   “家主!”   众人闻言顿时大惊,连连相劝。   就连那些在门口看热闹、不敢进来的街坊邻里也是大惊。甚至坐在院墙瓦檐上的女童也不禁一愣,低头把这老人盯着。   “不准废话!比起全家老少被那东西折腾死,一间宅子又顶几个钱?大不了再建就是!我们屋后头就是阳江,左右离街坊多少也还是有一段距离,烧不到别人那里去,怕什么?”   老者声音虽沙哑沧桑,说话也有些囫囵了,可他的话仍在院中回荡,所有人都听得见,而话中的气魄更让人敬佩。   随即院中更乱了。   众人找得越发仔细,越发慌张,间或有人搬出金银财物与名贵家具,又有人搬进干柴。   三花娘娘在院墙瓦檐上已经坐得有些无聊了,不由换了个姿势,从端端正正的坐着变成了用手撑着下巴,依旧盯着下边,但是已经忍不住打呵欠和眨眼睛了。   就在这时,她忽然一愣。   随即刷的一声,她扭过头,直直盯着院中一块空地,那里空无一物,她却眼睛都不眨一下。   看了几眼,又瞄了眼那老者,若有所思。   随即继续盯着院中,目光缓缓移动。   可她所看之处仍旧空无一物。   院中老者也依旧坐着,不时看她一眼,院中众人则依旧来来往往,仔细寻找,可都没人发现异常之处。   三花娘娘目光缓缓移动,头越来越低,直到她的目光聚焦之处已经从院子里面来到了靠近门口的位置,头也低得很深了,这才抬头与那老者对视一眼,又看了看周围其他人,开口说道:   “你们不要被它跑了!”   声音清清细细,算不得洪亮,但同样瞬间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这是她自进了这间院门、跳上院墙开始,说的第一句话。   那坐在院子正中主持大局的老者本就一直在看她,闻言也立马用拐棍敲地,开口喊道:“多看地面上的脚印!”   老者威信很高,众人闻言,立马照做。   一根根火把立马垂下,灯笼也放低,全都贴近地面,众人纷纷弯腰,在地上仔细寻找。   “不对!”   忽然有个眼尖的人发现了不对。   倒不是在空地上看见了凭空多出来的脚印,而是在他们原先踩过的地方,本身有人的脚印,面粉倒也没有被完全抹净,只是脚印中的面粉变得很少了而已,可在一串模糊不清的脚印上面,却又多了几个细小的点,像是手指按上去的一样。   本就模糊不清,断断续续,又是夜晚,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   那名男子正看到这里,前方大脚印中又凭空多出几个模糊的小脚印,间隔都很短。   “啊!”   男子顿时被吓得后退两步,指着前方,大声喊道:“在这里!”   一句话又引得不知多少人回头。   “在哪?”   “在这!看不见!”   “呼……”   顿时有人举着火把扫过来。   明明是贴着地从空气中扫过,从一个脚印上边掠过的时候,却好似撞到了什么沉重而坚硬的东西——   “嘭!”   一声闷响,火星四溅。   “咣咣咣……”   有金属物体在地上滚动的声音,连着滚了好几圈,地上薄薄一层面粉也显出了它滚动的轨迹,似乎并不怎么圆。   “在这里!”   “看不见啊!”   “撒面粉!”   “面粉!”   “它在跑!”   那邪物一阵慌乱,也顾不得再沿着人的脚印走、隐藏行踪了,开始往门外跑去,地上薄薄一层面粉,被它踩出许多脚印,每个脚印都只有指甲盖那般大小,像是手指按出来的,推开沾走的面粉并不明显。   “它要跑出去了!”   “面粉来了!”   “它撞到我脚了!”   有人端着一盆面粉跑了过来。   有人连忙关上了大门,而门外原本还在看戏的邻居早已如避蛇蝎、仓皇离去。   “呼……”   院中忽然起了一阵阴风。   阴风吹过之处,原先就住在廖家宅院中的人顿觉胃中一阵抽搐,忍不住一弯腰,哇的一声,从嘴里吐出黑水。   “哗啦……”   黑水腥臭难闻,像是肉类放入桶中大热天发酵出的水,一落地便溅得到处都是,风一吹,满屋子都是腥臭难闻的味道。   随即众人只觉腹如刀绞,痛苦不堪。   那名端来面粉的人也是如此,手中一下失了力道,面粉盆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而那些来帮忙的远近亲戚、花钱请来的江湖武人则不受其扰,最多只觉一阵寒意。见那面粉盆落地,面粉也洒了不少,一名中年男子反应迅速,连忙过去端起面盆,往前边泼洒,有一名江湖武人见状也反应过来,伸手去捧地上的面粉,同样往前洒去。   吐黑水的还在吐,面粉也已落地。   面粉粘上黑水,立马有了黏性,勾勒出那道正在爬动的身影。   巴掌大小,隐约辨出,是个蟾蜍。   只是它却爬得很慢,动作僵硬。   “在那!”   又一群人扑了上去。   坐在院墙上的女童不禁揉了揉鼻子,露出嫌弃的表情,却不肯移开目光,而是依旧目不转睛的盯着下边,看众人捉金蟾。   只是不知怎的,好多人伸手去抓,却要么抓在它的左边,要么抓在它的右边,手要么靠前了,要么落后了,就是摸不到它。   反倒是一群人头撞头,撞得不轻。   女童面露疑惑,看得认真,也露出思索之色,随即喊道:   “假的,别看。”   声音清清细细,然而底下一团乱糟,根本没有几个人听得见。   倒是那老者连忙用拐顿地,一边吐着黑水,难受不已,一边还扯着嗓子喊道:“都闭上……眼睛,用手摸,不要看它!”   众人闻言都不解,却也有人听说。   说来也奇妙——   这把眼睛一闭上,胡乱的摸,反倒摸到了那金属的冰冷的蟾蜍。   胆小的刷的一下就把手缩了回来,胆大的却抓着不放,它若挣扎,便与它角力,口中呼喊,叫别人一起来抓。   更奇妙的是,体弱者根本摸它不得,摸着只觉透骨的寒,像是冬日将手伸进了冰水里,寒意如刀,刮人的骨头,只稍一抓着就会下意识触电式的将之撒开,即使体魄强壮的人,也只能拿上一小会儿。   再加上金蟾还会动,力气不小,在手中挣扎,根本没人拿得住它,只好不断换人。   “我来!”   一个气血旺盛的武人走了过来,一把将之捧住,任它如何挣扎也不放手。   蟾蜍在他手中渐渐显出真身。   乃是一个遍体黄铜色、巴掌大小的金蟾雕像,身上沾着面粉,嘴巴一张一合,舌头一进一出,四肢不断蹬着。   随即这蟾蜍噗的一声,竟从身上散出黑烟,黑烟腥臭,蚀人皮肤,让人拿不住它。   三花娘娘见状神情一凝,整理了下身上褡裢,刚想从院墙上跳下来,就听那江湖武人冷哼一声,将之摔倒在地,随即找来刚才装面粉铜盆往地上一扣,便将之牢牢扣在了里面。   这时原先吐黑水的人不知是吐完了,还是那邪物不再作怪了,已经不再吐了,也慢慢缓了过来,都看向那武人和铜盆。   铜盆如金,被他踩在脚下。   里头隐隐传出一些动静。   廖家是开书铺的,不少人看见这一幕,心中闪过的念头都差不多——若将之记下来,寥寥几笔,兴许也是个玄奇的好故事。   “抓到了!”   “英雄!厉害啊!”   “了不得!”   “总算抓住了!”   众人一时都兴奋不已,连声夸赞。   莫说他们,就是三花娘娘也很吃惊。   原先看见那金蟾身上冒出黑烟,总算是能伤到人的本事了,她还以为这些人应付不了,准备下去帮忙,却没想到,这些人竟只用了一个铜盆就将之罩住了。此刻黑烟仍从底下隐隐散出,却几乎已伤不了人。   “现在该怎么办?”   众人全都看向中间的老者,随即又随着老者的目光,看向院墙上的女童。   三花娘娘犹豫了下,还是跳了下来。 ###第四百六十九章 三花娘娘已是大人了   宋游在家等了一夜,从在床上等变成在院子中等,又从坐在院中石桌前变成了坐在门口石阶上,直到次日早晨,天大亮了,自家三花娘娘才挎着个旧兮兮的褡裢由打小巷中走回来,慢悠悠的,像刚上完学。   道人看见她的同时,她也看见了道人。   道人抿了抿嘴,她则十分惊异。   “道士,你怎么坐这儿?”   “外头凉快一些。”   “院子里不凉快吗?”   “吹不到巷口的过街风。”   “过街风!”   小女童停在门口,身影小小的,直盯着他。   道人则起身了,拍拍屁股,屁股早已经冰凉,一边开门一边对她问:“三花娘娘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现在是早晨。”   “怎么这么早才回来?”   “挣钱呀……”   小女童一边说着,语气随意,一边从他身边走过,高抬腿侧跨过门槛,走进家门。   看起来还挺像模像样的。   宋游自然只能在后边跟着,同时问:“三花娘娘昨晚捉妖可还顺利?”   “顺利,三花娘娘都没怎么帮忙,那些人比三花娘娘想的要厉害。”小女童走到院中石桌边停下,弯腰低头,将手伸进自己褡裢里,连着拿出了三块束腰蜂窝银,放在桌面上,“这是三花娘娘昨天晚上挣的钱。”   “这么多啊!”   “三花娘娘学着你,只要了一半。因为三花娘娘也没有帮很多忙。”小女童严肃的说道,“但是也够我们多用很久了。不买那些贵的。”   “扑扑扑……”   一只燕子飞了回来,落在房顶上。   “在下也没有经常买那些贵的。况且就算把钱花了,也不过是将钱还给民间,等我们要用钱之时,又像昨晚三花娘娘一样,从民间取,如此算来也称不上乱花钱,反倒在行走天下之时,少带了不少重量。”宋游随口答道,“不过这些钱,再怎么也够我们再走回长京了。”   “乱说的……”   “那便不说这些,便请三花娘娘说说昨晚之事吧。”宋游在石凳上坐了下来,“不知那些人是如何个厉害法?”   “有个老的人,很聪明。那个金客妈本来是躲着的,别人都找不到,也看不到它,他骗他们说要烧房子,就把那个金客妈吓出来了。”三花娘娘依旧挎着自己的褡裢,站在宋游面前,离得很近,揉着眼睛说,“还有很多练武的人,胆子很大,也很凶,有个胆子最大的,最凶的,那个金客妈浑身都冒出黑黢黢的烟子,三花娘娘本来想下去帮忙,结果他用个铁盆就把它盖着了,还用脚踩着,那个金客妈就出不来了。”   “金蟾。”   “金客妈!”   “最后呢?”   “最后他们问三花娘娘怎么办。”   “三花娘娘怎么说?”   “三花娘娘从墙上跳下来,逮到那个金客妈,打了它几下,叫它把放在别人身上的邪法都给解掉,等它解完,差不多就快要天亮了。三花娘娘又问了它几个问题,问完本来想吐一口火,直接就把它给烧死了,但是想着道士说的,三花娘娘就没有。”小女童顿了一下,“三花娘娘叫他们借了一个烧银子的锅来,把它烧死了,然后他们就给了三花娘娘钱。”   “三花娘娘真是聪慧过人。”   “对的!”   “三花娘娘都问了它什么呢?”   “问它叫什么,从哪来的,什么时候成的精,为什么要害人。”女童说着顿了一下,又揉了揉眼睛,表情依旧严肃,“它说它叫金财神,是古时候一家人供在家里的,那家人很大,后来打仗,全部死了,它就成了精。后来又有很多人供它,到最后有个人把它给封了起来,装进箱子里埋进了地下,它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最近听见上面有人走路,就又醒了过来。”   “咦?”   宋游露出微笑,偏头问道:“三花娘娘是如何想到问这些的呢?”   “跟着道士学的。”   “原来如此……”   “道士肯定想问这些!”   “一点没错。”   “三花娘娘很聪明!”   “这是自然。”宋游点点头,“那它为什么害人呢?”   “听不懂。忘记了。”小女童说道,“三花娘娘觉得它就是坏,就是想要害人。”   “多半如此。”   “对的!”   “三花娘娘果真善于思考,聪慧过人。”宋游这次说得十分诚恳,诚心诚意,随即才揉揉她的头说,“三花娘娘已经困了,便去睡吧。”   “那你呢?”   “我昨晚睡了一会儿。”宋游说道,“三花娘娘是功臣,该好好休息。”   “那你去找你的棒子吗?”   “不急。”   “那你等一会儿,等太阳爬到那么高的时候,就叫三花娘娘,三花娘娘好出去钓鱼。”女童确实也有些困了,把褡裢取下来提在手上,还不忘对自家道士叮嘱道,“要是你要出去挣钱,也记得叫三花娘娘。”   “快去睡吧。”   “好的。”   小女童又把三块银子全部拿起来,走回屋中,先放好银子,再挂好褡裢,这才篷然一声变回猫儿,跳上床走到窗边,晒着太阳睡去。   宋游自是没有叫她的。   也怪不得宋游。   全赖今日多云,天云遮了日,谁又知道太阳爬到什么时候了?   ……   几日时间,城中连着几桩邪事。   闹得最凶、影响人最多的莫过于李家之事,许多街坊邻居都遭了殃。东城迅速传开了“黄昏游荡的乞丐是妖物、会施法害人”的传说,恐怕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敢在晚上出门了,至于当地孩童会因此恐惧多久,那就谁也说不准了,也许几十上百年后,还会有家长用这个故事来教育自己的孩子晚上不要出门、早些归家。   最惹人津津乐道的莫过于廖家之事,自打今年开年以来,廖家书铺的生意可是实打实的兴隆,在阳都这么一座城市,没人会不关心钱财。   谁又能想到,都是妖邪为之呢?   然而最有意思的还是这两家人搜妖驱邪的过程,闹的动静都不小,不少人都亲眼所见,亦是津津乐道。   似乎妖邪也真的没那么厉害。   再加上李家廖家子弟出门应酬,走亲访友,酒楼茶馆闲谈吹牛,都讲起这些事,此后又有人撞了妖邪,便开始来问他们了。   宋游则坐在家中,挂念着自己的竹杖。   稍作感应,竹杖离此还没有百里。   一切动向,其实都瞒不过他。   那霍二牛当真一根筋。   宋游从李姓男子的口中,从其他几名认识霍二牛的江湖人口中,也能拼凑出几分他的性格。   胆大,鲁莽,妖鬼也不怕。   只是一根筋,易冲动。   有人给他百文钱,他就敢去城外坟头睡一夜,有人请他一顿酒,他也敢去夜闯鬼宅取铜钱。平日里有谁相求,钱多的就多给些钱,钱少的跑到他面前去吹捧几句,或是说几句软话,他心一飘,或心一软,也就答应下来。没人请他办事,他就在江边搬送些货物,卖些力气钱。   最爱把钱花在酒馆饮酒吹牛、茶楼瓦舍听书,倒是没做过什么坏事。   这几日以来,可把霍二牛厉害坏了。   霍二牛胆子大不怕鬼是出了名的,就好比多年前的叶新荣,否则李姓男子也不会将竹杖交给他。也常有人家中撞了阴邪,请他去睡一夜,用他身上的血气将阴邪驱走,往往也有些用处。   因此霍二牛早在其他人之前就知晓——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阳都城中还好一些,出了城墙,出了那道城门,城外的怪事虽然也没到起堆堆的程度,但偌大的阳都城外,也几乎是三五天就有一件。早在李姓男子叫他去府上帮忙捉妖之前,就已经有人请他去过了。   只是如今这些怪事却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就是一些阴风邪气,自己都不需要做什么,过去睡一晚,自然就没了,遇到过的最了不起的,也就是做梦梦见一些鬼怪来找,与之对谈两句,或是骂几句冲上去打一顿,自然也就好了。   如今这些怪事却不好对付。   城外亦有不少富贵人家,达官贵人年纪一大,就喜欢告老还乡,可纵使这些大人们给的价钱越来越高,越发让人眼馋,他也没有办法了。   正无力时,便得了一件宝物。   拿到这件宝物之后,他几乎没有多想,第一时间便去了城外此前曾找过他的一户老大人的宅邸,凭着一身武艺和胆量,凭着这件几乎是碰一下就能打死一只妖鬼的竹杖,轻轻松松便除了妖邪。   老大人对他那叫一个恭敬,当晚便摆了酒,亲自向他敬酒,用最好的房间留宿他,次日一早,还给了二十两纹银,一路把他送到村子口。   一个憨痴武人,何曾有过这种待遇?   只是当晚他睡觉之时,却得把竹杖放在枕头底下,生怕被人偷了去。   此后几天,便在城外到处行走。   天天替人驱邪除妖,挣了不少钱。   除开当地百姓、主人家的礼遇以外,寻常走在集镇中,也舍得买肉买酒了,日子好不自在。   只是问题还是那一个——   心中越发的忐忑不安。   连觉也睡不踏实。 ###第四百七十章 为何窃我竹杖?   山村破庙夜,又逢夏时雨。   最近这一片很不安宁,有凶恶的鬼在作乱,既作乱山路,又祸害底下的阳江水路。   山路还好,走夜路的人本就不多,闹了鬼就更少了,最多有些不知晓的外地客商路上耽搁了,或想一口气走到阳都城外那十里商铺歇脚,经过这里的时候被它所害,也不见得次次都能得手,也要看运气。   水路却是常有商船夜行。   若山路水路都害不到人,它就挑个就近的村庄,去村子里窥探窗户,也引得人心惶惶。   听说别的高人除妖捉鬼之前都会问清楚妖鬼底细,包括那位此时正在阳都城、手中这根宝贝的原主人也是这么做的,霍二牛有样学样,来之前也问了一遍这妖鬼的底细。   附近村民都说,乃是今年惊蛰时,在山下听见的第一声鬼嚎。   像是春雷将它惊醒的。   不过不知怎的,老天爷竟没有把它收了去,逃过一劫的它安分了没有几天,就开始作乱了。   这东西凶厉得很。   当地衙门、山下村民大户、还乡养老的贵人都曾请来捉鬼高人,可没有一个收拾得了它的,就是真有本事的,也只能保住自己性命罢了。   霍二牛很少遇到这般凶恶的鬼,心中不免忐忑,但饭也吃了,酒也喝了,别人的恭维也应下了,牛也吹出去了,虽然还没有谈好价钱,但也万万没有临阵退缩的道理了,于是还是鼓起了勇气前来。   此时事已了——   那什么恶鬼,长得倒是凶悍,胆子也不小,见自己人高马大、气血旺盛竟也不怕,反倒扑上前来,可这竹杖一棒子过去,仍旧应声就倒。   一棒子倒下哀嚎,一棒子魂飞魄散。   和此前遇到的妖鬼没有两样。   霍二牛都想给它取个名字了。   就叫两棒棒。   皆因自己迄今为止,遇见的所有妖鬼,在这根竹杖下边,皆能且只能挺住两棒——   无论强弱,一棒必倒而不死。   第二棒必死无疑。   如今妖鬼已死,宝贝也就在身边,霍二牛独自在这山间破庙中避雨,按理来说胆气该越来越旺才是,可他反倒更加忐忑了。   忐忑的自然不是荒山破庙、独自一人。不说现在,就是以前,没有宝贝傍身的霍二牛,露宿荒山坟地、破庙鬼宅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如今忐忑的反倒是这根自己偷来的宝贝。   这根竹杖越是厉害,他就越不安。   说是用来拄着走路的竹杖,那便是一根拐杖,一根拐杖就这么厉害,天知道那神仙又有多大的本事?   自己这么偷了,又能拿多久?   霍二牛已经连续好几晚睡不安心、做梦梦见神仙来找自己讨回竹杖了。   可退一万步讲,就算事情真像故事里说的那样,神仙不追究,自己也得了这竹杖,可难道就能拿一辈子了吗?   自己之所以能打鬼除妖,之所以这些天在附近村县中还有了一些名气,全靠这根竹杖。可自己拿着这根竹杖这么厉害,换个人拿着,难道那些妖鬼就打不死了吗?别人知晓自己打鬼除妖的本领全靠这根竹杖,是否又会来窃取?   刚开始两天还不觉得,只顾着乐呵玩耍,逍遥自在,可这等事情,再憨傻的人,终究是担忧的。   “轰隆……”   天上忽然打起了雷。   霍二牛竟然惊了一跳。   下意识转头往外看去,看破庙外的火闪,又下意识回头,看身后破损的神像,生怕什么时候就会有一个道人出现在自己身边。   还好没有。   霍二牛发现自己变得胆小了。   这种胆小来自于心虚。   来自于忐忑与不安。   来自于心中那一时冲动的邪念。   于是即便神器在手,即便自己连着除了好多妖邪,看似变得很厉害了,又受了村民景仰,却不仅无法将之消除,反倒越发变得胆小。   “爷爷这些天除了不少妖邪,也算是为民除害,做了好事了。”   霍二牛只好将竹杖握得更紧了,口中喃喃自语,自我安慰,好似这样能带给他一些安全感。   “爷爷这些天也算闯出名头了,这辈子就是死了,也不亏了。”   终于像是说服了自己,心下稍安。   “轰隆!”   又是一道雷声。   外头的雨下得越来越大了,每次雷光照亮天地,雨都像是密密麻麻的珠帘,破庙在雷雨当中,真怕它忽然倒塌。   看似前段时间春意正浓,甚至这两天因为天气不好,还稍稍降了温,其实霍二牛知晓,这一场大雨过后,天晴个几天,就是夏天了。   “轰隆!”   “哗啦……”   外头忽然又是一阵雷声,像是就在庙子上空炸响,随即又是一阵垮塌崩断声,像是山林被泥雨所毁。   霍二牛被吓得一惊,连忙拄着竹杖站起身来,想透过破庙漏风的墙壁、借着雷光看看外头动静,莫要山真的垮了,泥石冲塌过来,自己手上这根竹杖除了除妖打鬼又没有别的用处,怕是要被埋在这里。   可是怪事发生了——   自己刚拄着竹杖站起来,竹杖便一头点地,一头朝天,可等自己想把它拿起来时才发现,它就像是在地上生了根一样,怎么也拿不动了。   “嗯?”   霍二牛握着竹杖一阵用力。   竹杖却立在地上,纹丝不动。   “轰隆!”   外头又是惊雷,照亮破庙神像。   霍二牛顿时便慌乱了。   这竹杖不仅无法再拿起,而且在地上立得笔直,就像长在地上一样。   “这……”   霍二牛心中正害怕时,又见一道闪电在庙外劈过,照得面前竹杖如青玉,庙子破破烂烂,庙外山林连成一片,阳江横过。   可是等了一会儿,他也没有听见雷声。   不仅没有雷声,就连外头的风声雨声、山石垮塌树林折断的声音都在不知不觉中离自己远去,庙中一时变得无比安静。   倒也不是绝对的安静。   有些令人舒心的噼啪声。   是柴火在燃烧。   与此同时,好似在自己完全没有觉察之间,庙宇中亮起了火光。   这火光奇妙,不知何时升起的,自己在没有发现它之前,完全一点都感觉不到,只觉庙中还是漆黑的,等自己察觉到它的存在的时候,又惊觉庙中早已被火光填满,火光映照之下,一切都令人舒适。   像是恍然不觉间,已经换了个地方。   然而庙子还是那庙子,破破烂烂的神像和脏兮兮的被风衣都依旧,蜘蛛在角落不知疲倦的结网,又不知能经几度风雨。   “……”   霍二牛睁大眼睛,缓缓转身。   只见身后木柴燃起火堆,木结不时轻爆一声,一名年轻道人盘膝坐在木柴边,正抬头淡然的看着他。   霍二牛更用力的握紧了竹杖。   若来者是妖魔,有这般本事,自己唯一保命的凭仗便是这根竹杖了。   若来者不是妖魔,那多半是……   只见道人轻轻一招手。   “刷!”   竹杖顿时一颤,竟震开他的手,随即瞬间便飞到了那道人的手中。   “……”   霍二牛看得愣住了。   能猜到这人是谁,是因为类似的场景这些天他已经想过很多次了,可真面对着他,他却不知该怎么做。   四周安静,唯有柴火声。   只听那道人开口,对他问道:“足下为何窃我竹杖?”   “……”   霍二牛依旧愣着,呆呆盯着他。   既然这些天想过很多次自己被这神仙找上门来讨要竹杖,说不定也要问罪一番,自然也想过如何回答。   想过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向他求饶。想过实话实说,神仙怎么罚自己都认。也想过拿起胆量来,只如实的告知他城外如今有多乱,自己拿了这竹杖也不曾做过坏事,只是降妖除魔,让他绝不敢为难自己。   然而此时却都哑住了,只愣在原地。   “呵……”   道人摇头笑了笑,将竹杖拿在手上,细细摸索,又对他问道:“足下这些时日拿它除了多少妖邪了?”   “六家,连今天七家。”   这个问题却是好答了,他也没忘。   “每除一家,小人就吃一顿酒,记得清楚,如今这附近的妖邪基本已经除完了。”   “足下倒是厉害。”宋游不由笑了笑,这比他在城内除的妖邪多了不少,要他和三花娘娘行走天下时才有这个效率,“足下得了宝物,为什么没有拿去做别的事情呢?”   “什、什么事情?”   “竟完全没有想过吗?还是说足下以为它只能除妖打鬼?可它就算只能除妖打鬼,卖与富贵人家,也能换足下一辈子也用不完的钱了。”   “没、没有……”   宋游抬头与他对视着。   这人答得笼统,可他却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了他的想法。   “足下除妖倒是厉害。”   “都……都是仙师法宝厉害,那些妖鬼都不怕我,一冲过来,我两棒子就把它们打死了。”   “也是足下胆大。”   “……”   “足下还没有告诉我,为何窃我竹杖?”   “我……小人……以前在茶楼听说,阳都以前有个段先生,很会除妖驱邪,可他本身只是江湖骗子,有一次,有一次走路遇到神仙歇凉,他趁神仙午睡的时候偷了神仙的宝剑,从此斩妖除鬼,厉害得很。”霍二牛说道,“那个神仙叫‘宝剑罗上仙’。”   “后来呢?”   宋游有趣的看着他。   “后来……后来就是那样,没有听说罗上仙找到他……”   “原来足下是在效仿故事中的人。”   “小人……一时糊涂……”   “那个故事多半是假的,在下从未听说过什么罗上仙。”宋游笑着摇了摇头,直直把他盯着,“足下做的事却是真的。”   “小人那天喝了酒……”   霍二牛其实分不清此时是真是假、是梦是现实,他那天也没有见过宋游的模样,这些天的几次梦境中,每次梦见的道人都不一样,今日也不过是换了另一个模样罢了。但他也顾不得去分辨真假,横竖都是自己不对,梦中也该认错求饶,便只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霍二牛低着头,抬着眼,心中忐忑,悄悄瞄向神仙,却见神仙似乎并无立马降罚的意思,反倒笑眯眯的问他:   “足下这些天过得可还畅快?”   这和前边几次梦中的情况都不一样。   在前边几次梦里,神仙就算脾气再好,向他讨要竹杖之后,也得斥骂他几句,教他以后绝不敢这样做。脾气坏的,则会把他变成猪狗,最吓人的一次莫过于前天晚上,那神仙一挥拂尘,竟把他打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霍二牛有些不解,却也答道:“小人这几日拿着神仙法器,四处除妖打鬼,周边乡亲父老和达官贵人都把小人当成上宾,好好招待……”   “足下既得了宝物,又得了名声,还得了实利,可谓得到了原先所有想要的,又为何心中不安呢?”   “小人……小人也不知晓。”   “那便罢了!”   道人立马不再多问了,只是轻抚竹杖,出声说道:“足下这些时日除妖打鬼不少,也算做了些好事。然而从我这里偷窃竹杖毕竟是错。这根竹杖乃是我多年前行经安清,偶遇师门故人,承他热情招待,临走时讨要的,已跟随我走过千山万水,早已有了感情。足下将它窃走的这些天,在下外出买菜、出城踏春都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道人顿了一下,抬眼看他:   “足下说,该当如何?”   “神仙要罚便罚!”   “足下要怎么罚?是我来罚,还是足下自去官府领罚?”   “……”   霍二牛低着头的眼珠子立马转动起来,目光闪烁,心中权衡。   自己这几日以来,和阳都周边的好几个县官都打了交道,纵使自己没了竹杖,可也是实打实的帮县里除了妖邪、帮县官添了几分功绩。若是去这几个县的衙门请罚,县官定只会走个过场,象征性责罚一点,打几宽棍,不痛不痒。   就算不走过场,窃取一根棍子罢了,又能量多重的刑?   霍二牛皮糙肉厚,不怕这些。   “小人……”   霍二牛张口就要应下来。   可是话刚开口,又憋住了。   去县里请罚自然是好,纵使打得皮肤开花,也总比变成猪狗好,可那样一来,多丢面子?而且从今往后,这世上可还有除妖大侠霍二牛?   “请神仙责罚。”   谁说二愣子就不懂衡量?   只是衡量之后,也不遵从罢了。   “这可是足下说的。”   “是!是小人说的!神仙就算把小人变成猪狗,打得魂飞魄散,小人也认!”霍二牛咬牙说道。   “在下不是神仙,只是山间一道人,在下也没有把人变成猪狗的法术。若因足下一时贪念冲动,窃了一根竹杖,就把足下打得魂飞魄散,在下也与那些妖邪恶鬼没甚区别了。”道人淡淡说道,“不过既然足下窃到了我的头上,又不肯去县衙,便也只好责罚足下。”   “是是是……”   “便罚足下三日不得吃饭,只可饮水,一吃饭便会呕吐,一月不得说话,开口而不成声,一年不得饮酒,饮酒必腹如刀绞,如何?”   “这……”   霍二牛又愣了一下。   这算什么责罚?   江湖武人,又不聪明,只一身蛮力,谁又过得有多自在?   平日里有人雇请,自然能吃几顿酒肉好饭,没人雇请,便只好去江边卖苦力,吃些稀粥蒸饼度日。若是遇到生意淡季,苦力也卖不出,别的人便会去找平常一同厮混的朋友,看能不能混点吃食,互相救济,霍二牛则常常拉不下脸来,因此饿两三天的肚子也是常事。   一月不得说话有些难受,他向来是个大嗓门爱吹牛的人。   可如果不是要自己管住自己的嘴,自己可以张嘴说话,只是发不出声音来,那就好受多了。   一年不得饮酒最难受了。   江湖苦命人,乐都在酒中。   “……”   霍二牛张了张嘴,想让神仙换一个,或者缩短一点期限,可想到自己那日正是因为饮了酒,才做下此等事情,于是又把话咽了回去。   “多谢神仙!”   道人微微一笑,继续说道:“这只是我给足下的惩罚,罚的也只是足下窃我竹杖,害我没有竹杖用。”   “……”   霍二牛一愣,张口欲问,却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足下受了此罚过后,我便不再追究你窃我竹杖一事,也不会有别的人再追究。然而错事终究是错事,若足下心中感到有些不平不安,有心想要消除心中的不安不平,在下亦可出点主意。”   “……”   霍二牛继续张嘴,说着哑巴话。   听不见声音,便只好连连点头。   “只说自己心中,错事往往可以善行来补。”道人像是安慰他一般,说道,“今夜大雨,倾盆瓢泼,冲毁了山上诸多林木,阻挡道路,道路也被山上泥石冲垮了不少,若足下有心,便去修缮道路吧。”   “……”   “自然,这是你的事了,做与不做,认真与否,都只看你。”   “……”   “竹杖我得带走了,今后还有万万里路,在下还得仰仗于它。”   “……”   道人拿起竹杖,对他微微一笑。   忽然一下,庙中暗了下来。   那可真是伸手不见五指。   “轰隆!”   一道雷响,震耳欲聋。   霍二牛陡然发现,庙外天地的所有声音都已恢复,风声雨声,山石垮塌声,林木折断声,声声入耳,偏少了那柴堆燃烧声。   一道雷电贯穿了庙外天地,亮眼的雷光映出庙中景象。   庙子还是那庙子,破破烂烂的神像,脏兮兮的褪了色的被风衣,蜘蛛在角落结网,风吹雨入,蛛网摇晃不止。   庙子中间根本没有生过火。   连火堆的痕迹也没有。   自己则侧躺在神台下边,缩成一团,此时刚刚才被雷声惊醒,直起身来。   又是一个梦?   霍二牛愣愣的,伸手在身边摸索,想找那根青玉竹杖,却已经找不到了。   “……”   张口欲言,也发不出声音了。   “轰隆隆……”   方才那道闪电的雷声这才姗姗来迟。   霍二牛一个激灵,雷声像是打入了他的心里,也是这时才慢慢醒悟过来。   ……   阳都宅院,雨还在下。   道人推开了窗,坐在床上,静静看着窗外的大雨,感受扑面而来的湿气。   三花猫趴在他旁边,燕子站在窗台上,也目不转睛的盯着外头。   大雨打在地上,激起雨雾,空气湿湿凉凉的,连带着床上的被褥也是湿湿凉凉,与肌肤相贴,有着异常舒适的触感。虽然十分凉爽,但窗外的雨和天气都已经有了几分夏天的气势了。   “立夏了……”   宋游小声呢喃着。   听见他的声音,猫儿瞬间扭头,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   只是余光却忽然扫到了墙边。   那里立着一根青玉竹杖。   “咦!”   三花猫瞬间就移不开目光了,惊奇地问道:“你的拐杖怎么又回来了?”   “取回来的。”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   “是三花娘娘读书写字的时候吗?”   “不是。”   “是三花娘娘学法术的时候吗?”   “是三花娘娘睡觉的时候。”   “你怎么不叫三花娘娘?”   “因为我也没有去。”   “听不懂~”   “三花娘娘的游记可修好了?”宋游伸手在她背上摸了摸,初触之时,毛发也是冰冰凉凉的,等手按下去,才感觉到猫身上的温度,“修好之后就可以拿到廖家去,让他们帮三花娘娘印刷成书了。”   “快要好了。”   “等三花娘娘修好,我们就该走了。”   “那三花娘娘是该快点还是慢点呢?”   “随缘就好。”   “听不懂~”   “门外有客人来了。”   “喵?”   猫儿又扭头把道人盯着。   此时外头雨声嘈杂,噼里啪啦,水汽又遮挡了一切气味,就连她都没有察觉到有人来。   可仔细一听,噼里啪啦的雨声中又确实混入了一些沉闷的声响。   像是雨点打在伞面上的声音。   “你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   “怎么猜的?”   “不好说。”   “你不聪明!”   猫儿又扭回头去,全神贯注盯着院外。   那沉闷的声响越来越近了。   “笃笃笃……”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不等道人有任何动作,三花猫顿时一扭一跳,就从床上跳了下去,只传来她清清细细充满活力的声音:“三花娘娘去开门!”   再走到院子里时,已经是个身着三色衣裳、戴着斗笠的女童了。   “吱呀……”   木门被她拉开。   女童高高抬头。   外头站着的是一名老道士,撑着一把泛黄的旧伞,油纸厚而坚硬,雨点打在上面噗噗作响。   “三花娘娘,贫道有礼了。”   “文平子,三花娘娘有礼了。”   “冒昧来访……”   “快进来吧,外边在落雨!”   “多谢……”   小女童长得虽不高,却很有主人家的风范,一直把文平子让进了家门,自己把门关上插好,这才又领着文平子穿过院子,一直进到堂屋。   道人已经在这里等着了。   “文平子来了!”   三花娘娘对道士说了一声,这才走向灶屋,舀水冲脚。 ###第四百七十二章 天下之变   “道友怎的冒雨前来?”   “今日刚好有位善信请贫道来城中看看家宅怪事,善信着急,贫道也不好拖延,便冒雨进了城。”文平子说,“想着离道友府邸不远,上次一别也有些时日没见了,便过来拜访一下道友,却是没有事先通报。”   “修道之人,正应该如此自然随意,道友又何必如此客气。”宋游端起茶杯,“外头天寒,请道友饮一杯热茶,驱驱寒吧。”   “多谢。”   文平子双手接茶,小口酌饮。   茶汤红亮清澈,有馥郁的木香。   “好茶!真是好茶!”   “御贡龙团,还是以前在长京的时候,有位故人得了陛下的赏赐,赠予我们的。说是越陈越香,放个三五年最好。在下一直很少喝,如今剩下这半团估摸着也到了风味最好的时候了。”宋游也捏起茶杯,放到鼻下,先是闻了闻,这才细品。   自己煮的茶没有加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虽说这龙团加一些梅干进去也不错,但他也加得很少,最大程度的保存了茶香。   第一次撬开这龙团来煮,便知是好茶,只是香味仍有些浑浊,细细一品,仍然有些常人难以品到的仓味,是霉菌和灰尘所致。如今所有杂味基本都随时间消失在了路上风里,香味也变得更清澈,是复杂又纯粹的木香,果然更上了一层楼。   “道友煮得也不错。”   文平子品了两口,将杯子捏在手里,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度,温暖着刚从雨中走来的他,却是有些忧心的说:   “自打今年开年以来,天地死物成精破土现世,妖邪频出,光是贫道知晓的、前去驱除过的,便有好几个。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是啊。”   宋游也放下了茶杯。   知晓文平子冒雨而来,他便猜到文平子定是来与他说这些事。   “道友觉得……”   文平子看着宋游。   “纵观古今,浮沉不断,起伏不止。每到太平之时,妖邪定然收敛,若是乱世将至,便是妖邪频出。每几百年便是一个轮回,不曾变过。它们好似比我们更能嗅到天下的变化。”宋游点头道,“这确实不是什么好兆头。”   “果然如此……”   文平子显然也是有所猜测的,可从宋游这里得到佐证,还是不由震惊,喃喃自语:“如今可正是前所未有之盛世啊……”   “是啊。”   “如今,如今鬼魂变多,若是乱世到了,尸骨满地,岂不遍地都是鬼?”文平子担忧的道。   “在下过几日就将启程,离开阳都,争取尽快解决此事。”宋游面容平静,顿了一下,“可在此之前,若有妖邪作乱,恶鬼害人,还得麻烦如道友这样的修行之人,多多辛苦,匡扶乱世,肃清妖邪。”   “这是贫道职责所在!”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道友本事很高,可东奔西走,终究亏了身体,请神之法学来简单,若能散开传承,便更好了。”   “乱世若至,贫道岂能敝帚自珍?”   “道友品行,在下敬佩!”   “宋道友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可能阻止这乱世到来?”文平子问道。   “……”   宋游沉默了一下,这才答道:“只能拖延,只能尽量使百姓过得好一些,然而此乃天下大势,却是极难阻止。”   “道友也不能吗?”   “不行。”   文平子便沉默了下来,面露思索。   又饮了几口茶,下意识左右看了看,却只看见了蹲在旁边给煎茶的火炉添柴的小女童,还在缩在屋檐下的燕子,这才说道:   “道友听说了吗?当今圣上已经立了皇储。”   “哦?”   宋游转头看向了他。   终于立储了呀……   看来那老皇帝也命不久矣了。   “就是这个月初的事情,十来天前吧。前两天有位从长京来的善信,到天星观来上香,贫道这才听说。过些天估计也该传过来了。”   “可是立的嫡子?”   “道友怎么知晓?”   “猜的。”   “正是小皇子,林世。”文平子眯起眼睛说道,“此前在长京时,贫道也曾与小皇子打过交道,他是嫡子,名正言顺,又儒雅温和,朝中文武世家大族都希望陛下立他为皇子,怎会引得天下大乱呢?”   “在下久不在长京,亦是不知。”   宋游也捻着茶杯,眼中一阵恍惚。   虽然他确实没有天算师祖的本领,不过恍惚之间,却也好像看见了今后的事。   若非太子早夭,便是这老皇帝拖得太晚了。   “唉,那便有劳道友了。”   “也有劳道友。”   两名道人只互相行礼。   女童蹲成一团,专心烧火煎水。   ……   大雨又连着下了三日才停。   正好三日。   庙外大雨瓢泼,根本没有人来,何况听说外头的路都断了,阳江涨水也涨得厉害,湍急成洪。这三日霍二牛除了渴了去屋檐下饮些雨水,既没有东西吃也不能吃什么东西,也没有人说话,每日只好听雨声。   雨声嘈杂,却全是雨声。   中间再无别的声音。   自打出生以来,世界好似从未安静过这么长的时间。   没有人说话,自己也发不出声音来,自说自话都不行,起先还能闹些动静、解解枯燥,后来由于饥饿,人也没了力气,便只好缩在角落,进入了人生中最为沉默的一段时间。   可在这沉默的几天里,霍二牛反倒常常思考,想一些有的没的、以前从未想过的。   想的多是不同的自己——   收钱替人消灾的霍二牛;   为了百文钱去夜宿坟场的霍二牛;   被人起哄说憨傻的霍二牛;   像如今一样缩在家中饿肚子的霍二牛;   冬日差点被冻死的霍二牛;   那日借着酒意、想着传说故事,憧憬着成为除妖大侠从而脑子一热窃了神仙法器、跑出城兴奋不已的霍二牛;   被县官恭敬对待的霍二牛;   被乡民热情招待、起哄灌酒的霍二牛;   还有此时沉默饥饿的霍二牛;   ……   身体越乏力,脑子越活跃。   昏昏沉沉,睡了一觉。   梦中也在想着许多事情。   霍二牛好像渐渐知道了自己之所以得了宝物、得了名声和实利却仍旧忐忑不安的原因所在,但是他又说不出来。   因为嘴笨,因为这道理不从书本中来,也不从别人口中听来,只是在某一时间自然而然得到的启示、明白的道理,是独属于自己的收获。而只有那些善于言辞和总结的人,才能将之说出来,传递给别人。   霍二牛没有这个本事。   也没有心思去想这件事。   反正他现在哑了,要哑一个月,就算想说也说不出口,写字也不会。而且腹中饥饿难忍,一觉睡醒,三日已过,最重要的是要填饱肚子。   霍二牛带的馒头已经馊了,他却还是将之吞下了肚,不出所料,馊了的馒头完全为难不了自己的肚皮,缓了一会儿,恢复了些力气,他才走出这一间在风雨中险些倒塌的破庙,左右环顾。   雨后的天地无比干净,不知是云是雾停在山间,停在下方阳江上,为世界又多添一抹清新。   地上已被水泡软,却没有脚印。   霍二牛抬步往前,步步都陷进泥里。   前方的山路果然断了。   垮塌的山冲坏了路,折断的林木也被冲下来,挡了道路。   霍二牛无比艰难的去到了山下,想要告知乡民,山中的恶鬼已经被自己打死了,然而却又说不出话。   好在有乡民主动问起了他。   “恶鬼可已除掉?”   霍二牛自是连连点头。   传进耳中的人声,竟使他有些感动。   “那可真好!”   “总算被除了!”   “可以过安生日子了!”   “不过霍大侠在山上呆了好几天,那恶鬼也定是不好对付,真是有劳了……”   “霍大侠为何不说话?”   “咦?”   霍二牛无法应和他们,甚至因为无法开口说话,也没有随之一同笑。   少了更多精力在嘴巴上,这些精力便移到了其他地方去,使他更清晰的注意到了乡民的喜悦与感激。   这使饿了三天的他也有些欢喜。   随后果不其然,他又受到了村民的一番热情招待,热饮热食,好菜好肉,还烧了热水给他洗澡,先前许诺的银钱也一分不少的交给了他。   只是不知多少人问他,为何突然不说话了,各有猜测,他既无法回答,也不知该怎么回答。亦有人发现他那根宝贝不已的竹杖不见了,亦是好奇的询问他去了哪里,猜疑不已,他仍旧无法回答,也无脸回答。   直到走出乡村,手上空空落落,没了竹杖便也没了除妖打鬼的本领,他心中自然失落。   仰头望山,沉默许久。   忽然想起,又折回村中,连比带划,找村民借了一把锄头和一把斧子,这才上山而去。   修路自是要修的。   修就修,能有多累?   爷爷这些天已经赚了不少了,无论钱财酒肉还是名声,都是修十条路也赚不来的,再修一条,就当给他做工,也做件好事了。   霍二牛浑身的力气,修条路用得完?   修路能比打鬼更难?   爷爷来了……   吃饱喝足,江湖粗汉上了山,脑中不断自言自语,给自己找趣,不与任何人说话,只闷头清理路障、铲开山石,修缮道路。   山下乡民皆奇怪不已,猜测不断。 ###第四百七十三章 道别阳都   大雨刚停,当日便是晴天。   彩虹在天上挂了许久。   此后又是连着几日的大晴天,一天比一天热,蝉声也在雨后不知不觉的冒了出来,开始只星星点点,后来便连成了一片,吵闹之间,整个阳都也沐浴在亮眼的阳光下,已是夏天的感觉了。   宋游独自盘坐在屋檐下,蝉声更使人感到安静,太阳太大,午后又犯困,整座阳都好似变成了空城,只有他独自坐在这里。   院中早已不复去年初来时的荒凉——   牛鞭草、猫尾草都长得茂盛,酸茄沿着墙边生长,结着一个个或青或红的小灯笼,看上去也挺有观赏性,辣椒则在另一边长了一行,此时刚好开出一片细碎的小花,如繁星点点,空地则种着一些小葱,隐隐有指甲盖那般大小的蝴蝶飞舞其中。   还好三花娘娘带着她自己的手稿出去出书去了,若是还在院子里,怕没有几个逃得掉。   刚想到这里,便听一声动静。   “咔……”   木门的木栓竟自动掉落。   随即“吱呀”一声,院门打开。   小女童挎着褡裢走了进来。   女童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眼睛却十分明亮,脚步也有些轻快,走起路来脑袋微摇,似乎心情极好。   奇怪的看了眼坐在檐下的道人,她挎着褡裢走了过来。   “我回来啦!”   “三花娘娘可还顺利?”道人抬眼看她。   “三花娘娘很顺利!”女童答道,“恭喜三花娘娘!”   “恭喜三花娘娘。”   “那个廖某说三花娘娘写得很好……”   “谢谢道士。”   “唔?”   女童一愣,偏头看着道士。   愣了一下才开口说:“谢谢道士……”   “不客气。”   “你……你……”   “那个廖某说三花娘娘写得很好。”宋游依旧盘坐在檐下,像修行高人,抬头看向女童,淡淡的说,“三花娘娘继续讲。”   “那个廖某说三花娘娘写得很好,非常有趣,读起来就很开心,所以答应帮三花娘娘印刷出来,用来卖钱。”小女童说着,又低下头,将手伸进褡裢里拿出三块束腰蜂窝银,拿给道士看,“还给了三花娘娘钱,说是向三花娘娘买的。”   “那我给三花娘娘的丹药,三花娘娘拿给他们了吗?”   “拿给他们了,他们说谢谢你。”   “知道了。”   宋游淡淡点头,坐着不动。   小女童则把银钱收好。   三花娘娘写的游记宋游是看过的,只看过一页手稿,是三花娘娘特地挑的一页给他看,别的不给他看。   本身出海是三花娘娘的亲历见闻,这份亲历见闻本就奇妙有趣,无需想象力的点缀,只需将之如实写下来,便是一个不错的奇妙故事。只不过同样的故事不同人来写也会有不同的味道,既看本领,也看风格适合与否。   就他来看,三花娘娘写得很不错,文笔幼稚,但是有一种童趣。   而除了童趣,还有另一种稀奇的趣味。   便是猫儿与人不同的视角、不同的关注点和不同的想法,常常让人意料不到她会这么写、她的关注点会在这上面、思维又是如此的跳跃。   可惜也只看了那一页。   不过故事好是故事好,在这年头,绝大多数人出书也都是不赚钱的。   多数情况下,只有少数有名气的文人,被人特地请去写诗填词做文章,别人为表感谢,会给一些“润笔”。此外很少有人靠写书挣钱。著书者要么是为了名气传播,要么是为了传承学识,要么是为了理想抱负,或是单纯的喜好乐趣。   那廖家众人应是念及三花娘娘的恩情,这才给了润笔费。   说是买稿,其实连数额都和三花娘娘上次要的一半捉妖驱邪钱一样多,其实就是另外一半。   宋游早有所料,于是用一缕早年间的立春灵力化了一粒丹药,让三花娘娘带过去,请他们化水饮用,补回此前被金蟾吸取的生机阳气,也算是补足他们特地给三花娘娘的这份润笔费,不亏欠于他们。   “三花娘娘为何不肯让我陪同三花娘娘一起去呢?”道人仰头看她,“为何这么不肯让我看到三花娘娘写些什么呢?”   “唔……”   小女童充耳不闻,只扭过头,看向不远处在辣椒丛中飞舞的小蝶儿。   那神情姿态,和寻常装作听不见人说话的猫一模一样。   “可是三花娘娘既然已经出书,若是书卖得好,流传于世,在下即使今后再不来阳都,在逸都也会买到三花娘娘的书的。”   “你别买!”   “终会看到的。”   “你别看。”   “莫非是三花娘娘在书中写了很多我的事情,所以才这么怕我看见?”   “!”   小女童顿时一阵警惕。   这个人好生厉害!   “猜对了?”   “……”   小女童继续警惕的望着他。   “看来是了。”   “……”   小女童一下环顾左右,一下又把银钱收回褡裢中,一下又自言自语说又够我们用好久了,一下又说要把它放回被袋中,随即不看道人,自顾自的挎着褡裢往后走去,走回卧房中。   脚步声轻柔,越来越远。   “……”   宋游摇了摇头,微微一笑,头也没回地说道:“既然如此,三花娘娘收拾一下东西,我们明天就走。”   声音也如往常一般大小。   “知道啦……”   从身后很远的地方传来回应。   宋游又坐了会儿,这才起身,回去和三花娘娘一同收拾东西。   自己的东西倒是没有多少好收拾的,反正流浪江湖也已经惯了,收拾东西早已经十分熟练,用不了多久就能全部收好。然而叶新荣的祖宅和家中原本的东西却得给人家收拾干净妥当,全部用最易于存放的方式放好。   三花娘娘还去将所有酸茄都摘了,洗净擦干,装在了平常携带的小锅里。   辣椒正在开花,宋游没有管它。   酸茄的藤蔓也没有拔掉。   叶新荣应当今年之内还会回来。等他回来之时,也许能见到院中的酸茄与辣椒,这两样作物如今还没有传到阳州地区来,院中种的又经常被燕子的木灵之法滋润,生命力强,也吸足了灵气,便算作宋游留给他的谢礼。   不过牛鞭草和猫尾草却被全部清理掉了,免得长成野草,生得到处都是。   次日上午,一行人已收拾妥当。   宋游拄杖站在门口,身后的枣红马驮着胀鼓鼓的被袋,上面挂着三花娘娘的褡裢、灯笼鱼竿和斗笠,看起来挺大一坨,其实也算不得重。   再后头则是朝向门口却扭头看身后的三花猫,燕子站在了院门的遮雨檐顶上。   “走吧。”   宋游道了一声,拄杖而出。   枣红马三花猫都跟在他后头,一个跨出大门,沉默寡言,一个跳过门槛,频频往后看。   “吱呀。”   院门关上了。   宋游将之锁好,提着钥匙,将手一举,燕子便飞过来,衔走钥匙,又飞回院子里。   随即里头传来挪动石凳的声音。   “扑扑扑……”   燕子很快飞了出来。   此时时间不早不晚,阳光斜着打下来,越过前面的瓦顶,在白墙上留下一道斜着的光,一夜雾浓,使得青石板有些湿润,颜色略深。   巷子清净,然而走出巷子,立马便是热闹的阳都城大街。   宋游带着马往前走,沿江而行。   走过青石街道,与相熟的茶楼店家、认识的街坊邻里、偶然遇上的李家廖家人一一打过招呼,走过画石桥,踩过极乐神砖。   道人在桥上驻足,看了一会儿下边江上的船只来往,青波流水,柳条摇曳,白衣公子站在船头挥舞着扇子欣赏两岸风景,婀娜貌美的琵琶女在身后抱琴弹奏着委婉的曲调,不说其它的,光是这幅画面便是绝美。   好一片太平盛世。   那桥下几名钓者也早已经认识宋游了,见他带着马、驮着大包小包还插着三花娘娘寻常用的钓竿,一副要远去的架势,不由伸长脖子,也想与那名常使他们汗颜的女娃打声招呼道别,可却没有见到什么女娃。   众人疑惑之际,一道小小的身影从底下一跳,跳上了石头桥栏,伸长脖子把他们盯着。   毛绒绒,生得漂亮,毛有三花。   正如那身三色衣裳。   道人立在桥头,与他们拱手。   猫儿亦抬起爪子招了招。   微风吹拂梅柳动,正是四月离别时。   猫儿一转身便跳了下去。   道人也迈开了脚步。   走下桥头,慢慢往城外走。   雷公庙已然建好,青烟如云。   这段时间雷部神灵定是有些忙碌,不过并不白忙,做的事情多,香火也多,事情做得有多好,香火就有多虔诚。   约等于生意兴隆。   周雷公应该感谢自己。   宋游如是想着,脚步却不停,目光也不停的打量着左右。   左面大腹便便的官员坐在轿子里,一手端着托盘,一手捏着点心,小心吃着。右边苦力工人赤着上身、皮包骨头,扛着麻袋大汗淋漓,背上不知道是被晒的还是被麻袋磨的,是红黑一片的溃烂。   既有衣着华丽的小少爷在大街上奔跑玩闹,亦有衣不蔽体的小孩儿缩在街角沉默。   道人从街道之中漫步走过。   好一个太平盛世。 ###第四百七十四章 安排   阳都城外,官道几乎与江并行。   道人拄杖走在前面,一匹枣红马在后面跟着,与道人并排的还有一只三花猫。   “那些钓鱼的人很好,有时候会给三花娘娘带点糖,搅搅糖。”三花猫迈着欢快的小碎步,扭头看向道人,“他们没有三花娘娘厉害。有时候三花娘娘钓到鱼,他们没有钓到,三花娘娘就便宜卖两条给他们,这样他们回去就不会挨骂。”   “三花娘娘聪明可爱,自然谁都喜欢。”   “他们有时候也问三花娘娘怎么钓到那么多鱼,三花娘娘就给他们找一个鱼多的地方,但是他们还是没有三花娘娘钓得多。”   “凡人又怎么比得上三花娘娘呢?”   “要是三花娘娘没有钓到鱼,回到家道士会骂三花娘娘吗?”   “自然不会!三花娘娘为何会有这种担忧?”道人想也没想的说道,同时扭头奇怪的看向三花猫,随即才说道,“钓鱼本是一种消遣,就算三花娘娘没有钓到鱼,也定然收获了别的东西。”   “好像猫都会这样。”   “三花娘娘常常这样。”   “猫就会这样。”   一人一猫一马越走越远,慢慢爬上一座小山,停步回首一看,阳都城与城外十里商铺都在眼中,阳江像条玉带,穿城而过。   相比起长京,阳都没有那么方正,多了些随意,亦多了无数往来的车马货船。   宋游凝视它许久,也沉默许久。   “……”   终于回身,从被袋中摸出一个小玉瓶,又伸手一摊,手上一道流光。   “燕安。”   “扑扑扑……”   一只燕子飞了下来,落在马背上,扭头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道人。   “先生。”   “要请你帮两个忙。”   “请讲。”   “第一个忙。北方边境军镇,陈子毅陈将军。”宋游对他说道,“我曾拜托陈子毅将军保天下太平,他是个重信重诺之人,定然守诺。可他一个手握重兵的武人,于乱世插手天下大势,若乱世平定,多半有生命危险。这玉瓶里装着的丹丸,是当初国师炼制长生丹的药渣搓成的。虽然没有长生丹那般延寿千年的功效,却也能使常人延年益寿、死而复生。”   “要我带给陈将军吗?”   “想请你飞一趟。”   “没有问题。”   “还得请你向陈将军说明。这颗丹药吃下之后,若是几天之内死了,只要头颅尚在脖颈上,尸身不腐,见光见风就能转醒。”   “燕安记下!”   燕子郑重的说道,虽然话不多,却在心中重复了好几遍。   “第二件事,便是言州多达草原以北,有座废弃军镇,名为远安城,如今已成了一座鬼城。”宋游说道,“此前我与三花娘娘行至言州,和城中鬼兵鬼将有过一些接触,还曾替他们封了龟城,封印阴气鬼气。当时便与他们约好,有朝一日,或许会请他们去丰州鬼城为官。如今你携带我的一缕灵力前往龟城,解开龟城封印,请他们去丰州鬼城,他们必定相信。”   “有什么需要交代的吗?”   “便与他们说明,到了丰州鬼城,得请他们暂且归于第一殿殿主麾下。今后天下若乱,鬼魂必多,恶鬼也会变多,他们都很有本事,便请他们先替殿主拘索新鬼、围捉恶鬼,今后再去各地为城隍庙的武官。”   “记下了。”   “有劳了。”   “先生说笑。”   燕子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从宋游手中接了那一缕灵力,又扑扇着翅膀飞过来,接过了那枚丹药。   “燕安去了。”   “一路小心。”   “扑扑扑……”   燕子顿时飞起,飞向北方,眨眼就消失在了重重白云间。   宋游收回目光,低头与三花猫对视,又回头看了一眼阳都城,这才迈步继续往前。   也是往北。   先北上,再往西,走回长京。   天气正好,阳光明媚,晒得人头皮发烫,行走之间,居然也有些热了。   ……   霍二牛早已浑身是汗。   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裳,使得他全身皮肤反着光,看起来异常强壮。   此时他拿着锄头,正在清理这条山路上垮塌的最后一截,但凡有树枝拦路,也被他砍断,扔下山崖去。   霍二牛很轴,没有敷衍了事的道理,也没有偷奸耍滑的想法,修一条路而已,下些苦力罢了,对他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况且这些天不能说话,不能与人吹牛,他也不敢轻易下山,轻易回城,既怕别人看出不对问他为什么,又怕别人再请他去驱邪打鬼,而没了竹杖的他根本没有对付邪鬼的本领,只好在这山上,兢兢业业的修缮道路。   不曾有丝毫懈怠偷懒,连懈怠偷懒的念头也从未升起过。   他就没有想过懈怠和偷懒。   所有挡路的林木,清理得干干净净,所有冲下来的泥石,也都清理得一点不剩,若是道路本身垮了,就往里继续掏山,再掏出一条新的。   清早开始,直干到日落黄昏。   这般生活枯燥又单调,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不过却也无需费什么心,霍二牛干得久了,反倒有种乐在其中的感觉。   “哗啦……”   前方又是一片杂乱的林木,挡了道路。   霍二牛抱着腰粗的树干,凭借一身蛮力,硬生生将之拖离路边,丢下了山崖。   应是最后一片了。   霍二牛继续清理杂枝。   只是清理着清理着,却突然发现一点不对——   只见在那堆杂枝丛中,突然多了一抹绿意,是一根立在地上又不插进地里、青翠如玉的竹杖,一看就不是凡物。   “?”   霍二牛愣了一下。   方才拖那棵大树时都没有看见的。   像是突然冒出来的一样。   霍二牛愣了许久,才哗啦一下,丢下手中杂枝,过去查看。   这根竹杖同样青翠如玉,泛着光泽,却明显和此前那根不同,竹节、粗细都有细微差别,像是有股无形的力量使它立而不倒。   “……”   霍二牛跨过杂枝,走了过去,伸手捏住竹杖,只觉温润如玉。   稍稍用力,便将之拿了起来。   像是特地为他准备的一样。 ###第四百七十五章 余州人好吃蛇鼠   “呼……”   山风吹得林间沙沙响。   恍惚之间,霍二牛好似听见了那晚破庙中梦见过的声音,还是那般温和。   “此前足下心存邪念,得了不属于自己的宝物,心中自不安稳。如今邪念已除,这根竹杖只可打妖鬼邪祟,对人无用,便赠予足下。望足下今生可以坚守本心,好好善用,哪日心中再起邪念,竹杖便重为凡物。”   “……”   霍二牛拿着竹杖愣在原地。   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此时他心已知晓,这根竹杖虽不是此前那根,却也有着同样的功效,奇妙的是,此时再拿着它,心中却是一点忐忑也没了。   霍二牛心中想的第一件事是——   传说果然是假的。   茶楼瓦舍里的说书先生都说,那位段先生窃了罗上仙的宝剑之后,斩妖除魔,匡扶正义,不光有了本领,还有一身侠气,这才受人敬重。   霍二牛不知天上是不是真的有丢了剑的罗上仙,他只知道一点:   哪有大侠靠偷来的东西成的大侠?   此前的霍二牛不会是。   故事里的段先生自然也不会是。   然而多年以后,阳州或许会有个真正的故事,和霍二牛曾听过的一样玄奇,引人入胜。   ……   道人一行已经出了阳州。   此时烈日当空,强光之下,天地的一切和一人一猫一马的影子都很分明。   马蹄声马铃声回荡在山路之间。   “阳州往上边走,就是帛州,帛州产好布,可以给道士做身好衣裳,跟文平子一样的好衣裳。”猫儿依旧与道人并行,扭头往旁边看,烈日将她的影子打在地上,小小一团,黑乎乎的,而她念着自己今早才翻《舆地纪胜》看见的内容,“帛州往左边走,就是余州。”   “三花娘娘说得很对,记忆超群。不过在下有衣裳穿,而且穿得舒服自在,不需要再做一身好衣裳。在下身上穿的,就是好衣裳。”   “都很旧了。”   “旧才好,我熟悉它,它熟悉我。”宋游说着顿了一下,“何况再做一身,马儿带起来麻烦,换洗起来也麻烦。”   “唔……”   猫儿抬头看他两眼,没有多说,也不知是接受了他的解释还是自有猫儿的想法,继续念道:“余州好吃蛇鼠……”   “……”   “人是要吃耗子的!”   “……”   “也要吃蛇的!”   “……”   “你怎么不吃耗子?”   “我不爱吃。”   “余州的人都爱吃!”   “人各有喜好……”   “余州过去,就是络州,络州产驴子。络州再往左边走,就是路州,路州挨着舒一凡的光州,路州再过去就回长京了。”   三花猫继续念叨着。   “嗯?”   宋游却是一阵好奇,不由问道:“三花娘娘不叫他舒某了?”   “三花娘娘知道他不叫舒某了!”   “怎么知道的?”   “在书里学到的。”猫儿一边说着,脚上小碎步不停,一边继续扭头把他盯着,“你怎么一直不告诉三花娘娘?”   “很可爱啊……”   “喵?”   “而且三花娘娘终会知道的,又何须那么早的告诉三花娘娘。”   “……”   一人一猫一马继续往前。   山路两旁种满了玉米,生得茂盛高大,隔一个弯或者隔一小片山,别人就只能听见马儿的铃铛声,道人的说话声,而看不见道人一行了。   道人对别人也是如此。   此时脚下是帛州。   帛州从今年起亦常有邪祟出没,严重的甚至影响到了商道往来。好在此时大晏正是盛世,中原官兵虽不比开朝时精锐,却也兵强马壮,若是这些妖邪只祸害一村一宅还好,若截断官道,自有官府派官兵、请高人来清剿。   大多数妖精怪类都抵不住一支精兵。   三花娘娘行侠仗义,降妖除魔,若有漏网之鱼,或是官兵不擅长对付的鬼物邪祟,只要被三花娘娘遇见,都算它们运气不好。   有时顺道为之,并不留名,有时被人知晓,也留一段传说,一切随意,并不刻意执着于哪一样。   慢慢也到了帛州的边缘。   此时已经用了不少的时间。   连通长京的官马大道,不知名的一片小山,道人一行走到这里时,猫儿忽然停下,抬头看向天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云中有一个小点。   燕子已然飞了回来。   “刷……”   黑点迅速变近,变得清晰,燕子只张开翅膀,并不扇动,便轻轻松松的滑了过来,落在马背上。   “先生,我回来了。”   “可还顺利?”   “这边往北,先过言州,于是我先去的言州龟城。”站在马背上的燕子转头看了看底下的三花猫,又扭头看向道人,说道,“那废弃龟城里的鬼兵鬼将们好生厉害,听说这几年以来,他们一面在鬼城勤奋修行,一面出城巡逻,替言州人清除邪祟,许多兵将身上都有了香火气。我飞进去时险些被他们射下来。不过亮出先生的灵力也就好了。”   “他们此时呢?”   “他们对先生尊崇而信任,我离开龟城时,他们就已经连夜出发了,此时恐怕已经到丰州了。”燕子说着补充了句,“以他们的本领,恐怕许多新成的恶鬼厉鬼都无法与之抗衡。”   “那就好。”   宋游顿了一下,又问道:“陈将军呢?”   “也很顺利。我按照先生所说,将丹药带给陈将军,给他说明丹药的效果和用法,他接过后,沉默了很久,才把我送走。”   “……”   宋游闻言也沉默了一阵。   换位思考一下——   陈将军本就受老皇帝猜忌,好不容易才从长京死里逃生,回到北方,现在镇守北方边境,在北方境内威望极高,境外亦是畏他如虎,俨然过着北方土皇帝一样的生活,可突然有一天,收到一枚来自道人的起死回生丹,怎能不多想?   “辛苦你了。”   “很轻松,不辛苦。”   道人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   燕子依然留在马背上,地上三花猫盯着他的眼神已经好奇到了极致。   “你飞到边境去了?”   “对的。”   “你还去了那个乌龟城?”   “是的。”   “这么快就回来了!?”   “只要路上不耽搁,寻常燕子也能这么快飞回来,何况我比寻常燕子还飞得快。”   “有翅膀就是好!为什么猫不长翅膀呢?”三花猫不由得纳闷,“我们从北边走回来,都走了好久好久了。”   “游历与赶路不同……”   三花猫总算放过了宋游。   两只小妖怪在身后说个不停。   相比起八年前在安清,似乎他们两个都有了不少的变化。   直到翻过这座小山,前方官道边上多了一片空地,像是被人踩出来的,空地中间立着一块石碑。   三花猫见到石碑,立马放过了燕子,停止说话,往前一阵小跑,跑到石碑背后,仰头看了看,这才又跑回来,对道士道:   “余州界!到余州了!”   “是啊……”   宋游点头应和时,眼前浮现出的,却是多年前的“栩州界”,还有界碑前那只不认字的三花猫。   三花娘娘也是长进不小。   “前边有人家。”燕子飞起来看了看。   “前边有人家?刚好道士吃的东西已经吃完了,要找人再买一些,带着路上吃。”猫儿目光闪烁几下,迈着小碎步往前,探头张望,只是山上的玉米地长得很深,她太小一只了,根本什么也看不见,“这条路上没有铺子,三花娘娘去给道士用钱换点吃的吧。”   “不必了,我自己去就好了。”   “三花娘娘帮你去吧。”   三花猫说着就已经变成了人形。   “三花娘娘的好意我心领了。”   宋游瞄着她那闪烁不已的眸子,语气淡然,往前走去。   往前大概二里地,有一片村落。   村中有人带着农具行走,有人三五聚成一团歇凉聊天,竟还有书生坐在屋前苦读,看见宋游一行人,都好奇的扭头看他们。   宋游找了一个坐在门前看书的书生,走上前与之行礼问好,这才问道:“在下姓宋名游,乃是一游方道人,不知此地是何郡何县?”   书生闻言也连忙放下书,与之回礼。   “在下姓徐,名秋月,回禀先生,此地乃是余州刻郡扶摇县,和帛州交界,先生从哪来,要去哪?”   “在下从阳州、帛州来,游历天下,大抵要去长京。”宋游说道,“行至此地,水囊也空了,干粮也吃完了,腹中饥饿,不知可否向足下讨一些水换一些干粮,没有干粮,换些米面亦可。”   “水倒是可以……”   徐姓书生不禁面露困窘之色:“然而莫说便于先生携带的干粮,就是米面,徐某家中也没了存粮,还等着地里的燕米熟了救命呢。”   “那便谢过足下的水了。”   “无妨无妨……”   书生连忙卷起书,领着他进门。   家中有个水缸,也快见底了,当书生拿起瓜瓢,给宋游装满水,差不多就真的见底了。   “先生见笑。”   “清水甘冽,亦是足下辛苦打来的,不敢见笑,只敢道谢。”   “今年是个鬼年,流年不利,到处都不太平,不是闹山贼就是闹邪物,尤以我县最盛。家家户户都过得紧巴巴,路上茶摊也开不走了,先生若是想换些干粮米面,恐怕只有到城里去了。”   “不知城中还有多远呢?”   “由此往前,还有四五十里。”   徐姓书生说着顿了一下,不禁上上下下打量着宋游一行。   道人样貌年轻,说话却老成,手中一根青玉竹杖,身后一匹没有缰绳的枣红马,竟还跟了一只燕子和一名女童,倒也新奇。   那女童漂亮得不似凡人,干净得也不像远道而来的人,此时正仰着头,一眨不眨的盯着他挂在房梁上的几只烟熏耗子。   这一行看起来并不普通。   书生心意一动,不禁问道:   “先生可会除妖之法?”   道人还没有说话,女童便从房梁上收回目光,率先回答道:“我家道士最会除妖了!”   “当真?”   书生依旧看向道人。   “实不相瞒,在下原先是最会除妖的,不过如今有了我家三花娘娘,在下便是第二会除妖的了。”宋游如实答道。   “既是如此,徐某倒可以给先生指一条路。”   书生看向宋游和女童,若有所思:   “徐某有个远亲在城内,也是扶摇县的一个大家。听说今年以来宅中闹了不少怪邪之事,请了不少民间先生来看,然而不仅作用不大,反倒怪事越来越多,层出不穷,闹得宅中十分不安宁。徐某只是他们八竿子勉强打得着的一个远亲,却承蒙他们资助读书,心中十分感激,听闻这等善人却逢此怪事,徐某也很着急,然而却帮不上忙。今日偶遇先生,想也是缘分,若先生真有除妖的本领,便去徐家府上碰碰运气吧。以扶摇徐家的品性,就算先生除妖未成,多半也会给先生准备一些精致干粮,省些银钱了。”   “扶摇徐家?怪邪之事?”   “先生真有本领的话,去城里随便找家商铺,问问徐府在哪,没有不知道的。届时什么怪邪之事,也自会知晓。”   “那我们便去看看。”宋游笑了笑,拱手行礼,“也多谢足下了。足下读书刻苦,又知恩图报,愿足下早日金榜题名,直上青云。”   “也祝先生一路顺风。”   宋游这才扯了扯自家三花娘娘的衣裳,叫她收回目光,可以走了,却不料女童转身走到马儿身边,却从她的褡裢里摸出一只老鼠干,又跑回去递给这名书生,说是谢谢他的水。   书生十分感动。   女童异常满意。   以至于此后继续往前时,她无论是猫是人,都常常斜着眼睛瞄向道人,即使是猫儿的五官,那眼神也像是会说话一般。   往前再走半日,便到扶摇县。   道人一到这里,就感觉有些奇怪。   那是一种冥冥中的感应。   像是今年春末时,走出阳都,少了阳都繁华人气的压制,立马就察觉到了天地间一种玄之又玄的变化。后来走出阳州,大抵一直如此,慢慢的习惯过后便也感觉不到异样异常了。   如今到了这里,感觉又变得清晰。   说明它的不凡之处还更浓厚些。 ###第四百七十六章 徐家怪事   果然如那徐姓书生所说,宋游到了扶摇县城,随便找个商铺一问,莫说知道徐家了,这商铺根本就是人家徐家的。   听说宋游是来驱邪除妖的,那商铺的掌柜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也是觉得这道人一看就不凡,于是干脆亲自领着他穿街过巷,前往徐府。   此时天色已晚,黄昏已暗。   宋游和女童站在徐府门外,隔着一面院墙,打量着这座府邸。   扶摇虽不是大城,却也不小。这座徐府修得虽不是极为气派,却也十分讲究。高墙深院,可以隔绝火势,亦能阻止别人窥探、贼人造访,每一处瓦角勾檐都有漂亮的装饰,檐下白墙上还画着画,能看出底蕴非凡。   可在高墙之中,却隐隐透出邪气。   “先生莫看如今主家没落了,原先祖上可也是在朝中当过二品大员的。莫说别的,就是没落到现在,也是扶摇第一大家。”   掌柜一边说着,一边上前敲门。   “砰砰砰……”   二品大员,确实很了不起了。   尤其是在大晏一朝。   由于开朝时的政治原因,大晏的官员品阶一般被压得稍低,二品就是最高的,一品不仅要求极高,还往往要死后才能追封。   不过这位掌柜也没说是不是大晏朝的二品大员,这天下历经多少朝代,传承少有断绝,这么几千年来,很多人家祖上都曾经阔气过。   宋游一边想着,一边继续打量。   女童学着他的样子,也仰头乱看。   里头很快有人来开门。   听说是城中米铺的杨掌柜,带来的是一位远道而来的除妖高人,仆人让他们稍稍等待,进去通报,很快便有人来迎接。   领头的是一位老者,正是徐家家主。   可见其情况之焦急,对此之重视。   “不知先生怎么称呼?这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呢?”   “在下姓宋名游,本是逸州人,下山游历已有九年了,此前刚从阳州、帛州过来,途经贵地,本想换些干粮米面,听闻城中怪事不少,尤以贵府的怪事最多,于是想来看看,解解好奇。”宋游如实说道,“若能替贵府除掉妖邪,请贵府赠我一些干粮米面,路上带着吃。”   “哎哟!干粮米面?就是先生不能除妖又如何?先生一介山外清修人,就是不会除妖,问到我徐府的门上,干粮米面还不是管够?何况先生有此来相助的心,我徐府上下已经感激不已了。”老者连声说道,几乎要与宋游执手而言,“快快请进。”   说完他又谢过了杨掌柜,叮嘱杨掌柜趁着天色尚未全黑,快些回去,这才将宋游一行请进大门。   “先生可用了晚饭?”   “还饿着。”   “快去吩咐厨房!拿好酒好肉来!”   “多谢家主……”   “先生的马?”   “马儿乖巧,能懂人言,家主随便找个地方将之安顿,给些粮草与水就是。它不会乱跑,更不会轻易伤人。”   “先生真高人也!”   老者连忙将之请进堂屋上座,又有几个中年男子相伴左右,亦有几个妇人女子在侧屋好奇偷听。   “宋先生远道而来,风尘仆仆,且先饮一杯茶水,吃了晚饭再说。府上妖邪顽固不已,非是一日之疾,先生尽心即可,不必操之过急。”   “无功不受禄,饭菜还未上来,茶水也不耽搁说话,还是请徐公将府上怪事先说来听听吧。”宋游对他说道,“让我们先思忖一下,不然这茶水也喝不安心,饭菜我们也吃得不踏实。”   “我们很厉害!”   “自然自然……”   枣红马、小女童,都是宋游行走在外的身份凭仗,有见识之人,一眼便看出他们二者的不凡,自然也会觉得宋游不凡。   老者便与几个儿子面面相觑,这才缓缓讲来:“今年以来,不知怎的,府上连连闹出怪事,不止一桩。我们也请了不少高人来相助,只是高人们各有各的妙法和擅长,有些怪事他们能想出办法,便轻易除之,有些怪事他们也没有听过,便只能碰运气了,倒也除了不少,只是如今府上仍然有几处怪事,闹得府上极不安宁。”   “便讲来听听吧。”   “讲来听听!”   屋中已经点起了烛光,听闻家主又请了高人来驱邪除妖,不断有年轻人从外头悄溜进来,坐在最远也最暗的位置听着。   众人见宋游神情淡然,而那女童好比玉女仙童,一大一小都透出极强的自信,即使已经找了不少高人,心中还是不禁多了几分希望。   “第一件怪邪之事,乃是一名治病的老妪。”老者出言说道,“老朽家中有祖传的胸痛之疾,传到这一代,长子和次子都有,寻常无事,可每逢发作必然是心痛如绞。今年刚开了年,我等睡梦之时,忽然在床头看见一名老妪,说她能治胸痛之疾,叫我们为她摆个牌位。老朽原先是不信任这些鬼神的,于是没有理会,只是次日长子胸痛之疾又发作了,老朽心疼,便想着试一试。”   老者一边说着,一边指向下方二人。   坐在左右最上边的两个中年人,应该就是他那患有胸痛之疾的长子与次子了。   “牌位摆上,香案设好之后,当晚老朽便迷迷糊糊又在床头见到了那老妪,说是他们的胸痛之疾已然被她治愈,要我们为她进贡六畜,作为对她施法治病的感谢。而此后连着几日,他们俩的胸痛之疾果然都没再发作。   “六畜而已,不算什么。   “我们照她说的做了。   “然而没过多久,她又在床榻前显身,又要六畜。   “治愈了我徐家两位儿子胸痛之疾,算是大恩,老朽不是吝啬之人,便又给她准备了六畜。   “可是在此之后,她不仅常常现身,讨要六畜,甚至又说她有女儿儿子,让我们为她女儿择婿,为他儿子选妻,你说这又怎么能行?更别说她还要我们去赴她的寿宴,席间过半都是鬼,又开始夜晚常在屋中穿梭,吓坏不少人……”   老者不禁侧过身子,看向宋游。   宋游听着亦是点了点头:“恩情虽重,也该尽快了结为美,何况人妖殊途,这位如此没有边界,也确实有些贪得无厌与为难人了。”   “先生所言甚是!”   “正是太为难人了……”   “而且还很吓人!”   “就算定期供她六畜也没有什么……”   众人好似都被宋游说中了重点,一时间堂屋中声音此起彼伏。   “然后呢?”   宋游继续问着他们。   “后来有次……”   老者说着,不禁低下了头,似乎不忍直说。   “有天晚上,那老妪又来找父亲,说她自己给女儿挑好了夫婿,看中了我们家的祖宅,说要我们把宅子腾出七七四十九天来,腾走前还要给她女儿装扮成婚房,结婚用。”徐家长子说道,“父亲不耐,便呵斥了她,那老妪先是默不作声,后又叫父亲别后悔,便消散在了空中。此后不仅我与二弟旧痛复发,就连原先没有胸痛之疾的三妹四弟,甚至吾妻,也都开始患上了胸痛。”   “这样啊……”   宋游仰头打量着一遍这间宅子。   倒确实修得好,冬暖夏凉。   “那老妪此后可还来找?”   “也来,每逢十五来。”中年人转身对宋游说道,“不过父亲都未再理会过她。”   “她又来做什么呢?”   “不是威胁,便是嘲讽。”中年人摇头无奈道,“若是还没有解决之法,我们恐怕只得搬离这座祖宅了。可惜这可是先祖传下来的好宅子。”   “十五……”   宋游抬头往外看,枝头别着大半轮明月。   距离十五好似也没有几天了。   “还有别的怪事?”   “还不止一件呢。”徐家次子也开口说道,“最要命的,比那老妪还要命的,便是院中那口枯井了。”   “怎么说呢?”   “那口枯井本是先祖修的,还在井壁上题了诗,后来虽然枯了,我们也没有将之填掉,而是偶尔用来存放一些东西。”徐家次子说,“也是从今年开了年之后没有多久,有一天晚上,我们路过枯井,听见里头传出歌舞之声,十分悦耳,四弟趴过去查看,竟掉了下去。”   众人闻言都看向坐在后面的一名瘦削中年人,那中年人留着细须,眼窝深陷,像是十分憔悴的样子。   “我们焦急不已,可那洞已变得深不见底,只能听见歌舞声,欢笑声,偶尔看得到一点光亮,却见不到他人,也没办法把他救起来。就在我们焦急了一晚上后,次日早晨,他又自己爬出来了。从此以后一个月,他不顾父亲反对,每晚都跳下去玩耍,还带了府上不少人一起进去。直到慢慢消瘦憔悴,看了大夫与高人,说已折寿三十年,他这才断了再下去的念头。”徐家次子咬着牙,恨铁不成钢,“可是他倒是上来了,我徐家几个原本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却已经因此毁了,甚至还有两三个晚辈,几天前进去了,现在都还没有出来,生死未卜。”   “那洞里有什么呢?”   宋游不禁好奇的看向徐家次子。   “他不肯说,他们都不肯说,无论怎么问,也不肯说。”徐家长子也咬着牙说道,“也不知那里面究竟有什么,让他们如此着迷。”   宋游闻言又扭头看向那削瘦的中年人。   其余人也都随着他看向那中年人。   却见那中年人仍是摇着头,不肯直说,只悠悠然说道:“洞中有极乐也,不可多说。只是若非我在上边还有妻儿,女儿才刚刚出生,我也想像云娃子他们三个一样,在里边从此不出来了,死在其中也知足了!” ###第四百七十七章 老妪、枯井与小人   “混账!”   众人听他这么一言,尽皆惊怒不已。   若是父兄,则都怒目圆瞪,朝他骂出了声。若是弟妹晚辈,也都用诧异或奇怪的目光看向他。倒是还有几个年轻人点头,暗自赞同。   “你几个侄儿大好前程都被你毁了你知不知道?现在都还有三个没有回来,生死未卜呢!”   “你这点定力都没有!枉为长辈!”   “你这懒怂货!若非真是妖邪,若非你也没有多少年好活了,真该叫父亲把你逐出家门!让你自生自灭去!”   “别吵了,让先生看了笑话。”   老者一句话,使得众人都安静下来。   宋游倒是打量着他们神情,家庭百态与人间欲望,也让他觉得挺有趣味。   “父亲,长兄二兄,你们又何须担忧云娃子他们三个?现在他们在底下不知道有多快活呢!”徐家四子倒是浑不怕,悠悠然说道,“你们也只不过是没有胆子下去罢了,若你们下去一趟,知晓了那人间极乐,现在多半也舍不得再回来……”   “孽账!闭嘴!”   老者一怒,这才惊到他,使他忙慌的闭上了嘴,不敢再多言。   “先生,见笑了。”   “哪里哪里。”宋游微笑回道,随即又环视其他几名中年人,“几位真就一次都没下去过吗?”   “妖邪之地,哪敢轻易下去?”   “那可是要折寿的!”   “下去一天,折寿一月,我等有家有室有儿有女,又这把年纪了,岂是这点虚无缥缈的鬼怪诱惑都受不住?也就只有那几个什么也不懂只知晓花天酒地的年轻人没有定力,这才明知有妖鬼,还被这老四蛊惑,主动进去!”   那徐家四子听闻,嘴唇又动了动,但碍于老父威严,终究是没敢说出口。   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若不是无意间跌落进去,早知里头有妖鬼,会折阳寿,就算有人说里头再怎么快活极乐,他这把年纪了,又怎么会轻易下去?   可他也同样觉得,任这几个父兄此时再怎么不动如山,也不过是没有经历过罢了,若是下去经历过一次,他们才知晓自己究竟能否扛住。   宋游听了,则是恭维道:   “几位面对诱惑,能保持本心,岿然不动,实在佩服,徐家能传这么多年,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随即又转身对徐家四子说道:   “足下已然经历过那般绝顶诱惑,却还是能从中脱身,此般意志,更让人敬佩。”   话刚说完,仆从便端了水食来。   有今年新酿的醪糟汤水,打了荷包蛋加红糖煮热,也有刚煮好切成大块的鸡,还有薄片腊肉与一盘水果,饭则是加了杂粮的白米饭。   三花娘娘对余州的饭很关心,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失望于没有老鼠肉,却又惊喜于居然有醪糟汤汤。   只好扭头瞥了一眼道士——   又让他逃过了一劫。   “客人请用饭!”   “多谢。”   “多谢!”   虽然徐府已经吃过晚饭,却也没有只准备宋游和三花娘娘的碗筷,而是多添了好几副。   没有单让客人吃饭自己看着的道理,老者与几个中年人都拿起了筷子,象征性的坐在旁边陪同,一边陪同一边询问宋游:   “先生可有办法?”   “敢问几位,那枯井中的歌舞可是夜夜都有?”   “夜夜都有。”   “几位又想过什么办法对付呢?”   “我们试过将井填上,然而无论用土还是用砖,都没有用。若用的是土,就会凭空消失,若用的是砖,一夜过后,就会全部堆在院子里,而井还是那井,和此前没有变化。”徐家长子开口说道,“后来又听一位高人指点,在白天和晚上都点燃过柴丢进去烧。”   “有效果吗?”   “倒是有些效果。”徐家长子说道,“当日晚上,府上所有人都梦见了几个灰头土脸的歌姬舞女,指责我们太狠毒,又过了几天,云娃子他们三个进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了。”   “原来如此。”   “先生觉得如何?”   “在下觉得……”宋游停下筷子,“府中怪事不少,须得一件件来,既然这位夜夜都来,便从它先开始吧。”   “先生听来胸有成竹?”   屋中众人全部把宋游盯着。   只是大多数人是期望,却也有少数几人遗憾,甚至不太愿意。   “我们很厉害!”   依然是女童百忙之中回道。   答完之后,她便埋下头继续喝醪糟汤汤了,喝得吧唧响,很不雅观。   “先生如何除之?”   “听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妖邪,不见得能胜过人,诸位若是初遇它们时,便少一些仁善,多一些狠心,想来如今就算没把它们诛灭,它们也定是不敢再在贵府作乱了。”宋游说着顿了一下,这才又说,“只是府上还有三位郎君尚在井中,生死未卜,却是得将他们先救出来。”   “所言甚是!”   “先生可有妙法?”   “那井白天和枯井一样,晚上才起变化,定是另有乾坤。得请人晚上进去,将人带出来才好。”   “那谁去带呢?”   “承蒙诸位招待,在下本该亲往,奈何在下法力太高,贸然进去,一怕把它们吓着,二怕进不去。”宋游说道,“在下有个烧火童儿,善于除妖,也有一位引路官,乃是仙人之后。奈何童儿年纪尚小,心智不全,怕里头有什么不该看的,污了童儿眼中。引路官又性格腼腆,喜好独处,此时也还在房顶上呢,不擅长这些事情。便只得另寻他法。”   “那该如何?”   众人顿时一阵慌乱,你看我我看你。   就连府上家丁也低下了头,避开他们目光。   女童则专注于喝醪糟汤,闻言不由扭头,奇怪的把道士盯着。   好在美食当前,也没有多说什么。   “哈哈哈哈……”   一阵笑声,来自徐家四子。   “要按我说啊,大家都是你情我愿的,何必非除人家,不如把它留着,叫外面的人都进来玩,每次收几两银子,岂不美哉?”   “把他给我轰出去!”   老者一挥袍袖,便有家丁来,客客气气的将徐家四子请了出去。   那人倒也妙,起身就走,边走边笑。   宋游收回目光,沉思一下,这才说道:“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将三位郎君带回来再说吧。”   “先生请讲。”   “在下有根竹杖,跟随我多年,早已沾染灵性。持有竹杖,可避妖邪,若遇恶鬼,也可一杖毙之。”宋游说着又顿一下,“请家主选一内心坚定不被轻易诱惑之人进去,便可将人带出。但请知晓,此竹杖只可替人抵挡来自妖法邪术的蛊惑,若人进去之后,见里头歌舞升平,歌姬舞女美色诱人,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竹杖便不管用了。所以必须得是内心坚定之人,且有面对邪祟的勇气,否则怕也有进无出。”   “先生所言当真?”   “在下这根竹杖也击毙了不少邪祟了,万万不敢欺瞒家主。”   “那谁愿去?”   老者顿时抬头扫视众人。   可无论是中年人,亦或年轻人,却全都避开了他的目光。   “一群废物!”   老者不禁气得发抖。   “父亲,不是我等怕经受不住诱惑,实在是那是妖邪,谁又知晓妖邪有些什么本事?”   “孩儿腿脚不灵便,那洞口也小……”   “孙儿体弱……”   “城中倒有不少英武好汉,胆气雄壮,不如明日张个榜,给些银钱,与他们说明利弊,看谁敢来!”   “这个主意好……”   “就那么办吧!”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已然商议下来。   宋游微笑低头,夹菜吃着。   自己就在这里坐着,他们自然还有话没有说完——恐怕也是担忧自己说的话真假难辨,不确定这根竹杖是否真的有效果。   倒也是人之常情了。   能不当着面说出来,已是修养了。   “那便这样办吧。”宋游差不多也吃饱了,一碗饭许多肉,很顶肚皮,放下筷子,看了眼身边抱着碗眼巴巴又不好意思说话的女童,终于还是厚着脸皮说了句,“我家童儿爱喝醪糟汤,不知可否请主家再盛一碗?”   “自然管够!”   “多加点糖。”   宋游无奈的看向自家童儿。   女童则端着碗扭头愣愣把他盯着。   吃完晚饭后,徐家为宋游安排了一间客房,老者拄着拐杖,亲自送他过去,又提醒道:“先生当心,晚上宅中可能会有小人儿作妖,虽然这些小人儿并不如那老妪、如那井中妖邪一样,会吸人阳气、折人阳寿,不过初次见面也很吓人,还吵闹得很。”   “哦?小人?”   宋游不禁疑惑的问道。   女童更是瞬间扭头,盯着老者。   “便是半尺高的小人。”老者又叹了口气,“常来扰人清梦。”   “可曾害人?”   “这就不好说了。这些妖孽虽不曾明摆着做害人的事情,只是吵闹,可毕竟是妖邪,又只在晚上出没,这小半年来,虽然我等渐渐习惯,然而被它们吵着,却也是要少活几年,年轻读书的话就更读不了了。”   “原来如此。”   “先生房间到了,就是这间。”   “多谢。”   宋游点了点头,带着女童,对老者行礼道:“多谢款待。今晚没能替主人家解决枯井之事,十分过意不去,若晚上那些小人来找我们,便正好先替主人家将这些扰人的小人劝走吧,也算还了今夜主人家的礼遇。”   “便多谢先生。”   老者一听他这语气,淡然温和,便知不是作假,立马作揖回礼。   “不必谢。”   宋游已然进了客房。   房间不大不小,里头早已点了一盏烛灯,堪堪照亮屋子,被袋行囊已在其中,洗漱的水也已经打好了,可谓十分贴心。 ###第四百七十八章 你身后有猫   猫儿仍旧保持着多年前的习惯,一到陌生地方,就要到处转一圈,前前后后都嗅一遍,连屋中有几个耗子洞都要清清楚楚,好熟悉环境。   花了不少时间,她才稍微安下心来。   宋游则站在房中,不慌不忙的洗漱着。   “哗啦……”   木质的脸盘架,半人高,刚好卡下一个铜盆。阳都新买的帕子,目前还很厚实,吸水能力强,右下角还绣了一朵小花。   宋游细心将自己脸上擦净。   身后传来猫儿的声音,饱含疑惑:“为什么他们晚上不给我们吃耗子?”   “……”宋游擦脸的动作不止,沉默了下才答道,“人家是主,我们是客,自然人家给我们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却是不可挑剔。”   “那为什么他们不给我们吃耗子。”   “……”   宋游擦干净自己的脸,又在洗脸盆里将帕子洗净,这才说道:“就算人家给我们吃耗子,也请三花娘娘自己吃就可以了,莫要劝我吃。”   “!”   三花猫顿时神情一凝,一阵警惕。   不愧是道士!好生聪明!   “来,洗脸了。”   道人拿着帕子走了过来。   三花猫顿时又是神情一凝,越发警惕:“三花娘娘自己已经洗过脸了!”   道人脚步却没停下。   右手摊着帕子,左手五指张开,神情淡然,仿佛没有什么可以阻挡。   果不其然——   左手张开的五指摁在了三花猫的后脑勺上,右手上的帕子噗一声盖在了猫儿脸上,随即便是一阵胡乱揉搓。猫儿就连往后躲避都做不到,只好眯起眼睛屏住呼吸,承受这短暂的窒息的一小会儿。   “唔……”   三花猫重新恢复了呼吸,也睁开眼睛,看向道人,第一句话就是:“别人都吃,你怎么不……”   “没洗干净,再洗一遍。”   “喵唔……”   又是一遍窒息的胡乱的揉搓。   道人终于拿着帕子转身走了,只留三花猫端正坐在窗边,尾巴环着小脚,愣愣的把这道士盯着。   觉得他是故意的,又不太确定。   道人则依旧神情淡然,不慌不忙,还拿出牙香筹来,把牙刷了,这才吹熄了桌上蜡烛,摸索着爬上床,准备睡去。   屋外有明月,月光入窗来。   刚躺下没有多久,忽然听见有人声。   “……”   这声音很小,好比耗子叫。   不仔细听还听不清楚,只模模糊糊觉得好像是在对宋游喊话。   宋游本来已经快睡着了,此时也不由得再睁开眼睛,转头循着声音看去。   只见月光之下,床沿不知何时站了一道人影。   人影很小,徐家家主说有半尺高,依宋游看恐怕还没有,比海外小人国的国民还要更小一些,大概只有半个手掌那么高。是个年轻男性,穿着类似于前朝的粗布衣裳,戴着头巾,盯着宋游。   小人似乎也意识到宋游没有听清自己的话,于是又走近了几步,重复说了一遍一样的。   这次宋游倒是听清楚了。   这小人是在问他:“你是何人?为何在这房子中从来没有见过你?”   “……”   宋游只睁眼盯着他,不知是太过新奇还是困意尚未散去,一时没有回答。   小人见状,觉得他还没有听清楚,便很大胆的又往前走了两步,就在他准备再问一遍的时候,宋游终于坐起身来,低头看他,开口答道:   “在下姓宋名游,本是逸州人,云游至此,承蒙徐家招待,在此暂住。”   小人闻言,顿时一愣:   “逸州在哪里?”   宋游倒也没有因为他生得娇小,就说那是他一辈子也到不了的远方之类的话,而是详细讲解道:“逸州在大晏西南,大晏足下该知道吧,便是如今外头的人间朝代。从逸州至此,起码有几千上万里。”   “……”   小人闻言又愣了愣,随即才摇头,不纠结这些,继续问道:“你怎的见了我们也不怕?莫非是那徐家人给你说过我们?”   “说过。”   “难怪不怕!”小人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很小,依旧仰头与坐在床上的他对视,这才说起自己来意,“这么早就要睡了,有什么好睡的,何况你一个外地人独自入睡,也实在寂寞,不如来与我们一同玩耍吧!”   “耍什么呢?”   “唱歌跳舞,什么都行。”   “在下不会唱歌,亦从来没跳过舞。”宋游坐在床上摇头道。   “我们可以教你!”   “……”宋游还是摇头,“此时已近夜深,已是人睡觉的时候了,在下也困了,只想好好睡一觉,不想玩耍。”   “嘿你这人怎么回事?”   小人忽然眉毛一挑,加重语气,对他责备道:“我等好心好意,看你夜间寂寞,请你去唱歌跳舞作乐,你这外乡人,怎这般无礼?”   “足下便是这般打搅府上众人的吗?”   “你这人!什么意思?”   “唉,在下是说,纵使诸位不害人,真是单纯玩闹,全是好意,也未免太过于不讲理不知节了。”宋游真是困了,无奈的对他说,“须知人与妖精鬼怪不同,大晚上不睡觉是不行的,何况白天还有事做,足下这般夜夜打扰,纵使不害人,也与害人无异了。府上早已怨声遍地。”   “说些什么听不懂的?快快起来,随我们一同去跳舞玩耍!”   小人根本不听他说,甚至见他语气温柔,不似凶厉之人,反倒得寸进尺,几步走过来,扯他的衣裳。   “……”   宋游坐着不动,却是十分无语。   尽管这小人儿也就多半个巴掌高,怕是屈指一弹就能弹得他翻个跟头,一巴掌扇过去就能把他扇飞出去,竹杖一挥,恐怕筋骨寸断,不过他也没有和他计较的意思,只是指了指这小人的身后,淡淡说道:   “足下请往身后看。”   那小人儿扯他衣裳的动作明显一愣,先抬头看他,见他神情不似作假,这才回头。   月光之下,不知何时,一头浑身长着三色长毛、光是趴着就有他两倍高的“巨兽”已经悄无声息的站在了他身后,眼瞳反射着月光,在他看来好似挂在空中的两个绿灯,微微张嘴,露出尖细的白牙,足以把他身体咬个对穿。   “啊!”   小人顿时一惊,一屁股摔倒在地。   随即连滚带爬,跑出很远,一边跑一边回头指着“巨兽”,又指着宋游,口中还喊个不停:   “猫!有猫!   “好你个外来人!我好心好意请你同去玩耍,你竟让猫来害我!   “等着!”   宋游坐在床上,平静的看着他。   猫儿也站在原地,一脸疑惑的看着这名小人,见他嘴上喊得厉害,不由迈开步子,假装往他那边跑了几步,顿时吓得小人一阵疯跑。   墙边有洞,此时化作小门,眨眼之间,小人就爬上床,跑进小门里去了。   “好像是根四脚蛇!”   猫儿收回目光,看向道人。   “应当是了。”   道人语气平静,回答着说。   “他们在洞里闹腾呢!”   “听见了。”   此时那小人虽然已经离开,但房间中仍旧有若有若无的歌舞声,声音很小,说话时听不见,不认真听不见,甚至呼吸重了也听不见,须得放轻呼吸专心倾听才能听得到,正是从那几个门中传来。   “道士你怎么不变小,跟他们一起去玩耍。”三花猫说道,“三花娘娘会保护你的。”   “没有兴趣。”   “现在人都跑了!”   “他们还会再来的。”   “他们?”   三花猫心中疑惑,却也坐了下来,直直盯着墙边那个小门,时不时又扭头,看向其它几个小门。   终究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她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床边,跳下床,朝那几个小门走过去,时而歪着脖子将耳朵凑近门口,专心听着,时而俯身凑近门口,往里头窥探,好奇而又专注。   过了一会儿,她才离开洞口,却是又跳上窗台,借由窗户跳了出去,在外面转了一圈,这才回来,对道人说:   “他们跟耗子一样,住在洞里,只是他们的洞很大,最深的在院子里那个小山底下。”   “假山。”   “假山!”   “三花娘娘帮了大忙了。”   “那谢谢三花娘娘。”   “谢谢三花娘娘。”   “不客气。”三花猫歪头看他,“捉了这群四脚蛇,明天徐家主会给我们吃耗子吗?”   “……”   这时洞中隐隐的歌舞声已然停歇,又过片刻,忽然响起一阵鼓声,伴随鼓声,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鼓声由远及近,逐渐变得清晰。   借着月光,可见一队身着红衣绿裳、花花绿绿的小人从最先那名小人离去的洞口走了出来,要么抬着鼓,要么拿着锣,边走边敲打。宋游所听见的锣鼓声便从这里来了,比苍蝇蚊子叫还要更吵闹许多。   而最先那名小人与其他几名打扮各不相同的小人跟在锣鼓队伍后头,也走出门洞,一边走一边对着宋游和猫儿指指点点,小声说着什么。   在此之后,又是几队披甲武士,从几个不同的小门中走出来,队伍很长,几乎源源不断,来到房间中。   “这些小东西还真会闹腾!”   此时宋游已经坐到了床边,背靠窗户,面朝他们,心中摇头。   难怪这些小人并不凶厉,徐家却也烦他们恨他们得很,如此吵闹烦人,一天两天还好,时间一长,试问谁受得了? ###第四百七十九章 至尊魔神·三花娘娘   从小门中走出的披甲武士终于走完了,全都站在房间中,虽只是不到半尺高的小人,却也站了一大片,颇有气势。   随后人群一阵拥挤,竟从中走出几个妇人,老的看起来已经相当于凡人五六十岁,年轻的看起来也有三十多岁,高矮胖瘦都不一样。一走出来便站在人群前方,一手叉腰,一手伸直,指着宋游一阵责怪。   “你这人好生蛮横!”   “我们不过是喜欢热闹,又见你独自入睡寂寞孤独,这才请你去一同玩耍,你不仅不识抬举,还放猫咬人,真当没有家教!”   “无礼!狂妄!”   “还不快五体投地,给我们家小郎君谢个罪?若你认罪诚恳,我们仍旧请你去一同唱歌跳舞,耍到天明,若是还蛮横,可别怪我们不客气!”   “快快谢罪!”   “……”   几个妇人穿着打扮也像是前朝,在月光下有着小小的影子,虽和最先那名小人长得差不多高,可嗓门和声音的穿透性却要远远胜之。   一边责怪,一边不断用手指,同时伴随着步伐、拍掌等姿势。   俨然泼妇骂街的姿态。   “……”   宋游不禁有些无奈,以手抠耳朵。   坐在前边床沿上的三花猫低头盯着这些妇人,随着她们的发言顺序而移动着目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时因为她们犀利又无礼的话或是施法一样的姿势动作而被惊奇到,一愣一愣的,目光闪烁不定,头也不时往后仰动。   直到她扭过头,看向自家道士。   正好见到道人不耐烦的样子。   三花娘娘见状,便不惯着她们了,再扭过头看向她们时,神情已经一凝。   低头俯身,从脖颈开始动,若是放慢来看,可见她身躯律动出优美的姿态,每根毛发都在随意波动,像是在水中,轻轻往下一滑,便跳到了地上。   几名妇人顿时闭上了嘴,面露惊恐。   甚至下意识的往后退。   任是她们再怎么泼辣,遇见这一口就可以将她们咬死的“巨兽”,还是不敢造次。   只是回头看见身后的武士,这才安心了些。   “你要做什么?”   “管好你的猫!”   “不然给你射死了!”   “你们……”   宋游无奈叹了口气,依然坐在床边,背靠着窗,看着这群小人:“在下不过是想要睡觉,这才婉拒了那位郎君的邀请,是他动手拉扯,随后被本就在屋中的我家猫儿吓住,并无纵猫咬人一说。”   “胡说!”   “乱讲!”   “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还不快把你家猫儿抱回去,再给我们谢罪,陪我们一同去玩耍!”   几个妇人却是不依不饶,嗓门很大。   “此刻是几位说话太过难听。我家猫儿名为三花娘娘,曾是逸州金阳道旁的猫儿神,神通广大,法力高强,能懂人言,还曾出书立著。几位不仅深夜打搅我们清梦,还蛮不讲理,出言不逊,我家三花娘娘听见了,自然不高兴。”   宋游坐在床上,淡淡说道。   猫儿的脚步亦完全没停。   “悉悉索索……”   十几个武士忽然跑上前来,挡在那几名妇人面前,警惕的看向越来越近的三花猫。   月光下三花猫投出阴影,阴影亦是越来越近,蔓延至他们脚下,又逐渐将他们中的一些人笼罩,此时猫儿已经到了他们面前,在比他们人还高的地方挂着两个反着绿光的眼睛,像是两个灯笼。   即使是披甲武士,也心中忐忑。   又见那几名跟最先那名小人站在一起的几人中走出一人,这人打扮华丽,在小人中似乎也挺有威信,但同样很没有礼貌,开口就斥责道:   “你这人!还不快点把你的猫抓回去,再跟我们一同去玩耍,耍个通宵,快活一夜!”   “不要谢罪了?”   “若你陪同我们玩耍,解我们孤独寂寞,便是友人了,既是友人,宽恕一次又何妨。”   “足下倒是大度。”宋游摇头一笑,“可若是在下不愿去呢?足下难道就在这里吵闹一夜,不准我们安眠?”   “呔!我们盛情相邀,好言相劝,你哪有不去的道理!何况你还如此无礼!”那小人眉毛一竖,随即看向前边猫儿,“你若不去,我们就把你养的这只猫先给你杀了,若还是不去,就戳瞎你的眼睛!割掉你的耳朵!”   三花猫早已经走到了那十几名武士和那几名妇人面前,只是听见又有小人讲话,好奇心强,便又扭头看了过去。   见自家道士回应,又回头看向道人。   随即无聊之下,瞪大眼睛凑近了这群小人武士,仔细观察,轻轻嗅着,新奇不已。   然而正好奇着时,却听到那小人如此讲话,不仅说要把自己射死,还要戳瞎自家道士的眼睛、割掉自家道士的耳朵,这令她如何忍得了?   即使脾气好如三花娘娘,即使本是抱着戏谑好玩的心态,如今也不禁一愣,随即差点炸毛。   “你们这些小人,还没有小人国的小人大,又是四脚蛇,三花娘娘不吃你们,已经是对你们很好了!还敢这样说我们!”   话音落地,众多小人都是一愣。   未曾想过,这猫竟真会说话。   有个披甲武士惊慌之下,竟然当先出手,刷的一声便从腰间拔出长刀,高举起来,砍向面前的三花猫。   “倏……”   别看武士人小,那一刀真当好快。   恐怕人是没有这么快的速度的。   然而三花猫虽并未看他,而是扭头看向先前说话那名小人,眼看刀锋将至,却是瞬间将头往后一缩,分毫不差,距离刚刚好躲过这一刀。   随即毫不犹豫,抬爪就是一拳。   “邦!”   一声闷响。   这名披甲武士直接被拍飞出去,撞翻身后好几名武士,起码有三名武士在这一击之下就化作了白烟,消散于空中。   “你敢!”   “杀人啦!杀人啦!”   “狂猫杀人啦!”   “杀了它!杀了这猫!”   几名妇人一边喊叫一边后撤。   与她们最近的十几名武士立马纷纷抽出手中长刀,或是举起长矛,竟悍不畏死的往前冲。身后黑压压一片的武士见状,也都纷纷冲上来。   莫看他们人小,可数量并不少,而他们手中长刀也有一指多长,单论长度胜过猫儿的爪牙,还十分锋利,若是长矛,则比他们人还高,差不多能有人的一个巴掌那么长,十分尖锐。   同时几柄长刀砍向三花猫。   又同时有几根长矛戳向三花猫。   只见三花猫像是浑身上下都长满了眼睛似的,对四周任何风声动静都了如指掌,敏锐缩躲,以爪还击。   三花猫与众武士立马便战成一团。   道人则依旧盘坐床上,凝视下方。   “在下本来觉得,诸位虽然有些吵闹与无礼,打搅到了徐府本来的正常生活,但也没有怎么害过人,便只想劝诸位搬离此地。现在看来,诸位并不是没有害人的心,只是身小力弱,忌惮徐府人多而已,其实也有颗歹邪的害人之心。”   淡然的声音在房间中回荡。   下方却是激战不已。   “邦……”   三花猫一巴掌拍过去,就是好几名武士化作白烟消失。   再扭身转一圈,尾巴一扫,又是一群武士被扫倒在地,或者干脆被扫飞出去,撞到别的武士身上,立马倒下一片。   而那些长刀长矛,莫说碰到她能不能造成伤害了,压根都碰不到她。   此刻的三花猫,无人可挡。   天生的敏锐与反应,加之极高的搏杀技巧,一旦没了礼节约束,便使她像极了一个漂亮的死神,肆虐于小人军阵中,根本像是玩耍一般。   “嘭嘭嘭……”   小人一片一片的化作白烟消失,消失之前,若是来得及,多数都要惨叫一番,叫得还真惨。   加上喊杀声、怒骂声、指挥声,屋中各种细小声音此起彼伏。   “滋滋……”   身后有轻微的酸涩声响传来。   竟是一大群披甲武士,排成方阵,全都张弓搭箭,对准三花猫。   也莫要小看了这弓箭,箭矢也有小拇指那么长,尖锐无比,再看那拉弓的动静,力道恐怕也是有的。   “刷!”   三花猫顿时往后一跳,与前线的披甲武士拉开了距离,仰头望向后方的小人。   随即摇头晃脑,不急不忙。   张口吸气,猛然吐出。   “呼……”   顿时火焰如龙,燎过房中地面。   火焰既有温度又有灵力,这些小人无论武士还是妇人,只要被火焰撩到,哪怕只擦到一点,也顿时全部化作白烟,消失在了房间中。   那些弓手还没来得及射出箭矢,就全部阵亡了,或是箭矢射出,可在火焰之下,也全部被烧成了飞烟。   三花猫从左到右扭头。   火柱也从左到右,打在地上,沿着地面铺展开来,火焰中白烟四起。   屋中亦是被映得明晃晃一片。   片刻之后,光芒消散。   可屋中温度仍旧比此前热了很多。   月光打在地上,原先密密麻麻的小人,此时只剩寥寥几个,正在疯狂的往小门跑。   三花猫这才少了生气,眼中多了几分有趣,一边坐下来若无其事的舔着爪子,一边用余光悄悄瞄着那几个小人,等他们快跑到门口了,她便突然起身一个冲刺,瞬间冲到墙边门口去,把小门挡住,又低头看他们。 ###第四百八十章 解决一桩   几个小人见状,有的奋起反抗,有的不知所措,有的仍旧怒骂不已,也有的连声求饶。   三花猫此时却像是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了,只堵在墙边小门外头,脸上是猫儿常见的表情,时而低头瞅着他们,吸耸鼻子,时而伸出爪子,在他们身上小心翼翼的摸一摸,时而把头扭过去,假装看向别处,给他们向另一扇小门逃跑的机会。   “三花娘娘莫要戏弄他们了,他们不是耗子。”宋游依旧坐在床上,低头看向几个小人,“你们若回答我两个问题,我就放你们回去。”   “休想!邪魔!你杀我们那么多兄弟姐妹,我们定要与你不死不休!你等着吧!”   “什、什么问题?”   “我们如何信你?”   “真的答了就放我们走?”   “诸位难道不是变化出的虚妄吗?哪来的性命、又哪来杀戮一说呢?”宋游先看向最先说话那名暴躁的小人,随即才移开目光说道,“只想问诸位是从何而来,又为何来此?”   “这是一个问题还是两个?”   “……”   “你怎的不答?真没礼貌!”   “两个。”   宋游真是有些无奈。   有时候真搞不懂这些妖邪的脑子是怎么长的,脑子里又在想些什么。   所幸他向来是有耐心的。   “我们、我们也忘了从哪里来,好像是从东头来,又好像是从西头来,反正迷迷糊糊走到这里过后,觉得待在这里舒爽,就不想走了。”   “可怜我们好心好意,想拉着那徐家的人一同玩耍,为他们解解晚上的寂寞,他们非但不领情,还请人来对付我们!”   “你多半也是他们请来对付我们的吧?”   “你可真是厉害!”   “……”   宋游懒得与他们多说,挥了挥手:“快快回去吧,否则我家三花娘娘要改主意了。有时候我说了也不算的。”   三花猫也往旁边走了几步,让开了路。   几个小人见状,连忙往门洞里跑。   其中那个胆大而暴躁的,一边跑还一边回身回头,指着宋游大喊:“你这歹人,可莫要嚣张,我们没你想的那么弱小,还会再回来的!”   三花猫一回头,把他盯着。   小人顿时就钻进了门洞中。   “……”   宋游收回目光,又看向窗外。   三花猫也爬了过来,走到床边,用原先那块破烂的洗脸帕擦了擦脚,这才跳上床,不解地问:“怎么把他们放跑了?他们说要戳瞎你的眼睛呢!”   “三花娘娘没有注意到,他们被打死之后全都化成白烟了吗?”   “是哦!”   “是的。”   “是假的!”   “睡吧。”   宋游终于躺了下来。   此时这一夜才安静。   一觉睡醒,便是次日清晨。   宋游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直起身来,第一眼就看向了墙边几个门洞。   昨夜这几个门洞虽小,却都是朱红色的铆钉门,兽首衔环,如今却只是几个破破烂烂的老鼠洞,甚至只是墙边的一道小缝。   猫儿趴在床边,面朝那方睡着。   看样子是警惕了大半夜。   宋游叫醒三花娘娘,让她变成人形,便起床穿衣,洗漱出门。   外头早有徐家的仆从在等待了,一见到他们,就将他们带去用早饭,徐家众人亦在此等待多时。   “先生来了?快快请坐。”   “多谢主人家。”   宋游道了谢,这才坐下来。   “先生昨夜睡得可好?”   “可有小人来扰?”   “昨夜先生房中似是有些动静……”   众人都看向宋游,你一言我一语的关切道。   “确实见到了诸位口中的小人,颇为吵闹,而且无礼蛮横。”宋游答道,“不过在下童儿很有本事,很快就将他们赶跑了。”   “先生没被吵得彻夜睡不着?”   “没有,只吵了一小会儿。”宋游回答完,又看向众人,反问道,“平日里那些小人吵闹诸位,诸位又是怎么应对的呢?”   “我等最初遇到他们,虽然害怕,但见他们身小体弱,也曾用东西将他们赶走。可这些小人根本不听劝不听说,就算赶走了也要回来,回来之后便带更多的人,指着我们一阵骂,甚至上来用刀子戳我们,颇为霸道。”徐家长子答道,“若是我们发了狠,用棍棒蒲扇击打,这些小人被打死就成了灰。可他们根本杀不绝,最多当天半夜,最晚第二天,趁你熟睡,就又要来找你,用小刀长签戳你。根本招惹不起。”   “若是我们不理他们,他们就召集一群人,在我们枕头边上唱歌跳舞,非要我们睡不着,睡着了也要将我们叫醒,看着他们唱歌跳舞。不过比起把他们打死后的报复,总归是要好些。”徐家次子也说。   “先生怎么将他们赶走的呢?可有一劳永逸的办法?”   老者看向宋游。   “不难。”   宋游端着碗中虾米粥,对他们说:“这些小人本是四脚蛇成精……”   刚一说完,便见众人都大惊。   宋游不由便笑了,放下碗。   “倒也不是府上有这么多条四脚蛇,成精的应当只有一条,或者一条大的几条小的,诸位晚上看见的小人,不过是他变化出来的。至于目的在下也说不准了,妖邪们总有各种各样与人不同的想法,有的在人看来,本身就有些疯癫。”   宋游余光瞥见自家童儿朝自己看了过来,连忙投去了一个“没有说你”的眼神,这才继续道:“多亏在下童儿本事超群,昨夜便已然探明这条四脚蛇躲在府上何处,诸位若想除之,趁着今日白天,将之挖出来,便很简单了。”   “啊?那它躲在哪里呢?”   “院中假山下,藏得很深。”   “难道我们要将它挖出来?”   “这是除妖最简单的方法了。”宋游抬头看向他们,“昨夜它应当已元气大伤,今日该还在睡眠。”   “挖出来之后呢?”   “便看各位如何处置了。”   “啊?”   众人闻言又是一惊:“我们处置?”   “自是诸位处置。”宋游看向他们,“诸位莫要惧怕,妖邪鬼怪没有那么厉害,只要胆子大一点,它们大多都不足为惧。而人若软弱,妖邪便会蹬鼻子上脸,越发狂妄嚣张,欺负于人。”   “那……那可能打得死?”   “这世上哪来打不死的四脚蛇呢?”   “……”   众人这才放下了心。   吃过早饭,由老者安排,徐家长子出去张榜悬赏,在城中遍寻胆大的武人,徐家次子则在府上带领家丁仆从,移开假山,往下深挖。   刚把假山移开,众人便惊讶了。   假山底下,本来土已被压平,如今不知何时却多了许多条碗口粗细的洞穴,甚至刚把假山移开就能看得到了,有些洞穴还与假山相连,可以从洞穴中直接走入假山上的洞穴里。   却不知平日里他们在院中走动、谈话之时,有多少小人就在假山中盯着他们。   众人都很害怕。   不过老者坐镇,徐家次子亦咬着牙,亲自带领家丁仆从和年轻人往下挖。   越往下挖,洞穴越多,四通八达。   其中还有不少洞厅,像是屋宅,里头躺着一条条四脚蛇,只是此时它们都不动了,像是冬眠了一样。众人用火钳将之夹起,装了两大筐。   随后又往下挖了七八尺深,期间换了好几次人来挖,终于挖到了底。   这里有个水缸那么大的洞厅。   洞厅里缩着一条巨大的四脚蛇,有半个人那么长,浑身黑漆漆的鳞片反着光。洞厅里竟还有很小的桌椅板凳,全都是由木头雕出来的,看起来这条四脚蛇真像是在里头过着人一样的生活。   所有人见状,无不大惊。   这条巨大的四脚蛇倒没有一直沉睡了,被挖出来后便睁开了眼睛,想要挣扎逃跑,不过它此时虚弱,又是白天,根本没有多少力量。   而在场众人见之虽然惊怕,却也发了狠,一个个拿着锄头铁铲往下敲拍,发泄着半年来的怒意,两三下就把它打死在了当场。   随后仍是老者下令,将它们拉出去全部烧了。   扶摇城中街坊邻居都有来观看。   当日中午,徐府又设宴,感谢宋游与三花娘娘,此时府上众人都知晓他们是有真本事的了,对他们的敬意都加重了几分,怀疑也散去了不少。   只等着徐家长子从外面请来胆大的、敢在晚上下枯井的江湖武人,将自家那几个不成器的晚辈救出,再把这个枯井填上。   左等右等,终于等到半下午。   徐家长子倒是回来了。   然而他却没有带回江湖武人,只带回了一个衣着朴素的书生。众人皆不认识这书生,只少许人看着他有些眼熟。   “回禀父亲,孩儿今日出去张榜悬赏,倒是有不少胆大的江湖武人来问,但一听说是帮咱们徐府除妖,很多人就不敢接了。有胆子大的,可听说要在晚上去下一个深不见底的枯井,也都不敢来了。”徐家长子在下方对老者说道,态度恭敬,宛如对待上官,“就在孩儿大失所望之际,秋月贤侄主动过来找到孩儿,说愿意持杖下那枯井,将那几个不成器的东西带上来。”   这名书生,正是此前为宋游指路的人。 ###第四百八十一章 持杖下井   “晚辈徐秋月,原与主家同根同源,日渐远了去。”徐姓书生站在堂下,先瞄了眼宋游与三花娘娘,随即瞄了眼其他人,忙低下头去,恭恭敬敬的向众人行礼介绍,“在此见过家主和众位长辈。”   “你也是我徐家人?”老者问道。   “不敢与主家乱攀关系,不过确有族谱可查。”徐姓书生连忙道,“众位长辈可能已经不记得晚辈了,可在去年的祠堂会上,晚辈却也是曾与几位长辈远远见过一面的,只是晚辈落魄,脸皮羞臊,不敢上前与长辈交谈罢了。”   “既是同族,便是亲戚,又哪来什么落不落魄羞不羞臊的?”老者拄杖坐着,“何况真是同族,却没能接济到,该羞臊的是我们才对。”   “晚辈能读几天书,已是托主家的福了。”   “你还读过书?”   “承蒙主家设了学田,开了义庄,接济我等生活,又让我等读书,晚辈也念了几天。”   “学问如何?”   “不敢拿出来现眼,只是平日里没事便借书来看,多少看得一些先贤道理,便觉得知足了。”徐姓书生恭恭敬敬的答道。   “嗯……”   老者坐在上边点头。   看样子是很满意。   双方虽是同族,但并不熟,交谈也是客套而谨慎,不过就这后生的礼节谈吐,已让他觉得十分满意了。   像是他们这种大家族之间,关系本就复杂深厚,千丝万缕,这种同族关系既被他们自己所承认,也被当前社会所广泛认可。同族年轻人,尤其是受过主家资助的年轻人,今后有了什么成就,无论商政文武,几乎都无法与主家撇清关系。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只要你展露峥嵘,主家往往也都会向你提供帮助,这种帮助在前期往往是单方面的。   只是徐家来此太久了,分得太散,即使再有权势,也不可能个个都照顾周到。   若这个年轻人真有品性又上进,又是徐家的人,以前不认识也就罢了,如今已经认识了,还有了更深的渊源,老者也不介意着重培养他。   “我问你!你真愿意在今晚下井,从妖邪洞府中将你那几个不成器的族兄弟带出来?”   “带不带得出来晚辈不敢保证,但定敢下去走一遭,亦保证全力以赴。”   “你可知道底下有妖邪?”   “扶摇城内,谁人不知?”   “好!好胆量!”   “晚辈不是好胆量,只是念及主家之恩,听说主家今年来一直被妖邪所扰,一来痛心于主家仁善却被妖邪所欺,二来也很想为主家分忧,好报答主家资助读书的恩情,然而晚辈本事低微,帮不上忙。”徐姓书生拱手说道,“今日进城还书,见族叔在闹市悬赏,却没有人敢接,焦急不已,又听说此般下去有高人的法器相助,妖鬼不侵,邪魅不扰,晚辈心想,那又有何惧之?这便来了!”   “好小子!”   老者又赞一声,眼中越发欣赏,随即又问道:“那你说,闹市那么多江湖好汉,俱是胆大之人,为何都不敢接此悬赏?”   “一怕妖邪,二怕深坑,三怕坑上人。”   “好!好好好!”   老者连连点头,摆了摆手,让家中仆从准备晚宴,随即又说:“洞中那三个小子自甘堕落,屡教不改,管不住自己下身,连腿也管不住,我看就算没有井中这妖邪,这辈子也难有什么大出息了。今晚就交给你,下了枯井,能带出来则带出来,带不出来,我徐家亦添一好后生!”   徐姓书生只敢行礼,不敢说话。   其余人则纷纷向他投去目光。   只有道人笑着看向书生,等他们都不说话时,才对他微微行礼,说道:“没想到还会见面,也没想到会这么快,有礼了。”   “多谢先生……”   “该我们多谢你才是。”   众人闻言,都不解而诧异。   “诸位有所不知。昨日中午我们经过扶摇,干粮耗尽而不见商铺,口渴难耐又没有溪泉,于是向这位郎君讨水喝,他见我们是道人,忧心贵府妖邪也念及诸位恩情,这才请我们来扶摇城中,看能不能有所帮助。”宋游微微一笑,向他们解释。   众人闻言,都惊异不已。   再看徐姓书生,目光也有些变了。   “足下须得小心,在下的竹杖可保足下不受妖鬼所害、邪法所侵,但足下须得将之握紧才行。若足下自己稳不住内心,被外物所迷惑,或是被妖邪欺骗,主动放下了手中竹杖,那么可能下去之后也上不来了。”宋游又叮嘱了徐姓书生一句。   “徐某愿意一试。”   “下去之后,还想拜托足下一件事。”   “不知何事?”   “若那些邪物可以交谈,便替在下问问他们,他们是何时来此,又是为何来此。”   “他们会回答徐某吗?”   “足下去了,自知如何让他们回答。”   “怎么说?”   “此时说来,足下怕也不信。”宋游看了看自己手中竹杖,“持杖到了底下,足下自然便知晓了。”   “徐某记下。”   徐姓书生郑重点头。   随后老者叫来仆从,给徐姓书生安排了个座椅,让他坐下,便开始等待晚宴。   期间众人闲聊,聊起晚上的小人,今天在院中挖了一天的假山深坑,挖出的不知多少条四脚蛇,听得外出的徐家长子亦是惊讶不已。   徐姓书生也连连看向宋游,见宋游神情从容依旧,仿佛不曾变过,对于今晚便也多了几分信心。   ……   当天晚上,晚宴过后。   天色早已黑沉下来。   如同徐家众人所说,天色一暗,院中枯井中立马就传来了若有若无的歌舞琴瑟声,隐隐听还有女子的娇声谈笑,令人向往。   徐家众人全都围在院子前。   站在最前边的,无疑便是宋游、三花娘娘、徐姓书生和老者了。   徐姓书生提着灯笼,拿近井口。   白天枯井还可以见底,如今却只见到若有若无的灯光,不知有多深,井壁有凹陷,原先直通底部,可以让人踩着下去,如今也没了尽头。   徐姓书生不禁暗自害怕。   可就在他心中忐忑之时,那位跟在宋先生身边、一直不爱与外人多说话的女童还偏着头问他:“三花娘娘昨天送给你的耗子你吃了吗?”   “这……”   怎会有人在这个时候问这种问题呢?   偏偏徐姓书生还不好不答,只好硬着头皮说道:“还、还没吃……”   “你怎么不吃?”   女童继续歪着头追问道。   “我……我还没来得及吃。”徐姓书生为难道,“何况家中窘迫,少有肉食,仙童赐予的肉是好肉,打算留着以后慢慢吃。”   “没关系。那等你上来,三花娘娘再拿一只给你吃。”   “便借仙童吉言……”   “谁是仙童?”   “你啊……”   “什么吉言?”   “就是徐某能上来……”   “哦……”小女童明白了,拖着长长的尾音,“你不要害怕。我家道士很厉害,你拿住这根竹子,不要放手,再厉害的妖怪也打不到你。要是他们不让你回来,你就用竹子打他们。”   “好!”   孩童的话总让人更愿意相信。   何况三花娘娘长得实在漂亮,浑身纤尘不染,洁白无瑕,简直就像仙童玉女,从她口中说道人厉害,自然让人愿意相信。   徐姓书生左想右想,实在想不出他们有什么好骗自己的地方,于是便也从心里起了勇气,驱散了忐忑,咬着牙回头道:“久等无益,不如早点下去将几位族兄带上来,也好让主家早些除妖。”   说着顿了一下,又回头道:   “若……若晚辈有所闪失,家中尊长已去,也没什么好挂念的,只是同村的刘屠户家的女儿,与晚辈早有婚约,只等到了年纪就成婚,却得劳烦主家前去说一声,将婚约取消,莫要耽搁人家嫁人。若主家能帮忙找个好人家,那就更好了。”   “贤侄……”   “贤侄快莫要说这些话!下去后也请以性命为重!只要贤侄能上来,我等必待汝如己出!”   “后生千万小心!”   徐家众人皆是感动不已。   就连宋游也露出了微笑。   徐姓书生不再犹豫,手拿竹杖,咬着灯笼,这便上了井沿,脚先进去,踩着井壁凹陷,手也撑着井壁,一点一点往下走去。   走到一半,觉得不方便,干脆将灯笼扔了出来,孤身摸黑下去。   众人无不惊讶于他的胆量。   徐家家主则是左右扭头,扫视着自家后人,尤其是小一辈的年轻人,看得不少人都低下了头,亦有不少倔强不服的,却也不敢吭声。   三花娘娘则不由趴在了井边,睁圆眼睛,满眼好奇,往下看去。   那枯井真当变得好深。   幽深而黑暗,底下偶尔闪光,伴随着歌舞吹奏声,女子娇笑声,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徐姓书生慢慢往下,身影越来越小。   不时传出他踩滑的声音,伴随着小声的惊呼。直到一次无法挽回的踩滑,他直接跌落了下去。众人都听见了惊呼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书生的身影眨眼就被黑暗所吞噬。   “看不到了……”   小女童回过头来,对自家道士说。   “嗯……”   宋游神情平静。 ###第四百八十二章 几锅铁水足矣   月色皎洁,院中围着一群人。   许多人脸上都有焦急之色,不时探头往井中看一眼,应是井中三位年轻人的父母。   老者反倒不慌,似乎已经笃定身边这位道人的竹杖定能挡住妖鬼邪法,也笃定那位只是有些眼熟而不记得名字的远亲后生能抵住诱惑,于是只转身对宋游躬身拱手,问道:“敢问先生,等我那族中后生上来之后,先生又有何法术除妖?”   “没有什么法术,只有一个主意。”   “不知是什么主意?”   “却问家主,今日那四脚蛇又是怎么死的?”   “先生意思是,还得我们自己来?”   “此前在下便说了,若是家主在遇到它们时,少一些心善,多一些狠心,就算除不掉妖邪,它们也定不敢再在贵府作乱了。以在下看,既然当初家主下令用柴火烧它们,能将它们烧得灰头土脸,又能将它们吓得不轻,说明它们也没有到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地步,还是惧怕家主用出更狠厉更可怕的手段来对付它们的。”宋游说道,“不然的话,也不会扣下几位郎君作为人质了。”   “先生言之有理。”   “那么就看家主如何对付了。”   “我徐家在城中有两家铁铺……”老者思索片刻,眯起眼睛,“敢问先生,若老朽熔了几大桶的铁水,全部倾倒进去,那妖孽可能活?”   “我猜不能。”   “好!”   老者顿时扭头看向身边人:“去把两家铁铺里的匠人都请来,要用的家伙也都搬来,就说要烧铁水。”   “是!”   有人答应了,转身离去。   也有人面露不舍、惋惜之色。   还有人端了椅子板凳来,让老者、几个中年人、宋游与三花娘娘都坐着。   夏天的夜晚,正好歇凉。   井中灯光隐现,歌舞声若有若无。   忽然之间,歌舞声停了。   众人全都屏住呼吸,不敢惊扰。   可是底下再无动静传来。   过了不知多久,徐家的铁匠将锅炉全都搬了过来,就在院子里烧,将铁烧成铁水。   院中越来越热。   众人都在焦急等待。   又等了许久,夜渐渐深了,大概距离徐姓书生下去两个时辰之后,才终于从井中传出人声:   “上边有人吗?”   正是那徐姓书生的声音。   “有人!”   徐家长子闻言,连忙扑过去,查看井中,却是什么也没看见,只好答道:   “听得见。”   “请丢绳子下来!”   底下隐隐传出这般声音,回荡不绝。   徐家长子毫不犹豫,立马便吩咐手下人去准备绳索,开始往井中丢。   奇妙的是,原先也就两丈深的枯井,如今一捆十丈长的绳子都丢进去了,还没有碰到底。底下的徐姓书生还在喊,叫人往下丢绳子。   没有办法,只好又拿来一捆绳子,接上去,再往下丢。   可是还是不见底。   又去邻居家借了一捆。   这次终于听底下的人说,见到了绳子。   随着一声“往上拉”,好些个家丁仆从一齐用力,慢慢将这根绳子拉了上来。   下边绑着一个迷糊的年轻人。   “拉上来了!”   家丁仆从都很高兴。   将年轻人放在地上,众人皆闻到他身上一股异香,使人心醉,不禁恍惚。随即连忙提来灯笼火把,放在年轻人面前,照亮他的模样。   众多徐家人低头一看,皆是大惊。   这名年轻人还穿着原先的衣服,只是头发已经掉得没有几根了,牙齿也差不多掉完了,面容枯槁,形同干尸。被拉上来也根本站不起来,只能躺在地上咿呀乱语,谁也不知他讲的什么。   “儿啊!”   有个妇人立马扑了上去。   “云娃子!”   “兄长!”   众人连声哭喊,哀嚎震天。   老者见状,亦是侧过脸去,一阵不忍,又恨又气,又伤心难过,却还摆着手,指挥家丁,解开绳索重新放下去。   便是重复先前的事。   又拉上来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同样面容枯槁,形同干尸,另一个则已经没了呼吸,毫无疑问,又引起一大片的哭喊声。   有人看向了旁边的宋游:“先生可有办法救救他们?”   “没有办法。”宋游很诚恳的说道,“这三位中,一位已然死去多时,肚皮都开始鼓了。另外两位虽还活着,却也是阳气生机尽皆散去,三魂七魄丢了一半,人也痴傻了,再没有救的必要了。”   哭声顿时更加惨烈了。   家丁们则还在拉第四次绳子,这次拉上来的便是徐姓书生了。   此时月亮已升到了头顶。   徐家府上哭声震天响。   徐姓书生爬上来后,先环顾一圈,顿时知晓众人为何而哭,他也面露悲戚之色,随即才走上前去,双手持着竹杖,恭恭敬敬递还给宋游:   “多谢仙师法器。”   在井中两个时辰,没人比他更清楚这支竹杖的厉害了。   “无需客气。”   宋游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徐姓书生这才对其他人拱手行礼,惭愧的道:“幸不辱命,带回了三位族兄,只可惜……”   “无妨……”   老者像是苍老了许多,无力的摆着手,却还关切他:“你在下面可有遇到危险?”   “算不得什么危险,就是几位族兄,晚辈见到他们的时候……”   “这几个不成器的!早说了晚上不许进这个院子,不准任何人再下去,却还是忍不住,死了也是活该!这几个妇人,莫再哭了,要哭把这几坨肉拉回你们院子里哭去,听得耳朵痛!”老者咬着牙,却也是眼睛红着,拄杖站起,亲自走到枯井边,又对身后人说,“全都给我来,把这些铁水全部灌下去,一点也不要剩!”   “是!”   几个铁匠和徒弟立马过来,提着盛满铁水的锅炉,便往井中倒。   奇妙的事又发生了。   原先三捆绳子才能到底的枯井,如今一锅通红发亮的铁水倾倒进去,本以为要过一会儿才能有动静,却不料铁水刚倒下去,便听见了铁水落到地面传出的沉闷声音,伴随着刺耳的尖叫声。   “啊啊!!”   声音尖利,不似人类。   尖啸声中,又有翻滚声、扑腾声、爆炸声、撞击井壁的声音,同时从井中冲出团团火焰,又腾起阵阵白烟,腥臭难闻。   “嗤啦……”   “噼里啪啦……”   人们不知里面是什么,亦不知此刻底下是什么模样。可纵使再胆大的人,也不敢探头去看。就是提着锅炉往下倒铁水的铁匠与徒弟,亦不由自主的将头别了过去,眯起眼睛,像是怕被烟熏。   唯有三花娘娘好奇心重,要过去看。   只可惜,一只抓着她后脖衣领的手限制了她的活动范围,使她不断迈步、身子都向前倾斜、却也只得原地踏步,伸长脖子也看不到井中景象。   这猫儿倒也奇怪——   即使被道人拉住,可她既不挣脱道人的手,也不放弃往井边凑,而是任由道人拉着,自己不断迈步,原地滑动,痴傻倔强。   “再倒!”   老者拄着拐杖喊道。   一锅倒完,又倒一锅。   底下的尖啸声没有持续多久,就渐弱了下去,倒是火焰不时冲出来,白烟也一直源源不断的升起,在空中凝而不散,令人闻之作呕。   连续几锅铁水倾倒进去,下边已经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此时井中已充满高温与火焰,就是井口也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铁水尚未凝固,依旧冒着红光。   “死了。”   宋游放开了自家童儿,对老者说道:“不必再浪费铁水了。”   “刷!”   女童没了束缚,头也不回,瞬间便冲到了井边,扒着井沿,探头往底下看去。   却只能看见红光与火焰,还流淌着的铁水宛如烈焰熔炉,时不时还爆一下,溅起许多星点,热气伴随白烟升腾而起,又有阵阵恶臭。   她不禁疑惑,回头盯着自家道士。   只见道人朝空中摆了摆手。   “呼……”   院中顿时起了一阵清风,将半空中凝而不散的白烟与恶臭全部吹走。   “唉……”   老者长叹了口气,似乎疲劳不已。   “小老儿在此多谢宋先生了,也多谢你这后生了。”老者拄着拐杖,又看向身边嚎哭的妇人们,“就让这几个妇人在这里趴着哭吧,反正她们也管不好自家儿子。请几位与老朽一同来,换个地方歇一歇,让老朽好好道一道谢。”   说着他便拄着拐杖,往堂屋走。   徐姓书生自是连忙跟在身后。   徐家长子与次子则没有他们父亲那么洒脱,地上三个年轻人里,两个都是他们的儿子,此时还得留下来,该交代的交代,该照顾的照顾,该劝的劝该赏的赏,该准备的后事,也得从今晚就开始安排了。   宋游也停在原地,看向自家童儿。   “……”   女童终于走了回来,眼神清澈。   猫的悲喜与人不同,她并不觉得那三个人如何,只怪道士拉着自己,导致没有看到当时井中究竟是什么样子。   只是她也责怪不了道士。   “走吧。”   宋游带着她,跟随老者走去。   堂屋中点着油灯蜡烛,早已准备好了雪梨茶,夜深过半,徐府上下却无人有睡意。 ###第四百八十三章 风水气运汇聚之地   老者端着茶水,不由连连叹息。   徐姓书生坐在底下,也是有些拘束。   宋游则与自家童儿坐在一起,也是一人端着一盏雪梨茶,品味着甜丝丝的味道,低头喝茶的动作节奏都几乎一样,也不知是谁刻意学谁。   终于,老者抬起了头,声音虚弱:   “你叫……”   “哦。”徐姓书生连忙抬起头,恭敬答道,“晚辈徐秋月。”   “取了个女名……”   “都这么说。”   “你在底下看到了什么?又遇到了些什么事情?说来听听。”老者放下茶盏,依旧声音虚弱,“我倒要听听,到底是什么人间极乐,能把我徐家的儿郎迷得连性命都不要了。”   “这……”   徐姓书生一时却不知该怎么说。   转头看了看旁边道人,又思索片刻,这才低头如实说来:   “兴许是仙师法器了得,自有仙气,震慑了那些妖怪,也祛除了蛊惑人心的邪法,晚辈持杖下去,虽见到一些莺莺燕燕,皆是人间绝色,也听见她们吹奏歌唱,看见她们翩翩起舞,皆是,皆是晚辈一生未曾见过的,但也没到豁出性命去的地步。”   “仔细讲。”   “里头好比一个酒楼,雕栏画栋,轻纱幔帐,玉杯盛酒,琥珀生光,烛光摇曳朦胧,女子衣衫半露,都在里面穿梭起舞,香气阵阵。晚辈铭记着仙师与仙童的教诲叮嘱,失足掉下去时握紧了手中竹杖,好似掉了很深,落地却不痛,她们一见到晚辈,就都围了上来。”   徐姓书生一边讲一边回想,脸上浮现着对于那般奇妙场景的唏嘘和感叹。   道人身边的小女童双手捧着杯盏,虽然喝得很慢很慢,嘴唇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杯沿,几乎将半张脸都埋入了杯盏中。听见他说自己,便也抬起眼帘瞄了他一眼,随即很快又垂下眼睑,继续盯着杯中茶水。   屋中昏暗,雪梨茶中隐约倒映着她的脸。   雪梨茶甜丝丝的,她每次只喝一丁点,使得这一丁点的甜味时刻停留在嘴边,若是不甜了,便又补上一丁点。   三花娘娘觉得这样很好玩。   “若非知晓他们是妖邪,晚辈、晚辈恐怕也扛不住了。可事先知晓她们乃是会害人的妖邪,加之有仙师法杖傍身,晚辈便没有动摇。而她们也丝毫不敢靠近晚辈,离得最近的,几乎要贴上来,可晚辈一动,她们就连忙跑开,不敢与晚辈有所接触。想来定是仙师法杖所致。   “随即她们便想尽办法,既骗又劝,既哄又吓,巧舌如簧,想让晚辈放下竹杖,想来应是晚辈放下了竹杖,才能完全被她们所迷惑。   “晚辈起初有些害怕,慢慢认清之后,也就不怕了,开始寻找几位族兄。   “直到找到几位族兄……”   徐姓书生短短几句,略过了底下凶险,将功劳都推到了宋游的竹杖身上。   甚至说得很多人都听不出凶险。   这般善于骗人的妖邪,往往十分狡猾,若是稍有不慎,被其所迷,松了一下手,恐怕他也回不来了。   “见到晚辈不受她们所惑,又找到了几位族兄,要带出去,她们好像也觉得自己死到临头了,又开始讲好话,服软,想向晚辈博取同情,一个个看样子都楚楚可怜,编出了各种各样的谎话身世,见晚辈依然不听,便又冲上来。”徐姓书生说道,“幸好有仙师竹杖,护得周全。”   宋游听了微微一笑,放下茶盏,只关切道:“在下拜托足下的事情,足下可有问过?”   “自不敢忘!”   徐姓书生连忙又一转身,从面朝老者,变成面朝宋游,颇有些惭愧的说:“井中那些妖邪真当长得好看,个个国色天香,千娇百媚,起先进去时见她们弹琴的弹琴,作画的作画,写诗的写诗,都是才貌双绝,若非她们最后露出本性,徐某、徐某还真不好意思质问她们。”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怜悯美貌之人亦是人之常情。”宋游说着顿了一下,“红颜枯骨,红装芍药,这些妖邪正是知晓这一点,所以才以变化之术利用它来害人,足下须得明辨。”   “仙师教育得是……”   徐姓书生说着顿了一下,这才神情微妙,摇着头说:“果然如仙师所说,徐某持杖下去之后,自然就知晓如何问她们了。”   “可有问出什么?”   “起先她们还不肯说,徐某持杖欲打,打到两个女子,都变作蛇蝎,在地上蠕动,把别的吓到了,她们才终于说来。”徐姓书生道,“据她们说她们原本住在陈朝宫廷大院中,也住在一口井里,既是井中蛇蝎成精,又是投井的宫女化作,有意识的时候,就已经是陈朝末年了,后来也在宫中作了不少恶,当时天下虽乱,陈朝宫廷却也请了高人将她们封印,后来陈朝灭亡,枯井被填,她们便跑到了民间。”   徐姓书生舔了舔嘴巴。   老者示意他喝口茶,他见到暗示,这才端茶来饮,礼节分明。   随即徐姓书生脸色微变:   “据她们说,等她们第二次醒来,便是前朝末年了。这时她们没了宫廷枯井所限,道行也越发深厚,可在民间各地的井中自由来去,不过想来搬家也需要一些功夫。那时没人治得了她们,应该祸害了不少人,不过后来乱世结束,大晏太祖一统天下,改换新天,盛世之下,她们既不敢作乱也没有作乱的精力,昏昏沉沉,便睡了过去。   “如今、如今……   “如今不知怎么的,又醒了过来。”   坐在上首的老者听闻,也是脸色微变,连忙左右环顾一眼,见没有多的仆从在此侍奉,这才放下了心。   这传出去,可是不得了的。   “如今正是盛世啊……”   “晚辈也这么想。”   一老一小,两人不由得看向了宋游。   道人却只偏头看着自家童儿半喝半玩那杯雪梨茶,并未回答。   老者见状,连忙叫来门外仆从,叫他们再去端一杯茶来,正好支开他们,这才放低声音,问道:“那这妖邪又是为何会到我徐家来呢?”   “晚辈也问过了,说是她们醒来后,觉得原先的住处不好,想要搬家,迷迷糊糊中,见这边颇有些不寻常……”徐姓书生亦是压低声音,同时用词也不由自主的隐晦含蓄,“于是慢慢搬来了扶摇县,到了城中,又见此地最不寻常,于是搬来了这里。”   “这……”   老者顿时不由愣住。   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今年开年以来、府上陆陆续续来的诸多妖邪鬼怪。   莫非都是这么来的?   “不寻常……”   再一想到乱世可能将至,以他的大半生见闻阅历,一些在民间听闻过的、在古书上史书上看到过的传说故事纷纷在脑中浮现了出来。   无论是民间传闻,亦或是正经书卷,都有记载,那些了不得的大人物,比如千古武将,比如千古贤臣,又比如开创派系的圣人贤者,甚至只是普普通通一个状元或宰相,民间传闻和古书之中往往都记载了他们的不凡之处。   若非出生便不凡,便是诞生地就不凡。   仿佛是某种预兆,又像是气运之说。   甚至还不止名臣武将……   只是那就不敢说了。   老者愣在原地,忽然头皮发麻。   甚至感到手足无措。   徐家曾经再怎么辉煌,可最辉煌之时,也不过朝中二品大员,千年后不见得能留有那位先祖的名字。如今也没落了,在扶摇再怎么显赫,也只是在这一县一郡算个大家族罢了。   那些事情,离他太遥远。   茫然无措之际,老者下意识扭头看向身旁的道人,向此时最信服的人寻求安心。   “家主还请冷静,也许只是贵府刚巧占了风水宝地罢了。不过无论是风水宝地,还是气运汇聚,未来的妖邪怪事恐怕是少不了了。”宋游也一边思索一边对老者说道,“就算贵府要受用风水,承接气运,也得在此留得住才行。”   老者眼光闪烁,面露思索。   心中逐渐冷静了下来。   是这么一个道理。   风水气运汇集之地,自然会出人杰,可这些地方人杰喜欢,妖鬼邪物同样也喜欢。   老者静下心来,审视自家儿郎。   虽说平日里觉得自家儿郎倒也不错,起码家教严格,家中没有纨绔之辈,大多也在认真读书,肚子里多少也有些东西,纵使有的儿郎在妖邪面前没有维持住本心,却也怪不得他们,已是超过了绝大部分人、甚至绝大部分大家子弟了。   可要说把标准提高到那个地步……   莫说将相王侯,就是状元之才,家中这几个后生也是远远称不上的。   而今妖邪汇聚,还不到半年,徐府上下便被闹得鸡犬不宁,一片乱象,今后若持续下去,还不知会有多少怪事。   有仆从端了雪梨茶进来。   老者叫他将之端给小女童,便打发他出去,这才转头看向宋游:   “请先生指教……”   “在下没什么好指教的,就算有要告知诸位的,这两天也已经说完了。”宋游停顿了一下,“自古以来,不说别地,就说在下的师门,众多师门长辈对于风水之地与气运一说,也有不同的态度。有的觉得风水气运之地催生人杰,有的觉得乃是人杰诞生,这才赋予一地灵蕴,有的则觉得二者相辅相成,无所谓主客之分,或是主客常常易位。家主随心就好,可勉力争取,而不可强求。”   “可争取不可强求……”   老者听他这么一说,便知他也认可“这个地方很不一般”的说法了。   这注定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老者思考着,眼睛已经干涩了。   “那便明日再说吧。”老者看向身旁的徐姓书生,“你父母既已亡故,又是我徐家人,从今往后,徐家就是你家,你回去收拾收拾东西,今后就搬到府上来吧,少些农家琐事,离族墅更近,家中也有书铺,你好安心读书。等你到了年纪,或考得了功名,再回去替你求亲。”   “恭敬不如从命……”   徐姓书生连忙答应下来。   无论是出于读书问道,还是出于改变命运,这都是绝佳的机会,他是连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的。   “不知先生……”   老者又侧身看向了宋游。   “今晚夜已深了,家主年迈,宜当早些休息。”宋游拄着竹杖站了起来,“在下也该回去休息了。”   “老朽送先生回房。”   “不必了……”   “走几步不碍事。”   宋游迈开了脚步,身边的女童依旧捧着杯盏,像是长在了脸上,紧紧跟着他。   老者杵着拐棍,也送他们回房。   一边走,一边向他打听口风。   可宋游既非天算道人,本身亦不精于此道,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提醒他的。   “以在下看来,徐府对于妖邪鬼怪的忌惮已经少了很多。若要保住祖宅,每日住在这里,便万万不可惧怕妖邪,更不可向其服软低头,反倒要有与之相斗的勇气和狠劲才对。而这些徐家已经有了。”宋游说道,“若家主不想离去,又有与妖邪相斗的心思,在下倒可以帮些忙。”   “实不相瞒,在先生到来之前,老朽便已经有了搬家的念头。只是徐家太大,人太多,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宅子,搬起来也过于麻烦,加之舍不得这代代传下来的祖宅,舍不得祖上荣光,这才拖延至今。”   “须知妖邪并不难以对付,寻常人有了胆量,善于思索,纵使没有法器,往往也能将之诛灭。”   “先生说的帮些忙是……”   “明日家主拿些黄纸来,在下可以留下几道驱鬼辟邪的符箓,可让携带者不被妖鬼邪法所伤。”宋游说着顿了一下,“然而从今往后,府上的妖邪之事恐怕不会少,要想驱离妖邪,还府上一个清净安宁,还得自己多想些办法才是。”   “先生所言甚是……”   “明日便是十五,那位老妪该来了。”宋游已穿过几重院落,走到了客房门口,停下脚步,抬头看月,“明日白天,在下画好符箓,晚上的事情就不归在下管了,家主可以先想想办法,如何留住她。权当在我们离去之前,给贵府最后练一次手了。”   “多谢仙师!”   老者十分恭敬,行礼说道。   “请回吧。”   “仙师好好歇息……”   老者拄着拐棍,慢吞吞离去。   宋游则停在原地,时而抬头看明月,时而低头看徐府,月光下院落一片清冷,除了远处隐隐传来哭泣声,几乎一片安静。   宋游确实没有天算祖师的本领,也确实不精于此道,但随着修为渐深,与天道交触颇多,倒也冥冥中有所感应。   此地确实不凡。   那徐姓书生也非常人。   却也远远没到那个地步。   不知未来如何。 ###第四百八十四章 城中狐狸   昨夜安静,一觉睡到大天亮。   宋游醒来之时,猫儿已经不在床上了,屋中空空荡荡,院落清净,却从外头传来若有若无的说话声。   细细一听,一道声音清细悦耳,带着懵懂与纯真,一道声音年轻儒雅,却是十分恭敬。   “那你今天回去收拾东西的时候,记得把三花娘娘送给你的、还有你自己的耗子肉都带过来。这个房子里的人好像不吃耗子肉的。”   “这是自然。不过三花娘娘误会了。余州都吃蛇鼠,徐府自然也是要吃鼠肉的。”   “咦?那他们怎么不给我们吃耗子?”   “三花娘娘便有所不知了。余州百姓虽喜食蛇鼠,然鼠肉少,蛇又难捉,一般来说,鼠肉不算是上等肉,百姓吃鼠肉也是迫不得已。如今三花娘娘与宋仙师是徐府的贵客,徐府就算平日也吃鼠肉,又怎敢在此时拿鼠肉出来招待二位呢?何况二位远道而来,是外地人,徐府知晓出了余州很多地方人是不吃鼠肉的,便更不敢轻易拿出来招待二位了。”   讲了一大堆,条理清晰,很有道理。   三花娘娘却只听见一句,回答道:   “鼠肉就是上等肉!”   “嗯?三花娘娘喜爱鼠肉?”   “三花娘娘顿顿都吃!”   “既是如此,还请三花娘娘放宽心,明日鼠肉必定出现在三花娘娘的饭桌上。也让三花娘娘见识见识我们余州的鼠肉做法。”   “那便多谢足下!”   “对了,宋仙师也喜欢……”   “不要管他!”   “好好好……”   房间中宋游缓缓起床,揉着头发。   屋外的声音还在不断传来。   “你什么时候回去拿?”   “家主恩待,说让车夫送我。本该早上就出发的,如此才可在天黑前走个来回,乘车的话,下午出发就可以了。”书生的声音稍顿,“反正家中几乎是一贫如洗,除了几件换洗衣服,梁上晾的鼠肉,几本书,也没有别的好收拾的了。”   “下午走?”   “是……”   “三花娘娘这里还有一根干耗子肉,拿给你,你拿回去中午吃。吃饱。”   “这……这怎么好意思?”   “三花娘娘最不缺耗子了!”   “便多谢三花娘娘。”徐姓书生的声音又顿了下,“这块肉一看就是好肉。”   “对的!”   宋游在房间中不急不忙,穿衣洗漱,外头传来的声音就像是清晨的鸟叫,连续不断,却也让人心静。   “三花娘娘为何对鼠肉情有独钟呢?”   “三花娘娘本身就要吃耗子的。”   “不知三花娘娘这名讳是……”   “名讳是……”   “哦,就是为何三花娘娘会叫三花娘娘呢?”   “因为三花娘娘有三种颜色,最好看,原来有一群人觉得三花娘娘很厉害,就叫三花娘娘三花娘娘。”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除了鼠肉,余州的蛇肉也是一绝,尤其是龙凤炖,不知三花娘娘可喜欢?”   “三花娘娘也经常吃!”   “那宋仙师……”   “他喜欢鸡!”   “那……”   只听吱呀的一声。   宋游推开了房门。   屋外是一条走廊。此时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便站在走廊上,分隔一根柱子的左右两边,身材高瘦的男子反倒显得有些拘束,十分恭敬,看起来还没长大的女童反倒态度自然,一只手撑着柱子,一脚站立,一脚来回踢着空气,仰头看他。   燕子在院中树枝上歇息。   两人一鸟同时扭头,看向门口。   “仙师醒了?”   徐姓书生看来并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也不善于同小孩交际,更不善于同一位既会神通法术、思维言谈还和正常人不同的小孩说话,看见宋游出来后他立马松了口气,走向宋游:“仙师昨晚睡得可好?”   “昨夜无人吵闹,睡得很好。”宋游微微一笑,“还是先生听来顺耳一些。”   “是徐某胡乱称呼了。”   “足下自然一些。”   “是是是……”   徐姓书生依旧拘束,弯腰低身:“家主叫我来问问仙……先生,画符的黄纸要什么纸为好,是麻纸还是藤纸?亦或是楮纸竹纸糯米纸?”   “随意就好,白纸都行,扶摇县什么买来方便、什么质量好就用什么。”   “徐某这就回禀家主。”徐姓书生说着一顿,“府上已经为先生备好了早饭,不知先生吃过早饭后,可要出去城中逛逛,买些什么,或是还有别的什么事要交代的,尽管吩咐便是。”   “倒确实想出去走走,看看这座扶摇城究竟有多少妖邪怪事。”宋游对他说道,“不过不买什么,也不需要谁来带路,只是随便走走。”   “那徐某就先去禀报家主了。”   “慢走。”   “告辞。”   书生恭敬离去了。   三花娘娘则依旧站在原地,依旧一手撑着柱子,回头把道人盯着,那双眼睛黑白分明,面容也白净清秀,脸上毫无表情。   谁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走了。”   宋游揉了揉她的头。   女童立马就放开了柱子,跟上了他。   徐府的早餐简单不失精致,一碗醪糟汤圆,打了荷包蛋,加上几盘水果点心,吃完之后,十分舒服。   宋游谢过老者想派管家帮忙带路外加给钱的好意,叫上了自家猫儿和燕子,便出了徐府大门,左右环顾一眼,便选了个方向,迈步走去。   徐府占了城中最好的地段,比县衙的位置都好,外出走几条街巷,都是城中权贵与富人的居所,深宅院落,朱门大户,自然清净。不过走着走着倒也有些喧闹声,有人的喊声,也有奇怪的清脆的叫声。   “好像是狐狸叫!”   三花娘娘回头对自家道士说。   “是狐狸……”   天上的燕子扑扇着翅膀,低头说道:“扶摇县最近很多狐狸,城中也有不少,也有很多人靠捕狐狸吃肉换钱。刚才就有一只狐狸,可能是通过狗洞钻到了一户人家院子里去,被发现了,主人家正在驱赶。”   “唔……”   三花娘娘抬头盯着他,又很快把头低下,看向前方,没有回答。   在前方小巷的尽头,道路中间,赫然站着一只灰褐色的狐狸,正扭头把他们盯着。   三花娘娘本能性的放慢放轻了脚步,紧盯着它,直到自家道士走到了自己身后,她才回过神来,自己现在是个小人儿,不是一只猫,何况还有一个大人跟在自己身边,于是收起了这副模样,转而正常的朝狐狸走去。   狐狸也在这个时候,迈步钻进了巷子另一边。   宋游很快走到了方才狐狸站的位置,转头向它离去的方向看,见那狐狸已经走远,却还停下来,好奇又警惕的回头看来。   “……”   宋游抿了抿嘴,没有理它,也没有往它那个方向去,而是选择了相反的方向。   一出巷口,便是闹市。   正是清晨,最热闹的时候。   街上贩夫走卒,人来人往,有人叫卖着蒸饼馒头,冰糖葫芦,有人大声呵斥乞丐与狐狸,也有人小声询物问价。   还有人在闹市之中追逐狐狸。   “站着!”   “汪汪汪!”   “帮忙拦一下!”   骚动迅速蔓延到了宋游这边。   宋游连忙让到了路边。   三花娘娘本来充满好奇,探着头往那边看去,余光瞥见自家道士的动作,愣了一下,便也学着他的动作,连忙让到了路边。   四五只狐狸飞快跑过,敏捷得很,有的钻人的裤裆,钻板车底下,有的从菜摊上空跳过去。   身后是三只猎狗,紧追不舍。   再往后则是拿着捕捉狐狸的工具、穿着差服的人,也紧追不舍。   狐狸虽然敏捷,也跑得快,可终究是选育过的猎犬更胜一筹,很快便有一只跑得慢些的狐狸被猎犬追上,猎犬低头一咬狐狸的尾巴,狐狸顿时就被拖得失衡翻倒在地,随即被猎犬扑上去暂时控制住。   身后的人追上来,皆是熟手。   一人拿着一根长杆套圈,往狐狸脖子上一套,精准无比,狐狸一被套中便只得挣扎叫唤,却怎么也逃不掉了。   “啊啊啊……”   叫声像是小孩儿。   随即另一人赶上来,手提麻袋,将这狐狸轻松取下,往袋子里一塞,一只皮毛完好的狐狸就被捉住了。   猎犬还在往前追。   “这里的狐狸已经多得要靠官差来抓了吗?”宋游看着那方。   “先生有所不知,今年以来,本地狐狸简直成了灾,现在还算好了,前些天狐狸聚于闹市,城中官兵校尉闲来无事,都来抓狐狸了。”一名打扮颇为富贵的男子听见了宋游的自语,讲给他听。   “哪来这么多狐狸呢?”   “山里跑来的,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怕是本地要出什么灾了……”   “这样啊。”   宋游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果真是盛世啊。   若是换了一个王朝自然衰弱的末年,莫说这么多怪事频出了,就是三两件齐出,也得被人传说是朝廷气数已尽,乱世征兆。甚至就是没有这么多怪事都要编些怪事出来。   如今这么多怪事,都聚于此地,当地人却宁愿相信本地要遭灾了,也丝毫不去想天下会不会乱。   一路往前,四处闲逛。   既见到穷人捉狐狸换酒钱,也见到富人带上猎犬追逐狐狸为乐,还见到狐狸悄悄偷人的肉吃,引得屠户怒骂连连,狗追狐狸,狐狸追猫,还曾听说西城狐狸聚集成团,竟不怕人,明天要调官兵去清剿。   整个扶摇县城因此显得乱糟糟的。   三花娘娘就高兴了,这么多小动物在她面前跑过,每次她都忍不住伸手,要去弄人家一下。可能唯一的遗憾就是今天没有以猫儿的形态出来。   人形多少还是有些影响她发挥。 ###第四百八十五章 府上人斗鬼   “这些狐狸都不会讲话!”   “只是寻常山中野狐罢了。”宋游随口答道,“要是也会讲话,就是狐狸精了。”   “那它们会弹琴吗?”   “连话都不会讲,更不会弹琴了。”   “它们不聪明!”   “哪比得上三花娘娘呢?”   “那它们也会和自己尾巴玩吗?”   “三花娘娘去问它们吧。”   此时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坐在路旁一个小摊中,桌上各有两碗绿油油的豆腐,配了木勺,桌边还站着一只燕子。   摊主还在前边大声叫卖着:   “斑~鸠~豆腐~”   前面两个字都拖着长长的尾音,声音尖细,后面两个字又吐得干脆,如是不断重复,抑扬顿挫,律动分明,很有韵味。   是这年头小贩的生存智慧。   兴许会走进不少人的回忆当中。   “唔……”   小女童没再追问了,只低下头,用勺子在碗里戳啊戳,将碗中墨绿色的豆腐全部戳烂,和调料拌均匀,这才舀进嘴中。   皱了皱眉,觉得并不好吃。   于是又扭过头,问燕子吃不吃。   燕子自然也是不吃的。   唯有宋游吃得很欢。   所谓斑鸠豆腐,便是斑鸠叶做的豆腐。   如今盛夏,正是斑鸠树叶长得最好的时候,将之摘下洗净,搓成绿浆,有的加草木灰,有的直接与南瓜叶同搓,自然而然就会凝固,得到的便是墨绿色的斑鸠豆腐了。   说是豆腐,其实更像是凉粉,其口感清爽,加作料拌之,清凉解暑。   也不知是谁最先发现的。   亦是古老人民的生存智慧。   宋游正是听见有人叫卖斑鸠豆腐,想着也到中午了,肚里空空,过来问了问价,便坐下来要了两碗。   这小摊拌得也很简单,只是少许酱油和醋,入了底味,剁得很细的酸菜末和一丁点香油则是点睛之笔,吝啬之中,令口感上了几个层次。   虽说没什么油水,却也酸爽开胃,在这大热天再舒服不过了。   宋游坐着慢慢吃,慢慢品。   亦品悟着这座陌生小城街头的烟火气。   小小一碗,很快吃完。   “刷……”   碗底和桌面摩擦的声音。   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胳膊亦是细细洁白,将她那碗只吃了一口的斑鸠豆腐推给了道人,并学着道人平常的语气和神情:   “给道士吃。”   “三花娘娘不吃吗?”   “草做的。”三花娘娘说道,“燕子不吃草,猫也不吃草。”   “燕子倒确实不吃草。”宋游扭头看了看旁边的燕子,又看回猫儿,“但是猫真的不吃草吗?”   “三花猫不吃。”   “可我怎么见过三花娘娘吃呢?”   “三花猫偶尔吃。”   三花娘娘的话纠正得很快。   “偶尔啊……”   “你吃就吃,快吃快吃。”小女童坐得端正,严肃看着他,“道士把肉和鱼给三花娘娘吃,三花娘娘也把草给道士吃。”   “我谢谢你啊……”   “不客气!”   女童回答得毫不犹豫。   道人摇了摇头,继续拿起勺子。   女童则低下头,拉开褡裢的口子,从中拿出一条小泥鳅干,就这么拿在手上啃了起来,不时掰一小块,递给燕子。   “斑鸠豆腐很好吃的,以前我在道观里的时候,山上没什么零嘴,嘴馋了就只好往山上打主意,每年夏天,我都要去摘斑鸠叶来做。”宋游一边吃着一边看向她,“以后回去了,可以试着给三花娘娘做甜的。”   “甜的!”   “不知道好不好吃……”   “甜的好吃!”   “试试。”   “给你加点泥鳅干的粉粉,加在里面肯定好吃!就跟晒干的小虾崽崽一样!”   “不必了,谢谢。”   “不加算了……”   一大一小终于安静下来。   小城街上仍旧常有狐狸跑过。   道人默默吃着斑鸠豆腐,面露回忆,女童啃着泥鳅扭着头,看着这些狐狸从一边跑来,又跑到另一边去,亦不知在想什么。   ……   回到徐府,已是半下午。   徐府已经为他准备好了黄纸,一见他就关切,中午可在外边吃了午饭,想来也是等得有些急了。   “扶摇县虽然不大,却也繁华热闹,挺有逛头,我们逛着逛着便忘了时间,便让诸位久等了。”宋游笑着答道,扭头对身边童儿说,“烦请三花娘娘回房替我取来朱砂与画笔。”   没有多久,朱砂画笔便取来了。   在徐家众人围看之中,宋游提笔画符,笔走龙蛇,轻松随意。   落笔而有灵光,字显而起清风。   清风吹动院中草木,亦撩起围看众人的衣袂袍袖与长发,这辈子没有见过这般造就的符,只得都道一声不凡。   符成之时,光泽隐现,墨迹自干。   宋游连续画了十四张。   都在一张大黄纸上。   随即放下画笔,以手指作刀,在黄纸上横竖画了几道,符纸便被裁成了三指宽小臂长的长条,几乎都一样大小。   宋游细心将之叠起来。   “符有两种,折成三角的是辟阴符,最克阴鬼,折成方形的驱邪符,可治妖邪,以作区分。”宋游将之交给徐家的家主,叮嘱着道,“将符箓挂在房中则可使阴鬼妖邪不敢靠近,若带在身上,亦有差不多的功效,还可保证自身不受阴鬼妖邪侵害。其中辟阴符若是带在身上,那么常人看不见也摸不到的虚无缥缈的阴魂小鬼,便也看得到、摸得到了。”   “只有七套么?不知仙师……”   “符箓便只有这七套了。”宋游自然知晓老者的意思,“不过持有符箓者,不仅可以看到阴鬼,还可不被阴鬼妖邪所伤,只要善加利用,莫说两种符箓只有各七张,就是各一张,也足以保徐府周全了。”   “老朽记下……”   “今日逛了半天,也有些累了,在下便先回去休息了。”宋游与之拱手,“须得提醒家主,符箓不是万能的,只能保住持有者的周全,至于到底能不能将阴鬼妖邪除去,还得多费些心思,考些才智谋略,要些胆气勇武。”   “我等一定慎重!”   宋游便带着三花娘娘回了房。   盘膝一坐,闭目修行。   当真不理外界之事。   夜幕缓缓降临,连晚饭也是徐府派人送来的。   只知当天晚上,门外忙忙碌碌,院中气氛紧张,所有人都严阵以待。   直到明月如盘,上了枝头,那位老妪才来。   随即院中陡然变得热闹起来。   先是有说话声,辩论声,随即有双方的怒骂声,再然后是激烈的大喊,伴随鬼魂的尖啸,闹腾腾怕是半个扶摇县都听得见。   闹了一刻多钟,这才恢复怒骂声、辩论声和说话声,直至众人回房,一出吵醒半城人的捉鬼大戏才落下帷幕。   三花猫从始至终趴在窗口往外看。   道人从始至终闭目修行。   ……   次日清早,徐府安静得就像昨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宋游睁眼之时,三花猫又不在身边了,但是又听见了门外的说话声,声音都不大,窃窃私语,真是像极了原先在山上道观修行之时、每天早上醒来院子中的鸟叫声——仔细听也能听得见,不想听也能轻松过滤,丝毫不会觉得吵闹。   “三花娘娘昨晚看你们打鬼了,打了半个晚上。”   “是啊,一直斗到四更,还好此事终于解决了,府上可以安宁一阵了。”   “我家道士叫三花娘娘不要帮忙,不然三花娘娘去帮你们打,一下子就把那个鬼打死了!”   “仙师已经帮了我们大忙了。而且不止帮了我们这一次。此后城中邪鬼怪事再多,络绎不绝,仙师也已经提前帮我们想好了办法。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帮了我们大忙,无论是主家还是徐某,都该感激不尽。”   女童的声音间隔久了一会儿。   “听起来好像很厉害~”   “仙师想得深远,自然厉害。”   “不是他喔!”   “嗯?却不知……”   “是你!你听起来好像很厉害!我家道士说你以后肯定会很厉害!”   “啊?”   “三花娘娘给你的耗子吃了吗?”   “昨晚吃了一只。不瞒三花娘娘,也非是吹捧,徐某吃完之后,只觉香味悠长,口感极佳,回味无穷,真乃徐某平生吃过的绝顶美味。”   “三花娘娘加了香料,最好的香料,跟着道士学的,别的人都不会做,还很贵。”   “原来如此!难怪难怪!”   “今天中午……”   女童话还没说完,便又听吱呀一声。   身后的房门被推开了。   道人已穿戴整齐,洗漱完毕。   三花娘娘依然在门口与客人谈话,依然隔了一根柱子,一个活泼而话多,一个恭敬而拘谨,燕子在树上看戏。   “先生醒了?”   徐姓书生又松了口气,连忙行礼:“徐某来请先生去吃早饭,家主应是要谢过先生的相助,也与先生禀报一番昨晚之事。”   “走吧。”宋游迈开了脚步,“正好,在府上借宿三日,承蒙款待,我等也该离去了,正该去向家主道别。”   “先生这就要走?”   徐姓书生闻言,十分惊讶。   “今日就走。”   “先生对徐府有大恩,何不多住几日,既让我等尽尽地主之谊,也让家主好好道道谢呢?”   宋游神情平静,步伐不停:“世道有变,宜当往前,不宜多留。”   “这……”   徐姓书生闻言,顿时也不好再多说,更何况他并不是徐府的人,只得说道:“家主设了午宴,也请先生吃过午宴再走吧。”   与此同时,身边立马传来童儿清细干脆的声音,其中饱含期待:   “吃过午宴再走吧!”   “……”   道人十分无奈,却也只得应下。 ###第四百八十六章 偶遇官兵捕狐   早饭是冰糖炖燕窝,仍旧是三花娘娘喜欢的甜饮。   徐府的人似乎已经摸清了三花娘娘喜欢吃甜这个事实,这碗燕窝里的糖也放得格外多,加上每盏一颗红枣两枚枸杞三片银耳做点缀,隐隐还能闻得到与雪梨茶一样的甜香,做得十分用心。   小女童一脸严肃,喝得停不下来。   “昨晚府上除鬼可还顺利?”宋游却是不急不忙,对老者问道。   “托先生的福,只是开始有些惧怕,争斗起来也生疏,可很快就发现,这和与人斗也没多大区别。”老者捧着碗盏说道,“当然,还得是先生的符箓厉害,否则怕也不行。”   “其实民间有诸多土方法,在见鬼、护体和打鬼这些事情上边,也可代替符箓,多掌握在民间高人们的手中,也是能打听得到的。”   “老朽昨晚也用了一些。”老者恭恭敬敬说道,“都是四下搜集来的,不知道哪些管用哪些不管用,左右便都准备上了,都用了一遍。”   “这下便知道哪些管用了。”   “是啊……”   “那位老妪如何了呢?”   “……”   老者却是沉默了下,这才说道:“老朽没有下令把她打死。”   “哦?”   宋游很感兴趣,稍稍一想:“因她能治徐府祖传的胸痛么?”   “正是如此。”老者叹息着回答,“一来那老妪虽贪得无厌,行事恶毒,却也没有害了府上哪条人命。二来我徐家胸痛之疾由来已久,也确实只有她才有办法治愈。三来老朽早已看清,那老妪虽然泼辣贪婪,却也只不过是欺软怕硬罢了,其实没多少胆量。昨夜把她收拾一顿,老朽已经与她约定好了,此后在家中重新为她摆好灵牌,每月十五给她上供一次,让她保我徐家不再受胸痛之疾困扰。”   “家主真是好胆气。”   宋游听完不由露出了笑意。   原本他只是想让徐家不再惧怕这些妖邪鬼物,只要不怕了,此后再有妖邪鬼物来,他们应付起来也容易一些。事情在扶摇县传出去后,说不定也会带动城中乃至周边郡县的百姓,不再一昧惧怕,多些胆气。   却没有想到,这才第一天,人家便直接敢与鬼物谈判。   倒确实有几分英雄胆气。   “鬼物毕竟是鬼物,与人殊途,这一点家主清楚,多劝的话在下就不说了,家主考虑周全、谨慎一些便是。”宋游说着,顿了一下,“方才已经与徐小官人说过了,既然府上之事已了,我们也得继续向前,今天下午,便要向家主道别了,多谢款待。”   老者一听,也是一惊。   自是一番挽留,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话说得那叫一个好听,然而道人心意已决,绝不更改。   ……   中午宴会,热闹非凡。   宋游与三花娘娘都被请上了主桌,徐府还特地给三花娘娘安排了一张高板凳。   桌上菜肴那叫一个丰盛。   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土里长的地上结的,都能在这张桌子上找得到。不仅食材丰盛珍贵,手艺也很讲究。   其中还有几道特别的菜。   桌子最中间三道大菜,一整块清蒸的猪脸,一颗完整的煮羊头,象征徐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以羊在余州的价钱,也能说明徐府的实力。此外则是一个白底金釉的大砂锅,里头一只上好的老母鸡,一条盘蛇,辅以名贵药材与菌类,鲜香四溢。   离宋游和女童近的地方,还特地摆了三道当地特色小菜。   一道白煮的,盘中几乎是完整的几只,剁成了小块,头尾俱全,整整齐齐,旁边只放一小碟酱油,给你蘸着吃。   一盘烟熏的,焦黑似腊肉。   一片烤熟的,看起来外酥里嫩。   “……”   宋游转过头,沉默的盯着女童。   女童也沉默着,转头和他对视。   “多谢宋先生!老朽谨代表徐府上下,敬先生一杯!”   “……”   宋游这才收回目光。   女童也学着他收回了目光。   宴席很快开始。   三花娘娘自不用说,伸筷子第一夹就得夹向她的主食,同时扭头把道人盯着。   宋游不理会她,也不看她。   余州人爱吃蛇鼠,在这里吃鼠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虽说平日里鼠肉是上不了徐府的待客菜单的,可今日既然端上了桌,徐家人便也时不时伸筷子夹上一夹,和吃其它肉一样。   每到这时候,三花娘娘就会扭过头,将自家道士盯着,像是在用眼神告知他什么。   宋游仍是视若无睹。   自然地,以他如今在徐家众人心目中的地位,他不主动伸筷子夹鼠肉,也没有人敢劝他吃,或是问他为何不吃。   三花娘娘失望又沮丧。   ……   宋游已收拾好了东西,领着枣红马来到了徐家大门口。   老者则亲自往马背上放东西。   先是一小袋大米,人工挑选过的上好的精米,又是一小袋面粉,随后还有用油纸包着的煎饼烤饼、精致点心,最后还有一托盘的官银。不过银子宋游就只是随便拿了两块了,说是求符箓的钱,反正自己如今带的钱都已经很长时间也用不完了,暂时也没有大的花销,多了带着重。   “有一句话说得好,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徐府如今虽已不惧妖邪,可若是等在这里,等着城中妖邪越聚越多,向徐府汇聚过来,终究是疲于防备应对。”宋游临走之前,给老者又说了一句,“然而妖邪阴鬼亦有智慧。徐家若熟悉了应对妖邪阴鬼的法子,不妨往外传,扶摇县内清净一些徐府也就清净一些。若有余力,还可帮忙清清家门口,徐家若名声在外,许多妖邪阴鬼也就不敢来扰了。”   “哎呀!不瞒先生,老朽也在想这个!”老者一惊,“既然先生也这么说,便没有什么考虑头了!”   “告辞了。”   宋游神情平静,目光扫过老者,也扫过他身后的徐姓书生,拱手行礼道:“府上还有丧事,还请莫要远送。”   “告辞了!莫要远送!”   女童亦是学着自家道士行礼,目光同样扫过老者,扫过徐姓书生,至于其他人,便被她略过了。   就连那匹马也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先生慢走……”   众人齐齐行礼,连声喊道。   前方依旧是清净的小巷,很长一条。   宋游一行人走到小巷尽头时,这才听见身后徐府传来一连片的鞭炮声,时间不是早晨也不是黄昏,亦不是什么节日,按照当地习俗,这似乎是告知街坊邻居,自己家里有人过世了。   前天晚上就拉起来的尸体,徐家一直憋到现在,这才开始奔丧。   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   宋游摇了摇头,脚步不停。   走出小巷,一路往西。   长京在西边,自是要走西城门出去。   走到街上,途经闹市,仍旧与昨天一样,有不少人在捕捉、驱赶狐狸,还看见了更多的官差,弄得闹哄哄的。   越往西城走,狐狸就越多。   甚至走到西城的时候,街上已经很难再见到行人了,商铺也都关上了门,只有少许楼房二楼的窗户还开着,有人探出头来,往下看。   见到一名道人、一名女童带着一匹马从街上走过,有善信连忙出声提醒:   “先生怎么在街上走?”   “怎么了?”   “先生难道不知,近日西城的狐狸又成了灾,尤爱躲在咱们这几条街巷里,知县觉得它们不祥,今日请了官兵进城,要大肆搜剿,让附近几条街巷的家家户户都回屋去,莫要出门。刚才还有官兵在这边射箭呢。”楼上的善信连忙提醒道,“那边柱子上刚还钉着两支箭呢,官兵走的时候拔了去,现在还剩俩窟窿眼。”   “在下是外地人,确实不知。”   “也是今中午才下的令,事先也没张个榜。”善信说道,“总而言之,先生要么掉头回去,绕道而行,要么便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吧,等下官兵追着狐狸过来,那弓箭弩箭可都不长眼。就算不被射中,官兵也得骂你一通。”   “好……”   宋游刚答应下来,忽听一阵喧闹,由远及近。   先是一大片尖利的狐狸叫声,一群狐狸被赶了过来,身后跟着几只猎犬,再然后是骑马的官兵,个个手上都拿着弓箭。   宋游连忙带着马让到了墙边。   “倏倏倏……”   箭矢划破空气,射向狐狸。   不少狐狸被箭矢射中,倒地哀嚎或是当场毙命,也有狐狸躲在角落,以为可以逃过一劫,但随后也被猎犬和官兵翻找出来。更要命的是前边路口也出现了一大群官兵,这时官兵们已经不再放箭,却已将这一大群狐狸堵在了中间。   随即官兵们放出猎犬,亦抽出刀剑,围向这一群狐狸。   大晏走的精兵路线,军中多是武人。   任这群狐狸数量再多,平日里胆子再大,如今再怎么发狠,在这一群官兵面前,也只是逃窜而没有反抗之力。   宋游沉默看着,没有多说。   三花娘娘亦是与他站在一起,一双眸子黑白分明,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个方向,脸上没什么表情,好似也见惯了似的。   “汪汪汪!”   “嘤嘤……”   猎犬的吼叫,狐狸的悲鸣,夹杂着官兵的喝声、怒骂声,混成一团,现场混乱而血腥。   狐狸成灾了,人们自然要捕杀,也正该捕杀,和金河县成灾的老虎一样。但这一幕惨烈也是事实,若见了于心不忍,也是人之常情。   就在宋游想将自家三花娘娘拉过来捂住她的眼睛的时候,现场忽然起了一阵怪风。   “呼……”   街面上顿时飞沙走石,迷人的眼。   甚至街边的烂菜叶也被吹起,在空中飘荡。   “嗷嗷……”   原先还耀武扬威、凶猛不已的猎犬顿时夹起了尾巴,缩着脖子,一阵哀鸣。   官兵们纷纷抬手以袖遮面,挡住狂风,眯着眼睛看去。   只见不知从哪里走出一只黄色的狐狸,大小与犬相似,说是狐狸,盖因它也长了一张尖嘴,其实身材比例与寻常狐狸也有不同之处。最显眼的是它有两缕长眉,有近一尺长,从眼睛上边垂下来,随着走动和风而飘舞。   官兵见状,皆是大惊。   黄色的怪狐就这么漫步走来,不疾不徐,步伐优雅,看也没看官兵一眼。   也没看那些狐狸,没看宋游。   仿佛只是恰好从此路过的。   可这肆虐街道的风,却正从它身上来,它走到哪里,哪里就是风最喧嚣之处。   “什么妖孽!”   官兵中的小校倒也胆大,大声呵斥。   “黄校尉!上!”   “黑校尉!”   小校连连催促猎犬上前。   可是无论他怎么催促,这几只往常胆大得连熊豹也敢冲上去斗一斗的猎犬却都不敢上前,甚至在那狐狸停下脚步,扭头朝这边看来时,所有猎犬全都俯首帖耳,低声嘤嘤,不敢上前。   官兵们顿时又惊又怒。   然而武人之间终有胆大之人,光天化日之下,也有人敢与妖邪一斗。   有人搭弓射箭,箭矢飞出数尺,便叮叮当当自动落地。有人持刀往前,可才迈出两步,鞋子和脚就像是被胶粘在了地上,怎么也迈不动。若是骑马者催马上前,马儿也怎么打都不动。   到后面干脆手中武器像是变得有数十斤那么重,纷纷垂落,一只手根本举不起来。   至此官兵们已经个个胆寒。   街道二楼也纷纷传来惊惧之声,百姓们连忙把窗户关上,不敢多看。   怪狐则依旧对他们毫不理睬。   其它普通狐狸似乎也很惧怕它,吓得瑟瑟发抖,迈不动步,等它走得有些远了,才反应过来,纷纷趁着这空隙逃离当场。   宋游依旧靠墙站着,身边是三花娘娘与枣红马,马儿头顶上站着一只燕子,四双眼睛姿态几乎一样,扭头看着这狐狸。   狐狸也好像察觉到了他们的目光,觉得不对,走着走着,步伐忽然一顿,回头朝他们看了过来。   那双眸子中第一次闪过惊讶。   “呼……”   邪风一吹,狐狸就不见了。   官兵们手上的兵器、被粘在地上的鞋脚也是这时才恢复正常,只有猎犬们仍旧心中惧怕,缩着耳朵和脖子,不敢往那边看。   “那是什么妖邪?”   “奇了怪了!”   “现在怎么办?”   “回去禀报监军吧!”   “这太邪门了……”   “那有个道士……”   “别理他了!快走快走!”   众多官兵带上自己捕杀的狐狸,纷纷离开此地,百姓亦是不敢开门开窗,一时间整座扶摇城好似只剩下道人一行。   “那是什么?”   小女童回头看向自家道士。   “风狐。”   站在马儿头上的燕子回答她。   一行人继续往前,马蹄踏着青石,在安静的街道上传出得得声。   走着走着,身边又起了风。   这时的风要柔和了许多,却吹得警惕的三花娘娘浑身一寒,差点原地蹦起后空翻,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扭头一看——   不知何时,身边又多了一只狐狸。   正是先前那只长眉怪狐。   在三花娘娘毫无觉察之际,那只怪狐已经出现在了他们身边,正迈着随意的步伐,与他们并排行走。   小女童浑身汗毛直竖,扎了丸子头的头发都蓬松了一点。   只见那狐狸扭头,看向他们。   一张口,竟口吐人言:   “伏龙观的传人?”   “正是。”   道人也转头与它对视,脚步一点不停,稍作思索:“足下见过我观的扶阳祖师?”   “我没有活那么久,但我见过天算道人。”   “天算师祖……”   宋游略微有些惊讶。   “没想到吧?当时大晏的忧患比很多人想的更严重,那时天下就该乱了的,只是你家天算师祖太高明了,不仅为天下续了命,甚至手法高得很多人都没有意识到那时的大晏已经踩到了乱世的边缘。不知多少人为他所用,巩固天下,而自己与别人都不知晓。”怪狐边走边说,“后来几十年大晏越发繁荣强盛,已到前无古人的地步,后面几百年也不会有来者了,大家就更不会这么认为了。”   “没想到。”   宋游诚实的回答道。   不过风狐说的话,他是信的。   都不用信风狐说的话,只需听它见过天算道人这一句,就已经知晓,当时天下已到了风云大变的边缘。   “你呢?”怪狐扭头直盯着他,“你不会也想为天下续命吧?”   “可惜在下没有师祖的本领。”   “这倒也是,伏龙观这么多代传人,恐怕也没有哪个的本领大于那个人了!”   宋游听完只是抿了抿嘴,不置可否。   伏龙观传人代代不同,各有所长,也许能力确有高低,不过这怪狐这么说,也只是它自己的看法——传说风狐善于占卜,能知未来,伏龙观众多传人中它只见过天算道人,恰好天算道人又与它的本领重合,它对天算道人格外推崇也很正常。   “不过我看你比你那师祖还特别些……”怪狐直勾勾把他盯着,语气忽然变得很尖,“你定是有别的更了不起的本领!”   “不敢当。”   “是什么是什么!”   怪狐忽然像是疯了一样。   “足下……”   “快告诉我快告诉我!”   “冷静一些。”   “……”   怪狐神情一顿,瞬间又冷静下来,扭头看了眼前边,又继续转头看他们:“反正我早晚也会知道的。”   “足下又为何来此呢?”   “你不知道?”   “不知道。”   “你怎会不知道?”   “在下说了,在下没有天算师祖的本领。”   “你居然不知道!”   “……”   “你告诉我你有什么本领,我就告诉你我为何来此,这里又为何妖邪汇聚,怎么样?”   “在下修四时灵法,本身妙用无穷,其余法术也学了不少,精于斗法。”   怪狐一听,却陡然又急了,疯喊道:   “不是这个!不是这个!”   “那还有什么?”   “不是这个!”   “足下不想说就算了。”   “……”   怪狐顿时一愣,憋得不轻。   一行继续往西城门走,一路无人。   怪狐纠缠不已,这道人却都不答,甚至说他不想听此地的秘密了,这可怎么能行?   自己都准备好要答了,不答会死的。   “此乃龙兴之地!”   怪狐主动对宋游说道。   “……”   宋游脚步不由一顿。   怪狐见状,顿时就很满意,随即又边走边说:“天下要乱了,啊不,已经乱起来了,我已经感觉到有人给它续命了,不会是你干的吧?”   “……”   “要乱咯!要乱咯!”   “……”   “下朝皇帝,就出在这里!”   怪狐在街上旁若无人的喊道,好在狐狸声音本来不大,加之身处风中,也传不了多远。   “足下。”   “嘤?”   “听说风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可占星卜卦,逆知未来,又有千年之寿。”宋游语气平静,稍稍一顿,“却为何从未见过千年的风狐呢?”   “你说呢?”   “依我看,皆因管不住嘴。”   “嘎嘎嘎……”   怪狐却是大笑起来,笑声如小儿。   风一吹,消散无踪。   前边已经是西城门了。   小女童顿时疯狂扭头,四面八方到处看,也像是抽风了一样,脚步却不停,但找了许久,也没找到那狐狸去哪了,这才收回目光道:   “它走了吗?”   “走了。”   “这个狐狸会说话!”   “不会弹琴。”   “唔……”   三花娘娘愣了一下,随即摇头晃脑,倒也不影响她继续发问:   “狐狸都是疯子吗?”   “狐狸本身精力充沛,性格跳脱,高兴起来就会有些神经质。”宋游如实答道,“但那风狐虽叫风狐,其实不是狐狸。只是长得像狐,它与那些在城内聚集成灾的狐狸多半也没有关联。”   “那它是什么?”   “是天生地养的精灵。”   “天生地养……”   此时一行人已经走进了西城门。   进入门洞,光线一暗,穿过门洞,光线恢复,外头已是连绵的山,官道蜿蜒山间,看不到尽头。   小女童依旧扭头也仰头,望着道人,一张脸清秀干净,眼中是清澈的不解:“那为什么它叫疯狐,那个狐狸不叫疯狐?”   “风,是吹风的风。”马儿头顶上的燕子小声纠正道,“风狐走到哪里,必然起风。”   “亦是风起云涌、风云变化的风。”道人拄杖走在官道之上,声音柔和的补充,“纵观历史,风狐现世之时,必是风起云涌之际。”   “纵观历史!”   “是……”   “唔?历史也有一片天空吗?”   “有……”   宋游低头看她,平静答道:“很广阔呢。” ###第四百八十八章 长京之乱   绿色镜子一样的湖面,绿得深邃,倒映着远山与天云。   湖畔便是一条黄土路。   道人领着枣红马行走其中,马儿身后还有一只似乎每一步都迈得谨慎犹豫的猫,当这一行人从湖边走过,他们的身影便也出现在了湖里。   “倏……”   静谧深邃的湖面中又多了一只燕子的倒影,划空而来。   燕子稳稳落在马儿背上。   “前边就是络州了。”   “到络州了啊。”   宋游也抬头往远方看了一眼,可惜只能看见成堆的山和燕米地,烈日炎炎,前路见不到头。   “日上三竿,该是吃午饭的时候了,也到了太阳最晒的时候,我们要不要找个阴凉地休息一下,吃个午饭、睡个午觉再走?”   “午觉就不睡了,不过确实该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吃个午饭。”   “前边就有一棵大树,树下有一片空地,很荫凉,有人在那里歇过凉。”   “那正好。”   宋游好似也看见了那棵树。   身后的三花猫走到了湖畔边缘,探头往湖中看去,似在凝视自己的倒影,过了会儿才收回目光,扭头看向道人:“正好,这湖里有鱼,等下就让燕子去给你捡柴,三花娘娘先来钓几条鱼,钓到你就吃鱼。徐家送给我们的干肉吃完之后,你都三天没有吃肉了。”   “湖边没有树荫,很晒呢。”   “三花娘娘有斗笠。”   “那便辛苦三花娘娘了。”   “在徐家的时候你怎么不吃耗子?”   “……”   宋游无奈的摇了摇头,好气又好笑:“你这小东西,怎么那么倔强呢?”   “你这大东西,怎么那么倔强呢?”三花猫迈着小碎步过来,毫不犹豫的学了他的话,只是语气要严肃一些,“要是你在徐家吃了耗子,你就知道耗子有多好吃了,然后走在路上,你就再也不用担心没有肉吃了。”   “三花娘娘用心良苦。”   “等着三花娘娘钓的鱼吧。”   “莫钓太多,天热,吃不完会坏掉。”   “知道的……”   这点小事,三花娘娘自是知道的。   宋游也继续往前走去。   最近几日他的行程一直比较赶。   虽说也没有一昧的赶路,然而行走的速度较之往常也明显变快,路上的停留变少,少了些许悠然,这其实是不由自主的事。   风狐说,天下已经乱起来了。   这是很可能的事。   此地距离长京所在的昂州毕竟还隔着两个州,并不算近,受限于交通和信息的不便,若是朝中有变,短时间内消息不见得传得过来。   纵观历史,常有这种情况。   有时朝中变动,边疆地区要很久才能反应过来,极端情况下甚至王朝已经亡国数年,仍然有地方不知道或是不愿相信。   有时大军压境,战乱已经到了河对岸或是前夕,然而一江之隔、一夜之差的百姓非得等到战乱已经到了面前才能反应过来。即使如此,寻常百姓仍然难以清晰地知晓动乱的全貌。   何况现在应该只是开始。   大晏正是盛世,民心汇聚,自打塞北臣服之后,整个大晏周边,再也没有可以威胁大晏的对手。   内部虽说矛盾积压严重,各地军镇手握大权,还有一个宛如不可战胜的陈子毅,可前些年传进来的燕仙良种暂时填饱了百姓的肚子,陈子毅又并没有谋反的心思,而他和老皇帝又能轻松镇住别地的军镇统帅,如此一来,大晏很难一上来就爆发江山沦陷、天地崩塌般的大乱。距离狐狸说的改朝换代应该还有不少年。   如今的动乱多半从长京内部起。   乃是盛世之乱。   这等盛世之乱很特别。若是动乱不继续扩大,引发更严重的后果,无论谁输谁赢,当时各地的百姓都很难清楚事实的全貌,往往只有很多年后那些由史官和士人著作的书籍流传开来,后人翻看查阅,这才知晓,当时原来是那么回事。   而这几天来,宋游走在官道上,确实遇到不少邮差,打马匆匆而过。   这似乎是一种说明。   燕子说的那棵大树是一颗黄葛兰,长得极其高大而茂盛,在地上投下大片的阴影,树下自然寸草不生。   想来路过的商旅行人也常在树下遮阳避雨,地面被踩得平整坚硬,还有人搬来了石头,已被众多屁股坐得光滑,也有人垒起了灶台,这么多年也没有人把它拆了去,而是不断往下传,亦不知为多少旅人做过饭了。   宋游走近之时,便闻到了一阵幽香。   抬头一看才发现,此时正是黄葛兰开花之时,满树的玉花。   黄葛兰的花白中透黄,如玉似的,花瓣纤长而易掉,亦在地上铺了一小片,香气让人闻之心情愉悦,似乎上天也想让宋游在此歇一会儿。   “那好吧……”   宋游仿佛自言自语般,从枣红马背上取下行囊,放在地上,又取下钓竿,将之递给身边童儿,接着又取出盐料。   燕子亦化作人形,去为他捡柴。   宋游很快便在树下烤起了鱼。   三花娘娘用草叶子钓上来的大草鱼,提过来就已经剖洗好了,改刀腌制,只用一根木棒串着,架在火上慢烤,偶尔均匀的洒点油上去,香气便随着树下柔风慢慢传播开来,牢牢吸引着女童的目光。   随即宋游轻洒盐料。   女童亦是随着他的动作而移转目光,一个细节也不愿错过。   就在这时,她却忽然扭过头,像是听见了什么动静,看向道路左边,随即便不移开目光了。   一群江湖人顶着烈日走了过来。   江湖人洒脱,边走边谈话。   在宋游看得见他们的时候,他们也看见了树下这一群人,说话的声音下意识停了一下,待看清乃是一名道人之后,这才恢复了轻松,但似乎也没有再讨论先前的话题了,而是抱怨起今日的炎热。   这群江湖人显然也是打算在这树下休息的,走过来后,打量了一眼宋游,还和他搭了几句话,这才全部坐下来。   年纪大的坐在石头上,年轻的便席地而坐,拿出馒头分食,又取来水囊轮饮。   宋游的鱼也差不多好了。   三花娘娘在湖边取了一片莲叶,便用来当餐盘,一大一小两人各拿一双筷子,时不时还喂一点给燕子,吃得十分畅快。   对比之下,江湖人的馒头虽然也是带馅的,可毕竟凉了,再加上宋游洒了诸多调料上去,烤得微焦的鱼肉加上高温激发出的香料味道,那群江湖人也忍不住连连向他投来目光。   实在憋得难受,干脆别过眼去,继续讨论起先前的话题,好转移注意力。   “那现在长京是谁在管?”   “自然是顺王在管!”   “不知这明德能到何时哦……”   “管它的呢!莫要打大仗就好,真要打的话,也别打到咱们这里来,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也不容易!”   宋游闻言不由一愣,转过头去。   江湖人还在闷头讨论。   “可是太子和陛下往逸州逃去,为何络州也会如此紧张呢?”   “不要乱说!”   立马有年长者喝止了年轻人,同时扭头看向宋游那边,刚好与宋游投过来的目光相触。   好在宋游是个道人,让他轻松了不少。   宋游则趁此机会,正好问道:“不知几位说的是什么意思?长京怎么了?”   “先生还没有听说?”   “后边好像都没有听说。”   “也是,消息还没有传到这边来,不过想来也快了。”稍微年长些的江湖人倒也没有不答他的话,只是也斟酌着用词,“我们也是听说,原本拱卫京师的军队忽然进了长京,说是太子篡改陛下诏书,又挟持陛下,想要图谋不轨,原先大的那位皇子,也就是现在的顺王奉密诏进京,现在长京已经是顺王说了算了。”   “竟是这样……”   宋游愣了一下,随即又问:“那几位刚才说的,什么往逸都去,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这就是传闻了……”   年长些的江湖人顿时警惕了几分。   “那便算了。”   “嗨!也只是江湖传闻,先生若是往前走,自然便知晓,如今前边已是传言满天飞,什么离谱的话都有。”江湖人说着,犹豫了下,“便是说太子带着陛下和一些文臣,一同往逸都方向去了。”   “逸都……”   宋游暗自思索着。   这名江湖人用词很讲究,既没说是太子胁迫陛下,也没说是太子和陛下一同,没有用逃,没有用迁,倒也是有些玲珑心。   这倒是和他原先所想的差不多。   原先一大一小两个皇子中,大的那一位本就要比小的那一位更有胆识气魄,更像那位老皇帝。小皇子虽是嫡子,可皇后母家失势已久,就算落魄得最厉害的太尉府也在几年前没了,反倒是大的那位母亲受宠,母家本是将门,出了许多将军,掌握着长京周边的禁军。   大皇子这般的性格,也天生容易得到军阀将领的拥护。   何况当时不少人都能看得出,在两位皇子之间,皇帝明显是更喜欢也更满意与自己更像的大皇子的。   要是老皇帝早些立储,便有大把的时间和精力来给太子铺路,废除大皇子母家势力,可他一拖再拖,拖到最后不知他有没有这个心,是否仍是那副天下无人敢违逆他的不可一世的姿态,反正就算他有心,恐怕也没有那个精力了。   拖这么久,不知多少人已站到了大皇子的身后,已是利益相同。   大晏开朝二百多年,天下矛盾积蓄已久,阶级也久久没有换过了,不知多少人在眼巴巴的等着机会,要往上走。这次动乱若不早些结束,恐怕要牵一发而动全身。   “太子与陛下既是往逸州去了,顺王就算要追,也是与这边完全相反的方向,为何刚才听几位说,这边也有些异常呢?”   “那谁知道?只是听前边有不少人说,看见过大队人马在行军,队伍长得根本看不到头。”江湖人说道,“许是络州和余州的守军,接到了不知哪一方传来的调令,要做个什么。”   “多谢告知。”   “江湖偶遇,只是缘分。”江湖人与他拱手,“路边闲聊,不留名姓。”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宋游也连忙拱手回礼,连声说道。   江湖人歇了一会儿就走了。   只留宋游继续吃着烤鱼,在这路旁树荫之下,避着烈日。   这显然是很平常的一个下午,烈日下的余州和先前毫无两样,他倒是走在半路听见了远在数千里外的消息,身后的余州人却丝毫不知,这个有史以来最强大鼎盛的王朝,都城已经发生了剧烈的权力更迭,期间血腥暴力,无人提及。 ###第四百八十九章 不是天算,亦非扶阳   络州山间。   道人坐在官道旁的青石上歇息,路边仍是成片成片的燕米地。   这个时节,燕米已经熟了,只是还没有老,每颗果实上都挂起了紫红或褐色的须,这仿佛又触动了三花娘娘的某种癖好——趁着道人休息,她独自走到了燕米地边上,将这些燕米的青红姹紫的须全都当成了头发,细心编出各种各样的发型。   限于身高,有时不得不踮起脚。   单麻花双麻花;   单马尾双马尾;   单丸子双丸子。   道士给她编过什么,她就给这些燕米编什么,每颗都不相同。   宋游则坐着思索。   如今进了络州已有几天了。   络州的消息确实比身后的余州来得快。路旁茶摊,城中酒肆,常有议论之声。   果真是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   大晏皇帝本来生了三个儿子,真正的长子早夭,剩下两个,大的是二皇子,小的是三皇子。如今小的被定为储君,大的则被封为顺王。   有人说皇帝本就想立顺王为太子,是小皇子仗着嫡子身份和文官支撑,篡改了诏书,后来又挟持皇帝,顺王乃是奉密诏带兵进京。也有人说顺王根本就是谋反,仗着母家的支持,老皇帝又油尽灯枯,整日昏迷,不满皇帝立三弟为太子的决定,这才起兵造反。   真真假假,究竟如何,无人得知。   反正顺王已经带兵进了京。   军队进城,大索三日。   太子与皇帝外逃。   想来长京此时应是一片混乱。   不止是长京,大晏各州都在由近及远的陆续受着影响。   就好比脚下的络州。   看似还很平静,其实已经暗流汹涌。   络州官府与守军要么紧张,要么兴奋,各自揣测局势,或思索保身之法,或思索取利之道。   不说权贵与将领这些利益强相关者,就是路旁的山匪贼人,明明络州还丝毫未乱,那些来自长京的传闻和千年前的神话故事没什么两样,现在根本和他们一点边也都沾不上,他们竟也莫名其妙的兴奋起来,带来的结果就是路过的商旅行人被劫的次数明显增多。   甚至城中米面都开始涨价。   而这只是开始。   “……”   宋游其实无所谓谁当皇帝,他不是天算道人,两位皇子中哪位当皇帝对天下更好,他也不知道。连皇帝自己都选不出,他更选不出。   只是总得有个皇帝。   如此天下才安稳。   若是继续这么乱下去,恐怕会引发更多矛盾,枭雄本就会随时势疯涨,甚至盛世转乱世,便真的走到改朝换代的边缘了。   这和宋游想的并不一样。   “我这天下,还没有走完呢。”宋游坐在路旁喃喃自语。   只愿动乱早些安定下来。   “道士你说什么?”   “没什么。”   宋游叹了口气,拄杖站了起来。   身后这片燕米地依旧葱郁,乱世风雨未来,人心倒先乱了,过往的商旅行人将靠近路边的燕米掰了不少,留下一个个空枝或空壳,唯有三花娘娘触碰过的燕米全都被编了头发,头发玫红透紫,煞是漂亮,让人见之便心生怜爱。   见道人一走,她也跟上。   道人一边行走,一边凝望北方——   宋游不能抓住两位皇子中的其中一个,将之塞上龙椅,又把另一个弄死,这既不是他愿意做的,也不是天下愿意看到的。   陈子毅倒是有这本事。   却不知他会如何抉择。   ……   北方边境,远治城。   一刻钟前敲的聚将鼓,此时帐中早已坐满军师与将领。   陈子毅坐在主位,陷入沉思。   底下的人则讨论纷纷,声音杂乱。   “还是没有调令传来吗?”   “好消息,调令今天到了。”   “调令来了?怎么说?”   “坏消息,两边都来了。顺王代陛下下令,命我等按兵不动,驻守于此,所有人原地升一级。太子也代陛下下令,命我等火速领兵南下,攻破长京,迎回正统,大有封赏。”   “这……”   “这该信谁啊?”   “该信谁不知道,但是现在,天下各大军镇、各路兵马,都在看着我们。”张军师开口说道,“不说远的,就说近的,镇北五镇军马,除我们远治朔风二镇以外,其余三镇应当也接到了同样的调令,都没有轻举妄动。”   “这……”   众多武将谋臣全都懵了。   只好看向主位的陈子毅。   陈子毅亦是沉默,没有出声。   “现在情况如何了?”   下方有位谋臣出言问道。   “据我们的情报,太子本携陛下逃往逸州,不过中途遇截,不慎失散。如今太子继续佯称与陛下一起,同往逸州避难,同时发号施令,然而陛下却已经被一支军队护着逃往了别地,应是往阳州去了。”张军师说道,“顺王占了长京,放任士兵大索三日,闹得鸡犬不宁。”   “阳州……可属实?”   “多半属实!”   “阳州富庶而兵弱,倒是个好地方。”   “以张某人看,这定是陛下清醒时下的令。他去阳州,不是去寻富庶的,而是去寻那一位的。”张军师摸着胡子说道,“可惜啊可惜,恐怕那一位大概率也不会插手,就算插手,也不会帮他这个昏君。”   “别地又如何呢?”   “各地都有收到双方旨令。边疆军镇大多还在观望,腹部几州则已是蠢蠢欲动。”   “这……”   “诸位都是自己人,别的话我也就不多说了。这件事谁都知道,皇位是要传给太子的,顺王不满,谋逆篡位。”张军师环顾四周,“如今天下之势是乱是稳,谁坐宝座,就在我们身上。”   众人迎着他的目光,却都十分谨慎。   “军师如何看?”   “我等全听将军决断。”   众人心知肚明,这是一场注定会被载入史册的历史大戏,他们并没有决定如何唱演的资格。   “以我看啊……”   张军师倒是十分平静,开口说道:“这毕竟是他们林家自己的事。皇帝本就猜忌将军,如今长京又有几万禁军把守,若我们出兵南下,不说容不容易攻破长京迎回正统,就算迎回了,恐怕也对将军不利。”   “军师是说,按兵不动?”   “然也!按兵不动,不管他林家如何争权夺位,就当没有接到这两张调令!”   张军师说着,却瞄向帅案前的主帅。   见陈子毅沉默不语,他不禁面露担忧。   “将军如何想……”   张军师终于问向了陈子毅。   其余人也全将目光汇集了过去。   只见陈子毅坐如山岳,神情沉凝,眉目间隐隐现出几抹疲惫,只小声呢喃:“两位皇子各执一词,陛下流落阳州,天下豪雄选边而战,若不早些平息这场大乱,恐会江河破碎,民不聊生啊……”   众人闻言,全都面面相觑。   张军师则是立马皱起了眉。   早有猜测,却仍是忍不住劝解。   “将军三思!”张军师郑重对他说,“这可费力不讨好啊!”   “……”   “此去长京几千里,要进昂州就得过几镇几关,将军可知边关守将如何选?进了昂州还有天险,有几万拱卫京师的禁军听命于顺王!”张军师跟随陈子毅多年,扶保于他,自然了解他,也敢于直言,“将军可想过我们怎么过关?若轻松过了关,又如何进京?若我们轻松过了关,又势如破竹打入长京,今后无论太子还是顺王,谁又容得了我们?”   这番话可谓精准无比。   帐中文武一听,俱都睁圆了眼睛。   陈子毅却仍是沉默着。   其实他又如何不知。   只是此时脑中遍遍回想的,却是数年前在长京之时,那个对道人行礼的武人。   “我辈武人,本就以保国安邦为己任,陈某也定当如此,只要陛下不取我性命,定竭尽全力保大晏安宁,若有一日,陈某背弃了誓言,要给大晏百姓带来灾祸了,请先生一剑将我斩杀,绝无怨恨……”   这可是自己许的诺言。   当时的武人比现在年轻几年,也要比现在更轻狂几年。   想想也玄妙,这也才三年罢了,再回想起当初的话,竟然就已经有些遥远了。   “唉……”   陈子毅不禁叹了口气。   看来是当了武安侯、败了塞北、回到远治朔风二镇做土皇帝的日子太安逸了。   不能再想了……   再想下去,更做不了决断了。   陈子毅又想起前段时间,那只从远方飞来的燕子,燕子送来的丹药,不由摇头笑了笑。   随即刷的一下,陈子毅神情一肃,宛如数年前的他,沉声说道:“我辈武人,吃着民饭,便该保天下太平,国泰民安!何管生死?”   “将军……”   “我意已决!”   “是!”   “卢德辉!曹炎!”   “末将在!”   “点一万精骑,随我南下!”陈子毅仰头说道,同样环顾四周,“若有朝一日,陛下再猜忌我,陈某自有脱身之法,也必不连累诸位!”   虎符被他扔出,飞往下方。   “啪!”   两名大将精准接住,毫不犹豫,领命出帐,盔甲碰撞出一连片沉闷声响。   众多谋臣虽有异议,可主帅一旦决定,便是上下一心。   恍惚之间,又如当年征杀塞北。 ###第四百九十章 皇帝的结局   蓝天白云,青燕米地,蜘蛛爬丝,是宋游记忆中夏天的感觉。   道人拄着竹杖,沿着山路上行。   渐渐走上了官道最高处。   虽不是山顶,却也有足够的高度了,下方一条江水顺流而下,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湍流处卷起沫花,洁白不散,真似千堆雪。   宋游不由停下了脚步,扭身看去。   日光耀眼,映着一副好风景。   冥冥中忽然有所觉察,又扭过头,看向前方。   “咦?”   道人不由皱起了眉。   “嗯?”   旁边站在马儿背上的燕子见状,也跟着看了看前方,疑惑之下,也不说什么,立马扑扇着翅膀飞起,往云中去,往前路去。   “隆隆隆……”   大地隐隐有所震颤,并不响亮。   山间回荡着若有若无的喊声。   “刷……”   燕子飞了过来,反扇翅膀悬停于空,对他说道:“先生,前边有两队人马在追逐,看起来都很精锐,往我们这里来了。”   “知道了……”   “不知是谁。”   “还能是谁?”   宋游隐隐有所感。   沉默片刻,牵马退到路旁,驻足观望。   嘶喊声与马蹄声很快变得清晰。   “投降不杀!”   “跑不掉了!”   “马车怎么跑得掉马?还不速速束手就擒!放尔等回乡去!”   “尔等竟敢弑君?大逆不道!”   “射那匹马!”   宋游甚至听见了刀枪碰撞之声。   前方的人马当先跃入他的眼帘。   走在最前边的乃是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不过细看的话,仍能看出马的不凡。身后只剩下数十骑,却个个戴盔披甲,身强体壮。人是精锐,身下的马也是千里挑一的好马,不时回身迎敌,往后射箭。   护卫精良善战,追兵亦是不凡。   大晏军队少,却都精良。   时常有箭矢自身后射来,即使护卫身着盔甲,也被强弓利箭洞穿,身后扎得像是刺猬一样,逐个逐个落下马去。   后边的人说得对,马车是跑不过马的。   追兵越来越近,护卫越来越少。   同时马车也离宋游一行越来越近。   “彻!”   “隆隆……”   官道常有小坑碎石,马车飞驰之下,颠簸不已,风掀起帘帐,隐约显出里面坐的是一个老态龙钟的人。   “……”   宋游站在路旁,沉默不语。   实在没有想过,会以这么简单的方式,与这位老皇帝在此相遇。   这时的他实在忍不住想,历史上那么多或战败或逃亡、从此便杳无音讯的帝王,是不是也曾在溃逃之中、与那些本该平凡的人擦肩而过?当时那些平凡人是否有意识到、与自己擦肩而过的这一位,曾主宰着整个天下?自己不经意间看到的,便是后世人如何猜也猜不到的帝王的去向?   “停车……”   车内的老皇帝用仅剩的力气喊道。   “吁……”   赶车的将士顿时停了下来,转身掀开帘帐,看向帝王。   却见帝王探头出了窗外:   “先生救朕……”   他的声音苍老而虚弱。   此时的他应是无比庆幸,自己在这时候保持着清醒,而没有继续昏睡着。   宋游停在路边,也与他对视。   身后的亲兵顿时赶了上来,还剩下二十多骑,不明白老皇帝为何停下,却也立马将马车围了起来,既看向宋游,又看向身后的追兵。   “陛下,何故停下?”   追兵随后便到,几百上千,源源不断,亦将马车和亲兵们围在其中。   道人一行也被他们围在了里面。   “尔等决定束手就擒了?”   “荒谬!你们竟敢追杀陛下!”   “什么陛下?休得胡言,全天下人都知道,陛下被那个假太子挟持去了逸州,马车中不过是个奸臣,竟还敢冒充陛下,简直大逆不道!”   “休得胡言!速速退去!饶你们不死!”   “放下刀剑!也饶你们不死!”   双方互相大喊,都扯破了喉咙。   皇帝却好似听不到这些,只将手伸出了马车轩窗,双眼无神,直盯着外头的道人。   “先生救朕……可保天下不乱……”   外边对峙的双方见状,也都愣了下。   随即齐刷刷的扭头,看向这名身着旧道袍的年轻道人,也看向他身后那匹没有缰绳的枣红马、马背上站的燕子,还有最底下那只人立而起、也探头探脑的与老皇帝对视的三花猫。   少数曾在皇宫中执勤过的禁军隐约从记忆深处翻找出了这名道人的身影,亦有少数平日里常听故事的校尉觉得这一队人奇怪而熟悉。   “你是谁?”   有追兵瞪着宋游质问。   “不得无礼!”   立马便有一名身材雄壮的将军走出,喝止住了那名士兵,随即警惕的盯着宋游,又看向马车中。   “这位先生!我等奉皇子之命,接了皇子与陛下的密诏,在此追缉祸国乱臣!先生是方外之人,不管本领再高,还请莫管俗事,行个方便!”   “休得胡说!陛下就在马车中!若仙师真有本事,请救民众于水火、扶大厦于将倾!”   一时之间,双方更加剑拔弩张。   马车中的老皇帝则似乎已经喊不出话了,只仍旧看向道人,眼神早已浑浊,没了光泽,头发也乱蓬蓬的,与初见时相比,相差甚大。   道人沉默许久,这才拄杖上前。   枣红马亦跟着他。   追兵顿时大为紧张,各自握紧了刀剑,甚至有人搭弓上了弦,却被那将军连忙喝止住。   山中再次安静下来,只听得风声与那道人说话的声音。   “陛下又老了许多了。”   道人的声音很平静,像对故人说话。   “先生……救朕……”   “陛下……”   宋游想了很久,脑中一时闪过诸多话,但最后见着这皇帝苍老虚弱的模样,也没有指责出口,只是说了句:“陛下好生自负啊……”   “救朕……大晏盛世不可断送于此……”   “陛下此言差矣。大晏盛世注定是要结束了。”宋游平静说道,“大晏很快也要结束了,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先生……救朕……”   “为何?这不是陛下自己选的吗?”   “不可让他们得逞……”   “嗯?”   “朕是天下共主……不能死在宫外……”   “……”   宋游凝视着这位老皇帝,沉默许久,也没有说话,只是折身,走回马儿旁边。   所有人全都盯着他的动作。   没有一个不紧张万分。   仿佛在他们眼中,这名手无寸铁的道人已是决定了他们的成败。   却只见道人将手伸进褡裢中,从中取出一把匕首,神情依旧平静,转身面向皇帝:   “陛下可识得此物?”   “何物……”   “分水刀,郑家的分水刀。”   “……”   老皇帝顿时无力的眯起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才睁眼,张嘴声音小如蚊讷,正如此时风中之烛般的他,却是说道:“朕有几个问题,想向先生请教……”   “请讲。”   “朕死之后可还能为千古一帝?”   “……”   宋游摇了摇头,没想到他此时最关心的竟是身后名,但也耐心答道:“只依在下个人拙见,千古一帝大抵是不能了,陛下没资格与太祖相比。不过大晏此时如此之盛,想来在后世人心目中,陛下也当为一位大帝。”   “朕死后……又如何?”   “陛下生前的荣华还没享够吗?”   “唉……”   “还有吗?”   “大晏还能……安稳吗?”   “在下只是一名道人,不是皇帝,不知国事天下事。”   宋游与他对视道。   大晏能否安稳他不知道,但他希望大晏暂时安稳。   要乱也要等到他解决完天宫之事之后。   那时才好。   那时最好。   皇帝闻言,则又眯起了眼睛,仿佛最后的一点力气也去了大半,最后睁眼,不死心的问了一句:“先生真要冷眼旁观?”   “……”   宋游凝视他片刻,这才说道:“陛下问我那么多问题,我也有个问题,想问问陛下。”   “什么?”   “陛下可还记得,当初陛下选太子,被顺王提剑斩了的那位武德司的校尉?”   “你想说什么……”   “想问陛下,此时命还贵否?”   “……”   “何况陛下说笑了。陛下很了不得,顺王亦是陛下亲出,这些官兵将你抓回去,也不见得敢于弑君。”宋游收回目光,神情仍旧平静,“只是以陛下的身体恐怕是撑不到回到长京皇宫了。”   “……”   老皇帝只能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惟大英雄方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陛下若真觉得自己是千古一帝,此时结局已定,又何须多言。”道人一边说着,一边拄杖转身,“下令让诸位校尉放弃抵抗吧,今后谁登大宝,国事都再与你无关,你的晚年也已经不保,就不要白耗这么多人命了。”   不知多少双眼睛注视着他。   亦有人窃窃私语,问他是谁。   不少人听过来自北方军中的故事,亦或是听过别地的传说,猜出来了一点,也只敢小声说。   宋游则置若罔闻,拄杖继续往前。   枣红马与三花猫都紧随其后。   “哗啦……”   众多官兵为他让开了路。   身后隐隐传来骚动。   可惜这群宫廷近卫了,都是精挑细选的厮杀高手,对皇帝忠心耿耿,即使如此,也要死战到底,不愿意投降。   这大抵便是这位帝王的结局了。   宋游觉得自己也算无意帮了这皇帝。   不知顺王原先下的令是怎样的,会不会将皇帝接回去,但即使他不肯让皇帝回到长京,也不能明目张胆的弑君。君王有君王的死法,更何况这位既是他的父亲,也是亲手缔造了大晏盛世的一位大帝。就像追兵们明明穷追不舍,却没人敢承认自己追的是皇帝一样。   就算要弑君,也得要块遮羞布。   如今宋游与皇帝对谈一番,在场所有追兵都知晓这位确确实实是皇帝了,主将便也不敢轻易下手了。   左右这皇帝也活不了几天了,也算是为他留了一些体面。   算是故人之情。 ###第四百九十一章 路边的天下大势   猫儿跟随着道人的脚步往前走,时不时扭回头,看一眼身后山间越来越远的两支军队,时不时又扭头看一眼身边道士。   “刚才那个人是皇帝吗?”   三花猫表情愣而疑惑,问出了与她第一次见到皇帝回来后的那天夜里问过的差不多的问题。   以她的脑子与智慧,似乎想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巨大的变化。   宋游自然也想起了那天夜晚。   那晚宫中夜宴,皇帝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甚至睥睨天地,宛如人间神灵,给猫儿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于是宋游也照着那晚答道:   “是啊,他就是皇帝。”   “怎么皇帝不厉害了?”   “皇帝本身是不厉害的,厉害的是天下人的认可与追随。”宋游拄着竹杖,每一步都在山间溅起灰尘,并不回头看,只低头看向猫儿,与那双清澈如琥珀又饱含疑惑不解的目光对视,耐心答道,“只是有些皇帝靠自己就可以得到天下人的认可与追随,有些皇帝靠的却是祖先。”   “唔……”   “皇帝也像神灵,要有德行与本事,要爱天下与天下人,才能得到民心。”宋游说道,“若是皇帝失了民心,天下人不再认可追随他了,自然就变成了一个平平无奇的老人,也就是三花娘娘看见的这样了。”   “唔……”   猫儿迈着滴溜溜的小碎步,保持着扭头的姿势,与道人对视着。   直到撞上路边的石头,她才停了下来,却也毫不在意,一下跳过石头,便继续若无其事的往前走,也继续扭头盯着道人,若有所思。   道人随意挥了挥手中竹杖,那块石头便顿时飞到了路面下去。   “三花娘娘,看路。”   “道士你说——”   “三花娘娘又有何高见?”   “田里的海螺可以吃吗?”   “……”   “田里的海螺可以吃吗?”   “……”宋游摇了摇头,终于露出微笑,“三花娘娘真有一颗玲珑心。”   “那可以吃吗?”   “那叫田螺。”   “那可以吃吗?”   “当然可以。”   “三花娘娘看见好多……”   道人与三花猫越走越远,任身后甲士再多,也都看不见了,而官道被军马踩出的无数脚印,扬起的无数灰尘,他也好似都不在意了。   如此往前,逐渐进了路州。   越是靠近长京,风声传闻越多。   宋游差不多摸清了当前形势。   顺王占了长京,但也没有急着称帝,原先长京及其周边几州,例如昂州、竞州、光州、路州、丰州驻扎着的,用于拱卫都城、镇守大晏腹地的禁军大抵听从顺王调遣,少许不满不服者,也基本被镇压了下去。   其中就包括宋游见识过的龙威军。   太子逃至逸州,则是得到了逸州、栩州、云州等西南几州守官驻军的支持,也整合了数万军队。   此外但凡是离长京远一些的州郡,大多官员将领似乎都更愿意支持太子。   双方等于是遥遥对峙,互有书信往来,若非互相指责,便是互相劝降,一时僵持不下,又常有摩擦。   大晏境内还有许多世家大族,都在当地经营多年,传承悠远,底蕴深厚,纵观历史,都有成为一方枭雄乃至化龙的本钱,此刻也在观望。   南方与西南亦有数地看似臣服于大晏朝廷,其实高度自治,从文化上也并未与大晏彻底融合,这等地方,往往乱世就算不独立出去,也要摆脱中央朝廷的束缚自立为王的。   好在如今大晏空前强盛,这种强盛远远不止领土、军事与经济,还有文化与自信。   这种强盛深入人心。   就连吃不饱饭的平民也对“大晏”二字有着极强的荣誉感与归属感,就连万里之外的番邦外国的人也对大晏向往不已,这种感觉是没有经历过自身便是世界中心的人难以体会的。尽管这个国家暗地里早已矛盾重重。   加上长京之乱刚起不久,许多百姓就算听到消息,起先也不敢相信,就算相信长京真的乱了,也不觉得这能动摇大晏根基。   在这种情况下,短时间内是很难有人掀翻大晏统治的。   若有人跳反,必成众矢之的。   ……   进路州的第一日。   宋游在路边茶摊旁歇息。   面前一口小锅,锅中煮着一粒粒螺肉,底下两片姜片,是问茶摊的摊主要的。   如今正是田螺最多的时候,昨夜在山间歇息,旁边有几块稻田,等宋游早晨睡醒的时候,三花娘娘就已经去捡了满满一大堆田螺来。   宋游将之焯了水后,随便一炒,便是一锅香喷喷的螺肉。   再从摊主那里买几个蒸饼,算是对人家赠送姜片的感谢,掰开蒸饼夹着螺肉,一边吃一边听身边的路人讲述前方之事。   有名士人似是才从昂州来,讲得绘声绘色,不少摊客都在听。   “武安侯将军南下了?”   “还能哄骗廖兄?那偌大的武安侯陈字旗,谁能看差了去?只是路州没有传开消息罢了,若到昂州,简直是路人皆知!”   “袁兄快请说话!那武安侯何时南下的,现在到了哪,又南下扶保哪一位?”   “听说啊,我也只是听说,武安侯接的是太子与陛下的调令,南下勤王,带了镇北铁骑精锐,一路长驱直入,如今已到长京城下。”   “那就是保太子了!”   “武安侯来了!定是安定了!”   “还得是武安侯啊……”   这一桌四名士人,虽看似柔弱,谈论起家国天下之事,却比江湖人胆大许多。   “以我看啊,武安侯既至,长京乱局已定,否则也太对不起武安二字和武安侯前半生的偌大威势了。”那名姓袁的士人说着,却是摇头,颇有些惋惜的说道,“可惜武安侯危矣……”   “此话怎讲?”   “袁兄意思是说,武安侯功劳太高,如今南下勤王,功高震主,恐有危险?”   “可是武安侯本是接了太子调令而来,又没有擅自动兵。武安侯这次南下勤王,恐怕也会如上次进京一样,将亲弟留在北方镇守吧?那可是数十万大军,有他们在,就算此前的陛下,也不敢动武安侯吧?”   “几位有所不知……”   那名姓袁的士人缓缓说道,想到自己听见的消息,仍是忍不住心惊:   “听说此次武安侯南下,若单论精骑,只带了一万,可他自远治城一路南下,横穿言州,经草头关,又穿禾州,经北风关、嘉兴关,据说没有受到任何阻挡。数关守将一听是他,便纷纷放行,更有甚者,派兵追随。有沿途的客商亲眼所见。”   “这……”   “从塞北到长京,那可是整整三千里路啊,只用了半个月。直到兵临长京城下,也只打了一场,便是在昂州城外二百里,遇到李成浩将军率领的昂州竞州丰州三地禁军的防守。”袁姓士人说着,环视众人,“诸位可知那一战如何?”   “如何?”   “昂州神威军,竞州虎威军,丰州龙威军,加起来四万多人,全是精锐。”袁姓士人说道,“镇北铁骑之下,一击即溃。”   众人一听,全都睁大了眼睛。   听过不少武安侯的事迹,却也少有如这般清晰的感知武安侯与镇北军的威势。   “那现在呢?”   “现在武安侯率铁骑围困长京,后方援兵越来越多,家中写信叫我返乡,不敢再在昂州停留,怕遭了兵灾,只好匆匆回来了。本想着到了城中再去登门拜访几位兄长,请去饮酒,没想到几位,唉,成孝何德何能,让几位兄长亲自来迎我。”   “……”   一只白嫩的手伸到了宋游面前,抓了一个蒸饼走。   宋游不由将目光从旁边那桌士人身上收回,顺着这只小手,看向面前的三花娘娘。   小女童面无表情,将蒸饼拿过去,被他发现也旁若无人,只垂眼瞄着他头上夹了螺肉的蒸饼,认真学着他的样子,也将蒸饼掰成两半,将螺肉放进去夹在中间,一口咬下去。   一边吃一边抬眼瞄他。   “好吃吗?”   “好吃吗?”   “我觉得好吃。”   “那我也觉得好吃。”   “……”   宋游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吃完蒸饼,稍作收拾,继续上路。   越发接近昂州,路边越发繁荣,但是受长京之乱影响也越大。   只是武安侯南下勤王的消息已经传了开来。   武安侯真有神威。   只听说“武安侯南下勤王”,无数人便当即认为,天下将定,于是刚刚才浮躁起来的心,立马就又定了下去。   没走两天,行至山间。   路边忽然又起了风。   “喵呜!!”   三花猫又差一点炸毛,原地跳起。   只见官道旁的树林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怪狐,黄色的皮肤,大如犬,眉长如须,依然与他们并排而走,边走边扭头看他们。   “小猫儿又被吓着了?”   宋游倒是不惊,扭头看它:   “足下又来了?”   猫儿也松了口气,安定下来,学着自家道士,问了一句:   “足下又来了?”   “是啊,我去长京耍两天。本来该从那边山里过,免得被人看到,刚好察觉到你们也在这边,就过来和你们讲几句话耍。” ###第四百九十二章 下一个朝代姓什么   “听说了吗?陈子毅攻破长京了,顺王不肯投降,自缢于太平殿龙椅上方。陈子毅身负重伤,已往逸州送书,要迎回太子与皇帝。”   “是吗?”   宋游脚步不停,与狐狸对视。   短短几句话,说出的却是一件足以影响天下大势的事情。   若是此时已经到了长京,哪怕只在长京城外长山之上,远远眺望那场都城之战,想来感受也会清晰一些。可眼下在路边听一只天生地养、精于此道的狐狸说来,语气又轻描淡写,宛如谈闲,就像是从一本史书上读到。不经意的一段话,便是历史长河中波澜壮阔的一个节点。   “是啊。”   狐狸扭头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们,却敏锐的避开了前方的树干杂枝,跳过了挡路的顽石,说道:“那顺王真有先帝几分风采,哦对了,皇帝也已经死在路上了,自己死的,死了好几天了。这样一来,天下又要晚十来年再乱了。”   “只有十来年吗?”   “我告诉你这个了,你也告诉我那个!我们交换!交换!怎么样?”   “哪个?”   宋游平静的问道。   身边的三花猫却一直盯着狐狸,盯着它的眼睛,也盯着它的脚,面露思索,不知道它是为什么不用看路也不会撞到的。   “之前说的那个!”   “我敢说,足下敢听吗?”   “敢听!”   “……”   宋游看了它一会儿,这才反问:“听说风狐天生唯一,一世只存一个,是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只有一个。”   “上一只风狐活了多久?”   “三百年。”   “怎么死的?”   “大晏太祖定了天下,听说有这么一只风狐,就找能人把它找了出来,烧死了。”   “那你可知道,你又能活多少年?”   “嘤嘤!别吓我了!”   风狐却是一点不怕,笑嘻嘻说:“生命长短本就不在于岁月,天上神灵千千万,地上也不知道有多少,苟且偷生的太多了,又有几个比得上伏龙观传人的短短几十年?还是快些告诉我吧,我从来只说自己算得到的事情,不说别人告诉我的。”   “……”   宋游收回目光,稍作沉吟,看向前路,语气仍旧平静:“天宫掌权之神严重失德,足下可知?”   “知道知道。”   “一代事,一代了,既然在下正好遇上了,就不留给下一代了。”宋游停顿,“足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有什么建议告知于我?”   “这个扶阳道人也做过!”   “差不多……”   “不是这个!”   “那你猜猜。”   “我猜……”   怪狐轻巧的一跳,又跳过一丛荆棘,而它自始至终也没看前方一眼,目光始终停在道人身上:“你觉得神灵约束了凡间,要制约神灵?”   “怎么说?”   “就像上古年间,那些喜怒无常又经常插手凡间事,让凡间以人牲祭祀的神灵,也约束着凡间。如今的神灵虽然不吃人了,改了许多,可还是约束着凡间的人。”怪狐说道,“是这样吗?”   “足下如何能猜到呢?”   “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窥探过去,能逆知未来。除了我自己的事,别的事我都知道。”怪狐说着一顿,“偶尔有什么事我不知道,我就浑身如长满虱子一样难受,难受死我了。”   道人脚边的猫儿抖了抖耳朵。   狐狸的这个比喻使她代入感极强。   “足下还是快些离去吧。”   “你说是还是不是,说了我就走!”怪狐说完,还补充了句,“作为补偿,我再告诉你一件秘密。”   “是。”   “你可知道下一朝的皇帝姓什么?”   “……”   “姓陈!哈哈哈!”   怪狐仰头大笑,笑声尖锐。   山间忽起一阵风,吹得草木摇晃,怪狐只一瞬间就没了踪影。   三花猫顿时又疯狂扭头,找它去向。   宋游则继续往前,沉吟不语。   记忆中浮现出了两位皇子的身影。   这两位皇子他也是见过的。   当初自己从北钦山回来,途径鬼市,在长京城外偶遇他们,那时的他们还是两个仪态不凡的少年郎,陈将军陪伴在他们身旁,两人用好奇的目光盯着路旁的道人,虽各有心思,却也和睦。   那也已经是六年多以前的事了。   两个少年郎不知如今又是何种模样。   ……   逸都城,知州府。   如今这里成了太子的居所,也成了太子与“陛下”向各地传送密信诏令的行宫。   太子没有父亲的坚决果断,被王兄赶出长京逃离至此,虽有西南数州拥护、文官集团支持与边疆一些州郡的声援,但明显弱于王兄,这种情况下的他连往日里的温和儒雅也失去了,显得有些惊慌失措,像受惊的小兽。   所幸身边还有宰相,亦有高人。   此时太子在房间中靠墙盘坐,双眼愣愣的盯着前方,若问前方有什么,倒也无关紧要,反正他什么也没看,只在心中胡思乱想。   突然门口传来敲门声。   “笃笃……”   太子陡然一惊,几乎是浑身一颤。   “谁?”   “殿下,是我,妙华子。”   “道长请进。”   “吱呀……”   大门顿时被推开。   一名大约三十来岁的道人走了进来,当先施了一礼:“见过太子殿下。”   “道长无需多礼……”   “看殿下这样子,昨夜似乎没有睡好啊。”   “何止昨夜……”   太子摇了摇头,终于是坐直身体,紧张的看向道人:“道长清早来访,可是有什么消息?”   心中既期待又害怕。   想要听到好消息,又怕听到坏消息。   “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妙华子表情平静,一如当年的国师,“殿下想先听哪一个?”   “道长就莫要卖关子了。”太子急得声音都要颤抖了。   “坏消息是,陛下至今仍然下落不明。贫道夜观天象,见帝星忽然无光,恐怕陛下已经遇难。逸州知州催得厉害,想要面见陛下。”妙华子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这位太子的神情,神情淡然,但是内心却是隐隐有些失望,“殿下莫要忧心,若听到好消息,保管殿下乐开怀。”   “什么好消息?”   “如贫道此前说的一样,陈子毅接了调令,领兵南下,一路长驱直入,关隘守将纷纷放行,又在长京以外击溃了李成浩率领的几万禁军,如今已经攻破了长京城,顺王自缢于皇宫,陈子毅将军传信过来,要迎回正统。殿下可以回长京了。”   “当真?”   太子瞬间坐了起来。   “殿下回了长京之后,便是一国之君,贫道怎敢欺君?”妙华子说道,“早就告知殿下莫要惊慌了,好好休息即可。”   “道长真神算也!”太子顿时大喜,“恐怕尊师在世亦不及!”   “师尊贵为国师,匡扶社稷,又助陛下缔造盛世,贫道不敢与之相比。”   “若本王回了长京,若本王能登大殿……”太子睁大眼睛,毫不犹豫的许诺,“道长便是新的国师!”   “那便多谢陛下了。”   “道长!慎言!”   “……”   妙华子仍旧打量着太子的神情,见其并没有关注到陈子毅南下的威势,沉吟片刻,终于说道:“如此说来,其实贫道还有一个更坏的消息和一个更好的消息,想要告知殿下。”   “道长请讲!”   “……”   妙华子却是扭头看向左右,又回身出去叫门口护卫离远了些,这才折回来。   “方才贫道说了,陈子毅一路南下,过了三关才到昂州,可边关守将莫有敢拦者。长京城外,他亲率一万精骑对四万禁军,一击即溃,此人的威势已经难以比拟。”妙华子说着顿了下,“贫道昨夜费尽心机,燃寿十载,得一梦中与风狐交谈的机会,求问风狐未来之事……”   “风狐?”   “乃是天地神兽,永生不死,可窥视过去,逆知未来。前朝末年,便有风狐现世,预知太祖将开辟新朝,随后太祖果然成龙,太祖登临大宝后还曾派人搜寻风狐而杀之,如今风狐又现世了,看来当初并未成功。”妙华子说道,“风狐告知贫道,下一个开辟新朝的,姓陈。”   “姓陈?”   太子顿时大惊失色。   “殿下勿忧,只是说姓陈,不见得便是陈子毅。”妙华子说道,“何况如今大晏仍得民心,陈子毅又有一颗赤胆忠心,他既不会反叛,他若反叛手底下的将士也不见得会追随,天下人更不见得会答应。”   “那……好消息呢?”   “好消息便是。”妙华子顿了下,“听说陈子毅在攻打长京时,亲临一线,被强弩射中要害,身受重伤,命不久矣。”   “这……”   太子眼珠子却是转了几圈,怀疑道:“会不会是假的?”   “哈哈哈……”   妙华子仰头大笑几声,随即答道:“殿下真是担惊受怕太久了,已成了惊弓之鸟了!”   “道长意思是……”   “那陈子毅是何等人物,就算真图谋不轨,也不会在现在。就算真在现在,也不会用这等手段。”妙华子笑道,“何况贫道早已起了卦,这件事情应当是真非假。陛下还是安心回长京吧,将眼光往后看,警惕别的。”   “往后看……”   太子喃喃自语,细细品悟。   然而很快他就将这些抛之脑后,沉浸在了回归长京的喜悦中。 ###第四百九十三章 最后一次回长京   听说陈将军南下勤王成功,在长京迎回太子与陛下之后,宋游就走得很慢了。   风狐说得是没错的——   若是胜者是顺王,毕竟得位不正,这一点天下有识之士都心知肚明。   以如今大晏内部矛盾重重却又强盛而得民心的矛盾情况,不说太子还在了,就算太子已经身死,多半也会有源源不断的“正义之师”打着捍卫正统的旗号起来反抗顺王,接连不断。除非顺王证明自己真的有能力坐稳这个位置,将所有叛乱者全部镇压。   但也会为今后开一个很不好的头。   可若得胜者是太子。   太子毕竟是正统,有文官集团拥护,天下各地封疆大吏多半也认可,只要能平息顺王之乱,太子上位,天下多半能多稳固一些时间。   宋游便恢复了以前的速度。   同此前走过的阳州帛州余州络州一样,路州今年以来的妖邪怪事也明显增多,之前人们还没有将之与天下之变联系起来,等到来自长京的顺王动乱的消息一传过来,举世皆惊,风声之中,人人都传,正是因为顺王叛乱,扰乱了天下安定和大晏国运,妖邪怪事才这么多。   这种传言其实很不利,造成的影响远比很多人想象的大。   不过路州还好,大多是些小妖小怪,骚扰民生,传播恐惧,没有什么成大气候的。   盖因此地临近光州,就在光州正南方。   人人皆知光州有个雾山,雾山有个惊雷剑派,惊雷剑派的掌门以武入道,人称剑圣。惊雷剑派的门人各个皆是胆艺超群,不惧妖鬼,反倒人人皆以斩恶妖杀邪鬼为荣,保得整个光州不受妖鬼所乱。若是路州有妖鬼成了气候,影响大了,当地官兵与民间高人又平不定,只需凑些银钱去光州雾山走一趟,即使数百上千里,那位惊雷剑圣及门人亦能南下来走一趟,以妖鬼拭剑锋。   宋游与三花娘娘一路走过,倒也听说了那位惊雷剑圣不少故事。   也许未来的乱世,真是他们的舞台。   路州离光州,离丰州也近。   宋游还顺道又去了一趟丰州鬼城,探望了几位故人,看看鬼城运作如何,再商议一些事情。   慢慢的终于走进了昂州。   接近长京时,已是当年深秋。   由此回长京,得先过长山。   “三花娘娘还记得六年前我们在长京,出城赏杏花吗?”宋游在山巅停住脚步,转头看向身边猫儿,低声问道。   “六年前?”   “六年过半了。”   “六年过半!”   “是啊……”   “那么久了喵?”   “是啊……”   宋游收回目光,眺望前头。   “记得的,三花娘娘记得的。”猫儿清细的声音传入耳中,“狐狸还给我们画了一幅画。”   “是啊……”   当年来此,正是春日杏花开,远远看去如满山白粉色的棉花团,也是在那日,他们第一次见到狐狸,第一次见到陈将军。   如今再来,已是六年半以后的深秋,山间草木凋敝过半,已有萧瑟之感。深秋的风终究不如春风和煦,站在山顶,迎风环视,当时作画的晚江姑娘早已经病逝在了长京,只余下一位八尾妖狐,化作石像,镇守于鬼城深处,当时城外偶遇的将军则卷进了这个帝国的权力深渊,据说当时重伤之后他便卧病在床,情况不容乐观。   “世事变化真快啊。”   道人容颜不曾更改,拄杖迈步往前。   当年春日杏花开满山,此处美得像是一幅画,如今秋风瑟瑟,天云如墨,何尝又不是另一幅画?   道人领着枣红马,走入其中。   一路下山,往长京去。   长京东城门映入眼中。   城外早已不见尸骨,亦洗净了所有血腥气,只有破损的城墙城门依稀述说着今年夏日发生在这个帝国都城的那场攻城战。   而城门口依旧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比此前似乎没有变化。恍惚之间,宋游好似又见到那名骑着花斑大马的将军,风尘仆仆,自外回京。   “三花娘娘。”   “喵?”   “这可能是我们游历天下这二十年间,最后一次回到长京了。”   “喵……”   猫儿扭头看着道人。   相比起六七年前,那只连画上自己的背影都不认得的三花猫,如今的她显然成长了太多了。   然而道人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跟在一群客商身后,从被袋里拿出度牒,排队进城,她也只好摇头晃脑,迈着小碎步跟上去。跟紧一点,这样可以避免她被别人挤到或者踩到,省去了避让的功夫。   城门守卫的检查明显要严格了一些,一本度牒,要翻来覆去的看,伴有询问。   好在宋游虽是个假道士,道观却是正儿八经的道观,度牒亦是正儿八经的度牒,无论公章还是颁发机构与官员,都一点不假,顺利过关。   走在城外还不觉得,进了城中,才察觉长京的微妙变化。   城中似乎冷清了不少。   东城本是达官贵人的聚集地,宅院巷道内自然清净,可大街上是十分繁华的。原先连绵不绝的商铺,一间难求的临街楼店,如今偶尔竟然见得到一两家关着门的,原先架在了街面上来的牌楼,如今偶尔也见得到空缺了。   甚至有一条街房屋几乎被完全烧毁,如今定然重建当中,工匠沉默忙碌。   道人领马走过,从东往西,仔细看着。   猫儿紧紧的跟着他,也扭头到处看。   忽然道人停下了脚步,看向对面。   “这是云春楼?”   道人对身后的店铺店主问道。   “是啊,云春楼。”   “怎的关着门了?”   “嗨!还能因为什么?”店主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摇头叹息,“今年夏天顺王进京,禁军大索三日,云春楼的掌柜仗着朝中有人撑腰,硬是没有向军爷们低头,这下好了,被杀了个干净!现在云春楼契约还没完,到了明年,恐怕这门楼牌子也得拆咯!”   “顺王毫无约束吗?”   “怎么没有约束?要是没有约束,这长京百姓还能剩多少?”店主阴阳怪气,“怪只怪那掌柜脾气太硬,要是听话些,也能留一条命。”   “原来如此……”   店主摆了摆手,眯起了眼睛。   道人也没有说什么,转身继续走着。   枣红马仍旧沉默跟上,马蹄得得,马铃摇晃。   细看长京,又多了些差别。   这座都城好似变得更乱了些。   原本街面虽然因为各种各样的牌楼店招而显得有些杂乱,却也都被限制在街道表木之类,反倒别有一番风味。而街上整体是整洁的,每家商铺须得保证自家门口的清洁,路上不许跑马,亦是公买公卖,说明着官府的约束。   如今牌楼店招倒是依旧,可街上却明显多了些牛马粪便。   偶尔小巷中有人跑马,惊到行人。   偶尔能听见争执声。   宋游没有说什么,默默穿城而过,由东城走到西城,照着记忆,走回柳树街。   万幸的是,那间小楼还在。   相比起东城,西城受损明显较小,或许那群军爷们也知道西城的油水比起东城来是远远不如的,只有西市受影响较大。   放任军队劫掠自家都城……   这顺王也是够可以的。   宋游摇着头,走到小楼前,看见门口的锁还在,便从被袋深处找出钥匙。   “咔嚓……”   铜锁应声而开。   “吱呀……”   推门进去,是明显的灰尘味儿。   地上桌上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阳光一照进来,满天乱飞。   将行囊从马儿背上卸下来,亦将门一扇扇完全打开,宋游却没有急着收拾屋子,而是先端来一根小板凳,掸尽上边灰尘,坐到门口,一边晒着秋日难得的太阳,一边注视着街上人来人往。   大变将起,作为一国之都,长京定然有更多更细微的变化,不是能用眼睛看见的,要更细致的去感悟。   就如山水灵韵,天地玄妙。   “宋先生!”   “足下可安好?”   “宋先生回来啦?”   “回来了。”   “宋先生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回来。”   “刚好避过一难啊……”   “是啊。”   不时有以前的街坊邻里,还记得他的模样,认出他来,与他打声招呼。   宋游虽然坐着不动,也都热情回应。   直到斜对面飘起一阵热气,带着香味。   宋游投去目光,见到熟悉的小店,熟悉的店家,稍作思索,便站了起来,扭头看向身后——   刚才在他坐着发呆之际,两个小妖怪都化成人形,一个施法吹出清风,带出了屋中浮尘,一个拿来扫帚将地面扫干净,又将行囊取出,如今一个又提来了家中木桶,似是想去打水,另一个找出帕子,似是想要将屋中再细致的擦洁一遍。   “你们两个啊,也莫要太勤快了。”   宋游无奈的摇了摇头,制止了他们。   “闲着也是闲着……”   “你一个啊,也莫要太懒惰了!”   “……”宋游懒得和他们多说,收回目光看向外头,对他们说道,“天色晚了,该吃晚饭了,走去对面吃碗瘦肉粥吧。”   “等下天黑了!”   “那就得吃快点了。”   宋游已然是迈开了两步。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见状,也只好放下手上东西,跟了上去。 ##第五卷 向西而行 ###第四百九十四章 城隍已今非昔比   “店家,两碗皮蛋瘦肉粥,一碗青菜瘦肉粥。”   “好嘞……哎!宋先生?”   店家忙碌之中,刚刚应下,忽觉这声音有些耳熟,转头看去,才发现是宋游,顿时惊讶出声:“你回来啦?”   “刚回来的。”宋游很随意的找个位置坐下来,“店家好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托先生的福,还安好。”   “听说此前顺王带兵进京,曾放任手下士兵大索三日,店家可有受到影响?”   “这倒是真的!哎哟,那叫一个惨!”店家一边忙活一边对他说,“不过说来也是奇怪,那些禁军抢了大半个长京城,却没来我们这。整个柳树街都没有禁军进来,大家伙都逃过了一劫……”   “是吗?”   宋游盯着他道。   “后来我等才听说,顺王虽然放任禁军大索三日,却也和禁军说好了,不准杀人放火,不准欺凌妇女,京城有几个地方不准进去。”店家先端着两碗皮蛋瘦肉粥来了,放在桌上,就站在旁边对他说,“有人说是武安侯府不准进,国师的占星楼不准进,城边的天海寺不准进,二品以上大员和三姓五家的宅邸也不准进,官府衙署不准进,可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禁军敢来咱们这里,周边都抢了个遍,却都绕着这里走。”   “那倒是奇妙。”   “可不是嘛!”   店家又去盛了一碗青菜瘦肉粥来。   宋游将一碗皮蛋瘦肉粥放到自己面前,另一碗推给三花娘娘,青菜瘦肉粥则推给燕安,这才继续问道:“这次我们回京,一路走来,长京似是比以前冷清了许多也乱了许多了。”   “这个啊,早就开始了。”   “嗯?怎么说呢?”   “先生什么时候走的来着?”   “明德八年春。”   “那也快三年了。”   “是啊。”   “差不多就是先生走后吧,听说陛下龙体越来越差,逐渐开始不上朝了。国师也不在了,又开始有些风言风语传出来,长京就变乱了。街上的纨绔子弟越来越多,欺行霸市的浑人也越来越多,虽然后来上任的那个姓俞的宰相当得还不错,可也根本管不过来。”   “就像以前太尉府那位一样吗?”   “太尉府?哦那位!”   店家摆了摆手,笑着说道:“那位现在倒是老实了,但现在的长京,来这吃饭的人都说,根本不是一个两个人的事情了。”   “这样啊。”   “今年夏天不是顺王进京吗?禁军大索三日,虽然有令在先,也还是死伤了不少人,放了几把火,自那以后啊,长京就更加乱了。”店家说着稍微放低了一些声音,“如今太子回朝,陛下却不见了,虽说宰相下令严管,抓了不少人,可也依旧治不了本。”   “人心乱了。”   “诶对对对!先生所言极是!”店家连忙说道,“就是这个意思!”   “可有邪鬼作乱呢?”   “邪鬼倒是没有。听说城隍老爷灵验得很,麾下神官常常夜巡长京,有八字特殊的人,夜晚都撞见过好几回。”店家说着摇了摇头,“现在的长京人可比邪鬼来得可怖。夜晚敲门,不怕是鬼,就怕是人。”   “多谢……”   “嗨!该小人多谢先生才是,现在生意可是越来越不好做咯!难得先生刚一回来,就来小店捧场!”   店家转身去忙了。   女童则趁机小声对身边的少年说:“你吃了这碗稀饭,你就变不回燕子了。”   宋游也拿起勺子,小口品尝肉粥。   还是差不多的味道,只是粥略微稀了一点。粥里的肉丝倒是和往常差不多,甚至还要多一点,这是因为店主看见是他,在盛粥的时候,特地用了技巧多给他舀了一点。宋游此前瞄了一眼锅中,其实肉也比以前少了一些。   看来顺王动乱对长京影响颇大。   主要影响应是那大索的三日。   刚煮出来的粥,还很烫乎。   好在如今已是深秋,临近冬日,傍晚的长京也有了些寒意,最面上的一层粥很快就已经由烫变温了,等慢悠悠刮完这一层,下面的差不多也已经变成了适口的温度,保持好节奏,就能吃完一碗。   “结账。”   还是原来的价钱,只是多了一张嘴。   三花娘娘掏出钱来细数结账。   “现在徒弟管钱啦?”店家接过钱,笑嘻嘻的对宋游说。   “向来是她管。”   “慢走啊!”   “好……”   道人穿过街道,回了小楼。   这时天已昏昏,却也未暗,道人拿过了原本燕安准备提着去打水的桶,到巷口井中打了两桶水,连着走了几趟,先洗了水缸,洗了水缸的水便正好拿给三花娘娘擦桌椅与二楼的地板,再把水缸添满,最后一趟提回来时,天也差不多黑了。   三花娘娘将桌椅板凳、柜子地板擦得干干净净,燕安也清掉了墙脚蛛网,三年未曾回来的小楼,瞬间便又恢复了崭新。   “呼……”   油灯自亮,照亮木质小楼。   身处其中,没有明亮的光线,外边亦没有喧嚣,安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自有种古典韵味。   “三花娘娘请过来吧。”   “唔!”   女童疑惑看他,却也随他过去。   随即被他带着走向墙边,看见那面墙上数道标记,瞬间就明白他要做什么了,于是飞快的过去,背靠墙站得端端正正,挺直了小身板,并还在努力将之挺得更直——看那用力得浑身都在颤抖的模样,怕是想要将骨头缝隙都拉大一些。   三花娘娘屏住呼吸,既忐忑又期待,眼睛往上瞄,像是要将眼睛珠子转到后边去,好亲眼看到头顶上的场景。   宋游见状,也很认真。   甚至略微蹲低了一点,好将视线与她的头顶齐平,手掌慢慢划过去。   “……”   无声无息间,女童的头顶变高了些。   “怎么又踮脚了?”   “没有踮脚!”   “也不要炸毛。”   “……没有踮脚!”   道人手掌稍一用力,便将她那诡异的忽然变得蓬松起来的头发压了下去,并借着这个高度,用手指轻轻一划。   “好了。”   小女童顿时离开墙边,转身看去。   墙上又多了一道痕迹。   比之上一道,又高了将近一卡。   “很不错,这次距离上次差不多过去三年,但三花娘娘变成人形长的身高却比上次更多。”宋游说道,“假以时日,也许会比我更高。”   “对的!”   小女童直盯着墙上的几道印记。   “燕安也过来吧。”宋游又对燕子说,“站在三花娘娘旁边一些。”   “是……”   少年规规矩矩站了过去。   依然比划一道。   比三花娘娘要高不少。   这面墙便记录着他们的成长了。只是大概率会定格在这个高度。   也许多年后,三花娘娘还会回来,旧地重游,若长京还在,这条街还在,这间小楼也没有被拆,看见墙上的印记,也许会唏嘘不已。   “……”   宋游不禁笑了笑。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起了一阵柔风,吹散了刚刚升起的雾霭。   “扑扑扑……”   少年顿时变成燕子,飞到窗台上去往外看,还未化成本体的猫儿也察觉到了,还以为又是那只狐狸,于是立马也跑向窗边,扒窗往下看。   “是城隍大人……”   小女童回过头来对道人说。   说完也不等道人回应,立马就折身往下跑,踩得木板一阵叮咚声响。   道人也整理了下衣裳,往下走去。   屋门刚被打开,外面神光耀眼。   “请进。”   小女童站在门口说道。   “多谢三花娘娘。”城隍大人满身神光、带着两位辅官踏进屋中,神光这才慢慢暗淡,又对着宋游行礼,“见过先生,也见过小燕仙。”   “城隍大人来得早啊。”   “今日得知先生回京,不敢耽搁,天一黑就来拜见先生了。”老城隍恭恭敬敬道。   “城隍大人客气了。”   屋内桌椅刚刚抹过,深秋水迹干得慢,木头颜色还深润着,宋游只好挥了挥手,使它们迅速干掉,质地也浅硬,这才请老城隍入座。   城隍也是这时才敢入座。   “城隍大人和两位神官神力又有精进啊。”宋游看向他和他身后垂手而立的两名辅官。   两名辅官一个不知所措,一个看向自家主官。   可这次长京城隍却没有说什么“都是托先生的福”之类的客套话,虽说这也不全是客套,而是叹了口气,说道:“此前先生离去之前,国师就已经离朝几年了,后来陛下也不理朝政了,有个俞坚白也独木难支。更别说今年以来,天地有变,大晏国运消退,许多原本消失了的、绝迹了的或是沉睡的妖魔鬼怪全都纷纷现世,今年夏天长京更是遭了兵灾人祸,民众一苦,还不是只能求到小神头上来。”   宋游一听,不由点头。   心中亦是不禁暗自品味。   话中值得品味的至少有三点。   一是这一番话精准而专业,说明这些年下来,长京城隍在捉妖驱邪一事上已经有了深厚的经验,至少六七年前的城隍是说不出这番话的。   二是他对天地变化、大晏国运消退的清晰认知,说明这位城隍神力进展真的很大。三年前见他时,他就已经配得上长京城隍的身份了,如今的他则已经借助这座当世最伟大的城市,有了了不得的神力了。   最后便是语气中透出的意味了。   “城隍大人今非昔比啊。”   宋游对着城隍点头,笑着说了一句。 ###第四百九十五章 了却当年因果   “不敢不敢……”   “客套的话就不多说了。其实在下正准备过几日去找城隍大人呢。”宋游说道,“一是取回暂存于城隍大人那里的两幅画,这次再离开长京恐怕就不会再回来了,今后也无需再劳烦城隍大人。”   “先生折煞小神了……”   “第二是想找城隍大人有些正事要商议。”   “正事?”   老城隍一听,顿时一愣。   随即眼光闪耀,迅速思索,但刚刚起了个头,便又将思绪全部抛开了,只站起身,一脸郑重的对他拱手:   “小神能有今日,一是先生当年指点,赐的造化,二是百姓香火,民心所向。于情先生对我有大恩,自该为先生效犬马之劳,于理,先生本就站在凡间与百姓这一方,为凡间向来是尽心尽力,这正是小神如今的香火来处。”   “城隍大人果真今非昔比了。”   “先生谬赞……”   “在下也远远谈不上尽心尽力。只是如今天地有变,将来恐会大乱,乱世最易催生妖邪,祸害人间,在下倒确有些安排,要城隍大人相助。”   “必尽心竭力!万死不辞!”   老城隍依旧站着,对他行礼道。   身后两名辅官也是尝尽了作为神灵受人尊崇爱戴的甜头,见状也是立马跟着行礼:   “必尽心竭力!万死不辞!”   “几位大人莫要紧张,还是先坐下说话吧。”宋游笑着对他们说,“并不是要诸位上刀山下火海,与天宫斗与朝廷斗,倒确实有些麻烦,要诸位费些心力和时间,但相应的,对诸位也有莫大的好处。”   城隍大人与两位辅官闻言,这才松了口气,却又更加好奇了。   “不知……”   “如今各地妖邪四起,或惊扰或祸害民生,今年我们一路走来,已经见过了不少,也除了不少,然而也只是杯水车薪。”宋游说道,“听说长京倒是在城隍大人的治理下,没有多少妖邪怪事。”   “多亏几位武官大人,夜夜巡逻,我们亦是抓了不少妖邪,稀奇古怪,什么都有,长了不少见识。”   城隍大人说着,看向宋游:   “先生意思是……”   “若谈及保一城安宁,不受妖邪恶鬼所扰,没有什么比地神更适合的了。而地神当中,又以城隍官署最为正规。然而大晏一千八百县,当地有地神的却不足三成,其中大多是土地、路神、河神、山神和别的地神,有城隍的,在下遇见过的,不足十城。”   宋游稍微一顿,便直言道:   “在下欲在乱世到来之前,在大晏遍设城隍庙与城隍官署,就如县衙一样,并与如今的丰州鬼城、未来的阴间地府对接。若是建成,长京城隍官署便是天下一千八百城隍庙的总司,城隍大人既为长京城隍,又是天下城隍之先,费心费力,自然也当统领天下城隍。”   “……”   城隍与两位辅官闻言,都惊住了。   这可真是了不得的大事。   天下各地遍设城隍?   还与鬼城地府相连?   听起来像是一个了不得的开端。   倒真是麻烦而费心力,也真是蕴藏着极大的利益。   莫说长京城隍了,届时就是他们这些长京城隍麾下的辅官文武,地位自然也是水涨船高——本以为自己等人受了这位先生指点与帮助,开始获得了长京百姓的诚心爱戴与敬奉,香火今非昔比,神位稳固,神力精进,便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是以前从未想过的好,可谁曾想,这位三言两句之间便抛出了一个更了不得的机会出来。   天地变动之际,果然要乘好风才行。   “此事说来麻烦,需要细谈,也需要几位费不少的时间心力。今夜太晚了,还是改日登庙拜访,再与城隍大人详谈吧。”   “那便恭候大驾!”   “倒是还有一件小事,想要请问城隍大人。”   “哦?”   “就是那曾经的太尉府,常太尉府上的郎君与管家,城隍大人可知晓。”   “哦……”   城隍只稍微想了想,便连忙点头,顿时明白他要问什么了,说道:“自然知晓。”   “此事传得甚广,时至如今仍被长京百姓所津津乐道,若有纨绔子弟乃至市井浑人撒泼耍横,百姓就会骂他被神仙责罚,耳聋声哑。”城隍身后的一名辅官也俯首小声说,“我等自然也是记得的。”   “不知那郎君与管家如何了?”   “太尉身死之后,常府就没落了,不过仍旧留在长京。而常家终究是五家之一,底蕴深厚,倒也仍然称得上大富大贵。”   想来东城那边的政事应该多是这位辅官在管,此时也是他答:   “倒是自那件事之后,这些年来,那位郎君和管家一直安分守己,勤做好事,常有施舍。今年顺王带兵进京,向将士许诺大索三日,虽约定好了不许伤人性命不许侮辱妇女,可这群武人暴虐惯了,一旦脑子一热,也不见得是那么好约束的。这位郎君还曾下令,开放府邸大门,收容附近的贫苦百姓及其财物。”   “原来如此。”   “先生与他们有一段渊源?”   “是。”   “那他们可能一直在等先生。”   “倒也无妨。”   宋游摆了摆手,神情平静:“既然天下将变,乱世将至,行善本就不易,倒也不必苛求。善事便只说善事,不论心了。”   “有理。”   “几位可还有要事?”   宋游看向城隍和两位辅官。   这次辅官就没有说话了,只由城隍大人答道:“哦,本就是来拜见先生,顺便问问可要将两幅画送回来,没有别的事了。”   “那便不远送了。”   “告辞。”   城隍与两位神官相继离去。   街上一阵清风,便没了他们的身影。   小女童两只手各扒着小门一边,俯出身去,左看右看好久,这才缩回来,将门给关上。   宋游则又往楼上走了,只传来声音:   “早些睡吧,明早出去逛逛,了却我们多年前的渊源。”   “渊圆!”   小女童篷然一声变回猫儿,跟上了他。   道人倒头就睡。   猫儿倒是精力充沛,兴许回到这间游历天下以来待得最久的熟悉的房子,她也感觉自在且高兴,在楼上楼下跑了好几趟,上蹿下跳,随即又跑到窗台上与窗外的燕子讲述当年太尉府的事,不知何时睡的。反正宋游入梦之时,她也才讲到一小半。   ……   次日清早。   宋游早早的就起床了,洗漱完毕,开门一看。   隔壁竟然也同时开了门。   道人与猫都不禁扭头看去。   只是从中走出来的却不再是熟悉的故人了,而成了一位年轻男子,看打扮像是乐师,屋中还有一名女子,站在门口送他。   “……”   宋游收回目光,低下头去。   脚边三花猫亦抬起头来。   一人一猫相视一眼,这才反身关门。   昨晚才喝了粥,今天就不喝了,宋游先是去街头那家吃过的羊肉汤饼铺,吃了一碗羊肉汤饼,加了两份肉,用来喂三花娘娘和燕子,随即才慢慢悠悠往东城走去,一路闲逛,看清晨的长京,比对和曾经的区别。   偶尔看见想买的东西,也买一点。   顺便与店家摊主攀谈,再问问那东城的原太尉府郎君都做了多少好事,也算听个稀奇。   照着记忆走到太尉府,已是中午。   宋游站在门口,抬头望去。   原先门庭若市的太尉府,如今已是车马稀,门口两座汉白玉的石狮子倒是擦得干干净净,门口也没有落叶,却更显得清冷了。而原先太尉常府的招牌已经换成了常府二字,述说着常府的兴衰浮沉。   不过就算是曾经的太尉常府,其实也只是三姓五家之一常家的一个分支罢了。   “笃笃……”   宋游走上前去,敲响了门。   门内很快传来脚步声。   “哐当……”   沉重的朱红色大门被打开。   里头开门的仍然有三人,当先一名年轻仆从,直盯着他们,身后还有两名家丁,以壮声势。   “先生找谁?”年轻仆从倒是客气,语气也温和,说着上上下下打量宋游,看见他那身旧道袍,“可是生活困窘,来讨捐要米的?”   “在下姓宋名游,有礼了。”宋游微笑着与他说道,“烦请足下进去通报,就说一名道人和一只三花猫来访。”   “先生不是来讨捐的?却得说先找谁才行。”   “在下找府上的郎君,还有一位姓刘的管家。也不知他还是不是管家。”   “府上管家倒是确实姓刘,不过先生说的郎君……”年轻仆从说着一顿,疑惑看他,“我家主人尚且年轻,未有子嗣,哪来的郎君呢?”   “哦,是六七年前太尉府上的郎君,想来如今已是家主了。”   “……”   年轻仆从听他这么一说,便觉得不像说假,估计真是主人与管家的旧识,于是只说了句稍等,便连忙往后跑去。   只留下两名家丁站在门内,看着大门也看着道人和猫,不时打量他们一眼,与猫对视。   门内有年长些的家丁走过,亦有至今仍未离开常府的门客好奇来看,一见到门外的道人与三花猫,便像是见了鬼神一般,全都愣在原地。 ###第四百九十六章 不忍见英雄迟暮   常府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当年二十出头的郎君如今也到而立之年了,老太尉死后,他便是常家的家主,只是此时他的脸上却满是慌张和不解——   方才刘管家来找到他,看表情似是十分着急,偏偏刘管家喑哑,他又耳聋,着急忙慌之际,两人根本无法慢下来写字沟通。也不知是何事竟然使得这位管家如此着急,抓住他的手就往外走,硬生生把他从床上拉下来,鞋都没穿稳,就往外跑。   毕竟曾经是太尉府,府邸很大。   常引被管家拉着,一路跌跌撞撞,穿过院子,好几次差点摔倒,想生气指责管家,眼前却没有纸笔,自己也开不了口,而看到刘管家那着急得满头大汗的表情,便也将疑怒强压下来。   直到来到门口,往外一看。   门内两名家丁,门外一名年轻道人,身着发白干净的道袍,脚边一只三花猫,正看向他们。   常引顿时愣住了,差点摔倒在地。   刘管家亦是愣在了当场。   两人目光不由往下,看向那只三花猫。   这只三花猫可生得漂亮极了。   一身比例堪称完美,毛发蓬松,油光闪亮,最上等的缎子也不过如此,花色亦是分布得当,不会显得乱七八糟,反倒显得十分精致。更惹人惊叹的是她那双灵动的眼睛,像是能传递情感,能说话,灵性十足。   任谁一看,怕都会喜欢得不了了。   是了,就是这道人。   是了,就是这只猫。   当年之事,皆因此猫而起。   两人抬起目光,又看向那道人。   表情忽然变得复杂。   心中有激动有兴奋,想得到自己等待已久的结果,也有忐忑,不知究竟能否如愿,还有紧张有惧怕。   这几年来,可真是天天都在盼这天。   真到了这一天,又不知该当如何。   就在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准备先给仙人跪倒磕一个头时,却见门外道人率先抬手,反倒朝着他们施行一礼,开口说道:“在下听说二位这些年来不仅痛改前非,且乐善好施,帮了不少人,既已是善人,便请受我一礼。”   声音不大,语气很淡,却也足以从府邸门口飘进门内了。   刘管家还未觉得什么,身边的男子忽然一愣,随即双目圆瞪,浑身颤抖起来。   这道声音传入了他的耳中。   不仅如此,四周的杂声也在慢慢恢复。   院内轻微的风声,仆从走动的声音,自己紧张的呼吸声,全都逐渐回归。   甚至耳朵传来隐隐的疼痛。   “啊……”   常引张口,发出一声嘶哑之声。   “声音与听觉刚刚恢复,须得适应,只愿二位今后继续恪守行善之道,行善积德,坚守善心,莫要再步前尘。”   道人没有进来的意思,说完之后,微微施礼,便直接转身,离开了这里。   身后有两人激动的喊声。   亦有仆从不明所以的疑惑声。   猫儿回头多看了他们两眼,便也迈着小碎步,连忙追上了道人。   这一条路她都很熟。   宋游拄着竹杖,一边走一边说:“了却了一件渊源了。”   “渊圆!”   “下午又去哪呢?”   “三花娘娘跟着你走。”   “三花娘娘长大了不少了,可以试着自己做决定了。”   “三花娘娘自己做了决定了。”三花猫扭头看他,见前方有人,便忽然闭嘴,只靠近他的脚迈着小碎步往前,等从那人身边擦过,她还又回头谨慎的看了一眼自己与他的距离,觉得他听不见了,这才继续仰头对道人说,“这就是三花娘娘做的决定。”   “这样啊……”   宋游不由露出了笑意。   “这里好像离武安侯府也不远,闲来无事,也过去看看吧。”   “好的!”   于是他们便又去吃了个午饭,顺便问了问武安侯府的位置,饭后慢慢找过去。   武安侯府靠近皇宫,是比较好的地段,也是长京除了几处园林以外,最好的宅邸之一。   之所以不在最好的地段,不是园林,皆因大晏建朝太久,而长京就只有这么大点地方,园林也就只有那么几座,很多位置都已定格,很多资源在过去的两百年间就已经被分配完毕了。即使陈将军立下了盖世奇功,威震古今,皇帝再怎么开心,再想好好封赏他,那些最好的宅子园林早都已经被封给了别人,纵使他们早已没落腐朽,也不能让人让出来。   这也是大晏如今的矛盾之一。   不过这间宅邸倒是不难找。   宋游很快走到了武安侯府前。   如今的武安侯府门庭若市,来往皆是达官贵人,车马来往不绝,金玉丝帛一件件的往里送。   宋游不由停在旁边,没有走近。   陈将军自打立下盖世奇功后,已是经历了三个过程了。   先是立下盖世奇功,但受皇帝猜忌,即使名声远扬,威震四海,朝中也很少有人敢登门拜访,生怕被连累。随即被皇帝封为武安侯,朝中文武皆知他与皇帝达成了约定,便纷纷登门拜访。直到现在,他南下勤王,又是盖世奇功,可满朝文武明知即将上位的太子更加忌惮于他,却还是带着礼单纷纷登门探望,也不知是因何造就的。   相比起这些骑驴乘车而来、仆从环绕的达官贵人,道人与猫站在旁边,就显得很不起眼了。   猫儿不禁抬头看向道人。   “喵?”   “这是个好问题。”   宋游也在思索要不要进去。   来的时候是想探望一下故人,毕竟听说他身受重伤,甚至伤到了要害,命不久矣,可真走到这里,却又犹豫了。   不管陈将军的伤势是意外还是有心,伤势定是真的,否则也瞒不过人。既然外界都传他伤势过重,备受折磨,命不久矣,那也定是真的。   终究不忍见英雄迟暮啊。   同时既然早有准备,不管陈将军之后打算如何,宋游也不担心他真的会死,便也没有必要去“见他最后一面”。   自己若是去了,反倒给他添麻烦。   “烦请让一让……”   有人叫着宋游给他们让路。   宋游回身一看,立马退到路边。   又是去武安侯府拜访的。   只是前边还有很多人在排队。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走出大门,随意的往左右一看,目光掠过宋游,瞬间就又转了回来,直盯着他。   “嗯?”   亲兵愣了一下,随即连忙跑来。   “宋……宋先生?”   宋游也认出来了,这是跟随陈将军多年的亲兵,本身出自北方长枪门,武艺高强。   如此倒是正好。   就算不进去,也是该交代两句话的。   “有礼了。”   “宋先生是来探望我家将军的?”   “随便逛逛,走到了这里。”   “那先生可要进去坐坐?”   “就不进去了。”宋游笑着摇头,对亲兵说道,“倒是想请足下替我带两句话给陈将军,莫要告知给别人。”   “先生请讲。”   “阳间之下有阴间,死亡亦非终点,只要有缘,终有再见之日。”宋游停顿了一下,“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在下明德元年下山,二十年后必然回山,不管将军能否挺过此劫,今后若是有闲,都可来见故人。”   “……”   亲兵顿时一愣,随即连忙低声呢喃,将之记下,生怕忘了,只与他道了声别,便快速跑了回去。   宋游则带着三花娘娘,转身离去。   身后诸多人看着他的背影,神情从疑惑转为思索,有的似是想起了一些传说,眼睛逐渐睁大,可惜等他们想清,道人早已经走远了。   巷中有些脏污,趁着清净无人,道人仍旧是一挥竹杖。   “刷……”   脏东西立马便被挥到了路边。   猫儿扭头直直把他盯着。   “喵?”   “只是很简单的搬运之法,但是却很好用,以三花娘娘如今的道行,学起来很容易。”宋游转头看向她,“想学吗?”   “喵!”   “回去之后就教你吧。”宋游说着,听见空中有些风声,抬头一眼,燕子飞到了前边楼顶上,他便顿了顿,“看你和燕安谁先学会了。”   “喵呜……”   三花猫摇头晃脑,好似并不在意,往前走去,只是没走多远,又停下来,疑惑的看向道人:“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香味?”   “什么香味?”   “……”   三花猫低下头,又仰起头,高低仔细的闻了闻,这才说道:“卤肉的味道!”   “卤肉?”   “没错!”   “左右也无事,便去看看吧。”   “跟着三花娘娘!”   一人一猫循着香味走去。   很快道人也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异香,肉香伴随着复合的香料味,勾人得很。   走过去一看,正是一个卖卤鸡的小摊。   小摊还做了些创新,选的都是半大的小鸡,用竹编的笆篓装着,再放在一个大陶罐里卤煮。笆篓的大小刚好可以卡住鸡,被燎弯了的把手又正好挂在陶罐边缘,若有人买,用油纸包过于奢侈,用荷叶又不见得时时都有,芭蕉叶又过于脆了,便干脆将竹篓一同送给顾客提回去。   美其名曰,竹篓鸡。   卖的价格很是昂贵,远高于烧鸡。   纵使如此,宋游也买了一只。 ###第四百九十七章 给三花娘娘见识一下专业的神灵   “足下这鸡是怎么来的?”   “怎么来的?上好的长山跑山鸡。”   “我说这做法……”   “这做法啊!可是从北边一个商人那里传来的秘方!名曰神仙卤!”摊主咧嘴笑道,“说是有个神仙从那里过,传给他的,但我看啊,是不是神仙传下来的不知道,但要是天上的神仙吃上一口,也定是不舍得再回天宫了!”   “呵呵……”   宋游不由笑了笑,继续追道:“既然是秘方,足下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这……”   摊主不由愣了一下,意识到了自己话语的矛盾,随即不好意思的笑着道:“小人嘴笨,先生还请莫要取笑小人。是不是秘方不知道,反正定是一个以前没有过的做法。那商人倒也奇怪,但凡来往顾客,不管谁问他秘方做法,他都教,只求不在当地抢他生意就是。”   “长京有几家呢?”   “也有好几家了。”   “原来如此……”   “不过都没有小人做的正宗!”   “是是是……”   宋游笑着,没有反驳。   “您的鸡。”   “多谢。”   竹篓的提手是弯的,很好提,宋游用一根手指将之勾着,慢悠悠往回走。   走回家已是半下午。   今日的晚饭便是这个。   这只卤鸡的配方其实略有变动,加上这年头香料很贵,街边小摊用的香料品质和数量都不够,味道有些淡,也算不得太好,但是能在这年头的长京无需自己动手而吃到自己熟悉的味道,总归是另一种感觉。   再联想到自己当初将卤菜配方交给召州墨竹县的客栈店家时,对那位店家说,请他将之发扬光大,传遍大江南北,使自己今后想吃时,无需再自己做也能随处买到,便是帮了自己大忙了。而当时其实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寄希望于店家真的照做,却没有想到,这才短短几年,自己就已经在长京街头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算是以真心换真心。   这就更觉得妙了。   ……   此后两天,宋游基本没有出门。   之前一路从阳都回来,从暮春一直走到深秋,中间少有休息,如今到了长京,可得多休息两天。   反正长京虽有变动,却依旧繁华,依旧是那座吃饭可以点外卖、出行可以坐公车、什么都能买到的长京。道人如今资金还算宽裕,自家童儿每日自会出去给他买饭,或是馒头或是汤饼,有时也自己出去买些菜,亲自下厨给他煮一顿饭。   没两天就已经入了冬。   “不能再拖了。”   宋游忽然兴起,便穿衣出门。   “去哪里?”   猫儿立马跟上他,同时问道。   “去城隍庙,取回我们寄存在城隍那里的两幅画。”宋游说道。   “三花娘娘也去。”   “自然可以。”   没有多久,宋游便来到了城隍庙下。   还是那座小山包,山上城隍庙。   虽然不是什么节气,可来上香的人依旧很多,上山的石阶上堆满香客,隐约可见庙宇中烟雾升起如云,只是下边已经没了摆摊卖香的人。   道人带着猫,拾阶而上。   真是扑面而来的香烛味道。   “料此身未得长存,为什么急急忙忙作几般恶事?想前世俱已注定,何必不干干净净做一个好人。”   宋游一边念着门联,一边踏进城隍庙。   如今再来这类地方,已经很少让三花娘娘感到压力和窘迫了,她只是扭着头好奇的到处看,这里嗅嗅那里嗅嗅,尽量紧贴着道人的脚,这样可以避免自己被别人的脚所踩到。要是被道士踩到了,那就算了。   排在香客后,走进城隍庙。   城隍神像依旧端坐于神台之上,审视下方,比起曾经,多了不少灵韵和威严。   下方从左到右,五个蒲团。   蒲团上边都坐满了人。   人们诚心供香,低头祈祷,伴随着青烟袅袅,香火愿力飘散而出,似乎隐隐还能听见他们内心的呢喃。   神台上则堆着一大堆的香。   如今城隍庙灵验出了名,来祭拜的,无论是王侯将相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贩夫走卒,有时多多少少都会给些香油钱。这些香油钱便用来助点城隍庙内的光明灯,购买线香免费提供给香客,也给庙祝生活用,给庙宇修缮用,还有多的,就用来布施。   如此一来,愿力自然纯粹而诚挚。   “……”   宋游摇了摇头,果真今非昔比。   三花猫也摇头晃脑,觉得时时刻刻都有这么多人给城隍上香,每天同时都有这么多人念叨,要是换了她,肯定忙不过来。   当初她的小庙每天平均也就两个人来上香,她都得很努力的去记,晚上还得累个半死。   就在这时,庙中起了一阵清风。   清风吹动明灯与青烟,撩动神像的被风衣,无声无息间,庙宇内正在上香的五位香客和他们身后排着队的十多人都不见了,甚至整个神庙也都在肉眼可见的发生着变化,像是一阵水波涟漪,所过之处,一切就都变了样子。   面前的神台与神像都消失了,转而是离一人一猫更远、互相之间也距离更远的五名小神官,都坐在椅子上,面前有桌案,铺着纸笔。   五名神官好似都在聆听,有的一边听一边书写记录,有的皱起眉头,有的一脸无奈坐着不动,还有的像是听到八卦一样,面露吃惊之色。   看这样子,来上香的人许的愿大多是不切实际的,或是不属于城隍庙管辖的范畴。   “喵?”   三花猫感到极度震惊。   既震惊于场景的不知觉变化,于是左看右看,也回头往外看,想找到原先那些人和自己来时的路,也震惊于这五名专门负责记录的神官,于是睁圆了眼睛将他们盯着,嘴巴也微微张开,几乎将震惊二字写在了脸上。   宋游低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   再抬起头来,面前已多了三道身影。   为首的正是长京城隍,身边一左一右,侍立着两名辅官。   而在他们身后,已多了一扇门。   “恭迎先生大驾。”   “不敢不敢。”   “先生,这边请。”   “好。”   宋游便往前走去,同时指着身后五位小神官:“这几位是……”   “哦,皆是城中死去的书生文人。”城隍一边引路走一边说,“自打几年前先生提点之后,倾听百姓愿望便一直是几位神官闲暇时在做,可是随着庙中香火越来越盛,香客越来越多,几位大人也忙不过来。恰巧这几年来,人死变鬼之事越来越多,尤其是执念未消之人。这几个书生都是学识渊博品德高尚之人,要么是病死的,要么是遇害死的,苦学多年,一身才华还未展用,便死去了,实在可惜,小神便将他们带进了这城隍庙下边的官署,先充做阴差,做些笔录之事。”   城隍一边说一边带着他们走进官署。   城隍庙虽小,却别有洞天——   里头已是一个完整的地神官署。   既有办公用的大堂班房,亦有居住用的住处,甚至还有了地牢。   宋游一边听一边看,又低头瞄了一眼自家猫儿,这才叹道:“城隍这里的制度已经十分完善了啊。”   “不过仿照阳间而已。”   “如此正好。”宋游说道,“若说对于城隍阴司一道,几位便是最有经验的了。”   “先生准备如何?”   “几位对于丰州鬼城可有了解?”   “小神是城隍,下方文武也都是城隍庙下属的神灵,算是地神,本身被限于一城之地,不得轻易外出,外出也失了神力。这几年来,虽然遇到过鬼城的鬼差来长京拘鬼,也曾有过交流,却也算不得有多深的了解。”城隍答道。   “丰州鬼城暂设三殿,这第一殿,就管拘领阴鬼。”宋游说道,“然而天下之大,若单单是从鬼城派出鬼差,四处搜寻阴鬼,纵使鬼城的阴差有这一类的本领,终究是忙不过来。要么晚了,要么就漏了,都容易造成危害。再加上偶有武人成鬼,修行人成鬼,执念深重者成鬼,或是原本就是恶鬼厉鬼,便更容易酿成祸端。”   宋游顿了一下。   “说白了,对于当地的了解,莫说如今的丰州鬼城,就是今后完善的阴间地府,也不可能比得过当地的城隍。”   “先生意思是,将天下城隍庙与鬼城第一殿相连,若当地有人身死成鬼,就由城隍庙先将鬼魂拘来收留,再移交给鬼城?”城隍说,“这样倒确实比阴差从鬼城出来抓人方便许多。”   “正是。”宋游点头,“丰州鬼城是阴间地府的雏形,今后若凝聚地府,也将依照鬼城旧制。”   “……”   城隍顿时明白了。   地府的凝聚乃是大势,不亚于当初的天宫,其中有大造化,自己这么一来,相当于是搭上了地府大势。   至于到底搭上多少,还得看这位安排。   “如何构建城隍庙,要分置哪些职位,各司何职,要如何与百姓相处,如何应对作乱的妖鬼,如何制定规章条律,甚至选何人为官,都得靠几位大人多多费心。”宋游说着一顿,开始讲好处,“从今往后,城隍便属阴司,天下城隍庙尽归长京管辖。作为天下城隍的总司,城隍只比鬼城第一殿的殿君低半级,但无需受其扼制,平常一个在人间,一个在阴间,属合作关系。何地城隍上任,调度罢黜,都归长京城隍管。”   城隍与辅官认真听着。   猫儿则早已经是一头雾水。 ###第四百九十八章 神道体系完善计划   “殿君……”   “目前鬼城只有一位鬼帝坐镇,是在下请来的,乃是逸州的岳王神君。岳王神君秉性刚直,却生性懒散,鬼帝亦不理实事,不掌实权。此外西天佛门也有一位代理人,在鬼城度化恶鬼,是位很有品行的高僧。为防意外,在下还请了一位大妖,暂时坐镇于此。不过这两位便既无所谓级别也无所谓权力了。”宋游对他解释道,“目前鬼城一切事务皆分于三殿,三殿中又属第一殿最大。殿君便是一殿之主。”   “原来如此。”   这么算来,殿君完全可以算是鬼城的最高掌权者了。   从被限在长京的城隍,变成天下城隍的领导者,从区区一地的地神,变成地府阴司仅次于殿君的存在,无疑是天大的机缘。   “不知殿君是……”   “何仙翁,何相。”   “何相!”   老城隍顿时肃然起敬。   这年头仍是一个神灵成就的年代,许多神灵细数下来,都离现今不远,老城隍是上上位皇帝的国丈,当然如今朝堂仍未确定皇帝下落,太子暂时还没有在长京登基坐殿,否则便是上上上一位皇帝的国丈了。他生活的年代与何相的年代有不少的交集。   当然了,在他那个年代,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权力名声,他都是远远无法与何相相提并论的。   何相是当朝宰相,手握大权,亦将是千古贤臣名相,注定流芳百世。   而他只是一个国丈,女儿生得好。   隶属于鬼城阴司,只比第一殿的殿君低半级,对他的神职神位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提升。顶头上司乃是当年何相,也丝毫称不上憋屈。   心中自然是一万个愿意。   接下来便是商议细节了。   “只是大晏一千八百县,遍设城隍,自然要选有德行功绩之人。城隍一人,麾下还要设文武,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老城隍皱眉说道。   “确实麻烦,非是一朝一夕所能完成的。”宋游点点头说,“然而合抱之树,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天下虽号称有一千八百县,然而却只有几十州,每州只有几郡,每郡只有几县,可以先从州城开始,级级往下。”   “这倒是……”   城隍点了点头,思索着说:“可这么多有德行功绩之人,又分布各地,可不容易找。”   随即左右看了看两名辅官:   “文官还好,只需德行功绩与能力,就算没有多少道行的新鬼也能担任。武官却得与城中邪魔恶鬼打交道,司职调查、驱逐、抓捕、追缉与斗杀之事,小神麾下几位武官生前便本领高超,死后虽被封为地神,却也是在城中吸纳了多年香火,才渐渐有与邪魔恶鬼相斗的能力。这般武人,还得有德行功绩,短时间内恐怕难找,就算找到了,几年之内怕也派不上用场。”   “这点无需城隍担忧。在我们来到长京之前,已经先去了一趟丰州鬼城,请何殿君在各州郡挑选品德高尚有功于世的人,挑选出来,便请他们来长京城隍庙报到。”宋游说着一顿,“至于武官,倒确实难找,不过我们游历天下时,却在北边言州遇见过一座特别的龟城,城中阴鬼皆是边疆保土卫国而死的将士,本身都是武人,又经血煞之气浸染,那龟城又是难得的阴气浓厚之地,养鬼圣所,多年以来,城中兵将校尉大多都有了老鬼才能比拟的道行。在下路过之时,又为他们指了一条地神之路,此后他们便常常在言州夜出巡逻,击杀妖邪鬼物,保当地平安,当地便真有人给他们上供,将他们当做地神一样侍奉,距今也有好几年了。”   “嘶……”   老城隍不禁吸了一口凉气,惊觉这位竟从数年前便开始准备了。   这些鬼兵鬼将有本领,有功绩,又事先便做过巡查妖邪的地神之事,熟悉此道,还能有比之更适合的人选吗?   其实何止是他,就是宋游自己,说到这里的时候,也不禁微微一愣。   听说远安城被鬼兵鬼将占领之后,是国师下令,将那座龟城遗弃,给这些鬼魂居住修行,不知当时国师又是出于什么想法——是他原本养着这群鬼兵鬼将有别的用处,还是原先就是为了此时而准备的?   “不知这些兵将有多少人?”   “原有一千二百余,后来北方决战,流血漂橹,增长到一千五,在下请燕儿传信过去后,大抵有一千三去了鬼城报到。”   “一千三,绰绰有余。”老城隍连连点头说,“天下一千八百城,逐步设立城隍庙宇官署,这些英魂够用很久了,天下还有侠义之士,在这个过程中完全可以慢慢搜罗,让人与鬼举荐,够了够了,完全够了。”   看得出这位城隍很满意。   “距离我们离开丰州鬼城也过去有段时间了,可能再过不了多久,就会陆续有鬼魂在英魂护送下来这里报到了。”宋游对他说道,“届时请城隍再对他们好好评断善恶,审查功过,根据品行功绩,能力大小,结合祖籍所在,分封各地。”   “小神也会知会朝廷礼部,让他们在当地建立城隍庙,将城隍与神官名录登记造册。”   老城隍这句话说得自信。   似是觉得礼部不会不答应。   相比起数年前那个要看礼部侍郎脸色的长京城隍,真是差别太大了。   “当朝宰相也是在下的故人,我也会与他说明,陈清利害,好使朝廷尽量配合。”宋游如是说道,“咱们各出一把力。”   “先生已出了大部分力了。”   “在下要出的力,到这里就已经出了一多半了,此后大多是城隍的麻烦。”宋游说着顿了一下,“我们此次回京,应是最后一次了,之后无论是游历天下还是返回丰州凝聚阴间地府,都不会再由长京过。但此次也还有别的事要做,会待到明年春夏才走,在此期间,城隍无论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商议,或是有什么麻烦需要帮助,尽管来找我们。入梦也可,亲至也可。”   “小神明白。”   “我们的画和游记……”   “差点忘了!请稍等!”   老城隍一拍脑门,亲自去取。   不多时,他便又出来了,此时怀中抱着一堆油纸包成的方形包裹,上边还放着两幅画。   “先生请查阅。”   城隍将之放在旁边桌案上。   宋游倒没有查看那份油纸包裹,只是打开两幅画卷看了看,其中一幅背靠连绵苍山,芦苇成毯,被风吹向同一个方向,画中小路上,乃是道人与三花猫枣红马的身影合并,另一幅长山杏花开,画中却只取了一角,长廊上道人与猫并排坐着,猫儿歪着身子,隐隐往道人身上靠。   宋游打开看,三花猫亦垫着脚看。   只是她这角度看起来不太方便。   “将之放在城隍这里果然没错,一点褪色也没有,若是带在江湖中,恐怕已染上岁月奔波痕迹了。”宋游摇头叹息,随即合上画放好,恭恭敬敬对城隍道谢,“多谢城隍。”   “多谢城隍!”   “应该的应该的,画卷完好就好。”   “在下便先告辞,城隍有公务在身,不必远送。”   “先生慢走。”老城隍与两位辅官纷纷行礼,“三花娘娘也慢走。”   “喵……”   一人一猫走到了原先的位置。   面前仍旧是五名小神官,只有一个听到了合适的祈祷,正在书写记录,其余一个发呆,一个无语,两个新奇的看向他们。   三花猫不禁与他们对视。   眼前忽有水波涟漪。   等到猫儿反应过来,自己与道士依然站在城隍庙大殿之中,前面的五名小神官逐渐消失,转而变回原先的神台,中间正是长京城隍,身边则是常常伴随于他的两名辅官两名武官。五个蒲团,依旧跪坐有人,诚心供香,沉默祈祷,只是比起先前,人已经换了一批了。   道人手中则多了一个包裹两支画卷。   不断有人往里走,亦不断有人上完香出来,从他们身边走过时,都向他们投来奇怪的目光。   似乎不知这道人为何来城隍庙还要带一只猫,又似乎不知他们为何在这里一站这么久,亦或是嫌弃他们挡了路。   “走吧。”   道人轻声说道,抱着东西离去。   猫儿频频回头看,好奇不已,心中像是猫抓一样的痒,但是也没有办法,道士已经走了,她再怎么不解,也只得跟上去。   走着走着,扑上去抱着道人的脚,试图把他抱摔在地。   伤害几乎为零。   “三花娘娘不必过于羡慕,当初三花娘娘的神道事业只是刚刚起步,就中道崩殂,若是三花娘娘持续下去,也是前途无量。这般技巧,神灵自然而然就可以领悟,手下的神官也总会有的。”宋游边走边说,“现在虽说神道事业没了,却有了更自由广阔的天地,亦是前途无量。”   “喵呜……”   走出城隍庙山门,宋游又不由得停下脚步,借助城隍庙的高度,俯瞰这座长京城。   真是一座壮观的城池。 ###第四百九十九章 天才之争   宋游将两幅画重新挂在墙上,随即退后两步,仔细看去。   随着长京入冬,好天气也变得奢侈了,即使开着窗,照进二楼的阳光也少得可怜,光线灰暗,加上一天比一天冷,二楼又干净简洁,有时候难免有一种因为过于单调而显得冷清的感觉。   挂上这两幅画,立马就增色不少。   一幅绝佳的风景人像画,使屋中元素变得丰富,增添许多美感,一幅道人与猫的背影,虽不如上一幅画工精湛,却为屋中添了不少暖意。   “以后若有缘再见窦大师,定要让他重新给我们再画一幅。”   宋游点点头,转身往后看。   身后他常用的书桌前坐着两道人影,一高一矮,都侧对着他。   桌上摆着两把米,摆成了两堆。   两人一人手拿一根柳枝。一个皱着眉头,以柳枝对着米堆空指,随后又将柳枝移向另一边。一个一脸严肃,手握柳枝指着米堆一动不动,目光也死死盯着米堆,表情越来越严肃,眼神越来越用力。   两人都很认真,时不时用余光瞥对面一眼。   桌上的米是一点也不动。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犯傻呢。   忽然之间,有一颗米动了一下。   “!”   三花娘娘神情顿时一凝,握着柳枝更加用力,依旧指着米粒一动不动,也不外放灵力将之吹动,而是试图用法术来搬移它。   刚才她已经成功了一点!   已经领先燕子了!   “……”   又一颗米动了一下。   三花娘娘神情再是一凝。   只是她没有察觉到,她的头发和衣服也动了一下,同时冷飕飕的。   “吱呀……”   道人关上了窗。   “!”   小女童疑惑,顿时扭头看他。   “三花娘娘还没有成功,只是外面的妖风吹的。”道人淡淡说道,“还需努力。”   “妖风?”   “大风罢了。”   “唔!”   “莫要分心。”   “啊秋!”   “打喷嚏也不算。”   “猫就是要打喷嚏的!”   “也不算。”   道人随意挥了挥手,刚才被她喷嚏吹动的米粒顿时又回到原位,堆成一个小尖堆。   “……”   三花娘娘盯了他一眼,又瞄一眼身旁一直很认真的燕子,收回目光,继续盯着米堆,握着柳枝一指。   “三花娘娘莫要调皮分心,虽然三花娘娘天赋异禀,乃是世间少有的绝世天才,然而燕安乃是燕仙亲传,世间少有的千年大妖的后人,而且是世间唯一得到天宫与世俗承认的千年妖族,三花娘娘可能会输的。”   “!”   是哦!燕子也是很厉害的!   虽然平常看起来弱弱的很好欺负就是了。   小女童余光又瞥了眼全神贯注的燕子,顿时一阵紧张。   要是输了,岂不是天才猫设不保?   小女童顿时也全神贯注。   “……”   无声无息间,一粒米动了。   却不是她面前的。   而是少年面前的。   米堆最尖上的一粒米滚落了下来,并且随着少年手中柳枝的移动,而从右往左,朝着另一边自行移动,一尺以外的桌上画了一个圈。   中间断了一次,少年一脸认真,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重试几次,便又成功了。   “!”   小女童睁大了眼睛,感到更紧迫了。   不多时,她也隔空搬动了米。   “很好,都很厉害。你们慢慢搬,不许作弊,不许用嘴巴吹,也不许用灵气化成风吹,不许用任何别的办法,只能用这搬运之法。”道人的声音随着他往楼下走的脚步声悠悠然传来,“看谁先将所有的米全部搬到另一个圈里,或者在法力全部耗尽之前,谁搬得更多,输的人得对赢家说一声算你厉害。”   “!”   两人全神贯注,开始比拼。   一粒粒米被凭空搬动。   只是这隔空搬运之法虽然简单,在搬运这些小物件时,前期却不如直接用灵力化成风来吹,或是用灵力来挪。而且他们用得并不熟练,虽只有小小的一粒米,却也常常动着动着就不听他们使唤了,且法力消耗得很快,仿佛不是在搬动一粒米,而是在搬一块大石。   如何节省法力,也成了一种学问。   否则的话,就算搬得更快,恐怕也搬不完这么一小堆,法力就耗尽了,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赶上来。   燕子少年从来专注,一心一意。   三花娘娘也拿出了学字时的专注。   两人你追我赶,谁也不认输。   道人则裹了一件厚衣服,搬着躺椅到了楼下,缩在门口屋檐下,看外面街上人来人往,细品这座京城微妙的变化。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传来轻轻细细的一声:   “算你厉害!”   声音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   宋游摇了摇头,露出微笑。   三花娘娘分心贪玩,耽搁了不少时间,等被自己话术激励,已经追不上从始至终一心一意的燕子了。   身后衣裳有些痒。   宋游低头看去,发现是一只三花猫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身后,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随即被躺椅上垂落下来的衣角吸引,正爪勾口咬,而燕子也已经化成了原形,在外边天上乱飞。   宋游便收回目光,悠悠然问道:“三花娘娘的米还剩几颗?”   “喵喵喵喵!”   “那也只差分毫啊。”宋游说道,“看来燕子是个不错的对手,但三花娘娘实力也很强。”   “喵嗷!”   “那只是因为燕子生性腼腆,喜静喜独处,有自己的想法,不喜欢修习那些破坏力大的法术罢了。”宋游说道,“其实你看,老燕仙那般身化万千的本领并不简单,燕子年纪也不大,就学得很好。”   “喵……”   “是吧,燕子能被老燕仙那么看重,不是没有道理的。三花娘娘虽然天赋异禀,但下次若想赢,也须得全力以赴才是。”   “喵?”   猫儿停下了戏弄衣角的动作,往前两步,扭头把他盯着。   “我哪有常将‘天赋异禀’四字挂在嘴边?只是事实如此罢了,而三花娘娘清楚的,我向来是个诚实的人。”   “唔……”   “不过话又说回来,三花娘娘小小年纪,便有愿赌服输的品性与气度,而且服得如此干脆,这可是许多成年人也做不到的。”宋游无视了衣角再次传来的晃动带来的酥痒,“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燕子还在外头乱飞,飞得很是畅快。   ……   两日之后,一个阴沉沉的清晨。   宋游很早就起床准备了。   不想去外面买干粮,于是自己清早起床,揉面包了一些包子,这年头叫馒头。   包了酸豇豆肉沫馅和咸菜肉沫馅两种,既开胃好吃,又可以补充盐分,自己煮了几个鸡蛋带上,又烙了几个葱油肉饼,都用油纸包着,再加上另一个方方正正的油纸包,一同放进包裹里,便叫上女童与燕子出门了。   三花娘娘挎着她的褡裢,里面除了她的小零食和小刀旗子,还有一个装满的水囊,算是为宋游分担了一些重量。   一行人往北钦山而去。   那方方正正的油纸包里,正是宋游带了一路的半部《蔡医经》。   小女童拿着她又短又细的小竹杖,学着宋游拄着,只是这根竹杖对于如今的她而言有些太短了,倒是可以当做玩耍的棍棒。   于是她一边走,一边到处挥舞,时不时盯着路面上细小的碎石,陡然一挥竹杖——   碎石便立马往旁边飞去。   碎石不能太大,最多不能超过指甲盖大小。   否则就会不听她使唤。   正好遇上鬼市开市,宋游又去鬼市转了转,本想缅怀曾经岁月,却另有收获。   鬼市鱼龙混杂,向来不如城中规矩,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满天飞,总比城中传得快些。来到这里,感受这里的氛围,看这些人的想法,这才能体会到长京之乱远比长京街上看到的严重。   这些本就藏身于暗处的人,亦是最容易对大晏朝廷和如今局势不满的人,原先一片太平,自然压在心底,只敢小声说,小范围讨论。如今大晏开始显出了一点乱象,他们心底积压的东西便立马爆发了出来,仿佛成了最先知水暖的鸭,最先知水浑的鱼。   并且有趣的是——   长京街上比以前萧条冷清,这鬼市反倒比以前热闹多了。   住的则是以前的茅店。   值得欣慰的是,当年那户人家的男主人已经从军归来,还混了个品级低的校尉,如今在城中做一个小武官,俸禄也还可以。   也许当年的彩虹是有用的。   随即慢慢往北钦山走,一边走一边观赏早冬萧瑟的天地,饿了便找个地方,生一堆火,用木棍串着馒头烙饼烤热,便是一顿凑合饭,总归比街上买的蒸饼馒头或干巴巴的胡饼更有滋味一些。   如此走到北钦山时,已经四天后。   这次北钦山倒是还未下雪。   前些天到长京,第二天宋游便让枣红马自行去北钦山寻蛇仙了,如今和上回一样,他们才刚走到山顶,枣红马就有所感知,来迎他们了。   宋游问它蛇仙和神医的近况,跟随着它,很快见到了那座湖边茅屋。   隐隐有炊烟升起,静谧如世外桃源。 ###第五百章 医经已成   湖边草甸已老,树木皆凋,落了一地的枯叶,唯有茅屋后的竹林仍然墨绿,全都低着头,昏黄天光下有些偏黑。   湖面安安静静,清晰的倒映着岸边光秃秃的树枝,也落了不少落叶,飘在湖面上像是小船,一片萧瑟之感,细看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一名道人带着小女童与枣红马,进入这方世界,像是无意闯入一幅秋冬画卷之中。   湖上仍有小舟,舟上仍有钓叟。   “噗……”   马儿慵懒的打了个响鼻。   宋游走到湖边停住,与他无声行礼。   小女童也在岸边站住,仰起头伸长脖子盯着船上老者,目不转睛,又是一脸严肃。看了好一会儿,她才做下决心,试探着往前迈步。   绣花小鞋子,踩水却不沉。   甚至连一丝涟漪也没有荡起来。   这是她对分水刀的新妙用。   小女童挎着褡裢,慢慢往前走,不时停下来,回头看一眼已经走向竹屋的道士,站在岸边看着她的马儿,还有在天上胡乱飞、害怕地下蛇仙而不敢轻易下来的燕子,逐渐走到小舟面前。   高踏步往船上一跳。   “哗……”   船身受力,左右摇晃。   镜子一样的湖面终于荡开了涟漪,许久也没有安定下来。   蛇仙依旧端坐,沉默不语。   只是旁边多放了一根钓竿。   “!”   小女童抬头看他一眼,眼神如猫,没有说什么,只一边紧盯着他一边试探的拿起钓竿,见他没有反应,便摇头晃脑,随意坐了下来。   挂饵,抛竿,静等鱼儿上钩。   “吱呀……”   远处茅屋传来推门声,吸引得她往那边看了一眼,也只看了一眼,就又收回目光,专注于手中之事了。   宋游则已经进了茅屋。   屋中没什么特别的,反倒因为天要黑了,显得有些昏暗,点着一盏油灯,此外便是浓浓的墨香味,风从窗外进来,吹出翻纸的声音。   “哗哗……”   纸页抖动,声音很好听。   里头既有桌案也有床。桌案便是当初宋游去深山中取来削平的大树墩子,床则是简单的木架子床,上面放了一层竹篾栅,铺着被褥。此时两道人影借着烛光在桌案旁伏笔誊抄,又困又乏,一人躺在床上,盖着被子,似乎已病入膏肓。   听见推门声,两人都看过来。   “宋……宋先生?”   “先生回来了?”   “回来了。”宋游走进来,见寒风跟着自己进来,便又关上了门,“医经写完了吗?”   “已经写完了,三个月前就已经写完了。”一名徒弟回答道,“只是师父为让先生方便帮忙传播,叫我们抓紧时间,多誊抄几遍。”   “辛苦几位了。”   宋游一边说一边走进来,第一眼便看向了躺在床上的蔡神医。   蔡神医依旧是那般模样,发似三冬雪,须如旧秋霜,只是已经憔悴了,此时迷迷糊糊,似乎睡着了,连他到来都没有察觉,又气若游丝。   “神医这是怎么了?”   宋游坐了过去,仔细查看。   直到这时,蔡神医才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里头眸子已然浑浊,抬眼看着他——似乎说明他并没有真正睡着,只是缺乏了醒来的力气。   神医略微抬起手,张口说道:   “先生回来啦……”   声音嘶哑,几乎不成声。   “刚回长京不久,三年不见,神医怎么如此憔悴了?”道人微微低头,平静与他对视。   “老了,差不多了。”   “师父去年身体就不行了,只是医经尚未完成,便一直撑着,医经写完之后,就不撑了,一病不起。”一个徒弟跟随宋游来到床前。   “师父说自己大限将至,心愿已了,是时候尘归尘土归土了。”桌案旁边传来另一名徒弟的声音,他也暂时停下了笔,转头看过来,“应是原先行走北方太苦太累,伤了根本,又没有好好调养导致的。若是服药延寿,其实也还能再拖几年,只是师父不愿意。”   “老了……”   蔡神医仿佛听见了两个徒弟的话,只喃喃念道:“生死有命,荣枯有数,既非病非伤,何须与天斗,苟延几年又有何意义?”   两个徒弟互相对视,皆是叹息。   随即不由看向道人,想看道人是否会有几句劝说的话,或是别的仙术,能劝动师父,亦或是起死回春。   却只见道人微微一笑:“神医倒是洒脱。”   “老死是福……”   两名徒弟不禁又对视了一眼。   随即又听道人说道:“神医坦然,两位高徒也勿要焦心。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更何况以神医的功绩品行,无论如何都会青史长存。丰州鬼城目前设下三殿,第三殿的殿君之位,正是为神医留着的。”   听见这话,两人俱都睁圆了眼睛。   反倒是蔡神医睁眼看他,抬手摆动。   “神医莫要推辞客气,殿君之位虽高,可下辖仍有无数阴官,无需事事亲力亲为。如今鬼城新成,第三殿殿君之位空缺,正需要一位有大德行又有大功绩的人坐镇其中,保证底下莫要歪了乱了去。”宋游说道,“以神医的德行功绩,出任一殿殿君,绰绰有余。”   两个徒弟眼睛越睁越大。   此前倒是曾从故事里听说,听说某地某公平生品德高尚,爱行善事,在当地名声很好,于是死前就曾梦到神灵,说他对天下有功绩,请他死后去天上或者哪里哪里做神仙神官。此公遂告知家人,莫要伤心,又做些安排,等他死后,按照他的方法印证,果然他去当神仙了。   可故事中那些人,当的大多也不过是小官罢了。   哪曾想到,故事中的情节居然走到了身边来。   却不是由神仙托梦说来,而是由凡间一名道人说来,却不是什么小官小神,一开口便是阴间地府的一殿之君。   若传出去,恐怕又是个人们为之津津乐道的故事,不知又要传世多少年。   两个徒弟如何能不震惊。   神医则闭上了眼睛,似乎不再拒绝,又似乎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好好休息。”   宋游对他说了一声,便又转身:“还请给我看看医经。”   “好!”   立马有一名徒弟取来了一部完整的医经手稿。   宋游将之拿在手上,随意翻看。   只是手稿,一页页纸张,自己用针缝订起来,缝成一本,远比寻常书籍更蓬松,却没有寻常书籍整齐。   这本注定将对世界产生极大影响的《蔡医经》已然书成,却并没有什么天地异象,也没有任何宝物光华,不仅平平无奇,甚至看上去比书铺中绝大多数精心装订的书还要粗糙些。也许它的光华要在未来几百上千年中慢慢发散,得有慧眼的人才能看见。   “辛苦几位了。”   宋游粗略翻看了一遍,这才将之放下,随即才走出茅屋。   外面天色已经开始变暗。   小舟依然飘在湖心,一老一小两道身影坐在船上,各持一根钓竿,垂入水中。   此时小女童正在收杆起鱼。   宋游亦是往前,踏水如履平地。   “丰州之事,闹得挺大。”   宋游还未走近,蛇仙便先开了口。   身边的小女童闻言一愣,一阵疑惑,不由扭头看向这名从开始到现在一声没吭的老钓友,又随着他看向道人。   “迫不得已。”   “听说你把巨星神打死了?”   “神之不神,自然该屠。”宋游很平静的答道,“这三年来,多谢蛇仙帮忙守候神医了。”   “举手之劳。”   “不知这三年来,可有事发生?”   “有,不多。”   蛇仙自然明白,他是在问天宫这三年来有没有使些什么手段来阻止医经问世,于是一边拉杆一边答道:“都是一些小手段,不易察觉。”   “麻烦蛇仙了。”   “称不上。”蛇仙说着,头也没回,“倒是屋中那位蔡神医,恐怕没有几天活头了。”   “是啊……”   “他那徒弟说得不对,不是他撑到医经写完,就不再撑了,而是他撑到医经写完这才倒下,然后又撑到你来。”   “是啊……”   宋游淡然点头,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一时之间,当年北方的荒凉孤寂与风雪好似都回到了眼前,那位神医带着徒儿,迎风北上,风采怎是几句话可以写成的?   还好真如那话所说——   在这个世界,在这个年头,死亡真当不是生命的终点。   神医不负天下人,天下人怎负神医?   哪怕生死,自有再见时。   宋游便上了小舟,与自家童儿并排坐在一起,看她认真钓鱼,又与蛇仙畅谈丰州鬼城与阴间地府之事,畅谈五行土,直到天色黑成了墨,宋游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了,只有蛇仙与猫儿还在垂钓,常有水声,他便继续在黑夜中与蛇仙长谈。   湖边茅屋中烛光摇曳,是黑暗天地中唯一的光亮。   不知夜多深,忽有风钻入屋去,吹熄烛灯,过了会儿才亮起,又过不久,屋中响起两名徒弟的大喊声。   蔡神医于今夜辞别阳世。   等他再从屋中走出时,已与当初禾州初见时没有两样,发似三冬雪,须如九秋霜,不沾俗世尘埃,反多几抹仙气。 第五百零一章俞相与罗捕头   宋游在这里住了十天。   三花娘娘则钓了十天的鱼。   大概第八天的时候,便有阴差来到北钦山,先恭恭敬敬拜见了蛇仙,表明来意,这才将蔡神医迎去丰州鬼城。   宋游则还住了两天——   原先《蔡医经》写成之后,蔡神医的两位高徒加班加点,已誊抄出三份,宋游到的时候他们正在誊抄第四份。宋游等到他们把这份抄完,这才带着一份完整的原版手稿、四份誊抄手稿和自己原先带的半部手稿,与蛇仙告辞,下山而去。   此时北钦山已经开始下雪了。   雪还很浅,一步一个脚印。   小女童频频回头,十分不舍。   “不要看了,三花娘娘,前方的江河还有许多。阴阳山下也有一条溪河,若是三花娘娘喜欢,今后也可在山上道观前挖一个池塘出来。”   “唔!”   小女童扭头看他,随即又看向他身后背的大大的包裹:   “重吗?”   “背着不重。”   “回到长京之后,我们要找个书坊,把它印成书来卖吗?”小女童扭头问道,“就和三花娘娘写的游记一样!”   “三花娘娘越来越聪明了。”   看来三花娘娘这十天里也没有光顾着钓鱼,还是有在留意他的事的。   事实倒是差不多——   确实要刊印医经,广发天下。   不过三花娘娘的游记是杂书,是一只名不见经传的猫儿写的,要想出成书,自然要找书坊帮忙刊印,还得费些心力,等于自行出书。   可《蔡医经》不同。   蔡神医大名鼎鼎,天下无人不知他,亦是大晏不知多少医者心中的神灵,《蔡医经》浓缩了他的毕生心血,本身便是一部神书奇书。这等宝书即使去找书坊刊印,也是书坊梦寐以求的。   但是宋游还有更好的选择——   官府刊印。   大晏经济发达,文化昌盛,朝廷有朝廷的印书机构,各地官府往往也有自己的印书机构,这些印书机构比民间书坊更专业,质量更好,除了对书籍有些挑剔以外,几乎没有别的缺点。而且对书籍有些挑剔本身就代表着一种权威。   而最好也最权威的印书机构,莫过于中央官刻国子监。   宋游得去找一位熟人。   于是又花了两天时间,从北钦山走回长京,回到小楼不久,宋游便写了一封亲笔小信,卷成纸条,递给燕子。   “不告登门终究有些冒昧,便请你替我去一趟东城崔南溪的官署,将这张纸条交给他,一切我已写在纸上,无需你说话,交给他即可。”   “明白!”   燕子抓起纸卷,立马便飞了出去。   纸上简短寒暄,亦写得明白,宋游将在明日下午登门拜访。然而没想到,只是次日清早,崔南溪就骑着驴提着礼先过来了。   “崔公这是……”   “最近也是编纂大典忙碌,竟不知先生已经回京,已是崔某不该,又怎敢劳先生上我的门?昨日一身污浊,不敢来见先生,沐洗一番,直到今早才来拜访先生,还请先生见谅。”   崔南溪恭恭敬敬行礼。   宋游只好将他迎进门,煮茶款待。   “许久未见,崔公别来无恙?”宋游端茶递给崔南溪。   “身体倒一直好,就是苍老了些。”崔南溪双手接过茶,“倒是先生,几乎还和当时云顶山上初见时一样。”   “只是还没老到面皮上来罢了。”   “先生是神仙,又怎会老?”   “……”   宋游摆了摆手,没有说这些,只是关切着道:“不知崔公总裁的大典编纂一事进展如何?”   “承蒙朝廷鼎力支持,进展一直顺利。这几年朝中乱得厉害,偶有人出来反对,却也几乎没人理睬,得以一直顺利进行。”崔南溪端着茶如实的向宋游答道,“只是大典编纂毕竟不是易事,要许多博学之士同心共力,多方考据,长此以往,耗费俸禄钱财还是其次,许多博学之士便都将时间用在了这上面,因此也不知何时会被叫停,我们这几年只得拼命收集编纂,以求快点成书。”   “难怪崔公憔悴了不少。”   “若是不能编纂,那真是辜负先生了。”   “在下也想早日见到它。”   宋游说着笑了笑,干脆直言:“本身打算下午去拜访崔公,是有事想请崔公相助的。”   “嗯?”   崔南溪顿时一愣,睁圆了眼睛,拱手行礼道:“不知有何事能替先生效劳?”   “崔公可知蔡神医?”   “蔡神医医术通神,济世救民,谁人不知?崔某这几年编纂大典,没少整理记录蔡神医的方子。”崔南溪说道,“只是最近几年来,也不知蔡神医行医走到了何方,竟都没听说他老人家的消息。”   “蔡神医这几年一直在苦心创作,浓缩毕生心血,著了一本绝世医书,名为《蔡医经》。”   “绝世医书?”   “此书不讲术,只讲道,讲疾病药理的本质,讲行医之人的思索,若能问世,必将造福于民。”宋游顿了一下,“然而医经被天所妒,几次成书又几次因巧合而被中断,如今终于成书,想请朝廷印发天下,以救世人。”   “听说如今世道奇怪,常有妖邪疫病滋生,祸害世人,若医书问世,那可真是不知要救多少人啊。”   崔南溪睁大了眼睛,连忙起身拱手:   “这哪里是先生要崔某帮忙,分明是先生与蔡神医相助天下人啊!”   “崔公若愿帮忙,得请楷书手来在下这里抄录,若在别地抄录,恐怕出意外。”   “嗯?”   崔南溪又愣了一下。   不知宋游为何这么说,但也没有多问,稍稍一想,只认为是世间有妖邪带来疫病,若知晓医书问世会来捣乱之类的,连忙答应下来。   随即双方叙了一会儿旧,又聊了一会儿如今的朝堂与未来的天下,崔南溪这才与他道别,骑驴离去。   留下一壶酒,一包红糖。   没有几天,就开始有国子监的楷书手来宋游的小楼里抄书了。   清早就来,傍晚才归。   每抄一篇,就送去印书坊,刻印成版。   一时小楼下边摆满桌案,全是墨香。   三花猫便常在桌案之间行走,时而看看这个的字迹,时而瞅瞅那人的神情,或是躺在门口晒太阳。起初这些楷书手还担忧猫儿破坏纸张,后来慢慢也习惯她的存在,有时竟也与她说几句话。   三花猫则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可一回到楼上,她就变作人形,不是与宋游小声讲自己在下面的见闻,哪个人抄得快哪个人抄得慢,哪个人与她说话哪个人脚很臭,就是拿起她的柳枝与燕子一同练习凭空搬运之法,只是用来练习的搬运之物从细小的米粒变成了石子,又变成了碗碟。   如此一日日冬深。   冬日萧索,萧索的却不止天地山水,城中百姓生活也变得萧索起来。   天气一冷,就更难讨生计了。   街面上似乎更乱了几分。   欺行霸市、偷鸡摸狗与在僻静之处劫掠行人的人都变多了一些。一旦乱起来,就引发连锁反应,与此无关的乱子也变多了。   就连国子监跑腿的胥吏怀揣书稿前往书坊时,因为神情小心,都被人认为是怀揣重宝,有些江湖人还跟了他一截。好在毕竟穿着制服,目前这些人倒也没有胆大到这个地步。   民间风言风语亦是很多。   有人说是顺王之乱坏了长京民心,有人说是太子当初篡改诏书坏了大晏国运,有人说是皇帝下落不明,太子又迟迟不登基,稳不住民心。   直到冬至之日,一群楷书手终于抄完了医经,一同向宋游道别:   “我等就离去了。”   “多谢先生茶水招待。”   “多谢先生。”   “雕刻印版也有匠人负责,目前没有生乱子,若是一切顺利,今年结束之前,第一部《蔡医经》一定现世。”   “辛苦诸位了。”   宋游觉得出乱子的概率很低,自己这里还有几份手稿打底,就算雕刻印版出问题,意义也不大,不过多耽搁一些时间罢了。   “最近长京乱,还请诸位回程小心。”   “我等知晓。”   “告辞!”   “唉今年长京不知怎么了……”   “不过我倒是听说,俞相早就看不惯长京乱象了,一直很想下手治理,只是苦于手下没有能人,他贵为宰相,亦不能事事亲力亲为,前两天听说他从曾任职过的逸州调来一名罗姓捕头,似乎很有本事。也许能治治长京街上的乱象。”   “从逸州调捕头来?这样行吗?”   “这可是有先例的……”   “哦!俞相这是在效仿二百年前的名相谷寿与周康伯?”   “正是!”   一群或年轻或年迈的穷苦书生,一边讨论着,一边结伴离去。   宋游听得清楚,倒是来了些兴趣。   这个传闻在大晏也传得很广——   本朝太祖晚年时长京治安混乱,多有仗势欺人之辈,时任宰相的谷寿曾在平州出任知州,见不惯长京混乱而捕头捕役无所作为,又知晓平都捕头周康伯一身正气,刚正不阿,遂将周康伯调任长京。   后来的周康伯果然一身正气,不畏强权,秉公办事,既打豪强纨绔,也捉妖邪鬼怪,终于将长京治安给控了下来。   人们感念他的功绩与刚正。   于是有了雷部主官,周雷公!   这位罗姓捕头也是他的故人啊…… ###第五百零二章 饺子也可以是耗子形状   传言果然非虚,这个冬天还没过完,罗捕头就到长京来上任了。   宋游在街上见过他两次。   只是当时的罗捕头都在领人办案,他看见了罗捕头,罗捕头却并没有看见他。   这段时间罗捕头应当也很忙。   本身他的性子应当比当初的周雷公要圆滑一些,更懂得如何做事,然而性格里的正直却不输于周雷公。加上此番俞相效仿当年谷相,特地破例将他调来京城,本就对他予以厚望,他也不可能辜负俞相。   如今时节也特殊。   从小了讲,新年将至。   从大了讲,皇帝至今下落不明,太子早已临朝参政,无论是朝中文武的等待,还是太子下令的搜寻,都成了一种礼节性的。众人皆知,过完新年恐怕太子就要面南背北,登基坐殿了。   长京混乱的民生民心亟需稳定下来。   有俞相的支持,有太子的背书,罗捕头几乎天天忙于抓人,无论是地方泼皮无赖、外地江湖武人,亦或贵胄之后,妖邪鬼怪,都不放过。   宋游几次见他,他都匆匆而过。   如此渐渐到了除夕。   宋游坐在屋中,看着外头张灯结彩,不禁感慨:“又是一年到头了啊。”   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轻轻细细的回声。   “又是一年到头了啊……”   宋游不由回头看她,叹一口气。   猫儿摇头晃脑,也学着叹一口气。   “三花娘娘不妨算一算,我们下山已经过去多少年了?”宋游问道。   “三花娘娘算一算。”猫儿依旧摇头晃脑,像是有什么病一样,随即停住,疑惑看他,“你才下了山,三花娘娘只是从庙子出来。”   “那就按我们离开金阳道开始算起。”   “按立秋算!”   “可以。”   “今年几年?”   “明德十年,最后一天。”   “那就是……”   猫儿歪着脑袋想着,很快说道:“那就是九年半了。”   “三花娘娘聪慧。”   “我们还有哪里没去呢?”   “西边。”   “西边!”   “西北西域宽广无边,尚未踏足,逸州虽在西南,却不是最西南,也未走全。”宋游对她说道,“那里还有两方土。”   “两方土!”   “为什么今天我夸三花娘娘聪慧,三花娘娘没有说‘对的’了呢?”   “本身就聪慧……”   猫儿很随意的坐了下来,抬起爪子舔着。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来。   是崔南溪与国子监的官员,亲自为他送来了第一部《蔡医经》。   这是当世第一部印好的医经。   宋游拿在手上,看了又看,猫儿也凑近来看,只是就不知她能不能看得懂了。   不过或许也无所谓。   因为宋游也不太能看得懂。   最多看看它与原稿有没有区别。   “蔡神医在鬼城听说医经顺利问世,一定会很开心吧?”宋游扭头对猫儿说。   “三花娘娘不知道!”   “你倒老实。”   “对的!”   “这一本我们就留着了,带回道观,若今后保存得当,到几百上千年后,或许还能震惊后人。”宋游篷的一声将之合上,“今日除夕,请三花娘娘去将燕子叫下来,我们先出去逛逛,买些肉菜,回来包饺子。”   话音刚落,外头就有燕子飞了进来。   “篷……”   燕子化作人形,老实站着。   “饺子是什么?”   三花猫则好奇的盯着道人。   “等会儿就知道了。”   这年头已经有了饺子的早期形式,只是不叫饺子,也没有过年吃饺子的习俗,无论南北都还没有。宋游只是突然想吃。   于是出门,买菜割肉。   寒冬时节没有多少蔬菜,宋游沿着街走了一个来回,适宜包饺子又想吃的蔬菜也只见到白菜和木耳两样,再割一块三肥七瘦的二刀肉,请屠户细细的切做臊子,用树叶一包,茅草一缠,便提着回来。   干木耳泡发切碎,白菜也洗净切碎。   分别加上肉馅,调个味道,便是两种不同的饺子馅了。   “像是包子!”   三花娘娘站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   “差别不小。”   宋游端着肉馅出去,到外面桌案上,燕子早已将桌面擦得干干净净。   外头房门大开,除夕时节,挤满了人。   三花娘娘几乎是寸步不离,道人走到哪里,她就要跟到哪里,道人做什么,她也必须睁大眼睛,不漏一个细节。   “三花娘娘学法术要是有这么认真,也不会常常输给燕子了。”   “三花娘娘学法术也很认真!”   “是吗?”   “燕子很厉害!”   “那倒确实。”   “但是三花娘娘也很厉害。”   “好了……”   宋游已经和好了面,找来擀面杖,在桌面上洒下薄薄一层面粉。   先揪一块面,擀成饺子皮。   中间厚,四周薄。   宋游耐着性子,教会两只小妖怪如何包饺子,便开始专心擀皮,让他们两个包,也不管他们包的是美是丑,只闷头擀皮。   外头人来人往,时常听到吆喝声,叫卖声,还有舞龙耍狮的声音,热闹非凡。   屋中三道身影亦是忙碌不已。   起初两只小妖怪包得很慢,一边包还要一边问他,或者互相看对方的成果,还没有宋游擀皮快,他便不时停下来,看看外头热闹人间。渐渐的两只小妖怪包得越来越好,作为妖怪的速度也提起来了,便差不多和他齐平。   于是换成了外头路过的行人看他们。   “为什么非要包成这样?”三花娘娘不禁有些不解,“为什么不包成包子那样?”   “因为饺子是用来煮的,包成包子那样,有些怪怪的。”宋游说道,“倒是也有其它的包法,比如柳叶饺,但我不会。三花娘娘要喜欢,也可以把它包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只要好煮熟就好。”   “!”   小女童神情顿时一凝。   宋游则突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三花娘娘果真心灵手巧——   桌上很快便有了鱼儿形状和耗子形状的面团,个个里头都有肉馅,摆得整整齐齐。   “……”   宋游虽然无奈,倒也没说什么,包完之后,等到饭点将到,便去烧了一锅水,将所有饺子往下一倒,很快便全都飘了起来。   此时天色已暗,灶屋火焰明晃晃的打在墙上,灶台上油灯摇晃,映得人影绰绰,锅中热气升腾。   道人拿着笊篱在锅中一捞,分别盛入三个碗中。   并将老鼠饺子专门挑了出来,只放进三花娘娘的碗中,毕竟三花娘娘辛苦包一场。   随即也不端油灯,三人一人捧着一个小碗,坐在门口去,吃着热气腾腾的饺子,看外头夜晚仍旧人头攒动,不知多少灯笼汇聚成河。   “三花娘娘的饺子好吃吗?”   “好吃!”   “耗子形状的也好吃吗?”   “好吃!”   “不会全是面疙瘩吗?”   “最好吃了!”   “……”   宋游摇了摇头,继续专注于碗中。   碗中食物仍是他熟悉的味道,加上这个特殊的日子和眼前的热闹光景,轻松勾起他的回忆。   只是今夜就没有烟花了。   因为老皇帝下落不明,国家无主,哪怕新年,也不宜大肆庆祝。   只是人们的热情依旧挡不住,不知多少人从屋中走出,或是提个灯笼,或是借别人灯笼的光,享受这一日难得的热闹。长京街头的商铺酒楼亦是灯火通明,不知营业到多晚。   至于那位至今生死未卜的皇帝,只是为人们的热闹添了一些谈资与担忧罢了。   宋游边看边吃。   吃完饺子,美滋滋睡一觉。   当天半夜,楼下传来些许声响,时而像是剁肉声,时而像是切菜声,时而又有舀水的声音,宋游只知猫儿不在身边,不知她去了哪,但既不愿去想也不愿下楼去看,只翻一个身,便继续睡去。   ……   天不可一日无日,国不可一日无君。   明德十一年正月初十,太子在满朝文武劝诫之下,三拒而不止,无奈之下,登基坐殿,沿用原本年号,大赦天下。   与之同时颁布的,还有两道圣旨。   一是填北诏令。   由于此前连年战乱,北方数州受兵灾严重的几乎被打空,别的也多有损失。一个没有人口的州,不仅浪费土地,而且无法有效统治。   如今北方稳定,塞北草原人至少上百年都威胁不了南方的大晏,反倒是大晏南方人满为患,土地不够用,去年又常有天灾和妖邪疫病,许多人已经活不下去了,几乎快成了流民。   朝中早有将他们迁往北方的打算,只是这等指令需要许多州的州官共同配合,皇帝下落不明,实在难以颁布。   如今新皇登基,立马便颁了圣旨。   二是对陈子毅的封赏。   陈子毅本就功劳盖世,除了开朝时的开国元勋,武安侯几乎已是武将的最高荣誉,然而去年大晏内乱,皇帝宝座差一点落入顺王手中。陈子毅接了调令南下勤王,夺下长京,迎回大统,这才有了今日登基的新皇,可谓只手挽天倾。若论对当今皇帝的功劳,比之开国元勋也不差,甚至因此身受重伤,卧病不起,却也是不得不封赏的。   宋游甚至都没有去茶楼打听消息,还在楼上没有睡醒,便听楼下嘈杂,路人兴奋的讨论,说陈子毅被新皇封为护国公。   倒确实只有皇帝才能封得了。 ###第五百零三章 暗示   “道士!道士!”   楼下声音依旧嘈杂,不知多少话语混在一起,许是往日里太过枯燥,节日便显得弥足珍贵,新年的气氛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退去,反倒因为新君上位普天同庆而多了许多兴奋。   就如前文所说,普天同庆不是光喊口号,朝廷会有实实在在的惠民政策,施粥散米、减免房租,都是常规政策。   一时全城的人都在讨论。   讨论已持续了数日,就连新皇的登基大典都已结束,人们的热情却并未消散。   然而宋游还睡眼惺忪,只是在床上坐了起来,静听楼下行人交谈讨论,便听见从楼梯口传出一道轻轻细细的喊声。   一名身着三色衣裳的女童走了上来,才在楼梯口露出上半身,便已对他说道:   “下面有人来拜访你!   “是三个人!   “都是见过的!”   女童并不走上来,只在快出楼梯口的时候便停了下来,只将半个身子探出二楼,伸长脖子将道人盯着,一脸严肃。   “三个?”   “有一个姓鱼,好像在逸州见过,上次回长京也见过一次。三花娘娘记不清了。有一个刘知县,又叫刘郡守,在逸州和禾州都见过。上次我们回长京也见过一次。”小女童说着一顿,板着一张小脸把他盯着,“还有一个是逸州的邻居,给三花娘娘带过鱼,忘记叫什么了。”   “原来如此。”   宋游摇了摇头,真不想起床,却也不能再在床上赖着了,只扭头对自家童儿说:“既是故人,便先请三花娘娘替我们好好招待他们,就说我穿好衣服洗漱完就下来,烦请他们多等片刻。切记,莫要失了礼节。”   “知道了!”   小女童答得干脆。   本身就没有完全走上二楼,此时只一扭身,便听老旧木梯被踩得叮咚响又吱呀叫,她迅速走了下去。   宋游则开始穿衣洗漱。   楼下隐隐传来女童的声音:   “我家道士是个懒鬼,现在才刚起床,烦请你们坐着稍等片刻,他穿好衣服洗漱完就下来。   “三花娘娘给你们煮壶茶。   “对哦!你们吃早饭了吗?三花娘娘煮了饺子,刚刚煮好的!   “……”   女童的声音很有条理,不失礼节,只是猫儿有猫儿的社交习惯,不管他们怎么说,她也不听,非得把饺子给他们端上去。   宋游沉默不言,泼水洗脸。   等洗漱完毕,他才走到窗边,打开窗往上下一看。   天空蔚蓝,阳光灿烂,清冷的空气顿时涌进来,伴随着外头街上摆摊卖菜带来的些许味道。下方则是几名读书人,年纪也都不小了,聚在一起不知道在等哪位同窗或好友,方才听见的讨论声,多数来自他们。   宋游就不关窗了,正好换换屋中空气,只整理一下衣服,便下楼了。   下方木板门只开了一扇,小女童虽然长得不高,却很勤快,正在将门全部打开,好使得屋内亮堂。   桌案前坐着三道人影,只有三人,没有带别的仆从,也没有穿官袍,反倒穿得很朴素。一人从容自若,一人略显拘束,一人坐得端正。桌上摆着一壶茶三个茶杯,还有一盘刚煮好的饺子,三双筷子。   三人拗不过女童热情,都用筷子夹着尝了一颗,像是吃点心一样,只是之后就不好意思再动了。   见到宋游下来,他们立马起身。   “见过先生。”   “先生,别来无恙。”   “见过先生。”   “既是逸州故人,就不要客气了。”宋游连忙说,“几位还请坐。”   “此前忙碌,知晓先生回京时,已是快新年了,一年头尾事务繁忙,开了年又忙于陛下登基之事,却是直到这时才来拜访先生。”当年的俞知州如今的俞相对宋游拱手,还保持着如当初一样的恭敬,“先生勿要见怪。”   “先生勿要见怪。”   “罗某进京两月,却是昨日才知晓,先生竟也在京城,惭愧惭愧。”   “哪里哪里。在下这次回京,虽未曾见到三位,却常常听说三位的忙碌。去年多事,倒确实该比往年忙碌许多。”宋游也温和说道,“为官者应当为国为民,在下唯有敬佩。”   宋游说完,又转过身,特地看向阔别最久的罗捕头,微笑着道:“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班头过得可好?”   “托先生的福,一切都好。”   “原先逸都一别,本没有想过还能在此时此地相见,还以为要二十年后再回逸都时才能相见了。”宋游拱手说,“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罗某也没有想到。”   “班头也沧桑了几分了。”   宋游说着又看向其余两人,见他们没有白发的添了白发,本就有白发的越来越多,不禁叹息着道:“故人都有些变化。”   “年纪大了。”   “已是近十年的风雨了。”   “先生还和原来一样。”   三人对此都各有各的感慨。   不过这时,开完门的小女童走了过来,默不作声的将一双筷子和一个茶杯放在道人面前,还给他掺满了茶,随即便沉默的站在一旁,用一双灵动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断来回打量着他们,虽一声未吭,却实在乖巧可爱,冲淡了几分故人重逢的唏嘘。   见四人不说话了,她才开口,一开口就是:“你们怎么不吃饺子?”   “吃了,吃了。”   三人连忙回答着道。   “道士你怎么不吃?”女童又看向道人,“这可是三花娘娘特地给你煮的。”   “三花娘娘去外面给我买一碗元宵吧,最好是醪糟汤底的。”宋游摸也没摸筷子一下,“今天已经是上元节了,应该吃碗元宵的。”   “你不吃饺子吗?”   “三花娘娘吃就好了。”   “为什么不吃?”   “我想吃元宵。”   “那你先吃饺子!”   “快去吧,我饿了。”   宋游摆了摆手,使她离去。   桌上三人不敢插话,只转头看着小女童身上的三色衣裳,都没有说什么。   直到女童走远,才收回目光。   心中却不免有些疑惑。   却见道人一脸平静的对他们说:“我这童儿一切都好,只是有个癖好,爱吃鼠肉。当然,倒不是说今天的饺子里包的就一定是鼠肉,只是今后若她给几位吃什么,几位品尝之时,还请三思。”   “……”   三人闻言俱都一愣,随即表情变得复杂,不由得都瞄向桌上这盘饺子。   饺子还冒着热气。   饺子馅全都剁碎了,还混杂了白菜与木耳进去,谁吃得出里边是什么肉?   他们只知道那名仙童刚将饺子端上来的时候,热气腾腾,他们吃着都觉得很美味,亦很开心,只是觉得吃太多有些不雅,这才浅尝辄止,谁能想到先生身边的童儿、那么漂亮可爱的一位仙童,竟会给他们端上一盘耗子馅的饺子来?   可神奇的是,此时再一想,又觉得合情合理。   三人不禁面面相觑。   “咳咳咳,吾曾听闻,余州有人爱吃蛇鼠,将之奉为美味,吃点鼠肉,倒也没有关系。”俞相终究是俞相,很平静的道。   “对对对,罗某年轻落魄时,也曾吃过蛇鼠,倒也并不在意。”罗捕头更为豪迈,说着干脆又拿起筷子,再夹一颗,放进嘴里大口嚼,以示自己真的一点也不在意。   如今已是朝中要员的刘知县也连忙点头,手忙脚乱之下,一面附和俞相的话,一面又学着罗捕头夹着饺子吃。   “几位不必勉强,反正在下是从来不吃的。”   宋游如是说着,心中想的却是,若是三花娘娘见到这一幕,知道他们明知是鼠肉而猛吃,多半会感到十分开心。   只是那样一来,她就又有了个劝说自己吃耗子的依据了。   “先生可有听说填北之事与陛下对武安侯的封赏?”俞相忽然问道。   “填北之事昨天就有听闻,陈将军受封国公一事,倒是今早睡梦之中才刚刚听楼下行人说。”宋游一边举杯饮茶一边说着。   茶很苦,相当苦。   应是猫儿觉得茶叶是好东西,自己要待客,生怕客人喝不到滋味,就多放了许多。   苦中却又有明显的甜。   是上等的蜂蜜,也放了不少。   因此夹杂出了一种苦和甜并排的复杂味道,若先尝到苦,便是苦中回甜,若先尝到甜,便觉得甜中泛苦,奇奇怪怪的。   “听说护国公伤势愈重了。”俞相淡淡的开口说道,顿了一下,“这是陛下身边那位妙华子出的主意,哦,这位道长也是国师的高徒。”   “怎么说呢?”   “大晏一朝惯例本就与前朝不同,先生可知,已经一百余年没有活着的一品大员了,除了开朝时,更没有活着受封的国公?”   “这倒知晓……”   宋游平静的点了点头。   大晏对于爵位和品阶向来吝啬,不说别的,就是面前这位宰相,若说品阶,其实也只才三品。当然了,他的权力并不受品阶的限制。   若是爵位,除了开朝之时,那一批开国名将被封了国公,此后莫管功劳再大,只有死了被追封国公的,还未有活着的国公。   “若是仅仅如此,倒也无关紧要。武安侯先有千古奇功,后又重夺京城,扶保太子正统,功勋不亚于开国名将,就算被封为护国公,就算这二百年里没有活着受封的国公,也没人敢说什么。”俞相说着一顿,“然而陛下听从妙华子献的计,只封国公,未有任何实物赏赐,反倒将陈子毅尚且年幼的子嗣也给封了一遍,叫他安心养伤。”   宋游听了,算是明白了。   “这是暗示啊……”   “是也。”   俞坚白也不禁叹着气。   既惋惜英雄备受君主忌惮,也叹息新君遇见此事,不与大臣宰相商议,反倒单信一名道人。   只是这法子也确实巧妙、管用。   不愧是鹿鸣山奉天观出来的。 ###第五百零四章 流言   “陈将军呢?”   宋游端着茶杯,神情不禁复杂。   虽然这一天早有预料,想来也早就做足了准备,可还是忍不住几分感慨唏嘘。   “昨日护国公上表宫中,谢恩于陛下,说自己身受重伤,已然不治,恐怕无缘承受天恩,只请陛下在他死后,照顾好他的子嗣后代。”俞坚白的语气也很平静,如实回答道,“陈子毅功劳盖世,若他承国公而身死,子孙定然几代无忧,只是唯有一点……”   俞相说着顿了一下,抿嘴不言,似乎也在想该如何表述。   身边二人,一人微低着头,只盯着桌上茶杯中漂浮的茶沫,好似里头有无数看头,一人干脆扭头看向外面,好似在审查长京街头的治安。   “护国公在上表中请求,让他族弟陈义陈不愧接替他成为北边三镇统帅。”俞坚白停顿片刻才开口,“这本身没有问题,自他回京后,北边三镇的兵权本身就在陈义手中,自他以下,北边军中威信最高者也是这位陈不愧,二者又是族亲,若是护国公伤势过重而亡,于情于理,让陈不愧接替他的三镇兵权都不算过分的请求,只是护国公有一件事不知晓……”   “何事?”   “如今宫中不知为何,有一些流言,大抵是说……”   俞坚白左右看了看,也看了看外面,只看到一名抱着碗走来的身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便迅速开口:“大晏将衰,取而代之的是陈氏。”   “这个传言……”   “俞某也不知从何而来。”俞坚白猜测与那妙华子有关,但没有证据,也就没有说,免得显得像是无端的攻讦。   “看来这引起了皇帝的警惕。”   “应是如此。”   俞坚白长长叹息一声,新君刚刚继位不久,他就感慨着道:“不知将来又有多少风雨……”   宋游坐在原地,亦是沉默不语。   恍惚之间,未来之事真像风吹雨,透过门窗纱帘洒落进来,似有似无,模糊不清,又在他的眼前逐一呈现,翻动历史的篇章。   模糊间窥的是一角当世的风云。   是千百年后人们揣测探寻的史诗。   直到女童抱来一个斗碗,哆的一声放在桌面上,碗中是一大碗汤圆,飘着醪糟与蛋花,而她一声不吭,又连忙跑去拿了四个小碗和勺子,将大碗的汤圆分到四个小碗里,分别交给四人。看她神情专注,一丝不苟,真像是个道童,又像个小大人。   “快吃吧。”   三花娘娘对四人说完,又抱着斗碗离去了。   斗碗中还剩不少汤底,她端了一张小板凳,独自坐到门口去喝,只给四人留下一个娇小的背影,抱着比自己头还大的斗碗,不时低头喝一口并发出饮酒般的叹息或喝汤般的咂嘴声,不时扭头左看右看,不知在看什么,只知她似乎比屋中四人更悠闲自在。   “元宵节,该吃点元宵。”   宋游当先拿起汤匙,对三人说道:“就当甜点,勿要客气。”   三人闻言也分别拿起了汤匙。   长京的街边小食很出名,有时即使是宫中贵人也会派人出来采买,甚至深夜叫人出去买夜宵,点名要吃某一家。   这家的酒酿汤圆做得也不错。   俞相这等上了年纪的人,尤其喜欢吃这种耙软又甜糯的食物,连着尝了三颗,这才稍微停了停,没有忘记正事,继续与他请教着道:   “此次移民填北之事,本是数年前北方初定之时,朝中就有的提议。只是那时北方虽然兵祸初定,却一直听说有妖邪祸乱,很是猖獗,加上当时国师离朝已经数年,陛下也不理国事,就搁置了下来。如今新皇登基,这才重新定下。然而去年以来,各地皆有怪事发生,疫病横行,此次大规模移民填北,亦不知是否顺利,俞某只怕又有乱子滋生啊。”   “北方?应是以越州为主吧?”   “确以越州为主。”   “在下几年前曾行走北方,当时北方的妖邪便被平定了大半,大妖倒是不见得再有了。”宋游一边回想,一边如实答道,“然而北方数州的妖邪精怪终究是比南方要多不少,尤其北方人少,人少之处,精怪滋生。何况如今天下怪事增多,恐会更多一些。”   “这可如何是好呢?”   “俞相勿忧。不过都是些小妖小怪,能为难人一时,为难不了人一世,能为难一个人一户人,为难不了一群人。”宋游淡然说道,“只要人们意识到它们并不可怕,有了对抗它们的勇气与狠劲,这些妖邪也翻不起多大风浪来。”   说着他一转头,看向了罗捕头:“这一点班头应当体会很深。”   “没错!”   罗捕头没料到他会突然与自己说话,也没想当朝宰相与人间仙人交谈,自己也能有插话的机会,难免有些慌张,却也答道:“一点没错。罗某当捕头这些年来最大的体悟便是,那些妖邪鬼怪并没有人想的那么可怕,只是人把它们想得太可怕了,可人只要胆子一大,内心坚定,不惧怕它们也不被它们迷惑,便会发现,有些妖邪鬼怪比山间野狗厉害不了多少,乱棒照样能打死,一刀照样能砍死。”   “那就好那就好……”   俞坚白是文人,少有听说这些,只是听得罗捕头话语中的豪气,也受其感染,心中便多了几分自信。   “当初承蒙先生指点,罗某此后再遇上妖邪鬼怪,难以捉摸对付的,往往遍寻它们的弱点及克制之法,这些年来,也有不少心得。”罗捕头对俞相拱手说道,“若俞相需要,罗某可将之整理成册,好帮助北迁的百姓应对北方妖邪。”   “如此便甚好了!”俞坚白先是一喜,随即又皱眉,“只是班头公务繁忙,还要整理成册,会不会有些麻烦?”   “俞相若想为罗某人省些力气,就请派一位文曲到衙门住处来,罗某口述法子,文人记录,不仅省力气,也比罗某这狗爬字更能入眼。”   “便麻烦班头!”   “举手之劳。”   “在逸州任职,能遇上班头这般神捕,真是俞某的一大幸事。”   “不敢不敢……”   “若班头能将毕生应对妖邪鬼怪的法子整理成书,便应广传天下,说不得也能藉此流传青史。”宋游也说道。   “罗某一介武人,流传青史不敢想,只愿能助填北之事顺利一些。”   “如此应当忧患不多了。”宋游手握汤匙,平静说着,稍作一顿,忽将眼睛一眯,“若说大妖,北边应当确实还有一位。”   “哦?”   桌上三人皆是一愣。   无论是已经贵为宰相的俞知州,还是逐渐身居高位的刘知县,亦或是常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的罗捕头,都从这一刻的道人身上看出,他对那位大妖应是十分警惕的。   “不知……”   “哈哈,无妨。”   道人忽然又展颜笑了,摆着手说:“在下很快就将离京,正好随同北迁的百姓,再去越州走一趟。上次未见的前辈,这次要去见一见,上次未看到的风景,这次也要去看一看。”   “先生何时离去?”   “过几日就走,时间不定,这次就无需几位再送了。”宋游一边说一边拱手,“几位皆是能臣,又有为民之心,此时天下正需要几位。如今正是公务繁忙之际,还请几位莫要管一名山野道人。”   众人又聊了会儿,将一小碗的酒酿元宵当做了甜点,真像是故人好友闲聚,只是所聊的多是大事,直到日头升高,三人这才向宋游告辞。   此时小女童仍坐在门口小板凳上,抱着比头还大的碗,每当抬碗低头,喝醪糟汤时,几乎将整张脸都埋入了碗中。   见到三人在自家道士相送下走出来,她虽然没说什么,也没起身,却扭头一眨不眨的将他们盯着,像是猫儿独特的送别礼。   等三人一走远,她便端起斗碗,仰头咕咚两口,一饮而尽,随即起身,去收拾桌子了。   “咦!饺子吃完了!”   “吃完了。”   “谁吃的?”   “罗捕头吃的。”   “你吃了吗?”   “我吃元宵就够了。”   “唔……”   女童仰头晃脑,不太开心。   道人则坐下来,陷入沉思。   “天下大势,呵呵……”   伏龙观历代祖师对于风水气运、天下大势都有自己的看法与态度,这取决于他们身处的时代和亲历见闻,宋游也是如此——他向来不觉得命运强大到让人无法反抗,或者说命运蛮横到不允许人反抗,他则更倾向于天下大势与人为相辅相成,本无所谓谁主谁客,只看谁更厉害。   人弱则被天所影响,人强则人定胜天。   二者关系纠缠更加复杂。   说大晏国运衰退,说天下大势已定,说林家将衰陈家将兴,在他看来,其实都不见得。   皇帝听了自然不喜。   无论君主是否有雄才大略,有与天下大势一争的本钱,都不会坐以待毙。   只是若君主内心强大而坦然,有对此不屑一顾的自信,听后励精图治、保国安民,说不得哪怕无意与天斗,也能轻松胜之。可若是君主因区区一道流言便辗转反侧,忧心不已,忌惮生疑,惶惶不可终日,甚至谋害忠良,滥杀无辜,那么即使再怎么挣扎,恐怕也只能顺应大势浮沉。 ###第五百零五章 还当年善意   天色刚暗,满街灯火。   小楼中也点起了灯。   三花娘娘的小马儿灯笼受过灵力温养,只比原先旧了一点,仍旧保存完好,此时她用法术将之点亮,提在手上。宋游原先在平州大山妖鬼集市上被小鬼赠予的灯笼也保存完好,此时也请了三花娘娘来点亮,将之交到燕子手上。   两只小妖怪一人提着一个灯笼,老老实实跟着道人出门。   “长京一年中最热闹的两次灯会,应该就是上元灯会和中秋灯会了,既然来了长京,上元灯会是怎么也不能错过的。”宋游开口道。   “燕子上回就没有去!”小女童也说。   “莫要看灯会人多,其实都是陌生人,这一生也许就只有一次擦肩而过的缘分,此后你与他们不会有交流,不会有接触。他们终其一生也不会了解到你是什么样的人,最多因为你长得好看,多看你几眼,可一旦回家,便如同从来也没有见过。”宋游说道,“没什么好怕的。”   “没什么好怕的!反正都不认识!”小女童说着,举起自己的灯笼,“三花娘娘的小马儿灯笼就是以前在中秋灯会上猜谜赢来的!”   “知道了……”   燕子少年握着灯笼,紧随其后。   晚上光线昏暗,纵使满街灯火,可油灯与蜡烛又能照得多远?   昏昏暗暗中,却有另一种氛围。   无数人拥挤着,在其中行走。   人头攒动,如黑暗中的河。   燕子只觉路过的每一个人都在看自己,那一双双目光,实在让他忍不住局促。   不过先生说得对——   长京繁华,天下闻名,最繁华热闹的时候,莫过于中秋上元灯会与每年的庙会,既然来了长京,怎么能不体验一次呢?   四周来往,皆是陌路,这一辈子也不会有交集,便与路边草木区别也不大了。   于是他鼓起了勇气。   而这也怨不得路人——   精致的女童,俊美的少年,提着灯笼在夜色中行走,跟着一名道人,灯光映照,仿佛神仙一般,实在让人忍不住侧目。   何况上元灯会与中秋灯会不同。   上元灯会更有情愫色彩。   像是情人节。   若是心有所属的人,这晚早早的就会约好,出来相会。   若是没有婚配的适龄男女,尤其是大家闺秀与文人学子这等读过书的,从小在诗词文章与地方传闻中听说上元节有情人成眷属的故事,压抑了一整年的情愫难得有一次释放的好机会,自然心生向往,各个三五成群或带着仆从婢女,提着灯笼行走于街上,目光都往异性身上瞟。   少年生得俊美,莫说年轻女子中年妇人,就是有些男子,也忍不住向他投来目光。   少年只好眼观鼻鼻观心。   或者朝旁边的女童投去目光,看见熟悉的人,总让他舒服些。   “看那些小人儿,都在看三花娘娘的小马儿灯笼。”小女童眼睛很明亮,得意道,“但是只有三花娘娘有。”   “……”   听她无所谓的说话,燕子也好似被其感染,轻松了些。   “这里三花娘娘好像记得,快到以前三花娘娘和道士猜灯谜的地方了。”小女童直盯着前边,“要是还有猜灯谜的,我们又去赢一个。”   燕子闻言也看向前头,又抬头往楼上看。   不知不觉已走到了河边。   此处灯火尤其通明,沿途几家,都是花柳风月场所,小楼修得极其漂亮,楼上窗口往往倚着美貌女子,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盯着下边,既欣赏灯会的绚丽与热闹,也招揽客人。   前方便是青红院。   青红院仍旧灯火通明,前面围着一大群人,在猜灯谜。   宋游领着女童与少年过去看了看,场景大概和数年前差不多,只是主持猜灯谜的换了另一个妙龄女子,脸蛋青春,姿容出色,已陌生了。   灯谜比当年复杂许多。   一个年轻书生在一众好友拥护下,很自信的听着谜题,在别人苦思之际,他只稍稍一想,便给出答案,可谓才思敏捷。再伴随着一些轻佻的言语,引得旁人侧目又大笑。   宋游站在人群中看了看,倒是在妙龄女子身后看见另一名女子,才短短几年,便已是人老珠黄,面容却仍旧透出几分熟悉。   这名女子几乎站在灯光的最外围,只看着妙龄女子,似是在指导新的接班人。   与此同时,她也看见了道人。   好像也觉得道人有些熟悉,不禁将目光停在他身上,微微偏头,露出思索,随即目光一垂,看见道人身后女童手中的灯笼,这才想起来。   “……”   宋游则向着她略微行礼。   女子依旧盯着他,又转头看了眼前边更年轻的女子,见她应对得从容,风采不输自己当初,便不再担心,转而莲步款款,走向道人。   青红院是长京一绝,当初的她也算是青红院的名人之一,这可不是光靠容貌身段就能做到的,还要有一身才艺、与人交流的技巧,当年的她也是被长京不知多少文人士子追捧的,只是这才不过六七年的时间,她从人群中走过,竟然已经没有多少人将目光投向她了。   大家都看向灯光下那名谈笑自若的妙龄女子。   一代新人换旧人啊。   女子笑得从容,来到道人面前,这才小声问:“道长可是多年前中秋灯会上的那位?”   “难得足下还记得我们。”宋游也行礼道,“多谢足下当年赠送灯笼。”   “……”   女子闻言笑容也不禁浓郁了几分,目光低垂,眼眸比当初更平静,看向道人身后的女童与她手中提着的小马儿灯笼,灯笼上还写着“长京青红院”几个小字,竟是丝毫也没褪色。   “这是道长猜灯谜赢得的,和小女子又有何干?”女子只是说道,“倒是未曾想到,竟和道长还有再见之日。”   “皆是缘分。”   “可惜如今的青红院不比当年了,虽然今年也有灯会猜谜,却不送灯笼了,只送店中一壶浊酒。”女子摇头笑了笑,神情也很唏嘘。   “怎么了呢?”宋游不禁问道。   “还不是去年顺王进京,那些军爷可没有饶过我们,我们这些不是良家子的,也不算是他们口中的妇女。”女子摇头惨然的笑了笑,“院中钱财被洗劫一空还是小事,许多姐妹受不了侮辱,都纷纷自尽了。不知要过多久,青红院才能恢复元气。再两年,我也得离开长京了。”   “原来如此。”   宋游也不禁唏嘘起来。   谁说青楼女子就没有气节的呢?   “对了——”   宋游忽然抬手,左手伸进右手袖口,拿出一张折起来的符箓,恭恭敬敬对女子说道:“当年多谢足下相助,才赢得灯笼,这些年来,我家童儿对这灯笼可是喜欢得很。听说如今世道不好,天下常有妖邪怪事,便赠足下一枚符箓,希望能保足下平安。”   “这如何是好?”   女子满面微笑,很自然的伸手接过,又很自然的去摸腰间钱财。   “这就不必了。”   宋游看出她的意思,立马笑道:“在下今日不卖符,只是还足下当日善意,何况区区符箓,也不过一张符纸半点朱砂,不足挂齿。”   “这……”   女子这才一愣,动作也停住。   “世事不易,料来今后再无相见之缘,还请多多保重。”道人对她拱手。   “道长也是……”   抬头看着道人神情,眼前一阵恍惚,记忆随之涌上心头,这才想起,多年前素未谋面,自己无端的为何对这位道人报以善意。   不是出于对道人的照顾,只是觉得他温和真诚,对自己也尊重有礼。   “原来如此……”   女子不禁小声呢喃。   那日的场景变得清晰,自然便想起了当年跟在道人身边的那只三花猫,这也是她当初对道人很有好感的原因之一。可此时左右看了看,却并未在道人身边看见那只三花猫。   女子愣了愣,不禁问道:“似是记得当日道长身边带了一只三花猫儿,却不知那只猫儿如今何在?”   道人闻言,只是微笑看着她。   笑而不语,迈步离开。   倒是面前的灯光没有动。   女子目光微微一低,这才看见,那名女童握着红木杆,提着小马儿灯笼,正仰头一眨不眨的与她对视。身上三色衣裳,正像猫儿花色。灯光映照之下她的脸庞精致得不似凡人,面无表情,眼眸又清澈如宝石,总觉得不像人。   反倒像一只与人对视的猫。   双方对视片刻,眼见得道人走远,她也依旧一声不吭,只扭头看了眼道人,忽然一动,便如脱兔,一下子就追了上去。   随即一边跟着道人走,一边频频回头看向她。   更像是猫了……   女子表情愣愣的,收回目光,又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符箓。   “……”   女子不禁摇了摇头。   旁边传来书生调笑年轻女子的声音,话语多多少少沾些下流。   “呵……”   青红院又如何?长京十绝又如何?再怎么高雅的青楼仍是青楼,又比不得那鹤仙楼逝去的晚江姑娘。太平时候还好,城中人都守礼节,但凡世道与人心混乱一点,真的依然能把她们当回事的,她一时能想出的,大概也只有这位只见过区区两面、无甚交集的道人了。 ###第五百零六章 与长京相别   今夜没有如当年中秋灯会一样,沿途遇上许多故人,却也有不少人前来问询。   大多都是些丫鬟仆妇。   应是燕子化作的少年生得过于俊美,衣着不凡,人也自有气度,便被哪位千金看上了,不好意思亲自来问,便叫来丫鬟仆妇,询问燕子是城中哪位名门大户的郎君,可有婚配。   你还别说,这年头的女子胆子并不小,尤其是女皇过后。   宋游自然觉得无所谓,反倒有些高兴,礼貌回应他们,说燕子不是长京人,不日就将离京,承蒙他们看得起,暂无婚配意愿。   燕子则每次都要被烧红了脸。   路上有人打铁花。   漫天飞花,碎火流萤。   亦有人变戏法,水平不低。   把戏人忽一伸手,洒出烟雾,篷然一声,烟雾中便窜出一头猛虎,冲向人群,吓得围观群众连连惊呼,胆小者甚至瘫软在地不断后退,可那威武雄壮的猛虎一碰到人,就化作烟雾消失。   把戏人再一挥手,洒出粉末,碰到火把便是轰然一团烈火,烈火中竟窜出一条游龙,沿江而行,照得路面波纹皆清晰可见。   也有玩正儿八经的动物杂耍的。   长京周边见不到的犀牛,唯有西南云州才有的大象,逸州的食铁兽,以及整个大晏都没有的狮子,还有真的虎豹,全都被运了过来,在驯兽人的指引下做着不同的动作,以解长京人的稀奇。   一时不知聚了多少人。   围观群众连连惊呼,纷纷撒钱。   莫说人了,宋游一路走来,还看见有不害人的妖精混杂其中,竟是一点不怕城隍,与人同享这一刻的热闹,亦有鬼差路过,或是鬼兵护送外地有德行功绩的鬼魂进长京找城隍报到,都被这一刻的热闹所吸引,躲在人群外看着。   只是这些人洒的钱落在地上叮当响,若比起数年前的中秋灯会,声响也还是要稀疏了许多。   三花娘娘看得最是专注。   专注之间,还夹杂着思索。   宋游则又拒绝了两拨丫鬟仆妇了。   “害羞干什么,应当觉得骄傲才是,这些可都是长京大户人家的千金,不乏名门贵胄之后,眼界很高,挑剔得很,若只是长得好看,她们才不会这么急着就找人来问出身住址。”宋游边走边说,“说明你还有别的吸引她们的地方。”   这么一说,燕子好似更羞赧了。   宋游哈哈一笑,便闭上了嘴。   倒是三花娘娘提着灯笼、皱着小眉头,慢吞吞的挪着步子,一边走一边思索。   大概一刻钟后——   宋游一脸麻木的站在人群中,看着中间空地上两只小妖怪,一个高些的,红着脸强忍不适,用褡裢满地捡钱,另一个矮些的手拿旗子,却有两头比她还高些的猛虎与几只大狼在空地中穿梭,在她认真严肃的指挥下,做着不同的动作。   与戏法变出来的猛虎不同,她的虎狼是可以摸的,又与驯兽表演的虎豹不同,她的猛虎不需要在铁栅栏里,既比寻常猛虎威猛大气许多,亦要比之聪明乖巧许多,甚至能给小孩骑。   “叮叮当当……”   满地都是铜钱落地声。   离京在即,也许今后很久都再也见不到这般繁华的场面,既然她喜欢如此,宋游也懒得多管了。   ……   三花娘娘的驯兽表演持续了好几夜,中秋灯会结束了,她就去夜市热闹处表演,反正不拘于场地,旗子一挥,便虎狼成群。   目前长京管治安的总捕是她故人,暂时倒也没有人敢来管她。   ……   几日之后。   道人站在楼上,凝视着墙上的两幅画,直到将它们取下,房间顿时空旷冷清不少。   “……”   道人缓缓将两幅画卷起,又伸手摩挲着这面木质墙壁。   这面木墙实在很薄,当年邻居曾隔着墙与他说话,几乎毫无阻碍,今年也时常能听见隔壁夫妻的夜语。墙壁上几道印记犹存,既记录着他们在这里三次生活的经历,也是自家猫儿成长的见证。   终究是要与它道别了。   宋游带着行囊,转身下楼。   小楼已被收拾得干净,不仅纤尘不染,亦整整齐齐,枣红马也从北钦山上回来了,独自进城,又独自来到这里。   三花娘娘站在桌子旁,桌上两堆整碎银子,一个大钱袋,她正在细数自己等人的存款与这几日的盈利,模样认真极了。   “数完了吗?”   道人随口与她问道。   “收拾好了吗?”   三花娘娘扭头反问道。   “收拾好了。”   “数完了。”   “那便走吧。”   “那便走吧!”   宋游将行囊放在马背上。   小女童亦将银钱全部装进钱袋里,垫着脚塞进马背上的被袋中。   两人一马出了门。   宋游依旧将门锁好,拿着钥匙,抬头看了又看,沉默许久,这才叹气道:“这间小楼也住了这么久了,多亏店宅务公事替我们留着,既然之后已经不会再回来了,也是时候将钥匙还回去了,顺便该给人家道一声谢。如此一来,长京之事,才算了结。”   “才算了……唔!”   女童神情顿时一凝。   随着道人走出门口,往街道一头去,她不断回头,打量着那座小楼,仿佛这才后知后觉:“我们以后都不会回来了喵?”   “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今后不会再从长京过,大概率是不会回来了。”   “是哦……”   女童挠着头,依旧边走边回头。   只是长京的街道再直,慢慢也走得看不见了,她只得收回目光,挎着褡裢,跟紧自家道士,越走越远。   天上有燕子追随。   三刻钟后,一行人已到勾当右厢店宅务的官署,宋游表明来意,说是来退楼店,却又没有契约,住了几年,也没有交房钱,办事的胥吏很快就意识到了事情并不简单,于是进去汇报。   不多时,从里头出来一人,身着官袍,恭恭敬敬,自称是勾当右厢店宅务公事,名字叫陆文林。   陆公事与宋游行礼,宋游亦与他行礼。   “早有听说先生神仙事迹,只是知晓先生喜好清净,一直不敢来打扰,今日总算有缘与先生相见。”陆公事声音都在抖。   “这些年多谢陆公事的照顾了。”   “不敢当,陆某也只是奉命罢了。”   “也还是得多谢陆公事费心。”宋游谦恭的道,“这次前来,既是与陆公事道一声谢,也是与陆公事道一声别。我们将要离开长京了,今后游历的路线不会再经过长京,想来多半也不会再回来,于是特地来给陆公事说一声,归还钥匙。长京楼店紧张,这栋楼还是租与别人吧。”   一边说着一边掏出钥匙递出去。   “这……”   陆公事愣住了,一时不知该不该接,又不知该如何应他的话,等反应过来,钥匙已经到手上了。   正在这时,道人又递出一张三角符箓。   “听说如今世道有些怪,常有妖邪怪事滋生,长京城隍勤勉,在城中自然无恙,可若是要出城,便得当心一些。在下与陆公事有缘,便赠陆公事一张驱邪符箓,无论自己亦或家人携带,都可保得平安。”   陆公事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激动。   毫不犹豫,连忙伸双手,弯腰接过符箓。   “多谢仙师……”   “便与陆公事道别了。”   “仙师慢走。”   宋游没说什么,迈步便往城外去。   小女童连忙跟上,反倒马儿不急不忙,迈步走在后头,一行人很快便走远了。   陆公事仍旧站在门口,心绪未平。   一手握着钥匙,一手握着符箓,愣愣的盯着那个方向,直到彻底看不见人影了,这才收回目光。   虽然此前未曾敢去与之结交,可他也是打听过那位不少消息的。   那位可是神仙般的人物。   这也算是与神仙结识了吧?   莫说得了神仙赠礼,就是神仙单单来与自己说一番话,道一声谢,也足以慰藉此生庸碌平凡了。   只得一面,却也足矣。   陆公事心中不免又回荡起先前道人说的话。   将小楼再租出去?   “……”   陆公事不禁一阵摇头。   倒是未曾听说国师现在如何了,可当初来找自己的,却远远不止国师一人。若是自己真的将这小楼再租出去,莫说国师会不会答应,那在长京越发负有盛名的城隍老爷、朝中几位人物怕都不会答应。   听说去年顺王进京,何等猖狂,那些武人将士自诩精锐,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却也未曾进入那条柳叶街一步。   还是得将之空着啊……   陆公事摇摇头,终于回身,进了官署。   此时道人差不多也出了长京。   手中拄着竹杖,回身望望这座天下首善之城,小女童学着他的动作,倒也没有过多的感慨,只是多看几眼,将之记住,便果断转身而去。   黄土踩出灰尘,马铃声叮当响。   不是与曾经北上禾州相似的路了,倒是与当年从北方回来的路有一段重叠,要出昂州,斜穿过光州,直进越州。   燕子努力寻着最短的路。   等到他们出了昂州,到光州时,便已经有百姓在官差护送下迁往北方了。   这是一场难得的人口大迁徙。   道人遇见的正是迁徙的第一批。 ###第五百零七章 移民北迁   明德十一年春,大晏开始将南方数州百姓北迁,填补因多年战乱造成的北方人口空虚。   如今的大晏朝廷,虽说矛盾暗深,国内流言四起,妖邪滋生,可仍旧展现出了极高的运作效率。   以络州、路州、竞州、栩州为主的数州官府接到朝廷旨令,迅速便运作了起来,将大量生活困窘或者已经吃不饱饭的民众组织起来,往往路上的两顿饱饭就足以让他们心甘情愿前往北方了,更别说到了北方的安顿了。   千言万语,不过一句——   讨个活路罢了。   与此同时,官府也在迁居地做足了准备。   当大量移民到达以越州为主的迁居地,便会在当地官员的监督下,以屯、营为基本单位暂时定居下来,或是进驻原先荒废的城池与村落。   为了帮助他们尽快恢复生产,富庶的大晏一点不吝啬,不仅承诺免费发放农具、种子与耕牛,减免赋税,统一根据丁口拨划耕地农田,甚至在一些较为荒芜的地区出台了“任其开垦,亩数无定额”的政策,也就是官府提供口粮、钱财、种子与农具,在五年之内免征其税,在这个过程中但凡移民开垦出来的田地,全归开荒者所有,作为永业,并设置司农司,专业负责移民垦田的管理工作。   宋游走到光州时,便与北迁的队伍汇合了。   这些人大多是从离光州较近的路州、络州过来的,在官吏差役的带领下,几乎排成几条盘在山间的长龙,往北边行去。   宋游这身道袍天生容易与人亲近,在他说自己能驱邪捉鬼之后,随同官吏差役便十分高兴的接纳了他,沿路常常与他谈话。   此时道人领着马走到了一处小山包上,借着山坡的高度,往身前身后看。   落日照行人,马鸣风萧萧。   移民队伍既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许多人都穿着破烂,甚至衣不蔽体,凄惨的随便拄根竹枝木棍,便蹒跚的跟着大队伍往前走动,好些的便挑着一些破烂家当,或是背着背篓,更好的便拉着板车。也有拖家带口、领着儿女的,汇集成了这条长龙。   大家都只是为了讨口饭吃。   这条长龙行走速度异常的慢,常有官差催促。   类似的长龙宋游在别地也见过一次,那是在北方边境以外,行军中的镇北军。不过只是粗看相似,细细一看,其实天壤之别。   道人倒也驻足于此,看了许久。   本次北迁人数非常之巨,为有史以来之最。   如此看去,亦是极其壮观的。   即使放在历史上,它也注定会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影响深远——   此次北迁,会改变整个北方的文化,不说越州这等已是千里无鸡鸣的死地,就是仍有不少民众存活的言州等地,本地文化、人口组成亦将受到这些移民的巨大冲击,双方碰撞融合,最后沉淀下来,才会是千百年后人们看见的模样。   届时若有人考据,就会知晓,这般改变,皆来自于此时。   届时的北方尤其是越州人,大概率便是如今宋游看见的这批移民的后人。   不知后世人又会如何描述这段历史,又会如何提及这个过程,总之宋游只在小山包上吹了一会儿风,看了一会儿,便领着马儿下去了,与他们的先祖们一同往前,前往未来的定居地。   身边的猫儿早已被淹没在春天的青草里,只见草动,难以见到她的身影。   这段时间以来,道人倒是也与不少移民熟悉了,刚一下去,就有人在拄杖缓行中扭头问他。   “先生,听说你去过越州?”   宋游闻言自不敢怠慢,连忙答道:“数年前去过一次。”   “那边怎么样?可有活路?”   “越州也是一片风水好地,灵气充裕,土地肥沃,只是连年战乱,人都被打空了。当年在下行走越州时,正值秋冬,没带多少粮食,只路边打些野鸡野兔就够吃肉了,摘些野果野菜,也能果腹。”宋游如实答道,“还有许多现成的房屋,只需清理野草埋葬白骨,就可入住。”   “倒也像个好地方。”   有个拄杖的老者点着头说。   身边又有人皱着眉头,担忧着道:“可我听说,好地方若不是被人占了,便容易出妖邪,又听路上有人说,北方妖怪可比南方凶多了。”   “咱们一路走来没见到什么妖怪啊。”有个中年人背着娃说道。   “那是因为咱们人多。况且之前是从光州经过,听说光州有个雾山,雾山上面有不少学剑的人,那些剑客不说个个都比神仙,却也个个都有杀妖怪打恶鬼的胆子,所以一路走过来才没有妖怪作乱。”那人说道,“然而现在已经到越州了。”   众人闻言,都很担忧,看向道人。   道人拄着竹杖慢吞吞往前,身后枣红马优哉游哉的跟着,背上的行囊比此前要大一些,三花猫迈着小碎步,常常到处跑动,而他只是耐心的告知众人越州大妖已除,小妖小怪都不足为惧,劝他们安心一些。   众人眉间忧愁不减。   就在这时,前方忽然一阵骚动。   骚动由前方一路传来,像是水波推浪,传到后面时,众人已经不知前人为何骚动,只见前人惊慌,便也惊慌。   “怎么了怎么了?”   “发生甚事了?”   “有妖怪!”   “啊?有妖怪!”   各种声音沿着移民队伍传递,明明后面的人根本没看到,竟反倒比前面的人还更惊慌,不知多少人往山林里躲,或下意识护住自家孩子。   前方有人后退,便连连后退。   唯有道人好奇的看着前边,拄杖步伐不停,往前走去。   慢慢越走越前,这才问道:   “前边怎么了?”   “有妖怪!!”   “什么妖怪?害人了吗?”   众人有的认识他,有的不认识但是见他是道人,便也向他说来。   “一只猴子,坐在树上,看着我们从底下过,我们本来以为是一只普通的山猴,结果它看着看着,忽然开口说人话。”   “那猴子呢?”   “有个官差哇胆子好大,把它喝走了,现在已经跑到林子里去了,只是刚刚还在林子里躲着看我们。”   “它说什么了吗?有害人吗?”   “倒是没有害人……”   “那它说什么呢?”   “它说……”   那人忽然睁大了眼睛,左看右看,一时竟有些害怕迟疑。   犹豫片刻,他才咬咬牙,如实说道:“那妖怪说的是:这大晏都要亡了,陈家要兴起了,你们跑到这里来,刚好是北边到南边的路上,到时候万一打起仗来,不是又受罪吗?”   这人竟连那猴儿的语气也学了。   听起来像是真诚的疑惑,又像好心。   “……”   宋游沉默了下,不禁转头往山林里看去。   林中很安静,不知它躲在哪里。   收回目光时,只觉众人都很慌乱,甚至有的官吏差役也很慌乱,身着道袍又面色从容的道人无疑便成了他们的主心骨,承受着诸多目光。   “怎么办啊道长?”   “那妖怪可会害人?”   “那妖怪说的真的假的啊?”   “陈家是哪个陈家……”   “我们这北边还能待得安稳吗?”   “……”   众多声音传入宋游的耳朵,众人此时的慌乱与担忧也真真切切的被他所看见。   道人沉默皱眉,不禁思索——   虽已到越州,可这路边区区一只猴妖,又是从哪得知的消息?   它这么说的目的又何在?   回过神来,他这才安慰众人。   “妖精的话不可信,而且不过一只山野猴妖罢了,大家晚上休息的时候注意一些,收集干柴点火,轮流值夜,它也翻不起什么乱子来。诸位既然已经走到了越州,便不要过于担忧了,只思考如何在越州安定下来便是。”宋游说着顿了一下,“难道谁又不是在原先的地方活不下去了这才千里迢迢往越州来的吗?妖怪再狠毒,也狠不过活活饿死。”   众人一听,竟也觉得有理。   “先生说得对啊……”   “横竖不过一死……”   “反正也活不下去!”   “这妖怪连官差都怕,想也没有多大本事,今晚敢来,大家把它打死,分吃猴脑!成了精的猴脑,说不定吃了能成仙呢!”   “……”   “诸位请继续往前吧,天还未暗,此处不宜过夜,还能再走一程。”   宋游一边说着,一边抬头看天。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唯有一只矫健的燕子乘风远去。   移民大队伍终于慢慢往前,众人虽提心吊胆,却也慢慢安定下来,越走越远。   天色一暗,就地歇息。   有条件的移民或担或背、都带了一床旧被褥,夜间可以保暖。没有条件的,便是空手蹭官府的饭,此时只好挤在一起。春夜凉而不寒,大家依偎在一起取暖,倒也能凑活着过一夜,何况今日刚有妖怪传闻,挤在一起还能多几分安心。   山间火堆数十座,如点点星光。   山风一吹,遍地流星。   “扑扑扑……”   一只燕子趁夜滑了过来,落在道人肩膀上,小声耳语。   道人则拄着竹杖,离开宿地。 ###第五百零八章 枣红马也要显神威   月光照出山林与草甸的轮廓,仿佛只存在于这个时代的明亮,天上的云都被映得清清楚楚。   地上青草中一阵晃动。   是一只三花猫在行走。   由于满地青草大多比她还高,她在迈步时显得格外小心,如此才能保证一脚下去不会踏空也不会踩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前脚走过,后脚无需特意控制便会踩在前脚踩过的位置。   只是身后却传来道人的声音:   “三花娘娘就别去了,替我留在这里,守着这里吧。”   “喵?”   “越州人少,妖邪便多,今夜是到越州的第一夜,我猜夜里还会有妖邪来打扰。”   “你猜?”   “是的,我猜。”宋游声音很小,似是怕惊扰到别人,低头与草丛中的猫儿对视,“三花娘娘机警敏捷,动作迅速,如今又很厉害,若是夜晚真有妖邪来营地中害人生乱,营地这么大,恐怕也只有三花娘娘才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反应过来了。”   “只有三花娘娘!”   “非三花娘娘不可!”   “喵!”   猫儿没说什么,只是瞬间坐了下来,坐得端端正正,扭头左看右看,又抬起爪子来舔着,一副不走了的架势。   “便麻烦三花娘娘。”   道人说了一句,这才继续往前。   月居高空,大如玉盘,照亮天穹。   一只燕子微屈翅膀,如穿云的箭一样直射天空,优雅的身影显现在明月之下。直到向上的力完全消失,燕子这才调转身形,自然落下,扑扇两次翅膀便轻松稳住身形,向下滑翔,游曳进无边的山林夜色中。   草甸上到处是人,鼾声四起。   也有人睁着眼睛,害怕得睡不着,等道人从中走过,便警惕的向他投去目光。   道人步伐不停,走入黑暗的山林中。   月光渗进山林已经变得很少了,林中昏暗,反倒影影绰绰,许多树枝投影都像择人而噬的妖鬼,恍惚间有了几分金阳道古柏的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   山林深处,一棵歪脖子树上。   一只猴子坐在树枝上,背靠树干,坐得很稳,闭上眼睛,已经睡着了。   底下传来轻微的声响。   “刷!”   猴子瞬间睁开眼睛,低头往下看去。   却只见下方不知何时站了一名年轻道人,拄着竹杖,正抬头看着它,见它看来,竟还与他行礼。   “有礼了……”   猴子立马大惊,站起来想跑,却又因为道人施的这个礼,而留在了原地。   一时间脸上闪过疑惑不解、探寻好奇等多种情绪。   “你……你是谁?”   “姓宋名游,逸州道人。”   “你不怕我?”   “足下不怕我就好。”   “……”   猴子愣了一下,这才坐回原位,俯身低头看着他:“你这么晚,来找我做什么?”   “只想问问足下,足下今日黄昏所说的,大晏将要亡了,陈家将要兴起,是从哪里听说的,又为何要告知给迁徙的百姓?”宋游很有礼。   “你不相信?”   “……”宋游摇头,却是不答,“只想问问来处与为何。”   “我今天看见那些人从树底下走过,听说他们要住在这边,好心好意提醒他们,免得他们像是很多年前的人一样,被其他人杀个干净。结果他们不但不感谢我的好意,还呵斥我离开。”猴子坐在树上,声音尖细,十分不忿,“真是气死人了。”   “足下心地淳朴。”宋游说道。   “可好事未必有好报。”猴子仍旧不忿道,“你们这些人,就是不知道领情的。等你们在这边住下来,妖怪肯定都会被你们赶走。”   “可是足下是从哪里听说的呢?”   “?”   猴子瞬间起了警惕心,坐在树上直直盯着他,甚至又站起来,往树梢上爬了一截,这才低头看着他:“你问这个干什么?”   “好奇。”   宋游仰头直盯着它的神情。   虽是一张猴脸,却也与人有几分相似,相比起人,它的面容与眼神中透出的信息反倒更朴实,一点也不隐藏。   “大家都这么说!”   猴子坐在树枝上说道。   “都这么说?”   “不告诉你!”   “看来消息的来源是一位很了不得的存在,或是一位很凶悍的妖怪,足下才不敢说。”   “?”   猴子愣了一下,连忙摆手:“不知道不知道!别问我别问我!”   “可是那位存在既然散出了消息,散得‘大家都这么说’,足下又怎么知晓,那位惧怕别人知晓是他传出的消息呢?足下又如何确定,他不是希望别人知道消息来源于他呢?”宋游微微一笑,“说不定他的目的,就是想让人知道,消息来源于他。”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那他就不会躲起来了!”   “多谢足下。”   宋游微微一笑,抬手行礼。   “啊!”   猴子忽然一声尖叫,这才反应过来。   “你这人!好生狡猾!”   “只是闲谈罢了。”   “你找他做什么?”   “好奇。”   “你知道了也找不到他的!在越州没有妖怪也没有人能找到他,天上的神仙也找不到他!”   “不会说是足下提醒的。”   宋游说完便不再理会猴子,径直转身离开了这里。   猴子坐在树枝上,愣愣盯着他。   忽然又听见头顶有些声响。   慌忙之间,将头抬起一看,才见一只燕子从树梢最顶上飞起。   猴子不禁又愣了一下——   自己刚刚还往上面爬,觉得爬得高些,拉开距离,就会安全一些,却未曾想到,那只燕子就在自己头顶站着。   猴子不禁后怕不已。   ……   与此同时,山下草甸,移民夜宿之地,忽然响起一阵嘹亮的婴儿啼哭声。   “哇……”   这声音实在嘹亮,惊扰夜空寂静。   人很难忽略幼儿的啼哭声,再加上今夜许多人都睡不踏实,一时纷纷被惊醒。醒的人多了,声音一嘈杂,动作一混乱,便吵醒了更多人。   “谁家娃儿在哭?”   “哭得这么惨?”   “好像是从那边传来的。”   众人循着声音,看向一个方向。   只看过去,便觉一阵警惕。   “那边?那不是林子边上吗?哪有人在那边歇息的?”   “那边火都没有点!黑漆漆的!”   “莫不是妖怪?听说妖怪最喜欢学小崽儿哭,把人骗过去吃!”   “也怕是哪个杀千刀的,带着娃儿的,走到这里嫌娃儿麻烦,就把娃儿丢了!”   “问问差爷……”   妖魔邪鬼在路边河边诱人而食,最常用的手段就是模仿婴儿啼哭,其次才是扮作少女美妇,各州各地都常有此类传说。   只是妖魔邪鬼们仍然不改。   不是别的,就是好用。   若是扮作少女美妇,便总有色欲攻心之人,明知那可能是妖鬼,却也顾不得其他,落入陷阱,以为能牡丹花下死,其实一口就被吞了。若是模仿婴儿啼哭之声,便总有心善心软者,尤其是老人,明知可能是妖鬼作祟,却也担心万一是真的婴儿,于是冒险去看。   人是群居动物,天生喜欢照顾幼崽。   今夜也是如此。   只是今夜人多,又有官差随行,人们来之前就知道越州人少妖邪多,又被官府叮嘱过如何应对妖邪,多一些警惕与准备,便纠结了几名带着长刀的官差与几名青壮,以一名官吏带着,几名见多识广的老者随行,慢慢朝那里靠近。   月色下一切都很朦胧。   声音倒是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等到离声音很近的时候,众人已经走到一团灌木的面前。   草木十分密集,月光根本照不进去,看起来一片漆黑,若真有人抛弃幼儿,倒真像是个弃子的好地方。   众人弯着腰,警惕的探寻。   忽然一名老者皱起了眉,眼睛瞪圆。   “不对!”   随着越来越近,这声音越来越嘹亮,虽然确实像极了婴儿啼哭,却越来越刺耳,刺得他的耳膜生疼,寻常婴儿啼哭并没有这种感觉。   “小心!”   老者话音刚出口,就像点破了什么。   前方的声音立马一顿。   黑漆漆的草丛中一片死寂。   众人警惕之下连忙后退。   却只见草丛忽然晃动起来,抖出沙沙的声响,且越来越剧烈。   忽然哗啦一声——   从草丛里窜出一头妖怪。   这妖怪像是野猪,生着獠牙,又长着锯齿,浑身毛如钢针,一条尾巴在身后无比灵活的胡乱扭动,细细一看,那尾巴尖上还长着一张嘴,竟是一个猪身蛇尾的怪物,端的是可怖之际。   “哇……”   妖怪一张嘴,便是婴儿啼哭声,一双眼睛透着贪婪的光,盯着面前之人。   “不要怕!书上说了不要怕,只要不怕妖怪,它们就能打得死,要是跑了,就会被它逐个击破!大家一起上!”   “哇……”   妖怪陡然冲了上来。   几个官差纷纷抽刀,或是胆怯强撑或是鼓起勇气,其余青壮也持着棍棒在旁边掠阵,众多刀子全都砍向猪妖。   猪皮虽硬如甲胄,却也比不过金属与利刃,一刀下去照样砍出伤疤,流出鲜血,疼得那妖怪仰头大叫。   然而妖怪的体型毕竟庞大,这次匆忙间带的人也确实少了些,莫说是妖怪,就是对付寻常野猪也够呛。只见得妖怪冲过,被它一撞,立马便有两个人被掀翻出去,倒地哀嚎不已。   妖怪受伤吃痛,却更凶悍了。   停下来低头打量众人,后退两步,将獠牙对准前边还站着的人,又往前冲去。   就在此时,只听一阵轰隆声响。   马蹄踏地,如急促鼓点,迅速靠近。   眼见得这头妖怪已经冲到了面前,几名官差惊慌之际,却又见月色下一匹马乘风踏草而来,快得像是一道黑影,侧身直撞在了妖怪身上。   “轰!”   一声巨响,蛇尾猪立马被撞飞出去。   同时草丛由远及近一阵晃动,一只三花猫亦是奔踏如风,英姿勃发,像是草原上的虎豹,挤开野草,从远方迅速来到现场。 ###第五百零九章 唯恐天下不乱   月色如银。   待得那匹马停下来后,众人仔细看去,这才看清,月光下马儿的身上隐隐泛着枣红色。   是那道人身边的枣红马。   “……”   众人一时睁大了眼睛。   只知道这匹枣红马很通灵性,从来不用缰绳,也会老老实实跟着那名道人走,能听懂道人的话,甚至有时无需道人说话,默契十足,却没想到这匹马竟如此神勇,有斗妖邪的胆量与本领。   “哇!”   那只被撞翻出去、铲出不少泥土青草的妖怪迅速爬了起来,大叫一声,露出满嘴锯齿一样的牙,目光紧紧盯着这匹马,后蹄已开始拨土。   身后一条蛇头尾巴也转过来,紧盯着枣红马,吐出猩红的信子。   就在这时,草丛一动。   “刷……”   一只三花猫窜了出来。   口中还叼着一面小旗子。   猫儿真当快如闪电,敏捷矫健,瞬间便跳到了空中,将嘴一张,口中衔的小旗子落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团火光。   “轰……”   真火瞬间朝前涌出。   那怪猪立马睁圆了眼睛,眼中倒映着这团火焰,火焰在眼中迅速放大,成了一面撞过来的火墙。   那高温与灵力几乎是扑面而来。   “哇!”   怪猪疯狂扭身,想要躲避。   因为体型过于庞大沉重,此时躲避又过于仓皇,它的四蹄在地上疯狂打滑,草地被它犁出一道道深沟。   “轰!”   火焰撞在了它的身上。   这一下甚至都不能用“皮开肉绽”来形容了,火焰灼烧之下,不仅它身上厚如甲胄的猪皮崩裂,肉绽开了花,而且被烧得焦黑发红,迎着火焰的侧腰至少二指厚的肉已经全熟,最上面一层直接烧焦烧脆了。   “哇……”   怪猪顿时仰天痛呼,声音刺痛耳膜,凄厉无比,使得在场人人都捂住耳朵,睡得离这最远的移民恐怕都听得清清楚楚。   而它已然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不顾身上传来的剧烈灼痛,甚至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只疯狂迈动蹄子,转身想要逃离这里。   猫儿则稳稳落地。   甚至她还有闲心思左右扭头,看了眼在场的人与环境,随即抬起爪子,凭空一勾,掉在地上的旗子便飞了起来。   “篷……”   黑雾荡开,在夜里也看得明显。   “嗷呜……”   黑雾落地,皆化作虎狼。   在场之人顿时又是一惊——   妖怪本身已经够可怕了,可要是人多,倒也能鼓起勇气斗一斗。若是遇到单独的猛虎狼群,凭着人多,勉强也敢斗一斗,将之驱离。可如今这突然冒出来的猛虎便有六七头,狼群也成片,而且猛虎一个比一个长得大,怕是一大群江湖好手见了,也只能绕着走。   只是没等他们多惊惧,几头猛虎便陡然爆发出极快的速度,冲入草丛中,追向了那只妖怪。   群狼相对慢些,却也奋力追了上去。   现场很快便安静了下来。   只见那匹马扭过头,那只猫也扭过头,都看向众人,随即马儿慢吞吞的卧伏下来,猫儿则往前几步,爬到了马儿背上。   小旗顿时飞起,落入猫儿口中。   马儿也缓缓起身,向着猛虎狼群离去的方向,逐渐走入丛林中。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   一时面面相觑,却发现人人都瞪圆了眼睛。   原先那名道人说他会驱邪降魔,众人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见他平日谈吐、身周不凡之处,却也是愿意相信的。   可就如对枣红马一样,他们原先也只是觉得这只猫儿生得漂亮,又通人性,还常常见那道人与她谈话,一应一合,便知她多半不凡,可哪曾想到只是道人身边带的一只三花猫,就有如此神威。   那道人真是神仙不成?   ……   山林深处,月色将将透下来。   道人在燕子的指引下,已与三花猫和枣红马会合,又被两只带路狼领着,去寻那妖怪。   走过荆棘,翻过小山,终于在一片草林中见到了那妖怪。   妖怪躺在地上,已经走不动了,只是胸口的起伏说明它还活着。   见它已经无法再逃,三花娘娘的虎狼们都成了偷懒的好手,只围在那只妖怪周围,或是趴着打呵欠,或是扭头看向别处,或是三三俩俩的狼聚在一起扑玩打闹,总之没有任何一个压着或抓着那妖怪。   道人与马走来,所有狼皆让开路。   唯有虎更懒惰,趴着不动。   “蓬蓬篷……”   随着三花猫吐掉旗子,令其飞在空中,忽然所有虎狼全都凭空炸成黑烟,飞回旗子中。   道人也拄杖走到了妖怪面前,低头仔细看着。   这妖怪长得像是一头野猪,却比寻常野猪要大不少,此时半边身子都被烧熟烧焦,散发出浓浓的焦香肉香,身上还有几道大的虎爪印,没有死已经是妖怪生命力强了。只得躺在地上,无力地睁着眼睛,唯有一条尾巴在胡乱的扭动着,像是被从中间砍掉的蛇一样挣扎。   “好香!”   马背上的猫儿情不自禁。   道人微微侧身,看了眼猫儿,随即无奈的收回目光,继续看向这妖怪:“足下可懂人言?”   “饶……命……”   “会说话啊。”宋游抿了抿嘴,“有个问题,想向你请教。”   “饶……命……”   “听说你半夜藏在草丛中,以婴儿啼哭声诱人前来,又突然袭击,总不会是想逗弄人玩一玩吧?”宋游说着摇了摇头,“饶是饶不了了,不过我家童儿的火法不上不下的,也过于狠辣,足下若能替我解惑,倒是可以帮足下一把。”   “饶……命……”   斜躺着的怪猪只用一只眼睛盯着他,嘴巴一张一合,一字一顿。   “在下听说,在越州妖怪中,有关于‘大晏要亡了,陈家将要兴起’的流言,不知这流言又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饶……命……”   “那便罢了。”   宋游立马便直起了身。   “柳……柳……”   “果然,多谢。”   宋游与他行礼,挥了挥手。   一阵清风过,怪猪顿时闭上了眼睛,甚至身体也在化作光尘,消散于天地间。   不痛不痒,回归本源。   “走吧。”   宋游转身离去。   这只猪妖并不像刚刚来的路上听三花娘娘讲述后他心里想的那般野蛮愚昧,至少是可以交流的,而他身上阴邪之气不多,在此之前,大概率也并没有吃过人害过人。当然更可能是此前越州没有人,没有人可吃。   宋游猜它也许是因为人从这里走过,不想这些人在越州住下,这才出来攻击。   有时候人道与妖道往往矛盾,人与妖也常常矛盾,人道兴盛之时,妖道就会衰弱,一个地方人多了,妖怪自然就会变少。   无论大妖也好,小妖也罢,乱世才是它们兴起的最好时机,无人之地才是它们修行生活的最好土壤。   借着月光,一路往回走。   三花猫将自己的小旗子拿给他让他帮忙拿着,自己则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迈着小碎步走在前边,一边走一边与道人说着自己刚才的厉害。   道人虽在思索,却也连声附和。   “对哦——”   三花猫说着说着,忽然一阵疑惑,转头看向道人:“你怎么猜到晚上会有妖鬼来害人呢?”   “乱猜的。”   “怎么猜到的呢?”   “三花娘娘没有察觉到吗?越州有位妖怪,唯恐天下不乱。”宋游低头平静的看着她,“而这已经很多年了。”   “没有……”   三花猫一边走着一边扭头呆呆的看着他。   “你不聪明。”   “!”   猫儿眼神一凝,盯了他片刻,随即才摇头晃脑,加快步伐往前去了。   走回移民宿地,毫无疑问,所有人都没有睡,也不敢睡,整个休息地一片嘈杂,大家全都睁圆了眼睛,讨论着先前之事。   离得远些的人则完全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也听不见他们的讨论,只知道先前夜晚一声凄厉哀嚎,刺破苍穹一般,惊醒了所有人,又隐约听说有妖怪晚上袭击人,便再也不敢睡了,惶惶不安。   直到道人回来,他们才像找到主心骨。   此时再看向宋游时,包括再看向地上那只猫儿时,眼神都已经不一样了。   “怎么样仙师?妖怪打死了吗?”   “死了。”   “刚到越州,就这么多妖怪,此后还要往前走,不知如何是好……”   众人全都忧心忡忡。   “诸位莫要担忧。”宋游只好安慰他们,“好比先前那只妖怪,几位官差都勇武非凡,仅是持刀就已经将它砍伤,只是带的人少了。对付寻常野猪这么多人也只是刚刚够用,妖怪要更厉害一些,可若是多带一些人,带上火把,却也不怕它。”   说完又请随行官吏明日白天从移民中挑选一些青壮,常常巡逻,好应对妖怪,便劝众人去睡了。   不管他们睡不睡得着,宋游反正是回到了露宿地,掀开羊毛毯往里一躺,以衣服行囊做枕头,便闭上了眼睛。   移民填北一事,注定是个大工程,不仅将耗费不少时间,也会比想象中更难,不过宋游却是此时才意识到,在这个过程中,填北移民的一切所见所闻恐怕都会流传下去,化为这片土地上的无数传说。 ###第五百一十章 天柱山上等清明   自那夜之后,原先就对宋游一行尊重有加的官吏差役与移民百姓对他们更恭敬了,官员们若是做得有好饭,必定先为他们端一份来,移民百姓若是在山间摘到野果,在溪泉里打到游鱼,有时也会赠予他们先尝。   宋游有时接纳,有时婉拒。   作为回报,三花娘娘便常常在路上捉些山鼠野兔,亦或是召出虎狼捉些野生牛羊鹿麂,自己吃不完的,也都分给他们。   反正越州是灵杰宝地,又空置多年,早已成了野生动物的乐园,提根棍子就能在河里打来游鱼,稍微懂些狩猎本领就能在山中捉到野兽,最多的便是山鼠野兔,几乎泛滥。而这些移民在来北方之前就是吃不饱饭的,根本不嫌弃。   三花娘娘最爱捉鼠送人,然后看人吃鼠,看完回头看自家道士。   越州果然多妖邪。   那夜之后,移民百姓但凡夜宿山间,几乎夜夜都有妖怪来访,有些是纯粹的好奇,有些只是略有敌意,有些则凶恶不已。   有时候白天也能遇见。   宋游通常先让他们自己对付,在这个过程中给予适当引导、帮助,若是实在妖邪厉害,对付不了,他这才请三花娘娘或是燕子出手。   随着进入越州,原本如长龙一般看不到头尾的移民队伍也逐渐分散,在官吏差役的带领下,前往不同的地方。   移民北迁是由南往北,也是一步步填,先填越州最南端。   这是第一批移民,虽然人数不少,可就算走得再深入,也深入不了越州多远。   很快宋游便到了与他们分别的时候。   此处亦是一片山清水秀之地,远方可见多年前的越州村庄,茅房土屋都已破败,杂草丛中隐约可以辨得出以前的田地。几百个无家可归的移民百姓从南方来到这里,行经千里,正环顾着这片未来的家园。在第一批移民中,他们也已经是走得最远的了。   宋游亦眯起眼睛,打量一圈四周,才对分管这批移民的官吏拱手说:“这段时间以来,多谢几位大人照顾了,诸位就到这里置屯开荒,我们则还要继续往北边走,就此别过。”   “先生要去哪里呢?”   “暂时还不知道。”   “还不知先生此次北上目的何为?可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   众官吏百姓闻言皆睁大了眼睛。   毫无疑问,他们都很关心这个问题。   想想也是,道人不是在南边活不下去了迁往北方来定居的移民,以他的本领,在哪里都能成为当地富贵人家的座上宾,可他却带着一匹枣红马一只三花猫和一只燕子,满满的行囊,一路跟随他们,一同北上,这等神仙高人,又是为什么呢?   众人早已困惑许久,却百思不得其解。   “诸位还是莫要操心在下的事了。”宋游微微一笑,“开荒屯田不是易事,越州也不太平,还请诸位静下心来,也多多小心,只愿诸位都能在这片土地上安定下来,过上以前没过上的好日子。”   立马便有官吏回礼着道:“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我等定带领移民,一锄一锄的开出一个桃源来。”   “在下这便走了。”宋游说着,顿了一下,“对了,若之后再有移民百姓从这里经过,还请告知带队的官吏差役,与他们说上一声,越州之北有一片方圆几百里的大山,被瘴气笼罩,人进去会生病,里头妖怪也多,不知朝廷是否有注意,只请他们不要轻易进去。”   “我等记下。”官吏说道,“也定然永世铭记先生的恩情。”   “说笑了,告辞。”   “喵~”   宋游并不多说,转身就走。   马铃声顿时跟了上来。   前方有一条规格最高的官马大道,原是南方连接北方的重要通道,因为修建技术过硬,荒废多年,也没有被杂草占据,最多道路两边的杂草长得越来越茂盛又倒在了路上来,本就不宽的道路被侵占了不少空间。   走马倒是也没有问题。   三花猫跟随着道人,频频回头,越走越远,直到彻底看不见那些人了,她才迈着滴溜溜的小碎步跟上道人,开口说道:   “我们要去找那个妖怪吗?”   “不见得能找得到。”   “为什么?”   “那位很有本领,比鼍龙厉害,也比狐狸厉害,比天上绝大多数神仙还厉害,而且藏得很深。”宋游耐心道,“不然他早就被发现了。”   “是哦……”   三花猫点了点头,疑惑不减:   “那怎么办呢?”   “等一个时候。”   “什么时候?”   “快了。”   “快了~”   三花猫不由疑惑看他,见他没有多说的意思,便也只得收回目光,摇头晃脑的,觉得没什么了不起。   很快她就被从面前飞过的蝴蝶吸引了注意,蹦跶起来用双手抓,一旦抓着就送进嘴里,自己吃一只,再分给燕子一只。   走着走着,看着这条路,左右高高仰起头,打量两旁的山,总觉得有些眼熟。   “唔!这条路我们好像走过!”   “三花娘娘很聪明。”   “唔?真的走过?”   “当然走过。”宋游转头对她反问,“不然三花娘娘怎会觉得熟悉呢?”   “当然是因为山都长得差不多。”猫儿很认真的回答,“高高的,长满了草和树,要把头望起来才看得到顶。”   “……”   宋游抿了抿嘴,平静的收回目光,没说什么,只是回道:“这是去天柱山的路。”   “天柱山!”   “是啊……”   上次来越州,也是去过天柱山的,只是在山上并没有待多久——当时还不知有五方土,也不了解凝聚阴间地府的过程,更不知道曾经天宫的凝聚过程与未来的阴间地府也不会有太大差别,因此到了天柱山,感悟得也不够仔细。   这次再来一趟。   ……   大约两日之后,天柱山映入眼帘。   越州的天柱山和南边的尊者山有不少的相似,都是大山顶上耸立的石山,风景险峻而奇绝。只是尊者山像个抬手作揖的老者,天柱山则是完完全全冲天而起的一根石柱,与尊者山最大的区别就是,天柱山的这根参天石柱是可以爬得上去的。   不仅可以上去,上边还有两间宫殿。   当年的天柱山也是越州一大有名的风景地之一,登山的人数还要胜过尊者山,可惜战乱席卷大地,践踏文明,如今上山的路已野草横生,当年遍布山上彻夜笙歌的游人也不见了踪影,甚至因为北边人少,就连神仙首次登天,也很少从这天柱山上去了。   “唉……”   宋游不禁摇了摇头。   天柱山的石柱几乎垂直,上下等宽,上山的路是在这根山柱上凿出来的,又借助了山柱本身的凹凸纹理,环绕石柱而上。   因为本身就是石头,倒是没有长草。   马儿是绝对上不来的。   别说马了,人也走不上去。   要用爬的!   不仅要用爬,而且没有任何保护措施,途中常有接近垂直之处,或是需要人跳过去的地方,还有山中渗出泉水导致石体湿滑的地方,随着人绕着这根山柱爬得越来越高,风也越来越大,若是常人,切记不可往下看,否则腿一软,跌下去定是粉身碎骨。   危险程度很高。   道人则是卸下了马儿背上的行囊,只先带了一些必要的行李,请马儿就在山间歇息吃草,自己与猫儿独自上去。   人爬在天柱山上,就像蚂蚁一样小。   等爬到山顶,只见山风呼啸,视野极度开阔,连绵群山都在脚下,天上白云也仿佛与人齐平,山雾就从你的面前流过去。   山顶两间宫殿,白墙青瓦,则是早已经没有人居住了,甚至瓦顶也开始漏水。   好歹是个遮风避雨处。   不知当初是哪位高人率先发现这座天柱山,又是怎么在这爬上来都费劲惊险的山顶上修建这么两间宫殿的,更不知道当初的高人们在这狭窄得只能容下两间宫殿、但凡往外多走一步都会掉下悬崖的山上是如何清修的。   总之宋游是很佩服的。   依旧如当初一样,环绕宫殿一圈,这才推开门,进入一间宫殿之中。   “吱呀……”   里头供有神像,蒲团仍在。   “我们要在这里待几天,嗯,六天。”宋游盘坐在一个蒲团上,对正满屋子嗅闻的三花猫说道。   “知道了……”   猫儿百忙之中抽空扭头瞥了他一眼。   道人便不再说话了。   将眼睛一闭,心神似是收入体内,又像是外放于天地,也许这二者之间本就没有区别,一时之间与天地交感,连山风都像是自肋下吹过。   山间灵韵玄妙,与尊者山相似之处迥异之处,慢慢呈现于道人眼前。   三花娘娘便每天给他做饭。   时常在这天柱山上爬上爬下,不是取放行囊,就是特地去下边捉些野味来给他吃,她倒是也不嫌辛苦,也不怕危险,反倒乐在其中。   很快便是六日过去。   时节变化,灵韵转变,逐渐又来到了一个玄妙的节点。   盘坐的道人瞬间睁开了眼睛。   此时已是清明。 ###第五百一十一章 藏身之处   “呼……”   一阵山风吹开了宫殿窗户,在那小小的方窗之外,下方群山千里,上方白云连绵。   “三花娘娘。”   “喵?”   “我要变成燕子离开一趟,在此期间,还请三花娘娘为我护法,无论如何也不可以离开这个房间。”盘坐屋中的道人低下头,与身边仰起头来看向他的猫儿认真对视,“可以吗?”   “可以的!”   猫儿神情严肃的答应下来。   “切记不可离开,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以离开。”宋游又重复了一遍,与她拱手道,“我的安全就交给三花娘娘了。”   “好的!!”   猫儿神情更严肃了几分,立马便在地上坐了下来,坐得端端正正,只留一条尾巴在地上左右扫动,问道:“那你要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短的话几个时辰,长也不过一个日夜。”   “知道了!”   “多谢了……”   “不客气!”   道人这才放下心来,伸手摊开。   手心一枚小红丹。   道人不再犹豫,仰头一口服下,随即闭上眼睛,盘坐不动了。   刹那之间,神魂出窍,化作燕子。   猫儿被他吸引,一下仰起头来,看向空中的燕子,一下又低下头,看向面前盘坐的道人,只是依旧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倏……”   燕子瞬间从窗口飞了出去。   宫殿房间虽然狭小,窗户也小,可一旦飞出,外边天地却异常广阔。   山风拂面,在耳旁呼啸,无需扇动翅膀,只需将之张开,风自然能将小小一只燕子托着,不落下来。   今日清明,气清景明,万物尽显。   天柱山上亦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宋游借着天柱山的灵韵玄妙,感悟沿着脚下这片青山向四周蔓延,与天地相交,仿佛直冲星宇,化作一尊最古老的神灵,俯瞰天下。   随着“目光”延展,越州的山水灵韵、天地玄妙都以一种奇妙而隐晦的感觉呈现心中。   “……”   神魂燕子亦是扑扇翅膀,如一支穿云的箭,直直往上飞,越飞越高。   本身天柱山就一览众山小,等燕子离天上的卷积云越来越近,再往下看时,就连这天柱山也成了群山之间的一个小点儿。   一种冥冥中的感悟。   一种清明与燕子带来的视觉。   两种截然不同的感知在心中相交,相辅相成。   一时之间,何方灵韵浓郁,何方灵气衰竭,何处有何玄妙,何处有何玄机,所有隐藏伪装全都退去,成了天地间不同的印记。   “……”   神魂燕子毫不犹豫,飞向远方。   时间紧促,宋游飞得很快。   速度比寻常燕子还要快很多。   就在这时,一只真正的燕子还从旁边飞了过来,先是与他齐平,随后飞到他的前边去,口中传来声音:   “先生!我来带你!”   一瞬之间,宋游的速度又快了许多。   若不乘风,燕子便拼尽全力扇动翅膀,明明只是天地间的一个小点,应是化作了穿破天空的箭。若是乘风,燕子便小小的歇息片刻,只带着身后的神魂燕子张开翅膀乘风滑翔,等到休息得差不多了,快滑到贴近山体地面了,亦或是乘不上风了,这才继续拼命扇动翅膀。   有时安静悠然,有时猛烈激进。   时而遇上猛禽或怪风,燕子灵巧,只在空中一变向,姿态轻松,变向却很猛,轻轻松松就能将之甩掉。   借着清明时节天地灵韵的指引,宋游先后找到越州狐狸、鼍龙与白犀的祖地,找到几处荒废的名山宫观与修士的洞府,还找到几处似乎从来没有人找到过的灵韵宝地,甚至找到了狐狸口中那株柳树曾经的扎根地,只是此时已经只剩地上的一个深坑了。   宋游并不气馁,只请燕子带着他调转方向往北方飞去。   暮春时节,野花争艳。   不知哪一座山,满山桃杏,山风一吹,花瓣似是也想与燕儿齐飞,都飘到了高空上来。   贴着崖壁飞跃一座天墙般的高山,忽有水声传入耳中,往下一看,只见越龙瀑布一阶又一阶,纯白的匹练一段又一段,高低错落,每一段瀑布落下都激起千层的雪,水汽几乎扑面而来。往前飞了没有多久,穿过云雾,又见群山中间镶嵌着色彩繁多的宝石,细看全是一面面池子,每一面池子都呈现出不同的色彩。   多是当年见过的风景,只是如今换了一个季节,换了一个视角,便别有一番风味。   燕子逐渐攀升高度。   忽然前方出现了一个雾瘴的世界——   雾瘴沿着大地铺开,山脉被雾瘴所笼罩着,分不清是雾锁山还是山锁雾,绝大多数山都只能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即使是少数的高山,在雾瘴中也能堪堪露出一个山头,像是雾海中的岛屿。   然而奇妙的是,在这片大山之间,却生长着比山更高的参天古树,树皮全都透出青色,树干笔直,冲出雾瘴,直冲云霄。   这些树下方没有多余的枝丫,只有一根笔直渐细的主干,最顶上才有枝丫树干,像是鸟巢。   正是当年见过的青桐古树。   无数青桐树生长于迷雾之中,又冲出迷雾,在高空视角下给人以极强的视觉冲击。   “果然……”   神魂燕子的眼睛直盯着前边。   清明时节,借助清明灵力,天地灵韵,下方虽然雾瘴重重,却根本无法阻碍道人的视线,即使更深层次的隐藏,在他眼中亦是无所遁形。   宋游看见了冲天的妖气,也看见了凝聚未散的血气,看见了藏在迷雾中的妖国,也看见了躲在青桐树下的柳树。   但是最令他感到惊叹的,还是那精妙绝伦的隐匿手段。   “了不起啊……”   宋游若非清明时节特地来此探寻,若非提前做足了准备,若非借助了天柱山的灵韵玄妙,恐怕来此十遍百遍,也无法发现。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唧!”   前方的燕子忽然叫了一声,整个身形竟不由自主的往下落去。   宋游一直跟随着他,借助安清燕子一族的秘法,与他动作同步,自然感受到了这急促的下坠,也感受到了这股力量和燕子拼命的挣扎,连带着宋游也与他一同拼尽全力的扑扇着翅膀,想要摆脱这股力量。   这股力量很特别、很奇妙,它并不是一股拉力,将空中的燕子往下面拉,而是更奇妙的一种力量,使得燕子飞不起来,使他们落地。   因此哪怕燕子再怎么拼命挣扎,也还是不可避免的往下落去。   幸好他们飞得足够高。   “回去吧。”   宋游开口说了句。   “好……”   燕子咬牙道了一声,这才迅速折身,往来时的路飞去。   不断下坠之中,倒是可以转向。   等到调转身形,往回飞了一段距离,这股奇特的力量立马便凭空消失了。   燕子这才松了口气,却还是心有余悸,扑扇着翅膀,迅速拉高高度,生怕那种情况再次发生,而自己又没有足够的高度来挣扎变向。   “那是……那是什么?”   “不知道。”   “先生你也不知道吗?”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不知道的东西还有很多。”   两只燕子往天柱山的方向飞。   太阳西下,日暮降临。   天柱山屹立在群山之间,沐浴着夕阳的余晖,奇绝壮观。   山下百里青山,正是葱郁之时,一匹枣红马独自在山间吃草,独享风景与青山,山上宫殿泛旧,生出袅袅青烟,有些仙气。   两只燕子终于分开。   神魂燕子扑扇着翅膀,低空掠过青山,枣红马身周的草地上泛起一圈灵光,又很快暗淡消失。随即燕子绕着天柱山往上,飞上山顶,宫殿中用来保护三花娘娘的灵光也随之消散。   只见屋中盘坐着一名年轻道人,双目紧闭,道人身边则坐着一名身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位置和先前猫儿坐的一模一样。   小女童坐得很随意,一条腿斜着一条腿歪着,面前是石头搭成的小灶,灶上一口小锅,锅中冒着热气。她揭开锅盖看了眼,又要添柴,只是木柴全都堆放在房间角落,她不能起身,不能离开,只得伸手,用隔空搬运术将它们取过来。   想来锅灶柴米都是这么搬过来的。   忽然女童似有所感,陡然扭头,看向窗外。   “刷……”   燕子从窗外飞进来,瞬间撞进了道人体内。   “你回来啦?”   小女童顿时严肃的盯着他。   “是的。”   道人睁开了眼睛,开口说道,抿了抿嘴,又看了看她:“看来三花娘娘将我守护得很好。”   “三花娘娘哪也没去!”   “只是叫三花娘娘不要离开这个房间,不要离我太远,没有说三花娘娘必须坐在这里,一动不动。”   “那你没说!”   “总之多谢三花娘娘了。”   “不客气!”小女童继续严肃的看着他,“三花娘娘煮了耗子稀饭,你吃不吃?”   “谢谢,不饿。”   “那三花娘娘现在可以动了喵?”   “可以动了。”   “呼……”   小女童这才松了口气,连忙爬起来,却不像正常人那样久坐起身要先拍拍屁股和裤脚,而是大大的伸着懒腰打着呵欠,真像一只猫。 ###第五百一十二章 青桐林中有洞天   “道士……”   “怎么?”   “你变成燕子的时候,嘴巴张不开的喵?”   “……”   宋游顿时神情一凝,默默地盯着她:“三花娘娘想做什么?”   “没什么!”   小女童回答得毫无犹豫。   神情诚恳,令人信服。   “变成燕子后,嘴巴自然是张不开的,身体也不能乱动。”宋游悠悠然道,“三花娘娘莫要乱来。”   “只是问问……”   “那就好。”   “那你不吃耗子稀饭,你吃什么呢?”   “昨日还剩了两块饼子。”   “饼子第二天就不好吃了。”   “能果腹就行。”   “三花娘娘煮的耗子稀饭好吃,一半腊肉耗子一半稀饭,热乎乎的,有盐有味!”小女童一脸认真的开始给他推销,“而且三花娘娘的腊肉耗子剥了皮去了尾巴脑袋,洗得干干净净,大家吃了都说好吃!”   一边说一边用余光悄悄瞥向他,似是想看他动心没有。   然而道人神情始终平静。   “不必了。”   “那你吃什么呢?”   “饼子。”   “饼子……”   小女童小声嘀咕重复,似是对此很不理解,随即蹲下来,一边给灶里添柴一边问道:“那你找到那个妖怪了喵?”   “找到了。”   “他说什么?”   “没有碰见。”道人拿出饼子,放在灶旁温烤,平静答道,“休息一夜,明天我们就出发去拜访他。”   “好的。”   小女童也开始盛粥了。   阵阵热气香气入鼻,仅是闻起来,还真比宋游手上的冰冷饼子诱人得多。   ……   次日清早。   宋游早早的就收拾了东西,和两只小妖怪一起往山下搬。   因为这几日以来,某只小东西跑上跑下,不辞辛劳,带了太多东西上来,他一个人一趟根本拿不下去,得三花猫与燕子都化作人形,一同带着这些东西往山下搬才行。   “走吧。”   道人将行囊在马背上放好,这才拿起竹杖,头也不回,往山下走去。   身后天柱山依旧屹立在风中。   下山一路往北。   几百里的青山路断断续续,不知多少妖邪鬼怪,几乎没有人烟,一名道人一支竹杖,一匹枣红马与一只三花猫,还有天上一只燕子,困了就随便找间破屋烂宅歇息,饿了就地生火造饭,渴了便饮溪泉,遇山翻山,遇水过水,就如数年前一样,孤独的行走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   然而内心充盈者,独行也众。   道人并不觉得孤独,也不惧怕山间妖邪鬼怪,反倒一路静赏风景,与猫儿对谈,万般皆是乐趣。   逐渐来到了越州之北。   这里仍然雾瘴重重,如几年前一样,也如前些天飞在空中看见的一样,笼罩了方圆几百里,使人难以分清方向。   “先生,那天飞不动的地方,好像是这片青桐林的东北边。”   身边传来燕子的声音。   “无妨。”   宋游驻足于此,抬头凝望。   那日俯瞰越州之北,这片青桐林的灵韵分布早已印在他的心中。何况这次前来,既不是寻访传说中的神鸟,也不是来看独特风景的,而是来寻找暗中推动北方战乱又隐晦的借乱世修行的大妖,自然又不相同了。   便只见他深吸了口气,举起竹杖,闭眼凝思片刻,随即一挥。   “呼!”   像是持了一柄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又像拿了一面令旗,呼风只在一挥间。   天地间陡然起了狂风,狂风如龙,瞬间往前冲去,却不伤及一草一木,只分开了前方雾瘴,在群山间开出一条清明的路。   “叮叮叮……”   马儿铃声摇摇晃晃。   道人拄着竹杖往前走去,马儿猫儿皆跟在后头,燕子则在天上飞着。   巨大的青桐古树缓缓呈现在眼前,一行人走入其中,仿佛走入一个未知而奇妙的古老神话世界,而他们显得如此渺小。   别看已经到了越州之北,已经走入了这片青桐林,可想到达青桐林的东北角,却还有几百里路,别看大致知晓那日的位置,又散了雾瘴,可要想在茫茫山林中准确走到那一小片位置,却也得细心些才行。   一行人慢慢行走,耐心寻找。   又过几日,宋游终于在这片古老神秘的青桐林中找到了不寻常之处。   此时一行人停在一座小山脚下,虽然是座小山,可在巨大又入云的青桐古树面前,却也只到古树的脚踝罢了。   三花猫站在马腿旁边,直起身子来,好使视线高过野草,左右扭头,目光移转,一脸严肃的打量着面前这座山,不时扭头看一眼道人,虽然心中感觉到了一些疑惑,却不知道问题在哪里。   燕子则收拢翅膀,落了下来。   前方这座山碎石遍布,看似寻常,旁边还长着青桐古树,可山周的雾瘴却似乎格外浓稠,比别处更不容易驱散。   这里有玄机……   就在此时,只见道人迈步往前。   马儿便也跟着往前。   一人一马,还有马儿头顶的燕子,才走出几步,竟然就全都凭空消失了。   猫儿见状一愣,慌忙追上去。   只见眼前一阵水波荡漾——   方才碎石遍布、石缝间长着蘑菇的小山已然消失不见,甚至小山旁边的青桐古树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秀雅青山。   是路上遇见的那种青山,长满寻常草木而非巨大的青桐古树,山上铺满枯枝落叶而非碎石与腐烂的青桐树果实,也没有被雾瘴笼罩,甚至山间还有一条清冽的小溪欢快的奔腾而下,水声潺潺。伴随着风吹竹柳的沙沙声,隐约露出山间宫殿楼阁的一角。   好一片雅静的风景。   好一片秀美的仙山。   猫儿与燕子都睁大了眼睛。   哪怕是宋游也有些惊讶。   谁能想到,在这片生长了不知多少年的青桐树林中,在这片雾瘴笼罩人迹罕至的神话地界,竟然隐藏着这么一片仙山洞府。   “……”   道人抿了抿嘴,继续往前。   猫儿虽然还没有看够,也还没有来得及熟悉此地的环境,但见自家道士已经继续往前了,她在原地愣了一下,也只得匆忙低头嗅上两口,便连忙一阵小跑,飞快的追上道士。   随即一边走,一边扭头看。   此处真当山清水秀。   一路走过,山树多为竹柳。山上便生青竹,竹林如海,风吹起浪。临溪便长翠柳,万条垂下绿丝绦,迎风招摆。   竹林中常常生有菌子,多为道士很喜欢吃的鸡枞,柳树下则常常堆有木柴,仿佛随手一抱,就能在长京街上卖个好价钱。   上山有条小路。   小路虽是踩出的土路,路旁却立有精心雕刻的石灯,个个都像微型的高挑的楼阁,有瓦顶飞檐,仔细看里头还亮着灯。偶尔也立有雕像,若非天上的某位神佛,便是一些祥禽瑞兽,个个都雕得栩栩如生,技艺了得。   往上穿过竹林,一片凉爽。   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   路旁偶有建筑,多是宫殿楼阁,皆修得精美古朴,只是里头都没有人住。   林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一个人都没有。”   猫儿一边走一边仰起头左看右看。   “三花娘娘跟我紧些。”   “这里好多柴!”   “别去碰。”   “为什喵?”   “跟我紧些。”   “哦……”   猫儿小碎步不停,离他近了些,很是乖巧,只是又扭头看向竹林中:“里面长着好多菇菇……”   “也别去碰。”   “晚上你喝菇菇汤!”   “不用了。”   “咦这里有个石头老虎!”   “三花娘娘跟我紧些。”宋游说道,“这里可能有危险,若有人袭击,还得靠三花娘娘反应迅速,保护我们。”   “是哦!”   三花猫顿时神情一凝,收回目光,从贪玩状态进入了认真状态。   此时的她双目如电,像是一个护卫,几乎紧贴着道人的脚走,一边走一边扭头,警惕的打量四周,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忽然只听一声钟声。   “咚……”   钟声回荡在山间,使得一行人立马停下了脚步,全都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咚……”   又是一声,悠长深远。   风声从前方竹山后面传来,像是伴随着风,又像是带来了风,随着钟声,竹林齐齐被风吹动,弯下了腰,仿佛是在迎客。   “哼……”   道人轻笑一声,抬步往上。   翻过竹山,豁然开朗。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奇美的风景——   最中间一座石山,上面翠竹青松遍布,又建有精美的亭台楼阁,飞檐瓦角,长廊环绕,又有瀑布直落而下,如一匹匹细绢在山间断续,落下来便汇入下方的一条溪泉里,经一座石拱桥,便成了此前路上遇见的溪泉的源头。   简直像是人间仙境。   “咚……”   钟声便从山顶楼阁中传来。   宋游低下目光,看向脚下小土路连接的青石板路,又看向那座石拱桥,过了石拱桥,便是那座石山了。   山上隐隐有人在走动,不知多少道目光投过来,打量着他们。   “真是好看……”   道人微微笑着,喃喃自语,随即扭头对猫儿与燕子说道:“保护好自己,不要吃他们给的东西,一切以自己的安全为重。”   说完迈步,走入这幅仙境。 ###第五百一十三章 特来诛除前辈   走入青石板路,经过画桥石拱,山上的长廊都是木质的,粗木嵌入山体,撑起这些廊桥,贴着石山弯折往上,越爬越高。   上方已有人迎接。   至少数十名道士,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高矮胖瘦不一,全都穿着月白色的道袍,站在木质长廊两旁,拱手弯腰低着头,恭恭敬敬。   而在他们前方,则是一名老道人。   “伏龙观道友来访,有失远迎。”老道人神情平静,腰板也挺得很直,平视着他。   “冒昧来访,还请恕罪。”   “远来是客,便请进吧。”   老道人做出请的手势,当先带路。   宋游也很平静,迈步跟上。   身后的枣红马与三花猫全都跟上,再然后才是这数十名道人。   “在下姓宋名游。”   “老夫早有耳闻。”   “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本是山间一株柳树,无意得道,从此苦修不断,侥幸倒也顺利。”老道人一边走一边说道,并不隐瞒,“由于活的年岁比较长,越州但凡认识老夫的妖怪都尊称老夫一声柳祖,当年故人则叫我为柳道人,只是如今他们也已经死完了。”   然而还是没讲宋游该怎么称呼他。   “……”   宋游抿了抿嘴,倒也没有在意,只跟随他走进石山最顶上的宫殿中。   此处像是一座木塔,又像一座高阁。   从外面看分成了好几层,里头则完全是通的,只有一层,一抬头便能看见尖尖的塔顶与上面的纹画图饰。最下面空间不小,装饰典雅,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水墨山水画,亦有许多小画,点了不知道多少根蜡烛,地上铺了筵席,摆了许多桌案。   柳道人坐在主位,让宋游坐在上首。   本来他打算给三花猫与燕子也安排一个位置,不过被宋游拒绝了,只让猫儿坐在自己旁边,燕子站在桌案角落。   其余道人也纷纷落座。   明明是白天,大殿中光线也不明显,灯火摇曳之间,众多道人或盘膝或跪坐,全都不说话,或是看向主位上的柳道人,或是看向客人,一时间有一种上古大能开山立教、传经讲道的感觉。   门外有道童端来水酒点心与果盘。   只听上方传来柳道人的声音,有些居高临下:“道友数年前就曾来过一次青桐林,当时与道友素不相识,加之老夫在此安静惯了,便也未曾主动显身请道友来做客,还请道友见谅。”   “应该的。”   宋游亦是平静的答。   “只是道友既是行走天下,已经走过这里了,如今为何又回来呢?”   “只是心中好奇。”宋游既答也反问,转头与这老道人对视,“听说越州有几支妖族传承,都很古老,其中又数一位柳仙道行最深。在下已经见识过了越州狐族、鼍龙与白犀,却未曾见到前辈,难免遗憾……不知前辈是何时搬到这里来的呢?又为何会来这里呢?”   柳道人闻言却不答,面无表情,反倒反问:“我自问隐匿得极好,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前辈,我先问。”   “你先答。”   “……”宋游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前辈活了上千年,就算不懂礼数,也该懂得先后顺序才对。”   “……”   话音落地,大殿中安静了一瞬。   主位上的柳道人倒是坐着不动,只面无表情的盯着宋游,可下方的数十名道士却个个横眉怒眼,都瞪着宋游,仿佛自己受到了侮辱。随即又扭头看向主位上的柳道人,见柳道人没有动作,他们才慢慢消停下来。   过了片刻,柳道人才淡漠开口:   “此前人间大乱,纷争四起,塞北人自越州南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将越州化为一片死地,人间炼狱。血气之下,滋生邪魔,北方不少妖怪都抵挡不住血食精魂的诱惑,就此堕落。天宫本就不喜妖魔,向来是宁杀错不放过,你看那鼍龙一族,白犀一族,九尾狐一族,现如今还有哪个敢留在越州乃至北方的?”   “倒也有理。”宋游微笑点头,“好比那白犀一族,便有一位大妖受不住诱惑,就此堕落成妖王,连累了整个白犀一族。”   “知道就好。”   柳道人低垂着眉眼:“老夫若还留在原地,如今怕也麻烦了。”   “不过这里未免太过封闭了。”   “道友在对一棵树说封闭吗?”柳道人瞥了他一眼,“老夫修行之时,扎根一地,闭目便是十年,不闻不见,风雨无感,可过于封闭?”   “这倒也是。”   “千年以来,世事已惯,老夫也早已厌倦了别人的打扰,不管是阿谀奉承还是别有用心,更厌倦了日日提心吊胆,警惕天宫清剿。”柳道人端起一杯酒水一口饮尽,“还不如搬到这里,借着雾瘴遮挡,借着灵韵掩饰,枯燥是枯燥了些,却也有醒来明月,醉后清风,已然足矣。”   “好一个醒来明月,醉后清风。”宋游不禁笑道,“前辈真是雅趣。”   “该你答了。”   柳道人放下酒杯,仰首看他:“这里天生有雾霭遮挡,灵韵掩饰,老夫又费了不少手段,这才藏身其中,你上次路过这里都毫无察觉,这次是怎么发现老夫隐居于此的?”   “天地玄妙,时节灵韵。”   “四时灵法……”   “正是!”   宋游一边答着,一边站了起来。   柳道人坐在主位高处,也随着他的动作而抬起眼帘,直直盯着他,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开口问道:“你来此究竟为何?”   “诛除前辈。”   宋游说完这句,只持杖往下一点。   竹杖落地,却是耀眼灵光。   灵光白中泛青,青中透白,像是叶芽包裹在最里面最娇嫩的芽舌,瞬间沿着地面荡开。   一时地面像是被戳了一个口子,这口子还在迅速扩大,荡开一圈圈的水波涟漪,涟漪自地面过,地面便显出脏兮兮的泥地,从墙上过,墙壁便化成破旧不堪的古塔,到处都是蜘蛛网。   涟漪还在迅速扩大。   山上精美古典的亭台楼阁迅速破败,大多都是越州空置后随处可见的茅屋土房,且破旧难经风雨。自山上流出的瀑布匹练忽然断了,底下的整条小溪也不再流动,慢慢变得粘稠,变成暗红色,不仅没了原先清澈洁白的模样,反倒像是血液汇聚,透着浓浓的腥臭味。环绕山间的木质长廊则成了盘绕生长在小山上的老树根,山顶赫然长着一棵巨大的柳树。   满山青竹枯败,唯有柳树长青。   柳树扎根于溪流边,吸收的正是这暗红带着腥臭的溪水。   竹林中株株鸡枞,全长在白骨堆旁,柳树下一堆堆柴禾,全是死在树下的人化作的白骨,甚至有些树上都吊着有头骨。   此前的缥缈仙气瞬间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浓郁的妖气与血煞邪气,清秀雅静的山水洞府也变成了炼狱妖国。   一时之间,甚至天光都暗了下来,变得阴沉沉的。   路旁石灯中的火焰变成了绿色,石雕全都扭动着身子,变了质感,仿佛活了过来,却又待在原地不动。   世界眨眼之间就变了模样。   “前辈好手段,竟将这么大一个人间妖国搬到了这青桐林深处,还隐藏得如此之好。”宋游摇着头,感慨敬佩,对前方的柳道人说,“前辈亦有一身好演技,只是前辈可能没有料到,在下前几日就已经看见了这遍地的血煞邪气。”   这片青桐林终年雾瘴弥漫,宋游若不刻意将之驱散,即使是他在里面也很难找得到路,更很少有凡人进来。此处又灵气浓郁灵韵玄妙,天生就能够掩盖住别的不寻常的灵气灵韵,亦能遮住血煞邪气。加之越州之北有神鸟,神鸟本是祥瑞,也很容易在心理上欺骗到人。   再加上他布下大阵,真当精妙绝伦,将一切彻底掩盖。   只是人力难以胜天,时来天地同借力,当年的狐狸也善于隐藏,却瞒不过清明时的宋游,如今这位自然也瞒不过。   “哗啦……”   不知多少水酒点心摔落在地。   众多道士全都站起,目光如狼似虎,紧盯着前边的年轻道人。   主座上的柳道人亦站了起来,目光淡漠阴沉,盯着道人,却是久久没有说话。   “吼……”   下方开始有道士焦躁之下,忍不住了,直接化成妖躯乃至本体,一身道袍瞬间就被撕碎——此方宫殿阁楼是假的,道士们自然也是假的。   有人变化,其余纷纷响应。   一时间整个大殿的道士全都化作了妖邪恶鬼,个个道行都不浅,此前温和恭敬全然不见,只剩凶悍与戾气,一双眼眸大小不一,模样不同,全都盯着道人。   荒废的大殿外也有滚滚声响。   三花猫警惕之下,睁大眼睛往外看了一眼,却见外头枯叶竹林晃动不已,各种各样的妖邪像是潮水一般,朝着这里涌来。   猫儿收回目光,瞄向燕子。   见燕子的眼中透着与她相似的惊惧、警惕和担忧,便又齐齐扭头,瞄向道士。   道人则是浑然不惧,只看上首。   根本不把它们放在眼里。 ###第五百一十四章 古老柳树   “吼!”   一头人形虎妖突然暴起,陡然跳上半空,朝着道人先扑过来。   本身是和人差不多大的体型,长得也和人差不多,最开始是个身着道袍的老实中年人的形象,刚刚变成虎头花纹身子,如今一跳起来,还在空中便舒展开了身体,迅速膨胀,变成一头巨虎。   这头猛虎比三花娘娘旗子里最大的虎妖还要大,道行更是深厚许多。   身姿矫健,带起狂风。   道人只是站着不动。   然而他的身边却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线,虎妖巨大的身体凌空扑来,只要越过了那条线,立马便燃起金色烈焰。   头过了便烧头,身子过了,身子便也燃烧起来。   “篷……”   与此同时,三花猫也看得睁圆了眼睛,连忙深吸一口气,张口一吐。   火焰几乎化为了一道火墙,遮挡了她的视线。   两道灵火交织在一起。   猛虎何其巨大的身躯,全力扑来,连它自己也难以停住,更何况是在空中——   便眼见得猛虎飞跃向前,火焰也从头烧到了尾,一声惨叫也没有,最多只来得及在那双明黄的眼睛里露出惊惧痛苦之色,还没靠近道人,身子就在空中被烧了一半,根本没有落地的机会,就已经成了飞灰。   “……”   火焰无声散去。   满屋焦糊味,飞灰飘动。   道人身边的三花猫眼睛睁得更圆了,迅速扭头,左看右看,疯狂寻找那头巨大又凶猛的虎妖去了哪里。   那么大一头老虎,如此凶猛,突然消失,可把她给担心坏了。   直到看到满天飞灰和周围妖邪鬼怪们惊恐的眼神,还有刚从面前逃出的虎妖魂魄,她才反应过来,这猛虎竟一下就被自己烧成了灰。   “???”   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猫儿连忙扭头看向自家道士。   却见道人也低头看她,神情平静,随即将手伸进褡裢,取出一面小旗子。   “柳祖救我!”   虎妖的魂魄在空中喊道。   “这道人好生厉害……”   “离远一些!”   殿中其它妖邪鬼怪连忙后退,又惊又怒,一面警惕的盯着道人,一面又看向上首的柳道人,想等柳道人出手。   却只见柳道人依旧站着不动,依旧神情阴沉,看着下方宋游,也看着虎妖的魂魄。   “叫唤什么?人家没有把你烧得魂飞魄散,就是给你留了一条命!愚蠢!”柳道人沉声道,又看向宋游,揣测他的态度,“你想如何?”   “……”   宋游摇了摇头,只拿着小旗子,从右手换到左手,同时右手并作剑指,朝着那空中虎妖魂魄一指,再指向旗子。   “倏……”   虎妖魂魄顿时被牵扯着朝旗子飞来。   “你敢!”   柳道人顿时怒目圆睁,一挥袍袖,挥出一道灵风。   只是晚了一步。   灵风到时,虎妖魂魄已经被收进了旗子中,只是掀翻了几张桌案罢了。   “前辈误会了,在下留他魂魄,不是和前辈还有商量的空间,只是觉得前辈座下弟子门生也好、妖兵妖将也罢,都一身血煞邪气,想必跟随前辈这些年来也没少吃人魂魄血肉,如此一来,仅仅只是杀掉太便宜他们了。”宋游语气诚恳,“不如把它们收进旗子,慢慢教化。”   众多妖邪鬼怪闻言,全都惊怒不已。   “欺人太甚!”   “大家一起上!”   “我要把他生吃活剥!”   然而面对着众人叫嚷得厉害却不敢真的上前来的妖邪鬼怪,宋游却依旧从容。   “诸位莫急……”   随即抬起竹杖,挨着挨着指向他们。   无论妖邪还是大鬼,无论山精还是野怪,被他竹杖一指,好一点的还能逃出几步,哀嚎几声,道行低一些的,瞬间就被烧成了飞灰。   “啊啊啊……”   “柳祖救我!”   “尊上救我!”   众多妖邪鬼怪纷纷看向柳道人。   却见柳道人只是站在原地,一双眼睛冷漠无比,注视着他们的逐一死亡,眼光闪烁,仿佛在藉此分析这名道人的本事。   而他们逐一消逝的生命,根本算不得什么。   片刻之间,大殿中数十位妖邪鬼怪就已经全部消失了,只留下满天飘舞的黑灰,地上也积了厚厚一层,还有凝成各色光华的魂魄,原本拥挤而吵闹的大殿瞬间变得冷清。   只余上下两名道人,一只睁圆了眼睛的三花猫和一只同样睁圆了眼睛的燕子。   老道人冷眼旁观。   年轻道人则不疾不徐,挑选着合适的妖邪魂魄,封入旗子中。   “听说你在丰州独斗鼍龙族与白犀族五位大妖,还打死了巨星神,我就知道,你比数年前行走北方的时候要厉害了不少,却没想到,短短几年你的道行又精进了这么多。”柳祖眼神平静,却难掩语气中的羡慕,“人真是天道的宠儿。”   “当初我行走北方,在北方除妖,莫非前辈就在旁边看着?”   “不算旁边,却也一直关注。”   “听说国师当时苦恼于‘长生丹’只增‘阳寿’不增‘阴寿’,是在上古遗迹中找到的补全之法,他一直怀疑这不是巧合。”宋游一边说着一边留意着四周的动向,“莫非是前辈所为?”   “是不是已无意义。”   “能解在下心中好奇。”   当初国师正是补全了长生丹的“阴阳”两面,觉得此法可行,这才出任国师,推动阴间地府的凝聚,一手建造丰州鬼城。   也正是因为阴间地府的凝聚加快,让老皇帝看到了死后再做鬼帝的可能,于是利用北方战乱,甚至推动北方战乱,不仅消耗大晏国力,而且将北方数州打得一片狼藉,成了妖鬼邪物的天堂。也直接加快了大晏的衰败。   这一切其实是有联系的。   然而柳道人只是低垂着眼睑,显然没有给他解惑的意思,只是问道:   “你欲如何除我?”   “灰飞烟灭。”   年轻道人平静答道。   “有意思……”   柳道人不禁笑了两声。   随即脸色一沉,身形陡然化开。   像是化作了一滩软泥,又像是变成了无数细密根须,倾倒在地上,瞬间便钻进了地里。   与此同时,外头一阵震颤。   “轰隆隆……”   一株巨大的柳树从大地中升起,根须在石山上盘绕扭动,稍一用力便有巨石被绞得粉碎,再一用力,石山也现出深深裂痕。   不知究竟多大的力量。   这些根须深深嵌入地下,不知有多深多广,柳树亦庞大无比,真有参天之势,即使比之远处透出雾瘴的青桐树,也一点不矮,而枝繁叶茂的柳树冠幅比之只有一根主干的青桐树可要大得太多了。   一时像是上古神灵苏醒,又像是天地巨变,山岳在它面前,恐怕也算不得什么了。   小山之下,不知多少妖邪,聚如潮水,仿佛随时可能涌上小山。   道人走出破旧古刹,不急不忙,也不理会那株已有参天之势却还在继续生长的柳树,只举起竹杖,朝下方一挥。   “刷……”   一道灵光,分开天地。   路上所有妖邪,全都化作灰飞。   随即道人这才扭头,看了眼肩膀上的燕子,又看向地上的三花猫,语气柔和:   “我要与这位柳妖斗上一场,你们带着马儿,先行离开此处吧。此处有些道行的妖邪鬼怪都在这间大殿中了,已作了飞灰,下方的小妖小怪都不是你们的对手,只是数量颇多,还请两位保护好马儿,走远一些。”   燕子闻言,毫不犹豫:   “先生请小心!”   三花猫本想说点什么,听见燕子的话,便也收了回去,只学着道:“道士请小心……”   “去吧。”   宋游挥了挥手,一脸平静。   顺便一掐法印,散出满天流萤,化作天火坠地,清清下方的小妖邪。   “轰隆隆……”   柳树终于停下了生长。   此时它已不是人形,没有五官,只有垂下的可以轻而易举将一间宫殿抽碎的一道道柳枝,高仰起头亦很难看清它的全貌。   而它既不在意下山而去的枣红马、三花猫与燕子,也不在意正陷入滚滚火海的妖邪们,只在风中摆动着柳枝,从云雾之上传来它的声音:   “年轻人有时容易自负。你虽然很有本领,本尊修到上古大能境之前,不能与你相斗,但此处乃是本尊的国度,多年经营,本尊早已与这数百里青桐林融为一体。到处都是本尊的根系分身,又与青桐树根系纠缠,就凭你,还无法伤及本尊根本。”   声音稍稍顿了一下,再次响起时,更加沉稳了一些,如神灵雷音:“不过本尊倒确实想与你斗上一斗,领教一下伏龙观究竟有多厉害!”   “……”   宋游没有说什么。   这位柳妖果然不愧是千年修行,比老燕仙还要活得久远的存在,在这个年代,居然半只脚迈入了上古大能之境。   加之多年准备,难怪这么有底气。   ……   石山之下。   枣红马驮着三花猫往远处跑去,燕子飞在天上指路,帮助他们避开妖邪聚集之处。   一猫一鸟不经意间回头一看,只见身后天地间生长着一棵巨大柳树,长在雾瘴弥漫的上古世界中。此时在它面前,原本的石山与古刹,都变成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点儿,真是难以述说的庞大。   忽然之间,柳枝摇晃。   “嘭!”   数道柳枝从云层中抽下,有如天罚。   每一道都有抽碎山河的威势力量。 ###第五百一十五章 三花娘娘的苦恼   遍地火焰,熊熊燃烧。   宛如天地浩劫一般的场景中,一只燕子低空飞着,时常转变方向,仿佛丝毫不受火焰炙烤灼烧。   三花娘娘则化作人形,骑在马儿背上,紧跟着燕子的飞行轨迹往外飞驰。   飞驰之际又忍不住回头看——   隐约见得道人乘风而起,在巨大的柳树与青桐古树面前,只是一个小点儿,避开了抽下的柳枝。   然而刚刚飞起,就被强压落地。   “!”   三花猫顿时心一紧。   只是此时来不及多看。   纵使宋游已经事先为他们清开了一条路,又招来满天灵火覆盖大地,可还是时常有妖鬼精怪出来拦路。   这些妖鬼精怪疯狂而嗜血,之前不知道藏在哪里,如今一冒出来,见到外人便毫不犹豫冲上来袭击,有时甚至连死也不怕。   还好燕子机灵,占了高空优势,总是优先带着他们往妖怪少的地方跑,若是妖怪实在太多,就带着他们往火中跑,反正灵火不烧他们,他们可以轻而易举的穿过火焰,而别的妖鬼精怪却一碰就灰飞烟灭。   少数妖鬼精怪冲到了面前,也没有多少道行,有时枣红马根本不理睬它们,马蹄不停,只蛮横撞过去,便轻轻松松将之撞飞,掀入火海。   若是妖鬼精怪更多一些,或是体型大一些,枣红马奈何不得,三花娘娘便坐在马背上,手拿她的小竹杖,一脸严肃,效仿自家道士,对着这些冲过来的妖鬼精怪遥遥一指。   却是从竹杖上冲出一道火焰。   虽然效果与威力都与自家道士大相径庭,不过三花娘娘毕竟火法小成,灵火依旧霸道,烧死这些小妖不在话下。   再加上三花娘娘极富想象力,已经能做到无视眼睛看到的画面,在脑中将自己的行为和法术效果替换为刚才道士在大殿中的法术效果,假装自己竹杖一指无声无息,假装这些妖邪没有倒地哀嚎,而是灰飞烟灭,便也顿时满足极了。   说得轻巧,其实奔逃得也激烈。   一边逃一边打,不知多少妖邪大军围追堵截,期间也有几度惊险,这才逃出柳树妖国。   直到面前一阵水波涟漪,四周忽然一片清静。   刚才耳边的妖邪嘶吼、鬼怪哀嚎,还有众多追兵奔踏起来的动静、身后远方传来的天崩地裂般的声响、火焰燃烧的熊熊呼声都已消失,面前只有生在于雾瘴中的青桐古树,雾瘴弥漫,安静而幽邃。   “得得得……”   枣红马陡然停下脚步,因为速度太快,四蹄甚至在地上滑行了一段。   燕子也悬停下来。   一猫一马一鸟全都转身,往后看去。   却见身后既没有青山秀水,人间仙境,也没有血煞之地,炼狱妖国,只有一座布满碎石、落满青桐树叶与果实的小山,旁边一棵青桐树,浓浓雾瘴像是只淹没到它脚踝的浅水。   “唔!”   三花娘娘持着竹杖睁大眼睛。   “我们出来了。”燕子在天上说道,“那些妖兵没有追出来。”   “怎么看不见了?”   “此处应当不是幻阵,而是更高明的布置,里头天地与外界隔绝,自然看不见。”   “那道士呢?”   “先生还在里头与柳妖相斗。”   “打得赢吗?”   “三花娘娘敬请放心,伏龙观乃人道巅峰,但凡擅长斗法的传人,最少都有上古大能之力。如今天地间能与之比拟的,除了极少数神灵,恐怕就只有等丰州那位狐妖修成九尾了。”燕子的话便多了不少,在三花娘娘面前,也没有卡壳,“这棵柳树虽然厉害,却也没到那一步,他所作所为应当就是为了借乱世增长修为道行,修成当代的上古大能。而今他虽在这里布置多年,却也最多立于不败之地,无法与先生相比。”   “唔……”   “何况先生并非多行道爷那般莽……嗯只靠五行法术打天下,先生既然看清一切,仍然到此,就说明早有信心。”   “对哦……”   三花娘娘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只是坐在马背上,仍然忍不住高仰起头,看向来时方向。   就在这时,一声雷响。   “轰隆!”   竟有一道巨大的紫红色雷霆从里面打出来,因为前后天地隔绝,使得雷霆像是凭空出现,直打在那棵巨大的青桐树上。   “咵嗤……”   这些青桐古树吸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又被神鸟灵韵滋养,本身坚硬无比,天雷不伤水火不侵,却在这雷霆一击之下炸开如星点般的火花,即使天还没黑也看得清清楚楚,随即燃起熊熊烈焰。   三花娘娘高高仰头看去。   依稀见到了这棵青桐古树被雷霆劈中的地方,那里树干猩红一片,似乎变成了快烧完的炭,成了散发红光的玉,火焰升腾。   与此同时,被雷击之处已经承受不住巨大的树冠的重量,青桐树上半截开始缓缓倾倒。   三花娘娘陡然睁大了眼睛。   这些青桐古树该有多大,难以形容,人力已经无法砍伐,可是仿佛只是不小心劈歪的一道雷,或是被战斗不经意波及到,便就此倒塌了。   眼见得青桐树的上半段逐渐倒下,从云中传出断裂的巨大声响。   “马儿快跑!”   三花娘娘立马喊道,伏低身子。   枣红马毫不犹豫,撒腿就跑。   速度快如风,疾如电。   等到他们跑出一段,听见身后传来轰隆一声闷响,大地都抖了三抖,回头看去,才见那棵青桐古树的上半段已然落地。   就落在他们先前站的位置。   三花娘娘见状,不由又愣了愣。   原来不只是战斗的余波,就是余波的余波,也能对寻常妖怪酿成一场浩劫了。   “我们离远一点。”   天上的燕子对小女童说道。   不等三花娘娘说话,马儿就先迈开了蹄子,往更远的地方跑去。   跑到半路,三花娘娘又忍不住回头。   忽然再次睁大了眼睛——   只见远方天空荡开一圈圈水波涟漪,像是被打碎的屏障,缓缓裂开,显出里头的真实模样。   参天的柳树高度不亚于青桐古树,枝繁叶茂之下,甚至比青桐古树更有气势,仿佛这方古树林的主宰,云雾皆在它的脚下,可它那巨大的身躯上却已经燃起了熊熊烈火,每一根柳树枝条都在燃烧,燃烧中有的胡乱招摆,击碎云烟,有的往地上拍打,断裂山河。   天空雷霆纠缠,如成百上千条锁链,直锁住这株巨大的柳树。   柳树似乎也在缓缓的倾倒。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日暮一降,地上雾瘴便更浓郁了,浓雾中已经看不清远方模样。哪怕三花娘娘变回猫儿,凭借利爪变成猫壁虎,沿着青桐古树往上爬,却还是无法穿出雾瘴的遮挡,看见那方情况,只能隐约看见雾瘴中光泽闪耀,有的像是雷光,有的像是火光,有的又像是别的灵光,一声声仿佛山崩地裂一样的声响伴随着大地的陡然震颤传过来,连带着青桐古树都在颤抖。   燕子倒是飞得很高,偶尔落下来,在树上找到三花猫,给她讲讲远方的战况,可只是讲个三两句,就又迫不及待的飞上去继续看了。   每到这时,三花猫的表情便严肃极了。   果然还是不够高。   倒也不是不能再往上爬,可要是再往上爬,她感觉自己就下不来了。   为什么猫儿不长翅膀呢?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   远方动静声响也在减弱。   直到三花猫看见下方偶有妖鬼精怪奔逃而出,从前方那个地方来,吓破胆了似的,不管不顾,逃入青桐林的雾瘴深处,又一抬起头,于雾瘴中看见无数道模糊的灵光自天上飞过,颜色各异,花千树,星如雨,她只见过自家道士的灵光长这样,便知晓,远方战斗应是平息了。   果不其然,燕子又飞了下来。   “三花娘娘,那边打完了,柳树枝干已经被烧成了灰,先生正在封印此处。”   “哦哦……”   三花猫扒在青桐树上,扭头看他。   “我们下去等先生吧。”   “哦哦……”   三花猫又扭头看向下边。   下方雾霭重重,黑夜中如海波荡漾。   由于青桐树过于巨大,对于她来说,本该是圆柱形的青桐树干也成了一个平面,像是一面墙,她四只脚上的爪子都深深嵌入树皮当中,这才能保证自己扒在上面不掉下来,可是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下去了。   “三花娘娘,怎么不下去?”   “我……”   猫儿低头看看下边,又看看燕子,犹豫片刻,这才说道:“三花娘娘再在上边多看一会儿……”   “好的。”   燕子闻言,不疑有他,只觉得是三花娘娘与先生感情深厚,不看到先生平安归来不放心,便也扑扇着翅膀,往远处飞去。   “……”   猫儿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又收回目光,低头看看底下的雾瘴与看不清的高度,一声不吭,表情却越发严肃起来,心中不解——   明明感觉要再往上爬一段才下不来的呀!   为什么猫儿不长翅膀呢?   时间一点点流逝。   猫儿扒在树上一动不动,好似真成了一只壁虎,只任夜风吹,浓雾洗面,她也面无表情,谁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更糟糕的是——   下方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踩着枯枝落叶咔嚓作响,伴随着竹杖点地的声音。   那只燕子又来叫她了。 ###第五百一十六章 静待夏至   “先生,三花娘娘说她在树上看星星,等过一会儿再下来。”   “是吗?”   “三花娘娘是这样说。”   “三花娘娘——”   宋游仰起头来,顺着青桐树往上看,视线很快被浓浓雾瘴所阻,随即问道:“上面的星星好看吗?”   “……”   隐隐听见有说话声。   高处不胜寒,声来已渐希。   “听不清。”   道人很随意的说了句。   “好——看——”   从顶上传来更大声的声音,拖着长长的尾音,依旧伴随风声,这次倒是听得清了。   “那三花娘娘何时下来呢?”   “过会儿!”   三花猫的声音顿了下,又忐忑地问:“上面星星很好看,你要不要上来看?”   “三花娘娘还是跳下来吧,我会接住你的。”   “……”   头顶传来微不可闻的风声。   一只三花猫直从云雾中落下。   道人抬起竹杖一点,前边便起了一阵柔风,组成了一个看不见的气垫。猫儿四脚朝地的落下来,便被风给托住,她则老实得像被拎住,然后在柔风中便慢慢放到地上,这才松了口气。   猫儿眼珠子迅速转动,思考着要如何解释,只是正当她抬起头来、看向自家道士时,却见自家道士拿着她的小旗子,递到了她面前。   “这是三花娘娘的旗子,还给三花娘娘。”   “唔……”   只听篷然一声。   猫儿顿时化作人形,低头从道人手上接过旗子,又抬头看向道人,眼睛亮晶晶:“你又装了很多东西进去?”   “还不是三花娘娘天赋太高,道行修为进展太快,原先的妖虎群狼虽然厉害,对三花娘娘的帮助却越来越小了。”宋游无奈的说道,“只得再寻一些合适的十恶不赦的妖怪装进去了。”   “你装了好多!”   “都是些十恶不赦的妖怪,就当送给三花娘娘的礼物了。”宋游平静说道,“只是这些妖怪远比三花娘娘旗子中的妖虎道行更深,三花娘娘还是得像以前召出金河妖虎一样,从弱到强,一个个来,逐渐收服,切不可操之过急。他们的智慧也要超过金河妖虎,更要超过狼群,三花娘娘在使唤他们的时候也得当心,善加利用。”   说着稍微一顿,又摇了摇头,像是反驳自己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三花娘娘聪明谨慎,成熟耐心,从小就明白徐徐图之的道理,这些事情又何须我来提醒呢?”   “对的!”   女童毫不犹豫,严肃点头。   拿着旗子稍一感应——   旗子和此前已然有些不同了。   这是因为原本的唤狼旗只是塞北狼王的本命法器,塞北狼王道行有限,与方才大殿中的妖怪们相比,可能也就是个中上水平,相应的,这面唤狼旗容纳群狼没有问题,容纳十来头妖虎也问题不大,可要容纳这么多道行不弱于狼王的妖怪,可就不行了。   于是道人多赋予了它一些灵力,使这件法器变得更厉害一些。   同时里头多了将近三十只妖怪。   只是此时的妖怪更多是以灵韵的方式存在,都是本体,就算召唤出来,也不能拥有之前的全部思想与本领,倒是方便三花娘娘查看挑选。   第一眼看过去,她就看见了自己想要收服显化的第一个对象——   一只巨大而高挑的白鹤。   只可惜白鹤的道行似乎在一众妖怪中也算高的了,而这些妖怪三花娘娘一个也比不上,还得修行一段时间,才能试着收服显化出第一个。   第一个也不能是这只白鹤……   三花娘娘聪明谨慎,成熟耐心。   小女童一边想着,一边将旗子放好。   宋游则又将手伸进怀里,摸出一个比指甲盖也大不了多少的小片,颜色雪白,仔细一看,竟是一面扇子模样,只是小得过于出奇了。   “从那柳妖身上,倒是见到另一样有趣的东西。”宋游将之递给燕子,“此物名曰不留空,乃是一面扇子,应是上古时期的顶级法器,哪怕是凡人拿着这面扇子轻轻一扇,即使是神仙也飞不上天,只得乖乖落下来。”   “那日我们飞不起来,先生此前乘风又落地,就是这面扇子作怪?”   “正是。”   “先生这是……”   燕子看着道人捏着那面与他的羽毛相比也大不了多少的扇子,离自己越来越近,不由愣住,不知所措。   “你不向往争斗之道,此物便赠予你,若今后遇上危险,只需扇子一扇,对方也就飞不起来了,你好轻松离去。”宋游说着一顿,“恰好此物大小可以随意变化,你携带起来,也很方便。”   “这……这这……也太珍贵了。”   “不过是外物。”宋游只是说道,“可以利用,可以依赖,随心就好。”   “多谢先生……”   燕子一听,便也不再拒绝。   只扑扇着翅膀飞过来,鸟喙一衔,便将这羽毛一般大小的扇子衔了过去。   不多时,青桐林中又升起了火。   这次是一堆小小的篝火。   道人盘膝坐在篝火前。   身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坐在他旁边,身旁摆放着一堆她刚捡起来的干柴,她一边往火堆里放柴,一边拿着她的小旗子借着火光仔细打量,柴火将她的脸映得明灭不定,粉嫩嫩的。   忽然她像是想起什么,这才问道:“道士你将那个妖怪除掉了吗?”   “没有。”   盘坐的道人睁开眼睛,平静答道。   “燕子说你把它烧成了灰。”   “只是击败了它,烧掉了它的主体。”宋游耐心说道,“它的分身遍布这片青桐树林,根系更是遍布方圆数百里、与青桐树纠缠难分,要想将之彻底诛除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是那位柳妖明知不敌先生,却还敢与先生正面斗法的原因吗?”燕子站在旁边树枝上问道。   “聪明。”   宋游盘坐不动,凝视火堆。   草木成精本就最难诛除,好比长京那只竹妖,柳树的生命力在草木中也算格外顽强的,更何况他千年道行,实属人间绝顶,又早已料到今日并在这片土地上筹备多年,算准的无非两点——   人道修士也好,天宫神灵也罢,都不容易发现他的谋划、发现他的藏身之处。   即使发现了,也拿他没有办法。   如今大晏国运迅速衰退,天下已有乱世之象,仿佛说明大乱已成定势。一旦天下大乱,人道衰弱,便是妖邪冒头的好时机。加上中央朝廷与北方陈氏军阀的冲突很可能导致北方的大战,一旦浮尸千里,血染江山,便又是这柳妖修行的绝佳土壤。   于是他扎根于此,终会修到上古巅峰。   “那我们怎么办?”   三花娘娘皱起白净的眉头。   “不急。”   宋游看了看旁边串着的烤肉,洒了些盐巴上去,慢悠悠说道:“我已在这片青桐林中布下大阵,将此地封印,今日跑了不少妖邪出来,便请三花娘娘和燕安辛苦一些天,将之慢慢找出来,但凡身染血气邪气的,都除掉好了。”   “那你怎么除掉柳树呢?”   “静待天时。”   宋游说完,便拿起烤肉,吃了起来。   吃饭饮水漱口,就地而眠。   这次再来这片青桐树林,与上回已然不同。   上回来这里正是寒冬,冰天雪地,寒意刺骨,这次来却已经是初夏时节,虽然这片青桐林一点不热,仍然凉爽,甚至雾瘴笼罩之下,每一阵风吹过都带着丝丝的凉意,可也已经能够就地过夜了。   当晚半夜,有位年轻书生来访。   年轻书生正是当年救了那名姓董的说书人、又提醒宋游越州有异的鹿妖。   鹿妖恭敬有礼,与醒来的宋游隔着半熄的火堆夜谈,自称是青桐林中的野鹿,因为青桐林的灵韵玄妙而得道成精,便取了鹿字为姓。然而多年前柳妖暗中来到此地,不仅污了此地神圣祥瑞,还引诱了不少妖怪堕落,将之带到他的妖国,成为邪魔。鹿妖心善,不忍心见到此幕,当年刚巧见到宋游似乎极有本事,便暗中提醒与他。   如今见他灭了柳妖,特来道谢。   宋游则是摇头,与他说柳妖未灭,又与他交谈许久,临别时还叫他回去收拾行囊,尽快离开这片山林。   此时已近天明。   挥一挥手,雾瘴顿散。   满天繁星。   道人再次睡下。   此后一些天里,三花娘娘便常常骑着她的虎狼,带上燕子,奔走于整片青桐树林,四处搜寻妖邪,将之诛除。   宋游则停在原地,静静等待。   逐渐从初夏到了盛夏。   三花娘娘最后一次回来,对他说道:“燕子已经三天没有找的新的妖邪了,找到的妖怪都是好的,我们都照你说的,叫他们往外走,走到青桐林的边缘去等着,到时候早点出去。别的坏的妖怪可能是被打死完了,也可能是躲起来了。”   “无妨。”宋游对他们说道,“今日之后就不用再去了,就算有漏网之鱼,也并不多了,翻不起什么浪花来。”   “好的!”   “辛苦你们。”   “不辛苦!”   又一个夜幕逐渐降临。   最近的青桐树林一片清明,一点雾瘴也没有,像极了那年冬至的夜。   今日则是夏至。 ###第五百一十七章 可惜了一片青桐林   今夜是十六夜,正是月圆时。   月光之下,山林起伏,最高最大的那一株青桐古树就在道人前方,屹立在遥远的天际线上。   此方世界只有少许自然生成的云雾,或是积蓄在山间,或是匍匐在古树之下,或是成团状飘荡在古树之间,在月光下显出清淡的灰白色。   山间忽又起了清风。   若是往常,雾瘴浓郁之时,这股清风定会驱离所有雾瘴,还天地间一片清明,如今却只是驱散了地上少许云烟。   道人拄杖而立,不禁高高仰头。   “快看!”   依旧是燕子的声音提醒。   三花猫陡然仰起头,眼睛浑圆,像是一颗宝石,又像一块琥珀,倒映着明月与天上的云,云间又多了一抹红光。   光芒似红似火,组成一只虚幻的神鸟,由北方往来飞来。   和数年前看见的很相似——   脖颈修长,头上点缀着冠羽,似乎纯由光芒构成,高贵而神圣。它几乎不怎么挥动翅膀,便拖着长长的尾羽从远方飞来,身形巨大,飞到一行人头顶时几乎占据了小半个天空。   一边飞一边洒落点点光尘,像是打铁花后落下的火星,又像飘落的无数碎羽,落进黑暗,装饰今夜。   依然如同梦中的情景。   神鸟夜来的场景,燕子与猫已是第二次见了,却依然看得呆住。   只觉什么千年柳树,什么海外龙王,什么鼍龙巨犀,兴许比这神鸟更大更骇人,可在这充满圣洁祥瑞的天地灵韵化身面前,都不值一提。   道人也仰着头,默默注视。   “传说竟是真的……”   多年前在言州听说,越州之北的神鸟只会在夏至与冬至飞来,夏至是为火鸟,冬至是为冰鸟,如今算是印证了。   只是传说里没说,冬至神鸟由南往北,夏至神鸟由北往南。   也许在这世上,除了生长或定居于青桐林里的生灵,能同时见过冬至与夏至的神鸟的人也没有几个吧?   如同上次一样,神鸟缓缓飞来,在最高的那棵青桐树上停留,巨大的树巢刚好盛下它,神鸟的光芒则照亮了树巢。而它低头梳理羽毛,又扭过头与隔得很远的道人对视,仿佛也察觉到了这边这位道人的不凡。   宋游抿了抿嘴,却是收回目光,往前迈步。   三花猫与燕子都愣了一下,唯有枣红马不管不顾,只知道人一走,它就也跟上去。   神鸟低头凝视着他。   似是冥冥中自有交感,又像是它能看穿道人的心,只是片刻,它就将目光收回了,既不警惕也不在意,只是继续慵懒的梳理着羽毛,等待着这名不知来自何方的道人渐渐走近它。   是的,等待。   这次神鸟歇息的时间远比上次久。   直到道人来到这棵青桐树下,高高扬起头,才更能清晰的觉察到这棵青桐古树与树上神鸟的巨大,简直像是天的支柱与住在天穹的神明。   “在下姓宋名游,伏龙观传人。”宋游不管它是否懂得当前人世的礼节,是否在意,甚至是否能听懂当前人世的语言、还是如一些法术或先天精灵的神通一样与心相交,总之也保持着礼节。   “来寻足下,是因妖邪占据青桐树林,危害人间,又以青桐树林为守,难以将之诛除。若以蛮力为之,必将这片古地毁掉。知晓足下千年万年以来年年皆来此处歇息,于是想向足下请教,讨一个诛除妖邪的好办法。”   神鸟动作顿了顿,不知听懂没有。   只见它动作稍微一顿之后,便继续梳理着羽毛,既不回答宋游,也不环视这片青桐林,高傲气质,展露无遗。   大约半刻钟之后——   神鸟似乎终于歇息够了,振翅而飞,拖着长长的尾羽,姿态优雅慵懒,飞上夜空,洒落大片光尘,越飞越高。   就在宋游以为它即将离去、自己要寻求以蛮力破敌、不禁面露失望之时,却见高空中的神鸟一个转向,依旧拖着尾羽带着光华,却陡然向下俯冲而来。   “唳……”   宋游清晰的听见了神鸟的啼鸣。   清澈空灵,悠远回荡。   随即是一声巨响——   “轰隆!”   神鸟直直的冲进了青桐树林里,先是化作刺眼的橙红光芒,光芒如水一样沿着大地流淌,随即又是轰然一声,在地面燃起冲天火焰。   火焰亦是沿着大地汹涌流淌,迅速铺展开来,只一眨眼就到了宋游面前。   宋游亦是看得愣住了。   连忙一挥竹杖,以灵光护体。   “轰!”   火焰从他们身边淌过,几乎焚烧了身边的一切,又以疾风劲浪之速,迅速便蔓延到了他们身后,将一丛丛野草、一颗颗古树全部点亮,整个越州之北青桐古林,入眼所见,成了火焰火光的海洋。   宋游眼中被火光完全充斥着。   直到这时他心中才冥冥有所感——   是啊,神鸟何等高傲,即使飞过天穹,也不肯落在地上,又怎能容忍自己在人间唯一的落脚地因一名妖邪而沾上污秽呢?   “轰隆……”   天知道这火焰究竟有多霸道。   巨大的青桐古树只是瞬间就被烧得通红如炭,即使它们高耸入云,火焰亦沿着树干迅速往上攀爬,像是树上涂了火油一样,而顶上的树冠更是一碰到火就猛烈燃烧起来,炸开成大地举上云端的一根根火炬。   随着火光火焰在地上迅速荡开,方圆几百里内,一颗颗巨大的青桐古树全都被爬上火焰,树冠一株接一株的燃烧起来。   “轰轰轰……”   离中央最近的古树,这才短短片刻,就已经被烧得断裂倒塌。   落地轰然一声,炸起无数火光星点。   今夜的越州之北,成了一片火海。   “我们快些离开吧。”   宋游仍旧保持着灵光护体,保护自己等人不被火焰所伤,随即离开此地。   不禁回头,看向最高那棵青桐树。   却刚好看见了它倒塌的瞬间。   “……”   可惜了这片青桐古树林了。   这应是少有的上古时期留到现在的印记了,只是不知后人还能不能再见得到。   “得得……”   宋游第二次乘上了枣红马,燕子就站在他的肩上,猫儿则缩在他的怀里,枣红马快得如风一样,载着他们迅速往外奔去。   枣红马跑得快,但也颠簸。   加上它时常变向避障,很难坐得稳。   燕子只好用双爪紧紧抓住宋游肩上的衣服,即使如此,也被甩开两三次,还好他会飞,一被甩开就张开翅膀立马飞回来。   三花猫也努力抓着道人,同时睁大眼睛看向被袋,眼睁睁看着放在被袋最上层的钱袋子里不断洒出铜钱和碎银子,落了一地,她心痛不已却也强自忍着不去捡,看得难受却又忍不住不看,甚至一边看还一边数究竟落了多少钱,越数越难受,却也不能不数。   直到她发现自己的小木牌也落了,才连忙挣开道人,掉下去捡。   可把宋游吓了一跳。   好在有惊无险,踏出青桐林。   火光在青桐林的边缘戛然而止。   “唏律律……”   马儿似乎也松了口气,终于停下脚步。   宋游在马背上回身看去,看到的是火海中逐渐倒塌的参天古树,被焚烧殆尽的草木植物,还有古树之间挣扎抵抗的柳树,甚至大地也在柳树的根茎挣扎之下不断隆起山丘、裂开缝隙,起伏不已。   参天的火光照亮了苍穹。   还好天宫并非真在云上,否则的话,这一夜大火烧下来,天宫也得被烧掉一大半。   宋游下了马,站在这里默默看着。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   哪怕地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烧了,却还是不熄灭,直到天色将明,东方一亮,第一缕阳光照下来,火光顿时如潮水褪去,眨眼之间地上就一丁点火星都见不到了,只留白烟阵阵,冲天成云。   直至此时,原本壮观而神秘的青桐古树林,已经只剩下看不到边的焦黑群山,风景消失殆尽,灵韵也荡然无存。   宋游更加感慨、更觉得遗憾了。   又惊叹于神鸟的刚烈果决。   那株千年柳树自然也灰飞烟灭了。   “可惜……”   宋游长长叹息。   许久才扭过头,看向已化成人形坐在身后的三花娘娘,问道:“此前三花娘娘掉了什么,突然去捡?”   “牌牌!”   “……”   宋游低头看见了她手上的小木牌,不由抿了抿嘴,小声说道:“只是一个木牌子而已,没了还可以再雕,三花娘娘还是应以安全为重。”   “唔!”   “这很危险……”   “唔!”   “下次遇到这种事情……”   道人温柔而耐心,与她讲述。   小女童则呆呆坐在原地不动,仰头一眨不眨的把他盯着,好像听得极为认真,只是等到道人讲得差不多了,问她听懂没有记下没有时,她才抬起右手挠了挠左手的手背,打着呵欠,看着他说:   “三花娘娘有点困了……”   一副根本没有听进去的神情。   “……”   宋游好似无奈,却又觉得好笑,也只好坐下来,与他们在此地休息。   远方是连绵的灰烬,漆黑如墨。   可是神鸟有涅槃的本领,神树仿佛也受其影响,仅是中午时分,灰烬之中便生出了新芽,翠绿可人。 ###第五百一十八章 神仙为何往北   越州以南,一处风景清秀的山间。   司农官带了两名青壮,正在田间地里巡视。   几个月前这里还是一片荒芜,可不止是长满荒草那么简单,荒草除起来多容易,更麻烦的是灌木荆棘、小树乃至大树,不仅砍起来麻烦,还要想办法将它们深入土里的根系也刨掉,这才能得到一块方便耕种的地。   袁鹊本是竞州学子,原先也没有种过多少地,只是屡试不中,又有报国之志,这才响应朝廷号召,成为司农官,来到越州移民开荒。   所幸他向来虚心,善于学习请教,不耻下问,又善于思考、鼓舞人心,在他的带领下,神仙屯的移民百姓们今年不是各自开荒垦土,而是暂且根据老弱青壮及男女不同分工,统一垦土开种,无论是今年的收成,还是开垦出来的土地,都按各家出力多少来分配,明年再各垦各的。   幸运的是,他费了不少力气,取得了大家的信任,大家相信他的公平,干活自然卖力,都在为了今后的好日子来拼搏。   如此一来,效率大大提高。   时至今日,荒土已经长满作物,郁郁葱葱,看着就喜人。   只是在这个过程中,又不知费了多少力气。   “时人不识农家苦,将谓田中谷自生……”   袁鹊不禁摇头感慨一句。   农人苦,从头开始的农人更苦,来到越州从头开始的农人便是苦上加苦。   不仅辛劳艰苦,还有妖邪骚扰。   所幸此行有神仙同行,神仙引导他们对抗妖邪,又有燕仙良种相助,这良种真是绝世良种,种下两三个月就能收成,收成也好得不像话,让他来到这里的第二个月,就亲自动手,找来石块砖瓦在田间给燕仙立了一座小庙,又亲自和泥,为他塑了一尊神像。   来此皆是不幸之人,这两件事已是大幸之事。   “不错……”   袁鹊又抬头看向远方半山。   山上已经有许多人在劳作了,他们分工明确,有的砍树有的刨根,有的堆柴点火,忙得热火朝天,虽都是别地的流民,可到了此地,竟也有了一种生机勃勃之感,每每让他看见,都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大晏百姓就是这样——   只要有一块地,就能顽强扎根活下去。   只可惜这也成了一种奢求。   不然别地就没有这么多流民了。   “唉……”   袁鹊叹了口气,觉得这不是自己一个小小的开荒司农官该操心的,于是只继续迈步上前,打算去山上看看大家开荒如何,顺道帮点小忙。   只是没走出多远,身后忽然传来仓促的脚步声。   三人顿时一阵警惕,迅速转头。   在这越州,大白天也是可能有妖邪来扰的,只是不见得都会害人性命罢了。   看清来人,三人才松了口气。   这是一名司农司的胥吏。   “袁司农,第二批移民北迁的队伍来了,从我们这过,要往北边去。”胥吏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说道。   “在哪边?”   “就从官道上来。”   “我这就去!”   袁鹊立马便往那边跑去。   临近曾经的官马大道,果然见到了长长的移民北迁的队伍,和他们当初一样,大多都是衣衫褴褛的百姓,看不到头尾。不过也许是吸取了第一批北迁移民的经验,也许是他们要走得更往北,这支队伍除了官差,还有一支军队护送。   袁鹊连忙跑过去。   走在最前的乃是一名红袍将军,威风凛凛,一见他到来,就勒马停在了路边。   “来者何人?”   “下官是前边神仙屯的司农官,见过将军。”   “我乃典农中郎将,华密是也。”将军坐在马上,低着眼睛把他盯着,“你既是前边的司农官,倒也正好,本将还正要派人去寻你呢。”   “将军找我?”   “来——”   典农中郎将招了招手,身后立马便有一名胥吏走来,拿出一本册子递给袁鹊。   “这是……”   “此乃长京神捕罗钧根据自己一生与妖鬼精怪打交道著下的一部书,上面罗列了不少常见的妖鬼精怪,还有它们的弱点,惧怕什么,人们如何分辨他们以及如何应对。”胥吏低头对袁鹊解释,“宰相令官府刊印,分发各地,尤其是移民北迁的队伍,能助司农抵抗妖邪。”   “这可太好了!”   袁鹊连忙接过这本书,只简单翻阅两下,便立马行礼道谢,随即才又说道:“下官还有一事,要报知将军。”   华姓将军皱了皱眉:   “何事?”   “此前我等奉命带领移民北迁,越州多有妖邪鬼怪,幸好得遇神仙同行,这才相安无事。”袁鹊说着顿了一下,“神仙继续北上之时,担心朝廷与后续的北迁队伍对越州不够了解,特定叮嘱下官,遇到随后的北迁队伍,记得提醒带队官员一句:越州之北有一片青桐林,青桐林方圆数百里都被雾瘴笼罩,人进去会生病,里头还有妖怪,请北迁的移民不要靠近那里。”   “越州之北?神仙?”华姓将军却是皱起了眉,似乎对“神仙”二字并没有多少尊重,“什么神仙?哪路神仙?”   “神仙姓宋名游。”   “姓宋?”   华姓将军愣了一下,眉头越皱越紧,神情却转为了回想:“可是一名年轻道人,带了一匹枣红马,一只三花猫。”   “回将军,正是,还有一只燕子。”   袁鹊一边行礼回答,一边悄悄观察着这位典农中郎将的神情。   却见这位将军哎呀一声,却是立马翻身下马,几乎拉着他的手,仔细问起当时神仙从何而来,要往何处去,如何与他们相遇,目的为何。   袁鹊反倒有些茫然,不知为何。   交谈几句这才知晓,这位典农中郎将原是禾州人,而在如今的禾州,自己见过的那位神仙早已是人们心中的真仙。   袁鹊回想起那位神仙一路走来的言行举止,当时越是觉得平凡,此时就越觉得不凡,当时越是有礼,此时就越觉得出尘,不由更加惊叹,随即才与这位将军仔细讲述,又说“神仙屯”的由来。   只是神仙为何来越州,又为何继续往北边走,他自是不知道的。   此时已是半下午。   华姓将军干脆命令大部队停下来,在远离当地农田的地方寻地过夜,并以神仙屯的田地庄稼来激励移民,晚上又找来酒肉,与袁鹊夜谈。   月光之下,倒也无需蜡烛油灯。   “华某早在禾州驻守之时,便听过不少关于宋仙师的事迹,平生最仰慕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护国公陈子毅,一个便是这位先生。有时做梦都想一睹他们两位的风采,可惜皆未能如愿。”   “咦?”   袁鹊不禁有些好奇,问道:“将军出任越州的典农中郎将,难道没有去长京受封吗?”   “倒是去了。”   “不是传闻,护国公便在长京养伤,难道将军去了也没见到?”   “唉……”   华姓将军却是长长叹了口气。   虽然两人官品差别极大,但武人本就豪迈,此时同坐吃肉饮酒,他自然也没有什么架子,只是说道:“司农有所不知,去年长京一战,护国公身上中了好几箭,都伤到了要害,去年半年下来,都没有好转,今年更是伤势加重,春天还没完,就与世长辞了。”   “咣当……”   陈子毅是何人?   就是一个不从武的文人,就是一个从未进过长京、从未见过他的地方小官员,听闻他逝世的消息,也会下意识惊落手中杯。   “当真?”袁鹊睁圆了眼睛,充满不敢置信之色,好似天塌了似的,“护国公死了?”   “还能有假?当日陛下亲自扶棺出殡,以王爷礼葬之,长京街头相送十里,很远地方的人听到消息,尤其是江湖武人,都赶来了。”华姓将军也不禁面露悲戚之色,“真是天妒英才。”   “这……”   袁鹊愣在了当场。   “诶对!”   华姓将军说着,忽然将脸上的悲戚之色一收,扭头左看右看,这才放低声音:“华某有一事想请问司农,还请司农莫要往外面传。”   “将军请讲。”   “华某走到越州以来,也遇见过几次妖邪,又与几处屯营的百姓打过交道,听说越州有些来自妖邪口中的传言,不知是真的假的?”   “这……”   袁鹊顿时也不敢说了。   支支吾吾,扭扭捏捏半天,这才委婉地说道:“我等走来之时,也在路上从妖怪口中听说了一些大逆不道的话,当时那位神仙说,这些妖邪口中的话莫要轻信,下官也不知是真是假。”   两人借着月光对视,都没敢说话。   然而就在这时,两人的余光不经意的一瞥,却突然发现,明明已月上枝头,还是半夜,北方的半边天空却突然一片赤红。   红光映着云霞,像是黄昏后的火烧云。   可是今日的晚霞早就散去了。   “这是什么……”   “天地异象?”   “这是……北边?”   两人互相对视,都很惊讶,联想起刚才说的话,便更惊讶了。   只是也不敢多说什么。   各自匆匆喝完酒,便道别散去。   次日清早,华姓将军便护送着移民继续北上了,只是他说他过两个月还要回来一趟,到时再从这边路过,再来拜访,告诉袁鹊北边的事。   袁鹊也带领移民百姓,开始了来到这里的第一波收获。   第一批收成就十分喜人。   直到一个月后,华姓将军果然回来,再来拜访,这才告知于他,神仙提醒他们莫要轻易进入的几百里青桐林已经被大火烧成了灰烬,原本终日笼罩青桐林的雾瘴已经消散得一干二净,里头更是一只妖怪也没有见到。   两人惊叹之余,这才知晓,原来那夜自己二人饮酒看见的红光,竟可能是来自几百里外的火光,也是这才知晓,那位神仙为何要来越州。   夏末时节,陇州石林。   此处是一片高山之上,来往商队走出了一条土路,不知何人在山顶修了一座简陋亭子,几根木料做柱子,上面铺着茅草,不见得能遮雨,倒是能替人遮住西北要命的太阳。   道人带着马停在这里,随意坐在荫凉之下,吹着山风看向前方。   往前几步就是悬崖。   近处是一只三花猫的背影,坐起来缩成一坨,毛绒绒的,看起来整个身体像是只由两团组成,大团是身子,小团便是脑袋。   远处开阔之余又很奇险,无数根石山如同笋林,高挑尖细而又密集,密密麻麻的生长在地上,除了正午,怕是阳光也无法直射底下。   如今是早晨,淡金色的阳光斜斜的照过来,只在石林中打出许多斜线,更显得其密集而又壮观。   一行人刚刚才从底下上来。   走到下面的时候,像是穿梭在许多石柱中间,只能跟着地上商队踩出的路印与驴粪走,若是不小心深入石林,恐怕很快就会迷失方向,当时只知其环境复杂有如迷宫,不知其究竟是何般模样。   如今走到了山上,居高临下,俯瞰那片石林,这才知晓自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知晓那片石林的模样,此前的旅途便也多添了几分奇妙。   再往远处看,视野更加开阔。   一条大河从西往东,横分天地,远方一直可以看到天地的尽头,近处河边则有一片平地沃土,有许多民房散落其中,房舍间有果树,亦有老农赶着驴车在下方路上缓慢行走,鸡鸣犬吠更衬出寂静,像极了一片世外桃源。   三花猫背对宋游而面朝远处风景,除了毛发被风吹动,她则一动不动,似是看得入神,谁也不知道猫儿那颗小小的脑袋中都在想些什么。   “三花娘娘。”   “唔?”   听见自家道士的声音,猫儿身子一点没动,却一下子将头转到了后边来,疑惑的盯着道人。   “三花娘娘在想什么呢?”   “什喵?”   “我问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   猫儿保持着身子朝前却转头往后的姿势,盯着道人,思考了一下才说:“三花娘娘在看风景。”   “看风景么?”   “……”   猫儿直盯着他不动,好似在检索记忆,这才又说:“山水之间有大修行……”   “看来三花娘娘已经到了感悟天地大道的地步了。”宋游闻言不禁一笑,知晓她其实是在学自己说话,但也并不拆穿。   “对的!”   “那别的猫儿呢?”   “什喵?”   “我一直很好奇,猫儿常常这样,特别是家养的猫,坐在某个地方,看着窗外或者远方某样东西,就不动了,它们脑子里在想什么呢?”   “唔……”   三花猫依旧保持着这个姿势,依旧思索片刻,这才老实说道:“三花娘娘不知道别的猫儿在想什么。”   “那三花娘娘以前呢?”   “三花娘娘也不记得自己以前都在想什么了。”三花猫严肃的盯着他,“三花娘娘已经变得很聪明了,那时候的事情已经不记得了。人长大变聪明后也不记得自己小时候笨笨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有理……”   “但是普通小猫也很聪明!”   “自然……”   宋游笑着点头,收回目光。   猫儿便也收回目光,继续看向远处。   风声呼啸,石林中又有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甚至石林交错复杂,都不知道声音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直到他们走近,才隐隐约约从石林最底下看到商队的声音,也只偶尔才显现出来,多数时候都被遮挡住了。   不知又是从何处来的商人。   道人歇息够了,也缓缓起身。   猫儿虽然没有回头,却察觉到他的动静,便也跟着站起来,一边扭头看向远处,一边迈步跟着他离去,这才说道:   “三花娘娘喜欢这里。”   “嗯……”   宋游不禁随着她而扭头。   下方这片平地前有大河阻隔,左边是石林,右边身后是高山,被夹在中间,确实给人一种与外界隔绝独立、安逸安全的感觉,猫儿喜欢再正常不过了。   “前边有路可以下去,这么多商队从这里过,我猜下面一定有茅店车马店,我们今夜就在这里借宿。”   “我也猜!”   一人一猫往山下走去。   猫儿脚步变得欢快。   这座山其实很高。   石林旁的村落看起来很近,近在咫尺,其实连通它的路盘绕山间,走下去还得不少的时间。   只是到了下边之后,身在此山中,既看不见前方的大河,也无法从环绕村落的高耸的石林与大山中体现出它被包裹的感觉,猫儿一边迈着小碎步走着一边仰起头仔细查看,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下来之后看到的景象似乎和她预料的并不一样。   “三花娘娘要知道,同样的事物,从不同的方向看过去,它是不一样的,而无论什么视角下的它,都是它。”   宋游一边说一边走着。   不出所料,下方果然有茅店,供来往途经此地的客商入住歇脚。   宋游也要了一间房。   因为条件简陋,价钱也很便宜,比长京城外、鬼市边上的茅店还要便宜很多。   只是住进来没有多久,沉默的就换成宋游了。   因为他这才从来往商队的口中听说,今年春末之时,陈子毅伤重不治,已在长京逝去。   客商们津津乐道,描述着当时细节。   这里是陇州,再往前走,就进入连山走廊,是连通长京与西域、连通大晏与西边各国的重要商贸文化通道,这些客商,不乏从长京来的。   坐在窗边看了窗外许久,一只猫儿才陡然跳上窗沿,进入了他的视线中,又扭过头来看他:   “道士在想什么呢?”   “……”   宋游将目光转到她的身上,想了想才答道:“只是有些为陈将军的结局感到难过,又有些为他而感到担忧。”   “唔?担忧什么?”   “陈将军虽然智勇双全,手下也有不少谋士,但他的谋士多在北方边境,而他为人处事又过于刚正。”宋游十分正式的与她讲诉,“新上任的皇帝虽然本性不坏也没有多少坏心思,奈何软弱不定,容易偏听偏信,而他身旁有位道士,倒是得了国师几分真传。”   “听不懂……”   “我担忧他们算到陈将军可能有后手,会让他无法复生。”宋游顿了一下,“但又觉得我们与他终会再相逢。”   “听不懂……”   “那便算了。”   宋游伸手摸着她的脑袋。   猫儿也任他摸着,同时一脸认真的把他盯着:“不要难过!”   “自然。”   宋游微微一笑,很快将此事抛之脑后,对她说道:“明天就又是立秋了,三花娘娘想吃顿什么好的?”   “吃顿好的!”   猫儿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是的。”   “可是这里好像是个小地方,没有多少卖的吃的东西。”   “三花娘娘此言差矣。”宋游对她说道,“这里虽然是个小地方,却是客商来往频繁之处,大晏的丝绸茶叶和瓷器都从这边卖出去,西边的好东西和钱财也都从这里进来,就好比三花娘娘用来做卤菜的香料,有些也是从这边传进来的。何况西北苦寒之地,自有特产。”   “特产!”   “就好比这边的羊肉,便是一绝。”宋游说着顿了一下,“便给三花娘娘吃个鸡蛋的精华,再吃一些上好的羊肉吧。”   “好的!”   猫儿毫不犹豫,异常乖巧。   道人也继续坐在窗边看窗外了。   此处别的不说,真当是安静。   直到夜幕降临,宋游才爬上床,闭上眼睛,认真感悟立秋灵韵。   一夜之间,立秋灵力又添一道。   ……   次日清早。   同住茅店的客商纷纷讨论着昨晚一夜之间、屋舍旁草木尽皆金黄的奇妙,好似茅店周围的风景仅一夜就入了秋,可却只有茅店周边如此。   只是再怎么觉得有趣,客商还是要为了生计而奔波,于是纷纷收拾东西,继续往前,或是往西去西域,或是往东去长京。   昨夜住满的茅店,才刚清早,竟然就只剩下道人一人,不慌不忙的坐下来吃早饭。   早饭是昨晚就定好的。   倒也没有多少花样,只是一整块的羊脖子,一碗浆水面,一颗鸡蛋而已。   羊肉是村东头买的上好的羊羔肉,又数羊脖子最好,只需加葱姜盐巴煮熟,别的什么都不要,便鲜嫩又多汁,肉只一抿就能化进嘴里,比此前在长京吃过的从西北来的羊肉还要更加鲜美。   浆水是当地特色,发酵过的酸汤,酸味不浓不淡,刚刚好,可以直接当水喝,清热又解暑。   拉一碗面煮熟,无需放任何调料,盐醋都不需要,只捞进碗中,提着一壶浆水倒进去,便是浆水面了,简简单单,清爽开胃。   道人与猫分食,吃得尽兴。   燕子也沾边吃了一点点。   只是宋游却不由有些感慨。   “已然十年了啊……”   回忆过去,有一种走过了许多山水,看遍世事的感觉,但一想当年的金阳道,又好像离昨天并不远。   真是奇妙。 ###第五百二十章 大漠丹霞与麦客   “叮叮叮……”   清脆的马铃声回荡在山间。   头顶是毫无瑕疵的蓝天,下方山丘连绵起伏,都朝向同样的方向,像极了定格的波浪。山上很少长草,却一点也不单调,反而充满了奇异梦幻的色彩,土色打底,其间灰白湛蓝,深红浅红,黑绿金黄,在山间形成了一道道纹路,五彩六色,鲜艳绚丽。   烈日灼人,天地干净得不像话。   一处小山包上陡然出现了一只三花猫,她来到最高处,睁着一双琥珀似的剔透眼睛,伸长脖子环顾四周,将一切映入眼底。   似是觉得奇异极了,即使是在强光环境下,她的眼眸也稍微放大了那么一瞬。   随即又扭过头,看向下方。   “叮叮叮……”   几道身影晃晃悠悠的走来。   走在最前方的是几个衣着破烂的汉子,在这炎热丝毫也未褪去的初秋,敞胸露腹,随即是一名拄着竹杖的道人,道人身后跟着一匹慢悠悠的枣红马,那叮叮当当的声音就来自于马儿脖子上的铃铛。   猫儿稍微抬头一看。   远处天上还有一只燕子。   一行人行走其中,像是走在一幅色彩艳丽的画里,不知他们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亦不知他们在这幅画里走了多久了。   猫儿迎着山上的暖风,继续扭头,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奇怪的天地,便转头扭身,一溜烟就跑下了山去,跑到道人的身边。   “山上风景如何?”   “喵?”   三花猫实在不解,这里的地怎么是花的。   道人抿了抿嘴,想了想才说:“这是因为这片土地中含有种类丰富的矿物质,又在几千万年的大地运动中形成了断层,然后在漫长岁月中被不断风化侵蚀,一变再变,一改再改,最后才拥有了三花娘娘看见的颜色,变成了‘花的’。”   猫儿迈着小碎步,扭头直盯着他。   “喵……”   “总之是很奇妙的偶然,是独特的造化,种种巧合,才造就了这般令人惊叹的天地奇景。”宋游顿了一下,“所以啊,三花娘娘能在此时与这样的它相遇,是一件很难得很值得惊叹的事情,需要很多的缘分。”   说着不禁面露微笑,声音再柔和了些:“不过天地之大,三花娘娘能与它相遇,本身也够难得够需要缘分了。”   “喵呜~”   猫儿斜着眼睛看向道士。   早这么说多好。   道人只是摇头微笑,并不多说。   倒是走在前面的几名汉子听见声音,又不禁回过头来,看向宋游——   这一路上常听他与猫儿说话,这猫儿倒也灵性,有话必答,而这道人更是有趣,每次都能接得上去。   “你能听懂它说什么?”   有一名被晒得黝黑发亮的汉子扯着衣裳擦汗,忍不住开口问道。   “旅途漫长,独行无趣,找些消遣,解一解寂寞罢了。”宋游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笑着回道。   “咱还以为你真听得懂猫说话呢!”   汉子听不太懂宋游刚刚说的话,不过讲到这片土地,他却也是搭得上两句的,便开口说道:“这边当地人管这里叫丹霞,也有叫七彩丹霞的,传说是古时候天破了,神仙用五彩石来补天。那五彩石要炼啊,炼成之后,被另一个坏神仙偷走了不少,那个坏神仙把这些五彩石从天上倒了下来,刚好落到咱们这里,就变成了这花花绿绿的山。”   “喵喵喵喵……”   猫儿觉得他说“花花路路”的口音很好玩,忍不住学习。   可惜只有道人才听得懂。   “我怎么听说是天上两个神仙打架,其中一个把天上的彩云晚霞打烂了,晚霞里的颜料倒了下来,把这山染成了花的。”另一个同样被晒得黝黑、干瘦如柴的老叟开口说道。   “你们说的这两个传闻我都听说过。”另一个中年人开口说道,“我还听说过另一个,说是天上的老君炼仙丹,不晓得怎么的把炼丹炉给打倒了。里头都是仙丹啊,那仙丹都五颜六色,还没炼成,估摸着里头还是汤汤水水,一下子全部倒出来,从天上就倒在了这个地方,山就变成了彩色的,所以才叫丹霞。”   宋游听得不禁微笑。   有些民间传说一听就是假的,就因为它们对同一样东西有着两种或更多不同的描述,自相矛盾。   就好比这丹霞的形成,就算三个传说里有真的,显然大概率也只有一个会是真的。   但是这种传说又很有趣。   有趣就有趣在它很直接的满足了这个时代百姓的猎奇心理,它是朴实的,是符合这个时代的,是被当世人所创作并相信的,于是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反应当世百姓的一些面貌,反应时代的一角。   就好比此时——   道人听完笑而不语,猫儿走在旁边,却是一直扭过头,盯着这几个人,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新奇。   “管它怎么来的,不过你们的运气倒是蛮好的。这丹霞平时看着没有这么艳丽,要暗沉一些,要下了雨就会更宣艳一点,要是出太阳被太阳照着就会更宣艳一点。”中年汉子操着明显的口音,“昨天刚下了雨,今天又出了太阳。”   宋游一听,倒也眉毛微扬,以作回应,随即说道:“那便真是缘分了。”   “你去哪里?”   “往西边去。”   “去西边做什么?今年西边大旱,很多人都找不到活路了,只有倒卖的商人能挣些钱,而且那边都不信道,多是信佛的,你一个道士大老远往那边跑做什么?”   “游历。”   “真是潇洒……”   “不知前方可有安身之处?”   “顺着这条路走,这条马蹄脚印最多的路。莫要走到丹霞里去了,里头容易分不清方向,也莫要走到别的小路里去了,很容易走着走着就走到山里的土匪窝去。前边有一家车马店,跑这条路的小商人很多都会在那里歇脚。我们今晚也在那里歇。”   “多谢。”   已是初秋,阳光却仍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几人本就疲累,也没带多少水,一时兴起和宋游说了两句,等到觉得口渴了,便连忙都将嘴巴给闭上,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闷头赶路,风越发沉闷。   别看这几人生得矮小,闷头一走起来,比慢悠悠的宋游可要快不少,只给他留了一句小心马匪,便甩开他走到了前面去。   道人步伐节奏不断。   三花猫憋了许久的好奇,这才释放,走到他的左前方,一边迈着滴溜溜的小碎步一边回头看他,乱七八糟的问他一大堆,例如仙丹究竟是不是五颜六色,云彩晚霞里装的是什么颜料,天又是怎么破的,用的什么石头补。   宋游胡乱答一通。   反正都是别人编的。别人编是编,他宋道长编也是编。左右都是假话,能哄得三花娘娘开心就是好话。   三花猫满足了好奇心,便又恢复了活泼的性子,在丹霞中左右乱穿,不时跳起来捉虫子,不时疯跑追逐蜥蜴,不时又跑到前面爬上山去伸长脖子环顾四周风景。   道人也随着她上了一座山。   环视四周,五颜六色的矿石在山上画了无数条纹,一座座山又组成了地面七彩的波浪起伏,如此前那位麦客说的一样,今天的七彩丹霞色彩鲜艳明亮,连绵无边,给人以极强的视觉冲击。   大自然无比奇妙,大美无边,我们不能要求它随时向我们展现它的美,只能奢望它在展现美的时候,我们正好就在那里。   今日是极度幸运的。   宋游站在山顶看了许久,吹了许久的风,这才下山,回到主路。   丹霞大漠中有马蹄声来,抢劫商队,伤人性命,道人都不用多管,只请三花娘娘出手,就能替天行道。   顺着大路往前。   太阳渐渐落到了天边,没了下午时的威力,只将天地染得金黄,只在层层波涛般的丹霞群山上打出光影斜线,山上荒废的亭舍和路边的梭梭树都被拉出长长的影子,荒凉而绚丽的丹霞大漠中出现了一座孤零零的老旧建筑。   是商道上很常见的车马店。   车马店前拴着许多驴子、马骡和骆驼,也停着少许拉货的车,门口有喝茶的小摊,许多商人坐着饮茶,也有的在外面谈话。   宋游还看见了白天那几位麦客。   只是车马店的板床通铺再怎么便宜,也不是麦客这等千里迢迢做工讨生活的苦力住得起的,他们只是聚集于店铺不远处,找个舒服的位置就地躺倒下来,能在店里买些水,能聚起来讨个安全。   宋游本打算去店中住宿,至少能吃上一顿热腾腾的饭菜,可从他们身边路过时,却又停了下来,稍作思索,便不再往前了。   也在空地上寻个位置,歇息下来。   旅途之中就该随心所欲。   “……”   道人盘膝坐着,等到夜幕缓降,本来炎热的丹霞大漠逐渐变凉,天边太阳沉下后浮跃出如梦似幻的霞光,耳旁听着这些归家的麦客杂乱的讲述着前边各地之事,头顶星星一颗接一颗的冒出来,倒也别有趣味。   三花娘娘心中则更是完全没有露天借宿与住旅店的区别,只知道又省了钱,天一黑大漠里很多小动物,热闹非凡。 ###第五百二十一章 道士说的还能有假?   “今年麦子熟得太晚了……”   “何止是晚,收成也差,有些地方麦子全部干死了,根本找不到活干。”   “今年这鬼天气……”   这些都是从各地来的麦客。   大晏商品经济发达,做工的机会也多。西北地区多产麦子,拥有大片土地的庄主富户忙不过来,于是每到麦子成熟时,就有很多农户不远千里来到陇州,帮人割麦子,可以讨得一段时间的饭,挣点辛苦钱,算是一个活计。   这些人便叫麦客。   宋游此前在逸州时,甚至在别地行走数十州,都没有见过这种流动做工方式。   来到这里,算是又长了见识。   这些麦客近的就是本州的人,只是当地不种麦子,麦子熟时便空了下来,或是麦子熟的时间不一样,又或是没有自己的地,每到收成时便只好来帮人做工。远的则是从邻近的州来的,一路收过来,要走上千里路,从早忙到晚,与时间抢钱赚。   只是今年这份活路似乎不太好干。   由于气候变化,今年西北的麦子成熟得更晚,要晚不少,这意味着麦客们往往会错估时间,提前到达麦地,却又没有工做。   麦客本就是流动做工,哪怕每年都去同样的地方,和当地的庄主富户已经熟悉了,你不干活,人家却也不会白给你吃饭。而麦客们往往都是苦命人,出去就是讨饭吃的,没带什么钱财,找不到工做,便没有饭吃,会活活饿死在庄主富户的家门口。   加之今年大旱,当地麦子收成不好,甚至很多地都荒了,没有收成,麦客们就更难找到工做了。   这是当前社会最底层的人,哪怕只是寻常农户百姓也比他们好,也是最不具备抗风险能力的一群人,但凡天下乱了一点,哪怕只是别地的气候变化,也足以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   宋游躺在一个有些倾斜的土坡上,看着满天繁星,手上掰着一块烤馍,一边无意识的往嘴里送,一边听他们讲述。   命苦到极致,便对生命有种异常的豁达。   这些麦客今日聚在一起,所谈的不是哪里找不到工做,就是哪个相识的麦客多么多么难,没有饭吃,从找工变成了讨饭,可今年整个西北都在闹天灾,往常从来看不起麦客身上这点小钱的马匪都开始打麦客的主意了,又哪那么容易讨得到饭,于是多久多久没有饭吃没有水喝,便这么死在了异域他乡,连个名字也没有留下。   麦客们说着时,虽然异常感慨,却也十分轻巧,带着一种见惯了的麻木,仿佛已经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并坦然接受。   “还好我们常去的白郡几个庄主信佛,心善,收留我们吃了几顿饭,不然怕也是饿死在这路上了。”   “谁说不是呢?我还带着我家娃儿,要不是遇上心善的富户,虽然没做到什么工,却也多少赏了两口饭吃,不然早饿死了。我这一把年纪了饿死倒没什么,只是家里就这独苗苗,要是死了,可就绝种咯。”   这一趟能活下来的,多半是有些运气的。   众人讲着讲着,话题慢慢转变。   “都说这次陇州和沙州大旱,是妖怪搞的鬼,是真的假的?”   “听说西域大旱更厉害呢!”   “妖怪搞的鬼?我怎么听说是沙州沙漠里地火国的火坛子碎了,火气飘了出来,这才导致陇州和沙州的大旱?”   “我听说是西域火焰山的火神发怒,说人们如今只信佛陀,不信火神,这才施法让西北大旱!”   “白郡那边的人都说,是因为西北的人慢慢只供佛陀,只信佛教,不敬道教,不供天宫,引得天上的赤帝老爷生了气,这才下令管下雨的神仙不准给西北降雨,所以干得没活路。”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口音各不相同,但大致也都能听清,互相交流之时,时常压低声音,睁圆眼睛,仿佛在说了不得的事,生怕被天上的神灵或夜里的妖邪听见,招来祸端。   本来在大漠里捉蜥蜴的三花娘娘听见她感兴趣的话题,又跑了回来,规规矩矩坐在道人身边,一脸严肃的盯着这些麦客。   黑夜中还有另一双眼睛,同样黑亮。   是那名中年麦客带的儿子,估摸着也就十来岁的年纪,却已经跟随父亲闯天下了,甚至身上还有干活留下的痕迹。   仙神鬼怪之事最吸引孩童的兴趣,再怎么苦难的孩童也终究是孩童,此时他便缩在他父亲的旁边,在黑夜中睁着眼睛,一边瞄着穿道袍的道人和他身边的三花猫,一边听着大人们煞有介事的讲着妖邪之事。   “自打去年以来,这天下就到处不安生,走夜路闯鬼的人、走山路遇到妖怪的人可是不少,说不准啊说不准。”   “老天不长眼!”   众人低声讨论之际,身边忽然传来了一道不太合群的声音:“不知那地火国、火焰山又有什么说法?”   众人顺着声音看去。   借着天边的霞光,隐约可见那里坐着一名道人,刚刚才坐起来,也确实记得下午有一名年轻道人来到了他们身边,是这片空地上唯一一名带着马和大堆行囊的人,还带了一只猫儿,就歇息在那个位置。   “啥啊……”   “哦,在下此前曾隐约听闻过火焰山与地火国,只是并不细致,如今听几位说,似乎与今年西北的大旱有关,心中好奇,所以想向诸位请教一下,那火焰山和地火国在哪里,都有些什么独特之处?”宋游也不管他们看不看得清,在黑夜中坐着行礼,眼中倒映着的是西边的半天霞光。   众人面面相觑,有些胆怯。   这种胆怯并不是因为道人的身份,而是他们觉得自己粗鄙,因此一时不太敢开口。   “回、回先生,此去往西走,出陇州到沙州,沙州以西,大漠深处就是地火国。传说地火国地下有个火坛子,是个宝贝,火焰从地缝冒到了地上来,终年也不熄,当地的人就靠着这些火生火造饭。”终于有个人开口,语气结巴,“过、过了沙州,到了西域不远就有一座火焰山,山上全是火,也终年不灭,弄得那个地方白天都能热死人。火焰山里住着一位火神,很了不得,当地的人从很多年前就供奉他。”   说完还不忘补充一句:“这些我们也是听说,不曾亲眼见过……”   “西北大旱很严重吗?”   “严重,严重得很。这边还好一些,越往西走越严重,听说出了沙州,西域有些地方草都不长了。”麦客低声对他说,“有些地方都把龙王老爷的神像都打烂了,还有些地方派出许多高僧,到处抓引来干旱的妖怪。”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对着他拱手:   “多谢。”   这名麦客也没有应,只默默的便低下了头。   随后一小段时间,众多麦客都在悄悄打量他,但既不敢问他什么,也不敢当着他的面讨论,直到这段时间过去,他们才逐渐恢复原来的话题,继续聊着妖邪之事。   宋游则在心里想着那两处地方。   此时凝聚阴间地府的五方灵韵他已经收集了三方,分别主金、土和水,还剩下火和木,西北这一方土很可能是主火的。   不知是不是在这两个地方。   霞光散去,星光越发耀眼。   头顶横着一条银河,肉眼就能看见。   麦客们疲惫了一整天,没聊多久,就各自捂好钱财水食睡了过去,这片空地很快鼾声如雷,此起彼伏。   道人也慢慢闭上了眼睛。   ……   次日凌晨,天还没亮。   耳旁有说话声。   随着逐渐清醒,声音也越渐清晰。   是三花娘娘在与一个孩童讲话。只是多数时候是三花娘娘的声音,只偶尔才听见那名孩童回应两句,多是好奇的发问,声音中透着穷苦人家的孩童特有的胆怯,问完就又闭上了嘴,只听女童兴致勃勃的向他讲述丹霞的由来,展示自己的博学多才。   天刚黑不久就睡下的人,很难一觉睡到第二天大亮,因此哪怕此时还在凌晨,满天繁星,却也已经有不少麦客醒了,此时要么不想说话要么也听得有趣,都在静悄悄的听女童讲话。   自然了,内容都是昨天路上听的。   “仙、仙丹真的是五颜六色吗?”   “当然是啦!神仙炼仙丹的时候,本身就要加天上的五彩祥云,炼出来的肯定是五颜六色的了,还要发光呢!”   “那……那云彩祥云和晚霞里头真的装得有颜料吗?”   孩童的声音压得很低,又很忐忑。   “有的!”   女童的声音虽然也不大,语气却是斩钉截铁,毫不犹豫:“颜料是从太阳里来的,每天早晨太阳就把颜料送过来,不一样的时间会把云染成不一样的颜色,晚上就收回去,要是被打碎了,落下来就会把山染成花花路路的。”   孩童紧靠着父亲躺着,听得睁大了眼睛。   女童见状便满意极了。   宋游则沉默不已。   “你吹牛……”   “才不是!”   “那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家道士说的!我家道士厉害得很,比天上的神仙都厉害,他从来不说假话!”   “……”   躺在旁边的宋游更沉默了。   刚睁开的眼睛干脆又闭上,准备再睡一觉。 ###第五百二十二章 有妖游离   天边渐渐泛起了一丝鱼肚白,映照着清冷而又辽阔的大漠丹霞,蜥蜴站在土丘上迎接露水,马儿嚼着西北口味不同的草,孤零零的车马店颇有几分江湖感,旁边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大群人。   露水已经沾湿了衣裳。   两个孩童的谈话已经接近尾声,许多大人竟也听得有趣。   加五彩祥云的仙丹,太阳送来的颜料,天上破了的棉花大洞,还有补天的五彩神石……   东边很快有光线照出。   起初是红红的一道,透过狭窄的云缝,从地平线上斜斜直射天际,真当看得清楚形状,又将天边的云全部染红。慢慢的随着朝阳越升越高,红光矮的那头升高,高的那头变矮,照在了大地上来。   黑暗中的丹霞被染上了红。   不知何时,那两个孩童的说话声已经没有了。   “唉……”   有人的叹息声。   似乎新的一天对他们而言并不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而只意味着一个重复多年的、毫无希望的苦难的又一日轮回。   天空一点点变亮。   仍旧如昨天一样,是完整的蓝天。   众多麦客直起身来,抹一把脸,慢慢变得清醒起来,也是这时才有人反应过来,转头到处看——   “那个女娃呢?”   众人一听,也纷纷醒悟。   环顾四周,哪里来的女童?   众人也是这时才想起,昨夜根本没有女童在这里歇息。   睡在这里的,除了那名道人以外,不是苦哈哈的麦客,就是想省些钱的小商人,最多带个半大小子,又有哪个带了女娃?那名道人也只带了一匹枣红马、一只三花猫和一只燕子罢了。   “是啊!哪来的女娃?”   “坏了!怕不是遇到妖怪了!”   “小子!你刚在和谁说话?”   众人都睁大眼睛,面露慌张之色。   包括那名孩童,被麦客们和自家父亲质问的眼神盯着,也不禁缩起了脖子,一边后怕不已,一边下意识的转头环看四周。   这里确实没有女童。   一个女性也没有。   唯有一只三花猫儿,端正的坐在道人身边,尾巴左右摇晃,一下看他,一下又回头看自家道士。   孩童隐约记得,之前那名女童在说话的时候,说了“我家道士”几个字。   “哦……”   孩童慌张之下,说不出话来。   “诸位莫要惊慌。”宋游只好无奈的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给自家三花娘娘善后,“只是我家猫儿得了道,活泼调皮,与我行走西北以来过于无聊了,见有个孩童醒得早,一时没忍住,这才化成人形,去与他交谈,没有恶意。”   “猫?”   “猫变成人?”   “这……”   众人一时全都惊讶不已,胆大的全都盯着那猫,胆小的则连忙离道人远了些。   “诸位敬请放心,在下来自逸州,是正儿八经的修道之人,平生不做恶事。我家三花娘娘也是品学兼优,只助人除妖除鼠,不会做任何害人的事情。诸位实在无需害怕。”   三花猫闻言虽未说话,却是站起身来,又往道人身边走得更近了一点,也离其他人更远了一丢丢,继续坐下来看着孩童。   众人面面相觑,终于放下心来。   反正命也不值钱,着实没多少好怕的。   于是带了干粮食物的人便都拿出来,节省着吃,没有带粮食的便只好喝两口水,连水也没有的,便只好默默坐在原地。   陆陆续续有人起身离开这里,继续往前,也陆续有人起身后围向道人,随着围的人越来越多,众人似乎彻底抛弃了含蓄,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向着一名难得遇见的有真本事的道人问着各种问题。   “真的有上辈子下辈子吗?”   “这辈子吃了苦,下辈子还会吃吗?”   “人死了会走哪里去?”   宋游坐在原地,一边吃着烤馍,一边耐着性子如实回答,也将烤馍分给其他没有携带吃食的人。   只是他们的问题往往掺杂着一生的苦难和期待,因此变得沉重,有些道人并不知道答案,有些知道答案却也不知如何回答,就如道人看见了他们的苦难,一时却也没有办法一样。   最多也只能提醒他们,如今朝廷有移民填北政策,只要自愿去北方,就能获得土地和粮食,多少也算是一条生路。   太阳越升越高,众人也陆续离去。   住在旁边车马店里的客商们更是早早的就启程了,马骡骆驼几乎连成一条长龙,向着不同的方向走,满天地都是铃铛声。   宋游很节省的喝了一口水,又倒在手心里,喂了三花猫和燕子,这才起身收拾行囊,继续启程。   穿过画一般的丹霞,往西而去。   沿途皆是商道,驼马成群。   莫要小看西北。   丝绸之路乃是当前世界上最了不得的一条商贸线路,东西方的商品与财富都在这条路上进行着交换,文化也剧烈交融,这里又是从大晏通往西域的重要走廊,路上每日流淌着的都是巨额的财富。这边的繁荣,一点不逊于逸州和阳州。   宋游看见了许多沉默赶路的商人,也看见了许多异域面孔,沿途与之交谈,受益匪浅。   同时一路干旱,民众苦不堪言。   越往西走,干旱就越严重。   在这种情况下,水变成了极其珍贵的生命资源。沿途讨水变得困难。尤其是越往西走,信道的人就越少,信佛的人越多,即使是好心的当地人或来往商旅,也最多分他一两口水。   寻水也变得越来越难。   无论是让燕子飞到天上去找,还是请教路旁的野驴野骆驼,都不容易找到近处的水源,有时找过去也已经干了。   “快出陇州了吧?”   宋游戴着斗笠,对三花猫说。   此处虽然不是沙漠,地上也长了不少枯草,黄沙也变得严重,一脚下去,踩在地上,必然激起一篷沙子,若有风吹来,满地的沙子便为旅人勾勒出风的方向和形状。   入眼所见,天碧蓝,地枯黄。   这是宋游从未见过的场景。   “三花娘娘不知道。”   身边传出猫儿老实的声音。   “都秋天了还这么热……”   “对的!”   “三花娘娘渴吗?”   “三花娘娘很热,想喝水。”猫儿迈着小碎步,忽然停步,抬头看天上太阳,又看远处天空,“燕子都还没有回来。”   “这边找水不容易。”   “辛苦他了!”   “也多亏他了。”   “多亏他了!”   “三花娘娘不如回褡裢里吧,别在地上走,外面又热,走着也累,黄沙还大。”   “唔……”   猫儿却只扭头看了他一眼,步伐一点也不停:“三花娘娘要在地上走!”   就在这时,天上出现了一个小点。   小点迅速变近,变得清晰,呈现出一只燕子的模样,展翅滑翔而来。   “刷……”   燕子轻巧的落在马儿头顶。   三花猫顿时抬起头看他:“找到水了吗?”   “找到了。”   燕子先低头看猫,又抬头看道人:“我在路上遇见一只精怪,询问它哪里有水,它带我去的。”   “……”   宋游闻言不禁笑了。   看来在这边找水实在太难了。   燕子这么不喜与人交际的,都被逼得主动向当地的陌生精怪询问水源位置了。   其实宋游还好,三花娘娘也还好,讨来的水虽然少,却也足够他们坚持下去了,然而枣红马本身就长得大,对水需求高,又驮着那么多的东西顶着烈日赶路,没有足够的水,实在太折磨它了。   “难为你了。”   “我这就带路。”   “好。”   “扑扑扑……”   燕子又飞了起来。   道人拄着竹杖,带着枣红马,跟随燕子翻过黄土大山,走了十几里路,终于找到水源。   此处水源十分隐蔽。   从外面看去它是一座小土丘,走近了才能发现里头是空的,也许连通了一条地下暗河,有露出地表的一小段流动的水沟。这种水源燕子飞在天上定然是看不见的。   宋游走到这里,先鞠了一捧水,尝了一口,十分清凉,解了干渴也解了热气。   随即让三花娘娘和燕子也喝一个饱,又将水囊补满水,这才让枣红马进来,慢慢的喝一个畅快。   解决了水的问题,这才继续往前。   燕子能保证他们不偏离太远。   不过走着走着,远方黄土荒漠中突然出现一道尘烟,隐隐有人的追逐声,从一行人右前方往左而去,风将尘沙吹了过来。   不知是否察觉到了什么,那道尘烟突然转向,朝着道人这边跑了过来。   宋游定睛看去——   跑在最前方的不是人,也不是野驴或野骆驼,而是一只身体长得像羊、头颅像狐狸、生着鹿角,面容像带着面具的精怪,后方则是几名骑着马拿着弓箭的武人和身着黄袍的僧侣。   “刷……”   燕子再度飞了下来,看向前方,对宋游说道:“先生,前边那只被人所追的精怪就是先前带我找水的那位!”   “原来如此。”   宋游隐约认出了这只精怪。   这种精怪和风狐一样,天生地养,名曰游离。游离熟知大地之事,总在天灾时出现,可以为人预测天灾,指引避祸。   稍作一想,也知道众人为何追它了。   这精怪长得小巧,跑得很快,迅速靠近道人一行。 ###第五百二十三章 我请神来,谁敢不来?   游离跑起来像是羚羊,蹦跶得很高,黄土荒漠中许多杂草丛,它都轻松跳过,每一步落地,都激起几点黄沙。   然而身后追兵却也紧追不舍。   偶尔还有箭矢射来,钉在地上。   不知是病急乱投医,还是察觉到了道人的本性,亦或是认出了天上那只燕子,游离带着追兵迅速跑到了道人面前,随即它直接往道人和枣红马的身后一躲,便停下不跑了。   三花猫回身疑惑的盯着它。   游离则是站在道人身后,只伸长脖子,从道人身后探出头来,默默盯着前方。   “吁……”   身后追兵迅速勒住马,坐在马上看向道人与身后的精怪,或皱眉或警惕,又都看向最前方的黄袍僧侣。   领头的僧侣翻身下马。   其余人也连忙翻身下马,立马调整站位,拿着武器,将宋游等人围了起来,只是目光或许会瞄向宋游,武器却都不对准他,而是对准躲藏在他身后的那只精怪。   “阿弥陀佛……”   领头的胖僧人一边看着宋游一行,一边对他行礼:“贫僧法号玄华,是陇州叶郡沙南县悬壁寺的住持方丈,有礼了。”   “在下姓宋名游,游方道人,有礼了。”   宋游也与之回礼。   这名僧人看起来三四十岁的年纪,大耳吊垂,西北苦寒,烈日黄沙又北风,他的面容却白如玉石,五官虽称不上多么好看,却一看就给人一种十分舒服的感觉,属于和三花娘娘、燕子化成人形的时候一样,一眼便能看出不凡的。   悬壁寺的住持说明他是一院之首,方丈则说明他在当地的佛门寺庙中也有极高的威望。   宋游稍作停顿,回身看了一眼马儿头上的燕子,也看了一眼精怪,这才对他们问道:“诸位为何在此追逐一只精怪呢?”   此话一出,众人从他神情语气中便也知道了,这位道人是不一般的。   “宋道长是外地人?”   “逸州人,游历而来。”   “宋道长有所不知,今年来陇州、沙州和西域都遭了大旱,正是这只精怪所为。”玄华法师说道,“应陇州知州的邀请,我们已经找了它许久,终于在近日找到它的踪影,请道长让一让,让我们将它捉回去。”   话音一落,身后的精怪立马便发出低声的嘤鸣,其声空灵,仿佛身处幽谷之中,自带回响。   几名武人或是一惊,或是更加警惕。   近在它身边的道人却仿佛没有听到,只是请问道:“大师如何知晓旱灾是它所为呢?”   “史书记载,西北几次大旱,每次都有它的踪影。”玄华法师也谦恭说道,“有一本书上曾说,是它带来旱灾。”   “那书上可有记载它叫什么?”   “它叫旱鹿。”   “此言差矣。”   宋游却是一脸平静,摇头说道:“此兽名为游离,只是天地间孕育的精灵,虽然确实常与天灾一同出没,但其实本身孱弱,并没有旱地千里的本领,也不带来天灾。倒是有明见的话,可以利用它来知晓天灾,趋避祸难,可若以为天灾是它带来的,觉得杀死它就能灭除天灾,将对抗天灾的希望寄托在这上面,就大错特错了。”   “这……”   玄华法师想要反驳,不过见他说得十分诚恳,令人信服,自己也确实没有实在证据,便卡在了嘴上。   倒是身后有一名年轻僧侣低声说道:   “这人莫不是被蛊惑了?”   玄华法师闻言,只是微微偏头,朝他摆了摆手,便又很诚恳地问:“这些道长又是从哪听来的呢?”   “在下祖师曾验证过。”   “……”   玄华法师稍作思索,合十问道:“道长想要说服我们放走旱鹿吗?”   “这并不是一件易事。实不相瞒,在下一路走来,见西北大旱,民众受难,也于心不忍,近几日一直在想,应对之法。”   宋游的语气温和有礼,十分诚恳。   说着又回头看了眼这只精怪。   精怪长得和羊差不多大小,身姿异常苗条纤细,给人一种飘逸灵动的感觉,眼睛十分清澈,正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不过游离实在不是旱灾的罪魁祸首,更何况在下一路走来,饥渴难耐,多亏了它带路,才找到水源,可见其心地善良。若是大师真的把它捉了回去,将它杀死,便是残害了一条纯净性命。若大师之后发现杀了它旱灾还是没停,反倒越发严重,也许一身修行也就毁在今后日日夜夜的疑虑不安当中了。”   “……”   这一番话实在诚恳。   玄华法师一听,便沉默了许久。   沉默过后,他却是先向宋游施礼,这才问道:“道长又有何治理旱灾的办法呢?”   “在下几日以来一直好奇,此地没有管风调雨顺的神灵吗?”   “原本倒是有位雨神……”   “怎么说?”   “只是近些年来,陇州沙州一直风调雨顺,甚至有些地方水草十分丰美,如此一来,供奉雨神的人就少了许多。”玄华法师说到这里不禁停顿了一下,这才说道,“而且雨神是道教的神灵,近些年来,陇州还好,沙州许多人都转而开始信奉我佛,此时再临时给雨神上香祈祷,雨神哪里那么容易理会我们。”   “这倒也是……”   虽说神灵本就由人而来,本就该服务于人,然而神灵毕竟也是有自己的思想,有思想就有性格,有脾气,有立场,不然就不会有那么多失德的神灵了。   以前水草丰美时,不把人家供着,甚至慢慢转投了佛教,如今天地有难了,又要请人家出来干活了,哪那么容易?   旱灾一过,又把人家丢掉?   哪有这种事情。   若非真是有大德行的神灵,换了寻常任何一个神,怕也得旁观许久,等民众受够了苦,等民众重新意识到了他的重要性,再不济也要趁此灾难之际吸足了香火,才会考虑出来办事。   宋游想了想才说:“若能有一香案神台,在下愿意说服于他。”   “这恐怕没那么容易。”   “在下善于说服于人。”   “……”   玄华法师觉得这倒不假。   有佛法修行的人,大多有一双玲珑剔透的眼睛,就他此时所见所感,这名道人虽不是能言善辩之辈,说话却也条理清晰,加之语气真诚态度有礼,真心交流之下,自然便容易让人接受。   “只是听说知州大人也曾找过道人设摆香案神台,想请雨神相助,但都没有一人请得来。”   “在下也善于请神灵。”   “道长如此自信?”   “在下在天宫神灵中也算薄有名气,因而想要试试。”   “原来如此……”   玄华法师目光时而看他,时而又看向他身后的游离,不禁陷入沉思。   就在这时,身边又传出一道声音:   “燕仙良种可传到了这里来?”   是一道青涩而干净的少年声音,显然并不来自于这名道人。   众人循着声音看去,见声音的来源竟是站在马儿头顶的那只燕子,不由大惊。   就连玄华法师身后的两名年轻僧人也惊讶了,警惕的盯着燕子。   唯有玄华法师保持着镇定,恭敬答道:   “燕仙良种已传到了陇州来。”   “我乃安清燕仙传人。”燕子嘴巴一张一合,从中传出人声,只是声音较小,细听有些颤抖,“只要我家先生上香邀请,天宫敢不来的神灵不足双手之数,敢不应的神灵,绝不超过三位。”   众人一听,皆被唬住了。   玄华法师也愣了下,随即细细打量这只燕子,相信了他的话。   有神灵背书,而且是最近大晏名声极好,又对百姓有切实的贡献的安清燕仙,玄华法师便也不再生疑,闭上了嘴。   道人则缓缓转身,指了一个方向,对身后的小精怪笑道:   “这算还你指水之恩了。”   “嘤……”   “今后学聪明一点,明知人们怀疑你带来旱灾,就跑得离人远些,莫要再被人抓到了。”宋游语气依旧温和,“去吧。”   精怪四腿一蹬,顿时跳向远方。   几个武人拿着弓箭,本已将它围了起来,方才被这道人的话所唬住,此时硬是没有放箭,只全都瞄向中间那名白玉僧人,见僧人只是双手合十低垂着头,便也慢慢将弓箭放了下来。   便见精怪蹦跶着向远方跑去,它的身姿优雅而轻灵,每一下都跳得很高,辽阔的天地间,真像是一只无忧无虑的精灵。   精怪很快就成了一个小点,连四只蹄子激起的尘烟也看不清了。   “请……”   玄华法师对宋游说道。   “好。”   宋游拄杖跟随他们而去,一边走,一边笑着看向燕子:   “你胆子变大了。”   “我、我只是想着它帮我们带路找到了水,我们却还未有回报……”   “这样就很好。”   宋游点了点头,又看向旁边的玄华法师,眼睛一眯,抿了抿嘴,问了一句:“法师也早有想过旱灾可能与它无关吧?”   “出家人慈悲为怀,不应多造杀孽,事关贫僧修行,自然要多多考虑。”玄华法师双手合十,语气同样诚恳,“只是知州找到了贫僧,又事关陇州沙州受灾的千万生灵,贫僧的修行便也不算什么了。”   “原来如此。”   宋游倒也不做评价,只带马往前。   众多武人都在悄悄打量他。   ……   穿过黄土荒漠,宋游来到了一座黄土山下,也来到了悬壁寺下。   只是抬头一看,他便睁大了眼睛。   这座黄土山是当地常见的土山,生得高大而雄浑,别看它既不苗条纤细也不高耸入云,就觉得它很好攀爬,可其实它的四面仍然接近垂直,只不过垂直的峭壁顶端并不是狭窄的山峰,而是更大的坡顶罢了。   悬壁寺并不建在山顶,而是建在这与地面完全垂直的崖壁上。   此时仰头看去,能在崖壁上看见许多红木柱、青瓦顶的建筑,窗户如栅,栏杆涂蓝,不过每栋建筑却也只有一面瓦顶飞檐、一扇雕花窗户、几根红木柱子和一条栏杆而已,都只有一面,表示它们并不是建在悬崖上的完整建筑,房间主体乃是在崖壁上开凿出来的洞窟。   这些悬崖上的建筑与洞窟组成了悬壁寺。   不过它们也并不集中,而是分散在整面崖壁上,高低远近皆不相同。   低的也离地有十几丈,高的几乎在崖壁最顶上。离得近的互相之间也有几丈远,离得远的,几乎在整面崖壁的两个对角。互相之间靠崖壁上挂着的木栈走廊和崖壁中的石窟洞穴连接。   宋游望去之时,只觉像是神话故事里的建筑,配上土黄色的山体与完整的天空,一种苍莽厚重的历史感扑面而来。   “请!”   玄华法师对他伸手道。   “……”   宋游稍一低头,便踏上了往上的木栈走廊。   是一阶阶楼梯,立在悬崖峭壁上,受着风吹雨打,不知多少年了,比长京小楼的木梯更为老旧,几乎已经褪色到发白,不过走在上面却很稳。   走着走着,木栈阶梯就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山体中的石窟。   玄华法师走在最前面带路,领着他从木栈阶梯走进山体中的石窟通道,有些看起来像是天然的,有些则有着人工开凿的痕迹,大多都很窄,无论通道还是阶梯都在山体内部,只有外边少数几个洞口透进来阳光,照着土黄色的洞窟。   有时又有光从头顶上射下来,一束束的,空气本来干净,可当洞窟通道中灰尘扬起,这束光立马就有了反射,有了形状,散射出耀眼的光亮。   不时又走出洞窟通道,重新踏上架在外面的木栈走廊,这时便可以看得到,他们已经越走越高。   空气中开始飘来了线香的味道。   偶尔也隐约听得到一些诵经声了。   宋游边走边看,十分惊叹:“这座寺庙建了多少年了?”   “两百多年了。”   “为何会建在这崖壁上呢?”   “这在这边并不少见。听说长京也有开凿洞窟的文化习惯,不过这种文化习惯还是在西北最兴盛。”玄华法师一边迈步往前走一边说道,“西北的人很喜欢在山体上开凿洞窟,供养神明,我们只不过是把供养佛陀菩萨的洞窟用作了寺庙修行。”   “真是了不起。”   宋游忍不住惊叹的说。   此行走到这里,也算长了见识。 ###第五百二十四章 谁说雨神请不来?   一路往上,木栈走廊与洞窟通道互相交替,经过许多洞窟,有些是供奉佛像的神殿庙宇,有些则是僧侣的住处。   神殿庙宇根据供奉的神像不同,有大有小。僧侣的住处则往往十分逼仄,小的只能放下一张或几张木板床以及少许经书杂物,都没有门,过往者只需一转头就能将之看完,住在里面的僧侣也似乎毫不介意,既不担心财物失窃,也无所谓隐私。   许多僧侣都在诵经学习,连身为住持方丈的玄华法师带着客人从门外走过都没有发现。   “知州如今正在悬壁寺做客,贫僧出去了三天,也不知回去没有。”玄华法师弯腰经过低矮狭窄的洞窟,边走边说,“若是没有走,道长请来雨神后应当会更方便商议。”   “知州也是为了旱灾吗?”   “正是。”   不知不觉已升到了半山,三花猫偶尔停下,扭头往外看去时,发现距离地面已经非常高了。   高到使猫儿也觉得危险的地步。   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大的洞窟。   洞窟与寻常寺庙的主殿差不多宽深,也真的是这悬壁寺的主殿,里头供奉着诸多神像,最中间的便是万佛之主,身旁各有几位佛陀,随即是当前佛教比较出名的几位菩萨,最边缘还有罗汉,神台下方还站着两尊护法神。   别看寺庙建在山上就觉得简陋,其实雕栏画栋,从外观看也是金红湛蓝的,里头佛像更是金光灿灿。   有几名士人站在这里。   似是早知玄华法师回来了,特地在此迎接。   “大师回来了!”   领先一名中年人连忙迎上来,焦急的看向玄华法师,又看向他身后的几名武人:“可有找到那旱鹿并将之捉住?”   “回知州,我们已经找到了旱鹿,但是未能将之捉回来。”玄华法师合十行礼,随即转头看向身后的宋游,“不过此行并非全无所获,我们在找到旱鹿的同时遇见了一位高人,宋道长,也算是这一行的意外收获了。”   说完又对宋游说:“这便是贫僧先前说的,在本寺做客的陇州知州魏无期。”   “在下姓宋名游,魏知州,有礼了。”   “原来是宋道长,本州有礼了。”魏知州明显慌乱,心不在焉,只礼节性的对宋游回了礼,便又焦急的看向玄华法师,“为何?为何都找到了那旱鹿却没能带回来?大师不是佛法精深,和本州保证,只要找到,便一定能带回来吗?”   “……”   玄华法师双手合十,一时沉默。   这是该宋游说话的时候。   于是宋游站出来,又将那番话讲了一遍,好将责任从玄华法师身上摘除。   魏知州听完,皱起了眉,只是看看宋游又看看玄华法师,没有随意下判断,只是很客气的对宋游问道:“先生说得很有道理,只是先生如何让我们相信那不是旱鹿而是游离、旱灾与它无关,又有何办法解决旱灾呢?”   “听说陇州沙州原本供有一位雨神,名为胡木大仙,在下愿将之请来。胡木大仙既是雨神,只需一问,知州自然便清楚为何干旱,也自然清楚所谓的旱鹿究竟与干旱有没有关系了。”宋游顿了一下,“若是可以,在下也愿意劝说雨神,施展神力。彻底解决旱灾是万万不能的,只是神力与人和互相协作,也可尽量消弭旱灾的影响。”   “胡木大仙本州也不是没有请过,可仙人高傲,少有显灵。”   “既是少有显灵,便是有显灵,那在下便放心了。”宋游就怕陇州沙州长久没有给胡木大仙供香火,把他给饿死了,“在下可以试试。”   “那么先生打算何时请神呢?”   “旱灾之事,知州焦急,陇州百姓更焦急。事不宜迟,越早越好。”宋游说道,“在下需要一个香案神台,权宜之下,可以一切从简,不过却得需要胡木大仙的神像或是神牌,这个不可以少。”   “先生还要什么吗?”   “别的不要了。”   “事成之后……”   “在下不为那些。”   “……”   魏知州打量他的神情,细品他的话,觉得他确实有自信,又确实是想为陇州百姓谋善,于是也不废话,只果断转头对身后的人说:“香案神台和神像一事就拜托给李司马尽快安排……”   “下官这就去!”   那名姓李的司马连忙行礼,也不二话,叫了一个侍卫,便直接走了出去。   “胡木大仙的神像在陇州已经不多了,今年倒是多了起来,不过最近的也有几十里路,即使司马请人快马加鞭,短时间内也回不来。”玄华法师对众人说道,“天色已晚,先在本寺吃个斋饭吧。”   “多谢。”   宋游很平静的道了谢。   魏知州则无心吃饭,只是一边看向宋游,一边皱着眉,总觉得有些疑惑,几次想开口,又都忍住了。   斋饭很快端了上来。   陇州大旱,身处陇州西边的悬壁寺斋饭也很简单,只是一碗面糊糊,加上一人一大块西瓜,一个充饥,一个解渴。   长京也有西瓜卖,宋游倒吃得不多。   这年头的西瓜是黄色的,模样算不上好看,也没什么甜味,不过水分倒是充足,是很好的水分储备和补充品。正因如此,无论是在东西方行走的客商还是某些国家的军队,还有海上来往的船只,都很喜欢携带西瓜,用来替代饮水。   一路走一路吃,一路吐籽。   西瓜也是这么一路传过来的。   僧侣吃饭无言,宋游也不说话,包括三花娘娘也低头舔着糊糊吃,一边吃一边盘算着晚上捉几只耗子,就在寺庙里开荤。   吃着糊糊,也啃西瓜。   “咵嗤……”   正如诗中所说,千点红樱桃,一团黄水晶。   形模濩落淡如水。   只有些微的甜味。   和宋游记忆中的西瓜区别很大。   而且这个西瓜似乎放得有点久了,口感明显变软,也多了些杂味儿。   若只说补充水分,与刚舀起来的清澈甘洌的清泉相比,味道自是不如,可行走在西北,水带久了本就会有味道,倒也不见得比瓜适口。加之其还有些微的充饥效果,多少有点营养,倒确实是远行不错的选择。   宋游也掰了一块,喂给猫儿。   猫儿用一边牙齿嚼,嚼得吧唧响。   夜色彻底降临。   李姓司马快马加鞭,估计沿途未停,硬是在一个时辰之内就将“胡木大仙”的神像带了回来,寺庙也在半山腰的平台上摆好了香案。   平台不大,红漆支柱红漆地板,从山腰上突出,可观皓月星辰。   香案也很简单——   只是一个红漆高桌,上面摆着一盘米一盘面,一盘西瓜,两边放了泥方,中间有个小炉,香烛都摆在桌上,胡木大仙的神像就放在前边。   道人并不沐浴,也不更衣,还是穿着那身风尘仆仆的衣裳,在寺庙内请道教神仙,多多少少有些奇怪。   只是身后多人看着,也无人觉得有异。   “请三花娘娘替我点香烛吧。”   “篷……”   一声轻微声响。   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直跟随在道人身边的三花猫陡然变成人形,乃是一名身着三色衣裳的女童,生得有如仙童。   几位官员不禁一阵惊呼。   即使是围观的悬壁寺僧侣,也有人睁圆了眼睛,反应各不相同。   女童却不理会他们,也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只一脸严肃的拿起香烛,扮演着道童的角色,完成着自家道士交代下来的任务。   “呼……”   吹一口气,两根蜡烛的顶端便冒出了豆大的火焰。   火焰虽小,却也是地上仅有的光芒,与天上繁星相对,用三花娘娘的话来说,是将晚上烫出了两个洞。   蜡烛交给道士,又拿着线香。   仍旧吹一口气,线香也燃了起来。   道人将蜡烛插上去,又接过香。   无需别的仪式言语,只是稍稍闭目,随即持香说道:“伏龙观宋游,请胡木大仙显灵一见……”   黑夜寂静,唯有烛光闪耀。   星河横陈,稍微彻底熄去的霞光映着地平线,是西北独有的壮美。   魏知州站在后方看着,仍旧疑惑。   自打今年大旱以来,请雨神的事他做了不少,自己亲自请过,也找过不少有名的道人、民间先生来请,仪式虽然远比此次道人做的复杂,但总体来说是大差不差的,他知晓这般请神的言语,一般要念三遍。   念得少了缺乏诚意,多了又怕吵着神灵。   胡木大仙很少应请显灵。   不过他所疑惑的,并不是这个。   而是自打方才开始,他就总觉得有些疑惑,好似感觉这道人的名字还是什么有些熟悉,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这种想到什么但又想不起来的感觉很难受,让人觉得憋得慌。   越憋越难受,越难受越想不起来。   直到此时夜风一吹,烛光晃荡,那名道人持香站在香案前,三花猫化成的道童像模像样的站在旁边,画面颇有几分仙气,他才忽然一愣,自己此前曾听过的一些来自别处的传说在脑中构建出了画面,画面又与此时眼见之景重叠起来,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   “……”   魏知州陡然睁大了眼睛。   心中对于“那究竟是旱鹿还是游离”、“究竟是不是它带来旱灾”再无怀疑,只升起了满满的期待。   “伏龙观宋……”   第二遍还没念完,天地就起了风。   “呼……”   夜风掀动众人衣袍,虽是高空之上,却也吹落了山上的风沙,使得众人迷了眼睛。   可这风却唯独不吹香案上的香烛,也不吹那道人和女童。   无论官员还是僧侣,除了玄华法师镇定自若,其余全都以袖遮面,又强睁着眼睛向前看去。   只见烛火之间,又多三个明亮猩红的光点,香炉中的线香瞬间燃尽,化成浓郁的青烟。青烟在风中也不散,全都飘向香案上的神像。   每多一些青烟进了神像,神像上就多一抹光华,眨眼间就变得耀眼。   神像的棱角色彩逐渐变得柔和,身形五官变得生动,神光之下,竟像是活了过来。   而仅仅是下一秒,它就真的活了过来。   原本坐着的神像不仅站起,还在烛光下行走起来,竟从神台上一跃而下。   两尺高的泥像,落地便成真人大小。   乃是一名身着五彩神衣的老神,中等身材,衣裳披得很随意,袒胸露乳,秃头却又留着花白的胡须,手持木杖挂着葫芦,算是当前大晏民间广泛认可的老神仙的经典形象。   神仙落到高台之上,还没有看其他人,却是先对着道人行礼,态度十分恭敬:   “尊驾唤老神来所为何事?”   魏知州被几名官员和侍卫围着,看着这一幕,心中既觉得惊讶,好像又觉得应该。   只是表情终究难免复杂。   其余人就没有他这么从容了——   陇州官民怎么请也请不来的胡木大仙,道人还没来得及叫第二声,就慌里慌张的来了,不仅直接显身,甚至落地才说话。   一时众人都觉得有些不敢置信。   “不敢不敢。”   宋游也是很客气的回礼,随即问道:“大仙可是当地雨神?”   “承蒙百姓推崇,尊老神为胡木仙人,希望老神保佑当地风调雨顺,多年前天宫分职,也命老神掌管陇州沙州风雨之事。”   “那便是了。”宋游仍旧很客气,“在下游历天下,行至西北,见此地大旱,民不聊生,所以请来大仙,想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尊驾,此乃天地大势,正常的天气轮回。”胡木大仙又行礼说道,神情与声音都有些忐忑,“天地本就如此,沧海桑田,变化不断,有时湿热之地会变得干冷,有时干冷之地又会变得湿冷,神仙纵有再大的本领,也不能与天地大势相争相抗,更何况老神已然衰老,近些年来在陇州沙州收到的香火也很少,法力低微,实在为难。”   宋游回身看了一眼魏知州。   好让他明白,此次大旱确实是天地自然变化,与什么旱鹿、游离都没有关系。   身后之人无人敢于说话。 ###第五百二十五章 香火不是白吃的   “知晓此乃天地大势,自然演变。”宋游仍旧恭敬客气,“只是大仙身为当地掌管风雨的神灵,本身就有调整风雨的本领,若愿意出手,虽然无法违逆天地大势自然转变,却也可使当地百姓好过许多,少死不少人。”   “这……”   胡木大仙不敢拒绝,却也不想爽快的答应,犹豫片刻才说:“小神不是不愿,实在是年老体衰,又多年没有充足的香火,神力下降严重,沙州陇州二地土地辽阔百姓过千万,小神有心无力啊……”   “那这一年以来,大仙香火可吃够了?”   “……”   悬在半山的高台上夜风吹拂,满身神光的神灵与道人目光交错。   两人都清楚对方的意思。   此前因为西北风调雨顺,不乏水草丰美之地,当地百姓对这位掌管风雨的神灵多有怠慢,使得他神力消退、神躯不稳,他自然不满。如今西北地区遭遇了大旱灾,人们又想把他请出来,再请他辛劳,他自然不愿轻易答应。   这是比较正常的。   不过这也从侧面说明,这位神仙在过去风调雨顺的那些年里,纵使不满,也没有动用神力起反作用,好以此聚敛香火。否则以他的神权,即使是在雨水充足的年生,只需将雨水调离百姓聚居地,或者将雨水都凑到一起下,便足以为难百姓了,不至于多年香火萧条。   显然不是一个有大德行的神灵,但也并没有反过来祸害民生。   因此宋游对他也算客气。   如今则是提醒他,今年已然入秋,大旱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吸聚了大半年的香火,无论是想趁此时机先吃个饱,还是想让当地百姓记得旱灾的可怕与他这位神灵的作用,甚至是发泄不满,都已经差不多了。   “这……”   只是胡木大仙仍旧犹豫。   “怎么了?”   宋游紧盯着他,很关切地问道:“是天宫有什么别的指示吗?”   “没有没有!”青木大仙连忙睁圆了眼睛,连连摆手,“尊驾可不敢这么说啊!”   “那是香火不够了?”   宋游仍旧十分关切的问道。   “陇州一地过于宽广,老神香火凋零了多年,如今神像神庙也不够。”青木大仙拱手低头说道,“老神神力确实不足……”   “还是香火不够啊。”   宋游说着转过身,看向了身后。   陇州知州就站在后边,听他们交谈。   一见宋游投来目光,他立马便知晓,这是到自己说话的时候,也到了谈条件的时候了。   玄华法师则双手合十,低头闭眼。   想来他是早有预料的,不然也不会说出那句“若是知州没有走,道长请来雨神后商议会更方便些”了。   “胡木大仙在上,本官魏无期,时任陇州知州一职,如今西北大旱,若大仙能施展神力,救助苍生,本官愿给大仙承诺,今后陇州一地,大仙的神像香火必然遍布各地,永世不绝。”魏知州走出来说道,虽以凡人之身面对神仙,却也努力保持着大晏官员的尊严。   只是他仍忍不住看向宋游,心知肚明,自己能在此说话,无论机会也好,资格也好,底气也好,都是也都该来自于这一位。   “原来是魏知州啊,有礼了。”胡木大仙老脸露出苦笑,“只是这番话多年前也有州官说过。”   魏知州闻言,哪里不知——   人家不听空话。   要说得具体一些。   “若大仙愿意相助,本官回去便下令,陇州每县之地,至少为大仙新起庙宇十座,并令当地县官亲自带领百姓上香供奉。只愿能为大仙添一些香火增一些神力。”魏知州说着顿了一下,又瞄一眼宋游,“自然了,陇州百姓怠慢大仙多年,大仙如今神力不济,可先收到当地香火,再为当地调整风雨,免得累到大仙。”   “这……”   胡木大仙又露出为难之色,看看魏知州又看看宋游:“陇州之大,旱灾之重,若要调整各地风雨,须得在各地频繁来往。知州或许不知,但宋道友定然知晓,我等神仙在各地来往,最方便的便是通过神像,若没有足够多的神像,行走起来,以老神的腿脚,可慢得很。”   说着也看向宋游。   宋游抿了抿嘴。   面前的女童则是仰着头,用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一眨不眨把他盯着。   胡木大仙瞬间收回目光,连忙补充:“当然了,兴建神庙也有所耗费,若各村各地,只需一间半身高的小庙、一尊泥像就可以了。”   “好!”   魏知州却是答应得爽快,说道:“只要能方便大仙调整风雨,让陇州少死一些百姓,本官这便下令,在每村都为大仙立一座庙宇。”   “可是为难了知州?”   “只愿能方便大仙施展神通。”魏知州拱手道,“便拜托大仙了。”   “知州如此,陇州百姓如此,老神就是拖着这幅老身骨,也得尽全力调整风雨。”胡木大仙说道,又飞快的瞄一眼宋游,“不过得当着宋道友的面先把话说好。陇州干旱是天下大势,自然演变,要持续很多年,老神所能做的,也只是将陇州无人之地的雨水挪一些给村庄农田,将原本聚集成堆的雨水挪一些到连续的干旱之时,能少死一些人。然而趋势不可改变,陇州大地的天气终会变化,要想真的救治陇州百姓,却是不可只将希望寄托于神灵,知州也得想办法迁置百姓才是。”   “自然自然。”   “老神以守信重诺为神,答应的事,决不食言,只要庙宇建成,老神可以自如来往于各地,自然便会尽全力为陇州百姓调控风雨。”   “多谢大仙。”   “便与知州同抗天灾。”   胡木大仙说着,又转过身,看向宋游:“不知尊驾还有何吩咐?”   “在下没有别的请求了,如此已是皆大欢喜。”宋游客气的拱手道,“大仙毕竟是神灵,食人间香火而成神,如今也在吃着人间香火,又手握关乎百姓民生的重要神职神力,还得请大仙多造福百姓才是。”   “是是是……”   胡木大仙若非已然成神,恐怕已经有汗流下来了。   知晓伏龙观大多数传人都看不惯在其位不谋其政的神灵,这位前几年也才打死了雷部的主官与斗部的巨星神,哪里不知,这是在点自己。   凡间百姓的香火不是白吃的。   这位的香火更不是白吃的。   胡木大仙早就听说过,如今大晏民间名声最盛的神灵、新上任不久的雷部主官周雷公,早就想吃到一炷这位的香火,但阴差阳错,一直未能如愿。   却是自己先吃到了。   一时感觉压力极大。   “老神告辞。”   “大仙慢走。”   只见得老神仙与年轻道人互相行礼,随即老神仙带着满身神光,走到香案的边缘,轻轻一跳,不见怎么用力,便直直的飞上了香案,并且在这个过程中身形迅速缩小,落到香案上时,已经只有不足两尺高。   神仙在桌上一坐,神光渐暗,身形迅速变得僵硬死板。   等到最后一抹神光也消散,眼前已经没了神仙,只剩一尊涂了彩色的泥像,两根烛火在黑夜中摇曳,线香刚刚熄灭了最后一点红光。   “呼……”   魏知州也是这时才松了口气。   为官多年,已成封疆大吏,这还是他第一次亲口与神仙对谈。   以前莫说亲口与神仙对谈了,就是靠道人或民间高人同神仙交流,也根本见不到神仙显身,往往是道人与神仙默谈再向他转达神意,或者是民间先生巫婆之类的请神上身,神神叨叨难辨真假。   哪里有这一次来得直观。   想起这次交谈,魏知州不禁感慨:“原来神仙也要谈条件。”   “神仙需要百姓的香火,百姓需要神仙的帮助,有时付出本就是相互的。”宋游回答着说,“诚然,神仙要有德行,不过要想神仙尽心尽力,却也不能全靠神仙德行善意,百姓也得供香才是。”   “仙师说得是……”   魏知州从前就听说过神灵托梦讨要香火的传闻,如今倒是不惊讶于神仙也如此市侩,竟和他讨价还价,惊讶的是胡木大仙对他的态度——仿佛面前的根本不是那位屡请不来的胡木大仙,自己和他也是完全对等的身份。   魏知州心知肚明,这都是因为这位高人站在旁边。   “下官替陇州百姓多谢仙师。”   “仙师不敢当,也当不起知州的谢。”宋游与之回礼,“只是胡木大仙说得对,防治大旱带来灾难,不能只将希望寄托于神仙神力,还得靠当地官员施行良政,双方同力,方能解百姓之苦。”   “下官谨记……”   魏知州客客气气,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面前仰头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女童,连忙做出请的手势:“外面风大,还请进去说话吧。”   “好。”   几人又回到了一间大殿中。   这间大殿稍微小一些。   此时夜已逐渐深了,外头黑漆漆的,殿中也只点了一盏油灯,不敢说照亮大殿,只能说为殿中添了一点光芒,众人都看不清各自的脸,便坐在蒲团上畅谈旱灾与神灵、官员又该如何治理,有时也聊道教佛教、天宫西天、法术修行,众人僧人都受益匪浅,官员们也听得大觉过瘾。   三花娘娘起先还老实坐在道人身边,努力扮演着乖巧懂事的道童形象,很快就觉得无聊,坐不住了,开始左右晃动着脑袋玩。   随即又变回猫儿,在黑夜中独自玩着尾巴,到后来干脆跑出去捉了几只老鼠回来,要分给和尚们吃。   自然是被婉拒了。   油灯添了好几度。   聊了快一夜,直到天将明时,魏知州和玄华法师这才恋恋不舍的起身,将道人送到住处,道别回屋。 ###第五百二十六章 走过就会带起风   大山古寺,星河在头顶缓缓转动,天边已经泛起了一抹晨色。   玄华法师给宋游安排的房间在大山最高处的角落,同样很小一间房,同样只有窗而没有门,不过不容易被打扰。   木板床,只铺了一层薄布,几乎和没有垫褥没什么区别。   这里水很珍贵,山寺上的水更珍贵,不能让人放肆洗漱,加上这边风大且干燥,也不可以随便洗脸,否则风一吹皮肤就可能会裂开。因此宋游只好用半条帕子倒上水,随便擦擦脸上的灰尘。   宋游坐在床上擦脸,三花猫便趴在窗口上,探出头去看着外面天地。   “这里好高!”   三花猫头也不回的说。   “是啊。”   “这里白天好热,晚上又好冷,像是我们走的山上!”   “三花娘娘可以把它记住。”   “唔?”   三花猫陡然扭回头来看向他。   “这是这里的性格与符号,是三花娘娘路过的收获,也会成为三花娘娘人生阅历的丰富。”宋游一边擦脸一边平静说道,“若是三花娘娘可以静下心来细致的感悟它与别处不同之处,感悟不同之处背后的不同灵韵,感悟其妙处,那它也会成为三花娘娘的修行。”   说着停顿一下,又补一句:   “窗外的燕安也一样。”   窗台上的三花猫闻言,扭头直愣愣的看了他一会儿,谁也不知道猫儿那颗小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她才唔了一声,收回目光,又探头贴近窗户往外看去,想看站在窗外檐角上的燕子。   自然是看不见的。   寒风就在窗外呜咽。   房间旁边就是石窟通道,十分狭窄,外侧山壁有一个洞,寒风就从洞里钻进来,使得房间中的人也能感到凉意。   这悬壁寺的僧侣平常就在这样的地方居住和修行。   倒也非同一般了。   “三花娘娘看够了吗?看够了的话,可以回来洗脸了。”道人的声音响起,“只是这边缺水,委屈三花娘娘用我洗过的帕子将就一下。”   猫儿扒在窗台上,却是头也没回,只是答道:“不用了,三花娘娘等下用自己的口水洗脸就可以了。”   说完顿了一下,补充一句:   “猫都是这样的。”   又顿一下,又补充一句:   “省一点水。”   语气认真极了,是真的在为宋游考虑。   宋游听着却是好笑摇头。   可算让这小东西找着理由了。   “那好吧。”   宋游不为难她,只将帕子里的水拧干,搭在床头,倒头便睡了过去。   这里是最高处的角落,虽然没有门,却也不会有人上上下下、从门口经过,不过宋游还是睡得不太好。   因为高空风声太大,吵闹不已,房间又透风,直到早晨才安宁下来。接着无缝衔接的又是寺庙里的诵经声,不知这山上住了多少僧人,杂七杂八的诵经声伴随着香火味道往上飘,也许是要飘往西天,路过宋游这里,自然吵到了他的安眠。   中间又是两只小妖怪的说话声。   三花娘娘跑进跑出,时不时跳上木板床,凑近他看一看,不知是看他睡醒没有,还是看他睡死没有,看似轻手轻脚,也不胡乱叫唤,可其实她凑近宋游时,呼吸打在宋游鼻尖,也很明显。   等到半上午,宋游终于睡醒时,房间中却又不见了她的踪影。   穿好鞋子起身寻找,在燕子指引下,才发现她跑到了下边一处洞窟前,正直起身扒着门口,探头探脑,看里面的僧人辩经。   一见到宋游,她就回身喵喵叫,叫宋游一起来看人吵架。   宋游无奈的走过去,与她同看。   辩经其实和辩论很像。   佛法高深晦涩,同一句话,不同人对其可能都会有不同的理解,更别说完整的佛经了。这些得来的不同的理解,便是独属于自己的佛理。   可是谁的佛理更接近于真理呢?谁的佛理能说服更多人、谁的佛理更能得到世人与同行的广泛认可呢?   那就要靠辩论了。   看谁能说服对方,或者得到更多人的认可与支持。   既是辩论,自有胜负,只是区别是有人会在这个过程中被对方说服,有人即使辩论被判被投失败,也不在意,仍然坚持自己的想法。然而无论怎样这个过程终究是有趣且有利的,不管是胜负双方,还是围观僧人,往往都会受益不少,因此在这年头,僧人很热衷于辩经,甚至将辩经的战绩视为僧人佛法是否高深的依据之一,也诞生了不少以辩经闻名于世的高僧。   甚至有时会有道人与僧人的辩论。   这边辩经的形式也挺有意思。   洞窟中僧侣不少,辩经的主要有两位,其余的或站或坐,都站在辩经的二人身后。   有一人身后人多,有一人身后人少,随着双方辩论的进展,这些人还在不断变换位置,似乎站在谁的身后,便表明支持认可谁的观点。从这些吃瓜僧人变换位置的频繁程度也可以看出,双方定然都是能言善辩之辈,并且实力差距不大,激烈的辩论中,反倒是围观者被反复说服。   辩论的辩题则是——   佛法如何普度众生。   宋游站在门口与三花娘娘一同听了一会儿,听出这个议题其实是建立在当前西北大旱、民众苦难的前提下的,两人说的普度的众生,其实是当前西北地区受苦受难的百姓,这并非议题的狭窄,反倒说明悬壁寺僧侣的务实。   所以辩题又可以叫做:佛法如何在当前天灾之下拯救西北百姓。   这个话题,昨晚后半夜时,宋游在大殿之中也曾与玄华法师、魏知州讨论过。   此时洞窟中双方各执一词。   其中一人观点有些骇人,直接表明,满天佛陀菩萨承受世人供奉,却对旱灾下的百姓帮助不大,佛法救济世人不能空谈,并不断举例,甚至昨夜宋游请神之事也被他搬出来,说明当前的佛陀菩萨对于治理旱灾没有多少办法。   听起来可怕,其实也还好。   人人都可成佛,但凡高僧,都有一颗佛心,有自己的佛法道路,若真有心成佛,自然不能一昧认可现有佛陀,那只能成为他们的追随者。   另一人完全相反,认为佛陀有能力治理旱灾,这只是对民众的考验,是顺应自然,认为佛陀哪怕什么也不做,只要人们尊佛信奉佛法,那么也能在苦难中获得心灵的自如,身处苦难之中而心不受苦难,也算是救济世人,同样举了不少香客信徒为例,前世今生,引经据典。   辩论十分激烈,僧人们亦听得专注,不时被惊得睁大眼睛,惊呼出声,不时又拍手称快,心生敬意。   却不知多年以后,在场又有几人成佛。   宋游在门口听了许久,才被发现。   “这位可是那位宋道长?”   “宋道长什么时候来的?”   “宋道长听了多久了,可有高见?”   “……”   正好二人僵持不下,各有各的坚持,旁听僧众虽大多聚集于前者,却也只是暂时的领先暂时的起伏,如今一见宋游到来,众人都很高兴,连忙热情邀请宋游进去,想听他高见。   宋游则只是摇头,说自己只是来找自家猫儿的,于是带着猫儿离开此地。   旱灾之下西天的佛陀如何普度众生他不知道,悬壁寺的僧人如何用佛法救助世人他也不知道,那些都是别人的事,他只知道自己的做法。   便是叫来雨神,请他行职。   倒是那位认为“佛法救济世人不能空谈”的僧人,宋游记得他,似乎是玄华法师的弟子之一,昨日玄华法师去捉游离,他就跟在身边,昨夜宋游与玄华法师和魏知州秉灯夜谈,他也一直坐在玄华法师身边,直到夜深也没有走。   期间宋游曾说起一度法师之事,他听得不住的点头,似乎十分赞同。   身后的辩经声仍在继续,不知持续了多久,亦不知谁胜谁负,宋游反正是被玄华法师又留下来吃了顿午饭,这才准备离开。   黄沙山悬壁寺下,道人将行囊放到马儿背上,玄华法师为他送来了一包烤饼和四个西瓜,算是给他带着在路上吃的干粮和饮水储备,魏知州则为他送来了一纸亲笔信,说让他到了沙州,若是有要用到的地方,可以持信去找沙州知州。   “多谢诸位好意,在下收下了。”   无论是封疆大吏的亲笔信,还是僧人赠的烤饼西瓜,宋游都当重礼,郑重收下,随即才与之拱手道别。   “这便告辞了。”   无需多言,只往前走,迈入漫天黄沙。   今日又是和昨日、和前边大半个月都一样的天气,碧蓝万里无云,太阳亮得晃眼,照得万里黄土山也亮得晃眼,风一吹便卷起满天沙。刚来的时候他们还觉得是出游的好天气,只是有些炎热罢了,如今倒不至于厌烦,只是已经知晓,这也是这片土地上百姓苦难的来源。   道人拄杖缓行,走在前头,枣红马跟在身后,一只三花猫儿踩着被晒得滚烫的黄土地,走得一扭一扭,不时回头看他们一眼。   天上还飞着一只燕子。   黄沙一吹,一行人很快没了踪迹。   众多僧侣和几名官员这才收回目光,只是仍旧半眯着眼睛,心中感慨不已。   昨夜也算人生中的一场不凡了。   “闻名不如见面啊……”   魏知州捋着胡须,不禁长长感叹。   “哦?”   旁边的玄华法师听了,却是扭头好奇地问:“知州此前听说过宋道长?”   “早就听说过。早几年就听说过。这几年来又断断续续听过一些,只是魏某一双拙眼,初见之时竟未能将之与传说之人联想起来。”   “这位是……”   “说来话长。”   魏知州转过身子,就站在悬壁寺下,将传说中的宋仙师之事与玄华法师说了一遍。   玄华法师默默听着,感慨而沉默。   身后僧众则是惊讶不已,如听神话。   “唉……”   玄华法师叹了口气。   “大师怎么了?”   “没什么,既然陇州大旱已经没有用得上本寺与贫僧的地方了,宋道长也已经请来雨神,说服他调整当地风雨了,知州便也离去吧。”玄华法师对着魏知州拱手行礼,“今日过后,贫僧也要离去了。”   “大师要离去?要去哪里?”   “自是要去民众苦难处。”   “可大师乃是悬壁寺住持方丈。”   “那便更要去了。”   玄华法师转身面朝他,十分平静:“昨夜之事知州也见到了,我佛教僧众在西北之地传教,倍受百姓推崇喜爱,奈何大旱来临,无论贫僧还是佛陀都束手无策,却得凭雨神才能救济世人,佛陀惭愧,贫僧亦惭愧。”   说着稍稍一顿:   “昨夜从宋道长口中听说中原一度法师之事,贫僧便十分景仰,只是怠惰一时仍旧不肯退败,因而犹豫不决。此时又从知州口中听说,宋道长这等人间仙人尚且行走人间,贫僧不过薄有道行名声,又哪里有几分留恋的必要呢?贫僧心想,也该去苦难之地走一走了,好对得起百姓供养。”   魏知州听着,却是不禁一怔。   本以为这等高僧,心境已然定格,佛法也已大成,却不知昨日偶遇、一夜清谈,对他竟也有这般改变。 ###第五百二十七章 硫磺湖与沙州   “方丈你不能走啊!”   “师父怎能轻易抛下寺庙众师兄弟!”   “你走了我们可怎么办?”   “弟子愿追随师父同往!”   身后众多僧人闻言全都愣住了,随即纷纷出声劝阻,只有一人愿意跟随。   “无需再劝,我意已决。”玄华法师缓缓转身,看向身后僧众,“今年大旱,妖邪频出,诸位可知陇州有多少道人下山救世?仅这几个月又有多少苦行的僧侣师傅们从我们寺庙下走过?诸位苦学佛法,都该坚持自己的路,也该按自己的佛法济世,却是不可忘了一句——   “欲为诸佛龙象,先做众生牛马。”   玄华法师的目光逐个扫过众位僧侣。   众多僧人闻言,全像是被洗了耳朵,顿时神情肃然,不再劝说,只低声合十称是。   “师父!我要与你同行!”   还是只有那名弟子站出来说道。   “为何?”   “今日弟子刚刚与师兄辩完了经,所辩的正是如何济世。弟子昨夜听了师父与道长的交谈,也被一度大师之事所触动,主张要走出寺庙,侥幸赢了祖印师兄。此时师父正要离去,若是弟子不与师父同往,师兄弟们会认为弟子只是空谈,不敢没有知心合一,会轻蔑于弟子。弟子自己也有如师父一样的想法,若是不去,自己也无法过了自己这一关。”   “……”   玄华法师沉默了下:“那你与我同行。”   说完才又扭过头,看了一眼远方黄沙,又与魏知州合十颔首,这才缓缓迈步,走入悬壁寺山门,木栈之上多了一道坚定的黄袍身影。   大概只是一个时辰后,便有两道身着棕黄色僧袍的身影从悬壁寺上下来,也如先前的道人一行一样,走入满天黄沙中。   ……   几天之后。   三花猫停在路上,不禁甩着小脚。   地面被阳光烤得滚烫,若是将鸟蛋打在地上,兴许要不了多久都能煮熟。   三花娘娘如今道行深厚,又主修火法,只要用了法力,连刚烧熟的耗子都能直接从火里拿出来,自然不会被地面烫伤,可终究是肉垫,没有穿鞋子就在这样的地面上行走,还是会不舒服。   因此时不时就要甩下小脚。   “地上好烫!”   “走快一点就不烫了。”   “热得很!”   “走起来就有风了。”   “唔……”   三花猫盯了他一会儿,小碎步不停。   太阳实在晒得她难以忍受。   不过这么热的天,她又不忍心让道士一个人在外面走,也不忍心让本就驮了很多东西的马儿再驮一只猫儿,便只好强忍着。   三花娘娘是只善于忍耐的猫。   “三花娘娘实在不行的话,就变成人吧,变出鞋子,会不那么烫脚,人没有那么多毛,会不那么怕热怕晒。”宋游过了一会儿又对她说。   “人没有毛!不好看!”   “可是这样呢?”   宋游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小风车。   风车是纸折的,用的就是寻常写游记画符的纸,质地较硬,倒是适合做风车。加上路边随便折的一两根枯枝,其实做起来非常方便,宋游只在行走当中当做消磨时间,就已经把它做了出来。   别看太阳大,天气炎热,其实时常有风,还不小,只是风也是热的罢了。   风一吹,风车呼呼转。   “喵?”   猫儿停在了原地。   “拿去玩吧。”   宋游弯腰将风车递给她。   “篷……”   猫儿直接化作了人形,小手纤细,接过风车,清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拿着风车对准风向,看着它转个不停。   “走吧。”   道人随口说道。   女童听见了但也没有答,只是手举着风车,迈步跟上。   若是风停了,她就跑起来。   “哗哗哗……”   风车转个不停。   西北真是辽阔,天地皆无边际,女童在戈壁滩上奔跑起来,更添一抹自由与畅然。   戈壁滩中有一条路,是商队旅人踩出来的土路,通向看不到头的远方,本就入秋已久,加之干旱,大地更是苍黄一色。   道路两旁各有一片湖泊,像是同一个湖被道路切成了左右两边,是一行人行走以来见到的唯一一个有水的湖,只是水位也退得厉害。   同时它的湖水是璀璨夺目的金黄色。   小女童不禁停了下来,挪动着步子到了湖边,睁大眼睛探头往湖中看去。   等到道人走近,她才转头说:“我们到路上的商人说的黄金湖了!”   “看见了。”   “这个湖怎么是黄色的?”   “硫磺湖。”   “流黄湖!”   小女童直直把他盯着。   “硫磺是一种矿,湖里有了硫磺,就会变成独特的黄色。”宋游对她说道,“这是这片天地的奇景。”   “听不懂。”   “……”宋游沉默了下,“因为它叫黄金湖。”   “是哦……”   小女童瞬间就接受了这个解释,并连连点头,随即才遗憾地说道:“可惜这个湖里的水不能喝……”   “是的。”   “那商人们说,把银子放在水里泡三天三夜,银子就会变成金子,是真的假的?”小女童手持风车,睁圆了眼睛看向他。   “假的。”宋游答道。   “真的假的?”小女童还不死心。   “真的。”宋游又答。   “真的?”小女童眼睛又亮了。   “我说的是真的,银子会变成金子是假的。”宋游无奈的看着她,倒是仍旧保持着耐心,“三花娘娘不要做这种不切实际的梦了。”   “唔……”   小女童想了一会儿:“那我们在这里歇息一会儿吧!”   “……”   “歇息小会儿!”   “便依三花娘娘。”   宋游便在这里停了下来。   只是他已经大半天没有见过一棵树了,放眼四周,根本没有任何遮阳的地方,最多只有长到人高的灌木,可此时几乎是正午,太阳直射,人钻不到灌木底下去,便也无法藉此躲太阳,除了有两片金色湖水,实在不是个歇息的好地方。   奈何三花娘娘发了话。   自然只能听她的。   宋游只好戴上斗笠,刨开滚烫的表土,坐在地上,吹着戈壁滩里的风,静观远处风景。   硫磺湖的水虽然不宜饮用,却也是附近至少百里少有的还没有干涸的水源了,源源不断有动物来这里饮水,野驴野骆驼,狼和狐狸,饮水之时全都离宋游一行远远的,警惕的盯着他们,似乎说明这片看似不宜生存的戈壁滩远比想象中更富有生机。   亦是宋游没有见过的风景。   风中传来些许水声。   亦有少许喃喃自语声。   即使他们只是在这里暂时停留,时间远远没有三天三夜那么长,三花娘娘也依然抱有侥幸与期待,于是放下风车,带上银钱去了湖边,去的时候还告诉宋游她去洗一洗手,将钱袋子藏在侧面。   小孩子啊总是这样。   总是觉得自己的理由很好,自己的伪装很好,觉得大人很笨,多半看不穿自己,其实看起来明显极了。   只是宋游也没有拆穿她,只当不知道。   “银子银子……   “快变快变……   “变成金子……   “快点快点……”   想来此时银子已经全在湖里泡着了。   宋游抿了抿嘴,继续看风景。   小女童的嘀咕声仍旧不断传来,像是在念咒语,又像是在催促。   “三花娘娘。”   “唔?”   “洗完手了吗?”   “还没有!过一会儿!”   “洗这么久啊?”   “要洗干净!”   “那三花娘娘注意到远处的动静了吗?”   “动静?”   弯腰在湖中淘洗银子的小女童顿时直起身来,伸长脖子,左右扭头。   戈壁滩中有轻微的声响。   女童顿时顺着声音看去——   只见一群盘羊疯跑过来,在地上卷起一条狂沙,由远及近,带起越来越清晰的踏蹄声。   三花娘娘顿时一阵警惕。   所幸这群盘羊并没有直直朝他这里冲撞过来,只是从她面前跑过去。   女童转头目送他们。   随即又看向它们的来处——   明明此地正阳光普照,晒得人汗流浃背,远方天地间却不知何时起了一片乌云。乌云黑沉沉的,像是天地间的一条线,上连天,下接地,左右皆通往视野看不到边的尽头。   乌云正在缓缓朝他们靠近。   小女童顿时睁圆了眼睛,惊讶又熟悉,在脑中迅速思索起来。   过了许久,她才成功从记忆中找出想说的词,于是站起身来,手指着那方,却看向道人,坚定而严肃的喊道:   “暴风雪!”   “是沙尘暴。”   “沙尘暴!”   “是的。”   “我们要躲起来吗?”   “三花娘娘把银子收起来吧。”   宋游却是露出笑意,站起了身,也拿起了竹杖:“沙州州城不远了,我们应该一鼓作气,直接走到。”   “喵?”   “抓紧时间。”   沙尘暴越来越近了。   近得已经看得清那漫天的风沙,像是一堵天墙,又像是神魔的手笔,席卷大地,吞噬一切,里头甚至透不出光,带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道人却是丝毫不惧,竹杖往前。   小女童也连忙抱着湿漉漉的钱袋跑过来,将钱袋放回马儿背上,又拿起风车,连忙跟上他。   “呼……”   狂风已经铺到了面门。   风车被吹得疯狂的旋转起来。   不知多少动物从远方跑来。   就连燕子也落了下来。   道人拄着竹杖,带着身边女童,还有一匹驮满行囊的枣红马,逆着疯狂逃窜的动物们,迎着席卷而来遮天蔽日的沙尘暴,坚定迈步往前。   几道身影越走越远,离沙尘暴越来越近,对比显得沙尘暴越来越大,几道身影越来越小,然而他们却毫不畏惧。   天地之间呈现出一幅壮阔的画卷。   沙子已经扑到了面门上。   道人往前,沙尘暴也往前。   “轰……”   一瞬间进入风沙的世界。   这个世界昏天暗地,耳边全是呼啸的风声,狂风撕扯着一切,又席卷着风沙,疯狂的拍打一行人的衣服与脸颊,往每一个缝隙里钻。   宋游与女童都用布蒙着口鼻,口鼻被捂住,眼睛也睁不开,耳中更是充斥着剧烈的风噪,是时刻不止的轰鸣,身上也全被风沙拍打着,于是这又成了一个五感都受阻、受摧残的世界。   道人的身体都被吹斜了。   女童的身体也被吹斜了。   只是道人的脚步却从未停止。   自然之威难以阻挡,只是却也威胁不到他们的性命,因此可以更从容一些,来感受这一场新奇的体验,感受自然的暴躁。   是好是坏都是体验。   是晴是雨都是经历。   如此才是修行。   如此艰难的走了不知多少,直到风沙渐小,一下豁然开朗,耳边风声尽去,沙子也不再拍打全身,行走也开始变得轻松了,光照过来,甚至让人一时觉得有些刺眼,得将眼睛半眯着。   此时的世界已经一片清明。   沙尘暴在身后,逐渐远去。   一行人已经走到了一片沙漠中。   前方是一轮夕阳,满地黄沙,沙山比想象中要高很多,表面平整,被阳光照得一面金黄,一面投下暗影,宋游继续爬上一座沙山,又见远方骆驼从左到右连成一队,商旅皆裹得严严实实,在沙漠中默默行走。   是西域的感觉。 ###第五百二十八章 沙都再请神   “三花娘娘,你的猫茅厕。”   “唔?”   猫儿扭头看了他几眼,似是懒得与他多说,摇头晃脑几下,便又继续往上爬了。   沙山每一座都高大雄壮,远超想象,无论是人与猫,亦或是马,在它面前都显得十分渺小。若要爬上沙山,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因为沙子是流动的。   而且它的陡峭程度远超寻常的山。   人往上走,脚往下滑,沙山本就够高又够陡峭了,偏偏你走出三步还得往下滑出两步,只剩下一步,距离便凭空多成了原本的三倍。   道人如此,猫亦如此。   像是在走滑步。   马儿更是走得艰难,只能走之字线。   三花猫一边走一边给道人说,这里的沙子不让她上去,亦或是向道人分享,说她的腿暖呼呼的,问道人是不是也这样。   爬上山顶就好很多了。   不仅视线一片开阔,清朗的天地与远去的沙尘暴尽在眼前,也即将迎来下山的路。   猫儿站在山巅,眺望远处商队,随即扭头对自家道士说:   “他们都不走山上!”   “每个人有不同的路走。”   “我们的烤饼吃完了。”   “前边就是沙都了。”   “西瓜也吃完了。”   “还能再忍一忍。”   “你这个人……”   猫儿摇头晃脑,懒得与他多说,只回头向道人确认了下方向,往前小跑几步,就直接冲下了山。   前方的沙山连绵成片,起伏无尽。   宋游却只看着前面一座。   不知那边山顶又是什么风景。   随即也拄杖迈步,跟上三花猫。   上山陡峭,下山亦然。   只是下山就舒服多了。   道人一步能走出三步的距离,猫儿差不多也是如此,甚至她走着走着,因为跑得过快沙山又太滑,一不小心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干脆沿着沙山陡峭的曲线往下翻滚,滚得满身都是沙子,一下能滚出很远。   滚动之际,沙动发出响声。   轻若丝竹,重若雷鸣。   走了半天的上山路,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竟然只是一小会儿,就已经到了山下。   山下满是骆驼与商人踩出的脚印,成了一条随时会被风沙淹没的路。   “请问沙都在哪边?”   宋游站在路旁,也感觉口渴难耐,躬身询问路过的商人。   只是这些商人大多沉默赶路,是不讲话的。如今干旱,沿途难以补水,便更不愿意讲话了。许多人都只是看他一眼,并不理会,只有一名商人伸手对他指了指他们身后来时的路。   “多谢。”   宋游对他道谢,抬头看向那方,却不是看向他们来时的路,而是看向前方的一座沙山。   山下商人无数,骆驼成群,都沿着沙山底部的商道走,行走枯燥无聊之际,全都扭过头或抬起头,看着这一行人在沙山上不断上下,亦或是沿着夕阳照耀下沙山如刀一样的山脊线行走,有时走在夕阳下,有时走在阴影中,有时走在光暗交界处,孤独而又自由,渺小却又坚定。   不知翻了几座山,不知走了几里路,沙山终于快到尽头,前方出现了文明的建筑。   清泉一勺月为牙,四面堆沙映日斜。   正是一汪月牙形的清泉,清泉旁边建着一座古老的阁楼,旁边设有瞭望台,有官兵在这里驻守。   宋游沿着山脊线往下走。   到山下的时候,清泉仍是月牙形,大概是因为沙山被风堆出了棱角和弧形,而它又深处沙山之中,因此天然就是这般形状。只是此时它已经只剩下不足两丈长的一个小水洼了,一眼就能够看到底,从旁边的淤泥、水干痕迹、干枯的芦苇水草和与建筑的距离可以看出,原先的它应该要比现在大上不少,也要深不少。   宋游能想象到它碧绿的样子。   应是沙漠里的一处奇景。   “只是可惜了……”   宋游来到湖水前,喃喃自语。   有商队从此路过,似乎想在月牙泉里补水,却被驻守的官兵拒绝了。   “为何啊?”   “我们都要干死了。”   “官爷行行好吧。”   “干死了也不行,我们也快干死了,可这药泉里的水,却是一滴也不敢动。”官兵嘴巴干得快要裂开,神情却很坚定,“大人们说了,这药泉是有灵性的,已经干得只剩这么点了,要给它留点水种,做引子,不然完全干了,今后就没有药泉了。”   “唉……”   众多商人别无他法,只好离去。   多少可以省些力气和口水。   同时远处还有不少商人与驼队朝着这方走来,与离去的人交错而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却还是不死心,要过来再看看。   此去西域,越发干旱,难以补水,却不知有多少人走不出这片沙漠。   “唉……”   宋游拍了拍枣红马的脖子,叹了口气,对它说道:“早晚让你尝尝这口药泉的水……”   说完也只得转身,离开此地。   只是身后两名官兵持戟看着他,却都皱起了眉,表情越发疑惑,互相对视,眼见得他越走越远,终于忍不住开口:“那位先生请留步!”   枣红马顿时停下。   宋游与猫也跟着停下,转头看去。   只见一名官兵飞跑而来。   酷热难耐,盔甲又重,仅是几步,就已经累得出了汗了。   “先生可是姓宋?”   “足下如何知晓?”   “两天前从沙都下了令,叫我们留意一位带了一匹马、一只猫的修道高人,请我们见到就立马往上禀报,并恭请先生去沙都一趟。”   “这样啊……”   宋游站在原地,不由点了点头。   稍作一想便明白了——   定是自己在陇州请来雨神,调控风雨,陇州知州许是出于对自己的照顾,许是出于别的,所以派人递书到临近的沙州,请当地州官留意。   此处已经是大晏疆域的西北边缘,莫名有了一种“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感觉。   “那就走吧。”   宋游也不磨蹭,对官兵说。   “我等要先去禀报一下上官,请先生跟我来,在阁楼中避一避太阳。”   “好。”   宋游便随他而去。   这里似乎是个官驿,同时因为地处沙漠水源要地,有一些官兵在此守着,一面防备沙匪贼人,一面检查来往商旅,也收一些汲水钱。   阁楼饱经风沙,早已旧了。   宋游在阁楼中没等多久,便有几名官员小吏飞跑而来,与他见礼,随后先有一骑火速离开泉边沙驿,奔向沙都,先去告知城中州官,随即沙驿派了一名官员,带着宋游一行往沙都而去。   沙都是沙州治所,是大晏连通西域的重要节点,也是大晏往西最后一座城池。   丝绸路上的商队来往不绝,带来巨大的经济财富,使得沙州无比繁荣。东西方文化在此交融,宗教、政治、军事、艺术,剧烈碰撞,也使得它在文化上盛极一时,成了东方文明悬在西北大地上的一颗明珠。   只是如今的它也饱受旱灾摧残。   宋游离开沙漠,前往沙都路上,就没有见到过一片农田,大地都已被晒得开裂,进入城中后,也是饿殍满地,百姓大多脸庞嘴角干裂,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极度缺水的状态,甚至有些已到生死边缘。   穿城而过的沙都河几乎完全干涸,可以走人,只能见到少许稀泥,也在干枯边缘,城中见不到一棵绿树,河畔的柳树也全都干死了。   四处皆有哀嚎声。   宋游感悟天地,亦不见多少水气。   这给他一种不妙的感觉。   才刚走到半路,知州便亲带下属州官前来迎接了。   “沙州知州张山张忘川,携州官见过先生。”   “见过先生。”   “见过知州与诸位大人。”宋游微微皱着眉头,亦与他们回礼,目光却仍忍不住看向街边百姓。   “几日之前,接到陇州知州来信,本官便派人在各大关口与驿站等待先生,却是已经等待多时了。”张知州说一句话,又施行一礼。   “让知州久等了。”   “仙师!请!”   “在下姓宋,叫道长先生都可。”宋游一边走一边说,“这边干旱比起陇州,确实要更严峻些啊。”   “谁说不是呢?那药泉生于沙漠中,蓄于沙漠中,千百年来从未干涸过,今年竟也见了底。若非本官下令,眼下怕是已经干掉了。”张知州一边带着宋游往官署走,一边说道,“本官听说了先生在陇州之事,本官也愿在沙州各地村落、商路两旁都为胡木大仙设置庙宇神像,还请先生施法请来胡木大仙,救救沙州百姓与商道。”   “自该尽全力。”   “那就多谢先生。”张知州叹息道,“沙州大旱更胜陇州,百姓难,商道也难。本朝重商,此乃往西商道的重要一段,一旦干旱,商道上的商人补水困难,就难以走出沙漠。今年上半年还好一些,许多商旅走到这里,发觉大旱,也不会回去,到了下半年,知晓这边大旱,商人就算没有干死在半路上,一时也不愿再来了。朝廷连下几道书来催,本官已是想尽了办法,却于事无补,这身官服就寄托在先生身上了。”   “全力为之。”   宋游还是这么一句话。   “先生若有需求,都请与下官说。”张知州再次行礼。   “西域干旱更严重吗?”   “听来往商旅说是这样。”张知州回答道,“若说陇州只是部分地方干旱,许多庄稼仍能保存,沙州就只剩下少许地方水源还未枯竭,莫说种的庄稼还能剩下多少,就是戈壁滩上放的羊,也干死饿死了许多。而要是往西域走,听说有些地方已经没有人了,遍地死人晒成干尸,再耐旱的草都活不下来。”   “这么严重吗……”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张知州苦恼不已,“莫不是真的有妖邪作乱?”   “听说沙州有个地火国?”   “是有个地火国,就在沙州以西,不过在大漠深处,离此还有两百里路,要熟悉路的当地人才能带着过去。”张知州说着声音一低,“有传闻说是地火国的火坛子碎了,火气跑了出来,才导致了今年的大旱。”   说完悄悄看向宋游。   身后许多官员也都看向宋游。   “当去看一看。”   “先生想去?”   “在下已问过胡木大仙,陇州沙州的干旱应是天地变化,自然更替。至少陇州沙州二地应当没有导致干旱的不正常源头。当然了,在下还是很想去地火国查探一番,看个究竟,也涨些见识。”宋游说道,“不过暂时不必着急。”   “原来如此。”张知州点了点头,又焦急的问道,“先生何时能请神灵呢?”   “越快越好。”   “香案神台已为先生备好,不过也为先生置备了晚饭酒水,先生劳累奔波,一身风尘,还是请先吃过晚饭吧。”   “事有轻重缓急,还是先请来胡木大仙问问再说吧。”   道人语气平静,心内却无多少希望。   一路走入沙都官署之内。   此时天色已晚,官署内点了灯笼。   衙门大院中果然已摆好神台。   相比起此前在悬壁寺仓促摆下的香案,此时沙都官署内的神台要华美了许多,算是给足了神灵排场,只是泥像仍旧简陋。   “请知州帮我照看好马,它负重而行,最是辛苦,可一路走来却既没吃到好的草料,水也没有喝饱,还请知州管它一顿饱饭饱水。”   道人真当是满身风尘,衣服上、鞋子里和发丝间都是黄沙,只饮了衙门小吏递来的一杯水,还分了一些给猫儿与燕子,便站到了神台前。   仍旧请三花娘娘变成人形,帮忙点蜡烛与线香,看得沙都州官也一愣一愣的。   线香飘出缕缕青烟,透出名贵的味道。   “请胡木大仙显灵一见……”   一句话落地,天地间立马起了风。   狂风掀起众人衣袍发丝,吹起满地的黄沙,使得众人不由眯起眼睛,却丝毫也不影响烛火与香烟。反倒是线香迅速燃尽,升起大篷青烟,直直的钻进了神台上的泥像当中,使得神像变得生动,生出神光。   胡木大仙应邀而至,显身下神台。   依旧是毕恭毕敬,只是眉目间多了几分疲劳,待知晓此地是何地时,又多了几分无奈。 ###第五百二十九章 历史何止王朝更替   尊驾这次唤老神来,又不知所为何事?”   “仍是干旱之事。”   “仍是干旱……”   胡木大仙闻言不禁苦笑。   沙州官员则在不远处看着,各个都睁圆了眼睛,觉得稀奇而又惊叹。   起初见胡木大仙真的降临,并对眼前这位道人恭恭敬敬,他们只叹陇州知州信上所言不虚,这竟是一位连神仙也要恭敬有加的人物,于是心中已经升起了七八成的希望,可很快就见胡木大仙一脸无奈,开口说道:   “尊驾有所不知,沙州情况与陇州有所不同……”   “有何不同?”   “尊驾细听老神说来。”胡木大仙站在衙门大院中说道,“一来尊驾也知晓,香火神灵只在有香火信众的地方才有神力,一旦离开,神通法力就会迅速减退。陇州其实还好一些,虽然这些年来信奉老神的百姓越来越少,可毕竟还是剩下一些,可这沙州……”   胡木大仙顿了一下才说:“沙州毗邻西域,受佛门传教影响最盛,这些年来,整个沙州还存有的老神的神庙神像,已经不足五间五尊,即使今年以来沙州之地大旱,也就只添了十来尊。沙州无论官民,都拜佛像,不拜老神。”   说着他还不禁看向沙州知州。   “咳咳……”   沙州知州站不住了,不由得站出来,拱手说道:“沙州官民愚钝,这才怠慢神仙,还请神仙莫要与我等一般见识。至于之后,神仙知晓,百姓向来是什么神仙管用就敬什么神仙,神仙只要调控风雨,沙州百姓定然诚心供奉。”   “太晚了。就算此时沙州百姓全都信奉老神,香火昌盛,恐怕也要一两年的时间,老神才能在这里恢复神力。”胡木大仙当着宋游的面,仍旧对沙州知州十分有礼。   “不晚不晚。”   沙州知州连声说道,随即又说:“沙州官民怠慢神仙,是为不对,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若要改正此错,自是越早越好。若两年前就能迎回神仙神庙神像自然是好,可两年前未能,余下最好的,便是今时了。”   一番话可谓说得十分诚恳。   “知州心意,老神已然收到,只是仍旧无奈。”胡木大仙叹了口气,“何况这只是其一。”   “哦?”   张知州一时不解,却只敢悄悄瞄他们。   “其二呢?”   宋游同时也问道。   只是他的神情很平静,似乎早已知道答案。   “其二便是,老神只有调控风雨的能力,没有凭空生出雨水的本领。沙州干旱更甚陇州,老神就算要调雨,也得有雨才行。陇州不过是有些地方干旱有些地方雨少,多数时候干旱,偶尔也有雨水,老神便将无人之地的雨水调到有人之地来,将后续的雨水用来消弭掉连续干旱,可沙州之地有雨水的地方、下雨的时候都远少于陇州,天气水汽不够,老神实在调控不了。”   州官一听,都大惊失色。   宋游听了却只是点点头,继续问道:“还有别的原因吗?”   “这……”   “没了吗?”   “佛教由西而来,西北尊崇佛教,沙州比陇州更西,崇佛之风也更盛……”   胡木大仙不敢说了,只抬眼看宋游。   “原来如此。”   宋游神情仍旧平静。   张知州却有些急了,连忙问道:“那我等又该如何是好呢?”   “知州须知,沧海桑田,天地本就会不断变化,此前的沙州水草丰美,养育了诸多百姓,可从今以后,就算老神拼命调整,沙州绝大多数土地也注定会变为荒地,不再适宜凡人生存。就如沙漠戈壁一般。”胡木大仙是掌控风雨的神灵,对气候变化再了解不过了,面对州官问询,他给出了一个很诚恳却也很无情的答复,“若是凡人不主动离开这些地方,天地也会用另一种方法将他们驱离,亘古如此。”   “就没有办法阻挡?”   “天地大势,无可阻挡。”   胡木大仙说着停顿一下,这才又瞄了眼宋游,又说道:“不过虽说天地大势,自然演变,此时也演变得过于剧烈了些。按理来说,西北就算要从温暖湿润的气候慢慢变得干燥少雨,也会逐年逐年的变,天象会同大地的变化一起,互相成就,很少像是这样。”   “大仙怀疑,仍有外力影响?”宋游问道。   “老神不敢保证一定是。不过如果是这样,只要能找到加剧天地变化的外力源头,使之停下,也许会使这个过程放缓些。”胡木大仙此时说话倒是异常的诚恳,“百姓也许会因此获得喘息与另寻他路的时机。”   “多谢大仙。”   “老神告退。”   “慢走。”   神灵又回到了神台上,神光黯淡,台上烛火也随之熄灭。   宋游却仍站在原地,感慨不已。   真是沧海桑田啊……   历史的变迁又何止王朝的更替、文明的起伏呢?   竟然能亲眼见证,也算有缘了。   “先生……”   身后的沙州知州小声喊他,却是满面忧愁。   胡木大仙为沙州指了一条出路,便是将如今饱和的大多数沙州百姓迁离沙州,这也许是沙州百姓的一条出路,却不见得是州官的一条好出路。   尤其是陇州知州能治好陇州的旱情,沙州知州却只能将百姓迁离,互相对比,张知州实在担忧。   “……”   宋游却好似看穿他心中所想,只得无奈说道:“在下也愿助知州一臂之力。”   “先生请赐教。”   “现今之际,知州再无他法,不如尽力保全更多百姓。”宋游顿了下,这才说道,“如今大晏北方正是缺人之时,朝廷正在移民填北,恰好沙州陇州距离北方边境也不算远,知州不如抓住这个机会,请名士写书,上表朝廷,言辞诚恳一些,也许能得朝廷认可。至于功过如何,朝廷是觉得知州失职还是觉得知州得力,便看知州安置百姓的本领和上书写表的本事了。”   “移民填北……”   张知州喃喃自语,迅速思索。   也许他不是一个事事以民为先、不顾身前身后名的好官,不过为官多年,能任一州长官,却也不愚钝。   张知州很快就下定了决心。   “不知今晚之事……”   “知州若提我名,便不可掺假,此事之中,亦不可藉此牟利,害了百姓,直到此事了结为止。”宋游转过头看向知州,“若是不然,毁了在下的一生清白,知州生前生后可都为难。”   张知州闻言,却是神情一肃:“多谢仙师助我!下官必不敢辜负仙师!”   ……   晚饭时分。   桌上每人面前都放了一碗合汁,包括变化成人的三花娘娘面前也有一碗,桌子中间几个白面饼子,一盘酸菜,一盆手抓羊肉。烛光摇曳,虽然没有几种花样,可每样都很大份,油光反亮,也觉得丰盛。   甚至每人面前还摆着一杯茶水,加了桂圆红枣,看起来也格外清冽。   张知州带领几名亲信官员陪坐。   “仓促之下,难免有些简陋,还请仙师与仙童仙雀莫要见怪。”张知州说道。   “大灾之年,何必如此。”宋游无奈。   “那是燕子!”女童纠正。   “先生不必惋惜,沙州虽然大旱,可毕竟是西北明珠,繁华依旧,何况是招待先生,何足挂齿。”张知州顿了下,“待得明日有空了,再让先生尝尝正宗的沙洲名吃。”   宋游看了眼满桌饭菜,却是说道:“在下只在知州这里借宿一夜,明早就启程,去寻那地火国。若是知州有心,便请给我们指明方向,替我们准备些易于携带的饮水干粮吧。”   “唔?”   女童疑惑的看向他。   似是很少见他拒绝美食。   “先生……”   张知州也是想要劝说,然而稍作一顿,便只叹了口气:“先生真是心怀百姓啊!”   随即连忙招呼他们动筷。   所谓合汁,便是一碗羊肉汤,不过里头配料异常丰富——有切成薄片的羊肉,有肉丸子,有一些豆制品,满满一大碗,加上羊骨熬制的汤,大葱小葱点缀提味,十分鲜美。   吃时取一块饼子,一边吃肉喝汤,一边啃饼子,也可以将饼子泡入汤中,干软的饼子吸饱汤汁,亦是人间绝味。   只是大灾之年,今日一路走来才看见了城中满地因干旱而食不果腹、干渴难耐的百姓,如今自己寸功未立,却在这里吃着肉喝着汤,还有上等的白面饼子,即使是宋游这般看得开的人,嘴里也实在是有些无味。   倒是三花娘娘吃得欢实。   一顿饭吃完,还有茶水漱口。   今晚就夜宿于此,不过只是次日清早,宋游就向张知州道别了。   张知州替他指明了地火国的位置,介绍得十分详细,又给他准备了西域商人行走沙漠带的烤馕,几个装满水的水囊,几个西瓜与蜜瓜,依依不舍的将他送到沙都城外,与他挥手道别。   宋游没有回头,只独自往前。   马儿猫儿都连忙跟上。   燕子则早就飞出去寻路了。   前方又是满天黄沙,沙山连绵起伏,看不到头,道人却连头也没回。 ###第五百三十章 谁言大漠不好客   “嘭、嘭、嘭……”   宋游一手拿着一块烤馕,另一只手拿着一块石头,正在用力的敲击。   烤馕很干,硬得和铁一样,很难敲得动。   难怪能带着横穿大漠。   “嘭嘭……”   三花猫就趴在旁边,躲在他投下的阴影下,看得一愣一愣的。   声音每响一声,她整只猫就要颤抖一下。   过了一会儿,她好像终于看不下去了,于是默默地迈步爬出阴影,伸出一只戴着白手套的小手,手趾开花,探出一根爪子,在宋游的烤馕上边轻轻一划——   如冰种美玉一般的弯钩小爪,长度明明还不及烤馕的厚度,亦只在烤馕表面划过,却轻轻松松的将烤馕切下了一块来。   三花猫默默退回去,抬头盯着道人。   “……”   道人也低头与他对视,不禁叹息:“三花娘娘,你这样很没意思。”   三花猫不说话,仍旧直盯着他。   似是想看他如何吃这东西。   “唉……”   道人长叹了口气。   烤馕最坚硬的地方是最外面一圈,硬得堪比石头,里头稍稍柔软一些,却也像是干透的黏土,宋游掰下一块来,送进嘴里,用口中的温度和唾液慢慢将之软化,同时用手遮在眼前上边,抬头看天。   太阳像是要将大地烤化。   大漠仿佛没有边际。   烤馕终于慢慢变软了,释放出麦香,还带着一些芝麻的香味,淡淡的甜淡淡的咸,身处在这大漠里面,居然也觉得不错。   宋游吃完一小块,又掰一小块。   只是很快就觉得口干舌燥,必须得喝一口水,却也不敢喝多了。   三花猫依旧直盯着他。   片刻之后,她终于移开目光,扭头看向别处,却是突然如闪电般窜出,冲到一处背阴的沙堆中,对着沙堆就是一阵猛刨。   只见得沙土飞扬,扬起老高。   仅仅几息时间,三花猫就叼着一只土黄色的蜥蜴回来了,步伐摇晃,像是个得胜的将军,并将蜥蜴摆在了宋游的面前,然后抬起头来一眨不眨的盯着正在吃馕的他。   “吃这个!”   三花娘娘开口说道。   “不吃,谢谢。”   宋游一边掰馕一边回答。   “吃!”   三花猫又用爪子碰了碰蜥蜴。   “三花娘娘自己吃吧。”   “这边的人都吃这个!吃烤的这个!”三花猫劝说道,“吃起来和你喜欢吃的鸡味道差不多!”   “我有馕。”   “不好吃的!”   “还行。”   “没有肉的!”   “下次一定。”   “!”   三花猫仰起头,表情越发严肃,盯着他看了会儿,这才收回目光,摇头晃脑,叼起蜥蜴,躲在阴影下吃去了。   吃完午饭,继续往前。   前路黄沙与白沙互相转换,戈壁与沙漠几度交错,宋游按着张知州所指的方向,一路往地火国前去。   越往前走,温度越高。   气温远远超过了体温,沙土表面的温度可以在一瞬之间将寻常人的皮肤烫伤,三花猫不得不又变回了人形,穿着鞋子走路。厚衣服已经变得比薄衣服更能阻挡炎热。   天空一色的蓝,大地一色的黄,见不到一株植物,亦没有看到一只动物。   最开始三花娘娘还偶尔停下脚步,扭头直直看向某一处,似乎那里的沙子之下潜藏着一只蜥蜴,或是一条蛇、一只蝎子,说明这个地方并非一片死寂。可走了两天之后,便连这些小动物也很少有了。   行走其中,方向变得难以辨别,时间好似也变得玄妙。   随手抓起一把沙子,也许就来自于几万年前,环顾四周,入眼所见的一切,也许早在万年前它就是这样,而直到你离去,直到你走到自己生命的尽头,它也还是这样,像是没有丝毫改变。   这里的时间好似过得很缓慢。   又好似过得格外的快。   宋游此时走过的地方,不知曾有多少前人走过,又不知会有多少后人走来。很可能的是,此时道人与猫儿所看见的风景,和几百几千年前的人路过这里所看见的没有什么两样,而几百几千年后,若有后人再度来到这里,他们所为之欢呼的风景,也与此时宋游看见的几乎没有区别。   就如头顶的满天星辰。   这种感觉实在玄妙。   仿佛时间在此呈现出了模糊和清晰两种截然不同的矛盾状态。   行走其中,像是走在世界和时间共同的尽头,是一种莫大的孤独,又是一场难得的考验与修行。   “三花娘娘见过盐塔吗?”   “那是什么?”   “就是一个很高很大的塔,在运作时,它的塔顶会像是白玉一样,发着强光,如果是在晴天,即使隔着数十里路,你也能看见它散发出的耀眼的光芒。就像地上的太阳,难以直视。”宋游边走边说,“那是人的神迹。”   “三花娘娘没有见过盐塔。”   “希望三花娘娘以后能看看。”   “盐塔在哪里?”   “在以后。”宋游说着,抿了抿嘴,又补充了句,“也许。”   “以后多久?”   “多久?我也不知道。”宋游无奈,“只能尽力让它快一点。”   “你不聪明。”   “是啊。”宋游声音很小,以节省更多口水,“我要是和三花娘娘一样聪明,就让它在明天到来。”   “唔……”   女童扭头盯着他,眼睛如琥珀。   过了一会儿,她的眉眼竟似乎变软了许多,只又疑惑的问道:“为什么突然说那个东西?”   “只是有些怀念。”   “怀念?”   “是啊。”   “听不懂……”   “……”   道人拄杖缓行,抿了抿嘴,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缠,而是一转头,又继续问:“那三花娘娘有没有听说过一个说法。”   “三花娘娘听说过很多个说法!”   “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对应着地上的一颗沙子。”宋游平静的说道,“三花娘娘现在踩到了好多颗星星。”   “唔……”   女童顿时低下头,看自己的脚。   “是不是很有趣?”   “唔……”   女童却是扭过头,看向前路,一张小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太热了,少说一点话吧。”   “……”   宋游不禁沉默。   这小东西能意识到这一点,也算难得。   如此一想,便仿佛得到了安慰,于是也收回目光,沉默往前。   夕阳西下,又是一个大漠落日之景。   道人一行仍旧在沙漠中行走。   只是气温慢慢回降,从灼热变得舒适,地上的沙子也从滚烫变成了温暖,三花娘娘也重新变回了猫儿。   “刷……”   一只燕子飞了过来,落在马儿头顶,扭头梳理了下羽毛才说:“先生,前面应该就是地火国了,方圆十里满地都烧着火,我们方向没有走错。不过我们距离那里还有几十里路,可能要明天才能到了。”   “那就明天吧。”   “我们今天在这里歇息吗?”   “不着急,趁霞光再走一程。”   “好!”   沙漠被投下了阴影,一行人的影子也被拉得老长。   三花猫却是扭过头,一边走一边疑惑的看向燕子,黄昏降下来的温度又使她恢复了许多说话欲望:“你每次讲话的时候,为什么只叫先生不叫三花娘娘?”   马儿头顶的燕子顿时一愣。   因为三花娘娘做不了主。   “因为……因为三花娘娘有别的事要操心,一天到晚已经很忙了,这点小事,就无需、就、也不敢再惊扰三花娘娘了。”   看得出燕子虽然经常听道人和三花猫的对话,耳濡目染数年,可由于自身天赋限制,在“先生和三花娘娘的交流技巧”方面掌握得也并不熟练,说话并不自然,还会卡壳。   “?”   猫儿疑惑的盯着燕子。   人都无法从猫儿脸上看出什么表情,猫儿又怎能从一张长满羽毛的鸟脸上看出什么表情呢?   “原来是这样。”   猫儿点了点头,内心一旦接受,就变得快乐起来,很快又问:“那你为什么每次落下来歇息的时候,都要站到马儿头上,有时候也站到道士的肩膀上,却从来不站到三花娘娘的背上?你这么小一只,三花娘娘也背得起你的。”   “因为……因为三花娘娘每天忙于照顾我和先生,已经很累了,怎么还敢再累到三花娘娘呢?”   “可是你这么小,一点不重的。三花娘娘可以把你叼着走。”   “……”   燕子吓得一愣。   幸好是燕子本体,若是化成人形,恐怕他的脸已经完成了从正常肤色到红色再到白色的转变了。   “这……这就不必了。”   “为什喵?”   “马……马儿头顶更宽,站起来更稳当!三花娘娘背窄,也不平,还有很长的毛,站起来、站起来没那么合适!”   燕子真当是在头脑风暴。   一边努力想如何回答,一边还得用上“先生和三花娘娘说话的高端技巧”,实在有些为难他了。   “这倒也是。”   三花猫点了点头,随即又发出邀请:“那今晚三花娘娘带你去捕猎吧。沙子里藏着蛇和蜥蜴,还有蝎子,这边越来越少,白天都躲在沙子里边,比那边躲得还深,到晚上它们就会出来,三花娘娘带你去捉,捉到明天去那边烤来吃。”   “三、三花娘娘,我只是一只鸟。”   “那算了。”   “呼……”   “那你来沙子里打滚吧!沙子是热的,打滚就像是洗热水澡!”   “不、不了……”   “那你……”   道人目不斜视,拄杖前行。   忽然解开裹脸的布,嘴上笑意不止。   远方夕阳已落山,却正到了最美之时。   ……   今夜没有篝火了,因为没有燃烧的柴。   不过有天边绝美的霞光,头顶陆续显现出的星辰,想来直到天亮,这方世界都不会是漆黑一片。   只是夜晚起了风,有些凉。   三花猫有些不高兴,因为今晚她废了不少力气,跑了很远的路,捉了两条小蛇几只蝎子来,想给自家道士吃,然而这只道士先是说这里没有柴他不吃生的,她说她吐火来烧,他又说他不吃灵火烧熟的食物,她想了好久才想出用沙子隔着烤熟的办法,他又说带的蜜瓜还有一个没有吃完,今天再不吃完要坏了。   蜜瓜不吃完会坏,蝎子小蛇就不会吗?   因此她趴在一旁,没理道人。   只是随着夜深,温度再降,星辰越发璀璨,她看着星星便好似忘记了先前的不悦,又爬过去挨着道人,小声与他讲话。   “地上有一颗沙子,天上就有一颗星星吗?”   “别人这么说。”   “天上的星星哪有地上的沙子那么多。”   “三花娘娘有所不知。天上的星星也许比地上的沙子还要多多了。”   “真的喵?”   “猜的。”   “猜的!”   “也许。”   “也许……”   猫儿便学着他的姿势,躺倒下来,双腿平放,双手也平放,只一条尾巴直直的竖着盖着身体,像是一床小被子,满天星辰皆在她琥珀一样的眼中闪耀着,而她看了许久,才忽然说道:“那你以后会带三花娘娘去看盐塔吗?”   “……”   道人沉默了很久,才说道:   “也许。”   “也许!”   “也许。”   “也许!!”   “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你猜!”   “猜不到。”   “那你不聪明。”   猫儿摇了摇头,继续看星星了。   尾巴不自觉的晃,她亦不自觉的抓。   不知何时睡着。   迷迷糊糊中,她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中这片广袤的大漠之中修建了一座又一座的高塔,都是很多层的玲珑宝塔,唯有塔顶是白玉做的,发着光,像是太阳。   接着又梦见了海边。   那里虽然也很晒,却有无边无际的水。只需爬上树摘下一颗椰子就能解渴,根本不需要节约用水,只需到海边走一圈,就能捡到很多鱼啊虾啊用来果腹,根本不用担心没有东西吃,更主要的是,那些鱼啊虾啊又好吃,道士也吃,和这里像是两个世界。   身旁的道人则依旧睁着眼睛,沉默思索,是少有的猫儿睡了他还没睡的一夜。   夜越来越深,星空倒是越发璀璨了。躺在无边无垠的大漠之中,孤独感油然而生,眼中映着广袤星河,也照见自身渺小,可这片大漠也好星河也罢,都不知多少年了,又对比出人生短暂,好像文明的源头也只在上一瞬。   这亦是一场难得的修行。   “……”   道人不禁深深吸了口气。   谁言大漠不好客?   满天星光迎一人。 ###第五百三十一章 地火国见闻   眼前是一片充斥着火焰的土地。   和那晚烧红了半边天的青桐林不同,眼前的火,既没有那晚蔓延得广,也没有那晚烧得盛,更不如凤凰神火来得霸道——它只是覆盖了方圆数十里的土地,火也是凡火,只是入眼所见,却没有任何可供燃烧的东西,火焰仿佛凭空而来,从地上生起。   只是细看的话,会发现地上要么有一条裂缝,要么便有空洞。   火焰便从裂缝空洞中冒出。   似乎真当是从地底来。   火焰中隐隐可见石头房城。   “没有柴。”三花猫盯着前方,又回头看向道人,“这块地和三花娘娘一样会吐火。”   “……”   宋游没有说什么,只是持杖一挥——   “呼!”   前方火焰顿时分开,像是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道人立马迈步,走入其中。   枣红马摇摇晃晃跟上他,铃铛叮当响。   热浪扑面而来,像是要把他们烤熟。   道人再吹了口气,温度十去其九。   三花猫跟随在他脚边,左看右看,看这些火焰从何而来。   得益于修习火行法术多年,对火焰灵韵有不错的理解,也得益于帮道人捡柴烧火多年,于烧火一道有丰富的经验,哪怕是她的小脑袋瓜也看出了火焰的由来,只是无法理解罢了,于是露出思索之色,时不时扭头看一眼道士,似乎他脸上写着答案。   宋游则是继续往前走。   前方果然有房屋与石墙,大多建筑都在山上,像是铸成了城,还修了堡垒。随着道人走近,景象变得越发清晰。   这便是曾经的地火国了。   说是一个“国”,其实很小,可能比大晏南边普普通通的一个城还要小些,人口更是远远不如。   当然此时里边已经没有人了。   倒是远远看去时,似乎有些不怕火的妖灵精怪躲在里面,从石头做的门窗口露出头来,悄悄看向来人,见来人似乎很厉害,便又飞快的将头缩了回去,不知躲到了哪里。   宋游对它们也没有兴趣。   据张知州说,原先的地火国是在大漠深处建起的一个游牧国度,因为建在地下的火坛子上,城中但凡有裂缝孔洞之处,都会冒出一些可以被点燃的火气,很多地方的火焰终年不熄,下雨也不熄,当地人用其来煮饭、烤肉,时间久了,来的人越来越多,外面的人走到这里,也都觉得惊奇,便称之为地火国。   地火国也曾繁荣过一度。   只是一百多年前,西域曾有一国,不仅不尊从大晏,不来上供,还杀害大晏使者,大晏一怒之下,发兵讨伐,从此经过。   本来按照规矩,王师过处,沿途诸多附属国有提供补给的义务,结果地火国认为西域太远,大晏又只派了一万多军队,加之大晏对外战争本就输多胜少,地火国并不看好,于是不愿意因此而开罪那个西域国度,又仗着自己地理环境特殊,多年以来,已经能做到将地下的火气用于战争防御,于是拒不提供补给。   奈何大晏军中有军师,会看天时。   那时这边还不像现在这么干旱,大漠深处也常有突如其来的大暴雨。   暴雨压制了地火,王师先破了地火国,几乎屠城,从此以后,地火国就衰败了,直到几十年前,才又有人住进去。   以前的地火国虽然也有地火,但没有现在这么多,远远没到覆盖大地的地步,属于只是少许地方冒火,可以被人利用。   然而今年以来,不知是否与天气干旱有关,地上突然裂开了很多裂缝,到处都是裂缝,吐出火气,扩散弥漫整个地火国。随着一丝火苗将之串联起来,整个地火国都化作了火海。   也不知有多少人逃出来。   宋游一路往前,进了地火国。   所有木质的建筑结构全都没了,只剩下石头,道人走到哪里,火焰就熄到哪里,走过之后才又冒出来。   这里显然也是信佛的。   宋游看见了石雕的佛像,石铸的佛塔,还有墙壁上刻的佛陀菩萨的刻像,以及一些佛教的花纹、佛号与经文。   当初显然有很多人没有跑出来。   离地火出口近的,便被烧成了焦炭,在地上留下了痕迹,离地火出口较远的,也没有跑出去的,便被活生生烤成了干尸,以扭曲的姿态缩在墙壁的最角落,身上往往还裹着东西,这是他们最后的反抗。   听张知州说,当时有菩萨化为凡人,扮作僧侣,来到地火国,劝解众人离开,有的人离开了,有的人则不相信。   这位菩萨还算当得起一些香火。   不过西天佛陀中,如天宫神仙一样,干吃香火而懒于办事的也不少。   只是他们如天宫主神一样,玩得比较高级——   像是雷公、胡木大仙这等神仙,神职就非常明确,吸纳百姓香火、谋取百姓信仰的依仗也非常明确,就是“如果你信了我,我就能给你做什么什么事情”,算是一种约定。   如果做不到,就十分明显。   而多数佛陀和天宫那几位主神差不多,没有明确的神职与约定,玩弄人心的本领要高级很多,因此就算干吃香火不办事,你也不容易找到他们的罪证。就算偶有事情没办周到,找上他们,他们也完全可以说他们是负责统筹的,是底下的谁没办好。   归根结底,还是他们的位置太高了。   这是疾。   也如天宫主神一样,该治还是要治的,只是如今还不到时候。   宋游沉默前行,每路过一间屋子,都要往里看一眼,直到从山脚走到山顶,又从另一边走下来。   在这个过程中,也在感受当地灵韵。   烧了不知多少年的地火,这里的灵韵十分燥热,今年又不知有多少人被活活烧死在这里,怨念似乎还留在这片土地上,惨状也成了这片土地上深刻的烙印,融入了灵韵当中,宋游感悟得稍微仔细一些,便好似听见了那日的哀嚎痛呼。   不过这只是一场天灾。   这火也是自然之火。   地下有没有“火坛子”他不知道,不过这火只是从地下涌出的可燃之气,不知怎么被点燃,便造就了这地火国。   此外没有灵韵特殊之处。   更没有另外两方土。   否则宋游携带的三方土该有感应了。   “走吧。”   宋游缓缓往远处走去。   猫儿没有说话,仍旧跟在他脚边,扭头打量四周,似乎有所感悟,若有所思。   过了好久她才回过神来。   “我们走了?”   “嗯。”   “你找到让天不下雨的妖怪了吗?”   “没有。”   “那你找到你要找的土了吗?”   “也没有。”   “那等一会儿再走,这里好多火,三花娘娘的褡裢里装了三条四脚蛇,五只蝎子,两条大黄蛇,我们把它烤熟吃了再走。”   “……”   “你怎么不说话?”   “……”   “停一停!”   “太热了,少说一点话吧。”   道人步子不停,面无表情的说道。   三花猫则是立马一愣,严肃的盯着他。   过了一会儿,道人仍旧没有停下,她也不在意,自有自己的解法——   三花娘娘又化作人形,拿出自己的小竹杖,给它施一个小避火决,将一条土黄色的沙漠蛇绑在上面,走得离道人远一点,举着竹杖将之伸出道人法术庇护的范围,借助高温缓缓烘烤。   不时收回来,闻一闻看一看,再撒点盐巴上去。   走个路搞得还挺忙碌。   身后废弃的地火国中,又有不怕火的妖灵精怪冒出了头,悄悄打量这一行离去的背影,不知他们是什么来历,只觉得心惊。   ……   又是几度沙漠戈壁交换。   宋游的烤馕一直省着吃,饮水和西瓜更是节省如金,但慢慢也吃得差不多了。   所幸燕子来报,已快走出沙漠了。   路上也出现了连成长龙的驼队。   这条路真是遍地黄金,仿佛每走一步就能多捡一块金子,即使前方大旱,沿途满是干死者,也仍有商队不管不顾的向前。   宋游与从西边来的驼队同行走了一段,又与从东边来的驼队擦肩而过不知多少次,如此又走了半天,等到绕过一座沙山,前方已经出现了一座泉边驿站,当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座古老而华美的楼阁,以及旁边的瞭望塔。   月牙泉的水位似乎又下降了一点了。   依然有许多商人前往求水,毫无疑问,全都被拒。   这场干旱似乎不止是越往西走越严重,随着时间的推移,干旱也在持续加重。   之前来的时候,补水被拒的商人虽然十分遗憾,却也没到要死要活的地步,最多是另想办法,或是硬着头皮往前。然而此时却已经有商人倒在地上,嘴巴干裂、神志不清了。可以想见的是,他们很可能今天就会脱水,倒在这里。   甚至连值守的官兵都看不下去,只得扭过头,移开目光。   宋游还剩小半壶的水,还剩一个西瓜,自然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于是连忙将之取出,蹲下来喂给这些商人。   渐渐有人回过了神,本能的大口饮水。   若有人症状轻些,或是稍微缓过来了一点,宋游便收回手,将西瓜拍碎,分一块给他们吃。   此时无所谓商人,无所谓固执与否,也无所谓是否自讨苦吃,有的只是苦难之人,和一个刚好能解他们苦难的道人而已。 ###第五百三十二章 偏要与天借雨   “救救我吧……”   “多谢神仙……”   “神仙,也给我喝一口吧。”   “神仙,我等刚从西域过来,快渴死了,药泉驿不给补水,恐怕撑不到走到沙都就要干死在路上,请给我等也饮一口吧。”   “给我家儿郎饮一口吧……”   “就一口……”   “吾弟快渴死了……”   “再喝一口……”   众多声音在大漠中此起彼伏。   风一吹,满天飘沙。   “唉……”   道人打量着他们的神情,沉默片刻,终究是叹了口气,拿着空空荡荡的水囊说:“每人只可饮十口。”   “多谢神仙!”   “神仙慈悲……”   众人连忙大声道谢,争先恐后涌来。   道人再一倒,水囊又出了水。   每人都饮十口,也只可饮十口。   只是有人正常饮水,有人大口吞咽。   很快有人发现不对——   这个水囊就这么大,哪怕全装满水,也撑不住几个人喝十口,可这道人先前便喂了不少昏迷者饮水,如今又赠他们水喝。每个人可以饮十口,哪怕不是十大口,也足以饮饱了,可来了一个又一个,水囊中却依旧有水。   “果然是神仙……”   “神仙在上,请受小人一拜!”   “不知神仙尊讳……”   “小人回去要给神仙立牌!”   “……”   道人却摇头不答,只说自己是个道人,会些江湖小手段。   同时他在赠水上也十分克制,即使是渴得已经昏迷不醒的人,也最多给他们饮十口水。   十口之后,有些人当场就能醒过来,与他道谢,即使没有当场醒来的也足以脱离生命危险,最多再缓一会儿,就能够转醒,再吃两口西瓜,补充一点营养,便足以撑到他们回到沙都。   只是西瓜却只有那么大,药泉驿旁倒了不少人,有虚弱者,昏迷者,还有源源不断的人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到药泉驿,想在丝绸路上鼎鼎大名的药泉中补给饮水,走到这里已经是他们最后的力气了,哪怕每人只吃一两口西瓜,也是不够吃的。   “唉……”   宋游只好捡起一粒西瓜籽,埋入沙土中。   只倒一点水进去,立马就被干渴的沙子吸收,蓄于其中。   但见道人伸手一指,洒落一点灵光,凝结成团的沙土很快就被破开,呈现出一抹绿意。   绿意见光就长,长得飞快,前面的嫩芽触手随风摇晃着、抖动着伸长,简直像是蛇虫一样在地上爬动,没两下的功夫,就在地上牵出了长长一条藤蔓,叶子早已舒展开来,从嫩绿变得翠绿,又变成深绿,还开出了黄色的花。   花朵比昙花还更短暂。   几乎刚刚展开花瓣,众人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花瓣就又干枯凋谢了,取而代之的是下边一颗颗小豆。   也是没来得及看清,小豆就变成了鹌鹑蛋小的一个小球,翠绿色的,上面有花纹,已经呈现出了西瓜的模样。又一个眨眼,它已经变得有鸡蛋大小,再一眨眼,已经有超过拳头大小。   而这只是其中一颗。   藤蔓上总共结了三颗。   没一会儿的功夫,藤蔓上就多了三颗脑袋大小的西瓜,各个颜色翠绿油亮,条纹深色清晰,看得饥渴难耐的人嘴馋不已。   同时也惊讶不已。   这么一小会儿功夫,他们就好似看完了西瓜几个月的生长过程。   宋游则走上前去,弯腰摘掉西瓜,将之拍碎,现出千点红樱桃、一团黄水晶,依旧分给那些因中暑缺水而虚脱晕厥的人——这时的他们哪怕身上还有干粮,恐怕也是很难吃得下去的,几口西瓜就正好,补水补糖,好吞咽,消化也快。   刚结出的西瓜,生长于烈日之下,却还没怎么被烈日晒过,带着解暑的凉意。   下咽顿除烟火气,入齿便作冰雪声。   现场顿时一片哧溜声。   其它商旅行人看得嘴干不已,却没人敢上前抢夺,也许在这条路上走商的,本就没有几个浑人莽夫,直到有人移转目光,又试探性的瞄了眼宋游,蹲下去摘了一片叶子来吃,才引发连锁反应。   是啊——   西瓜没得吃,这一条藤蔓可也不短,上边这么多青绿的叶子,既都是水,又是西北不常见到的娇嫩绿叶,也是好东西。   众人连忙都扑上去摘食。   一口下去才发现——   不知是自己太久没有吃过绿叶菜了,还是太口渴缺水了,亦或是神仙种出的西瓜本就不同凡响,哪怕是一片叶子吃进去,竟然也有着清凉解暑的感觉,甚至感觉一股凉意从喉咙往下,顺滑无比,又迅速充满整个胸腔,沿着胸腔充斥四肢百骸。   是热得快要中暑时的一股凉风凉意,是渴得快要昏迷的一口清冽甘泉,这种感觉实在舒适,即使让重利的商人,一时之间心中竟也起了一种千金不换的感觉。   见得他们如此享受,又有更多的人扑上前来,争抢叶子。   一条瓜藤上的绿叶很快就被抢光,到头来甚至连瓜藤都被扯来嚼了。   众人仍旧意犹未尽。   却不知那瓜又是什么味道。   众人都看向那些吃瓜人。   终究是脑子活跃的商人,迅速反应过来,不由心中一惊,不知自己这样做是否妥当,有没有耽搁神仙事情、坏了神仙法术,会不会引起神仙怪罪责罚,于是都接二连三的瞄向道人。   却见道人一脸平静,平静得温和,真比神台上那些位威严大气的神像更像神仙,只对他们摆手说道:   “诸位,没有水的话,就回沙都吧,或者往东边走,再往前走已经是死路一条了,金钱诚可贵,生命价更高。”   沙都是有水的。   只是稀少,价比金银。   “多谢神仙……”   “敢问是哪路神仙……”   “神仙还请留名!”   “多谢神仙……”   “在下不是神仙,只是凡间一道人。”宋游没有多听他们的谢,也不愿受他们跪拜,只独自迈步离去。   枣红马摇晃迈步,叮叮当当。   三花猫回头看向众多商旅行人,又看向地上的瓜藤,再看向道人,也迅速小跑着跟了上去。   一行人只给他们留了个背影。   前方仍有源源不断的商人走来。   后方西域也有商人穿行而来。   “唉……”   道人不禁叹了口气。   很快走到月牙泉边。   这里仍旧有两名持戟官兵守着,只是此时的他们却有些慌乱。   若说沙都是大晏西北边陲上的明珠,这口药泉就是沙都的生命之泉,早在沙都建立之前,来往商人也好,当地人也罢,乃至于沙漠里的一些动物甚至妖灵精怪,都会来此饮水。随着沙都越发繁荣,药泉的意义也在变化,不仅是商旅行人的重要补水地,也是许多文人武人、番邦外人来往于西域与中原,路过沙都时必然要来一趟的风景名胜。   已然是沙都的地标之一了。   到了后来,甚至传出了这口泉水有灵,喝了可以治病,连旁边水草都成了名药材,水中鱼儿吃了能长生的传言。   因此才得名药泉。   原本他们的职责就是在此守护药泉,因为州官和百姓都相信,这口沙漠泉水来得并不一般,不可以让它干掉,若是干掉,害怕它从此以后就再也不会恢复了。   可就在刚刚,莫名其妙的,泉水却下降了一小截,本就所剩不多的泉水几乎少了三分之一。   两人都有些惊慌。   一番查探,却又听说那边有个道人,正在用水囊给快要干死的商旅行人们喂水,小小一个水囊,水却硬是倒不完。   听起来像是江湖人的把戏。   西域精兵本不弱于塞北,若是往常,早该持戟提剑冲上去了,不管什么江湖高人,法术把戏,看一剑下去砍不砍得死再说,可却发现那是前些天曾见过的高人,他们回去之后,还听军中校尉讲过几句塞北之事,根本不敢阻拦,只好在心中忐忑——   一下觉得是这位取的水,上边应该不会怪罪他们,一下又怕泉水干了不恢复、上边无处问责,非得怪罪于他们。   此时道人过来,他们仍旧忐忑。   却见道人十分恭敬有礼,对他们说道:“今日行走于此,见路上好些人快要干死,实在于心不忍,因此在泉中取了些水,请两位校尉与将军说明,乃是伏龙观宋游取的,百日之内,必定十倍百倍还于药泉,免得连累两位。在下也会向驿官说明。”   “是……”   “若还有连累,便请两位来告知在下。”宋游说着,转身指了指旁边的沙山,“之后很多天,在下都会在那边山上。”   两名官兵顺着扭头看去——   就是旁边最高的一处沙山,也是整个沙都周边最高的一处山了。   阳光之下,仿佛一座巨大的金字塔。   道人与他们行礼,又去驿站走了一趟,恳请官员派人去前边路上守着,告知来往商旅行人,药泉已经不能汲水了,免得他们将之视作最后一根稻草走来,却又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倒在这里,再向他们借一张桌案,以摆祭坛。   随即迈步往沙山上走去。   胡木大仙在这里聚不了水气,他便自己来聚,此方天地水气灵韵不够,他便自己来凑,就不信这一场雨下不来。 ###第五百三十三章 神仙不曾食言   “想请二位助我一臂之力。”宋游一边往沙山走,一边说道。   “一臂之力!”   “先生请讲。”   “我欲摆坛请雨,然而此方天地本来无雨,不仅无雨,水气灵韵也不够,所以既是摆坛,也是摆阵。”宋游边走边说,“摆坛是向此方天地祈祷,亦是向天道通禀,要三种不同的蜡烛,九种不同的香。”   “三种蜡烛九种香?”燕子重复。   “蜡烛还有不一样的吗?”猫儿疑惑。   “三种蜡烛好找,只需去沙都城中,向商铺一问,自然会有。”宋游说道,“膏烛、蜜烛、麻烛、瓠烛,任取其三即可。沙都乃是西域中原贸易中心,不至于找不齐。”   “什么什么糊竹……”   “那香呢?”   “香稍微麻烦一点,同一个地方,除了达官贵人自己用的香,民间通常只会有一两种香,各店的配料几乎都是一样的。”宋游无视了三花娘娘的问话,“好在我们游历多年,走访各处,见识了多种不同的香,只是需要你们替我去买或采集原料。”   “好的!”   “原料是什么呢?”   “首先要有二十七支竹签。”宋游一边走一边回想,“材料就比较多了,松针、白芷、丁香、兰草、沉香等都要有,一时说出来你们多半是记不住的,我等下用纸写下来,按照每样多与少、好不好买到列一个表,有些可能要南边才能找到。”   “好的!”   “知道了。”   两只小妖怪都没含糊。   “摆坛需要时间,蓄集水气灵韵,这段时间我都会在这山上,马儿就交给你们照顾了。”宋游说着顿了顿,“这边草少,最好把它带到离沙漠远一些的地方去,要是还有水源,就更好了,若是找不到,便只好让张知州帮忙照顾了。”   “三花娘娘最会照顾马儿!”   “燕安记下。”   宋游已经开始爬山了。   只是与此前不同,此前走三步滑两步,这次却是稳稳当当,每一步下去甚至都不会陷入沙里,仿佛山上不是流动的沙子,而是一面巨大的粗糙的金黄色的石头山壁。   宋游很快到了山顶,写下线香原料,交给两只小妖怪,并设摆法坛。   法坛大致有两种效果——   一是存续法力。   二才是向天地神灵祈祷。   在上古时期,修士用得更多的反倒是第一个用法,后来神道昌盛,修行衰弱,第二种用法才成了主流。   有时要做某件大事的时候,需要很多法力,便常常出现自身法力不够用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便可以设置法坛,以独特的办法将自身法力存蓄起来,存够了再使用。   宋游修四时灵法,灵力乃是时节灵力,好处是有些灵力自带水气灵韵,不过却也不是所有灵力都有这等效果。   算下来其实没有多少。   此地水气灵韵实在太少,少得几乎没有,仅靠这些灵力来补足,是不足以在一个大范围内降下雨水的。   因此要慢慢来,要设摆法坛,一日日的将这些灵力积攒起来。   直到足够降雨。   几乎当天,两只小妖怪便带回了三种不同的蜡烛,此后几天也一直在外忙碌奔波,有时兵分两路,充分发挥二者的优势,一个去沙都城中到处比购低价原料,一个飞到很远的地方去采集天然原料,有时也一同出去,分工合作。   宋游摆好法坛过后,便一直呆在山上,每日以特定方法往里灌注法力,其余时候便在山上坐着,看日出日落,星月转换。   山下依然骆驼成群,商旅来往不绝。   这里是进出西域的必经之路。   客商们路过药泉驿,抬头看去时,天空依旧湛蓝无边,没有别的颜色,地面也依然唯有沙山,可在最高那处沙山的山顶,却多了一张高桌案和一名盘坐的道人,众人沉默走过之时,都不由得向那方投去目光。   双方都成了彼此眼中的风景。   待得两只小妖怪收集好了所有原料,又借助大漠烈日晒干,宋游才带着他们在沙山顶上坐下来,不急不忙的开始制作土香。   “先做哪一种呢?”   宋游想了一会儿,这才露出微笑。   只见他取来松针、兰草、丁香以及多种山间看似寻常的野草,只拿在手里,轻轻一捏,再松开手时,就已经成了细碎。   可是他却不接着捏下去,而是转头对两只抱着杵臼的小妖怪说:“大概就捣成这样粗细,就可以了。”   “这样粗细!”   “知道了。”   燕子少年并不多说,抓起一把松针,便放进了药臼里,拿起药杵,开始捣动。   三花娘娘直愣愣的盯着道士,本来想问一句“你明明可以捏碎,为什么还要叫我们捣”,但见旁边少年已经开始干活了,她也不好落于其后,便咕咚一声,把话又吞了回去,转而抓起一把兰草。   却不是放进药臼,而是伸长了手,学着道人刚才的样子,手掌紧握,一个白白嫩嫩的小拳头,却因为用力而不断颤抖着。   牙齿也不知不觉的咬紧了。   片刻之后,她才松开手。   一堆兰草渣纷纷扬扬落下,落进药臼中,却远没有道人那般细,也完全不够均匀。   “!”   小女童神情一阵严肃,这才不情愿不甘心的拿起药杵,开始捣起来。   一边捣,一边伸长脖子,对比道士那堆草料的粗细度。   此后每捣一次之前,她必定先抓起草料,在手中捏碎,一边捏一边思索,研究如何才能捏得和道士一样碎,随后才开捣。   山顶响起了或沉闷或清脆的咚咚声,持续了将近一天。   宋游终于开始配香。   每样香只做三支,因而无需什么繁复的工具,只需挑个无风的时候,或是请风稍停一停,在神台桌案上将原料铺开混合,用红纸与竹签将之裹成串就可以了。   “三花娘娘,舔一下。”   “为什么?”   三花猫一边问着,一边凑过来舔。   从红纸一头舔到尾,顺利粘上。   猫儿神情一愣,原来是这样。   第一支香就这么做成了。   也是直到这时,三花娘娘才察觉到什么——   此前捣草料时,全是原料,各是各的味道,又全都混在一起,不成比例也无所谓配方,如今挑了其中一部分原料,按照特定的比例混杂在了一起,裹成手指粗的土香,又凑近这么一舔,立马便让她感觉到了熟悉。   味道与声音都有一种魔力,常常与记忆关联起来。   有时可能记忆已经模糊了,可当你听到熟悉的声音或音乐,尝到熟悉的味道,便会立马化作记忆的影子,将之勾出来。   那是刚相遇的时候了……   真是一下就将她拉到了当初。   山下村中,低矮的土墙茅屋,老妇人,自制的木头香桌,桌子香槽中装满的香料,以及那束从窗口斜斜照进来的光,光中是细微的香末,一下子使得双方都有了形状。   当然,还有那名躬身站在旁边认真学习的道人。   恍然之间,一切都变得清晰。   三花娘娘甚至看见了道人脚边那只老实蹲坐的猫,不敢离道人太近,也不敢离道人太远,并不是性格老实,实是不敢多动。   此时回想起来,盯着做香的道士,三花猫的神情却不由越发严肃——   一直以为自己以前记性不好呢。   这是怎么回事?   “呼……”   刚巧有清风来,夕阳也来。   金色的光斜斜的照着道人,风一吹香末,空气中飘扬的全是光点,在阳光下闪熠如新。   “……”   三花猫吸了吸鼻子。   空气中飘来的味道,好像来自十年前。   ……   大地由秋到了冬,温度直线下降。   今年的冬天远比以前更冷。   若换做往年,到最冷的时候,沙都地区夜间往往会下几场薄雪,覆盖沙山,覆盖戈壁,将大地变成冰雪的海洋,正好戈壁是有起伏的,便如海上的波纹,沙山高大,则如大浪。到了白天,太阳出来了,雪才会慢慢融化,露出大漠本色。   今年刚刚入冬不久,寒风吹拂下,温度便已经低于往年的最低温度了,却一点雪也没见到。   许是寒冷的缘故,下方走过的商旅驼队终于变少了,可这段时日以来,所有从下方路过的商旅行人都能看得见——药泉驿旁边最高的那座沙山之上多了一个法坛,多了一名道人。   尤其是药泉驿的官吏兵差,更是看得清楚。   有时只有那道人一个人,有时身边又多两个一高一矮的童子童女,无论日夜,都在那山上,既不饮水,也不吃饭,不知在做什么。   如此将近百日。   将近百日之后,只是一个寻常至极的一天。   道人却已经积蓄够了足以让大半个沙都地区下一场大雪的水气灵韵,于是毫不犹豫,果断起身,叫上两个童儿,来到法坛前方。   “呼……”   三花娘娘替他点燃了蜡烛,递到他手上。   三种不同的蜡烛在风中摇曳。   燕子也逐一点燃土香,同样逐一递给他。   九种不同的香,有的来自逸州,有的来自长京,有的来自北方,有的来自东南沿海,每种配料都不相同,燃烧出同样的青烟,带着不同的味道,被风一搅,混合成玄妙的感觉。   道人诚心将之插好。   到此,礼节排场就差不多做到位了。   道人一面祈祷上苍,告知行雨,一面一拍桌案法坛——   “轰!”   积蓄百日之久的水气灵韵瞬间爆发,化作冲天的灵光,直冲天际,像是要将苍穹也给捣烂,随即又在天空陡然荡开,像是涟漪,眨眼之间便荡出上百里。   ……   药泉驿中。   官员裹着厚衣服,嘴唇严重干裂,手也被冻得通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皴裂,却仍旧提笔写着公文。   “呼……”   有阴风钻进来,使他不由缩着脖子,打了个寒颤。   抬头寻找,才发现是窗户没有关严实。   “今年这鬼天气啊……”   没有炭烧,窗户可就得关好。   官员一边念叨着,一边写完最后几个字,放好笔起身去关窗户。   手刚握上窗框,正想关严,顿了一下,还是习惯性的将窗户打开,探头出去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他便愣住了。   往常经常盘膝坐在山顶法坛边入定的道人今日站到了法坛边,不见有什么夸张的动作,只是隐隐可见大风掀起他的衣袍发丝。有神光冲天而起,又布满苍穹,轰然一声,宛如雷鸣,便也衬托得他仿佛神灵。   “……”   官员整个人看得呆了。   这便是他说的祈雨吗?   为何与他见过的所有祈雨都不一样?   “呼……”   天地间开始起风。   这风依旧寒冷,可比之先前,却似乎多了几分湿意。   “是错觉吗……”   官员依旧喃喃自语。   可他却分明清晰的看见,原本蔚蓝如洗、深邃干净得让人害怕的天穹上忽然多了一些“烟雾”。   起初只像是蓝天颜色稍浅了一些,掺杂了一点难以察觉的灰白进去,后面又像是笼罩了一层轻纱,轻纱很快变得厚重,被风吹着,卷积聚集成了肉眼可见的白云。   真是好久没有见到这么大片的云了。   官员开着窗,任由寒风吹,只呆呆的仰起头看着天上——   那白云的颜色也在慢慢变深。   官员甚至一度以为自己在做梦,不由得揉着眼睛,直到天空已经被乌云遮蔽,吹来的风夹杂着明显的湿意,仿佛使他干裂的嘴唇和脸颊都觉得舒服了许多,而下方和旁边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同僚注意到了外面的异样,纷纷走出阁楼馆驿,抬头望向那方。   如自己一样,像在看神灵。   直到有人一声惊呼——   “下雪了!”   “雪!?”   官员也愣了一下,连忙仔细看去。   不知何时,灰蒙蒙乌沉沉的天空上已经布满飞絮,正在纷纷扬扬落下。   有的落在沙漠地面上。   有的随风飘进了阁楼之中。   有的落在了已经干得只剩最后一点稀泥的药泉中。   “雪!”   “真的是雪!”   下方兴奋的声音不断传来。   官员也不禁咽了口口水,舔着干裂的嘴唇,品尝血腥的味道,抬头望着天,却舍不得移开目光。   这不仅仅是雪,还是一场鹅毛大雪。   神仙不曾食言——   如今便还药泉水来了。 ###第五百三十四章 西出阳关无故人   沙都地区,不知多少人走出了家门,哪怕外头天寒地冻,北风刺骨,也仍旧不管不顾,只抬起头,看着头顶如墨的乌云,满天飞絮。   大雪虽寒,落在地上,却尽是生机。   不知多少人欢呼,多少人流泪。   “下雪了!”   “老天开眼!”   “为何不早来一天?”   “父亲该多撑两天啊……”   “常兄!下雪了!”   有百姓嘴唇脸颊早已干裂,甚至露出肌肉纹理和半干的血迹,浑浊已久的眼睛里终于亮起了光。   甚至干脆高扬起头来,张大嘴巴,想接住此时的雪,眼中倒映满天飞花。   或是雪花刚一落地,也不管有没有沾上灰尘,他们便连忙将之捻起,塞入嘴中,生怕这雪只下这一刻,晚一步就没有了。   有商旅行人已经倒在半路上,意识模糊之际,身体时冷时热,却感觉有冰凉的湿意落在了自己脸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正是迷迷糊糊之间梦见、幻想了不知多少次的画面。   一时只见真当难分真假。   也有百姓哭嚎懊恼,只因自己的挚爱亲朋倒在了生机到来的前夜,临死都在梦想着这一幕。   戈壁里的野驴匍匐在地上,仰头看天。   洞穴里的蝎子钻了出来,站在沙地上,用身体迎接着此时的灵光与大雪。   寒风吹过,天地浑浊。   即使是从丰州来的阴差拘带鬼魂路过,看见这一幕,也不由得停下脚步,即使是当地的妖灵精怪亦或是什么正神地神见到这一幕,也不禁显身出来静观茫茫天地,感受这其中的惊人灵韵与生机,心中似有感悟——   此非天象,而是神迹。   这场大雪连下了三天三夜,时大时小,却从未停歇,覆盖整片大地。   沙漠中的山丘与戈壁上的起伏本就是漫长的地质年代里极其缓慢的浪,如今被大雪涂抹一遍,整个变成了冰雪的海洋。   直到三天之后,风日拨开乌云,明亮的阳光照在大地上,冰雪才开始缓缓融化,融进早已饥渴万分的大漠里,沿着沟壑汇聚成小溪,大漠里响起了久违的潺潺流水声,是自然跳动的音符。   药泉水位迅速上升,一日之间,便回到了往年的正常水位。   真是泽被大地,滋润万物。   宋游则带着三花猫、枣红马与燕子回到了沙都城中,找了一间空舍,埋葬了原主人的尸骨,便在此借住下来。   初次来到沙都之时,已是中秋时候,在山上聚灵降雨之时,便已经进了暮秋,此时已是寒冬,大漠已经冷得不适宜再赶路,即使再大胆的商旅行人也已经停下了脚步,往日繁华的商道变得空空荡荡。反正离新的一年已经没有多久了,宋游干脆歇息一段时间,也停在沙都,观察一下后续的气候变化以及这场人降雨雪对当地的影响。   和宋游预料的相差不多——   这场人降雨雪,既为大漠补了一些水,也为此方天地补了一些水气灵韵,若此时沙都地区能将对于胡木大仙的信仰找回来,胡木大仙在这边的神像与神力得以恢复,便也有了施展神通的空间。   只是沙州的人实在太多了。   此乃大地大势,自然演变,注定会沧海桑田,非是人力神力可以改变的,这一场雨雪也不过杯水车薪。   胡木大仙再怎么调整调度,这些水也不够整个沙州的百姓吃的。   甚至连沙都地区的百姓都不够。   只能达到一些此前胡木大仙说的效果,便是给当地百姓喘息之机,给他们迁离这里、另寻出路的机会。若是不去寻出路,便又如他所说,大自然会以大自然的方法将人驱离。只是那将是一个惨烈悲苦的过程。   ……   明德十二年春。   应该已经不叫明德了。   按照大晏传统,新皇继位沿用先帝年号只会用一年,一年之后,就会改新的年号。   沙州知州带了重礼来拜访宋游,这才告知于他:“昨日朝中有信来,陛下已将年号改为‘大安’,寓意天下盛大安定。”   “大安啊。”   “是……”   张知州顿了一下,又连忙说道:“多亏先生,朝中已经同意将沙州一些百姓经言州迁往越州,这对沙州百姓来说,可真是活命的机会。”   沙州其实离越州也不算远。   北方的言州是长长一条,与陇州、沙州与西域都有接壤,沙州北上便是言州西部,由西往东走,便是从大漠戈壁到草原的一个过程,言州的东边就是越州了,越州气候好,又正好缺人。   只是张知州心知肚明——   沙州作为大晏连通西域的重要通道,也是最后节点,自古以来都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大晏想要控制西域,必须要通过这里,同样的,西域方向若有强敌想要进来,也必须从这里走。朝廷其实需要百姓来巩固这里的统治。   加之朝中并不知道去年西北的大旱终究有多严重,自己这么贸然上书,若非提了这位的名字,恐怕是很不容易被信任同意的。   “何时开始呢?”   “现在已经开春,知会各地郡县、通知百姓与迁往越州都需要不短的时间,下官想尽快安排,这样的话,也许还赶得上今年的春耕。”张知州说着顿了一下,“虽说官府与朝廷都会拨粮救济,可毕竟这么多人,也是一个不小的数字。”   “知州辛苦。”   “都是托了先生的福,上月那一场大雪,不知让沙州多活了多少人。”张知州恭恭敬敬,那日他也在城中,不仅亲眼见到了满天飞雪,还看见了远方冲天而起的光柱与天空荡开的灵光,此时想起来,眼中仍然惊叹而唏嘘,只觉是神迹,“若非先生施展神通,即使朝廷答应迁置,此时沙州百姓也已经死了不知多少了。”   宋游听他吹捧,却没多少感觉,只是抿了抿嘴,对他说道:“既是如此,沙州百姓就多多劳烦知州了,在下也将要离去了。”   “先生何时离去?”   “明日就走。”宋游说着与他拱手,“在下还要继续往西,有样东西要寻找,听说西域干旱甚至比沙州还要严重,也想去看一看。”   “先生心意已决,下官不敢多留。”张知州连忙回礼,随即说道,“西域十分广袤,起码相当于大晏几州之地,先生由此一路往西,过了西风关便是西域的范围了,下官今日回去,立马便写一封文书,守军见到文书,就会让先生出关。”   “那便多谢知州。”   “西域小国林立,大晏设有安西四镇,先生若有需要,也可持有文书去找军镇的统领,想来不敢怠慢先生。”张知州说着顿了一下,“听来往于沙都的商旅信差说,过了西风关后,两千里皆是旱地,甚至有处火焰山,冬日也炎热不已,火焰冲天,连鸟和神仙都不敢从那里飞过。但是过了这两千里,气候又变得怡人,天山草甸,水草丰美,甚至有塞外江南之称。不过越往西走,那里的人的长相就和我们差别越大,会说大晏话的人也越来越少,先生若是语言不通,也可持下官文书找来往商旅,亦或是去大晏军镇找会说当地话的人。”   “知州有心了。”   宋游一边记下,一边对他诚心道谢。   聊了一会儿,张知州告辞离去,没过多久,就派人送来了亲笔文书。   宋游也开始收拾行李。   虽然此时还很冷,北风尚未离去,东风还没到来,不过他也没有多留,带着三花猫与枣红马,一路出城往西而去。   又过药泉驿。   药泉的水位略微下降了一点,不过还算充足,泉边水草似乎被灵气滋养,在这冬意未褪之时,竟然就已经在枯叶中显出了一点绿意。   “那里有块石头!”   三花猫忽然扭头盯着远处。   宋游顺着看去才发现——   自己曾经待了百日的沙山下面竟然多了一块石碑,有一丈多高,上边刻着“降雪碑”三个大字,还有两行小字。   三花猫人立而起,站着看了片刻,忽然飞跑过去,凑近看了一圈,这才又跑回来告知宋游。   那两行小字写的是:   明德十一年秋,西北大旱,神仙在此设坛降雨,泽被万物。   “……”   宋游摇头笑了笑,没有多说。   沙都也要开始移民北迁了。   却不知后世人会如何记载这场将要改变整个西北地质的气候变化,又将如何记载这场百姓为了应对气候、与天争命的迁徙。   道人一路往西。   大漠之中出现了连绵的土黄色长城,一路通往西边,俨然大地上的高墙。   时常有烽燧台,也都是土黄色的,饱经岁月风雨沧桑。   宋游一路走过,并没有遇到任何检查盘问,直到走到大名鼎鼎、曾在许多诗词里出现过的西风关前,看着这座庞大而雄伟的关城,关中的守军也丝毫没有为难于他,反倒恭恭敬敬,想来早在道人走到这里之前,他们就已经听说了道人的事迹——   那场大雪滋润的,又何尝只是沙都的百姓和商旅行人,也有他们啊。 ###第五百三十五章 西域火焰山   别的季节商旅不断、骆驼成行的西风关今日却有些冷清,只有一名道人带着一马一猫站到城下。   道人出示了通关文书,与守军道谢,便带着马走出了关隘门洞。   马铃声依旧叮叮当当,随风飘远。   道人不由回身看去。   黄土夯成的城墙,硬比坚石,城墙上修着华美的城楼,红柱青瓦,雕栏画栋,是大晏面向西域的第一张名片——从西域来的人走到这里,看见这高耸的关隘城墙与上方华美的城楼,便率先了解到了大晏的国力与审美。若是从身后来的人走向西域,离开大晏,走到这里,也能最后一次回望来自大晏的文明建筑,代表大晏民生的建筑美学,不忘故土家国。   不知多少文人依依送别,送到这里,感慨之下,便是一首千古诗篇。   今日自己也出了西风关啊。   可惜肚子里没有几两墨。   “……”   宋游摇头笑了笑,继续迈开步子。   那日的雪也落到了这边来。   多亏了那场雪,沿途湿润了不少,有些大漠里的湖泊本已干涸,如今也重新蓄上了水。   宋游得以看见沙漠深处粉红色的湖,浅处粉红,深处颜色要更深一些,像是石榴榨成的汁,又被风吹起浪,在岸边卷起白色的沫花。   还有天然的盐湖,水道纵横交错,将湖分成了许多小格子,每个格子都是不一样的色彩,有的青绿如玉,有的碧蓝如天,有的黄绿如草,湖中还结成盐花,像是将无数碎玉铺在了地上,也是只有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才能看见的奇景。   路过这些奇景,宋游忍不住感慨。   毫无疑问,这是世间难得的美景与美好,无需细细品悟,只需从它身边走过,它便能在浑然不觉间让你陷落,让你发出“真美”的感叹。   除了美好,又多一抹奇妙。   奇妙之处在于,若非此前宋游降雪,雪化成水,蓄进了大漠湖泊中,即使他走过这里,也看不到这些大漠中的奇彩宝石,最多能看见一个个干涸的带着水渍的坑洼。这么一细想起来,又像是这片天地给他的回赠。   再往前走,土壤不知不觉间变了颜色,变得更红了,像是被火烧过一样。   连路上的山也变红了。   走过宋游降雪的区域之后,大地重新变得干燥,甚至更加干燥,地上满是干枯的草,并且像被烤制或炒制过一样,干得发脆,一碰就碎。   茫茫大漠,看不到边,连野驴和野骆驼也看不见了,戈壁上唯有一名道人、一匹枣红马和一只三花猫在行走,天上则飞着一只燕子。   随着越往西走,明明才刚开春,沙州不论日夜都还有几分寒意,此地却越来越热,甚至热得人难以忍耐,一行人每逢正午都要躲起来,只在还未炎热起来的早晨和太阳下山后的傍晚赶路,戈壁一片平坦,影子总被拉得老长。   戈壁之上,除了风声,便只剩下道人与猫的说话声了。   “这里为什么叫戈壁?”   “我也不知道。”   “唔!还有你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的还有很多。”道人转头看着她,“而就算是我知道的,也只是因为我占了年长的优势,所以比三花娘娘先知道罢了。”   三花猫也扭头看着道人:“那以后三花娘娘知道的会比你更多吗?”   “当然了。”   “真的?”   “真的。”道人拄杖缓行,点头说着,因为省着力气,声音变得很小,“一来三花娘娘比我聪明,二来在三花娘娘小的时候,我就已经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三花娘娘了,等三花娘娘长大,再知道新的东西,理所当然就会比我知道得多。”   “唔……”   猫儿细细一想,好像是这个道理。   随即收回目光,迈步往前。   戈壁中有些地方硬,有些地方软,硬的地方便全是碎石子儿,尖锐硌脚,她走起来挺恼火的,软的地方又全是细砂,被太阳晒得滚烫,一脚踩下去整个山竹都会陷进沙子里,既烫烫的,又不受力,走起来歪歪扭扭,也不自在。   三花猫不禁伸长脖子,环看一眼四周,感觉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视线都没有任何遮挡,能看到大地的尽头、天边的雾瘴,由于光照,天边呈现出从蓝到黄再到灰的渐变色,十分温柔。   大地像极了一个没有边际的圆。   “这里这么大,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得出去?”三花猫不禁问道。   “只要走,就能走得出去。”   “我们的水快喝完了。”   “也快到了。”   宋游已经隐隐感受到了——   此地温度逐渐上升,看似寻常,可其中却透着不寻常的灵韵。   前方有大能。   正儿八经的大能。   “这里什么都没有,一条四脚蛇都捉不到。”三花娘娘左右扭头,不禁抱怨,猫儿向来擅长与自己相处,她也是个擅长自娱自乐的人,若是路上能找个玩伴兼零食,想来这段路会有趣许多。   可话刚说完,她便突然停下了脚步,扭头盯着右前方戈壁中看似常见的一处起伏,表情略有些疑惑。   戈壁粗看平坦,其实有很多起伏,宛如细波一般,通常有将近一人高深。他们行走戈壁通常是挑平坦的地方走,实在没有平坦的地方,也尽量顺着这些波纹走,否则的话,就会不断地上上下下,偏偏这些波纹还很软,脚踩上去会陷下去,沙子会流动,走起来很艰难。   面前的起伏似乎没什么异常。   “叮叮……”   马儿铃声摇晃,声音清脆。   就在这时,向来寂静的戈壁忽然有了动静。   “轰!”   一声爆炸。   远处的沙堆突然炸开,掀起漫天粗砂,显出一头一丈多高的妖怪的本体。   妖怪的下身像是某种多足沙虫,上身则类似人形,却长着四只手臂,皮肤土黄,充满肉感,端的是一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头也很圆,脑袋顶上是光溜溜的,两边却长着红毛,还长着红色的络腮胡子。   一丈多高的身躯,给人不低的压迫感,好在没有利爪和尖牙,看起来柔和了许多。   “某多难?”   妖怪开口喊了一句,不知是什么语言,像是在问话,声如雷鸣。   虽是在问询,可在问询的同时,却陡然一挥手,隔空掀起地上一道沙柱,还混杂着草根,如龙蛇一般,直冲向前方一行人。   “喵嗷!”   三花猫反应极快,瞬间挥爪。   马背上褡裢中有一面小旗子飞出。   “篷……”   旗子飞出的同时,散出一蓬黑烟,黑烟瞬间落地,化成一头巨大的熊妖。   熊妖也长得膀大腰圆,站起来也有一人多高,直接以身体挡住了这一条沙柱。   沙柱飞得极快,势大力沉,只见它打在熊妖的身躯上,瞬间沿着熊妖的身躯铺展蔓延,进入熊妖的毛发里,甚至将熊妖打得退了一步,可却也仅仅只是退了一步而已,并未伤到熊妖。   三花猫则迅速奔跑上前。   一路跑到熊妖脚下,并沿着熊妖巨大的身躯往上爬,她的身姿灵活,仅仅几个眨眼,就已经爬到了熊妖肩膀上,只是她却没有贸然反击,而是一下回头看向道人,一下又疑惑的看这妖怪。   “你们是谁?”   妖怪终于换了语言,只是口音有些奇怪。   见到面前几乎与他同高,甚至比他还要壮硕一些的熊妖,他愣了一下,却也不算畏惧。   依旧是一边问,一边再一挥手。   这次是四只手一同挥动。   “轰!”   地方沙土再次卷起成柱,如龙如蛇,两道带着比先前更大的力气冲向熊妖,两道则是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绕过熊妖,冲向身后的道人。   这次三花娘娘忍不住了。   “喵!”   “吼!”   一声猫叫,一声熊吼,一前一后。   两只巨大的熊爪同时按下,直接以巨力按碎一条沙龙,又趴下身子往前冲,以肩膀硬生生撞碎另一条沙龙,接着怒吼着朝那妖怪冲去,速度快得连它身上的三花猫都得俯下身子,紧紧抓住它,不然会被甩出去。   “呼……”   一时间戈壁里起了满天风沙。   一部分是被撞碎的两条沙龙,一部分是巨熊疯狂奔踏、四脚拨起的尘沙,可更多的还是对面的妖怪掀起来的沙子。   汹涌的风沙遮蔽了视线。   “篷……”   巨熊撞开风沙,扑向那方。   然而扑过去之后才发现,那妖怪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地上一大堆黄沙,几乎就是那妖怪的体积。   与此同时,熊妖仿佛有所反应,瞬间转身。   只见身后戈壁滩中,沙子像是被什么力量所操控,往上汹涌聚集,堆出一个一丈多高的妖怪,随即表层的沙子慢慢滑落,妖怪就在里头。   这次妖怪没有贸然发动攻击了,而是打量着前方的熊妖与身后的三花猫,又转过头,看向旁边拄杖站着的道人和枣红马,面露疑惑——这头巨熊挡下了他的攻击他是看见了的,也能够理解,毕竟这头熊妖并不算弱,可还有两条沙龙冲向这道人和马,却不知这道人是如何挡下的。   刚才他也没有看见,也似乎没有传出任何动静与反馈,像是两条沙龙自己消失了一样。   可三花猫却不容他了。   只见猫儿一脸严肃,张口吸气,熊妖仿佛与她心有灵犀,立马站起身,给她提供足够的高度,好使她吐出真火。   “呼……”   一大篷真火汹涌而出,同样如龙。   妖怪微微皱了皱眉,再次抬手。   “哗!”   地上沙子陡然飞起,组成一面厚达两尺的墙。   三花娘娘的真火温度虽高,灵韵也很霸道,奈何冲击力毕竟不强,只能沿着这面沙墙铺展蔓延开来,伤不到身后的妖怪。   “请山神出来!”   猫儿轻轻细细喊了一声——   戈壁中大大小小的石头顿时滚动起来,向着中间汇集垒积,眨眼间就组成了一具将近一丈高的石巨人。   这是三花娘娘的成长。   皆是辛勤所致。   可是熊妖反应却比她更快,也仿佛比她要聪明一点,早在山神刚刚聚成,大步前冲、疯狂提速,想撞碎那面沙墙的时候,熊妖已经从地上寻找了一块最大的石头,大概有水盆那么大,狠狠砸向了那面沙墙。   “砰!”   沙墙瞬间就被砸出一个缺口。   三花猫毫不犹豫,张口一吐。   “呼!”   真火再度汹涌而出。   只是将要吐到那妖怪之时,那妖怪巨大的身体竟忽然散开,化作一堆黄沙,散落下去,只在这戈壁上留下又一座沙堆。   “呼……”   火焰撞到沙堆上,烧得沙子迅速变色。   只是却没有伤到那妖怪。   “唔?”   三花猫再度扭头,寻找着那只妖怪的身影,同时皱着眉头,觉得那妖怪既没有礼貌,又很难缠,对付起来比捉耗子难多了。   “哗……”   远方沙子再度汹涌汇聚,组成妖怪的身影。   这次要比此前离得远了不少。   “你们还挺厉害!”   妖怪站在沙堆上,下半身趴着,许多足肢中不时有些不老实的动一动,上半身则是挺立着,看向他们:“来到我们火焰神山来做什么?”   “轰隆隆……”   石巨人甩着手,大步朝他冲了过去。   软软的沙堆,一步一个脚印。   三花猫也从巨熊身上跳了下来,一边往前飞跑,冲向那妖怪,一边召出猛虎群狼,决定利用自己的灵活优势和数量优势,使自己、刚收服不久的熊妖和猛虎群狼在戈壁中各占一处地方,好好和他斗上一斗,看他从哪里消失又从哪里出来。   只是却见旁边道人挥了挥手。   “!”   猫儿立马急刹车,停了下来。   石巨人也跟着放缓脚步,停了下来。   “在下姓宋名游,大晏逸州人,下山游历天下,久闻火焰山的大名,又听说这里住着上古神灵,因此想来见识见识。”道人拱手道,“听足下的问询像是火焰山的守卫官,可为何一边问询,一边刚一见面、不待我们回答,就大打出手呢?”   “哼!”   妖怪一点不惧,只是沉声说道:“神山禁地,岂容尔等心怀不轨之人随便闯入?吾神又岂是你想见就能见?”   可话刚一说完,他就愣住了。   随即不理宋游,而是俯身侧耳,像是在听一道听不见的声音,露出恭敬之色。   再直起身时,态度已变了。 ###第五百三十六章 拜访火神   “神说你是我们的客人。”   妖怪此时声音也小了,不再如雷鸣,转而变得瓮声瓮气,显得憨厚。加上他那奇怪的口音,颇有几分西域的味道。   再配上他的容貌,整个形象与宋游此前在沙都从张知州及沙州百姓口中听说的大漠妖怪的形象逐渐贴合在了一起,只是却不再凶悍了,甚至说话时还对他躬身抚胸行礼:“我们要邀请你去神山做客。”   此时的他语气诚恳,态度恭敬,与先前转变极大,并且难得的是,他的整个转变过程十分自然,连宋游都从他身上看不出丝毫尴尬。   仿佛在他看来,一切理应如此。   若非世间少有的极致精于心计伪装、老谋深算者,便是心性单纯憨傻、没有什么心眼的人。   这位显然不像是前者。   至于此前为何暴躁……   宋游稍稍想了想,大概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加上自己是来做客的,便也不多为难他,于是说道:“多谢火神邀请,便请带路吧。”   妖怪闻言扭头看了看他们,尤其是宋游身后的枣红马,以及不远处趴着挠痒的巨熊和满地妖虎群狼,篷然一声,浑身散成一堆散沙,又在所站之处留下一个半丈多高、一丈来长的小沙丘。   随即沙丘中隐隐传出声音,瓮声瓮气,像是隔了很远传过来,加上他本身就有口音,很难听得清楚:   “请客人站到我背上来……”   每吐一个字,上边的沙子都要颤一下。   看得三花娘娘一愣一愣的。   随即她扭过头,看向自家道士。   只见道人拄着竹杖,已经迈步往那小沙丘上边走去了。   “蓬蓬篷……”   巨熊趴在地上如黑色的小山丘,正扭过身子和头颅,想用后脚蹬脸,可还没蹬到,整个巨大的身躯便篷然炸开,化作一大团黑色的云,同时不远处的妖虎群狼也纷纷炸开,化作黑烟,一股脑的涌入三花猫身边悬空的小旗子中。   黑烟真当如云一般,遮天蔽日,旗子中则像是有一头龙,正在吸云。   眨眼之间,世间一片清明。   “倏……”   旗子自己飞进了褡裢中。   猫儿这才收回目光,也连忙小跑起来,追上自家道士和马儿,踏上沙丘。   沙丘和正常山丘一样,十分松软,不过踩在上面,却总有一种不安感,像是底下藏着什么,使得她本能的好奇要往下看。   “客人请原谅我。今年子天干,干死了很多人,外头有人污蔑吾神,说是吾神降的罚,就有很多凡人来这里辱骂吾神,还有很多那个,那个会法术的那种人嘛,来到这里,想去火焰山打扰吾神。”沙丘没有急着动,而是先从底下传出声音,依旧瓮声瓮气,“有的和男人一样,走到这里和我打一场就被我赶回去了,或者打死了,有的就会说假话骗人,把我骗过去,气死妖了……”   “听不清。”   三花猫声音轻轻细细,态度也很诚恳。   “原来如此。”   宋游则是点了点头。   和他猜想的差不多,只是多了一些细节。   这边虽然已经进了西域,但也仍是大晏实控,大晏在这里设有治所,安西四镇仍是西域地区无敌的力量,因此也受大晏文化影响严重,甚至有不少西域人除了容貌,其无论是语言、文化还是生活习惯,都和大晏人无异。而在大晏,自古以来便以人为本,若有神灵作乱,便常有豪气刚直且内心坦然之人敢于以凡人之身质问神灵。   “只是足下还是该问清楚才是,若是不然,可能会伤及无辜。”   “……”   底下沙堆不说话了。   不说话,也不动。   像极了有些被老师或长辈指出不是的小孩,他也不反驳,也不认错,就低着头沉默着,当做没有听见。   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传出声音:   “客人请站稳了。”   一说话脚下沙子又在跳,不知是被声音震的,还是被吐气吹的,连小石子都跳了起来。   三花猫根本控制不住自己,连忙伸爪子去抓。   就在这时,脚底有雷音。   “轰隆隆隆……”   脚下的沙丘陡然动了起来,成了戈壁滩上移动的一道隆起,带着沙石滚动。   一时戈壁滩上好像真的起了浪,往前翻滚,道人拄杖稳稳站在浪头,枣红马的腿下意识的微屈,三花猫也立马俯低身子,降低重心,好保证自己稳稳的站在沙浪之上,不被甩下去。   涌动的沙丘越来越快,耳边已有了剧烈的风声。若有沙石被甩出去,眨眼就就会被甩到身后很远处去,若前方有风吹起地上风沙,在沙丘经过时风沙也迅速被甩到身后,在空中拉出一条条几乎笔直的细线。   一只燕子疯狂拍打翅膀,与沙丘同行,连高度也降低到与一行人差不多。   三花猫便扭头直直把他盯着。   不知过了多久,亦不知走了多远,远方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座奇异且雄壮的山丘——   山丘几乎是一个完美的圆锥形,身上有着无数竖着的山纹,高大无比,白云也只在它的腰间,衬托得它宛如上古神山。   细细看去,山体上不断冒着烟气,袅袅升腾,组成了环绕山腰的云烟,似乎山上温度极高,又或是燃烧着火焰,因为离得太远而看不清。   四周温度直线上升,已经到了即使众人正在高速前行,从身旁划过的风也变得滚烫的程度。   甚至超过了开水的水蒸气。   慢慢的,前方火焰山越来越近,也呈现出了更多更清晰的细节给远道而来的客人。   山上果然烧着火焰。   山口的火更是往上喷涌。   “轰……”   身边地上也开始燃起了火焰,虽然这片沙地空空如也。   直到一行人到了那座神山脚下。   沙丘终于停了下来。   “客人请下去。”   一行人闻言走下了沙丘。   沙丘的沙子顿时往上隆起,表层又流淌下来,露出下方的妖怪本体,对他们说:“欢迎来到神山,吾神就在上山等候。”   一行人不由抬头望去。   是一座凭空燃烧着火焰的巨大神山,此前离得远的时候还能看到云雾和山顶,此时到了它的近前,再往上看,就只能看见白茫茫一片了。   “请吧!”   妖怪对他们做了个请的手势。   下身许多足肢移动起来,托着他的上半身平稳的往山上走去。   宋游回头看了看,也连忙跟上。   山上是石头,比沙山好走。   一行人一路往上,慢却坚定。   宋游一边走一边转头四处看,既看山上的火焰,也看身后越来越高越来越辽阔的戈壁风景,同时也感悟此地灵韵。   灵韵古老而玄妙,灼热且暴躁,山上火焰皆因此而生。   若是寻常凡人到了这里,定然是上不了山的,甚至都到不了山脚,远远的就会被火焰烧死,最多可以到火地外的祭坛那里。即使是有道行又有避火之法的妖灵精怪、人道修士到了这里,也不可以轻易触及此地灵韵,更不可以修行吸纳,否则必引火上身,焚烧神魂经脉。   不过此地灵韵却也不像是来自“火行土”,而更像是来自于某一人。   或者某一位神灵。   同时另外三方土也没有反应。   似乎在印证宋游的结论。   大约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再抬头看去,头顶的山已经笼罩在了浓浓雾气中,大概就是此前在山下远处看见的环绕山腰的那一圈白云了,这时山体中已经出现了一个洞门,有身披古老盔甲的大妖站在洞口,充当守卫,都身高两三丈,如同神灵或护法神像一样高大。   “客人请进。”   沙妖说着,继续往里走。   宋游打量了眼洞口的大妖,微微低头,便走入了洞门中。   洞门也高达数丈,宽也有数丈,一行人走入其中,哪怕有匹枣红马,也显得十分渺小。   洞中充斥着汹涌的火焰,热浪几乎扑面而来,只是一行人身上覆盖着灵光,却是一点也不受火焰所伤。   直到穿过火焰,眼前一片清朗。   火焰没了,高温也没了。   眼前依然是巨大的洞口通道,七曲八折,有时故意弯折两下,两旁又多了许多岔路分支,有不同的妖灵精怪低着头在其中快步行走,让宋游想起了一些王府宫殿的走廊与其中的侍卫仆从。   走了许久,终于来到一间洞厅前。   古老的神灵一身红袍,在这里等他。   洞厅中除了几块石头做床榻,几乎空无一物,既无水果点心也无茶水吃食,甚至都没有桌椅,想来这位是无需这些的,不过见到宋游,他还是不禁仔细打量了他几眼,这才说道:“你是第十个来到我这里的伏龙观传人。”   口音也有些奇怪,却不是如沙妖一样,掺杂着西域的口音,而是带着几分古意,像是平州山神、岳王神君和一些古老的神灵也这样。   “第十个?”   宋游停下脚步问道。   “也许是。”神灵开口道,“活得太久了,没有细数。”   “在下姓宋名游,师承多行道人。”   “我以前叫炎阳真君,后来来到这里,被当地人奉为火神,你随便怎么叫都行。”   “炎阳真君……”   宋游重复念了一句。   心中想起的却是天宫那位在背后主宰火部、在民间地位也十分高的火阳真君。   “我们是兄弟。”   前方传来了火神的声音。   算是为宋游解了疑惑。 ###第五百三十七章 原来是当时的缘分   “火神如何知道在下心中所想?”   “你那些师门长辈,但凡来到这里的,一听说吾名,都会这么问。”   火神转过头来看向他。   这位上古神灵看起来很普通,只是浓眉大眼,国字脸,身材强壮,蓄须披发,身着一身宽松红袍,像火一样,是偏向中原人的面容。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是时间的厚度。   观中书籍上倒是记载得很明确,火阳真君本是上古修士,本身就是有大修为在身的大能,之所以位居天宫,成为神灵,只是为了长生。他也是少有的从上古时期通过香火神道顺利过渡到现在的几位大能之一。   真君是他古时候的称谓了,那时候人间对此区分得不明确,神灵也不太在意这个,像是火阳真君这种只是借香火神道来续命的神灵,就更不在意在天宫是什么级别、有多少权力了。甚至这类上古大能很可能还有别的本领,于是在转投香火神道之后,对香火也不是特别看重。   这位若是火阳真君的兄弟,便不是先天神灵了,也很可能是大晏人。   只是那时候还远远没有大晏。   倒是已经有了“中国”的概念。只是最初的“中国”也不算大,只是当前大晏的中央,随后概念范围才慢慢扩大,到了现在,大晏人普遍认为自己所处的位置是天下中心,理所当然的天朝上国,因此整个大晏都常以“中国”来自称。   宋游看这一位也是实打实的上古大能,很可能用的是和他兄弟一样的办法,借香火走神道,只是一个去了天宫,一个在这里占山为神,一个吸取的是中原百姓的信仰,一个则是将西域的百姓纳为信众。   “既然火神和火阳真君曾是兄弟,为何如今天各一方呢?”宋游不禁好奇的问道。   “兄弟就一定要待在一起吗?”   “这倒也是。”   “哼……”   炎阳真君哼了一声,随即直言问道:“你来寻我,又有何事?”   “听说此地有座火焰山,山上火焰终年不灭,山中住着一位火神,很了不得,在下行走天下本就是为了增长见识,所以特来拜访。”   “我还以为你是听了山下凡人的话,以为这两年的大旱都是我带来的,所以特地来找我麻烦呢。”火神依然直言。   “除了游历至此,增长见闻,倒确实还有别的事。也确实想来看看山下大旱是否与此地、与火神有关,不过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宋游知晓自家历代祖师都曾与他有过接触,便略微多了一些恭敬和礼节,在火神挑眉之时,他便说道,“在下也是来寻五方五行灵韵的。”   “五方五行灵韵?”   “是……”   “那是何物?”   “便是天地间五个方向、五种灵韵,分主五行,化成地土。在下已经找齐了三方,还差两方。”   “是宝贝?”   “算,也不算。”   “用来做什么的?”   “凝聚阴间地府。”   “阴间地府?”   “正是。”   “速速说来听听!”   这位火神真是个直性子。   不仅直,还有些急。   宋游倒也不在意,干脆在旁边石榻上坐下,与他讲起阴间地府之事。   火神好似一点也不与他客气,也不觉得生疏,期间常常发问。   听说凝聚阴间地府要用到五方五行土,就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听说是从当时国师口中听说的,又追问更多细节。听说他要凝聚阴间地府,就问天宫为何不派神仙参与,听到他与神灵大战,就问他把神灵打死没有。   但凡听到宋游与天宫冲突之际,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听到宋游诛杀巨星神,更是拍手称快,声震洞厅。   看来也是与天宫不太愉快的。   这位火神没有多少弯弯绕绕,也不懂什么谈话技巧,言谈举止间同样有几分古代风气,只是却与岳王神君的洒脱不同,他更多的是豁达。这种豁达常常出现在很了不得的人物身上,或是身居高位,或是智谋超群,或是武力卓越,总之别人都很难比得上自己,又拿自己没有办法,自然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只是无论是身居高位,还是智谋超群、武力卓越,在这位当世的上古大能面前,都算不了什么。   豁达之间,又有几分憨直。   但是这么畅谈起来,放肆直言,放肆的笑,居然也很痛快,就连宋游也好似被他感染,觉得很是有趣。   三花猫也常常盯着他看。   倒是燕子常被他笑声所惊。   “既是这么一个东西,那我倒是知道了。”炎阳真君坐直上身,“不过这个东西不在我这里,我这山上的火,只因我一次修行带来。你修行时若是不有意控制,定然也会影响外界天地的。之后我觉得这火也挺好,至少能让那些凡人离我远点,免得每年都来吹吹打打几次,心烦,所以就也没有把它灭顶,一直烧到了现在。”   炎阳真君说着顿了一下,转头瞪眼对他道:“不过我这火焰山的火可只烧这一片,烧得再烫,也烧不到十里之外,更烧不到几州之外。这两年干旱只是天地转变。两千年前这边还遍地是湖呢,现在也全是土了,天地之事本就如此,活得久了,自然可见沧海桑田,就不奇怪了。倒确实有东西顺应天地转变,加剧干旱,多半就是你要找的那东西。”   “外界确实有些关于‘干旱乃是火神所为’的流言,传得煞有介事,这对火神的名声、香火都不好,火神为何不澄清呢?”   “如何澄清?只说一两句,又没人信,多说几句,又懒得费心。”炎阳真君不屑道,“区区凡人,活不过几十年,便任他们说去吧,反正天上地下也没有几个人能奈何得了本座了。”   “……”   宋游不禁笑着摇头。   这可真是豁达。   只是这位火神也许封闭太久了,太过于古老了,想法还停留在他那个相对单纯、简单的年代,如今天下各方面早已不同了。一个神灵若是因为自身喜怒而给天下带来灾难,旱地三千里,是会被很多人口诛笔伐,记入典籍,遗臭千年的。   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容易被遗忘了。   宋游倒也不说什么,而是又问:“火神说的那东西,不知在何处?”   “此处往西,三百里,地底深处便是了。”火神说道,“我当初也去找过它,只是那东西挺奇异,不容易拿得动。虽与我修行之道相符,不过一来我要把它带回来也要费些心思,二来,呵,我再修行也没多少用了,玩了几天,便又回来了。”   “原来如此。”   “你要去找,便早些去吧!虽然与你讲话还算痛快,尤其是听你斩神,嘿嘿,不过我也不多留你。”火神说着咧嘴一笑,“要是以后,你再把天宫哪个神灵宰了,再能来与我说说,那便更好了。”   “火神与天宫有恩怨吗?”   “多年的恩怨了,算不得什么。”火神摆了摆手,“不提也罢。”   “好。”   宋游只是笑笑,没有多问。   大概是有那么一些恩怨的。   若是不然,不至于兄弟二人,又都修到了极高境界,结果一个在天上被尊为正统火神,受万民敬仰,一个只能缩在这里,不仅地方小,甚至都不在中原大地内——大晏也许真的是世界的中心,不仅文化、经济上是如此,就是鬼神一说,修行灵韵,也仍是世界的中心。哪怕是鬼神妖怪通常也是不愿轻易离开大晏的,一旦出去,便宛如被流放。   “离开前可否去山顶一观?”   “自然可以。”   不久之后,宋游一行人与炎阳真君来到了火焰山的山顶。   身后火焰喷涌而出,直冲天穹,一行人背对着火焰,眼前却是苍茫的戈壁大地,一片土黄,看不到边,仿佛内心也随之辽阔了起来。   炎阳真君与他们说起两千年前这里的模样,挥手指着远方天地,好似一切在他记忆里都还是新的,就是昨天才看见的一样,说着说着,又不禁停下来叹一口气,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便都在这里了。   宋游在这里站了许久,这才道别。   “便向火神告辞了,多有打扰。只愿今后还有伏龙观的后人来到这里,火神能念及旧情,依然请他们到这里来,看看在下看过的风景。”   “哈哈……”   炎阳真君听了却是大笑,看向他说:“你以为我请你过来,客气招待与你,是念及你那些师门长辈的旧情吗?”   “难道不是?”   宋游反倒有些疑惑了。   “哈哈哈哈,你们伏龙观的传人每代都不一样,最多和上一代还有些关联,和上上代就从没有见过面了,又能有什么干系?来到我这里的伏龙观传人也是各有各的性格脾气,有的讲礼貌,有的不讲,我看了这么多,也早就习惯了。”炎阳真君说道,“后来无论谁来到这里,我就当从未见过他们的祖师,也不当他们是故人的徒子徒孙,不管前一个来到这里怎么样,是和我饮酒畅谈,还是与我打上一场,新的一来,我都当此前从未有过恩怨。”   “火神豁达。”   宋游听完十分认可,诚心恭维一句,却是更疑惑了:“那么这次……”   “待在这里虽然清净,却也过于无聊了。好在有不少妖精鬼怪慕名来投奔我,我倒不在乎有没有手下,却也算是给我添了不少乐子,也有一些天生地养的精灵来到这里,我便把它们养着,每日逗弄它们,也觉得有趣。还有些心性单纯,我也挺喜欢。”   炎阳真君说着转头看向他:“几个月前有个小东西耐不住本性,偷跑了出去,跑到了陇州去,我得多谢你,否则它怕是回不来了。”   宋游一听,顿时怔住。   心中有一种恍然之感。   扭头看向下方,遥远的山间,好似有一只精灵在蹦跳——   精灵身材纤细,四肢修长,身如羊长鹿角,头如狐面如玉,像是戴着面具,每一次蹦起来都轻灵无比,弹跳力极好,在空中缓缓收脚,不急不慢无忧无虑的姿态像是在空中起舞。   “……”   宋游不禁露出一抹微笑。   原来是当时善意的小小回赠啊。   缘分真是一件奇妙的事。 ###第五百三十八章 你真不要脸   “这火真是不凡……”   看够了戈壁风景的宋游,最后将目光投向了身后山口的火焰。   本身就是精于火法的人,自然一眼就能看出,哪怕是身后山口的火,也极为不凡。是少有的比他正儿八经施放的灵火还更厉害的火。   “哈哈哈哈!”   炎阳真君依然大笑,豪迈不已,丝毫不掩饰,也丝毫不谦虚,直言说道:“此乃千年以前,我最久的一次闭关修行引发的大地异象,此后千年时间这火也未曾熄灭,反倒随着我修行时聚起的灵韵,变得越发厉害。莫说寻常神鬼,就是那天宫斗部的主官金灵官来到这里,只要他敢在我这山口里走上一遭,也得把他的金身烧成金水。”   “不愧为火神。”   宋游拱了拱手,不再多说,直接下山离去。   枣红马始终如一的跟随着他。   三花猫也立马跟上,只是一边走着,一边不断回头,看向那身着红袍的大胡子散发火神,表情严肃。   “那个人好像很厉害!”   “上古大能,自然厉害。”   “上古大能是什么?”   “就是和我观祖师爷一个时代的修士,修为通天彻地,十分了得。”宋游一边走一边耐心的与她说,“金灵官,周雷公,狐狸,鼍龙,还有北边那棵柳树,安清的老燕仙,都没有他厉害,也没有他活得久。要狐狸修成九尾,柳树得偿所愿,才能有与他相比的资格。”   “蛇仙有他厉害吗?”   “没有。”   “山神有他厉害吗?”   “不知在那片山中有没有,但出了那片山肯定是没有的。”   “这么厉害!”   三花猫好似被震惊到了。   “那谁有他厉害?”   “天上那些藏起来的神仙中,也许有几位和他一样厉害,或者比他厉害。”宋游对她说道,“听说天宫还有一些秘法,可以汇聚香火,便是将整个天宫神灵收到的香火神力全都汇集一处,聚在善战的武将身上,武将也会变得很厉害。可能是因为这些,他才来到了这里。”   “那你和他谁厉害?”   “我?”   道人微微笑了一笑,边走边说:“天地万法,玄妙无比,相生相克,又互有解法,难以说哪一样一定厉害。何况火神是前辈,我是晚辈,自是不敢说比他厉害的。”   “听不懂……”   “我和他一样厉害。”   “……”   猫儿听完却是表情越发严肃,加快小碎步,从道人身边走到他的前面去,并回过头来,好看清道人此时的表情,陷入思索。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   “你这个人……”   只是道人终究没有教过她这样的话,限于词汇量的不足,她想了很久,也没想清楚该如何形容,便干脆把头一扭,小跑着下山而去。   ……   下山之后,道人一路往西。   走出十里,火焰不再。   走出五十里,路旁有了空房废宅。   百里之后,有了人迹。   甚至戈壁滩中出现了一条道路,有着明显的车辙,脚下的土也被踩得更结实。   接着人迹逐渐变多。   既有行旅,也有行人。   更多的是难民流民一样打扮的人,头发干枯散乱,嘴唇脸颊都布满皲裂,行尸走肉般的在路上走着,时不时就会倒下一个。   宋游本来沿着火神指的方向一路往西,是不会一直沿着这条路走的,这条路稍微偏了一些,不过他还是走上了这条路,与这些人同行,体会着他们此时身上的暮气死气,又感受着他们心中对生的向往,这给了他很大的触动。   这是一群逃难的人。   逃离的是这几千里的旱地。   走着走着,人越来越多,无论是商旅行人,还是逃难的流民,似乎都在这里聚集。   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片村落。   是在戈壁滩上的一片木屋,构筑房屋的木料已经被风沙侵蚀了颜色,变得很旧,零零散散的坐落在大地上,倒是与戈壁的画风相符。   只是村落也有些冷清,似乎已经没有多少人住在这里了。   许多人沉默无言,从此路过,也有一些人会转过头,向着那一栋栋关着门的木屋张望一眼,亦或是前去敲门。   宋游走过很多路,这条路真与此前走过的大多数路都不同,无论是路旁的风景,头顶的烈日,路上的煎熬和身边的行人,都不一样。   “砰砰砰……”   前方忽然传来了拍门声。   绝大多数人听见声音都充耳不闻,仿佛只是低头迈步就已经用光了全身所有力气,连抬头看一眼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有道人停下脚步,朝着拍门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名中原面孔的商人,手上拿着钱财,一边拍门,一边喊着话。   里头还真有声音回应。   说的都是当地的语言。   宋游听不太懂,但从他焦急的情绪和虚弱的语气中,似乎能感觉到他的用意。   想要以钱换水。   商人拿的钱不少,里头的人却没有开门。   “唉……”   商人长长叹了口气,却在叹完气后,立马闭上了嘴,似乎多呼一口气,都会造成身体里流失更多的水,随即无力的折身,想继续往前走。   一下腿上无力,脚步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慢点。”   宋游提醒了一句,取出水囊:“我这里还有一点水,可以分足下一口。”   “当真?”   那名商人终于说话了。   “当真。”   “多少钱一口?”   “不要钱。”   “不要钱?”   “拿去吧。”   宋游将自己的水囊递给了他。   商人毫不犹豫的接过,立马扯开木塞,仰头张大嘴巴,想要大灌一口,稍作犹豫,又换成了小饮一口,随即才递还给宋游。   “多谢先生,不过这边大旱,十分缺水,先生这点水,还是省着点喝吧,莫要随便赠与人了。”   “在下有道行傍身,渴不死。”   “唉……”   “足下方才是去讨水吗?”   “想买一些水。原先这里人挺多的,我每年都在那里买水。”应是喝了一口水恢复了些力气,又或是还他这口水的情分,商人说道,“结果从去年春天开始这边大旱,滴雨未下,连伞都快放烂了,他们自己都没有水喝,想来许多人都搬走了,或是干死了。”   那一口水对于此时严重缺水的他显然只是杯水车薪,他一边控制着声音和吐气说话,一边忍不住瞄向宋游的水囊。   “再喝一口吧。”   “这可如何……”   “那一口太小了。”   宋游一边说着一边又将水囊递给他,同时问道:“这路上的人,也都是搬走的吗?”   “还能怎样?”商人咕咚喝了一口水,一滴都不敢洒,这才说道,“西域干旱之地,早已民不聊生,本来以为只干去年,今年会变好,结果今年开春这么久了还是滴雨未下,很多人便再也忍不住了,只好逃离此地。”   “都往哪里去呢?”   “有往更西边走的,那便是塞外江南,有往北边走的,反正哪来不干旱就往哪里走。”商人说道,“这里是原先的西州都护府河城地界,前方就是鼎鼎大名的花岩山,那里有个岔路口,整个西域以南,没有几条大路,但凡走远一点,都要从那里过。所以这里才聚了这么多人。”   “原来如此。”   宋游倒也清楚一些大晏的地理。   原先大晏将西州都护府的治所就设立在这边,名曰河城,后来随着大晏对西域的掌控越来越强,越来越深入,治所的位置也往西迁移了。   “这水……”   “足下还能再喝,给我家猫儿与燕子留一点就是。”宋游说道,“喝完了我们还能再去寻,即使再干旱,戈壁中也总有绿州水源。”   “那便再喝一口。”   商人再次仰头,缓缓倒了一小口进嘴,又分成许多口吞下,这才把水囊递还给他。   随即二人相约同行,沉默往前。   空前繁荣的西域丝绸之路吸引了许多胆大的商人,这些商人也不都是大商队,也有许多独自一人或三两组队的,可能是未来的商队。这名商人便是原先陇州的人,年轻时读书,屡考不中,家中欠了不少债,加之出了变故,这才冒险出来跑商。   这是一条黄金路,一趟就能积攒巨额的财富。   越是干旱,路越难走,与你同捡地上黄金的人就越少。   只是很可能也会丢了性命。   直到往前,人越来越多了,宋游一直没有喝水,也没有用法力灵力滋润自身,甚至刻意阻止了这一过程,为的就是体验一下在这气温比体温还高的天气下,没有水分补充,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甚至三花娘娘叫他喝水,他也不喝。   这对他来说是种新奇的体验。   对路旁别的人来说,却是死亡的威胁。   随着步步往前,水分迅速流失,宋游的嘴唇也变得干燥,脑子开始有些混沌,嘴巴变得极度干渴,想喝水的欲望到了巅峰。   只是他终究不是寻常人,终究体会不到此时路上流民们的感觉。   也许只能体会几分之一。然后凭借着几分之一,窥一斑而猜想全豹,去思索旱灾下的百姓究竟受着怎么样的折磨。   直到走到了商人口中大名鼎鼎的花岩山——   前方是一面高大的垂直石壁,岩层分层明显,并且呈现出不同的色彩,像是一面天墙。   石岩下方有三条路,分别通往三个不同的方向,交叉处搭着不少棚子和简陋木屋,有许多人路过这里,停下歇息,大多也是沉默着,少数人交流着各地的旱灾,交流着哪里有水源。   也有许多人在这里一倒,就起不来了。   “……”   宋游也在这里盘坐了下来,有一种坐下来就不愿意走了的感觉。 ###第五百三十九章 滴水成湖   上午的花岩山下,人如蚂蚁成行。   “先生不走了吗?”   商人有气无力的站在道人身边,用询问的眼神看了他几眼,见他没有回应,才终于开口问道。   “过几天再走。”   道人扭头看了看四周流民,又抬头看了看逐渐灼热起来的天日。   这边远比沙州干得更严重,要是再在这里降一场大雨,恐怕会耗费比百日更长的时间,而且这里缺乏保水的地理环境,又缺乏住民,降一场雨不仅没有多少用,甚至都保不了一天。   所幸他还有一个办法。   “那也坐后面去吧,可以遮太阳的地方,这里实在是太晒了,先生不能遮阴的话,很快就会被太阳晒成人干。”   “在下有道行傍身,不怕的。”宋游一边说着,一边抬头看他,语气温和,“这里好,在下就坐在这里,正好感悟灵韵。”   “……”   “足下莫要在此久留了。”宋游对他说道,好似一点也不在意会费多少口水,“我观足下知礼而守节,有勇气又有坚守,实在难得。人生的起伏只是暂时的,只要能过此难关,假以时日,不说能否成大器,也很难庸碌无为,还是尽快离去,早寻出路吧。”   “……”   商人嘴唇干得发白发裂,又看了眼道人携带的水囊,知晓其中其实也没有两口水了,不敢讨要,也没了说话的力气,只朝他拱了拱手,便踉踉跄跄的折身离去,走向前方荫凉。   回头一望——   道人盘坐不动,行囊就放在身旁,那匹马也站在他身边,猫儿则找了个小沙丘,站上去伸长脖子,四处张望。   真是个奇怪的道人。   商人走到阴凉处,刚松一口气,不禁腿一软,摔倒在地。   ……   茫茫戈壁中确实没有几条大路,花岩山便是整个河城地区来往必经之地。   无数商旅行人、流民百姓汇聚于此。   没有人敢在阳光炽热时赶路,那样不管你带再多的水,也走不出几里地就会倒在烈日和高温之下,然后被迅速烤成干尸。于是每到接近正午时分人们就得努力寻找庇护所,即使找不到,也得缩在骆驼身旁的阴影下,用布盖着身体,只有早晨和黄昏才是赶路的最佳时节。   花岩山的石壁上被凿出了许多洞窟,也有不少天然的峡谷、裂缝,还搭了一片棚子和木屋,都可以容人遮阳,加上花岩山朝向背西,每过正午自然而然就会在地上投下大片的阴影,长此以往,自然便成了来往人们绝佳的遮阳地。   此时便有无数人停留于此,不时传出有气无力的讨论。   有些听得懂,有些听不懂。   “这鬼天气……”   “可知附近哪里还有水?”   “哪里还有水?河城的河都干了,河城都快成空城了,没看大家伙都在往外面逃吗?”   “不要人活了啊……”   “你们往哪里走?走得出去吗?”   “不走也是死啊……”   “这一趟要把命搭上了。”   “唉……”   用最后的力气交谈,是临近死亡时下意识寻找的慰藉,是对于水源信息的期待,也是生命中最后的叹息与抱怨。   “老天爷啊,你要是不让人活,就把我们收走吧,为何要留我们在人间受苦啊?我这辈子没有做过坏事……”   哀嚎声,感叹声,祈祷声。   声声都飘进道人的耳中。   无论是说话的人,还是沉默的人,也都不禁将目光瞄向前方的道人。   众人有的躲在洞窟中,有的缩在峡谷阴影下,也有的缩在裂缝中,或是坐在木棚子下,唯有这名道人,独自坐在阳光中。   戈壁滩里的太阳无比毒辣,能将地面晒得足以煎熟鸡蛋,能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强光映照之下,那名盘坐不动的道人是如此显眼,甚至于身上发白泛旧的道袍都变得更亮更白了几分。   那处地方刚好有一片浅坑。   道人不走,猫儿燕子也不肯走,反正被袋投下的阴影足够她和燕子遮阳了,便一直盯着好似老僧入定的道人看。   倒是辛苦了趴卧旁边的枣红马。   所幸无论猫儿、马还是燕子都有道行护身,也没有那么容易被渴死晒死。   只是难受还是难受的。   随着晒得越来越久,缺水越来越久,这种难受还会越发加剧,就算是妖怪也不见得扛得住。   被袋依旧投下一小片阴影,三花猫焉纠纠的趴在地上,身旁还有一只燕子,同样无精打采,她自己难受之际,却不由得看向旁边的道人。   道士可是实打实的坐在烈日下,已经坐了整整三天了,期间一动也没动,连眼睛都没有睁一下。   若换了常人,一下午就会被烤干。   “……”   三花猫不禁迈步往前爬。   爬得很是缓慢。   爪子刚一迈出阴影范围,触及到烈日下的地面,便传来一阵滚烫,刹那间的温度变化使得她闪电般的缩回了爪子,直到用了灵力护体,这才重新迈步往前爬去,走到道人身边——凑近看一看他,又嗅一嗅,像是当年初识不久一样,观察一下他的情况。   只是当年的三花猫是怕道士死了,看看他还活着没有,现在的三花猫自然已经知道了,道士没有那么容易死,却也想来观察一下他。   “道士你渴不渴?”   三花猫试探的对道士问道,声音放得很小很小,怕打扰到他,又想听他回答。   “喵?”   三花猫又歪着头凑近了道人,瞄向道人很干的嘴巴:“你喝不喝水?我们还有一丢丢水!”   “三花娘娘回来吧,别去打扰先生了。”身后传来燕子的声音,也非常小,有些有气无力,“先生正在感悟某种灵韵。”   “唔?”   猫儿瞬间扭头,疑惑盯着他。   “三花娘娘没有发现吗,先生身边环绕着一种灵韵,越来越浓厚,越来越玄妙。”   “喵呜~”   猫儿仔细感受了一下,好像确实如此:“这种感觉好像有点熟悉。”   “阳都。”   “阳都!”   “阳都曾有过类似的。”   “是哦!”猫儿略微睁大了眼睛,“你好像比我聪明!”   “太阳很晒,两天没喝水了,三花娘娘别说话了,也别走动了,回来躲着吧,等晚上天凉快一点,我带着马儿去戈壁里找一找水。”   “好的……”   猫儿这次不走路了,而是略微屈腿,轻轻一跳,便直接从道人身边跳向了被袋旁。   身姿在空中舒展,在地上投下阴影。   燕子立马像是被唤醒了血脉里的恐惧,下意识就想跑,翅膀都张开了,又强忍着,将之收了回来。只是待得猫儿跳回到他旁边之后,他还是默默地挪动着脚步离她远了一点,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太阳西沉,日暮缓缓降临。   天地间暴躁的炽热终于开始向温柔转变。   到了晚上才变得舒爽。   早晨则是最凉爽的一段时间。   只是太阳一出来,便又迅速升温,像是在向世人展现它的威力。   如此便又是一个轮回。   期间每到凉快的早晨和傍晚,有人从道人身边走过,见他坐着一动不动,也会过来查看一下他的情况,甚至见他是道人,格外照顾,即使自己已经干渴得没有力气了,却也会来问一问他,看看他还活着没有,劝他离开。   道人当然是没有回答的。   偶尔也有心怀不轨之人,想看摸一摸被袋里有什么东西,水囊是不是空的,都被枣红马起身一个作势欲踢的动作便给吓退。   这一坐,就又是几日。   道人身旁的灵韵越发浓厚玄妙,无论是燕子还是三花猫都有明显的察觉——此间玄妙实在难以言说,他们也不知如何理解,如何感悟,只知就算是待在灵韵玄妙的中心,什么也不做,自然而然也仿佛受到洗礼,若能多捉住一丝,便又多一丝的造化。   直到坐了十日之后。   修行感悟之际,灵韵自然影响天地。   道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此时正是一个黄昏。   前方依旧有无数商旅行人、流民百姓蹒跚走过,花岩山遮阴地内也陆续有人走出,走向远方,干渴不已,如同行尸走肉。   正好有一名年长的西域商人,牵着骆驼,踉踉跄跄的走过来看他——   应是已经躲在花岩山的荫凉下看了他一天了,此前太阳灼热,不敢过来,如今太阳下山,这才过来查看道人生死。   见到道人睁开眼睛,虽然虚弱,目光却是淡然,他立马被吓了一跳。   “你还活着?”   “是……”   这是道人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   “先生从哪里来?为何在这坐了一天?为何不去后面躲太阳?为何不离去?”   “在下在此修行。”   “修行?”商人摇了摇头,“这里这么干,先生还是快些离去吧,若是水不够,我倒是可以匀两口给你,就当做个好事。”   “多谢了。”   宋游说着站了起来,语气诚挚:“不过在下不缺水。”   许多路人都向他投来目光。   只见道人从旁边拿起水囊,似乎想要饮水,众人见此,目光中不由都多了几分羡慕,也或许是灼热,甚至喉咙都下意识的开始吞咽,可这道人拔开水囊的塞子,却并没有喝,而是缓缓将之倾斜。   众人一见,又愣住了。   “……”   水囊中的水也几乎没有了,即使将水囊完全倒过来,壶口也只出现了一滴晶莹,像是水晶一样,停留了几息时间,才缓缓滴落下来。   “啪……”   水滴落在干渴的戈壁上。   小小一滴水,瞬间就被戈壁吞没,却没有消失无踪,而是仿佛成了一个引子,打湿了戈壁,随即像是大地破了一个通向地下河的口子,从这一点湿润中疯狂涌出水来,将之扩大,缓慢化成湖泊。 ###第五百四十章 再添一点善意   “咕噜咕噜……”   “哗啦……”   干旱已久的戈壁中竟然出现了水流涌动声、水花拍打声。   不知多少人都看得呆住了,不敢相信是真是假,是梦还没醒,还是临死前的幻觉,亦或是妖鬼迷人心智,大漠中的海市蜃楼。   尤其是那些方才就从道人身边走过、正扭过头看着道人动作的人,更是几乎傻眼。   但见清水疯狂涌出,起初沾了戈壁滩上的灰尘,变得浑浊,不过这一片土地以碎石岩层为主,很快又变得清澈,往四周蔓延,有些人本身就正从道人身边不远处走过,此时水更是蔓延到了脚下。   便纷纷低头看去,睁圆眼睛。   “水!”   终于有人扑了过去。   弯腰掬一捧水。   本以为可能会摸一个空,结果却实打实的捞起了一捧清水,在这炎热未消的大漠黄昏,呈现出让人打一个激灵的清凉。   送进嘴中,宛如琼浆甘露。   “真的是水!”   “不是假的!”   “有救了!”   “神仙!活神仙!”   众人终于忍不住了,全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争先恐后的扑过去,甚至都懒得用手捧水,干脆趴在湖边,俯下身大口畅饮。   这水真的清凉,甘甜无比。   甚至于水中还有鱼。   道人则带上马默默退到了湖边,三花猫与燕子也随他一同,将位置让给了这些商旅行人、流民百姓。   此乃主路交汇之处,黑压压的人全都涌过来,硬是将这片小湖围得水泄不通,有人甚至淌进了水里。远方的人起先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远远的听到这边有杂乱的喊声,还以为是沙匪贼人,又或是遇到了妖怪,等慢慢走近,看见阳光下倒映的水光,便也全都疯跑着汇集过来。   前赴后继,不管不顾。   此乃生路,生灵之事,莫过于此。   便见道人领马站到后方,竹杖而立,嘴唇干燥,不知多少人从他身边穿过,扑向那处他造出来的湖泊。远方大漠落日,近处水波荡漾,湖泊中闪烁着金色的光点,构成了一幅奇妙而壮阔的画卷。   此水不是凭空得来,亦非灵韵凝聚。   宋游此前坐在这里十日,感悟的是东南海上的“水行灵韵”。   五方灵韵,玄妙无穷。   水行灵韵则神秘莫测,流动难寻。   在水行灵韵影响下的海上诸国便是如此,不仅有诸多奇妙之事,甚至就连方位和距离也变得飘忽——有人在离岸几百里处见过他们,有人最远在离岸几千上万里处也误入过其中,有人从南海进去过,有人从东海也进去过,皆是灵韵玄妙所致。   此前在阳都时,文平子来访,恰逢宋游感悟这方灵韵,就曾引发天地异象,不仅使得文平子去茅房的路变得漫长,还曾使得院中刷洗马儿留下的一滩水渍连通了不知名的地方,文平子俯身一看,游鱼无数、珊瑚成群,巨鲨捕食,分明是大海深处,吓得他差一点就掉下去。   当时是机缘巧合,是与灵韵共鸣,可遇而不可求,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几乎难以复制。   宋游就偏要强求,偏要复制。   于是在燥热的大漠之中,顶着烈日,硬生生静下心来,仔细感悟,一坐就是十日,就是要找回当初的那一丝灵韵玄妙,将之握在手中——   这将成为眼前这些人的生机。   也将成为他的一场修行。   一场难得的修行。   此时最明显的收获,便是他对这种灵韵玄妙的感悟加深了许多,是对五方灵韵之一的感悟,亦是对天地、对大道的感悟,并且他已经完成了第一次对这一抹灵韵玄妙的利用和具现,假以时日,这会成为他的一种法术神通,也或许会加深他已经掌握的某类法术神通上的造诣。   这一滴水便只是一个引子,连通的其实是海上某座荒岛上的淡水湖。   此时的水,便是万里之外湖中的水。   宋游抿了抿嘴,沉默无言。   虽是修行之人,超凡脱俗,可也十日滴水未进,又暴露在烈日下,也算体会到了几分灾民的苦。   窥一斑可知全豹——   原先就想过苦,却没想过,有这么苦。   此时陆续有人饮够了水,又将自己的储水容器也给装满,有携带骆驼的,将骆驼也给喂饱,这才回过神来,纳闷这水是从哪里来的。   便见有人快步走向宋游,或是惊叹的睁圆了眼睛,或是感动得泪流满面,又或是激动不已,或是胆怯,可却全都跪在了道人的面前,一边拜着一边用不同的语言喊着杂乱的话,不用想也知道说的什么。   其余人见状,也全都跑过去,跪伏在地。   是跪神仙,是跪恩人。   道人起先还想挥动竹杖,将他们全都扶起来,或是劝解他们莫要如此,可随着越来越多的人饮完了水,都过来拜谢于他,便扶不过来了。   只得略微侧过身子,以示难以承受,少几分坦然。   这里有多少人?湖边挤了多少人?   多少人饮完水又多少人继续涌来?   难以数得清楚。   只能见得夕阳西下,大漠落日圆,凭空出现的湖泊金光熠熠,除了那些还在疯跑着的干渴的人,道人与猫与马成了唯一站着不动的人,在道人一行与湖泊之间跪伏了成片的流民百姓,每一次或磕头或拱手,每一声不同语言下的喊声,都诚心诚意,场面壮观无比,震撼人心。   若道人是凡人,恐怕立地就可成神。   说来有意思——   此前众人皆趴去湖边饮水,道人一行独自站着不动,如今众人跪伏于地,还是只有道人一行独自站着。   道人一行还是站在那里。   “诸位,赶路的时间不多了,带足了水,就请离去吧。”宋游挥了挥竹杖,“若有懂当地语言的,也请替我翻译中转一下。”   下方便有一连串的声音响起。   喝足了水,说话也有了力气。   只是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人起身离去。   倒是下方又传出了声音:“不知尊上是天上哪位神仙?”   “在下不是神仙,只是大晏一道人。”   “不是神仙?”   “不是。”宋游平静说道,“只是路过此地,见天地干旱,诸位疾苦,恰好有些办法,于是从东南海上岛屿中借来一些淡水而已。”   “东南海上岛屿……”   众人听了,皆震惊不已。   “此水虽借自海上的荒岛,毕竟是向别地借来的,海上虽不缺水,岛上湖泊大小却也有限,诸位路过此地,可以畅饮,亦可以带走,但却切记必须珍惜水源,取用之时需怀敬谢之心,不可随意浪费,更不可亵渎污染。”宋游拄着竹杖说道,声音也是有些沙哑了。   “我等定然谨记!”   “定不敢违逆!”   “也得传扬开去!”   “这可是救命水神仙泉啊……”   先是以大晏官话为主,后来又有一些当地话,是懂当地话的人为他们翻译,随后当地流民百姓也全都开了口,想也是些承诺或敬谢之声。   “神仙既有大神通,为何……为何不施法消除此地大旱呢?”有人喊道。   “此地大旱乃是天地大势,自然转变,沧海桑田,无论是神是仙,都无法违逆。”宋游平静的说道。   “听说……”说话的人抬起头来,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远方,直到目光停在这名道人身上,看见他的身影和神情,才像是有了信心,“听说此地大旱乃是后边火焰山里的火神所为,若是神仙能除掉那邪神,大旱自然消除。”   “此乃谣言。”   宋游听闻,神情不变,语气也不变,只是内心却多了些敬重。   “请各位懂多种语言的,都替在下翻译中转一句:此地大旱乃是天地大势,沧海桑田,自然转变,是正常现象,与妖鬼神灵都没有关系,请诸位莫要因此而唾弃哪位神灵,那样实属污蔑,不是好事。此次大旱既与火焰山火神无关,也与陇州沙州的雨神无关。”   又是一片杂乱之事。   众人面面相觑,然而从这位救命的神仙口中听说,却也让他们不得不信。   “诸位请起,请往前去,走到远方,也请将此事传扬开吧。”   “多谢神仙。”   这才终于有人起身,准备离去。   宋游看见了那位先前准备赠他水喝、劝他离去的西域商人,此时他已将肚子和水囊都装满了水,宋游对他略微颔首行礼,他也回礼,随着牵着自己的骆驼往东方去了,也许目的地是长京的西市。   湖泊中仍旧水光熠熠。   待得太阳彻底落山,天边又呈现出了绝美的霞光,似蓝非蓝,似紫还红,似粉又白,温柔而梦幻,亦倒映在了这片戈壁滩上的湖泊中。这抹霞光至少要一个时辰才会消退,商旅行人被霞光映照,又补足了水,应当能走上不短的一程。   宋游想了想,看向远处。   花岩山下有岩石,隔得挺远。   道人只是挥了挥竹杖——   “呜!”   一块巨石立马飞了过来。   “轰隆!”   巨石落在湖畔,呈现出一声闷响。   许多人都被惊住,转头看来。   猫儿也伸长脖子,直直盯着。   在他们的目光注视下,道人只是隔空挥了挥竹杖,巨石便被切下来一层,呈现出一个平整光滑的断面。   随即道人持杖写字——   大安元年,西域自然演变,大旱两年,滴雨未下,生灵困苦,民不聊生。此湖之水借自东南海上无名荒岛,来往之人可尽情取用,不可亵渎。   只愿此石此碑能长存下去。   好让世人知晓,大旱非火神所为。   好让世人知晓,湖水从何而来。   好让后人知晓此时的大旱,让后人知晓,西域的自然演变从何时起。   却是没有留下名字。 ###第五百四十一章 得来全不费工夫   霞光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头顶一轮满月。   这年头的月亮也不知道哪来这么亮,加上天空一朵云也没有,月光没有丝毫遮挡的洒下来,能将地面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   即使夜晚赶路恐怕也没问题。   湖边终于清净了,大多数停留在花岩山的商旅行人也已经补足水离去了,宋游终于带着枣红马、三花猫和燕子到了湖边。   “喝个尽兴吧。”宋游摸着马儿的脖颈,“这些天也辛苦你们了。”   马儿垂下脖颈,低头饮水。   燕子也站在湖边,低头啄水,然后立马把头扬起,飞快的咂巴着嘴,将之吞进去。   三花猫低头舔得飞快。   道人则是用水囊装水来喝。   各自有各自的饮水之法。   喝着喝着,三花猫停了下来,突然抬头盯着湖水中间,表情严肃,一动不动。   戈壁上有风,吹皱湖面。   明月下湖水又泛起银光。   “唔……”   猫儿收回目光,这才继续舔水。   舔着舔着,她忽然往前走去,整只猫踏进了湖水中,并浮起来,一身长毛在水中漂浮招摆,只露出一颗毛绒绒的猫儿头,四肢小脚狗刨,带动着她的身体在水中越游越远,看起来还挺有意思。   “月色真好啊。”   宋游握着水囊,眺望远方。   这水可真是清冽甘甜。   尤其是在这个地方。   渴了这么久,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在渴望水的滋润,此时能喝到这么一口清冽甘甜的水,人生真是少有比这更舒服的事了。   “三花娘娘可莫要在湖中撒尿。”   “!”   三花猫顿时停下狗刨的动作,整只猫飘在湖上,也慢慢停了下来,扭过头一脸严肃的将道人盯着,一眨不眨。   盯了好一会儿,她才收回目光,没有说什么,只继续狗刨,小小的身子也在水上缓慢滑动,直到突然一下,猛然钻进水中。   “咕噜咕噜……”   湖水中零星冒出几个泡。   过了一会儿,她才重新冒出头来,又狗刨着调转方向,朝岸边游来,此时她的口中已经叼了一条鱼了。   踏上岸,抖抖水,放下鱼。   “吃鱼!”   三花猫严肃的对道人说道,说完便又转身,再次走入湖中:“三花娘娘再去捉!”   今晚的晚餐便是湖中游鱼。   乃是万里之外海岛上的鱼儿。   宋游吃饱喝足,迎着明月,就在湖边铺开毛毡,美滋滋的睡了一觉。   别看大漠白天能热死人,到了晚上,温度却十分适宜,铺上羊毛毡,都不需要盖被子,只需用毛毯搭个肚皮,无忧之下,自然睡得舒服。   这真是近些天来少有的舒服觉了。   ……   次日清早,宋游又喝了些水,也装满了水,尤其是让马儿也喝饱,便出发了。   离开大路,进入戈壁。   又是茫茫大地,又是道人一行。白天躲太阳,早晚出行,孤独且坚定。既是寻那火行灵韵,也是寻一场修行。   依稀能辨得清方向。   距离倒是不远,只有二百里左右。   走得近了,其余三方灵韵自有感应。   宋游走了三天时间,见到了那片区域。   那是一片戈壁滩上的魔鬼城。   所谓魔鬼城,便是风蚀性地貌。是地面的土堆被风化风蚀、流水冲刷之后,形成的与风向平行、相间排列的风蚀土墩。   大自然和风都是了不起的雕刻家,于是这些土堆也被风雕刻成了不同的模样,没有一个相同的。最常见的是地面上统一方向的长条,像是多年后大海上排列整齐的战船战舰,更为奇特的,则是什么形状都有,有的像动物,有的像堡垒,有的像房屋,有的像妖魔鬼怪,很是奇特。   因为其奇特怪异的形状,加之每到风起之时,风从土堆中穿过,都会发出呜咽,如鬼哭狼嚎,因此得名魔鬼城。   地方是到了,只是找起来却有些麻烦。   炎阳真君说得清楚,那方灵韵就诞生在这片戈壁的地下深处——   地下很热,熔岩滚动,灵韵暴躁,很不稳定,又连通整片大地灵脉,多年的燥热蓄积,这才孕育出了这方灵韵。   灵韵诞生之后,本就要反过来影响天地,恰逢西域东南方向与沙州、陇州天地演变,逐渐变得干旱,与它的特性相符,于是它的存在很自然而然的便加剧了这一过程,这才使得这片土地上的大旱来得如此突然且猛烈,不给百姓一点反应和挣扎的机会。   同时这方灵韵藏得很深。   好在炎阳真君曾下去找过它,大地上应该留有一条通往地底的裂缝。   只是这裂缝并不好找。   倒不是一条裂缝在苍茫一色的戈壁滩上太难找见,而是因为今年大旱,戈壁滩上到处都是裂缝,小到寻常裂纹,大到深渊地沟都有,绝大部分地缝都没有多深,也更不通往地底。   宋游在这片魔鬼城中逛了好几天,既观赏着这片奇异的地貌风景,也寻找着通往地下寻找灵韵的入口,风景倒让他啧啧称奇,只是炎阳真君说的那条裂缝却始终未能寻到。   当然,搜寻主力是燕子。   好在这些土堆千奇百怪,给他提供了很好的遮阳地方,倒是无需每天太阳一出来,就要在茫茫大漠中寻找这样的地方。   只要心不急,倒也悠闲。   “大概就在这一片了。”宋游感悟着地下的灵韵,也留意着携带的其它三方灵韵的动静,差不多确定了地方,“今晚再找不到的话,就只好在地上现开一条通道,通往地下去了。”   “好!”   正是又是一个夕阳西下。   燕子毫不犹豫,扑扇着翅膀便飞了出去,眨眼间就化作天空的一个小点儿,消失不见。   宋游也走了出去。   大地土黄泛红,上边是无数奇形怪状的风蚀土堆,夕阳几乎是贴着地平线将光线投来,每一座土堆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长。行走其中,除了自己似乎完全没有别的生命,又听风过鬼哭,难免让人惧怕。   道人却不在意,慢慢走远。   三花猫也紧跟在他后头。   只是猫儿可就比人警惕多了,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引起她的戒备,丰富的联想力也足以让她将土堆想象成不同的东西,这么几天下来,她也没有习惯此处的奇怪与风声,因此行走其中,既要小心翼翼的贴着道人的脚走,又要不断地扭头到处看,好尽到保护自家道士的义务。   夜幕渐深,仍旧没有找到。   “呵……”   宋游摇头笑了笑,并不在意,对燕子说道:“辛苦你了,找不到通道也无妨,反正它就在这下边,那便明早再下去吧。”   “好。”   “好好休息。”   宋游躺了下来,又赏月观星。   只是夜半时分,远方忽然有一道亮光,又有一些灼热和灵韵波动传来,惊扰了道人和三花猫的睡眠。   三花猫最是警觉,瞬间睁开眼睛,也迅速恢复了清醒,一点也不赖床,翻身就起,随即站在地上,伸长脖子扭过头,看着那个方向。   “唔……”   三花娘娘就说这个地方不对劲。   这些石头怪怪的,有些像人,有些像鬼,有些像狗,看着就不对劲。   这道士还说都是正常的。   三花猫张望了下,看不清楚,随即又将目光看向身边的一处土堆,忽然一阵小跑,借着奇形怪状的土堆上的凹凸之处,敏锐的往上跑,很快就登上了土堆的最顶上,看向那方。   却见有道红光自远方升起,向着这方飞来,速度极快,几乎在空中一闪而过,瞬间就到了面前。   “!”   三花娘娘顿时一阵警惕。   然而红光落地,却是一名身着红袍、披发蓄须的男子,手中托着飘忽的一物。   “?”   三花猫又不禁一愣。   正是炎阳真君。   便见自家道士不慌不忙的爬起来,与火神行礼,双方对话,这才明了——   是他们几天前在花岩山石壁下留下了一处水源,又在商旅行人、流民百姓面前为火神说话澄清,让众人传扬开去,还留下了一面石碑。火神虽然并不在意这一时的名声,但别人与他善意,替他洗清污名,他却是不得不在意的。   知晓火行灵韵并不好找,怕宋游多费功夫,于是特地来此,费了几天时间,取出了灵韵,赠予他们,算是回礼。   “多谢火神。”   “该我谢你。”   “不过举手之劳,本该如此。”   “那便扯平。”火神持有灵韵,乃是飘忽不定的一团红光,似焰似水似光,“你可得接好,这东西轻若无物,也重比山岳。”   “知晓。”   宋游双手捧过,自然轻若无物。   火神见状,不由一挑眉,对他说道:“你倒是好本事。”   “在下只是受天道眷顾,背负凝聚阴间地府的使命,于是才可取五行土而轻若无物。”宋游如实说道,“火神才是好本事。”   “莫要客套了,我去也。”   “火神慢走。”宋游说道,“今后或有再请火神帮忙之处,还请火神莫要吝啬一些火焰。”   “哼……”   火神闻言却不答,只是冷哼一声。   天地间红光一闪即逝。   下方的神灵已然消失不见,唯有道人持着得来全不费工夫的一方灵韵,站在下方,抬头与土堆上的猫儿对视。   猫儿面容严肃,直盯着他。   若有所思,似有所悟。 ###第五百四十二章 大漠深处滴水泉   “三花娘娘下来吧。”   宋游抬头对土堆上的三花猫说。   “好的!”   土堆虽高,下来倒也容易。   只见三花猫走到土堆边缘,低头往下看了看,随即纵身一跃,在土堆的凸起上来回几次借力,便轻轻松松的落到了地上。   “这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一块土吗?”猫儿仰头盯着宋游。   “正是。”   “都不用去找了。”   “正是。”   “燕子不用一直在天上飞了。”猫儿又扭头看向旁边,“都把燕子累着了。”   “燕安没用……”   燕子则是惭愧的低下了头。   “只是缘分罢了。缘分没让我们找到通往地底的路,却在另外的地方为我们省了力气。”宋游微笑说道,“只是另一种体验而已。”   燕子听完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唔……”   猫儿则是爬近过来,仰头盯着宋游手中的灵韵,被那团红光吸引,于是心中再无杂念,也无忧虑,一双眼睛清澈见底,只装着那团红光,不由自主的人立而起,伸长爪子——明明还隔了一尺多远的距离,却也忍不住隔空做着抓握的动作。   宋游见了不禁微笑,又看向燕子:   “有时事情本来简单,本来就无所谓,想得太多,反倒自添困扰,不如多与三花娘娘学习,脑子里少装一些事情,少在意一些东西,心中空荡之下自然就清明了,清明之下,自然坦然自若,舒适豁达。”   猫儿听见道人说她,这才回过头来,疑惑的盯着道人,见道人没有后续的话,她才又将目光收回去,继续看向那团红光。   燕子也盯着她,陷入沉思。   三花娘娘确实是快乐的。   三花娘娘也确实有一种豁达。   “只是灰尘而已……”   “只是下雨而已……”   “只是虫子而已……”   燕子脑中回想起了三花娘娘的话。   不仅是这些,三花娘娘对身边的很多事情都不在意,包括苦难,包括挫败,不过此时细细一想,似乎除了三花娘娘,别人对此也不在意。于是那些“在意”就显得只剩下自我困扰这一种意义。   想到这里,燕子又一恍然。   三花娘娘是在潜移默化的影响自己的,不然的话,曾经的他也许都想不到这里来。   燕子沉默思索,久久不言。   宋游也没了睡意,盘坐下来,感悟这方灵韵。   “呼……”   底下红光大盛。   这方灵韵诞生于西北方向,不知算西算北,非要按五行算,应当主火,其性炽热暴躁,主力量运动、加速破坏。   若是往常的它,应该重比山岳,炽热无比,有极强的破坏力,寻常妖怪神灵、人间修士莫说触摸,莫说带走,就是走得离它近了一些,也许也会被它的高温会烧死,也许会被它的灵韵所影响,自身产生各种各样的变化,例如灵力失控,修为紊乱,道行崩解,迅速老化等等。   然而此时的它却如鸿毛一般,飘在空中,亦收敛了所有性格,变得乖巧,像是成了一盏照亮大漠夜空的灯,甚至还随夜风而微微晃动着。   红光伴随星月,照亮了一小片区域,大漠深处唯有这一行人。   只是他们也该离开这里了。   “哗……”   宋游取出《舆地纪胜》,小心翻动,听见那有些干脆的声响,心中却有些感触——   不觉已是十年了,就是这本书,纸张也发黄得厉害,风吹日晒时间磨洗,纸张变得又干又脆,翻书时都不敢用力,生怕使它折了一个角。   仍旧翻到简易地图那一页。   猫儿从头顶红光上收回目光,爬到了他身边来,探出头也盯着书页。   燕子亦是落在了道人肩上。   “我们又去哪里呢?”   猫儿扭过头,一眨不眨盯着道士。   只有马儿浑不在意,沉默的卧在戈壁滩上。   “三花娘娘,看你吃鱼留下的油渍。”宋游用手背掸了掸书页,无奈地说道。   “不是……”   猫儿想要辩解,只是吸了吸鼻子,从那一点油渍上飘出的气味确实是她此前秘制的鱼干留下的,应是吃时掉落了碎屑在书上,被夹得久了就在书页上留下了一点印记,不过她也不在意,摇头晃脑的,只是嘀咕道:   “只是油渍而已。”   宋游便也微笑,不与她多说。   书页上的大晏地图,他们已经走了一多半了,满纸都是回忆。   如今剩下大半个西域,却十分宽广,至少相当于大晏东边数州之地。走自然是要走的,这边有最辽阔的土地和最好的风景,塞外江南,繁华如梦的丝绸之路,异域风情,怎能错过。   只是再往前,语言就成问题了。   随即还剩下西南几州之地。   “云州……”   三花娘娘吃鱼干留下的油渍正好停留在云州之南。   “齐云山……”   宋游喃喃自语,扭头看向猫儿:“三花娘娘决定如何走呢?”   “三花娘娘跟着你走。”   “那燕安呢?”   “燕安只为先生探路寻溪。”   “……”   很好,都有自己的决定。   篷然一声,宋游合上了书本。   心中已然有数了。   天边渐渐起了一丝鱼肚白,戈壁逐渐变亮,盖过了灵韵的光。   晨光照在了最高大的土堆顶上。   此时是最冷的时候,宋游的手脚已经冰凉,却正好适合赶路,于是将灵韵收进被袋中,与其它三方灵韵放在一起,又将行囊放上马背,取出一个烤馕和一条鱼干来做早饭,边走边吃,便往远方去了。   ……   商人已从西域国度折返。   说来奇妙——   进了西域,过了那两千里后,便是走出了大旱,顿时春景怡人,不仅丝毫也没了燥热,反倒有几分倒春寒。走过那漫长的两千里路后,当见到第一条奔流的雪化溪水,那种感动真是无以言表。   更别说此后还有雪山。   想到来时的路,若非遇见那名道人,得他赠水,商人觉得自己恐怕也不见得能走出来。   却不知那道人怎么样了。   商人不禁有些担忧。   可是自己是来走商的,既然来了,就必须要回去。   那条路终究要再走一趟。   还得抓紧时间才行。   否则到了夏日,那条路会更炎热,甚至可能会到躲在阴凉下都被热死的地步。   想想便不禁心中打怵。   商人不敢多留,只好赶快将丝绸换作香料,准备了更多的水带在身上,便踏上了回程之路。   路遇饿死骨,也有将死人。   本来无论如何也不该施以援手的,自身难保哪有救人的道理,商人也早做好了冷眼旁观的心理准备,奈何时常想起那日之景,想到那名行走几日滴水不沾却将水递给他喝的道人,再坚定的心也偶有动摇的时候。于是一路走来,多多少少也赠出去几口救命水,每次都骂自己愚蠢。   如此一来,本就紧张的水就有些不够了,每到一处地方歇息,都得花更多时间和精力来额外搜寻饮水。   而且这边的干旱似乎比之前更严重了,超过了他的预计。   待穿过那片茫茫戈壁,走到最热的地方时,商人已经又有了头晕眼花、脚步虚浮的感觉,口渴难耐,可四周根本找不到水,也买不到,仿佛又回到了来时路上的境地。   “糟了……”   商人感到十分不妙。   甚至于就连这种“不妙”的意识也变得模糊了,明明是理性的判断,却忍不住升起侥幸来。   上次有位道人赠水,才过了最难的那段路。   这次又有谁来救他呢?   行走之际,前方有人走来,是个大晏面孔,嘴唇还湿润着,见他似是不行了,竟主动对他开口说道:   “这位仁兄,坚持一下,走到前面,花岩山有水,滴水泉,管够。”   滴水泉?   那是什么?   商人已经张不开嘴、说不出话了。   此时他的面孔已经憔悴得不像话,用尽全力挪动着步子,僵硬的往前走着,只是缓缓扭过头,将目光投向这名说话的人,心中十分疑惑。   听起来像是滴出的水汇成的泉。   难道是花岩山上裂缝滴水?   可是天干至此,花岩山哪会滴水?花岩山又哪来什么滴水泉?   一边想着,一边挪动着步子,虽不知那人是不是骗自己,却也多少有些希望。   不知走了多远,就在体力不支、意识模糊之际,忽见前方有人马聚集,抬头看去,只见一片清水浅湖,清澈见底,在日光下波光粼粼,不知多少商旅行人流民百姓聚在湖边,或是饮水,或是舀水,亦或是牵着骆驼补水,每个人都神情庄重。   “……”   商人顿时愣在了当场。   太阳能烤干大地,这一泉水从何而来?   直到蹒跚过去,几乎是跪趴在湖边,喝饱了水,躺在地上休息之际,身边才有谈话声传入他的耳中。   “兄台有所不知啊,此泉名为滴水泉,并不是从山上滴下来的水,而是此前有位神仙走到这里,见生灵疾苦,于心不忍,于是盘坐施法,听说在此一坐就是好些天,日日暴晒,也不离去。直到神仙起身,取出随身的水囊,滴了一滴水在这里,水一落地,便化作了这个湖泊。” ###第五百四十三章 长京去西九千九百里   “一滴水?”   “正是!也就是不久前的事情,许多人都亲眼看见了,要不然这大漠深处,这浅滩上怎会凭空多出这么一眼泉水来?还不是神仙慈悲,特地给我们这些商旅行人走到这里解渴用的。”   “那可真是神仙啊……”   “可不是嘛。那边石碑上写着呢,说这泉里的水乃是从东南海外岛上借来的,所以也有叫它借来泉,神仙泉的。若不是神仙,谁有那么大本事能从万里之外的海岛上借来泉水?”   “说得有理……”   迷迷糊糊之间不断有声音传入耳中。   饮下的清泉迅速滋润着身体,此时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是烈日暴晒过后的沙漠,每一寸都能储存大量的水,而清泉倒入这片沙漠中,也迅速被身体每一处所吸收,迅速变得湿润,恢复生机。   商人终于慢慢爬了起来。   前方说话的二人正在拱手道别,虽然都只是陌路相逢,可相逢本是不易,又何须曾经相识,于是双方也仍恭恭敬敬,这才互相离去。   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商人则站在原地,看向这一眼泉,随即环顾四周,脑子逐渐活络,对比四周景象,记忆这才慢慢变得清楚起来。   脑中也浮现出了当初那名道人盘坐在前方、自己与之对谈的画面。   当时这里还没有湖泊。   “……”   商人不禁露出一抹笑意。   原来这第二次救他的,还是那一位。   商人慢吞吞的牵着骆驼过来,使之饮足了水,自己也装满了水,这才顶着越来越灼热的烈日,走到那块石碑前,细细品读。   短短两句,未有姓名。   却是尽显神仙风采。   商人这才发觉,自己与之同行一段,蒙受两次活命之恩,却只说过寥寥几句话,也尚未通报过姓名,竟不知神仙是哪路神仙。   “呵……”   商人不禁笑了笑,却是已经预料到了,今后这片大漠之上,要多一个神仙传闻了。   泉水不干,传闻不止。   只是幸运的是,相比起后来者,自己算是这个传闻的亲身见历者,若是老了亲口讲给后人听,也许会多几分精彩与神秘。   “人间有真仙啊……”   如此的感慨却远不止他这一句。   就在这时,头顶轰隆一声。   天上似乎闪过一道电光。   众人纷纷抬头看去,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头顶已经蓄积了一层浑浊的云,好像要下雨了。   难怪今日没有往日炎热。   众人一时甚至有些不敢置信。   “轰隆……”   雷声接连响起。   没过多久,雨点真的落了下来。   虽然下得很小,也没下多久就停了,对于这片干涸已久的沙漠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甚至只是堪堪将地面湿润,润了润大地的喉,可也已经是这片大漠近几个月来下的第一场雨了。   ……   大安元年夏。   被西域来往客商视作神仙的宋游已经走出了这片干旱之地,一路西行,依旧是一人一马,一只猫儿,一只燕子。   奇妙的是,只要走出这两千里,气候立马就变得怡人了,甚至初夏时分还能察觉几分凉意。   此行注定是个漫长的过程。   气候变化也是异常的大。   甚至气候不仅随季节而变化,随日夜而变化,随天气而变化,也随路程和空间而变化。   常常一山有四季,百里不同天。   晴时是夏,阴雨入冬。   白日造热,夜里生寒。   有时走入大山之中,高山草甸,种满了麦子,夏日正是成熟之时,大山又温柔起伏,整个世界便成了金色的浪,宛如走入童话世界。白天高山上的太阳晒得人头皮发烫,一到晚上,又冻得人瑟瑟发抖。   有时走入五彩斑斓的戈壁石滩中,却到处都流淌着水,与此前走过的千里旱地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觉。   有时又在湖边露宿,湛蓝色的湖水或淡或咸,没有经过任何污染,甚至周边都没有人烟,像是镶嵌在西域大地上的宝石。   有时翻过雪山,寒冷刺骨,风吹得三花娘娘站都站不稳,空气的稀薄又让她觉得脑子晕乎乎的,一下到山脚,又成了正常的夏日天气,冰雪化成的水在山间奔流跳跃,让人觉得此前走过的那几千里旱地虚假得像是一场梦境。   走到秋日,便看得到天山了。   第一眼看到天山的时候,一行人正好爬上一座雪山,三花娘娘很不解道士这种看到高山就想去爬、越高越想爬的想法,只是相伴多年,却也已经对此完全习惯了,都懒得问他,只哼哧哼哧的跟着他翻越常人难以攀登的雪山,到山顶时,雪厚得能将她整只猫埋进去,然而登上山顶便看见了远方不知多远的天山——   这是一片由东向西的山脉,从视线的一端尽头延绵至另一端的尽头,极度遥远,遥远得看起来仿佛只是天地间的一条线。   可是又能想象到它的高大,像是分开天地的一堵天墙。   隔着这么远看过去,那条笔直的山脉根本看不见身体,因为大地有云烟雾瘴,隔得越远就越重,云烟雾瘴遮蔽了下方的山体,只有最顶上被白雪覆盖的山顶冲出云层,在一行人视线中留下一条雪白的线,仿佛山本不立于地上,本身就生在云端,坐落于天上。   甚至于三花娘娘都分不清远方是雪山的顶还是天边的云,一直与宋游争论,直到燕子趁着他们休息之际飞去看了,回来她才闭上嘴。   宋游告诉她,到比云还高的高山上,人就是会变笨的。   猫也一样。   此后迎着天山的方向走下雪山,继续前行,天山便常常相伴于旅途中,是遥远天际的一条线,一堵墙,只要视线没有遮挡,无论何时,只要抬头都能看见天山山脉,有时真分不清它是在地上还是在天上。   深秋时节,大地深红浅红,当地人只住很小的木屋,画面原始而干净,道人带着马走后,踏地满是枝叶碎裂声。   走至寒冬,又满天飘雪。   三花猫起初还很兴奋,发了疯似的到处跑跳,玩地上的雪,跳起来抓天上的雪花,慢慢的也就倦了,惧怕寒冷,常常在褡裢里缩着,只露出一颗头看向外头的道士,头顶也落满雪花。   雪最大时,燕子都飞不起来了,只能站在马儿背上,身上也渐渐被雪所覆盖。   一行人能走出一串明显的脚印。   从青葱的高山森林草甸走入金黄色的麦田,又走入布满红叶的秋日画卷,最后又走入另一片沙漠,只是这边没有大旱与燥热,寒冷刺骨。   有时天地一片辽阔,望不到边。   有时忽然大雾迷蒙,像是误入仙境,身旁雪山连绵,浓雾如海,道人一行宛如缓步行走在云端,而雪山与风景便在天上,一片壮美。   这边文化习俗与大晏迥异,语言也多有不通,虽然常常遇见懂大晏话的西域商人,也常常遇见从大晏过来的客商,或者来上任做官的,自然也有定居于此的大晏人,或是本就会说大晏话的当地富人贵族,可也多有不便。   无论是游历见闻,还是与人交际,购买商品,都要麻烦许多。   于是在这场旅途中,更多时候是一行人孤独行走,看辽阔的西域大地,在孤独中寻找修行。   自然地,这里离中原越来越远,四处都是小国,十分混乱,受中原王朝气运影响也更低,妖魔鬼怪层出不穷。   并且这里的妖魔鬼怪似乎也没有受过多少礼法教育,平常也缺乏能治它们的人,更没有一个强大的中央朝廷可以镇压他们,让他们老实,于是一个个都猖獗不已,都成了三花娘娘练习法术的工具。   大安二年春。   宋游终于停下了脚步。   此时远方大山一片碧绿,山上不知是松树还是杉树,全都笔直,立在山上,风景十分清爽。   “我们已经走到西域的最西端了。”宋游拄着竹杖,神情平静,低下头对三花猫说,“三花娘娘知道这里离长京有多远吗?”   “不知道。”   “三花娘娘还记得长京西城门外,立着一块石碑吗?”   “好像记得。”   “石碑上写着什么呢?”   “不记得了。”猫儿严肃的说道,“到了和云一样高的山上,猫就会变笨。”   “写着,长京去西九千九百里。”   “听不懂……”   “就是说,长京往西边走,可以走出九千九百里。”宋游顿了下,“我们现在差不多就在那九千九百里处。”   “九千九百里!”   “从长京过来,九千九百里,从越州过来,一万多里,我们常有绕路,起码走了两万里。”宋游低头看着三花猫,语气也有些感慨,“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恭喜三花娘娘,又走完两万里路。”   “……”   猫儿听得迷迷糊糊。   也许是这座山同样很高,呼吸不过来,这种时候猫儿就是要变笨的,于是她只抬头愣愣盯着道人,觉得听起来好像很厉害。   愣了一会儿,她才收回目光,看向前方的山,开口就是一句:   “这座山炸毛了!”   “……”   宋游摇头微微一笑。   回想这一段路,真是壮丽无比。 ###第五百四十四章 算当地妖怪胆大   “那我们还要再往前走吗?”   猫儿仰起头,用一双琥珀般清澈通明的眼睛将道人盯着。   “不走了吧。”   “那我们要回去了吗?”   “差不多了。”   宋游说着顿了一下,低头看她:“我们该走另一条路回去。”   “另一条!”   “是啊……”   西域实在太大了。   几州乃至十几州之大的土地,数十个藩属国,只走一条路根本无法将之串联起来,宋游行走几州之地,还得来回走两条不同的路呢。   西域更是如此。   甚至来回走两条不同的路也无法将之很好的串联起来,即使中间绕一些,也最多只能将所有藩属国都走上一遭,注定会遗落很多风景。只是天地无穷而人时有尽,二十年间看似不短,可说长也不长,注定要有所取舍。   便只好绕一个圈,从另一边回去。   “三花娘娘歇息够了吗?”   “三花娘娘歇息够了。”   “那便走吧。”   宋游拄着竹杖,迈步下山了。   这边的山真是青绿而温柔,山坡几乎找不出任何一点尖锐和突兀之处,曲线是那么平滑,山上也找不到任何突出的山体与散落的石头,每一寸都被春日青草所覆盖,远远看去无比平整,在阳光下青得发光。除了青草以外,唯一生长着的,便是那一根根笔直的针叶树木。或是在山上某一处成片成林,或是独自长在山上,全都一根根的,以树尖直指天空。   马儿倒是开心了。   这成山成片的青草正是最娇嫩可口的时候,它边走边吃,无论拔草声还是嚼草声,听来都让人觉得舒适极了。   生活在这里,定然十分悠闲。   宋游一边想着一边往山下走。   一行人缓缓走下青山。   这山又哪有多高?哪有和云齐平了?   只是宋游不拆穿她罢了。   前方注定又是漫长的旅程。   从沙都走到这里,花了一年时间,从这里绕回沙都,最少也要一年时间。   好在宋游很有耐心。   一行人翻越天山,从天山以北走到天山以南,又由西往东走,从春日再走到夏日,不知不觉间,天山下的草地上已经开满了油菜花,整个大地成了金灿灿的海洋,被阳光照得发亮,鼻尖全是清甜甘润的菜籽花香。   这边的大地实在太辽阔了,金黄的菜籽花绵延无边,远处天上又有天山点缀,因此相比起别地的油菜花景,便是两种不同的风格了。   别地往往以山水为画,点缀以小桥流水,或是白墙青瓦人家,是精致秀气的小画,突出的是秀美。此处则是将整个天地都作为了画卷,头顶唯有蓝天地面唯有花海,远方天地相交之处,只有一条连绵没有尽头的天山,画面十分干净,却大气蓬勃,辽阔开远。   油菜花中只有一条土路,两旁长满青草,在这幅画卷中毫无违和感。   道人带着马慢慢从中走过。   亦是一点违和感也没有。   若非亲眼所见,实在想象不到,在这西域还有这么一片风景,而这片风景,是自己穿过了戈壁、沙漠与大旱走过来的。   唯一的违和感便是三花娘娘了——   花海中有很多蜜蜂,也有不少养蜂人,三花娘娘便一路都在青草土路上蹦跶,捉着蜜蜂玩,使得这幅本该安静的画卷变得多了些活力,可当清风吹过万亩油菜花海尽皆低头瑟瑟,蹦蹦跳跳的她便又完美的融入了其中。   “三花娘娘莫要被蜜蜂蛰了。”宋游一边走一边对她说道,“到时候脸又肿成猪头。”   “不会的!”   猫儿头也没回的说。   前方有一棵树,辽阔的大地上单有这么一棵树,是大晏不常见的树,长得郁郁葱葱,在阳光普照的大地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道人便在树荫下躺了下来。   行囊放在旁边,马儿也得以解脱,沿着土路啃着路边的青草。   三花猫便更放肆的捉起了蜜蜂。   虽是盛夏,体感却仍有几分凉意,微风送来清香,躺在这么一处辽阔的画卷中午休,真是惬意极了。   此时自在,好比神仙。   只是躺着刚要睡着之际,忽听一阵翅膀扑打声,相比起自家燕子,显得有些沉闷,就停在头顶树上,随即感觉有一道目光盯着自己。   宋游睁开眼睛往上看去——   树上是一只怪鸟,巴掌大,脸像是某种尖嘴的猴子,没有鸟喙,有一双大的圆眼,有手有足,背生双翼,站在树枝上,歪头盯着道人看。   一见道人看向自己,它就开口:   “晏人!有吃的吗?”   宋游自然是不怕的,最多有些新奇,同时觉得它打扰了自己的午休,有些无奈,但也没有生气,而是耐心问道:   “足下是……”   “有吃的吗?”   “还有两块烤馕。”   “烤馕?嚼不动!换换别的!”   “……”   宋游不由更无奈了。   原来除了三花娘娘,就连路边遇到的小精怪也看不上烤馕啊。   “除了烤馕,倒是还有两条泥鳅干和几只老鼠干……”   “晏人!给我一点!”   “足下怎知我是大晏人?又怎会说大晏话呢?”   “我会看人!我和人学的!”   “那倒是厉害。”   “给我一点泥鳅干!”   “这个恐怕有些为难……”   “怎么为难?”   “一来泥鳅干和老鼠干乃是我家三花娘娘的口粮,也是她自己做的,在下恐怕不好擅自做主。”宋游说道,“二来足下与我素不相识,今日到来之后既不自报家门,也不说明缘由,张口就要吃的,也实在有些无礼。”   “那要怎样你才给?”   “你叫什么?”   “晏人叫我猴鸟!”   “猴鸟……”   宋游打量着它,微微一笑:“倒是贴切。”   “这边妖怪很多,经常来路上骗人,非常危险,你要是给我吃的,我就给你指路,告诉你怎么走妖怪更少,告诉你怎么分辨妖怪。”   “这就不必了。”   “嗯?什么意思?”   “足下若是腹中饥饿,倒也可赠足下一些,只是我们带的食物也并不多,我家三花娘娘也不爱吃烤馕,便只得少给足下一些了……”   “多给一点!”   这东西真是一点也不知道客气,也不知道礼节为何物,张口就要,实在有些讨厌。   奈何宋游已经答应了它,此时只摇了摇头,也不与它多计较,便起身从三花娘娘的褡裢中拿出一根泥鳅干,握住泥鳅的尾巴轻轻一掰——   三花娘娘做的泥鳅干真是好极了,又干又脆,像是炸透烤酥了一样,只听喀嚓一声,泥鳅的尾巴便被掰了下来。   树枝上的猴鸟已然面露期待之色。   就在这时,前方土路上出现了一只三花猫。   方才不知跑到哪里玩去了,应是听见这边的说话声,疑惑之下跑回来查看,此时正从一丛野草后探出头,歪着脑袋一眨不眨的盯着这方。   “有猫!”   猴鸟刚想飞下来接泥鳅干,见到三花猫的身影,立马又扑扇着翅膀飞了上去。   正巧这时,土路上又传来车马声。   马蹄清脆,马车晃晃荡荡。   这时候的菜籽花并不高,宋游与猴鸟稍一转头,就能看见沿着土路走来的两骑与一辆马车。   两骑虽没有披甲戴盔,却也身材强壮,腰间挂着一柄环首直刀和弓囊箭袋,马上还挂着长枪,身上血气旺盛,颇有杀气。   是类似大晏武官侍从的打扮。   身后赶车的是一名年轻文人,也是衣着仪态不凡,又有人掀开窗帘,朝外面看来。   “扑扑扑……”   猴鸟似乎觉得这群人不好惹,又似乎惧怕两名侍从腰间的弓箭,竟是连泥鳅干也不要了,毫不犹豫的转身飞去。   这鸟身躯沉重,飞得很慢。   “停车……”   从马车中传出一道声音。   “吁!”   一行人顿时停了下来。   随即年轻文人掀开了马车帘帐,从里头下来一名高大的中年人,腰间竟也配了剑,剑眉星目,一下车就是打量着宋游。   “居然能在这里碰见一位修道先生。”   说完扭头看了眼远方天空,这才走过来两步,停在道人身前两丈处,行礼问道:“道长可是大晏人?”   “正是。”   宋游连忙放回泥鳅干,起身回礼:“在下姓宋名游,从逸州来,不知足下尊姓大名?”   “免贵姓张,张忘川,乃大晏监察御史兼绣衣中郎将。”张御史看向他说,“先生为何会到这里来,又为何会在这里休息?”   “原来是张御史……”   听起来是大晏派往西域的官员。   监察御史,一般是监察官员武将的,若是派往西域,多半是宣慰边军或察访军情,绣衣中郎将则是大晏的外交使者职,说明他除了到这边来察访宣慰边军之外,还兼任外交职责。   “在下游历至此,见此处风景如画,开阔无边,恰好又有一片阴凉,于是在此午休。”   “先生倒是好雅兴。”张御史说着不禁一笑,“只是这边风景虽好,却常有妖怪游荡。就好比那只猴鸟,最喜欢在路上向人讨要吃食,若人不给或是给得没有让它满意,它轻则往你身上拉屎,用石头砸你,重则将你引到有凶恶妖怪的地方,死无葬身之地。”   “那猴鸟倒确实向我讨吃的。”   “那便是了。”张御史说,“这猴鸟其实不算什么,路上还常有别的妖怪,不知情者若有不慎,便容易受骗被害,先生事先可有听说?”   “没有听说。”   “妖怪善于变化骗人,说不定我们便是妖怪变出来的,来哄骗先生你的呢!”   张御史露出调侃的笑意。   身后两名武人也露出笑意。   可是道人脸上却丝毫没有惧怕,甚至一点忐忑犹豫也没有,反而如他们一样笑道:   “那算当地妖怪胆大。”   几人闻言,都不禁愣了一下。 ###第五百四十五章 山中有妖魔   “咦?先生竟然不怕?”   “在下从不怕妖鬼。”   “看来先生也是个有真道行的。”张御史说着,面容带笑,很有风度,“只是这边的妖怪却也没有那么容易对付,其中有些厉害的,即使是我等常年行走于此的朝廷命官,也不得不避开。”   “怎么说呢?”   “看来先生是第一次来这边了?”   “生平第一次。”   “先生真是好胆气啊!”   张御史不禁笑了笑,随即又问他从哪个方向来,要往哪边去,确定同路后才说:“本官是信道之人,在这边遇到大晏的道人不容易,不若先生与我同行一段,路上也好有个伴。”   “在下还得在这里睡个午觉。”   “我们也正好休息一番,让马吃吃草。”   “那便正好。”   宋游微微笑,没再拒绝。   这名监察御史兼绣衣中郎将便同在树下坐了下来,两名侍从与另一名年轻文人则将马儿放下,带着他们吃草,同时看好马儿,免得他们进入油菜花田将人家的庄稼给吃了。   宋游也重新背靠着树躺下,眼睛半眯半睁,眼前是一枝树叶,耳边则是张御史的声音。   “这地方倒确实惬意,景致好,阳光好,微风不燥,还得是修道之人会享受。”张御史说,“若是没有这么多妖怪,倒确是个好地方。”   “御史不怕妖怪吗?”   “妖怪而已,有何惧之?朝廷派我等出来,本就是往刀山火海、蛮荒之地去,若怕的话,就不会来了。”张御史平静说道,“何况我等出使便是代表整个大晏,腰挂三尺青锋,身负朝廷使命,无论是妖怪还是番人,若敢作乱,便令他血溅五步。”   言语间颇有气势。   宋游点了点头。   这个年代的外交官,往往是文武双全,能言善辩,胆气过人,都是时代最有风采的一群人之一。   “御史经常遇见妖怪吗?”   “遇见过一些。这边的妖怪纵使是要害人的,也很少有能直接将人掳去吃掉的,更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害人,多数是变化成人,用一些谎言把人诓骗过去,若非将人骗到它们的陷阱或洞窟里,便是使人走错路,夜晚也走不到目的地,徘徊在大山之间。”张御史说着,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嘲笑,“可惜这边的妖怪过于愚钝,每当化成人形,哄骗大晏人,说大晏话时,口音都很奇怪,还不如这些猴鸟说得好,却又总爱变化成大晏人的模样,真是让人一眼就看穿了。”   说着和身后人都笑了起来。   “先生也不必担忧,我等定然是人。”张御史怕他害怕,又笑着宽慰他,“在这地方,纵使是妖怪,也不敢变化成大晏朝廷命官的。否则前方谷城的两万大军第二天就要来搜山。”   “在下也是人。”   “我猜也是。这边从未见过道人,那些妖怪想也变不出来。”   张御史一边说着,一边瞄向旁边那匹没有缰绳、背上亦没有任何放过坐鞍的痕迹的马,还有那只躲在草丛后悄悄瞄着自己的三花猫,觉得这名道人多多少少定是有些本事的,只是多少就不知晓了。   “先生可曾听过本朝大军远征委栏国之事?”   “似乎听过。”   宋游皱眉露出思索之色:“似乎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正是!”张御史闻言似乎很开心,接着又问,“那先生可知晓当时王师大破委栏国,却为何此后没人回朝受封领赏?”   “这就不知了。”   这时猫儿一下从草丛后跳过来,身姿轻巧极了,真当像是一只普通猫一样,疑惑的看看自家道士,又看看正与自家道士交谈的陌生人,随即试探的迈步走来,在道人身边卧伏下来,神情有几分警惕,又有几分疑惑,一声不吭,十分乖巧。   道人也伸手抚摸着她的背。   猫儿的脸慢慢变肿变大,形状变得滑稽,她却浑然不觉,也浑不在意。   “一百多年前,安西大将向朝中进献奇珍异宝,皇帝十分喜欢,但又想起既然西域产出此类珍宝,为何这么多年以来,诸番国却从不曾向朝中进献这些珍宝呢?于是派责让使前往西域,责问诸番国,这才知晓,原来诸番国每年都向朝廷进献了珍宝,只是都被委栏国派兵劫走了。皇帝闻言顿时大怒,随即力排众议,不顾委栏国与长京有万里之遥,依然派兵征讨。”   张御史说着顿了一下:   “当时大军逼近委栏国,委栏国君恐惧请罪,将自己劫掠的珍宝全部交出,并承诺每年都向朝中进贡,然而领兵大将不但不答应,反而纵容士兵屠杀委栏国都全城,俘虏数千人,带着奇珍异宝凯旋。   “可是临走之时,有位术士告知他,将军所为太过残暴,加上劫掠珍宝太多,路上有位大妖魔酷爱收集珍宝,回程路上,恐会遇难。   “大将根本不信他的话,也自恃兵多将广,神仙来了也敢杀,根本不怕什么大妖。   “然而走出几百里,天上忽然风云变幻,晴天刹那就布满了乌云,四面狂风大作,雪花大如鸟翅,雷霆有水缸那般粗细,暴风卷起湖泊里的水冻成冰柱又拦腰折断,持续半天,四万名兵将全部被冻死,直到如今,尸骨仍化作冰雕,立在群山之中,不得安息。”   张御史说着前半段时,不禁心生豪气。   大晏的疆域真是前所未有的宽广,世人很难想象委栏国距离大晏有多远,是此前的朝代从未到过甚至想象不到的距离,此后的朝代若是没能继承大晏的威势豪气,恐怕也远远到不了委栏国。可大晏不仅因国君一怒就远征至此,甚至大军刚到,委栏国就出城投降。   如今委栏国更是成了大晏的属国,城中驻有大晏铁甲三千人。   可说到后半段,又不禁无奈。   “不会就是这里吧?”   宋游听完不禁对他问道。   “差得也不远了。”   张御史说着转过头,看向远方,伸手一指,神情唏嘘:“就在那座山的背后。原先要往东走,是从那边过去,可是从那以后,无论是西域人还是大晏人都不敢从那里过了,于是硬生生走出一条新路的。”   宋游随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那边正是天山,夏日仍有积雪。   自己将要往前的路正通往那个方向,只是走出不远,便偏向了左边,似乎又有另一条路,更准确的通往张御史所指的方向。   “那条路已经一百多年没人走了,先生可知它为何没有被杂草覆盖?”   “请足下赐教。”   “皆因山上妖怪太多,来往下山,都走那条路,也因山中将士尸骨未寒,魂魄不得安息,有的便化作鬼,也常常沿着那条路下山而来。”   “朝廷不曾派人来安葬吗?”   “朝中曾派两名中使前来查探,然而走到那里就被吓了个半死,仓皇离去。”   “原来如此。”   宋游也不禁叹息一句。   张御史默默打量着他。   猫儿则缩在道人身边,一张猫脸已经肿成了窝窝头,此时的她无比老实,一点也不想去捉蜜蜂玩了。   “既是游历天下,此等奇事,在下应当去看看才是。”宋游半眯着眼睛说道。   “先生可有胆气?”   “且睡一觉再说。”   长久的旅途跋涉实在劳累,此地无论风景还是阳光都催人慵懒,宋游躺在地上,心中没有别的想法,只眯着眼睛,便沉沉睡了过去。   一睁开眼,便是半下午。   张御史的两名武官侍从和下属正在重新将马车绑上挽马,似乎正准备走,见他刚好醒了,这才眉毛一挑,连忙过来与他赔罪。   说是因为见他睡得很香,既不忍心把他叫醒,几次想来叫醒他,也被他的猫儿给吓阻了,然而太阳逐渐西行,前路又还长,若是天黑之前他们还没有走到前方驿馆,晚上妖鬼猖獗,那便即使是他们也可能有危险了,于是不得不早早做好离去的准备。   正好宋游醒来,便又邀宋游同行。   宋游揉揉眼睛,便也立马起身。   依旧是一辆马车,两名骑马的侍从,多了一名道人和一匹没有约束的枣红马,一只三花猫和天上一只燕子,张御史下来与道人并肩同行。   慢慢走到了前方的岔路口。   两名骑马的侍从和赶马的年轻官员都不知不觉的放缓了速度。   道人则停下了脚步。   岔路一左一右,都在万亩金黄的油菜地里,一条是如今的路,布满车辙,一条是百年前的老路,多是妖鬼在走,少有车辙。   宋游微微笑着,转头看向张御史:“在下喜欢看稀奇,便往这边走了。”   张御史一听,立马一愣:“先生莫要开玩笑!那边可危险!”   “在下从不怕妖鬼。”   宋游拱手行礼,还是这一句。   “当年那支大军也这么觉得,可是山中妖魔,却远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张御史连忙劝道,“先生还是沿着正道走吧。”   “在下心意已决。”宋游说完依旧看着他,又问道,“御史可要同行?”   “嗯?”   张御史愣了一下,不禁打量着他。   一声“罢了”,御史摆手。   一辆晃晃悠悠的马车,两名武官侍从,一名道人和一名官员,一匹驮重的枣红马和一只猫儿,慢悠悠的往右边古路行去。   大山已近在眼前,落日已然金黄。 ###第五百四十六章 使者风采   这条路果真是妖鬼常走的,阳气明显减弱,取而代之的是妖气鬼气、阴邪之气,甚至于阳光都好像弱了些,恍然间还以为又走入了某个妖国。   这还是白天,阳光正盛。   若是天黑之后,阴气最盛之时,还不知道走在这条路上会有多么瘆人。   若是寻常人被妖鬼哄骗,误入这里,白天还好一些,等到晚上还找不到住处的话,便真成了妖鬼砧板上的鱼肉了。   张御史不禁瞄向道人。   却见道人面色淡然依旧,拄着竹子,步伐悠然而不停,竟似乎毫无惧意。   而他脚边那只三花猫的脸已经肿成了猪头,却还是要在地上走,小碎步迈得滴溜溜的,一边紧跟在道人脚边,一边歪着头把张御史盯着。   张御史也很有气度,按剑前行。   像是文人,又像是武人。   金黄色的油菜花被夕阳映得发红,身旁的油壁马车也在夕阳光下闪烁着几分光彩。   前方的山看似很近,走起来却很远,这条土路几乎笔直,横穿万亩油菜地,越走天光越暗。   等走到山脚下时,太阳已经落到了大山背后,虽然照出万道金光,布满了半边天,却也不过是白昼最后的挣扎,这里已经明显起了寒意。   “天要黑了,不能再走了。”张御史停下脚步,依旧按剑而立,环顾四周,十分警惕,也十分肯定的说道,“已经到了这片山的脚下,同为山脚却要比那方阴冷许多,晚上定有妖鬼来访,若要安全,便得点一堆篝火。”   说完便吩咐两名武官侍从去找柴。   身后高山平原没有树木,面前的山上植被却不少,以某种落叶松为主,无论干掉的松枝还是掉落的松果都是很好的燃料。   张御史这才对宋游解释道:   “这边妖鬼虽多,虽然猖獗,却也多是些小妖小鬼,寻常商旅行人一时贪心、不慎或许会着了他们的道,可对于那些有胆气、有本事、不轻易受他们蒙骗又准备充分的人来说,便是搅扰多过于危险了。像是这些小妖小鬼,白天定然是不敢轻易害人的,也只敢晚上才出来了,可只要在身边点上一堆火,保证它彻夜不灭,有火光火气,再让人彻夜轮守,便可防止它们来骚扰了。”   宋游听完微笑点头,说了一句:   “修的是阴法。”   就这一句,便让张御史肃然起敬。   自古以来,能代表朝廷出使的人,必然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得仪表堂堂,内有风采外有气度,方能不落了天朝颜面。   张御史也曾在某本古书上看到过,天下妖鬼修行,大多是吸取日月精华,便是阴阳之力。其中又属晚上对月修行的居多,所以民间常常有某种动物即将成精或成精后深夜拜月的传说。   当时的他半信半疑,直到多年以后,才确定这是真的。   也是后来才知晓,白日阳气重晚上阴气重,主修阴法的妖鬼便在晚上更厉害,也更喜欢晚上,白天则相反,所以很多妖鬼都活跃在夜间。   这位先生却是一句就道破了玄机。   而看他神情,则依旧淡然。   此时两名武官侍从已经结伴进了森林找柴,年轻文官则像是仆从一般,拴好马儿,也将马车的挽马解下,又趁着天没黑在附近割草。   只是这边的草颜色要更深一些,不知为何,三匹马儿也不爱吃。   反倒是道人那匹枣红马吃得很香。   更有意思的是,跟随道人身旁的那只三花猫脸已经肿得跟蒸饼馒头差不多了,一只爪子也发泡了,却还是要走进森林,叼松果回来。   待到天黑时,众人已经找了一个背风处坐下来,旁边放着足够烧一整晚的柴。   其中好几颗松果都来自猫儿。   其中一名武官侍从将柴堆成了一堆,伸手一摸怀中,却是一愣,随即看向张御史:   “火石掉了!”   “不争气!”   张御史的语气颇为无奈。   “……”   道人却是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抬起竹杖往火堆里一点。   “篷……”   一堆篝火顿时燃了起来。   几人围着篝火坐着,各自拿出食物来分吃。   宋游带了烤馕,三花娘娘带了泥鳅干和老鼠干,张御史带的则是蒸饼,软和多了,还有一些肉干和蜂蜜,宋游向他们讨了一些蜂蜜来吃。   菜花蜜,满是菜花香。   吃完饭后,一名武官侍从便睡了,应是准备下半夜接班的,另一名武官侍从则时刻照顾着柴火。   年轻的文官也没闲着,而是从车里拿出一本册子和笔,借着火光低头仔细翻看,不时用笔在册子上勾勒两笔。听他有时的喃喃念叨,还有偶尔侧身对张御史的小声请教,这本册子上记的应是他们对这边军镇驻守军将的察访结果。   对皇帝是否尊敬;   与当地番国交际如何;   有没有贪污受贿。   这年头的官员也挺辛苦,尤其是这种缺乏背景、官职也不高的底层文官。   张御史则与宋游闲聊。   在这个过程中,那只三花猫便一直老老实实的坐在道人身边,面朝火堆,时不时抬起爪子来舔一舔——虽然脸肿得有些滑稽,原本圆溜溜的大眼睛也因为脸肿后的挤压而不由自主的半眯了起来,显得有些懒散,可看她的表情,分明对此一点感觉也没有,一直盯着几人看。   渐渐夜深了,山脚下漆黑一片。   篝火只能照亮有限的范围,出了这片范围,整片山林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又影影绰绰,远处常有鬼哭狼嚎声,近处又有窃窃私语声,给人一种这片山林藏着不少妖魔鬼怪、全都在窥探着他们、议论着他们的感觉。甚至就连站在旁边悠闲吃草的枣红马后方投下的阴影里都像是能藏不少妖魔鬼怪。   黑暗中的谈论声越来越大,逐渐变得清晰,这才发现,那不是错觉。   这些妖鬼也变得胆大。   有时有风从远处划过。   有时有鬼来解马儿缰绳。   有时朦胧间,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若是常人,恐怕早吓死了。   张御史也有些受不了了,却并不惧怕,而是一下站起来,沧啷一声拔出腰间宝剑,一抹剑光如月下秋水,而他冷眼环视四周:   “我乃大晏监察御史兼绣衣中郎将,张忘川是也,都给我闭嘴,否则今日斩尔等于剑下,明日便是大军烧山!”   声音沉如泰山,气魄无两。   一时竟连山间妖鬼也被骇住了。   四周竟真的安静了几分。   这便是大晏使臣的气魄,亦是大晏二字在这片土地上的威慑力。   过了许久,才又有几声窃语响起,说着蹩脚的大晏话,嘲讽他们,若是真有那么厉害,为何山中还冻着四万具将士的尸首?   张御史一听勃然大怒,刷一下从武官侍从身边拿起弓箭,搭箭上弦,轻松开弓,对准那声音传来的方向便射去。   “倏!”   白羽瞬间没入黑暗中。   只传出一声惊叫,有一连串跑动之声,此后山间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宋游也不禁夸赞着道:“御史好风采。”   “西域本就混乱,本官也是行走西域多年才发现,这些小妖小鬼啊,就不能与他们好好说话,还得流星白羽、剑花秋莲才能治得它们。”   张御史一边说着,一边坐了下来。   大约又过半个时辰。   山间忽然起了风。   准确来说,山间一直有风,可此时的风却吹到了这背风处来。   “呼……”   风吹得火焰一阵不稳,火星飞溅。   “……”   正在添柴的武官侍从立马警惕了起来,扭头望向这阵风的来处,另一名正在酣睡的武官侍从不用人叫,也立马睁开了眼睛,直起身来,两人各自摸向了弓箭和长剑,做好了准备——只此便可看出,这二人也定是武艺高强、精于厮杀之辈。   难怪能被选中,随同使臣出使塞外。   有一名武官侍从拿起木枝,从火堆中挑出一颗被烧得通红的松果,轻轻一甩木枝,便将之抽向了暗处。   “篷……”   松果飞处,一路火星四溅。   “啪嗒……”   “咕噜噜……”   通红发亮的松果落在地上,火焰很快复燃,而它还在往前滚动,一边滚一边洒落出火星,直到映照出一双粗壮的小腿。   “嘭!”   一只脚踩碎了松果,溅射出许多火星。   一道高大的人影走入了火堆中。   只看他的样子,像是一座铁塔,面容却又极度憨傻,脸上噙着淡淡笑意,一言不发的走过来,站在火焰中对着一行人傻笑。   “嗤……”   有名武官侍从紧盯着他,缓缓拔剑。   另一名武官侍从则搭箭拉弓。   张御史却是盯着来者,对两人隔空按了按手,二人便回剑也收弓,只是依旧紧盯来者。   肿着脸的三花猫也盯着来者。   这是一个怪人,不怕火光,也不怕两名武官侍从的强弓宝剑,站着对几人呵呵笑了会儿,也不说话,也不攻击,只是就地坐了下来,离火堆大概有一丈远的样子,像是来听他们讲话的。   “你是何物!”   张御史平静的盯着他问。   “呵呵呵……”   这人却是不答,还是傻笑,甚至干脆侧身躺了下来,面朝他们,作势要睡了。 ###第五百四十七章 深山财宝   “我知道这种妖怪。”   张御史冷冷的往身后看了眼,对身边武官侍从和道人说道:“这种妖怪皮糙肉厚,打不动,打不死,很难对付,但其实没有多大本事。它喜欢在夜深时趁人睡着了袭击,若人不睡,就在旁边等人睡着,别看它现在人畜无害,有时人打个盹,它就到了你的面前。”   两名武官侍从闻言问道:“可要我们将它赶走?”   “你们现在恐怕对付不了它。”张御史摇头说道,“晚上正是它法力最强之时,不用着急,只要不睡就是。我自然有办法对付它。”   两名侍从闻言,略微放松了一点,但是也没有放下警惕,手也没有离开长剑和弓箭,依然紧绷心神,盯着火堆沉默下来。   道人身边的三花猫转头瞄了一眼宋游,又瞄向火堆旁的几人,最后瞄向火堆外围的那只妖怪,正要站起之时,道人的手又按住了她的背,轻抚着将她按回了原位,随即抚摸着她的背,一言不发。   “喵?”   猫儿不禁有些疑惑,转过头来看他,肿胀的脸十分滑稽。   道人只是微笑,没有说话。   他很想看这位御史如何除妖。   张御史也没有再说话。   几人都没有睡觉。   那只妖怪时不时抬头看他们一眼,似乎逐渐变得有些焦躁了,几次从地上直起上半身,打量着他们,似乎耐心已经到了极限,但是看见两名武官侍从和张御史一身血气正气,还有腰间的武器,又重新躺倒了下去。   夜慢慢深了。   几人还是没有睡。   反倒是猫儿坐在原地开始打起了盹,肿胀的头深深低下,一点一点的,时不时一个不稳,差点摔倒,又重新坐正,而那只趴在火堆外围的妖怪也已经犯了困,眼睛开始不断的眯起了。   估摸着妖怪的耐心也快耗尽了。   就在这时,张御史用木枝挑起火堆中的一颗松果,将之往那妖怪的方向一拨。   “刷……”   松果顿时飞了出去。   那妖怪正眯着眼睛打盹,似乎也不是什么聪明机敏的妖怪,一时不察,这枚松果直直落入了它的怀里,正好被它的衣兜兜住。   果真是皮糙肉厚的妖怪,烧得通红的松果落入怀里,一时它竟丝毫也没有察觉,只是察觉到一些动静,觉得有些奇怪,睁开眼睛,又看了一眼坐在火堆旁的几人,见几人依然没有睡觉,挠了挠头,便又闭上了眼睛。   松果在它怀里缓慢燃烧,逐渐冒出了烟子。   众人与三花猫都转头看着这妖怪。   张御史一副不出预料的表情,两名武官侍从则睁大了眼睛,宋游也露出了微笑,似乎觉得有趣。   又过了一会儿,山间才显出一身沉闷的吼声。   “嗷!”   妖怪陡然跳了起来,在胸前疯狂拍打,掉落不知多少火星子,如雨一样。   此时它的胸口已经青烟不断,散发出一种怪异的木香。   张御史这才开口:“我们不会再睡了,凭你的本事,也拿我们没有办法,还是快快离去吧,莫要自讨苦吃!”   妖怪一边蹦跶着,一边离去了。   张御史冷冷看它,直到它的身影消失,才终于收回目光,冷哼了一声,继续往火堆里添柴。   宋游脸上的笑意则又多了几分。   一眼看出对方来历,知晓对方性格与意图,慢慢消磨它的耐心,挑了一个最好的时机,一颗松果,一句话,就将之驱离。   不愧是绣衣中郎将。   此时大概已经五更时分。   山间雾重得很。   张御史和两名武官侍从仍然不敢睡,宋游却已经将背往后靠,靠在了自己的行囊上,眼睛微微眯起了,只说道:“御史真是好风采,既然妖怪已经被赶走,我看之后也不会再有妖怪来了,在下便先睡一觉了,明天还得赶路。”   “先生尽请睡吧,我等会守好夜的。”   众人虽是如此说着,却都忍不住看向他。   在这个地方还能睡着的人可是不多,本以为这位道人说要睡,也就是暂时小憩一会儿,或者是想睡但是睡不着的,然而没过一会儿,他们就听见了道人均匀的呼吸声,胸腔的起伏也说明他已经睡着了。   真是说睡就睡。   反倒是他身边的猫儿一直睁着眼睛,时而看看张御史,时而看看两名武官侍从,时而又看看四面深邃的夜——明明刚才还昏昏欲睡,等到道人躺着睡着之后,她反倒精神了起来,似乎要替道人站岗。   东边慢慢开始亮了。   等到天色昏昏发亮,一只燕子扑腾着翅膀落在马儿背上,与猫儿转头对视片刻,猫儿这才睡去,转而是燕子站在马背上,不时梳理羽毛,转头用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环顾四周。   像是轮岗一样。   张御史看得奇异,也招呼着两名武官侍从,趁着天亮补上一觉。   等到天大亮,道人醒了,他们也醒了。   只见张御史抽出宝剑,举着火把,带着两名武官侍从走入大山森林,像是搜寻着什么。   最终在猫儿的带领下,他们在离昨晚露宿地大约一里的地方找到了一棵古树,古树上边有几个洞,看起来就像是人的五官,下方有一处像是被火烫过的焦黑痕迹,痕迹还很新,隐隐透着一股奇异的木香。   此时猫儿脸上的肿胀已经消退,露出真容来,才让他们惊叹,这只猫竟生得如此漂亮。   随即张御史毫不犹豫,命令手下两人收集松果,就地点燃,等烧得通红,便从古树上像是嘴巴一样的大洞中全部塞了进去。   一时古树枝桠晃动,有震耳的嚎叫声。   “哼……”   张御史仍旧冷哼,看着这棵树被大火燃烧,许久才转身,对宋游行礼道:“倒是让先生见笑了……”   似乎他已看出,以面前这位的本领,这些妖怪应当不值一提。   “哪里哪里。”宋游也与之回礼,“御史以凡人之力,轻松诛除妖邪,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是让在下长了见识才对。”   “先生可还要继续往前?”   “自然。”   于是回去收拾东西,便又沿着以前的老路进山,走的是曾经四万远征军走过的路。   越往山中走,气温越低。   马儿也走的越来越慢。   走到深山中时,明明正是盛夏,明明高度还远远没到山的雪线,空中却诡异的下起了雪,地上也从被白霜覆盖,变成了有着厚厚的积雪。   “就在前面了。”   张御史对宋游说道。   宋游没有回答,拄杖前行。   翻过一座小山坡,眼前顿时成了一片冰雪的世界。   夏日飘雪,头顶乌云,使得天空浑浊无比,前方本该是一片湖泊,此时却化作了一片小冰川,地上结着厚厚的冰,生长着一根根冰柱。冰川旁边还有一条长长的行军队伍,有的骑马而行,有的步行,有的赶着马车,或是押运辎重粮草,或是带着奇珍异宝,却全都化作了冰雕,定格在了生前的最后一瞬,栩栩如生,连神情都保留了下来。   四万大军,埋葬于此。   有的一脸疑惑,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生命就已定格了,有的则察觉到了什么,一脸的惊恐,四万尸首,构成了这片大山中的冰雕炼狱。   难怪宫中派来的中使会被吓得半死。   “先生……”   张御史转头看向道人。   却见道人一点不怕,只拄着竹杖,迈步往前。   走进这片冰雕炼狱中才发现,被定格于此的不止将士,还有一些西域人。从他们被定格的动作中可以看出,他们多半是后来才来的,应该是听说这支军队搜刮了整个委栏国的财宝,又被妖怪冰冻于此,起了贪恋,想来搜寻,可是手刚碰到那些宝箱,便也化作冰雕留在了这里,与这支军队与他们携带的珍宝融为了一体。   宋游抬起竹杖,指向一个宝箱。   “先生!”   身后的张御史立马喊到。   “无妨。”   宋游动作一停,对他说了一句,这才继续伸出竹杖,打开了一个宝箱的锁,又打开了宝箱。   张御史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并无任何事情发生。   宋游就这么连着开了好几个宝箱,查看起里头的宝物——   果然多有金银珠玉。   却也只有金银珠玉。   至于张御史口中的奇珍异宝,宋游是一样没有见到,倒是有些被装在大箱子中的小箱子,似乎里面的东西比金银珠玉的待遇要高一些,可是这些小箱子却早已经空了,仿佛被谁给取走了。   “定是那妖魔取走的!”张御史沉声说道,“这妖魔还挺挑!”   “也许。”   宋游的神情十分平静,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转头,与这些一百多年前的面孔一一对视。   三花猫则不断跳上板车,看着这些箱子中的金银珠玉,眼睛都快挪不开了,碍于外人在场,只得转头对着道人喵喵叫,道人却听也不听。   “这支大军虽然颇为残暴,可就算是杀头的死罪,也该回朝后由我大晏朝廷处置,怎能容妖怪肆意屠杀?”张御史在身后摇头说道,“要是因为大军屠城暴行而降罚,杀了也就罢了,可是人死不过头点地,这么多将士死在这里,这妖魔却不肯给他们安息,而是将他们冰冻至此,曝尸上百年,却是多少有一些过分了。”   张御史的语气中更多的是无奈和叹息:“本官不想着如何向这妖魔复仇,只想这些将士何时才得以安息……”   宋游抿了抿嘴。   便就是今日了。 ###第五百四十八章 安息就在今日   宋游依然拄着竹杖行走,看过这一张张面容。   这支精兵像是昨天才到这里,容颜神情皆栩栩如生,盔甲上的坑洼磨损也无比真实,是一支百战之师。   可也就是这支军队,在委栏国君已经开城请降的情况下,不仅不接受投降,还屠杀全城,俘虏委栏国王室,在王宫和国都内大肆劫掠,可以说每个人身上都带着重重血债。在当时的西域,这种事并不罕见。哪怕是现如今,也常有大晏边境将军只是为了军功便主动挑起战争,轻则杀人几千上万,重则灭掉一城一国,事后随便安个罪名,劫掠的财物便收为己有,砍下的人头便用来请功请赏,哪管异族死活。   如今这些人被冰封在这里,既像是妖魔作乱,又像是报应不爽。   世事复杂,难以言说。   只是妖魔也是奔着珍宝而来,所犯恶行和他们当年没有区别,这么多人被冰封于此上百年,也差不多已经够了。   宋游慢慢行走。   等到他不再开启新的宝箱,猫儿也没了看的,只叼着一枚从遥远的西方国家来的金币,一脸严肃,迈着小碎步跟着他。   张御史却是越发不解了,紧随其后。   “先生在看什么?”   “在下在找,张御史的尸首又在哪里。”宋游一边走一边诚恳的回答道。   身后顿时鸦雀无声。   当宋游又走出两步,拄杖回头看去时,身后一辆马车、一名御史、两名武官侍从、一名年轻文官都愣在了原地,看着他,神情各不相同。   “先生怎么看出来的?”   张御史叹了口气,率先开口。   “听说但凡代表一国出使之人,皆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学多闻,见识广泛。御史就是这样的人。”宋游说着不禁摇头笑了笑,“可御史从长京到西域来,无论是监察也好,出使也罢,竟都没有听说过我们的名字。”   “先生很有名吗?”   “近些年来,在长京薄有名气。”   倒不是说长京每一个人都听说过他的大名,然而三次回京,名气也着实不小了,就算民间也常有他的传闻,只是可能未有名字罢了。   从长京来的商人可能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从长京来的寻常官吏武将也可能一时想不起来,但这等代表大晏出使之人,本身最擅此道,却是绝无可能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也绝无可能听说了但没想起来。   宋游一路观察了他一天。   这位御史说的很多话都是真的——   寻常妖邪鬼怪不敢冒充朝廷官员,一来可能引起朝廷动怒,二来官员也不是那么好装的,装不好就很容易露馅;   这位御史确实是御史。   别说妖魔鬼怪了,你就是找人来演,也很难演出他的风采气度,这一点是做不得假的。   只是他不是现在的御史。   应该也不是前些年的,如果前些年刚死,不会有现在的道行。   “找到了。”   宋游停下了脚步,抬头看去。   面前赫然有着几座冰雕。   一辆油壁马车,和身后这辆一模一样,因为被冰覆盖,在天光下显着冷冷的光彩。一名生得星目剑眉、腰悬宝剑的官员,一名年轻文官,两名虽然没穿盔甲却也气度不凡的武官侍从,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   宋游拱手与之行礼。   “唉……”   身后传来了一声叹息。   “看来先生的本事确实超乎我们的预料,是本官眼拙了。”张御史也拱手行礼,这才说道,“本官当年奉命出使西域,监察西域军镇,发现由刘将军率领的这支军队残暴不仁,为一己之欲而屠杀全城,已引得西域诸国人心惶惶,长久以往,恐会破坏大晏在诸番国心中的形象。于是本官从军中离去之后,便打算回到京城,如实禀报。奈何走到一半,便听说了大军在山间化作冰雕的消息。”   张御史稍作一顿:   “这支军队再怎么残暴,也是我大晏的军队,都是大晏兵将儿郎,吃的是朝廷军饷,于是本官只得又折返回来,查看情况。结果没想到自己也留在了这里,死后不仅不能魂归故里,也不得安息。”   张御史说着不禁叹一口气。   “奈何此地离长京太远,此事又过于可怖,朝廷只派人来查探了一次,就再也没有来过了。神仙也管不到这里来。唯一一次代表朝廷来到这里的两名中使,我们才刚显身,还没来得及和他说话,就把他吓了个半死,连滚带爬的下了山去,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消息传开后,就连这条山路也被废弃了,再也没有人敢从此路过,有时我们都觉得,朝廷已经把我们忘记了。”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足下所做的,便是想让世人莫要忘掉你们?”   “是朝廷。”   张御史顶着太阳,与他对视说道:“希望朝廷莫要忘了我们,莫要忘了还有四万军队留在这西域深山,魂魄不得安息。其中纵使有刘将军那般残暴不仁之辈,也有寻常无辜的校尉兵卒,张某也在这里。可能曾经的朝廷放弃了我们,可朝廷是要换君主的,换了一位位的君主,总有一位会不忍心见到我们在异域他乡不得安息,希望到时朝廷能派高人来,不说带回我们的尸骨,只愿能让我们安息,便心满意足了。”   “于是几位常常下山,给人讲这里的故事,带人来这里看吗?”   “若是鬼也有修为,本官已经是修为最深的了,可照样不能离开这里多远,直言又怕吓到别人,便只好出此下策了。”   张御史无奈地说。   “原来如此。”   宋游点了点头,环顾四周:“只是求个安息的话,实在无需朝廷。”   “先生意思是……”   “在下也会些法术。”   道人说着又抬头看向他:“御史真名就叫做张忘川吗?”   “生死不改姓名。”   “遇见足下,是我此行之幸。”   “不敢不敢。”   “东行出西域,进到沙洲境内,应当就有阴差了,可随他们一同继续往东,也可自行前往丰州,那里有鬼城,是足下施展拳脚的天地。”   宋游再次与他行礼,说完之后,便抬起竹杖,转身走了。   张御史听得迷糊,转头看着他,正不知为何之际,便见道人竹杖点地之处竟透出耀眼灵光,在水晶般的冰面上迅速荡开。   刹那之间,阳光好似都温暖了些。   “咔嚓!”   远处的冰湖陡然出现了一道裂纹,裂纹迅速扩大,如蛛网一般蔓延。   “咔嚓咔嚓……”   不断有裂纹声传来。   似乎整个湖面的冰都在崩裂。   随即率先断裂的是湖面上的冰柱,或是冰面承受不住它们的重量,或是从中间断裂开,带着轰隆的巨响沉入冰水中,激起满天水花。   岸上百年不化的坚冰也迅速消融。   消融的速度犹如火烧。   张御史愣住了,不由侧过身,盯着那名迈着迟缓的步子拄杖走远的道人。   这才发现,道人走到哪里,地上的坚冰就消融到哪里,众多兵将人马都露出原本的样子,阳光一晒,迅速化为白骨落地。   而那只三花猫依然叼着金币,迈着小碎步,紧跟在道人身后,却又回头将几人的鬼魂盯着。   那眼神和昨天一模一样。   几人这才察觉——   原来早在昨天,第一眼见面之时,这只猫就已经发现他们不是人了。   “轰隆……”   “哗啦……”   马车重重的摔倒在地上,车上的宝箱也随之倾倒而出,倒出满地的金银珠玉,只是绝大部分都落入了湖水中。   “喵?”   三花猫愣住了。   稍一开口,嘴上的金币就掉落在地,而她忍不住回过头,看向远方一个个摔落在地或沉入湖中的宝箱,看着那些倾倒而出的金银珠玉——这是她这一辈子也没有见过的钱财,也是她做梦都梦不到的画面,此时真真切切的呈现在眼前,无疑给她单纯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震撼。   “好多钱!”   然而在看见这些金银珠玉的同时,她也看见了无数融化的冰雕,以及从中显现出来的尸骨,亦不知多少魂灵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   场面震撼极了,以至于让他一时忘了去捡这些金银财宝。   等她反应过来,已经听见了道人的声音。   “三花娘娘,不义之财,就不要取了,任其埋进湖水中吧。”   “唔?”   猫儿一脸严肃。   什么是不义之财?   财都很义!哪来不义之财?   只是她是知道的,自家道士有时候有些毛病,就是看见钱都不知道要,这跟看见耗子在面前伸懒腰不去捉来吃有什么区别?   是脑子坏了。   是不聪明。   但是她有什么办法呢,她只是一只猫,一只道士养的猫而已。   三花猫又看了一眼那些魂灵,见有些人抱拳行礼,有些人已经半跪在地,自家道士也慢慢走远了,自己脚下的冰雪地已经开始融化,她便也连忙低头叼起了这枚金币,迅速追了上去。   这块金子是早就拿到的,与她有缘。   是有缘之财,不是不义之财。   只是可惜了……   三花娘娘此时有种直觉——   自己今后很多年做梦,可能都会梦见这里,梦见这一幕。 ###第五百四十九章 今夜何处安身?   宋游没有原路返回,而是继续往前。   从这支行军队伍的尾巴,一路走到它的最前方。前方还有一处山坡。   等道人带着马缓缓走上这处山坡时,笼罩在此方天地间的阴霾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空中飘舞的雪花也不见了,温度都上升了不少,已经能够察觉得到盛夏阳光的温暖。回首望去,身后是一个迅速消融崩解的冰雪世界,冰雪化成的水简直汹涌奔流,迅速变回原样。   猫儿也跟着他一同停下脚步,往回看去。   “好多金子银子!!”   “不过是土石罢了。”   人又何尝不是如此,终将回归天地。   待得冰雪全部化尽,道人只是站在山头挥了挥竹杖,刹那间灵光一闪,使得山崩地裂,卷起泥石,汹涌奔流。   “轰隆隆……”   山间仿佛地震一般的声音。   猫儿看得睁圆了眼睛,眼中倒映着前方的场景,仿佛一场天灾。   只是刹那之间,所有尸骨要么落入了地缝之中,要么被汹涌而来的泥石流掩埋,而那些财宝即使没有倾倒入湖中的,也全都被埋入地下。   眨眼之间,方才的所有场景就已经不见了,冰雕也好,尸骨也好,财宝也罢,只剩下覆盖大地的泥石。   三花猫看得愣愣的。   “走吧。”   身边传来道人的声音。   三花猫一边保持着扭头望向身后的姿势,一边本能地迈动着步子,跟随道人往前。   这注定是一条人迹罕至的路,恐怕已经百余年没有人来过了,就算张御史百余年间不断带着胆大之人来到这里,也最多走到冰湖那里。走到那里张御史是有把握保证他们的安全的,好让他们回去,告知世人这个故事,也告知世人,这里还有四万大晏人魂魄无法安息,可是再往前既没有意义,也变得更加危险。   但说这条路荒废了百年也是不恰当的,因为它常有妖魔鬼怪行走,以至于这么多年,路面只是缺少修缮,并未被杂草吞没。   如今有新客造访。   “叮叮叮……”   清脆的马铃声回荡在山间,传得很远。   林间常有妖鬼窥探。   只是方才那边山崩地裂一样的动静和刹那之间急剧的天气转变似乎也惊住了它们,一时只敢躲在暗中窥探,不敢出来。   宋游却不肯放过它们——   这些妖鬼中不带邪祟之气的就也罢了,也许是善,也许是恶,也许害过人,也许没有,但那些身带邪祟之气的,都必然是下山害过人的。   “在下山间赶路,累着了,便请三花娘娘和燕安替我替天行道吧。”   “好的!”   “是……”   于是一只燕子振翅飞上天际,篷然一声洒落无数黑羽,全都化成一只只和他一样的燕子,羽毛在阳光映照下闪烁着漂亮的金属光泽,既搜寻着山间有邪气的妖鬼,也指引着地面的三花猫。   三花猫则召出妖虎群狼,依然使用群狼围剿战术,依然将她最先认识的那只妖虎当做坐骑,在山间奔腾除妖。   对于绝大多数妖魔鬼怪而言,这套阵容就已经够了,大不了就是三花娘娘多吐一口火,也就能将之烧成灰烬,偶尔有成了气候的妖怪,她便又从旗子里召出一头巨熊和一头小山般的鬃毛野猪,便几乎可以纵横这片大山了。   于是此方山间呈现出了一幅奇异的画面——   一名身着旧道袍的道人沿着荒草土路拄杖而行,带着一匹枣红马,步伐很慢,马铃声回荡在山间,无比悠然。身边山林中却是风驰电掣,燕子的翅尖划破空气,骑虎的猫儿亦撞开林枝,追逐着山中妖邪,不时传来虎啸狼嚎与激烈的打斗声。   慢慢越走越远。   这条路大概有一百多里,原先就是一条翻山路,因大军被冻死之事被人恐惧进而废弃以后,这才另外开辟了旁边那条新路。   走出这一百多里,翻过这片大山之后,便会和新路交汇。   这条路宋游走了两天。   这两天里,应是给山间妖鬼留下了深刻印象。   ……   两天之后的傍晚。   宋游已经走到了山的另一边山脚,停下脚步,看向前方:“前边似乎就走上正路了。”   宋游已经看到有人打马而过。   因是黄昏,天气也不是很好,骑马的人打马飞驰,既怕下雨,也怕天黑。   三花猫还是跟在他的脚边,听见声音,却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低垂着眉眼,神态像是玩了一整天、高度疲累后的寻常猫儿。   燕子也停在马儿背上,一动不动,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开口说道:“可惜没有找到那位大妖。”   猫儿低头舔爪,思索哪位大妖。   “也许它只是挑中了这片山,本身并不住在这片山中。”宋游说着抿了抿嘴,也不强求,而是对两只小妖怪说,“这两天辛苦你们了。”   猫儿闻言终于抬起了头,对他说了一句:“谢谢三花娘娘。”   燕子则是回道:“不辛苦。”   “谢谢三花娘娘,也谢谢燕安。”宋游说着抬头看了看天,见天上已经蓄积了大片乌云,便又迈开了脚步,“继续往前吧,快下雨了,我们得赶在雨下下来之前找个避雨的地方。”   道人说完便拄杖迈步往前。   猫儿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回头看了眼身后深山,便强忍着疲惫,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三花娘娘累吗?”   “三花娘娘不累!”   “真的不累吗?”   “只是有点想困觉。”   “那要马儿驮你吗?”   “三花娘娘自己会走!”   “……”   小声的对话一直绵延向远方。   远处是青绿的山,小溪奔腾,一棵棵树全都长得笔直,这些树又长得集中,露出大片大片青绿的草坪,是内地难以见到的一种清秀。   “轰隆!”   头顶一声雷鸣,震耳欲聋。   仿佛在告知他们——   如今正是盛夏!   “哈……”   猫儿终究还是回到了马儿背上,缩在褡裢之中,只露出一颗猫头,回头看看马背上的燕子,又抬头看看天,一边打着呵欠一边问道:   “这边也有雷公吗?”   “不知道。”宋游一边走一边回答,“不过对于天雷的崇拜是人们最古老原始的崇拜之一,所以在各地神话中,通常都有雷神的存在。”   “这边也有周雷公吗?”猫儿立马又抛出一个新的问题。   “不知道。”宋游还是回答道,“这边很少有信道的,不知是多是少,也不知周雷公能不能到这里来,就算过来,神力也很小了吧。说不定在这边的周雷公还没有三花娘娘厉害呢。”   “!”   猫儿顿时神情一凝,一阵严肃。   三花娘娘一只小猫妖,竟然比雷公厉害!   而且是最厉害的周雷公!   这这这……   这是猫儿不曾想过的。   “轰隆……”   一道雷声,似乎就在头顶上炸开,惊醒了猫儿的畅想。   猫儿不禁又抬头看了眼,缩了缩脖子,对于天雷还是有本能的惧怕,将她从“猫妖比雷公厉害”的胡思乱想中打了出来。   随即她又不禁困惑:“这边没有雷公,是谁在打雷呢?”   “三花娘娘这就错了。”道人依旧边走边说,很有耐心,这也是枯燥旅途中的一种消遣,尤其是走到这边,语言不通,旅途更加枯燥,有时行走百里唯一能与他说话的,也就这只猫儿而已了,“先有天雷,后有雷公,没有雷公也会打雷。而且雷公通常不负责打雷,打雷只是天地云层古老的自然现象,雷公只是会打雷、擅长借助天地雷霆之威罢了。”   “那三花娘娘可以学打雷吗?”   “雷法。”   “雷法!”   “以后吧。”   “以后吧~”   猫儿还是学着道人说话,只是声音明显比往常小了很多。   看来这两天确实把她累着了。   “啪嗒……”   第一滴雨落了下来,像是豆子那么大,砸在地上溅开一朵花,水珠裹着灰尘停在干燥的土路上,还没有来得及融入土中,后续同样大小的雨点便噼里啪啦的砸落下来,啪嗒声逐渐变得密集。   青草被砸得狠狠垂下,又弹回起来,树枝开始不断晃动,只是顷刻之间,雨就下得大了起来,整片天地都是雨声,尽显夏日气势。   “噼里啪啦……”   宋游只来得及戴上斗笠,披上蓑衣,耳边便已被这嘈杂的声音充斥满了。   这边的雨似乎比内地还要来得更急也更猛烈,像是从天空中倾倒下来,即使戴着斗笠,都能够感觉到头顶剧烈的震动感。   若不戴斗笠,恐会打得头皮生疼。   宋游不禁看向旁边马儿。   咧嘴一笑,继续往前。   与此同时,天也暗了下来。   “今夜何处安身?   “想来是在前路。”   道人自言自语的说道,在雨声中很快就被湮灭下去了,地上眨眼之间就从干燥变成了泥泞,他便踏着水花往前。   同样因诛除妖邪而疲累不堪的燕子在这雷雨天气下反倒振翅飞了起来,在大雨间飞行,在雷光中穿梭,冲上乌云沐浴新雨,飞到远处观看此间雷雨云像是沥水一样往下倾泻水瀑,在空中来回穿折,一时之间展现出了一种难得的自由与畅意,让下方的道人也不禁停下脚步,抬头看他。 ###第五百五十章 风雨借宿   “刷……”   燕子终于俯冲而下,如一支利箭,快到地面时,只将翅膀一张,整个身形便往前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刚好落在马儿背上。   “先生,前边有一座大城,大概有四十里地的样子,应该就是玉城了。”燕子迎着雨点说道,也知道现在这么晚,又下着这么大的雨,走到玉城去是很不现实的,随即又说道,“不过前面有一座寺庙,也很气派,不知是否可以避雨。”   “好。”   宋游点头答应下来。   玉城是碧玉国的国都,很有名气,是遥远西域大地上的一颗明珠,也是进入西域之后最大也最繁华的一座城池,几乎和沙州的沙都相对。   自从去年开春离开沙都以来,已是一年有半,中途很少休息,即使进城休息,也不过三五七天。因为语言不通,了解当地习俗有障碍,而且很多地方气候不算很好,也不够繁华,生活也不是很方便,待得太久也感觉没多少意思。   是该找个地方多休整一段时间了。   前两天和张御史围火夜谈,张御史也在说,玉城繁华,有很多大晏商人,也有很多大晏人定居,当地会说大晏话的人也不少,至少富人贵人和统治阶层多多少少都会几句大晏话。   只是不知他说的是百年前的情况,还是现如今的样子。   “那先生还找那位大妖吗?”   “不急,顺其自然就好。”宋游微微一笑,抬头看天,“也许它就在前方。”   “……”   燕子闻言不禁疑惑。   猫儿也不禁疑惑。   只是燕子疑惑的是他们刚从那一百多里的大山中走出,四万将士就被冰封在那里,按理来说如果要找那大妖,那片大山是最有可能的。不过先生却只是很简单的找了找,并没有细查,便继续往前了。不知他又如何确定那大妖不在那片山中,又如何确定它在前方,因何胸有成竹。   猫儿疑惑的则是什么大妖,他们已经在山里捉了两天妖,怎么还有大妖?   几人冒雨前行,绕过一个弯。   天色已经暗得难以看清路了。   “轰隆!”   一道闪电就在几人面前劈下来。   雷光照亮了前方起伏的山,如炸毛一样的针叶林,还有前方山顶的一座金碧辉煌的寺庙,一闪即逝。   一行人在雨夜中朝它走去。   “轰隆!”   雷光又一次提供了照明。   寺庙几乎占据了整座山。   山下修着有台阶,用的顶尖的石料,一路通往寺庙山门,每隔几阶,两旁就修着有小的白塔,金顶汉白玉,反着雷光。雷光熄灭后,也隐隐可见山上寺庙中点着灯光,不同房间明暗不同。   雨水沿着台阶往下流淌。   道人一行拾阶而上,很快到了山门口。   寺庙的制式有些奇怪,大致像是大晏内地的寺庙,又有一些奇特之处,似乎融入了当地的建筑式样,装饰上也是如此,大量采用了镀金,门口挂着一些五彩的布,便有了几分异域风情。   “笃笃笃……”   道人在门檐下躲雨,同时敲响了房门。   里头很快传来脚步声。   “吱呀……”   寺庙大门被打开了。   里头是一位披着红黄色僧衣的小沙弥,奇怪的看向宋游,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对他开口说话,语气疑惑。   说的是当地话。   只是听不懂也能猜到他说的什么。   “在下姓宋名游,是大晏道人,行经此地,路遇大雨,不得不前来打扰,希望能求个避雨过夜之地。”宋游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秉持礼节朝他行礼说道,“不知贵寺是否允准。”   小沙弥明显听不懂他说的话,顿时愣住了,脸也不禁一红,随即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又合十行礼,低头说了一句话,便转身跑进里屋。   宋游借着仅存的一丝天光,与自家猫儿燕子一一对视,在此耐心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里头又有脚步声。   小沙弥找了一位大和尚来。   大和尚一见到他,就也与他合十行礼,开口说大晏话:“施主是从大晏来?”   宋游便又把先前的话说了一遍,请求借宿。   兴许是大晏人在这边有很高的地位,兴许是出家人心善,大和尚没有拒绝,反倒十分热情,连忙邀请他进来,还想给他牵马,只是发现这匹马并没有缰绳可牵,这才又把手收回来。   随即将马安置到马厩,很热情的迎着宋游往寺庙里走去,去见住持方丈。   寺庙真是每一间房间里都点着灯火,有的是蜡烛,有的是油灯,到处都传来诵经之声,此起彼伏,显出此处僧人的勤劳。   那夜与张御史也聊到过这边的佛教。   佛教从西边而来,正好从这里过,如今正是它最繁盛的时候,西域到处都是寺庙。   张御史有一双特别的眼睛。   别人只看到僧人有德行修为,于是在这边受人尊敬,出行有车马,锦衣玉食,张御史则看到僧人在这边过高的社会地位及财富收入,导致当地人很多都想出家为僧,于是寺庙对僧人的要求也越来越高,僧侣们不得不废寝忘食,整日学习佛法,提高见解,才能在这边混出名声。   就像这间寺庙一样。   跟着大和尚一路往前,边走边看,不断有僧人听说有一名来自大晏的道人来寺庙中借宿,都走出来看他稀奇,又不断有人看他不凡,于是飞跑向寺庙别的地方,不知去与何人说,或是叫别人也来看。   宋游难免有种被当猴看的感觉,却也一一与他们对视。   寺庙不小。   走了好几重院子,期间还在不断爬梯,似乎在往山顶走,直到大和尚将他们带到一间金碧辉煌、奢华比之皇宫也不逊色的大殿门口,里头已经有几名大和尚站着等他们了。   “贵客!贵客!”   “快快请进!”   “外头风雨可大,雨都是歪的,还是快走进来吧……”   都带着明显的西域口音。   “多谢法师们。”   宋游到大殿中坐下来,身下一个蒲团,面前一张桌案,桌案上空空如也。   殿中点着许多烛台,也挺奢侈。   猫儿身上被淋湿了,就缩在他旁边。   殿中众人互报名号,简单交谈。   听说宋游果真是从大晏来,还曾从长京来,几名大和尚肃然起敬,坐在宋游上首的和尚这时才起身,叫门外的僧人去为他端了蜜水来,随即对他好似也多了几分热情,侧身问他,语气新奇:   “宋道长是从西边过来,有没有听说那片妖山里的事情?”   “在下就从那边过来。”   “不不不。从那边过来,现在已经是另外一条路了。”这名大和尚对他说道,“以前还有一条老路,穿过那片有大妖魔的山,曾经有大晏的军队从那条路上过,带着很多抢来的金子银子,结果被妖怪全部冻在了那里。现在都还在那里,没有人敢去看。”   其他僧人闻言,也都纷纷补充。   似乎众人都对此事津津乐道。   也许这是当地最玄妙的一件事了,有外人到来,自然要最先当稀奇讲给他听。   宋游这次却没有谦虚,而是直言道:“在下就走的那一条路。”   “嗯?”   众多僧人闻言,却都大惊。   “道长走的老路?”   “那山上可多有妖怪!就是我们,平常如果要进山,也不敢走得太深!”   “道长没有遇到危险?”   “倒确实遇见一些妖怪,但是没有什么危险。”宋游如实说道,“在下若是一点本事都没有,也不能走这么远的路了。”   “说的也很对!”   “道长是有本事的……”   这时坐在最上首的僧人好像才想起来,连忙躬身问他,口音很蹩脚:“道长晚饭吃了吗?”   “还没有,不过在下带了干粮,只在贵寺借宿即可,回去吃点干粮就够了。”   “不能这么招待客人……”   大和尚连忙又叫外头的僧人进来,口吐几句当地话,应是叫他准备食物。   那名僧人却愣了一下,窘迫回答。   “嗯?”   大和尚皱了皱眉,又问一句,那名僧人的神情却是越发窘迫了。   “客人,真是对不起。”大和尚对道人说道,因为语言不同,用词什么的都很简单,“今天晚上的饭吃完了,寺庙里也没有吃的了,本身是准备明天早上去城里花钱买的。”   说完不待宋游回应,他便又补了一句:“不过客人不用担心,我们寺庙还有一件宝物,可以心想事成,平常不轻易拿出来给人看。”   “哦?”   宋游反倒起了好奇心了。   这时那名僧人还站在大殿中等着。   寺庙住持对他又吩咐几句,僧人脸上明显露出惊讶之色,又诧异的看向宋游,这才躬身下去了。   宋游则一边摸着自家猫儿的背毛,一边耐心等待,同时借着烛光,神情平静的打量着这间寺院,也打量着几位西域僧人。   这边离大晏已经足够远,人们的容貌也与大晏有较大差异,皮肤更白,五官更为立体,每个僧人几乎都蓄着胡须,络腮胡子,戴着僧帽,看起来与内地僧人的打扮大同小异。   宋游紧抿着嘴,心有思索。 ###第五百五十一章 这个宝物三花娘娘喜欢   三花猫也扭头打量着这间寺庙大殿,打量着烛光中的众多僧人,心中隐隐有些疑惑,却又摸不到头绪。   要是燕子也在就好了——   燕子傻傻的,但有时候又很聪明。   尤其是在三花娘娘不知道一样东西的时候,他就变得很聪明。   要是燕子在,一定知道为什么。   如今三花猫却只得转头,将不解的目光投向自己身后的道士,盯着他一眨也不眨。   道人只是低头对她微笑。   “看个稀奇吧……”   道人小得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   猫儿困惑的心便安定了下来。   这时外边又传来了脚步声。   两道人影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正是刚刚出去的那名僧人,此时他手中托着一个托盘,上面盖着红布,底下是什么不知晓,另一名稍微年长一些的僧人则寸步不离的跟在身后,显出对这样东西的看重。   两名僧人快步走到大殿上方,将托盘放在上首大和尚面前的桌案上,这才将红布掀开。   宋游抬头看去。   三花猫也伸长了脖子。   借着烛光,隐隐可见托盘之上放的是一把金锥,金锥通体黄金,制造得很精细,表面反着烛光。   是金子……   猫儿眨了眨眼睛。   “本寺宝物很多,这件宝物在里边也是非常奇特的,是从更西的地方偶然得来。我们不知道它叫什么。”大和尚完全不怕他心生歹意,一边从托盘上拿起这把金锥,一边给他介绍道,口音措辞仍然奇怪,“这把金锥可以让人心想事成,凡是凡间的东西,只要用它敲一下桌子,敲的时候给它说我们想要什么,就没有不过来的。”   宋游听得懂他在说什么,闻言只看着那把金锥,露出思索之色。   三花猫则睁大了眼睛。   与此同时,几名大和尚也在观察着他的反应,见他虽然觉得奇妙,却并没有十分讶异,不禁对视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哎现在刚好是夏天,快到秋天了,是葡萄成熟的时候。玉城的葡萄最有名,用来招待客人最好了,城里的葡萄又是王宫的熟得最早,也是王宫里的葡萄最好,客人是从大晏长京走来的,一路走来这么远,肯定很有见识,我们就用玉城王宫最先熟的葡萄来招待客人。”   坐在最上首的大和尚像是要给宋游展示一样,一边说着,一边用金锥敲桌面。   “要玉城王宫里熟透的葡萄!”   “嘭!”   金锥敲在桌面上。   一瞬之间,桌案上多了一串葡萄。   “喵!”   三花猫瞳孔陡然放大。   站在旁边的僧人立马走过来,将葡萄拿起来,放到宋游的桌上。   宋游还没有低头仔细看,自家猫儿就率先扒着桌面,伸长脖子凑近瞅来了,似是要看是真是假。   只见葡萄结了很大一串,怕是有好几斤,每一颗葡萄也都长得很大,上面覆盖着一层糖霜,就这么放在面前,就已经闻到浓浓的甜味了。   “客人请尝尝!”   “多谢。”   宋游便摘了一颗。   葡萄完全成熟,葡萄皮轻轻一撕就能扯下来,里头是富含汁水的果肉,透出浓浓的葡萄香。   三花猫看得有些不敢置信。   宋游也打量着葡萄,微微一笑,第一句话却是:“看来玉城没有下雨。”   这串葡萄是干的,没有洗过。   上面也没有水珠。   “哎朋友不要奇怪,夏天的雨经常只下一个地方撒。”身旁一个大和尚笑着说道,“我们这边的雨,有时候还瞄着你的头顶下呢。”   “有理……”   宋游捻着这颗葡萄送进了嘴里。   果肉很软,汁水充沛,很甜很香。   葡萄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在内地也是经常吃到葡萄的,然而到了这边,却总感觉这边的葡萄和内地的葡萄像是两个东西。   不止葡萄,很多水果都这样。   宋游吃完微微一笑,又剥了一颗,送进自家猫儿的嘴里。   好东西要给三花娘娘也尝尝。   三花猫一吃,便更惊讶了。   此时上方又传来声音:   “道长好吃吗?”   “好吃。”宋游如实答道,“不愧是玉城的葡萄,不愧是王宫里种的。”   “哈哈哈……”   殿中一群僧侣都开心的笑了起来。   “葡萄虽然好吃嘛,但也只是我们招待客人最常用的东西,道长是贵客,从很远的地方过来,不能只吃葡萄撒!”上首的大和尚说道,又俯身看向坐在下边的几位大和尚,问道,“要用什么菜来招待客人呢?”   “有一种菜,大晏叫钻篱菜。”底下有个大和尚回道,“不如就用这个来招待客人。”   “好!”   上首的大和尚便举起金锥:“我要钻篱菜!”   “嘭!”   桌上顿时多了一盘烧鸡。   用大且浅的白磁盘装着。   “钻篱菜都有了,为何不来一盘水梭花?”下方又有一名大和尚说道。   “一盘水梭花。”   “嘭!”   桌上顿时又多了一盘烤鱼。   这次是长条形的铁盘装着。   侍应僧人挨着将之端给宋游。   “菜和葡萄都有了,该有一盘汤,就来一盘般若汤。”   “嘭!”   桌上又多一盘美酒。   一个木质托盘,上边一个闪亮的银壶,壶身上拉着金花,有着漂亮的纹画,镶嵌着一颗颗红绿宝石,旁边三个杯子也都是如此的式样,光看酒壶与杯子就已经觉得里面的酒不凡了。   “客人带了一只猫,便再给猫儿上一碗奶子吧!”   “嘭!”   桌上又多一碗牛奶。   这次是个粗陶碗。   僧人来回跑了几趟,将几盘菜肴酒奶都端到宋游面前。   烧鸡还是热腾腾的,散发出带有温度的明显的肉香,烤鱼更是刚刚才烤好,像是上一瞬还在火堆上面,此时改刀后的鱼上洒满了香料,铁盘中和鱼身上的油都在滋滋冒泡,看着很有食欲。   美酒透出葡萄香,牛奶结着奶皮。   没有一样不是好东西。   甚至上首的大和尚还用金锥为他准备了筷子。   此时的猫儿已经将眼睛睁到了最大,就连嘴巴也微微张开,惊讶得无以复加。   “客人请吃!”   上边的僧人又招呼道。   猫儿也回过头来看向他,征询他的意见。   “……”   宋游抿了抿嘴,并没有因这群和尚用肉来招待他而感到惊讶,但也没有动筷,而是说道:“这些食物与美酒都是从别的地方取来的,若是没有得到过原主人的同意,在下不敢随便动。”   听见这话,原本已经食爪大动的三花猫也立马神情一肃,本身已经凑近去闻那盘烤鱼了,也连忙将头缩了回来,身体坐直。   “咦?”   众多和尚则都很惊讶。   “道长怎么知道是从别的地方取来的?而不是这件宝物自己变出来的?”   “法师自己也说了,葡萄是从玉城王宫取过来的。”宋游笑了笑,又看向别的菜肴酒奶,“世上又哪有几样宝物能凭空变出这些?”   “道长厉害啊……”   “不愧是大晏来的道长!”   “天朝修士,果真不凡。”   “慧眼啊……”   几名大和尚又交头接耳,若非夸耀吹捧于他,便是一阵讨论。   “咳咳……”   旁边的大和尚清了清嗓子,才俯身笑着对他说:“道长搞错了嘛,这些东西虽然是我们从别的地方取来的,但是也不是随便乱取的,除了这串从玉城王宫中取来的葡萄以外,别的东西都是要和主人家打招呼的嘛,我们还要留下银子的。”   宋游听了,只是笑而不语。   “道长还有什么顾虑吗?”上首的大和尚问道,“我们这间寺庙这么大,玉城人也都知道,有东西丢了就是被我们取走了。玉城的百姓也都心甘情愿的被我们拿,被我们拿了,还很开心,因为我们会留下远远超过这些东西的金银。没有什么不可以吃的。”   “原来是这样。”   宋游似乎觉得这个解释是比较合理的,于是点了点头,但伸出手去,却只又摘了一颗葡萄。   葡萄已经熟到了果皮分离的地步,只需捏住葡萄,轻轻一撕,就能从葡萄上撕下一小条葡萄皮来,随即捏着葡萄凑近嘴轻轻用力一挤,里面的果肉就会顺着这条缝被挤出来,吧唧一下落进嘴中。   这么吃不用洗,也不易脏手。   烧鸡和烤鱼的香味仍不断传来。   猫儿坐得端端正正,嘴上很馋,却坚定不移,强忍着目光,看都不往那边看一眼。   直到几名大和尚又劝解几句,宋游觉得有些烦了,也觉得自家猫儿一直忍着着实可怜,这才动了两下筷子,好让三花娘娘吃鱼喝奶——毕竟是在别人这里避雨借宿,菜都端到面前了老是拒绝也不好,不管这些大和尚说的是真是假,玉城人对此是否知情与欣然,是否留了金银,他们也不可能把这些东西再送回去,不如喂饱自家猫儿。   显而易见,三花猫吃得很香。   不光是因为鱼鸡好吃,牛奶好喝,还因为它们是用金锥变出来的,便又有了一种奇特的心理,对小孩子来说,着实有种奇妙的加成。   吃饭吃到后面,几名僧人才又问道:   “听说在那片妖山上面,那支大晏军队曾经抢劫了整个委栏国王城,携带了无数珍奇宝物,都被冻在了山上,道长既然是从那里过来,有没有从那冰雕里过,拿点什么宝物之类的,也好拿给我们开开眼。”   “山上确有不少金银珠玉,不过在下并没有取什么宝物。”宋游还是如实回答,“只是猫儿贪玩,拿了一枚外邦金钱,作为纪念。”   “只拿了一枚金币?”   “正是。”   “路过那片山,满山金银珠宝,道长就只拿了一枚金币吗?”   “正是。”   “这算什么……”   众人不禁又对视一眼。   有个大和尚哈哈一笑,露出了目的:“道长看不上那些金银珠宝,肯定是带了别的更珍贵的宝物!” ###第五百五十二章 我也有至宝   “诸位法师说笑了,在下只是一赤贫道人,游历天下,身无长物,连钱财都没有多少,也对收集奇珍异宝没有兴趣,哪来的什么宝物?”   宋游一边笑着说道,一边拍了拍自己身上这身旧道袍。   穿了十多年了,是肉眼能看到的旧。   只是众多大和尚一听,却不认可,都操着奇怪的口音,对他劝解道。   “哎不要谦虚嘛朋友!我们的宝贝都拿出来给你看了嘛,你的宝贝也拿出来给我们见识见识撒……”   “道长从那片妖山上走过,明明有取财宝的本事,却只取了一枚金币,肯定是看不上那些财宝,就不要隐藏了!”   “道长为何哄骗我们?别的不说,就是道长带的那根竹杖,就也是一个不错的宝贝嘛!还有什么更厉害的宝贝,都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说得对啊,道长是大晏长京来,怎会没有一两件宝物?何况道长一路走来,山水重重妖魔无数,又怎会没有宝物傍身?”   “……”   宋游低头与自家猫儿对视。   随即露出无奈之色。   这群和尚倒也是有眼力的。   别人好心留你借宿,又好吃好喝的招待于你,自己的宝物也不吝啬的拿出来向你展示,再藏着掖着实在不像话。   “要说宝物,不知能否算得上,不过法器却也称得上的。”宋游开口说道,拿起自己的竹杖,“这根竹杖跟随我游历天下十二年了,如今不知不觉有了打妖打鬼的本事。大妖不说,只说小妖小怪,还是能打一二的。”   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这群和尚。   众多和尚都只觉得新奇,毫无异样,哪怕是那名站在角落里的侍应僧人,也只是朝竹杖投来了好奇的目光,并无惧怕之色。   “一样东西用得久了,能打妖鬼,确实就能算是法器了,说明道长果然是有本事的。”坐在宋游上手的大和尚转过头来,笑呵呵道,“不过能打小妖小鬼的法器不算稀奇,本寺的木鱼棒槌在世尊像前放得久了,沾了世尊的佛力法力,也能让小妖小鬼看了就害怕,道长,还是把珍藏的真正的宝贝拿出来给我们观赏观赏吧。”   “是啊,我们最喜欢看奇珍异宝。”对面又有一名大和尚附和着道。   众人都把目光看向宋游。   烛光映照得他们眼神格外炽热。   “在下行走天下,只有这根竹杖,除了这根竹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不过在下的猫儿倒是还有一样法器。”宋游无奈的看向他们,只好又从褡裢里取出一面小旗子,“便是这面旗子。”   “这个宝贝一看就不简单!”   “这又是什么宝贝?”   “道长快让我们见识见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越来越不像僧。   “此物原本叫做唤狼旗,里面藏有大狼数百头,挥旗即可召出大狼。后来加了十几头成精或即将成精的猛虎,便叫虎狼旗。再到后来,又有几十只颇有道行的妖怪加入其中,住在里边,便又改叫唤妖旗。”宋游不急不忙的对他们说道,“只需挥动旗子,便可召出虎狼大妖,里头最厉害的妖显出本体,大得能将这座寺庙瓦顶给顶烂。”   说着宋游就要挥动旗子。   “哎哎哎……”   坐在上手方的那位大和尚却是立马挥手阻止了他:“这就不要了不要了。我们可害怕妖怪,也怕把房子顶烂。”   此时众僧的眼睛已亮了几分。   “也好。”   宋游笑着收回了手。   “难怪道长敢从那片妖山里过,原来是带着这么一件宝物。”   “是啊,多亏了它。”   “道长这件宝物里的妖怪,比那妖山上的妖鬼如何?”对面的大和尚不禁问。   “妖虎群狼不算,只说旗子中颇有道行的妖怪。一路走来,山中遇见的最厉害的妖鬼,也不过和旗子中的妖怪里最弱的旗鼓相当。”   “那可真是好宝物了!”   众僧的眼睛不由又亮了几分。   就连坐在道人身边喝奶的三花猫也不禁得意起来,满脸的奶珠子使她看起来十分愚蠢。   “道长这件宝物是从哪里来的呢?”   “是在塞北战场上得来。”   “塞北战场?”   “当时有位狼王,是这宝物的主人,狼王身为妖族,却插手人间战事,被在下斩杀,宝物也就落到了在下手里。”宋游平静的说道,“此后又用灵力将之蕴养多年,才变得如今这么厉害。”   “原来是这样。”   众僧眼中的热切又被压下去了一些。   随即坐在最上首的大和尚俯下身,笑眯眯道:“可是这件宝物虽然厉害,比起本寺的金锥,却像是少了几分玄妙和灵性。”   “确实不比贵寺至宝。”   宋游一边说着,一边将之放回褡裢。   猫儿回头盯着他的手,还伸出爪子来碰了碰小旗子,似是想帮忙将之放好,又似是对大和尚与道人的话有些不忿。   此乃她的心爱之物。   “道长可有能与本寺这把金锥相比的宝物?”最上首的大和尚问道。   “也许有一件。”   宋游一边答着,一边拿起桌旁的帕子,扯过猫儿,将她脸上溅的奶珠子全部细心擦净。   “哦?是什么?”   “便是此物了。”   宋游放下帕子后,又从褡裢中取出一把匕首。   这些和尚果然非同一般,有着一双极其敏锐的眼睛,几乎匕首刚一拿出来,许多人的眼睛就直了,也有人屏住了呼吸。   “这是……”   有和尚伸出手问道。   “此物名为分水刀,原是千年以前大晏腹地最大一条江河水系神灵的礼器,蕴藏水神权柄,随后礼器丢失,水神因此而被天宫除掉。自那以后大晏再也没有可以掌管那般宽广的水域的神灵。”宋游耐心解释着道,“持有此物,哪怕是凡人,也可避免水害,落水不溺,乘船不沉,而如果是有道行法力的话……”   宋游说着特意顿了一下。   目光看向这些僧人。   果不其然,无论大和尚也好,侍应僧人也罢,目光都很热切,对此好奇极了。   “那会怎样?”   有人迫不及待问了出来。   “视自身法力高低,用得熟练与否,可以号令天下水系,能让江河改道,能让湖水沸腾,能在海上掀起滔天巨浪,也能一刀分开海水。”   “嘶……”   众人的目光明显比之前看唤妖旗的时候炽热多了。   三花猫则一直坐在原地,端端正正,连奶也没有喝了,一脸严肃的听自家道士介绍自己的宝贝,心中愉悦,但脸上丝毫也不表现出来。听着听着觉得有些不对,又转而抬起头,一脸警惕的盯着这些和尚。   “咳咳……”   一名大和尚又朝宋游俯身问道:“这件宝物如此厉害,道长又是怎么得来的呢?”   “水神遗失礼器,被天宫责罚,早已陨落,宝物遗失凡间,在下巧合得来。”宋游一边说着,一边转头逐一扫过他们的神情,一时好似看出了他们心中所想,觉得好笑,“在下可没有诛杀大江水神而取宝的本事。”   “呼……”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虽然此时他们的目光已经十分热切,却仍旧继续追问。   “既是大晏大神的礼器,有着神灵一样的能力,那便即使比起我寺的至宝金锥,也不差了。道长果然不愧是从大晏来的修行高人。”坐在最上首的大和尚夸耀道,“只是刚刚贫僧见道长面对金锥的神奇一点也不惊讶,想必肯定还有比金锥和这分水刀更厉害的宝物吧?”   “却是没有了。”   “诶!怎会没有呢?道长莫要小气!”   “道长刚刚还在说呢,‘世上又哪有几样宝物能凭空变出这些?’,分明就是见过比这金锥更厉害的宝物。”   “法师又何必追问。”   “道长不知道了。我等僧众整日在此修行,十分枯燥,平日里除了念经礼佛,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讨论和收集一些奇珍异宝把玩。”坐在宋游上手边的大和尚侧身来说道,“而且我等远在西域,是蛮荒之地,化外之国,向来仰慕中原文化,可惜离长京太远,不能前去见识,只希望能看看从天朝上国来的宝物,好长些见识。”   “贵寺修得金碧辉煌,大气无比,这间宫殿也好比大晏皇宫正殿,虽不知贵寺财力如何,想来也是金银无数的。”宋游捏着葡萄,“加上贵寺也藏有珍奇异宝无数,又何须如此贪心呢?”   “只是看看,看看。”   “唉……”   宋游叹了口气,又剥了一颗喂猫儿,猫儿不吃,他才塞回自己嘴中,无奈说道:“要说比这分水刀和金锥还要厉害、还更玄妙的宝物,在下随身倒是也带着有一样,只是那并非在下所有,而是另有它用,所以没有拿出来与诸位法师观赏。”   “哦?”   众僧一听,都很惊讶。   甚至有些不敢置信。   “真有此宝?”   “不知是什么?”   “当真比这分水刀和金锥更了不起?”   “在哪里呢?”   “道长快快拿来,给我们见识见识!”   “请道长务必给我们看看。”   一连串的催促声,显出他们的急迫。   “在马背上的行囊里。”   “这等宝物!怎可随便放在外面?应当随身携带才是!道长如此,难道不怕丢了吗?”最上首的大和尚都替宋游感到着急,连忙挥手,叫侍应僧人去外面将道人的行囊抬进来,还不忘叮嘱,小心一些。   三花猫便又转过头,警惕担忧的盯着外面。   哪怕道人伸手轻抚她的头,她也不将目光收回,只是在他手抚过的时候下意识眯一眯眼睛。   没有多久,两名僧人便抬着行囊进来了。   规规矩矩放在道人面前。   三花猫连忙凑去查看,想看钱少没少,却被道人给扯了回来。   虽说三花娘娘的感觉是对的,至少他也这么认为,但在人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当举措之前,就如此明目张胆的怀疑人家,实在不对。更何况他们此时还吃着人家的鸡鱼葡萄,喝着人家的酒奶,还要在人家这里借宿。   宋游只伸手进被袋一摸。   钱袋自然是没有少的。   四方灵韵也都在。   宋游很快取出一方灵韵。   当他将手从被袋里拿出来的时候,手中宛如托着一团会流动的红光。   说来奇妙——   明明这个东西是放在被袋里的,和行囊放在一起,可当它被拿出来后,在场所有僧人都感受到了一股炽热的温度。   更奇妙的是,仔细感觉,身上其实不觉得热,空气中的温度也并没有实质的上升,可就是觉得很热。   除了炽热,还从那团红光中传出更多更复杂的玄妙感觉。   “嘶……”   众人全都屏住了呼吸,看向这团红光。   这是他们从未见识过的至宝。   “此乃天地灵韵,共有五方,因是大地孕育而生,又称五方土。在下已取得其中四方。这是其中一方。”宋游今日仿佛极有耐心,“此方灵韵主炽热暴躁,力量运动,若能借助其中灵韵,少则可让冰雪消融,中则可让寒冬转夏,旱地三千里,多则毁天灭地,屠神灭佛。”   一句屠神灭佛,使得众人全都愣住。   可是他们果真是有独特眼力的——   此时目光全都紧盯着道人手中红光,仿佛被其牢牢牵扯住了,根本移不开,这是刚才的大神礼器分水刀也不曾有的待遇。   这名道人不是在说假。   真此乃天地至宝,大道结晶。   就连三花猫也听得一愣一愣的,仿佛此前也未曾想到,这个东西竟这么厉害。   唯有房顶上的燕子神情怪异。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方才那场雨来得急切,去得也很快,他一身被淋得湿漉漉的,站在房顶上梳理羽毛,既听远处僧侣诵经,听这片山上风吹草动,也听下方的人谈话。   今日的先生有些反常。   尤其是最后这一句——   可让冰雪消融。   火行灵韵确实有这般效果不假,可燕子知晓,前几日在山中时,先生信步之间便消融了那位大妖魔留下的百年未化的坚冰和后续的法术,并非这抹这方灵韵的效果,而他现在这么说就好像是在说,此前在山中的大手笔只是这方灵韵的效果、借助的是宝贝的神力,与他自己的本领无关。   燕子不禁扭过头,打量这间寺庙。   却几乎看不出什么蹊跷。 ###第五百五十三章 交换是不行的   “道长总共取了四方灵韵,那还有三方呢?”坐在最上首的大和尚睁圆了眼睛,期待又兴奋,似乎真当对世间至宝有种奇异的执着,“何不都拿出来给我们开开眼,也好长长见识。”   “是啊,给我们长长见识。”   “快拿出来吧。”   “朋友莫要藏着了……”   本该清净的寺庙大殿一时却十分嘈杂。   “……”   宋游露出无奈之色,只将火行灵韵放在桌上,便又将手伸进胀鼓鼓的被袋中。   众多僧人的目光便随着他的手,随着那团蕴含无尽玄妙、透出无边灵韵的红光,落到桌子上,一刻也舍不得离开,直到道人再拿出手,只有微弱烛光的大殿中又添了一抹无色的光泽,众多僧人这才瞬间将目光从火行灵韵上移开,又瞬间看向这方水行灵韵。   整个过程十分迅速,快得像是将目光甩了过去一样,就连三花娘娘都看得一愣一愣的。   此时道人手中的灵韵像是水一样,悬浮在他的掌心,不断变换着形状,却又凝而不散,上面还有淡淡氤氲升腾,亦有光泽。   一时间大殿地面上、墙壁上都映满了水光。   映得众人的目光越发呆滞。   “这是……”   坐在最上首的大和尚问道。   “此乃水行灵韵,从东南方的海上无根不定之处得来。”宋游开口说道,“此方灵韵五行主水,其性流动难寻,神秘莫测,既有水的特性又远远不止水那么简单,它还生机盎然,包容万象,变化无穷。”   水光之下,众僧再也没有移开目光。   甚至都没有再去看那方火行灵韵。   也没有再看剩下两方灵韵的心思了。   一时眼中只有这一团水光,虽然水光看似没有红光耀眼,可他们都能清晰感受到其中的灵韵玄妙,无穷变化——   此乃大道的一角,与他们无比贴合。   “道……尊驾!”   坐在最上首的大和尚忍不住站了起来,眼神无比热切,甚至踉跄往前两步,既看向他,又看向他手中的灵韵,声音都在抖:   “我等用金锥来换尊驾这一方天地灵韵,不知可否?”   刚一说完,他便改口。   “啊不!金锥虽然宝贵,可比起尊驾这一方天地灵韵,还是差得太远了,我们愿用寺庙中所有珍奇宝物、金银财宝来换这一方灵韵!”大和尚说完紧紧盯着宋游,“尊驾换不换?”   “不换。”   道人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整个大殿一时安静了下。   “这样的灵韵尊驾有四方,只换给我们一方都不行吗?”   “尊驾太小气了。”   “我们只要这一方!”   “道长可知我寺中宝物有多少?这把金锥虽是寺中至宝,无比玄妙,可与它差不多的至宝也有几样,还有一样比它更厉害的。其余稍微差一些的宝物更是不知有多少,至于别的珍奇异宝,好比五色玉石,本寺更是堆积如山,若论金银财宝,能买下整个碧玉国都绰绰有余!”   “只换这一样!尊驾赚大了!”   “哎朋友不要拒绝了撒……”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在劝说他。   甚至神情一时有些疯狂。   “不可。”   宋游微微一笑,回答得却很果断,随即对他们说道:“已经给诸位法师说过了,这几方灵韵并不归属在下所有,只是由在下暂时取来,将来它们与天地间可是有大用的,不说用来换别的珍宝与富贵了,就是无意遗弃,也是万万不行的。”   “我们只要一方!一方也不行吗?其中一方灵韵,换来我寺收集数百年的珍宝财物,道长可以当一国之王,也不愿吗?”   “五方灵韵,缺一不可。”   “为何呢?”   众多僧人都急了,忍不住站起来。   “诸位莫要急,急也没用,实在是有天地大势需要用到它们,这是在下做不了主的。”宋游一脸平静的说道,“而且就算没有这些,这几方灵韵也不是寻常人可以拿得走的。在下之所以能拿得动它,可以把它带在身上,不过是有使命在身,换了别人是不可以轻易拿得动的。在下将之随便装在被袋里、放在外面也不怕丢失的原因也就在这里了。”   许是道人的从容镇住了他们,许是道人的话安抚了他们,众多僧人这才慢慢收起急躁,重新坐下来。   “尊驾是说……”   “几位可以试试,能不能拿得动。”   “当真?”   “当真。”   “若能拿得动呢?”   “若此时,几位,能拿得动,在下就同意和法师们做交换。”宋游语气依然平淡。   “我来!”   坐在宋游上手边的那名大和尚陡然站起。   僧袍抖动,一时也颇有气势。   而他几步走过来,撩起僧袍袖布,露出手臂,才觉他的胳膊十分粗壮,异于常人。   “我来试试!”   大和尚二话不说,便去抓灵韵。   手一碰到灵韵,莫说将之拿起了,都根本不能将之抓住。   若大和尚伸出五指来抓,灵韵便如水一样,从他的指缝间悄然流走,离开手后才重新聚集起来。若是大和尚伸出手去捧,这方灵韵便又展现出无穷的变化和灵动飘逸来,滑溜溜的,从手旁边就离开了。   好不容易将之捧住,可手指有缝,哪怕他闭得再紧,灵韵也无缝不透,简直像是光和空气一样,从指间洒落。   大和尚干脆用碗来装。   这下倒是装住了,可灵韵只在空中漂浮不动,像是没有重量,他捧着碗,却怎么也挪不动。   哪怕牙关紧咬,脸憋得通红,手臂上青筋肌肉根根暴起,也根本拿不动。   反倒篷然一声,将碗掰碎了。   整个过程像是一出哑戏,又像是某种玄妙而滑稽的表演。   道人就坐在旁边看着,吃着葡萄。   “这不可能……”   众多僧人都睁大了眼睛。   这名大和尚更是连连摇头。   方才他用的力量有多大,只有他自己清楚,怕是千斤万斤也搬动了,可却没能动摇这灵韵分毫。   然而奇怪的是,这方灵韵明明就漂浮在空中,轻若无物,空气中又没有借力之处,怎会搬不动呢?而且就在刚刚,这方灵韵装在行囊中,只是两名杂役僧人就将之抬了过来,他此时怎会搬不动呢?   “我来!”   又有一名僧人站出来。   宋游坐在原地,依然从容自若。   甚至有空去逗猫儿。   天地自然孕育出的火行灵韵,还没有被他所获得,炎阳真君那般厉害的神灵,上古大能,又与之属性相通,要将之从地底下拿出来,都提前了好几天到并费了不少功夫,这些不过有些道行的小东西,怎么可能在他没有允许的情况下拿得动已经有了天地使命的灵韵?   然而这些大和尚却是异常执着——   众多僧人一个接一个的来,包括那名坐在最上首的大和尚也亲自下场,各显神通,要么使出巨力,要么念咒施法,还有开动脑筋的,想出一些相生相克的法子来试图将之拿动,却没有一个成功。   甚至有人不信邪,还试好几次。   “诸位莫要白费功夫了。”宋游对他们说道,“即使是大晏国中的大妖,天上的神灵,怕也不敢说每个都能拿得动。”   “……”   众多僧人面面相觑,终于气馁,看着这名被他们环绕而面不改色的道人,无奈走了回去,各自入座。   “道长是定然不换了?”   “不换。”   “那道长的分水刀呢?我们也用这把金锥,啊不,用另一样宝物与道长换。”坐在最上首的大和尚又将主意打到了道人的分水刀上面,只是本想用金锥与他换的,又觉得金锥和分水刀价值差不多,换了太亏了,便又开口,眼珠子迅速转动,“本寺还有一样宝物,是个好东西,用大晏的话来说该叫乾坤袋,只这么小一个,还没有道长那个布袋子大,却能装几个箩兜的东西。道长行走天下带这么多行囊太辛苦了,要是有这么一样宝物,只需一个袋子就能将之全部装下,岂不是方便很多?”   “正是!方便!”   “这个划得来!”   众多大和尚也全都附和。   随即都扭头看着道人,动作整齐。   三花猫坐在原地,一脸严肃,抬头与他们对视,但也扭过头,看向自家道士。   三花娘娘是个念旧的猫,这把刀子跟随她这么久了,有感情的,她显然不想换,但又觉得这个和尚说得有道理,又觉得自己只是一只猫,只是道士养的一只猫而已,自然要听道士的。   宋游却仍旧笑笑说道:“先前也与诸位法师说过了,这把分水刀也不是在下的,在下有的只是这根竹杖而已。”   “那这分水刀……”   “乃是在下赠给三花娘娘的礼物,已然归属于三花娘娘。即使有时要用,也得向三花娘娘借取,自然没有决定它的资格。”宋游说,“何况我家三花娘娘很喜欢这柄小刀,用了多年,已然用得顺手了,也是不换的。”   猫儿闻言,这才有了底气,收回目光,继续看向前边的大和尚们,开口说道:   “喵!”   大和尚们顿时十分遗憾。   过了许久,他们好像才想起,还有两方灵韵没有见识,于是又接连起哄劝说,让他将剩下两方灵韵也拿出来,给他们看看。   众位僧人是又过瘾又遗憾。   直到夜慢慢深了。   道人面前的酒是上好的葡萄美酒,配得上这极尽精致华美的酒壶酒杯,酒并不烈,以葡萄香和酸甜果汁为主,似乎主要也是小酌怡情的,宋游忍不住多喝了一些,这么一段时间下来,也喝了小半壶了。   烧鸡和烤鱼他没怎么动,猫儿吃了一些,早已经凉了。   葡萄一颗没剩。   牛奶也被猫喝得干净。   坐在最上首的大和尚终于说道,语气中充满感慨和遗憾:“道长果然是贵客,不愧是天朝上国来的修行高人,今日托了道长的福,我们总算见识到了天地间的大道至宝究竟是什么样,真是过瘾,只可惜如此至宝,就在眼前,我等却不能拥有……”   说着稍稍一顿,站起身来:   “不过道长请放心,既然道长不愿意换,我们也不强求,更不是偷鸡摸狗之辈,现在夜深了,便请道长去寺中最好的上方好好歇息一夜,明天早晨再亲自送道长下山去。”   “多谢款待。”   宋游也站起身,回了一礼。   “喵!”   猫儿亦是学着道人直起身回礼。   大和尚并不惊讶,摆了摆手。   两名侍应僧人立马过来,又抬起道人的被袋,跟随道人往门外走去。   身后烛火依旧摇曳,众多大和尚坐在坐席前边,却都朝门外扭过头,姿势几乎一模一样,一言不发,盯着道人的被袋行囊。   原本怎么也拿不动的一方灵韵,此时四方都装在那被袋里,却被人轻松抬走。   门外依旧满是诵经声。   这些僧人到现在也没有歇息。   除此之外,倒是没有任何杂音。   道人在僧人的带领下,沿着长廊穿过一个个院子,往客房走去。   “扑扑扑……”   夜空中有一只燕子跟上他们。   “法师们真是勤劳啊。”   “勤劳才能得世尊眷顾,勤劳才能参悟佛法真谛。”带路的僧人如此回答道。   “难怪诸位都有道行。”   “比不得尊驾。”   “寺庙还有别的客人吗?”   “没有了,只有尊驾。”   “这样啊……”   宋游微微一笑,不说话了。   当前西域正是崇佛之时,玉城是西域最大最繁荣的城池,玉城外有这么一座金碧辉煌的大寺庙不奇怪,可这么大一间寺庙,到晚上除了宋游竟然没有别的香客留宿便奇怪了,尤其是今日黄昏还下了雨。   这么大的寺庙,没有吃食也很奇怪。   这场雨不下到玉城,只下到这里,而且他刚进庙躲雨不久,雨就停了,其实多多少少也是有些奇怪的。   哪怕这间寺庙全是妖怪,本身就是妖怪建的一间寺庙,也不足以消弭这些奇怪——只要这么大一间寺庙长久立在这里,便终会有香客,寺庙中多多少少也会准备一些吃的。   是他们刻意在这里等他。 ###第五百五十四章 西域世界   一点孤灯,洒满客房。   猫儿到了一个新地方,照例在房间中转圈圈,这里嗅嗅,那里闻闻,最后又凑到床边去,嗅闻被子上的味道。   燕子就站在桌子上,缩着脖子眯着眼睛,显然此前捉妖也是累着了。   所有行囊都放在桌子边。   过了一会儿,猫儿才转过头说:   “这里怪怪的。”   “三花娘娘也觉察到了吗?”   “这里耗子都不动!”   “原来如此。”   宋游慢吞吞的去洗漱。   猫儿便一直紧跟在他身后,他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像是变成了一个撵脚狗儿,在这个过程中,又不断地伸长脖子,往门窗外看,像是在这个令她觉得怪怪的不安的环境下,要贴身保护道士的安全。   直到道人洗漱完,弯腰一把把她抱起。   这时原本一丝不苟的执行自己保卫任务的保镖猫又突然软了下来,整个身体变得像是布,轻轻松松就能提起来提成一长条,还忍不住晃。   “三花娘娘脸上一股奶味儿……”   “喝奶喝的!”   “怎么在喝呢……”   “就是那么在喝!”   猫儿身体软乎乎的,自然垂下,神情却依然严肃,与他对视。   “就是三花娘娘把头低着,舔碗里的奶喝,它自己就会往上边飞,全部落在三花娘娘的脸上。三花娘娘自己也烦得很。”   “原来如此。”   “放三花娘娘下来。”   “得洗个脸才行。”   “三花娘娘自己会洗!”   道人却不管她,强行给她洗了脸,这才把她放回地面。   此时夜已经很深了。   宋游径直躺上床,闭上了眼睛。   三花猫则没有他这么放心。   恰恰相反,她忧心忡忡。   擦完脚爬上床,凑近道人看了又看,明明是一张猫脸,却好似也皱起了眉头。   看见道人睡得安心,她内心担忧不禁更重了,回头看了又看,过了会儿,才一扭身,径直跳下了床。   先是跑到被袋和褡裢中翻找,找出她的小旗子和分水刀,叼回床上,努力塞进道人的枕头底下,又将钱袋子也找出来,藏到床的里侧。想了一会儿后又变回人形,将被袋也搬回床边来,这才稍稍安心一点。   也只是安心了一点。   猫儿虽然趴在床上,却一直朝向床外,是一个随时可以站起来的姿势,眼睛也半眯着,时刻保持警惕。   “三花娘娘别守着了。”   “喵!!”   突然从身边传出的道人的声音,将警惕中的猫儿吓了一大跳。   回过头去,才见自家道人依旧在床上躺得板板正正,闭着眼睛,像是死了一样,却开口说话:“早点睡吧,明早去玉城。”   “不守着喵?”   猫儿不禁不解的问道。   “他们不会来的。”   “你怎么知道?”   “猜的。”   “你怎么猜的?”   “快睡吧,夜深了。”   “万一来了呢?”猫儿不禁看向枕头下和床内侧,还有行囊内,自己可是带了这么多钱这么多宝贝呢。   “那便正好。”   “喵?”   “睡吧。”   道人不再说话了。   这里并没有什么大妖,甚至原本都没有寺庙,满山的僧人也只是一些小妖小怪,学的佛法念的经文倒是真的。哪怕是殿中那几名大和尚,道行其实也相当有限,倒是满山妖怪都精于隐藏妖气、伪装成人,这间寺庙也做得像是真的一样,算是一种本事。   大妖注定不在此处,此处也注定找不到大妖。   这只是探清他们底细的一种手段。   除非他们很快便证实,宋游其实并没有多少本事,并有真切的证据去支撑它,他们才有可能在今晚就动手。但那名大妖也不见得会出来。   对于一名从大晏来的修行高人,一名抬手间消融山间寒冰的人,这名身处西域的妖魔十分谨慎。   宋游现在反倒不着急了。   看似仍是自己在明,对方在暗,根本不知道他藏在哪里,但其实主动已经在自己这边。   只需等他来找即可。   宋游很快便睡了过去。   山中十分安静,本身玉城地区晚上就不热,下过雨后夜间更是清凉,这寺庙其实修得很好,床是上好的木料,被褥都是真丝填绒,算是宋游这辈子以来睡过最奢华的床,从这点上看,这寺庙的和尚们倒也没有亏待他。   但也可能是他们太富有了,就没有劣品。   前半夜无人打扰,四更时分外头开始有脚步声,五更时分有人停在窗外窥探,又有人窃窃私语,引得值夜猫警惕不已。   随后又是一声呵斥,外头便清静了。   宋游一夜无梦,睡得安心。   次日清早,天地放晴。   大和尚们亲自来请,邀他去吃早饭。   三花娘娘很不愿意去,就想留在房间中守着她的财物,直到宋游挎上了她的褡裢,将她的小旗子和分水刀都带在身上,她才终于出了门。   早饭是葡萄、牛奶和烤馕,不过寺庙提供的烤馕比他们赶路带的烤馕要松软许多,吃起来很香。   饭后众僧相送。   排场非常大。   昨晚见过的一群大和尚赤着脚跟在道人身后,一路送下台阶,身后跟着整个寺庙所有僧人,全都站在山门口或台阶上,目送着道人一行。   只是许多人都忍不住将目光投向马背上的行囊,一时道人都分不清他们是来送自己的,还是来看水行灵韵的。   “告辞。”   “道长慢走。”   马铃声叮叮当当,回荡在山间。   昨晚才下过的大雨,道路还很泥泞。   三花猫也要下来走,四只猫爪子,每一步下去都要在泥地上戳出一个小洞,白手套也变成了泥手套。   走着走着,还不禁抬起头,看一眼天上的燕子,露出羡慕之色。   忽然一下,燕子飞了下来。   “先生。”   燕子落在马背上,对他们说道:“身后的寺院不见了!”   猫儿顿时停下脚步,扭头看去。   果不其然——   身后远处只剩一座青山,青山上一半是碧绿的草甸,一半是墨绿的针叶林,色彩与场景都十分干净。莫要说昨晚金碧辉煌的寺庙了,就是一点人工雕琢过的痕迹也没有。   “不见了!”   猫儿不由愣了一下。   虽然早知这座寺庙不一般,也早有了心理准备,可恍惚之间,还是有一种误入了人们常说的神怪故事中的感觉。   “!”   随即猫儿迅速反应过来,连忙化作人形,甩一甩手,就将手上的一点泥巴甩得干干净净,连忙踮起脚,去马儿背上翻找。   小旗子还在,分水刀还在。   钱袋子也还在。   四方灵韵也都好好的。   “……”   三花娘娘这才松了口气,又看向自家道士,却见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淡然从容,好似早有预料。   “走吧三花娘娘。”   道人说了一句,继续往前。   “那是什么妖怪?”女童连忙跟上,也抽出自己的小竹杖来拄着,加快步子跟上道人。   “以后会知道的。”   “以后?”   “是啊。”   “我们还会再见到他们吗?”   “不一定会再见到他们,因为他们也只是一些小角色。”宋游顿了下,“但我猜我们会见到控制他们的那位。”   “你怎么猜的?”   “我很聪明。”   “……”   “三花娘娘猜不到吗?”   “……”   小女童拄着竹杖,与他沉默并行,因为小孩腿长与大人不同,她不得不迈得更快一些,以至于看起来挺有喜感。   沉默了一会儿她才再次开口。   “那个金锥好厉害!要是我们也有那个金锥,就不用担心走在路上没有肉吃,在大漠里没有水喝了!”小女童的眼睛在闪闪发光,“也不用担心去城里没有钱用了!要什么就有什么!敲一下就有了!”   “不过是贼物而已。”   “什么贼物?”   “偷东西的法器。”   “什么偷东西?”   “三花娘娘觉得那只烧鸡,那只烤鱼,那碗牛奶和哪壶葡萄酒从何而来?”道人转头看她,“不就是和葡萄一样,是从别地偷来的吗?”   “唔……”   小女童不禁挠了挠头。   那不行了。   偷东西是不行的。   耗子就是因为偷东西,所以才被人养着猫来抓的。   走出大概二十里,道路很快变干。   大概就是十几丈的一片区域,就完成了从泥泞到完全干燥的转变,宋游站在干燥的黄土路上用力跺脚,将鞋子上的泥巴全部甩下去,甩不掉的就用竹杖将之耐心刮掉。   身边女童明明有更好的除泥的办法,却也站在他旁边,学着他的动作,跺脚,用竹杖刮泥。   一边学还一边观察他的原版。   宋游不禁揉了揉她的头。   继续往前二十里,便到了玉城门外。   这是一座修建于碧水青山中的城池,城外有着厚重的城墙,城门口有着成队的骆驼和马匹进出,来往之人大多都是西域面孔,无论男女皆穿着当地的特色服饰,缠头佩玉,透过城门口,也可窥得几分里头的建筑,与大晏的建筑式样有极大不同。   甚至隐隐有当地的乐曲声传来。   只一个瞬间,便是一股异域风情扑面而来。   宋游扫视了一眼,这才迈步向前。   出示度牒,加上沙州知州的手书,这才进入城中,来到这方西域的世界。 ###第五百五十五章 自然是三花娘娘做主   土黄色的石质建筑,像是上边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风沙,却又有着精致的纹画装饰,一连串的窗户,窗台上大多都摆着盆栽,种着绿植,茂盛的甚至爬满了底下的圆拱门,或者一直垂到了地上来,有的在这时节正好开着花,有的照顾不当,已快干死了。   城门口就有人在吹吹打打,无论乐器曲调都与大晏不同,听起来颇有些异样。   又有人在跟随乐曲声翩翩起舞,有男有女,既有胡子花白的老人,也有几岁的孩童,累了便走到旁边去休息,又不断有人加入进来。   没有宋游想象中身材婀娜、全身只着几片轻纱的西域舞女,大家也都跳得很随意,也没有人扔钱,显然在这里的并不是专业的表演,只是人们自发聚集起来的娱乐,正因如此,反而有种别样的自然的感觉。   大概便是当地人文风情了。   这是宋游来到这里看见的第一幅印象深刻的场景。   许久他才收回目光,看向身后。   玉城的街道算不得宽敞,和大晏有些州城郡城差不多,比之长京差得远了,更远远没有长京东西城之间那条宽达数十丈的天街的气势,并且由于城市街道管理的不得当,两旁商铺挤占了街面的宽度,中间又有许多胡商牵着骆驼来往,使得街道显得尤其拥挤。   对面站着一名女童,正持钱购物。   相比起来来往往的商旅行人,还有那些高大的骆驼,女童显得无比娇小,而她明显的东方面孔和格外精致的容颜也在这里有些格格不入。   一阵阵烟气带着肉香传来。   “要两串烤羊肉!   “烤羊肉!   “烤!羊!肉!   “就是那个!用木头串着的那个!   “两个!   “两!个!   “多少钱?   “多!少!钱?”   商贩明显听不懂女童的话,女童则一脸严肃,不断重复又放慢语速,似乎觉得自己说慢一些对方就听得懂了。   商贩表情越来越愣。   女童则越来越严肃。   所幸手势是通用的,两人又都很有耐心。   大晏货币在这里也通用,并且是西域地区最主要的流通货币。   片刻之后——   小女童与道人坐在街边一块石头上,长条形的石头,刚好放下他们两个的屁股,一人手中拿着一串烤肉,红柳木枝串着,很大一串。   “这边的人都听不懂话的。”小女童一边吃着肉串一边说道。   “他们有他们的语言。”   “就该让他们都说一种话,都说三花娘娘会说的话。”   “也许以后会这样。”   “……”   小女童从木枝上撸着肉。   是新鲜的羊肉,刚切的,大块大块的,串着木枝就开始烤,撒上简单香料和盐,既美味也便宜。   三花娘娘吃着吃着,不忘燕子,于是又伸手从木枝上撕一小块下来,伸手喂给燕子吃。   等到燕子吃完,她又用手取下一坨肉,作势要递给马儿,只是手都伸出去了,想到不对,又把手缩了回来,塞回自己嘴里,同时嘀咕道:   “忘了你不能吃这个,这是羊肉,羊就是没长大的马。”   “羊是羊,马是马。”宋游在旁边纠正道,“三花娘娘莫要混为一谈。”   “三花娘娘知道的,三花娘娘骗马儿。”   “马儿还在旁边听着呢。”   “是哦……”   女童看向马儿,嘴上动作却不停。   两人便坐在街边,一边吃着肉串一边抬头看着前方商旅来往,也看着对面空地上曲舞不歇,体会着这座西域第一城的繁华与风情——虽然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甚至语言也不通,但就连三花娘娘也没有任何不自在的地方,就像这里只是寻常山间路旁,只是他们这么多年以来走过的别的任何一个州郡县城,既不慌张今夜在何处落脚,也不急着向前赶路,只有一颗平常而淡然的心,来观看这方世界。   心若平常,眼光便不一样了。   西域的风情从入眼所见的每一个细节呈现在他们眼前,包括此刻飘来的乐曲,前方男女老少的旋转舞蹈,空气中飘扬的烤羊肉的味道,路边行人走过时抬起的尖翘头鞋与扬起的衣角上的纹画,甚至包括行人身上更为浓重的体味,混乱的街道,还有街边更苗条纤长的土色猫。   “吧吧吧吧……”   三花娘娘终于将手中的烤串吃完了,只留下一根木枝,拿在手上,一边咂巴着嘴品味着口中的余味,一边仔细盯着木枝看。   “为什么这边的人烤肉都要用这种棒棒串着烤?长京那个地方也这样。”   “因为这边到处都长着有红柳树,就地取材,比较方便,而且用红柳枝串着烤,还能增添几分红柳的清香。”宋游也吃掉最后一口,“长京西市的烤肉则是跟着这边学的,卖一个异域风情。”   “清香?”   三花娘娘疑惑说着,凑近木枝,闻了两下,再一回想,刚才好像确实吃到一点木头的香味。   “刷……”   道人随手扔掉木枝,起身欲走。   “!”   女童毫不犹豫,一下子窜出去,竟在木枝落地之前,就将之接住了。   “三花娘娘这是……”   “留着!别丢!”   “留着干嘛?”   “这棒棒还好的,还没有烧烂,三花娘娘今晚还可以用来烤!”三花娘娘拿着两根木枝,仰头看了眼,顺手从头顶树上摘下两片树叶,将她那根柳枝上残留的焦黑和宋游那根柳枝上残留的肉末都擦干净,“我也尝尝清香!”   “……”   宋游还以为她爱护街道整洁来着。   终究是高估她了。   道人摇了摇头,迈开步子,走进人群中。   枣红马和女童都连忙跟上。   “我们去哪?”   “找个住处。”   “怎么找?这里的人都听不懂我们说话的,三花娘娘买个羊肉,都差点没买到。”   “三花娘娘仔细一点。”   “三花娘娘很仔细!”   “那请三花娘娘仔细观察,仔细思考。”   “三花娘娘很仔细!”   “这里虽然是西域,是碧玉国,也是大晏的疆土之一。”宋游边走边说,同时扭头看她,十分耐心,“既然三花娘娘说自己很仔细,那么不知三花娘娘注意到了吗?路上行走的商人中,有很多都是大晏人。”   “唔!”   看来三花娘娘没有注意到。   “看来三花娘娘已经注意到了。”宋游微微一笑,“那么三花娘娘想一想,他们晚上都住哪里呢?”   “知道了!”   “三花娘娘果然仔细。”   “我们跟着他们走,他们住的地方,卖店的人肯定会说我们的话,就算卖店的人不会说,他们也可以帮我们说!”   “三花娘娘不仅仔细,还很聪明。”   “这个人看起来就像大晏人!”   三花娘娘手拿红柳枝,仰起头盯着前边走过的几名商人。   “是的。”   这几人不管面相还是衣着,都是明显的大晏人,并且听见三花娘娘的话,他们还转过头来,看向道人一行,只是他们似乎刚到玉城,还保留着走商途中不说话的习惯,只是露出疑惑之色,并未开口询问。   “我们跟着他们!”   三花娘娘当先迈步跟了上去。   “我跟着三花娘娘走。”   宋游语气恭敬,跟在她身后。   几名商人便频频回头,看向他们。   好在道人和女童的组合天生给人亲近感,不容易让人感觉到威胁,加上远在西域,女童又说着大晏话,几名商人的眼中更多的是新奇——似乎很少在这个地方看见穿着道袍的人。   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们往哪走?”   口音听起来就是长京周边的口音。   是看着道人说的。   然而道人闻言,却只是微微一笑,随即朝女童投去目光。   这群商人不禁愣了一下。   似乎做决定的是这名女童一样。   包括三花娘娘自己也愣了一下,扭头看向这群商人,又回头看向自家道士,迎着双方的目光,愣了片刻,这才开口解释道:   “我们刚到这里,这里的人听不懂我们说的话,他们说的话我们也听不懂,不知道该住哪里,看见你们是大晏人,你们肯定要找地方住,我们就说跟着你们走,一定能找到住的地方。”   商人闻言笑了笑,仍旧惜字如金。   玉城虽是西域最大的城池,其实也算不得有多大,比不得逸都比不得阳都,更比不得长京,一行人跟随他们穿城而过,很快到了目的地。   是一间玉城西边的车马店。   仍是玉城的建筑风格,土黄色的石头建筑,不过前面有一片很大的院子,院子中搭着有葡萄架,葡萄长得很好,也快熟了,店后面靠近玉城河的地方又有很大一片空地,可以给人停放车马,还有专门的仓库,给商人存放货物。   这是专为商人准备的旅店。   店主是个生得膀大腰圆的西域人,说话口音和宋游在长京西市或者西城茶楼内碰见的那些西域人差不多,十分豪爽,喜欢和人肢体接触。   宋游跟随在这群商人背后,看他们和店主交谈要房间,显然以前就认识,等到他们安置好,他才连忙走上前去。   “不知还有没有空房?”   “你是……”   店主闻言不禁打量着他,尤其是看他身后马背上鼓鼓的行囊,以及他身边的女童:“你们也是过来做买卖的?”   “我们是过来游历的,想找个住处。”   “我们这里只给商人住。”   “为何?”   宋游不禁有些疑惑。   就在这时,刚刚往后走去的大晏商人停在过道中间,回身说道:“这是我们大晏的道人,修道高人,有真本事有法力的,你别计较,就让他在你这里住几天就是,说不定能请神仙保佑你生意好一些。”   店主听完,稍作犹豫,便也点了头。   给宋游安排了最里边的一间房,对商人来说有些不便出入,对道人来说却很清静,价钱还是和这些商人一样,只是不算租赁仓库的钱,比宋游和三花娘娘预想中便宜不少。   不过这家店是以短租为主,无论如何,店主也只肯让宋游在这里住五天。   于是便将马儿放到后院,和店主说好它不会乱跑,也不会伤人,每日给它草料,便提着行囊,到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很是空旷,只有一张床和一张很矮的长条木桌,桌旁放了一张布毯,给人坐的,此外什么也没有,加上是石头建筑,窗户很高,莫名给人一种有些冷清的感觉,比木质建筑更冷一些。   宋游便在这里住了下去。   傍晚出去散步时,又遇到那群商人。   那名先前为他说话的商人姓谢,与他交谈了才知道,这家车马店是专做来往商人的生意的,甚至交易往往也就在店内进行。   “这边虽然也用大晏铸的钱,金银也是通用的,可我们在这边通常是不用货来换钱的,换了钱也带不回去,还得买香料,麻烦得很。我们只需要带着丝绸瓷器过来,到了这里,自然有当地的商人找上来,用香料或者别的稀奇东西来跟我们换,我们把这些带回东边,便是钱了。”   谢姓商人说着顿了一下:“先生没有发现吗?在这里住店要比别的地方便宜许多,因为但凡有胡商在这里做成了买卖,都要给他钱的,所以他想尽办法想让更多大晏商人来这里住。”   “原来如此。”   宋游听完不禁行礼:“足下先是为我等说话,现在又为我们解惑,让我们长了见识,真该谢谢足下。”   “道长客气了。”   这群商人落脚安定下来后,洗了脸喝了水,话便似乎多了许多。   宋游与他们在院中闲逛,行走于葡萄架下,聊着西域和玉城之事,也听他们讲起沙洲以及西域与沙洲接壤那片区域好转了一些的干旱,还有花岩山下神奇出现的滴水泉,以及玉城周边的怪事。   “先生,夜深了,西域不比长京,这边有宵禁,而且晚上常有些怪事,得在房中好好睡觉,还是各自回房吧。”   “什么怪事呢?”   “太多了,都讲不过来,有的大抵和咱们那边的妖鬼之谈也差不多,有的便更怪一些,总之只消呆在房间里,关好门窗,也就好了。晚上听见有什么动静莫要随便开门就是。”谢姓商人说着一顿,咧嘴一笑,“当然,先生若是真有本事,也可不听在下的。”   “多谢谢公。”   “请。”   “请。”   两人又慢慢走回了房间。 ###第五百五十六章 夜半来香再现西域   房间之中有墨香。   长桌上笔墨纸砚,样样不缺。   笔是路过络州时买的当地特产的御贡狼毫,墨是阳都买的凝香,砚台是上次回长京时俞坚白送的端砚,纸也是上好的纸,油灯摇晃,小女童侧腿缩在毛毯上边,趴在桌前,手握狼毫,写出一个个端正小字,如她自己一样娇小。   “吱呀……”   从脚步声就知道进来的是自家道士了,她还是忍不住要回头,确认一眼。   “三花娘娘写游记呢。”   宋游一边走进来一边说道。   “三花娘娘写游记呢!”   小女童继续写着,说的话和他一样,随即才低着头问:“你去哪玩了?”   “就在院子里走一走。”   “好玩吗?”   “没什么好不好玩的,就是晚上天气挺凉快,和那位谢公边走边聊,挺惬意的。院子里还种着葡萄,也挺有意思。”宋游随口答道,一时莫名有一种她才是家长的感觉,不由微笑,“那位谢公是昂州人,昂州珠玉县,陈将军的乡人,我和他约好,明天去玉城走一走。”   “陈将军活了吗?”   “不知道。”   “三花娘娘晚上也出去走一走!”   “那没人和三花娘娘闲聊了。”   “也很好玩的。”   三花娘娘和人不同,自有自己的玩法。   “挺好,只是这边不太安宁,听谢公说晚上常常有些怪事,三花娘娘记得小心。”   “知道的!”   “确实也无需我担忧……”   宋游一边说着一边翻找行囊,从中拿出一套干净的道袍,放在床边,洗漱用的东西也一一拿出来,刚好旁边石壁上被凿出了几个凹槽,似乎就是用来放这些的,放上去也刚刚好,不妨事。   随即又取出四方灵韵,放在另一个凹槽中。   其中三方灵韵的光华都能被消除,土行灵韵便像是一篷流沙,金行灵韵就像一块镜子般的平整金属,水行灵韵则像海水的缩小版,唯有火行灵韵本身就像红光与火焰,哪怕消掉火光,也有火光,放在石壁凹槽中,倒像是为房中多点了一盏灯。   “!”   小女童敏锐的察觉到了房中光泽的变化,不禁停下笔,抬头看他,白净的眉头紧皱起来:“不能这么放着,会被偷掉的。”   听那语气,反倒是道人不懂事了。   让三花娘娘操碎了心。   “没关系的。”   “辛辛苦苦找的!”   “就算不放在这里,放在被袋里,该被偷掉还是会被偷掉的。”   “是哦……”   小女童愣了一下,眉头越皱越紧,神情也变得严肃而忧愁:“那三花娘娘天天都在这里守着!”   “没关系的。让他们偷吧。”宋游凝视着四方灵韵,对着水行灵韵微微一指,便有一点流光飞出,与灵韵几乎融为一体,“他们偷了,正好我们就知道他躲在哪里了。”   “!”   三花娘娘不由一愣,眼睛瞬间睁大。   立马想清楚了其中奥妙。   这就是人间高端的捕猎技巧吗?   “那他要是不来呢?”   “不可能不来的。”   寺庙中那些大和尚虽然不是那只大妖魔本身,却也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他,是他性格喜好与行事作风的延伸。   五方灵韵乃是天地至宝,大道结晶,若非炎阳真君那般上古大能,或是本身就知晓五方灵韵和伏龙观传人代表着什么的人,否则很难有妖魔能抵挡得住五方灵韵的诱惑,道行越高,越能体会到五方灵韵中的大道玄妙,便越难以抵抗。   何况这位本就贪图宝物、有收集癖。   若他当真能抵挡得住五方灵韵的诱惑,宋游反倒敬他一分,或者他当真不做这等偷抢之事,反倒说明一百多年前他将大军冻在山上、主要目的并不是抢夺大军携带的五色玉及其他珍宝,昨夜设局引宋游前来借宿很可能也不是贪图宋游什么,无论哪样,放他一马又何妨。   还省了一些功夫。   “我来与三花娘娘一同写游记。”宋游说着也在矮长桌另一端坐了下来,却见童儿闪电般的伸手来捂自己面前的纸张字迹。   “三花娘娘对我如此防备啊,是因为三花娘娘平常经常偷看我,所以觉得我也会如你一样偷看你吗?”   “唔……”   女童被他说得愣住了。   想要反驳,嘴唇嗫嚅几下,又咽了回去。   终究是只诚实的猫。   道人却不理她,施施然挽起袖袍,也铺开一张纸,招来金行灵韵坐镇纸,压在上面,提笔蘸墨。   下笔有凝香。   女童坐在对面,则是依旧警惕,睁着大眼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见他只低头专心写他自己的字,眼睛也始终盯着他自己面前的纸,哪怕两张纸近得几乎挨在了一起,他也始终没有抬眼看她写的什么,她才终于放下了一些戒备。   随即还偷看了几眼道人写的什么,这才缓慢松开手,也开始写。   火光灯光映照,一大一小,两人伏案写作,落笔是西域的壮阔风景,独特人情,也是一路妖魔鬼怪,奇异之事,只是两人角度都不相同。   一时整座玉城好似都安静极了。   “说来我还挺喜欢这里的……”   宋游一边写一边头也不抬的对她说。   这家车马店白天十分喧闹,但夜晚比想象中要安静许多。   白天人来人往,既有大晏来的人,也有当地商人,还有从更远的西边国度来的人,喧闹之余,正好让宋游领略西域风情,增长见闻。晚上这些商人全都睡得很早,没有彻夜笙歌,秉烛夜谈,也许有打呼噜的声音,然而石屋也比木墙的隔音效果好很多,宋游几乎听不见。   后院临河,有一大片空地,不栓缰绳的马儿完全可以自由走动,前院有葡萄架,已快到成熟时,不说吃不吃得到,光是看见就觉得美好。   “可惜只能住五天。”   “三花娘娘也挺喜欢这里的。”   “因为这里耗子多是吧?”   “啊?!”   女童不禁大惊:“你怎么知道?”   “猜的。”   “你也有到一个地方就知道这个地方有多少耗子的本事了吗?”   “猜的。”   “哦……”   小女童低头思索了下,又写了两个字,才又抬起头说:“要是三花娘娘帮店主把这里的耗子都捉完,店主能让我们多住一些天吗?”   “那得看三花娘娘的口才了。”   “你去给店主说!”   “在下口才不好,恐怕难当此任。”   “难当此人……”   “难当此任。”   “唔……”   小女童不说话了,一边写一边思索。   “对了,三花娘娘,还有燕安。”宋游也边写边说,“这些天里,若是我出门了,你们最好和我一起,不和我一起也可以,出去玩就好,不要独自留在房间里,免得在那位来的时候碰上他。”   “知道了。”   此后宋游便再没有说话了。   又写了大概一个时辰,宋游这才上床,三花娘娘则更加勤奋,一直写到半夜,这才变成猫儿,出去玩耍去了。   次日清早。   宋游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醒来之时,三花娘娘已经变回猫儿,就缩在桌案旁的布毯上,本来睡得正香,此时也因敲门声而睁开了眼睛,抬起头迷迷糊糊的看过去。   “笃笃……”   “先生醒了吗?”   “来了。”   宋游连忙起身,过去开门。   敲门的正是谢姓商人。   昨晚同游葡萄架下,闲聊许久,似乎他也觉得这名道士是个不错的人,于是清早就来唤他,提醒他店主为住客准备了早饭,邀他同去,不然过了时间可就没有了,得自己花钱出去买。   宋游自然谢过,随即与他一同出门。   饭堂是一间比较宽敞的石屋,地上铺满了布毯,摆着一张张矮长桌,此时挤挤攘攘不知多少人,全是东西方的商人,就坐在布毯上吃饭。   早饭是煮过的骆驼奶,加上烤饼子。   角落还有一个座位,宋游与谢姓商人各领了一个陶盆,在店主的木桶里打一碗骆驼奶,各拿一个圆圈饼子,便过去坐下。   “先生昨夜睡得可好?”   “睡得不错,这里倒是比我原先想的要安静得多。”宋游说道。   “住在这里的,基本都是来往商人,一路走来,路上早就养成了习惯,天一黑就得睡,除了呼噜梦呓和磨牙,没什么别的动静了。”谢姓商人也挺着个大肚子,中年模样,看起来就很像商人,说着笑了笑,不禁又露出神秘之色,“先生昨晚可有起夜?”   “睡着之后,并未起夜。”   “那醒得可早?”   “方才才醒。”   “哎哟!那便是我惊扰先生了?我还以为先生如我等一样,早早就睡,四更天最多五更就醒了,却没想到世外之人竟如此悠然啊。”谢姓商人先是拱手行了一礼,这才接着说,“原本是想问先生昨夜可有察觉到外头有何异样的。”   “什么异样?”   “大约四五更时,外头有人烧火烤肉,烤得喷香,今早起床,院中虽不见什么骨头脚印,可原本店主和来往商旅白天烤肉的火堆旁边,又多了一堆小的烧过火的痕迹。”   “有人出去查看吗?”   “谁敢啊?这边怪事是常有发生的了,怪事也是千奇百样,晚上出了什么怪事大家都不觉得奇怪了。”   谢姓商人脸上表情有些奇异,又有些感慨:“有时妖鬼之事和人间之事一样,很多事情你不出门看,就与你无关,一旦开了门开了窗,那可就惹上祸端了,在下也只是清早起来,天亮了,事情过了才敢与先生闲聊一番,当个谈资,晚上开门是万万不敢的。”   “原来如此。”   宋游不禁露出笑意。   却是没有想到,一桩妖魔之事,竟也能扯上人间的道理。 ###第五百五十七章 行商与西域   早饭过后,谢姓商人如约请宋游出去闲逛,还有别的几个商人同行。   这里是他们的目的地。   谢姓商人每年都来一次,从他的祖父开始,就走在这条丝绸之路也是黄金商道上。   从长京出发,到达这里,九千里路,中间不停,哪怕以他们的脚力,也得走三四个月,来回一趟就是七八个月。   避开一年中最冷和最热的那段时间,一年刚好可以往返一次。   谢姓商人已经走了半辈子了。   前年走得最为艰难,去年大漠里凭空多了口滴水泉,走得比前年稍微好一些,今年干旱稍缓,便又好走了一些。   是他们撑起了这条丝绸之路的繁华,也是他们构筑了东西方文明交融的桥梁,不说别的,就是宋游路上吃的西瓜,也是他们为了带水、一路从极遥远的地方带过来啃过来的。也许在这个时代,他们只是一名极不起眼的商人,可放到史书中,却注定是一条灿烂星河中的一粒星沙。   同时他们对玉城也十分了解。   “先生既是游历天下的,到了玉城,定然要去东城门口,那是玉城最大的城门口,修得很气派。”谢姓商人对他说道,“每次朝廷使臣或者军镇里的将军到了玉城,玉城国君就在这里亲迎。每天早晨这里都很热闹,卖什么的都有,过了半下午,则有数百人在这里唱歌跳舞,玉城人最爱的事情就是跳舞,这么多人一起,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在下记下了。”   黄昏之下,土黄色的西域城池,乐曲在空中飘荡,数百人一起跳舞,宋游好似已经想象到了那般画面。   “道人若有兴致,也可以一起去跳,他们热情得很。”   “在下不精此道。”   “哈哈哈……”   谢姓商人笑了笑,随即才说:“要说玉城有什么好的,我们也说不出来,它其实没有长京繁华,也没有长京玩的花样多。我们到了这里,做完该做的事情后,也就是大吃几天,休息几天,找找,嘿嘿,乐子,也就回去了。可是说来也怪,到这里的时候想家想长京,离了这里,却又莫名惦念着这个地方。”   身边另一名商人笑着说道:“也许咱们天生就是在这条路上奔走的命!”   众人商人顿时都笑起来。   一时也有种异样的豁达与豪爽。   万里之遥,异域他乡,山水重重,危机无数,而且孤独枯燥,走在这条路上,是需要有莫大的勇气的。   从古至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有过许多次展现自己莫大勇气的时候,但在这些展现人类极致勇气的瞬间中,一定有那么一个片段,属于当初那名孤身一人踏足西域、行走万里的探路者。   随后无数商旅行人,都是他的追随者。   这几名商人都姓谢,本就是亲邻,算是族亲或同乡,这样的关系在这条路上的商队中十分常见。   当有一人攫取到这条路上的巨大财富后,自然而然便会吸引身边最亲近的人,当他们需要人手来帮忙时,在这条漫长而危险的路上,首要考虑的自然也是自己的族亲或同乡,这条天然的社会纽带自然而然的会将他们聚集在一起,长此以往,会形成固定的商队。   只是不知大晏之后,新的朝代还能否将西域纳入版图。   “若是先生想问这玉城之外都有些什么风景,我们就不知道了,除了来时的路,这些年来,我们还从未去过玉城别的地方。但要是先生问玉城里边都有哪些好吃好喝好玩的地方,我们倒是知道一些。”谢姓商人说着看了看宋游身边的女童,“只是有些地方先生可能不方便去。”   “那就算了。”   “那先生可是错过了。”谢姓商人不禁笑道,“西域舞姬的美,可是与中原女子全然不同的。”   “……”   宋游笑而不语。   倒是身边女童一脸困惑,忍不住问道:“什么美?三花娘娘也去看看!”   “哈哈……”   商人不禁大笑,却没有多说,而是带着他们继续在玉城中闲逛   有人带着,一边逛一边为他讲解,这是什么,为何如此,带他走进当地的风土人情,无疑与自己独自走过、独自观看是完全不同的体会。   日头逐渐升高。   “快到中午了,今日宜让我等做东,请先生尝一尝玉城的羊肉汤和烤饆饠。”谢姓商人指着前方一家店铺,做出请的手势,“这边的饆饠和长京的饆饠可不一样,长京的饆饠是煎炸的,这边是在炉子里烤出来的,别有一番风味。”   “昨日才蒙受了几位的恩惠,还没有还呢,今日又承蒙几位邀约带路,这才得以看到玉城风土人情,怎能再让几位破费?该我们请几位吃饭才对。”   “哪有让道人出钱请吃饭的?”   几人哈哈笑道,带着宋游进了店中。   依然是石头建筑,有个门面,地上是有些发脏的布毯,上面铺着草编的蒲团,摆着许多矮桌案,里头坐了一些人。   谢姓客商用当地话与店主交谈,宋游只说了句“我吃什么我家童儿就吃什么”,此外没有插话。   不多时,食物就端上来了。   羊肉汤是用小的陶盅熬煮的,像是茶盅一样,每人一盅,里头就是一大坨的羊肉加上胡葱煮的汤,除了盐和水没放什么东西,里边带着油花的羊汤和炖煮得发白的大坨羊肉,看起来很有食欲。   一端上来商人就招呼他开动。   宋游吹凉,先尝了一口。   仅是羊肉的肉质,就已经撑起它的美味了。   烤饆饠则很像是烤包子,方形的,外壳被烤得酥脆,里头是羊肉与胡葱,被锁在里面烤熟过后,汤汁丰富,肉香浓郁。   宋游学着他们的样子,先小心咬破一个角,吃外头这层皮,这层皮也是有意思,外面被烤的酥脆坚硬,里头与肉汤接触,却又是软的,并且吸饱了油水和汤汁,面香混杂着肉香,让人陶醉。   三花娘娘又学着宋游。   旁边不断传来说话声,是当地人在用自己的语言交谈,神情很惊异,似乎故事也很有趣,吸引了不少客人专心听。   就连和宋游同桌的几名商人也不由自主的频频朝他们投去目光,只是有人听得投入,有人则偶尔露出疑惑之色,宋游猜即使是他们,也不是每一个人在当地话上的造诣都很高。   “这些人在谈论城外山上的怪事。”谢姓商人对宋游说,“不知先生有没有听说过一百多年前四万大军被妖怪冰冻在城外山上的故事,前两天不知怎么回事,山下有当地人察觉到山上流了许多水下来,趁着白天上山查看才发现,那片山中本来应该全是冰冻的兵马将士,现在不仅冰冻的兵马将士没有了,还全被泥石所掩盖,连山中的湖都没有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倒也听说过。”   宋游如实的回答道。   女童则坐在他旁边,直接上手拿着陶盅里的羊肉啃着,像是没有听见他们说的话,还撕出一小丝肉质纤维,回身伸出店外,想喂给燕子。   然而店中人太多,燕子不愿来。   “听说当年那支大军去委栏国可是搜刮了无数金银珠玉、奇珍异宝回来的,也不知那些珍宝还在不在,要是我们捡到,可就发财了。”一名商人捏着烤饆饠,不禁畅想道。   “哪有那么好的好事!”   “当心被妖怪给吃了。”   宋游只是笑着听,分享他们的轻松。   “这玉城的怪事倒是越来越多了,尤其是这几年来。”谢姓商人当做席间闲聊,“刚才这家店的店主还在说,前两天他们在家中吃饭,本来做好了一只烧鸡,正准备吃,结果刚刚端到桌上,烧鸡就不翼而飞,连盘子也没有剩下,你们说怪不怪?”   “!”   小女童啃肉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直愣愣的将谢姓商人盯着。   商人是能看出这名道人与这名女童的不凡的,尤其是自己明明讲着小孩子都会感兴趣的奇异之事,这名女童却一直像是没有听见,他不由得便将目光往她身上多放了一点,此时倒是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眼盯得有些莫名其妙。   过了一下,小女童又恢复如常,继续低下头,抱着羊肉啃着。   商人发现这女童吃肉不咀嚼——   她只用嘴将肉撕下来一点,放到牙边上咬两下就吞了,没有一个研磨食物的动作。   “店主知道是什么妖怪把烧鸡拿走的吗?”   道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猜想。   商人连忙回过神来:“这怎么会知道?”   “这种怪事是第一次发生吗?”   “倒是听说玉城出现过不少次东西莫名其妙消失的事情,甚至有些就当着人的面消失,但以前多是些珍奇宝物,还少有丢只烧鸡的。”谢姓商人不禁笑着对他说,“但哪怕这种事情发生得再多,也不可能知道是什么妖怪做的啊,否则早就找上门去了。”   “那岂不是白白丢失了?”   “那不然还能怎样?”谢姓商人说,“城中那么多珍奇宝物,不也白白丢失了,更遑论一只烧鸡了。”   “有理。”   宋游点了点头,又将自己陶盅里的羊肉叉到三花娘娘的碗中。   “二哥的玉城话就是说得好啊。”旁边有一名年轻些的商人打趣道。   “先生有所不知,你面前的这人啊,前些年娶了一个玉城的舞姬做小妾,怕是每日都和她甜言蜜语,你侬我侬,话才能说得这么顺溜。”   “真令人羡慕啊……”   席间响起一阵畅快的笑声。   每人两三个烤饆饠,加上一盅羊肉汤,看似不多,其实很扎实,闲聊打趣之间,个个便都端起陶盅喝最后一口汤了,顺便借着这口汤,将手上的最后一口烤饆饠也给送进肚里。   “先生可还吃得惯?”   “吃得惯吃得惯。”   “吃得惯就好,在这边吃饭,大多时候不是馕就是肉,就怕先生从中原来的吃不惯。”   谢姓商人一边掏钱一边说道。   “请务必让我们来请。”   宋游立马说道,语气诚恳。   与此同时,女童也连忙掏出了钱。   几番推辞,宋游皆不肯让。   谢姓商人只得作罢,叫来店主,又给他充当翻译。   不知是这边肉价便宜,还是大晏铸的钱在这边购买力要高一些,一顿饭吃下来,这么些人,以肉为主,居然不到三百钱。   宋游从三花娘娘的手中接过钱袋,从中挑出一块碎银子,大概有四钱的样子,问过谢姓商人后,这才递给店主。   “不用找了。”   谢姓商人也翻译了这句。   店主恭敬之余,立马又多几分喜悦,喜笑颜开的离去了。   “先生出手太大方了。”   “只是与他有缘。”   “哦?怎么个缘法呢?”   “这却是不好说。”   “哈……”   商人笑了笑,没有追问。   出门往右,又到一处院子前,依然是带着浓浓西域风格的院子,没有招牌也没关门,里头不知是做什么的,几名商人却好似期待已久了。   “先生,我等就陪先生到这里了,先生若要回去,只需沿着前方直走,不到一里,就是我们落脚的车马店了。先生只看院落也知晓,这里和车马店是在一条路上,都是大院,都背靠着河。”谢姓商人哈哈大笑,说道,“今夜我们就不回去了,免得半夜凌晨又闻到烤肉香,也不知烤的是羊肉马肉还是人肉,又不敢出去看,怪吓人的。”   “也好。”   宋游也向着他们拱手:“便多谢几位相邀了,也祝几位玩得开心。”   “哈哈哈……”   几人立马露出心照不宣之色。   倒是三花娘娘好奇得很,心里像是猫抓似的,伸长脖子,探头探脑要往里头看,只是碍于自家道士在身边,没有贸然进去。   “告辞。”   “明日再见。”   几人便进了院子。   道人攥着频频回头的三花娘娘的手,也迈步离开了这里。   “盛夏时节,正是瓜熟时候,光吃饆饠和羊肉终究有些干了,嘴里也全是羊肉味道,我们买个蜜瓜,找个路边阴凉地坐下来吃,岂不美哉?”   宋游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第五百五十八章 了却因果   三花娘娘仰头盯着他,一动不动,神情严肃,像是被他说动了,沉浸在他所描述的惬意场景中。   盯了许久,终于开口:   “那里面是什么?”   “……”   看来先前只是错觉。   宋游稍作沉默,如实答道:“是人们寻欢作乐,纵情声欲的地方。”   “什么是寻欢作乐、纵情声欲?”   “小孩子不该知道的。”   “听起来很好玩!”   “俗世间的凡人玩的。”   “好像很好玩!”   “修行之人,不该掺杂其中。”   “那是什么?”   “三花娘娘长大才能知道。”   “唔……”   三花娘娘盯着他看了会儿,实在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他糊弄了,她也不追问,只是说道:“三花娘娘等下问燕子!”   “燕子也不会告诉你的。”   “你怎么知道?”   “猜的。”   “那三花娘娘晚上自己来看!”   “这对修行无益。”   “!”   “三花娘娘收收好奇心。”宋游摇了摇头,神情也很平静,“我们还是去买个蜜瓜来吃吧,三花娘娘想一想,在这大热天,我们买个冰凉甘甜的蜜瓜坐在树荫下,将之切成两半,像是碗一样,用勺子舀来吃,看着前面人来人往,就在这里坐个半下午,难道不惬意吗?”   “唔?切成两半?”   “是。”   “像是碗一样?”   “像是盆,我们一人一半。”   “舀来吃!”   “舀来吃。”   这个画面总算打动了小女童,三花娘娘被顺利转移了注意力。   脑中一时只剩那样的画面。   猫儿就是这样,注意力来得快,也去得快,一旦转移到另一件事情上,就立马对先前的事失去了兴趣,甚至于忘记了先前在说什么。   可能是脑子太小了,只装得下一件事。   然而想着想着,三花娘娘很快发现了不对的地方,将头一歪:   “可是我们没有勺子!”   道人微微一笑,只是对她说道:   “那只好用手了。”   语气平静,仿佛丝毫也不在意。   这立马得到了三花娘娘的踊跃支持:“用手好!只有人才用瓢瓢筷子!”   “是……”   “猴子吃饭就用手!”   “……”   片刻之后,一棵红柳树下。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席地而坐,也不管地上的尘沙,一个金黄色的网纹蜜瓜,被从中间整齐切成了两半,也不因体型大小而有所偏向。一个几乎将头埋进了蜜瓜里,用上门牙奋力的啃着,不时抬起头来,看看身边人,又看看身前来往的行人。一个则将之掰成更小的块啃着,同样一边啃着一边看着前方形形色色的人,一张张充满异域风情的面孔。   蜜瓜又香又甜,好吃极了。   三花娘娘不禁扭头看他,满脸汁水,感觉自己的鼻子被刮得有点疼,本想学着他的动作,也将蜜瓜掰成小块,手都捏住了蜜瓜边缘了,可就在要用力的时候又放弃了,摇了摇头,继续埋头猛啃。   这样明显更好玩一些。   等到上门牙的长度不足以让她啃到蜜瓜的瓜肉了,便不得不用力压紧,使得脸和蜜瓜贴得更近一些,便沾上更多汁水,也压得鼻子更疼。   再从上往下一刮,鼻子受了大罪。   不过三花娘娘却十分享受,也啃的认真,不在意行人的目光。   前方商队来往不绝,行人亦有许多,都不禁扭头看向他们,看的似乎是此时他们身上的惬意与随性。   大约一个时辰后——   宋游一边吃瓜,一边休息,一边也看前方行人,终于是将这半个蜜瓜吃完了。   身边的三花娘娘却还在啃皮,此时她脸上已经全是汁水,还沾着几颗瓜籽,瓜上已经没有多少肉了,她却仍然不愿意停下,似乎不将这个瓜啃得只剩一层薄皮不肯罢休,但啃着啃着,她却忽然抬起头,扭头看向另一边。   与此同时,掰下一块喂燕子。   那边隐隐传出一些动静。   宋游便也转头,顺着看过去。   只见那方街道走来一群人,原本走在路上的商旅行人见了,都连忙让到路边,同时也在路边驻足观看。   似乎有什么稀奇的事。   随着那群人逐渐走近,声音变得清晰起来,其中有人的哭喊声,也有人的呵斥声。   纵使是离宋游比较近的人,听见那方的动静,但凡能听得懂当地话的,似乎都明白发生了什么,没等他们走近,就让到路边,探头看去。   渐渐地宋游也看清了那群人。   走在最前方的乃是两名西域武士,穿着多色的衣服与皮靴,缠头蓄须,腰佩弯刀,身材高大强壮,边走边开路。   身后几名西域男子,都衣着贵气,穿金戴银,像是当地的官员。   再后面则是另外两名武士,押着一名穿着布袍的年轻女子,女子面容姣好,身材婀娜,手脚都戴着镣铐,一边走一边哭喊,不肯往前,两名武士则一边推着她往前,一边呵斥着她。   似乎是这个番国的什么事。   宋游看着那群人走近,皱了皱眉。   心中隐隐有所感,像是与之有牵绊,可却苦于听不懂当地语言,搞不清楚为什么。   “……”   道人放下瓜皮,起身左顾右盼。   本想找个大晏面孔的商人问问,哪怕西域面孔的商人也是很可能听得懂大晏话的,不过却看见了一道熟悉的面孔。   大胡子,大肚腩,手上提着一些菜,正是车马店的店主。   是了,这里离车马店不远。   宋游毫不犹豫,迈步走了过去。   女童见状也拿着瓜皮连忙起身跟上。   燕子亦扑打着翅膀跟上去。   “店主。”   宋游躬身对他行了一礼。   “哎你们怎么在这?”店主看向他们,立马露出笑意,并不因他们不是商人而减少热情,“是不是找不到回去怎么走了?”   “与谢公相约出来闲逛,他们去别的地方玩了,我们便独自回来了,在这里休息休息。”宋游顿了一下,偏头看向前边走来的人,“不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押着一个女子游街?”   “不是游街。是要带到城门口杀掉。”店主看着那个女子,“这么年轻的女子,真是可惜了。”   “她犯了什么罪呢?”   “都是前天晚上的事情了。”店主对他说道,“这个女子是王宫里的侍女,说是在给我们的国王端酒的东西,把酒壶弄丢了,那个酒壶是以前大晏大皇帝赏赐给国王的酒壶,国王很喜欢,昨天在城里找了一天,没有找到,今天就要把她拉出去杀掉了。”   “原来如此……”   宋游顿时就明白了。   原来牵绊在这里。   那些大和尚果然满口谎话。   寺庙是假的,僧侣是假的,说玉城百姓都知道是谁取走了东西是假的,说会留下金银酬谢也是假的。   “……”   宋游不禁转过身,揉了揉童儿的头。   原来今天出来不止是逛玉城、看玉城的风土人情的,还是来了却前夜无意间欠下的因果的。   “请问店主……”   “什么?”   “玉城的官员会说大晏话吗?”   “碧玉国是大晏的番国,王宫的官员贵人当然会说大晏话。”   “店主在这里呆着即可。”   “什么意……哎你去哪?”   店主顿时睁大了眼睛,直瞪着他。   王宫武士过处,所有人都在避让,唯有一名道人走出人群,来到路中间。   武士跋扈,对人多有呵斥。   若非道人是大晏面孔,恐怕也得抽刀相向。   一下之间,队伍停了下来。   众人全都奇怪的看过来。   “在下是大晏道人,就是大晏的修行者,游历于此,听说玉城王宫丢了一样珍宝,恰好知道去向,特地来帮国君寻回,还请恕我冲撞之罪。”   “……”   武士听不懂他的话,回头看向官员。   倒是几名官员走上前来。   “你是谁?”   “大晏道人,姓宋名游。”宋游并不与他多说废话,只从怀里拿出两张书牒,呈递出去,“在下有大晏的度牒与沙州知州的手书。”   几名官员顿时让出了一名会认大晏文字的官员,接过手书查看起来。   见果真是沙州知州的亲笔书,盖着公章大印,并且用词颇为尊敬,几人顿时便对宋游肃然起敬。   “阁下知道吾王丢失的宝物去了哪?”   “乃是被城外妖魔所窃。”   “那可是大晏大皇帝赐给吾王的酒壶,这可不能说谎!”   “可是酒壶一个,银壶金花,镶嵌红绿宝石?又有三个杯子,都是一样的样式?”   “哎!阁下真知道?”   “在下见过它,也知晓它在哪。”   宋游想起自己当时还喝了小半壶酒,不由暗自叹息一声。   又看一眼旁边涕泪横流,只将所有期望都放在他的身上的女子,倒是并没有说“明知是妖怪所为,为何要迁怒一名侍女”这样的话,只是语气温和的对官员说道:“既然是妖怪所为,在下又能将之找回来的话,便请足下奏明国君,饶过这名无辜侍女吧。”   “阁下真知晓它在哪?”   “西城门外,沿着主路走四十里,右边有一座山,山上草甸与森林刚好一样一半,足下快些派人去山上寻找,许能找得到,迟恐丢失。”   “若是找不到呢?”   “一月之内,在下争取将之寻回。”   “阁下竟如此自信?”   “只尽力而为。”   官员站在原地,思索片刻,又回身与其他几人嘀咕一句,像在商议,随后才决定下来:先派一名武士去王宫禀报国君,又派另一名武士,叫他立马带人去宋游说的山上寻找。 ###第五百五十九章 三花娘娘学习能力很强   玉城王宫离这里并不算远,报信的武士即使没有骑马,也很快就回来了。   武士与官员耳语几句。   官员立马便对宋游抚胸行礼:“吾王邀请阁下去王宫做客。”   “……”   宋游稍稍一想,没有拒绝,而是转身看向身旁的女子:   “那她呢?”   “今天不杀她了,先把她押回去,如果找到酒壶,就放过她。”   “我有一名童儿,须得同行。”   “可以。”   “请带路。”   “请。”   官员一挥手,武士便押着女子往回走,他也转过身对宋游做出请的手势。   一行人往王宫而去。   官员一边走一边对宋游说:“前天晚上,吾王正在王宫中宴请大晏的宾客,是附近军镇里的将军,吾王拿出了大晏皇帝亲赐的酒壶,装满了碧玉国内最好的美酒,结果酒壶酒杯刚一端出来,便不翼而飞,此事已被客人知晓,吾王十分担忧。”   宋游听了,点了点头。   御赐的宝物是不能随便丢弃的,何况是在西域这么个敏感的地方——   大晏在这里驻有精兵强将,西域本就是异族,不知多少渴望建功立业的将军时时刻刻都在盯着这片土地,甚至没事都要找出事情来,只需一个很小的理由他们就会带兵逼压城下,西域番国过得也很艰难。   需要一个背锅的。   “唉……”   宋游叹了一口气,随他走到王宫。   玉城王宫也是土黄色的石质建筑,像是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风沙,不过建筑修得十分高大精美,依山而建,看起来也很大气。   进了宫门,过了广场,沿着石阶一路往上,走廊折回几次,便到了王宫正殿。   玉城国君是个五六十岁的老者。   同样用布裹着头,不过布料珍贵,上边多有金银珠玉做装饰,穿着宽松的土黄色衣袍,同样多有金银珠玉装饰,竟在正殿门口迎接宋游。   众多官员就将宋游送到这里,只有一人随他一同进去。   宋游与国君行礼,分宾主落座。   三花娘娘与他坐在一起。   这位国君也是会说大晏话的。   宋游原先还以为这位国君可能听说过自己的名字,直到他问自己是如何与沙州知州认识的,宋游才明白,他只是单纯的担忧和看重此事。   “回国君,在下会些法术,因此在路过沙州时,与沙州知州结识。”   “哦?你都会些什么法术?”碧玉国君闻言不禁对宋游道,“可否给我们表演一下?”   “在下会的多是降妖除魔之术,恐怕不好表演。”宋游低头答曰,“不过倒也确实有一样法术,是可以表演给大家看的。”   “什么法术?”   “在下会木灵催生之法。”宋游对国君说道,“在下一路走来,看见王宫内有葡萄架,葡萄结得正好,在下若在葡萄架下对藤蔓施法,便可在片刻之间催促葡萄再多长出一些来。”   “竟如此神奇?”   “大晏常有的江湖戏法。”   “结的葡萄能吃?”   “自然能吃。”   “该不是从别地偷来的吧?”   “国君是有见识的。”宋游答道,“别人的是,在下的不是。”   “本王也见过一些会法术的人,有的可以走入画中,有的可以穿墙而过,有的可从空坛取物,倒没有见过这等法术。”国君说道,“等出去寻找银壶的武士回来,定然要请阁下表演一下,让我等见识见识。”   “一定!”   宋游点头答应下来。   碧玉国君这才问到正事:“阁下又是如何知晓银壶下落的呢?”   “实不相瞒……”   宋游声音温和平静,语气诚恳,将前天晚上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说完之后,殿中鸦雀无声。   诸多官员面面相觑,有人觉得奇异,有人觉得荒谬,有人点头感叹原来如此,有的露出不可思议之色。   “阁下意思是说,在我玉城外面,一直有这么一群妖怪,用那金锥盗取奇珍异宝,此前我碧玉国内那些莫名丢失宝物的怪事,全部都是阁下前天晚上遇见的那群妖怪所为?”   “也许如此。”   “可是他们又为何招待阁下借宿,展示宝物给阁下看,用宝物取来酒肉食物来邀请阁下,而没有害阁下呢?”   “也不瞒诸位,以在下猜测,他们本身是想加害我们的,只是他们谨慎,须得先试探,然而发现在下颇有本事,在下的童儿也很厉害,不是他们当夜能害得了的,于是才没有动手。”   “这……”   众人又不由一阵面面相觑。   最终无瑕去分辨它的真假,众人只将注意力放到眼前最要紧的事上。   “敢问当晚壶中装的是什么酒?”   “葡萄美酒,酒性不烈,喝来酸酸甜甜,在下本是不爱饮酒的,也喝了小半壶。”   “……”   众人一下沉默了。   “所以那晚是那些妖怪施了法术,在那座山上偷来吾王准备招待大晏将军的美酒和银壶,招待完阁下之后,山上寺庙不见,银壶就落在了山上?”   “可能如此。”   “可能?”   “若是山上找不到银壶,便可能是被今昨两天上山的牧民捡走了,也可能是那些妖怪认为这把银壶较为珍贵,取回宝库了。”   “这……”   众人闻言顿时皱起了眉。   甚至有个脾气爆的,已经站了起来:“找得到找不到都无法拆穿你,莫非你在戏耍吾王不成?”   “不得无礼!”   碧玉国君在位多年,城中常有奇珍异宝失窃之事,有时也隐隐有所感。当时无法确定是什么、是怎么回事,却留下了感受,如今听到宋游描述便与这些感受一一对应了起来,加之这道人什么都说得很对,语气从容而真挚,他其实心里已经信了几分。   “可是此乃大晏皇帝赏赐的宝物,当晚又有大晏将军在场,若是找不回银壶,我等又该如何是好?”   “诸位不急。”   宋游仍然不急不忙,诚恳说道:“我们在玉城至少停留一月,一月之内,请国君莫要牵连侍女,在下争取为国君取回玉壶。若取不回,在下则可修书送往安西军镇,说明缘由,再请之回禀朝廷,我们与大晏宰相有旧,也见过陛下,朝廷会信任我们,将军们也不会为难碧玉国。”   如此说着,隐隐又有些感慨。   一名大晏驻守在外的将军,竟然就可以让一个小国紧张至此。   “你见过陛下?”   “我们曾在长京停留过数次,与先皇结识深些,与当今天子也曾见过一次。”宋游如实回答,“若是国君不信,可以修书去当地军镇,安西四镇的统领将军定然听说过我们的名字。”   “先皇……”   碧玉国君睁大了眼睛。   显然他更熟悉的是先帝,先帝的威势在他们心中也更深。   殿中国君与文武对视,倒是没有立马质疑,但也没有立马相信,只是看着外头夕阳西沉,摆手叫侍从端来酒菜。   这里是碧玉之国,出产宝玉,也是瓜果之国,盛产瓜果。南橘北枳的道理在这里也通用,哪怕同样的瓜果,只要生长于这片土地上,就能长出在东边的大晏无论如何也长不出的香甜。   国王为表达对他的看重,特地请人去王宫中的葡萄架下,剪了几串成熟的葡萄端上来。   宋游看着面前盘中的葡萄。   三花娘娘也看着葡萄。   这次是洗过的,沾着水珠,看着越发的喜人了,不过能看得出,这串葡萄和前天晚上吃的是一样的。   同样的乌黑,大串又大颗。   “玉城的葡萄远近闻名,整个玉城,又属王宫位置最高,葡萄熟得最早,本王特地请人好好照料,阁下还请尝尝滋味。”   “早有听闻。”   宋游这才伸手,捻起一颗葡萄。   汁水充沛,香甜无比。   和前夜吃到的是一样的味道。   宋游又捻了一颗,给自家童儿吃。   不知从何时开始,倒是很少从她口中听到“猫不吃果子”这种话了。   女童咬着葡萄,姿势有趣。   宋游从她身上收回目光,又看了眼此时殿中之人,许多人都在打量着他,见有人脸上仍有怀疑之色,既有怀疑,便有担忧,他想了想,便捻起一颗葡萄,对在场众人说道:   “先前说在下有木灵之法,可以催促葡萄生长,本想宴后去葡萄架下表演给诸位看的,既然此时端了葡萄来,便就在这里表演给诸位看吧。”   “哦?”   国君和文武顿时看向他。   “请端盆水来。”   “佛哎干买!”   一个装满水的铜盆很快就到。   便见道人在桌上捏碎葡萄,从中取出籽来,随手扔在王宫石头地上,手指一点,便有光华落下。   有人还将目光放在道人身上,却不见道人有什么别的动作,直到听见身边人的惊呼声,这才连忙转移目光——只见地上已然生了芽,那颗葡萄籽竟然将根系扎进了石头地砖中,舒展开一抹翠绿的叶点。   “请浇水。”   “佛无力希!”   侍从小心往嫩芽中浇水。   只见王宫石砖逐渐出现裂纹,与此同时嫩芽迅速生长,很快拔高,成了葡萄藤,沿着地面铺展开来。   无需光照,无需土壤,它就扎根于石头当中,不会儿的功夫,就结出了葡萄。   国君与文武都大为惊叹,叫侍从剪来葡萄尝一尝,甚至比王宫葡萄架上刚剪下来的还要更美味一些,顿时便更加惊叹了。   “只是大晏常见的法术而已,在下或许用得要比寻常江湖把戏人更精妙一些,但也算不得多高深。”宋游对他们说道,“方才说过了,前天晚上那些妖怪还从金锥取来了一串葡萄招待我们,我们吃得干干净净,那串葡萄就正是从王宫葡萄架上摘来的,如今还给国君。”   国君听完,又是一愣。   连忙将照看葡萄架的侍从叫来,询问他真假,侍从见国君语气严肃,这才交代,前天晚上确实少了一串葡萄,只是不知道是谁偷的,以为是宫中王子或是王后摘走了,就没有敢报。   众人这才相信宋游所说的话。   也是个个都觉得奇妙无比。   直到太阳沉下了山,天空暗了下来,只剩天边的剪影。   外头有人来报——   城外山上并未找到银壶。   “国君不必着急,在下还是那句话,一月之内,尽量将之带回来,若没有做到,也定然向安西军镇与朝廷说明情况。”宋游顿了下,伸手摸着旁边正吃葡萄的女童的头,“我们之所以今天进宫来,不过是因为此事也算是因我们而起,我们自然不能让无辜之人因此受到牵连,在保证国君不会受到责罚质疑、侍女不会被国君杀掉之前,不会离开。”   “本王相信阁下。”   “多谢。”   “不知阁下如今住在哪里?”国君说完又连忙补充,“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阁下远来是客,我们应当好好招待阁下才对。”   “在下住在城西一家车马店中。”宋游稍稍想了想,那里确实挺符合自己的偏好,而且今日过后,很可能是能在那里住更久一些的,“我们都很喜欢那个地方,国君有事,来那里找我们就是。”   “王宫有专门的客房,可以准备给阁下。”   “好意就心领了。”宋游诚挚说道,“那里比王宫更适合我们游历与修行。”   “那好吧。”   国君没有再多说。   待得宴席结束,国君向他保证短时间内不会再牵累那名侍女,便派王宫武士送他回去。   与此同时,既写下亲笔书,用词恳切,叫人送去询问军镇守将,又命人挖开殿中石砖查看,发现葡萄藤的根系早已与石砖融为一体,坚硬的石砖在根系下像是变成了豆腐,而根须还穿过石砖,到达了王宫地下的土层中。   众人无一不惊讶。   ……   此时天已黑了,道人已然出了王宫。   道路不平,王宫的马车摇摇晃晃,三花娘娘与道人相对而坐,却一直仰着头,一眨不眨的盯着道人。   “你看什么?”   三花娘娘闻言,也只将头一歪,依旧盯着他,娇小的身板随马车晃动而晃动,眼中似有所想,但又说不出来,自然也不答。   只是道人的行事对她的影响也是潜移默化的。 ###第五百六十章 自然都是三花娘娘的功劳   “店主店主!”   “客人有什么事?”   “你这里很多耗子!”   “耗子?”   “就是老鼠!”   “是惊扰到客人了吗?我为客人换一间老鼠少些的房间好了!”   “不是……”   小女童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让没有看见这一幕的道人也能在脑中构建出她一脸严肃、板着脸沉凝思考的画面,随即才说:   “三花娘娘没有指责店主的意思,只是我有一种本事,擅长捉耗子,可以帮到店主。”   听起来居然也像模像样。   只是这样明显模仿道人说话的语气,却配上轻轻细细的童音,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啊?”   “我和我家道士都很喜欢你这里,我替你捉完这里,房子里面,还有前面,后面的所有耗子,你让我们多在这里住一些天!”   后续没有问他可不可以。   不过按照道人对自己猫儿的了解,却已经能想象出她仰起头、用疑惑询问的目光一眨不眨的将店主盯着的画面了。   “客人怎么捉呢?”   “三花娘娘自有办法!”女童的声音顿了一下,“可以吗?”   “当然可以,那就太谢谢客人了。”   “我们住一个月呢?”   “两个月都行。”   店主的语气中不见任何一点犹豫。   下午时分道人当街拦住王宫武士和本来要被杀掉的侍女、晚上又被王宫武士恭恭敬敬的送回来的画面给他造成了不小的震撼。   “多谢店主……”   轻轻细细的奶夹子音,语气却正经极了。   道人默默收回了目光。   屋中充斥着火行灵韵的光泽,他朝着油灯吹了口气,又了一盏灯火,洒满桌案,而他走过去,不急不慢的坐下来,开始写昨晚的游记。   没有多久,房门被推开。   “三花娘娘回来了!”   “不知三花娘娘与店主商议得如何?”宋游头也没抬的问道,“见三花娘娘如此喜悦,应该已经商议好了吧?”   “你都没见。”   “不用抬头看,在下也有一双心眼。何况三花娘娘的声音里面就透着喜悦。”   “心眼!”   “所以商议结果如何?”   “商议好了!”三花娘娘对他说,“这里耗子很多,三花娘娘帮他把耗子都捉掉,他就说可以让我们住一个月!住两个月都可以!”   “那真是太好了。”宋游抬起头看向女童,见她关上门变回猫儿,目光便又不由一低,“真是多亏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本来就要捉耗子!”   “那便更妙了。”宋游适时附和道,“也就是说三花娘娘没有付出任何东西,只用本来就要做的事情,就换到了想要的东西。即使放在更正式的谈判中也是很了不得的成功了。”   这样的话,他简直张口就来。   猫儿也无比喜悦。   “既然三花娘娘如此聪明厉害,那么以后这种事情,就开始多多的交给三花娘娘来做了。”   “好的!”   宋游继续低头书写游记。   猫儿则在房中上下跑动,或是捉自己的尾巴玩,或是衔出布球来踢着玩,或是召出一匹狼来和自己一起玩,也有时跑到门口,跳上窗台,透过门缝与窗缝看向外头,为自己今晚的捕鼠做铺垫。   又或是来抓道人的衣角,写字时垂下晃动的袖子,还有毛笔顶上晃动的挂绳。   一些动作在人看来常常觉得荒谬,或是格外可爱,但猫儿自己却不这么认为,反而一脸专注认真,仿佛在做一件正经的事。   这也是它们极其可爱的地方。   ……   次日清早。   宋游依旧睡到天亮。   起床之时,自家猫儿趴在床尾睡得正香,知道她昨晚多半忙碌去了,宋游也没有叫醒她,只自己起床,洗脸刷牙,随后便出门去吃早饭。   饭堂还是人挤人。   早饭还是骆驼奶和烤馕。   宋游看见了谢姓商人一行,见他们桌旁还有余位,正好他们也看见了他,在与他招手,他便端着食物走了过去。   扫一眼众人,见他们体内阳气略虚,但精神状态都不错,想来是已经发泄完了,他只是笑笑,也不多说,便就地坐了下来。   “诸位回来得早。”   “过了一夜已经够了,这里的早饭不要钱,自然要早些回来。”众多商人都笑道。   “原来如此。”   “先生昨夜待在这里,可又有发现什么怪事?”谢姓商人问道。   “实不相瞒,在下睡得一向很好,莫说妖鬼怪事了,就是神仙下凡,也不见得能将在下惊醒。”   “我们回来后倒是听说,先生家的童儿擅长捕鼠,也不知用了什么法术,一夜过去,竟在前院摆了整整齐齐一排老鼠,全都由大到小,不多不少刚好十只。”谢姓商人说道,“这里要是没有老鼠,我们的货存放起来也安心些。”   “在下童儿确实精于此道。”即使三花娘娘此时在屋中睡觉,宋游也还是如此说道,“但她也是想让店主容我们在这里多住一些天,这才与店主谈好,便在晚上费些心力。”   “道长童儿可真体贴。”   “确实如此。”   “倒是还听说,也是四五更的时候,店主醒了,又发现外面有火光,飘来胡葱炖肉的香气,只是那肉香又有些奇怪。”   “店主可出去查看了?”   “自然是不敢的。”   “是该小心为重。”   也许明日该是鼠肉饆饠的香气了。   宋游如此想着,却没有多说。   “先生既有道行修行,又会法术,为何不帮店主治治院中妖鬼怪事呢?”一名商人说道,“说不准店主感激之下,还能免了你的房钱。”   “在下尽力而为。”   宋游将馕淹进骆驼奶里,泡软之后才送进嘴。   吃完早饭,刚好去找到店主,补上一个月的房钱,谢绝了店主要给他换一个更好更方便的房间的想法,又向店主额外要了一碗骆驼奶,说是给自家昨夜劳累了的童儿喝,这才端着奶往房间走去。   推开房门,回到房间。   猫儿像是与他心有灵犀,正好醒来,迷迷糊糊的跳下床,又偏偏倒倒的往他这里走来。   “三花娘娘正好醒了,我刚出去吃了早饭,为三花娘娘带了一碗骆驼奶来。”   “唔……”   猫儿抬眼看他,睡眼惺忪,又跳上桌案,低头看奶:“三花娘娘早上吃了早饭的……”   “看来三花娘娘已经养成了吃早饭的良好习惯,这样很好。”宋游顿了一下,“只是三花娘娘下次煮饭的时候,可以到后院河边去煮。那个时候住店的人很多都已经醒了,闻见香味,还以为是有妖怪。”   “知道了知道了。”   “这是骆驼奶。”   “知道了……”   三花娘娘没有喝过骆驼奶,立马便低下头,吧唧着舔舐起来。   宋游观察着她的动作。   见她的舌头不断伸出晃荡,将奶舔进嘴中,这个过程不可避免的溅起奶珠子,全都洒在她的脸上,而她似是太迷糊了,对此根本不在意。   倒是道人的目光使她觉得奇怪,又感觉有些警惕,忽然抬起头来,盯着道人。   “三花娘娘喝完自己会洗脸!”   “知道了。”   “唔……”   “快喝。”   “那你看什么?”   “有些遗憾。”   “什喵?”   猫儿舔着嘴巴,疑惑的看着他。   “可惜我没有窦大师那么好的画技,也没有一瞬之间就能将画面定格、记录下来的手段。否则定要将此刻舔奶的三花娘娘留下来。”   猫儿依旧睁着一双困惑的眼睛,把他盯着,似乎没有听懂,却是说道:“三花娘娘本来就会留下来。”   “这倒也是。”   无心的话却也真诚至极。   也许便是最好的回答了。   就在这时,外头响起敲门声。   “笃笃笃……”   猫儿刚准备低头舔奶,又瞬间把头抬起,与正好看向她的道人对视。   交流只在不言中。   随即道人起身去开门,外面站的是车马店的店主,他搬了一个可以摆放东西的架子来,手边还拿了一个可以放在地上用来挂衣服的架子,以他的体型同时拿这两样东西好似也不费劲。   “客人既然要在这里住一个月,怕客人生活不方便,我拿了两样东西来,一个可以放客人的杂物,一个可以挂客人的衣裳。”   “多谢店主。”   “我给客人搬进去。”   “不敢劳烦店主,放这里就是,外头还有那么多人,店主还请去忙吧。”   “也好。”   店主放下东西,与他行礼,这才离去。   宋游先拿着衣裳架进来,身后房中的猫儿已然变成女童,她正端起铁盆,仰头咕咚咕咚的喝着骆驼奶。   “定是三花娘娘昨夜捕鼠得力,店主感激,这才为我们送来了摆放杂物和挂衣裳的架子。”宋游一边走进来一边说道。   “也许……”   “三花娘娘越来越爱学我说话了。”   “咕嘟……”   女童放下空空的铁盆,对他说道:“还是人好,两下就喝完了,难怪人能养猫,猫不能养人。”   “味道如何?”   “还可以。”女童说道,“一碗多少钱?”   “不要钱,住店的人每个都有。”   “变得好喝起来了!”   “……” ###第五百六十一章 传授雷法   宋游将衣裳架放在床头,又到门口去将置物的木架也搬进来,贴墙放着,三花娘娘则将放在桌案上的杂物全都拿了过来,摆在上面。原本空荡冷清的房间一下子变得充实了一些,看起来也舒适宜居了许多。   “我们今天也出去吗?”   “自然。”   “我们又去哪里呢?”三花娘娘跟在他身边问,“还是去外面乱走吗?”   “早晨城中热闹,我们今日就按谢公说的,去逛逛东城门。”宋游想了想才说道,“到了中午热闹散了,我们就买一些吃的,带上水,去城外看看玉城周边的风景。若有无人之处,三花娘娘还可以试着收服旗子中更厉害的妖怪,或者我也可以教你们新的法术。”   “什么新的法术?”   “雷法如何?”   “雷法!”   “走吧。”   宋游拿起了旁边竹杖。   三花娘娘挎上褡裢,装上小旗子和分水刀,也学着他,拿起自己的小竹杖,只是偏头看了看房间,又把燕子的法器“不留空”也带上了。   这个东西也很厉害,免得被偷了。   “吱呀……”   一行人关上了门,往外走去。   东城门果然热闹,人来人往,卖什么的都有,人来人往间,充满了当地特色与烟火气。   宋游边走边看,长着见识。   走过的每一步路,都将是修行的一部分。   也将是人生、自我的一部分。   等到热闹渐散,他便买了一个蜜瓜,又买了几块馕坑肉,用一种大片的叶子包着,随即选了个方向,出城而去。   下午烈日灼人。   城外三十里,山上长着野杏。   四周无人,只有满目青山,山上不是炸毛一样的针叶林,便是一团一团的灌木,圆滚滚的,像是山上起了球,也挺奇异。   这边的山不陡,但大而高。   道人沿着温柔的山脊线慢慢往上走,爬上一座山顶,站到杏树之下,抬头摘了一颗看起来最大最熟的杏子来吃,却只咬了一口就扔掉了。   随即抬起手来,竹杖一扬。   “轰隆!”   灵光闪耀之间,忽然晴空霹雳。   挎着褡裢的小女童立马浑身一颤,瞬间抬头看天,随即又看向身边道人,眼睛睁得圆圆的。   倒是燕子在雷电下如箭一样穿过,似乎早已习惯了这般天气,从容自若。   道人只是微笑,毫不内疚。   “我会好几种不同的雷法,只是都不如火法那么精通,唯有借助惊蛰灵力,才能拥有较大的威势。”宋游笑眯眯说,“刚才这一道,是上古年间最常见的天雷法,蕴含滚滚天威,类似道教的神雷术,可以惩处神祇妖魔、鬼怪精灵。”   “怎么突然打雷?”   三花娘娘一脸严肃的看着他。   “给三花娘娘说过,妖怪很难学习雷法,三花娘娘可还记得?”   “三花娘娘记得……”   “方才便是试试三花娘娘。”   “试试三花娘娘!”小女童盯着他,“怎么样?”   “可惜了,三花娘娘胆子虽大,却对天雷惊惧尤在。反倒是燕安虽然胆小,却不惧惊雷。”宋游顿了顿,抬头看向头顶树枝的燕子,“同时燕子虽不曾为神,却有神仙气,三花娘娘虽曾为神,神气却早已消散。”   “听不懂……”   “三花娘娘学习雷法的时机未到。”宋游说着,考虑到她要强又敏感的性格,又补充一句,“不过并非三花娘娘于此一道天赋不好,只能说是三花娘娘的天赋暂时位于别处,好比火法。等时机到了,自然就会转移到雷法上来。”   “唔……”   “那我便先教燕安,三花娘娘可在旁边听,在旁边看,先行了解,等到时机到了,再学起来自然就会轻松容易许多了。”   “好的!”   三花娘娘毫不犹豫,立马就坐了下来,将自己的褡裢抱在身前,仰头盯着他们看。   枝头上的燕子也立马低下头。   “燕安洗耳恭听。”   “不必严肃,轻松就好。轻松一些说不定学起来会更容易。”宋游顿了一下,也考虑到燕子的性格,于是对他说道,“你是飞鸟,在飞行之时本就与天云雷霆离得更近,又爱在雷雨天下翱翔,想来对于天雷不知不觉中早就有了了解,学起来会轻松许多,因此不必着急。”   旁边立马传出三花娘娘的声音:   “道士我有问题!”   “请问。”   “那燕子多久能学会?”   “修习雷法与修习火法有相似之处,也有不同之处,既看天赋,也看对天雷的感悟与了解,甚至还要看运气。不过雷法本身学来不易,同样都是天赋上佳的人,有人学个一两年可以放出雷霆,有人三五个月就可以,说不准的,但也都是正常的。不说明天赋高低、性子愚笨。”宋游这么说就是怕燕子着急,“因此也无需急切。”   “那燕子多久能学会?”   “依我看,短则一个月内,长则三五个月,但是运气极度不好、或是因为更玄妙的原因刚好只差那么一点的话,可能会要更长的时间。”   宋游只将有可能的“燕子学了很久都学不会”的原因推到运气和别的玄之又玄的方面去,免得以这燕子的性格,到时候暗自难过和自卑。   “唉……”   宋游不禁暗自叹气。   自己真是太费心了。   “那燕子你快问!”三花娘娘坐在地上,仰头说道,“快问道士学会雷法用了多久!”   女童直直盯着他,眼中充满了期待。   然而燕子只是看了眼道人,便避开了她的目光,开口答道:“先生是伏龙观的传人,本就风华绝代,有绝世天资,又受天道的眷顾,还有一颗与常人不同的体察世界万物的心,学习任何法术定然都会很快。”   “那你快问!”   “我才不问……”   “嗯?为什么?”   “免得打击到我。”   “……”   小女童又愣了一下。   随即不禁陷入沉默。   宋游笑了笑,这才开始与他们讲来。   燕子听得认真。   三花娘娘沉默过后也听得认真。   只是这注定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事情,宋游也将之分成了很多步,做好了教学计划,先给燕子讲基础要点和简单的灵力与天相通,随后便让他自己去感悟和练习。宋游则坐在山顶杏树下,不慌不忙的捡柴烧火,将馕坑肉重新烤热,剖开蜜瓜,美滋滋的吃了起来。   吃完往后一躺,吹着山风,映着青天与白云,就是一个悠闲的午觉。   醒来赶在黄昏前回去,在东城门口看玉城百姓笙歌跳舞。   第二日换个方向,换一条路,继续如此。   这般生活,才是神仙。   ……   几日之后,安西军镇统帅接到碧玉国君隐晦询问的书信,竟抛下军中事务,亲自前来拜访。   碧玉国君惶恐迎接。   陈将军伤重离世之后,这位总领安西四镇的统领成了大晏实握兵权最重的一个人,也是西域实际上的掌控者,所有国君都得看他脸色,许多番国的存亡都只在他一念之间。   不过他来玉城拜访宋游,也什么都没求、什么都没问,只是与宋游闲谈半日,感慨那与他同为大晏边疆支柱却没见过多少面的陈子毅,聊万里外的长京之事,也聊这一路的妖魔鬼怪与风土人情,半日之后便告辞离开,仿佛只是慕名前来结识,互相留个名姓,记住容颜。   最大的影响反倒是让碧玉国君彻底相信了宋游说的话,相信即使找不回银壶,自己和碧玉国也不会受到牵连,于是彻底饶恕释放了侍女。   那名侍女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为了报恩,便每天都来车马店,取走宋游的衣裳,为他浆洗,第二天再送回来。   宋游起初是拒绝的。   只是这名侍女根本听不懂大晏话,也没有别的技能、没有多的钱财,只有一双从小练出来的善于干活的手,当宋游表达拒绝的意思时,她要么愣在原地听不懂他的话,要么便掩面而泣在门口不走。这是一个正值青春妙龄又长得婀娜多姿、娇俏美丽的西域女子,宋游不愿在住处与她拉拉扯扯太久,免得惹人闲话,对女子不好,便只好同意。   这样正好——   本来每天早出晚归,唯一需要操心的,就是热天衣服换得勤,他的换洗衣服又少,每天都得洗一次,如今这唯一的一点麻烦也没了。   大概半个多月后。   城外山水被宋游走得差不多了,于是他又回到了第一天出城的那片杏山之上。   此时的杏子倒是完全熟了。   宋游悠闲的躺在树下,吃着杏子。   远方有些当地的小妖怪来摘取杏子,它们身上不见得有多少邪气,三花娘娘没得宋游指示,也不为难它们,最多只凑近好奇的看着他们,然后便专注于满山捉一种这边的长得像兔子的老鼠,捉来放在一堆,好拿回城中卖钱。   有时这些小妖怪也远远的看她捉。   天空忽然燕子飞过,像一道黑色的闪电。   一瞬之间,灵光一闪,勾连天威。   “啪!”   天空真的劈出了一条闪电,打在地上,惊得三花猫连忙抬头看去,也惊得小妖怪手中杏子落了满地,仓皇而逃。 ###第五百六十二章 终于来了   这道闪电很细,威力很小,声音也远远未到震耳欲聋的地步,反倒听起来有些清脆,像是竹筒爆裂的声响,甚至在这白天烈日之下,离得远了或者不仔细看都看不清楚它的光华,不过却是实实在在的一道天雷——从天而降,带着令妖鬼慑服的天威。   就连猫儿神都不由愣了一下。   “刷!”   黑色的闪电在天空纵横,不断以刁钻的角度变换着方向,展现着自己的灵巧与速度,在这个过程中闪电接连降下,更衬托着燕子的神采。   “噼啪!”   “啪!”   “……”   有的间隔长一点,有的间隔短一点。   似乎中间也有施法失败的,有时只能看得见一点不起眼的灵光,没能成功勾连天地,若不一直盯着天上的燕子看,便以为没有施法,有时便连灵光也看不见,没有声响,没有动静,连灵光也没有施放出来。   有的能落到地上,有的打在树枝上,有的从天而降、还没落地就消失无影踪。   控制能力也是需要练习的。   “刷……”   黑色的闪电飞了过来,落在道人面前的树枝上,不知是激动还是劳累,双脚一阵不稳,连带着杏枝也摇晃起来。   道人抬头看他,猫儿也抬头看他。   “先生,法力用完了。”   站在树枝上的燕子如是说道。   道人知道他是来讨夸的——   相比起来,燕子已经足够成熟了,若换了三花娘娘,早在释放出第一道天雷的时候就已经跑了过来,仰起头一眨不眨的盯着道人了,若是你将头转向另一边,她还得跟着换个方向,继续盯着你看,虽不说话,也要用眼神催促你,直到你夸完了她,她心满意足了,才会再去练习。   燕子却趁着施法过程还比较熟悉,对于法术、天地那灵光一闪而又玄之又玄的感觉还未退去,一直练习,直到将法力用完才飞过来。   飞回来也没有一直盯着道人看,反而张开翅膀,扭头梳理羽毛。   不看道人,也不让道人看他。   “这也才半个月的时间,就成功施放出了第一道雷法,比我们预计的最好的情况都还要好了不少。”   “十七天了。”   枝头上的燕子谦虚回道。   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看来随便乱夸是糊弄不了了。   必须要夸得真实有依据、中听不虚假才行。   道人表面淡然点头,心中认真思索。   “除了天上雷部正神能够做到成神之后瞬间领悟天雷大道,以我所知,能够学习雷法一个月内,就施放出天雷的,也是少之又少。”宋游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天上的燕子,“看来你不仅天赋异禀,对于天雷也有常人难及的理解和感悟,天生就是修雷法的料。”   燕子闻言从翅膀下伸出头,脸上看不出表情,却如实回答道:   “可能,因为,每到春夏季节,天上打雷又下雨的时候,别的鸟都很恐慌,纷纷躲雨,那个时候天上没有别的鸟,除了雷雨一片空荡,我就很喜欢在雷雨中穿梭,觉得那样很自在。只是经常有天雷从我身边劈过。”   “难怪了。”宋游点了点头说道,“我说呢,这半个月以来一直天晴,你都很少有感悟天雷威势的好机会。”   “燕安、燕安有飞到别的打雷下雨的地方去感悟天雷……”   “不必谦虚,会飞本就有诸多好处,这只是其中之一,不影响你于雷法上的独特天赋,因为它本就是你独特天赋的一部分。”   宋游说着顿了一下,下了结论:“以我看啊,你在雷法上的天赋,即使比起三花娘娘在火法上的天赋也丝毫不逊色了。”   燕子闻言,立马又低下头。   看向下方的猫儿。   猫儿蹲坐于地,高仰起头,一眨不眨的与他对视。   “燕安天赋算不得好,刚才施放出来的雷电就算打在一只兔鼠身上,也只能让兔鼠一会儿不得动弹。”   “话不能这么说,第一次已经很好了,总得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宋游手上捏着杏子,“何况天雷之法本就是借助天威,今日天晴,哪里有那么多雷霆天威给你借,若换了一个阴雨雷暴天,天雷本就要往地上宣泄,只要你自己可以承受,随随便便就能引得天雷下界。”   燕子听完沉默了。   脑中已经忍不住开始畅想自己飞行在滚滚乌云下、翅膀划过勾动万道雷霆、轻巧一掠引下轰然天威的画面了。   “道士……”   旁边不由响起猫儿的声音:“三花娘娘吐火用了多久来着?”   道人转过头,看向自家猫儿。   只见猫儿一脸严肃与困惑。   “……”   道人也认真的思考了下,随即才说:“十年仿佛弹指间,这种事情,三花娘娘自己都不记得,在下又怎会记得清楚呢?”   说着不禁一顿:   “不过三花娘娘与燕子不同,燕子是先在雷雨天畅飞,先感悟天雷威势灵韵,早有积累,这才学习雷法。三花娘娘却是先学习火法,之后才开始当烧火童子,感悟火焰灵韵,顺序不同。”   “唔……”   “天好像有些晚了。”   宋游抬头在枝叶杏果间找了找太阳,随即扶着地站了起来:“三花娘娘的耗子也捉得差不多了,我们可以回去了,免得晚了进不了城。”   “这是兔子!”   “好好好……”   宋游拿起了竹杖。   “再等一下,三花娘娘把兔子装进来,等下再摘点果子,一起带回去!”   蓬然一声,猫儿变成人形。   地上是一群像鼠又像兔的动物,体型很小,模样可爱,身着三色衣裳的女童漂亮精致得不像话,挎着褡裢,却是不断弯腰,一抓一个,将这些像鼠又像兔的东西全部装进褡裢里,似乎既不觉得它们可怕,也不觉得它们可爱。   “摘杏子做什么?这里到处都有杏子,带着又重,路途又远,又卖不出价。”   “带回去吃,就不用买了!”小女童已经装完了兔鼠,开始伸长手,隔空摘来杏子并放进褡裢中,并且和那些兔鼠放的是同一个口袋,而她一边摘一边一脸严肃的说道,“等下三花娘娘卖兔子的时候,给他们说,卖一个兔子,就送两个果子,很快就能卖完!”   “……”   宋游悠然感叹着道:“燕子天赋不止于雷法,三花娘娘天赋更不止于火法啊……”   山坡温柔,风草都温柔。   道人拄着竹杖下山。   女童也拄着竹杖跟在他身后。   燕子张开翅膀,保持不动,便沿着山脊线乘风往下滑去。   女童走出两步,回身招手一喊,远处悠闲吃草的一匹枣红马便也小跑着跟了上来,想来即使在数里十几里之外的地方,人们也能看见这片山上往下行走的一行人的剪影。   夕阳逐渐变得温柔。   玉城的影子在前方被拉长,本就土黄色的城墙又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带着缺口与破损,好似从古代历史中走来。   “道士你们先回去吧,三花娘娘去那边把兔子卖掉!”   “不用我们一起吗?”   “不用的!”   三花娘娘早就是一只大猫了。   这是三花娘娘的职责。   “那请让燕子和三花娘娘一起吧,好让燕子跟随三花娘娘学些三花娘娘身上的独特天赋。”   “好的!”   “记得早些归家。”   “好的!”   城门口两人分开,一左一右。   燕子跟随女童而去。   马儿则是跟随道人。   宋游不由摇头,感觉自己已经完全可以被两名童儿所养活了。   这种日子还挺舒服——   一来生活中的琐事都不用操心,省去了许多麻烦与心力,二来自己还可以教他们法术和一些大的事情,又有一种养成感而不是被养成感。   原来当年观中老道过的就是这般神仙日子么?   宋游不禁摇了摇头。   走出不远,遇见谢姓商人一行。   一大群人沿街走着,牵了一匹骆驼,骆驼身上放了一些东西,似乎是出来采购的,买的多是旅途能用上的消耗品,看来他们也要离开了。   宋游看见他们时,他们也看见了宋游。   “几位这是……”   “在玉城也歇息得有些久了,眼见得夏天就要过完,货也备齐了,还是该回去了。买些半熟的瓜,再买点盐巴,路上用得到的东西,明天早上一早就该回昂州了。”谢姓商人回道,“说来也是有缘,我们刚才还在说呢,先生是有真本事的高人,正想回去便寻先生与先生道别,听说先生这段时间一直早出晚归,怕明早走得早,遇不上先生,结果这就遇上了。”   “属实有缘。”   “如今西域越来越乱了,倒不是沿途沙匪贼人,而是妖魔鬼怪之事频发,我等虽有经验,却也惧怕。”谢姓商人诚恳说道,“这段时日以来虽然未曾问及先生师门出处,却也知道先生法力高强,于是想要向先生求一封驱邪避鬼的符箓,好保沿途平安。”   “这有何妨?”   来到玉城以来,多亏这群商人,才能在车马店落脚,也多亏他们邀请介绍,了解玉城风情,平常也多有请教他们,因此宋游说得也爽快。   “哪里当得了一个求字?不过几张黄纸一点朱砂,正巧我们的纸也用完了,正要找人问去哪里可以买得到,若是诸位知道,便请带路。”   谢姓商人一听,欣然应允。   于是宋游跟着他们又在玉城之中逛了一圈,看他们采买用品,有些自己感兴趣或是用得上的,也暗自记下地址和价钱,偶尔也买一点,直到买完当地特产黄纸之后,太阳已近落山。   一行人走回车马店,刚好遇到三花娘娘挎着明显空了许多的褡裢回来,双方相对而行。   天上飞着一只燕子,在这季节倒也常见,而女童脚步轻快,甚至感觉每走一步都要微微跳一下,左顾右盼,眼神灵动,显出极好的心情。   直到与宋游目光对视,她的脚步稍稍收敛了一点,但也依然轻快,只是不再左顾右盼,而是一眨不眨的盯着道人。   双方慢慢靠近,放慢脚步。   “三花娘娘耗子卖完了吗?”宋游问道。   “唔?”   “兔子卖完了吗?”   “卖完了,一下子就卖完了,三花娘娘还买了一点灰面和一点胡葱回来。”女童拉开装过兔鼠的褡裢对他说,“你怎么也现在才回来?”   “中途遇见谢公他们,刚好我们的纸写完了,便跟他们一起去买一些。”宋游指着身后的谢姓商人一行说道。   商人们便也对女童点头或行礼。   倒不是因为看出女童不简单。   虽然确实看出女童不简单,可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尊重本身是有传递力的。   虽然三花娘娘只是一名小女童,天真不谙世事,对外也只是道人的道童,但他们尊重道人,道人又对女童十分尊重,平常的一些细枝末节又确实显现出这名女童的不简单,自然而然的,他们便也对女童尊重有加了。   双方一同进了车马店。   枣红马无需人牵,一进前院,自己就往后院走去。   刚一进店,宋游就感觉到了不对。   “……”   三花娘娘则感觉到了他的不对,大概是步伐的稍微停滞,神情的细微变化,被她所捕捉,于是疑惑的看向道人。   道人没有说什么,只往房间走。   “吱呀……”   一推开房门,便连三花娘娘也觉察到不对了。   “蓬!”   褡裢顿时落在地上。   女童化作猫儿,迈着谨慎的步伐,小心走进房间,不发出一点动静,同时仰头到处看,时而仰头低头俯身嗅着空气中的味道。   诚然,游历在外,三花娘娘几乎没了领地的感念,但猫儿对于自己生活歇息的环境还是无比熟悉的,每到一处陌生地方,最先做的事情,定然是熟悉当地环境,要对其了如指掌才行。   而这个房间明显有点不一样了。   只是她也没嗅到别的味道。   直到走到房间正中时,扭头往墙上一看,她才知道不对之处出在哪。   “喵!”   猫儿顿时扭头看向道人,指着墙上。   墙上四方灵韵,如今少了一方。   少的正是那如水一般的水行灵韵。 ###第五百六十三章 你先供着吧   “道士!你的那个水不见了!”   “知道了。”   “在哪去了?”   “远处。”   “你知道在哪吗?”   “自然知道。”   “什么时候去找?”   “不急。”   哪有天黑赶路的道理?   水行灵韵不会少,不会丢,大概率那位拿到它之后,比道人保存得还好,又有什么心急的必要?   宋游只不急不忙的走到房中,取出一张新买的纸,又取来朱砂画笔,开始画起了符箓。   这方水行灵韵最是灵动,最有生机,也是宋游感悟最深的一方灵韵,有时常常觉得它像是有生命一样。可自打在浪州海外被他找到以来,至今也有数年的时间了,却一直受风吹雨打,也算是委屈它了。   到别地被供两天也好。   宋游慢慢画符,一点不急。   反倒是三花娘娘急得在房中团团转,真正意义上的团团转——   小到自己来回走动,大到绕着画符的道人和桌案转圈圈,再到围着房间转圈圈,不时询问道人几句,焦急之色溢于言表。   道理三花娘娘都懂,然而那么贵重的宝物,丢了不立马找回来,她又怎么睡得着?怎么静得下心来?   道人依然画符,安慰着她。   画完符箓,直接睡去。   三花猫在旁边盯着他看了许久,倒也没有无奈,没有别的情绪,就是单纯的等待,只是等到枯燥,她才出门而去,为明天做着准备。   次日清早。   宋游醒来,简单洗漱,也收拾了一下被袋。   大部分行囊都留在车马店,却也多少要带些东西,这两天路上用得着的。   随即拿起一堆符箓,准备出门吃早饭,顺便将之交给谢姓商人,只是刚走出两步,房门就被敲响了。   “笃笃……”   只有两声,声音特别轻。   此外没有别的声音。   是那名侍女。   宋游脚步顿了下,便又回身拿起昨晚换下的道袍,前去开门。   果不其然。   门外站的正是那名王宫侍女,她穿着当地人常穿的衣裳,因为与宋游语言不通,低头不言,一幅默默报恩的老实模样。不过在她旁边,还站了一名穿着大晏服装、挺着大肚子的商人,笑呵呵的,正是谢姓商人。   “谢公也来了啊。”   “正想看看先生醒了没有,好在临走前邀请先生最后同吃一顿早饭呢。”谢姓商人说道,没有直接说自己是来要符箓的。   “那便正好,符箓在下昨夜就已经画好,正好交给诸公,也好与诸公交代两句。”宋游一边说道,一边看了眼旁边的侍女,“也正好,请谢公帮我翻译几句话,告知这位娘子。”   “不知先生要说什么?”   “这几日以来,多谢这位娘子,不过在下今日要出门远行,不会回来,之后几天,就请娘子不要再过来了。”   谢姓商人如实转达给了侍女。   侍女听完回了一句。   “她问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她好把洗了的衣裳带来给先生。”   “至少四五天。”   “这么久?”谢姓商人还没翻译,却是愣了一下,先问宋游,“先生这是要去哪里?”   “此前答应了玉城国君,要找回丢失的银壶,这都过去大半个月了,银壶仍然没有着落,在下也该去找找了。”宋游回答着说,“不过这就不必告知这位娘子了,这位娘子心善,免得她更内疚担忧。”   “原来如此。”   谢姓商人点了点头,这才为他翻译。   心中却是有些感慨与敬佩。   其实到了玉城没有几天,他们就从店主口中听说了那日的事情,随后这名侍女每天都来车马店,带走宋游的衣裳去换洗。乍一听来,像是当地传闻中很简单纯粹的报恩故事,很容易让人津津乐道,然而他们行商多年,毕竟已不是少年了,见到这名侍女貌美,又是宫中来的,初时心中难免有些轻浮的想法,也有几句调侃,然而多日以来,却只见侍女早来早去,从不停留,道人也一句话不与她说,竟如故事中一样纯粹。   不知道人当初为何挺身而出,随后又是如何说服碧玉国君,不过仅见他此时为了寻回银壶,甘愿远行,谢姓商人也对他多一分敬佩。   侍女抱着衣裳,鞠了一躬,低头快步离去。   谢姓商人则与宋游往饭堂走去。   “先生家的童儿呢?”   “还在睡懒觉。”   “不来吃早饭吗?”   “等下给她带一盆奶回去就是。”   “先生这童儿也不错,虽然有些爱睡懒觉,但白天勤快又机灵,能省不少功夫。”谢姓商人与他穿过葡萄架,一边走一边说,“对了,今日天没亮的时候我们还在院中遇见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   “也是刚睡醒的时候,我们忽然听见后院有些动静,像是骆驼在动,想到今天就要离去,于是有个人忍不住开窗看了看。却见后院挨着河边的地方亮着一团火光。”谢姓商人眉飞色舞,“原先并未闻到什么味道,这么一打开窗,河风一吹过来,立马就闻到了像是烤饆饠的味道,吓得那小子立马就把窗户给关上了,直到今天天亮,去后院看骆驼,这才敢去查看,先生你猜怎么的?”   “怎么了?”   “河边地上竟然有个坑,里头还烧过火,像是一个小的馕坑!”谢姓商人说道,“说不准昨天晚上就有妖怪在这院子里做东西吃!”   “神奇……”   “哈哈不过那妖怪厨艺不行,坑里的饆饠都烤焦了,贴在上面都拔不下来。”   “……”   宋游也跟着露出笑意。   三花娘娘的学习能力是很强的,尤其善于默默观察后偷偷学习,奈何烤饆饠本身是在馕坑里面烤的,馕坑的建造本身就需要很高水平,而火候什么的都在坑中进行,三花娘娘根本看不见,自然也就无从学习。   渐渐走到了饭堂。   前院葡萄架上的葡萄熟了,于是今早的早饭除了骆驼奶和烤馕,又多了葡萄,每张桌案上都摆着葡萄,随便人吃。   宋游也将符箓交给了商人一行,给他们说好,哪个是驱邪,哪个是辟阴,有哪些功效,如何保存与使用,又吃完早饭,这才将他们送走。   驼铃声叮叮当当,逐渐远去,很长一队。   道人好似看见了他们穿过风沙的画面,脚步坚定依旧,一言不发,为东方带来香料与钱财,为西域带去东方的丝绸与瓷器。   后世人不见得会知晓他们的姓名,但一定会记住他们此时走过的这条路。   “……”   宋游收回目光,也回了房。   端一盆骆驼奶喂给猫儿,拿上竹杖,向店主讨两串葡萄,出门买几个烤饆饠和两个蜜瓜带着,便也出城而去。   大半个月以来,玉城外面几十里,几乎每个方向、每一条路都是他们走过的,这一条路也是其中一条。   道人的步伐和此前一样,不曾快也不曾慢了去,然而和此前不一样的是,这次他只看向前方,不再环顾四周风景,因此便显得坚定许多。   枣红马与三花猫都跟在后头。   燕子在天上探路。   ……   两天之后,玉城之外二百里处。   群山之间有一片寺庙,寺庙和此前宋游曾夜宿过的寺庙一模一样,依山而建,覆盖了一大片山,气势恢宏,金碧辉煌,就连通往山门的阶梯都是最好的石料修建,两旁每隔几阶就有一座小型金顶白塔。   山中宫殿房间无数,处处诵经声。   唯一不同的就是,大半个月前那片寺庙是在大路边上,离玉城不过四十里,这片寺庙却在深山之中,根本没有人会来到这里。   最顶上堪比皇宫大殿的宫殿中,原先宋游见过的那些大和尚大多都不见了,少许还留在这里的,也都缩在最后面苦读佛经,摇头晃脑,明明殿中烛台明灯什么的都和此前一样,却仿佛多了几分神气。   最上首坐的换成了一名极度肥胖、满身肥肉的大肚僧人,身上只披着宽松的金色僧袍,笑容满面,好似一些雕刻出的笑佛。   此刻他的面前摆着一座七彩琉璃台,在西域比五色玉更珍贵的七彩琉璃如今只成了衬托,用来摆放上边那如同流水一样平平无奇的物件。   大肚僧人笑眯眯的,眼睛只看着那团水一般的灵韵,移不开目光,像是里头有无尽的美妙,又或者这是什么稀世珍宝。   而事实确实如此。   这确实是稀世珍宝。   自打三天前他取来这件宝物之后,才知什么叫天地至宝,大道结晶,相比起来,自己所藏的那些宝物也好,法器也罢,全都暗淡无光了。   而他这三天便几乎什么也没做,只在这里看着这方灵韵,不时伸手想去摸,又怕把它摸坏了或是亵渎了,便又把手收回来,最多便是凑近了睁大眼睛仔细看里面的光华,感受其中灵韵玄妙,无尽的奥秘,甚至有时会对其行礼,仿佛它已比他的生命更为重要。   “至宝!这才是至宝啊!   “哈哈哈哈……   “天地竟有如此奇宝!”   大肚僧人喃喃自语,有时看得入神,甚至忍不住露出本体真容。   是一只肥胖至极的黄鼠狼。 ###第五百六十四章 道人已至   “轰隆隆……”   外头忽然起了滚滚雷声。   透过大殿敞开的大门,可以看见外边天空乌云密布、狂风肆虐,远处隐隐有雷霆闪耀,似乎这里也迎来了由夏转秋的最后一场雷雨。   然而殿中僧侣三百六十八,却没有一双眼睛看见这一幕。   所有僧侣,无论高矮胖瘦,无论坐得靠前还是靠后,离得是远是近,全都伸长脖子,看向上方七彩琉璃台上的那方灵韵,也不嫌脖子酸。   “轰隆隆……”   一道天雷就在头顶炸响。   殿中僧侣分道行高低、佛法深浅,有的岿然不动,只继续眼巴巴的盯着上首七彩琉璃台上的水性灵韵,有的对于天威则仍有几分惧怕,于是会下意识的颤抖一下,然而即使全身颤抖,也一点不肯移开目光。   甚至有的嘴上还在喃喃念着经文,可这似乎也成了下意识的行为,一点也不影响他们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前方的宝物上。   像是只是看着,就已经是莫大的快活和满足了,世间极乐莫过于此。   所有人动作都一样。   一时场景有些诡异。   雨声也逐渐变得清晰了。   直到门口噗通一声响。   一名身材壮硕、中年面貌、同样披着僧袍的身影跌跌撞撞跑了进来,本来满脸的慌张急切,可刚一跨进门槛,稳住身形,看见上方七彩六里台上的那方水行灵韵,顿时就呆滞了几分。   好在殿中仍有人沉迷不深,或是还保持着一些理智,被他惊扰,依依不舍的从上方收回目光,随即怒意上涌,呵斥着道:   “你怎么进来了?”   “这哪里是你能来的地方?”   “宝物也是你能看的?”   “发生了什么事?快快报来!”   下方刚进来的黄袍僧人被吓了一跳,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于是结巴着说道:“回禀世尊和诸位菩萨罗汉,山外有个修行者闯了进来,是那天晚上见过的那名大晏道人,恐怕是来抢我们宝物的!”   “抢宝物?”   殿中众人这才大惊,纷纷惊醒。   “谁要抢宝物?”   “抢宝物的人在哪?”   “谁敢?”   一时大殿中无比嘈杂。   众多目光全都盯着新进来的僧侣。   “回禀世尊和诸位罗汉菩萨,那个道人离这里已经只有十里远了,很多师兄弟都去拦他了,但都拦不住他。”僧侣慌慌张张的说道,然而却仍忍不住将目光往上方投去,每看一眼灵韵,就要呆滞一下,“还请世尊和诸位菩萨罗汉们去看一看吧。”   “去看!谁去?”   “请师兄去吧!”   “你去,我在这里守着宝物!”   “我也要守着宝物!”   “世尊决定!听世尊的!”   “世尊!”   僧侣们又都看向最上首的大肚僧人。   大肚僧人却只将目光放在灵韵上,头也没抬的说:“那么多儿郎都拦不住,果然是个有本事的,便请使者们一同去吧!”   “那我等……”   “那晚去了的,便辛苦了,这次就不用去了,在这里与本尊一同观宝!”   “是……”   坐在最下面的一百多名黄袍僧人满面不舍,却也更不肯让那道人到了这里来夺走宝物,也不敢违逆“世尊”旨意,于是齐齐起身,艰难扭头迈着极快的步子离去,行走之间,有如踏风,都想快去快回。   报信的僧人退到角落,本想留在这里,多观看一下这件天地至宝,却也被人发现,并赶了出去。   “轰隆!”   外头雷声越发刺耳。   雨声也越发喧嚣。   大概过了不到一刻钟——   “噗通!”   报信的僧人又回来了,此时他浑身已被淋得透湿,贴在身上,勾勒出健壮的体型与肌肉轮廓,却是更加慌张了,甚至路都走不稳,被门槛绊倒一下子扑了进来,趴在大殿地板上,留下一片湿润。   “回、回禀世尊和诸位菩萨罗汉,一百多位使者去了,也没能拦得住他,现在他离大寺只有五里了!”   殿中众人闻言,大多大惊。   “怎会如此?”   “就算他很厉害,也不可能一百多位使者一起也拦不住他吧!”   “听说他身上还有宝物!”   “难道是那融化玄冰的宝物?”   “这下怎么办?”   众人全都急躁起来,议论纷纷。   报信的僧人便等在下面,伸长脖子,眼巴巴的盯着上方琉璃台上的灵韵,享受片刻的极乐。   大肚僧人也盯着灵韵,头也没抬的继续说道:“既然如此,便请罗汉们同去吧。”   “是……”   又一百多名僧侣站了起来。   有的原地转一个圈,便施展遁术,径直消失在了这里,有的一挥袍袖,便化作一阵黄风,也冲出门去,竟还真有几分本事。   “轰隆隆……”   雷声越来越近,有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雨打得寺庙房顶哗啦作响,水在屋檐下连成了柱,雨铃上的水更是直淌而下,推动着雨铃晃荡,发出叮咚声。   大殿中开始弥漫着一些慌张的情绪,只是仍有许多人只顾着将目光投向上方至宝,既不管外头的风雨,也不管那正在朝他们逼近的道人。   “嘭……”   风吹动着门,狠狠砸上。   外头的雨也被吹了进来。   同样被风吹进来的,好似还有还有一名被吓破胆的报信僧人。   “不好了!”   报信僧人这次甚至都没有第一时间将目光投向上方琉璃台上的至宝了,跌跌撞撞的进来,站都站不稳,一下子跪倒在地,从四个方向投来的饱含怒意或质疑的目光更让他胆颤:   “报!罗汉们也拦不住他,现在他离这里已经只有两里远了!”   “……”   殿中一时安静了下。   众人皆是大惊,面面相觑。   “怎么可能?”   “你可不要误报!”   “罗汉们个个道行精深,法力高强,各有本事,又人数众多,怎么会拦不住他?”   “这……”   报信僧人只趴伏在地,瑟瑟发抖。   众僧便知,这不是误报。   确实有位大法力大神通者找上来了。   一时不禁睁大了眼睛。   尤其是那晚曾经去过玉城外、见过那名道人的大和尚们,此时脑中全都浮现出了那名道人的身影,又不由自主的构建出了雷雨群山间、一名年轻道人拄着竹杖冒雨而来的画面,一百多位使者未曾阻拦他的步伐,一百多位罗汉也不曾让他止步不前。   众僧随即又看向最上方。   却见肥胖至极、腰的直径都堪比身高、所有肥肉都瘫在座椅上的僧人摆手说道:“所有菩萨都去……”   “这……”   面对这根本没有思考的命令,众多僧人对视一眼,忍不住开口说道:“世尊在上,那人乃是从大晏来的,恐怕厉害得很,为了宝物,还是请世尊与我们一同亲去看一眼吧。”   一句“为了宝物”打动了大肚僧人。   大肚僧人迟疑了,终于第一次将目光从水行灵韵上挪开,看了看外头,只见满天风雨,雷霆不断,只是仍旧舍不得离去。   “取我的宝贝香炉来!”   大肚僧人如此说道,声如雷霆。   立马便有僧人化风离去。   仅仅几息之后,上首高台上便多了一张红木桌案,桌案上一个纯金的玲珑香炉,大肚僧人捻着三炷细香点燃。   本身就是细得能插进耳朵的线香,在他格外肥大粗厚的手掌下,更是细得像是一根头发。而随着他将细香插进香炉,没有任何动作,下方的纯金香炉陡然金光大盛,随即细香的红点瞬间便从上到下,竟是一下就烧了个干净,只冒出一片浓烟。   浓烟在空中凝而不散,任风吹进殿中来,也只能吹得它不断变换形状,无法将之吹散。   下方香炉金光闪耀。   上方浓烟中竟也闪烁起了光影。   光影构建出了画面,逐渐由模糊转为清晰,呈现出一片大雨下的山林——   乌云遮光,雨雾朦胧,使得天地都变得昏暗下来,而在这片昏暗浑浊的天地间,在乌云之下,却有一道黑色的身影如闪电般划过雨幕,下方也有一名小女童骑虎狂奔,身周群狼猛虎环绕,又有妖怪与石巨人同行,与她一同冲开风雨。   此时呈现出的画面十分激烈。   四周密林之中还有别的身影在狂奔,是属于这片天地的妖怪,要么化为人形穿着僧袍,要么化作本体,有的从远处汇聚过来拦截他们,有的从身后紧追着他们,有的在前方聚集拦阻,有的突然从密林中冲出偷袭。   然而燕子的翅膀不仅可以割开风雨,飞行之间亦能勾连天地雷霆。   此时本就是雷雨狂躁天,满天雷霆亟待释放,他在天上畅意飞行,灵巧无比,但凡看见妖魔,几乎只需轻轻一引,随意指个方向,头顶黑得如墨一样的乌云中便降下一道明闪闪亮晃晃的雷霆,轰隆一声,下方前来拦阻的妖魔便冒着烟应声倒地,止步不前。   与此同时,地上山林里的碰撞也未停过,甚至更为剧烈许多。   女童骑虎来回狂奔,指挥虎狼妖怪。   时常有群狼不顾生死的猛冲而上,一股脑压倒一名大和尚,时而有猛虎低吼一声,以山君之威,与一名妖魔撞在一起。   若有道行更深的妖怪僧侣,冲过了群狼的包围,也掀开了猛虎的袭击,便有一丈多高的石巨人与他撞在一起,掀开泥水,撞断树枝。   又有巨大的黑熊、野猪与青牛冲过来,黑熊一巴掌就能拍死一名“使者”,野猪青牛只需低头一拱一撞,便见一道道身影飞上天空,一下子从丛林中飞出了树梢,随即又落下来。   是力量的碰撞,蛮横的角逐。   哪怕有妖怪用法术取了巧,穿过了重重保护圈,却也瞒不过那名骑虎的女童,最多只是她骑着猛虎绕回来,一团真火便能烧个半死。   在画面的后方,一名道人拄杖而来。   相比起前方画面的激烈狂躁,此时的道人便显得尤为安静从容。   道人带着一匹枣红马,拄杖踏雨而来,脚步都没有变过,而山间的无数妖怪、他们所谓的“使者”、“罗汉”,似乎全都没有见到过他。   殿中妖魔全都看得愣住了。   “……”   道人一脚踩出一团水花,随即却停下了脚步,抬头朝天空望来。   殿中香炉浓烟中呈现出画面、众多僧人的视角正是从远处高处略微往下,此时道人这么一抬头看来,就好像和他们目光对上了一样——那双目光中透着无比的平静,明明知道他还在二里之外,隔着雨幕与香炉,却也有种被他看见了的感觉。   “啪……”   一道清脆的声响。   仿佛道人踩水花的声音。   可香炉本身是不传出声音的,只有画面。   众人循着声音看过去,才发现香炉之上竟然爆开了一道裂纹。   “咔擦……”   裂纹迅速扩大。   扩大的裂缝之处冒出刺眼金光,可随着裂纹遍布香炉全身,一下子金光又全都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叮当声。   香炉竟碎成了块,落在桌案上。   “呼……”   窗外有湿润的风吹进来,吹散了香炉上空的烟雾,众多僧人从最后的画面中看见,那名道人似乎已经逼近了寺庙的山脚下。   “怎么办?”   “这道人好生厉害!”   “不愧是大晏来的!”   “这可如何是好?”   殿中众人全都紧张起来。   却只听上方一道声响——   “何必惊慌?”   生如雷声,自带滚滚回音。   众多僧人的心一下便安定了下来,只各自坐好,面容端详平静,一时之间,好似真的高僧,或是天上的佛众。   “去取宝物!共同迎敌!”   “是……”   众多僧人应了一声,各自起身散去。   片刻之后。   外面的雷声、碰撞声、嘶吼声和惨呼声越来越近,沿着山脚逐渐往上,混杂在风雨声中,透过一重重院子,逐渐逼近这里。   没有多久,声音又安静下来。   僧众个个端坐大殿之内,闭目诵经,神态端详,经声为大殿营造出了几分圣洁严肃的气氛。   外头风雨模糊世界,雷光闪烁,有或沉重或清脆的脚步声传来。一丈多高的石头巨人走上大殿,堪比小山的巨熊、野猪与青牛跨过院墙,妖虎群狼也站到了大殿门口,正抖擞着身上的雨水。   还有一名道人拄杖而来。   身后马蹄踏着石板积水。 ###第五百六十五章 妖怪们宝物不少   诵经声不绝于耳。   所有僧众都坐着不动,闭着眼睛。   唯有最上首一名披着金色僧袍的肥胖大肚僧人坐在华美的纯金座椅上,看向外头来人。   “啪……”   道人拄着竹杖跨入大殿。   枣红马停在身后雨中。   骑虎的女童随他跨进来。   就在道人一只脚刚踏入大殿、踩上大殿石砖之时,最上首的大肚僧人开口了:   “来者何人?”   声音震如雷音,自带回响,又有一种庄严肃穆之感,竟让人忍不住放空内心。   殿中僧众仍在闭目诵经。   在这雷音过后,他们的诵经声似乎也变得更为清晰明了了,声音在殿中回荡,甚至每一个音节都变得如有实质,有种往耳朵里钻的感觉。   “……”   宋游挠了挠耳朵,听不懂他们念的什么,只是回道:“足下知晓我是谁,也知晓我为何而来。”   大肚僧人闻言,却是眼睛一瞪。   “既见世尊,为何不拜?”   这道声音更为洪亮,本就震耳欲聋,又在大殿中回响不绝,一时声波有如浪涛,来回拍着人的耳膜。   三花娘娘还好一些,长期与宋游相伴,又感受过雷公的真正雷音,自然不会被他这小小手段轻易唬住,可她身下骑的老虎就受不了了,听见这声音后竟然腿肚子一软,身为山君也一下子软倒在地,弄得小女童好一阵不解,连忙侧身歪头去看它怎么了。   宋游却只是说了一句——   “装模作样。”   大肚僧人闻言,顿时大怒。   “大胆!”   与此同时,下方僧众也一个个睁开了眼睛,全都怒目圆睁,盯着道人和道人身后不断轻拍妖虎试图让它站起来的三花娘娘。   众多僧人心知肚明,这名道人是来抢他们至宝的,说不定还要取他们性命,不取他们性命也不要紧,抢走至宝和杀了他们也没区别了,方才的场景不过是为了在气势上占得上风——斗法一道本就玄妙,有时候这一点十分重要,决定着最后的胜负生死。   然而此时发现自己等人根本镇不住他们,只能镇住那只妖虎,那么有些事情自然就没有必要了。   只是该有的气势还是要维持。   便见上首的大肚僧人环顾四周,直言说道:“哪位菩萨为我拿下此人?”   “……”   一名高瘦僧人沉默站了起来,双手合十,喃喃念了一句听不懂的佛号,随即从旁边捧起一柄颇有西域风的短剑,白银剑鞘上嵌满了宝石。   “嗤!”   僧人毫不废话,瞬间拔出宝剑,口中用当地话念着咒语。   “斩首剑,斩首剑,斩他头颅!”   “刷!”   宝剑顿时脱手而出,飞了起来。   便见得宝剑在大殿中狂飞,自身旋转着,也绕着大殿转着圈飞,飞得越来越快,满殿都是破空之声。   “嗤……”   宝剑过处,带起狂风,所有僧众都纷纷低头。   三花娘娘也仰头直盯着他。   如是转了几圈,它才瞄准目标,一下子朝着道人的头飞了过去。   宝剑旋转,能斩大妖头颅。   道人却只是抬杖一击。   “嘭!”   一声仿佛金铁交鸣的声响,来势汹汹的宝剑一下子又被磕飞了出去。   来时旋转着来,去时也旋转着去。   期间碰到大殿支柱,无论支柱多粗,都能轻松被划过去,甚至都不能用切豆腐来形容了,支柱在它面前简直像是幻术虚构出来的一样,划过支柱如划空气,便将之切开。落地之时又碰到别的僧人,僧人忙不迭的躲避,但凡沾上剑身,无论道行多高,都要被斩掉手脚腰身。   直到剑柄击地,反弹几下,宝剑才落到地上。   殿中僧众见状全都大惊。   道人则拿着竹杖,举到面前仔细查看,也有些惊讶——   竹杖上竟然被斩出了一个缺口!   这根竹杖跟随他十多年来,等闲不轻易离身,日日夜夜受灵气温养、灵韵浸染,早已不凡,刚才拦剑之时,他又为之额外注入了灵力,好使其有金刚不坏的坚硬,却没想到还是被那柄剑斩了一个缺口。   是个好法器……   道人拇指轻抚竹杖缺口,来回揉搓,几下之后,竹杖竟然恢复如初。   与此同时,高瘦僧人眉头紧皱,趁他查看竹杖的时机,一手拿着剑鞘,一手指着宝剑,对其又念咒语,催促宝剑再度迎敌。   然而宝剑倒确实听话,飞了起来,慢吞吞的旋转着在大殿中转圈,可才转一圈,速度便越来越慢,当高瘦僧人催促它斩下道人头颅时,它干脆嘭的一声落到地上,再也不起来了。   高瘦僧人一下沉默了。   “休得放肆!”   一名壮硕僧人瞬间起身,手托一枚比鸡蛋还大的金珠。   也许该叫金丹更好。   “嗡……”   金丹陡然放出金光,金光沐浴之下,僧人浑身无论发肤还是衣袍,全都逐渐转为金色,眨眼间就成了一个金人。   “轰隆!”   金人踏步而来,不知身体有多重,每踩一步都轰隆作响,大地寸寸开裂。   恍惚之间,还以为是金灵官呢。   金人很快就冲到了道人面前。   道人仍是抬杖一点。   “嘭……”   金人步伐立马止住,随即从竹杖点到之处,浑身开始布满裂纹,本该坚不可摧的身体一下子摔倒在地,碎成了无数块,仍旧像金铁一样。   “宝贝宝贝!遮他眼耳!”   一名僧人对着一个碧玉质地、不知是油壶还是水瓶的东西念着。   “咔擦……”   碧玉也出现裂纹,碎成两半。   殿中众人明显变得慌乱了,一个个都开始手忙脚乱的取出法器,也不讲什么顺序,只一起念咒的念咒,施法的施法,掷宝的掷宝,各显神通想将这道人斩杀于此,不乏朝那女童动手的。   一时殿中满是杂乱的声音。   空中也是各种法器灵光。   只是这些法器宝贝用来对付比他们更弱的人自然省心省力,用来对付和他们本事差不多的人也很好用,甚至能替他们斗赢更强的人,然而面对道人却是没有任何作用,甚至很多法器宝贝直接失灵,或是刚一开始用,就自己损坏了。   “金锥!取这道人首级来!”   “嘭!”   几乎只在大肚僧人之下的一名“菩萨”以金锥敲桌,紧盯道人。   “金锥也没用!”   僧人刚一愣,金锥便脱手飞了出去。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手中的金锥已经到了道人的手里。   “诸位菩萨一起上!”   僧人大喊一声,直接起身扑上去。   这名僧人的地位应当是很高的,自他大喊这一声开始,便像是引发了连锁反应,原先所有端坐着拿捏姿态的僧人全都随他腾然站起,也不顾“菩萨”形象了,有的保持着人形,面容扭曲,有的撕开僧袍,化作本体,全都一股脑朝着道人扑来。   一时殿中有灰狼雪豹,棕熊黑熊,还有麋鹿野牛等等,化作本体的都是些猛兽或大型动物,修行多年,本体更为庞大,差点将大殿挤坏。   骑虎女童神情一凝,握着小旗子立马一挥。   “吼!”   殿外三头妖怪顿时往前冲来,巨大的身躯直接撞烂大殿的门户,撞断柱子,冲进妖怪堆中。   随后是几具石巨人,步伐刚猛至极。   “轰!”   大殿几乎被撞坏。   只是这些“菩萨”的道行却并不低,原先在山下驰骋披靡、所向无敌的妖怪与石巨人在这些“菩萨”之中,开始玩不转了。   就在这时,道人抽出了女童手中的小旗子。   “唔……”   女童稍稍一愣,抬头盯他,松开了手。   “三花娘娘法力不够,我借三花娘娘一些,好让三花娘娘提前看看自己的妖怪大军。”   道人拿着旗子,随手一挥。   “蓬!”   真当像是撒出了一团黑夜,漆黑得看不见一点别的色彩和光。   黑雾涌动不断,不断落地。   一只只妖怪凭空出现,皆是本体。   “吼!”   山顶的宫殿早就已经摇摇欲坠,又见一只巨大的长着黑色长毛的胳膊轰然一声探出房顶,掀开瓦梁,随即一对鹿角也刺破了宫殿房顶,再然后一条比水缸还粗的黑蛇从中探出上半身,又有巨大的仙鹤飞出。   “轰隆隆……”   宫殿逐渐崩塌,成为碎土。   不知不觉,山顶已满是妖怪身影。   这些妖怪全是本体,也只能是本体,恍惚之间,又到了当初越州之北、青桐树林里的那间宫殿之内。   只是这些妖怪如今站到了道人这方。   双方刚一碰面,就激战在一起。   战场开始还很拥挤,只刹那之间,双方便将战场从山顶扩大到了整片山,在轰隆声响中,雷光映照风雨摧残中,一面面院墙开始倒塌,一间间宫殿在打斗中被迅速碾平,好似整座山都在颤抖。   一方是当世最接近上古大能的大妖柳神的门徒,一方是西域隐藏多年的妖国“佛众”。   论及道行修为,这些“佛众”比不得柳神的门徒,论及法术手段,这些西域“佛众”更是远远不如有中原上古传承的妖魔,只是这些妖怪身死被收进旗子之后本身就要打个折扣,法术手段也去了十之八九,而这些“佛众”又站了法器和人数的优势,一时双方也打得难舍难分。   宋游却看也不看,只弯下腰,将旗子又放回了三花娘娘的手中。   此时大殿已经只剩废墟,废墟上有着一把巨大的纯金座椅,在雷雨中闪烁金光,座椅上坐着肥胖的大肚僧人,前方还有一个七彩琉璃台。   大肚僧人十分警惕,直盯着他。   道人神情淡然,与他对视。   随即伸手一招——   琉璃台上的水行灵韵立马就动了起来。   “!”   大肚僧人瞬间急了,瞪大眼睛,连忙站起身来,挥手阻止灵韵离去,又挥手唤起一阵黄风,吹得天地都变了颜色,雷雨都为之停歇。 ###第五百六十六章 死前再看看宝贝   宋游微微一笑,停下手中动作。   那方灵韵也顿时不动弹了。   随即站在原地,任黄风吹来。   “呼……”   黄风中像是有无数细密的刀子,但凡风过之处,大殿支柱成了粉末,砖瓦也成了粉末,甚至脚下石砖、整个山体都在崩解,它能将天地间的一切都吹成最微小的尘埃,又像是凝聚了漫长岁月的力量,用时间来风化一切。   “嗡!”   一道灵光亮起,挡住黄风。   宋游转头看了眼远处天上的燕子、已退到山下的马儿和正骑在虎背上、手拿旗子指挥群妖作战的小女童,也吐出一口清气,与黄风相抗。   双方触碰,互相消弭。   清气黄风,全都消散不见。   天地间只剩雨雾。   “……”   大肚僧人眉头紧皱,眼中满是警惕。   这显然并非势均力敌。   余光瞥到仍旧放在七彩琉璃台上的水行灵韵,大肚僧人下了决心,心里一沉,脸上却依旧堆满笑容。   随即深吸一口气,双手合十,忽然之间佛光大盛,映照得他宝相庄严,笑容满面。   “呼!!”   天地间的黄风更肆意喧嚣了,甚至风中还添了一抹金光。   这次黄风所过,不再消弭万物,而是浑浊了天地,不知不觉间,已使得身边天地骤变。   宋游只看见那照亮了半边天的佛光,看见那张笑容满面的肥胖佛像,等到佛光消失,那幅面容也淡化于天地间时,身边已空无一物——头顶只有乌云密布的天空,正有雷霆交错,雨点如白星一样落下来,脚下虽是重重山林,脚底却与山林隔了数百丈的距离和层层雨雾氤氲。   竟已然位于高空之上。   “刷!”   下一秒钟,道人便开始坠落。   耳旁全是呼啸的风声。   只是他的身姿与神态却是一点不动。   “轰隆!”   雷电就在身边划过,下落的雨水逐渐被他追上,与他并排下坠,随即又被他超过,脸颊迅速变得冰凉又湿润。   下方的雨雾在眼中越来越近。   “呼!”   道人下坠的身影迅速穿过雨雾,眼前只是一时朦胧,仿佛被半透的轻纱遮了一下又立马拿开,当眼前恢复清明,山林已经近在眼前。   树梢、鸟窝、落叶、积水地,都越来越近,看得越来越清楚。   大地扑面而来,有种格外的恐惧。   失重感亦带来奇妙的感官体验。   道人自然不怕——   莫说十年前在安清认识燕子以来,自己便常常以这般方式观赏天地、游玩长空,就是没有,也不至于因此而变色。   此乃术法也。   心惧即为真,不惧即为假。   道人是精于斗法的。   甚至他都没有用法术来抵抗。   大地眨眼间就到了面前。   宋游甚至穿过了密林,感受到了枝叶在脸边划过的感觉,撞上了还未被风雨摧残殆尽的蛛网,也看清了正下方那刚汇成水池的洼地,不断荡开涟漪的水面上倒映着上方的树枝和天空的乌云雷霆,一切都与真的一样。   甚至感觉这妖怪真的一瞬之间就将他带到了天空,要摔死他。   “扑通!”   道人瞬间就“摔”进了水池中。   “……”   然而他既没有摔进水池中,也没有撞进大地里,而是扑通一下穿过水池,水中竟好似是另一片天空,另一片深邃的乌云密布的天空,正不断有雷蛇在其中闪耀纠缠,倒着朝他劈过来。   道人依然身姿不动、神态不改,像是立在空中,倒着坠入这片天空之中。   引力倒转了。   坠入天空与坠入大地是两种不同的恐惧。   大地坚硬,从高空摔下去,凡人自会粉身碎骨,然而它的高度终究是有限的,有道行的人也许也有办法让自己不被摔死,可天空却比大地更为广袤无边和深邃无底,如此坠落下去,简直像是坠入广袤无底的深渊,你不知道自己会下坠多久,仿佛永远也到不了尽头。   与此同时,脚下天空与头顶大地都开始旋转。   又像是旋转的是道人。   “呵……”   道人挥了挥手。   旋转顿停,身形也再次稳住。   脚下乌云越来越近,不仅看到了在风中滚动的深邃浓郁的云雾,甚至看到了雷电的起点,有雷霆就朝他劈过来。   “轰!”   道人面不改色。   “呼……”   道人穿进了乌云之中。   浓郁的云雾遮蔽了光和视线,从高度湿润的空气中穿过也让人睁不开眼睛,衣裳头发早就被湿透,如今又再度吸饱了水。   然而乌云终有尽头。   “刷!”   道人穿过了乌云。   上方却不是蔚蓝无垠的天空,而是又来到了一片大地上。   耳边仍是剧烈的风声。   道人仍在跌落。   只是大地好像竖了起来,又或是引力再度变换了方向,此时道人左边是大地,群山草甸起伏不止,后边则是天空,而且变成了晴天,布满白云的蓝天比方才闪耀雷蛇的乌云看起来更为深邃,也更可怖。   道人与大地平行跌落。   而他面容不改,神情宁静,仿佛还站在方才的废墟山顶不曾动弹,甚至还有闲心转头,观赏自己一侧的大地山峦。   这里不知是哪,山清水秀。   道人撞到了山顶的树梢,掠过了溪水上空,又从竹林上边擦过,经过了茅草屋,从那袅袅炊烟之间嗅到了食物的香气,前方正是一春,穿过桃花丛不经意间沾染了几抹粉香,直到大地上多了一座高山,从大地中凸出来,道人直直撞入高山的一侧。   眼前一黑,又是无垠的深邃夜空。   跌落,不断的跌落。   好像这样永远也不会停止,一辈子都将在这样诡异的不断的下坠中度过,品尝风和失重,无法脱身。   “这就是这边的术法吗?”   宋游微笑自语,手握竹杖一点。   此时他正坠入棉花一样的白云中,竹杖抬起一点,应点在虚无空中,可竹杖之上耀眼灵光,却仿佛落在了实处。   “气清景明,万物尽显!”   清明灵力,清除一切虚无。   这方世界一下子被戳了一个洞,世界中的所有都化为了光,极速收缩褪去,瞬间消失。   道人仍旧身处山顶废墟之上,仍旧笔直站着,不仅没有摔倒在地,甚至脚步都未曾挪动过,淋着雨看向前方的大肚僧人。   大肚僧人却是大惊之色。   “你怎么出来的?”   “在下有一颗非同寻常的心。”道人随口答道,打量着大肚僧人的动作。   若是寻常妖怪或修士,没有一颗坚定的心,没有足够多的斗法经验,没有一双锐利的眼睛来看穿术法的破绽,被拉入那片“幻境”后,应当第一次坠落就会被摔得粉身碎骨。但这对于有足够道行的人来说,显然是不可行的。   这妖怪应是想将他困在那里,困在无止境的跌落当中,最好慢慢磨死,磨不死也没关系,便将他永远困在那里,永世跌落。   但很快发现可能困不住他,于是便想去取走灵韵,暂时避其锋芒,可又发现这方灵韵无论如何都拿不动了,舍不得灵韵,舍不得离开,于是又准备趁此机会将他杀死,护体的灵光已有损耗,最后没想到的是,他脱身得如此之快。   此时大肚僧人正手拿一个仿佛冰晶做的高颈小瓶,迅速后退,与他拉开距离。   巨大肥胖的身体,速度还挺快,乘风而退,满身肥肉都在风中颤抖。   道人拄杖一步踏出,便追上了他。   却见大肚僧人一边后退,眨眼间便从一座山到了另一座山,一边将瓶口对准了他,浑身佛光萦绕,口中念着听不懂的咒语。   “天山神冰,借我寒气!”   “呼……”   瓶口中顿时涌出一阵寒气,其中的灵韵让人感到心惊,甚至于让人想到了沙州以西、炎阳真君火焰山口的火焰。   宋游瞬间停住脚步,抬头抬手一推。   “轰!”   手中顿时涌出一团真火。   真火与寒气相碰,冰火本不相融,一时既未互相消弭,也未互相融合,而是轰然一下荡开惊天灵韵,扫空天地乌云雷雨。   然而瓶中寒气与火焰山口的火焰一样,蕴养了不知多少年,一下汹涌而出,道人火法不及炎阳真君,如今又匆忙准备应战,双方相交,只是眨眼的功夫火焰就落入了下风,被寒气迅速包裹、侵蚀。   “呼……”   真火很快消散,寒气却仍汹涌不止。   这场冰火的对抗毫无悬念。   道人心中只来得及道上一句“原来是此物”,寒气就已经到了面前。   真当是令人震惊的灵韵。   “咔嚓!”   寒冰瞬间覆盖住了道人。   不止道人,整片山都被冰封住了。   一看就知道这不是天地时节自然为之,因为覆盖着整座山的,并不是积雪,而是厚厚的一层神冰,冰寒刺骨。   然而大肚僧人却仍旧站在天上,手持冰瓶,将瓶口对准下方,源源不断的倾泻着神冰寒气,像是要将整座山化为冰川一样,寒气溢出,连带着旁边的山也逐渐覆盖冰霜,裹上厚厚一层冰。   直到瓶口再也吐不出寒气来。   “……”   大肚僧人摇了摇瓶子,定睛一看,下方道人已经化作冰雕,一动不能动,这才摇头晃脑,松了口气,笑呵呵的。   “任你道行通天又如何,我有亿万年的神冰可借,神佛来了也要变成冰像。”   转身正欲离去,身旁却传来声音。   “足下这寒气是从哪里来的?”   “!”   大肚僧人一惊,瞬间转头。   只见旁边好端端的站着一名道人,手持竹杖,乘风而立,正平静的盯着自己。   再看下方——   山依旧,冰依旧,冰雕道人也依旧。   与此同时,乘风而立的道人伸手一点,点出一点亮光,透着至阳至刚的灵韵,像是一个小太阳,落入地面山中,使得寒冰迅速消融。   冰雕一化,里头的道人消失无踪。   大肚僧人大惊失色,再看自己面前已然空了的水晶瓶,毫不犹豫,瞬间便化为一道黄风,朝远处飞去,速度快得惊人。   “倏!”   一只燕子自头顶掠过,留下一片羽毛。   仔细一看,不是羽毛,而是一把和羽毛差不多大小的雪白扇子。   “来得正好。”   道人伸手一托,扇子落入手中,立马便化为正常大小。   你有宝物,我也有。   随着握着扇子,只朝那方一扇。   “……”   无声无息间,远处黄风顿时落地。   道人这才得以追赶上去。   “轰隆!”   天空降下雷霆,带着滚滚天威。   大肚僧人依旧披着金色僧袍,肥胖不已,只是僧袍仿佛被烧过一样,脸上也没了笑容,只显得惊慌,看着面前的道人。   “可能饶我?”   话中带着一些西域口音。   “不能。”   道人语气平静干脆。   “杀快一点!”   “足下倒是干脆,令人佩服。”宋游说着,抬手一招,落在远处山间的高颈水晶小瓶便飞了过来,落在他的手中,其中灵韵仍在,“不过还想请问足下一句,这其中的寒气灵韵好生了得,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   大肚僧人只看着他,眼光闪烁不止。   就在宋游以为他要说一句“你饶了我我就告诉你”时,却只听他咬牙说道:“你将那件宝贝再给本尊看看,本尊就告诉你!”   “可以,先说。”   “先给我看。”   “……”   宋游又朝远处招了招手。   天地间水光一闪,灵韵就到了他手中。   “先说。”   若是正常思维的人哪怕思维相对正常的妖怪看见这一幕,定然立马就能想到,所谓水行灵韵,不过是道人用来钓他的计谋,可是此时大肚僧人眼中却只有道人手中那方灵韵,仿佛已被其填满,喃喃说道:   “玉城东南九百里,天山背后有天山,高耸入云,山中有神湖冰川,蕴有亿万年的寒气灵韵,少有人能到那里。”   “多谢足下。”   “宝贝!给我宝贝!”   宋游打量着他许久,随手一抛。   灵韵顿时飘向大肚僧人。   僧人的双眼顿时变得热切,眼中只有这方灵韵,表情惊叹,口中喃喃不停,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轰!”   一团炽热的火光乍现,包裹了他。   而他直至被烧成灰烬,也没有从灵韵上移开目光,更没有痛呼一声。   可见贪已深入骨髓,无药可医。 ###第五百六十七章 宝物都有归处   “天山背后有天山,神湖冰川,亿万年的寒冰灵韵……”   宋游拿着水晶瓶,喃喃自语。   这水晶瓶中的寒气灵韵真当了不得,可与炎阳真君火焰山口的真火灵韵相比,自然也超过宋游的火法。   虽说这寒气是那大肚僧人借来的,也许也是出于收藏宝物的目的,可当时大肚僧人放出寒气,莫说宋游只是仓皇应对,就算准备充分,仅以火法也是无法与之相抗的。就算炎阳真君亲至,恐怕一时也难以将之压制,唯有打消耗,将水晶瓶中寒气耗尽,方能胜之。   好在世间诸多法术,千变万化,玄妙无穷,斗法之时无需非得用一样去硬磕,完全可以绕个弯子、取个巧,或是寻个克制,有时微不足道的小手段也可以破除很了不得的本领。   就好比宋游刚刚——   只是一个简单的幻术,一个替身,便瞒过了这缺少见识的西域大妖,并骗得他用尽了寒气。   不过这瓶子也不是全无缺点。   虽说它可以借来寒气,也或许是装住寒气,可毕竟是从远方而来,寒气有尽,灵韵也没有依仗,落地之后,灵韵很快就会淡化消散,随后的寒冰便也没有此前那般厉害了,因此道人只用大暑灵力就可以将之消除。   “天地果然奇妙……”   若是没有下山走出来,怎能见识到火焰山口火神的灼热真火呢?又怎能见识到这天生地养的亿万年天山寒气呢?   却是不知在那天山之上,神湖冰川中,寒冰灵韵的本身或是源头又该是何等奇妙?   定然是要去寻访见识一下的。   宋游收回目光,不再多想,而是拄杖转身,看向远处。   那方还有争斗厮杀之声。   三花娘娘率领的山石巨人加越州妖怪大军与西域妖魔僧众的战斗还没有停歇。   道人拄杖朝那方走去。   玉城外面的寺庙宫殿是假的,这片山中的寺庙宫殿却是真的,所有砖瓦梁柱都是真的,金子也是真金,然而此时却都化作了废墟,许多庞大的妖怪本体在山上、山下和周边的山中厮杀争斗,或是野蛮冲撞撕咬,或是法术法器齐出,中间又有穿着僧袍的身影,巨大的山石巨人,还有一只骑着老虎在其中穿梭的喷火女童。   战况略微向三花娘娘这一方倾斜。   其实对比起来,被收入旗子后的越州妖怪和这群西域妖魔相差不多,然而三花娘娘精于火法,又手持分水刀,大雨使得山中积满泥水,她一张口就是真火汹涌而出,一挥刀就是山洪滚滚而下,加上山石巨人,以及越州妖怪不怕伤痛不惧死亡的打法,这才慢慢占了上风。   这其实已经是一场大战了。   满山宫殿寺院只是开始就被摧毁,随后妖怪们的打斗也轻轻松松将原本覆盖草木的几座青山变成了一片泥泞,哪怕再粗壮的参天古树,在妖魔们的冲撞中也迅速倒塌,几片山被打得一片狼藉。   女童骑在虎背上,严肃而紧张。   直到众多西域妖魔僧众们意识到,自家那位“世尊”已然陨落,战意顿时去了七八成,开始变得慌张,失了章法底气。   直到道人走进战场中。   抬起竹杖一挥——   “呼!”   一道火龙冲出,撞在一头正与黑熊站立搏斗的棕熊身上,将之撞翻在地,又化成火熊。   竹杖再随意一指——   “轰!”   一道雷霆乍现,一名正眼放神光的鹿角巨人被打成焦炭,冒烟倒地。   手指随便一点——   “倏!”   一点灵光射出,一名正施法控土的僧人顿时浑身一僵,站在原地不动了,随即巨大黑蛇一口咬来,直接将他吞入了腹中。   战场一点点平息下来。   远处的三花娘娘原本还在紧张刺激的忙碌着,忙着忙着,发现不对,扭头愣愣的盯着闲庭散步般走来的道人,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又开始更紧张刺激的和他抢着打妖怪,像是和他抢布球一样。   只是自然是抢不过的。   战场很快彻底平息下来。   此时风也止了,雨也停了,乌云也消散了,见到了日光,除了山林一片狼藉,其实很安静。   唯有远处山头上一些原本在观望的小妖怪望风而逃,也有一些穿着僧袍的人影,一扭身全都化作一只只黄鼠狼,只在原地留下一身僧袍,便匆忙遁入山林深处,不见了踪影。   妖怪太多了,捉不过来,一些小妖怪其实也没干过多少坏事,只是本能的依附于大肚僧人罢了,宋游也懒得收拾它们。   收回目光,看向三花娘娘。   小女童骑着老虎,已来到了他面前,正仰着头一脸严肃的与他对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多谢三花娘娘,多谢燕安,辛苦你们了。”宋游对他们说道。   “不客气!”   “不辛苦,三花娘娘才辛苦。”   “都辛苦。”   宋游说完转过头,看向山上露出的一条裂缝,通往山中,里头已被掏空,装满了那妖怪多年来收集的奇珍异宝。   与此同时,山中满是爆炸声响。   众多妖怪纷纷炸为黑烟,像是在大地上又凝聚出了乌云,却全都朝这方涌来,汇聚得越来越黑,一股脑的钻进小女童手中的旗子中。   接着四面山中有群狼涌来。   每一头狼口中都叼着一样东西,是那些妖魔僧众用的法器宝物,妖魔僧众死后,法器宝物落在地上,此时被它们全部叼过来,堆在地上。   显然是三花娘娘指使的。   “好多宝贝!”   三花娘娘严肃抬头看他。   “无需如此。”   宋游从手中拿出了一把金锥。   “将大晏皇帝赏赐给如今碧玉国君的银壶酒杯取来。”   说完隔空一敲,敲在空中。   “嘭!”   一道金光闪过。   面前已多了一把银壶,银底金花,镶嵌着红绿宝石,还有三个杯子,也都和银壶样式相同,被宋游控制着漂浮于空中。   枣红马很自觉的迈步走了过来。   宋游便将之放进了行囊中,随即才又说:“将方圆十里之内,所有法器、带灵力的东西全部带过来。”   语罢再次凌空一敲。   “嘭!”   天地间顿时金光大盛,亮得三花娘娘都忍不住闭上眼睛。   等到金光散去,面前已多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东西,至少也有两三百件,有大有小,模样各异,堆成了一座小坡。   “哇!”   女童不禁睁圆了眼睛。   随即她才感觉自己左手空了。   “呀!”   三花娘娘表情又严肃了起来,对道人说道:“三花娘娘的小旗子也被它拿走了!”   说完转头看看右手。   “刀子还在!”   旁边站在石巨人头顶的燕子闻言也连忙扭过头,在自己身上找了下,随即说道:“我的‘不留空’也还在!”   “将‘唤妖旗’取来。”   “嘭!”   一道弱小的金光。   宋游手中顿时多了一面小旗子,他拿着皱了皱眉,随即才弯下腰,将之递还给三花娘娘:“三花娘娘之后可要拿好了。”   “知道了!”   小女童接过旗子看了看,将之握紧,这才又抬起头,看向前边的宝物小山坡。   却只听见道人的声音:   “若这些东西是用你取来的,亦或是你知道它们的来处,便请物归原主,全部还回去吧。”   小女童陡然睁大了眼睛。   “嘭!”   明明虚空敲击,却有声响。   刹那之间,又是金光大盛。   小女童努力睁着眼睛,不肯眨眼。   所幸金光很快散去。   此时面前的法器已消失了一大半,原本的小坡也变小了许多。   还剩下大约三四成。   “果然……”   宋游低头看着这金锥。   这些珍宝果然大部分都是那些僧人用这金锥偷来的,这金锥果然是可与分水刀相比的绝世珍宝,这金锥也果然古怪得很。   之所以还有很多东西留在面前,没有被送回去,大抵有几个原因——   有些可能不是那些僧人用金锥偷来的,金锥也不知道它的来历;   有些可能原主人已经不在了,原地址也找不到了,或是离得太远,金锥也不能送回去;   有些可能与分水刀、不留空一样,本身就是不亚于金锥的宝物,灵韵很强,金锥也无法将之搬动,自然不能将之送回去。   不过留下的法器虽然还有百件左右,但也不是样样都有价值。   那些厉害的法器早就被妖魔僧众们取了出来,用来对付道人一行,在这个过程中有不少都已经受损乃至彻底损坏,完好的没有几件,剩下的一些小玩意儿又没有多大用处,甚至一些干脆只是沾了灵气灵韵的寻常物品,拿了也没用,带着反倒麻烦。   宋游目光扫了一眼,很快找出一样东西。   正是那柄锋利短剑。   轻轻一招手,短剑就到了他手中。   这柄剑长约一臂,剑柄是银质的,剑鞘也是银质的,镶嵌满了各色宝石,剑身雪亮,灵韵极强,华贵之中很有西域风格。   宋游拔开看了看,剑身竟未受损。   “三花娘娘已有分水刀,再添一把短剑实在没有必要,便赠给燕安吧。”   宋游也不将之递给燕子,而是随手插回马背上,省了他来接。   对于燕子这种性格的鸟来说,接人礼物也是一件很累的事情。何况满地泥泞,他若变成人形,落地来接,还得踩上污泥,没有必要。   “恰好这把剑自己也会飞,与你也挺适合,不说用来诛邪降魔,就是用作防身也好。”   “多……多谢先生。”   “只是有一点,这把剑只斩首级,有些恶毒,用时需谨慎,不可滥用。”宋游对他叮嘱道,随即才说,“至于咒语用法,你自行摸索。”   “燕安谨记。”   宋游这才继续扫视。   小女童微张着嘴,眼巴巴的看着他。   “三花娘娘莫急,这里边还有一样好东西。”宋游又一招手,从中取出一样宝物。   乃是一个布质的单肩锦袋。   宋游一拿到手就觉得它很好看。   可千万莫要小看这个时代的审美,这个锦袋并不是简单的束口布袋、像是香囊钱袋那样随意,而更像是一个款式简约、设计用心的挎包——锦袋的形状大约是个长方形,撑圆了便是一个桶形,大小可以轻松装下一只猫或几本书,蓝色打底,金色封口,中间还有一道竖着的绣花条纹装饰,一根肩带使得它可以被挎在肩上,便成了一个单肩挎包。   和褡裢很像,比褡裢略小。   但是样式更好看。   这才对嘛——   修行之人尤其是修道之人,应该对美丽的事物有更多的追求,应该有更好的审美,这般贵重难得的法器,理应把它做得更好看才对。   “三花娘娘上次听说它,便对它很是心动吧。”宋游将之递给女童,“便送给三花娘娘。”   “唔……”   女童连忙伸手接过。   睁大眼睛想了想,这才想起,这便是半个多月前,玉城外假寺庙中那些大和尚要用来换自己的分水刀的东西,说是在大晏叫什么乾坤袋,一个比自己的褡裢还小的袋子,却能装下几箩兜的东西。   是个好宝贝! ###第五百六十八章 赠予有缘人   “这里还有这么多法器呢!”   “多是一些小玩意儿,没多大用,带起来还麻烦,三花娘娘已经取了一件厉害的珍宝了,就不要再贪图这些了。”宋游对她说道,“何况器物法宝固然厉害方便,可三花娘娘修行之初,还是不能过于依赖才是。”   “修行之初!”   “是啊……”   “那我们可以拿去卖钱!”   “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宋游不禁笑了笑,“还是让它们都留在这里吧。”   “啊?”   小女童大惊一跳。   “怎么?”   “这么多法器……”   小女童又低头看着地上。   琳琅满目的法器珍宝,就这么摆在泥泞的地里,许多原本漂亮又金光闪闪的东西都沾满了泥,看着就让她心疼。   “多可惜啊……”   小女童忍不住自言自语,心疼极了。   “又不是将之毁掉,只是将它们留在这里。只要有缘,终有一天它们会重见天日。”宋游对她说道,“三花娘娘莫要过于贪心了。”   “唔……”   小女童想了一想,还是舍不得,只是她目光一转,又看向了前方裂缝,注意力立马被转移:“里面还有很多值钱的宝贝!”   “若还能找到原主,便请归还回去。”   “嘭!”   一声敲响,金光大放。   “!”   三花娘娘眼睛睁得大大的。   金光散去,山中珍宝少了不少。   “还有很多宝贝!!”   “三花娘娘须知钱财乃身外之物,修行之人,钱财够用就是,多了便是累赘。莫要和那黄鼠狼精一样,被贪心困住了。”宋游说着,无奈的拍了下小女童的头,她骑在老虎身上,头顶略高,这个动作做起来竟然有些不方便了,“三花娘娘可要记清楚了,修行先修心。”   “!”   想到那大肚僧人,还有这满地的僧人,小女童顿时神情一凝,表情严肃。   “记住了!”   “那么事情已了,我们该怎么呢?”   “该走了。”   “对了~~”   道人拖着长长的尾音,像在附和。   随即拄着竹杖,迈步离开。   “那这个……”   小女童骑着老虎跟在他身后,却是望向他手中的金锥。   这才是大宝贝!   道人走在她前面,明明没有回头看,却像是知道她在说什么,微举金锥说道:“此物非同一般,本就会助长人的贪心,又颇为邪性,恐怕还会主动影响人的心智,时间一长,恐会变成下一个黄鼠狼精……三花娘娘愿步那黄鼠狼精的后尘吗?”   “后尘……”   小女童嘀咕着,没有听懂。   所幸道人与她相处多年,也知晓她的习惯了,于是又说一遍:“三花娘娘愿成为下一个黄鼠狼精吗?”   “三花娘娘是猫!”   “嗯?”   “不愿意的!”   “那就好。”道人满意笑了,“不过念其颇为玄妙,是世间难得的宝物,我就不将之毁掉了,便将之灵韵封印,未来带回伏龙观储藏。”   “唔……”   小女童坐在虎背上,倒也没有异议,只是脸上却露出思索之色。   道士说的东西大多都是真的,道士做的事情大多也是对的,作为一只猫,她更多的是要观察,暗中学习道士和人们为人处世的高深技巧。   三花娘娘善于学习。   “轰隆隆……”   “蓬蓬篷……”   石巨人轰然解体,倒成石堆。   群狼妖虎也纷纷炸成黑烟,倏的一下回到小女童高举起来的旗子中,只剩唯一一头妖虎,乃是三花娘娘的爱虎——今日地上全是泥巴,三花娘娘不愿在泥地里行走,便把它当做坐骑,随即将分水刀和小旗子放入褡裢中,又坐在虎背上,开始查看起她新分得的锦袋了。   老虎走路不稳,左右摇晃,上下颠倒。   小女童的身体也摇摇晃晃,却依旧稳稳坐在虎背上,专心查看宝物,看起来颇为滑稽。   一行人踏着泥泞,走入远方森林。   “三花娘娘真是今非昔比了。”宋游一边走着一边感慨,漫长路上的无聊多是这么被打发掉的,“想起当年金阳道旁的三花娘娘,再看如今一猫独斗群妖的三花娘娘,真让人有些不敢置信。”   “是道士厉害。”小女童头也没抬的说着,忽然皱眉,“那些和尚骗人!里头根本没有几个箩兜大,最多只有两个箩兜大!”   “三花娘娘也厉害。”   “三花娘娘修行之初!”   “……”宋游竟然沉默了一下,随即才说道,“三花娘娘修行之初就这么厉害,可见未来不可限量。”   “三花娘娘什么时候能有这么厉害呢?”   “什么这么厉害?”   “就像今天这么厉害。”小女童抬头看他,“把旗子里的所有妖怪都叫出来帮三花娘娘打架。”   “快了。”   “还有一只大鸟呢!可以飞!”   “快了。”   “那什么时候能和道士一样厉害呢?”   “这个要慢一点。”   “慢一点!”   “只慢一点。”   “真的?”   “三花娘娘天赋出众,又勤奋刻苦,仅仅十几年间,就能从金阳道旁一只连江湖恶人都不敢招惹的小猫儿神,变得如今这么厉害。”宋游拄着竹杖目不斜视的看着前路,“可想而知,前路不远。”   “那你用了多少年?”   “……”   道人神情平静,置若罔闻。   燕子从石巨人头顶换到了马背上,闻言也扭过头,梳理起翅膀下的羽毛。   好在此时有别的东西分散她的注意力,一向善于追问的她竟然没有追问下去,而是继续鼓捣着她新得的宝贝。   “三花娘娘把小旗子放进去了!”   “看见了。”   “三花娘娘把刀子也放进去了!”   “嗯。”   “三花娘娘又取出来了!”   “……”   “咦它自己关上了!”   “……”   “咦它打不开了!”   三花娘娘露出震惊之色,两只手抓着锦袋,想将之分开,却拽不动,只好扭头求助的看向道人。   与此同时,妖虎顿时停下脚步,眼神中显而易见的露出茫然之色,不再往前走了,而是扭过头来,看向骑在自己身后的女童,尤其是看向女童只拿着锦袋而不见小旗子的两只手。   真让老虎摸不着头脑。   “给我看看。”   道人一伸出手,女童就立马也伸出手,将锦袋递给道人。   很像是寻常小孩和家长。   “知道了。”   道人简单查看,便点了头。   “坏掉了?”   女童却是一脸震惊和担忧。   “没有坏,只是这个锦袋灵韵不足,或许是太过古老了,灵韵随时间而流失,或许是原本做的时候就有不足,一天只可以开启一次,每次只有一小会儿的取用物品的时间,明天就可以打开了。”宋游对她说道,“今后最好只用它来存一些不会随时取用的东西。”   “老虎不走了!”   “打一下就好了。”   “我舍不得!!”   小女童毫不犹豫,声音干脆坚定。   话音落地,身下妖虎好像听懂了人言,虽然仍旧满眼迷茫不解,却还是迈开了脚步,继续往前。   逐渐走出了泥泞,踏上落叶地。   “你刚刚好像被冻住了。”   “是啊。”   “那你冷吗?”   “当时有点。”   “太阳出来了,太阳抱着你,就会暖和很多了。”   “是……”   这片森林不知多久没人来过,往日只有潺潺溪水声,今日才终于多了些人声。   前边地上是干燥的,没有下雨。   二十天前,这片山中的妖怪在路上布了一片雷雨,好请道人与他们相识结缘,二十天后,道人也用一场雷雨做序幕,来与他们了却缘分。   ……   玉城以东,一片村庄集镇。   一群商人在一间木屋中歇息睡觉。   木屋中是大通铺,一张横板床,从屋子的最左边一直连到了最右边,所有商人都躺在木板床上,地上则全堆满了货物,鼾声此起彼伏,唯有和宋游最熟悉的那位谢姓商人靠墙坐在床上,半眯着眼睛打盹。   油灯光影摇晃。   最近这边常有贼人出没,也不好说是贼人还是妖鬼,反正东西常有失窃,因此睡觉时他们都不敢全睡,会让两人轮流值夜。   走商也是一件辛苦的事。   今夜轮到谢姓商人值上半夜。   上半夜稍好一些,无论是熟练的贼人还是故事传说中的妖鬼,最常出没的时候都是下半夜。   “……”   谢姓商人手背一下没有撑住下巴,脑袋顿时重重往下一坠,令他清醒了些,也正好抬起头来,例行看一眼房间。   却只听一阵风声。   “呼……”   谢姓商人抬起头迷迷糊糊看去时,便见桌上油灯一阵摇晃,映得屋中影影绰绰,恍惚之间,屋子里竟然多了一道人影。   “!”   谢姓商人一惊,立马清醒。   正伸出手,打算去推醒身边人时,定睛一看,这才看清来者的真容。   年轻容貌,发白的道袍,正笑着看他,还抬头与他行礼,不是那位在玉城偶遇的宋姓道长还能是谁?   “宋先生?”   谢姓商人一愣,也连忙坐起身,与他回礼,不知为何,心中竟是一点不怕,只疑惑问道:“不是已经道了别了吗,先生半夜怎么会来这里?”   “是有事想请教谢公。”   “什么事情?”   “听说玉城东南九百里,天山背后有天山,谢公可知怎么走,那山上又有什么传说讲究?”   “玉城东南九百里?天山背后有天山?”谢姓商人心中还是毫无惧意,甚至没有多怀疑他是妖是鬼,只是思考着回道,“玉城东南千里之处确实有一座极高极高的山,就在天山背后,所谓天山背后有天山,应该就是指的这一座天山背后比天山还高的山。”   “在下也这么想。”   “我倒是听说过,说是这座山很高,一年中绝大多数时候都在云上,人是决计爬不上去的,但又听说过有很厉害的当地勇士爬上去过,还曾有一些有独特本事的当地术士去爬,结果不但没有变得容易,反正更难了。”   “山上可有一片湖?”   “谢某也没听说过。”   “多谢谢公。”   “先生想去这座山?”   “在下平生最爱登山。”   “先生真是雅兴啊。”   “哈哈……”   道人站在屋子中,油灯旁边,灯影摇晃不定,使得他的身形一时模糊一时清楚,明明看得出是谁,可仔细看时,又看不清了。   “倒是还有一事。”   “什么事情?”   “说来谢公一行打从初见开始,就一直对我们多有照顾,我们却没有好好感谢,实在惭愧。正好今日知晓消息,便再度前来道谢。”道人说着顿了一下,“此处往北大约一百多里的深山中,有妖魔收纳了许多珍宝,如今妖魔被除,珍宝都无人取用,藏在深山里。谢公若有意,便在明天清晨往正北方的山林中走大约二十里,有野狼为谢公带路。直去一片残山,山中珍宝无数,谢公一行可任意取用。只有一次机会。”   “此言当真?”   “不敢欺瞒。”   “这……”   “都是无主之物,在下取来无用,谢公等人善良正直,理应得此馈赠。”   “……”   中间又聊了一会儿,道人才与他道别,恰好油灯一阵摇晃,光影在眼中晕开,道人的身影迅速模糊,便这么消失在了屋中。   谢姓商人眼前一阵恍惚,意识逐渐变得清醒正常,这才发觉不对。陡然惊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仍然靠墙坐着,手撑下巴,竟是刚才已经打盹睡着了。 ###第五百六十九章 不该把你叫醒的   “嘶!”   谢姓商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众多商人本身睡得就浅,生怕货物出了什么差池,听见这一声动静,满屋喊声顿时就消停了不少,有人微微张开眼睛,直起身来看他,看见背靠着墙睁圆眼睛一脸惊讶的谢姓商人,不由愣了一下,被吓了一跳。   “怎么了?”   一道声音,又惊醒更多人。   一下子满屋商人就都醒了。   与宋游熟识的谢姓商人这才问道:“你们刚才有没有听见说话的声音。”   “什么说话声音?”   “谁和谁说话?”   “哪有什么说话的声音,要是有人说话,咱们肯定早都醒了。”   “就是,我都还没睡着呢。”   “你听见什么声音呢?”   “货有没有少?”   “你怕不是睡着做梦了!”   众多商人七嘴八舌,要么讨论,要么抱怨,要么起身去检查货物。   “睡着倒可能确实睡着了,可能也确实是做了个梦。”谢姓商人皱着眉,觉得以自己的性子,值夜的时候本身是没那么容易睡着的,“不过我梦见那位宋先生了,梦中的他看不太清楚,却到了这里来,就站在面前,就这张桌子旁边,和我讲了半天的话。”   “嘶……”   “什么?”   众多商人有的惊讶,有的好奇,也有人觉得有些怪异,连忙看向屋中摆着油灯的那张桌子,起身去查看货物的人更是立马离桌子远了些。   “也没什么,就是说了一些话,说完他就走了,然后我才反应过来,我居然像是睡着了。”   谢姓商人皱着眉头,这才觉察不对:“说来也是奇怪,那位先生不仅来了这里,还无声无响就进了门,我居然一点不怕,也不是很惊讶,还很自然的和他交谈,你们也没醒。现在想来多半是做梦了。至于是随便做的梦,还是那位先生托梦,就不清楚了。”   “梦中你们说了些什么?”   “那位先生说……”   谢姓商人简单的将梦中内容说了一遍,令人奇妙的是,梦中他看不清那位先生的容貌,可是谈话内容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众人听完之后,都觉得惊异奇妙。   心中的怪异、寒意则消失无踪。   只因方才刚听谢姓商人讲起此事时,半夜做梦,看不清的人影,和人说话,难免给人一种鬼魂托梦或搅扰的感觉,因此心里有些发毛。可听完之后才发现故事中没有任何可怕之处,反倒像是神仙托梦。   “财宝?”   “真的假的?”   “能信吗?”   “那道长是神仙不成?”   “莫不是妖鬼所为?”   众人一下清醒了,全都讨论起来。   “……”   唯有谢姓商人坐在床上,将手伸进怀中,捏着那一个方块一个三角的符箓,皱眉思索,许久才开口:“你们觉得如何?”   “不知真假啊……”   “左右二十里的山林,是真是假,是宋先生真的托梦来,还是妖鬼害人,明早准备一下,带些棍棒,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们都听你的。”   “那便定了……”   “你们梦中还说了什么?”   “那位宋先生还问了问我东南方向那座大雪山的事情,无论是说的话还是说话的语气都像是他本人,我才觉得恐怕不是妖鬼在作怪。”谢姓商人说着顿了一下,“哦对,临走时他还让我教他说了几句西域话,更加不像假的了。”   “说的什么?”   “这我却是不记得了。”   “……”   油灯的光暗了一些,众人却都没有睡意。   次日清早,商人忐忑出门而去。   向北翻山二十里,果然有狼在等他们,随即走在前方,为他们带路。   ……   一个日夜交替,三花娘娘总算取出了自己的分水刀和小旗子,随即再不敢把它们放进锦袋,只又将它们请回自己的褡裢中。   之后锦袋便专门用来放大额银子、她和道人写的游记、蔡神医的医经、画作、笔墨纸砚、冬日衣服等无需随时取用的东西,别的不说,倒确实为枣红马减轻了许多负担,胀鼓鼓的被袋明显变小。   来时用了两天,回去也用两天。   战斗的时间可以不计。   道人再次回到玉城车马店。   刚一进入院子,就遇上了店主。   “先生回来了?”店主用明显的西域口音问道,态度很恭敬,“先生的衣裳在我那里,等下给先生拿过来。”   “衣裳?”   “那名王宫侍女为先生洗的衣裳,怕先生回来不能第一时间换来穿,于是晒干之后就先送了过来,放在我这里,让我记得拿给先生。”店主说着顿了一下,“从昨天开始,她就又来了,不过先生还没回来,她也就走了,今天还没来,估计也快来了。”   “多谢店主。”   “不用谢。”   店主乐呵呵的说完,还和宋游背后的三花娘娘摆手打了下招呼,像是寻常成年人逗小孩玩。   只是他不知道,就是这名小孩,前两天才在深山中铲除了不知多少妖怪。   宋游拿到洗干净的衣服,回了房间,第一件事便是先请店主烧来热水,洗了个澡,随即换上干净松软的衣服,顿觉旅途疲惫一扫而空,舒爽得一边走一边伸懒腰,不仅毛孔舒展开了,筋骨也全都开了。   随即往床上一躺,什么也不想,任时间流逝。   三花娘娘则很勤快,刚一回屋,就从锦袋中取出了笔墨纸砚,第一时间将这几天的事情记下来,免得晚上要和道士一起写。   要先从烤鼠肉饆饠开始。   那是三花娘娘出发的头一天晚上为这趟旅途准备的干粮。   可惜很多都烤糊了,只吃了一天。   随即是妖怪大战,用很简单的笔墨夸大自己的神威,接着是好多法器,满山珍宝,可惜道士说那些都是偷来的,说她不可以太贪心,最后只将所有法器都分散扔到了山林深处,奇珍异宝也一样没取,可惜了可惜了,那是三花娘娘捉多少耗子钓多少鱼才能挣来的钱。   还有自家道士……   厉害无比!天下无敌!   三花娘娘写着写着,不禁看一眼道人。   道人呼吸平静,似乎已经睡着了。   此时的平静衬托得前两天山间的激烈争斗像是假的一样。   “这样好……”   三花娘娘心中暗自道了一句,手中笔却不停,写下一个个蝇头小字。   趁你睡着,三花娘娘先把游记写完,免得晚上被你偷看,等晚上你写了,三花娘娘再来桌子上玩,一边玩一边偷看你写。   小女童落笔格外认真。   就在这时,外头响起敲门声。   “笃笃……”   很轻微的两声,差点让人听不见。   “……”   是那个洗衣服的女的人。   三花娘娘都不用看就知道是谁。   虽然只是一名侍女,道士还对她有恩,但三花娘娘也不敢怠慢,连忙放下手中笔,一脸严肃的起身,拿起道士的脏衣裳,过去开门。   外头果然是那名侍女。   侍女语言不通,低头沉默。   三花娘娘神情郑重,也没有说话,只伸手将道士的衣裳递到她手上,便准备转身。   只是刚一转身,她又想起,脸上立马露出纠结的神色。   终于开始开了口。   “等一等!”   同样刚转身准备离去的侍女脚步也一停。   虽然听不懂小女童说什么,可听见这道喊声,也觉得是在喊自己,于是回头看去。   三花娘娘飞一样跑进了房间里侧。   片刻之后,道人转醒。   “多谢三花娘娘。”   道人揉揉眼睛,睡得不错,拍了拍小女童的头,又从她手中接过银壶和酒杯,这才向门口走去。   侍女捧着衣裳,低头沉默。   “谢谢你了。”   宋游这一句是用西域话说的。   但也只有这一句了。   随即拿出银壶和酒杯,递给侍女。   侍女见到银壶酒杯,眼睛顿时就睁大了。   西域人的五官本就深邃,她的眼睛大而有神,此时里面盛满了惊讶。   “这是妖怪从宫中盗走的银壶和酒杯,听说国君已经还了你自由,但既是从你手中丢失的,便也请你拿回去给国君吧。”   宋游对她说道。   侍女好像听不懂,又好似听懂了。   托着道人的衣裳的同时,又伸手接过了银壶和酒杯,愣了一下,这才连忙躬身,对着道人行礼,张口欲言,却又闭上了,只愣愣看着他。   “去吧。”   道人摆了摆手。   侍女又鞠了一躬,这才离去。   “……”   倒是个善良淳朴的性子。   宋游收回目光,又伸一个懒腰,走回屋中时,见到自家童儿盘膝坐在布毯上,正趴在桌案上奋笔疾书,勤奋的模样实在可爱,不由微笑。   “三花娘娘刻苦啊。”   “对的!”   “我也该写游记了,我来和三花娘娘一起写怎么样?”   道人一边说一边迈步走去。   “!”   小女童却是一阵警惕,立马抬起头来,一眨不眨的将他盯着。   一只手已经捂住了所写的东西。   “你快去睡!”   “我已经睡醒了。”   “是被叫醒的!”   “也睡够了。”   “快去又睡!”   “再睡晚上睡不着了。”   道人说着已经在桌案另一边坐了下来,拿起一张纸在桌上铺开,也拿起了笔。   三花娘娘表情依旧严肃,直盯着他。   心中有那么一点后悔…… ###第五百七十章 离去的前一天   玉城的生活平静而不失趣味。   城池比起大晏都城虽然很小,却也足够繁华,东西方文化经济交融,使得这里的一切都异常稀奇,走在路上,什么人和事物都看得到。车马店虽然每天都人来人往,车马喧嚣,但只是为道人送来世间百态、各地奇闻,到了晚上便安静下来。   哪怕玉城太阳毒辣,只需躲在荫凉下,便一点也不热了,反而常有清风送爽来,伴随着骆驼脖子上和姑娘们脚上的铃铛响。   不知不觉又是几天过去。   一个月的时间已经快到了。   若是做完想做、该做的事情,那时候自己又还没老,也许会再来这边住上一两年。   不可住得太久了。   因为想住的地方还很多。   要雨露均沾才是。   宋游坐在饭堂桌上,如是想着。   耳边满是说话声。   有两个商人与他同桌,都是大晏面孔,被他问了一句东南方向那座高山的事情,都很热情的给他解答。又有三四个商人坐在别的桌上,听见他们谈论,也侧身或转头过来,都是曾听说过或是路过过的那座山的,也很热情的与他讲说,像是这个过程他们本身也是享受的。   “那座山可太高了,又高又陡又大,绕一圈怕是又都二三百里,当地人都把它叫做神山,视为神明,听说山上真的有神。”   “听说也有人能爬得上去……”   “那地方好像是叫绿城,好好一座大雪山,却长在青山草地之上。”   “绿城人做的馕包羊肉可是一绝!”   “不止馕包羊肉,山上的牧民也热情好客,非常淳朴,在整个西域都是出名的。要是你在山上迷路了,但凡遇到一个牧民你就得救了,哪怕你们语言不通,他们也还是会给你饭吃,给你水喝,然后再找个牛车,把你送下山。虽然车很简陋,你会一直坐在上面颠屁股,哈哈。但是你们全程都听不懂对方说什么。”   “他们仿佛天性如此……”   众人你一嘴我一嘴的说话,不知来时的路与去时的路会有多漫长的孤独,这一刻是自在畅谈的。   “叮叮……”   门外又有几名西域少女走过,土黄色的屋墙,金色的阳光,吹着风,铃铛声又轻又细。   “多谢诸位,受益匪浅。”   宋游将最后一块馕塞进嘴里,又喝完最后一口骆驼奶,这才起身道谢也道别。   商人们仍旧谈兴很高,聊个不停。   道人则拄着竹杖回了房间。   两只小妖怪在屋中扔球玩耍。   哪怕道人进屋,也没有中止这个过程,只是他们动作都顿了一下,扭头盯着道人。   “继续玩吧。”   道人轻掩房门,走进屋中。   两只小妖怪这才继续。   难得的是,今天是燕子化作人形,三花娘娘变回猫儿——   燕子少年全程坐在布毯上,他的任务就是负责将布球扔出去,猫儿自然会飞快的冲上去捡,也可能会在中间就跳起来把布球拦下来,然后叼着布球迈着欢快的小碎步走回燕子身边,燕子则缩着脖子,略有些心惊的从猫嘴里接过球,飞快的扔出去。   一个负责玩,一个负责陪玩。   宋游坐在床上,平静的看着这一幕。   玩了好一会儿,燕子已经有些困了,却还是强打起精神,反倒是猫儿神采奕奕,有用不完的精力,越玩越兴奋。   今日天气也好,阳光与风都好。   “吱呀……”   穿廊风推开了房间的门。   三花猫刚抱住布球,顿时又一扭头,习惯性的看向门口,没看见有人,便又看向道人。   “谁要进来?”   “没有人。”   “门开了!”   “只是风。”   “风有我们房子的钥匙。”   “没有关好而已。”   道人平静说着,看出了燕子的为难,正好也趁此出来为他解围,起身说道:“今天天气不错,我看天象,明天多半也是这样的天气,三花娘娘用捉耗子换来的住一个月的机会到今天就结束了,我们也该走了。”   “该走了?”   “是的。”   “店主说住两个月也可以!”   “那太久了,而且再住一个月的话天就冷了,我们前面还有不短的路。”   “是哦……”   猫儿抱着布球想了想:“三花娘娘觉得你说得对。”   “三花娘娘明鉴。”   “又要走了……”   “这样漂泊没有定所的生活,是会让三花娘娘有些不喜欢吗?”   “三花娘娘都习惯了。三花娘娘以前也是这样。三花娘娘只是觉得这个城外面有很多长得像耗子的兔子,很好玩,都还没有捉完。”   “……”   宋游抿了抿嘴,这才说道:“再等几年就好了,等我们回了阴阳山,就会安定下来。”   “阴阳山!”   “是的。”   “捉些兔子放在山上!”   “三花娘娘说了算。”   “再挖个凼凼!养满鱼!三花娘娘天天钓鱼给你吃!”   “这是早就答应过三花娘娘的。”   “养那种八根脚的鱼!比猫都大的虾子!”   “那是海鱼海虾。”   “是哦……”   三花猫觉得他说得是有道理的。   三花娘娘善于听取道理。   摇了摇头,叼起布球,正准备继续去找燕子玩,便又听道人说:“既然明天就要走了,今天趁着最后一天,趁着天气好,再出去逛逛吧,过了玉城就很难有像玉城这么繁华的城池了,该买些路上用得到的东西。”   “是哦……”   三花猫一松开嘴,布球立马落地,她很兴奋:“正好三花娘娘有了新的宝贝,可以多装很多东西!”   “是……”   三花猫兴致勃勃,跟着他出去闲逛。   燕子也得以解脱。   “叮叮叮……”   铃铛声不知从哪方传来。   道人和女童带着枣红马沿街行走。   玉城的特产不少,最大的特产便是各种宝玉,又以碧玉最出名,来往商人中,除了香料以外,也有很多商人是奔着西域的玉石来的,然后经沙都外面一座关隘进入大晏,甚至这座关隘都因此得名。   此外玉城的葡萄也是远近闻名,宋游已经见识过了,毛毯布垫亦是有口皆碑,无论什么商铺,地上铺的就是。   除了玉石以外,宋游都想买点。   葡萄看似不好保存,其实当地自有办法。   最常见的便是晒制成葡萄干,这种办法在当地几乎不费任何力气——玉城阳光本来就好,白天大多都是烈日,又常有穿城而过的风,只需任由那些吃不完的葡萄挂在葡萄架上,自然就会被晒成干,一串一串的,据说比摘下来晒的品质还要好些。   此外还有另一种秘法。   这种秘法宋游在长京也见识过。   便是用沙土将葡萄包起来,并不是毫无讲究的随意包裹,也不知有没有特殊手法,包裹完成后沙土中会是空的,葡萄便在里面存放,要吃的时候只需用砖石将外面坚硬的沙土壳砸开,里头的葡萄就会是新鲜的,据说可以保存半年。   宋游买了一些葡萄干,也买了几包沙土包裹的葡萄,还顺便看了看当地匠人用沙土封藏葡萄的手法,多少算是长了见识。   蜜瓜西瓜也得买几个。   在西域行走,蜜瓜西瓜是绝佳的补充糖分和水分的东西,蜜瓜相对来说拥有更多的糖分,必要情况下甚至可以只吃蜜瓜,西瓜相反,则是拥有大量不易坏不易变味的水分,比水囊更好用。   不过现在正是瓜熟之时,这边不干旱,满地都是瓜,哪怕无人之地也常有野生的,倒也不用买太多。   再往前走,又是卖毛毡布毯的。   主要是羊毛制品。   质量自然是上乘,不过样式也很丰富,上面的图案便是这个年头玉城文化、审美和艺术的凝结。若要留一样东西作为纪念,说明道人一行曾于这个年代来过这里,没有比它更为合适的了。   不过还是得和家里的顶梁柱商量。   宋游低头对自家童儿说:“三花娘娘,我们买一张布垫吧。”   “布垫?”   “小的布毯。”   “布毯?”   “差不多……”   “我们有毛毡,还有毛毯,都是俞知州送的,现在还没坏呢。”三花娘娘想了想,语气老成,“又买一个太浪费了。”   “我们可以买一张这么大的!”   宋游用双手比划了一个大约蒲团大小的距离,还是用商量的语气:“有时候地上冰凉,想坐的时候,拿一整张毛毡出来有些不值当,若是有这么一张小一些的布毯布垫就方便多了。而且它既可以给我当蒲团用,也可以用来当三花娘娘变成猫儿时候的垫子,睡觉会舒服很多。”   “唔……”   挎着褡裢的小女童有些被说动。   “而且它们很漂亮,和大晏买到的布垫布毯不一样,过了这里就再也买不到了。”宋游趁热打铁,看着她的表情,觉得可爱极了,“我们会一路将它带回阴阳山伏龙观,很多年后,我们看着它,就会想起这里,别人看到它,也会知道我们曾来过这里。”   “多少钱?”   “比羊毛做的便宜很多。”   “多少钱?”   “不会太贵的。”   “多少钱?”   “……”   这小东西还真是锲而不舍。   宋游无奈,跑去问了问。   拿着几串铜钱一番比划,一番挑选,又和自家顶梁柱对视了好几眼,终于花了一百多文,买了一个最厚实最喜欢的布垫。   布垫上有好几种色彩,编织绣成,中间有类似太阳的图案,颜色又都偏黄偏暖,像极了这片土黄色的高原城池还有这里终日灿烂的阳光。   宋游一眼就相中了它。   买完便递给女童。   说来也是有趣——   三花娘娘买的时候皱着眉头,付钱的时候十分不舍,这会儿一张属于她的垫子递到了她面前,她又立马将之抱在了怀里,抱得紧紧的,随即继续板着一张小脸,一脸严肃的跟随道人闲逛。   又买了一些馕。   这是必须的。   不过馕也买了两种,一种香软一些,是平常玉城人常吃的馕,味道很不错,越嚼越香,一种就烤得特别干,又干又硬,方便长途旅行者。   三花娘娘的锦袋虽然有一个密闭空间,但里头既不是时间静止,也不是温度极低,甚至里头照样是有空气的,大致和外界空间同步,如果可以抓住什么活物塞进去,它也是可以放活物的,因此没有保鲜的能力,更没有什么一碗菜装进去、很久之后拿出来还是热气腾腾那么玄。   所以储备食物还是得考虑保存期限。   花了不少钱,这才回到车马店。   刚到房间门口,就看见了那名侍女。   侍女捧着一身刚洗干净的道袍,沉默的低头站在门口等待着,一动不动。   直到道人走近,她才抬起头来。   一见道人,就递出衣裳。   “谢谢你了。”   道人语气诚恳,自然,还是用的西域话。   侍女闻言还是沉默,等在旁边。   其实宋游不觉得自己对她有恩,也不觉得她亏欠自己,当时城外那些大和尚之所以取走银壶,也是因为他的到来,要用酒来招待他。倒也不能说侍女的灾难是因他而起、全归咎于他,这是不对的,但也显然和他有关。因此他才出面帮忙,既是了却与她之间的因果牵扯,也是自己平息因自己的到来而引起的一系列变故,如此才算讲究。   不过侍女不知道,语言也不通,她只是凭着自己本身的淳朴善良,觉得别人救了自己,就该报答,于是来为宋游浣洗衣裳。   算算也有一个月了。   一个月里,除了去找那黄鼠狼精的四天,每天都穿刚洗完、晒完太阳的干净衣裳,在宋游这十几年间的游历过程中也算是奢侈的体验了。   “我们明天就要走了,为了报答你的帮助,为了报答你的善良,我有一样东西和一句话要给你。”宋游按着梦中谢姓商人教他的话说道,尽管他这些天已经很努力的去记,记忆还是忍不住有些模糊了,同时拿出一张符箓——   “你拿着它,出城去,有狼在等你,跟着狼去山中,可以找到一些财宝,财宝珍贵而危险,不要拿得太多和告诉别人。”   “……”   侍女愣愣的接过,不知为什么。   道人则已经关上了门。 ###第五百七十一章 我有一个好办法   玉城的清晨如往常一样,起得早的大多是当地人,五官深邃,胡须茂盛,穿着当地的宽松袍服,用布缠着头,加上烤包子烤馕的香气,不知从哪个巷子里传出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构成了这异域小城的热闹。   道人却已经收拾好出城了。   依旧是一名穿着旧道袍的道人,拄着竹杖,带着一匹驮满行囊的枣红马,身后的女童在无人的巷口变回了猫儿,一边走一边扭头到处看。   没多久就出了城门。   有驼队同道人一路出城,也有驼队从远方走来,却是不知多早就起来赶路了,两边的骆驼都连成长龙,天地间满是叮叮当当的声响。   这大概是丝绸之路的回响。   道人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玉城的城墙是土黄色的,城头上的建筑也是土黄色的,像是饱经风沙,泛旧泛黄,从外表倒是看不出它聚集了丝绸之路上几百年的繁华。   到现在确实只有几百年。   大概率是不到千年的。   只是今后却不知还有多少年。   也不知今后是否还能再见到这座城池,多年以后的它是否还是这般模样。   “……”   宋游摇了摇头,收回目光,看向前头。   出城就有一座高山,像是墙一样,山墙有个缺口,脚下这条路便起伏着通往那个缺口,从那里翻过这座山。天气好得一直能看到头,距离则在视线中被压缩得好像很短,倒是显得这条路格外的陡,仿佛直通天上。   驼队在路上行走,越远越小。   “走吧。”道人抬起竹杖说道,“三花娘娘还有几天的机会捉这边的耗子,几百里后,就不知还有没有了。”   “是兔子。”   “好好好。”   “你也可以吃的。”   “我不想吃这边的兔子。”   “还有果子!”   “果子倒是无所谓。”道人一边走一边说,“这边的山上有果子,前方的山上也有果子,现在正是秋天呢。”   “对哦……”   猫儿迈着小碎步,扭头盯着他说。   燕子拍打着翅膀,在天上划过。   翻过眼前的山,又是连绵的青绿的山,树木在山上成了一团一团的,牛羊则像是山上的小黑点,驼队引领着道人的方向。   草原上全是小洞,住着兔鼠。   三花娘娘初心不改,每逢道人停下来休息,若是离草原较近,必然要去捉耗子,若是就近有野果树,燕子来告知她,哪怕在山顶上,她也要挎着自己的褡裢哼哧哼哧的跑过去,摘下足够道人吃至少一两天的回来,若有小溪,必然要去钓鱼,若有森林,必去打猎。   每逢傍晚选定露宿地,则又带着燕子去砍柴,专挑油脂丰富的落叶松,用斩首剑来砍,轻轻一挥树木就会断掉。   日暮交接之时,西域大地黑沉,夕阳映得天空成血,成队的骆驼在黄昏的剪影下行走,后边又多一名道人,一匹枣红马,还有一只抬爪却又停下脚步扭头朝远方望去的猫儿身影。   清晨凉爽,青山也更清秀了几分,成千上万的马在山坡上奔腾,如同洪流,道人一行亦行走在青山的山脊上。   行走其中,心胸开阔之时,天地都好似回荡着雄壮的歌。   猫儿又使这个过程变得温柔。   如此走了大约十天。   十天之后,宋游带着枣红马,逐渐登上了天山上的一处垭口。   当地人翻越天山是从这里翻。   此时山下有些地方已经陆续开始黄叶,山顶更是下起了雪,不知是不是终年积雪,总之现在铺了不薄的一层,三花娘娘觉得天太冷,缩在褡裢中挂在马儿背上,随着马儿的走动不住摇晃。   直到登上垭口高处。   宋游眺望远方,顿时看见了那所谓的天山背后的天山。   此时脚下站的就是天山山脉,左右皆是重重雪峰,没有尽头,就像一条线一堵墙,将大半个西域分成了两半。今日云少,透过重重遮挡,从稀云的间隙中看过去,可见下方大地颜色略微泛黄,是连绵起伏的草原,而在草原的尽头,却有一片比天山更高的雪山。   雪山高耸入云,坐落在青绿泛黄的草原之上,下半截多是深色近黑的石头,上半截则以雪白为主,离得很远,但在视线中仍然巨大。   仿佛感觉到马儿不走了,褡裢中一阵动弹,显出猫儿在里面扭动蛄蛹的痕迹,灰白色的布料上好几次都突出了她的梅花小脚,也不知这小东西原本在里面是怎么在睡,动静还不小。   几次之后,她才探出了头,睡眼惺忪,第一时间扭头左右看。   “到了吗?好冷呀!”   “没有。”   道人瞄了她一眼,平静回答。   “那怎么不走了?”   “停下来看看风景。”   “唔……”   “那座山已经就在面前了。”   “三花娘娘睡了多久?”   “小半天了。”   “这么久了呀……”   猫儿又在褡裢中一阵乱抓,低头看了看地上的雪,一个蹦跶,艰难的从褡裢中跳了出来,却是噗的一下,直直摔进了雪中。   “让三花娘娘也看看……”   猫儿一边嘀咕着,一边爬起来,仰头也跟着看向远方那座山,迈步在雪地上行走,却是走得偏偏倒倒,几次差点摔到地上。   “三花娘娘小心,雪是软的。”   “不是雪是软的,是三花娘娘的腿里进了沙子。”三花猫表情严肃,但其实并不在意,“进了沙子就会走不稳。”   “这山上哪来的沙子。”   “是很多小点点,在脚里,有时候睡醒了就会有,一走路它们就在里面晃。”   “哦……”   宋游淡淡从她身上收回目光:“腿麻了。”   “人也会吗?”   “也会。”   “你也会吗?”   “很少。”   “为什么?”   “因为我睡觉比较老实。”   “唔……”   猫儿摇头晃脑,继续僵硬的往前走,直到走到道人脚边,这才停下来,抬头盯着远处的山不动。   “就是那座山吗?”   “是啊。”   “好高好大啊。”   “是啊。”   道人已经感受到了它的灵韵。   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甚至于不出意外的话,前方山下这几百上千里的土地恐怕都会比别的纬度海拔相似的地区更寒冷一些。   “地上好欠!”   “雪地自然寒冷。”宋游对她说道,“三花娘娘又没穿鞋子,还是回褡裢中吧。”   “三花娘娘也停下来看看风景。”猫儿摇头晃脑的,为了学他,不顾脚下冰雪的寒冷,但她也轻松,扭头看了看,便在山上找了一块突出来的没有被雪覆盖的石头,僵硬的走上去,又艰难的爬上去,“这样就好了。”   “三花娘娘聪明。”   “要是我们也和燕子一样,有一双翅膀就好了,这种山就不用辛辛苦苦的爬了,一张翅膀就能飞过去,还不会脚冷。”   “三花娘娘腿还麻吗?”   “还是有很多小点点,少了一些了。”猫儿仔细感受了一下,虽然不舒服,但也并不在意,“过一会儿它们就会跑掉。”   “我有个办法。”   “喵?什喵办法?”   猫儿顿时仰头看他,眼睛发亮,很想从他这里又学到一点什么。   “三花娘娘是哪只腿进了沙子呢?”   “后面的,右边的。”   “身上进了沙子,就要抖掉,腿里进了沙子,就要跺脚。”宋游一边对她说着,一边抬起自己的右脚示意,“像是这样,高高抬起,保证自己心里没有任何杂念担忧,深呼吸,然后趁它们不注意,用力踩下去。”   说着他往雪地里一踩。   嘭的一声,踩出一个脚印。   “这样那些小点点就会跑个干净了。”宋游说着顿了下,“当然,雪地松软,是不行的,三花娘娘脚下的石头倒是刚好。”   “这样喵?”   猫儿抬起自己的右脚。   “心无杂念。”   “心无杂念~”   猫儿表情严肃的盯着他。   “深呼吸。”   “深呼吸~”   猫儿的腹腔一阵起伏。   “踩!”   “哒……”   石头上的三花猫顿时睁圆了眼睛,瞳孔也一阵放大,这一刻的奇妙感觉,让她感觉自己整条腿里面全是剧烈晃动的小点点,甚至于已经到了这些小点点快要被晃出来、腿上会被它们钻出很多洞的地步了。   “走吧。”   道人神情平静,迈步往前。   “叮叮叮……”   枣红马回头看了她一眼,迈步跟上。   三花猫则站在原地,神情中的呆滞褪去后,盯着道人与马的背影,不禁沉默,沉默中又若有所思,好像真的有所收获。   随即连忙一瘸一拐的追了上去。   又是三天之后——   一行人从一座雪山到了另一座雪山,此前在天山垭口眺望此处,如今又在这座山脚回望天山,见到来时的路,两山之间的巨大鸿沟,这才知晓这三天里跨过了多远的距离。明明已经走过千山万水,路程以十万里计,心里居然也有些微的成就感。   这座山被当地人称为“卡热艾拉”,大抵是冰雪之神的意思。   宋游在远处还能看见它的真容,到了近前则已完全看不见了,只感受到山中刺骨的寒冷,浓厚的灵气,还有玄妙的灵韵。 ###第五百七十二章 神山风雪   脚下是深色的石块,大多都十分细碎,极少有超过巴掌大的,最小的则已经碎成了沙,深灰的色彩,并不反光,远远看去山便成了黑色。   构成雪山的石头大抵也是这般质地。   这个位置倒是还没有雪,但空气中也满是刺骨的寒,植物变得稀疏而低矮,大多是同一种灌木。有极少数类似松树一样的植物生长,却也长得远比别处更为低矮,有的枝条都弯了,匍匐生长,似乎在这座深山面前,坚挺的松树也弯下了腰。同时树上爬满了一种绿色的絮状物,这种寄生植物的存在似乎说明当地的空气是湿润而多雾的。   身边的燕子便站在一棵还不足一人高的松树顶上,抬头眺望雪山,猫儿踩在碎石地里,却是仰头看他。   四周空幽,鸟鸣声也无,只有他们的说话声。   “燕子你的腿里进沙子了吗?”   “腿、腿里怎么会进沙子?”   “就是有很多小点点。”   “什……什么……”   “就是你的腿麻不麻?”   “回三花娘娘,我的腿不麻。”   “哦……”   猫儿停顿了一下,这才说道:“那你麻的时候记得给三花娘娘说,三花娘娘有个好办法!”   “鸟很少腿麻。”   “那你变成人再麻。”   “知、知道了……”   宋游对他们的话置若罔闻,只看了一会儿雪山,便迈开了脚步。   底下的碎石和砂砾踩起来咯吱作响,和戈壁滩上差不多。   “三花娘娘认真赶路,少说点话,要是觉得石头会硌你的脚,可以先让马儿驮你。马儿大概可以将我们送到有雪的位置,之后就太陡了,只能由我和三花娘娘自己往上爬。”   “三花娘娘自己能走!”   “随便三花娘娘。”宋游抬头看了一眼,“总之这座山并不好爬。”   “三花娘娘很厉害!”   “有自信是好事,却不可轻敌。”   “比云顶山还难爬吗?”   “它比云顶山更高更陡,终年积雪,空气稀薄,挑战它更需要勇气,能登上这座山的人远少于云顶山。”宋游脚步不停的往前走着,“而且这里还有更神奇的一点,是云顶山所没有的。”   “什喵?”   “听说曾有当地术士来爬这座山,术士很自信,以为凭自己的本领,凡人都曾上过这座山,他肯定轻轻松松就能爬上去。结果没想到,爬山的过程不仅没有因为他的本领而变得更简单,反而更难了,那些术士差一点就死在了山上。”   “真的喵?”   “来之前不知真假,来了之后,就山中灵韵玄妙看,大抵是真的。”   “唔……”   猫儿严肃的盯着他,陷入了思索。   “总之这是一座神山,且不说究竟有多神,它屹立在此已经不知多少万年了,是我们的前辈,三花娘娘对它尊敬一点。”宋游说道,“若非万不得已三花娘娘最好不要在这里动用灵力,不要使用法术,否则山中的灵韵受到牵动,可能会让我们爬山爬得更艰难。”   “觉得我们无礼吗?”   “也可以这样说。”   道人说着微微侧身,低下了头,正好与猫儿对视:“三花娘娘向来是个懂礼知节的猫儿神,对吗?”   “对的!”   “很好……”   道人收回目光,继续往上。   平常爬山他就几乎不用什么法术,不用灵力,今天自然也不用。   只是他还是很快感到了劳累。   山势变陡,走得费力,空气稀薄,又使得他呼吸变得困难,忍不住气喘,体力也明显下降,肌肉疲软的速度加快,恢复的速度变慢,好像在这座山上自己真的变成了没有修为的普通人一样。显然因为他远超常人的体质体力,这座首次相见的神山灵韵还是给了他一些照顾。   宋游没有反抗这个过程。   回头看了眼猫儿,猫儿差不多和他一样,明显感觉到了疲惫。   同时因为她是用的本体,没有穿鞋,满地碎石子对她来说既有尖锐硌脚的,又是松散活的,常常踩到一颗石子上、石子会突然跑掉,她的脚便会忍不住崴一下,即使她立马就能调整过来,可这个过程还是让她的行走变得更麻烦。   燕子停在旁边小树枝上。   这小树已经不足半人高了。   每隔一会儿他就会振翅飞上一段,飞到道人一行前面去,停下来等他们,等他们追上来,又把他超过,他才会继续飞到更前面去等。   大抵又走了半天,不知路程几何。   神山变得更近了一些,当抬头望它时,几乎占据了整个视界。此时这座神山入眼所见的绝大部分躯体都披着雪白的外衣,此前在天山垭口看见的黑色的部分已经快被他们走完了。   身边几乎已经见不到植物了,大地全是深灰色近墨色的碎石头,只有极少数大块的石头旁边,才可能长着一株小得可怜却又顽强的植物。   有些背阴处蓄积着积雪。   燕子在地上艰难行走。   “呼……”   三花猫累得不轻,吐着舌头像狗一样喘气,扭头一看,这才发现燕子的反常,不由一愣,脸上疲惫顿时一扫而空,只剩疑惑和新奇:   “你怎么不飞了?”   “飞不动了。”   “为什喵?你也累着了吗?”   “太高了,飞不起来了。”   “你不是雀子吗?”   “三花娘娘有所不知。”燕子停在一颗石头上,明明很累,却也耐心回答,语气像极了宋游,“鸟也不是想飞多高就可以飞多高的,不同的鸟在这方面的本事也不一样。”   “唔……”   猫儿睁圆了眼睛,似是这才知道。   旁边的道人也停了下来,拄着拄杖歇息喘气,吐气成白,问道:“燕子平常可以飞多高?”   “寻常燕子捕食、玩耍时大多只在距离地面百丈之内飞行,若有必要,最多,最多可以飞到千丈多高。”燕子这次结巴却不是因为紧张,纯粹是因为有点喘不过气来,“我平常,最多,可以飞到几千丈高,但在这里好像不一样。”   “这样啊……”   宋游点点头,拄杖思索。   燕子在很早之前就已经飞得艰难了,在身后的一段就已经飞不起来了,只能蹦跶,再加上身边逐渐已经寸草不生,连苔藓也见不到了,大抵可以判断出目前所处位置的绝对高度。   用大晏的尺度衡量,距离海平面应该有一千五百丈到两千丈之间,用前世的来算,大抵也有海拔五千米左右。   面前的雪山依旧巍峨。   甚至距离可以用一天时间来冲锋登顶的地方都还有不短的一段路和高度。   “那这样的话——”   旁边传出三花猫清细的声音,明显有些虚弱:“那三花娘娘一扑过去,岂不是就能将你抓住?你又飞不起来,又跑不快,根本跑不了。”   “……”   燕子心里紧张又麻木。   “三花娘娘不要吓燕子了。”宋游瞄了一眼燕子,知晓燕子腿部力量很弱,并不善于行走跳跃,“若是累着了,就去马儿背上吧。本身行走和爬山就不是鸟类的专长。”   “燕安还能再走走。”   “三花娘娘骗他的。”三花猫叹息道,“三花娘娘也累死了。”   “三花娘娘很厉害。”   “却不可轻敌!”   “三花娘娘坚持一下。”宋游现在反倒不劝她了,“凡人都能登顶,三花娘娘曾是猫儿神,又天赋异禀,怎能轻易认输?”   “是哦!”   猫儿神情顿时一凝。   “走吧。”   道人歇息够了,继续往前。   吐气全是白雾,越走越累。   空气明明很冷,可体力消耗巨大,身上忍不住出汗,一出汗打湿了衣裳,风一吹立马像是结了冰,冰冰凉凉,带走体温。   每走一段,就要休息一下。   “神湖冰川……”   道人时常抬头,看向远方。   寒冰灵韵既在神山之中,绝不可能在山顶上,山顶尖尖的,也就能站几个人,怎么可能会有一片冰湖?   定是在山脚的某一处。   只是这山太大了。   车马店那些商人说的“绕一圈都得二三百里”兴许有些夸大,但夸大的成分绝对不多,即使宋游已经爬到了这个位置,要想绕山一圈,恐怕少说也得走个几十里路,却不知那神湖冰川又在哪里。   道人倒是不急——   既是寻访,便看缘分。   能在路上遇到自然是好,就算遇不上,自己定然也是要登一登这座山的。   登上山顶之后,就算有云层阻挡,不见下方景象,但自己已身处神山之巅灵韵汇集之处,神湖冰川、寒冰灵韵在哪,自然能够知晓。   不知何时,地上已经满是积雪。   积雪越来越厚,眼前的天地成了雪的世界,一行人行走得越发艰难。   道人喘着气,神情却从容。   猫儿燕子都跟随着他。   雪地上留下一连串的脚印。   这只是一个开始。   天有不测风云,高山上的天气更是说变就变。   不知何时,天地间起了风,顷刻间就将原本的好天气吹得浑浊,头顶乌云卷积,偶尔竟然还有雷电闪耀,近得像是就在耳边炸响,世界低沉压抑得像是迎来了末日,风吹得人都站不稳。   “轰隆……”   一道雷电在头顶劈过。   天上开始飘絮,又起了雾,使得视线被再度压缩,天地更加暗沉浑浊了。   在这么一片天地间,在神山脚下雪山背上,一名道人拄杖弯腰,逆着风雪前行,脚步却是坚定依旧,身后一匹枣红马驮着重物,一只三花猫几乎被积雪淹没了大半身躯,毛发又被风吹得招摆不定,眉眼都眯了起来,还有一只总是差点被风吹飞的燕子,也都逆着风雪随他前行。   “都秋天了……”   宋游抬头看了看天上的乌云雷霆,喃喃自语。   寒风迅速带走身上水分和温度,使得他的脸变得通红,嘴唇也开始干裂,身上厚道袍之外,又裹了几层衣服,还披了纸裘。   头上肩上满满落起了雪。   “三花娘娘冷吗?”   “三花娘娘冷。”   “要我抱吗?”   “三花娘娘自己会走。”猫儿陷在雪地中说道,声音本就清细,被风一吹就消失了大半,还好离得近,才能勉强听得清楚。   “可能是这座雪山很重视我们,将我们当成了贵客,太欢迎我们了。”宋游又转头看了看四周风雪,神情自然不会有任何一点退缩,“我们不能辜负它的盛情好意才对。”   “唔……”   “三花娘娘之前有看见前面有一面石壁吗?那里好像有个山洞,我们今天就在那里歇息,歇息够了,一口气登上山顶。”   “轰隆……”   远处有雷电炸开。   有种暴风雪的感觉。   前方就是之前道人选定的歇息地,之前天气好的时候,看见那里有一片石壁,因为角度特别,不易被雪崩波及,石壁上隐隐还有个洞,不知是天然形成的还是哪位前辈高人留下的,宋游打算去看看。   算着距离它应该不足一里地。   可此时迎着狂风,踏着积雪,空气又越来越稀薄,走走停停,居然用了将近半个时辰。   似乎“在很高很高的山上会变笨”的说法又起了效,又似乎是太累了,三花猫除了跟随道人,道人走她就走,道人停她就停,几乎已经不说话了,但凡停下,定然是站着不动,表情也愣愣的。   燕子则还要艰难一些。   直到昏暗浑浊的天地间隐隐出现了一堵几乎是黑色的山墙石壁,道人提起一口气走过去,沿着石壁行走,终于找到了此前看见那个洞穴。   果然是个洞穴。   不规则的洞口,直径半丈有多,深有两三丈,里头有些弯曲,也很不规则,里头有许多人住过的痕迹,看起来倒像是原先就有洞穴,后来又经过人为雕琢开拓,成了登山者的歇息地。   “三花娘娘。”   宋游回头看了眼正在发愣的猫儿,略微一低头,迈步走了进去。   猫儿也反应过来,连忙跟上去。   “呼……”   道人总算松了口气。   洞中不见得比外头温暖,但寒风远远没有那么嚣张狂躁,风声一小,就给人一种平静的感觉,体温回暖,自然觉得温暖。   “呼……”   猫儿也学着他舒一口气,身子一歪,便侧着软倒在地,表情呆滞,目光无神,却不说话。   好像已经傻掉了。 ###第五百七十三章 古老的声音   洞口不大,马儿不高,一低头刚好钻得进来。   外界风雪暗沉,洞中更是昏暗。   “辛苦了。”   宋游从它背上卸下行囊,又从中率先取出一张不大的布垫,摸了摸,布垫也很冰凉,于是又伸手在上面使劲摩擦,直到感觉有些热了,这才将之放在三花猫的面前:“地上冰凉,三花娘娘在布垫上来吧。”   猫儿愣愣抬头看他,又低下头,思索两下,神情迟钝,终于爬起来,迈步往前走了两步,在布毯上趴了下来。   随即继续扭头看他。   “……”   道人见她如此,也只是微笑,继续忙活着。   毛毡毛毯逐一取出来,铺在地上。   燕子轻易不敢和三花娘娘待在同一张很小的布垫上,却是可以缩在羊毛毡和羊毛毯里,多少能避些寒。   知道山上没有柴禾,马儿上山时便驮了一捆木柴,知道山上不好轻易使用法术,宋游早在来之前就做好了准备,火绒和引火之物都备了。   “啪……”   山洞中有火石的声音。   说来有趣,这么多年以来,这还是宋游第一次用这东西。   甚至下山之前见都没见过几次。   不太熟练,却也打着了。   一点火星引燃了火绒,猩红的光点出现在昏暗的山洞中,道人捧着它,又将之放进更好燃烧的细碎木屑中,小心吹着,终于升起了火焰。   猫儿看得认真,神情严肃,却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表示。   像是已经变回了一只普通的猫。   “呼……”   山洞中终于升起了一堆篝火,照亮洞中景象。   道人最先看见的便是地上同样生过火的痕迹,不止一堆,也不知有多少堆,多年来早就重叠在了一起,还有墙壁上刻下的图案、文字,以及角落里登山的前人们留下的一些东西。   洞内很不规则,洞厅弯弯曲曲,墙壁凹凸不平,火光被阻挡了大半,到达最深处已是艰难微弱。   但也隐约可以看见——   洞内是有尸骨的。   “沙……”   道人伸手抓着猫儿身下的布毯的一角,将之拖得离火堆更近一些,在地上摩擦出细微声响。   而在这个过程中,猫儿居然只是略微伸爪撑着手毯,保持身体的平衡,同时低头盯着他抓着自己布毯的手,随即便任他拖着自己往前,身体和脑袋随着拉动和停止而略微摇晃,一声也没有吭。   “三花娘娘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   猫儿抬头盯着他,一歪脑袋。   “那三花娘娘还记得我是谁吗?”宋游一边添柴一边问道。   “三花娘娘没傻。”   “很好……”   宋游便收回了目光。   猫儿也呆呆地看向了火堆。   火光映照之下,山洞中多了几分温暖,无论是从视觉上还是实际上。   外头虽然风雪呼啸,可洞口不大,枣红马往那一站,就挡了不少,将被袋放在马儿脚下,多少也挡了一些风。甚至因为外头的风雪,对比之下洞中反而有一种格外安宁、温暖的感觉,令人舒心。   猫儿和身下的布毯也迅速暖和起来。   道人拿出一块馕,放在火堆旁边,水囊也放在旁边,又从三花娘娘的褡裢中取出她的耗子干和鱼干,也都放在火堆旁,使之慢慢被烤热。   平常这些都是三花娘娘做的。   今日也照顾三花娘娘一回。   随即到洞口探出头看了眼外面的风雪,见世界依然浑浊,漫天狂风绞雪,厚厚的云层中闪烁着非同一般的雷光,而天光已经逐渐变暗,料想风雪背后的长空定然也已经渐渐接近黄昏落日了,这才又走回来。   却没有立马吃东西,也没有去照顾三花娘娘,而是借着洞中烧得正旺的火堆火光,开始查看起洞中墙壁上的图画和文字来。   涂鸦各种各样,什么都有。   有画得好的,只用木炭或是尖石,寥寥几笔,就能勾勒出大山和山上行走的渺小孤独的旅人,或是勾勒出神山之上俯瞰大地的神明。   也有画得差的,看不出是画的什么,也许只是来到这里,不知能否登上这座神山,想给后人留下自己曾经来过的痕迹。   文字同样多种多样。   仅从字体上看,起码就有好几种不同的语言,宋游在其中找到了大晏的文字,字体也各不相同,但更多的是自己完全看不懂的文字,说明来到这里的人远不止大晏人和西域人,还有更远的攀登者,同时他们的时间跨度也非常大。   宋游看着看着,不禁入了神。   甚至他还走到了山洞最深处去,查看那几位长眠于此的前辈。   总共七具尸骸,六男一女。   有两个人是大晏容貌和打扮,不过服装也并不相同,就算都是大晏人,应该也来自不同的朝代,一前一后。不知后人与前人在此相遇、又知晓同样将会死在这里时又是什么感受。   两个人几乎挨在一起。   不知是后人知晓自己被风雪饥寒晕山所困,走不出去了,临死前主动爬到了看起来同为大晏人的前辈身边坐着,还是死在了别的地方,后面又有来洞口借宿避风雪的人来了,将之搬到了不容易看见的最深处,看见有另外的大晏人,便将他们放在了一起。   不管哪样,都挺唏嘘。   此外五人服装和面孔都不相同。   不知都是因何来到这里。   大抵都是单纯的想要登山吧?   直到猫儿叼着她已经被烤热的耗子干站起身,离开温暖的布毯,朝他走过来,又用爪子抓他的裤脚,示意他吃,他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在这里已经看得有些久了,于是低头看向这只猫儿。   猫儿叼着耗子干,也抬头与他对视,眼神真挚,透着熟悉的清澈的愚蠢,爪子还抓着他的裤脚。   猫儿似乎已经忘了他不吃耗子了。   也许是顾不上想了,懒得去想了。   宋游只好婉言拒绝了她,又从火堆旁拿起自己已经被烤热的馕,给火堆添了一根木柴,又从火堆里抽出一根,一边吃着馕一边继续查看。   外头早已经天黑了,却风雪不止、雷霆不断。   “轰隆……”   闪电划过夜空,似乎就打在洞口。   道人一手拿着烤馕,一手举着木柴,将之靠近墙壁,一一看过这些文字图画,试图以此与不知多少年前的前人隔空交谈。   猫儿则趴在火堆旁的布毯上,认真啃着自己的耗子干,不时抬头看一眼道人,不时又看一眼旁边的燕子,低头将掉落的耗子肉渣拨给他。   “轰隆隆……”   又是滚滚惊雷,连绵不绝。   外头的雷光将洞口照得一片明亮。   就是三花猫也不由受惊,停下吃肉的动作瞬间扭头,看向外头。   雷光只是刹那。   外头已恢复了黑暗。   只余风雪之声。   可是洞中忽然又多了点奇怪的声音。   那是人的声音,是陌生的声音,是听不懂的语言,还有令人头皮发麻的尖锐呜咽,突兀而诡异的在洞中响起。   “……”   “喵!?”   三花猫一阵警惕,差点炸毛。   刚刚猛地扭头看向外头,此时又瞬间将头扭回来,看向洞中,尤其是看向山洞深处那几具尸骸。   这声音可太可怕了!   道人举着火把,也愣了一下。   同样第一时间看向山洞深处。   “……”   晦涩难懂的声音仍在不断响起。   像是人的低语,又像人的交谈。   然而那几具尸骸仍旧躺在山洞深处火光难以照到的位置,没有任何动静,这模糊不清又晦涩难懂的声音也不是从山洞最深处传来的。   是从这个山洞中响起。   山洞的墙壁中。   山洞的每一处。   声音在山洞中回荡。   呢喃,低语,对谈,从一两个人的声音,变成三四个,变得五六个,一种陌生的语言中又加上另一种不一样的却同样听不懂的语言,伴随着如鬼哭狼嚎似的风声呜咽,如人敲鼓似的雷声。   期间夹杂着惊呼、大喊。   似乎声音的主人也被吓着了,甚至比炸毛的三花猫还要吓得惨。   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杂乱。   期间常有惊呼和喊声。   有些时候,一声惊呼和喊声过后,往往就会加入另一道声音,模糊不清,伴随着风雪呜咽、雷声轰鸣。   道人举着火把,渐渐愣住了。   因为他从中听到了听得懂的语言——   “什么声音?”   “谁在出声?”   “有鬼?”   “什么妖魔鬼怪!出来!”   这大抵是此时三花娘娘想说的话。   大抵也是此前那些不同的声音、不同的语言在说的话。   “……”   道人眉头舒展开,算是明白了。   “轰隆隆……”   仍旧有雷声不断响起。   清晰的是外头传来的。   模糊的是山洞中响起的。   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杂乱。   有人惊讶。   有人思索。   有人试图与这些呢喃对话。   有人无视它们,与同行人继续对谈。   有人念着请神的咒语,试图让搞出这一切的妖魔鬼怪知晓他并不好惹也并不胆怯。   有人沉醉的诵念诗词。   不知多少种语言混杂在一起,不知留下了千年来从世界各地到达这里的多少人的声音,可在杂乱之中,总能听见几句能听懂的语言。   “你我皆是山水郎,几曾著眼看侯王?”   “眼前皆宇宙,不乐复何如?”   “后人可能听见我的声音?”   “朝碧海而暮苍梧,睹青天而攀白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来时无迹去无踪,去与来时事一同。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是梦中。”   “我怕是要死在这里了……”   “吾乃尹朝陈华清是也!逸州阴阳山道人,来此登山望远,明日上山,后来人听见我的声音时,又是何年啊?”   “哈哈哈哈……”   宋游不由微微张开嘴,站在原地不动,倾听这来自岁月长河上游的声音。   这些声音穿越了时光,在今时回响。   从古至今,都不缺登山者啊。   这座神山、这个山洞留下了每一个曾在雷雨时来到这里的人的声音,又在下一个雷雨时放给后人听,留下了他们曾来过这里的痕迹,也留下了这些登山者来到这里时的豁达心境。   宋游心中一时复杂难言,感慨万千。   既触动于前人的豁达,惊讶于自己竟能在今日听见最远来自数千年前的言语,也感慨于高山伟大而凡人渺小,山水长久而人生短暂。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这些前辈还有谁在世呢?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对于这座神山来说,此前的所有人,包括此时的自己,也只是一个短暂而又匆匆的过客吧?   前人们在此时也有如自己一样的感慨吗?   道人安静听着,一言不发。   脑中也不禁思索,若是自己此时留下声音,又会在多少年后被谁人所听见呢?   神山果然好客——   用这一场秋时罕见的风雪雷雨,带他结识这么多曾来过此地的前人,带他倾听穿越岁月的声音。 ###第五百七十四章 远离尘世的风景   “那是什么声音?”   三花猫扭动着头,将山洞看了个遍,终于将目光投向道人,主动说出了近半天以来的第一句话。   声音还是轻轻细细的。   山洞外雷声渐渐变小了,山洞里的雷声也渐渐变小了,那些不同的语言、呢喃越发模糊晦涩,几乎听不清了。   “……”   宋游这才收回目光,稍一低头,便与猫儿那双盛着火光亮晶晶的眼睛对视上了,柔声说道:“只是以前的声音。”   “谁的声音?”   猫儿此时少了几分警惕,却多了几分疑惑。   “以前的人。”宋游终于将手中的馕送进嘴里,“和我们一样,以前曾来爬过这座山,曾在这座山洞里借宿过的人。”   “他们在哪里?”   “在以前。”   “以前?”猫儿神情严肃,微微偏头,左右看了看,“声音又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呢?”   “从这个山洞里。”宋游耐心回道,“有时候有些地方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如果是在雷雨天气,就可以记下当时的声音乃至是影像,等到下一个雷雨天就可能再呈现出来,如果这时候恰好有后人来到这里,就可以通过这场天地与气象的奇妙,与古人来一场隔空交谈。”   “唔……”   猫儿神情依旧严肃,依旧盯着道人,只是眼中多了几分思索。   “……”   外面又是一道闪电划过。   “三花娘娘的声音也可能会留下来,很多年后再有人来到这里,就可能会听见。”道人的声音很温柔,“三花娘娘有想说的话吗?”   “轰隆隆……”   雷声这才姗姗来迟。   “唔……”   猫儿想了一想:“不知道……”   “现在三花娘娘是傻的。”   “三花娘娘不傻!”   “是吗?”   “三花娘娘很聪明!”三花猫严肃道,“只是脑子里空空的不知道说什么!”   “这样也挺好。”   “挺好……”   “三花娘娘休息一觉吧,今日累着了,好好养足精神,等到明天风雪停了,我们起早点,一口气登上山顶。前提是可以登得上去。”   “好的……”   山洞中火焰噼啪声响。   雷声断断续续的响起,伴随着山洞中时强时弱、难以听得清楚的呢喃,或许穿越时光对这些声音来说本就艰难,唯有外头电闪之时,这些声音才有可能突然变大,变得清晰一些。   道人已经吃完了馕,还吃了半个蜜瓜,此时背靠墙盘坐下来,闭目修行。   这座神山不知有多高,有多古老,千百年来受山下当地民众的敬仰,山中灵韵古老而神圣,又透着刺骨的寒意。   此时耳边回荡着的也是古老的声音,加之灵韵,仿佛能够带宋游回到那个时候,看到那一个个来到此处、在山洞中歇息的前人登山者,寥寥几句话或是几个音节,便显出他们的性格。   有人纯粹而豁达,只想登高,有人沮丧颓废,来此寻死,有人迷茫无措,来山上寻找某种救赎和开悟,也有人目的很强,来寻寒冰灵韵。   今日正好是白露。   神山带宋游品味一番古老的韵味。   风雪皆被阻隔在外。   次日清早。   外头一片平静。   平静得没有任何一点声音,无论是鸟鸣兽吼,亦或风声雪声,或者是大自然本就存在的细微杂音,一丁点都没有,全都被雪吸收了,宋游感受到的是一种比昨晚的风雪喧嚣更可怕的死寂,却又觉得宁静。   道人沉默起床。   点燃最后一点柴,拿着锅走出洞口,感受那清晰而刺骨的寒,装了满满一锅雪,回来烧水,随即开始收拾东西。   三花猫趴在布垫上,缩成一团,刚好处在布垫中间的太阳图案里,听见他的动静,也只是略微抬起头来,悄悄瞄着他,等到差不多了,她才爬起来在布垫上俯身伸个懒腰,打着呵欠,又换个姿势躺下来,奶声奶气的对道人说:   “昨天晚上前头风呜啊呜,后头就一点声音也没有!”   “因为风雪停了嘛。”   “风雪停了……”   “三花娘娘休息好了吗?”   “三花娘娘睡醒了。”   “昨晚冷吗?”   “三花娘娘毛毛很长!”   “看来也恢复了一点了。”   “恢复了一点了~”   “不过从这里到山顶还有很高,上面的空气很稀薄,爬上去也很陡很累,到山顶上还会变得更傻,三花娘娘要做好准备。”   “三花娘娘很聪明。”   “这是自然。”   锅中的雪已经融化,锅边冒出小泡。   猫儿还是侧躺在布毯上盯着他,一条毛绒绒的尾巴一上一下的拍打着布毯,对他说道:“你昨晚上坐了一晚上!”   “是啊。”   “你怎么不躺着?缩着?这样很舒服!”   “我在修行。”   “修行~”   “这是难得的修行时机。”   “那你修行好了吗?”   “受益匪浅。”   “三花娘娘想吃鸡肉……”   “下山之后吧。”   道人倒了一碗热水,捧在手里,温度从碗身传来,本来一番忙活冻得通红的手逐渐被暖热。   这个高度的雪干净得很,水也清澈,宋游本身打算用开水下馕,到后面干脆将馕掰碎,扔进锅中同煮,煮成一锅糊糊,随着麦香飘散,再将被袋里带的一些肉干、葡萄干也扔进去,顺便阻止叼着耗子干也想往锅里扔的三花猫,便是一锅热气腾腾的早饭了。   在这个地方,也算是奢侈。   道人一大碗,猫儿一小碗,燕子吃一些肉渣,吃完浑身都暖和起来,精力也变得充沛。   吃完饭后,稍作收拾,宋游将行囊和不能登山的马儿留在山洞,只带了三花娘娘的褡裢,装了一些食物和水,拄着竹杖,便出发了。   今日目标,直登山顶。   外面果然风停雪霁天晴朗,天地只有碧蓝和雪白两色,天空上找不到一点云,完完整整毫无残缺破漏,唯有天边一轮白日,大地近处是覆盖了整片山的厚厚积雪,远处是一片滚滚云海,遮住了大地样貌。   猫儿不住扭头,扭头看向远处。   呼吸之间,全是白汽。   一行人走过,在完整的雪面上留下一串脚印。   三花猫虽然昨天才见识过在这里登山的苦累,晕山时那头疼欲裂的感觉,但还是忍不住贪玩的性子,又像是一夜之间将昨天忘了个干净,时不时要在雪地里蹦跶一下,高高跳起,随即猛地扎下去,像是雪地里藏着有什么老鼠兔子,要去捉一样。   道人看见了,也不管她。   过了一会儿,猫儿玩得差不多了,这才老实下来,慢慢跟着他往山上走。   同昨天一样,道人行走在山上,远比在别人登山更艰难许多倍,这绝不是这里更高、更陡和积雪更厚导致的,是这座神山给他的照顾,好让他感受几分寻常凡人登山时的感觉。   道人仍然没有反抗它。   那样无礼,又无意义。   但与昨天不同的是,昨天只是到了峰顶的脚下,今天则要攀登冲顶。   脚下的路明显变陡。   变化的幅度还很剧烈。   刚往山上攀爬没有多远,道人的身形便迅速倾斜,几乎是往前俯着身在走,有时积雪能够淹没到腰,本身就已经足够陡峭了,每走一步还都要撞开厚厚的积雪,克服巨大的阻力。   然而越往上爬,陡峭程度越大。   有时必须得手脚并用的爬。   这还是挑选过路的结果。   神山顶上很多地方都是无法攀爬的,陡峭得几乎垂直,甚至于是倒着长的,连积雪都无法堆积,只有石头,不用法术几乎不可能爬上去。因此必须寻找一条稍微平缓的路,至少要可以行走攀爬。   道人选的是南面的山脊线。   这里路途更长,相对也就平缓一些。   然而难度还是超乎他的想象。   因为没有成熟的路线,到处都是积雪,身在山中怎识神山真面目,道人走着走着就会走错,甚至会走到绝路上去,不得不折返回来,这在高得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巨大体力的神山之上实在是一种折磨。   因为没有前人留下道路,即使是寻找的相对平缓的一条路,偶尔还是有很陡峭的地方,没有任何前人在此留下可以踩踏之处,甚至都不像云顶山那般有一条铁索连通,道人只能徒手往上爬,爬的时候还得带上一只猫和一只燕子。   越往上走,山脊越窄。   走在上边也就变得危险。   有时积雪会不稳,踩在上面会垮塌。   有时踩在冰上,也会断裂。   道人好几次濒临险境,多亏反应快,加上心中无惧,无惧便从容冷静,这才得以化险为夷。   说到底他还是占了许多优势。   “快了……”   道人看着前方已经只剩一个小尖的神山山顶,知晓即使是那么小的一个小尖,只是很短的一段路,在这高度下也得走得十分艰难,而且必须小心翼翼面临诸多危险,但还是扭头,对身后一只猫儿一只燕子说:   “很快就到山顶了。”   猫儿早已没有力气了,只抬头看他一眼,没有说一句话,沉默的迈步跟上他。   整个身体都被积雪所淹没。   燕子也沉默无言。   本身他是很不擅长奔走跳跃的,只是昨日听道人那么一说,凡人都能上去,他也想咬牙上去一次,于是一直不曾放弃。   一边走一边休息。   甚至每走十丈远,就得停下来休息好一会儿。   又往前走了一小段。   今天还好,至少天气好,连风也没有,天地间只有道人喘气的声音,否则在这山脊线上,可能连站稳、不被风吹下去都得耗费极大力气。   峰顶已经近在眼前。   “就快成功了,三花娘娘,燕安,我们最后休息一次,加一把劲,然后一鼓作气,登上山顶,就可以松懈了。”   道人最后一次停下来,对身后两只小妖怪说道。   理所当然没有得到回应。   道人也不急,从怀里拿出一块捂得温热的馕送进嘴里含着,用口水和温度使其变软,这才吞下,算是补充体力,又过了好一会儿,这才准备出发。   “走吧。”   身后却没有任何动静传来。   道人刚迈步两步便又停下,回头一看。   竟是猫儿已经彻底没了力气,整只猫趴在雪地上,趴出一个窝来,有气无力的睁着眼睛把他盯着,微微张嘴,也没叫出声来。   燕子停在她旁边,看看猫儿,又看看道人,同样疲惫至极。   “……”   “要多休息一下吗?”   “……”   猫儿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用眼神让他独自往前,自己趴在这里睡一觉等他。   看来是彻底走不动了。   宋游不禁露出微笑。   随即毫不犹豫,回身走出两步,一只手一捞,将猫儿抓起来,一只手一抓,将燕子抓在手里,一手一个,转身往前——纵使再怎么疲累,他的脚步也依旧坚定,神情依旧从容,多年以来,不曾变过。   肘脚并用,艰难登上山顶。   山尖如戟,只可站一人。   大雪平整,也只有一人的脚印。   道人忍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   眼前是远离尘世的风景。 ###第五百七十五章 神湖冰川   真当是远离尘世的风景。   脚下是如戟一样的山峰,覆盖着厚厚积雪,天空一片蔚蓝,除了那轮白日,看不见任何一点别的色彩。放眼下方,也只能看见翻滚如海浪或是倾泻如瀑布的云海,云海中只有极远处寥寥几座山可以探出头来,拥有与这座神山对视的资格。   不见俗世,不见尘土。   能在这种地方长久待下去的,应该也只有神仙了。   此时道人最大的感受是疲倦和无力。   深深的疲倦和无力。   仿佛身体每一寸的力道都已经被消耗完了,每一处肌肉筋骨都感到疲倦,再也提不起劲来。   同时意志力也在刚刚抓起两只小妖怪一鼓作气登顶、不曾停歇的过程中被消耗了大半,山巅稀薄的空气又使他有一种只想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动什么也不想的懒惰感,大脑逐渐放空,一时竟什么想法也没了。   随即才感受到此处刺骨的寒。   宋游已经穿上了自己能穿上的最厚的衣裳,可对于此处的高空高寒,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身体迅速变得冰凉。   还好没有流涕,不然怕是鼻涕也会冻上。   至于这里到底有多高?   宋游实在不知道。   反正即使是善于登山、习惯了高海拔环境的当地山民,也极少极少有能登上这座山的。以至于到了后来,但凡有能登上这座山并回来自证的,都会被当地人奉为勇士,化作故事流传。   反正到了这里,即使是宋游,也有一种喘不过气来、思维迟钝、大脑僵硬的感觉。   入眼所见,没有鸟能飞到这么高。   或许是有的,今日没有来。   宋游登上来也并不容易。   在整个过程中,他并没有使用任何法术便利,也没有用灵力来保证体力,虽说长久修行本就使他体质异于常人,可这座神山的灵韵玄妙也给了他足够的照顾。如此还能走到这里,哪怕相比起寻常人仍然占了一些优势,却也是意志力的结果了。   却不知昨夜听见的那些声音中,又有几人成功,几人失败?   几人遗憾归去,几人留在山上?   “……”   宋游坐着不动,尽揽此刻风景。   自己值得这一刻。   猫儿也歇息了好一会儿,才开始在他旁边爬动,爬到山巅边缘,睁着一双琥珀似的眼睛,看向远处。   燕子窝在他旁边雪地上,一双眼睛乌溜溜的,亦是眺望远方,却是连三花猫从自己身边爬过也没有力气理会了。   “恭喜三花娘娘,恭喜燕安,你们已经成功登上了这座神山。”   道人开口说道,吐气成白。   猫儿只回头看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便又把头扭了回去,继续看向前边风景了。   燕子倒是张了张嘴,可也没有发出声音来。   一人二妖沉默的享受着这一刻。   这座戟一样的山峰远远看去很尖,其实因为过于巨大和覆盖着厚厚积雪,实际当人真的爬上了山顶,到了戟尖上时,会发现它比想象中要更宽平一些。只是这种宽平也是相对的,事实上站在这里,前后皆是险绝的峭壁,下方除了云海什么也看不到,即使是众人走上来的这条路,一旦摔下去,也很难稳住身形。   只得再次庆幸今日无风。   若是有风,恐怕站在这里就已是万分惊险了。   直到过了许久,道人才闭上眼。   “刷……”   身周天地一下骤变。   明明闭上了眼,却好似更清晰的看见了这片天地、这座神山——天地广阔、脚下高度,神山的凌世出尘神圣不可侵犯,以至于山中蕴养亿万年的古老灵韵,一切尽在眼前。   没有一点模糊晦涩,清晰明了。   似乎当他登上这座山顶开始,神山便向他敞开了胸怀,认可了他的意志,不再有任何保留。   这一条艰难险绝的登山路、登上山顶后的绝世风景成了道人旅途经历的一部分,山中的独特灵韵也成了他修行的一部分。   至于山中的神湖冰川、寒冰灵韵在何处?   勇者发问,神山自会给出答案。   “……”   道人睁开了眼睛。   猫儿似乎也已经看够了风景,高空稀薄的空气本就会使人智力下降,猫儿似乎彻底遗失掉了语言能力,也或许是忘掉了,却并没有遗失掉和道人的亲密,反倒爬过来,爬上道人的腿,又沿着道人的衣裳往上爬。   “三花娘娘要做什么?”   “……”   猫儿一言不发,像是没有听见,只奋力往上爬。   道人只好把她抓了下来。   猫儿善于坚持,毫不气馁,才休息了一小会儿,就好似恢复了体力和精力,刚一落地,左右看了下,就又朝着道人一扑,四只爪子稳稳钩进道人衣袍中,使得她可以“飞檐走壁”,随即便一蹦一蹦的沿着道人的衣裳往上爬,也不知到底要做什么。   “我这件衣裳可是穿了好多年了,已经有感情了,而且我可没有几件衣裳,三花娘娘别给我抓烂了。”   猫儿这次听见了,扭头看了他一眼。   却还是没有回答。   继续往上爬。   宋游被她弄得痒痒的,无奈之下,只好再次把她抓下来。   “……”   再一次落到雪地上的猫儿感到很疑惑,用琥珀似的眼睛直盯着他看,许久才收回目光,一转身坐得端端正正,舔爪子玩了。   “山顶好冷,太阳又好毒,不宜逗留太久。”道人说着站了起来,拿起竹杖,拍掉身上积雪,“我已经找到了寒冰灵韵,看样子你们也休息够了,便下山吧。”   猫儿扭头看他,连忙跟上。   走出两步,又一回头,看向燕子,直到看到燕子也跟了上来,她才收回目光,继续小跑着追上去,沿着道人的脚印走。   在山顶上时,宋游发现一条坡度更缓一些的路线,正好下山可以随意一些,若到必要时候,哪怕动用法术灵力也关系不大,大不了便是以更快速度下山罢了,于是宋游果断选了一条新路。   不走回头路。   走上这条路才发现,以往的登山者恐怕都是从这里上的山——   倒不是山上有路的痕迹、有铁索或是木柱,这个年头这么高的山上是不会有这种东西的,而是山上留下了前人的尸骸。   依然是不同的着装,不同的姿势,不同的表情,大多都脱下了衣服遗弃一旁,身上穿得很少,定格在冰雪中。后人看见,也许会将他们称为最古老的登山者。   宋游不知是将他们留在这座他们向往的神山上好,还是将他们带下山好,若是带下了山,又不知他们来自何处,那么随意埋在异国他乡入土为安和长久留在神山上与神山一同不朽,除了他们自己,别人好似真的很难衡量,于是只好从他们身旁路过,扭头看看这一张张多年前的面孔,脚步不停。   上山难,下山险。   几次差点跌落悬崖。   不过下山确实要快很多。   走过最陡峭危险的前半程,到了后半程时,坡度变缓,有时候三花猫干脆变成一个球,沿着雪地斜坡滚落下去。   随着高度降低,她的活力也在恢复。   慢慢离云海越来越近,本来翻滚如浪又像棉花似的凝实的云海渐渐变成了虚幻缥缈的雾,一行人接近那片雾时,猫儿常常忍不住伸长脖子朝下方和远处眺望,露出疑惑的表情,似乎这与她想象的云并不一样。   雾中迷蒙,视线很差。   穿过这层云雾,当世界重新变得清晰之时,仰头望去,已经看不到那完整的没有丝毫残缺的蓝天了,只有灰白色的山雾,再往下走一段则变成了厚厚的云层,和平常在山下看见的一样,于是三花猫的眼中又不禁露出思索,思索之后,又逐渐变成惊讶。   又是大半天之后——   一行人终于到了大肚僧人说的神湖冰川前面。   这是神山另一面的一片凹地,积年累月使得这里盛满了冰雪,化作冰川,不知有多厚。凹地深处又蓄集着滚滚寒气,这些寒气在凹地中像是水一样流动,道人居高临下看去,还离得很远,没有走近,便已经感受到了那刺骨的、甚至要冰冻灵魂的寒意。   “好冷……”   三花猫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三花娘娘的语言能力恢复了啊。”宋游偏头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道袍上被她攀爬抓出来的痕迹,淡淡道,“恭喜三花娘娘重拾理智,变回一只聪明猫。”   猫儿也低头看着他的道袍,那是自己做的,又不像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自然也不知如何回答。   干脆一脸严肃,盯着他不说话。   “没事,能穿。”   “给你做件新的!”   “不用了,还能穿。”   “三花娘娘有钱!”   “我穿习惯了。”   “唔……”   猫儿又盯着他不说话了。   “前面就是神湖冰川了,那里有着亿万年的寒冰灵韵,山中蓄积的寒气三花娘娘和燕子只要一碰到就会被冻成两个冰雕。所以你们就不用跟随我一起去了,在这里等我就好。”宋游拿着竹杖说道,比在山顶时流畅了许多,“我也只是去见识感受一下,最多用水晶瓶装点寒气,不做别的,很快就会回来。”   “好的。”   “知道了。”   道人便独自往那片寒气冰川走去。   寒气如水,翻滚变化。   那名大肚僧人虽然贪婪成性,为了夺宝谎话连篇,可在最后时候,倒是没有骗他。 ###第五百七十六章 下山   雪地反射着阳光,看起来甚至有些不真实,前方聚集着寒气,翻滚汹涌,场景亦是虚幻极了,两只小妖怪留在雪地上等待。   道人越走越远,离寒气越来越近。   “……”   像是有一阵风,又像是没有。   前方的寒气翻滚汹涌的速度立马变快,变快的地方正好是道人的正前方,雪白的寒气就像是在欢迎道人的到来,甚至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道人拄杖往前,便走进了寒气中。   “……”   寒气再次翻涌回来,迅速将道人的身影淹没。   三花猫盯着那方,又看向身边燕子:“那些白气好像很厉害,上次在那边山里道士就被冻住了,等下道士会不会被冷死?”   “三花娘娘放心好了,先生既然敢走进去,便定然是有把握。”燕子微微挪动着步子,离这只猫远了些,“而且我听过一个说法。”   “什么说法?”   猫儿一眨不眨的把他盯着。   “像是先生这样的修士,已是大能,道行通天,本就与天地自然都很密切,无论走到哪里,都很难受到当地灵韵的排斥。”燕子说,“而像是先生这般的修为,心性淡然随和,不起争端,不好杀戮,不爱掠夺,没有贪心,对天地万物都尊重有礼,那么无论走到哪里,无论是自然灵韵还是上古大能,往往都会对这类大能十分欢迎。”   “唔……”   猫儿表情一愣,若有所思。   这样的人好像确实受人喜欢。   难怪道士那么受人喜欢。   “可是上次在山里,那个白气就把道士冻成冰坨坨了。”   “那时的寒气已经离开了这里,已经与此地的寒冰灵韵无关了,被那妄称‘世尊’的妖怪装进了水晶瓶里,受他所控。”燕子说道,“这里既有神山意志也有寒冰灵韵,这二者都对先生很友好,自然不容易被冻上。”   “你怎么知道?”   “我……我猜的……”   “你好像很聪明。”   “自然是不能与三花娘娘比的!”燕子迎着猫儿的目光,连忙又往旁边挪了一点。   “我又不会吃你。”猫儿说着张嘴打了个呵欠,露出几颗雪白如玉的尖牙,随即摇头晃脑的说道,“我都好多年没有吃过雀子了。”   “我……我害怕……”   “你又跑不掉……”   “……”   燕子缩了缩脖子:“好、好冷啊……”   “三花娘娘也觉得冷。”猫儿终于从他身上收回了目光,窝在雪地上,看向前方的寒气池,“都是这个东西太冷了。”   “如果三花娘娘仔细感觉的话,会发现这里其实并不比别的地方更冷多少,至少远远没有山顶上冷。”燕子努力转移话题,“但是待在这片神湖冰川附近就是有一种很寒的感觉,其实是从心里、灵魂中升起的,不是从外面来的。”   “好像是哦……”   “是的。”   当三花娘娘说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雀子了”的时候,这种寒意同样是由心底、灵魂中升起来的,不是从外面来的。   燕子将这句话憋在心里。   “那你说——”   猫儿又扭头看向他:“这里的冷气和火神那个山上的火哪个厉害?”   “我、我不知道。”   “你猜猜。”   “先生之前说过,此地的寒气灵韵不亚于火焰山上的火焰灵韵,想来二者是差不多的。”燕子停顿了下,“不过在差不多的情况下,水浇熄火总比火烧干水要更容易一些。”   说着顿了一下,飞快补充:“当然也只是说火烧干水要更难一点,不是不行,如果火更厉害,就像三花娘娘在火法上的高深造诣一样,那么也是可以轻轻松松将水烧干的。”   “三花娘娘觉得你说得对。”   “而且不能这么比较。”燕子说道,“这里的寒冰灵韵蕴养了亿万年,十分难得,炎阳真君也是天纵奇才,上古大能,也不容易。这两样其实都已经是世间绝顶了,没有比较的意义。若是非要比较,也要看天时地利,火神若是来到这里,很难烧干神湖冰川,神湖冰川的寒冰灵韵要是被搬到炎热的戈壁深处的火焰山中,也很难浇熄火焰山的火。”   “唔……”   猫儿听得连连点头,觉得很有道理,十分认可,就好像这些道理是自己想出来的一样。   只是这只燕子说话好像道士。   多半是从道士那里学的。   只是自己怎么就学不像呢……   猫儿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随即便是漫长的等待。   寒冷,枯燥。   猫儿趴在雪地上,四肢都被冻僵,冻得刺痛了,只能偶尔起来走走,在雪地上绕着圈圈的跑,时不时抬头伸长脖子朝寒气中看一眼,时不时转头和这木讷的燕子说几句话,然后又趴下来,枯燥的等时间从身边慢吞吞走过。   直到太阳逐渐西沉。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的云散开了一些,神山再次在他们面前显出了真容。   以这个角度仰望上去,神山真是高大如神灵,山尖如戟,直刺苍穹,哪怕是日落时分神山投下的阴影,也足以覆盖一片广袤的土地,一只猫儿在它面前实在是太渺小了,让猫难以想象,自己今天就曾到了那巨大神山如戟一样的山顶上去。   渐渐地,地上已经晒不到太阳了。   光与暗在高大圣洁的神山身上留下了一条分明的线,这条线也逐渐上移,同时颜色逐渐往金黄色转变。   等到这条线移到神山半山腰时,阳光已经彻底成了黄金色,神山上的积雪完美的反射着光,也呈现出金黄色,变成了很大一块金子。   还是燕子提醒的她。   于是三花猫高高仰起头,一眨不眨的看着这座变成了金子做的山,却没有注意到,前方神湖冰川中的寒气再度汹涌起来,道人从中走出。   等到她听到脚步声,反应过来,低头看去时,道人已经到了她的面前,居高临下的盯着她。   “三花娘娘久等了。”   “你终于出来了!”   “三花娘娘在看日照金山吗?”   “三花娘娘在看金子。”   “好看吗?”   “好看!好高!好大!”猫儿忍不住又扭头往那边看了几眼。   “我们今天就从那上面下来。”宋游手拿水晶瓶,微微一笑,“再高再大,也被三花娘娘征服了。”   “是你抱三花娘娘上去的!”猫儿却是很严肃的说,“不是三花娘娘自己爬上去的!”   “此言差矣,其实三花娘娘自己也是可以爬得上去的。”道人平静说道,“只是一来三花娘娘化作了本体,本体太小了,腿太短了,而山上的雪的厚度又超过了三花娘娘的身高,以至于三花娘娘整个过程都在雪地里扑腾,太过于为难三花娘娘了。二来三花娘娘有些大意,在登山之前过于兴奋,消耗了太多体力,这才导致后面体力跟不上。最后,也只有一点点距离了,忽略掉也没有关系。”   “真的?”   “自然是真的。”宋游语气诚恳,“若是三花娘娘不甘心,今后便再来爬一次好了。”   “今后!”   猫儿神情严肃。   顿时觉得自己又厉害起来了。   “燕安也很厉害。”道人又对旁边的燕子说,“燕子本是鸟类,擅长的是飞行,而且燕子在鸟类中也是极不擅长奔跑跳跃的,即使如此,你也可以爬到接近山巅的位置,实在不是简单的事。”   燕子没有猫儿那么好糊弄,红着脸不敢答话。   “走吧。”   道人迈开了脚步。   猫儿和燕子连忙跟了上去。   “里面有什么?”   “没有什么,只是一块亿万年的寒冰灵韵,周边都是寒气,像雾一样。”   “寒冰灵韵长什么样子?”   “像是一块蓝色的冰。”   “你怎么不把它拿走?”   “它在这里已经亿万年了,我拿走它又没有别的用处,干嘛非得将它拿走?”道人无奈道,“何况这哪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那你被冻成冰坨坨了吗?”   “没有。”   “那里面好玩吗?”   “不知道怎么说。”   “喵?”   “里面灵韵特别,玄妙无穷,于眼界有增长,于修行有大益。”   “那你怎么不在里面坐一晚上。”猫儿疑惑看他,“你以前到了这种地方,都会在地上坐很久的。”   “我不擅此道,自然无需在里面待得太久。若说感悟灵韵玄妙,我已从寒冰中心装了许多寒气,这些也足够我慢慢感悟了。”宋游说着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水晶瓶,即使隔着水晶瓶,也觉得寒气逼人,感觉放在三花娘娘的锦袋里的话,整个锦袋都能带冷藏效果了,“而且里面实在是太冷了,我待得久了,怕被冻成冰坨坨。”   其实是怕这两个小东西在外面被冻成冰坨坨。   一人一猫一问一答,越走越远。   黄昏光影消散,天地更是寒得刺骨,风化作尖刺往毛孔里钻。   幸好有明月星辰作伴。   不敢随地夜宿,便借着月华星光行走,由于早晨才爬过神山,猫儿与燕子体力尚未恢复,此地又仍然受到神山灵韵的限制,走到后边,又变成了道人挎着褡裢装着猫儿,肩膀上站着燕子,独自赶路,脚步慢而坚定。   如此又走了两个时辰,才见到山洞。   此时山洞中又有火光。   猫儿率先担忧警惕起来,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山洞中,倒映着火光。   道人走进一看。   马儿站到了山洞里面,好端端的,行囊也放在角落,被它护着,只是洞中多了三个异域服装的中年男子,都穿得很厚,正生火煮着肉吃。   见到宋游到来,他们愣了一下,随即都很兴奋,跑来与宋游叽哩哇啦一通讲。   宋游觉得他们是猜到了自己等人也是来登神山的,并且已经去登山去了,见自己回来,于是来询问自己有没有登上去、路况如何之类的。   可惜双方语言不通。   起初的兴奋过后,便逐渐冷静下来。宋游借了他们的火堆,与他们围坐一起,互相以眼神交流,没再有多的言语。   歇息一夜,次日清早,新老双方登山者同时出了山洞,只互相挥了挥手,算是打过了招呼,便就此别过,一方往上走去,一方下山而去,互相之间并不知晓各自的姓名,只知都是天地一闲人。   只愿神山待他们温柔一些。   宋游收回目光,迈步往下。   随着高度迅速下降,稀薄空气对燕子和猫儿的影响都在降低,神山的灵韵影响也在慢慢远去、淡化,燕子终于飞了起来,给他们引路,猫儿也觉得浑身舒服自在,不仅恢复了火力,甚至自在之下,还比往常更精神一些,经常小跑一阵,又到前面去等他。   雪地变成黑灰色的碎石地,碎石地也慢慢被走完,变成略微泛黄的草地。   远处山上万马奔腾,扬起尘沙,右边又是牛羊成群,牧民骑着马放牧,看着这奇怪的道人一行,都不禁向他们投来目光。   高山上的牧民果然好客,好几人都朝宋游招手,满面笑意,口中喊着什么,宋游猜大抵是问他们是不是登山去了、是否成功之类的,这时候若是脸皮再厚一些,假装迷路了,说不定便能如玉城那些商人说的那样,混上一顿吃喝,再被牧民用牛车送下山。   可惜有燕子,迷不了路。   两天之后,绿城歇脚。   宋游依然跟随着商队进城,跟随着商队住宿,第一时间询问商人,找了一家店铺,品尝当地的馕包肉。   这是从绿城北面传过来的吃法。   因为北面有沙漠,干旱贫瘠,沙漠中的牧民在外放牧时做饭往往不方便,可即使是穷苦人家,但凡有多的精力,也会追求生活的品质,慢慢便有牧民将羊肉和胡葱包进面里,裹成一大团,埋入沙子中,又在上边生火,用温度慢慢将之烤熟,制成一个大号的烤饆饠。   宋游尝了尝,味道还不错。   和烤饆饠并不一样。   可能是因为放大了,无论是羊肉还是馕的质感,都比烤饆饠要厚重一些。   不过也许能对三花娘娘苦研许久却因为尚未掌握馕坑的技术要点而不得进展的“耗子烤饆饠”起到一些指点作用。 ###第五百七十七章 要回逸州去   大安二年深秋。   正是胡杨林黄的时候。   西域南部的盆地中呈现出了一种奇景:沙漠与湖泊相接并存,浅黄色的沙漠中又生长着金黄色的胡杨林,一棵棵都呈现出古老的姿态,在这个季节成了点缀沙漠秋意最好的色彩。   一匹枣红马站在沙漠湖边,低垂着脖颈在湖中饮水,旁边弯着一棵巨大的胡杨树,叶子黄得格外漂亮,树下一堆行囊、一个躺着的道人。   叶子已经落到了行囊上、道人身上。   走到这里,道人实在不想走了。   游历天下十二载,道人见过很多种秋。   逸都城外被白云笼罩的萧瑟山林,镜岛湖畔抽出白色花穗、如地毯一样随风倒向一旁的芦苇小径,云顶山上红得像血一样的红叶林,禾州光州平得一望无际的稻田麦海,言州金黄色的大草原,也有西域宛如世外天地的秋叶林和小木屋,但眼前这片秋仍然数得上是一绝。   萧瑟与坚强,古老与挺拔,生于荒漠,绚烂盛放,对比之下,给人一种极强的震撼感,仿佛看见了它绝处逢生的生命力。   听说它有三个千年——   生而千年不死。   死而千年不倒。   倒而千年不腐。   不知是真是假。   也不知身边这棵胡杨树已经多少年了,总之能在这里、恰好在它们一年中颜色最为绚丽之时与它们相遇,实在是一件幸事。   同时这一路走来,气候也变了又变。   从堪比北方最冷时候的神山,到清冷如秋的绿城,翻山之时如寒冬,穿过沙漠又像盛夏,直到来到这里,气温总算变得怡人了一些,宋游也躺在这里好好享受着属于这片土地的绚丽、西域给他的另一种秋。   直到一只燕子飞了回来,落在头顶树枝上。   随即是一阵脚步声,伴随着羊叫。   自家童儿打猎回来了。   “道士!”   三花娘娘的声音清细,听不出感情:“三花娘娘捉了一只野羊子,还没长大的,看起来乖乖的,今天三花娘娘给你做馕包羊肉来吃!”   “咩~”   小羊也叫得清细。   一片胡杨树叶随风飘落。   女童已经开始拿刀了。   三花娘娘仿佛没有感情一样,小羊还没来得及叫第二声,就被她抱到湖边,成了分水刀下的亡魂,随即放血剥皮、清理内脏,一气呵成。   马儿都离她远了一些。   接着走回来,先挖坑烧一堆火,又从被袋中舀出面粉,打来水,撸起袖子,便开始在盆中揉面。   三色衣裳丸子头,小小身板,精致白净的脸蛋,怎么看都是个小姑娘,袖子下的胳膊也白白细细的,揉起面来却十分熟练,看她神情,好似也已经是个学厨多年的老师傅了。   揉完面,又切羊肉与胡葱。   腌制,调味。   将羊肉和胡葱包进面里,呈现一个圆而扁的大饼。   三花师傅一丝不苟,制作馕包羊肉。   这时候旁边坑中的火也烧得差不多了,沙子被烧得滚烫,便将灰烬拨开,把包了羊肉的面饼扔进去,又把草木灰和沙子全都拨回去。   灰烬和沙子的余温会慢慢将之闷熟。   “呼……”   三花娘娘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扭头看向旁边,朝道人走去,本想叫他先睡一觉,等睡醒就有三花娘娘亲手做的馕包羊肉可以吃了,却见道人坐在树下握着水晶瓶引出寒气,正在修行与感悟其中灵韵,她稍作思索,便又走了回来。   倒是没有因为自己一直在忙、道士却在旁边躺着而内心不忿,反倒觉得这样正好,内心成就感满满。   此时无事可做,只好坐下自娱自乐。   刀子、沙子和湖水都很好玩。   胡杨林一片金黄,湖水被阳光所照,小女童坐在岸边沙子上捡着石头往湖里扔,荡开波澜,水面上全是细碎的银子在闪。   许久之后,她才去叫道人。   从灰烬和沙子中将馕刨出来,馕饼被烘烤得刚刚好,表面凹凸不平,凹处金黄凸处微焦,三花娘娘像是不怕烫,将之拿出来拍掉灰,因为制作过程中手法得当,几乎没有沙子留在上边。   最后啪嗒一声,将之敲开。   一股热气与香气顿时萦散开来。   胡葱和羊肉被完全闷熟,像是在馕饼里炖煮了一番,被闷出了汁水,又全部被锁在馕饼里面——在没被敲开之前,只看坚硬的馕饼外壳,是决计想象不到里头竟然如此鲜美多汁的。   女童先捻起一块,尝了一口。   吧唧吧唧,眯起眼睛。   是人会喜欢的味道。   “吃吧!”   三花娘娘这才对道士说。   “辛苦三花娘娘了。”道人坐在旁边沙子上,却是问道,“三花娘娘没有偷偷往里面放耗子肉吧?”   “!”   女童一愣,却是大惊。   “是哦……”   “多谢三花娘娘,那我开动了。”   道人拿起筷子,将之伸向了馕饼里面的羊肉,送进嘴里。   “好吃吗?”   “好吃极了。”   三花娘娘是从绿城学的手艺,也融合了玉城的烤毕罗,此外还自己进行了调整,融入了从宋游这里学到的更精妙的香料调配技艺——这会儿天色渐渐也暗了下来,在这沙漠中能吃到这么一顿,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这才多少年啊,三花娘娘在厨艺上的造诣就已经快超过我了,假以时日,岂不是要把我甩在身后?”   “!”   女童神情一凝。   “罢了罢了,三花娘娘以后少做点饭,免得因为练习太多,提前把我超过。”   “!!”   女童神情又是一凝。   夜幕降临,沙漠中满天繁星。   火光映在女童眼中,格外坚定。   旁边的马儿已经卧沙休息了,沙漠湖边许多昆虫,燕子早已吃饱,正站在树上低头盯着他们,默默听着他们对话。   “我吃饱了。”   道人擦了擦嘴,拿起水晶瓶对小女童说道:“这个三花娘娘拿去放在锦袋里吧。”   “你不用了吗?”   “这么些天,该感悟的也感悟得差不多了,短时间内不会再有别的进展了。与其空耗寒气,不如将它留着。”道人对她微微一笑,“这个瓶子虽然能装神山寒气,却也会极缓慢的泄露一点出来,三花娘娘将之放进锦袋,锦袋里就会一直是凉凉的,那么很多吃的放进锦袋中,都可以像是冬天一样不容易坏掉。”   “唔!”   小女童将之接了过去。   沙坑馕包羊肉除了制作方便以外,还有一个好处,就是馕既是主食也是盛肉的容器,吃完不用洗碗,很是方便。   道人去湖边稍作洗漱,便走回了火堆旁。   借着火光,翻开《舆地纪胜》。   “哗啦……”   三花娘娘变回原形,爬到他身边来,也凑向泛黄的书,问道:“我们之后又去哪里?”   “只剩行州和云州了。”   “行州和云州……”   猫儿重复着,目光往下。   无需道人帮忙,她自己就找到了地图上的行州和云州两个地方。   中间还夹杂着一个逸州。   好像有些熟悉……   啊对!三花娘娘就是逸州猫!   三花猫如是想着,目光又往这张简易地图的别处移了一圈,都看了看,这才惊讶的发现——   这张地图上的绝大多数地方,自己都觉得熟悉,好像都已经走过了。   只剩下行州和云州。   猫儿愣愣的睁大眼睛,顿时有种奇妙的感觉,却又不知该如何描述。   只常听人说,大晏很大,大晏大晏,似乎理应很大,可是这么大的一片地方,难道自己都走过一遍了?   “我们从行州出西域,然后从行州走回逸州,最后穿过逸州,到达云州,听说最后一方灵韵就在那里。”道人的温和的声音响起,混杂着火堆木柴燃烧的轻微噼啪声,“游完云州后,大晏每一个州我们便都算去过一次了。”   “逸州……”   猫儿只盯着地图,小声嘀咕,眼神闪烁不止,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许她的脑中也泛起了旧忆。   今夜就睡在沙漠中,胡杨树下。   道人并没有急着离去,而是又在这里待了几天,倒也没有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而是每天都沿着湖泊在胡杨林中随处走走,换着不同的地方观看着这片沙漠秋景,直到胡杨林从金黄变得光秃,绚烂落幕,这才离去。   一人一马,一猫一燕,走入沙漠。   “我们当初出逸州的时候,如果直直南下,就会先到云州,可以从云州去栩州。”道人在沙漠中留下一串脚印,边走边说,“三花娘娘可知我为何要先往东走,不经云州?”   “三花娘娘不知……”   “因为我当时想着,以后再去云州,中间可以再回逸州一次。”   “那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是啊……”   道人点着头,却是满心感慨。   拄杖往前,脚步不停。   这一路走去,又是上万里路。   由秋到冬,由冬到春。   枯地转绿,风雪吹云,不知翻过多少山,路过多少湖,气候反复变化,景色换了又换。   这个年头实在枯燥,旅途中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单纯的赶路,走过千山万水,睁眼都是风景,闭眼满是回忆,没有别的杂物充斥其中,一切都化作人生阅历和自我修行的一部分。 ###第五百七十八章 再回逸都   大安三年,盛夏。   路旁的风景已经有了极大地变化。   西域和行州辽阔干净的天地变得狭窄杂乱,处处是小山,形状各不同,使人难以再如西域行州那般一眼看到天边,却又很少有大山。   路旁草林茂盛,和行州多见的光秃秃的高山草原不同,也与西域整齐的高山森林不同,而是种类丰富,各种野草树木狂放交错在一起,在这时节都是正茂盛的时候,偶尔还开出小花,结着野果。   官道倒是明显修得比西域更好,路上也明显比行州繁华,在行州有时都没有路,有路也成天成天的看不见行人,只有辽阔的草原和天地。   只是这里就看不见骆驼了。   主要以身材矮小的西南马、驴和骡子为主,驮的货物也以茶叶为主。   茶马古道。   历时大半年,道人一行已穿过行州,进入逸州。   走在山间路上,杂乱的山和草木遮挡人的视线,往往看不见前后来人,不像西域和行州,老远就能看见前面有人却一天也追不到他。这里的商旅行人就离着不足一里路,有时也看不见身影,只能听见从前后山间传来的铃铛声,还有人们呵斥马骡的声音,判断出自己并不孤独。   “休息一会儿吧。”   道人挑了一棵古树,迈步走去。   古树下有片空地,明显比别的地方更为光生一些,落叶被推到了旁边,浮灰也被擦得干净,明显是常有人在这里歇脚的。   卸下马儿行囊,在这片空地上坐下,往后一靠,刚好靠着树干。   行走之时还好,这么一停下来,才知这条路上有多繁华。   从左右两边来的铃声和喝喊声几乎就没有停过,不断靠近又不断远去,不知多少人从他们面前路过,看见靠坐在树下歇息的道人一行,几乎所有商旅行人都会在无聊中向他投来目光,有的还会和同伴议论两句。   道人坐着歇息却没有闭眼,也与他们一一对视,恍惚之间像是看到了十几年前金阳道上的那些客商。   这棵古树虽不是柏树,可阳光透过枝叶斑斑点点的打下来,又在风吹之下光影变换,也给了道人一种当年那个盛夏的感觉。   只是不知当初的人可好?   那些曾与道人在金阳道上有过一面交错的行商脚力可还在世?十三年过去,可还有力气走在这条路上?   “叮叮当当……”   马骡铃声响,带人回梦中。   三花猫就坐在他旁边,坐得端正,尾巴绕着小脚,也与他一同,一脸严肃的看着前方行人,不知猫的脑袋里又在想些什么。   “三花娘娘。”   “唔?”   “取些野果来吃吧。”   “好的!”   猫儿端坐不动,等到前方的背夫过去,这才迈前两步,探头到路边左看右看,确认没有人,这才变回人形,从锦袋中取出一碗野果,捧回道人身边递到他的手上,又飞快的变回猫儿坐下来舔爪子,像是刚才无事发生。   “叮叮当……”   又有一队客商牵着驴子走过,驴子背上全都驮着大包大包的货物。   看见道人,全都向他看来。   双方也只是目光交错,只有短暂的缘分。   道人吃着野果,沉默不语。   手中的碗冰冰凉凉的。   这碗果子是前些天路过一片高山森林草原时,发现路边生长的一种森林草莓,长得到处都是,大概只有手指头那般大小,圆滚滚的,而不是像宋游印象中的草莓那样接近心脏形状,倒是仍旧通红,表面不平,香气略有些淡,味道口感倒是差不多,山上的牦牛十分爱吃。   当时宋游吃了几颗,很是喜欢。   而见到道士喜欢,酷爱投喂的三花娘娘这还怎么忍得了,当下便趁着休息的时候,锅碗瓢盆齐上阵,将以他们停下休息的地方为中心、一大片区域的森林野草莓一扫而空,放入锦袋冷藏。   道人已经吃了几天了。   “扑扑扑……”   就在这时,一只燕子飞了下来。   依然停着不动,等下方路过的一群押镖队伍走过,左右看了看,燕子才开口:“先生,这里离逸都大概还有八十里远。”   “八十里……”   道人抿了抿嘴,莫名有种疲惫,随即说道:“今日继续走,也要明天才到,今日不走,也是明天才到,今晚就在这里过夜休息吧。”   燕子没有说话,因为又有人来了。   这里果然不比西域和行州了。   无论是西域广袤的天地,还是行州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行走其中时,两只小妖怪可都是随便说话的。   “哦呀!有个小先生!”   客商们转头看他,露出和善的笑。   口音是道人熟悉的逸州口音。   道人也颔首与之回礼。   “先生从哪里来?”   “就是逸州人。”   “要往哪里去呢?”   “往逸都去。”   “怎的在此睡着?”   “累着了。”   “现在还早呢,前方二十里有车马店,还走得到。”客商背着手抓着骡子缰绳,随着走远而回头看他,脚步不停,只留下了善意,“近几年来山中越来越不太平,莫要在山里夜宿,否则怕是有妖鬼要找上门……”   说话太长,走得太快,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   道人已经没有回复他们的机会了。   “小先生……   “妖鬼……”   宋游不禁露出一抹微笑。   真有一种恍惚之感。   道人在这里坐了不知有多久,不知又与多少张面孔交错而过。   晚饭便是这碗野果。   直到夜幕缓降,山中没有起篝火,不过却起了满地荧光,道人躺在树下,沉沉睡去,只有往事清梦随风来,没有妖鬼来扰。   可惜……   ……   次日下午,逸都城外,路旁小摊。   翠绿如玉的竹杖被道人斜靠在木桌上,阳光一照,晶莹剔透,真像是宝玉雕的艺术品,只是相比起来,木桌黑得包了浆,对比真是明显。   身着发白的旧道袍的道人坐在桌旁,对面坐的则是一名身着三色衣裳的女童,没有缰绳的枣红马驮着行囊在旁边等着,啃着路旁野草,两人一人捧了一碗鲜肉馄饨,吃得吸溜哗啦的。   薄薄的面皮,里头包的鲜肉馅,除了盐和姜没有多少别的东西,汤底则是猪骨头熬的,加了一把葱花。   无需多讲究的手法,多高的厨艺,多复杂的调味料,猪骨汤熬出来本就鲜香,加上葱花的香气,这么一碗馄饨,简简单单,可吃下去,却是满满的清淡和鲜美,令人十分舒服。   道人吃完最后一口,看向对面童儿。   童儿也吃完最后一口,看向他。   道人微笑,童儿严肃。   道人端起碗来喝汤。   童儿见状不甘落后,有样学样,也连忙捧起碗来,咕咚咕咚的喝着汤,一边喝还一边抬起眼帘,透过沿碗瞄着他。   “店家,结账。”   “好嘞先生!”   一个驼背老者走了过来,笑嘻嘻说:“十二文一碗,两碗收您二十四文钱。”   “十二文啊……”   道人一时不禁陷入回想。   “怎的了?”   “上次在另一个门口吃,好像是十文钱一碗啊。”   “咦?哪个城门?”   “南门。”   “断不可能!”驼背老者说道,“小老儿虽然只是摆摊的,却也不敢乱收钱,来往顾客都是常在城外行走的,每个城门卖馄饨的、汤饼的价钱基本上都是一样的……先生是什么时候吃的?”   “十三年前。”   “十三年前?”   驼背老者仔细看了看他,见他年轻,颇有些惊异:“那会儿先生还是个小少年吧,记得还真清楚。”   “……”   道人笑而不语,只感慨不已。   “小老儿在这摆摊三十年了,十三年前倒确实是十文钱一碗,莫说十三年前,就是五年前也是十文钱一碗。”老者露出为难之色,“奈何这几年世道有些不太平,前两年逸州西边的文汉王才反了,朝廷从几个州调兵才把他给平了下去,城外山中还常有妖鬼出没,小老儿出早摊好几次都遇到妖怪来吃饭,有时收摊完了,回家走在路上,还有山鬼拦着让我开摊,加上什么都在涨价,生意实在难做啊。”   说着一顿,又露出笑意:   “不过先生是修道人,知晓清贫,小老儿也愿意结个善缘,就收先生十文钱一碗好了,两碗总共给二十文。”   “多谢。”   道人露出笑意,看向对面。   女童脸蛋白白净净,一脸严肃,立马从怀里掏出一把钱,数了一遍,把多的放回去,又数一遍,这才伸出小手递给摊主。   总共二十四枚,一个不少。   摊主自然是笑呵呵接过。   “走吧。”   道人拿上竹杖,起身就走。   枣红马沉默的跟上去。   小女童也跟在后头。   “三花娘娘记得吗,十三年前,我们刚来到逸都的时候,就在城外吃了一碗馄饨。”道人边走边说,脸上带笑。   “三花娘娘记得。三花娘娘吃的肉。”小女童也拄着小竹杖,迈步比他更快的步子,好跟上他,也露出回想之色,“就是这个地方吗?”   “不是,是另一边的城门外。”   “另一边……”   “馄饨好吃吗?”   “好吃的!”   “馄饨好吃还是肉馅好吃?”   “肉好吃!”   “这样啊……”   走出不远,便是城门口。   两人一马停下脚步,抬头望去。   青砖砌成的城门,坑坑洼洼,满是历史的风霜,城边站着军校检查进出,墙上还贴着有告示,与记忆中的另一个城门几乎没有差别。   头顶有个牌匾,上书两个大字:   逸都。 ###第五百七十九章 旧地重游   “先生从哪里来?”   “回官爷,本就是逸州道人,游历归来。”   “游历归来?在哪里修行呢?”   “灵泉县阴阳山。”   “灵泉县阴阳山……”   守城军校皱眉重复了一句:“没遇见过从这里来的道人啊……”   “小道观,没几个人。”道人很客气,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度牒,双手呈上,“有度牒为证。”   “哦呀……”   守城军校不由轻呼一声。   折子样式的度牒,是官府专门发给那些有真道行、真本领或者知名宫观寺庙的主要传承者的,好说明他们的特殊地位、本领和待遇。即使因为这种度牒很多时候可以一代代传承下去,近些年来也多多少少有些泛滥,含金量略有下降,可终究还是少有见得到的。   加上这位道人说他只是来自一个小道观,那么即使他没有真道行真本领,他的师门祖上也定然出过这类真高人。   而看这道人的样子,怕是不简单。   如今这年头,正需要有真道行的修行高人。   守城军校不敢怠慢,稍作检查,确认度牒是真的后,便做出了请的手势。   “高人请进城!”   “高人不敢当。”道人笑道,“只是城门口的盘查似乎比以前要严一些了。”   “比以前严一些?那先生上次来定然是好几年前了吧?至少也是四五年前才对。”守城军校将度牒递还给他,握着长枪上下打量他,“看先生长得也挺年轻,倒是看不出,下山还挺早。”   “确实。”   “唉……”   守城军校叹一口气,转动着脖颈稍作休息,正好与他闲谈两句:“那先生倒是有所不知,不知怎么的,从几年前开始,城外山间的妖魔鬼怪便莫名其妙的多了起来,伤人的倒是不多,却常常有贪慕繁华想混进城中找乐子的,现在天色还早,要是晚一些,盘查更严,天稍微暗一点咱们就得关城门了,比以前关得早得多。”   “这样么……”   “可不是嘛。加上自打前两年西边的文汉王造反过后,西边常有流民为寇,世道一乱,人心不稳,贼人也变得多了,自然就查得严了。”   “文汉王好好的土皇帝不做,造什么反呢?”   “……”   守城军校神情顿时微变,立马说道:“这种事情谁知道……”   神情分明在说:这种事情谁敢说?   “先生快进城去吧。”   “挡着路了,多谢校尉。”   宋游这才拄着竹杖,往城中而去。   这种“金度牒”可以带随从弟子。   三花娘娘也随道人进了城,只是猫儿好奇心重,不断回头看向那名军校,眼神明亮而灵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马蹄踩着石板路,得得作响。   立马有几名牙人、粗汉和半大少年聚集过来,问他们要不要带路,要不要租房租车和力工。   只是见到这是一名道人,道袍也肉眼可见的发旧泛白,当道人摇头回绝之后,他们便立马转身回去了,并没有像对其他人那样纠缠。   耳边熙熙攘攘,全是乡音。   “……”   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让人唏嘘之余,又不禁有些难言的感动。   逸都城好像还是原来的样子,又好像有了些变化,说不出来,大抵是因为十三年前的记忆本身就已经变得模糊了。   难说难说。   “道士,我们还是住在原来那个房子里吗?”女童转头看向道人,“那个鬼的房子。”   “肯定不行了。”道人说道,“不过我们可以去看看。”   “去看看!”   “是啊,回去看看。”   “那我们住哪里呢?”   “可以住客栈。”   “哦……”   小女童点了点头,有些失望。   却也只得如此。   西域在逸州西北方,行州也在逸州西北方,从行州过来,是由北往南,道人过的是北城门,进来后便是北城。   倒是离原先那间小院不远。   也是道人熟悉的区域。   逸都繁华,旅店客栈不少。   道人想找个离当初那间小院近一些的,倒不是每天都要回去看,而是当初在那边住了半年,整片区域都足够熟悉——既然是旧地重游,自然是要离旧地更近一些,那么进出之余,每走一步,都是在捡拾当初的回忆。   这个过程应当会很有趣。   却不料还没找到合适的客栈,倒是先走过了那一条熟悉的小巷。   小巷不算宽也不窄,很是幽静,中间有一棵大树,大树下有石桌石凳供人乘凉,是比较古老的公共设施。小巷两边多是一些小宅院,称不上朱门大户却也不是穷苦人家,常有人在院中种得有树,盛夏时节,枝繁叶茂,将枝叶从院墙顶上伸了出来。   女童率先停下了脚步,扭头愣愣盯着这条巷子,还伸手抓着旁边道人的衣裳,轻轻扯了扯。   “……”   道人转头看向了她。   女童也看向道人,与他对视。   “走吧。”   道人看出了她的意思,迈步走去。   枣红马立马跟上。   清净的巷子中有了得得的马蹄声。   原本巷中若有若无的一些阴冷之气已经彻底消失了,巷子和别地一样炎热,此时正有人进出,也有人坐在树下石凳上乘凉。   唯有树下稍微凉快一点。   道人转头与行人对视,时常有种熟悉的感觉,走过那棵大树下,乘凉的老者也常给他一种熟悉感,只是这年头的人老得快,变样严重,当初打过的交道大概也不算多,一时很难与回忆勾连起来。   只见得老叟坐在树下,要么下着象棋,要么旁观,要么坐在旁边扇着蒲扇闲聊,有孩童绕着他们疯跑玩闹,声音尖锐刺耳。   可惜没有老者在给孩童讲故事。   也许是故事早就讲过了,也许是要等到黄昏时候才开始。   否则道人也许还能听见自己的故事。   走过这棵大树,便是曾经的小院。   小院正关着门,门上的红漆原本就已经褪色变旧,如今好像越发严重了,里头不见任何阴气鬼气,反倒有人走动的声音。   还有小孩跑动呼喊的声音。   好像已经住得有人了。   女童仰头看向宋游。   两人再度对视。   双方都看出了彼此的想法。   就在这时,身后有人来。   是一个长得肥胖壮硕的中年汉子,身上一股猪肉味儿,一边从道人背后走过来,走向小院门口,一边回头皱着眉看向道人。   汉子拍了拍房门。   “砰砰。”   “我回来了,给我开门。”   对着里头说完这句,汉子又回过头,皱眉看向门口的道人和女童,还有身后没有缰绳的枣红马,忍不住开口问道:“先生这是何意?为了到我家门口一直盯着,可是有什么怪处?莫不是院中又起了什么阴气邪气,要我出点钱来消除?”   语气有些不客气,却也刻意压制着。   宋游稍稍一听,便知晓怎么回事。   当初这间院子闹鬼的事传得很远,附近的居民百姓都知晓,此后闹鬼的事平息了,有人搬了进来,多半有些民间先生、江湖骗子得知消息以此为由过来恐吓这户人家,骗取钱财。   这名汉子才会对一名来到家门口、莫名其妙盯着自家门口看的陌生道士如此警惕。   “足下误会了。”   宋游行了一礼,随即才说:“只是当初我和我家童儿曾在这间院子里住过,后来出去游历,退了院子,今日再回逸都,旧地重游,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这甜水巷里,于是过来看看。”   “当真?”   汉子闻言,顿时一愣,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你真在这住过?”   “不敢欺瞒。”   道人态度依然有礼。   正在这时,吱呀一声。   一名妇人打开了院门,往外张望,似是看自家男人在与谁说话。   “哎呀!”   汉子立马喊了一声,态度大变。   “快快请进。”   随即盛情邀他进去。 ###第五百八十章 三花娘娘可还记得……   “这样可方便?”   宋游迟疑的看着他。   “有什么不方便的?远来是客,何况先生乃是修道之人,哪里不能进?”   “在下和童儿也确实很想再回来看看,正愁已住了别人,无法再进门呢。”道人闻言不再犹豫,“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哈哈!快快请进!”   “多谢。”   “早就听说过以前曾有一位修道的先生在这里住过半年时间,都说那位先生法力高强,我一直想认识一下,却不知他之后都去了哪,就是想求上门去上一炷香都没有门路。”汉子高兴的说道,“却没想到能在今日与先生相识。”   “定是有缘。”   “对了,还没请问先生道号?”   “在下姓宋名游,字梦来,暂无道号。”   宋游一边走进门中一边答道,转头看了一眼,率先将目光留在院子正中,那里种着一棵蜡梅树,当下时节正是枝繁叶茂,结着果实。   不过蜡梅不是梅树,果实也不是梅子,含有毒性,并不能吃。   当年三花娘娘常在树上玩耍。   “确实听说是一位姓宋的先生,很多街坊邻里都从这里求了符箓,十分灵验,看来就是先生了。”汉子高兴的说道,这才自我介绍,“小人姓高名乐,在这逸都城做了个屠宰的活计。”   “原来是高公。”   “先生不必客气……”   高屠户说着一顿,忽然皱起了眉。   “不对!”   “怎么了?”   宋游从院墙上收回目光,看向高屠户。   “这间院子光是我们买来都有六年了,听说此前又荒废了几年,若是先生曾在这里住过,恐怕少说也是十年前的事了吧?”   “十三年了。”   “十三年!”   高屠户和妻子都是一惊。   “可先生看起来如此年轻,十三年前恐怕还是个小娃娃吧?难不成先生真是神仙,长生不老不成?”   “并非长生,也非不老,只是清闲。”宋游如实说道,“清闲者不易白头。”   “……”   高屠户和妻子对视一眼。   旁边还有个小男孩在看着他们。   见宋游实在诚恳,不像说假,街坊邻里口中那位姓宋的先生确实不凡,这位先生看起来也不凡,高屠户这才将信将疑。   却见道人微微一笑,行礼说道:   “在下所言,句句属实,此次前来,也只是回来看看,绝不是那些靠着此地曾闹过鬼的传闻来骗高公钱财的人。”   “这里……”   高屠户扭头看了眼他的儿子,放低了声音:“真的曾经……”   “确实。”   “先生亲眼见过?”   “见过。”   “如何?”   “如何啊……”   宋游站在原地,回想了一下。   好像确实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此时一想,印象最深的便是月光下的竹影,竹影中飘然起舞的妇人身影,还有夜半时分的幽幽歌泣,以及那言州龟城校尉的鬼魂,真是“虽分生死,难坼姻缘”。   这时候的他们,多半也团圆了吧?   却是不知后来结果如何了。   不知也好。   不知可往好处想。   想了一会儿,道人才回过神来,对着十分关切、一眨不眨将他盯着的高屠户说道:   “只是苦命人罢了。”   “……”   高屠户又转过头,和自家妻子对视。   妻子自然拿不定主意,只低头顺目,充当一个和他交换眼神的工具。   屠户却是逐渐打消了疑心,接着肃然起敬,连忙高抬手,对他深施一礼:“先生果是高人,高某竟怀疑先生,真是不对!”   “高公只是警惕,警惕是好事。”   “唉……”   高屠户叹了口气。   正巧他的妻子将孩子带进了门,他才对宋游说道:“当初知晓这里曾经闹鬼,但架不住价钱实在便宜,打听一番,听说这鬼并不害人,生前也只是当地苦命善人一个,当时鬼又消停了,高某仗着自己一生胆气,平生杀猪宰羊无数,只有鬼怕高某的,没有高某怕鬼的,加上来看了后确实觉得这间院子雅致,心下喜欢,这才将之买了下来。却不料买来不久,有了孩子,就有江湖骗子找上了门,还不止一个,危言耸听之下高某也向他们送了不少钱,后来回过神来,心下愤懑,这才如此。”   “高公好胆气。”   “家中婆娘正要煮晚饭,先生若不嫌弃高某一身猪肉味道,就请留下来吃顿晚饭吧。”   “这怎么好意思?”   “便算高某沾沾仙气。”高屠户颇有些豪迈的说道,“高某也想请教先生一些宅中之事。”   “那便麻烦了。”   宋游见他真的好客,便应允下来。   随即卸下马儿行囊,让它休息,便带着三花娘娘在院中随意走走,高屠户陪伴在他们身旁,不时与他说两句话。   小院大抵还是原先样子,只是高屠户一家将之收拾得更为干净整洁了些,倒也不是原先宋游收拾得不干净,只是道人懒散而随意,见到屋顶的瓦松实在长得漂亮,哪怕可能导致房屋漏雨,他也不去清除,见到墙脚长了野草,是会开野花的,只要不影响到行走,他都不去管,但是高屠户一家则将其全部除掉了,院中除了一棵蜡梅树,墙边一排竹子,几乎没有别的植物。   反倒是屋内比之当时多添了不少物件。   道人走到梅树前,抚摸着梅树。   身着三色衣裳的女童也走过来,学着他的样子,将一只白嫩嫩的手按在树上,仰起头顺着树干往上看。   察觉到道人的目光,她便也扭过头,一脸严肃的与道人对视。   道人只是笑,并不说话。   女童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稍微与他对视片刻,便收回了目光,继续仰头看向树上,看自己曾经爬过、站过和趴过的地方。   道人又走到院墙前,抬头看墙,低头看他。   女童自然跟随在他身后,寸步不离,也跟着他抬头看去,低头与他对视。   仍旧能知晓他想表达的意思。   再看向这面院墙时,有些本来以为已经忘掉了的东西便又浮现了出来,在脑子里生动的演绎着。   那是一名在院墙雨檐上行走的女童。   “都说了,三花娘娘不要在化成人形的时候爬上房顶行走,会被人认成是妖怪。”   “三花娘娘就是妖怪。”   “……”   三花娘娘眨巴着眼睛盯着院墙上。   当初那名女童的身影与此时的她重合,比此时的她还要更娇小一些。   又走到竹林边,竹影婆娑。   道人伸手拂过竹枝竹叶。   女童学着他的动作,几乎一模一样。   高屠户跟在后头,看得一头雾水,只是觉得高人本就非同寻常,难以理解,自己又是粗人,于是只老实陪在后头,并不多问。   直到屋中飘来了饭菜香。   “先生,请晚饭吧。”   “真是麻烦了。”   高屠户又将宋游请至堂屋。   堂屋倒是陌生了许多。   房间往往就是这样,家具陈设位置稍一调换,就能来个大变样,何况高屠户一家还将桌案换成了大桌,几乎没了原先的样子。   晚饭倒是丰盛,大根的棒子骨,上面连着肉,贴骨肉最是香,还有藕块炖的大块大块的肉,粗糙的手艺却一点也不掩饰丰盛和热情。   饭还是燕薯饭,十分香甜。   这年头屠户收入很高,不然即使这间宅子闹鬼,寻常家境也不可能买得下来。   宋游吃得十分尽兴。   饭后已是天昏昏。   “先生既是今日才回逸都,定是还没有找好住处,小院虽小,却也有空房几间,先生定然是知道的,亲朋好友住上三五日也不打紧,不如就在高某这里歇息一夜?”高屠户喝了点酒,有了酒兴,盛情相邀。   “还是不打扰了,我们出去找个客栈。”   “先生何必见外,就当自己家。”高屠户笑道,“也莫怕给我们带来麻烦,谁家还没有招待过道士和尚的?兴许等上个一二十年时间,我家那小子还得请些道士来家里送我走呢。”   “我家有马,实在是不便。”   “唉……”   高屠户叹息一声,也不勉强,起身说道:“那我便送先生出门吧。”   “高公醉了,不必远送。”   “门口又有几步路?”   高屠户一路与他出门,走到院子里,这才压低声音,与他说道:“先前饭桌上没好问先生,实在是那些江湖骗子来此也说得煞有其事,高某若还像几年前那般独身一人,自然不怕,可如今有了妻儿,便还是想问问先生——此地可还有阴气煞气存余?”   “高公多虑,一点没有。”   “呼……”   高屠户这才松了口气:“那我便放心了。”   “……”宋游也露出笑意,“我还真以为高公已经喝醉了呢。”   “哈哈!洒家也有些酒量!”   “便请高公送到这里。”   “好好好……”   宋游带着马出了门,与他行礼。   高屠户站在门内,也回礼目光他。   道人稍一转身,便看见了斜对门的一间小院,大门紧闭,里头毫无动静,似乎也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   “那是原先逸都捕头罗钧家的宅子,听说他老人家前些年升官了,原先逸州知州乃是当朝宰相,他跟着宰相一起去了长京,就空了下来。不过听说他老人家在长京混得很好,也没人敢来碰他家宅子,每年逸都县衙还要派人来修缮。”   身后传来高屠户的声音。   宋游则只是感慨——   如今的逸都,不知还有几个故人。 ###第五百八十一章 寻访故人   “对了先生——”   “还有何事么?”   “天都黑了,若是先生想找个客栈住个几天,往右手边出这巷子,斜对面就有一家,不说多奢华,也还是住得。高某与那店家算是熟识,到店提高某的名号也能打个折扣。”高屠户喝得满脸通红,“倒也无需刻意提高某粗名,只消到店中时,说上一句是那高屠户介绍来的。高某平常在江湖上也有一些朋友,常去那里住宿,店家又常在我这里拿肉,这么一听也就懂了。”   “那便是帮了在下大忙了。”   宋游微微笑着,再次拱手,这才离去。   那家客栈开了不少年了,若是没有改换店面主人,应当还是原先那一家,宋游本身就打算在那里住的。   往前几步,便迈入了黑暗中。   如今逸都的晚上好像比当年冷清了些,也许是妖鬼的传闻多了,人们晚上自然不敢单独外出,本就幽静的小巷变得更幽静,马蹄声清晰,连道人和女童拄杖顿地的声音、脚步声也变得明显起来。   倒是又响起了两人说话的声音。   “三花娘娘好像还记得,有次三花娘娘趴在树上,你给三花娘娘画了幅画。”   “是的,那幅画送给了俞知州,现在还被俞知州保存着,又带去了长京,估计正挂在相府里。”   “你画的梅花是红的!”   “是的。”   “是黄的!”   “三花娘娘明察秋毫。”   “在长京的时候,有次我们出去,回来门上也有一支梅花,也是黄的。”   “三花娘娘记忆超群。”   “是狐狸送的!”   “……”   道人倒是没有想到,这小东西能根据逸都小院中的梅树想到当年长京狐狸拜访他们不遇而赠送的梅花,也没想到,她竟然还能记着。   随即才摇了摇头,对她说道:   “三花娘娘真聪明啊……”   两道身影走出院子,马儿紧紧跟随。   毕竟是逸都,不比别的州城,也不比西域、行州那些偏远小城,外面街道还有不少商铺点着灯。   两人到了客栈的门口。   宋游先问了房价,接着说是甜水巷中高屠户介绍来的,居然还真的管用,店家当即给他少了十文钱,并热情的帮他将行囊提上二楼。   房间倒是不错,比在玉城住的那家车马店要好很多,被褥什么的都很干净,甚至还能闻到太阳晒过的味道,有桌椅板凳,茶壶茶碗,临窗边有一个可以给人坐着赏窗外繁华的木茶几,有摆东西的置物架,有床头柜,油灯,洗脸架洗脸盆,还有一个泡澡的大木盆。   客栈的定位本身就要比车马店更高。   宋游放下行囊,谢过店家,又向店家要了足够洗澡的热水,随即才关好门回到屋中,又到窗边,开窗看着窗外。   店中伙计打水、烧热水也要许久。   过了大概小半个时辰,才有伙计上来敲门,接着一桶一桶的将水提上来,倒进木桶中,冲调到合适的温度后,还留了一桶烧开的水,以便道人洗到一半水凉了加进去用,可以说很贴心了。   当然价钱也是不低的。   城中水要花钱买,柴也要花钱,一大桶洗澡水至少要提好几桶的水,还得有几桶烧开,加上人工钱,客栈店家赚的钱,着实不便宜。   “好贵!”   三花娘娘率先开口。   “回了逸都,风尘仆仆,应该洗个澡的。”   “河里也可以洗,还不要钱。”   “冷水哪有热水舒服。”   “以前我们自己烧水洗,不要钱。”   “可是我们在逸都已经没有自己的院落了。”   “唔……”   “三花娘娘请出去捕鼠吧,等我洗完澡再进来。”宋游对她说道,“或者我也可以给三花娘娘兑一桶温水,三花娘娘变成猫在桶里洗,当然桶也必须提到门外去,在我洗完之前,三花娘娘不可以比我先出来。”   “咦?”   猫儿扭头疑惑的看着他。   道人与她对视,不容商量。   猫儿一扭头,转身就走。   大约半个时辰后——   道人已然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正在收拾行囊,从中取出东西。   浴桶中又兑了一次水,此时的水倒仍然温热,三花娘娘变回猫儿,在桶中狗刨,毛绒绒的像是一条虫,游过去又游过来,绕着圈圈。   等到道人收拾好东西,取出笔墨纸砚,在房中桌上铺开时,水蒸气已经使得整个房间烟气缭绕了,猫儿听见铺纸声响,立马就跳了出来,落地稍微抖一抖身上便冒出一阵烟气,使得房中水雾更重,而她的身上已经干了。   “篷……”   猫儿化作人形,穿着三色衣裳,披散着头发,自觉坐到另一边。   两人同时提笔蘸墨,姿态几乎一样。   油灯摇晃,将人影映在墙上。   可随后的道人提着笔,想要写下此时心境、写下回到逸都后的想法,笔尖却久久落不下去,一时也不知应当如何叙述。   反倒是对面的女童下笔不停。   一边写还一边防止他看。   “……”   宋游摇头摇头,没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客栈伙计过来敲门,又一桶一桶的将洗澡水带出去了。   至少今夜算得上是一个好觉。   次日清早。   三花娘娘像是预估到了道人会在何时清醒,当他醒来之时,她便刚好从外面买了馒头来,肉馅的,还热腾腾的。   门外响着商贩叫卖的声音。   “草草药,效果好……   “瘦子吃了能长膘,撒尿能飚八丈高!   “各位要问怎么吃?有酒泡酒,无酒泡尿,无酒无尿,干嚼都有效!”   这声音很洪亮,穿透力极强。   甚至到了宋游的梦中去。   宋游便是被他吵醒的。   不过道人倒也没说什么,只是从童儿手中接过馒头,道了声谢,便吃了起来。   只是刚咬一口,便抬头问道:“三花娘娘的馒头该不会是自己晚上偷偷包的吧?”   “买的!”   “那三花娘娘捉了耗子洗手了吗?”   “!”   女童一脸严肃,皱着眉头想了想,才对他说:“你吃的米也是耗子爬过的!吃的面也是耗子吃过的!”   道人听了却是笑。   这小东西进步不小。   “那我们今天又去哪里?”三花娘娘一边看着他吃一边问道。   “出去逛逛。”   “逛逛!”   “可以去看看故人还在不在。”   “故人!”   三花娘娘重复他的话,稍作停顿,忽然问道:“我们会遇到那个姓吴的女侠吗?”   “吴女侠啊……”   宋游吃馒头的动作也停顿了下,随即摇头:“那得看缘分了。”   “唔……”   吃完早饭,两人出了门。   一只燕子跟随着他们。   街上多是熟悉的店铺楼房,三花娘娘常常感到熟悉,便扭头盯着那方不眨眼,努力搜寻着记忆中的它,想起来了就拉着道人的衣角,伸手指着那方与道人述说记忆中的模样和事情,倒也讲得津津有味,甚至有些兴奋。   这时候的她像是一个寻常人类小孩,在与大人分享自己的事情。   恰好,大人很有同感。   遇到有卖糖葫芦的,宋游买了三串,三花娘娘一串,自己一串,还有一串留着拿回去给燕子吃。   拿着糖葫芦在街上行走,立马就多几分悠闲。   十几年前的他们便是这样。   直到走到北瓦子,又走到云说棚。   还在棚外,便听见了里头极有感情和节奏的说书声,声音和多年前的张老先生有七八分相似,只听几句,就觉得讲得很好。   宋游慢慢走进棚口。   门外有一小厮,负责收钱,此时背靠着栏杆抬头望天,好似也在听里头的说书声,并随着说书人的话而摇头晃脑,竟也听得有几分沉醉。   直到感觉有人到了自己面前。   小厮一看,是个道人,领着个女童。   “客官来听书?”   “是……”   宋游略微向里头张望:“不知……”   “哎哟客官怎么才来?张老先生已经讲上了,这都讲到快一半了。”小厮颇有些为难的说,“先生若要进去,便少给两文茶水钱吧,进去的时候请务必小声一点,坐后面就是,莫要打搅到别的客人。”   “张老先生……”   “正是!”   “我家童儿怎么收钱呢?”   “都挺高了,也是那么多。”   “好。”   宋游一听是张老先生,便果断付了钱,带着女童轻脚轻手的走进去。   当年在逸都时,自己可没少来这北瓦子云说棚听张老先生说书,甚至绝大多数时间都是这么被打发的。   不仅是娱乐,当年刚下山,对于这个世界的了解,对于很多奇异神幻的事情,都是从这里开始了解到的。就好比平州的云顶仙山、越州之北的青桐树林和凤凰神鸟、西域的地火国,还有自己即将要去还没有去的云州腾龙之地,都是从这位张老先生的口中先听到的。   也算是有一段不浅的缘分。   进了棚子,里头模样和当年大差不差,只是显得更旧了几分。   说书人是个削瘦老者,穿着灰色布袍。   与记忆中起码有七八分相似。   老者正讲到精彩时候,见到这会儿还有人进来,也多看了他一眼,停顿之时,还朝他微微点头,这才继续说着。   道人则在最后一排坐了下来,虽然棚中此时听客不少,这一排倒也没有人,等到门口的小厮过来为他和三花娘娘倒了茶水,他便捧起茶,专心的听起来上方那位张老先生说的书。   只是心中是有几分遗憾的——   这位并不是他记忆中的张老先生。   虽然他与宋游记忆中的张老先生长得有七八分相似,声音也有七八分相似,可他却并没有比当年那位张老先生更苍老。   虽然同样面容苍老,同样被人叫做张老先生,可他看起来反倒比当初那位张老先生气色好些、显得年轻几岁。而十三年过去,当年那位张老先生就算还有力气在台子上给人说书,也该更苍老许多才对。 ###第五百八十二章 时间   “仅仅一道雷打下来,刚才还不可一世的妖怪,顿时就动弹不得了!   “要说我啊,还得是咱们大晏的神仙了不起!   “正所谓——   “北方自古出邪物,神仙一念平妖魔!”   台上张老先生的声音铿锵而有感染力,好似能在台下听众心中勾勒出画面来,颇有当年那位张老先生的风采,说完这句,立马收口,对着台下恭恭敬敬行礼说道:“诸位客官,今日就到这里,老朽嘴也干了,若是喜欢,明日咱们再继续。”   随即端起茶杯,喝茶润喉。   底下的听客却都没有走,只是更自然了一点,也更喧闹了一点,交头接耳,与熟识之人互相寒暄,讨论书中情节、天下大事和周边奇事。   这一点倒是和以前差不多——   台上的先生讲完之后,听客没有立马散去,棚里便成了一个爱听故事、爱找乐子的百姓们交流谈闲的天然平台。   似乎风气还比以前更盛了。   底下不乏有人小声议论朝政,也有人谈论着来自长京的大事。   宋游坐着没有动,安静听着。   此前西域一行,花了三年有多。虽说西域也算是大晏的疆土,也不断有商人往来,可毕竟离得太远,管辖力度也弱一些,出西域后,行州又是大片大片没有人烟的草原和戈壁,只有牧民,这三年多以来,宋游对大晏朝政、时局变化的了解都很少。   就好比西边的文汉王造反。   确实,文汉王只是逸州西部高原少数民族的首领,臣服于大晏朝廷,实力并不强,大晏偏远之地有好几位这样分封的王,与大晏朝廷在当地设立的官署衙门一同治理当地,可这么一位土王造反,若不在西域,多少还是会听到传闻的。   只知俞坚白仍是宰相,皇帝却又仿照先皇立了新的国师。   如今坐在这里,也能听到只言片语。   多少能了解到一些。   税收加重,民众艰苦。   皇帝大兴土木,修建行宫和观星台,命文汉王提供当地的贵重木料,逼得很紧,文汉王则以为皇帝一直在忌惮他,只是在找借口责罚,加上受益于逸州的经济繁荣,实力大涨,又得了雪域王朝支持,一时脑热,便直接宰了钦差。   或许还有更多细节。   妖魔鬼怪越来越多,导致人们越来越经常讲说妖鬼故事,越来越爱烧香拜神。   陈子毅在长京的家眷几次上书,请求能允准回到昂州珠玉县的老家,众人都说是在长京过得不好,受了冷遇和怠慢,皇帝都没有同意,众人又说是皇帝忌惮陈家在昂州的势力和声望,不想轻易让他们离京。   三花娘娘坐得端端正正,双手捧着茶杯,亦是规规矩矩,却是一口也没喝,一脸严肃,和他一同听着满棚杂话。   听见客人讨论刚才说书的情节,她要扭过头,看一眼道士。   宋游对她点头。   听见客人讨论陈子毅,她也要扭过头,用眼神向道人说个什么。   道人虽不看她,却也点头。   这时台上的老先生喝完了茶,咂巴两下嘴,这才开口,看着前排几位客人说:“客人说的长京护国公后人一事,老朽也有所听闻。”   “哦?”   下方人立马来了兴趣,看向老先生。   “可是有新的消息?”   哪怕是后排的道人甚至三花娘娘,闻言也立马朝前方投去了目光——这意味着即使是在三花娘娘心中,那位将军也算是她的“故友”了。   “确有新消息。”   “莫卖关子了,快快说来!知晓老先生嘴巴干,辛苦了,这便算是我多给老先生的茶钱!”   铜钱扔上台,落地乱滚,叮当作响。   “多谢多谢。”   老者连忙道谢,躬身捡钱,直起身来才说:“听说北边护国公的族弟来了亲笔信,信传到了朝中,也不知信上写的什么,皇帝这才松口,允准护国公的后人离开长京,但是没有回到昂州老家。”   “没有回昂州?那去了哪?北边?”   “之前朝中为什么不让护国公的后人离京,诸君也有人传闻,不知真假,老朽就不说了,也不敢说。”张老先生说着一顿,“但是这次听说却是新的国师站出来说,昂州北边有些动荡不安,不宜护国公的后人居住,将他们封往别地。”   台下众人一听,却都义愤填膺。   “昂州北边为何动荡,陈家为何对朝廷不满,难道朝廷不清楚吗?护国公的后人若是回到珠玉,动荡不就平了?”   “护国公生在珠玉县,那是祖籍所在,为护国而死,哪有不准后人回乡的道理?”   “这妖道!”   不许回故地,这可是大事。   众人兴许不敢骂皇帝,可国师这等修行之人,骂起来却是没有任何负担。   听起来这位国师在民间的口碑远不如他的师父好。   “可知被封往了何处?”   “听说国师想将护国公后人封往尧州,不过宰相说尧州乃烟瘴之地,将之封往那里,恐招致北边军中的不满,于是将之封往余州刻郡。”   “余州?”   众人听了一愣,瞬间皱起眉。   宋游听了也是一愣,久久没有说话。   “余州那是什么地方?称不上偏远穷困,却也和富饶沾不了边吧?”   “倒确实比尧州好……”   “气煞我也!”   “这世道终究不比当年了……”   众人议论纷纷,棚中喧闹不已。   宋游依然坐着,没有说话。   余州刻郡……   扶摇县……   是自己走过的地方。   一时间那方的山水、那座妖邪出没的小城、那随风而来的怪狐,还有怪狐的预言,全都在他脑中重现。   过了许久,听客渐渐散去。   看见棚中还有一人,是位道人,还带着一名漂亮得不像凡人的女童,正欲离去的张老先生停住了脚步,稍作思索,便恭敬朝他走来。   “先生为何还不离去?”   宋游便也起身,与之客气回礼:“想与老先生再说两句话。”   “嗯?”张老先生见他语气,又看了他一眼,“先生可有些面生,难道认识老朽?还是以前曾来过。”   “以前确实来过,不过是多年前了。”宋游如实说道,“那时台上也是一位张老先生,讲得如足下一般好,却不知那位老先生可还在?”   “却不知多年前是……”   “十二三年了。”   “十二三年!”   张老先生顿时一愣,又看了他一眼,随即才连忙低下头,眼神闪烁。   这个容貌显然是不对的。   不过他起初也只当他是多年前曾来城中听过说书的妖精鬼怪或者地祇神灵,讲故事的人有时也会走入故事当中,以前张老先生很有名,在逸都繁华昌盛的加持下,不知有多少妖精鬼怪地祇神灵曾扮作是人来听他讲那些传说中的故事,台上换人后的十二年来,尤其最初两年,常有人来找他问起曾经那位张老先生,好几位他都从来没在城中见过,也好几位他都怀疑不是人。   张老先生讲惯了故事,此时也并未失了从容,只是恭敬行礼,正好俯身低头,不去看道人,回答道:   “回禀先生,那是家父。家父年事已高,十二年前就已经讲不动了,从台上退了下来,小老儿接了家父的班。”   “令尊可还在世?”   “八年前就已不在世了。”   “八年前……”   宋游喃喃自语,心中叹息。   “先生与家父有旧?”   “哦,不知算不算有旧,只是当年曾住在逸都,无聊之时,常来此地听书,令尊讲得甚好,于是几乎每日都来。临走之时,还向令尊请教了一番天下奇异神幻之事。”宋游回答道,“如今回来,便想再来拜访一下,道一声谢。”   “……”   面前的张老先生却是皱起眉头。   如此一说,他倒是想起,当时好像确实曾听父亲说过一位道人,在逸都住了半年,半年来每天都来他这里听书。   只听父亲说,这位道人很不凡。   十三年间,容颜不改。   甚至自己都快和父亲当年一样苍老了。   “敢问先生是人是神?”   “是人,修道之人。”   “为何要说道谢呢?”   “张公有所不知。”道人耐心答道,“当年在下初次下山,对天下之事多有不懂,只想寻访各地山水盛景,寻找各地奇异神幻之地,从令尊这里知晓了不少天下奇处,十三年来,我们大多都去寻找了一番,受益匪浅,特来道谢。”   “……”   面前的张老先生一听,却是愣住了。   这位道人是妖精鬼怪、地祇神灵他都不吃惊,因为早就吃惊过,已成了他人生中的一个寻常故事,却没想到竟是如此。   “那些天下奇处先生都去过了?”   “除了云州,都去过了。”   “可敢……敢问先生几句?”   “但问无妨,就如曾经。”   “便问先生,越州之北可有凤凰?”   “神鸟冬至夏至来栖。”   “云顶山上可有神仙?”   “曾有神仙。”   “西域可有地火村?”   “火焰终年不熄。”   “平州深山……”   多年以前的一个寒夜,年轻道人与老先生站在这里对谈,如今还是那名年轻道人,又是一名老先生,还是站在这里对谈。   只是请教和回答双方调换了。   双方态度倒是依旧。 ###第五百八十三章 早已变了模样了   两人对谈不知多久,终于尽兴。   “家父说了一辈子的故事,那些玄幻神异之处和天下奇事不知讲了多少遍,亲身去过的却寥寥无几。我们这些讲故事的人,讲得多了自己也想知道故事的真假,也想去拜访故事中的人物和所在,可惜能如愿的却不多。若是家父还在世,能站在这里,和先生如此交谈一番,定会十分欣慰。”张老先生颇有些遗憾的说,“可惜家父已不在人世了。”   “在下也确实走得太久了。”   “是啊……”   张老先生想到自己,也不知还有多少年的活头,又看见面前的道人,一时不禁唏嘘:“又有几人能如神仙般长久呢?”   宋游听了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只是抬手对着张老先生行礼:   “张公……”   张老先生立马会意,抬手回礼。   “先生慢走……”   “张公之技艺与风采,不逊于令尊。”宋游对他说道,“只愿七年之后,回到这里,还能再听张公讲一回书。”   “先生谬赞。”   云说棚已经没有别人,北瓦子其它勾栏则依旧热闹,不时有戏曲歌声飘到这里,在昏暗的云说棚中回响,却一点不惊扰,反倒显得这里越发寂静,寂静中唯有对礼的两人。   道人旁边女童亦是学着行礼。   随即道人转身,离开这里。   女童自是毫不犹豫的跟上,只是一边走一边回头,打量着这间她只来过几次的云说棚,还有那名站在昏暗中目送的老人。   大抵也是因为只来过这里几次,对这里不够熟悉,对当初那位讲着她听不懂的故事的张老先生也不熟悉,既然不熟悉,猫儿自然没有多少旧地重游的感触,也不懂多少旧人已逝的遗憾,只是随着道人来到这里,听见道人与老者对谈,唏嘘感慨,多年前认识的人静悄悄的就已经不在了,倒是棚子依旧和当年差不多,猫儿心中也有几分难以叙说的奇妙。   同时她向来善于体会道人情感,此时道人表情平静,脚步也平静,可内心的感怀却是她能够嗅得到的。   于是与道人并肩行走,常常扭头,睁大眼睛盯着道人看。   “道士。”三花娘娘板着一张小脸问,“我们七年后还会回来吗?”   “只要还活着,自然会回来。”   “那个老的人还会在吗?”   “……”   道人沉默了一下,才摇着头说:“那只有天知道了。”   曾经那位张老先生十二年前就已经不在台上说书了,这年头很多人生孩子都早,这位张老先生与他父亲年龄不知差多少,看起来也就十几岁的样子,再过七年,这位张老先生的年纪说不定已经超过了十二年前彻底告别讲台时的那位张老先生。   何况世事难料,谁又说得准呢。   “……”   宋游摇一摇头,步伐不停。   身边戏曲声,弹奏声、喝彩声不断地响起,述说着这里的热闹,和十三年前几乎一样,在他们耳中变得清晰,又逐渐远去。   两人慢慢走出了北瓦子。   女童则依旧常常扭头盯着他看,好似要从他那张平静的面容里看出他内心的感慨。   只是她注定是看不懂的。   或许要等到再过一些年,又或者等到下次再回逸州、回到阴阳山后,二十年间相识的老友都来拜访,看见那些她足够熟悉的人都在岁月中变了模样,再过一些年又都陆续凋零,她才会对此有清晰的感触。   “我们又去哪?”   “现在啊……”   道人闻言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   身边的女童脚步没有停住,多迈了两步,走到了他前面去,见状又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继续盯着他。   “现在时间还早,这里离泰安寺好像不远,便去旧地烧一支香吧。”   “好的!”   小女童一脸严肃。   “记得泰安寺外好像有不少苍蝇馆子,烧完香正好可以吃个饭再回去。这次住的客栈不能自己做饭。”   “苍蝇馆子!燕子爱吃!”   “……”   道人已然迈开了脚步。   此前在云说棚昏暗,是因为云说棚建有房顶,不够通透,营造气氛所致,冬天也能挡挡寒风,其实才半下午,太阳毒辣。   所谓苍蝇馆子,多指路边小饭店,倒不是卖苍蝇的,也不是一定就会有很多苍蝇。不过眼下正是盛夏,莫说路边小饭店,就是大酒楼也免不了有苍蝇,因此宋游也不多解释。   盛夏的阳光真是灼人,这年头又很少有城池街道注重绿化,甜水巷中间那棵大树都算稀奇的了,连挑树荫下走都做不到。   宋游很快便热得出了汗,每逢树荫就要停下来乘凉,倒是三花娘娘一边挎着褡裢,一边挎着锦袋,锦袋中的水晶瓶只是泄露出相比总量可以忽略的一丁点寒气,就足以使得锦袋中的空间冰冷如雪地,锦袋也冰冰凉凉的,也带给她凉意,到了后来,干脆伸手将锦袋抱在怀里,因此得以保持白净的面容和严肃的表情。   没过多久,二人走到泰安寺。   和以前一样,还没进门,便闻到了浓浓的烟火气。   道人神情平静,跨进山门。   女童也神情平静,动作和他一样。   半下午正是最萧条的时候,今日阳光又毒辣,寺院中倒是没有多少香客,只有一些香客坐在阴凉地扇着蒲扇歇息交谈,大多是上了年纪的妇人或者老人,有时也有僧侣坐在他们中间,与他们交谈答疑。   看得出泰安寺香火依旧鼎盛,甚至比从前更盛,寺院中巨大的炉鼎中插满了香,多半是上午插上的,全都烧得只剩了竹签。   明亮的阳光照耀下,院中左右两尊巨大的护法神石像,一个持鞭一个持枪,显得尤为威严凶恶,在地上投下大片阴影。左右宫殿中也仍是巨大的佛像菩萨像,依然金光灿灿。   “香火还是很盛啊。”   道人微笑着感慨了一句。   “是的。”   女童在他身边附和道。   道人左右环顾。   女童也是如此。   只是这次再来,她却完全没有之前的小心翼翼、心惊胆战了。   哪怕走过院中,从那凶神恶煞、俯视下方又作势欲打的护法神像身下过,自己整个人都笼罩在神像的阴影中,仰头看去,她也只觉得这两尊雕像哪怕会动,也比自己现在能请出的山神矮了一点。   哪怕走进宫殿,看见那么多金碧辉煌的神佛,她也只觉得平常,不过是当了大官的鬼而已。   有僧侣前来接待他们,应是看道人身着道袍,多了几分关注。   听闻道人在这里已经没有熟人,此次来也不是寻友拜会,只是慕名前来上香游玩,便赠了他几支香,就离去了。   “六支香,你三支,我三支。”   道人将六支香分成两份,一半留在手上,一半递给身边女童。   三花娘娘下意识接过,却是问道:   “妖怪也可以给菩萨上香吗?”   “只要心善心诚,当然可以,三花娘娘还可以给雷公上香。”道人笑着说,“而且还可以许个愿。”   “许个愿!”   三花娘娘略微一偏头,神情严肃。   “就是说说自己想做、想求的事,像是以前金阳道上的村民对三花娘娘许的愿一样。”   “会灵验吗?”   “那得看三花娘娘自己有多努力了。”   “可是村民向三花娘娘许完愿,三花娘娘晚上就会去帮他们把耗子全部捉掉。”   “他们又哪里有三花娘娘这般勤奋和本事?”   “唔……”   三花娘娘又愣了下,扭头看看他,又看看台上佛像,有些警惕的对道人说道:“你别被他们听到了!”   “……”   道人只是微笑,点燃线香。   女童也连忙和他一样,点香敬上。   只是道人只将香插上去,便收回了手,女童插上香后,却是一脸正经,闭目沉思片刻,这才睁开双眼。   妖怪拜佛,小神对大神许愿。   “走吧。”   “好的!”   两人又同时出了宫殿。   又有僧侣来送他们。   道人看见女童的样子,却忍不住微笑,许多记忆在他心底浮现出来,构建出奇妙的感觉:“三花娘娘可还记得十三年前,你第一次跟随我来到这间寺庙时的样子?”   “三花娘娘不记得了。”   “泰安寺的斋饭很出名。”   “也不记得了。”   “也可能那时的三花娘娘,对现在的自己来说,也有些陌生了吧。”道人平静的如此说道,心中又何尝不感慨,别说猫儿,就是当年初下山的自己,相比起现在,也是十三年的变化。   改变最小的,反倒是这幅容颜。   “道长慢走。”   “法师请留步。”   道人与之回礼,这才出了寺院。   只是送他的年轻僧人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远去,看着他们的背影,却总忍不住皱眉——方才听那道长与身边童儿谈话,言语间动不动就是十三年,可见那道长年轻,最多不过二十多岁,女童娇小年幼,也才十来岁的样子,却是不知从哪偷来的年华。   直到回到屋中,将之当做奇事说给师父听,才引起了老和尚的记忆。   十三年前,整个泰安寺所有僧人都记忆深刻。   曾有一名道人来到这里,与广宏法师交谈,也正是那一天,寺院中公认佛法最深、道行最高的广宏法师自焚于佛祖像前。 ###第五百八十四章 疑似故人过   泰安寺外的苍蝇馆子。   可能是最近天气过于燥热,可能是下午来上香的人本就不多,也可能是如今逸都的民生经济明显凋敝,这条街的苍蝇馆子都有些冷清。不见有几个人在店中吃饭,反倒满条街都是苍蝇在飞,有的店家会用扇子驱赶,有的干脆置若罔闻,看都懒得看一眼。   宋游挑了一家会赶苍蝇的馆子坐下,想吃肉又不敢点新鲜肉,怕端上来的不新鲜,于是点了一盘凉拌蕺菜,又叫店家煮了一块腊肉来切。   自然,还要一碗帽儿头。   “好嘞!”   店家也是喜笑颜开。   这条街平日里的服务对象主要是来往香客、做香客生意的小商贩还有被商贩吸引来的平民百姓,香客中富裕的上完香自然会去酒楼,落在这条街吃饭的便只剩下寻常百姓。帽儿头是最常卖的,有些百姓劳累过来做买卖,或者带着小孩到城中来赶集,有点闲钱,就会点上一碗,能再添上一盘素菜的就少很多了,还能叫上一盘肉的那就更少了。   店家看起来年纪不大,动作麻利。   帽儿头是早就蒸好的,却没有急着给他盛,蕺菜也两三下就拌好了,也没有急着给他上,而是先从房梁上取了腊肉下来,刮洗煮熟,这才将凉拌的蕺菜和帽儿头给他端上来,接着再去切腊肉,切得又快又薄,如此没有两三下,菜就上齐了,不至于多等。   “客官慢用。”   店家说了一句,便又拿起蒲扇,继续赶起了苍蝇。   宋游将筷子在手心顿了顿,使之平整,端起那碗帽儿头,白净的米饭里面加了一点细碎的燕米还有一些同样被按碎的绿豆,金黄色的燕米和碧绿色的绿豆使之看起来多了不少颜色和食欲,仍旧在碗中凸起高高的,比起当年吴女侠在外地请自己吃的帽儿头倒是多了一些花样。   宋游多要了一个小碗,分了一些米饭给对面的小女童。   帽儿头一下就不形象了。   “吃吧。”   道人低头刨饭。   女童也低头刨饭。   道人夹菜,她也夹菜。   蕺菜的叶子青中泛红,用了酱油和醋,点了几滴香油,还加了一点别的不知道什么酱,吃着还可以,略有些咸,但在这大热天还挺下饭。   所谓蕺菜,就是鱼腥草。   也叫折耳根。   逸州人是要吃折耳根的,逸州猫自然也是要吃折耳根的。   这一盘是叶子,不是根。   宋游嚼出清脆的响声。   对面的女童也一下一下的咬着,咬得咔嗤咔嗤响,看她神态从容,一点没有对其感到抗拒的意思,只观察着道人的神情动作,等道人再次低头刨饭她也立马低头刨饭,道人伸筷子夹菜,她也一点不能落后。   唯有偶尔一只苍蝇从她面前飞过,她那双灵动而明亮的眼睛才会不由自主的转动起来,将目光从道人身上变成追随苍蝇。   直到闪电般的伸出手——   “刷!”   一只苍蝇便被她抓到手里。   轻轻一捏,刚好捏死,又不至于捏坏,随即放在桌子角。   “刷!”   伸手必然捉住,绝不失手。   一次两次还好,多来几次,旁边正赶着苍蝇的店家便不由有些呆滞了,伸手挠头。   如此不知多少次。   直到一顿饭快吃完时,桌角的苍蝇已经堆了一个小堆了,而且是形状趋近于完美的一个小尖堆。   女童从未失手过。   店家看得一愣一愣的。   直到道人最后一次伸出筷子,夹起盘子中最后一片腊肉,腊肉肥的金黄半透、瘦的鲜红诱人,在筷子上颤抖着,滴下油水,对面那名女童也几乎同时站起身来,一脸严肃,刷一下挥手,捉到头顶一只苍蝇。   道人将腊肉送进嘴中。   女童也捏着苍蝇,屏住呼吸,凑近了小心翼翼放到那堆苍蝇的最顶上,趋近于完美的一个小尖堆一下子便变得完美了。   “店家,收钱。”   “客官,收您四十二文。”   “多谢。”   “客官这童儿……”   “哦,我家童儿生性调皮,思维与常人不太一样,我是早已习惯了,店家见怪别怪。”   道人在桌上数着钱,又刨下来捧着递给店家。   “不敢不敢……”   店家双手接过钱,连声答道。   余光不经意的一瞥,又瞥见那名女童也将那堆苍蝇从桌上刨了下来,捧在手上,动作和那道人刨钱、捧钱的动作几乎一样,让他一时还真有些担心这小姑娘会将这一捧苍蝇递给自己。   却见她揣进了自己挎的褡裢中。   店家忍不住又是一愣。   “客官这童儿……”   “见怪别怪,见怪别怪。”   店家余光再次一瞥,只见那女童正仰起头,一张白白净净的脸蛋上没有多的表情,正疑惑的把自己盯着,眼神像会发问。   “不敢不敢。”   店家连忙躬身,退入店中。   心里只道,怪人怪人。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   陆续开始有逸都百姓做工回家,或者从家里出来,等到晚饭煮好了,便都端着碗在门口吃,亦或是到处走,在人多的地方乘凉闲谈,一时间这座城市好像又回到了宋游记忆中的样子。   三花娘娘边走边看,看那些贪慕人间繁华亦或是别有用心、藏在城里的妖精鬼怪。   道人则咂巴着嘴,回味腊肉的味道。   两刻钟后,回到客栈。   小女童还是挎着褡裢,坐在窗户边上,她一手捧着一把苍蝇,另一只手不断捻起一只,递到前面去。   窗台上站着一只燕子。   燕子小心翼翼,从她手上衔过苍蝇,一仰头一张嘴,苍蝇就下了肚。   随即继续盯着女童。   其实这个天气正是蚊虫最多的时候,他根本无需三花娘娘的投喂,只需出去飞行玩耍一会儿,自然就可以吃饱,而他也不太爱吃苍蝇,奈何三花娘娘的投喂乃是先生也难以全部拒绝的事情,他也只得被迫接受。   刚吃完苍蝇,女童又从褡裢里掏出一串冰糖葫芦递给他。   燕子实在是无奈。   慢慢入了夜。   小女童还是坐在窗户边,趴在木茶几,看着下边尤其是斜对面那条巷子发呆,直到听到身后道人走动洗漱的声音,她才头也没回的问道:   “我们要在这里住多久呢?”   “住不了多久。”   “要在这里住多久呢?”   “几天吧,休息休息,回道观一趟,我回去看看我的师父,就要去云州了。”   “几天……”   女童小声嘀咕着。   篷的一声,变回猫儿,随即再次跳上窗边茶几,趴下来继续看着下方出神,眼皮开始打架。   兴许是累了一天,看着看着,吹着夜风,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中记忆翻涌,淘出过往。   三花娘娘好像看见了当初那只刚来到逸都时的三花猫。   那只三花猫真是弱小,甚至都不能变成人,胆子也小,又强装胆大。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真是不安极了,生怕闯进了别人的地盘。   走进泰安寺看见那么大的庙子,那么大的佛像,金灿灿的,也害怕极了,甚至都不敢进门,强行鼓起勇气进了门后,也不敢轻易说话,只努力装作自己只是一只普通的猫,免得被人认出来。   那只三花猫又蠢笨极了,什么都不懂。   自然了,现在是聪明的。   猫儿缩成一团,睡得很沉。   道人盘坐在床上,闭目修行,又何尝不是想起了往事。   此后几天,两人都在城中闲逛。   甚至还去了岳王神君庙,给岳王神君上了三炷香,当晚神君老爷就托梦而来,给他抱怨鬼城事情的繁琐,来自天宫的压力、西天的渗透,虽然到他这里也不至于有多劳累,却也没有以前宋游说的那般轻松。   顺便也告知他鬼城建造、城隍体系的进展。   买下他们曾住过的院子的那名高屠户果然是个好客之人,每天晚上,只要自己家中煮得有肉,必然来客栈请他去吃,若是他没有去,无论是因为不好意思还是外出未归,都要给他端上一碗来,也常有江湖好友来寻他,他都热情招待,难怪屠宰生意能够越做越大。   宋游还向他打听了一番吴女侠。   只是在如今逸都的江湖上,似乎并没有吴所为这号人物,起码高屠户和他的朋友们都没有听说过。问起西山派,这类江湖上的顶级名门大派对于高屠户和他的朋友们似乎也有些过于高端了,只听说西山派许多江湖传闻,哪个弟子曾在哪里大显神威,哪个弟子居然被谁谁谁打败,也没听说过西山派有什么姓吴的高手或长老之类的。   宋游倒也没有探寻太过。   十三年了,逸都有些地方毫无变化,有些地方则早已经与当年不同。   数次走在逸都城中,都感觉擦肩而过的人有些面熟,有像是曾经的街坊邻里,有像是来找他求过符箓、除过妖邪的人,也有几次好像遇上了当年金阳道上那一群客商中的其中一位,也或许是两位,只是双方都只擦个照面,觉得像又不像,互相投来目光,便各自走过了。   一个变得太多,一个未曾变过。   疑似故人过,倏然满白头。   怎么敢相认呢? ###第五百八十五章 十三年来最大的收获   “先生不住了?”   “不住了。”   “这是又往哪里去呢?”   “会往西边走。”   “便祝先生一路通畅了。”   “多谢店家。”   宋游收拾好行囊,退了客房,店家对他多有客气,他自然也要以礼相待。   随后却没有立马离开,而是带着三花娘娘和枣红马又走进对面那条甜水巷,再一次看看这条巷子,也不知是不是最后一次,直到走到曾经住过的那间小院前,叩响房门,静待人来开。   “谁呀?”   “住在对面客栈的道人。”   “吱呀……”   房门立马就打开了。   只是开门的却不是高屠户,而是一名小男孩,还有身后的一名妇人。   “高公不在吗?”   “清早就出去了。”   “那也无妨。没有什么要事,只是此次回到逸都,住了一些天,今天就要走了,这几天多亏两位照顾,十分感激,特来道别一声。”宋游站在门口并不进去,说着从怀里掏出两张符箓,“没有别的可感谢的,便赠符箓两张,挂在家中可以驱邪避鬼,再加上高公一身血气胆气,想来就算未来乱世将至,也足以保证家中不受妖邪恶鬼骚扰了。”   “这……”   妇人接过符箓,不知说什么。   “替我们向高公道一声谢,说我们已经走了,七年后若有缘,回来定然再来拜访。”宋游自然也不为难妇人,拱手说道,“告辞。”   不忘略微将手放低,对小孩儿也道一声:   “告辞!”   身边女童学着他拱手,声音轻轻细细,却是神情郑重,也道了一声告辞。   妇人言语无措,小孩睁眼盯着。   两人一马这便转身离去。   马蹄踏青石,得得作响。   铃铛亦晃出清脆声音。   “呵呵……”   道人不禁笑了两声。   这次回来,本来是想捡拾十三年前留下的脚印,了却多年前的旧忆,却不料这个过程本身就会留下新的脚印,亦会留下新的记忆。也许这也是这个过程奇妙的地方。   慢慢悠悠出城,打量这座城池。   这次从西门出去。   守城军校并未阻拦他们。   道人出城往西,去寻另一位故人。   沿着官道翻了不知几座山,过了两座桥,从上午走到下午,便到了一座县城,名曰思远县。   依然在县里找了间旅店住下,次日清早按着记忆出发。   路有几十里,亭台三五座,烟村十余家。   只是这次天不冷,比曾经好走许多。   中间好多路仿佛熟悉又不熟悉,有的越走越熟悉,才知走对了,有的越走越陌生,便又退回来,走了大半天,终于抵达新庄、老鹰山下。   “……”   眼前有一间竹院,竹排为墙,茅草为顶,篱笆为院,里头却是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人。   道人站在篱笆外,看向屋中。   猫儿和他站在一起,也伸长脖子看向屋中,眼中闪烁着回想的光泽。   这是雕刻大师孔待诏的竹屋。   宋游曾来此处拜访高人,见识了孔待诏令人惊叹的木雕技艺,也得了许多造化,这份造化很了不得,直到现在也受益无穷,因此回到逸州就想要来拜访探望一下,如果还见得到,就道一声谢。   却不料旧人似乎已经不在此处住了。   “笃笃……”   宋游还是轻叩门扉,看向屋中。   自然是没有人回应的。   “里头可有人?”   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   反倒是稍微一个晃神,再低头一看,便见自家猫儿已经进了篱笆,一脸自然的往门口进去。   “三花娘娘怎么进去了?”   “三花娘娘就这么进来的。”   “……”   宋游低头看了看。   柴扉的缝隙倒是小些,不过篱笆却常有大的空隙,老母鸡多半过不了,猫儿却能轻松过去。   “三花娘娘回来吧。”   “唔?为什么?”猫儿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三花娘娘去看看里面有没有人。”   “人家关着门呢。”   “三花娘娘不进门,在窗户上看。”   “篱笆也算院,柴扉也算门。”   “篱笆?柴非?”   猫儿看向了围成院子的竹栅栏,稍作思索,才抬起头来对他说道:“这个门关不了猫儿,说明不是用来关猫儿的。猫儿可以进来。”   “……”   竟然还说得有些道理。   猫儿则收回目光,摇头晃脑,继续往前走去。   刷的一下跳上窗台,往里头张望几眼,又走到门口,学着道人当初在北钦山上神医屋前用爪子摸了摸门口的地,低头看了看灰尘和印记,这才回过头来对道人说道:   “里面乱糟糟的,全部是灰尘,门口也全部是灰尘。”   又走到另一间房门前看了看。   “这个房顶都坏了一半。”   宋游换了一个角度看去,这才发现,确实有一间屋子房顶的茅草不见了一大半,不知是为秋风所破还是被别人取去了。   “唉……”   道人叹了口气:“三花娘娘回来吧。”   “好的!”   猫儿这才折身往回走。   在篱笆上随便挑个看起来稍微大点的空隙,从容走来,很轻松的就从空隙中穿了过去,自然得像是只是跨了一个小坎。   宋游早有准备,内心平静,只是有些遗憾,左右环顾一圈,拄杖绕着竹屋走。   果不其然——   当他绕到竹屋背后竹林中时,看见竹林中多了一个土包,前面还有一块石碑。   正是孔待诏之墓。   坟墓早已经不新了,土与旁边地里的土颜色几乎没有了分别,甚至坟头都偏矮了一些,上面长满青苔和杂草,至少也应该有几年时间了。   墓与碑则是一个叫“东阳”的人立的。   便是孔待诏的弟子童儿了。   那位“东阳”是个木人,雕刻成活,不知如今又在何方,可还安好?墓前有香,最近的应是今年才插的,不知是不是他点的。   “……”   看来十三年确实太长了。   宋游仍是早有准备,从被袋里取出线香来,稍稍一晃,便已点燃,持着拜了三拜,算是了却曾经缘分与恩情,这才将之插在坟墓前。   这个过程中道人仍旧平静。   三花娘娘则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神情凝重,等他上完香才问:“那个人死了吗?”   “多半如此。”   “那那只猫呢?”   “……”   宋游一下也想起了那只猫。   那是一只仿照三花娘娘雕刻而成的猫,又有孔大师自己的想法,长得与三花娘娘有七八分相似,得了三花娘娘的神韵,又倾注了一位前无古人的绝世木雕匠人的通神技艺与心血,因而成活,最终归入山林,得了自由。   “十三年了,它也该老了吧?”   “它是木头做的,也会老吗?”   “嗯三花娘娘说得有道理。也许它还没有老。”宋游没有反驳三花娘娘的话,“也许此时它正在某片山林中自由自在。”   “唔……”   听说它自由自在,三花猫便不担忧了。   “走吧。”   道人再一次迈开了脚步。   走到思远县,稍作补给,买了几个馒头带上,又在山间装满了泉水,问了问路,花了一天时间,便由思远县走上了金阳道。   是与以前相反的方向。   猫儿一到这里,就显得有些不一样了。   虽然仍旧迈着小碎步,要么跟随在道人身边,要么走到前面去,或者落到后头,却明显对路旁的虫子鸟儿减少了不少兴趣,这些兴趣全都被她转移到了这条道路本身和两旁的山水上。   便见猫儿一边走一边扭头到处看,每次停下,必然是仰头看向路边的山、或是低头看向旁边的溪河,期间又到处嗅着。   似乎她也在这条路上寻找熟悉的感觉。   可是问她她也不说话。   几天之后——   手爬岩。   一只燕子在空中轻巧的掠过。   燕子是轻巧,人却不见得。   旁边悬崖上挂着一条凿壁小路,整条路便是在近乎垂直的崖壁上开凿出来的,不足一人高,宽处也许有三四尺,若人胆大,能躺着睡觉,但却是万万不能随便翻身的,一翻身就可能跌入万丈悬崖,窄处则只能容一个人贴着崖壁险险走过去。   山上风很大。   道人坐在悬崖边,两条腿自然垂下,被山风掀起了头发,一边拿着馒头啃着,一边扭头看向远方风景。   猫儿也坐在他旁边,十分乖巧。   绝壁很高,俯瞰大地。   身后满是摩崖石刻,不同的画风述说着不同时代的一角,面前则是群山连绵,溪水蜿蜒,水中倒映着又一个黄昏,天上太阳正缓缓沉下。   道人享受着纯粹的自然风景,享受着回忆涌上来泛起千百种滋味的感觉。   没过多久,夕阳余晖褪去,头顶黯淡下来,天边呈现出如梦似幻的色彩,似蓝非蓝,似紫还红,似粉又白,渐变成温柔的傍晚霞光。   道人掰下一块馒头,递给旁边猫儿。   猫儿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只小心的从他手上叼过,便一下一下的咬着吃起来。   “……”   道人便露出了微笑。   当年走在这条路上时,无论是在下方金阳道上,还是在这手爬岩上,他分食物给三花娘娘,三花娘娘可都是不轻易接受的。   如今却如此自然。   若问他游历天下十三年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便在这里了。 ###第五百八十六章 路人口中伏龙观   “我们今天晚上还是睡在这上面吗?”   “我想睡在这上面,三花娘娘意下如何?”   “三花娘娘觉得很好。”   “那就这样定了。”   “这回好像比上回热。”   “上次立秋,这次盛夏。”   “晚上还是会冷的。”   “三花娘娘说得有理……”   道人依旧坐在悬崖边上,背对黑暗,迎着霞光,看着远方天边的梦幻色彩与大地的剪影,三花猫则在身后变回了人形,开始从锦袋中抽出一张羊毛毡和一床薄毯,铺在地上,又拿出一个灯笼。   道人还在欣赏霞光之时,女童已经为他铺好了床,并举着木杖,将一个灯笼举到了他面前。   “……”   道人愣了一下才会意过来。   不由露出微笑——   看来自家猫儿对那夜的事记得很清晰。   随即抬起手来,如当年一样,对着远方天边遥遥一捻,仿佛捏了把空气,投入面前古朴简单的灯笼中。   一瞬之间,灯笼中立马亮起了如此刻天边一样如梦似幻的光芒。   且借一抹霞光……   天边渐渐暗了下来,色彩逐渐暗淡,霞光消失,倒是灯笼里的霞光仍旧亮着,缓慢的还给这漫漫长夜。   道人也已经坐到了羊毛毡上,双手以一个很舒服的姿势放在腿上,感悟天地灵韵。   猫儿则趴在他身边,眼中满是思索。   若是下方有人赶夜路,若是山间有妖精鬼怪夜出行走,抬头一看,也许会发现千尺之上的悬崖之间这不同以往的一点星光。   今夜自然与上次不同了。   上次是立秋,寒意更重,这次才小暑,本就要暖和一些。   上次山上的寒风远比这次更重,上次席地而眠,睡的是冰凉坚硬且不平整的栈道地面,这次却垫着羊毛毡,上次在沉默中修行入眠,这次却有一只猫儿一直与他讲话,讲到他不想答了才消停。   山间灵韵也有微弱的改变。   山妖山鬼更多了些。   灯笼也换了一个。   当时山下买的纸灯笼难经风雨,也不易携带,没过多久就坏掉了,如今这个灯笼是平州大山妖鬼集市中的小鬼送给他的,一直保存至今。   倒是霞光依旧照亮一小片范围,使得这大山大风的峭壁之间也多了几分暖意。   夜半时分。   道人照样睁开眼睛,抬起手来。   手中漂浮着一缕金黄色的流光,如星如雨,在手中悬浮游动,随着他手一挥,又消散于天地间。   扭头一看,身边一只猫儿紧贴着他,缩成一团,呼吸平稳起伏。   不知是否有梦来。   次日清早。   道人下山而去。   依旧是一名道人,一匹枣红马,一只三花猫,沿着金阳道缓缓前行。   路旁古柏无数,在这时节呈现出独特的灰青色,千年来无人修剪,枝丫自由生长,狂放交错,郁郁葱葱的叶子连阳光也只能艰难透过,洒在路上斑斑点点,明暗恍惚。其间又回荡着枣红马的铃声,还有从身前身后传出的铃铛声,不断有客商行人与他们交错而过。   一边赶路一边回想曾经,时间竟也过得快,就如这十三年间。   三花猫的神情则越来越微妙,每次停下打量两旁山水时,表情都专注极了,露出思索之色,似乎她也察觉到,这离她曾经那座小庙、离她和道人初遇的地方已经越来越近了。   不知不觉走到了下午。   阳光的变化透过古柏的枝叶,全都化作光点,呈现在了脚下这条青石古道上。   “快到三花娘娘的小庙了。”   宋游拄着竹杖,平静的说了一句。   猫儿本来迈着小碎步走在他前面,闻言顿时停下,扭头看向他,也不说话。   好在道人知晓她的意思。   “我没记错的话,前面不远,就到王善公的路神庙了,而在那之前,有一条岔路,顺着那条岔路走过去,便是三花娘娘的小庙所在。到了那边三花娘娘定然就认得出路了。”   “我们要去吗?”   猫儿站着不动,抬头盯着他。   “这取决于三花娘娘。”宋游低头与她对视,“在我们的旅途中,三花娘娘无疑是可以做决定的。”   “……”   猫儿脸上看不出表情,也不说话。   “看来三花娘娘是想去的。”宋游微微一笑,“我有些累着了,前面找个地方稍作歇息,吃点东西,我们便去看看三花娘娘的小庙还在不在吧。”   “好的!”   猫儿如是说着。   话音落地,立马收回目光,一阵小跑,变成一头小老虎般,沿着金阳道往前冲去。   阳光透过古柏呈现一束束的,三花猫的皮毛本就干净油亮,光点打在她身上时,像是她在发光。   走出不足半里,前方有片空地,一株格外枝繁叶茂的古柏遮住了阳光,地上摆了不少可以供人坐的石头,正有一群人停在这里歇息。   这一群人也是鱼龙混杂,什么都有人。   有客商,有背夫,有镖师,有江湖闲散人,也有看起来像是探亲的寻常百姓,大家和谐的聚在这里,擦着汗闲谈歇凉。   道人带着一只猫一匹马过去,还驮着诸多行囊,颇为不凡,自然惹来了许多人的目光。   众人看着他,谈话也顿了下。   道人则颔首致意,这才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将三花娘娘的锦袋取出来抱在怀里,以消解暑意。   这天气真是有些热。   歇凉的商旅行人看了他几眼,这才继续谈论起先前的话。   主要在讲话的是几名江湖闲散人和两名镖师,大抵都是走江湖的,碰在一起,便打声招呼,互相攀谈几句,能分享一些信息是最好的,分享不了找些乐子打发一些时间也是好的。   其余人多数是在旁边听个热闹。   方才正在聊的,似乎是这条路上的妖鬼之事。   “那只山妖整天出没在那座桥上,叫人背它过桥,终于是遇到了狠人。”一个江湖人说道,“听说上回西山派的好手来这边做什么,那家伙长得比牛还要壮三分,西山派的刀剑在他手里都像牙签,那妖怪竟也敢出来,叫他背它过河。那位英雄一听就知道这是妖邪,却也不怕,愣是把它背起过了河,说是那妖怪中途变得有几千斤重,他也没有把它放下来,直背到没有树荫的太阳底下,才抽出刀子一阵猛砍。”   众人听到那妖怪变得有几千斤重,都睁圆了眼睛,听到江湖豪杰竟艺高胆大至此,直将妖怪背过桥、抽刀相向时,又惊叹向往不已。   “那妖怪死了吗?”   “听说变回了原形,跑掉了。”那名江湖说道,“西山派的弟子虽然厉害,到了山林中,却也不可能追得上山妖,只得让它跑掉了。听说整个刀子上全是绿血,洗干净之后,到了晚上月亮底下还发绿光。”   “真是妖怪啊……”   众人一时听得称奇又害怕。   三花猫也一脸专注的听。   “这几年来,这条路上也越来越不太平了。”一名镖师感叹,“有个王善公守着都不行。”   “可不是嘛。”   “诶你们谁又听说了牛村的事情?”   “牛村又出了什么事情?”   “这可比那山妖吓人多了。”   众人听这镖师这么一讲,尤其镖师语气放得低,似乎自己也觉得胆寒,都觉得害怕,没敢吭声,却又盯着镖师,想要听听怎么回事。   “说是牛村有户人家,就住在官道边上,平日里也挺心善,但凡从他家门口路过的,谁口渴了去讨点水,或者干粮带得不够去换一点,他们家都会欣然应允,从不敷衍,你们谁记得?”   “是不是挨着官道有个猪圈那家?”   “对对对!就是那家!”   “我去他家讨过水!是个好人家!当时正是桃子熟,还分了我一个桃子吃!”   “我也记得那户人家……”   “他家还有个儿子,也挺机灵。”   “那户人家怎么了?”   就连坐在旁边的道人也皱着眉头回想了下,但是在记忆中并没有这户人家,只得放弃,转而看向镖师。   众人也全都看向这名镖师。   “也就前些天的事。说是有一天,有个姑娘到了他们家,模样长得颇为俊俏,自称住在靠近南画县的一个村里,离那里也就二十里远。前段时间父母害了病,双双亡故,她一个人无依无靠,只得去投奔栩州的亲戚,路过这里,又渴又饿,于是来讨口水喝,讨点吃的,顺便问一问去栩州该怎么走。”镖师说着顿了下,“那户人家的主人见她生得俊俏,说话也像那么回事,甚至像是读过几天书,起了心思,于是就以天晚为由让她在家中留宿一夜,明早再走。到了晚上,妇人还将她带到屋中,拿出鞋底给她绣,结果那姑娘接过针线,没两三下就将鞋底纳好了,针脚又密又整齐,看得妇人大吃一惊,于是对她喜欢得很。”   镖师喝了一口水。   “妇人将男人拉到里屋,商量了下,发现都很喜欢这姑娘,出来的时候就对她说,反正是要去栩州投奔亲戚,栩州千里之遥,去了也不见得能够找到亲戚,问她愿不愿意嫁给自家儿子。   “那姑娘想了想,便点了头。   “说自己本身就要嫁人的,看他们心善,家庭和睦,愿意给他们操持家务。   “于是这家人高兴得很,第二天就出门筹了点钱,生怕她反悔,很快就举办了婚礼。”   听到这里,大家都不知道恐怖在哪里。   反倒颇有些江湖美谈佳话的意思。   人们很喜欢传颂这样的故事,善人有善报,缘分和美好,都是让人着迷的事。   “当天晚上,入了洞房,老两口还叮嘱了儿子好好对人家,然后关好了门,回房休息。只是睡到半夜,妇人忽然做梦惊醒,梦见自己儿子一脸惨状的对她哭诉,说自己已经快被吃光了。妇人怕得很,叫醒自家男人,男人却说是她得了好儿媳,高兴得傻了,叫她去睡。   “直到妇人再次被同样的噩梦惊醒,再次叫醒男人,老两口才点燃灯,开门呼喊儿子儿媳的名字,却无人应答。   “鼓起勇气去开儿子的门,也发现门被锁死了,直到他们叫来邻居,一同把门撞开,这才看见,里头赫然躲着一个凶厉丑陋的怪物,那怪物见到外面人多便撞门逃走,而他们的儿子已经被吃得只剩骨头了,床上鲜血淋淋。”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寒从心底起。   “真的假的?”   “这还能有假?你们有往那边走的,过去问问不就知道了!”镖师说道,“就这两天晚上,那妖怪都还经常在附近转悠呢,我看啊,怕是还在打那老两口的主意。”   “没人报官吗?”   “报官又有多少用处?才建的逸都城隍庙,城隍老爷就算真的灵验,也最多能管得了逸都城中。捕役也不敢在晚上到深山里捉妖。就是有人去给前边的王善公老爷上了香,善公老爷也只能托梦,让村民多带些人,白天去找那妖怪的老巢。可村民又哪有那个胆子。”   “没人去请高人吗?”   “请了一个,也没有用。”   “唉……”   众人立马叹息。   “我听说南村有个高人,还挺厉害,平常捉鬼请神都没问题,不如叫他们请他试试?”   “说是请的就是那个高人。”   “这……”   “我倒是听老人说,再往前百里,灵泉县阴阳山以前有间道观,灵不灵验不好说,可但凡有人因为被妖邪所害求上门去,没有不被除的。当地人都说再厉害的妖怪也敌不过山上的道长。只是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大家再去那里,再走上那座山,却怎么也找不到那间道观了,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还有这种奇事?”   “我也是听说的。”   “……”   宋游听到这里,便无奈摇了头。   本身这种事情遇上了就是要管的,此时又听见有人说起自家关门已久的道观,就好像是在点自己一样,更是一点时间也不能再等了。   于是旁边响起了道人的声音:   “请问……”   众人循着声音,全都扭头,看向这名道人。   只见道人坐在石头上,怀中抱着锦袋,手上拿着一片宽大的叶子扇风,旁边一只漂亮至极的猫儿乖巧蹲坐着,身后一匹马驮着行囊,却既没有缰绳也没有马鞍放过的痕迹,活像是一匹野马般,端的是一个不凡。   道人温和有礼,看向镖师,仿佛只是好奇:“镖师口中那户人家距此有多远呢?” ###第五百八十七章 猫儿神与小庙   “哦?道长想要降妖除魔?”   所有人全都看着这名道人,目光有的新奇,有的惊讶,降妖除魔的故事听得多了,身边碰到的却是没有几个。   “且先去看看再说……”   “牛村倒是不远,往前走三十里,有个很大的坡,上了坡再下了坡就是了。有人在牛村摆了茶摊,过了茶摊,一个土堠,就是那户人家。那户人家在外面修了个猪圈,旁边还有个池塘。走过去大概半天时间。”镖师说着顿了下,“至于先前王兄说的山妖,叫人背它过桥那个,则还要往前二十里,遇到一处破破烂烂水流湍急的矮桥就是了。”   说完扭头看向道人:“道长可要去?”   “在下本是游方道人,本就要往那个方向走,遇到此等奇事,自然要去见识见识。”宋游说着行礼道,“在此便谢过足下指路了。”   众人打量着他,心中各有所思。   不过道人只说要去看看,并未向他们募集钱财,所以众人最多也只是怀疑他是否有心除妖,却并不怀疑他是江湖骗子。   这道看起来也确实不像。   “先生这是从哪里来?”方才开口说起山妖之事的江湖闲散人问道。   “游历回来。”   “要去哪里呢?”   “要去云州。”   “先生这马为何不牵缰绳?”   “马儿聪慧,无需缰绳。”   “我看先生也是个有本事的高人,那牛村的吃人妖怪实在太过可恶,偏挑善人老实人下手,我王某也曾路过那户人家,讨过几口水喝,若不是自问自身武艺没学到家,没有本事,定也得按着王善公的指引,挑个好天气叫上兄弟去山中寻它一趟。”江湖闲散人拱手皱眉,“听说多年前也还是这条路上,凉水坳雾鬼猖獗不已,便是一位路过的神仙高人随手将之除去,后来人还在路旁为他塑了像,先生既有本事,何不效仿曾经那位神仙高人除掉妖魔呢?也算是一件好事,能留一桩美谈了!”   “效仿曾经那位神仙高人……”   宋游喃喃念叨着,却是露出微笑。   世事真是奇妙。   于是温和有礼,对江湖人说道:“自该效仿那位神仙高人。”   稍作停顿——   “只是在下还有要事,前面十里就得左转进小路了,区区山妖,也无足挂齿,在下有一位燕仙好友,请他帮忙就够了。”   几乎话音刚落,听见他话的燕子便从天上飞了下来,穿过茂密的古柏林,落在旁边枝丫上。   众人见这一幕,都睁大了眼睛。   “道长真有把握?”   “附近有妖鬼害人,却迟迟得不到解决,在下也面上无光。”道人神情平静,“诸位便请看好就是。”   只见道人对燕子吩咐几句,将那两只妖邪的模样、大致地方都说给了燕子听,燕子则连连点头,像是听得懂人话,随即扭头飞向远处,身子轻灵而又迅捷,一下子就不见了。   与此同时,马背上的被袋中,隐隐可见一把短剑瞬间出鞘,随他而去,刷的一下就穿过了古柏枝叶的缝隙,消失于长空。   众人见状,无不惊奇。   “既是如此,在下也休息够了,这就离去了。”道人抱着三花娘娘的锦袋,脸上汗水已经尽数消散,身体也已凉快起来,便起身了,“相逢于此也是有缘,这便告辞。”   “神仙慢走……”   道人柱上竹杖,迈步远去。   马儿带着叮叮当当的铃声和得得的马蹄声,老老实实跟在他的后边。   猫儿时而仰起头,看向远方天上,时而回过头,看向身后歇凉的百姓,也迈着小碎步跟着道人离去。   身后传来议论之声。   “这下牛村倒是有救了,咱们走在这条路上也少些心惊胆战。”   “这道人如此厉害,何不请他将这一路的妖魔都给除掉?”   “哎呀该找他求两张符的。”   “在下此前说的可也不是假话,据说那灵泉县阴阳山上原先真的有个道观,道观里的道长真的法力无边,最擅降妖除魔,若是他们还在,这路上的妖魔定不至于猖狂到也多到如此地步,只是不见了,不知为什么……”   声音飘入道人耳中,可随着道人走远,也逐渐听不见了。   “为什么……”   道人重复着听见的最后一句。   心里自是百般感触。   很快将之抛开,一边走一边转头,打量着两旁的山林。   也是该清理一遍的。   ……   往前十里只需半个时辰。   随着一行往旁边一转,离开金阳道,走入一条支线,三花娘娘就再也没有走到过宋游的后头,而是一直迈着小碎步走在前头,不言不语,却时常停下来看着旁边的某处山水、某座山村、某户人家出神,亦或是扭过头来,看向道人,等着他走快一点。   道人见状也难得的走快了些。   当年三花娘娘香火昌盛,十里八乡的村民都来找她除鼠,而她夜夜除鼠,附近的山村想来都曾去过,说不准这条路也走过了不知多少次。   如今走来,自然熟悉。   没有多久,三花猫再度停下了脚步,走到路边,仰头伸长脖子,透过路边野草,看向远处一座小山。   山腰上有一间小庙。   虽是看得见,走过去也得二里地。   猫儿就这么站着不动,眺望那座小庙,直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道人走近了,她才回过头,用那双琥珀似的眼睛看向道人。   “走吧。”   道人平静说道。   走下这条道路,沿着田间小径前行,接着走上小山,二里地用不了多长时间,没过多久,便已接近了那间庙宇。   庙宇不大,只一间房屋大小,仿照宫殿样式,是等比缩小版。   多年不见,越发破旧了。   原先就没有门,现在依然没有门,只是当初好歹有个竹编的篱笆挡在门口,算是当地人对颇为灵验的三花娘娘的敬重,如今篱笆也没了,墙上的红漆几乎脱落殆尽,甚至整面墙也找不到几块红色了。   自然也没了香火气。   三花猫坐在门口,隔了一段距离,仰头直视着这座自己曾居住很久的庙子,却是一动不动。   人难以从猫儿的脸上看出表情,一时也没人知道她此时心里的想法。   反倒是道人率先跨了进去。   里头自然已经没了神像,神台也不知被谁给砸坏,里头有些木头,也有烧过火的痕迹,多半是当年三花娘娘离开、塑像也破碎之后,村民发现猫儿神再也没有灵验过,没有吃过祭品,便慢慢将之废弃了,彻底成了来往路人和江湖人遮风避雨、过夜歇脚的场所。   猫儿随着他进来,左右扭头,神情郑重,仍旧不知在想些什么。   刷的一下,猫儿上了神台。   仍旧随意走动,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到处嗅一嗅。   过了许久,她才站在神台上,对下方的道士说了第一句话:“以前三花娘娘就常常躲在这后面睡觉,有人在前面拜我,也发现不了我。”   “三花娘娘善于隐藏。”   “不过有时候人很多,还有些很凶的江湖人来庙子里住,他们身上的味道闻着就让猫害怕,三花娘娘不敢和他们住在一起。等他们在庙子里的时候三花娘娘就只好出去,到庙子后面去躲着睡。”   “那冬天不是很冷?”   “三花娘娘的毛毛很长。”猫儿严肃说道,但是说完顿了一下,又嘀咕了句,“还是会很冷。”   “那下雨呢?”宋游站在庙中问,“下雨天来庙中避雨的人应该会更多吧?”   “下雨睡树子底下!”   “三花娘娘真是大度啊。”   “三花娘娘那时候胆子小。”   猫儿现在说出来倒是觉得无所谓。   不过转念一想,以她的性格,恐怕那时候也是觉得无所谓的——反正猫都这样,本身就要躲着人的,本身就要淋雨的。   只是听在道人耳中却不觉得。   三花娘娘是猫儿神,被村民供奉于此,此地本是她的庙宇,夜夜为村民辛苦捕鼠才换来村民的修缮,有时回来该休息了,或到了寒雨夜,应该躲在庙中避风处好好睡一觉,却因血气旺盛煞气浓重的江湖人来借宿,不得不躲起来,甚至离开庙子,到外面吹寒风,淋冷雨。   “唉……”   道人叹了一口气,随即说道:“但是三花娘娘还是很喜欢它。”   “这是三花娘娘的庙子!”   三花猫站在神台上,却没有如当年一样坐在神台正中,甚至都没有坐下,只站在边缘与道人说话——指着一个地方告诉他,原先那些村民就在这里把香插在一坨泥巴上敬给她,她就趴在这边上吸。又换一个地方告诉他,村民会将泥鳅和小鱼放在这里,她回来看见了就会很高兴。也有时候会有一些饿极了的江湖人或者很久没吃饭的人,会给她偷了抢了,烤熟了吃,甚至生吃,她很生气,但是又没有办法。   “有时候三花娘娘去近的地方捉耗子,捉完就会叼一只回来留着吃。最开始三花娘娘藏在庙子里,但是进来借宿的人闻到耗子的味道,有的人就会来找然后给三花娘娘丢掉。后来三花娘娘学聪明了,就把耗子埋在门口的树底下,饿了就刨出来吃。   “但是三花娘娘捉耗子很厉害,还有村民带贡品来,三花娘娘很少饿,只有冷天才会不够吃,别的时候经常埋进去就忘记刨出来了,等到想起的时候跑去刨出来,已经被虫子给偷吃完了。”   三花娘娘对他絮絮叨叨。 ###第五百八十八章 猫儿也有当年   “既然如此,三花娘娘为何不只在冬天埋藏猎物呢?”   “?”   神台上的猫儿表情顿时一愣。   这个问题似乎把她问到了。   随即陷入沉思……   “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着,既然冬天埋的猎物不容易坏,热天容易坏,冬天没有多少贡品,也不容易捉到猎物,热天恰好相反,那么三花娘娘只在冬天埋藏猎物不就行了?”宋游说着一顿,“我也只是随意一想。”   “是哦……”   猫儿眼光闪烁,继续沉思。   沉思片刻,却是皱眉,并不认同。   “那怎么能行……”   猫儿小声嘀咕着,却说不出缘由。   只是觉得这样是不行的。   肯定是要埋的。   一年四季都要埋的。   只要有多的猎物,都要存起来的。   不存怎么能行?   三花猫摇了摇头,转念一想,顿时又变得开心起来:“还是人好,人厉害,人聪明,不用把肉埋起来,还不会被虫子吃掉。”   值得开心的是,三花娘娘通过自己的勤奋好学,已经掌握了这门原本只属于人的高端技巧。   难怪人能养猫。   真是了不起……   要说起来,道士比他们还要厉害一些,三花娘娘跟着道士,也变得更厉害了,不仅可以用盐巴来存肉,还多了一个跟冬天一样的锦袋,这样一来肉就更不容易坏了——想到自己存在锦袋中的腊耗子、腊鸡、腊兔子和鱼干泥鳅干,可以吃好些天都吃不完,她就满足极了。   至于当年的愁困,自是已随当年而去。   猫儿俯下身子,翘起屁股,伸着懒腰,打个呵欠,又趴下来,平视道士,继续与道士讲话。   “其实这个庙子不是三花娘娘原先的庙子,三花娘娘原先的庙子在那边山里,边上有很深很深的树林子,只是一间很小很小的庙子,是后来一个叫村正的老的人将三花娘娘的雕像从那个庙子搬到这个庙子里来的。原先在那边的时候,来给三花娘娘上香的人没有那么多,三花娘娘隔几天去捉一次耗子就行了,来到这边过后,上香的人就变得多了起来。”   猫儿想起当年的生活,眼睛里也是很有神采的,嘴上却不停。   “有时候每天都要去,有时候一晚上要去好几个地方,跑得三花娘娘好累。只有冷天的人少。还好三花娘娘找得到路。”   猫儿没有提搬到这间原本供奉邪神的“大庙子”过后以及昌盛的香火直接导致她引起了当地路神的注意和怀疑,也许她已经不在意了,也许多年以来她早就已经忘掉或者忽略掉这种本不重要的事情了。   “后来三花娘娘为了谢谢他,还叼了耗子给他带过去,但是他不吃,三花娘娘又捉了小鸟给他叼过去,他又给放跑了。和你一样。”   “那最开始是谁先供奉三花娘娘,给三花娘娘立像的呢?”宋游好奇的问道。   “记不得了。反正那是一个小庙,没有人的。”猫儿努力的回想,因为记忆实在过于模糊,口齿也从流利变得磕磕碰碰,“有次下雨,连山里的树林子都遮不住的雨,三花娘娘去人的房子下遮雨,被狗撵走了,就去那个小庙子里缩着……对哦,明天我带你去那里玩……”   “嗯……”   宋游在地上坐了下来,对她点头,示意她继续讲。   对于猫儿谈话中思维的跳脱,多年以来他也早就习惯了。   “好像是雨停了,但是三花娘娘没有出去,因为外面地上黏糊糊的,泥巴全部会粘在脚上。猫儿不能脏,只有要死了的猫儿才能脏。而且脏了还会更加被人撵,被狗咬,舔起来很累。”三花猫趴在神台上,对他讲道,“结果有个人从外面过,看见了三花娘娘,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给三花娘娘拜了一下,然后给了一只烧熟的笋子虫给三花娘娘吃。”   宋游脑中差不多构建出了画面。   那定然是个夏天。   笋子虫产于竹林中,多出现于夏季,尤其是天最热的时候。穷苦人家往往会想尽办法在身边寻找吃的,很多美食都来源于此。笋子虫烧熟之后身体里几乎全是肉,吃起来很香,是难得的美味,也是天赐的肉食。   这也符合三花娘娘口中的大雨描述,夏季的雨往往这样,一下起来就气势难挡,穿林打叶,山间的小动物们只能仓皇躲避。   有村民上山,看见废弃已久的路边小庙里多了一只漂亮的猫儿,兴许刚听完类似的故事,兴许家中正好闹了老鼠,兴许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将三花娘娘当做山中得了道的精怪,而那时的三花娘娘也确实诞生了些许灵智,至少远比寻常猫儿更聪明。   “烧笋子虫真好吃!”   猫儿不忘对他如是说道。   “随即三花娘娘为表谢意,跟着他到了他家,为他捉了老鼠,之后就有别的人来拜三花娘娘了。”宋游说道,“是这样吗?”   “你怎么知道?”   “猜的。”   三花娘娘知恩图报,有情必还。   “你很聪明。”猫儿说道,“再后来三花娘娘出去找吃的,几天没找到,他们看见三花娘娘不在,就用泥巴做了一个假猫儿放在里头,还管三花娘娘叫三花娘娘。”   “很多都是这样。”   “唔……”   “那后来的三花娘娘是更喜欢以前的小庙子呢,还是更喜欢这个大庙子呢?”   “唔……”   趴着的猫儿神情又一凝。   这可又把她问到了。   随即继续沉思……   “以前的庙子很小,住得很舒服,而且在树林子里,捉虫子、捉兔子、捉耗子、捉雀子和捉蛇来吃都很方便,还很好玩,往下边走一点点就是人住的村子,也可以捉耗子,也很好玩,三花娘娘是很喜欢的。”三花猫边想边说,“但是这个庙子更大,来给三花娘娘上香的人更多,除了冬天每天都有吃不完的小鱼和泥鳅,三花娘娘也很喜欢。”   “这样啊……”   道人点了点头。   猫儿便又继续与他絮叨。   哪天晚上最是忙碌,她来回奔走于几家之间,半夜在山路上狂跑。哪段时间没有人来,害她以为不会有人再来找自己了,低沉了很久。山下哪户人家耗子最多,哪户人家居然给她拿了半只鸡来,多年时多么热闹,又有哪次躲在庙中被借宿的人发现。   庙中为神多年,攒了说不完的话。   外头早已经黑了下来。   山间破庙中灯笼亮着灯光,声音一说一和。   今夜自然就在这里歇息。   倒也没有别的人前来借宿。   只是到半夜时分,一人一猫都已睡去,外头居然有邪祟来访,隔着没有门板的庙门窥探他们,满身邪气,要进庙中来。   三花娘娘的反应比寻常时候遇见妖鬼要激烈许多,难得生气,警惕惊醒后,只趴在神台上与那邪祟对视片刻,等到它想要进来害人时,便闪电般的冲了出去,一口火将之烧成了灰烬,一点渣都没有留。   次日清早,另一片山中。   树林果然茂盛,狂放交错。   在小路旁边,几棵大树之间,杂乱的荆棘丛覆盖之下,有一座不足半人高的小庙,很是简陋,原先应是山神或者土地的庙宇,后来可能因为当地没有山神也没有土地,也没有孕育出来,人们发现不灵验,拜了也没用,慢慢就废弃了。   直到被三花娘娘得了去。   只是如今小庙二度荒废,十几年风吹雨打,却是连庙顶也垮塌了一半,落满树叶。   “就是这里!”   三花娘娘明明是猫儿,却抬起一只戴白手套的爪子,指着前边小庙,回头对道人说道。   这个动作倒是很人性化。   “这里山清水秀,冬暖夏凉,风水很好,是个宝地。”宋游左看右看,随口乱说,“难怪能孕育出三花娘娘。”   “对的!”   猫儿说完,想往前走。   可是多年下来,荆棘早已长得茂盛,却是连让一只猫儿钻过去的空隙也没有。三花猫试着要钻过去,很快就被拦了回来,这就算了,居然还有几根长刺的藤蔓拉着她,不让她进去。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声音——   “请诸位让一让吧。”   无疑是自家道士的声音。   “唔?”   猫儿疑惑之下,顿时扭头,想看他在对谁说话,但是还没看到自家道士,就又立马将头转了回来,被身边的别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   “沙沙刷刷……”   一阵细微的摩擦晃动声。   那些纵横交错、挡在小庙前的荆棘居然像是听得懂人话、成了精还通情达理一样,自动往后面缩去,一根一根,怎么长来就怎么缩回,原本除了刀砍火烧难以分开的荆棘,一下子就全都不见了。   给她让开了一条路。   片刻之后——   猫儿坐在满是落叶、垮塌了的小庙另一侧,坐得端端正正,高度也几乎刚刚好,抬头与道人对视,告知道人,当年她就是这样坐在这里。   旧地重游,猫儿心中也很奇妙。   只是她还不知道这叫感触。   奈何时间有限,前路还长。   三花娘娘只在这里稍作停留,回味了下曾经,便跟上道人,离开这里,回归金阳道上。 ###第五百八十九章 扫一扫乌烟瘴气   金阳道上古柏仍旧茂盛。   路边又有一片空地,仍旧被古柏遮住阳光,空地上却多了一座石像,隐约辨得出是个道士,模样就看不出来了。   一匹枣红马停在边上,啃着路旁的草。   三花娘娘变成人形,收集了干柴,在地上点起一小堆火,又用竹签串了一整串的笋子虫,都是刚刚在路上竹林才捉的,每只都很大,她正将之放在火焰上烤着,表情认真,翻转不停。   一种甲壳类昆虫被烤熟的特有的香味慢慢飘散出来,勾人馋虫。   道人则站在一旁,与石像对视。   真是一点相似度也没有啊。   “叮叮叮……”   远处传来了铃铛声。   女童习惯性的抬头看了一眼——   有几名客商牵着马骡正从远处走来,身后还有几名百姓,或是挑着担子,或是牵着驴子,不知要去哪,都一边走一边兴致勃勃的讨论着。   虽然才刚上午,林荫道上也凉爽,可毕竟是盛夏,赶起路来,也难免觉得热,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都汗流直下,被打湿的脸和脖颈反光,脸颊额头又透着几分晕红,加上言谈间飞扬的眉眼,透出几分兴奋来。   声音慢慢传入三花娘娘耳中。   “这难道还能有假?我家表叔可是亲眼所见!昨天傍晚的时候,太阳才落山不久,天还看得见,也不至于看错了去!”   “这也太玄了……”   “可不是嘛!那一把剑飞过来,一边飞还一边转,呜呜的响,房子旁边的树子只挨了一下,立马就被切断了,早晨我路过还去看了看,切出来的口子跟瓷盘子一样光生!说是当时剑光直晃眼睛,那妖怪跑都跑不了,估摸着都没反应过来,脑袋就掉下来了!定是神仙出手!”   “那你可看见那妖怪了?”   “看见了!当然看见了!牛村好多人围在那看,我也凑过去瞄了一眼!”挑着空担子的中年人顿时龇牙咧嘴,“那叫一个吓人啊!那妖怪腰怕是有两个人那么粗,爪子跟钩子一样,只剩下身子,脖子那被整整齐齐的削了,脑袋一大早就被人送到县衙去了,我没有看见,不过听说那脑袋才是吓死人呢,死了都没几个人敢去碰!”   “可惜我路过牛村没去看……”   “想看热闹的话,现在还可以回去,反正也不远。到了今下午,估摸着就要被烧了。”   “罢了罢了,我自幼胆小,看了怕睡不着觉。知晓这妖怪被除了,今后路过牛村之时,心里也少几分忐忑。”   “只是不知是哪位神仙出手。”   “真是神仙手段啊……”   “……”   众人兴奋交谈,越走越近,又越走越远,神情间满是新奇,还有对于神仙、对于一剑从天而来斩妖首级的神仙手段的向往。   三花娘娘也听得专注极了,甚至手上的笋子虫串都忘了翻动。   直到这群人越走越远,听不见了,她才陡然反应过来,连忙翻动手上的竹签,同时低头看去,见到有一面已经被烧得略微有些焦黑了,不过却又散发出了更加浓郁的香气,让她不住吸耸着鼻子。   随即一边烤着,一边对道人问:   “燕子怎么还没回来?”   “快了。”   “这么久。”   “是啊。”   “他不是会飞吗?”   “定是耽搁了。”   “什么耽……”   一句话还没说完,头顶忽然传来风声。   “呜呜呜……”   像是刀剑快速斩过的破空声,却连绵不绝,从头顶传来。   三花娘娘顿时又仰头看去。   只见一道银光旋转着从天而降,虽是从古柏枝叶的缝隙中飞来,可古柏茂密,还是避免不了碰到枝叶,但凡沾到银光之处,无论树枝还是树干全部整整齐齐的被切断落下。   “刷……”   银光在半空停止旋转,瞄准马儿射去。   与此同时,马背上有剑鞘探出,银光不偏不倚,刷的一下自动回鞘。   乃是一把嵌满宝石的短剑。   “扑扑扑……”   一只燕子这才飞来,落到枝丫上。   “我回来了。”燕子低头看向他们,开口说道,“牛村那只妖怪一直躲在附近山上,一到天黑就到村口徘徊,倒是好找,桥边叫人背它过河的那只山妖受了伤却躲进了山林,我找了一晚上,耽搁了时间。”   “辛苦了。”   道人对他说道。   三花娘娘则扭头一眨不眨的盯着他,觉得会飞的燕子加上这把会飞的刀子,看起来好像很厉害。   那些路人也这么觉得。   这次手上的动作却不停。   “嘶哈……”   三花娘娘将串拿到面前,吸了口气,闻到的味道告诉她,笋子虫已经烤熟了。   这个东西无需什么调料,自己就很香,嚼起来会越来越香,不过三花娘娘还是从被袋中取出了盐巴,捏着小心的洒在上面,看见烤得半焦的笋子虫上面均匀的沾着一粒粒盐花,就觉得好吃极了。   “道士!你吃!好吃!”   第一口仍然率先递给道人。   “多谢三花娘娘。”   道人这次没有拒绝,而是伸出手,捻着最上面的一只,将之从竹签上取了下来,送进嘴中。   这个东西真的很香。   女童则是一愣,看着他不眨眼睛。   依然板着一张小脸,脸蛋白净,从上面看不出表情,只觉得严肃,然而逐渐睁大的眼睛却表达出了她此时内心的惊讶和喜悦。   “你吃!你又吃!”   三花娘娘不懂涸泽而渔的道理,对道人开始了疯狂投喂。   燕子则在树上说道:“昨晚除妖,又在山中搜寻妖鬼,发现这片山林藏着不少妖精鬼怪,很多身上都有邪气,明显不是走的正路。”   “嗯……”   宋游吃着早点,点着头,语气平静:“接下来这段路走得慢一点吧。这边好歹也靠近我阴阳山伏龙观,近年来妖魔却如此猖狂作祟,传出去也算是我们道观的失职,便麻烦你们替我好好清理一遍吧。”   “明白。”   燕子在树上答道。   “你又吃!”   三花娘娘也在地上说道。   ……   接下来几天,道人果然走得慢。   哪怕离灵泉县阴阳山越来越近,道人也一点不急。   只是金阳道上很多时候便只剩下道人与一匹枣红马,不是沿着道路缓慢行走,就是停下来歇息,或是躺在树荫下自在安眠,三花猫与燕子则在路旁的山林中搜寻作恶的妖鬼邪祟——都是近几年来天地变化才诞生或者苏醒的妖鬼精怪,根本没有可以威胁到他们的。   伏龙观周边没有大妖。   沿途村落则逐渐有了传说。   有人清晨走在山上,看见山石聚成人,仿佛传说中的山神显身,捶杀作恶的山妖。有人黄昏时匆忙赶路,听见山里忽然腾起一片飞鸟,随即便是一阵妖鬼嘶吼的声音,令人发寒。   有人半夜待在家中,听见外头有动静,好奇之下开窗一看,只见一柄短剑旋转着从天而降,倒映月光,斩掉妖怪的头颅。   见到和听说却不止是人。   有些妖鬼待在山中,一向安分守己,听说不断有作恶的妖魔邪祟被除,甚至一些吃人不少、道行高强的妖魔邪祟也被干净利落的除掉了,或者有些妖鬼干脆就在现场,亲眼见到,一时全都忍不住内心惶惶,生怕会轮到自己。   当地地神亦目睹数次,惊讶不已。   只有极少数活得足够久的妖鬼精怪以及地神才能猜到——   也许是伏龙观传人回来了。   几天之后,路旁庙宇。   庙外月色如银,勾勒出山林轮廓,连山间的金阳道也清晰可见,庙中神灵却已显出了身形,对着道人恭敬行礼。   “见过尊驾。”   “善公不必多礼。”   “这几日金阳道旁许多作祟的妖魔邪物都接连被除,小神便有所猜测,也许是尊驾回来了。看见除妖的有一只神猫,便更为肯定了。”王善公几乎不敢抬头看宋游,当年就看不出他修为道行,只得猜测,如今还是看不出,但却莫名有种感觉,如今的这一位,比起十三年前,道行修为不知精进了多少,恐怕已是自己想象不到的地步,“终于在此得见尊驾,真是有幸。”   “在下这次再从这里路过,也有再来拜访善公的意思。”宋游说道,“顺便请教善公,我们回来走过的路上,可有作恶的妖邪被遗漏?”   “回禀尊驾,小神所知的,害过人的妖魔邪物基本都被除了。”   “善公是地神,对当地最为清楚,前方有哪些害过人的妖魔邪物,也请善公告知一下。”道人摇着头说道,“离去多年,天地变化,没想到拙郡也变得乌烟瘴气了,在下正好路过,便清理一遍。”   “小神先替百姓谢过尊驾……”   王善公还是不敢看他,低着头行礼,然而这个角度却免不了和地上那只猫儿对视。   偏偏这只猫儿坐得端正,高高仰着头,也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   王善公脑中想起的还是当年那只胆小的三花猫儿,自己几句话就将她吓得不轻,没想到再次相见,她却已经有了如此本领。   一时只觉判若两猫。   一神一猫,都觉得奇妙。 ###第五百九十章 回到阴阳山   “小神也快要离开这金阳道了。近些年来不知怎的,这条路上妖魔邪物越来越多,不是新诞生的,就是消失了很多年的,都冒了出来,小神向来没有降妖除魔的本领,一直羞愧,如今有尊驾两位高徒铲除妖魔邪物,小神也算是能安心离去了。”   王善公说道。   “哦?”   宋游疑惑问他:“善公要去哪里?”   “不是小神要去哪里,实在是上神找了过来,要小神去别地赴任。”   “为何突然要去别地?”   “尊驾可听说过阴间地府?”   “有所听闻。”   “那又是否听过城隍呢?”   “略知一二。”   宋游听到这里,便差不多明白了。   “三年前,朝廷礼部下令,在逸都建了一座城隍庙,选了逸都城外德高望重的罗公为逸都城隍。半年之前,南华郡城也修了城隍庙,小神先后接到了丰州鬼城殿君、长京城隍两道令,叫小神去南华城隍庙赴任,出任城隍,尤其鬼城令上还有岳王神君的名字,却是不得不从。过段时间小神就要去长京报到了,领取城隍官印令符,才会再回来。”   “原来如此。”   宋游听完点了点头。   逸都是岳王神君的家乡和地盘,虽然岳王神君向来懒散,很少管这些事,不过逸都很多地神还是对岳王神君十分敬重,隐隐以他为靠山。   这名王善公的口碑很不错,生前生后都不错,是个心善之人,只是本事低微,没有降妖除魔的法力。   不过若是出任拙郡城隍,自然坐镇城隍庙,处理政务,发号施令,至于降妖除魔自然有手下的武官代劳,无需他亲力亲为,这样一来,有一颗善良为民的心便是最好的了,各按本事各司其职就好。   况且这王善公也算是不错了。   当年道人走过金阳道,只是在此歇脚,他便能够现身,请道人去替当地百姓查看山中邪神。如今牛村有恶妖,他虽没有除妖的本事,在收到当地百姓求助后却也没有装聋作哑,而是敢于托梦,指引村民白天多找些人去寻那妖怪老巢,只是当地村民也没有这个胆量罢了。   “南华城隍虽比不上逸都城隍,不过也是郡城,拙郡总共九县,今后若是每县都有一座城隍庙宇官署,善公也算是管辖八县城隍了。”宋游对王善公拱手说道,“先恭喜善公高升。”   “不敢不敢。”王善公连忙说,“这条路上常有商旅往来,听他们闲谈,不乏有识之士,担忧妖怪横生是天下将乱的征兆。若天下乱了,世间妖魔邪物恐会更多,小神只怕自己难当此任,护不住郡城的周全。”   “正是天下将乱,才更需要善公这般正直的神灵担任要职,保护当地百姓不受妖魔邪物所侵。”宋游对他说,“况且善公不必担忧,进京报到之后长京城隍自会为你分配武官,善公只需做好统筹,尽职尽责,以正道收拢人心香火,多分一些香火给武官们,即使乱世到了,武官们自然也可以为城隍做好驱邪除妖之事。”   “便借尊驾吉言。”   “善公安心去长京报到,再回拙郡上任吧。只愿今后尽职尽责,降妖除魔之时,若是遇上并未作恶、安分守己的妖精鬼怪,也请善公念着同为天下生灵和修行不易的道理,对他们多些宽容。”   宋游知晓这位王善公深夜来访,除了故人到了自家庙里借宿,于情于理都该出来见一见之外,多半也有从他这里讨个安心的意思——   王善公原先是路神,属于很小的地神,但也是对天宫负责。如今升任南华城隍,是为高升,却是归属于丰州鬼城和未来的阴间地府了,但无论是丰州鬼城还是阴间地府都才刚刚建立,加上如今世道有变,城隍体系几乎就是为了应对世道变化而仓皇筹建的,要在乱世中庇护城中乃至城外的百姓不受妖魔邪物所害,少生乱子,肩上的担子自然很重,王善公即使有一颗为民保民的心,也难免心中忐忑。   也许是平日里接触不到天宫正儿八经的神灵,宋游便是他认识的最厉害的人了,也许是这十几年间也在路上听说过有关道人的传说,早有猜测便是自己曾经认识的那一位,于是特地前来请教。   若能得个许诺,便更心安了。   只是道人也没说什么。   因为无论是长京城隍还是岳王神君都定然知晓,道人来自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灵泉县也隶属于拙郡九县之一,南华更是拙郡的郡城,加上逸州本身就是天下第二州,是为上上州,定会重点照顾。   何况伏龙观就在这里。   七年后若是自己回来,自然不会生出什么乱子,若是回不来,什么许诺也都只是虚谈。   两人借着月色交谈片刻,王善公不敢多打扰他安眠,这才道别离去。   小庙神光消失,顿时黑暗下来。   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线香味。   仍旧有江湖路人在此借宿,横七竖八的躺在另外的角落里,鼾声渐渐恢复,此起彼伏。   外面月华如水,月光透过门缝照进来。   “喵……”   猫儿抬头盯着道人,目光却没有焦距,眼光闪烁不停,意识到王善公已经离去后,她才渐渐回过神来,对道人小声说道:“刚才那个鳝公说的前面的妖魔邪物三花娘娘已经记下来了……”   原来刚才是在心中默记啊。   宋游也在黑暗中对她拱手,压低声音说:“三花娘娘记忆超群,定然不会有失。”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到你的道观?”   “本还有两天行程,不过三花娘娘要和燕子除妖,便要三五天了。”   “可是路人说你的道观已经不在了!”   “还在的。”   “找不到了!”   “只是藏起来了。”   “唔……”   猫儿神情凝重,想了想才说道:“那我们降妖除魔的时候快一点!”   “无需心急。”   “你好快点回家!”   “此心安处,与家无异。”道人说着,语气平静,“何况那间道观已经空了,已没有能让我心急归家的人了。”   “……”   猫儿抬头直直把他盯着,过了片刻,才起身爬过来,挨着他侧身一躺,准备睡了。   只浅睡一觉,天便亮了。   江湖路人比他们醒得更早,几乎是天刚蒙蒙亮就有人爬了起来,默默吃点东西,便爬起来继续上路,有的牵着驴子马骡,弄出响声,等到道人和猫儿也睡醒的时候,小庙中已经只剩他们。   “啊……”   道人也走出小庙,清晨山间清冷的空气让他忍不住伸着懒腰,是一种由内而外的舒爽。   洗漱吃饭,继续上路。   当年初次下山,充满了新奇感,路旁一草一木都看得无比清楚,记忆也很清晰,此时倒着走回去,虽然已经过了十三年,可路旁隐约熟悉的山水也不断勾起他的回忆。当年走在这条路上的想法、心境也都浮现出来。   道人算是体会到了一点前些天三花娘娘的感觉。   只是道人终究比猫儿更成熟,纵使心中感情再复杂,再奇妙,再难以言表,步伐也依旧不变,始终坚定往前。   一路上的妖魔邪物又遭了殃。   ……   大约三天之后。   拙郡灵泉县。   道人带着一猫一马走进县城。   自小跟随观中老道在灵泉县的阴阳山上修行,县城自然也是来过不少次的,甚至觉得苦闷无聊之时,道人有时一个人也会来城中玩耍,如今再走过城中的街道,看着记忆中的老旧建筑,自然感怀万千。   穿过县城,往东南走。   沿着官道,走过九个土堠,右手边有一条小路,走进小路二里地,有一个村庄,村中有溪流穿过,溪水清澈甘甜,过村沿溪往上流走,便能见到一片不大不小的青绿色山丘了。   道人站在山间小路上停下脚步,身后猫儿马儿都随他停下,哪怕燕子也站在旁边的树枝上,随着他一同看去。   山丘并不陡峭,也不险绝,反倒难得的温柔平缓。   山上树也不多,以草为主。   像是寻常可见的荒山一样。   唯一奇异的只有两点——   一是这片山并不在荒无人烟之处,甚至山下不远就有一座村庄,旁边的山上都被开垦出了田地,唯有这一片山上面全是荒草。   而是如今已然逼近正午,烈日灼人,世界到处都是一片清明,唯有这一片山中的其中一座萦绕着盛夏正午的阳光也无法驱散的团雾,团雾好似静静地飘在那里,恍惚间让人以为此时正是一个静谧的清晨。   “什么都没有!”   脚下传出猫儿的声音。   “……”   道人只是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笑容复杂难言。   随即拄杖迈步,继续往前。   “……”   无声无息间,像是哪里吹来了一阵山风,竟将前方那片山上的雾吹走了。山雾还未彻底离去,便已露出了山中道观的一角。   道人往前穿过农田,左右环顾。   这个时节山下的谷子已经收完了,在两旁农田的角落处,却始终留着有一丛稻谷没有割掉。   是为山中道人留的。   多年以来,山下百姓也不曾变过。 ###第五百九十一章 道人与道观   “这些谷子怎么没有割完?”   “三花娘娘不知道了吧?”道人边走边对猫儿解释道,“这是村民故意留下的。”   “故意留下的?留给谁的?”   “自是留给山中道观的。”   “山中道观?”   猫儿立马抬头看去,看见远方山上云雾中露出的道观,神情一愣:   “是你们的道观!”   “正是。”   “留给你们的吗?”   “正是。”   “为什么要留给你们?”   “是一种古老而淳朴的传统。”宋游说着顿了一下,“有道行的道士保护一地安宁,本是理所应当的事,村民贫困,没有多少钱财,可淳朴的人受了恩惠庇佑也会思虑如何报答,否则便难以心安,于是每年丰收过后,便留下一丛,任由山中修行之人取食,算是供奉。若是修道之人取食了村民的供奉,自然就要保得一地平地,就和神灵取用了香火,便需行使神职一样。”   “你们会来割吗?”   “自然。”宋游语气中也透出了几分回忆的色彩,“以前我们还住在山上道观的时候,每逢五谷丰收之后,就要下山来,若是看见有一片田土的谷物已经收了却唯独在角落里留了一小丛,便知道是山下村民特地留给山上道士的了,便要去割掉。”   “好安逸!”猫儿走在他身后,“那你们不是每年不需要干活、不需要花钱买,只要来割谷子,就有饭吃!”   “即使不来割,也有饭吃。”   “那为什么还要来割?”   “自是要来割的。”   这般美好的事,怎能使之断绝呢?   道人嘴角不由露出一抹笑意。   当年的他对此也不解。   尤记得观中老道第一次带他下山收割谷物的时候,也曾耐心与他讲解——即使是老道这般大能,修为通天彻地,还是要带着一个小娃娃,背着背篓到山下每一块田土割取谷物,这样的传统和默契已不知道延续了多少年了。   至少也有千年吧?   不知会不会延续到千年以后。   反正宋游定是会将之传下去的。   可惜自家老道实在懒散,就差没有懒到搔虱子吃了,晚年越发懒散,前两年还带着他亲自下山割取谷物,见到他长大一点,对于山下附近的道路田土也足够熟悉了,便打发八哥与他一同去割,自己在道观里悠闲等现成。   “真是……”   道人不由摇着头。   “住在道观旁边的人都会这样吗?”三花猫又抛出了新问题。   “也不是所有道观都这样,但也听说过有别地的道观和别地的村民也会这样。”宋游耐心回答。   “要很厉害的道观吗?”   “倒也与厉害无关。”   “那……”   猫儿的问题真是多得不行。   过了许久,她才消停下来,这时一行人也已经走到了山腰上。   道人还是穿着当年下山那身道袍,除了变得更旧、泛白更严重以外,似乎没有别的变化,就连道人的容颜也并未改变多少,唯有神情中多了一些阅见世事后的沧桑与温柔,比当初更平静了。   此时拄着竹杖,沿着山路上行,因为山路的坡度,上身微微往前倾斜,身后一匹枣红马,一只三花猫,缓缓往上。   猫儿神情仍旧认真,依旧迈着小碎步,时不时停下来,抬头看一眼山上那间道观,又扭头回看自己走过的路和高度,偶尔凑近路边草木,嗅着这片陌生土地的味道,像是要将来时的路牢牢记下。   不知不觉爬得越来越高。   等到猫儿再一次抬起头时,山上那间道观已经近在眼前。   “……”   猫儿停下脚步,愣愣盯着。   见到道人走上前去,她才连忙跟上。   道观并不建在山顶,而是建在山腰偏上的位置,背靠青山,坐落于山上一片平地之中,是一片十分古老的院落。   里面院落分前后两间,古朴的宫殿楼阁加上房间不到十间,有山泉汇成小溪,就从道观旁边流过,后方挂着一条匹练,流水声哗啦,门口还长着一棵颇为雅致的古松。远远看去,若无云雾遮挡,或者从更高处看去,也是青山之间一片缥缈所在。   山门朴实而老旧,没有门联。   唯有头顶三个古老大字——   “伏龙观。”   道人停在门口,仰头看去。   “多年不见……”   道人喃喃自语,抬起竹杖,轻点房门。   “咔……”   门锁自然打开。   再用竹杖杵着房门,轻轻一推,只听吱呀一声响,像是古老的回响,迎接着道人回来。   “进来吧。”   道人说着迈步进去。   进入大门,是最大一间院子,院子中间也摆着个香炉,却起码有一千多年了,炉中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一点香火。   院子中也很干净。   没有落叶,没有灰尘,时间和风雨亦没有在它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像是昨天才被人收拾干净,道人今天就回来了一样。   正对门和两侧都是神殿,供奉着道教常见的神灵,毕竟是个道观,正常对外开放之时,也是会有山下村民还有各地游人来此上香的,道人还要靠他们给的香火钱过日子。只是观中道人平常是不做功课、也不会念经拜神的。   这间院子便是为香客们准备的。   院中香炉也是用来上香的。   只是恐怕已经十几年没有人再走进过这间道观了。   “往这边走。”   道人穿过这间院子,进入后院。   猫儿马儿和燕子自是紧紧跟着。   后面才是道人修行的地方,真正代表着伏龙观古老传承的所在。   “你们的道观好像不小。”   “算不得大。”道人说着,又顿了一下,“以后也可以说是三花娘娘的道观。”   “唔……”   猫儿闭上了嘴,没再多说,只是小碎步又迈得更欢快了一点。   道人到了一间房门前,停下来卸下马背上的行囊,一边卸一边说:“三花娘娘来时可看见了这片山?”   “看见了的!”   “三花娘娘觉得这片山上放满兔子如何?”   “只有这一座还是边上的都是?”   “这一座,还有边上几座,只要是长得一样的,没有农田土地的,便都是我们道观的。”宋游说道,“三花娘娘想好想要哪一座了吗?”   “这么大啊……”   猫儿一时睁大了眼睛。   想起自己来的路上,看见的这一片长满如丝青草的山,被风吹得全都温柔的倒向同一个方向,山上还有古松,若是还长满了兔子,自己平时就在这间古老道观中修行和学习,累着了就去外头像是毯子一样的山上青草中睡觉,醒来就去捉兔子,捉回来便是她和道士的晚饭……   这样的生活该有多惬意?   “三花娘娘还可以顺便想一想,自己的池塘要挖在哪里,我们这次离开前,就可以把它挖好,引泉水过来。三花娘娘再去山下的溪河里钓几条鱼来放进池塘中,等多年后我们回来,肯定就已经长满鱼了。”   是哦,还有池塘和鱼。   还可以睡在池塘边。   而且除了鱼和兔子,每到丰收时节,还可以去山下割不要钱的粮食,又好玩,又不用担心饿死。   猫儿实在难以想象这是什么神仙日子。   “可是……”   猫儿吞吞吐吐,皱眉思索,大脑几乎停滞:“观主会同意吗?是哦,现在你们道观没有观主了喵?”   “有。”   道人点着头对她说:“我就是观主。”   “喵!”   猫儿直盯着他。   最后一点做梦的顾虑也被打消,脑中顿时思索畅想起来,想到妙处根本停不下来,这让她感觉自己的脑子几乎有些不够用。   这时道人也已将所有行囊都卸了下来,放在屋檐下,好让劳累一路的马儿歇息,这才对他们说:“我以前就住在这间屋子,你们要是累着了可以进这间屋子休息,也可以到处走,随便看,只要能走得进去的地方没有不可以进的。我先去后面一趟。”   “你去哪里?”   “看望之前的观主。”   道人拄杖离去,只给他们留了个背影。   片刻之后——   似乎是道观背后,又似乎不是,总之是一片温柔的青山,青草如丝,都被风吹得倒向同一个方向,古松弯下了腰,似乎也经不住山风吹,又似乎在低头照料山上长眠的人,亦或是迎接后来者。   山上有着许多起伏的土丘。   土丘像是这几座青山一样温柔,一样长满了如丝的青草,茂盛得几乎遮住了石碑。   道人也不去管这些青草,向来没有人去管,伏龙观的人也不在意这些,他只是走到了最后面两个土丘前方,拄杖站定。   拨开青草,一块石碑上写的是“天算道人之墓”,另一块写的是“多行道人之墓”,都很简单,只在下方用小字刻着时间,此外连“伏龙观”这三个字也没有出现在石碑上。而字迹又都不相同。   两个土丘挨得很近。   “……”   道人拄杖凝视着最后一座。   还是和当年在越州之北青桐林中看见八哥来信时一样,其实心中并没有多少悲伤难过——对于这一天早有预料,无论是他还是老道,又都对生死之间这点事情早已看淡了,悲伤难过自然便少了。   充斥心中的,更多的是遗憾。   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凝视许久,再多言语也只化作口头上的一声叹息。   再看向这处土丘旁边——   刚好还有一小片空地。   “……”   今后就埋在这里。 ###第五百九十二章 大安三年秋游至云州   盛夏的黄昏,天上满是扑扑声,不是燕子就是蝙蝠,蚊虫也多,显得热闹不已,生机无限。   天边正在落日,云霞被烧得通红。   夕阳下是一片平静的山村美景。   阴阳山上,道观门口,道人端了一张躺椅来,坐在这里,吹着山风,感受着傍晚的凉意和生机,看着远处的风景,任由时间流过去。   身边还有一只猫儿坐在地上,坐得乖巧端正,尾巴左右摇晃着。   山下村落中隐隐有鸡鸣犬吠声传来,传到山上时,已在山间回荡过了一遍,带着若有若无的回音,让人心静。   道人此时什么也没想。   不去想来时的路,不去想前方的路,也不去想道观背后埋着的道人,只用眼睛收拢风景,静静出神。   山风吹得无比舒服,古松沙沙作响。   此时的道人亦是无比自在。   以前在观中时,每逢盛夏,天气好有日落晚霞时,他便会和老道一同坐在这里,有时小声闲聊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有时什么也不说、就这么静静享受着类似于放纵时间带来的绝顶自由。观中八哥有时会停在门口古松上,有时会在天上飞,也有时站在老道的躺椅扶手上。   自己走后,就只有老道和八哥了吧?   恍惚间宋游还真听到了鸟类拍打翅膀的声音,也看见有鸟儿张开翅膀在天上划过,以黄昏为背景,昏昏暗暗中只能看见黑色的影子,可仔细看去才发现并不是八哥,而是一只燕子。   直到天渐渐黑了下来。   “先生。”   燕子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要不要我们去把山下的稻谷割了?”   “山下的稻谷……”   道人心神渐渐收回来,想了想说:“还是不必了。既然只是路过,就不必让他们知道了,等到七年后真正回来了再去割吧。”   “那那些谷子不会浪费吗?”旁边又传来了猫儿担忧的声音。   “不会的,等过些天,他们发现稻谷还是没有人割,自己也会割走的。”宋游平静说道,“我们也只在这里待几天而已,这几天里,便还是麻烦三花娘娘和燕子替我出去找找附近作祟的妖魔邪祟,可以试着变成人形去山下村庄里问一问,过几天我们就出发。”   “又去哪里呢?”猫儿问道。   “云州。”   “云州!”   “不远。”   “我们只有云州没去过了!”   “三花娘娘果真聪明。”宋游说着顿了一下,又淡淡说,“不过说我们没去过云州,却也是不完全正确的。”   “喵?”   “三花娘娘去了就知道了。”   “云州……”   “听说云州风景很好,天气也好,尤其是阳光好,能够看到很漂亮的晚霞,很多地方四季如春……”   道人一边看着天边一边说道。   此时天边已经只剩一线亮光。   没过多久,世界完全进入了夜晚。   昏暗的阴阳山上,道人却依旧没有回屋,而是继续坐在门口,在黑暗中与两只小妖怪讲述当年老道的游历故事。   自然,讲得很笼统。   大多也都是他从别处听到的。   只说她年轻时性情刚直暴躁,爱以力服人,修五行灵法,学五行法术,打遍天下无敌手,就已经足够让猫儿心生向往了。   ……   山下村落比山上更闷热一些。   燥热的夜使得许多人都睡不着,无聊之下,只得拿着蒲扇聚在一处,一边扇风,既是祛除闷热也是打着蚊子,一边闲聊,在越发黑暗的环境中谁都看不清彼此的脸,只能凭着声音来判断是谁在说话、又坐在哪,倒也很有氛围。   夏天的夜晚,只要不下雨,几乎每一天都是这么过的。   说无聊也无聊,说有趣也有趣。   实在没有多少别的娱乐方式了。   只是今晚又多一个新的话题——   今天中午有人在山间劳作,累着了直起腰来擦汗,还有一人坐在田埂上休息,不经意的一看,恰好看见那阴阳山上云雾散开,云雾背后竟然隐隐露出一间道观的一角,颇为古朴玄妙。   只是没过多久,道观就又不见了。   真像是海市蜃楼一样。   那间道观对于很多人是熟悉的。   为什么是很多人呢?   因为从十几年前开始,那间道观就玄乎的很少出现了,有时看得见,有时看不见,有人上山能找得见,有人下来又说山上根本没有道观,真是与故事传说中那些仙家洞府一模一样。并且从大几年前开始,就彻底没有人再能找得见了。在场许多当了家的年轻人也就十几二十岁,许多妇人也就是几年前十年前才嫁过来的,有些只听说过山上有间道观,道观中的道长很了不得,宛如神仙一样,也按着当地传统,每年收了粮食都在田地角落里留下那么一点,过段时间无人收取再去收,却是从未见过那间道观,从未见过道观中的道人。   更别说旁边还围着许多孩童少年了。   那间道观对于他们来说,就像传说中的天宫一样,只在传说中。   如今又有人看见了,自然惹人惊奇。   惊奇之下,也有人怀疑。   只是看见这一幕的不止一人,两人都信誓旦旦,拍着胸脯保证不是说谎,又能互相佐证,等这两人说完之后,又有一名老者站出来说,中午好像远远看见有一名年轻道人从村外走过,沿着小路往山上去了。   “要真是山上道观中的神仙回来了就好咯!”一名老者拖着嗓音说道,“如今这世道是越来越乱,咱们这边还好一些,听说别的地方,就是清晨和傍晚走夜路都可能遇到妖鬼,要是山上的神仙回来了,哪有这些东西猖狂的!”   “也不知是不是……”   “神仙道长回来没得,过两天看看田里的谷子有没有被割不就晓得了!”   “是哦……”   “山上真有道观?”   “难不成老子们都骗你不成?”   “观中道长真有那么厉害?”   “嘿那不是骗你……”   山下的老人也开始与后生们说起山上道长们的本事,很巧的是,他们讲述的大多也是多行道人。   随后几天,金阳道旁妖魔邪物纷纷被除的消息相继传来,成了村中人傍晚歇凉时的谈资,比寻常聊的家长里短更有趣味。   与此同时,附近村落中害人的妖魔邪物也相继被除——有的莫名被烧成了灰,人们只远远看到一团大火和火中传来的嘶喊,等壮着胆子走过去时发现妖魔邪物已经被烧死了,有的是晴空霹雳,打死妖魔,有的是银光从天而降,简直是神仙手段,斩掉妖鬼头颅,还有的是不知从哪里钻出一头猛虎一群大狼,便将成了精的妖怪叼了去。   无一例外,人们赶到时,妖邪已除。   村民一度以为是山上道长回来了,想要上山去寻找、上香拜见。   然而阴阳山上依旧空空荡荡,只有古松俯身,青草如丝,山风日夜不停地吹拂,一点也没有道观存在过的迹象。   田中谷物也无人割取。   ……   几天之后。   山中道观前已经凭空多出了一个深坑,有一条沟壑连通溪流,将水引来,汇成一个小池塘,又通过另一条沟壑重新汇入小溪,形成活水,三花娘娘从山下溪河中捉了不少小鱼小虾来,甚至还按着道人的指引,拔了水草来,全部扔进池塘中。   道人则已经收拾好了行囊,重新放上马背,带着马从道观中走出来。   “三花娘娘好了吗?”   “三花娘娘好了。”   “那就走吧。”   道人还是拄着竹杖,走出两步。   “吱呀!嘭!”   身后的道观大门自动关上。   “等我们下次再回来的时候,这个小湖里就会长满鱼儿吗?”   “多半会的。”   道人很喜欢三花娘娘的描述——   长满鱼儿,长满兔子。   有一种栽种与收获的感觉。   还有这小池塘也是。   猫儿叫它小湖。   真是处处都是与人不同的想法。   道人左右环顾一圈,又回头看了眼这间道观,心中自然是有些不舍的,却也没有过多留恋,本身也就是顺道回来看看,很快便又往前了。   只等七年之后再回来。   云雾再次遮掩了山上。   道人带着三花猫与马儿,叮叮当当的沿着山间小路下山,伴溪而行,天上还飞着一只燕子。   经过村庄,再走二里,便上了大路,过了灵泉县,走了小半天,又踏上一条只能一人通行的小路。小路弯弯曲曲,一边是田,一边是土,通往一条被千年古柏所遮盖的官道。   柏是古柏,路是古路。   正是金阳道,翠云廊。   道人停下脚步。   身后马儿猫儿也都停下脚步,摇晃的铃铛声也为之停歇了下。   随即道人扭头看去——   果然看不见那座熟悉的山,也看不见道观了。   “……”   道人笑了笑,迈步往前。   眼前顿时一暗,被晒得发烫的头皮也感到一阵荫凉,茂盛的古柏将阳光遮了个七七八八,前方是一条坑坑洼洼的石板古道,古道上满是透过古柏枝叶的阳光留下的斑斑点点,明暗分明。   十三年前的他也是从这里上的金阳道。   只是当时上了金阳道后,道人是往右手边走,如今却要往左手边走。   然而金阳道乃是虞朝为了打通逸州到关中平原修建的古道,并不能通往云州,于是走出不远,茂盛的古柏便逐渐消失了,金阳道这条美丽而传奇的古路也在道人的脚下到了头,转而踏上与金阳道相连的另一条古路,同样传奇的一条商贸路线——   五尺道。   逸都是茶马古道的重要节点,云州在茶马互市上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茶商马商同样不少,为了方便逸州到云州的交通,便专门有了一条连通逸州与云州的商贸路线,便是五尺道。   五尺道顾名思义,宽约五尺。   同样是虞朝修建的,却要比金阳道窄上不少,沿途也没有那么多的古柏。   不过从逸州到云州多有大山,修路很多时候都要开山凿岩,艰难重重,能修出这么一条规范的五尺道已是不易。况且行走其中的商人也多是用善于爬坡上坎的西南马驮运货物,这么一条相对较窄的官道已经足够满足需求,比原先的山路要好走许多。   道人沿着这条路,往西而行。   又是没有走过的路。   路上常有客商行人,因为路窄,双方交错而过时离得更近,互相能将对方容貌看得清清楚楚,只是这一生的缘分大抵也就这么多了。   这一路风景还不错,常有大山。   感觉得到海拔在略微升高,也能感觉到气温一天比一天凉,身旁山中草木一天比一天绿得浅、黄得深。   “先生,入秋了。”   “是啊。”   “云都还有大约四百里,云都的天气好像要比这样暖和很多,好像还在春天和夏天。”   这条五尺道直接从逸都通往云都,中间几乎没有可以混淆的岔路,且常有山泉,除了偶尔道人兴致来了,非要去登山,燕子探路寻溪的本领在这条路上几乎没了用武之地,于是常常飞到远处查看,给他讲前方的情况。   “果然四季如春啊。”   “先生是打算在云都过冬吗?”   “云都也可以。不过听说沼郡风景更好,最好在沼郡过冬。”宋游是早就想好了的,“过完这个冬天,再去云州南部。”   “知道了。”   燕子记下了沼郡。   准备明天先飞过去看看。   一路上妖鬼同样很多。   来往商旅都是熟客,每天从哪里出发、又在哪里落脚几乎是固定的,只要中间不睡午觉睡过头,不因别的什么而误了行程,几乎不会有晚上到不了目的地而露宿荒野的事发生,道人则随心所欲,常常天黑了找不到住处,露宿山野,被妖怪所搅扰。   或者干脆便住进了妖鬼开的旅店中。   还好三花娘娘警觉,燕子也警觉,常常是他在睡梦之中,完全不知道,妖鬼就已经被除了。   大安三年秋,道人总算到了云都。   此时的云都只是一座西南方向的小城,虽然也是一个州的治所,可无论经济还是文化,却与逸都完全没得比。   不过天气是真的很好。 ###第五百九十三章 财务危机   云都城外,路旁茶摊。   枣红马安分的停在路旁吃草。   当地山上产的土制红茶,加了梅子和青柑同煮,略有盐糖,不过不仔细品几乎品不出咸甜味道。似乎盐的作用只是放大茶中梅子和青柑的酸甜味道,和有些地方吃水果也加盐的道理一样,糖则使茶中口感变得柔和,不至于酸涩刺激。   只需三文钱,就能买到一大碗。   道人面前已然放着一碗了。   “呼……”   道人捧起碗来喝了一口。   茶叶炒制工艺不够讲究,导致茶汤颜色不够清亮,不过用褐色黑底的粗碗盛茶,本就无所谓清不清亮,再清亮也看不出。然而茶水闻起来香气却是异常浓郁,茶汤中本就有的果香蜜香和梅柑完美融合,少许糖味又使得茶水的口味契合闻到的味道,以至于宋游这个喝惯了清泡茶的人喝起来也觉得不错。   三花娘娘身着三色衣裳,坐在他对面,却没有喝茶,而是一脸严肃的盯着他,同时一双脚在桌子底下晃荡不停。   身边依旧人来人往,不断响着铃铛声。   有商队往前方云都城去,也有商队从前方云都城来,有的会在这家茶摊前边稍作停留,坐下来喝一碗茶,或装些带走,有的则只是从道人的身边路过,被枣红马或格外漂亮的女童吸引,朝他们投来目光。   因为云州阳光毒辣,客商常年奔走在外,风吹日晒,大多都生得很黑,黑中透红,红得发亮,被太阳晒得微眯着眼睛。   人们在此汇集,宋游身处此地,居然也有了一种繁华的感觉。   “呼……”   天空几乎蔚蓝一片,只有头顶和天边飘着几朵白云,全都高度凝结,像是棉花团似的,阳光亮得晃眼睛,照得地上山水道路一草一木都明晃晃的,黄土路与风尘仆仆的来往客商,矮小的西南马与大坨的货物,行走之间带起尘沙,马铃声叮当响着时,路旁捧碗喝茶的道人已经隐隐有了一种预感——   这一刻的画面将成为自己永久的回忆。   因为它真就好似从历史中截取的一段。   “……”   道人一边转头看着路旁行人,与经过身边的一张张面孔对视,一边掰着饼子,用茶水来下。   饼子里边的馅儿是花瓣和红糖,混杂成令人心醉的颜色,还看得到没有被蒸烂的花瓣形状。吃起来倒是没有看起来好吃,不过配上这酸甜可口果香浓郁的茶汤,却也成了道人一路风尘以来的难得美味。   身边杂七杂八的声音都传入耳中。   “五尺道上今年还太平吗?”   “今年?今年不知道怎么说,不过这一趟走来,倒是一路都听说有神仙显灵,路上原本作恶的妖魔鬼怪好些都被除掉了,甚至有些猖獗的山匪马贼也被除掉了,估摸着再走下一趟就能太平许多。”   “当真?”   “我们也是沿途听说的,足下走一趟就知道了。”   “若是真的,那就太好了。”一道声音从宋游身后传来,“上回走到乌郡的时候,半路遇到有人喊饿,以为是流民乞丐,结果我好心拿着饼子去问他,他却问我,可不可以剜肉割足给他吃,真是吓死人。”   “后来呢?”   “我们人多,行事也谨慎,还有道观求的符箓护着,自然不能着了它的道,可这种事情,也总是让人心里发毛。”   “谁说不是呢?何况路上的小妖小鬼多了,时间再一长,难保不会出现成了气候的!”   “唉……”   “说来足下倒是心善。”   “唉,也是家中妇人刚产了子,孩子养大不容易,心想能给儿子积点福也是好的,不求成才,只愿顺利长大。”   “……”   宋游吃着饼子喝着茶水,一言不发。   对面的女童显然也听见了,抬头瞄了一眼坐在道士身后的那两桌人,也很快就收回了目光,也一言不发,严肃的盯着道士。   最后一块饼子进了口,混合着最后一口茶水,一同下肚。   “摊主,结账。”   “好嘞!”   一个矮小黑瘦的男子走了过来。   “一碗茶水三文钱,红糖饼子五文一个,先生吃了两个,收十三文钱。”   “再买四个,我带走吧。”   “便是三十三文。”   “……”   道人瞄向对面的小女童。   三花娘娘顿时收回盯着他的严肃目光,低头从褡裢里掏出钱来。   拿出两串二十文的小串,都用精巧干净的小细红绳串着,大小刚好能被女童的小手拿着,一串先放在桌上,另一串解开,从里头仔细数出十三个铜板,也放在桌上。   “先生家的童儿真是乖巧机灵,才这么小,居然就能算数管钱了。”   摊主一边看着,一边笑呵呵恭维。   就在他要伸手去接钱之时,又见女童把那一完整的小串也解开了,拎着红绳将铜钱倒出来,竟是将这根绳子揣回了兜里,随即才捧着一把散钱递到摊主手上。   “这……”   摊主愕然接过:“谢过先生……”   “谢过摊主才是。”   道人与他微笑,拿起旁边竹杖,便走出了这家小茶摊。   身后传来摊主的小声嘀咕。   “……”   道人摇头笑了笑,低头对自家童儿说道:“看吧,三花娘娘小小年纪就如此吝啬,别人都不敢相信,还以为是我教的。”   女童回头看茶摊,又扭头看他,依旧板着一张小脸,一句话也没说。   道人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抬头看向前方,随即拄杖踏上黄土路,与客商骡马交错,听阳光下的铃铛响。   面前阳光真是亮得晃眼睛。   天气一好,风景自然明媚。   这里便已经是五尺道的尽头了。   云都城也越来越近。   只是离开了茶摊的范围,身边才传来自家童儿的声音:“我们的钱已经没有多少了!”   “没有多少是多少?”   “银子还有二两多,铜钱还有一个大串,三个中串,四个小串,还有八个散的。”   “这样啊……”   大晏人的铜钱一般会串成大小两种,大的理论上便是一千文,称之为一吊,一贯,当然常常是不足一千文的。同时为了使用方便人们还常常将一百文也串起来,便是小串。   至于更小的串,往往是偶尔出门转悠携带的零钱,或者给家中子女晚辈的零花钱。   小孩手小,力小,心也小,拿不了太大串的钱,也用不了太多钱,可是孩童的心也玲珑,若能拿到一串和大人的钱一样、只是数额要少一些的串起来的钱,就会很开心。   三花娘娘便额外串了二十文的小串,既方便拿取使用,也觉得可爱。   于是在她这里,钱就分成了大中小三种串。   也就是还剩二两多的银子,铜钱一贯又三百八十八文,倒确实是宋游自下山以来钱财最少的时候了。   想想倒也正常——   自己一行人的上一次大规模收入进账还是在最后一次离开长京之前,此后越州几乎是荒无人烟之地,接着不是旱灾严重,就是语言几乎不通的西域番国,离开西域过后,行州亦是大片大片的无人之地。虽然三花娘娘偶尔也捉些鱼鼠换钱,却都是小钱,最多能补贴一行人当天的伙食花费,甚至还不够,反倒每到繁华之地,食宿采买的花销都不小。   最近从逸都走来,三花娘娘与燕安虽然降妖除魔无数,却多在路旁山间。如今妖邪频出,官府也没有财力悬赏,当地村民百姓又不像逸都城外桃花村那般富裕,大多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道人怎能去寻他们讨要钱财。   况且一路除妖,多是顺手而为,三花娘娘与燕子连名姓也没有留下,就更别说要钱了。   没有大额进账,坐吃山空,几年下来,钱包差不多也该见底了。   宋游临走时还从道观取了三两多……   只是当年的宋游都不在意,如今自然更不会在意,只拄着竹杖继续往前,轻飘飘说了一句:“看来要省着点花了啊。”   “早就该省着点花了!”身边童儿的眉头却已经紧紧皱了起来,为自己一行的财力告急而感到担忧,“要是不去城里住,不花钱买饭吃买水喝,我们睡在山里,三花娘娘给你捉兔子钓鱼吃,在河里舀水喝,就不会花钱。”   “那怎么能行?”   “能行的!”   “三花娘娘不必着急……”   “……”   三花娘娘扭头看了眼越来越近的城池,心里怎么能不着急:“当时在那边,山里那么多宝贝,叫你拿你不拿,你要是拿了一样回来我们在逸都卖成钱,就够你在城里用很久了!”   “三花娘娘还是念念不忘啊。”   “那你用那个,用那个金锥,叫它取一块银子过来。”   “从哪里取呢?”   “嗯……”   这把三花娘娘问到了。   偷别人东西是耗子做的事情,三花娘娘是猫儿神,自然不会做这种事情。   不过这也难不倒三花娘娘。   “从死人的坟里取。”   “那也算偷。”   “那就取人掉在河里的。”   “不必如此……”   “哦对!三花娘娘还有一块金子!”   “那枚金币与三花娘娘有缘,只有那一枚,还是留着吧,只当作纪念也好。”   “那怎么办?”   “修行之人,天地虽大,饿不死我,冻不死我,反倒是我们不花一分钱就可以走过的地方,有些商人纵使怀里装满了钱财与携带有价值千金的货物也难以走过,渴死半路,难道在西域三花娘娘还没看得清楚吗?又何必如此忧心?”道人只是想笑,“何况如今世道越来越乱,妖魔邪祟频出,以三花娘娘的本事,进了城,要挣多少钱或许不见得,要挣一顿饱饭难道还不容易?”   道人说着,已经走到了城门口。   出示度牒,进城而去。 ###第五百九十四章 你看我像耗子还是像人   “先生可要赁房子?”   “可要找客栈?”   “先生去哪?访友还是找人?找得到路吗?可要人带路?小人云都城中大街小巷门儿清!给您带路,还告知您怎么记,近的五文钱,最远最远也绝不超过十文钱,该远就远,该近就近,绝不乱讲!”   “俺也一样!!”   和逸都城一样,云都城门口也等着许多讨生活的人,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一见到道人,虽然没有全围上来,却也来了五六个。   看得出生意难做,连道人都不放过。   清贫道人,有几个肯花这个钱的?   宋游朝着他们微笑颔首,态度客气,没有说话,便使得好几个人自觉退去了。   唯有一个矮瘦的年轻人,脸上有些青肿,紧跟着他,不肯放弃。   “先生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城中定然不熟,不管去哪,只要五文钱,不光带先生过去,还告知先生下次怎么走,保管一遍能记住!”   “……”   宋游实在无奈,回头看了眼身后自家童儿那张白白净净的脸,转头对这人说道:“在下只是一名清贫道人,兜里也已经没有几个钱了,还要靠着这笔钱走到沼郡再去云州之南,若无别的进账,在云都食宿尚且困难,更别说付给足下了。况且我们自己也不知道眼下应该去哪。足下还是请回吧,莫要因为跟随我们,错过了本来能守到的别的机会。”   “先生可有道法本事在身?”   矮瘦的年轻人看看宋游,看看三花娘娘,又看看枣红马,一副“我的机会就在你这里”的神情,依然不肯离去。   “懂些法术。”   “可会降妖除魔?”   “最擅此道。”   “即是如此,先生想讨个食宿还不容易?”   “哦?”   宋游停下了脚步,转头笑着看他。   这年轻人让他觉得有趣。   “小人少说也可以为先生支两个招。”矮瘦的年轻人对他说道,很是自信,自信得像是骗人的。   “怎么说呢?”   “这……”   “在下是修行之人,只要足下的办法切实有用,定不耍赖。”   宋游这才继续迈开脚步。   “小人相信先生!”   年轻人闻言也不扭捏,跟着他走:“一招是借宿城中道观,城中有个道观,叫做金马观,观中道人虽然颇为势利,不喜欢人去借宿,但若先生真是有本事的,他反倒会巴结你,届时必是好吃好喝的招待。从这到金马观,二里地,弯弯绕绕,先生不好找得过来。”   “明白。”   宋游点头微笑:“第二招呢?”   “这几年来不安生,城内城外都有妖魔鬼怪作祟,先生如果精于除妖,小人便正好知道城中有一处地方,近些天闹了妖怪,颇为吓人,住在附近的大户悬赏白银十两,要请人将之除掉,却一直没能除得掉。这妖怪近些天才冒出来的,知道的人也不多。”   “明白。”   宋游还是点头,不过却疑惑道:“既然城中有妖魔鬼怪作祟,为何我们走到城门,没见城门口贴着有相关的悬赏布告呢?”   “呵……”   年轻人摇了摇头,闭嘴不言,只等前面几名路人走过,人稍微少了些,这才开口:“原先是有悬赏的,不过也少,咱们城中的官老爷,一个比一个懒散迂腐,哪里愿意为了老百姓花钱,纵使是妖魔鬼怪,好多也只敢对平头百姓下手,不敢去招惹朱门大户。就是原先,也得等到妖魔鬼怪吓到了那些官老爷,才会有布告出来。如今城中有了城隍庙,城隍老爷还算灵验,那些官老爷哪里还舍得花这笔钱。”   “原来如此。”   看来云都的州官远比逸都更腐败。   “既然有城隍,城隍老爷也算灵验,为何还有妖魔作祟呢?”   “先生太想当然了。城隍庙去年才刚修好,说是城隍老爷也是去年底才刚上任,反正官府是那时候叫我们都去拜,城内城外妖魔众多,城隍老爷一时半会儿又哪里管得过来,还不是得挨着挨着的来。”年轻人说道,“不过有了城隍老爷,城中倒确实安生许多,就是这妖怪,虽然吓到了不少人,却也没有轻易伤及人命。”   “此言有理。”   宋游对此倒也知晓——   城隍体系初建,刚开始人手紧张,应该是先封州城的城隍,云州比不了逸州,云都城隍应该是配备两名武官,道行也略次,加上刚刚上任不久还没有吃饱香火,效率低些再正常不过了。   “怎么样?先生想好了吗?”年轻人的声音又响起,“可要小人带路?”   “在下选第二个。”   “第二个……”   年轻人瞬间反应过来他选的是什么,略微睁了睁眼睛,这才说道:“那小人便带先生前去。只是小人只能保证消息都是真的,先生今日前去会不会遇上那妖怪,就看先生运气了。”   “若能除了妖怪,还请足下带我们去大户府上领赏,带路钱还是五文。”   年轻人闻言顿时大喜,并没有因为道人拿了十两的赏银却只给他五文而感到不忿,反倒因为只多走了很小一段路就又多五文进账而高兴。   “那便多谢先生!”   “请讲一讲那妖怪吧。”   “没问题!”   年轻人跟在道人身边,开口讲来,第一句就是:“那妖怪据说是只老耗子成精!”   话音落地,道人身后女童神情一凝。   年轻人自是没有注意到,继续边走边说。   “据说那老耗子像猫一样大,有时候像人一样站起来走路,每到黄昏侵晨,就徘徊在鸡鸭坊的巷子里,若有人路过,就站起来问路人,自己是像耗子还是像人,还是像神仙……先生是有本事的修道高人,定然知晓这是怎么回事吧?”   “在讨封呢。”   “小人也是听了这件事后,这才听说,有妖怪得道之后,要化作人形,就要来向人讨封,若人说它像神仙,就能成神仙。”年轻人却是一边说着一边瞄向这道人,好像想从道人口中确认真假,“却是不知真的假的。”   “请继续说。”   “那老耗子也颇为古怪,最开始有人被吓着,慌忙回答,都说它像神仙,那老耗子就满意的走了,但是往往过两天这些人就会做噩梦,梦见那老耗子斥责自己说谎骗他,然后大病一场。后来有人说它像人,那老耗子有时会很生气,和人争论,有时会冷哼而去。”年轻人说,“若是人慌不择言,说它像耗子,它就勃然大怒,会冲上来咬人,但凡被咬,必然生疮流脓,吃药也不管用。”   “有意思……”   宋游听完稍微想了想,便做出了初步评价:“自视甚高,道行颇低,小气不已。”   “先生果真高人!”   “那现在呢……”   “现在附近人都不敢从那边过,免得遇到它,若实在遇到了,只好装作没看见,闭口不答。”年轻人说着表情也颇有些古怪,“据说若是人装得比较像一点的,它就任人走过,若是人装得不像,或者不经意瞄了它一眼,它就紧跟不舍,甚至生气,把人衣服都扯烂。”   “还有这种事?”   “小人也是听说。”   “听来也挺有趣。”   “离得远的人听着觉得有趣,住在附近的人可吓得半死。当地还住了个富户,颇有家产,也吓得不轻,富户自己掏钱,请了衙役过来,但是衙役一个比一个懒,根本一点用处也没有,又请了金马观的道士来,可那些道士也是没有本事的,奈何不了那妖怪,妖怪也不怕他们。又请了好几拨附近的江湖人来,你还没说,最有用的还是这些江湖人。最开始的江湖人不是那老耗子的对手,没有把它打死,反倒被咬伤几个,现在还在富户的府上养病治疮,后来来了个厉害的江湖人,那老耗子害怕,又变成一阵烟气消失,等过两天再出来,拿当地的路人百姓撒气。”   年轻人讲得聚精会神,唾沫横飞,同时不断打量这道人的神情,也打量道人身后的小女童。   却见道人神情依旧,一点不变,语气也很平静,与他对话,仿佛聊的只是寻常人家的琐事。   而那女童则是一脸严肃,跟在道人后头,每逢他回头看去那女童都正仰着头一眨不眨的将自己盯着,脸蛋白净,似乎对这些事很感兴趣,同样也是一丝一毫的惧意也找不出来。   与此同时,道人也打量着他。   这名年轻人看来二十出头,也是常年在外讨生活,被云都的太阳晒得黝黑发亮又发红,长得比道人矮一个头,精瘦,脸上有些青肿,身上穿着一件白中泛黄的褂子,像是最原始粗糙的麻布又像是草编成的,感觉颇为凉爽,只是可能不够柔软。   旁边街上的人大多如此,皮肤很黑,也有一些人穿着差不多的褂子,在这初秋季节,也热得满头是汗。   路旁口音复杂,好在大多都与逸州口音有些类似。   “足下因何确认一定能从我们这里接到这一单活计呢?”宋游对他问道。   “先生一看便是外地人。”矮瘦年轻人说道,“先生在门口出示度牒进城,小人看见了,是个折子,以前有位官人告知小人,那种折子一样的度牒是专门给有道行的真高人的,小人一直记着。”   “足下心思真是玲珑啊。”   “先生过奖。”   “可足下脸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呢?”   “唉……”   年轻人叹了口气,几度张口,都欲言又止,终于说道:“如今这年头,在城门口讨生活也不容易,大家都互相争互相抢,小人会说话,许多官人进出都选了小人带路,惹了别人妒忌,将小人打了一顿。”   “可足下还是在城门口讨生活,如此一来,不会又被打吗?”   “那又能怎样呢?”年轻人摇了摇头,“他们也是讨口饭吃,让他们打一顿出了气,也就得了,小人也装作不知道是谁打的。”   “这样啊……”   道人点了点头,神情平静。   城门口也是一个小江湖。   这等鱼龙混杂之地,说不准拉帮结派的情况还更严重一些。   “前边就是鸡鸭坊了……”   年轻人的神情明显变得提心吊胆起来。   “一般来说,那只老耗子就在这附近几条巷子里转悠,现在也快黄昏了,多半要出来了。”   “足下若是害怕,在外面即可。”   “这,这,不必了吧,也有行人在里面行走,若是遇见了,小人就装作看不见它,也装作和先生不熟就是了。”   “随意。”   道人很自然的往前走去。   马儿铃铛声回荡在巷子里。   巷子既长又窄,只有略微的弯曲,刚好望不到头。里头十分清净,除了道人一行,只看得到两个行人,都低着头,脚步匆匆。   两旁院墙很高,本就夕阳西下,斜着的阳光最多只能照在一面墙壁的上半截,泛着金红色,进不了巷子里,反倒显得巷子颇有几分昏暗。   没走出多远,身边的行人就将道人一行远远甩在了身边。   “这旁边就是我说的那户大户的宅邸,悬赏的也就是他们。”矮瘦年轻人压低声音说道,“也好教先生知晓,小人并非是骗先生。”   “嗯……”   “若是找不到,可以多转几圈,要是还找不到,就只有等明天了。”   “……”   这次道人却没回应。   几乎是年轻人压低的声音刚落地不久,前方墙边便有了一道黑影,差不多有猫那么大,待在一丛草丛旁边,面对着墙缝,背对着行人,只能看到一个毛绒绒灰扑扑的背影以及一条贴着墙缝的尾巴。   等到一行人走近,它立马便转过了头来,露出一张耗子的脸。   年轻人顿时大惊,果然如他先前所说,连忙目不斜视,装作没有看见,也不认识道人。   只见那大灰耗子从墙边离开,像人一样站起来,看看身着火草衣的年轻人,又看看道人,再看看道人身边的女童,眼中闪过一抹疑惑,但还是迈着两只脚往路中间走了两步,挡住了一行人。   也许是这几天以来,路人大多都对它视而不见,几番考虑,它选择了道人身后的女童,盯着目不转睛。   道人停下了脚步。   马儿与女童便也停了下来。   唯有年轻人目不斜视,装作看不见那只耗子,心中紧张,面色却轻松,甚至还挠了挠头,从巷子旁边径直走过。   此时心中害怕极了。   汗已经打湿了火草衣。   只听身后传来一道略有些尖细瘆人的声音:“小娃娃,你看我像耗子还是像人,还是像神仙?”   “嘶……”   真是和传闻中一模一样。   年轻人头皮一阵发麻。   随后又是一道轻轻细细的女童声音:   “看不清楚,你离近点。” ###第五百九十五章 请再来为我们带路   “小女娃娃,你看我像耗子还是像人?还是像神仙?”   大灰耗子站起来高过了人的膝盖,像人一样走路,身子略微摇晃,走近了三花娘娘,笑嘻嘻的问道。   “我看你像耗子!”   女童一脸严肃的盯着它。   “你说什么?”   大灰耗子闻言顿时大怒,龇牙咧嘴。   “你再说一遍我像什么!”   女童身着三色衣裳,面容白净,仍旧直直盯着他,并不因它的怒意而害怕,反而问道:“那你看我是像人还是像猫?”   与此同时,不再隐藏气味。   “什么?”   大灰耗子愣了一下,一吸鼻子。   竟是直到这时才闻到来自这名小女童身上的猫味。   “!”   耗子顿时大惊,抬眼一看。   女童也正直直的盯着它。   刹那之间,它的眼中好像已经不再是一名表情略有些严肃的女童,而是一只正在专心狩猎的猫。猫儿专心致志,自然没有多的表情。   耗子瞬间胆寒,一阵腿软。   “刷!”   没有别的犹豫,一扭身趴下去,四只脚飞快的拨动起来,想要逃离。   然后一只脚已经踩住了它的尾巴。   耗子慌忙又害怕,回头一看,踩住自己尾巴的正是那名小女童。   恍惚之间,它脑中浮现出的画面却是一只寻常猫儿按住了一只正要逃跑的寻常耗子的尾巴——没有别的,这幅画面实在太像太熟悉了,完全就是它记忆深处最害怕印象最深刻的模样。   “篷!”   耗子顿时炸开,化作一蓬灰烟。   像是一捧香灰洒在了空中。   只是这香灰却凝而不散,仿佛被风所托着,向上向远处飘去。   “嘶……”   小女童也深吸一口气,吐出烟气。   吐出的却是一阵黄烟。   黄烟虽是后吐,速度却要更快,迅速飞上天空,追上那阵缓慢飘荡的灰烟,二者刚一相碰,便互相纠缠融合。   “咕噜噜……”   一时空中的烟气像是沸腾了一般,陡然汹涌起来,一下子在空中鼓出一坨,一下子又猛地收缩,不住扭曲变化。   扭曲中传出尖利惊恐的叫声。   “吱吱!!”   像是里头有一个东西在挣扎。   直到又是“篷”的一声。   烟气凭空消散,一只大灰耗子从空中落了下来,摔到地上,晕头转向,却是连声喊道:   “饶命!大仙饶命!”   说着时间长,其实只有短短几息。   走在前面的矮瘦年轻人自然听见了这些动静,只是他却不敢回头看,生怕这些动静都是假的,或者这位先生无法在斗法中胜了那妖怪,自己贸然回头被妖怪看见,反倒会被记恨上,此后梦中患病。然而才走出十几步,身后传来的动静便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甚至于过大的差异给了他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直到听见妖怪那尖锐刺耳的吱吱声,乃至惨呼求饶,他都有些怀疑是真是假。   终于忍不住,回头一看。   便见道人身边的女童手上提着一只和猫差不多大的大灰耗子,一脸镇定从容,甚至于提那只耗子的动作都显得很不一般——   她用手握着耗子的尾巴,倒着提着,任那只耗子如何挣扎,她也丝毫不动,不惧,没有任何神情波动。   像是人提了一捆菜那般自然。   紧接着她微微弯腰低头,用另一只手拨开自己的褡裢,竟将那只巨大的老鼠塞了进去。   顿时装得满满当当。   与此同时,旁边府邸也有人听见动静,将门打开了一条缝,有名仆从探出头来,胆战心惊的看向这边,也刚好看见这一幕。   两人一前一后,将女童的动作尽收眼底,都看到了各自眼中的震惊。   ……   片刻之后,朱家府中。   朱家仆从看见女童将耗子精揣进褡裢之后,便回去禀报了家主,随即将道人一行连同带路的矮瘦年轻人都请入了府中。   仓促之间,朱家府上也没有什么可招待宋游的,好在后厨熬着一锅鸡汤,用的是好几年的老母鸡,于是连忙让后厨烫了三碗米缆来,用一个斗大的陶碗装着,再舀上一锅鸡汤,撒点葱花,连盐都不需要放,便是一碗香喷喷的鸡汤米缆了。   搭了道人的福,年轻人也得了一碗。   斗碗比头还大,米缆雪白,鸡汤也被熬得汤底发白,但油珠子又是金黄发亮,点缀一些翠绿的葱花,还有不少鸡肉,简单却又鲜美。   “吸溜……”   道人和女童都捧着碗吃着,哪怕是曾经不爱吃米面的三花娘娘,此时也吃得很香。   年轻人更是狼吞虎咽。   在这年头,寻常百姓也不好吃得上这么一顿。   吃完米缆,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宋游心满意足,抬起头来,前边赫然坐着一名老者,几名中年人,都正盯着他们。   “多谢朱公招待了。”   “先生可吃得惯?”   “吃得惯,好吃得很。”   “今日也买不了菜了,没有别的招待先生,还请恕罪。”老者瞄了眼女童身上挎的褡裢,里头胀鼓鼓的,据说装的就是那只耗子,“也不知我们朱家是造了什么孽,住处才摊上这么只妖怪,吓得家中妇人娃儿都不敢出门,想了好些办法都没有将之除去,却没想到先生一来,轻轻松松就将之降伏了,真是神仙手段。”   “皆是童儿的功劳。”   “自然自然。”老者对着宋游身旁同样放下斗碗的女童拱手,又让下人捧来两块束腰蜂窝银,“此前因为妖怪过于猖狂,惹人忧心,老朽曾悬赏十两银钱要除此妖,后来增到二十两,既然先生助我朱家除了妖怪,自然该供给先生。”   这朱家倒也算有大户担当,明明是附近闹的妖怪,在鸡鸭坊几条巷子游荡,却说是替他朱家除了妖怪。   “那便多谢了。”   宋游也不客气,行礼道谢。   女童则立马接过了银钱。   老者这才问道:“不知两位是何方的修行高人,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呢?”   “我们从逸州灵泉县来,要往云州沼郡去。”   “沼郡?”   “沼郡纤凝,去过冬的。”   “纤凝县?那可还有九百里路。”老者稍微算了算,便向道人发出邀请,“先生要去纤凝也不必急于一时,现在虽然入了秋,但一来云都的冷热和纤凝相差不大,二来云都天气与逸州不同,起码要再等三个月后,天才会慢慢变冷,先生不急的话,不妨在寒舍小住一段时间,让我们展现一下地主之谊,好好招待先生,再走不迟。”   “太过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请先生务必留下!”   “我等游历天下,暂留云都,也少不了出去降妖除魔,一来进进出出恐会打扰到朱公一家歇息,多有不便,二来也怕朱公会担忧。”   老者闻言果然犹豫了。   几个中年人也面面相觑。   只是稍作思索,他们却还是坚持,想将道人留在府中。   道人笑了笑,没多坚持。   大晏的朱门大户向来有供养僧侣道人的传统,甚至有些大户人家修建宅邸时,会专门留一间房间,给僧侣或是道人住,然后定期将附近知名的或者相熟的僧侣道人请来家中,好吃好喝的款待,僧侣道人则负责念咒加持,亦或是为家中人答疑解惑,祈求平安。   在这年头,这种风气应该比之前更盛了。   这便又合了三花娘娘的意了——   省了一笔房钱不少饭钱。   “这只耗子精虽然在当地作乱,不过还没有害死过人,若是没有城隍庙也就罢了,如今城中已然修了城隍庙,在下捉了这只耗子,应该将之送到城隍庙去给城隍按律定罪责罚才是。”宋游抹了一把嘴巴,便站起来,“天要黑了,在下便先去城隍庙一趟。”   “老朽叫人带先生去!”   “不必了,在下这位朋友擅长带路。”宋游笑着回绝,“只请朱公替我照看好我家马儿便是。”   “一定一定!”   宋游与他行礼,便走出了朱府。   矮瘦年轻人自是跟随着他。   “米缆味道如何?”   宋游转头笑眯眯的看向他。   “好吃!太好吃了!”矮瘦年轻人说道,“小人上次吃肉还是上半年,更别说这满满一碗鸡汤了,真是人间美味啊!”   “还没请教足下尊敬大名。”   “王小满,家中排名第四,别的人都叫我王四。”   “王小满……”   宋游记下了这个名字,随即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总共十五枚,先将十枚递给他:“这是足下为我们带路来鸡鸭坊、指明朱府的工钱。”   随即将剩下五枚也放到他手上:“这是足下带我们去云都城隍庙的带路钱。”   “小人可没有带先生来朱府,是朱府的下人将先生请进去的,却搭着先生吃了一顿好饭,带先生去城隍庙本是应该做的,怎能再收钱?”   “这钱也是足下该拿的。”   宋游却是摇头笑着,边走边说。   太阳已经彻底落下了山,天边只剩渐变色的霞光,头顶的云则红得令人心醉,在别地难以见得的天气在这里却好似只是寻常,道人一边缓步走在又深又长的小巷中,一边说道:“这种带路的活儿,足下一天能接几单?”   “最多也就四五个。”   “城外的路足下可熟?”   “太熟了!”   “那便按五个算。”   “先生这是……”   “今天离去之后,请足下明日也来朱府找我们,再请足下带路,按天算钱。”   “……”   年轻人愣愣的,不明所以。 ###第五百九十六章 凡人与城隍庙   云都城隍庙,烟气缭绕。   宋游走到这里时,天已经黑了,天地间只有很微弱的光,霞光做了背景,建筑轮廓变得清晰,依稀能辨得出这里是一座新修的庙宇。   傍晚时候还有人来上过香,到现在还没烧完,在黑夜中亮着猩红的光点,不知是来祈求平安福气、还是被妖魔邪祟困扰来求城隍帮助的。   这时山上一个人也没有,唯有道人带着童儿,还有一名带路人,沿着石阶往上走。   道人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照例抬头看去,借着微光仔细辨认。   头顶写的正是“城隍庙”三个字。   两旁依旧有着门联。   右边写的是:   进来摸摸心头,不妨悔过迁善;   左边写的是:   出去行行好事,何用点烛烧香?   “……”   道人微微一笑,踏进了庙门。   纵使这里是城隍庙,可大晚上的,名叫王小满的年轻人也不愿独自一人待在外面,便跟在道人女童身后踏进去。   “呼……”   只见庙中原先明明昏暗一片,唯有一盏还不足豆大的长明灯点着光,堪堪照亮神台一角,可自己刚一走进去,就感觉里头神光大盛,像是那盏长明灯一下子炸开了一团不灼人的火光一样,虽不灼人,却刺眼睛,伴随着朦胧烟气,使得人的眼前一花。   等到视线恢复,带路人发现,自己所站之处已经完全不是自己记忆中的城隍庙模样了。   云都新修的城隍庙算不得小,供着一位城隍和两名武官显得十分空荡,外面还有当地社神的小庙,不过庙宇再大也不过只有一间宫殿,充其量是一间大一点的房间,加上神台神像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后,也没有多少空余了。然而眼前的地方却分明是一个官署的大堂,唯有处理公文案卷之类的桌案椅子,神台神像全都消失无踪。   像是云都城的衙门。   同时刚才还昏昏暗暗的庙宇,如今已点起了明亮的灯火。   只是灯火似乎过于明亮了,亮得有些晃眼睛,又似乎这灯火本就不同寻常,本身就是花的,带路人怎么看也看不清楚。   灯光看不清楚,灯光映照下的人也看不清楚,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像是隔了一层湖水看人,水波还在不断晃荡,看得人有些头晕。   反倒是声音听来只是有些回音,勉强还能够辨认。   有一道灰白色的晃荡的人影站在自己前边,身旁还有一个矮一些的人影,也是在“水波”中不断晃荡,大概便是自己带过来的那两位了,可前边却还有两道人影,一前一后,看步态像是正快速走来,竟微微躬身行礼。   “小神云都城隍邱正真,不知先生到来,有失远迎。”   “卑职谷司阳,见过先生。”   带路人听着顿时一惊。   “邱正真……”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说城隍老爷的名字。   城隍老爷这等人物,不仅管辖云都妖鬼阴间之事,还贵为神灵,怎是他平常可以听得到名号的?   另一位听起来似乎是庙中的神官。   可此时两位神灵却异常恭敬。   随即又听前边传来道人的声音:   “宋游,有礼了。”   “早有听闻先生功绩。”   “城隍不必多礼,在下也只是今日刚到云都,刚好遇上一位妖怪,抓了它来,念及它还没有伤过人命,且修行不易,不好自己处理,便带过来交给邱城隍,请城隍依律处理。”   旁边更小的那道人影便一阵晃动,似乎是从褡裢里掏出了那只耗子。   带路人又听见了耗子的声音。   “吱吱……”   “饶命!饶命!”   “敢问先生,可是鸡鸭坊前些天来的那只鼠妖?”   “正是。”   “谷将军刚刚忙完手头上的事情,养好了伤,小神正欲请他去鸡鸭坊将这东西捉来呢,没想到劳烦先生大驾,真是惭愧。”   “本就是举手之劳,要是城隍真当先把它捉了去,我们还少得了一段缘分。”   “都是小神处事不力……”   “城隍初来乍到,香火没有吸足,脚跟还没站稳,便能让云都城中的妖鬼怪事少了大半,已经能算是功绩了。”   前方对谈的声音仍旧传来。   云都城隍对这耗子精也有些了解,又听道人给他说了一些这耗子精的所作所为,便请神官将之拿下,说这耗子只是侥幸成精,在墙中梁后听人说了一些神仙鬼话,信以为真,其实不懂修行,念它成精不易,要试着将它劝上正道,将功折罪,若是不行,就镇压于城隍庙下。   期间还说到自己。   云都城隍这么了不得的神仙,居然也客客气气的向那道人询问自己是谁。   道人则说只是带路的凡人。   在这个过程中,双方的态度却与带路人此前想的完全不一样。   不过此前也没想到会亲眼见到城隍。   以前他也见过道士、民间先生、巫师或神婆请神,与神交流之时,不是请神附在自己身上,便是借由一个木头人、草人或是纸人,又或者是香灰铜钱之类的别的媒介,得到一些启示,哪有真的把神叫过来显身的?   就算今日道人说要将这耗子精交给城隍发落,他也只以为是将之带到城隍庙,了不起烧一炷香什么的,哪曾想到,直接到了城隍的官署。   连带着他这凡人也沾了光,听着道人与神灵对谈。   只是二人的身影依旧模糊晃荡,看不清楚。   带路人消息灵通,厮混于云都市井,常听这些故事,猜测这大概就是别人常说的,自己八字不够硬,不配看神,所以即使沾了高人的光,侥幸进了传说中城隍老爷的官署,也不能看清神灵的真容。   只是不知会不会有别的福气好处,或者是折寿少了福气什么的?   “现在云都妖魔邪祟可多?”   “多亏谷将军与方将军,城中作乱的妖魔邪祟倒是除得差不多了,就算是没有除掉的,也想办法驱逐出城了,只是城外……却太大了,妖魔邪物也比小神原本想的要多很多,不少都有些道行,两位将军还未吸足香火,出城之后神力又有衰减,即使两人协力,也很难祛除。”   “城隍不必自责,这也正常。”道人笑着说道,“我家两个童儿,一个三花娘娘,一个燕仙后人,都有除妖的本领,正欲出城除妖,便请城隍将城外那些格外凶恶的妖怪整理出来,列个名录,写好位置,从明天开始,我们便请这位王小哥带我们过去,一一除掉。对云都百姓,个中功绩都可算在城隍庙头上,好助城隍吸聚香火,早日站稳脚跟,造福于民。”   “多谢先生……”   带路人听到这里,这才知晓,原来是这么与自己有关。   隐隐感觉有目光投到了自己身上,又听云都城隍感叹自己福缘深厚,随即二人又聊了几句,这才互相躬身,似是在行礼道别。   带路人仍旧看不清楚。   甚至感觉有些头晕。   整个过程像是在做梦。   只看前方那模糊的城隍仍旧站在原地,道人则已转身,五官还是看不清,带路人也隐约知道,该是自己离去的时候了。可当他也转过身,准备跟着道人往外面走,走出这间官署,或是预想中可能有别的什么感觉,比如道人会拉自己一把之类的,但却什么也没有,甚至自己都没有走出这间官署的门,就见背后一暗,身边也一暗,像是谁吹灭了屋中的灯一样,整间屋子就黑暗了下来。   变得黑暗,也好似变得清晰。   等到眼睛适应了微光,这才发现,自己就站在城隍庙中,面前是门槛,身后是神台、神像还有堪堪照亮神台一角的长明灯。   城隍塑像坐在正中间,旁边两名武官神像,在豆火映照下,身姿模样半隐半现,像是居于夜空俯瞰地下的神灵。   “走吧……”   身边传来道人的声音。   道人的容貌也变得清晰。   “先生……”   “足下是凡人,既无修为,也无道行,本不可以随便进入城隍官署,进去之后,自然什么也看不清楚,这是正常的。”   “啊……”   带路人不知该说什么。   只迈着脚,随着道人跨出庙宇,被外面夜风一吹,一阵机灵,闻着不知身前身后来的线香味道,四周皆是昏暗且清晰的世界,对比之下,方才自己见到的那片明亮且模糊的官署更像是一场梦了。   简直像是半夜梦刚醒。   道人拄着竹杖,则已下了山。   身边的女童也回头来看他。   带路人不敢久留,连忙跟了上去。   “足下可害怕?”   “害怕什么?城隍爷爷?城隍爷爷是大善人,死后才当的城隍,是要保佑我们的,小人怎么会怕?”   “是独自一人归家。”   “独自一人……”   带路人扭着头,左右看了看。   城中已然彻底黑了下来,微光之下,每条街巷倒是都看得见,又都看不清,看不到头,和白天不太一样,这时的它们像是没有底的黑洞。   “小人跑快一点就是!”   “你倒不逞能。”   “不敢……”   带路人咽着口水,跟随道人。   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黑暗中的城隍庙,心里隐隐有种感觉——   若是多年之后,自己将今夜的事讲给子孙后代或是别人家的小娃娃听,定会描述得无比真实,那些小娃娃听来,定会觉得无比奇妙。   眼前这位道人,则是真仙人也。 ###第五百九十七章 学习新的法术   “道士……”   “三花娘娘唤我何事?”   “为什么这只耗子要问人自己像耗子还是像人、还是像神仙?”   “这是民间的传说。”   “传说?”   “就是说,有些妖怪要化形得道了,却总是差那么一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办,焦虑之下,想知道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于是就下山来,找到身为万物之灵长也最聪明的人。有的妖怪会向人请教,自己该怎么办,有的妖怪则直接问,自己像是什么,想从人这里得到答案。”宋游走在黑暗的巷子中,一边走一边说,“在民间传说中,若是人们说妖怪像人,妖怪就能够变成人,反之就要再回去修行。”   “真的吗?”   “有这种事情发生。”宋游耐心与她解释,“有效果的案例多了,故事传得久了,不止人相信,妖怪也信了。”   身后的带路人也听得睁大眼睛。   “那说它像神仙呢?”   三花娘娘又紧跟着问道。   “也许效果会好些。”   “那为什么那只耗子没有变成人,也没有变成神仙?”   “也不是所有都有用。就算要起作用,至少也得只差那么一点儿才行。”宋游摇头笑着说,“凡人哪有那么厉害,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人没有那么厉害?”   “自然没有。”   “是假的!”   “世事奇妙,有时真假难分。”   “那只耗子真笨!”   “是啊……”   宋游微微笑着答道,伸手摸她的头。   若说是假的,也不尽然。   只是提供一些自信罢了。   这点自信也有多有少,因妖而异。   但这点自信却是很重要的。   不光是对妖有用,对法术有用,对人也有用,对寻常事物也有用——有时人做某件事情,就差那么一丁点儿,想不出为什么完不成,也许旁人给予一点自信和鼓励,人们相信自己能成,而不是怀疑自己这次又会失败,状态一上来,便真的成了。   只是修行更重修心,法术更考心境,于是在这方面更突出一些。   遁地术穿墙术这种天生有缺陷的法术便是最好的例子,别的法术心境不稳最多效果相对减弱,这两种法术却可能将自己陷在地里与墙中。   三花娘娘现在觉得那只耗子蠢笨,可其实她自己也用过这一招。   当年刚出逸都,山水之间,三花娘娘正在学习她猫生中的第一门法术,几乎马上就要入门,就只差那么一丁点吐出火来,也是道人在旁边告知她下一次一鼓作气定能成功,于是就真的成功了。   差不多的道理。   至于所谓的“像神仙”,也不是指真神仙,在妖怪眼中,自己修行也是得道而不是成精,自己也是奔着成仙去的,要求放缓一些,能化作人形有一些道行便能被称作什么什么仙了,若是凡人说它像神仙,有神仙风范,心中自然更有自信,说不准便弥补了化形差的那么一丁点。   修行与法术,便是如此玄妙。   可惜那只老鼠太过愚笨,自己别说“成仙”,就是离化形都有点距离,只是住得离人太近,听人说了一些故事,便急不可耐的过来实践。   妖怪大多也都单纯。   倒是身后的带路人听得津津有味,而最为有趣的一点就是,他可以十分肯定,这位先生口中说的句句都是真的。   有一种窥探到了真实的妖鬼、神仙、修行故事的感觉。   “足下,到了。”   道人已经停下了脚步,站在黑暗中,转头对他笑着说:“回去路上记得小心,奔跑之际,莫要摔了跤,明天早点来朱家府上找我。”   “一定!”   道人便进了朱家府邸。   朱家也有一间房舍,专门用来供养道人僧侣,房间颇大,一应俱全,道人便住在这里。   深夜有武官持书来访。   这两名武官都是当年言州龟城中的鬼校尉,早就与宋游见过,又是听从燕子带去的宋游口信才南下丰州,最终被分配到云州做神官,算是宋游的旧相识。两人聊了一会儿,说起当时南下之路是否顺利,鬼兵鬼将到了丰州鬼城可都有被妥善安置,丰州鬼城近况如何,以及他和另一位神官在云都的除妖经历,这才离去。   次日醒来,桌上已经多了一张黄纸,上面用漂亮的字迹写着城外的妖魔邪祟。   “唉……”   宋游拿起来看,叹了一口气,又对昨晚忙碌到半夜的猫儿说道:“三花娘娘,该起来学新的法术了,吃完饭,路上还能再眯一觉。”   “!”   猫儿本来在床尾趴得好好的,闻言耳朵顿时竖了起来,接着刷的一下,像是身体的某种机制直接越过大脑将她叫了起来,扭头看向道人。   “学新法术!”   “三花娘娘天资卓越,敏而好学,虽然小小年纪就已经掌握了众多法术,但也已经可以再学一门了。”   “学什么新法术?”   “三花娘娘想学什么?”   “三花娘娘想学厉害的!”猫儿顿时从床上跳了下来,“像是燕子的雷法,跟神仙一样,像是燕子的小剑,飞来飞去,一看就很厉害!”   “让我想想……”   这可将宋游难住了。   “想想!”   “先出门吃饭吧。”   “好的!”   “篷……”   猫儿已变作了人形,随他出门。   刚一出门,外头就有仆从在等他,告知他那名叫做王小满的带路人大清早就已经在门口等他了,朱家心善,将他请了进来。   随即叫宋游去吃早饭。   带路人也搭着吃了一顿朱家的好饭。   只是这年头毕竟是这年头,王小满这种云都底层人,不可能与朱家主人一同吃饭,只好用碗盛上一碗,坐在外面门槛上吃,即使如此,他也吃得心满意足,觉得哪怕没有那一天二十五文钱的进帐,就只混这一顿饭,也是知足的。   吃完早饭,一行人便出门而去。   当天中午,城外山上。   山中怪石成林,灰黑色的,像是墨染过一样,加之青草地与覆盖怪石的植被,看起来也颇有几番意境。   这里已经只有道人、猫儿和枣红马,燕子则停在最高的一根石笋上,扭头到处看。   “正好此地怪石不少,正好三花娘娘除了火法外最精通的就是点石成兵之法,正好三花娘娘已经开始学习金行法术的切金断利之术,就正好再教三花娘娘点石成金之法。”宋游对她说道,“点石成金之法最好便是既学过土行法术,又学过金行法术,还可与点石成兵配合使用,可使三花娘娘请出的山神更加坚不可摧、势大力沉。”   “就是你经常用的!”   “也是在下的拿手好戏。”   “金灿灿的!”   “没错。”   “就学这个!就学这个!”   三花娘娘毫不犹豫,开口连声说道。   “三花娘娘学起来会很快,不过想来也要一些天的时间,还是和以前一样,从一点开始,徐徐图之。”宋游对她说着,又抬起头,对头顶石笋上站着的燕子说道,“燕安也可以练习一番雷法,或者就用三花娘娘请出来的石巨人练习一下对‘斩首剑’的控制,免得它过于狠毒。”   “扑扑扑……”   燕子顿时飞了下来,好与道人说话:“先生,这柄‘斩首剑’实在不知如何练习,不管怎么控制,它也只斩敌家头颅。除非对方不是人,它找不到头颅在哪,才可能斩到别的地方。”   “这件宝物颇为厉害,也很有灵性,这种有灵性的法器,没有操控不了的道理。”道人微微一笑,“只是它听不听你的话的区别。”   “先生意思是……”   “……”   道人笑而不语,只一招手。   “嗤!”   马背上的短剑顿时出鞘,凭空飞出,在空中旋转着,靠近道人,又悬停空中。   “去斩那石头。”   道人指着旁边的一颗石头。   指的是石头的下半截。   “刷!”   只斩生灵头颅的斩首剑此时一点脾气没有,顿时就飞了过去,旋转出呜呜的破空声,碰到那颗石头,轻轻松松就从中间划了过去,像是石头只是道人或某个妖怪用幻术变出来的虚影似的。   所斩之处,正是石头的“脚”。   “呜呜呜……”   斩首剑旋转着飞回来。   旁边燕子看得愣住。   三花娘娘也看得一脸严肃。   “嗤!”   奢华漂亮的短剑回了剑鞘。   道人则走过去,抽出短剑,将之递向燕子,燕子则化为人形接过。   “你是燕仙后人,在这世间大妖之中,除了海外那头蛟龙,越州那棵柳树,没有见过比你家燕仙活得更久、道行更深的了。这把剑虽然的确是世间难得的攻伐法器,可你拿着它,却也不要低了它。你要记住,你是它的主人,也是燕仙后人,应该它听你的,而不是你请它出鞘。若是它对你的号令有所不从,你大可不必惯着它,可想尽一切办法,让它听话,臣服于你。”   “燕安知晓……”   少年接过短剑,这才若有所思。   燕仙确实很了不得。   也许燕仙不善争斗,年迈之后,更是孱弱,可他老人家的道行却是实打实的。   如今成就神位,更是不一般了。   世间大妖,打得过他的很多,可道行与前途及得上他的却没有几个。   此时少年脑中想起的画面,却是当时在西域深山、在那寺庙大殿之中,大和尚祭出这柄宝剑,命之斩下先生头颅,结果宝剑与竹杖一磕,意识到这是自己不可冒犯的大能之后,便很快落了下去,不再听使唤了……   “原来如此。”   少年小声喃喃自语,这才明悟。 ###第五百九十八章 道人与猫的回报   山下有官道,蜿蜒通向前方。   带路人独自坐在官道旁等着,太阳过于毒辣,必须得躲在树下,不然很快就会被晒得全身发烫,可躲在树下,阳光透过枝叶让人眼花,高温的天气很快就让人昏昏沉沉,想要睡觉。   那位先生说是下山来寻他。   带路人想要跟随那位先生上山,看看神仙除妖是何等风采,又害怕自己一介凡人,被误伤了小命,于是还是留了下来。   最开始觉得这份活计真是神仙活计,不用守在城门口费劲招揽客人,运气不好赚不到钱、运气好了又招同行嫉妒,每天稳定有钱到账,还能混上一顿朱家的好饭,可在山下等得时间长了,又觉得一个人在这,也没个说话的人,不知道时间如何打发,身上莫名的不自在。   听人讲说人各有命,可能自己就是劳苦命。   带路人东想西想。   忽然听见山上一阵轰隆声响,几乎将他惊醒,仔细听去,有时如雷鸣,有时如山崩,有时又是剧烈的碰撞声,伴随着树枝倒地的声音,听得他一阵心惊胆战,连扭头看去都得小心翼翼,以为山上斗得如此激烈。   只得庆幸,幸好自己没跟上去。   大概下午时分,山上动静停歇。   没有多久,林中一阵铃铛响,道人一行便带着枣红马下山了。   带路人第一时间看向那名女童腰间的褡裢,见其又变得胀鼓鼓的,迅速收回目光,却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今日又是个什么妖怪?”   “是我家三花娘娘除的妖,便请问三花娘娘吧。”道人只说道。   “是条大蛇!”女童说道。   “大蛇?”带路人愣了一下,“也装在这个褡裢里面了吗?”   “什喵?哦没有,这里面装的是我们在山上摘的果子,那条大蛇凶恶得很,吃了好多人,道士说不需要带回城隍庙去,而且那么大,一口就能把一个人吞掉,搬都搬不动,现在还在山里。”   “……”   带路人挠了挠头。   感觉和自己想的有些不一样。   “不过那么大一条蛇,真是可惜了,城中有人收蛇皮,还有蛇胆,蛇骨也收,越大的就越贵呢。”带路人挠头道。   “真的?多少钱?”   小女童上了官道,正欲爬上自家马儿的背,闻言顿时来了兴趣。   “小人也不知道,反正很贵。”   “……”   三花娘娘还欲说什么,却听见自家道士的声音:“山中妖怪已然被除,如今还留在那里的,不过是一条更大些的死蛇罢了,此地离云都城中算来也不过几十里路,足下若有意,何不去山中取它骨肉换钱呢?”   女童摇头晃脑,没有多说。   “啊?我?”   带路人却是愣住。   “怎么不行?”道人边走边说,“那蛇妖毕竟得了道,成了精,我们修行之人可以将之斩杀,诛灭神魂,却不愿仅仅为了钱就剖它尸骨,可足下不过是城中一名凡人,是那蛇妖往日里吞吃祸害的对象,如今它死了,双方移位,有何不可?最多不过割起来更费力一些罢了。”   “这……”   带路人更加愣了。   仔细一想,好像又是这个理。   心中还真有些心动。   不过却也害怕。   然而道人声音又响了起来。   “不过快下午了,天要黑了,我们却还得靠足下带路回云都,赶朱家的晚饭。唉,钱财困窘啊。”道人还是边走边说,“明天也还要靠足下带路去云池湖中寻那水妖,除妖大事,不可耽搁,足下若是有意,请自寻时间来山中取吧。”   “额……”   带路人说不出话来。   带路回到城中,定然已是天黑,明天又还要去云池中寻水妖,那他若是去山中取蛇骨蛇蜕蛇胆,岂不是只能半夜摸黑去?   不敢不敢……   白天都害怕呢,怎敢晚上去?   这山上虽没有狮虎熊狼,可等闲人,谁敢大半夜的独自上山?   带路人顿时就不犹豫了。   那名小女童也摇头晃脑,继续往马儿身上爬,一下不小心,装满褡裢的猕猴桃全都滚落下来,三花娘娘本就心疼能卖钱的蛇妖骨肉,这些果子又落了不少在地上,心疼的她连忙下马,一边数落这些果子慌慌张张,也不知要去哪里,一边慌忙弯腰捡拾。   这是她带给朱家人的。   盖因昨夜归家之时,听说朱家有位子嗣病重,不治将死,很想吃猕猴桃,可云都市面上却没找着有卖的,今日正好遇上,她便摘了一些。   三花娘娘向来知晓恩情报答一事。   这是她当年成就猫儿神的契机来源。   昨夜替朱家捕鼠,今日摘来果子,都是对朱家收容招待他们的回馈。   回到云都城中时果然天已黑了,朱家专门派人替他们留了门,宋游谢过朱家,三花娘娘也递出自己摘的果子,让他们拿去给病人吃。   带路人又搭着吃了一顿晚饭。   还是坐在门口吃的。   等他回到自己徒有四壁的家中时,就更晚了,月亮都升了起来。   今日稳稳到账二十五文,得了一顿大户人家的早饭和晚饭,尤其是晚上那一顿,有鱼有肉,虽然到自己碗里都不是完整的了,只是下人们东一筷子西一夹的给自己夹了一些,却也吃得他美滋滋,只想以后的日子要是都能这么过下去该有多好。   嘴里都还回味着味道。   躺到床上,本来都准备睡了,看见月光透过窗照进来,照在地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心中一下想起昨天晚上城隍庙中看到的光景,一下又想到今天白天躺在官道上听见的山中的“斗法动静”。   也许是这些神仙妖鬼之事对普通人来说太过稀奇,像是茶楼说书人口中那些只存在于几百年前、千里之外的故事走入了现实,自然兴奋。   最后想到道人对他说的话。   “山中妖怪已然被除……   “不过是一条更大些的死蛇罢了……   “此地离云都城中算来也不过几十里路……何不去山中取它骨肉换钱呢?   “足下不过是城中一名凡人,是那蛇妖往日里吞吃祸害的对象,如今它死了,双方移位,有何不可?   “最多不过割起来更费力一些罢了。   “……”   许多声音,都在他脑中回响。   像是刚刚才听见的一样。   “……”   带路人摇了摇头。   此去石林,还有几十里路,来回得走一天,跑得快也得大半天,今天下午又不能去,明天白天也不能去,还说那么多。   带路人扭头看了眼外面。   明月照耀之下,城中倒是一片清晰。   不过还是太远了。   这世道乱,沿途虽无虎豹熊狼,可走夜路也难免撞到小妖小鬼。   如何能为了一些钱财命都不要?   带路人对自己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在城门口替人带路讨生活,之所以比别的人挣得多,就是机灵,知晓该做什么,又不该做什么,所以来往官人贵人只听自己说话,就愿意选自己带路。   这等冒险之事,是万万不做的。   “……”   倒确实听说小妖小鬼只敢欺凌老弱病残与胆怯之人,遇到青壮年又胆大的人,便只得避开。   “……”   可还是太远了。   不如明天白天飞跑去一趟?   自己从小给人带路,常常带人前去,飞奔回来,善于奔跑,也不知那先生在云池中除妖要多久,如果久的话,自己又再跑得快一点,说不准可以到那片山上割了妖蛇,取完蛇蜕蛇骨蛇胆再回来。   却不知那条蛇有多大。   “……”   况且这个点,城门都关了。   倒是有个狗洞可以出去,长得胖些的人还爬不出去嘞,这种事情,也只有他们这些带路人才门清了。   “刷!”   带路人从床上坐了起来。   像是疯了一般,神情难得郑重,摇头甩开脑中杂念,一点也不多想,径直去灶屋取了柴刀来,别在腰上,看了眼窗外月光,便出门而去。   沿街一阵疯跑。   ……   次日清早,朱家府上。   带路人再来之时,却发现府上氛围有些不对。   昨晚那位郎君本就病重,生命垂危,临死之际只想尝点猕猴桃,吃了猕猴桃后,心愿得到满足,今天早上就不行了,全府上下都很哀痛。   家主不禁找到宋游,请求宋游施法救治。   道人却摇头告知他:   “在下不擅医术,何况生死有命,令郎病已多年,早入膏肓,难以救治,不过死亡并非生命的终点,朱家颇有仁善之名,令郎也有才名,说不准会有别的机缘等着他。”   “先生何意?”   “家主很快就能知晓。”   家主不知为何,却也只得谢过道人山中摘取的野果,接着匆忙离去。   道人依然吃了顿早饭,带路人也还是混了一顿,朱家不差他这点吃的,倒也没嫌弃他身份低微就不让他进门,随即这才出城。   大概当日中午。   朱家母亲在儿子病床前睡着了,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家儿子与自己讲话,说是因为朱家行事和善,自己也取了功名,颇有才名,刚巧城中新建的城隍庙缺一位文官,做书记抄录之事,于是在家中仙师的引荐下,云都城隍庙请自己去做主簿,若能做辅官,还可在庙中立像。   等朱母醒来,儿子已然死了。   她将此事讲与家中人听,众人这才明了,这大抵便是道人对他们的回报。 ###第五百九十九章 云池水妖   云州多有大湖,云都城外不远便有一片大湖,名曰云池,绕湖一圈近三百里。   湖对面有高山,峭壁映在湖中。   湖畔多有芦苇巴茅,在这时节,正好开出了花穗,也都倒映在湖中。   道人拄着竹杖,戴着斗笠,沿着湖边缓步而行,身后跟着一匹枣红马,身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趴在马背上,眯着眼睛打盹。   身边还有一名矮瘦的年轻人,也没什么精神。   “足下昨夜没睡好?”道人转过头,笑眯眯的看向带路人,“难道也是捉耗子去了?”   听见捉耗子,马背上的女童直起身来,疑惑的看了他一眼,又左右看了看,没见到有什么耗子,便又打个呵欠,懒洋洋的趴了下去。   “昨夜确实没睡好……”   带路人倒不怕他知道自己去取了蛇骨蛇蜕和蛇胆的事,本身就是他劝自己去取的,只是怕自己心里的反反复复被他知晓,惹他笑话,于是只囫囵应付了一句就移开了话题,转而盯着旁边的云池说道:“小人虽在城中,却也听说过这云池里的水妖。”   “哦?”   “听说是条很黑的鱼,也有说是龙的,最喜欢在天气好的时候出来,许是那时候水面上的影子看得最清楚,若是有船从上面过被它知晓,它就会吐出水箭来将船打翻,不过大一点的船它就没有办法了。”   “那今日倒是正好。”   宋游抬头看了看今日天气。   蓝天白云,与青山一同倾入碧水中。   “云池边上有不少渔村,都是指着云池讨生活的,渔民的船都是些小船,这半年以来,说是有不少渔民都被那妖怪吃了,人们捕鱼都只敢在岸上撒网和垂钓,可是这样一来,时间一长,那吃惯了人肉滋味的水妖吃不到人,想念得很,有时人在岸上,也会遭它的毒手。”带路人一边走一边给他讲自己知道的东西,努力对得起这二十五文的带路钱,还有昨日指点的恩情,“弄得城里鱼的价钱都涨了。”   “足下消息倒是灵通。”   “城门口什么人都有,平日聚在一起,闲了什么话都说,小人最喜欢听的就是这些。”   “那足下可有听说过云州南边有一片腾龙之地?”   “腾龙之地?”   带路人虽然不明白这位道人为什么突然将话题转到了这上面,但也想了想,老实回答道:“确实听说过云州南边有一片山,以前有人说走到那边这个世界就到头了,再走就要掉下去,不知道真的假的。有人去找,那边全是大山,有的找得到,有的找不到。就说在那个地方,人们每年都能看到龙从山中飞起来。”   “怎么去呢?”   “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在南边,好像是有一条红色的河,我也不知道长什么样,说是跟着那条河,就能走到那个地方。”   “足下消息果然灵通。”   “小人知道的还不少呢。”带路人说道,“就是先生要去的沼郡纤凝县,也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传闻,小人也是听说过的。”   “哦?说来听听。”   “说是几百年间,纤凝出现过好几次这种情况。”带路人顿了顿,揉了揉眼睛,感觉脑袋有些发木了,但也努力回想,“大约就是有像是外地的人莫名其妙来到纤凝,却说自己就是本地人,无论是当地的山还是湖,都和记忆里一样,村子也都差不多,只是在他们那个地方,整个天地南北就只有几十里长,东西只能走到湖边和山顶,天永远不会黑,太阳也不动。”   “嗯?”   宋游露出了一抹微笑。   没想到与他闲聊还有意外收获。   “不敢说假话来骗先生,但小人也是听别人说的。”带路人见他感兴趣,立马接着说道,“当地的县官带他们去到他们住的村子里,村子也和他们记忆里的不一样,村子里的人更是一个也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村里人。大家都说,他们是几百年前死了的人,当时没有死透,几百年后不知怎的又活过来了,脑子也出了问题,自然没人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现代的人。”   “是这样啊……”   宋游笑容越发灿烂。   “前面就是先生说的水妖最常出没的杨家村了,杨家村好像可以租船。”   “多谢足下。我看足下好像困得很,不如就在这里歇息吧,我们租一条船,去江上钓一钓鱼。”宋游对他说,“等下再回来找你。”   “不用小人去替先生讲价租船吗?”   “不用了。”   “也不用小人替先生划船?”   “我家童儿擅长划船。”   “那好……”   带路人还是找了一棵树,走过去,抱膝坐下来。   铃铛声便慢慢走远。   道人一行的身影也映在了湖水中。   直到他们走入村子,这才看不见了。   带路人依然坐在原地,眼睛已经干涩得快睁不开了,背靠着树,却还强撑着,一直盯着那个方向——   这里不比昨天的石林,石林是在山上,有草木山林遮掩,这湖边却是一片平整,自己可以看到很远,就算坐在这里也能看到湖中场景,说不定可以看看神仙高人究竟是如何除妖的。   带路人又揉了揉眼睛。   没有多久,他还真看到一艘小船自杨家村中出了湖,船上的女童果真擅长划船,划着船往湖中心去。   此时湖边有风,湖水被吹皱,却也依稀倒映出那艘小船。   没有多远,船便停了下来。   王小满从此处看去,船成了广袤湖面上的一个小点儿,依稀可见上面有道人影在甩动胳膊,像是还从村中借了一根鱼竿,要在湖中垂钓。   好像是那女童。   随即那艘小船便飘在湖上,在阳光下随水波摇晃,道人已经看不见了,反倒是女童坐在船头,时不时有个类似收杆的动作。   时间一点点流逝。   带路人的头越来越昏沉了,眼皮子也越来越重,几乎睁不开。   昨晚不仅一晚没睡,而且还跑了几十里路,今早又替那先生带路,又困又累,如何能支撑得住?   尤其是脑中还开始想别的。   一下想到昨晚山中那条大得能一口吞下活人的蟒蛇,还有自己取下来即将售卖的蛇蜕蛇骨和蛇胆,不知道能卖出多少钱。一下又想到底是卖给药铺还是那些收蛇骨蛇蜕的,又或是当做猎奇,卖给城中贵人。一下又想,要是自己今天回去将其拿去卖了钱,若是卖出一大笔钱,自己明天还来不来给这道人带路。   乱七八糟的想着,一下放松下来,便再也坚持不住,干脆倒在树下睡了过去。   昏昏沉沉之间,还做了个梦。   梦中他也习得了一点法术,能够斩妖除魔,从此无需再去捡道人斩杀的妖魔尸骨,自己就可以靠降妖除魔度日。不仅度日,城中那些贵人官人见了自己也对自己多有尊重,日子简直与往日全然不同。   谁又没有过这种梦呢?   直到听见远方轰的一声巨响。   “轰隆!”   像是雷在水面上炸开。   带路人受惊似的,一下睁开了眼睛,坐起身来,第一时间看向湖上。   却见湖上正荡起惊天的水花,像是一根巨大的柱子,水浪正在缓缓落下,而那艘小舟也还在湖上,正随水波而剧烈摇晃。   船上空空荡荡。   过了片刻,船上才坐起一道人影,隔得很远,隐约辨别得出是那道人,还取下了斗笠,原来那道人竟一直在船中躺着盖着斗笠睡觉,而此前坐在船头垂钓的女童则不见了踪影。   实在隔得太远了,看不清楚。   过了片刻,女童又出现在了船上,又划着船,慢悠悠的往岸边划来。   “……”   带路人愣愣的,连忙走过去。   跟着船走,直到渡口。   只见女童熟练的划动船桨,使船靠岸,这般小小年纪划船就如此熟练,多半也是在水边长大的,道人则坐在船中,很平静的与女童说话。   “三花娘娘不是有分水刀吗,怎么还把身上弄湿了?”   “不怪三花娘娘!”   “怪那水妖太厉害了吗?”   “怪水!水软软的,一下子就钻进了三花娘娘的毛毛里!”女童严肃说道,“有刀子也一样!”   “原来是这样……”   带路人愣愣的听他们对话。   心中只有一种感觉——   这两人好像一点也不曾在意过那水妖。   直到两人停好船,上了岸来,那女童依然挎着自己的褡裢,里头又变得胀鼓鼓的,也湿漉漉的,带路人这次多看了两眼,发现里头装的竟然都是大大小小的湖鱼,应是刚才钓的。   两人又去退了船,这才往回走。   带路人挠着头,在前头带路。   “足下今日还能来给我们带路,为这区区二十五文而奔走,想来昨晚定然没有去取那蛇妖的骨肉换钱。”道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过今日这水妖也被我家三花娘娘除去了,尸首可能今晚就会浮起来,被浪冲到岸边,大概就在这附近。不知水妖身上有没有什么能换钱的,这里比昨日的石林离云都更近,足下若是有意,今晚也可以来湖边取,莫要等到明天,不然多半就被附近的村民发现了。”   “先生说笑了,答应了先生要来给先生带路,就算小人用蛇妖的骨肉换了钱,只要该来,还不是照样得来。”   带路人昏昏沉沉的说道。   至于今夜的水妖……   夜晚在湖边走,可比山中更危险啊。 ###第六百章 山中兔子   云池湖畔的杨家村距离云都比石林近,回到云都时,正是晚饭时间,万家炊烟,大街小巷满是父母呼唤孩童回家吃饭的声音。   三花娘娘骑在马背上,腰背挺得笔直,此时马背上没有行囊,唯有她一人,而她循着声音扭头到处看,眼光闪烁,不知道在想什么,若是看见街头巷尾有无家可归也没有父母呼唤的野猫,就从褡裢里选出一条小鱼,朝着那方远远扔过去,只愿它今晚也能吃个饱饭。   回到朱府时,鱼便只剩一条了。   也是最大的一条。   三花娘娘很快发现,今晚的朱府比昨天和今天早晨要热闹许多,门口人来人往,多是达官显贵,也多面带戚色。   屋内有吹打的声音。   嗅嗅鼻子,又有香烛味道。   三花娘娘又吸了吸鼻子,从浓郁的香烛味道还有众多客人的味道中嗅到一丝死人的味道,顿时就明白,朱家府上那个郎君多半死了。   今天早上他就快要死了的。   不过朱家府上的人倒是没有过于悲戚。   也不是全无悲戚,却也不严重。   三花娘娘见过很多次人死,人很奇怪,尤其是家里人越多的、住的房子越大的越奇怪,有时候明明不悲伤,却偏偏要装得非常悲伤,这样或许可能骗得过一些不聪明的人,但却瞒不过猫儿——随便哪只猫儿都能嗅出人的悲伤,道士说这是猫天生的本事,更别说她了。   然而今天走过,朱家府上的人既没有多少难过,也没有装得很难过。   等到他们回家之时,朱家众人反倒聚集过来,都来迎接他们,领头的老者带头向她和道士道谢,神情恭敬极了。   “多谢仙师……”   “不敢不敢。”   院中有许多客人,宋游也没有多说。   本身他也没有多少功劳。   就是那天去到城隍官署,见云都城隍公务繁忙,却还得自己整理文书名录,果真是庙宇新建,缺乏人手,与之闲聊片刻,城隍也诉苦,想要在最近死去的人中挑选一位读过书、字写得好又心善的人来城隍庙任职,道人便向他推荐了朱府的郎君,叫他去调查一下再做决定。   如今看来,这位郎君是通过城隍审核了。   三花娘娘不明所以,却也没有当着这么多人问道人,而是递出褡裢中的鱼儿,告知他们,是今日在云池钓的。   乃是一条鲈鱼,异常肥美。   又在朱家住了一天,承蒙他们招待,这是三花娘娘今日的谢礼。   朱家家主知晓他们外出除妖,也听说过云池作乱的水妖,不知结果如何,只看他们神色,大抵知晓水妖定是没了,于是恭恭敬敬,叫下人接过鲈鱼放到缸子中养着,明天中午做主桌的菜,并决定过两天派人去打听一下云池水妖之事。   这才将他们迎进里院。   带路人也被请了进去。   当晚便是白事斋饭。   不过像是朱家这种大户人家,即使是吃斋饭,也定然不会让客人吃素,一般是自家人吃素,给客人还是大鱼大肉,怎么丰盛怎么来。   仍然有下人给带路人盛了一大盆饭,里头是大鱼大肉,还分了他一碗酒。   直到回了房间,吹打声也不停。   三花娘娘变回猫儿,站在窗台上,将一只眼睛凑近窗缝,盯着外头动静。   猫儿的好奇心真是强。   终于忍不住了,猫儿回过头来,对道人问:“为什么人死了要这样弄出响?是想把死掉的人吵醒吗?”   “只是送别仪式。”   “送别仪式!”   “一种仪式感,信仰与安慰。”   “听不懂……”   “三花娘娘以后会懂。”   “那他们为什么要谢你?”   “……”   道人摇了摇头,手掌一翻,手上摸出一块石头:“三花娘娘还是少些问题,多练练点石成金之法吧。”   “好的!”   猫儿立马扭身跑了回来。   对着石头,开始练习。   “昨日是山中蟒蛇,行动迟缓,道行也不高,三花娘娘召出山石巨人,一下就能将之捶死,今日是水中鱼儿,三花娘娘有分水刀在手,这等道行浅薄的水物面对三花娘娘毫无优势,不过之后的妖怪可能就不一样了,道行也要高一些了,三花娘娘须得好好练习点石成金之法。”   “明天是什么妖怪?”   “我看看……”   道人摸出名录看了看,对她说道:“是山中一只兔子,喜好迷惑行人,或趁行人午休、露宿时吸其精气,取其性命。”   “兔子!”   猫儿刚刚提起来的心又松了下来。   与此同时,带路人也回了家中。   本身是不愿再去湖边的,只想好好歇息一晚,怕出危险。   毕竟昨晚一宿没睡,今天白天是又困又累,毕竟水边不比山上,在陆地上人的胆气上来了,足可以不惧妖鬼,可若是趁夜在湖边走,一不小心被水鬼拉入湖中或者被绊了一跤、踩滑了跌入水中,一旦到了水里,人可是没有多少反抗之力。   结果因为白天睡了半下午,此时竟然没有睡意,反倒又因喝了一杯酒,酒劲上来之后,颇有几分胆气,心下又纠结不停了。   听说明天下午才出门……   早上回来得早,还可以睡一觉。   眼光闪烁,不再犹豫,带了火折子与柴刀,出门而去。   ……   次日,下午出门。   走到最近的湖畔,照例租了一条船,到达云池对面,随即爬上云池对面的高山,名曰西山,此时整个云都与云池尽在眼底,风光无限好。   燕子与三花娘娘去寻那妖怪。   道人便与带路人在山上休息。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唯有天边亮着如梦似幻的霞光,只可惜道人面朝云池云都,夕阳从自己身后落下,霞光最亮之处也在自己身后,原本在山下能看见西山的剪影,如今自己也成了山下人眼中剪影的一部分。   星星一颗一颗的冒了出来。   明月也渐渐升起。   “云州天气真好啊,风景也好。”道人不禁感叹一句。   “不一直这样吗?”带路人问道。   “足下身处其中,自然不知这有多珍贵,有多难得。”道人说着顿了一下,“足下昨晚可去了湖畔寻那水妖的尸首?”   “回先生,去了。”   带路人这次一点也没隐瞒。   “可找到了?”   “找到了。”   “尸首里面有什么?”   “小人用柴刀将之剖开,在大鱼的头里找到一块鱼骨,晶莹如玉,形状如剑,长约一尺,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能不能卖得出钱。”带路人一边说着一边看向道人。   “足下好胆气。”   “都是酒意。”   “也算胆气了。”   道人说着笑了笑,随即想着说:“我倒是听说过逸州有一种鱼,叫雅鱼,只生活在逸州的雅郡,虽然名叫雅郡,却是偏远蛮荒之地,那雅鱼的头里便有一柄骨剑,每条雅鱼都有,十分神异,却不知这水妖头里也有。”   说着停顿了一下——   “既然是水妖身上的东西,定然沾染了妖怪的精华灵力,就算不是精华蓄积,也有辟邪之用,斩妖斩鬼也不在话下,若有识货之人,大抵能卖出个好价钱,只是要看别人是否相信这是水妖身上产的、又敢不敢买了。若是精华积蓄之物,便是更大的宝物了,妙用也许还要多些。”   “可以斩妖斩鬼?”   “自然可以。”   “我带在了身上。”   “看看。”   带路人立马从行囊里摸出一柄骨剑。   骨剑质地与鱼骨相仿,白色半透,一头大一头小,大头短小头长,大头处自然有个护手,看起来便像是一柄剑,其实没有真剑那么精巧,只是大抵形似神似剑状,扁平缝隙,小头也很尖锐。   说是骨剑,其实骨刺更恰当些。   月下略微发着荧光。   “确是水妖身上的东西,可以斩妖斩鬼。”道人却没有说是不是精华聚集,只告知他,“拿了这个,你今后走夜路就再也不怕了。”   “真的?”   “至少不怕小妖小鬼了。”   “竟这么珍贵?那还是还给先生吧!”带路人惊了一下,立马便双手将之递还给道人。   “足下心意难能可贵。不过在下并不需要,在下的童儿也不需要。”道人说道,“这等东西,本就是谁得了归谁,若是足下昨晚没去湖边,说不准就落到哪个早起的渔民手中了。都是缘分。”   “……”   带路人愣愣的,眼光闪烁,只觉道人对此像是毫不在意。   真是神仙姿态。   就在这时,忽见星火发于身边,像是萤火虫,带着莹绿色的光泽,却比萤火虫的光芒要亮得多,并渐渐越来越亮,在身边飞来飞去。   道人自然不怕,也不受其迷惑,反而转过头仔细看去。   这些光点中竟都是一个个女子,大约有指甲盖那么大,头戴钗饰,红衫绿裙,四肢齐备,装扮精美,容貌胖瘦各不相同,可爱极了,带着荧光在道人的面前飞来飞去,最近的时候几乎从道人和带路人面前擦过。   带路人起先大为惊讶,后来觉得神奇,渐渐觉得有趣,随即盯着不动,眼神有迷离之态,像是慢慢沉醉其中。   “足下,清醒。”   带路人一惊,略微清醒一些。   正当迷糊之际,手摸到了那柄一尺长的骨刺,顿觉上面有凉意传来,像是水妖的灵力在下意识排斥这妖怪的妖法,使得他迅速清醒起来。   果真有辟邪的功效!   “这是什么?”   道人微微一笑,却是摇头不答,只对他说道:“足下可以抓一个试试。”   “啊?”   “无妨,试试。”   “这……”   带路人对道人是服气的,不多迟疑,果真伸手,抓住一个女子。   轻轻用力,便听噼啪一声。   光芒顿时散去。   里头是一颗圆豆一样的黑点,已被他捏烂了,低头一闻,一股臭味。   原来是一粒望月砂。 ###第六百零一章 头铁如初心   “这……”   “只是山中妖怪带来的小精灵,许是变化出来的,许是怎么养出来的,有迷惑人心的本领。不过只要人心稍微坚定一些,警惕一些,或是有个什么别的宝贝傍身,它们也就不足为惧了,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   道人说着话时,天上刷的一声。   一只燕子从不远处低空掠过。   “原来躲在这里!”   是说怎么在深山里找了好久、都快飞遍了也没找到这妖怪的踪影,原来它的巢穴在这山头悬崖上,就在先生的身边不远。   看来这妖怪也是爱看风景的。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妖怪也一惊,被吓到了,知道待在洞里也不安全,趁夜化作灰影,一下就消失在丛林中。   隐约看见,是只大灰兔子,头顶有瘤。   燕子立马追了上去。   接着是骑虎的三花娘娘。   一行很快又没了踪影。   带路人看得很吃惊。   “足下不必担忧,很多时候,妖鬼只是被人们想得很可怕,其实没有那么厉害。”道人坐着不动,被山风吹起头发,“好比前两晚,足下独身一人去山中找了那蛇妖,去湖边找了那水妖,割开它们血肉,可与蛇鱼有多大区别?”   “小人又哪有先生的胆气。”   “足下看似胆小,其实胆气已超常人,寻常人谁敢半夜去深山寻蛇妖,谁敢半夜去湖边寻水妖,还剖尸寻宝?”   “不过是穷疯了。”   “也是胆气了。”   “不敢不敢……”   带路人连忙移开话题,看向远处:“先生的童儿和燕子……”   “很快就回。”   果然没有多久,燕子便飞了回来。   三花娘娘也走了回来。   “妖怪如何?”   道人对自家童儿问道。   “被除掉了。”三花娘娘声音清细,神情自若,“是个大灰兔子,没有多厉害,三花娘娘追上它几下就打死了。”   “三花娘娘厉害。”   “对的。”   “我看那兔子头顶有个黑瘤子……”   “多半生病了。”   三花娘娘毫不犹豫的答道。   “先生。”旁边的燕子也开口说话,“那好像是那兔子的精华蓄积之处,它靠着这个,才在林中养出了这么多迷惑人心的小精灵。”   “原来如此。”   宋游又露出了笑意,转头对身边带路人说:“这个东西也挺珍贵,足下可还有胆量去取?”   “小人……”   “山中兔子精虽然死了,可它留下的那些小精灵却还没消散,足下若持骨剑过去,即使受到为难,也无大碍。只是若取了瘤中丹丸,恐怕这些小东西都会发了狂,少不得有些麻烦。若碰上别的山鬼,麻烦恐怕要更多一些。”道人没等他说完就说道,依然微微笑着,“不过我也听说过这类东西,若是对月吞服,虽不能使人入了道门,却也算得上是脱胎换骨,从此沾了灵性,不惧寻常小妖小鬼,就看足下敢不敢去了。”   “……”   带路人这时也反应了过来。   “先生这是……”   “我见足下颇为聪明,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在城门口给人带路,实在屈了才。”道人说道,“如今乱世,妖鬼常出,新建的城隍庙管理城中之事尚且艰难,要管到山野乡村,更不知要多久之后去了,恰好足下与我相遇,恰好足下从水妖头中取了鱼骨,恰好那蛇妖的蛇胆恐怕也有几分功效,还有这山妖的精华,本来不知该被谁寻到,既然都到了足下手里,足下何不自己受用,今后不说在云都降妖除魔,就算给城外百姓驱驱小妖小鬼,足下能凭此得来名利,百姓也能得来安宁,岂不美哉?”   带路人听了,久久没有言语。   直到道人对他问道:“足下可有意?”   “有意!”   带路人这次反应却很快。   故事中的神仙走入了身边,甚至于故事中的人逐渐与自己重合,虽不知自己何德何能配得上,却又怎能轻易放过?   “我有一段辟邪咒,乃是前朝咒禁师留下的,常人念之,妖鬼听了,便不愿侵扰,若有灵性的人持念,便对妖邪鬼物有驱离作用。”道人对他平静说道,“足下学了,便可去林中寻那妖怪尸首。”   “小人愿意。”   道人便花了一个时辰,教他咒语。   前朝流行咒禁之术,是一种通过持念咒语施放简单法术的本事,咒禁之风之盛,甚至于太常寺专设咒禁博士教授咒禁之术,从九品下,只可惜多数咒禁之术都是假的,江湖骗术,只有极少数有用,前朝之后,便被废弃了。   道人当年好奇,也曾记过一段。   月亮越升越高,城中隐见灯火。   山上林中萤火飘舞不断,都不像是寻常萤虫,带路人拿着一尺长的骨剑,咬着牙,战战兢兢走入山林。   道人看也没看他一眼。   反倒是小女童直盯着他,心中好奇,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林中的动静也听不见了,这才回过神来,又拿出一块石头,练习点石成金之法。   一边念还一边对道人说话。   “道士道士,你看三花娘娘今晚能把石头变成金的吗?”   “……”   这番话和当日那只耗子有何区别?   “今晚太黑了,我看不清楚。”   “这个看不用眼睛。”   “明天再看看。”   “唔……”   三花娘娘便不说话了,老实练习。   夜深时候,林中一片动静。   伴随着人的惊呼。   到了深夜,带路人才回来,气喘吁吁,不知是被吓得还是累得,一见到道人,便露出笑容。   ……   “道士道士,你看三花娘娘今天能学会点石成金之法吗?”   “我看只差一丁点了。”   “……”   “你看三花娘娘今天能把石头变成金子吗?”   “今天比昨天更近了。”   “……”   “三花娘娘今天能把石头变成金子吗?”   “能!”   “!!”   三花娘娘顿时愣住了。   此时已过去几天,还是住在朱家府上,还是每日出来除妖,几乎都是两只小妖怪的事情,偶尔道人出些主意,也仅限于此。   有时妖怪会留下一些有用的东西,有时不会,若是寻常,多半被山中别的野兽吃了去,或是消散于天地间,或是被别的谁无意捡到,可能会当作珍宝也可能会随手丢弃,如今倒是都落入了这带路人的手中。   这人身份低微,品行有小亏无大缺,还是青年,若有机会可以不用再在城门口给人带路讨那么一点生活,定然不会放弃。   这是没有成本的好事。   城隍给宋游的妖魔邪祟名录基本是从凶恶、厉害往下排,道人也是先挑恶行最多道行最深的妖怪找,只是大多仍没有多深的道行,在三花娘娘面前基本没有多少反抗之力,偶尔有妖怪带着有别的小妖,就请带路人持着骨剑应付一下,好让他知晓,这些妖怪没有多大本事。   此外每天的大多数时候,三花娘娘都在练习法术。   每天必问宋游一次。   今日得到的回答却不一样。   “怎么了?”   “今天能喵?”   三花娘娘不敢相信的又问了一次。   “三花娘娘本就是绝世天才,又如此勤奋刻苦,每日除了捉耗子钓鱼,疯跑玩耍,全都在练习法术,原先还有金行土行法术的底子在身,我早就说了三花娘娘进步会很快。”道人耐心答道,表情不像说假,“以我看来,今日专注一些,做点准备,定能成功。”   “做点准备!”   “就是想想前几日的练习心得,总结一下,再假装随意的施放几次,练练手,等感觉来了,冥想片刻,全神贯注,定能一举成功。”   “一举成功!”   三花娘娘神情坚定。   道人天下无敌,说的话还能有假?   于是照着道人说的做。   先老老实实坐在草地上,地上的草已黄了,旁边的灌木又通红,乃是一片绝美的秋景,而她便坐在这片秋景中,小手拄下巴,认真思索。   思索得差不多了,依旧表情郑重,假装随便施放几次法术,骗一骗它,其实没有使出所有本事,一边施放一边若有所思,等到手热了,觉得这个法术也差不多该被自己骗过去了,觉得自己今天也成功不了了,放松警惕了,便一下皱眉凝神。   “嘶……”   女童长长深吸一口气。   法力蓄积,闭着眼睛,去认真寻找那积攒已久的冥冥中的感觉。   刷的一下,睁开眼睛。   手作剑指,指尖有灵光,对着面前石头一指。   “点石成金!”   “倏……”   灵光飞出,打在石头上。   恰似一点金水,落在宣纸上,沿着画布晕染开来,鹅蛋大小的一块石头,很快便被染成了金色。   “!”   女童顿时屏住呼吸,睁大了眼睛。   道士果然说对了!   道人在旁边看着,也露出笑容:“三花娘娘果真是天才啊。”   “!”   女童收回了手,也收回目光。   却是正襟危坐,神情凝重,不敢多看,生怕眼神胡乱一飘,就暴露了自己此时内心的极度喜悦。   “请三花娘娘记住此时感觉,多试几次,挑一块大的石头试一次,看看自己能将多大一片的石头变成金的。”   “……”   说得很有道理,三花娘娘也这么觉得。   然而猫儿又怎么能那么轻易的控制得住自己,表面上答应下来,却是立马趴过去,将那块已然变成金色的石头拿在手上,感受其中灵韵,那变得更为坚硬和沉重的感觉令她愉快极了。   道人见了也只摇摇头,不说什么。   “这能当金子用吗?”   “不能。”   “为什喵?”   “这终究只是一块石头,只是变成了金色,变得更坚硬罢了,灵韵消散,就会变回原形。而且它长得也与真正的金子有些不一样,三花娘娘拿出去用会被人看出来。”   “你就变过银子拿去用。”   “那是别的法术。”   “我学那个!”   “那也是假的,骗人之法。”道人悠悠然说,“三花娘娘长大再学吧。”   “唔……”   虽是如此,三花娘娘还是兴致不减,拿着石头翻来覆去的看,见其金灿灿的,又是自己学会点石成金之法过后变出来的第一块金石,自然怎么看怎么觉得喜欢,觉得好看,还想将之揣回褡裢,好好保存。   只是看着看着,石头上的金色便渐渐变淡,缓缓褪去,恢复了原本色彩。   “咦?”   手中石头明显变轻,泛青的色彩好似在告诉她,这只是一块寻常石头。   三花娘娘摇头晃脑,一点不气馁,转而继续施放法术,尝试了好几次,才又成功,将之重新变回金子。   随着色彩恢复,喜悦也重新登门。   “!”   三花娘娘开心极了。   石头几次变金,又几次复原,最终她还是将之揣入了褡裢,决定好好保存,直到带回道观,这才移开目光,左右环顾,按着道人所说,找到一块足有脸盆大小的石头。   “变成金子!”   又一道流光飞出。   流光落在这块大石头上,仍旧如墨滴入宣纸,迅速晕染开来,然而这次金色却没有将整块石头都覆盖,只覆盖了表面一层。   “洗脸帕大小,已经不错了。”道人在旁边站起了身,“三花娘娘初学法术,掌握还不熟练,自然能变化的范围、持续时长都受影响,就像当初三花娘娘学火法一样,随着不断练习,对其感悟越来越深,得心应手,就算同样的道行,效果也会很不一样。”   “知道了。”   “恭喜三花娘娘,又学会一门法术。”   “对的!”   “谢谢道士。”   “喵?”   “谢谢道士。”   “……谢谢道士!”   “不客气。”   道人拄着竹杖,往山下走去。   带路人还在下边等他们。   “三花娘娘有没有觉得,天好像变冷了?”   “有觉得!”   “云都城外的妖怪除得差不多了,三花娘娘的法术也学会了,朱家虽然心善热情,不过老在别人家住着也不好,我们也是该走了。”   “纸上的妖怪都除完了吗?”   “还剩一个。”   “一个!”   “云都风景真好啊……”   “真好啊!”   “不知纤凝风景如何。”   “纤凝风景如何!”   “三花娘娘很开心啊。”   “三花娘娘很开心!”小女童神情明媚,他说一句,她就学一句,心里开心,越学越开心,“对了道士,你学会多少门法术了?”   “开心之时,别问这个。”   “……” ###第六百零二章 离去   “你是道士,你比三花娘娘大,你会的法术肯定比三花娘娘多。”女童挎着褡裢,仰头看他,认真想着,边走边说,“不过三花娘娘刚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还没有现在这么大,学法术的时间肯定和三花娘娘差不多久,那时候你会多少门法术?”   “这个也别问。”   “有三花娘娘多吗?”   “让这份开心持久一点吧。”   “唔……”   女童皱起眉头,本能的好奇促使她继续发问,可记忆中又有些经验阻止了她,这两个东西简直代表了感性和理性,在她的脑子里打架,一时间竟然难以分出胜负,只使得她的眉头越皱越紧。   最终选了个折中的办法——   移开话题。   “那道士你看三花娘娘还要多久才能一下子把山神那么大的石头变成金的?”   “若是寻常天才,可能需要数年时间,可按照三花娘娘往日里学习法术的速度和天分来看,也许只需半年。”   “半年!”   女童眉头又皱了起来。   却不是高兴,也不是难过,既没有觉得长,也没有觉得短,而是暗道了一声糟糕。   自己以前学习别的法术太过刻苦,总是深更半夜假装出去捉耗子,其实前面捉一会儿,后面捉一会儿,中间全在背着道士和燕子学法术,否则自己在别的法术上的进展也不可能这么快。却是没有想到,这本来是件好事,此时竟然将自己架了起来。   这可怎么是好?   山神那么大一坨,比房子都高了,要是半年之内没法一下子就将之变成金的,自己可怎么下得来台?   都怪学点石成兵之法太刻苦了,进展太快了。   如果还是多年前那个和猫儿一样高的小山神,岂不是过几天就能全变成金的?   “云都毕竟是一座大城,住着不少人,城外没有多少厉害的妖怪,三花娘娘的金石巨人也暂时没有用武之地。”宋游一边走一边说,“不过往沼郡乃至云州南部走的路上定然有更厉害的妖怪,到时候三花娘娘的点石成金之法也定然比现在造诣更深一些了。三花娘娘可以先试着将山神的一部分变成变成金的,变最关键的那部分,与妖怪相斗,便相当于练习了。”   “是哦……”   女童点点头,却仍旧不罢休,一扭头,又对道人问:“那你学了多久才可以一下子把这么大一个山神变成金的?”   “三花娘娘乃是绝世天才,又何必非要与我相比,不是故意羞辱我吗?”   “唔!!”   女童神情顿时一凝,连忙把头收了回去,不敢去看道士。   余光却又瞥见了旁边天上的燕子。   “那道士你说,三花娘娘要练许多,把石头变成金子的时候,才可以有燕子的小剑也割不动那么硬?”   “在下不知……”   “扑扑扑……”   燕子落在旁边树枝上。   “三花娘娘乃是绝世天才,燕子已经自认不如,况且燕子柔弱,只能借助外物,才能与人斗法,三花娘娘又为何连法器也不肯放过?”燕子学着刚才道人的口气说道,“不是故意羞辱我吗?”   “唔!!”   女童又把头扭向了另一边,不好意思看他们。   山下草已枯黄,像是厚毯。   带路人坐在路边等他们,不断抚摸着手中骨剑,旁边还有一匹枣红马,马儿前边是一堆割好的草,都是马最喜欢吃的,应是带路人割来。   “走吧。”   道人走过去说道。   带路人立马爬了起来,老老实实行使自己的职责。   马儿也跟了上去。   慢慢回到云都,走回鸡鸭坊。   “这是足下今日的带路钱。”道人掏出二十五文钱,递给带路人,但等他接过后,又掏出二十五文钱,“明日还有最后一个地方要去,这是足下明日的带路钱,请先收下。”   “最后一个地方?”   “是。”   “那小人明日何时来寻先生呢?”   “明日足下不必来寻,我们即将启程,离开云都,往沼郡去。”   “啊?”   带路人没有反应过来,只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钱财。   “那……”   “足下自己前去即可。”道人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给带路人,“是城外一处大户家中闹鬼,虽然没有赏银,可大户对此很少吝啬,足下若持有水妖骨剑前去持念咒语驱鬼,想来也能得些赏钱。”   带路人愣愣的接过纸。   可惜他并不认字。   只能看出纸上写着一行行漂亮的字,像是画的一样,绝大多数都被划掉了,唯有最左边的一行还留着。   “这只是一只小鬼,足下这几天来,也曾帮我们一些小忙,如今独自前去驱除,虽有危险,可若是能除掉,自此以后,名声传出去,就再也不用去城门口替人带路了。”道人说道,“不过有几句话,在下还是要叮嘱足下。”   “先生!”   带路人想想这几天之事,只觉如做梦一般,一时感动不已,毫不犹豫,屈腿跪下。   “先生请讲!”   “你我只是缘分,没有别的,不可行此大礼,还请先起来。”   “……”   带路人只觉一阵清风,将自己拉了起来。   随即只好站立,低头聆听。   “一是足下吃过了蛇胆,能强体魄,服过了瘤丹,能补灵性,尝到了个中滋味,不过足下是凡人,兔妖瘤丹这种东西,吃一颗足矣,再吃第二颗就没有作用了。而且妖怪身上的奇异之物,有些有用,有些无用,有些要正确的服用之法,有些有毒有害,足下今后不可随便入嘴。”   “小人记下。”   “二是我们走后,足下偶然得来的东西,只可用来降妖除魔,且降妖除魔之时,只可除作乱的妖魔邪祟,即使是妖鬼也有无辜纯善者,足下却不可滥杀无辜。若妖鬼虽作乱,犯的却不是死罪,足下有能力的话可将之降伏捉来,带去城隍庙。云都是云州治所,城隍身份很高,和他老人家打好关系,对你生前生后都没有坏处。说不准还有更多机缘在等着你。”   “多谢神仙!”   “三是前朝有咒禁之法,后来多有遗落民间的,这些咒禁之法多数是祛除妖魔邪祟的,有些有用,有些没用,都很简单,你若有意,也可去收集一些来试试,算是一条路子。”   “小人铭记于心。”   “最后,好好降妖除魔,妖鬼除得多了,自生奇异,邪魔平得多了,亦养正气,好事做得多了,名声自来,对人的帮助亦是巨大的,就算没有别的咒禁法术加持,这些也能让你更上一层楼。”   “小人听懂了!神仙大恩……”   “无需多言,若你能使云都城外安宁一些,哪怕只除些道行微末又祸害百姓的小妖小鬼,便是对我的回报了。”   宋游说着已走到朱家门口,只摆了摆手让他离去,便进了大门。   ……   朱家老母又做了一个梦。   梦见的正是刚死几天的儿子。   梦中自家儿郎身着一身类似衙门胥吏又有些不同的服装,面色白净红润,身姿挺拔,风度翩翩,几年积攒下来的病态已然一扫而空。这几乎已经是她快要忘掉的样子了,甚至到看见时才想起,自家儿郎以前没有患病、才名最盛之时,也曾赢得云都许多千金闺秀的仰慕。   儿郎与她执手而谈,告知她云都城隍喜擅书法,恰好自己写得一手好字,去到城隍庙没有几天,城隍就对他连连夸赞。   甚至特地许他每年向家中托梦一次。   随即又告知她城中城隍庙之事,叫她勿要担忧,也莫伤心,同时请她再次替自己谢过家中那位先生。   朱家老母醒来过后,便一直在家中等那位先生回来,准备好好道谢,好不容易等到道人归来,双方见面后,却是道人先向他们行礼道别。   “多谢诸位留宿款待,近日以来,云都城外的风景在下已经看得差不多了,也是时候继续启程,去往沼郡了。”   “先生要走?”   “明早一早就走。”   “何不多留几日?”   “我意已决,也与我家童儿说好了,便不再多打扰了。”道人说道,“前路还长,也不敢在此多留。”   “……”   众人十分无奈,也不敢再多挽留。   于是道人回了房间,开始收拾东西,朱府也忙碌起来,为他准备明日路上带的干粮与饮水。   其实对于道人来说,不过走了太远的山路,途经此地,暂歇几日,正好见云都城外妖鬼猖狂,正好自家童儿要学新的法术,燕子也需要练习对那柄西域短剑的控制,便留下几日,看看云都风景人情,顺便除妖罢了。   童儿法术已成,妖怪除完了,风景也看得七七八八,自然便该离去。   次日清早,便与朱府众人辞别。   朱府为他们准备了干粮,还赠送了一些盘缠,宋游收了干粮,本身此前已拿过朱府的二十两赏银,盘缠却是不好再收,只得婉拒,并以一道驱邪符一道辟阴符作为回赠,便带着三花娘娘与马儿离开了。   云都的秋日仍旧阳光正好,太阳晒着一点不觉得冷,有几分夏日的燥热却又不多,正是赶路的好天气。 ###第六百零三章 三花娘娘真是可怜   道人没有在云都待多久,除妖之地又多是各地山村,不比茶马路上人来人往来得便利,这年头的消息传闻走得慢,有时仅仅一山一村,就能够隔出不一样的故事来,却是直到道人走后几天,云都城外各地妖魔邪祟被除的消息才陆续传入城中,传进朱家人的耳中。   这时道人已经走在去往沼郡的路上了。   一路阳光都好,晒得人身上滚烫,不需要穿厚衣服,偶尔来一阵风,又能感觉到秋风的凉爽,就连马蹄声都变得轻快了许多。   天地间则早已有了秋意。   路旁的山倒是还好,仍旧青着,偶尔有几棵树容易黄叶的树黄了,便成了青山上的点缀。山间大片平地成了农田,田里种的多是稻谷,在这时节早已经收割了,却还将稻谷的茎秆留在田里,将大地染成秋天的色彩。   金黄色的平整农田边,又错落的坐落着一栋栋白墙青瓦的房舍。   阳光之下,一切景物都变得精致。   此路亦是除妖路。   道人翻过一座座高山,在山顶吹风歇息,赏日落看星辰,经过一个个湖泊,在湖边生火造饭,浣洗衣服,看自家童儿钓鱼,在语言完全不通的当地人家中讨水,有时也被当地人养的土狗追着吠,在山林中除妖,古村中驱鬼,寺院中避雨,在想要停下的任何一个地方露宿。   九百里路,半个月还没走完。   宋游发现自家童儿有了一个怪癖——   这小东西老是变成猫儿,将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变成金的,叼到沿途村中的孩童面前,她也不说话,也不告诉孩童是什么,不讨要东西,等到孩童认为这颗石头是金子,或者觉得这颗石头不同寻常,捡回家中去给自家大人看,她就偷偷的跟过去,在门口偷看别人的反应。   见到别人欣喜,她就开心极了。   如同见到了前些天的自己。   看见别人发现这块石头只是金色,并不是金子,她也还是乐呵呵的。   若是别人欣喜若狂,又发现石头很快变回原先的模样,她就飞一样的跑回来,一脸严肃,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谁也不知道她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三花娘娘这样不好,虽然无伤大雅,可以捉弄别人为乐,并不是一位正直为民的猫儿神该做的事。”道人停在路边歇息,对她说道,双眼平静的看着前方风景,“三花娘娘须得知晓分寸。”   “三花娘娘只是送了他们一块石头。”   “不是普通的石头。”   “是更好看的石头。”   “不止如此。”   “三花娘娘只是和他们玩。”   “……”   道人抿了抿嘴,指着前边说道:“三花娘娘可知道那边山下种的什么?”   三花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方是一片平坦规整的土地,种着一根根比人高、小臂粗的小树,像是更大的草,密集成林,中间又有小路,也都横平竖直,隐约见到有人拉着板车在小路上行走,这么远远看去,风景好极了。   “是竹子!”   “不是。”   “是巴茅!”   “不是。”   “是芦苇!”   “也不是。”   “就是芦苇!”   “三花娘娘真可怜啊。”宋游摇着头,终于转头看向她,“三花娘娘这么爱吃甜、爱喝甜水的人,竟然不知道那是甘蔗。”   “甘蔗?”   “是……”   “三花娘娘没有见过甘蔗。”   “三花娘娘分明见过。”道人回忆着说,“当年从栩州去平州,我们就路过了一个地方,也种着很多甘蔗。只是离得远,甘蔗在山下,我们只从山上路过,没有下去细看罢了。当时我还取了路边巴茅,给三花娘娘编了一个巴茅球。”   “三花娘娘记得巴茅球。”猫儿说着皱起眉,“可惜坏掉了。”   “应是三花娘娘那时还不知晓自己喜欢吃糖、喜欢喝甜水,自然不知道,很多糖都是从甘蔗里来的。”   “从甘蔗里来的!!”   “三花娘娘知道甘蔗里面是什么吗?”   “是空的!”   “不是。”   “是棉花!”   “是糖水。”   “糖水!”   “天然的糖水。”   “!”   猫儿神情一凝,直盯着他。   道人微微一笑,拄着竹杖站了起来,一边往山下走一边说道:“如今正是甘蔗成熟时,上次没有下山,这次去看看吧。”   “!”   猫儿表情严肃,站在原地,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远方山下的那片甘蔗地,愣了许久,才连忙一阵小跑,追上了道人。   “叮叮当……”   山上马儿铃铛声清脆回响。   云州远不如逸州繁华,交通也没有逸州便利,好在从云都到沼郡的路是云州最主要的官道之一,倒也修得不错,在山间蜿蜒如龙蛇,山上又有小路通往宋游看见的那片甘蔗地,远处隐约可见村落房屋,大树在路旁安静的生长,枝繁叶茂,不知已多少年了。   也许数百年前这里就长这样。   若是道人一直沿着官道走,这片村落山水便是此生也不会去到的地方,是别人的故乡,是永远不会见面的一群人生活成长的地方,不过在云州极好的天气下道人的闲情似乎也更多了几分,便下去看看。   猫儿仍旧边走边看下方,疑惑又期待。   装着糖水的甘蔗……   长得像是竹子。   在猫儿的想象中,甘蔗已经和竹子一样变成了空的,不过里头装的不是空气,而是满满的糖水,一把它划开,糖水就臼臼的往下流——必须得很快的用嘴巴接住才行,不然就会浪费掉。   慢慢走到了山下。   山下一片平地,甘蔗长得比人都高,种的十分整齐,走在其中,人只能看见远处的高山,别的什么都看不见,猫儿也连山也看不见。   道人左右看。   猫儿也左右看。   虽然心中万般疑惑,又期待不已,可三花娘娘却也老老实实走在路上,最多走到凑近,凑近甘蔗睁大眼睛仔细看看,吸耸鼻子嗅嗅味道。   慢慢听到了板车晃荡的声音。   伴随着枝叶摩擦的声响。   道人立马停在了路边。   猫儿也跟着跑到路边草里站定,仰起头跟着道人一同看过去。   有个农人拉着板车走了过来,农人生得黝黑干瘦,板车上拉着的全是甘蔗,叶子被除了一些,但没有全部除掉,随板车晃荡,摩擦作响。   “有礼了。”   道人对其行了一礼。   “喵……”   猫儿跟着叫了一声。   农人身着当地的服饰,衣裳以白蓝色为主,没戴头饰却裹了头巾,闻言顿时停下,疑惑又有些无措的看向他。   道人当即便知晓,语言不通了。   不过有别的东西是通用的。   例如货币,例如笑容。   道人带着笑意,也微微躬着身,从身上摸出几个铜钱,拿在手里,递向农人,又伸手指一指板车上的甘蔗,笑意更浓。   片刻之后,板车远去。   道人抱着好几根甘蔗,站在原地,与猫儿一同,目送农人远去。   “哐哐哐……”   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听不到了。   “好便宜~”   猫儿很小声很小声地说。   “不是甘蔗便宜,是农人心善,见我们是修道之人,远途行走,以为我们没有水喝了,赠我们的。”道人说着看向甘蔗,却是有些苦恼,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将之拿得走。   “三花娘娘送他一块金石头!”   “啪……”   “唔!”   猫儿站立起来,用爪子捂着头。   “嗤!”   道人从马背上抽出燕子的短剑,削铁如空气的神兵利器用来削甘蔗也是好用,而且任劳任怨——多的一丁点力都无需用,随意的一挥,甘蔗就会毫无阻碍的被削掉头尾,断口平滑不已。   随即将之插到马背上。   最后一根,道人将之砍成三截,将燕子也叫下来,对他们问道:“你们是要吃上半截,还是吃下半截,还是吃中间?”   “三花娘娘不知道。”   “我……我都可以……”   “那三花娘娘在地上跑,就吃下半截,燕子飞在天上,就吃上半截,我委屈一点,吃中间这截好了。”   道人分别将之递给他们。   燕子与猫都变成人形接过。   随即三道人影折身往回,依旧走在生满甘蔗的小路上,却是一人手拿一根甘蔗。道人熟练的撕开甘蔗皮,女童边走边观察他的动作,学着他将自己手中的甘蔗剥得一片狼藉,露出里头的甘蔗心。   白色略微泛青,半透如玉,很是漂亮。   和她想象的不一样。   “就是这样,撕掉皮,就可以吃了,只要一嚼,嘴巴里就全是糖水,比三花娘娘平常喝的很多糖水还好喝呢。”   “咔……”   道人当先咬了一口,慢慢嚼着。   这边天气好,阳光好,光照充足,很适合种甘蔗,道人在撕皮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它可能会很好吃,一口下去,果然不出所料,又泡又甜,冰冰凉凉的汁水带着甘蔗的清香,糖分充足,一下子涌入口中,充斥于齿缝间,在顶着太阳走了几百里路的旅途中,实在是种慰藉。   “咔……”   三花娘娘学着他的动作,也是一口。   咬掉一截甘蔗,牙齿刚刚一咬,汁水就全部涌出来,冰冰凉凉,这种味道一下子就使她惊艳了,睁大了眼睛。   简直比喝糖水还更美味。   “咕咚……”   “呸……”   “吐……”   三道不同的声音响起。   刚吐掉甘蔗的燕安愣愣的看向女童。   道人也手拿甘蔗,一边走一边看向三花娘娘,却是这时才说:“嚼完汁水之后,感觉到不甜了,就可以把它吐掉了。”   “吐掉?不能吃喵?多可惜啊!”   “不能吞的。”   “那三花娘娘吞了怎么办?”   “那就糟糕了。”道人继续嚼着甘蔗,边走边说,神态自然,声音从容,不像说假,“它会在三花娘娘的肚皮里生根发芽,最后在三花娘娘的头顶上长出甘蔗来,嗯,就长路边这么高。”   “!”   三花娘娘顿时停下脚步,大惊失色。   道人则已经走远了。 ###第六百零四章 是初来,是重游   道人拄杖走在前方,又上一座高山。   身着三色衣裳的女童拿着和她自身差不多高的甘蔗,也将其当做拐杖似的,跟在道人身后,嘴里吧唧吧唧,随他看向远方。   “到沼郡了吧?”   面前传来道人的声音。   “吧唧吧唧……”   女童嘴里没空,没有回答。   “三花娘娘吃了几天的甘蔗了,吃得太多,嘴巴会烂掉的。”   女童闻言,只是扭头——   “呸……”   吐掉甘蔗渣,继续将甘蔗送进嘴里,咵嗤一声咬下一口,嚼个不停。   “三花娘娘这样吃,会长胖的。”   “咵嗤咵嗤……”   “前方不见得哪里都能买到甘蔗,还是省着点吃吧。”   “呸……”   “……”   道人摇了摇头,继续往前。   山间大片大片的平地,又分布着许多屋舍,天晴是一方面,难得的是天空上满是积云,云层投下阴影,云缝又泻下阳光,光与云便在这片平地与群山上洒下斑点,又随风而变换流转。   道人一行走在山路上,也常沐浴在阳光下,又常笼罩在阴影中,阴影时而还在地上飞快的行走,惊得三花娘娘时常愣一下,随即拿着甘蔗举头看向天上的云,晃晃脑袋,才又边走边吃,跟上前方道人。   路旁有屋舍,也有茶摊。   宋游挑了个风景很好的地方,周边都是田园村舍,一片金黄,他觉得坐在这里晒着太阳歇息饮茶定然不错,便走了进去。   “要一碗茶。”   “好嘞!”   “可有什么吃的?”   “烧饵块,烤乳扇。”   “是什么?”   “一个米做的,一个奶做的。”   “都来一份尝尝吧。”   “好嘞!”   店家顿时绽放出更灿烂的笑容。   宋游又出去卸下马儿行囊,同时问道:“敢问店家纤凝还有多远?”   “这里就是纤凝了,不过我们这里是边边上,要是去县城,顺着右手边这条路走,大概还有三十里,就到了。”   “多谢。”   茶摊中倒还有另一伙人。   看起来是商人打扮,马匹骡子和货物都在外面树荫下,许是阳光太盛,他们也在这里喝茶,还有人趴在桌子上,昏昏睡午觉,听见道人的声音不由得朝他投来了目光,见是一名道人,便有人起了谈兴,好奇问道:   “先生是哪里人?”   “逸州人。”   宋游一边卸着行囊一边答道。   女童拿着甘蔗跟随着他。   “去纤凝做什么?”   “游方道人,四下游历,向来是哪里风景好去哪里。”   “真是自在。”   “诸位呢?”   “我等便是苦命人了,经年在这条路上奔走,做些倒卖的买卖,哪有先生自在。”   “那几位便经常来往于纤凝了?”宋游回来坐下,顺势问道。   “是啊。”   “听说纤凝有一件奇事,便是常有不知道从哪来的人,自称住在这边,山水风景什么的都一样,却与当地人不相识,也没人认识他们,不知此事是真是假?”宋游继续问道。   “纤凝确有不少奇事,先生说的这一件,算是比较远的奇事了,当时县官郡官听说之后,都曾去亲自确认,确是真的。”   “那那些人呢?”   “自然是留在纤凝了,很多都还健在,时常有人听说这个传说,心中好奇,去找他们询问。他们也都回答。”商人打着呵欠对他说,“最近一次还突然冒出来个女子呢,那女子到了纤凝后十分惶恐,幸得有好心人替她报了官,到了官府后,官府对这类事情早有经验,知晓她恐怕和以前那些人一样,是突然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便安置下来。”   商人的语气很随意,像是在说真事。   “这女子后来还嫁了人,就在城中,嫁得还挺好,人们都叫她小柴娘,先生若不信,可去城中寻她。只问小柴娘住哪,大家就知道了。”   “小柴娘……”   “正是!”   “那是多久前的事呢?”   “可能也有七八年了吧?”   “竟有如此奇事……”   宋游眼光闪烁,喃喃自语。   “哈哈哈……”   商人却是哈哈大笑,甚至将同伴都惊醒了,嘀咕了他两句,而他却不管,对宋游笑着说:“其实我等也不是沼郡的人,来这边跑买卖,最开始听到这种奇事的时候,都惊讶莫名,不知那些人都是从哪来的,难不成除了我们这方世界,还有别的世界不成?但凡有外地人来,听到这类事情也都惊奇不已,尤其许多文人官人,都要去寻,去问。有些人冒出来后,本来无处安身,也不知如何讨生活,可只需靠着这些来寻访的文人官人问他们故乡之事,听完他们讲述后给的一些赏钱赠礼,也能吃得上饭了。不过我们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在下定也要去寻一寻。”   “那小柴娘我也曾经见过,因为长得很有姿色,嫁给了城中有名布庄的郎君为妾,郎君对她颇为喜爱,据说还有了子嗣……”   摊主先给宋游端上了一碗茶水。   可惜是刚煮好的,不是凉茶。   道人便捧着茶水,一边等它凉,一边与商人对谈,女童则坐在他旁边,右腿伸得笔直,左腿搭在右腿上,抱着甘蔗啃得专注,尤其是这个姿势还可以微微靠在道士身上,还能晒到太阳,每啃一口,眼睛都会微微眯起,似乎极为幸福满足。   甘蔗渣则被她远远丢到外面。   烧饵块与烤乳扇也很快上来了。   饵块是大米做的,像是薄饼,被烤得微焦,涂着酱料,是咸口的,乳扇则像是牛奶加鸡蛋面粉之类做的,则是涂的红糖,是甜口的。   宋游慢慢吃着,等凉了后,便各自都掰了一块下来,递给自家童儿。   “先生对此事是十分感兴趣啊!”   “确实,我们行走天下多年以来,见过不少妖精鬼怪,也听过不少妖鬼神仙故事,但像是这般奇异的,则是很少听说。”宋游答道,“足下可要尝尝这饵块和乳扇的味道?”   “先生自己吃吧,我们吃过了,这东西我们也吃不太惯。倒是沼郡的米缆颇为不错。”   “也好……”   “说来此事还有个更有趣的……”   “什么?可能告知在下?”   “闲谈罢了,有什么不能说的?”商人颇为大度,对他说道,“听以前那些突然冒出来的人说,在他们住的那个地方,便偶有人进来,也偶有人莫名其妙失踪离开,不知这些失踪的人都去了哪,只以为是死掉了,遭了难,却不料是来了我们这里。”   商人说着顿了一下,声音变得神秘起来。   “不过听那小柴娘说,只听说过有人进来也有人失踪,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既进来又失踪的,唯有一次。”   “啊……”   路旁小摊阳光正好,有风吹过,道人坐在茶摊中,身边全是童儿咀嚼甘蔗的声音,而他眼中不禁露出回想之色。   “是哪一次呢?”   “说是有个年轻道士,突然来到那里,是从‘外面’来的,但在他们那里,只有少数老人才知道外面是哪外面。这道人到了村子里后,村里的人都觉得很稀奇,就像那些人到了我们这里后,我们看着他们也觉得稀奇一样。很多人都过来看他,询问他‘外面’的事,还接二连三的有人将他请到家中去做客,热情款待。那道人最先到的,就是她的家中,被她祖父出门劳作带回来的。”   商人顿了一下,想了一想:   “说是那道人是有些法术的,他们早就觉得他不一般,为什么呢,因为别的人从外面到了那里,和他来到那里之后,反应完全不一样。”   “是吗……”   道人仍旧在回想之中。   “还有一件事,也足以说明那道士不是平常人。”商人说道,“那个地方原先没有桃树,那个道士来了之后,有天去了山上的道观,说是突然就变出了一棵桃树,结了好多桃子,因为他们家曾经招待过那个道士,道士便叫山上道观中的道士们代劳,分了桃子给他们,他们吃了桃子后就将桃核种在村子里,从此那里就有了桃子。可惜没有多久,那小柴娘就到了咱们这儿,种下的桃子都还没有吃到。”   趴在旁边打盹的商人同伴听了,懒洋洋的插了一句:“是画出来的……”   “对对对!画出来的桃树!”   商人说着笑呵呵,这种神仙故事,虽不惊险刺激,却也妙趣横生,就算不是初次听说,是回想起来,自己对别人说,也是会觉得有趣的。   道人看着他的神情,则是满面微笑。   自己也成了别人口中的故事。   这种故事又会传多少年呢?   “……”   道人摇头笑了笑,一边应和商人,一边继续沉入回想。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呢?   是第一次到长京吧?   似乎已经是十年前了。   身边三花娘娘依然啃着甘蔗,吧唧咵嗤的响,似乎也在听商人口中的奇妙故事,似乎没听,反正她不回忆从前,也不感怀曾经,就只是一口一口嚼着甘蔗里的糖水,晒着太阳,享受着眼下毫无忧虑的时光。   道人心绪也渐渐平静下来。   喝完茶吃完东西,歇息够了,他便将行囊重新放上马背,与商人辞别,继续往前。   “叮叮当……”   铃铛声越走越远。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也随之远去。   商人打着呵欠,活动着脖颈,与身边的同伴说:“说来很有趣,纤凝好像也没有桃子树。”   “确实没有见过。”   同伴迷迷糊糊间回应着他。   商人又看那几道身影,觉得这道人多半也和小柴娘口中那名道人一样,是个有道法的高人。   ……   往前走出不远,几乎只是一个转角,视线里便出现了一个大湖。   天上的层云遮住了光,地上湖面广阔,光线有些昏沉,头顶却偏有一束光从云洞中照射下来,照在静谧深邃的湖面上,光芒所照之处,一艘小舟自湖上缓缓驶过,为这幅画面点上了眼睛。   道人拄杖沿着湖边走过,身后跟着三花娘娘与枣红马,无论是人是猫还是马,都边走边看。   湖边小路另一边的大地则是一片金黄,也笼罩在不断变化的光影中,屋舍无数,纤陌交错,更远的地方则是一排如天墙一样的青山,顶上虽有参差却大致平整,有一条明显的山顶线。   岸边生满芦苇,正抽出了穗。   湖中常听鸟鸣声,叫声各不相同。   好一幅秋意浓郁的画卷。   也真像是画卷一样。   就连小女童也不禁放下了手中最后一根甘蔗,左右扭头到处看,面容严肃,对道人说道:“这个地方我们是不是来过?”   “来过,也没来过。”   “什么是来过也……哦你说的是这个!”   “三花娘娘想起来了。”   “三花娘娘很聪明!”   “是啊……”   眼前这幅画面,可真是熟悉。   正是下午,临近黄昏,将暗不暗的时候,山脚炊烟寥寥升起。   又是秋日,有人焚烧秸秆。   焚烧出一连片的青烟。   暮霭沉沉之间,青烟似灰又蓝,却不直冲而上,要么是被风压住吹平,要么便是山下的村庄与山顶离得太远,这炊烟升不到山顶去,因此看来它便只停留在山脚村舍房屋的上空,然后便被晚风拉扯成了一条线,沿着地面铺展开来,有如一层薄纱盖在了暮色下的村舍上边。   道人脚步不停,缓缓走过。   “啊!啊!啊!”   一阵鸟叫声,一片海鸥自芦苇丛中陡然飞起,将三花娘娘吓了一跳。   拿着甘蔗抬头看向这群雀子,只在心里默念算你们走运,若是没有燕子,三花娘娘也得用盐巴做做雀子来存着。   “这里是画里!”   “画是这里。”   “画是这里!”   “三花娘娘发现了吗,村子不一样了。”   “三花娘娘发现了。”   “三花娘娘果然聪明,记忆超群。”   “对的。”   “既然三花娘娘这么聪明,记忆力这么好,不如三花娘娘来想想,来猜一猜,这里有没有种着甘蔗?”   “!”   女童神情一凝,感到事情并不简单。   道人则是微笑,手抚芦苇走远。   青山果然不改,湖泊也没有变,道人第一次来到沼郡纤凝,却仿佛旧地重游。 ###第六百零五章 让你不知道节制吧   山下湖泊狭长,从一头走到另一头至少有大几十里,高山几乎与湖泊西面的沿岸平行,山脚与湖岸之间并未紧密接触,恰恰相反,其实从山脚到湖岸至少还有十几里的路,形成了一片微微倾斜的平地。   中间城池一座,村落无数。   这座城名曰纤凝,就是云的意思。   在中原王朝打下云州之前,云州自成一个国度,十分繁盛,并积极学习中原王朝的文化技法,也使用中原王朝的文字礼制。当时这个国度的都城不在云都那边,而就在这里。因此纤凝至今繁华也不输于云都,城池更是修得十分气派。   不过画中却没有这座城。   宋游先是沿着湖边走,看饱了风景,等到燕子告诉他,已经走到纤凝的正下方时,便挑了一条笔直往上的小路,往上走去。   走到城中居然又用了大半个时辰。   可见距离之远。   纤凝曾是国都,有着高大气派的砖石城墙,将城围成了一个正方形,西门正对高山,东门正对湖泊,南门通往大晏腹地,北门可到雪域,云州茶马路上的商人必从这里经过,用南边的茶叶和别的物资,去北边换取马匹。   宋游正好赶在关城门前进了城。   云州早已归入中原王朝,度牒在这里自然也是有用的。   只是近些年来云州也不太平,纤凝似乎尤其不太平,守城军校查得仔细一些。   进入城中,繁华顿显。   这里也没有宵禁。   道人从东门进去,一路往上,这条路由东门通往西北,将纤凝分成南北两边,和南门北门之间的那条路同为城中最繁华的两条街之一,大概也是城中唯一称得上“街”的两条路了,将纤凝分成方方正正的四块,此外皆是大大小小的巷子,看似复杂,其实根本不会迷路。   如今街上正是灯红酒绿,常有女子坐在楼上对下方招客,乍一看和别的城池也没多少区别。   大概那些售卖当地民俗服饰、当地人用品的店此时已经关门了。   宋游带着马缓缓走过。   地上全是硬石砖,踩得马蹄得得响。   “这里天气还不错,靠着阿哈湖,我们就在这里过冬,听云都朱家人和路上的商人说,这里大概要持续到寒冬才会变冷,在此之前,身体强壮的人白天都只需要穿一件单衣就可以了,晚上才会变冷。”宋游一边走一边对自家猫儿说,“三花娘娘要是闲了,就一路往下走,带上你的钓鱼竿去阿哈湖里钓鱼,找个没人的地方,还可以练习法术,钓了鱼还可以卖钱。”   “……”   吃完了最后一根甘蔗的三花娘娘又变回了猫儿,还是猫儿自在,便只见她迈着小碎步一路跟随道人,却没有回答,而是不断扭头左右看。   确实没见到有卖甘蔗的。   “三花娘娘也不用担心迷路,反正一面是山,一面是湖,往上走必能走到山脚,往下走必能走到湖边,中间最大那条官道必然通往纤凝,到了城中也只有两条横竖交错的大路,怎么都能走到大路上来。”   “喵……”   “三花娘娘如此敷衍,是忙于找今夜的住宿吗?”   “喵……”   “不用找了,这里就有几家。”   宋游停下脚步,看向前方街道两旁。   这座城池建得挺早,方方正正,前朝的坊市制度在这里还留有痕迹,比如同一片区域做同一类或近似的营生的行业高度集中,这里以前大概就是专门做逆旅客栈的坊市,如今也留有不少客栈旅店。不过也不全都是了,毕竟大晏经济高度发达,会更容易暴露坊市制度的不足,这里也早就根据实际需求做出灵活的调整了。   不过入眼所见,至少四五家旅店。   门口都有店招,或挂有木牌,甚至有的挂有灯笼,还飘有酒旗。   “纤凝楼。”   纤凝楼修得十分气派,雕栏画栋,上边还有歌舞声,显然是个高档青楼,提供住宿和别的娱乐服务。   “同福车马店。”   车马店是经常住的店,驻马方便,价钱便宜,环境略微差些,客人来往频繁又鱼龙混杂,不宜长住。   “大千脚店。”   所谓脚店,其实就是没有酿酒资格的酒店,酒要从别的“正店”或官府开设的“酒坊”批发,然后再零售,以喝酒为主,也提供旅途中暂时歇息落脚的住宿服务,不过通常简陋,酒蒙子喝醉了也不挑这些,也不宜长住。   “永春客栈。”   宋游看向了最后一间客栈。   客栈好,客栈好。   上个月刚从云都朱府手上拿了二十两的赏银,一路走来二十天,还没有用动,正好用来改善住宿质量。   与此同时,三花娘娘也停下脚步,老实坐在道人脚边,随同道人一起看向这几家旅店——由于姿势实在乖巧,又生得漂亮,神情灵动,路上不少行人都不由自主朝她投来目光,见是道人带来的,但凡有闲心之人,都不由露出一个笑意。   三花娘娘年纪尚小,可住过的旅店却着实不少,自然也能从名字里分辨出哪个好哪个不好,也能分辨得出哪个贵哪个便宜。   不说名字,看外饰装潢也知晓了。   “三花娘娘选好了吗?”   “喵……”   “我也选好了。”道人笑了笑,“既然如此,便走吧。”   道人走向永春客栈。   猫儿迈步走向车马店。   直到走出两步,发现这道士走的方向和自己并不一样,抬着一只前爪没有落下愣在原地,扭头看他,这才连忙小跑跟上去。   “客官这是……”   “问问住店的价钱,”   “哦住店啊!”店家顿时松口气,怕是将他当做来讨钱的了,随即才热情起来,“先生打算长住还是短住?”   “三个月。”   “好说!好说!”   纤凝也是云州大城,颇为繁华,不过秋冬季北边寒冷,甚至积雪,茶马道上的商人便相对少些,价钱也便宜许多。   宋游又去车马店问了问,其实只是吓吓店家,顺便根据对面车马店的价钱推一推行情,最终花了五两银子,住了三个月,包含马厩,但是不包含马儿的草料钱——算下来倒是比住在长京的房租还要高些,不过必须得考虑到,长京是店宅务的房,相当于受朝廷补贴的公租房,这种房子本身就难以申请,有了朝廷补贴后,女侠还给他折了价,才能这么优惠。   相比起来,长京小楼胜在独居,空间更大,客栈胜在地处繁华地段,有现成的房间设施,被褥枕头,还有专人打扫卫生。   倒也差不多了。   “我家马儿无需栓绳,不会伤人,也不会乱跑,店家尽情放心。如若无故伤人,照价赔偿,如果自行跑掉,不关店家事。猫儿也是,绝不会损坏店家房中东西,也不会伤人,否则照价赔偿。”   道人说着将马儿带到马厩的角落去,顺便扫了扫马厩地面,这才在店家帮忙下将行囊搬到二楼房中,又走下来,坐在一楼大堂之中。   大堂中点了三盏油灯,两盏在中间柱子上,一盏在柜台上边,堪堪将大堂给照亮。   “店家可有什么吃的?”   “这会儿可有些晚了,后厨还有两条鱼,一些米缆和饵丝,腊肉熏鸡都有,菜倒是没几样了。”   “听说这边米缆挺好吃?”   “米缆饵丝都好吃,就是有些外地来的人吃得惯饵丝,有些不爱吃。”店家热情推销,“耙肉做的,骨头熬的汤,现在天黑了有些冷,吃上一碗又鲜美又舒服,又身上暖和,保管满意。”   “便来一碗。”   “耙肉剩得不多了,都给先生,多的就算是赠的了,与先生结个善缘。”   “那便再好不过了,多谢多谢。”   穿着这身道袍行走天下,常遇到这种优待,尤其是道人看来并不普通,无论平民百姓还是达官贵人,都会更礼遇一些。   也算是一种隐形福利。   待得米线端了上来,上面果然铺了不少肉,道人拿出三花娘娘的御用小碗,玲珑青花瓷,在灯光下将花纹漏在了桌面上,而他只将自己碗中的大多耙肉都夹进了碗中,递给猫儿。   随即拿着筷子,却没急着动,而是叫住了还没走远的店家:“正好请问店家……”   “先生有何疑问?”   店家顿时停步,转头看他。   “在下走在半路上时,听说城中有个小柴娘,不知店家可知道她住在哪里?”   “哈哈哈……”   店家闻言却是一笑,对他说道:“看先生今日刚到,举手投足间又像个修道有成的人,小人便在心中想,先生定要去寻那位小柴娘。就算不去寻她也要去寻别的突然冒出来的人,问个好奇。”   “店家是看惯了。”   “看惯咯……”   “那定然知晓她住在哪里了?”   “文人有话说得好,远在天边,近在附近。”店家乐呵呵,“小店屋后有片空地,现在晚了,若是白天时,先生就能看得见,空地上晾着许多刚染好的布,便是那小柴娘夫婿家的,云州有名的纤云纱,要供给宫里的呢。”   “就在后面?”   “就在后面,她家宅子也在后边,虽说不靠着这条街,可要比这条街上清净许多嘞!”   “原来如此……”   道人点了点头,小声答道。   只得道一声有缘。   低头欲动筷,猫儿又从碗里抬起头,对着他叫了一声。   “喵!”   “……”   道人无奈,只得抬起头,又对店家问:“敢问城中哪里有卖甘蔗的呢?”   “甘蔗?倒是少有见到卖的,我们这边没多少人种甘蔗,倒是听说南边那条路上,山的那一边,有不少人种甘蔗,熬成糖浆卖给糖坊。”   “多谢店家。”   道人平静的看向猫儿。   眼神好像在说——   让你不知道节制吧。 ###第六百零六章 旧人到访   米缆也叫米干、粉干,就是米线。   客栈的耙肉米线用的是大骨熬的汤,熬得非常到位,汤汁浓郁鲜美,油而不腻,雪白的米缆加上略微泛白的高汤,上面铺一些耙肉,似乎选的是蹄髈肘子等地方的肉,还连着厚厚的皮和脂肪,早已炖得耙软,软到只用筷子就可以将之插烂撕下来、放进碗里的程度,鲜美又入味。   一些葱花,少许泡菜,别的几乎什么也没有,却如店家所说的一样,吃着清淡又鲜美,一口下去,很平和温柔的就进了肚。   随即从喉咙口暖到肚皮里,在这略有些凉意的秋日晚上,舒服极了。   若是一筷子米缆中还夹着有同样清淡却又肉香浓郁的耙肉,肥瘦掺半,瘦的耙软不柴,肥的浓香不腻,加上一点点泡菜,便连最后那么一丁点腻味也完全没有了,完成了绝妙的中和。   “吸溜……”   宋游品尝着属于这个地方的美味。   有些难以想象,做出一道美味原来只需这么简单的材料与工艺。   “吧唧吧唧……”   三花猫也在旁边吃着肉,却是时不时抬起头来,猫脸上眉头一皱,原本圆溜溜的眼睛也变得不圆了,看道人一眼,才又低下头继续吃着。   “三花娘娘别想了,耗子是做不出这个味道的。”   “喵……”   “不是?”道人多瞄了她一眼,“也不必想那么多,我这一碗已经够我吃了,店家多送了我们不少肉,虽然夹了一半多给三花娘娘,可我碗中的肉仍是正常分量,只管专心吃你的便是。”   “喵!”   猫儿又抬起头,皱眉看他一眼,欲言又止,这才低下头,吧唧吧唧的吃着肉。   这么一碗,也才十文钱。   道人吃完付了账,便回了房。   客栈的房间不见得比车马店宽敞,却要更精致一些,里头有一盏油灯,里头还有些灯油,算是店家送的,多的就要花钱了,道人走进去,将这个油灯放在了进门的柜子最里面,拿出自己的油灯点亮。   房间中顿时亮起了光芒。   “刷……”   三花猫跳上桌子,看向道人,这才开口说话:“道士,三花娘娘的嘴巴里好像卡了一个甘蔗渣渣,哦不,两个。”   “卡在哪里?”   “卡在嘴巴里。”猫儿说着闭上嘴,想了一想,感受了一下,才又补充道,“两边都有一个。”   “什么感觉呢?”   “它居三花娘娘!痛痛痒痒的!”   “哦,嘴巴吃烂了。”宋游点点头,“给你说过了,吃太多嘴巴会吃烂的。”   “是甘蔗渣渣。”   “是起疱或溃烂了吧。”   “就是甘蔗渣渣!”   “那你把它抠出来吧。”   “摸不到它。”   “那就是烂掉了。”   “是甘蔗渣渣!不会错的!”   “……”   宋游无奈的移开目光,懒得和她多说,径直走到床边,坐下脱了鞋子,换上木屐,便开始洗漱起来。   这小东西也倔强得很。   道人早就给她说过了,吃甘蔗吃多了嘴巴会烂,可她偏不听,如今果然烂了,却又不肯承认是嘴巴烂了,反倒编出一个蹩脚的理由,说到底是不愿承认自己没有听他的话造成的错误,而将它归咎到意外。   小孩子常用的把戏。   不过三花娘娘很快又让他意识到,她并不是普通的小孩子——   只见猫儿跟着他走,他换鞋子她就跟着走到床边,他洗漱她就跟着走到墙边,他拿牙香筹她就跟着他走到行囊边,一直仰头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很小声很小声的问道:“三花娘娘这么厉害,怎么吃甘蔗也会把嘴巴吃烂呢?”   “三花娘娘确实厉害,寻常人吃一根甘蔗,吃半下午,嘴巴就要起疱烂皮了,三花娘娘整整吃了好几天,不知道多少根,夜以继日,这么久嘴巴才开始出问题,确实不一般。”   “那怎么办呢?”   还是很小声很小声的问。   语气中透出一点小心翼翼和担忧求助。   “这里没有甘蔗了,睡一觉吧,明天自己就会好。晚上吃了那么多肉,也别去捉耗子了,让客栈的耗子多活一晚上吧。”道人说道,“以后要是再遇上甘蔗记得节制一点,一下吃得太多了,就算嘴巴不烂,也容易吃腻,那样世界上就少了一样绝世美食了,这是对它的傲慢。”   “唔……”   猫儿若有所思。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声嘀咕:“捉了耗子也不一定吃,可以存起来的……”   道人则不管她了。   洗漱完毕,便走到窗前。   打开窗往外一看——   上次刚到云都时才见了满月,如今天上又挂了半轮明月,月光照耀之下,客栈背后赫然是一片空地,能看到地上生长的草,都很浅,空地上有或高或低的许多木架子,挂着或摊着许多布料,都在月下风中摆动。   这里便是那位小柴娘的住处了。   当时那些人的容貌在宋游的记忆中已经逐渐模糊了,当时宋游去了多少户人家,被多少人好酒好菜的宴请过,他也记不清了,不过仍然记得自己刚进画中的时候遇到的乃是一位老农,最先去的也是他家,老农姓柴,叫柴学义,家中七口,除老两口以外,还有儿子儿媳两人,孙子一人孙女两人,两个孙女都未出嫁。   这里看似和画中世界差得不多,其实差别极大——   这里四季轮转,阴阳交替。   这里真实而又正常,天道完整,法则俱全,哪怕芦苇地里也能种作物,地里也能种芦苇,随时可能有外人来,随时也可能有人离去,翻过那座高山后面还有连绵群山,走出这方圆数十里,还有更广袤的天地,既有风雨也有晴。   宋游当时去了画里,即使风景绝世,一切都停留在最好的季节、最好的时候,村民们也个个热情淳朴,可还是住得很不习惯。   而且他对画中世界是有心理预期的。   却不知画中人出来到了这里,见到截然不同的世界,起初那段日子,又该有多么惶恐不安、惊慌茫然。   宋游伫立窗前一会儿,这才睡去。   次日早晨。   宋游醒的时候三花猫也早已经醒了,正趴在窗户上,看客栈背后的院落,听见身后的动静,她才转过头,直直看向道人。   从明亮生动的眉眼间不难看出,她的嘴巴似乎已经好了。   “起床了喵?”   “起床了。”   道人慢悠悠穿上衣服,也走到窗边,往外一看。   云州的天气果然无可比拟。   这才早晨,就已经有淡金色的阳光洒了下来,天空满是清淡的蓝,飘着轻纱似的薄云,下方空地上满是布匹,正有许多人在忙碌着。   此时的纤凝小城是一点风也没有,却有人在抖动布匹,发出噗噗的声音,传过来已经很远了,距离使它变得柔和,像是村口另一端小溪畔传过来的带着回音的捶打衣服声,并不吵人安眠,反倒使人心静。   许多布匹都很华美,精致得让人心惊。   “今天天气很好啊。”   “对的!”   猫儿把头往上仰,很轻易的就能背朝道人而看见道人,对他问道:“我们要去拜访那个小柴娘吗?”   “三花娘娘绝顶聪明。”   “对的!”   “容我洗漱一番……”   道人从窗外收回目光,又开始洗漱。   洗完梳好头发,换件干净衣裳,注重一下个人形象,下楼吃了个早饭,便出门了。   客栈旁边有条小巷,宽只有几尺,巷子一旁是高高的院墙,墙内便是在客栈楼上房间中通过朝后的窗户看见的那片空地。   院墙中间有门,没有门牌,倒是有个旗子,写着“杨家布坊”,不过这应当是布坊中的工人进出的门,不是杨家人的住宅,于是继续走。   道人绕了很大一圈,几乎是走到了这个坊的对面,才看见一户大宅。   门牌上面写着“杨府”二字。   道人抿了抿嘴,这才敲响门。   “笃笃笃……”   过了一会儿,才有仆从来开门。   “先生你找谁?”   仆从见他是道人,怀疑又不敢怠慢,于是脸上同时呈现出了警惕和尊敬两种矛盾神色。   “小柴娘可住这里?”   “先生找我家柴小娘有什么事?”仆从仔细看了看他,“若是先生因奇闻怪事,为了解惑而来,柴小娘已嫁给我家郎君,不轻易见客,小人倒是可以给先生另指一位我家柴小娘的同乡,也住在城中,离此不远,那位年纪大些,也更健谈一些。”   仆从语气很客气,说话也很流畅,这番话想来应当说了不少遍了。   不过小柴娘定然也不是全不见客,否则的话,路旁那名也不会见过她了。   “足下误会了,我们确实是听了传闻而言,不过不是为了解惑,而是与府上小柴娘有旧,来寻访旧识。”宋游态度有礼,“烦请通报,就说门外有个姓宋的道士来访,带了一只猫,自称是她旧识,她的祖父叫做柴学义。”   “……”   仆从听了愣了一下。   听这道人语气态度都很诚恳,倒确实不像说假,甚至于后边还带了家中这位柴小娘祖父的名字。   不知是真是假,也不知这个名字是不是有传到外面去,反正仆从是不知道家中柴小娘祖父的姓名的。只不过要说起来,家中这位柴小娘在城内城外倒也有几位同乡,勉强算同乡吧,其实原本也不认识,到了这里才变得熟悉起来,不过大多年纪都很大了,是很多年前来的,却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位年轻的道人。   这道人看起来比自家郎君、那位柴小娘还要年轻不少。   “……”   仆从思索了一下,才说了一句:   “请稍等。”   随即关门跑进了屋中。   不一会儿,房门再次打开。   这时门内已经站了一名颇具风韵的窈窕妇人,身着华贵布料的衣裳,戴着银饰,打扮很精美,皱着眉头站在仆从身后,神色很复杂,好像有几分期待又有几分疑惑,有几分激动又有几分不敢置信,看向门口的道人。   双方目光对视。   果然如仆从所说,是个很年轻的道人。   面容隐隐熟悉,可又过于年轻了。   妇人愣愣不敢相认,直到目光往下,看见那只蹲坐在道人脚边、抬起一只爪子原本正在舔爪、此时停住动作也仰头盯着他的三花猫,十年前的记忆才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眼神中别的情绪逐渐散去,转而变成惊叹和不可思议。   “柴家小娘子,多年未见,可还安好?”道人行了一礼,语气温和。   “道长!竟真是你!”   “没想到娘子会出来,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听说娘子的消息,在这里再见。”宋游还是很平静,“在这外面的生活,娘子过得可还习惯?”   “……”   一句外面的生活过得可还习惯,仿佛勾起了这位小娘子的记忆,又仿佛终于唤起了她这些年的辛酸,终于又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况且是曾在自己家里住过的人,一时哪里还忍得住。   当即眼睛一红,下意识往前两步,只将这道长当做亲人长辈一般,伸出手想去扶住他,想起自己已经嫁人,这里又比故乡更多规矩,便只得无奈的将手收了回来,轻轻擦泪。   梦啼妆泪红阑干。   道人也是满心的感慨。   当时在画中山村里,似乎叫小北村,在老农家里初见三名柴家小辈,两名女子年纪都还不大,也就是十几岁,如今却已嫁作人妇了。   这年头的人成熟得早,也老得快,嫁了人生了孩子老得更快,这名小柴娘如今应当也奔着三十去了,常说的半老徐娘说的也就是三十岁。   “道长!快请进来!”   小柴娘连忙将他请进院落。   随即又对身旁仆从行礼,对仆从说:“请去通报郎君,就说妾身有很重要的客人来了,需要招待。”   仆从见状也愣愣的,眼光闪烁不定。   想起了每逢有客至家中,这位柴小娘都会或粗略或详细讲一遍的故事,他们这些下人偶尔也会听见,对此熟悉。   故事中正有一名道人。   都说那是神仙。   那道人好像也带了一只猫。   如今见这位柴小娘的反应……   “是!”   仆从不敢耽搁,连忙离去。 ###第六百零七章 回不去的故乡   杨家府邸,一间客屋中。   郎君作为主家,坐在主位,小柴娘陪坐在旁,道人远来是客,与猫一同坐在客位,主客双方对彼此都很尊重。   尤其是郎君,几乎毕恭毕敬。   外头仆从晃来晃去,都睁着一双新奇的眼睛。   “柴娘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宋游放下茶盏,用着故人寒暄的语气。   “我也不知……”   小柴娘语气有些悲戚,许是觉得面前这名道人便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参与过自己前半生成长生活的人,因此在这陌生的世界见到他,哪怕曾经只见过几天又十年未见,也觉得格外亲切。   加上道人温和,一如从容,就连容貌也没怎么变过,便更加亲切了。   “当时翁翁出去耕种,很久没回,我们不知他怎么了,放心不下,就出去寻找。我们家的田挨着湖边不远,我怕翁翁在湖边出了危险,就去到湖边芦苇中寻找,找了很久也没找到,结果一不小心落入水中,等再爬起来,就已经到了这里。”   “这样啊……”   宋游感悟过画中灵韵,了解过画中玄机,也曾与窦大师谈论过——   画中世界画的乃是真实世界,画的正是这方天地。而窦大家虽然画技通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是个有着深厚的独特道行的修行者,这种平常看不见灵力与法术的修行他们家已经传承上千年了,直到他这一代,诞生了这么个绝世天才,天赋不亚于任何领域的顶级成就者,也包括走上了灵力修行道路的真正修行者,这种传承终于质变,触及到了天地大道,因此使他有了修行大能才有的本领,可是即使如此,窦大家仍然不能凭空造出一个世界来,残缺的画中世界仍然依托外界而存在。   依托的也正是这方天地。   画中世界与真实世界有所关联,画中世界的人平常是没法走出去的,可在机缘巧合之下,也可能有人走得出来。   窦大师讲述过其中奥妙。   画中时间定格在黄昏,外界时间却不断流转,若是外界也刚好是在黄昏,在当初窦大家成画的那一刻,两方天地就可能相通,那个时候若是刚好有人在画中世界的边缘往外走,就可能走得出去。   小柴娘应该就是如此。   缘分奇妙,却也磨人。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宋游继续问道。   “有七八年了吧?”小柴娘说着,看向自家郎君,“是有七八年了吧?”   “八年了。”   郎君本在饮茶,也连忙放下茶盏,对着宋游恭恭敬敬的说道。   “八年啊……”   看来自己走后没有两年,这小柴娘就出来了。   宋游摇了摇头,又继续问道:“当时山中道观送来的桃子,柴娘可吃到了?”   “吃到了,很甜,后来我们把桃核种在了门口,也活了,可是没等桃树长大,开花结果,我就来了这里。”小柴娘语气仍旧悲伤,“倒是后来道长在山上道观中画出来的桃树又结了两次果子,每次山上道长吃不完,也都拿下来分给我们,也不知现在爹爹翁翁怎么样了……”   旁边的郎君默默听着,表情微妙。   原先听小柴娘讲过道人在道观墙上画了一棵桃树而成真的故事,听过很多遍,当时相信又不敢信,觉得是真的,又因为过于玄幻而有种神仙故事一般的遥远的感觉,如今听小柴娘与道人对谈,双方神情都很自然,完全就是真的,心中顿时更觉奇妙。   “道长怎么到这里来了?”   小柴娘压制着心中急切问道。   “在下本就是游方道人,游历天下,如今走到云州,因为十年前去过与这里一样的地方,惊叹于这里的风景,又颇有种怀念的感觉,因此就很想再来这里走一趟,小住一段时间。”宋游顿了一下,“走到半路的时候,便听见了你们的传说,于是就更想来了。昨天到的,昨晚便向客栈店家打听了柴娘的住处,今日就来拜访了。”   “那道长当时又是怎么去到我们那里的呢?又怎么出来的呢?这些年里,可还回去过?”   一连几个问题,可见心中急切。   “当时说来也是缘分,具体不可多说,至于怎么出来,在下颇有道行修为,自有办法。”宋游耐着性子回答,“十年间也没有回去过,因此也不知道柴娘的父母翁亲都怎么样了。”   “有人猜想,我们那个地方,是个画里面的世界,或者是个神仙的洞府,是真是假?”   “在下却不可说。”   “那道长可有回去的办法?”   小柴娘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急切问道,泪眼朦胧,其中满是悲伤与对故乡亲人的思念。   “……”   宋游仔细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边举杯饮茶不插话的郎君,心中叹息一声,这才开口:“当年承蒙柴娘一家款待,心中一直感激记挂,在下确实知晓回去的办法,只是并不容易,颇为麻烦。若是柴娘想要回去,在下去了云州南边之后,便也可带着柴娘跑一趟,送柴娘回去,就当报答十年前柴娘家中的款待之情。”   道人抿了抿嘴,补充着道:   “只是须得走个几千里的路,且不可为外人所知,回去后也再难出来。”   小柴娘顿时就不说话了。   几千里的路本来已是不易,足以使她回去看看的想法有些动摇,可若只是这样,凭着一颗思念的心,也许仍然想要回去看看,但一句“再难出来”便足以使得她闭嘴不言了。   因为本身就只是想回去看看。   那可已经八年了。   当初所有的茫然彷徨、惊惶不安都留在了当初,当下是当下,她已习惯了这里的四季轮转日夜交流风雨变化。   她已嫁作人妇了啊。   甚至都有了孩子。   小柴娘转头看了看郎君,说不出话来,只是低声哭泣,掩面拭清泪。   道人也沉默了一会儿,只用手轻轻抚摸着旁边背上的毛。   猫儿也扭头盯着他,不时又扭头看向小柴娘,既能感受到小柴娘此时内心的悲伤,也能感受到这几个人心里的复杂感慨。   “这样吧——”   道人再次开口说道。   “柴娘毕竟于我们有款待之恩,若是柴娘很想回去看看,数年之后依然如此,那么在七年之后,便请去逸州拙郡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届时在下可以带柴娘再回去看看,只要不说起如何进出的就好了。”   “逸州……”   小柴娘喃喃自语。   杨家是当地商户,布匹要往外卖,大多得从逸州走,自然知道,从这里去逸都也有两三千里的路,而且商道并不好走。   心中悲伤,却也谢过道人。   宋游没有多说。   世事难测,时间最奇妙的地方,便是不知它会将你推向何方。   沼郡纤凝的“外来人”故事奇妙,奇妙之处在于不知这些人从何而来,在于他们口中讲述的那方天地,在于他们看见熟悉的山与湖却见不到熟悉的村落与乡人、想回去也回不去,因而吸引了许多人的兴趣,很多文人甚至特地赶来,寻访他们,将此写作文章,然而啊,等到很多年后真的有一个艰难的机会可以让他们回去的时候,他们却又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回去了,岂不是也惹人感慨?   过了许久,小柴娘才缓过来,与他闲聊当年旧事,也说当下的纤凝。   画中世界山脚湖畔村落无数,这里山脚湖畔也是村落无数,许多村落都相似,可名字与村民又全然不同。纤凝苍山上也有一片庙宇,不过却不是道观而是一个佛寺,后来成了尼姑庵。   相似处惹人感慨,不同处惹人悲伤。   聊了半上午,宋游才告辞离去。   “我们就住在前边,靠着大街的永春客栈,柴娘郎君若有事情,可来寻访我们,会一直住到寒冬。”   “道长慢走。”   小柴娘泪还没干,款款施礼。   “尊驾慢走。”   郎君也连忙起身行礼。   宋游自然回礼。   这位郎君是杨家的小郎君,看着三十左右,很有书卷气,听说在读书求功名,这个年纪在这年头的百姓里面不算年轻了,可放在读书求取功名的人里面又好像不算格外年长的,当年纳小柴娘为妾的时候,他应该也就二十出头。   这年头小妾地位不高,夫家越有社会地位小妾就越卑微,杨家是商户,不过生意做得挺大,看得出小柴娘并没有被这位郎君所轻慢,由此可见也能算得上是一位君子。   宋游便也对他多有尊重。   “在下喜好清净,来访之事,请不要传扬出去,若有外人问起,就说一位以前曾经遇见过的游方道人即可。”   “知晓了。”   两人将他送出了门。   道人叫他们不要远送,随即沿着小巷慢慢悠悠往回走。   身旁院墙里仍有布匹抖动声。   猫儿依然迈着滴溜溜的小碎步,跟随在他身后,仰头一直把他盯着,开口说道:“你好像也有点不开心……”   “只是有些感怀。”   “感怀!”   “是……”   “什喵感怀?”   “……”   道人便停下脚步,俯下身来,将随他一同停步的猫儿抱起,对她说道:“因为我也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啊。”   可是仔细一想,谁又没有呢? ###第六百零八章 湖边有妖怪,钓鱼得小心   “那就是你说的曾去过你们那里、后来又离开了的神仙吗?”   “就是他,一点没变,就连那只猫也一点没变。”小柴娘对杨家郎君说道,“原先我们只是猜测他是神仙,只是没找到他,猜他离去了,却没想到他真的来去自如,一点不老。”   “真是神仙高人……”   杨家郎君看向道人离去的方向,忍不住喃喃自语:“要是神仙能将纤凝周边的妖魔鬼怪都除掉就好了,百姓也能安心几天。”   “官人真是心怀百姓,若能早点考中,以后一定会是个好官。”小柴娘擦干泪道。   “是我读书还不够刻苦,才学不够。”杨家郎君摇头说道,又笑了笑,“当然若是神仙能保佑我早中功名,那便更好了。”   “官人已经够刻苦了,有时候连饭都忘了吃,妾身真担心还没考中官人身体就垮了。”   “那倒不至于……”   两人谈论着,依旧盯着巷子。   巷子早就已经没有人影了。   ……   宋游转了一圈才回客栈,回到客栈时,正好是午饭时分。   昨晚觉得店家手艺不错,中午便又在客栈吃了顿饭,吃的豆腐烧鱼,既合宋游胃口也合三花娘娘的喜好,而这个季节的鱼正是肥美,肚子里还有着满满的鱼蛋,加了切成方丁的豆腐,又有炖梅酸果添入其中,十分开胃。   道人吃得舒服,猫儿也觉得爽快。   饭后便回了楼上房间。   宋游打开了窗,猫儿也跳上窗台,迎风进来,看向后边的空地。   这个房间是朝后的,并不临街,比较清净,客栈与杨家布坊几乎是紧挨着,甚至于不怕高也不怕杨家责怪的话,从这窗户口跳下去,就能直接到杨家布坊的晒布场中。   此时刚吃过午饭,又有许多工人在忙碌。   甚至于偶尔还能看见小柴娘的身影,她换了更粗糙些的衣服,在布坊中行走,有时帮帮忙,有时监督劳作,有时也做点关键的活儿。   从这时的她身上,才能依稀见到几分十年前那名山村农家女的影子。   干练,勤快,不娇气。   宋游便在窗口平静看着。   捣浆,染色,晾晒,重复染色,一遍又一遍,甚至还有淘来污泥将布覆盖的流程,看来颇有些神奇,也颇具趣味,尤其在闲下来时,似乎就站在这里看他们忙碌都能看一整天,既不觉得无聊,也不觉时间流逝。   风吹云走,布料抖动,天气好极了。   各种布料在此被赋予不同的色彩。   直到身边响起三花猫的声音。   “原来你们穿的衣裳原先都是白的!是这么变成这些颜色的!”   “三花娘娘以为呢?”   “三花娘娘以为做出来就是花色的。”猫儿语气笃定,“三花娘娘变出来的衣裳就是这样子。”   “三花娘娘的衣裳还变出来就是这般样式呢,可三花娘娘以前那套在南画做的、照着变的那套衣裳,不也是用几块布裁缝出来的?”   “对哦……”   三花娘娘觉得他说得对。   随即很快又一抬爪子,像是人一样,指着一处角落:“那块布和三花娘娘穿的衣裳好像。”   “还没染成,染成后也许就差不多了。”   “他们还在往布上抹泥巴!”   “看见了。”   “为什么要这样?”   “可能是为了有更好的颜色。”   “人是怎么知道可以用这些东西、可以这样子把布变成不一样的颜色的呢?”猫儿想不通,满心疑惑,回头看向道人。   “很多年的经验和智慧了。”   “好有意思!”   “不止三花娘娘这样觉得,我也是第一次亲眼所见。”   道人也盯着那一方。   见识从未见识过的事物,惊叹未曾了解过的技术,对于眼界的开拓,对于世界了解的增加,不说算不算修行,至少是对自己的一种丰富。   不过三花猫虽然觉得有趣,却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于是收回目光,稍一扭身,便从窗户上跳了下来。   “篷……”   变成人形。   “你困个午觉吧,你这时候都是要困个午觉的。”三花娘娘一边说着一边去墙边拿钓竿,今天中午吃的鱼不错,肚皮里面还有籽籽,看起来道士很喜欢吃这种有籽籽的鱼,即使是店家做得一般般都很喜欢,如果加上她的手艺,加上他们带的香料、酸茄和辣椒,定然会更喜欢,这极大地勾起了她钓鱼的兴趣。   从这里往下,走快一点,只需要半个时辰就是一片大湖,实在是方便。   中午吃饭时道士问了店家——   最近的鱼肚皮里都有籽籽。   “三花娘娘出去钓鱼,天黑前回来,顺便带着马儿去湖边吃草,马儿在湖边吃完了草,回来就可以省一顿草料钱。马儿爱吃地里的草。”   不难听出,不是为了省钱。   主要是马儿爱吃地里的草。   割了的草,尤其是收钱的草,少了点灵魂。   “我与三花娘娘同去吧。”   “你不困觉了?”   “去湖边睡也许更自在。”   “这样正好,你帮三花娘娘拿着钓竿,三花娘娘就不用变成人了。”   “三花娘娘考虑周到。”   道人拿了两个斗笠,便出门了。   沿着街道,出城一路往下。   若是路走不通,只需往左右走一点,看到往下面的路,走进去就是,不存在走不到湖边的。   出城以后,还有一些房屋,靠近城池形成了村落,既能享受城中带来的繁华,平日里也为城中人提供服务便利,再走大概一里地后,村落就变成了大片大片的金黄色的农田,沐浴在阳光下,平整无边际,直接能看到远方湖边稀稀疏疏的渔村和大片大片的树林、芦苇甸。   “走这边!”   猫儿迈着小碎步一阵小跑,并没有笔直往下往渔村走,而是走向了右边,似乎想去没有住人的地方。   昨天来时就是沿着湖边从那方来的。   那边是大片大片的芦苇和荒草,没有村落与屋舍,甚至都没有农田。   三花娘娘是有经验的。   道人并不多说,只跟着她走。   田间小径,有宽有窄,不知多久没有下雨了,路上多是灰尘,一脚踩下去便激起一篷黄沙。路旁的草大多也已经黄了,却又有的开着花,山与湖皆成了路旁的景色,单纯走在路上也觉得有趣。   路边还有孩童在放牛。   看起来比三花娘娘化作人形还要小些的孩童,在水牛面前显得更小了,一边拿着甘蔗啃着,一边好奇的盯着道人一行。   猫儿也扭头直直盯着他。   尤其是他手中那短短一截甘蔗。   终究是走过去了。   再往前就很荒芜了。   走到湖边后,湖中浅处长了许多水杉,这种枝干笔直的树在这季节叶子开始泛红,倒映在湖中,湖畔则生满了芦苇,不容易进得去。   三花猫却很从容,只迈着碎步往前。   又走了一会儿,直到看见密集的芦苇林中有条小路,直通湖边,她停步回头看了眼道人,示意道人跟上,便连忙走了进去。   芦苇丛真是茂密,密不透风,又比人还高,若无小路,是万万到不了湖边的。   “三花娘娘怎么知道这里有条路可以进去的?”   “昨天来的时候看见的。”   “那时候三花娘娘就记下来了吗?”   “对的!”   “……”   宋游摇头笑了笑。   爱上钓鱼后就是不一样,到了哪里,先看有没有合适的钓位。   这条小路也果然直通到湖边。   并且走到湖边后,湖边还被踩出来了一片平地,可以供人坐着垂钓,甚至后面的芦苇也被压出了一小片空地,可以让钓鱼的人躺着休息。   似乎是别人的钓点。   “篷……”   猫儿化作人形,从道人手中接过钓竿,冲着那片空地努了努嘴,对他说道:“你去那里困觉吧,那里舒服。”   “便听三花娘娘的。”   “去吧去吧……”   女童的神情颇有几分老成。   道人也不在意,过去便坐了下来。   湖边多有飞虫,不过不是蚊子,抬起头往前一看,湖水宽达十里以上,被天空映得一片碧蓝,可以看见对面的山,甚至对面的人家,而山和云都一同倒映在了湖水中,一片静谧的风景。   偶尔有海鸟掠过湖面。   湖面也常自己泛起波澜。   只是太阳有些晒了。   幸好道人戴了斗笠的。   便赏着风景,消磨此刻时光。   过了一会儿,扭头一看,旁边女童也戴着斗笠,已经开始抛竿了——斗笠的阴影只能笼罩她的脸和脖子,袖口下的手臂却露了出来,在刺眼的光照下显得白生生的,也反着刺眼的光。   女童神情严肃,仿佛在做一件正事。   只是道人却听见了她的小声念叨:   “鱼儿鱼儿快过来……   “鱼儿鱼儿快过来……”   很小声很小声,几乎听不清楚,不过却念个不停。   看她神情,像是在念某种咒语。   宋游倒是不由想起了曾在路上听说过的一个民间故事——   应该是在前朝时期,咒禁之风最为兴盛之时,某地有个很有名的咒禁师,名声传得很远,有一天有个仰慕者来找到他,大概诚意很足,让他教他一个降妖除魔的咒语,咒禁师不愿意,又不想拒绝,于是就敷衍的随便教了一个字,音同“驴”,告诉他能降妖除魔,便让他走了。   这人对此深信不疑,回去后常常练习,日夜不停,几年之后,每出咒语,身后就显出一头青驴的影子,妖魔邪祟见到后便自动离开,当地人都说他咒禁有成,都请他去驱邪除妖。后来这人知道咒语是假的,一下就不灵验了。   不知是真是假,倒是有趣。   道人听着自家三花娘娘的碎碎念,很快躺了下来,用斗笠遮着脸,身边偶尔响起几声海鸟叫声,却也不怎么惊扰到他。   风吹芦苇,是细细的沙沙声。   偶尔风吹过来一点妖邪气,他也压根不在意。   偶尔有水花声,接着是鱼儿的拍打声,这时候身边的碎碎念就会暂停一下,大概是上鱼了,道人起初还看一眼,后来困了,就懒得看了。   很快进入了梦乡。   也不知睡了多久。   快来醒来时,迷迷糊糊间,听见身边有人说话的声音。   一个声音是自家童儿,另一个声音有些苍老,带着口音,是个男子。   “怎么你钓这么多了,我一条也没钓上来。”   “这个要看运气的。”   “你用什么钓的?”   “用的虫线。”   “什么虫线?”   “就是红红的,小小的,地里面的虫。”   “缺蟮?我用的也是缺蟮啊!”   “这个要看运气的。”   “唉……”   有人叹息沉默,有人继续碎碎念咒。   “噗通……”   又是一道水声。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们昨天从这里过,我看见这里有个小路,心想肯定是到水边的,多半是钓鱼的人留下来的,今天就来了。”   “你们是哪里人?”   “逸州的!”   “逸州在哪的?”   “挨着云州!”   “那也不远。”   “挺远的。走着就不远了。”   “那你们是外地人,肯定不知道,这个地方在闹妖怪。要是知道了,你肯定不敢来这里钓鱼。”   “妖怪?什么妖怪?”   女童的声音里是清澈的疑惑。   “你不怕妖怪?”   “有些怕,有些不怕。”   “真的不怕还是假的不怕?”   “我是道士,我不怕的。”   “你是道士?”   “我是小道士,跟着道士修行的。我家道士就在那边困觉。”   “修行?那你会法术吗?”   “我很厉害。”   “哈哈哈,小娃娃,莫要哄我,我才不信。”   “不信就算了。”   “小娃娃多有意思的。”   “那你知道这里有妖怪怎么还敢来这里钓鱼?你也是妖怪吗?”   语气自然极了,仿佛在说家常。   “你这小娃娃,怎么说话的?我哪里会是妖怪?只是我是本地人,知道怎么对付那个妖怪罢了。”老者的声音颇为自得,“而且这里有了妖怪,就没有人敢来这里了,只有我一个人来,这附近的所有鱼就都是我一个人的了。今天倒是多了个你。”   “是哦,我又钓到一条。”   “你怎么不怕?”   “你怎么还没钓到?”   “……”   “我分你一条吧?反正这里没有别人,你又钓不上来,所有鱼都是我一个人的。”   “……”   “这条好小,就给你这条吧,你要不要?”   “……”   道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揭开斗笠,阳光一下刺眼,使得他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下后,才爬起来,扭头看过去。   湖边一老一小,两个钓鱼人。 ###第六百零九章 斩首剑与无头僧   女童身穿三色衣裳,绣花布鞋,戴着斗笠,面容精致而严肃,衣裳布料柔软,袖口宽松,当她手握钓竿,袖子很自然的便滑落下来,露出两截在阳光下白得晃眼又被晒得略微有点发红的胳膊。   手中钓竿只有三四尺长,竹节横生。   身边挖了个水坑,里头全是鱼儿。   老者身着当地人常穿的衣裳,以蓝白布料为主,似乎又是劳作时穿的,因此蓝色的要远多于白色,裹着头巾,手拿一根丈多长的竹竿,将鱼线鱼钩抛到了很远的地方,脸上本就黝黑,沟壑满布,又愁眉苦脸,更添沧桑。   旁边一根木棍,棍子上连着一条细绳,让宋游想起了古画上用绳子串着鱼又用木棍扛在肩上的画面,绳子上却是空空如也。   宋游看见钓叟的时候,钓叟也看见了宋游。   “咦?”   钓叟惊讶了一声,不知是惊讶于果然有个道人躺在旁边休息,还是道人居然醒了。   “有礼了。”   道人刚睡醒还不适应阳光,半眯着眼睛行礼。   “这就是我说的道士,刚刚在那边草林子里困瞌睡。”小女童百忙之中抽空扭头,对钓叟介绍,又对宋游说,“这好像也是个钓鱼的。”   “好像……”   宋游微微一笑,重新戴好斗笠,在湖边迎着阳光坐下来。   “不知老丈怎么称呼?”   “姓白,白老三。”   “在下姓宋,姓宋名游,逸州道人。”   “这是你的徒弟?”   “是我童儿,也是旅伴。”宋游微笑着说道,声音温和,“多亏她随我游走天下,陪伴解闷,又想方设法赚钱资我路费。”   “这小娃娃机灵啊!”   “这倒确实。”   三花娘娘坐在旁边,别人诚心夸耀,宋游哪有替她谦虚的资格,只得应下,随即问道:“这地方原先是老丈钓鱼的位置?”   “这两年确实只有我来这边钓,不过以前来这边钓鱼的人也不算少,有些有船的,也会撑到这边来撒网。不过这湖又不是哪一家人的,谁愿意来这里钓来就是了。”老者虽是如是说着,可看着自己的鱼漂,又不禁愁苦起来,“只是小老儿刚才说的,这边在闹妖鬼也是真的,很多人害怕妖鬼都不敢来,你们不怕就是。”   “哦?不知是什么妖鬼呢?”   “无头僧,你们可听过?”   “刚到纤凝,还未听过。”   “难怪敢来这里。”   “还请老丈赐教。”   宋游颇有些恭敬的对他请教。   女童则依旧坐在旁边,手拿钓竿,目光凝视水面,表情严肃,一动不动,只嘴巴一张一合,喃喃念咒。   老者同样握持鱼竿,却觉得反正也钓不上鱼,不如小声与他说话,于是说道:   “说出来你们别怕。   “这无头僧都有很多年了,起码几百年。那时候我们这儿还是一个国家,皇帝崇尚佛教,修了很多佛塔佛寺,就在城外,纤凝西边,那边不是看得到三座高塔吗,那座寺很出名,以前皇帝老了都会在那边出家,也出了很多高僧。   “其中有个僧人,十分厉害,说是武功很高,还活着的时候就刀枪不入,力大无穷,能一巴掌拍碎比人还高的大石头,能力降龙虎,什么法器都不用就能驱除很凶的妖魔恶鬼,大家都说他是天上的罗汉菩萨下凡,当地无论是人还是妖怪,都怕他得很。只是后来这个僧人犯了戒,我认识的那个法师又说他是得罪了皇帝,于是被捉来问罪斩首。   “僧人被砍了头,仍然挣脱枷锁,绕城跑了几圈才倒下,尸身火都烧不烂,最后即使埋进土里,也常常在晚上爬出来行走。   “那时候当地人就怕他得很。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被收服的。   “这个故事我小的时候都还在传,也不知传了多少年了,不过那时候大家都以为只是传说,跟那些神仙故事一样,没人知道是真是假,只有小孩儿们听见了怕得很,总担忧晚上他在自家门外晃荡,然后问他们,自己的脑袋还在不在。”   老叟似乎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忍不住身子往后仰,呵呵的笑,露出一排残缺的牙齿。   “可是哪个晓得,最近两年,又有人在这附近看见了他,从那以后,遇见他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人被他害死,都在这附近。有人怀疑,多半白天太阳大的时候他就在这芦苇丛里睡着,一到黄昏,或者晚上,或者阴天雨天,他就会跑出来,在外头游荡,遇见了人,就会问人,自己的脑袋还在不在自己头上。”   听到这里,小女童忍不住略微回头,睁着一双明亮灵动的眼睛,眼里是清澈的好奇:“那他的脑袋还在自己头上吗?”   “无头僧无头僧,肯定没有头啊,早就被皇帝砍了。”   “那没有脑袋,他怎么说话呢?”   “说是从肚皮里说话。”   “哦!我也见过有人可以不张嘴巴,从肚皮里说话!”   “你怎么不怕?”   “我是道士我不怕的……”   女童如是说完,察觉到了钓竿的动静,立马不理他了,收回头去专心拉杆,却是又钓上来一条大鱼。   钓叟看着,不禁沉默。   直到身旁传来道人的声音:“刚才听老丈说,你有对付他的办法,不知又是什么办法呢?”   “哦……”   钓叟这才收回目光,对道人说道:“原先我在这里钓鱼的时候,三塔寺的高僧无为法师经常来这边学习佛经,这边清净嘛,景色也好,有时候他会与我们这些钓鱼的、干活的人说话,给我们解答问题,有时还教年轻的人写字认字,这些事情就是他说的。后来闹了这无头僧,连着打死了不知道多少人,全都被捶成了肉泥,他就告诉我们,若是遇到这无头僧,只需在他问他的头还在不在他的头上的时候,告诉他还在,他就会心满意足,不会伤人,那些死的,都是不知道,说不在的。”   “老丈遇见过吗?”   “遇见过一次,和高僧说的一样。现在城外的人差不多也都知晓了,见到这无头僧虽然还是害怕,可只要回一句‘还在’,就没事了,最近一年来被他所害的基本都是阴雨天路过的外地人,不知道的。不过还敢来这边钓鱼的人还是没几个了。这样也好,清净自在。”老者这次没再好意思说所有鱼都是我一个人的了这种话,只是叮嘱道,“要是你们遇到那无头僧,被他问起,一定要回答他,他的头还在他头上。”   说着停顿一下,又看向小女童:   “不过若是胆小的人,一见到那副场景就吓得说不出来,腿肚子发软,也可能被他捶成肉酱。那些人多半就是怕自己被吓得说不出话来,这才连大太阳天气也不敢来这边钓鱼。”   言下之意,你们若是胆小,今后也别来这里和我抢鱼了。   也许也是好意。   “我家三花娘娘法术了得,若是遇到那无头僧,定然会保护于我。”   “看你们这样子,多半也是会些法术的。不过当初这里的皇帝肯定也请了很多高人去治那僧人,也没治住,这几年来,也有很多高人,还有纤凝旁边三塔寺的高僧出马,甚至军队都来过,都奈何不了那无头僧,可见他有多厉害。”   钓叟持着鱼竿,如实说道。   三花娘娘又起了竿,又是一条小鱼。   一边取下小鱼,一边眼珠子滴溜溜转,心中想到的却是——   燕子除了会打雷外,最厉害的就是那把小剑了,专门砍头,可是那个妖怪没有脑袋,要是燕子叫他的小剑去砍那妖怪的头……   想着想着,她就觉得很好玩。   “听说上次有高人来除那无头僧,将他一路引到山下,又施法从山上招来巨石,都比人还大,滚下来想将他砸死,结果非但砸不死他,反而被那无头僧一坨子捶过去,比人那么大的石头就被生生打碎了。”钓叟悠悠说道,“反正小看他的,都被他捶死了。”   “!”   女童闻言顿时神情一凝。   开心不起来了。   刚才还在想燕子的斩首剑怎么斩无头僧的头,结果现在就来一句,比人还大的石头被他一拳就能打碎。   那自己的山神岂不是……   点石成兵之法,聚石成人,虽然有灵力作为连接,石头会比普通石头更不容易碎,走起路来也不容易掉,可石头的硬度却没有明显提升,只是让石头变得没那么脆了而已。   而自己的点石成金之法到目前为止,也只能把山神的肚皮那么大的地方变成金的。   “那那个高僧呢?”   “哪个高僧?”   “无为法师。”   “无为法师怎么了?怎么没去除掉那无头僧,还是怎么没来这边了?”钓叟说道,“无为法师虽然心地善良,很有名声,不过又哪里能斗得过这凶恶至极的无头僧,而他虽然知道遇到他怎么保命,却不愿说谎,自然就不来这边了。”   “原来如此。”   “你们要是不想遇见他,就早些回去吧。”   “多谢老丈。”   “几句话而已,莫要这么客气。”   钓叟摆了摆手,抬起钓竿,先是检查了下钩上的鱼饵,见其安然无恙,这才继续抛竿,却是没再利用竿长的优势抛远,而是和女童一样,抛在了离湖边较近的浅水处,默默等待。   很快事实就告诉他,这与远近无关。   直到黄昏将至,他也只有一条鱼。   一条新认识的钓友送他的一条小鱼。   “时间晚咯!差不多咯!”   老叟扛着木棍,上面一条绳子,挂着一条两指宽的小鱼,他站起身来,瞄了眼小女童和她的鱼获,张口欲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留下一句:“你这小娃娃,真是啥也不懂,海边这么毒的太阳,你胳膊就这么露在外头,晒一下午,回去肯定要皮开肉绽!”   指责说教完,好似就得到了满足感,心中那属于“一把年纪却不如一个小女娃娃厉害”的情绪也得到了弥补,这才满意,迈步离去。   “走咯!”   小鱼在身后摇摇晃晃,颇有喜感。   三花娘娘扭头目送着他,却不说话,等他走远后,才抬头也看了看天,又扭头看了看旁边水坑里快要装满的鱼儿,心中成就感顿时升起。   “时间晚咯,差不多咯。”   三花娘娘也心满意足,收竿起身。   先从芦苇丛中接来几条叶子,将几条最大的鱼绑成弓形,装进身边褡裢里,又把其它小鱼全部串起来,就地向一棵水杉借了一根木棍,学着那钓叟的模样将之挂在木棍上,扛在肩上,摇摇晃晃,往回走去。   是满满当当的一串。 ###第六百一十章 要不怎么是道士呢   “扑扑扑……”   一群海鸟从芦苇丛中飞起,翅膀拍打出沉重的声音,似乎有些惊慌。   三花娘娘瞬间停下脚步,转身看去。   肩上扛的鱼儿也转了半圈。   道人随之停步,也跟着看过去。   却只见到一片蓝天,白云如纱,几片羽毛飘摇而下,没有任何别的动静。   燕子飞过去转了一圈,也没有回来报告什么。   “……”   三花娘娘伸长脖子看了几眼,便也收回了目光,扛着鱼儿继续往前。   马儿吃饱了草,也跟在后头。   “可要我帮忙拿鱼?”   “不要!”   “也可以放在马儿背上。”   “不行!”   自己钓的鱼,得自己拿。   三花娘娘头也没回,一点犹豫都没有,也好似一点不嫌累,脚步都没停一下。   小小的身板,一大串鱼,一丝不苟的神情,实在好笑。   又走了一会儿,慢慢走过这片荒地,又看见了那名放牛的孩童,孩童手上还是拿着一根甘蔗,比之前短了一点,也还是坐在田埂上,一双同样清澈却又有些木讷的眼睛直盯着他们看。   看见熟悉的枣红马,熟悉的铃铛声,熟悉的道人,却没了那只最惹眼的三花猫,反倒多了一名扛着许多鱼儿的女童,同样十分惹眼,他的眼睛里不由闪过一丝疑惑。   “小人儿!三花娘娘用一条鱼换你这根甘蔗怎么样?”   “……”   突然停下的脚步,突如其来的问话,使得他不由一愣,嘴里咬着甘蔗,有些不知所措。   “小人儿,问你话呢,三花娘娘用一条鱼,一条大鱼,换你这根甘蔗,怎么样?”   “我……我家有鱼。”   孩童直愣愣盯着她,磕磕绊绊答。   “多要一条!”   “鱼……鱼不好吃。”   “好吃的!”   “……”   孩童不说话了。   “不换?”   三花娘娘扛着鱼,有些苦恼,转身看自家道士,道士只盯着她不说话,于是她又转回来,肩上的木棍和鱼随之摆动甩动,陷入思索。   “那这个呢!”   三花娘娘低头在地上寻找一番,转身背朝孩童,捡起一颗石头,再转过去递给孩童时,手上的石头已经变成了金色的:“三花娘娘用这颗和金子一样的石头换你的甘蔗怎么样?”   “金子一样……是金子吗?”   “不是,只是一块金色的石头,而且过一会儿就会变回去。”女童想了想,“不过它很好看,而且拿回家中,家里的耗子就会跑掉,至少几个月都不会有新的耗子搬来。”   “……”   孩童盯着石头,目光闪烁。   犹豫了又犹豫,终于是伸过手,将石头拿了过去,又把剩下的甘蔗递给女童。   双方完成了交换,都很满意。   道人在后边看着,面露微笑。   等到自家童儿一手抓着木棍扛着鱼、一手拿着甘蔗往前走了,他才迈步跟上去,走出一段距离,这才问道:“三花娘娘的嘴已经好了?”   “已经好了。”   “不是甘蔗渣渣刺进了肉里吗?怎么弄出来的。”   “睡了一觉它就自己掉出来了。”   “是吗?”   “吧唧吧唧……”   “三花娘娘真是嘴硬啊。”   “呸!”   “……”   道人摇了摇头,又回头看了眼那孩童,见他拿着石头举起来对着天看,似乎很是开心,便又收回了目光,一路往上走去。   一路进村又进城,扛着一大串鱼的女童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   既有村民百姓,也有猫儿狗儿。   每到这时,女童神情都格外凝重,总觉得那张没有表情的面容下藏得是一颗极度骄傲的心。   唯有见到饥肠辘辘的猫儿、躲在角落里偷偷看她,她才会暂时停下来,从绳子上取下最小的一条鱼儿,朝着它扔过去。   难怪不愿意让自己帮她扛……   宋游如此想着,却不表现出来。   走回客栈,三花娘娘似乎尝到了以物易物的甜头,刚进店门,就从褡裢里取出一条大鱼,拿在手上对店家说:“今天我们钓了很多鱼,我把这条大鱼送给店家,店家把灶屋借给我们用一用,怎么样?”   “自然可以,自然可以。”店家连声答应下来,“客官在小店久住,后厨本身就是可以用的,如果小客官将这条鱼赠给小店的话,那么小人不收客官的油盐酱醋柴禾钱就是了。”   “这些我们都带着有。”   “嘿嘿……”   店家鞠躬笑了两声,没有因三花娘娘年纪小就怠慢她,只是笑完,又看向宋游,对他说道:“对了先生,今日下午有杨家仆人来找,说是给您送了一壶酒来,先生不在,便留在了柜台,小人这就去给您拿。”   宋游跟随着他,往屋里走。   店家很快拿出一壶酒,递给道人。   一个陶瓷酒壶,塞着红布塞子。   道人将之拔开,只闻到了很淡的酒味,但却有很浓重的桃花和果香。   闻起来倒是不错。   “正好。”   道人谢过店家,这才上楼。   店家站在楼下目送着他,等他离去后,又去后厨找到三花娘娘,问她可不可以将这些鱼卖给他,直到一切做完,回到大堂,才后知后觉的开始感到有哪里不对劲,直到一拍脑门,转过身去,看向后厨,眉头陡然紧皱——   这女童是从哪里来的?   ……   油灯照亮了房间,窗户依旧开着,窗外的明月又圆了几分,桌上则是两道菜。   一大盘水煮鱼,依然加了切成小丁的豆腐和炖梅酸果,鱼肚里依然有鱼籽,还放了辣椒,汤底变得鲜红,成了酸酸辣辣的,十分下饭,旁边还有一盘油煎的小鱼,洒了道人特制的辣椒蘸料,还有两碗米饭。   道人则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哪里来的水?”   “小柴娘送的,这是酒,不好喝的。”道人端起来闻了闻,果然没什么酒味,都是花香果香,放到嘴边尝了一口,也一点辣涩也没有,唯有酸酸甜甜的水果味道,倒确实合他的胃口,配上这桌菜,也适合极了,“今日多亏三花娘娘,打个牙祭了。”   “快吃吧!”   三花娘娘严肃说道,拿起筷子,先挑出鱼眼睛,用来喂燕子,同时说道:“今天在那水边钓鱼,草林子里总觉得怪怪的。”   “有妖怪吗?”   “不知道。”   “三花娘娘何惧妖怪。”   “那妖怪听起来很厉害,没有脑袋,火也烧不烂,还可以把石头都打烂。”三花娘娘有些警惕,也有些担忧,“今天出去钓鱼的时候,害怕装了鱼儿把我的小旗子弄脏,就没带小旗子,明天出去一定要把我的小旗子带上。”   “三花娘娘敏捷灵活,还有奔踏如风的马儿,不过一具无头僧人罢了,就算打不过,也能轻松退走,何惧之有?”   “是哦……”   “快吃饭吧。”   “哦……”   猫儿便不吭声了。   道人也不多说。   月光洒了进来,道人以鱼下酒,对月小酌,花果酿没有什么烈度可言,即使一壶喝得干净,也只是微醺,正好洗漱入眠。   次日一早,宋游睡醒三花猫仍然趴在窗户上,盯着外面的人染布、对同一张布进行重复的多种步骤,意识到道人醒了,这才回过头,对他说了一句自己又要出去钓鱼了,便跳下了窗。   变成人形,挎上褡裢,拿起钓竿,直接出门而去。   像极了养家糊口的顶梁柱。   “……”   宋游也没有多说,只叮嘱她一切小心,便自顾自的开始洗漱,下楼吃饭。   今天天气也还可以。   上午便在城中逛逛,看看这座边州小城的风土人情,到了下午,天气转阴,云层时常遮住大地,只有少许云洞漏下光来,打在地上,宋游终究有些放心不下湖边的童儿,还去城外转了一圈,直到黄昏才回来。   回到客栈不久,女童也回来了。   今晚的三花娘娘还是带了一褡裢的鱼,却是气喘吁吁,脸也红扑扑的,将鱼卖给店家,回到房间,便一脸严肃的对道士说:“三花娘娘今天遇到那个没有头的和尚了。”   “哦?”宋游坐在窗边,立马关切的道,“那和尚长什么样?”   “长得很高,很大,和陈某一样高,比陈某还要大。”三花娘娘严肃说道,“没有脑袋,披着烂布,肚皮上有个洞洞,那个洞会说话。”   “和那位老丈讲得一样吗?”   “讲的一样。”三花娘娘毫不犹豫的回答,声音清细又干净利落,“他在草地里走啊走,一见到三花娘娘和马儿,他就咚咚咚的走过来,问他的头还在不在他的脖子上。”   宋游想起了今下午远远看见的那名游荡在金黄色秋草原野上的无头僧侣,看起来真当好像一个巨人。   “三花娘娘怎么答呢?”   “三花娘娘起先没答,观察了一下他。他又问了一句,三花娘娘又观察了一下,问他怎么说的话。”女童神情严肃,觉得自己没错,“他好像有一点点生气,又问了一遍。”   “再然后呢?”   “肚皮居然可以说话诶……”   “看来他被气着了。”   “对的。”三花娘娘答道,又补充了句,“三花娘娘不想说假话。”   “后来怎么样了呢?打起来了吗?”   “打起来了。”   “谁赢了呢?”   “……”   三花娘娘左右看了看,这才说道:“三花娘娘本来是要带上小旗子的,结果怕鱼儿把小旗子弄脏,又想起昨天你说的话,就没有带。那个和尚真的很厉害,三花娘娘请出山神,只有变成金子的地方才不会被他打烂,不然一下子就被他打成稀烂了。”   “三花娘娘可以优先覆盖用得多的地方。”   “三花娘娘是这样做的,不过那和尚好像也很聪明,就专打别的地方。”   “三花娘娘不是还会吐火吗?”   “三花娘娘吐火的时候,那和尚肚皮上的洞就吐出烟子,就把火给挡住了。”   “那倒是有趣。”宋游装作自己没有看见那一幕一样,对她说道,“以前都是别的妖怪吐烟吐气,三花娘娘吐火去烧去挡,结果今日也有妖鬼用了同样的办法来抵挡三花娘娘的真火。”   “所以他很厉害!”   “那燕子呢?”   “燕子……”   三花娘娘表情变得灵动起来,左右看了看,自己拉过板凳来坐下,对他说道:“燕子还没有教会他的小剑,叫小剑去砍那和尚的头,那小剑在天上转啊转的根本找不到头在哪,一点不聪明,后来燕子打雷,但今天没有下雨,打的雷也很小,那和尚根本像是不痛……”   道人扭头看了眼燕子。   燕子站在窗口上,自顾自梳理羽毛,既不发表什么意见,也装作不知晓先生下午时在远方看着。   “看来确实是有些道行。”   “对的。”   “后来呢?”   “那和尚太笨了,跑得也慢,还没有眼睛,三花娘娘骑上马儿,一下就跑掉了。”三花娘娘说着摇了摇头,还在晃悠着自己的两条腿,一点不觉得跑掉丢人,也不气馁,“他在后面急死了,追都追不上。”   “三花娘娘果然敏捷灵活,进退有度,真是让人佩服。”   “明天三花娘娘带上旗子,去把他打死。”   “三花娘娘深谙‘君子报仇十年不远’的道理,可是难得。”宋游由衷说道,随即顿了下,“不过以我看来,却是大可不必如此心急。”   “喵?”   “三花娘娘自学会点石成金之法以来,便可配合山神,然而却是少有这般合适的对手。至于那恶僧为恶之事,既然他常在那方游荡,既然白天三花娘娘都在那边钓鱼,有三花娘娘守着,也不怕他害了过路商旅。”宋游对她说道,“不如暂且留着他,帮助三花娘娘练习点石成兵与点石成金两种法术的配合,如此一来,法术定然突飞猛进。想来过不了多久,即使不用旗子里的妖怪帮忙,也能靠三花娘娘自己的本事、靠自己召出来的金石巨人将之击败,到那时候,三花娘娘在这两种法术的配合上面就算得上是小成了。”   “……”   女童直直盯着他,眼光闪烁,脑中努力理解,迅速思索。   终于想通,恍然大悟。   “对哦!”   盯着道士的眼睛也一亮——   要不怎么是道士呢。 ###第六百一十一章 法术进展极快   苍山脚下到湖边的这片土地虽有一定的斜度,但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整体十分平坦,除了湖边几个渔村,城边一些村落,少有房屋,偶有大树也只是这片土地上的景致,少有树林遮挡视线。   一眼可以看到很远。   一队商旅慢慢悠悠走来,知晓这附近正在闹妖鬼,即使白天也可能出现,便将马骡铃铛全都取了下来,免得发出声音。   湖边天气多变,云都飘得很低,仿佛就在头上几丈远,又随风而走,可能上一瞬还在被阳光直射,下一瞬又走入了阴影中,光和影仿佛在这片大地和湖面上展开激烈交锋,纠缠难分。   “全都记住,若遇上无头的妖怪,不要惊慌,不要逃跑,否则生死难料,等他开口发问,问他头还在不在他头上,一定要答还在。”   商旅不是第一次来了,对这几百年前就有传说、最近几年又冒了出来的无头僧十分了解,但还是忍不住叮嘱。   众人全都点头称是。   只是走着走着,忽然听见前方有动静。   众人一阵警惕,立马停下脚步,目光闪烁犹疑不定,仔细听去。   “……”   大多是嘭嘭嘭轰隆隆的声响,有时像是脚步声,又比重骑兵的铁蹄踏过大地的动静还大,有时像是擂鼓声,又没有鼓声那么富有节奏,有时像是金石触碰的声音,却又震耳欲聋,有时像是雷声,却又不从天上传来。   “什么动静?”   “莫非有妖怪?”   “是那妖怪!”   众人全都压低着声音,慌乱极了。   如今世道不安生,妖魔鬼怪越来越多,可如今正是白天,这里又是商道,大多数妖魔鬼怪还是不会轻易在此时此地出没,唯一会的,便只有那官府请了高人出动了守军也没有办法的无头僧了。   这无头僧在当地简直能止小儿夜啼。   带队的人猫着腰,看了看四周,阳光将一切都照得金黄,草甸随风摇晃,又看了看头顶,太阳虽然已经西移,却还仍旧刺眼。   倒是前方有一大片的乌云。   想来前方那片土地正笼罩在云影下。   阳光越强,阴影越暗。   “……”   带队客商有些担忧,喃喃自语:“怕是前面有人遇上那妖怪了……”   与此同时,队中有一胆大的年轻人已经走到了路旁,慢慢爬上路旁一棵榆树,悄悄探头,往前看去。   行商途中常有危险,这年轻人胆大而细心,眼神也好,多少次都是靠他发现山匪贼人、妖怪恶人众人才得以绕路避开的,此时见他爬树,也没有人出言制止,反倒全都紧盯着他。   却见年轻人陡然睁大了眼睛。   “怎么了?”   年轻人却没有答。   过了一会儿,他才悄悄爬下来,睁着一双无比惊讶的眼睛,对众人说,前方的云遮住了太阳,他果然在前方荒地里看见了无头的僧人,长得怕是和寺庙中的护法神像雕塑一样高大威猛,却没有头颅,然而更令人惊骇的是,还有另外两尊高达一丈多、隐约呈现金色的石头巨人,正在那片荒地里和那无头的僧人争斗搏杀,打得十分激烈,场面无比壮观,草林大树都被打烂了,让他看得震惊又害怕。   众人听了都很惊讶,有人也学着这年轻人的样子,悄悄爬上去看,下来都惊骇不已,有人心中好奇极了,却又爬不上去,或是不敢去看。   “石头巨人?是山神不成?”   “金灿灿的,怕是神仙。”   “也可能是西天的罗汉下凡。”   震惊害怕之余,又在小声讨论,是原路返回,还是往上面走,绕过这里。   就在他们做了决定,打算先往回走,看见有往上边走的小路的时候,就从小路先往上,绕过前方之时,前边的动静忽然又停了下来。   “咦?”   “打完了?”   “妖怪被除了吗?神仙赢了吗?”   “不要说话!”   带队人低声呵斥道,快步往回走。   却不料风云变化,光影流转。   凡人抵抗不住天下大势的风景,即使是在路上走,也不是不如风云走得快的。   不知不觉间,一片云被风吹得飘到他们头上,洒落一片阴影,眼前刚刚还是灼热亮眼的阳光,一时暗下来,适应不及,只觉光线骤减,甚至于有一种眼前一黑的感觉,使人害怕。   此时本就已是深秋,多亏太阳大,才不觉得冷,甚至赶路还有些热,一下阳光没了,温度也随之骤降,身上内心一下都多几分寒意。   “记住。如果遇到,不要跑,也不要被吓得说不出话来,每个人都要答,还在。”   带队人很警惕,也很尽责。   压低着声音,仿佛怕引起某个恐怖存在的注意,却更让人害怕。   几乎话音刚落,旁边就有了动静。   “沙沙……”   芦苇丛中一片晃动,是有人在行走。   众人全都静若寒蝉。   “呼……”   风吹来了一阵腥臭的味道。   令人害怕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一名高大健硕、披着烂布的无头僧人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僧人身上衣裳早已破烂不堪,几乎只剩下烂布,脏兮兮的,沾着泥巴,挂着芦苇。即使没有头颅,也比人还高,两条胳膊甚至比不少长得并不瘦的人的腰还要粗些,不知打死了多少人,早已被鲜血染成乌黑。而他的拳头有人头那么大,捏捏紧紧的,上面伤口无数,沾着碎石,有着乌黑腥臭的豆腐血和烂肉,浑身肌肉虬结,胳膊自然下垂都收不拢,给人的压迫力还要远超寺庙中的护法神像。   僧人走得不快,仿佛是在游荡,却又直直的走到了他们前面。   肚上有个洞,像伤又像口。   如传说中一样,竟口吐人言:   “尔等可有见到一只猫?”   “还在!还在!”   众人一片杂乱的回应声。   回完之后,他们才陡然一愣,睁圆了眼睛。   这和传说中不一样!   “沙沙……”   无头僧人挤开芦苇,缓慢离开了。   众人这才惊魂未定松了口气,同时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回事。   就在下一瞬,另一边的芦苇丛又一阵沙沙声响,众人一惊之下,只见里边走出一名小女童,抬起头用一双清澈透底的眼睛盯着他们,看见他们没有危险,也像是松了口气,小声说道:   “你们很聪明。”   众人不敢说话,不知如何回答。   只见女童指了指天上,又指了指前路,便又退回了芦苇丛中。   “……”   商旅们再度面面相觑。   带队人抬头又低头,既看天上的云,也看前路,这才发现,风从前面来,吹着那片厚积云往身后去,前路正在迎接越来越多的阳光。   这才明白——   那小女童是在提醒自己,不要返回,往前边走,前边有太阳。   “走!”   这定是天上的仙童。   带队人如是想着,果断掉头,继续往前。   “我们……”   “往前面走。”   “好!”   “今天太惊险了,不赶路了,大家都去纤凝城中歇息一晚吧。”带队人忍不住感叹一句,“这条路真是太不太平了。”   ……   “最近湖边真是太不太平了。”客栈的店家对宋游说,“好几拨走商的、还有路过那边荒地的人都说,看见过那无头僧和山神打架,光是小人听说过的这半个月以来都有四五次了,那些人都被吓得不轻,说的也都差不多,绝对是亲身经历,不是说假话。”   这店家反应有些迟钝,但宋游住在这里已经半个月了,他也慢慢从诸多细节中察觉到了,这道人恐怕很不简单。   不止是他,他的猫和童儿也不简单。   起初有些害怕,时间一长,觉得都很好相处,便放下了警惕,所有警惕、害怕也都对等转化成了恭敬,听见这些妖鬼怪事,自然也愿意讲给他听。   “十几天前刚听人说起的时候,有人看见的是两个山神,有人看见的是三个四个,但都打不过那无头妖僧,说山神也只是普通石头,可前两天又听街上有人在讲,打渔的人从湖上划船看见,山神已经能和那无头妖僧打得有来有回,你说这事,神不神奇?”   道人听完自是立马点头:   “神奇。”   这边地势较为开阔,房屋大多矮小,视线能看到很远,自家三花娘娘每日和无头僧相斗,定然是会被人看见的。   无头僧本就是在纤凝传了几百年的鬼怪故事,近几年重现天日之后,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怕,如今有“山神”与之相斗,还在半个多月的时间内连续被多人亲眼目睹,自然引起极大地轰动和讨论。   大家都希望山神能将之除掉。   宋游这半个月以来,依旧每天出去闲逛,对于纤凝城中的大街小巷是越发熟悉了,也常常听到城外山神与妖僧相斗之事。   在外面听一遍,回屋还得听一遍。   心中多少有些麻木。   还得装出新鲜感……   尤其是回屋之后。   正想着时,门外有马蹄声。   枣红马没有打马蹄铁,踏着硬石板的声音与平常马蹄声差异不小,很容易辨别得出来。   马蹄声一路往侧边马厩去了。   门外有燕子在飞。   没过多久,门口便出现了一道娇小的身影,身着三色衣裳,背上背着斗笠和燕子的短剑,肩上还挎着一个湿漉漉的褡裢,装满鱼儿,脑袋后边的麻花辫有些松散了,几缕发丝被汗水杂乱的贴在脸上,颇有些江湖侠客风霜垂钓回来换酒钱的感觉。   自然了,是缩小版。   “三花娘娘又回来了?”店家率先说道,“今天又钓了几条鱼,小人还是按市价收。”   “今天都是大鱼。”   “没有问题……”   店家率先迎了上去,打开一看。   不光是大鱼,还都是好鱼。   双方很快完成了交易。   三花娘娘依旧留了一条,让店家帮忙养着,自己晚上做了吃。   三花娘娘很勤快,还洗了洗褡裢,挂在后面晾起来,这才回到楼上对自家道士说道:“三花娘娘已经快要和那个和尚打成平手了!”   “是三花娘娘的山神,三花娘娘还有小旗子没用,要比山神厉害一些。”宋游纠正道。   “对哦!是三花娘娘的山神!”   “三花娘娘的点石成金之法已经可以将整个石巨人全部覆盖了吗?”   “不行的,只能一半,而且还要用好几次才能一半。”   “可我听外面的人说,他们有人看见三花娘娘的山神与妖僧争斗,山神都是金灿灿的了。”   “他们看错了。”   “那想来也快了。”   “快了!”   三花娘娘篷然一声,变回猫儿,继续说道:“只是今天和那个和尚打架,那个和尚好厉害,怎么也打不死他,三花娘娘请了好几次山神,都慢慢的被他给打烂了,又用了好几次点石成金之法,法力都用完了,也还是打不死他,只能跑掉。”   说着看向道人,是在向他请教。   “要请好几次山神,说明山神还不够厉害,要用好几次点石成金术,说明不够持久,也不够坚硬。”宋游只是说道,“三花娘娘还需练习。”   “练习!”   猫儿表情严肃,十分认真。 ###第六百一十二章 山上尼姑庵   窗外的云被夕阳染成了桃红色,令人心醉,却也清淡不妖艳。   屋后布坊中的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客栈二楼房间中,道人与猫对谈。   “三花娘娘的点石成兵之法已然算得上是小有成就了,即使遇上一支精兵,若非军中有武艺高强、能劈砖裂石的强人,或是投石机,也根本无法与三花娘娘请出的山神相抗,即使与修士斗法,这年头也很少有修士奈何得了这么一尊石巨人了。”宋游说着,顿了一下,“不过即使是同样高大的石巨人,也有强弱之分,有的力量强,跑得也快,有的便弱一些,跑得也慢,便是考教自身道行修为与法术造诣了。”   “三花娘娘的呢?”   “很厉害。”道人说道,“再练一练,就更厉害了。”   “再练一练!”   “而且点石成金与点石成兵同用之后,山神的石头变成了金钢,变得更重了,也更考教山神的力道,不然走都走不动。”   “难怪三花娘娘的山神变得更硬了,但也跑得更慢了!”   “须得多练。”   “多练!”   “其次是点石成金之法。”道人慢悠悠的说道,“同样一点灵力,法术熟练与否、造诣深浅,决定的还不只是能覆盖多大一片范围,还有这片由石头和法术变成的金钢能有多硬、能持续多长时间,都需要慢慢练习。”   “那三花娘娘要什么时候才能打赢那个和尚呢?”   “想来等到三花娘娘练到伸手一指、一点金光就能将整个石巨人完全覆盖的时候,那无头僧即使力大无穷,金刚不坏,也不能将完全由金石构筑而成的巨人打烂了。等到三花娘娘练到法术效果更加持久,便已是不败之地,练到金钢更硬时,便能占据优势。再将点石成兵之法练到即使整个巨人都变成了金的,也依旧行动自如,便能轻松打赢那个和尚了。”   宋游说着顿了一下:“三花娘娘须知,从唤妖旗中召出的妖怪再厉害,也是妖怪厉害,是法器厉害,但是请出的山神却是不一样的,这和三花娘娘练习多年的火法一样,是三花娘娘自己厉害。”   “知道的!”   猫儿神情认真严肃,一丝不苟。   “来纤凝半个多月了,还没有去爬过苍山,我打算明天去山上那个尼姑庵里吃顿斋饭,三花娘娘要一起去吗?”   “三花娘娘要去钓鱼,还要练习法术,保护路人不被那个和尚打死。”猫儿站在桌子上,一丝不苟,沉浸于这个过程,“你自己去吧。”   钓鱼加卖钱,练习法术加一点点慢慢变强,还能保护苍生,实在哪一点都不是她能拒绝的。   诱惑力简直太大了。   可惜湖边那么多海鸥,天天在头上飞,啊啊的叫,自己却因为认识了一只燕子不能捉来吃。   不然的话,该有多快乐。   闲谈了一会儿,一人一猫才下楼去。   道人依然借了客栈的后厨,将三花娘娘带回来的最大的一条鱼刮剖洗净,片成了薄片,又用了大量花椒,做了一锅椒麻鱼。   出了锅后,还要铺上葱姜辣椒,一勺热油浇下去。   “嗤啦!”   整盆菜上都冒着金黄色的油泡,浓浓香味瞬间升腾而起。   “用的油给店家算钱。”   “不敢不敢,先生尽管取用,都算小人的,小人还赠先生一碗粗饭。”店家连忙说道,“只要先生不怕小人偷学先生手艺就是了。”   宋游闻言只是笑,并未多说什么。   这有什么好敝帚自珍的呢?   端上菜肴,店家果然赠了他一碗杂粮干饭,摆上桌子,招呼猫儿来同吃。   外面天已经黑了。   客栈白天生意不错,因为店家喜欢钻研厨艺,手艺不错,用料良心,很多人哪怕不在这里住店,也会来这里吃饭,三花娘娘每天钓的鱼基本第二天就会在店中被消耗殆尽,却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楼下大堂中都还有人正在用餐。   是一群商人。   油灯昏昏,商人坐在大堂中间,算是最明亮的位置了,却还是被油灯的光映照得影影绰绰,每个人的五官都变得深邃。   道人也在旁边坐下,取了三花娘娘的御用碗来,给她夹上鱼肉。   身旁商人惊魂未定,讨论不已。   讨论的都是白天湖边之事。   “不是说那无头僧每次遇到人,都会问他的头还在不在他脖子上吗?怎么这次不一样了?”   “谁知道呢?”   “还好管用……”   “吓死了……”   店家听见了,心中好奇,也过去询问。   众人便讨论得更热烈了。   唯有道人坐在旁边,桌角一只三花猫,在油灯下几乎看不太清,一边吃着椒麻鱼与杂粮饭,一边听着他们谈论。   猫儿常常将头低下,几乎是埋进碗中舔食鱼肉,却又不时将头抬起来,一边吧唧着嘴一边扭头看向那群商人,猫脸上没有什么神情,也没人知道她听见别人讨论这些时,心里是什么感觉。   商人们自然也分辨不出她来。   “什么好香……”   “是旁边桌。”   “店家,敢问那位先生吃的什么?闻起来怎的这么香?”   “哎哟客官,对不住,那位先生吃的饭菜是他们自己做的,小店没有这道菜。”店家连忙问道,“也做不出来这道菜。”   “那就罢了……”   “这年头猫儿也上桌了。”   众多商人都瞄向道人,也瞄向桌上那只格外漂亮的三花猫,猫儿身上花色和白天那名女童穿的三色衣裳十分相近,可即使如此,还是没有人将之与白天那名女童或是无头僧口中的猫联系起来。   猫儿亦是一脸如常,低头吃肉。   谁也不知她心里想些什么。   ……   次日清早。   宋游醒来之时,自家三花娘娘已经不见了,应是出去讨生活顺道降妖除魔了。   道人依然推开窗往外看了看,窗外风景依旧,天气也与前半个月几乎如出一辙,湛蓝的天空与清淡的云,在屋子里面隐隐有些凉意,可以想见的是沐浴在阳光下的温暖。   正适合出游。   可惜只有一个人。   道人抿了抿嘴,关了窗户,稍作洗漱,拿了竹杖,便下楼了。   吃一碗耙肉米线,顺便问问店家去山上怎么走,又多带了一个饼子,便出门而去。   客栈门口这条街连通着纤凝的西城门与东城门,便是山门与海门,因为下方这片湖挺大,当地常有人管它叫海。   一路往上,出西城门。   明显感觉到了变陡的坡度。   出了西城门,继续往上,便是山脚。   山脚下有不少村落。   宋游慢慢走着,一一看过这些村落。   在画中世界时,他也曾来过山脚,山脚下同样许多山村,可如今看来,只是大致相同,远看相同,走近之后,其实没有多少相似的地方。   住的人更是完全不一样。   倒是上山的路仍旧在差不多的位置。   道人穿过村落,沿着小路上行。   坡度越来越陡了。   偶尔停下脚步,回首望去,才知自己已经爬了很高了。   山下金黄色的原野,方方正正的纤凝,还有长条的湖泊以及湖对面的山,全都清晰可见。甚至明明没有下雨,却也有一条彩虹横挂天际。   是一片令人内心开阔又震撼的美景。   “……”   宋游下意识转头看了看身边,却发现今天只有自己一个人来。   难怪旅途这般枯燥。   “可惜……”   想找个人分享都不成。   看来是早已经习惯与三花娘娘同行了。   宋游摇了摇头,继续往上。   这趟爬山之旅确实格外枯燥。   比在画中爬山还更枯燥。   虽然回首望去,风景都差不多,都是深秋,可是少了一只跑前跑后、跳来蹦去的小东西,少了许多声音,便总觉得不太习惯。   “……”   宋游却是露出微笑,居然从另一个角度略微的体会到了一点寻常人当了父母将孩子慢慢养大、习惯了孩子的存在又慢慢与之远去的感觉。   真是一点不习惯。   所幸尼姑庵只在山腰,并不算远。   道人走近寺院,扭头观看。   画中其实也在差不多的位置,不过却是一个道观,而非佛寺。   可能是在很多年前,窦大家成画之时,山上便是一个道观,可能是窦大家也不清楚山上究竟是道观还是寺庙,也可能窦大家画的寺庙,但由于他没有来过这间寺庙,寺庙便也徒有外形,而后来有个道士去了画中,便将它改成了道观。   道人此时看来,双方其实差别很大。   除了都在半山腰上,密林半掩间,没有多少相似之处。   很快到了山门口。   “静照庵……”   道人依旧停在门口,看向两旁门联。   上边写的是——   小善不积,难成大德;   小恶不止,终成大错。   字倒是不错。   由于寺院地处山上,离城有些远,山下又有更出名的三塔寺,香客倒是不多,不过由于风景好,里头也有一些人。   宋游穿着道袍,一走进去,便受到了庵中师父的重点关照,一路陪行,问他从哪里来,来这里做什么之类的,大抵是对同行的关照,听说他只是来看看风景上个香,顺便吃顿斋饭,陪行的师父才松了口气。   依然送了他三炷香,在他问过斋饭想投香油钱的时候,尼姑还阻止了他,说同为出家人,不收他的钱。   如此也好,省了点钱。   三花娘娘知晓了定然高兴。   可惜她也不在。   “……”   道人摇了摇头,逛了一圈寺院,等到午时钟声响了,这才来到五观堂,准备吃饭。   不大的一间屋子,倒是明亮,阳光从窗口照进来,灰尘泛着金光,里头几张方桌,都配板凳,涂着黑漆,坐了十来个人。   宋游竟然还看见了一位熟人。   “柴娘怎么也在这里?”   “先生!你也在?”   小柴娘坐在靠内的一张桌子,正好被阳光照着,看起来似乎是这里的常客,身边除了有个丫鬟,还有一名尼姑陪同着她。   “来看看风景,也来看看寺院。”   “先生请来与妾身同坐。”   “恭敬不如从命。”   寺院之中没有那么多讲究,斋饭本就是大家一起吃,人多的时候,都得坐在一起,何况宋游穿着道袍,又是她的故人,便更无需讲究了。   过去坐下,问她为何来此。   “先生有所不知,原先在家乡时,先生走后,我和姐姐弟弟就常去山上道观玩耍,如今到了这里,虽然没了道观,却也总想来看看,起码这半山上看到的东西是差不多的。”小柴娘叹息着说,“近些天来,我家官人忙于学业,常不好好吃饭,生了病,也来这里拜拜佛,希望佛主可以保佑我家官人身体安康,早点考中。”   “不好好吃饭确实不行。”   “唉……”   小柴娘又叹了口气,无奈说道:“也怪他太沉迷学业,常在阁楼中闭门读书,不然就去下方湖心亭中读书,辛苦得很,得送饭过去。可他读起书来又常常忘了吃,等吃的时候饭都凉了,若是送的米缆,更是早都冷了,米缆也泡得耙软,吃不好饭,又辛苦,本身身体就弱……”   “这倒也是。”   宋游坐着想了想,开口说道:“在下倒是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   “也是在别地听说的。”宋游对她笑着说道,“别地有鸡汤米缆,鲜美滋补。但是又有人灵机一动,将鸡汤熬好后,不撇开油,反而任由汤上那一层油飘在碗里,越厚越好,把米缆烫熟,却不放进去,而是另找小碗装着。那一层鸡油飘在碗上可以阻止汤变冷,很久都是烫的,等到要吃的时候再将米缆放进去,很快就能烫热,甚至还可以先加点鸡蛋和别的小菜进去,颇为便利,而且滋味很足。”   小柴娘听后想了想,好像切实可行,顿时就露出了笑意。   “妾身来这山上拜佛,想求佛主保佑,却没想到遇到了先生,也算是幸事。”小柴娘起身对宋游行礼,“回去便试一试。”   “也是别地听的。”   “不管怎么,都多谢先生。”   “若能发扬光大就更好了。”   两人闲聊之际,尼姑已端了斋饭来。 ###第六百一十三章 怎么又有一根甘蔗   静照庵的斋饭也简单,粗粮杂米饭,是今年的新米,还能闻到浓浓的米香,一小碗的腌萝卜,清爽嫩脆,一小盘水腌菜,回味不错,是很简单清淡但又开胃舒爽的斋饭,配上一杯粗茶,便是这山中修行的日子。   宋游将萝卜条嚼出清脆的响声。   再刨一口松软的米饭,热气腾腾的饭菜下肚,身体也暖和起来。   小柴娘则一直低头吃饭不说话。   看来来了这里,她学了不少东西。   宋游有时已经难以将此时的她与当初那名身着粗布衣裳、皮肤也粗糙、虽有些娇羞却也放肆外向的农家小姑娘联系起来了。   直到吃完饭后,小柴娘掏出手绢来,擦了擦嘴,才看向道人:“先生游玩天下,这次又要在纤凝停留多久呢?”   “这边天气好就多停留一些天,等得天冷了,待不住了,就走了。”   “此后又去哪里呢?”   “往云州南边走。”宋游如实回答着,“听说云州南边有个地方,被当地人认为是世界的边缘,那里生机无限,山水也好,还听说有人见到过山谷的后面有真龙腾起,沐浴在山间云海之中,不知真假,总之要过去寻一寻。”   “真龙?”   小柴娘皱起了眉。   “怎么了?”   “妾身嫁到杨家几年来,经常有别的客人来家中拜访,有些身份很尊贵,有些也喜欢游山玩水、寻找神仙和奇异的事,每逢他们来,都会想要听妾身讲一讲故乡的事情。”小柴娘皱着眉说道,面露思索,“好像也听他们讲过哪座山里有真龙,好像还有什么红色的河。”   “那便是了。”宋游点头,“在下也听说过红色的河。”   “只是似乎很不好找,有些客人是商人,本身每年就要去那边,有些客人是士人,也会去那边游玩,但哪怕刻意去找,有时也找不见。”   “是找不见真龙还是找不见路?”   “都有。既有去了那里,在山上苦等日出日落,也见不到龙的,也有到了那里,却发现全部是山,找不到上山的路的。”   “山路确实难找……”   “而且那边很多山人都不说我们的话,甚至钱都用不出去,如果没有人带着,实在很难走得进去。”   “有理……”   宋游点着头附和,也思索着。   听说那边都是大山,一重又一重,树林茂密,寻常一个人身处这样的山林中实在过于渺小,要找一条上山的路确实艰难。   不过自家有燕儿同行,燕儿向来机敏,又有空中优势,如果只是上山的路的话,倒是不至于找不到。主要问题在于大山之大,他既不知晓传说中的龙腾之地究竟在哪里,就算知晓了,那些村落散布于群山之间,不成城池,没有地标性建筑,燕子飞在天上也分不清哪是哪。   语言不通,意味着难以问路。   用不了钱倒是还好——   自家三花娘娘绝不会让自己饿死在山林之中,燕子也不会让自己渴死在群山之间。   行走天下,主打一个吃喝不愁。   “先生既然想去,妾身回去之后,就替先生问一问那地方究竟在哪,该怎么找,问到了就来拜访告知先生。”   “那就多谢了。”   “不敢不敢,今日遇到,应该妾身谢谢先生。”小柴娘起身行礼,说着稍稍顿了顿,又看向他,“若是,若是先生什么时候回了那里,看见我家爹娘翁翁的话,他们还在的话,请先生替我说一句,我在外面一切都好,生了个儿子,取名杨青。”   “一定一定……”   宋游与她又闲谈片刻,这才分别。   小柴娘要在庵中念经礼佛,这是他们这等心诚的香客常有的步骤,宋游则要趁着刚吃饱了饭,肚子有底,身体暖和,继续往山上爬。   大约半下午,就到了山顶。   此时已是深秋,山下烈日光照之下宛如初夏,山顶寒风凛冽之中又宛如寒冬,倒是下方景色依旧开阔,一眼能看到很远。   那座曾为当地国都、规模不小的纤凝城在此时看来,只是一个镶嵌在大地上的正方形小方块儿,被当地人称为海的湖泊也成了一个小湖,湖对面原本看来挺高挺大的山也变得扁平温柔了许多,大地仍是金色的,云与自己齐平,在地上投下阴影。   宋游坐着吹风,试着找了找自家童儿,无论是她在湖边垂钓,还是在湖岸边与妖僧相斗,在他这个角度看过去都看不清楚。   寻找一通,也只是看了一遍风景。   渐渐地身体变冷了。   “唉……”   道人本来还想在山上睡个午觉,过个半天的神仙日子,可惜太冷,便也只得起身,在山上走走。   画中世界的人多是从湖边或南北两端的边界走出来的,西边是苍山,苍山高大,没事往上爬的人本来就少,山顶边缘又惊险,寻常人即使到了山顶也不会无缘无故走到山顶已有坡度的边缘去——倒是当时三花娘娘钻过了栅栏,已到了画中世界的边缘,若是时机对的话,她一不小心就可能从画中世界走出来,若是走出来,应该就在这里。   道人拄着竹杖,却是走到了悬崖边缘,踏着山上枯草,缓步行走,细心感受。   冥冥中好似有一条线。   却又看不见摸不着。   在画中世界,这条线是分明的,任何人都能摸得到,无法逾越。   这条线好似也与现实有了一定影响。   道人几乎是沿着这条线行走。   不知不觉间,这条线在他的感受中好似变得清晰,自己似乎真的触及到了现实世界与画中世界的交错之处,甚至恍惚之间,有些难以分清自己究竟走在现实世界还是画中世界,有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远方,景色也有些恍惚,不知属于今时今日,还是数百年前。   可惜稍作站定,心神稍一清晰,一切便又回到了现实。   即使如此,道人也知足了。   这不得不感谢当年孔待诏赐予的引子,感谢当年窦大师请他入画中,给他的感悟。   于是继续往前走,细细感悟这条线,感悟两个世界的交界,也感悟一个因巧机凭空诞生的小世界的玄妙,使原本的感受变得更清晰,原本对于此道的感悟收获逐渐加深,越发深入。   也算是一场修行了。   不知不觉间,黄昏便至,太阳落到了自己身侧连绵群山的头顶,随时可能落下去。   这条分界线便更加清晰也更加模糊了。   清晰在于道人十分清楚的感知到了它的存在,模糊在于道人有时已经分不清现实与画中,似乎往前一步,再落脚便不知究竟会踏到哪里。   若能长久停留在此感悟,宋游甚至觉得自己可以从这里反向的进入画中世界。   自然,只限自己。   “……”   天色暗下来了,山下万家灯火。   此时自家顶梁柱多半都回客栈了。   再待下去,恐怕三花娘娘要觉得自己迷路在了山上,或是遇到了什么危险,该担忧了。   宋游摇头微笑,果断转身离去。   天光昏暗,摸索下山。   走出不远,头顶就传来了轻微的翅膀拍打声,是燕子来找他了。   多半三花娘娘也担忧了起来。   ……   不知不觉,又是一月过去。   纤凝也慢慢变冷了。   只是纤凝天气大多都很好,只要阳光普照,太阳晒着就总是暖的,最大的感受在于晚上睡觉时越来越冷,起夜越来越冷,早上也很冷,有时起床走在太阳照不到的小巷子里,阴冷贴肤,真有种寒冬的感觉。   难得的一个多云天,湖边大部分土地都笼罩在阴云下,只是少数地方能晒到一点太阳。   孩童还是拿着一根甘蔗,坐在路边放牛,身上裹着几件烂布厚衣裳,不过他却不在意这些,而是自在的缩在地上啃着甘蔗。   好像没有多少烦恼。   忽然听见远方一阵声响。   “?”   孩童一脸疑惑,扭头看去。   看不见。   站起来看。   还是看不见。   爬上树看。   孩童握着甘蔗,脸被冻得红扑扑的,爬在树上,看向远方,却顿时呆住。   远方大地之上,一尊比房子还高、全身金灿灿的金石巨人正和一具没有头的僧人争斗,僧人虽长得高大强壮,在金石巨人面前却很娇小,双方争斗厮打出极大动静,常有金石碰撞声。   “轰隆隆……”   那金石巨人真像是山神一般。   孩童睁大了眼睛。   不知为何,看见这金灿灿的石巨人,他却想起了一个多月前,那个用金色石头换自己甘蔗的人。   那天他还以为这是金子,于是跑回家,兴冲冲的告知父母,说自己用甘蔗换了一块金子,这个金子还可以驱赶老鼠,结果一拿出来,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拿起来也和石头差不多,父母将他好生斥责一通,说他是傻子。   这算是他那段时间难得的忧愁了。   不过他很倔强,倒也留着石头,没有丢掉,不知怎的,在此之后,好像确实没在家中发现老鼠的踪迹了。   “轰隆隆……”   那方打得越发激烈。   恍惚间像是传说中的神仙故事变成了真的。   孩童兴奋又害怕,连忙滑了下去。   只偶尔探出头看一看,见那无头僧似乎是打不赢那金石巨人了。   没过多久,动静消失了。   孩童又害怕又疑惑,好奇心促使着他又爬上树,往那方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像山神的金石巨人不见了。   传说中的无头僧也不见了。   忽然之间,又听一阵沉闷的脚步声。   “轰!轰!轰!”   大地都在随之而震颤。   孩童一扭过头,发现旁边树林中走出一道巨大的金色身影,膀大腰圆,臂长过膝,身高比笔直高大的水杉也矮不了多少,一步步走过来。   更令他震惊的是,在那巨大的金石巨人肩膀上,还坐着一道身着三色衣裳的人影。   “轰!轰!……”   巨人走到了他面前停下。   孩童所坐的这颗小树还不足巨人高,巨人微微前倾身子,坐在巨人肩上的女童自然也低下头,俯瞰着他,却是扭头盯着他手上的甘蔗:“又是你啊,怎么又有一根甘蔗?” ###第六百一十四章 要多久才能成大妖呢?   “这天气是越来越冷了。”   “可要给先生加被子?”   “这倒不必。”   “现在还不是最冷,起码白天不冷,再过一两个月才是最冷的时候。到那时候,后边的山顶上都会有雪。”客栈店家对宋游说道,“偏偏城里城外种得有樱花,有些就在那时候开,月季那时候也开,到那时候,读书人口中常说的风花雪月,便都在这里见得到了。”   “那可得见识了才走。”   宋游笑着坐在大堂,和店家闲聊。   正在这时,屋外进来一人。   半人多高的一个女童,左边肩膀上挎着一个褡裢,鼓鼓囊囊又湿漉漉的,左手拿着鱼竿,右手拿着一截甘蔗,边走边啃。   好歹她还知道城里地上铺有石砖,不能乱吐甘蔗渣,全都捏在手里。   “我钓鱼回来了。”   “哎哟回来了!”   店家连忙起身前去迎接。   宋游则是好奇的问道:“三花娘娘从哪里又弄来一截甘蔗?”   “也是换来的。”   “真是神通广大啊你。”   “对的。”   三花娘娘没有多说,只照旧称了鱼,卖给店家,送店家一条,当做使用后厨的木柴火耗,留下一条,叫道士去做来吃。   “……”   道人倒是没有犯懒——   自家顶梁柱在外面忙活了一整天,带了食物回来,自己只是做一顿饭而已,怎能说三道四。   顿时便提了鱼进厨房。   只听一阵清理声,动作干净利落。   店家也依旧在后面看着。   道人回头笑着看他,对他闲聊:   “纤凝做鱼的风格倒是让我想起了十几年前,我们行走栩州,曾路过一个山村,在当地农家借宿,农人为了招待我们,也从门口的池塘里捉了两条鱼上来做菜,也在里面加了带酸味的炖梅酸果,十分有意思。”   “只不过是穷人粗鄙,没有好菜,加点酸味进去,能把吃食哄入肚中罢了。”   “巧了,那时的农人也这么说。”   “十几年前的事先生也记得这么清楚?”店家悄悄看向宋游,这位道人看来年轻,若是只从面貌判断年龄,十几年前他应该还年少。   “印象深刻。”   “先生说的‘我们’,也包括先生养的猫儿吗?”   “店家何必试探我们?”   宋游依然笑着,往锅中放油。   娇小的女童缩在灶前,一边烧火,一边伸出两只手,五指张开,靠近灶眼,专注烤火,仿佛对他们的谈话一点不感兴趣。   “不敢不敢……”   店家连忙低下头,不敢多言。   “我喜欢吃酸口的菜,也爱吃酸腌菜,我们逸州人都好这口,不过我们平常做菜,酸多取自于醋和腌泡菜,不像这边,取自于酸果。”宋游说着停顿了一下,“只是在我看来,在做酸口菜的同时,如果再能加点辣味,就更舒服了。”   “先生指茱萸和姜吗?”   店家是个喜好钻研厨艺的,很快就被调动起了兴致。   “茱萸好,姜也好,不过却还有一样更好的,兴许是还没有传到这边来。”宋游捏起一颗辣椒,递给店家,“赠给店家,里面有籽,等天气稍稍暖和一点就可以种下去,薄土微湿,就能发芽,结出的果名为辣椒,在很多地方已经很流行,很适合用来做菜,鲜吃晒干都可。”   “好像听说过……”   “今日用它结合店家做的酸鱼试试。”   宋游口中说着,手上动作不停。   一边操作一边与店家讲解闲聊。   其实是有意的教他,还他的好意。   都是多年之后的厨艺心得,在这个铁锅普及、炒菜发明都没有多久的时代,在这个偏远的云州,很多普遍简单的知识都显得很珍贵——哪怕是如这位店家这样爱好钻研厨艺的人,也不过凭着经验闭门造车罢了。   三花娘娘烧火之余,也竖着耳朵听,常常站起身,瞄向锅中。   有新技巧就暗中记下。   没有多久,一锅酸辣鱼便出锅了。   依旧放了炖梅酸果,加上辣椒,汤底从原先的白黄色变得红亮,更有食欲,鱼肉飘在里头,白中也泛了红,很有食欲。   加一根芫荽作为点缀,便很完美了。   “给店家留一碗,尝尝味道,喜欢的话,以后可以做给客人吃。”宋游笑着说道,照例给店家留了一碗,其余的盛进盆中,端回楼上吃。   店家自是连声道谢。   道人则已回了房。   依旧一盏油灯,照亮半间屋子。   道人将鱼肉夹进碗中,还带着一些辣椒与汤汁,与米饭混合在一起,送进嘴里,酸爽开胃,鲜美适口。   旁边桌上站着一只猫,一只燕子。   猫儿面前有碗,碗中鱼汤泡饭,燕子面前有盘,盘中都是鱼肉细碎。   “三花娘娘怎么换的甘蔗?”   “三花娘娘打完和尚回来,坐着金子山神走,被那个小人儿看见了。”猫儿站在桌面上,顿了一下,改口道,“看见了那个小人儿,就让金子山神驮着他走了一圈,换了甘蔗吃。”   “原来如此。”   “三花娘娘今天打赢那个和尚了!”   “这些天来,当地都在传,说有山神常在那边荒地里与妖僧相斗,三花娘娘已经成了纤凝人茶余饭后最常谈论的话题了。”   “但是三花娘娘还是没有打死那个和尚。”三花猫却没有因他的吹捧而得意,而是依旧严肃,“那个和尚好厉害,怎么打都打不死,就算三花娘娘请出来的金子山神打得过他,也不能把他打死,捶进地里了都打不烂,也打不死。”   “这样啊……”   宋游拿着筷子想了想,这才说道:“那无头僧生前就不一般,死后因执念而成妖化鬼,不肯承认自己已经死了,靠着一身道行本领,即使别人说他脑袋已经不在头上了,他也能将人家打死,自欺欺人,三花娘娘不妨试试在打败他的同时,反复告诉他,他的头已经不在头上了。”   “这样就能行?”   “三花娘娘要想点办法让他相信才行。”宋游微笑着说,“三花娘娘聪明过人,定然不会被难倒。”   “唔……”   猫儿伸出舌头舔着嘴巴,陷入沉思。   旁边燕子则叼起盘中鱼眼睛,仰头一张嘴,鱼眼就入了腹中。   “天天吃鱼,都快吃腻了,过些天我们去市上买点别的肉来吃吧。”   “吃腻了?怎么会吃腻?”   “吃多了自然会腻。”   “鱼好吃。”   “好吃也要换着吃。”   “那你吃饭怎么不腻?”   “饭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宋游无奈摇头,“三花娘娘快吃吧,等下鱼汤冷了,会变腥。”   “腥了更好吃!”   “……”   “怎么不一样?”   猫儿皱着眉头,感到事情棘手。   鱼又好吃,又不要钱,怎么会腻?   ……   次日下午。   宋游刚从外面回来,小柴娘便来造访。   大晏虽然民风较为开放,宋游虽然是道人,小柴娘也带了丫鬟,却也不好在房中招待他们,便在客栈楼下要了一壶茶。   “多谢先生。先生说的办法果然管用,那鸡汤即使在外面放上好一会儿,有那一层油,只要没人搅拌,也依旧滚烫,在放入米缆之前,放些干的竹荪鸡蛋和肉片肉丝,也很鲜美,不仅我家官人十分喜欢,就是做给家中阿郎、叔伯们吃,也都喜欢得很。”小柴娘连声道谢。   “举手之劳。”   “妾身这次前来,也是告知先生,已经替先生问清了先生想去的地方。”   小柴娘顿了一下才说:   “先生要去的那里,那个郡名叫步郡,那个县名曰‘路川’,路川全是山,住的是高山人,虽有县衙县官,但多是当地人自己管事。不过步郡和路川虽然偏僻,毕竟有名有姓,找起来倒是不难。若实在不知道怎么走,到了步郡,便可见到红河,沿着红河往下游,就到路川。”   “步郡,路川。”   宋游点着头记下来。   “到了路川,出城往南,沿着官道,走八十里路,也就是第十六个土猴,好像是这么叫的……”   “土堠。”   “对,第十六个土猴,土猴边上有条小路,顺着那个小路上山,山路很崎岖,去找一个叫‘坝树’的地方,就是那里了。对了,那里面全是连绵不绝的大山,高山人在山上耕种,说是田就在山上,又高又陡,像是梯子,‘坝树’是最高的山,前面有个山谷,不知道有多深,据当地人说龙每年春天都会从那山谷或者山背后的云里面腾起来。”   看得出小柴娘问得相当仔细,很可能问了不止一个人,也记得十分艰难。   “对了,如果先生到了地方还是找不到人,也可以去问当地人。当地盛产红米,只在那边山上产,山下的人都很喜欢,还会进贡宫中,山上会有德高望重的人负责与山下贸易,也有隐士上山居住,他们都会说我们的话。”   “多谢柴娘。”   “是妾身应该的。”   小柴娘看着面前这个看起来已经比自己还年轻的道人,心中仍旧停留在当年他和自己父母翁翁同桌对谈而自己羞怯躲在旁边的时候,仍然对其尊敬有如长辈,随即又说:“有个伯伯告知妾身,若是先生去了路川,找不到那条路,可以去城中找最大的布庄,名叫刘记布庄,布庄的主人是他的朋友,十分好客,也向往仙道长生,尊崇道人,先生若去,定会叫人带先生上山。”   “在下记下。”   “妾身就不多打扰了,这次过来,是怕记不住,过几天忘记,我家官人说,这几天有些憔悴,过几天形象好转了,再来亲自拜访先生。”   “恭候大驾。”   宋游送走她后,立马就上楼回了房。   拿出一张纸,取笔蘸墨,正好昨晚三花娘娘抄了诗经还没有收,便将这些全部记下来。   不记的话,自己也记不住。   写完将纸收起,兴致却未减,于是又抽了一张新纸,画起画来。   渐渐黄昏,三花娘娘回来了。   楼下有她与店家说话的声音。   待得卖了鱼儿,收了钱,她才回到楼上房间,看见道人伏案作画,凑近看了看,奇怪说道:“你在画的是什么?”   “桃子。”   “挺像的。”   “三花娘娘今日如何?”   “!”   说到这个,女童神情瞬间一凝,却是没有急着答他,而是放下褡裢,收好铜钱,篷然一声,变回猫儿,又轻巧的跳上桌,仿佛用这个形象说起来要更郑重一些似的,这才对他说:“三花娘娘已经把他打死了。”   “怎么打死的?”   “三花娘娘叫金子山神锤他,就像你以前叫大山神捶巨星神一样,一边捶一边给他说,他的脑袋已经不在他的脖子上了,他已经死了,然后还找了个石头告诉他,这就是他的脑袋,反正他没有眼睛,看不见。”三花猫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感情,“三花娘娘本来还以为没有用,还是没有把他打死,后来点石成金不管用了,山神变回石头了,他就爬起来跑了,只是没跑多远,就倒在地上不动了。”   “死了吗?”   “我们过去看他,燕子说他已经死了。”   “这样啊……”   三花娘娘不具备什么表达什么,讲得很简单,不过道人却能想象出那般画面。   金石巨人与妖僧搏斗,妖僧不敌,往常惯用的“将‘乱说’的人打死来继续欺骗自己”的手法也不管用了,反而被人一遍一遍强调,即使最后仍旧得以逃脱,可最后那口气一卸掉,难以自欺欺人,便倒了下来。   这么一想,竟然还觉得挺可怜。   只是想着这几年来,还有几百年前,不知多少过路的商旅行人惨死他手,也觉得挺复杂的。   “三花娘娘果真聪明。”宋游抛开那些念头,只对猫儿说道,“恭喜三花娘娘,如今无论是点石成兵之法,还是点石成金之术,都已经称得上是小有成就了,二者配合,纵使千军万马,也难以与此抗衡。”   “三花娘娘可以算是大妖怪了吗?”   “那要需要一些道行与修行。”宋游语气诚恳,“但也只差一点点了。”   “一点点。”   “没错。”   “要多久呢?”   “不久。”   “要多久呢?”   “……”   “要多久呢?”   “三花娘娘主修的几种法术都与斗法攻伐有关,若要在斗法一道上与大妖相比,想来几十年就够了,甚至更短,看三花娘娘勤奋了。不过通常来说,至少要几百年的道行,才能叫做大妖。”   “几百年的道行……”   猫儿小声嘀咕,皱起眉头,觉得事情并不简单,有些不确定,又问了句:“那要多久呢?”   “几百年。”   这次回答得干脆。   “……”   猫儿不言不语,一扭身就跳下了桌。 ###第六百一十五章 即将离去   之后的一个月,常有纤凝城中的达官显贵前来拜访道人。   倒也不是小柴娘与杨家小郎君告知了别人,这本身就是很难以藏得住的。   纤凝城虽然不小,但也只是相对于这个年头而言,其实没有多大,就拿门口这条贯穿东西的大街来说,其实来回走一遍也要不了多久,这便是这座四四方方的城池的周长了——道人去杨家拜访过,小柴娘激动不已,很多仆从都看见了,随后小柴娘亲自来客栈拜访过两次,其中一次她家那个病恹恹又沉迷读书的杨家小郎君还跟随了,甚至有别的叔伯以及贵客同行,看见的人也都不少。   纤凝来客的故事早已传遍城内外,小柴娘也为众人所知。   在小柴娘的故事中,有位道人,道人带了一只猫,如今这里也有一位道人,也带了一只猫,岂不是巧?   时间长了,自会被人注意到。   天下多有向往仙道长生、喜好玄奇怪事的人,如今正儿八经的仙道长生、玄奇故事就在面前,他们是忍不住不来拜访的。   此非小柴娘与杨家小郎君之过。   道人对此也不是很在意。   本身每天出门闲逛,也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有时出门吃碗米缆,买个油炸虾饼,买个红糖粑粑,或是去极具当地特色的小店中逛逛,有见到他是道人而主动与他搭话的,他都会停下来,与之闲谈片刻,甚至有时还会自己主动与人相谈。   形形色色的人里面,自然也包括达官显贵。   只是外出闲逛不常遇到罢了。   既然遇到贩夫走卒,他会与之交谈,遇到百姓搭话,他会与之闲聊,有达官显贵慕名而来,也都恭敬客气,自然也能与之闲谈一番。   这个过程也是有收获的。   只不过达官显贵们特地来找,目的性便要强一些,没有寻常百姓那般自然罢了。但是话又说回来,有时候平民百姓不知你是谁,只见你是道人就来搭话与你交谈,很多时候也带有微末的目的。   这是难以避免的。   于是道人每天仍旧外出,闲逛采买,减轻一下三花娘娘的财富负担,若有人寻访不遇,便是缘分不到,若回来刚巧碰到有人来拜访,他也不在意请他们在客栈中喝一杯茶,问问云州还有哪些风景,沼郡有何奇事怪事,可知道南边路川的事。   三花娘娘则依旧常常出去钓鱼。   若听说纤凝城外还有哪些妖魔邪祟,祸害民生,便请她与燕子同去除掉。   只是天也越来越冷了,猫儿毕竟不喜欢冷,出去钓鱼时,常常带上毛毯,在湖边生火,若是天气实在不好,没出太阳,她有时就不去,就在屋中读书练字修行习法,这也让她感到成就感,而且很暖和。   有时闲着了,便趴在窗口看下方的人染布,有时也一跃而下,直接从客栈房间跳到杨家布坊中去,跟随小柴娘,近距离看他们染布。   纤凝的纤云纱是一绝。   纯植物染色,一道道工序,重复一遍又一遍,不断过水又不断晒干,颜色一层层加深,才使得坯绸由淡粉色变成暗褐色,竟然还充分利用湖泥中的微量元素来改变布面的颜色,又用晨雾使之软化,一套工序下来,少说一两个月,才得到这么一层纤云纱,进贡宫中,价比黄金。   其工序之复杂精妙,蕴含智慧之惊人,不仅让三花猫震惊,道人也为之惊叹。   反正道人是无福享用的。   不知不觉,纤凝的白天也有些冻人了。   尤其晴天好像也变得少了一些,一旦阴天,外头呼啸的便全是寒风。   倒是城外湖里的海菜花开得不错。   此前有位富人曾请宋游泛舟湖上,请了好几次,宋游不好拒绝,便与之同游湖中。   只见湖水碧蓝,水波清澈,湖面上漂浮着一层水草,像是细嫩的藤蔓,上面又开着白黄色的花,在水中显得尤其洁净娇嫩,纤尘不染,有的在水面上有的在水面下,小小一朵,点缀了整个湖面。   碧波泛花,道人当时就觉得很美。   三花娘娘也忍不住伸爪去勾。   富人这才告知他,这叫海菜花。   既然带个“菜”字,便是能吃的。   当地人常吃这种菜。   宋游回来之后,和客栈店家说起,第二天店家就去市上买了来,与他做了来吃,味道十分不错。   如今即将离开,再度启程,道人便又去市上买了来,顺便割了两斤猪肉,回来用海菜花做了一盆深植于记忆中的滑肉汤。   客栈店家也开始卖酸辣鱼了。   辣椒不是宋游送他那一颗种出来的,是去市上买的,还参考了宋游使用别的香料的技巧,如今知晓道人即将离开,便做了一盆过来,加上其它几道小菜赠与他,算是为他送行。   道人则请他同桌用饭。   两人一边吃饭,一边闲聊。   奇妙的是,宋游住在永春客栈,客栈店家应是对他最为了解的人,最该了解他有多厉害,甚至对于三花娘娘的本领也很清楚,可这店家却很少问起那些修行长生、妖魔鬼怪之事,反倒对厨艺最感兴趣。   起初偷看宋游做饭,后来发现不止是宋游,就连三花娘娘的手艺对他来说也很高,便连小女童做饭也不放过了。   到了后来,发现二人毫不在意,便常常开口请教。   只谈这些,实在轻松。   双方有来有回,请教中有讨论,也比有些达官贵人一昧的探寻修行长生之道要更有趣许多。   女童坐在旁边专心吃饭,实则竖着耳朵认真聆听。   “滑肉汤是在下家乡的做法,不过这还是第一次用海菜花来做,以前最喜欢的做法是用豌豆尖,没想到用海菜花也还不错。”   海菜花的口感有些奇妙,鲜嫩又爽滑,尤其适合煮汤。   炒的时候还可能略有些脆,煮汤的话便尤其软滑,有时进嘴都不用嚼,一不小心它就滑进喉咙了,像海带又没有腥味,有汁液又不黏糊,没曾想倒是和滑肉汤异常的相配。   肉是爽滑的,菜也是。   在这大冷天,能喝这么一口热气腾腾的汤,实在舒服。   尤其是在吃了将近三个月的鱼后,吃到一顿正儿八经的肉,有肥有瘦有纤维质感的,这才明白,为什么很多地方不把鱼肉算作是肉。   一顿饭后,道人便起身收拾东西了。   “这段时间多谢店家照顾。”   “不敢不敢,该小人多谢先生才是,不仅传授许多做菜的法子,因为先生,小店的生意也好了不少。”店家与他行礼道。   “先回房收拾东西。”   “可要小人帮忙?”   “这倒不必,店家忙吧。”   回到房中,便是一番整理。   三花娘娘手脚麻利,这般事情也不知做了多少遍,自家携带的任何一样东西都深深记在了心里,放置顺序也烂熟于心——定是将路途中最不常用的东西放在最下面,最常用的放在上面,容易倾倒的放在最不容易摇晃的地方,且以最好摆放的顺序。   有些东西放入被袋,有些放入锦袋。   包裹很快便已收纳完全。   “嗤……”   最后一下,是将燕子的短剑插进被袋的缝隙里,露出剑柄,既方便他呼唤取用,也可以让路人看到,有些歹人就知道他们不好惹了。   “被袋就由我拿下去吧,还得请三花娘娘帮一个忙。”   “什么忙?”   “这段时间除了店家,小柴娘对我们也颇有照顾,送了好几次酒菜来,却一直没有回报她的。”道人说道,“在下前日去苍山顶上,摘了一颗蜜桃下来,还请三花娘娘与我送过去。”   “你什么时候摘了一颗桃子下来?从哪里摘的?冷天怎么有桃子?”   三花娘娘一边转身,一边连着问出几个问题,表达自己的疑惑,但是转过身后,却看见道人面前明明白白的放着一颗桃子。   很大一颗,几乎有碗口大。   “……”   女童吸吸鼻子,已经闻到了桃子香。   “三花娘娘是越来越聪明,思维也越来越敏捷了。”道人微笑着说道,“请三花娘娘去跑一趟吧,快去快回,回来在客栈门口找我们。”   “唔……”   女童接过桃子。   桃子太大,比她手还要大,须得双手捧着。   左右看了看,只看见桌上一张白纸,上面什么也没有。   倒是手上的桃子不断传来异香,能够清晰感受到桃子的重量和质感,毛绒绒的表皮十分真实,软乎乎的触感又让人能想象到里面丰盈的汁水。   “咕咚……”   女童吸吸鼻子,咽了口口水,又左右看了看,一下看门口,一下看窗口,最终还是走到了窗边,吹一口气就打开了窗。   “走条近路……”   往外张望两眼,起身跳了下去。   轻松落地,几乎无声。   和此前从这里跳下去的那只三花猫一模一样。   倒是吓到了近处的两个工人。   随即布坊中的许多工人都疑惑看向她,却见她脚步不停,捧着桃子,径直穿过布坊,走向杨家住处。   道人则吹了口气,白纸顿时成灰。   随即带上行囊,出门而去。 ###第六百一十六章 全因仙猫   “便与店家告辞了。”   “今生……可还有相见的机会?”   “太不好说了。”   宋游站在客栈门口,身边枣红马身上已经驮好了行囊,燕子也站在檐角上,等待着他与客栈店家道别。   “山高水远,人生苦短,相遇已是不易,何须再苛求许多。”   客栈店家顿时就明白了。   “先生请慢走。”   “莫要送了。”   “先生家的童儿呢?”   “我请她去杨府为我送个东西,马上就回来了。”   “好……”   正在这时,便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身着三色衣裳的女童挎着褡裢从小巷中飞跑出来,跑得太快,身姿颠簸,褡裢一上一下的抖动起来,也不知干什么那么急。   还没来到道人面前,便已先传出声音。   “嫩芽儿道士!不好了!”   女童一口气跑到他面前,停下喘气。   “……”   道人无奈的看着她:“怎么了?”   “刚才三花娘娘按你说的,捧着桃子去送给小柴娘,结果她家有很多人!”三花娘娘说着停下来喘气。   “发生什么事了?”   “呼!她家有很多客人,有些是来找你讲过话的,看见你送给小柴娘的桃子,都说是你用法术变出来的,听到说我们马上就要走了,又都说要过来找你,给你送别!”三花娘娘说道,“我们快跑吧!”   “跑?为何要跑?”   “你最不喜欢这些了!”   宋游看见她脸上的认真之色,脸蛋也变得红扑扑的,不由笑了:“虽然不喜欢,却也不至于要跑。”   “他们说要留你多住一些天。”   “婉拒就是了。”   “他们还说要向你请教修仙的法术。”   “这……”   道人想了想,还是摇头说道:“虽然有些麻烦,不过也能婉拒,何况哪有因为别人来送行,不想应酬就仓皇跑掉的道理?”   “他们还说要你也变桃子给他们吃!说肯定是仙桃,吃了能长生不老!”   “……”   女童站在道人面前几尺的距离,仰头一脸严肃的把他看着:“我就说快跑吧,你还不信。”   “这样……毕竟不好……”   “有什么不好?猫都这样跑!不喜欢就跑!”女童神情依旧严肃,甚至觉得有些得意,“一下就跑掉,谁都捉不住!”   “可我不是猫啊……”   “人也会跑!两只脚也能跑!”   “在下几时这么跑过……”   “是哦!”   三花娘娘一愣,回想了下,不由惊讶的看着他:“你会不跑?”   “跑自是会跑的。”   “那你跑吧!快跑!他们已经跑过来了,我已经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了,三花娘娘跑得很快才来给你报信叫你先跑掉的!不然来不及了!”   女童一边看着他,催促着他,一边扭过头,探出身子,探头探脑的看向巷子,紧张于那些跑不动的人越来越近,但是又觉得这很有趣,于是在催促道人的同时脸上不免便多了些期待和兴奋之色:   “我们一起跑!那肯定很好玩!”   道人站着不动,低头与女童对视,脸上笑意却越发浓郁。   是——   道人下山以来,行走人间,始终从容自若,脚步连放缓加快都很少,偶有亟需赶路时,也是请枣红马帮忙,哪有这样跑过?   更没有因为别人想来送别挽留,不想应付,就仓皇跑走的道理。   不过三花娘娘说得也有道理——   “有什么不好?”   “那肯定很好玩!”   道人笑容浓郁,女童期待越盛。   “他们快跑过来了!”   三花娘娘严肃说道,心开始沉下来了,心中的期待和兴奋也开始减少了。   却听前边传来自家道士的声音——   “便请三花娘娘跑在前头。”   “嗯?”   女童一愣。   刷的一下扭头,盯着道人。   反倒觉得意外。   “怎么了?不是三花娘娘提议要跑的吗?”道人笑着看她,“便请三花娘娘先行带路吧。”   “?!”   女童疑惑,又神情凝重。   扭头看了看身后巷子,最后看了眼自家道士,不再犹豫,扭身就跑。   真当洒脱,真当自在。   只见衣袂飘翻,两条腿倒腾得飞快,身上挎的褡裢上下颠抖,跑得很快。   身后马蹄声随行。   头上燕子轻巧划过。   若问道人?   自然也在身边。   ……   城外湖边,一片荒草地。   这个时节逐渐变冷,但其实正是纤凝最美的时节,大地一片金黄,村落白墙黛瓦,湖水碧蓝,湖边的水杉则刚好红了,红得鲜艳均匀,是别的同样会红叶的树难以企及的颜色与风采,倒映在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若是黄昏,夕阳同映,便更美了。   有海鸟从遥远的北方海域飞来,停留在这片湖中,将之当做海洋过冬,常在湖面上追逐打闹,飞行捕食,或成群的飞过。   湖岸边的草原荒地中落着几块大石头,旁边生长着一棵树,投下一片阴影,道人便坐在阴影下歇息。   “真好玩!”   三花娘娘神情兴奋而开心。   “那些人跑得真慢!”   尤其是和道士一路跑,就更开心了。   刚刚他们一路跑到了这里。   “多谢三花娘娘,不仅带我避免了许多麻烦,还带我体会了一种别样的感觉。”道人诚恳的对身边女童说道。   “别样的感觉?”   女童一边问着,一边偏身歪头,将褡裢从自己身上取下来,挂在被袋上,接着篷然一声,变回猫儿,从阴影下走到阳光中,这才慵懒自在的吐出舌头伸着懒腰,心情好极了。   “我可很少这样跑。”   “为什么不跑?跑起来很好玩!”猫儿伸着懒腰之时,扭头看他,十分不解,“三花娘娘就经常跑,跑得很快!”   “三花娘娘厉害。”   “好像你们人都不爱跑,小的人才爱跑,长大了就不爱跑了。”猫儿一边说着一边思索其中原因,她是只善于思考的猫,只是毕竟是猫,人的事情想不明白也是这样的,于是很快又摇了摇头,仰头眯着眼看着太阳说,“人不太行,不仅跑得慢,晒太阳也不行,没有毛毛,三花娘娘变成人晒一会儿太阳,手都会被晒得红红的,烫烫的,第二天才会好。”   “三花娘娘第二天能好,而且不会变黑,已经是很不得了了。”   “人果然不行。”   “自然是比不得三花娘娘的。”   “唔……”   猫儿收回目光,也收起了懒腰,转而挪动着步子,原地掉头看向他:“我们要往哪里走?”   “哪里走……”   宋游这次就没有拿出《舆地纪胜》了,《舆地纪胜》上对于云州的记录并不多,记录多的都是他们刚刚才走过的这条路,只是抬起头,看了看身后的湖泊以及几个方向:“在纤凝这么久,还没有环过湖,便先沿着湖泊走一圈。”   “环湖!”   猫儿对此并不意外。   道士向来如此,除了喜欢登山,也喜欢环湖,若是遇到风景好看的湖泊,定然是要慢慢绕着走一圈的。   就像当初在云顶山下。   “环湖好,环湖的时候,每天停下来三花娘娘就给你钓鱼吃。”   “三花娘娘辛苦。”   “不辛苦!好玩的!”猫儿说着一顿,又问他说,“然后呢?”   “先往西边走吧,听人说此路往西风景很是不错,之后再折返往南边。”   “西边走!”   “边走边想。”   “好的!”   猫儿没有再多说什么,虽然如今的她比以前更懂得方位和地理的概念了,可对于往哪里走、去哪里好似也还是不是很在意,问完之后,便很随意又干脆的往旁边一倒,直接侧躺在草地上,眯着眼睛晒起太阳了。   只剩尾巴一晃一晃的。   道人也不动,坐着吹风。   等到歇息够了,便再度启程。   从纤凝城往西走,没有多远,山脚下便能看见三座古塔。   那便是大名鼎鼎的三塔寺。   原先云州高原上曾盘踞过一个不小的国家,国君甚至一度以“皇帝”自称,纤凝是为国都,后来佛教从西边来,得到了皇帝的推崇,甚至于很多皇帝晚年都会出家为僧,便有好几位都在三塔寺为僧,可见这个寺庙的不简单。   如今自然没有皇帝了,三塔寺也仿佛失去了往日的荣光。   只是时间自会留下痕迹。   不来看看,实在可惜。   宋游带着猫儿马儿,来到寺庙拜访。   寺院香客云集,香火兴旺。   只是道人刚到门口,本以为会和寻常拜访宫观寺庙一样的流程,却不料已经有僧人在这里恭候他了。   当先一名中年僧人,四五十岁的年纪,身材削瘦,身后跟着几名也年轻不少几岁的僧人,还有一些更年轻些的僧侣沙弥在后面好奇的看。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无为,贵客到来,有失远迎。”   领头的僧人看向宋游,又看向他身后的枣红马,还有那只迈着小碎步、四下张望的三花猫。   尤其多看了眼三花猫。   “原来是无为法师,在下姓宋名游,逸州道人,有礼了。”   宋游行了一礼。   三花娘娘扮演着一只普通猫的形象,听不懂人话,也不会行礼,只自顾自的到处张望,迈着小碎步,走到道人脚边停下。   “久仰。”   僧人合十行礼:“贵客请进。”   “久仰。”   宋游也回了一礼,这才走进去:“法师为何知道我们会来?”   “尊驾有所不知,本寺有一宝物,名曰镜台,虽然时灵时不灵,却有窥探过去、逆知未来的本领。”无为法师带着他往里走,“昨晚有弟子在镜台殿前念经学法,忽见镜台发光,叫来贫僧查探,贫僧当时不知为何,当日晚上,就做了一梦,倒也没有梦见什么,只是醒来后,却冥冥中知道今日恐怕有贵客前来拜访。”   “这宝物倒是神奇。”   “听说本是寻常一石台,只是多年前,寺院昌盛之时,出过很多佛法精妙的高僧,高僧一代代加持之下,自然便超凡脱俗。尊驾若是感兴趣的话等下也可带尊驾前去看看。”   “那便更好了。”   宋游向来乐于见识新奇事物。   这是游历的意义之一。   “可是法师又为何知道梦中提示的客人是我们呢?”宋游好奇的看向无为法师与众多僧人。   三花猫同样好奇,仰头看他们。   猫儿眼神明亮而灵动。   “本寺没落已久,贫僧修为不足,也没有多大的本领,只是偶尔也去纤凝城中走一走,要么赴约替人做法,要么替人祛除邪气小鬼,再加上经常有香客从纤凝来到寺院,于是经常听说纤凝之事。”无为法师说道,“听说城中来了一名道长,似乎是那位小柴娘的故人,奇妙的是,小柴娘的故事中就有位道长,道长带了一只猫,而尊驾也带了一只猫,由此贫僧推断,尊驾多半是有大道行大修为的高人。”   “大修为谈不上。”   道人诚恳低头,如实说道。   像是正儿八经有真道行、真修为的道人僧侣说的“道行”与“修为”是不一样的,道行多指是你修行的灵法,法力有多么多么高强,修为则多指你在道法佛法以及心境、思想上的造诣。   有大道行的,不见得有大修为。   有大修为的,也不见得有大道行。   道行高深者令人敬畏,修为高深者,则更加让正直心善的人发自内心的尊重。   “尊驾不必谦虚。”   无为法师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不过贫僧之所以确认尊驾真的有大道行大修为,还有一个原因。”   “愿闻其详。”   “便是尊驾身边这位。”   无为法师低下头,看向跟在道人脚边认认真真扮演一只凡猫的三花猫,恭敬行了一礼,说道:“贫僧曾听一位香客说,有一次有人在湖边荒地遇到那无头僧与金石巨人争斗,争斗未果,后来无头僧寻来,开口问话,问的却不是寻常那句,而是‘可有见到一只猫?’。后来贫僧亲自带人去湖边走了几趟,终于遇到纤凝城中近两个月来传得沸沸扬扬的‘山神降妖僧’,贫僧不敢靠近,只远远看到,巨人身上有只猫儿。”   “喵?”   “多谢尊驾降妖除魔,既是为纤凝百姓除了一大患,也是为我三塔寺清理了门户,让我们不至于羞愧到后世万万代去。”   “……”   三花猫神情一凝,眼光闪烁,觉得装不下去了,终于在道人脚边站起身来,学着道人行礼:   “有礼了。”   说的话也和道人差不多。   声音轻轻细细,引得许多僧人惊讶。 ###第六百一十七章 钓叟与水杉   “果然……”   无为法师心道一声。   果然便是这只猫。   只是这猫虽是妖怪,却是道人座下的童子,自然是能进寺院的。何况人家降妖除魔,还帮助三塔寺降伏了几百年前就作恶多端的妖僧,自然应该得到三塔寺的礼遇,就是佛主见了,也不能阻拦。   而且如今的三塔寺没落明显,早已不比当年,不说这位道人,就以这只猫儿的道行本领,若是想进寺院,他们也是万万不敢阻挡的。   “多谢尊驾。”   无为法师又鞠躬道了一声。   这次身后许多僧人同声应和。   三花猫人立而起,高仰着头,一双眼睛明亮清澈,闪着光泽,又转动着脑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仿佛感受到了众多僧人的尊重。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很奇妙。   若是以前,一只猫儿只能躲着人,即使是成了猫儿神,也不可轻易靠近寺院。   哪曾想到,小小一只猫儿,如今不仅可以光明正大的踏进这么大一座寺院,还可以得到寺中高僧法师的礼遇,被他们齐声行礼道谢。   说来也奇妙——   明明还没长翅膀,却有一种和燕子一样乘风飞起来了的感觉。   “……”   三花娘娘心中万般想法,表情却依旧严肃,毕竟懂礼知节,还是没有忘记回应:   “不客气!”   声音干净利落,严肃高冷,一点也听不出内心想法如此丰富。   唯有道人低头看着她,面带微笑。   猫儿有所察觉,扭头望去。   目光一接触,就收了回来。   “仅是座下童子就有这般本事,可见尊驾道行之高。”无为法师说着,又有些疑惑,“只是尊驾好似也听说过贫僧之名?”   “法师修为高深,民间名声甚好,听过也不足为奇。”   “是听钓友说的!”   “哦?”   无为法师低头看向猫儿。   “三花娘娘喜欢钓鱼,经常去湖边钓鱼,都会遇到一个姓白的老的人,和三花娘娘一起钓,只是他钓不到。”三花猫说道,“他说你以前经常去湖边读书学习,还和他们讲话,回答他们的问题,后来还告诉他们怎么从那个无头和尚手下跑掉。”   “原来如此。”   无为法师点头思索:   “姓白……”   “姓白!”   “可是一个瘦瘦高高,头发花白的老叟?”   “对的!”   “原来是他啊……”   德高望重的僧人躬身与猫儿对谈,皱了皱眉头,却并未觉得害怕和惊奇:“想来以三花娘娘的本领,定是看出来了,他并不是人。”   “没看出来!”   “三花娘娘竟没看出来?这倒也不奇怪。”无为法师说道,“那位老叟喜欢自称是纤凝城外的百姓,姓白,家中颇为富贵,爱钓鱼,贫僧去湖边学习佛法讲授经文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与他结识,常与他一边钓鱼一边谈话。结果后来才慢慢发现他身上有妖气,一番探查,发现他在城外也并没有住处,贫僧倒也没有害怕,便询问他,这才得知,原来他是湖边一棵水杉得道化形,因为常有人来湖边垂钓,看得多了就也染上了爱钓鱼的习惯,因为贫僧在湖边讲经,就慕名前来结识。后来听贫僧佛经讲得多了,身上本就不多的一点妖气也慢慢散去了。”   “没看出来!”三花猫依旧如此说道,只是顿了一下,“但是他后面告诉我了!”   “哦?”   “后面他就告诉我了。三花娘娘还教了他我的咒语,钓鱼咒,不轻易传给别人。”   三花猫仰起头说道,眼光闪烁,心中想起的却是自己与那钓叟第一次见面,为了学他串鱼扛回家,好招摇过市,从湖边找了一棵树,用燕子的小剑从树上借了一根枝丫,第二天再去钓鱼,又遇到那老叟,发现他胳膊上有个伤疤。   三花娘娘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   后来相处久了,他才告诉她,却只是叹息,说那天收了她一条鱼,就抵消了。   三花娘娘以前不知道,为什么树子也要钓鱼,却是回来问了道人才知晓,原来树子也是要吃鱼的,只是不用嘴吃,而是埋在根根下面,鱼会慢慢变成很好的肥料,比埋别的东西还好。   看吧,树子都爱吃鱼,还吃不腻。   三花猫瞄了一眼自家道士。   “那无头僧凶恶至极,却不光是害人,别的妖魔鬼怪被他遇到了也难逃毒手,我本是劝那位老叟莫要轻易显形,去湖边垂钓,免得遇上那无头妖僧被他所害,结果他却放不下钓鱼的乐趣,仍旧日日前往,风雨无阻。”   无为法师摇了摇头。   僧人钓鱼无用,也不会做钓鱼这种伤害生灵的事情,他自是不理解钓鱼的乐趣的。   一边谈论,一边邀请一人一猫和枣红马进去,卸下马背上的行囊,请厨房的僧人准备斋饭,随即还抬头看了看天,见到有只燕子正在上下左右胡乱而肆意自在的乱飞着,问了问道人,得到不管他的回答后,这才低下头,带他们参观这座寺院。   三塔寺顾名思义,有三座塔。   三塔一大二小,都非常高。   大塔为方形塔,总十六级,塔高二十多丈,两座小塔为八角形,总共十级,也有十多丈高。三花娘娘的山神本来已经变得十分高大,在这三座比山神还高十几二十多倍的高塔面前,又显得渺小了。   三花猫就更渺小了。   大塔建得早,两座小塔建得稍晚,但也都有几百年了,上面有着风雨岁月的痕迹,每一块砖上也都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经文。   也许再过几百上千年,它也依旧会屹立在这片土地上,只是不知那时的它,和现在的它又是否一样了。   道人听着无为法师介绍,认真参观。   没有比这更好的导游了。   只是他的目光却总是越过无为法师介绍的地方,转而去看佛塔石砖上的经文,看上面的风化与磨损,看时间留下的痕迹。   猫儿也看得专注,目光跟着他走。   直到来到镜台殿前。   道人停下脚步,抬头看去。   神殿上方一个牌匾,写着“镜台殿”三个鎏金大字,两旁各有门联,写的是:   任凭尔无法无天,到此间孽镜台前,还有胆否?   须知我能宽能恕,何不把屠刀放下,回转头来。   “这便是镜台殿了。里面镜台是我寺院至宝,虽然时灵时不灵,却能窥探过去,亦能逆知未来,若有几百年前那般高僧主持殿中宝物,还可以堪破来者的平生孽债,评定善恶功过。”无为法师摇头叹息,“只是人们来此之前,都对镜台十分好奇,包括以前的皇帝也一样。可是来到这里询问镜台,镜台给与的答复却往往无法让他们满意,反倒大怒之下,迁怒寺庙,到了晚年,又来此恕罪,真是让人深思。”   “镜台如何使用呢?”   “道长走进去后,点一支香,站在镜台前,有什么想问的,只要是关于过去未来,平生孽债,善恶功过,直接问就是了。若镜台回答,道长冥冥中自然能得到模糊的启示回应,也可能要回去后,在梦中才知晓。”无为法师说道,“若镜台不答,香就会熄灭。”   “过去未来都能答吗?”   宋游如此问着,却不由露出微笑。   “道长尽可一试,镜台所知也有限,不见得准,答了也可能错。”无为法师如此说道,“道长若想试,就请进去吧,以道长的道行,想来不需要贫僧帮忙主持,贫僧道行有限,就不进去了。”   “那我便去试试。”   道人觉得有趣,便走了进去。   猫儿也跟着跨了进去。   屋中光线顿时一暗。   只见屋中也有几尊等身法像,都摆在旁边,不甚高大,也认不出是哪位佛陀菩萨,更可能是寺庙中以前的高僧,而正中间有个石台,以一个朝门口倾斜的角度放置,表面是平的。   石台为灰白色,有着黑色纹路,自然便形成了一副写意的山水画,细看又像是写的经文。石料质地十分坚硬,具有刚性,表面很光滑,像是细心打磨过又抛光过一样,站在面前,甚至可以照得出人影。   “……”   宋游看了看旁边的法像,又看了看这镜台,思索许久,这才点了一支香,小声问道:“镜台啊镜台,说你可知过去未来,那你觉得,五百年后这片寺院可还存在?那时赤金大帝与西天佛主可还尚存?”   “呼……”   外头有风吹进来。   三支香已经熄灭了。   “……”   看来镜台不答。   不知是不愿,不敢,还是不能。   “那换个问题好了。”宋游拿起三支香晃了晃,再次将之点燃,重新插回去,“你觉得十年之后我可还存在于这天地间?”   “呼……”   无声无息之间,线香燃尽。   宋游冥冥中也好似得到了答案。   实在是一种模糊的感觉,不是声音,不是文字,只是一种冥冥中的感知,感知到了它给的答案。   看来它是知道,伏龙观要更长久些。   由此做出推断便不难了。   也可能是有别的依据。   若说它能跨过时间,逆看未来,尤其看到这种事的未来,道人是不信的。 ###第六百一十八章 镜台很聪明   “该三花娘娘了。”   倏的一下,一只猫儿跳上了镜台。   石头光滑坚硬,她差点没站稳。   幸好三花娘娘本领高强,很快稳住身形,低头看向镜台,镜台中倒映出了她的猫影,那只猫儿也低头看着他。   猫头一扭头,便有三支香飘了过来。   “呼……”   线香自动燃起,升起青烟。   随即又自己插进了香炉中。   道人在旁边看着,不由赞叹:“三花娘娘的隔空取物之术越发精湛了。”   “……”   猫儿却只是扭头看了他一眼,无暇他顾,很快便收回目光,盯着镜台,也学着道人的样子问道:“镜台啊镜台,说你可知过去未来,那你觉得三花娘娘要多久才能变得像是道士一样厉害呢?”   “……”   猫儿神情自然,站在原地,等了一下,没有任何感觉,还疑惑的抬头看了眼道士,这才扭头,发现线香已熄,青烟已断。   “……”   猫儿不禁一愣。   怎么回事?   随即原地掉头,面朝香炉,吹一口气,将之重新点燃,这次一边问,一边盯着香炉:“镜台啊镜台,说你可知过去未来,那你觉得三花娘娘要多久才能变得像是道士一样厉害呢?”   “……”   线香熄灭,青烟断绝。   这次可是看得清楚明白。   “?”   猫儿不禁又一愣,疑惑了一下,看看香炉,看看镜台,又看看道人。   平常面对道人时锲而不舍的精神在此时也依然发挥了作用,便见她又吹一口气,将线香点燃,继续盯着镜台问道:   “嗯?要多久?”   “……”   线香再度熄灭了。   “?”   猫儿不禁疑惑的看向道士。   这个镜台好像不聪明。   “……”   道人也沉默了一下,就在她扭过头,准备再度点燃线香时,他才开口:“可能是三花娘娘问得太笼统了,镜台不好回答。”   “太龙桶了?”   “镜台虽然厉害,从它能知道我们到来一事上,便知其风采不输于阴间鬼城那面业镜,可毕竟是死物,三花娘娘的问题笼统而复杂,镜台恐怕是回答不了的。”宋游抿了抿嘴,“好比三花娘娘说的和我一样厉害,那究竟是什么地方和我一样厉害呢?在很多地方,想必你我都清楚三花娘娘是比我更厉害的,不仅已经比我厉害了,而且早就、甚至天生就比我厉害,而又有些地方,三花娘娘暂时还不如我,这么笼统的问,镜台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又该如何回答呢?”   “是哦……”   猫儿想了想,点头赞同:“三花娘娘觉得你说得是有道理的。”   随即摇头晃脑,吹气点燃线香。   “镜台镜台,三花娘娘的道行要多久才能和道士一样高呢?”   “咳咳!”   道人咳嗽了两声,对她问道:“三花娘娘不妨问一问自己要多久才能称得上是大妖?”   “喵?”   猫儿扭过头来,盯着他说道:“你突然讲话,三花娘娘还以为是镜台在说。”   “试试吧。”   “……”   “那好吧。”   猫儿采纳了他的建议,趁着线香还没熄灭,终于问道:   “镜台啊镜台,你重新说,三花娘娘要多久才能称得上是大妖呢?那时候三花娘娘长高了喵?长得什么样子呢?”   “呼……”   有风进来,线香燃尽。   宋游倒是有些意外——   本以为这个问题也足够复杂,指向太过于明确,镜台回答不上来的,现在看来,这个镜台的本领比他想得还要高一些。   想想倒也不意外。   当年盘踞云州的国度算不得小,地盘除了云州,还有云州附近包括逸州在内的其它几州的部分土地,甚至包括如今大晏境外的一些领土,当时这个国家举国信佛,所带来的信仰不可小觑,三塔寺若真汇聚全国高僧,凝聚全国愿力,代代灵韵蕴养下来,也许也会有惊人的变化。   而天地奇物常生于寻常土壤,由机缘巧合造就,镜台诞生于代代高僧而高于代代高僧也是有可能的。   只是猫儿站在原地等着,却仍然懵逼,左看右看,越发疑惑。   “……”   就在她觉得这个镜台又扯拐了,又取了三支线香来,准备发扬锲而不舍的精神继续追问,又听见了道人的声音:   “三花娘娘莫要浪费香了,镜台已经有了答案,只是既然现在没有得到答案,便可能要等回去后,在梦里才能得知。”   “你怎么知道?”   “刚刚无为法师说的。”   “对哦……”   “你不聪明。”   “!”   猫儿扭头直盯着他,片刻之后,这才从台上跳下来,轻巧落地。   “走吧。”   道人转身走了出去。   猫儿小碎步跟上。   “斋饭已经备好,请二位贵客移步五观堂,用完斋饭后,便在本寺歇息一日吧,也好让本寺好好招待一番。”无为法师平静的说道,像是完全没有听见他们刚刚在里面说了什么。   “多谢法师好意,只是我们早上才从纤凝出发,走到这里,也没走多远,就不必停下歇息了。”宋游顿了一下,“我们还得继续环湖,环湖一圈后多半还会从这里过,到时若是方便,再来贵寺打扰借宿。”   “房间为道长留着。”   “感激不尽。”   宋游随他前去,享用斋饭。   三塔寺自然远比苍山上的静照庵富裕,斋饭虽是素食,却依然称得上是丰盛,甚至在这深秋时节也能吃上菌子,不知几百年前这片土地上的皇帝在此出家是不是吃的这样的斋饭,但是宋游也着实没有吃过更好的了。   饭后正是下午,阳光灿烂。   宋游道别了众位法师,带马启程。   沿着湖畔往西,有一小城,现烤的红糖粑粑颇为有名,很大一个,一两个就能吃饱,道人路过时也买了几个带上,当做干粮。   环湖一圈两百多里,大多都是平路,偶尔翻座小山,便可俯瞰湖面和湖畔的渔村,湖边也有几座小城,各有特色。   三花娘娘放心不下自己的问题,思绪了一路,常常回头,寻找那三塔寺,生怕自己离得太远,那镜台无法告知自己答案。   她对此可是相当的好奇。   也许确实是离得太远了——   当天晚上他们住在湖泊的另一端,由于湖泊是长条形,这里大抵是整个湖畔离三塔寺最远的地方,远得已经看不见那三座参天高塔,三花娘娘饱含着期待的睡去,一夜醒来,却是什么也没梦见。   早晨抛给宋游好多问题。   随即又是不解,又是疑虑,一下觉得镜台坏掉了,一下又想是不是要在那里过夜,一下又想是不是自己是猫,和人不同,或者是妖怪,所以镜台不想或者是没有办法回答自己的问题。   乱七八糟,想法很多。   好在三花娘娘终究是小,等到吃个早饭,继续启程后,这些不解与疑虑便都逐渐抛到了脑后去。   直到次日的黄昏。   此时他们已经到了湖泊的对面,与三塔寺的直线距离其实也只有二十几里,可以很清晰的看到湖对面那一大二小三座高塔。   道人爬上一座小山,坐下歇息。   眺望远方,满眼惊叹。   这里是湖的东边,夕阳就从正对面的苍山背后落下去,湖边水汽重,傍晚容易起云彩,每到黄昏,总被夕阳照成桃红色,而从这个角度看去的不同之处便是蓝天、彩云、高山与高塔都映入湖中,   身下的湖中又有一座小岛,小岛只有一间房屋寺院那么大,岛上也刚好建了一座寺院,白墙青瓦,全都倒映在碧水中。   海鸟成群的飞过,吸引着三花猫的目光。   “今晚我们在哪里困觉呢?”   待得海鸟飞走,三花猫终于收回目光,转而伸长脖子,扫视着下方村落,按着道人的习惯寻找:“那边好像有些村子,还有庙子。”   “好久没有露宿过了,今晚就在这里睡吧,免得去麻烦别人。”宋游说道,“正好这里风景也好。”   “可是现在很冷!”   “前面也冷。”   “那好吧……”   三花猫摇头晃脑,只好晚上多准备一些柴,给他烧一晚上的火了。   随即一行人分工合作——   道人从行囊中取出毛毡毛毯,寻找平坦避风处铺好,三花猫和燕子都化作人形,先端着锅儿水囊去湖边打水,用三花娘娘的分水刀,每到打水的时候她就管它叫做打水刀,随即又一同去山上砍柴,用燕子的斩首剑,每到这时候三花娘娘就叫它砍柴剑。   三个月的练习,不止三花娘娘的点石成兵与点石成金两门法术进展迅速,且配合默契,燕子也已经彻底驯服了斩首剑。   如今斩首剑已经较为听话。   以前用它砍柴,必须得用手拿着,像是寻常刀剑一样砍,只是锋利无比,无论树干多粗多硬都挥之即断,如今只需将之放出来指挥好,它便可以自己旋转飞行着将柴砍下来,只需去捡就可以了。   甚至两只小妖怪的隔空取物之法都在你追我赶中进展神速,有时身处无人之地,捡柴都不用手,整个捡柴过程亦是暗中比拼的现场。   道人也挖好了灶坑。   唯有马儿悠闲吃草。   等到篝火燃起来时,天色已经暗了许多,远处的山影与霞光依旧倒映在湖中,明明风变大了,却显得湖面越发平滑如镜,依稀可以见到对岸三座高塔的身影,既在对岸,也在湖中,互相拱卫,交相呼应。   道人盘坐于地,烤火烹煮食物,看着天边与湖中的霞光越发梦幻,逐渐黯淡,繁星出来,还与两只小妖怪讲解修行法术之事。   火焰噼啪响,天地空旷而安静。   直到夜深,道人这才躺下,面朝火堆,裹着毛毯,感受着温暖入眠。   “噼啪……”   火堆时而炸开一点火星。   道人的面容被火焰映得明晃晃的一片。   旁边堆着不少木柴,都很大块。   猫儿也趴在羊毛毡上,趴在道人的脚边入睡,不时睁开眼睛,看一眼火堆,又扭头看一眼道士,待得火光明显黯淡时,她就伸出爪子,隔空挑选一根木柴取来,小心且讲究的放进火堆中。   烧火是艺术,也是生活。   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不知睡了几次,又不知清醒几道。   这倒也正常。   猫儿总这样。   三花娘娘是习惯了的。   直到过了五更,寒意愈浓,天边仍然没有丝毫变亮的意思,倒是头顶的星辰越发璀璨清晰,密密麻麻,挂在天上,又倒映在湖泊中,三花娘娘修习的是阴阳灵法,阴阳同修,能从天地间阴阳灵力的变化中察觉得出可能离天亮不远了。   这时候最黑,也最冷。   三花娘娘放了最后几根比较粗的木柴进火堆,凭着经验估摸着能够烧到天亮,这才挪动了下身子,调整到最舒服的姿势,安心睡去。   恍惚之间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境实在太模糊,不止是梦中内容过于模糊,就连梦本身也模糊得不得了,以至于分不清究竟是做了梦,还是没有做,究竟是梦,还是睡觉之前本就要进行的胡思乱想中不经意想到的一个画面。   好像有个人,长得高挑。   穿着怪模怪样的衣服,头上戴着有个什么东西,手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走啊走的。   周围房子修得很高。   像是只有一瞬,又像走了很久。   一切都不清楚。   “……”   三花娘娘如往常一样醒来,迷迷糊糊,只觉知道了什么,又像不知道,脑子里有东西正在飞速离开,那是本不属于白天和清醒的回忆,稍微一不留神没有立马把它抓住,它就走得很远了,几乎什么也没有剩下,只记得有东西离开了,而离开的是什么,大致是什么,却不知道。   此时天早已经亮了。   大亮。   旁边的火堆剩下焦黑的炭灰,中间还有几根猩红的,还有小火不舍消逝。   道人早已起床,坐在前边大石头上,感悟山水灵韵,吸取天地精华,道人前方的湖泊静谧如镜,湖上萦绕着淡淡的雾气,恍如仙境,而对面的苍山上也有山雾为它披上衣衫,山雾蓄积之间,有三座高塔矗立,塔身穿出了晨雾。   这些风景也倒映在湖水中。   猫儿看着愣了一下,随即抬头——   天上有云,不知为何,在晨光下竟散发着七彩的光,像是寻常又不寻常。 ###第六百一十九章 直去路川   环湖一圈,再次路过纤凝,却不停留,只在三塔寺借宿一夜,随即便往西走。   前面三百里还是常见的风景,听得懂官话的人也相对多些,温度比纤凝略低但是相差不多,路上行人也不少。三百里后,风景便开始向着高原高山的景色转变,寒冬时节,草地枯黄,树林萧瑟,湖水蓝得像是假的,雪山又倒映其中。与此同时,听得懂官话的人的比例明显变少,百姓以当地牧民居多,甚至只有少数贵族官员才听得懂官话,温度骤降,行人也明显变少。   一直走到云州和大晏的边界。   这里靠近雪域和逸州。   一路走来,印象最深的便是湖泊。   各种各样的高原湖泊、溪流,无论大小,都像是高原上的宝石与玉带,每个颜色都不一样,无论剔透、深邃都美得不真实。   同时气温也降得厉害,路上偶尔遇到茶马商人,也都裹着像熊一样。   几乎找到了之前冬日行走西域的感觉。   看完风景,这才回来,转而往南。   冬季越来越深。   然而往南一行,却与往西截然不同。   往西越走越高,越走越冷,往南越走越低,越走越暖。   路旁的风景同样有着明显的变化。   开始是从高原景色到正常山水的转变,等到转变回来,往南边走,又是正常山水向热带雨林的转变——山间路旁的草木植物肉眼可见的变得丰富且陌生,有着相当多的种类,并且在任何高度上都有植被存在,分层很不明显,不像别地常见的山林中,除了几样高大的树,便是长在地上的草,中间几乎没有,是空着的。   路旁常有很多蕨类植物。   大树常有板状根、气生根。   就连宋游都觉得新奇,更别说好奇心向来很重的三花娘娘了。   三花猫走在路上,但凡遇到以前没有见过又长得奇奇怪怪的草,便要凑过去闻一闻看一看,但凡遇到有高大且奇异的树,路过之时也要扭过头睁大眼睛盯着它,直到头扭到艰难,才收回来,又看向前边新的树。   天气越来越暖和,认识的树越来越少。   好像走入了一个新的世界。   不过也不是全无认识的。   常见的树三花娘娘至少就认识三种。   竹子,芭蕉,甘蔗。   虽然这三种好像都不是树。   是的,这边种得有很多芭蕉,并且很多看起来都像是野生的,长在山顶或者路边。离路近些的基本见不到成熟的,多半是被路人摘来充饥解馋了,可离得远些的山顶上便常有成熟的芭蕉,每日歇脚露宿,只要看得见,三花娘娘都会过去摘,或是自己去或是叫上枣红马一起去,摘来投喂道人。   这边又有人种甘蔗的。   并且种得不少,常有人一种一大片。   三花娘娘可是高兴坏了。   很多时候道人拄着竹杖走在前面,她也变成人形,拄着一根拐杖走在后头,却不是她那根小竹杖,而是一根长长的甘蔗。   一边走一边吃。   每次撕下甘蔗皮来,也不随意丢在路边,而是将之当作飞镖,随便找一个目标,瞄准投掷出去。   此行往南,也暖和了,又有零食吃,又能边走边玩耍,路旁的小动物也变得丰富,不管是树上的鸟儿,松鼠,地上的蛇、四脚蛇乃至于老鼠都变得很多,虫子也变得很多,轻轻松松就能找到吃的,对于三花娘娘而言,此间乐,仅次于海边和兰墨。   “我们已经走到云州最南边的郡了,也快接近大晏陆地最南边了。”   道人翻看着《舆地纪胜》,又抬头看着四周的景色,能大致确定方位,却不知具体走到了哪里。   其实走出大晏恐怕都不知道。   “咻!”   女童拿着甘蔗皮,瞄准一棵奇怪野草,刷的一下就丢了过去。   并且嘴上还要发出声音。   甘蔗皮旋转着,打中野草,野草顿时被打得弯下了腰,弹上来后又摇晃不停。   女童顿时默默点头,似乎心满意足,并在心中将那棵野草想象成了一只了不得的妖怪,自己掷出的甘蔗皮则成了神兵利器,已然在旋转中斩下了这妖怪的头颅。   随即拿着甘蔗,凑近嘴边。   “咵嗤!”   再次咬下一口,手与头一同用力,再次撕下一块甘蔗皮,重复之前的事。   对于道人的话,她像是没有听见。   “……”   道人又抬头看了看天上。   风轻云淡,明明已是寒冬,气候却与逸州的夏天差不多,却又比酷暑要凉快许多,一只燕子在空中左右乱飞,随性洒脱。   其实是在吃饭。   因为气候原因,即使是寒冬,这边蚊虫也很多,空中很多虫子,是燕子的美餐,如此毫无规律的乱飞,既是在玩耍飞行,也是在捕食空中飞舞的虫子,飞着飞着就吃饱了。   “唉……”   道人摸了摸枣红马的脖颈,刚放回《舆地纪胜》,就听见远处一声嘶鸣。   “哞……”   悠长而清亮,直越林梢冲云霄。   远处密集的雨林一阵晃动。   一支象群从中走出,漫步走来。   “……”   三花娘娘手中正准备扔出去的甘蔗皮停滞在了原地,而她扭过头,一张白净清秀的脸愣愣的看着这群朝自己走来的大象。   象群规模不小,足足几十头,行走之间很有秩序,走在最前面的是身强力壮的成年公象,母象和小象被保护在队伍中间,每一头象都与另一头象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从雨林中走来。   看见路旁的两人一马,象群有些警惕,停顿观察了一下,但只是稍作停顿,就判断他们没有威胁,随即继续走了过来。   随着象群越来越近,那巨大的体型在女童的眼中也越发清晰。   相比起来,莫说自己,就是自家马儿也显得十分娇小。   “哞……”   大象发出声音,就从他们面前经过。   道人拄杖让到了一旁,丝毫不觉害怕,也不流露出任何凶相,只与这些路过的大象对视。有趣的是,似乎能感到他的友善,又似乎能从他身上察觉到自然的气息,这些大象也一点不畏惧他,路过之时,无论大象小象,也全都朝他投来目光。   双方目光交错,像是能够交流。   女童也随着道人让到了旁边,仰头盯着这些庞然大物,眼中却要多些警惕,警惕之余全是惊叹。   那长长的象牙就从她面前晃过去。   自己还没有大象的半条腿高。   慢慢的象群也走远了。   一方友善,一方信任,完成了一次需要不少缘分的偶遇。   “呼……”   三花娘娘这才松了口气,拿着甘蔗,扭头对道士说道:“这些大象长得好大,小的大象都有马儿那么大……”   “三花娘娘在长京不是看见过大象吗?”   “没有这么多!”   “原来如此。”   “而且长京的大象没有牙齿!”三花娘娘仍旧惊叹,“它们大得像是妖怪一样!”   “世界很大,精彩得很呢。”   “真不公平,它们就长得这么大,猫儿就长得这么小。”   “走吧……”   道人收回目光,迈开脚步。   女童连忙跟了上去。   “咵嗤……   “吧唧吧唧……”   吃两口甘蔗,缓一缓心中惊讶。   前方有一座小城,身处雨林之中,大江河畔,住的多是当地人,虽有官府,却几乎是当地人自治。走到这里,道人便确定自己真的走到云州最南边的一个郡了,只是并不是步郡,而是叫代郡。   这里的人很淳朴,也很热情。   宋游赶上了一户人家娶亲,蹭了一顿酒席,当地人喜欢吃虫,有百虫宴,道人也尝了不少,引得三花娘娘盯着他不眨眼睛。   此外还有香竹饭。   选用的是嫩香竹,里头是混杂了水果的糯米,做熟之后竹子的内膜会将糯米饭包裹严实,吃的时候将竹子的外壳剥开,像是撕甘蔗的壳又像是剥香蕉的皮,露出里头的糯米饭,长长软软一根,竹子的清香与糯米水果的香气混杂,十分可口。   最主要的是,吃起来总觉得唤起了宋游前世儿时的回忆。   此外这边由于天气炎热,天气一热胃口就不好,所以很喜欢吃酸口,很合宋游的胃口。   在这里又待了一些天,算算时间,寒冬已经快要过去,道人才仓促启程,沿着云州南边的这条线,往另一方走。   去寻同样在云州之南的步郡。   走出代郡,便是步郡。   步郡不再是热带雨林,但偶尔也看得见热带植物,像是沼郡与代郡的结合,温度比代郡略有下降,却也同样暖和。   走进步郡二百里,大约两日行程,燕子便从天上飞来,告知他们,自己已经找到了红色的河。随即在他指引下,没有多久,道人一行便也来到了这条红色的河流面前。   “原来是这样……”   道人看着这条河流,露出笑意。   原以为河水会是红色的,这才能养出独特的红米,他还想过会是什么原因呢,结果河水还是普通的河水,甚至很清澈,只是河里有些细砂,这些细砂呈现出朱红色,便使得河水也像是红的。   水流奔腾而下,直去路川。 ###第六百二十章 缘分到了,不遇也遇   路川城外,河水湍急。   小女童蹲在河边,将手伸进河里。   “哗啦……”   河水冲刷着她细白的小手,在她手中打着旋儿,激起清淡水沫。   水中总有一些朱红暗红色的细砂,被水裹挟着奔流往下,使得水也变了颜色。这些细砂到了她的手中,随着水旋而晃荡,等到水逐渐安静下来便也沉淀在了手掌心,此时手中的河水已经清亮见底,一点泥土灰尘与颜色也不见有——若非使得女童细白的手掌还有躺在手掌底部的细砂变得更加清亮与干净,在阳光下反着光泽,甚至看不到水的存在。   “……”   女童满意的点点头。   正准备站起来,河水推着水浪向岸边侵蚀,冰冰凉凉的,像是很硬,又像是很软,哗啦一下撞着她的脚,一不注意就钻进了鞋子里。   “登登登……”   女童只好站起来,慌忙后退几步,低头看看自己鞋子,又抬头看一眼河水,皱着眉头像是责怪,随后才从褡裢里摸出打水刀,开始打水。   先打水出气,再打水煮饭。   等到她将水囊装满了,也端着半锅煮饭水回到岸边时,道士就悠悠然的坐在一块石头上,拿着一张纸看着,旁边枣红马卸下了行囊,也悠悠然的站在旁边低头吃草,青山绿水间,画面十分安静。   三花娘娘放下水,凑过去看了眼。   “路川,出城往南,沿着官道,八十里路,第十六个土什么旁边,小路上山,若找不到,城中刘记布庄……”   “土堠。”   “土后!”   “就是官道旁边经常见得到的小土包,五里一个。”道人说道,“三花娘娘若是不认识的字,可以读半边。”   “读半边……”   女童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盯着纸说:“原来你是记在这上面的!”   “不然我也会忘。”   “你不聪明。”   “自是比不得三花娘娘记忆过人的。”   “那我们要去城里找刘记布庄吗?”   “看吧……”   宋游收起这张纸,抬头看天:“看燕子能不能找得到路了。若是能够找到,我们也不必去城中麻烦人家,若是找不到,或者路变了,便也厚颜带礼过去请教一番。虽然有人带路确实要好一些。”   女童也跟着抬头看天。   天上空空荡荡,却是什么也没有。   学人精一个。   随即低下头来,烧火煮饭。   没有多久,燕子回来了。   “找到路了喵?”   “找到了。按着先生所说,燕安出路川城沿着官道往南,数了十六个土堠,确实有条小路,草林很深,差点找不到,一直通往深山。”燕子站在树枝上低头说道,“为了以防找错,燕安还顺着小路往上飞,看见有行人,便停下来问了问路,果然可以通往坝树。只不过这条小路一路往上也有很多岔路,通往不同的寨子和山头。”   “真是细心。”   道人听完笑着说了句。   “真是细心~”   女童忙着烧火,也跟着夸了一句。   “还有一点。”   “什么?”   “我们现在虽然不在路川南边的那条官道上,但其实离得不远。我飞高了才发现,我们走的这条河边小路离官道、还有先生叫我去找的那条通往山上的小路都没有多远。若是不去路川,可以找条小路插过去,最多三十里,至少省一天半的行程。若还是去路川,就依然走这里,这条河边小路比官道更近,到时候休息够了,离开路川,再走官道就好。”   有燕子果然要方便太多了。   真是尽职尽责啊……   宋游如是想着,陷入了思索。   “既然如此,就不去路川了,等从山上下来再去拜访这座小城吧。没有多久都要开春了,早点去山上为好。”   “知道了。”   吃完午饭,便继续出发。   燕子飞在前边,十分活泼,时左时右时高时低,一直离路不远,若是有容易找错的岔路,他就会降低高度,悬停下来等待。   在他的指引下,道人带着一猫一马,走过田埂小径,走过村中小路,路过几间山庙,翻过几座小山,终于走上官道,随即继续往南,找到那条通往大山上的小路——   小路距离土堠有一些距离,燕子在路口堆了一堆石头,作为记号,免得记错。   宋游拨开草林,一路往上。   山间小路,一人行走略微有些冗余,马儿则是堪堪可以通行,因为草林太密,经常被草叶以及从旁边探出来的树枝与竹枝挂到身上,中间又常有几条岔路不知通往哪里,行走起来很艰难。   慢慢往上,竟然听到了人声。   “这条路是越来越难走了,依我看过些年啊,要是没有人上山,山上的人多半都不会轻易下来了。”   “天下太平的时候山上的人肯定是要下山的,再不济买卖还是要做的,红米还是要上贡的,不过我听隐居在山上的高人们说,这世道眼见得一天比一天更乱,妖魔邪祟频出,就是乱世的征兆,前些年逸州才有人反了,恐怕也安生不了多少年了。要是山下打起仗来,山上的人肯定会想办法将路给封了,就此躲在这深山之上,好比世外桃源一般。”   “难怪那么多隐士都往山上跑。”   “好像有人来了……”   道人挤过草林,发出悉悉索索声,马儿踏着小土路,铃铛偶尔晃荡着响。   走过一片林子,便见到了路边的人。   路边一片空地,总共五个人。   一名衣着考究的中年人,体态虚胖,腰间却也配了一柄长剑,一名微微弓着腰的老者,看起来颇有种账房先生的感觉,三名年轻人,都穿着简朴的衣裳背着大背篼,有人手上提着有柴刀,都站在路旁歇息。   宋游看见他们的同时,他们也看见了宋游。   中年人与老者对视一眼,有些疑惑,却也有些新奇,同时放下戒心。   等到道人走近,中年人想也没想,便先行礼开口:“先生看起来不像本地人,这是从哪里来?”   “何以见得?”   “先生长得过于白净了。”中年人抬着的手没有放下,“咱们这边太阳毒辣得很,就算不是整日在外风吹日晒的,都白不到哪里去,很少有人能有先生这般面容与风度。”   “足下说笑了,哪有什么风度可言。”宋游与之回礼,正好也想找人问路,便说道,“在下姓宋,从逸州来,敢问足下如何称呼?”   “免贵姓刘,路川商户。”刘姓中年人说道,“逸州离这里可不近,看先生是修道之人,也是去山上隐居的么?”   “不瞒刘公,不是隐居,只是慕名来山上寻龙问仙的。”宋游如实说道,“听说此间山上有个地方,名为坝树,山高成渊,白云蓄积,曾有不少人在山下白云中见到有龙腾起。我们是游方道人,游历天下,最爱见天下奇事,于是特地过来寻找。”   “我们?先生还有同伴?”   “便是在下的旅伴了。”   宋游低头看向自己身后的猫儿。   刘姓中年人随他一同看去,这才发现,在他脚后跟的位置,还坐着一只三花猫,大半身形都隐藏在他的衣袍和草林之后,只探出半个头,用一只眼睛悄悄盯着他们,倒是猫儿常做的事了。   “先生要去坝树寻龙,那可真是巧了,我们也要去坝树,有空也去守一守,看能不能再见到真龙风采。先生如若不弃,便与我们同行。”   “嗯?”   宋游愣了一下,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更意外的是,从话中可以听出,这位似乎以前就曾见过坝树的真龙。   “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哈哈先生不嫌刘某中年体虚,走得慢就是了。”   “哪里哪里,我们行走天下,也不赶时间,走得慢些,就当看风景了。”宋游笑着说,“若无刘公带路,山间道路错综复杂,我们说不定找个几天都找不到哪个山头哪个村寨是坝树,还要走得更慢些。”   “哈哈……”   中年人与身边老者对视一眼,顿时仰头大笑:“先生是外地人,不知这山有多高,也不知这山有多大,山中的高山人大多都不说官话,要是先生没人带路又不知道怎么走的话,那可不止要几天才能找到坝树。就是几十天,几个月都不见得能找到。乃至于就算到了坝树,可是村寨里的人一个都听不懂先生说话,也没有牌子,也不知究竟是不是坝树。”   “有理。”   宋游知晓坝树很高,而且知晓大致的模样,又有燕子在天上寻找,自然没有这么艰难,只是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道:   “刘公经常来这山上?”   “也不是经常,每年来一趟。”   “听起来刘公亲眼见过真龙?”   “见过!自然见过!”   “真龙长什么样?”   “刘某是不好叙述的,只得说刘某见到此山中的真龙之前,曾听过不少故事传闻,关于龙的也很多,各种各样,什么都有。可在这山中第一次见过真龙腾起之后,便知晓了,为何这里的龙叫真龙,便知晓别地的龙,莫管鼍龙泥龙、地龙鲤龙、蛟龙角龙,都不是龙了。”   “竟如此神奇?”   宋游睁大眼睛,倒越发来了兴趣。   “先生若是此行有幸,能守到真龙,尤其是能近距离看见的话,自然就知晓了。刘某说别的都没有用,那般风采也不是能说得出来的。”   “听起来不是每次都能见到,足下则不止见过一次?”   “哈哈先生机敏过人啊!”   中年人左右看了看,活动了下脖子,对他说道:“先前走得累了,出一身的汗,坐下歇息会儿,又被这山风吹得凉,先生不多休息的话,我们就继续启程往前走吧,咱们边走边说。”   “好。”   宋游也迈开了脚步。   “扑扑扑……”   如今无需寻路,燕子便也落了下来,停在马儿头顶上。   三个背着背篼的年轻人走在前面,老者紧随其后,中年人走在最后,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向道人。   “先生既敢独自上山,如今这世道,也敢独自游历天下,想必也有道行在身吧?”   “确懂一些法术修行。”   “我就知道,若是不然,谁敢独自走入这深山?”中年人叹息道,“这世道越来越不安生了,以前山中很少有妖魔鬼怪,就算遇到危险也多是些豺狼虎豹以及山中的匪徒贼人,不过现在似乎也有妖怪了,和先生同行,也算给我们壮壮胆。”   “怎么说呢?”   “就好比今日,我们刚离开了官道,走上小路不久,在山路上,一片竹林前,就遇到一人,是个少年,向我们问路,也是问坝树。”中年人虽然从容却也放低了声音,“刘某平常也是喜欢收集妖鬼奇事,向往仙道长生的人,在山中也结识不少有道行懂法术的隐士,听得多了,这大半辈子以来也多少见过一些,自然一眼就能看出,那不是人。”   “……”   宋游回头看了看马儿头顶的燕子。   猫儿也停下仰头看了眼燕子。   “为何?”   “那少年生得过于俊俏,面容过于白净了,简直不是凡人。不仅如此,衣服也过于精巧。”刘姓中年人顿了一下,“刘某便是开布庄的,云州最好的布料莫过于沼郡纤凝的纤云纱、我们步郡路川的龙丝缎,这两样可都是要进贡宫中的,可即使是纤云纱与龙丝缎,也不见得赶得上那少年身上衣裳的料子,又纤尘不染,先生你说,这山中哪来这样的人?”   中年人说着回头看向道人。   本以为道人会应和他,或是追问他之后怎么将那妖怪应付走、脱险的,却只见道人盯着他,眼含惊讶,露出笑意。   笑意中隐隐有意外之色。   “刘公是开布庄的?”   “正是。”刘姓中年人说道,“此番上山,便是去山顶收蚕丝。这时节山下春蚕夏蚕秋蚕都不是吐丝之时,唯有山顶的蚕正在吐丝,而且沾了山中灵气与龙气,编织成布,便是我路川的龙丝缎。”   “路川刘记布庄?”   “先生去过?”   “没有去过,只是听人说起过。”   宋游一边说着,一边低下头,与脚边的三花猫对视一眼。   一切尽在不言中。   缘分也果真奇妙。 ###第六百二十一章 山中夜谈   “刘公可认识纤凝杨家的人?”   “纤凝杨家?自然认识。他家做的纤云纱是最好的,我们虽然离得远,也常有书信往来。”中年人说着,不由有些惊异的看向宋游,“难道先生竟是从纤凝杨家人口中听说过刘某?这离得也太远了吧?”   “不仅如此……”   宋游微笑着对他说道:“我们曾在纤凝向杨家人问路,杨家小郎君告知我们,路川有个刘记布庄,布庄的主人向往仙道长生修行法术,也与他们杨家颇有些交情,叫我若是找不到路,就去寻找刘公,向刘公问路。”   “先生可去城中寻了?”   中年人紧盯着他,担忧他空跑一趟。   “最妙的就在这里了。”道人说道,“到了这里,按着杨家人所说,我们找到了这条路,就没有去城中寻找刘公,想着给刘公省些麻烦,却没想到还是在半路上碰见了刘公。”   “哎呀!那可真是缘分!”   中年人睁大了眼睛,不光是他,就是走在前面的老者,乃至三个背着背篼的年轻人也都回过头来,眼中有些惊讶。   世间使人惊异的事情很多,奇妙的缘分绝对是不可忽视的一样。   有了这段缘分,即使没有纤凝杨家居中调和,双方的关系也一下亲近了不少。   刘姓中年人边走边说。   “从路川到坝树,走路要走三天,一天到山脚,两天上山,今天是第二天,明天还得走一天,先生可带够了干粮饮水?”   “本来打算去路川补给的,结果半途发现距离上山的小路更近,于是就没有去,直接穿到了这边来。”宋游老实回答,“不过我家猫儿很有本事,在这大山之中,到处是野兔,也不至于让在下饿着。”   “没带够也没关系,反正只剩明天一天了,我们匀先生一些就是。到了山上寨子里,若是先生口粮不够,买些米面就是。”   “今明两天肯定是够的。”   “那样就好……”   刘姓中年人说着,抬头看了看天,对道人说道:“天色不早了,前面有一间无人的土屋,原是山上隐士住的,我们可以在那土屋中借宿一晚,也好避避山风和山上的野兽精怪。”   “便依刘公。”   刘姓中年人果真尊崇道人,一见面就对宋游十分友善亲近,知晓双方竟还有这么一段缘分之后,便更加礼遇了。   不过他的身体也果真虚弱,走得很慢。   难怪中午的时候,他们已经上山,而宋游距离上山的小路还有三十里路,都能够在下午将他给赶上。   这样也好,悠然一些。   很快走到了他说的那间土屋。   土屋已经没有了顶,只剩四面土墙,里头也几乎什么都不剩下,只剩一个土灶台,地上满是路人烧过火的痕迹。   三个年轻人去砍来了柴,点起了火,倒也使得土屋温暖了不少。   刘姓中年人取来几根纤细竹筒,里面似乎装的都是糯米饭,丢进火里烧。   宋游将行囊从马背上卸下来,放进土屋中,马儿便在门外自由吃草,猫儿则离开了一会儿,再回来时,已经不知从哪叼来了一只肥硕的灰兔子,一声不吭的放到道人面前。   同行的几人自然大为惊讶。   “先生这猫果然神了!”   “有了这只猫,游历天下,不管走到哪,只要有山有地,有野兔的地方,岂不是都饿不死了?”   “若是不怕山间野兽妖魔,那可真是天下之大,大可去得了。”   “诸位有所不知,我家这猫儿除了有这本领,还精于降妖除魔,山间豺狼虎豹也不在话下。”宋游对他们说道,“便真是如几位所说,有她相伴,哪里都可去得了。”   “!”   旁边的三花猫神情一阵凝重。   听着众人多夸几句,实在忍不了,毫不犹豫的一扭身,又冲了出去。   等到她再回来时,已不知道从哪捉了一条小鱼来,叼在嘴里,迈着小碎步进来,依然放在道人面前。   众人自然又是一阵惊讶。   渐渐地天色暗了下来。   土屋中火堆燃烧不停,火光在山中也颇为显眼,人多胆气也壮,倒也不怕山中豺狼虎豹与妖精鬼怪,谈话声不断响起。   “这边的寨子都在高山之上,坝树算是最高的几个寨子,前边有个山谷,深不见底,如先生所说,终年蓄集着滚滚白云,无论晴天还是雨天都萦绕不散,底下有说是个湖泊,又有说是个连入地底的深洞,因为悬崖太过于陡峭危险,也没人下得去。倒是经常有采药人往下爬,却也没有到底下的。”   “龙就从那里腾起?”   “正是。”   中年人停顿了一下:“不过这片白云深渊也很大,边上一圈大山,也不知道究竟有多远,只知道站在坝树往云海对面看,对面的山已经很小了,如果要绕一圈,恐怕走都要走一两天。真龙也不是每年都会从下面腾起,也有说可能每年都会腾起,只是并不是每年都从这里出来与显身。我们基本每年这个时候都来山上收蚕丝,我每年都跟着一起来,都会在坝树住一段时间,等到开春过后或者看见真龙才会回去,沾沾龙气与好运,来了估摸着有二十年了,总共也只见过三次。”   “三次……”   “都说我运气还比较好嘞!”   “这样啊……”   “而且三次里面,也有近有远。”中年人说道,“近的一次,真龙就从坝树面前的深渊中腾起,那巨大的身形,比山还大,站在悬崖边上的人还没有它的一片鳞片大,带起的风几乎让人站不稳,山上无论是草还是树都剧烈抖动,哇呀,真的无法言说,先生你须得自己亲眼看见才知道那有多惊人,见过那副场面,天地间神仙妖鬼故事再多,即使亲眼所见,也无法让人震惊了。”   宋游边听边点头,想象着那般画面。   只是想也想不出,脑中浮现出的,反而是越州之北冬至夏至时节、神鸟自夜空划过的场景。   竹筒在火堆旁边冒着细泡,发出滋滋的轻微声响,竹子中的水分正在不断被高温所烘烤出来,旁边则是串在木枝上的鱼兔,上面全都划出刀口涂满调料,在高温下散发出异香。   同行五人全都盯着木枝上的鱼兔,哪怕说话时也不轻易移开目光。   猫儿则来回打量着他们。   “远的一次,真龙从云海对面腾起,虽然离得远了些,没了近距离的那般骇人,却可以将真龙的整个身形都收入眼底,给人带来的震撼一点也不亚于真龙就在面前。”刘姓中年人说道,“世间关于龙的传说无数,又有几人见过真龙是何种模样?刘某经常与志同道合的好友一同讨论发生在周边的神鬼奇事,可即使那些事是他们亲眼所见,又有哪一样比得上这一样?”   “有理……”   慢慢饭菜熟了。   刘姓中年人将香竹饭取了出来,当下分给道人一支,道人也不吝啬,将自己烤的鱼兔分给他们同吃,互相道谢,交谈不断。   “山中也有很多隐士,多是博学之人,就像古书上说的怀才不遇那种,也有一些僧人道人,有不少都是会不少法术的。听他们说是山中灵气充沛,还有龙气,什么灵韵之类的,因此都爱来山中隐居。先生若是独自前来,没遇到刘某,若在山中看到某个风景秀丽之地有一栋独屋,多半就是这些隐士的居所。”   “也可能里头住的是山精妖怪。”旁边的老者插了一句。   “对对对。”中年人附和,“如今这世道啊,哪怕是这座山上,山精鬼怪也变得多了起来。听说哪怕是山中的隐士们,也常常受到这些山精鬼怪的骚扰,很多要么搬去和别人同住,要么就都下山去了。”   宋游听着不断点头。   世道确实变化明显。   这座山上的灵气确实充沛,灵韵也很不一般,这种地方不止对人修行有益,按理来说,也该更容易诞生妖怪蕴养精灵才对。之所以听起来山中妖精鬼怪像是要少一些,宋游猜测可能是因为有真龙的存在,这些妖精鬼怪在山中见到这么一个庞然大物,理所当然便会以为这是对方的地盘,自然就要收敛一些,不敢随便作乱,在外人看来,也就是山上的妖精鬼怪没那么多了。   其实多半是躲起来了。   山中的隐士们被妖怪打扰也再正常不过了。   一般来说,刚得道的山精妖怪对人的态度除了谨慎害怕,便是两种,一种喜欢害人吃人,属于暴露了凶性,另外一种,便是对于主宰世间又构建出了繁盛文明的人有一种崇敬心理,很希望找人请教问题,希望被人所指导,学习人的本事。   山中的隐士们既有高人名声,山精妖怪们慕名来访也就不足为奇了。   讲着讲着,一名年轻人忽然停下动作,仔细听了听,开口说道:   “外面好像有些动静。”   众人闻言,全都停下了手中动作,跟着仔细听去。   果然听见外面隐隐有些动静。   像是喘息,又像低吼,像是野兽,又像是妖怪,似乎就在屋外不远,绕着圈子窥探着他们。   众人惊惧之下,下意识看向道人。   道人却是不慌不忙,只摸了摸身边的猫儿的背,对他们说道:“诸位不必惊慌,交给我家猫儿即可。”   “喵……”   猫儿像是能懂人言,转身就跑了出去。   道人则一边剥着香竹饭,像是剥香蕉一般,又像是撕甘蔗,吃着里面软乎乎的糯米饭,招呼他们继续吃饭闲聊。   过了一会儿,猫儿回来。   外面已经再无动静。   此后整夜,也都安静无比。 ###第六百二十二章 梯田寻龙   众人一路往上,越爬越高,山上逐渐有了人居住的痕迹。   开始是偶尔几间木屋茅舍,或是立在山顶,或是隐在林间,据刘姓中年人说,多半是在山中居住修行的隐士——有的是因为在山下怀才不遇心生愤懑,因此来山上避世,有的是厌倦了尘世间的生活,来山上过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有的纯粹是因为山上灵力充沛又有天地奇景奇像,来这里修行的,有的只是想寻一安静之处,好好研习道法、佛法乃至别的什么学识。   也有的是在山下没有田地屋宅,还得交税,日子过得苦,或者因为别的什么事过不下去了,例如杀人放火了,被逼无奈,这才寻了一人迹罕至的深山躲藏起来。   还有的则是因为此地出名,整个云州都知道,这里多有隐士,隐士多有才学,因此来到这里,借这里的名气粉饰自己。   隐士很多,鱼龙混杂,有真才实学的,庸碌愚蠢的,曾经为恶的,什么人都有,来到这里的原因也是多种多样。   有木屋茅舍的地方便有田土。   开始零星几片,多在房前屋后,随着越往上走,田地在陡峭的山上连成了片。   这里的山是真的大,也是真的高,可除了近乎于垂直的悬崖,其余地方全被开垦出了田土,沿着山体往上,一层层一阶阶,山体坡度稍缓的地方田土就宽一些,稍陡的地方田土就窄一些,像是给神灵建造的梯子,通往山顶。   宋游跟随着刘姓中年人,缓步往上,身子已经朝向面前的山路倾斜。   刘姓中年人体能很差,尤其是在这种陡峭的山路上行走,常常没走出多远就累得不行了,停下来用手撑着大腿喘气歇息,豆大的汗水从脸上滴在山路上,腰间的长剑原本只是装饰,如今则成了累赘,其余人全都停下来等他。   道人一点不急,每到这时候,他就站直了环顾四周,将这片越发震撼的场景收入眼底。   脚边猫儿的动作几乎和他一模一样。   不知何时,梯田越来越多,从一片到几片,到半边山,再到覆盖整座山,覆盖入眼所能见到的所有山,以至于极远处的高山的山脊边缘都不再是平滑的,而变成了梯子的锯齿状。   巍峨的连绵大山,硬是被人为雕琢出了不一样的轮廓,其规模宏大,气势磅礴,实在震人心魂。   尤其这个季节,秋收已收,春耕未耕,所有梯田里都蓄积着水,为来年的耕种做着准备,这些蓄积着水的梯田便成了镶嵌满连绵大山的一面面镜子,倒映着蓝天,也成了蓝色,倒映着白云,也多了色彩,有时也倒映着田边的树,倒映着牵着水牛戴着斗笠行走于田埂上的农人,壮观之余又多一似精致,气势之下又多一抹温柔。   这是高山人世世代代的杰作,是农耕文明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下从抗争再到和谐共处的史书,是人与自然共同造就的艺术,比宏伟的宫殿群更能说明人类文明的伟大。   一行人站在其中,其实很渺小,远远看去,只是这幅宏伟画卷中的几个小点而已。   有风吹来,撩动道人衣衫。   “前面……”   刘姓中年人弯着腰,伸出手指着前方很高的一座山:“翻过那座山,再走一段,就是坝树了。”   “嗯……”   道人从远处收回目光。   像人一样站着四下环顾的猫儿也从远处收回目光。   像是互有察觉,道人与她同时向对方看去,对视一眼。   道人嘴角不禁露出一抹笑意——   不知何时,当年那只不懂道人为何总爱登山、不知山上风景为何物的猫儿也学会看风景了。   却不知猫儿此时又在想什么。   “继续往前吧,真是拖累先生了。”刘姓中年人边走边说,“到了坝树,刘某要随着施公、带着三位小哥去收蚕丝,先生如有意转转也可跟随我们一同前往,不过先生既是来寻龙的,未免错过真龙风采,最好还是在坝树寻一遮风避雨的地方住下,若见山中有修道的隐士、前去借宿最好了,唉,找不到的话刘某也可为先生寻一村民的屋舍,虽没有那么雅趣,总归是个住处。”   因为实在太累,他边说边叹气。   “刘公哪里的话,刘公能邀我们同路,为我们带路讲解,已是帮了我们大忙了,怎敢还劳烦刘公呢?”宋游诚恳说道,“不敢耽搁刘公买卖大事,便请刘公尽情去忙,我们在坝树随便找个地方露宿即可。”   “露宿?那怎么行?别看这里白天太阳晒着热,晚上可冷得很,而且山间每到早晨,雾气很重,可不适合露宿。”   “刘公不必操心,行走天下以来,什么恶劣的环境没遇到过,我们早已习惯露宿了。”   “既是露宿,便得找个最好的观景位置了,我们可一定得先与先生同去,找好地方再记住,真龙腾起时多在清晨,刘某每天早晨天亮之前就来寻先生,一同等候真龙,白天再去村寨中收蚕丝。”   “那就这样。”   道人跟着他往山上行去。   有了大片大片的梯田,自然也就有了村寨,多隐匿在林间,是些古老俭朴的土屋茅舍,但又与山下的房屋不同——这里的房屋大多矮矮小小的一栋,几乎都是土墙,顶上覆盖着厚厚的茅草,一栋栋组成院落,院落又组成村寨,像是无数蘑菇长在山间。   走着走着,猫儿忽然停下脚步,仿佛有所感应,看了眼马儿背上的行囊,又看向道人。   道人与她对视,没有说话。   可他自然也感应到了——   行囊中的四方灵韵都有异动。   最后一方灵韵果然就在这山中。   “云州之南……”   云州之南大山重重,没听说过有多少独特奇异之地,一路走来也算走了不少地方,四方灵韵都没有过异动,如今来到这里,也算是不出所料的给与了宋游提示。   最后一方,五行应是主木了。   不过这座山中虽然灵气浓郁,灵韵也很独特,却并没有独特到有另一方灵韵诞生于这里的感觉。   道人带着疑惑,继续往前。   黄昏之前,终于翻上这座山。   到了山顶,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赫然是这片大山间最高的山,所有梯田都在脚下,视角也变成了俯视,能够更加清晰客观的感受到大山的险峻陡峭,也更加惊叹于在这片大山间开垦出田地有多么不易。   环顾四周,虽然没有身在画卷中、行走于田埂上体会到的风景精致,也没了那种清风拂过、梯田倒影的惬意舒适,可入眼所见的却全是梯田,充满整个天地间,如山如海,几乎是汹涌而来,冲击人的眼球。   “真是壮观啊。”   “可不是嘛……”   “可是村寨在山顶,梯田在山中,村民外出劳作,上山下山,也不容易吧?”   “也有在山间的村寨。”刘姓中年人擦了擦汗,“不过也不容易,农人种地为生,哪有几个容易的?”   “有理……”   “这里便是坝树,先生迎着东方,往前走去,直到走到悬崖边上,走不通了,看见一片蓄积的白云,就是龙腾之地了。”刘姓中年人一边走一边说道,“我带先生去寻个好地方。”   山顶走起来反倒轻松些了。   中年人累得不轻,却也没有说放弃,而是依然带着他往前走。   没有多久,便走到了悬崖边。   宋游等人是从坝树的西面上来的,这里坡度较缓,但也翻过了一重又一重的山,每一重都比之前更高,这才来了这里,可东面却是一面陡峭至极的断崖绝壁,真像是大山在此处断裂一般——从山顶往下看,最初十几丈还略微有些倾斜,勤劳顽强的高山人也在这里开垦出了田地,可十几丈后,便是几乎垂直往下,只有少许顽强的草木可以在悬崖上生长,而没有人可以下得去。   梯田也在十几丈后戛然而止。   “先生看见下方这片田了吗?我们每年开春前来这里守候真龙奇景,就是在这里等着,也有的就在山顶等着,甚至有的隐士邀上三五好友聚在一起,一边守候一边饮酒作乐,但我喜欢在下面等,那里离白云更近。”   宋游低头往下看去。   如刘姓中年人说的一样,悬崖下方不知多深,蓄积着滚滚云雾,像海又像池。   远处也是滚滚云海。   却是不止脚下这座高山,远处还有一连片的山,虽高度比坝树略逊,却也差不了多少,山体都笼罩在滚滚白云间,只有山头在茫茫云海间探了出来,几乎绕成一个圈,在视线的远端相连。   群山靠内的地方都是断崖,围出这么一个巨大的白云池。   难怪有人会说它直连地心。   宋游光是站在山顶看着,尽管视线被白云所挡,也有一种它深不可测、没有底的感觉。   “刘公请看左边,那块梯田旁边,有一棵树,树下有片空地。”   宋游指着远方一个地方对刘姓中年人说:“我们今夜就在那里露宿,刘公登山已然疲累,还有正事,就不必再跟着下去了,免得等下还要辛苦爬上来,只记住这个地方就是。”   “那好,我们先去附近村寨中转一圈,明早再来这里寻先生。”   “明早……”   宋游站直身体,环顾远方,既看滚滚云海也看云海上的环山,看这深不见底的白云池。   此地灵气越发浓郁了,灵韵中也有了些特别的感觉,似乎说明确实有一个了不得的存在曾在下方出没,不过对于自己要寻找五方灵韵中的最后一方,却是仍旧没什么感觉。   “此地风景甚好,趁着离开春还有好几天,我们打算先随处走走,看看风景,估计还会去远方的群山上走一圈,看看这连成一圈的山到底能不能从一头过去又从另一头走回来。等走回来,再来此处守候。”宋游稍作迟疑,“刘公如果有事要忙的话,就请两三天后再来这里寻找我们吧。”   “先生要去绕山?”   “正是。”   “那可远着呢……”   “我们已经走了很远了。”   “那便请先生万事小心。”刘姓中年人与他拱手,“三日之后,刘某的蚕丝多半也收得差不多了,那便三日之后见。”   “三日之后见。”   双方互相行礼,拱手道别。   随即刘姓中年人与老者带着三名背背篼的年轻人转身往后,走入林间的村寨中,道人目送他们片刻,则动身往前,沿着田间小径小心翼翼的往下走去,枣红马和三花猫都跟在身后,铃铛声回荡在白云间。   身边没了旁人,三花猫终于可以说话了,第一句就是指着梯田对道人说:   “道士你看,三花娘娘的山神刚好可以顺着这些梯子往下走!”   “……”   道人露出微笑,脚步不停:“三花娘娘可不要将山神请出来,踩坏了这么好的梯田。”   “三花娘娘知道。踩坏了人就种不了庄稼了。”三花猫在小路上一阵小跑,“人种不了庄稼,又不会捉耗子,就会饿死。”   “三花娘娘聪明。”   不知不觉间已是黄昏,太阳从背后的高山上落下,世界变暗,整片天都变成了橘粉色,天边则呈现出如梦似幻的色彩,大山梯田间道人带着枣红马往下行走,因为田埂太窄,一人一马都走得有些艰难。   相比起来,猫儿则是从容无比,迈着小碎步走到了前面去。   “倏……”   天上又有燕子划过。   盛满水的梯田是大山间的碎镜子,自然也倒映着黄昏的天光,倒映着天边的云霞,倒映着生长在梯田边的枯树,也倒映着来到这片天地的道人一行,短暂的留下他们来过的痕迹。   直到走到树下,一行人才停下。   前方不远就是断崖绝壁,黄昏下仍见白云深深,道人卸下马儿行囊,盘坐于地,却不闭目修行,而是挺直上身,坐得平静,眼神也平静,看着逐渐黯淡下来的天光和下方翻滚的云雾。   猫儿严肃端坐旁边,眼神奇妙。   山水之间亦有修行……   隐隐的,她对这句话好似也有了一些体会。 ###第六百二十三章 什么灵韵还要我亲自下去找   清晨的云海更加松散一些,像是涨潮一样,从断崖绝壁的下方一直漫到了道人的露宿之处,下方便是滚滚云雾,流动变幻,上方是蓝天,盛满水的梯田变得围栏,像是一块块蓝宝石。   醒来的道人看到的就是这般画面。   简直宛若人间仙境。   好在自己本在仙境之中。   气温仍是冰冰凉凉的,阳光带来暖意,道人吃了早饭,收拾行囊,带着猫儿马儿往山上走。   上方一片清明,下方云雾流转,中间有条分界线。   道人沿着田埂一路往上。   路旁有穿着白衣旧袍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看向前方龙池云海,又有身着月白道袍的修道之人盘膝而坐,面朝东方,闭目不语,以面容迎接着来自东方清晨的阳光,山顶还有一些年龄各不相同的隐士,带了酒壶食物与诗书琴笛,坐成一圈,谈笑自若,不时吹抚作乐。   这些大抵便是刘姓中年人说的隐士了。   见到道人从云雾中走出,也许是觉得这幅画面也有几分仙气,所有人都朝他投来目光,也有的行礼作揖,或是出言搭话。   道人也都停下脚步,一一回应。   走上山顶,这才回望。   说来也有趣——   山下的云雾竟还在往上涨,像是此前因为道人睡在那里,所以才停在那个高度,等到道人离开,云雾便也继续往上弥漫,随着道人的脚步将越来越多的梯田掩盖,此时看去,道人走上来的山路与蓝色的梯田都在云雾中半隐半现,给人一种若再次往下走、不知会通往何处的感觉。   道人又想起了昨晚的断崖。   好好的山路,好好的梯田,突然出现这么一条垂直的断崖,真像是大地从这里断开了一样。   “难怪以前的人以为这里是世界的尽头。”道人继续眺望更远处,白云翻滚的深处,一圈被云雾不断侵蚀的山,迈开了脚步,“走吧。”   “喵……”   猫儿一阵小跑,走在了前头。   道人紧随其后,再之后是枣红马,天上又有燕子划过,一行人行走在山顶田埂上,路旁边白云深深,翻滚不停,又像是行走在云端。   云雾中远山看起来更远了。   而且那方似乎没有人家,连开垦梯田的高山人都没有,没有村寨,没有居民,自然也没有路,山看起来是连着的,只是能不能走得过去,就要看山与山之间的连接是温柔还是突兀了。   多半有山妖精怪住在里面。   若有谪仙,应当也住在此处。   道人一行越走越远,身后的隐士们要么继续等待,要么继续高谈阔论抚琴吹奏,要么折身回去,仿佛也过着神仙般的生活。   “三花娘娘以前躺在地上,看见天上的云,一坨一坨的,还以为它们是软的。”猫儿脚步时快时慢,跳脱得很,又回头对道人说话。   “现在觉得不软吗?”   “现在……”   三花猫一下卡住了,想了想才说道:“现在的云是空气!摸都摸不到!”   “噢……”   宋游拖着长长的尾音,走得很慢,声音也温柔:“三花娘娘说的软,是可以摸得到的软,又不是什么都摸不到的软。”   “对的。”猫儿说道,“像是那种,像是那种长得跟腊肠一样,软软的,一咬就会爆开的草一样。”   “蒲草。”   “普草!”   “香蒲。”   “香普!”   “也像是棉花。”   “对对对,也像是棉花,也像是俞知州送给我们的羊毛毡,像是兔子身上的软毛,但是那时候三花娘娘不知道什么是棉花,也不知道羊毛毡摸起来也是那样子,也很少捉到兔子吃。”   “但那时候三花娘娘就常常看天了,还思考云是什么样子。”   “猫儿都喜欢看天,经常看天。”三花猫对他说道,“有时候躺着晒太阳,没有事情做,就盯着天看。很好看。”   “……”   宋游这才想了想,似乎确实如此。   也许这些小动物凝视天空的频率还要远远高于忙于生计的人呢。   “三花娘娘以前就爱凝视天空,可见三花娘娘的雅兴,是只天生的雅猫,以前就知道思考云摸起来是什么感觉,可见三花娘娘聪明过人,而且闲暇时还可以咬蒲草玩,可见三花娘娘娱乐生活还是很充实的。”宋游一边走着,一边招手从行囊里取出水行灵韵,拿在手上,仰头看着远方的山和深深的云海,同时嘴里说着,“三花娘娘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什喵?”   “是三花娘娘走来的路。”   “走来的路?”   猫儿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身后的小路。   “三花娘娘从这些地方走来,这才来到这里,正是因为这些,这些所有的细节和经历,三花娘娘才是如今的三花娘娘。”   “……”   猫儿仰头直盯着他,眼光闪烁。   想了许久,她才低下头,甩了甩脑袋,甩得五官模糊,继续往前走着,并且很自然的跳过了这个话题,又说道:“三花娘娘决定了,从今天开始就要把旗子里那只大鸟放出来,把它驯服,以后就可以骑着它飞,去云里边玩了。”   “白鹤。”   “白鹤!”   “祝三花娘娘早日成功。”   “那只白鹤很凶,老不听三花娘娘的。”   “打几顿就老实了。”   “三花娘娘好像还打不过它,金子山神也打不过它,它的嘴巴能把金子山神也啄穿。”   “那一定很有成就感。”   “喵……”   猫儿扭头又看他几眼,这才问道:“你在到处看什么?”   “最后一方灵韵。”   “多半在这底下。”   “三花娘娘言之有理。”   道人看了看下方这近乎于圆形的云池,很快又收回目光:“先转一圈吧。这下面可能住着有真龙,无缘无故的就下去打扰,有些无礼。而且这下面是近乎垂直的断崖,行走一圈,也许也能找到坡度较缓、适合下去的地方。”   “是哦……”   猫儿若有所思,继续往前。   没走多远,就到了梯田的尽头。   前方无疑已没有路了。   道人却几乎没有停留。   草林茂盛,树林拦路,山体崎岖,常有沟壑和乱石,有的地方很窄,而且随时可能踏空,有的地方很陡,寻常马儿根本下不去,有的地方几乎就是贴着悬崖边上,惊险万分。   燕子努力替他们寻找着适宜行走的“路”,免得发生危险,或是走不通又退回来。   时而攀上一座山头,是此前站在坝树时能看见的白云中的山,时而又要下到云雾深处,在雾中寻找方向。   世界幽静极了,风声草声都变得无比清晰。   宋游能够感受到来自身后远处的目光,是那些在坝树的隐士与山民们,看见这么一行人如此自然的走进云雾大山深处,自然觉得新奇,换做是谁也要多看两眼的,至于他们都如何想,实在没有探究的必要。   还有来自身边的目光,或远或近。   有的是山中的飞禽野兽,也有的是山间的妖怪精灵,少有见到人走到这里来,也都觉得很新奇。   道人统统不理会。   万物皆是过客。   越走越远。   再度回望之时,坝树也到了云雾对面去,像是此前站在坝树看见的远方的山一样。   此行走了整整三天。   宋游好几次找到坡度较缓之处,像是坝树断崖绝壁上方的梯田一样,斜斜的通往云雾深处,虽然没有路,却长着许多树,给人一种小心一些也能从此慢慢走下去的感觉。甚至有两处地方还比坝树那片梯田的长度更长一些。只是无一例外,都和坝树一样,斜坡长度很有限,走着走着下方便是近乎垂直的断崖绝壁了,猿猴攀援尚且不能渡,更何况人了。   也好几次走到难以通行之处。   要么前方坡度过于陡峭,无论是上还是下,都难以通行,马儿更无法通行,要么所站之地离前方有条沟壑或悬崖,深不见底,无法跨越,要么一座山头与另一座山头之间相连的路过于狭窄,最窄之处猫儿过去都艰难,更无法让马儿行走。   所幸三花娘娘神通广大,不仅懂些土行法术,也能召出大妖,帮助道人通行。   实在不行,道人只好召石建桥。   可惜仍未找到木行灵韵。   甚至于道人走了一圈,无论走到哪里,其它四方灵韵的异动都几乎没有变化,像是走了一圈下来,既没有离它更近,也没有离它更远。即使是道人感悟最深的水行灵韵也几乎没有别的特殊反馈。   每天早晨,道人也都坐在某处山顶,悬崖边上,面朝云池,既吸收天地灵气,也感悟此方灵韵,却都没有见到真龙的身影。   三天之后,一行人走回坝树。   这次是从另外一边回来。   “先生可是从前面的山上绕了一圈回来?”有山中隐士问道。   “正是。”   “先生果真高人也。三日前见先生一行走入山云之中,从容自若,便觉仙气缥缈,却也担心前面没路,坎坷崎岖,又有野兽妖鬼,怕先生走不了多远就遇到困难危险,一直与友人讨论先生几时折回,却没料到,再见先生,已从这一边回来了。”   “……”   宋游全都如实回应。   若有人问起前面可真走得通,他只答人走得通,马走不通,若有人问前方可有野兽妖鬼,道人也都如实说有,免得有人效仿他鲁莽前去,结果走到半路就摔下悬崖,或是沦为了野兽妖鬼的血食。   随即回到原地,修行也等待。   偶有山间隐士来访,大抵是听说他去白云之间走了一遭,特来询问,也可能是本身就想来与他交谈,此事只是给了他们一个理由与话题,而这些隐士行事向来随性洒脱,与人结识,有时是不需要多少理由的。   刘姓中年人应约来找。   依然腰悬长剑,配上虚胖的体型,竟然也颇有些风采。   宋游与他一同等待。   大安三年便在这白云山间悄然过去。   刘姓中年人崇尚仙道长生、修行道法,这山中有不少隐士,有的有修行,有的有道行,有的有别的本事,他都与之有些交情,于是白天往往要去寻那些与他结识的隐士高人,与之对谈,交流感情。他还叫了宋游两次,只是宋游都不去,也就罢了。   不过他也没有抛下这名与自己有别样缘分、同样也有不少道行的道人,甚至没有冷落他,每天早晨,必定找来,同候真龙,上午才离去。   没有几天,就立了春。   倒是山间萧瑟依旧。   常在山间的隐士们似乎已经掌握了传说中的真龙出没的规律,立春一过,山间就有一些叹气之声,有隐士高声吟诗以述遗憾,又有人点着篝火与友人饮酒高歌到半夜,白天便告辞离去,都是懒人,山间一别,不知道下次再见又是什么时候,山上的人越发稀少了。   刘姓中年人似乎也打算离去。   “今年怕是等不到了,不过这也正常,刘某二十年间年年都来,运气好也才见了三回。”刘姓中年人有些遗憾,更多却是替他遗憾,也颇有些自己将其描述得十分震撼、宋游却没有看到的可惜,“先生差不多也该下山了。”   “再等几天吧。”   “还要再等几天?”   “刘公若有事,可先行下山,我们下山之后,到了路川县,一定登门拜访。”   “先生不远万里前来,心中不舍也很正常。”刘姓中年人点点头,表示理解,“既然如此,刘某就陪同先生再等几天吧。”   “刘公不忙吗?”   “忙什么忙?村寨里德高望重之人、养蚕的富户皆是刘某的旧识,说是陪同先生多等几天,不过是在此地多逗留几天,最多只是每天清晨日出之前来这里寻找先生,一起看一场日出,闲聊几句,白天则去村中寻人蹭饭喝酒,自在得很。”刘姓中年人仰头大笑,“等过几天,再随同先生一同下山,心里也有底一些,划得来划得来。”   “多谢刘公。”   “先生带的干粮可够?可还有米面?若是不够,明天给先生拿些来,莫要与我客气。”   “前两天村中有小妖作乱,找了过来,我家三花娘娘向来热心,去帮了帮忙,村人赠了一些红米腊鱼,到现在还没有吃完。”   “那我就不操心了。”   于是在此又等两天,赏日出,观日落,终日面朝云海,既是守候,也是修行。   山上的隐士越来越少了。   几乎已经不剩几个。   剩下仅有的几个,多半也是因为宋游还等在这里,而且是在比较显眼的位置——还有别人也在等,心里便多几分慰藉,若是宋游也走了,恐怕最多第二天这里就没有人再等了。   立春之后的第五天。   夜晚仍旧很冷。   刘姓中年人已没有几分耐心了。   宋游也觉得定是等不到了。   只是等不到真龙不要紧,料想只是缘分未来,找不到最后一方灵韵可不得行。   道人无奈之下,得亲自下去找。 ###第六百二十四章 夜探龙池   夜已三更,雾重天凉。   天上繁星越发璀璨,地上村寨间早已熄灭了最后一盏灯火,就是梯田中的杉树下,道人身边的篝火也早已熄灭。   “呼……”   有风吹来,吹起火堆灰烬。   三花娘娘在这种地方向来睡眠很浅,习惯性睁开眼睛,也微微抬起头来,四下都看一眼,没有发现什么动静,这才继续将头埋下去,枕在自己交叠起来的两只爪子上,缩得更紧一点,沉沉睡去。   道人就睡在旁边。   没有任何危险来访,没有任何不速之客,只是在睡着的道人身边又多了一名道人。   道人低下头来,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身边趴成一团的猫儿,像是一个小孩一样睡着,随即又抬起头,看了一眼枝头上清醒着的燕子,接着才又看向前方的云池——星光之下,天地昏暗,只是黑暗的天地间,对比之下,只略微白一点点的云海仍旧无比显眼。   道人没有迟疑,转身沿着田埂小径向下走去,一直走在梯田的边缘。   下方便是断崖深渊。   身边已经全是云雾。   只是道人此时状态奇妙,像是神魂出窍,其实是梦游之术,因此对于身边雾气寒风感受清晰,感觉却又很迷幻,和肉身的感觉似是而非。   悬崖边上长满了针茅,已被三花娘娘编成了各种不同、一个比一个漂亮的麻花辫,底下长着许多小树,纵横交错,杂乱无章。   道人仍旧没有多少迟疑,只轻轻一跃。   “刷……”   像是自身本就没有一点重量,像是地上本无引力,又像是这方天地只是一场梦,梦中自然来去自如,于是道人轻飘飘的就飘了出来,既受控制又有点不受控的往云池斜着飘去,一下子就越过了杂草,越过了杂树,飞入云海中。   “呼……”   耳边有风声,风声奇妙。   本来没有感到清凉,只是看见雾从身边划过,觉得应该很凉,这份心意一起,就感觉到了清凉。   只是这种清凉也有些怪异。   仿佛是按自己想象构建出的感觉。   随即便在云雾中下坠。   宋游能够控制下坠的方向,却难以控制自己的姿态,偏偏倒倒,有时正着落,有时倒着落,有时斜着落,旁边的断崖绝壁、长的草木以及覆满青苔的石壁都能隐约看见,更奇妙的是,此时星光早已该被云雾所挡,可亮度却仍旧如山上一样。   真像是做梦一样的感觉。   这便是梦游之术了。   相比起神魂出窍,梦中神游之术要更高明,最大的好处就是更不容易被发现,就好比刚才枝头上的燕子,明明察觉到了什么而醒来,可本该看得见神魂阴鬼的他却对下方的道人视而不见。   其次则是不容易遇到危险。   神魂出窍容易受损,梦游之术不过是梦一场,看似是自己亲自去了山下云池中,其实是在山上勾连天地做的一场梦,大不了也就是醒来。   最多醒来有些头晕罢了。   道人不断下落。   梦中时间本就模糊,不知多久,但冥冥之中又知道高度早已超过了坝树的海拔,想来这片大山绝壁围成的云池不止是通往下方地上,还通往地下不知多深的深渊之中。深渊中早该一片黑暗,梦中却又模模糊糊的看得见。   这深渊终于见了“底”。   不过不见得是真的底。   只是云雾已经到了头。   下方是一汪地下泉,亦或是地下河,宽广堪比大湖,反正上方的山宋游是要三天才能绕一圈,下方不知是不是一样大,但也非常大。湖水透着给宋游一种十分寒冷的感觉,同时也很清澈,本是凡水,中间却也透着一些灵韵。   宋游不再下落,而是在湖上飘飞。   本该黑暗的空间有了光亮,道人离湖面很近,乱七八糟的飞,有时甚至能看得见湖上的细小波纹,不知是本就有,还是因他经过才起的。   飞了不知多久,没有感到劳累,倒是先感到了一种厌倦。   似乎这种感觉已经不再新奇。   道人仍旧没有找到所谓的真龙,也没有找到最后一方灵韵。   “……”   道人停在空中,低头看去,叹了一口气,便往下方落去。   湖面在眼前迅速变近。   “噗通……”   一道水花声传出。   山上的宋游瞬间睁开了眼睛。   只是这时的他却皱起了眉。   虽然是梦游之术,勾连天地的结果,以道人的本领,却也可以做到仿佛亲身前往,去往的地方也不会有虚假或不清晰的地方,可是自己刚进水面瞬间就清醒了过来,却也足以说明,水下有不得了的存在或是布置,总之不是可以随便前去的。   或者水下那位也不愿意别人随便下去。   若是亲身前往,恐怕已有了麻烦。   “……”   宋游眉头紧皱,陷入思索。   一是下面有什么,到底有多厉害,自己该怎么下去,下去万一起了冲突又该如何应付。   二是这样做究竟有多失礼。   脚边猫儿若有所察,又睁开眼,抬起头来,环顾一圈,看见了睁眼的道人,不由一愣,迷糊的眼睛肉眼可见的恢复清醒。   “你怎么没睡?”   “睡了,又醒了。”   “怎么醒了?是不是太冷了?”猫儿看向旁边烧完的火堆,还有今晚已经用完的柴,“要是冷了三花娘娘就再去砍点树子来给你烧火。”   “不是……”   宋游仍旧思索着,如实答道:“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醒了就醒了。”   “你梦见什么了?”   “一些有趣的事。”   “那你快睡吧~”   猫儿闻言晃了晃脑袋,不再担心,眼睛又迅速从清醒恢复了迷糊,将头往下一倒,枕着自己软乎乎的爪子又睡了过去。   道人见状露出微笑。   心中思绪顿时不见了,安心之下,便也闭上了眼睛,很快睡去。   一觉便到天亮。   刘姓中年人仍旧来找,这次还提了一壶酒和半只烧鸡。   “今年这鬼天气,都立春好几天了,早晨晚上还是这么冷,村寨里的老辈子哟,硬是要请我吃鸡喝酒,想着先生在这悬崖边上修行,吃不吃得好睡不睡得好不知道,早晨多半是冷的,便给先生兜了半只来,揣了半壶酒,给先生暖暖身子。”   “刘公情谊,在下难以为报啊。”   “这有什么?顺手的事!先生既是修行中人,就莫要讲这些了,少了许多仙气。”刘姓中年人笑呵呵道,随即又问,“先生还不走吗?昨天还在山上的隐士可是又少了两位了。”   “过两天就走。”   “还过两天啊……”   刘姓中年人挠了挠头,不想多等了,却又不想抛下宋游,想要下山,又想到那晚山间睡在土屋中外头的动静,想和宋游一起,犹豫片刻,还是摇头晃脑的说道:“那刘某只好再吃几顿酒了,只愿山上的老辈子些,等我走了,不要在背后说我脸皮厚就好。”   “多谢刘公。”   不好让人久站,此地又没有坐的地方,宋游便请刘姓中年人在羊毛毡上坐下,他也不客气,盘腿就坐。   这床羊毛毡自俞知州送给道人以来,倒很少坐别的人。   山上自己养的土鸡,很大一只,即使是半只,也完全够宋游吃了,于是他当先撕了一条腿下来,递给三花娘娘,一边吃一边等日出。   没等多久,有一名老者前来。   老者穿着深灰色的布袍,头发花白,却是梳理得整整齐齐,俨然山间的隐士,也是特地来寻宋游的。   “道长吃得好啊,在此风景绝美之地打坐修行,赏云海等日出,还有酒有肉,真是神仙日子,不知老朽可否讨一杯酒来喝。”   “自然可以。”   山间隐士向来随意,前面几天也曾有人请宋游去饮酒吃肉,此刻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也请老者在羊毛毡上坐下,取来小碗,给老者倒了一碗酒。   “这是刘公自村寨中给我们带来的酒肉,刘公也是好客洒脱之人,既然与足下在此相遇,便请足下同饮一碗。”   “老朽姓管名弘,曾经也是一名道人,在云州黄老山灵清观修行,道号乾明子,相遇便是有缘,尤其是这会儿别的人都走了,还剩在山上倔强苦等也没有几个了,便更是有缘,不知小道长怎么称呼?”   “姓宋名游,字梦来,暂无道号,在逸州灵泉县修行。”   “道长怎的连个道观也不说?”   “叫伏龙观。”   “伏龙观?”   老者本来端着酒碗,想要饮酒,动作顿时一顿,过了一下,才露出笑意:“先生在这里守候真龙,修行的道观却是叫伏龙观,哈哈,也不怕下方真龙知道了,觉得冒犯,生起气来。”   “足下误会了,伏是‘蛰伏’之意。”宋游如实说道,“取此名号,非但没有对真龙不敬之意,恰恰相反,正是对真龙尊重和认可,才会将这般寓意蕴藏在道观名号中,就如人间帝王觉得自己至高无上,号称真龙天子一样。”   “哈哈原是如此……”   老者这才低头,饮着碗中酒。   粗酿的米酒,颇有一番风味。   云雾与清明的交界线几乎就在他们身边,雾气如波,一下一下的涌来,时而将几人吞没,时而又退下去、在云端露出几人清晰的身影。几人一边吃着烧鸡一边饮酒闲谈,也给人一种大自在的感觉。 ###第六百二十五章 你愿听我便说   “按照以往经验,若是立春之后好几天还不见真龙的身影,定是不会出来了,很多山间的隐士都走了,先生为何还留在这里不肯离去?”   老者不解的看向宋游。   “在下不比山中隐士,山中隐士们就住在山上,每年都可以来,在下却是不远万里前来,这辈子可能也就来这里一次,若是等不到,可能这辈子也就再也无缘得见真龙风采了,自然不甘心如此轻易的离去。”   宋游如实答道。   “这倒也是。”老者点点头,又笑着说道,“先生对此执念也挺深重。”   “我们本是游方道人,行走天下,最爱看天地奇景奇事,若世间真有真龙,自然想要见识一下。”宋游说着,停顿了一下,“况且我观祖师很多年前就曾说过,世间真龙已经绝迹,在下也很想知道,真龙究竟是否绝迹,若是没有,回去之后,便要改一改书上的记载了。”   “原来如此。”   “况且云州之南有真龙的传闻,我们十几年前就曾听说过了,念这一日,念了十几年,自然不能轻言放弃。”宋游说着又看向老者,“像是足下不也没有离开吗?”   “此地就算没有真龙,也是灵气浓郁灵韵玄妙之地,风景更是绝好,对着云海修行亦是一件美事。”   “在下也是这么想。”   “哈哈!当敬道长一杯!”   “客气客气……”   酒碗轻触,互相饮酒。   烧鸡吃得人满嘴都是油。   两人继续交谈,猫儿则趴在旁边,抱着一块鸡腿认真啃着,嗦着骨头里的油,思考着自己的事情,刘姓中年人也在旁边,以他的本领,自然不至于在两人之间插不上话,恰恰相反,无论是说什么,说当地之事,修行之事,传说之事,他都有所涉猎,都能很自然地接上话。   “足下又来这山中多久了呢?”宋游对老者问道。   “容我想想……”   老者抬头望天,想了想才说:“我是普元二年来的这山上,见了一次真龙腾起,感到此地不凡之后,次年下定决心来的这山上修行。此后一直住在那边猫耳山上,再没有下过山,算算也有五六十年了。”   “五六十年?”   刘姓中年人惊异挑眉。   旁边猫儿也听到了自己感兴趣的字眼,耳朵动了动,抬头瞄了眼老者,又疑惑的到处看了看,这才低下头,继续啃鸡腿。   “哈哈哈,老夫在山上修了几间竹屋,开了几块田地,除了买盐算是交了点税,平时也没人在山上来收老夫的税,终日除了打坐修行,便是采菊泡水松叶煎茶,自耕自种,自给自足,闲了自有别的隐士来访,或是也去别人那里转转,好不自在,何须下山去?”   “那老先生今年……”   “上山时四十岁。”   “哎呀!”   刘姓中年人顿时一惊,皱眉思索,吸着冷气,这才问道:“猫耳山是在……”   “就是坝达南边,那两座挨在一起的山头,像是猫耳朵一样。”   “竟是那座?”刘姓中年人说,“以前曾听几位隐士说过,那座山上住着一位老神仙,道行很高,也懂很多法术,很有修为,许多修道的隐士都将之当做德高望重的前辈,遇到修行问题,法术疑难,都会去请教,哪怕是别的不修道的隐士,也常常慕名前去拜访,还曾听说那位老神仙曾在山间与真龙对谈,难道就是老先生?”   “不敢当不敢当……”   说是不敢当,其实是变相承认,自己就是他口中说的那名老道人。   “真是久仰。”刘姓中年人十分震惊,也很欣喜,“刘某早就想去拜访老先生,只是听闻老先生年事已高,逐渐不喜欢被人打扰,别的隐士前去拜访都常常被请回,就没有前去,却没想到,竟能在此地遇到老先生。”   “哪有大家说的那么玄……”   老者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放下酒碗,连连对他拱手:“此刻坐在这里的,只是一个蹭两位酒肉的老东西罢了。”   “足下既在山中待了五六十年,想来见过不少次真龙了?”宋游问道。   “这是自然。”老者点头,“老夫不仅见过不少次真龙,因为一些特别的缘分,还曾与下方真龙对谈,也曾梦见过真龙。”   “不知是什么缘分?”   “这就不好说了。”   “是在下冒昧了。”宋游颔首低头,“那足下可知真龙何时会露面呢?”   “这就没有规律可循了。真龙平日里在下方沉睡,唯独立春前后才能露面,出来透一透气,有时他愿意出来,就被世人所见,有时不愿意就在龙池中蛰伏歇息,至于他何时愿意,何时不愿,却是神仙也不知道的。”   “原来如此……”   宋游露出遗憾之色。   半只烧鸡,本来够道人和猫儿吃饱,加上一位老者,就有些够呛了,还好宋游还有些干粮,老者也带了些松子,仅说果腹是绰绰有余的。   不过酒肉也下得很快。   太阳早已出来,晨光万里。   云雾略微降了一些,仍旧广袤无边。   老者擦了擦嘴,起身告辞道:“今日天已大亮,老夫在山上还有几位要拜访的人,就不陪两位苦等了,便谢过两位酒肉,先走了。”   刘姓中年人连忙起身,与他拱手。   “久闻不如一见,今日见面,才知老先生果真隐士高人,今后有机会定要去猫耳山上拜访老先生,还请老先生莫要将我拒之门外才是。”   “哈哈哈哈,你这商人,真是眼拙,若真想结识神仙高人,只需守好身边那位就行了,何须管他人。”老者仰头大笑,没有答应,也没有正面回应刘姓中年人,甚至说完,就往山上走了。   沿着田埂走出两步,又忽的停下。   转身回头,看向宋游,问了一句:“宋道长这般修为,在此苦等,眉间还隐隐有思绪,想来不止是为了一窥真龙真身吧?”   宋游抬头与他对视。   只是没待宋游回答,他就又笑两声,继续甩着手往山上走去了。   步伐矫健,行走山路如履平地。   刘姓中年人依旧拱手弯腰,保持着恭敬的姿势,却是若有所思,片刻后才回过头,对宋游说道:“这老先生算来已是近百岁高龄了,可看起来怕是只有五六十岁的样子?甚至劳累些的普通人家,四五十岁看起来也比他苍老许多,真是长生有道,驻颜有术啊。”   “是啊……”   宋游也点头附和,依旧看着前方,那道身影越来越远。   隐隐有种感觉——   两人还有相见之机。   于是收回目光,继续盘坐于此,修行也等候,同时心中思索。   一日便又过去。   今夜没有前去查探。   果然不出所料,次日一早,那老者又来了。   今早刘姓中年人又带了酒肉来,老者也带了一些干果,两人都带了一壶酒,仍是在白云中同饮。   三人如昨天一样,一通闲聊。   只是今日老者没有急着走,反倒是刘姓中年人先行离去。   等到刘姓中年人走了,老者才对宋游说道:“宋道长可否告知老夫,老夫所猜的,有没有错?”   “……”   宋游与他对视,片刻后才说道:“足下所说不错,在下确实还有别的东西要找。”   “那是什么?”   “一方灵韵。”   “取来何用?只是求宝?”   “凝聚阴间地府。”   “阴间地府?五方五行灵韵?”   “一点没错。”   “老夫也曾听说过。”老者点了点头,又对他说,“可是阴间地府就好比曾经的天宫,已是天下大势,就算是要凝聚,无需人去管,过些年它自然而然也会凝聚成功,道长为何要急于这十几年呢?”   这老者并不简单,问得十分到位。   宋游面容平静,心中思索。   “确如足下所说,就算没人去管,阴间地府也会慢慢凝聚成功,只是慢一些罢了。然而如今天地已然大变,足下身在深山也许不知,可山下人死成鬼的几率已经越来越高,暂时都由丰州鬼城收容,若是不能早建阴间地府,丰州鬼城容纳不下,世间会更加混乱。”   “原是这样。”老者点头说,“可是五方五行灵韵,也得五方吧?”   “在下已取了其它四方。”   “道长真是了不得。”老者赞道,“看来也真是势在必得。”   “是。”   “可是这最后一方,可能并不好得。”   “每一方都不好得。”   “这一方也许更不好得。”老者露出笑意,“纵使是上古大能,轻入龙池深处,也生死难料。”   “即使在下不来取,这方灵韵也不会再在这里待太久的。凝聚阴间地府是它诞生的意义,等到阴间地府将要凝聚之时,它自然会前往。”宋游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老者。   “十几年也是时间啊。”   老者眯起眼睛,有些感叹。   “是啊。”   道人也十分赞同。   老者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问道:“为了阴间地府,道长甘愿冒险?”   “不止如此……”   “哦?还有别的原因?”   “却是不好言说。”   “还有比老夫更好的倾诉对象吗?”   “……”   “道长又不想从此处跳下,进入龙池,去抢夺那方灵韵,又不想与老夫敞开心胸,难道是要在这里苦等枯坐到明年吗?”   “也是……”   道人点头笑了笑,不再犹豫,开口直言:“当年天宫也是这般凝聚而成,在下想趁着年轻,亲手推动阴间地府的凝聚,借由这个过程,窥探一下当年的天宫是怎样凝聚而成的,又有什么玄妙。”   “哦?”   “当今常有无德之神,不仅对生灵无益,反而祸乱天下,这些神灵,实在不该踏上登天路的。”   “……”   老者听完,也沉默了。   瞄着这名道人,一时不知该先惊讶于他意图之时,还是感叹于他的坦然。 ###第六百二十六章 何时来春   “道长所言可能当真?”   “不敢欺瞒。”   “荒谬!天地间又哪有人敢行此事?”   “有何不敢?”   “神灵无德,是古往今来皆有之事,就算改天换地,换一批神灵,也免不了这个过程,道长若是想从天宫本身、想从登天之路下手,无疑便是触动天宫与神道的根本,几乎是要凌驾于神道之上,要面对的可不止天宫神官,也要远比改天换地、换了天帝还要更难。”   老者睁大了双眼,不敢置信的看着道人:“纵使道长有上古大能之力,想做这种事情,也过于狂妄鲁莽了。”   “世间难事,皆是从此开始。”   “道长真有如此气魄?”   “不是在下有如此气魄,只是天宫神灵之疾,随着时间越久,已经越发深入骨髓,随着人间变化越大,与人间的冲突也越来越大了。”宋游语气依旧诚恳坦然,说的话却足以惊倒神佛,“在下不是神灵,只是人啊。”   “以道长的本领,若是走上神道,效仿火阳神君,做个站在天宫背后的古神又有什么难的呢?”   “此非我所愿也。”   “道长又有多少把握呢?”   “事情未定,不好言说,只看自己有几分准备、天地之间又能借取几分力气了。”宋游说道,“只是还是那句话,随着时间越久,日渐腐朽老旧的天宫与本该一路往前的人间已经不再适合共存了,我乃伏龙观传人,与天宫也已经难以共存了,与其继续拖延,将之留给后人,不如趁着在下刚好有几分心气,刚好擅长此道,刚好遇上了……”   宋游却是露出一抹笑意:“能在我这一代解决的事,就不留给后人了。”   “……”   老者闻言,却是再次沉默了。   道人的语气实在平静淡然,就像是山间的一名隐士遇上另一名隐士,闲谈世间之事,只是所说的话未免太过于惊天动地,而他语气诚恳,又一点也不让人觉得他是在说假话大话,甚至淡然平静的语气给人一种必然要去做、也必将做成的坚定。   尤其是道人那一笑,笑得也很淡然,可是配上之后的话,平静之中,却让老者也感受到了一种平生少见的大气魄。   这种事情,既然注定要发生,何必留给后人为难?   自该以我为先,哪怕不知能成与否。   这是真正的大气魄。   放眼今朝,世人回看前人,常有一些不可思索的壮举,一些难以想象的困难,不知前人是如何攻克又如何取胜的,可事实上前人面临的最大困难就是不知事情究竟能不能成,不知自己能不能见到胜利的曙光,而不像后人,回看历史之时,早已知道了事情的结果。   老者仿佛也受其感染,又不禁陷入回忆,回想在自己的生命中,上一次见过的有这般魄力的人又是谁,面容可还清晰……   片刻之后,他才收回目光。   梯田像是琉璃镜子,倒映着天宫的蓝,树下铺着羊毛毡,年轻道人仍旧盘坐,与他对视,等待着他的回答,朝阳将树影打在了他的身上。   旁边一只漂亮的三花猫,蹲坐端正,好像并没有听懂道人的话,只是也隐约感受到了此时气氛的凝重,于是一脸严肃,尾巴也不晃了,就坐在道人身边仰着头将他一眨不眨的盯着。   头顶树上还有一只燕子。   燕子无疑更懂世事,此时眼中满是震撼。   “足下以为如何?”   年轻道人依旧盯着老者。   “这是一颗桃树吧?”   老者却是看向了道人身边的这棵枯树,莫名觉得,若这棵树上开满了花,树下的这幅画面一定很好看。   “山桃。”   “若是开春就好了……”   “早已立春了。”   “呵呵,道长虽是修行四时灵法,却也得知,各地四季不同,天时不等,春来本就有早有晚,却不可一概而论。”老者笑道。   “那足下觉得,何时才是春来呢?”   宋游身体略微前倾,做出请教的姿态。   “……”   老者却是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而是将话题引回正轨:“道长果真是好气魄,可若是老夫说,道长是在取真龙的命呢?”   “怎么说?”   “云池下方确是真龙,道长师门所记载的‘世间真龙已经绝迹’也算不得错,世事奇妙,颇多巧合。”   “愿闻其详。”   “云池中的真龙大抵便是世间最后一头真龙,不知多少年了。只是真龙已死,龙心已缺,幸得坠落于此,天地造就一方灵韵,生机无限,靠着这方拥有无限生机的灵韵,真龙才得以延存至今。”老者缓缓说道,“不过真龙虽然因此而活,却也受困于此,不得轻易离开,只能在每年立春之时才能从此处飞出,见一见这广袤天地,喘一口气。”   宋游闭上眼睛,沉默片刻。   “龙无心也能活吗?”   “自然能活。”   “可是如此,也叫活吗?”   “……”   仅仅一句话,却让老者沉默了下来。   “在下没有见过真龙,不过也曾听闻,真龙翱翔于天地之间、云端之上,没有拘束,变化无穷,可见其自在与洒脱,我观取名伏龙,寓意蛰伏潜藏之龙,代代传人也是行走天下,自在自由,做想做之事,修想修之法。”道人睁眼看向老者,“如此苟活,真龙可会厌倦?”   “你非龙,怎知龙所想?”   “在下冒犯了。”   宋游言到即止,一点不多说,只端起酒碗倒了酒给他:   “前辈请饮酒。”   “……”   老者端起酒碗,抬头看他:“看来道长对那方灵韵是势在必得了。”   “自然。”   “可既然如此,道长又有这般道行,人也到了这里,为何不自己下去取来灵韵,要在这里枯等呢?”   “听闻下方住有真龙,不知是真是假,贸然打扰,实在失礼,因此想再多等一等。即使非要行无礼之事,也要等到实在没有办法之时。”   “道长还真是讲礼。”   “理应如此。”   “哈哈哈哈,幸好道长没有贸然下去取宝!”老者仰头笑道,“多年以来,不是没有别的了不得的修士来到这里,也不乏道行通天之人,可只要来的时候不是立春前后,就定然见不到真龙,就算是立春前后,真龙不愿出来,也见不到,道长以为,他们没有试着下去过吗?”   宋游低垂眼睑,沉默不语。   老者说的“了不得的修士”是谁他不知道,但“道行通天之人”,多半便是自家先祖们了。   “真龙不发怒,便是原地去,原地回,真龙若是发怒,能从中脱身的,可没有几个。”老者的语气也很平静,“此乃真龙盘桓之地,上古大能也没有轻入别人洞府的道理,更别说强闯龙池了。”   宋游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点东西,于是放下酒碗,虚心请教。   “那么前辈以为,我该如何呢?”   “你能信我?”   “前辈能信我,我也能信前辈。”   “我可没说信你。”   “那我先信前辈。”   “哈哈你这人可真有意思,哈哈哈,好久没遇到你这么有意思的人了。”   老者却是放下碗抚掌大笑。   笑得颇有些疏狂之意。   山间隐士也很少有这般性子。   “老夫有一计!”   “请前辈赐教。”   “你且起身,收好你的行囊,往这山上走。”老者伸出一只手,指着前方山上,坝树村寨,“走出五百步,莫要回头,老夫且先下去,看能不能将你的几分气魄说与真龙听,说服真龙放弃最后的十几年苟延,给你灵韵……”   老者说着一顿,又仰头大笑:“哈哈哈哈,便你所说,在这天地之间借你几分力气!”   猫儿闻言,扭头看向道人。   燕子也低头看着道人。   “好!”   道人却是毫不犹豫,站起身来。   随即收拾行囊,放上马背,一点也不怀疑,一点也不拖拉,拿起竹杖,便往山上走去。   老者就站在他身边,注视着他。   一双浑浊的眼睛闪耀着光彩。   脸上也渐渐带起几分笑意。   道人身形越走越远。   马儿铃铛响彻白云间。   “喵?”   猫儿自然跟着道人,只是却忍不住扭头盯着他看,又往身后看,皱起眉头:“那个老的人会不会是骗我们的?”   “三花娘娘莫要回头。”   “三花娘娘觉得他有骗我们。”   “是的。”   道人如此点头,脚步却不停。   也照着约定,并不回头。   只是山上又跑来一道身影。   是那刘姓中年人。   “先生!哎?”   刘姓中年人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从山上沿着小路往下跑,好几次差点踩空,不知是踩歪了还是腿已经没了力气,直到靠近宋游,这才停下来一边喘气一边惊讶的看着他:“先生这是不等了?要走了?”   “不好说。”   “先生!有件事要与先生说!”   “什么事?”   宋游略微停下脚步,抬头看他。   “先生可莫要怕。”   “是那老前辈的事?”   “先生怎么知道?”   “猜的。”   “就是那老先生!刘某之前说的,都是真的!那老先生真的住在南边的猫耳山上,只是刚才刘某去拜访友人,在村寨中,刚好遇到山中一位修道的隐士来买油盐,与他闲聊,说起那老先生,这才听说,那老先生两年前就已经死了!”   “喵?”   宋游还没有说话,猫儿却是一愣,瞬间扭头往回看去。   山下只有一块块的梯田,云雾上涨,一棵没有一片叶子的山桃树立在田边,隐约可见他们露宿过的痕迹,可是哪里有那老者的身影?   猫儿不由再次看向道人。   刘姓中年人也看向道人。   “……”   道人却是一点不慌,既不回头,也不多说,只握着自己的拄杖,继续往上走。   枣红马沉默跟上。   “叮叮叮……”   上方还有一两名隐士,没有离开。   只是比起前些天,已很冷清了。   还没有走到五百步——   忽听身后一声悠长龙吟,响彻山间,带着剧烈的风声,大地山岳的震动,从山下瞬间蔓延上来。   “……”   宋游停下脚步,瞬间转身。   面前仍是斜斜向下的梯田,梯田的尽头仍是断崖绝壁,下方白云深深,翻滚不停,远方那片由群山围出的云池却已经看不见了,只能见得一道巨大得堪比山岳的青色身影,从云池底下腾飞而起,直冲天际。   难以述说这道身影有多大。   只知它的身躯宽度便像是这座大山,长度更不知有多长,只能见到身影在面前不断往上冲出,巨大的鳞片从眼前划过,几乎看不清楚,带起的狂风将悬崖绝壁上的杂草野树生生拔起,哪怕道人已经走得离云池边缘有了一定距离,也还是差点被狂风吹得站不稳,带上天空去。   真龙还在腾飞,身躯早已深入蓝天,可仍有半截躯体淹没在云池中。   宋游曾在东南海外见过蛟龙,那蛟龙有千年道行,也称自己是真龙,还叫海龙王,可比起面前这位,简直只是一条泥鳅。   “……”   真龙终于完全腾起,离开云池。   无论是身边的刘姓中年人,还是不远处还在等待的一两名隐士,无论之前是否见过,都已经看得呆了。   村寨中更是不知多少村民推门开窗,惊讶的往这方看来。   许多孩童也是第一回见。   这片云池的直径至少百里,完全就是为真龙准备的居所,它冲出云池,翱翔天际,尾巴末端自然垂下,便留在云池之中,身躯蜿蜒,下方也隐约触及到大山与云雾,绝大多数躯体则在空中铺展开来,如群山一般大小。   真龙衔着宝珠,低下头来,与山间渺小无比的道人对视。   道人拄着竹杖,也与他对视。   身边三花猫早已退到了道人脚边,与他的脚紧紧挨着,以获得微弱的安全感。   燕子也是震惊不已。   “……”   一道绿光缓缓飞了下来。   是真龙口中的宝珠。   道人恭恭敬敬,伸手接过。   再抬起头看向真龙时,真龙已不再看他了,只是在长空中舒展着身体,仿佛在感受难得的自在。   片刻之后,这才仰头吸气。   “……”   随即陡然低头一吐——   真龙吐息,千山复绿,大地来春。 ###第六百二十七章 什么是神仙呢?   这一口龙息灵韵无穷,却不带有任何破坏力,只有无限的生机。   枯山肉眼可见的变绿,青草抽丝,绿树发芽,断崖绝壁旁边、梯田边上的山桃开出了花,寒冬迅速远去,东风已然到来。   眨眼之间,改天换地。   “呼……”   青龙远去,直入蓝天。   纵使真龙大如山岳,天地却更为广阔,没有多久,它就不见了踪影。   这大抵是多年来它第一次离开。   也是最后一次。   不知要去哪里。   “……”   宋游托着灵韵,收回目光,眼神却是无比遗憾,摇头叹息:“如今天地间的真龙便是真的绝迹了……”   猫儿同样高高抬着头,睁圆了眼睛,依然看着真龙远去的方向,尽管那个地方已经空空如也,可那庞大神圣的身躯好似还停留在她眼前。   燕子同样盯着那个方向,同样感怀。   末法时代要到了……   燕子心中如此想着。   奇妙的是,他明明直到今天才发现这一点,可回首跟随先生走过的几年时间,却感觉自己早就已经见证了一段这个过程——这个过程绝对不是从今天才开始或是从未来的某一天才开始的,它早就已经开始了,只是自己一直没有发现,直到今天,这才恍然。   这会是好事吗?   燕子不禁思索。   上古时期,修士多不胜数,妖魔遍地都是,神灵满天,要说属于修行法力的时代,那个时代无疑是最兴盛的。   可与之相悖的是,那个时代的天下苍生却最为艰苦。尤其是人,过着在现今人眼中愚昧蛮荒、水深火热的生活,随时可能被妖魔吞吃,随时可能被抓去变成祭祀给神灵的祭品,随时可能被拉去陪葬。别的生灵也不见得好得到哪去,修士降妖除魔,诛神灭佛,神魔也混战,动辄便是毁天灭地的伟力,但凡生灵有了灵智,都艰难不已。   如今比之以前,也算是末法时代了。   可人间却要安定美丽了许多。   礼制越发成熟,文明越发璀璨,人们有了越来越大的城池,有了琳琅满目的商品,相比起上古时代,真像是两个世界。   未来又会是什么模样呢?   燕子想不明白。   想来那会是个对人间、对人间百姓更好的时代,不过会对天下别的生灵更好吗,会对妖精鬼怪更好吗,会对燕子更好吗?   燕子也想不明白。   此时宋游已经收起了手中灵韵。   这方灵韵不知是不是曾被真龙所拥有的缘故,看起来像是一颗宝珠,呈现出青色,表面有氤氲,散发着青光,生机无限。   道人将之放回了行囊之中。   刘姓中年人呆滞的盯着他的行为。   直到道人在他面前与他行礼。   “这些时日以来,多谢刘公照顾了,如今既得见真龙风采,我们也得到了我们想找的东西,也是时候该离去了,不知刘公何时下山呢?”   “下山……”   刘姓中年人还有些没有回过神来。   此时脑中一下回想起昨日今日来蹭他们酒肉、与他们一同饮酒对谈的那名老者,一下想起刚刚真龙腾飞,却在面前停留,低下头来,与自己身边这名道人对视的画面,一下又想起从真龙口中吐出、落入道人手中的宝珠。   一下又想起那日老者的话。   “你这商人,真是眼拙,若真想结识神仙高人,只需守好身边那位就行了,何须管他人?”   原来神仙就在自己身边。   刘姓中年人又想起自己曾经说的,说他经常与志同道合的好友一同讨论发生在周边的神鬼奇事,可即使那些事是这些好友亲眼所见,即使他们描述得无比玄奇妙趣,又有哪一样比得上亲眼见到真龙腾起?   如今好似就遇到了一样。   “哦哦下山……”   刘姓中年人这才回过神来,连声答道。   “刘公不必如此,在下只不过是一名道人,只是与刘公偶然遇见的有缘人,请将心放宽一些。”   “是是……”   “刘公可还有别的事?”   “没了。”   “那便请刘公去收拾东西,我们还在这里等待刘公,与刘公一同下山。”   “好……”   刘姓中年人跌跌撞撞往前跑去。   宋游停在原地,注视着他,也注视着前方山上那还未离去的一两名隐士。   这些人应该心满意足、可以回去了。   “那就是龙吗?”   身边终于响起了猫儿的声音。   “是啊。”   “和我们在海上看到的不一样。比海上那条更大。”猫儿眼中仍旧闪烁着震惊和回忆的光泽,“但是好像还有别的不一样的地方。”   “那是真龙,世间最后的真龙。”   “以后就没有了喵?”   “也许……”   “那它去哪了?”   “不知道,也许是去看看这片天地。”宋游摇头叹息,真龙已无心,没有多少时间了。   “喵……”   猫儿仍旧不断看向天空。   宋游则又取出了木行灵韵,也取出了其它四方灵韵,令其悬在手上。   五方五行灵韵,全都玄妙无穷,明明天各一方,又都互有联系,此时只是齐聚放在一起,还没有用它们做什么,互相之间那玄妙无穷的灵韵就已经隐隐开始勾连起来,互相纠缠,互相影响,仿佛连通大道。   又有一种强烈的要融合在一起的感觉。   宋游只是稍作感悟,便已有所收获。   只是却不敢放任它们纠缠融合,害怕它们就在这里产生什么变化来,只得强行中止掐断这个过程,才重新放回被袋中。   没有多久,刘姓中年人回来了。   宋游与他们一同下山。   两日之后,山下官道上。   道人站在路旁,脚边蹲着三花猫,身旁跟着枣红马,对中年人行礼道别:“天地之大,此时一别,恐怕今生也不会再见了,刘公保重。”   “先生又要去哪里呢?”   “应当要往丰州去了,那边有要事。”宋游如实说道,“从此直去丰州,应当穿过栩州,再过竞州,到丰州。”   “刘某心中有一问……”   “刘公但请直言。”   “先生……”刘姓中年人抬头看着宋游,几经犹豫,终于问出口,“先生可是神仙?”   “呵……”   宋游忍不住笑了笑。   这个问题好答又不好答。   可是什么是神仙呢?   平州数百里大山之中,天地自然孕育出的精灵,庇护一方妖鬼,在妖鬼心中,他就是神仙。   曾经禾州归郡、现今丰州鬼城那名僧人,本事不高,但有慈悲之心、玲珑之心,在获救的人心中,他就是神仙。   人间的神医毫无道行,但毕生行走于大江南北,来往于瘟疫之地,终于累垮身体,活人无数,世人也认为他是神仙下凡——若非如此,怎会有这般本事与这么慈悲的心肠?   若问宋游是不是神仙?   问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   若是问他自己——   “在下不是神仙,只是山中一道人,有些道行懂些法术罢了。”   “当真?”   “当真。”   “……刘某这一生痴迷仙道长生、修行法术,人到中年,才知自己成不了仙,也学不了法术,却也依旧向往神怪奇事,然而没有想到,平生离神仙最近的一次,却是直到与先生分别,才知神仙真面目。”刘姓中年人若有所思,好像并没有听进宋游的话,只对着他拱手,“能与先生相遇已是平生大幸了,只愿先生往后一路顺风又顺水,万事皆成。”   “与刘公相遇才是我们之幸。”   宋游再度与他拱手,行礼道别。   随即二人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商人往路川县城走,是个缓上的坡,几步一回头,道人带着猫儿与马往更南方走,官道略微缓下弯折,路旁皆是树林与竹林,阳光照耀下每根竹子都透着青绿色的色彩,像是初夏一样,道人越走越远。   云州与逸州接壤,也与栩州接壤。   宋游是从逸州过来的,却不回逸州。   道人原先离开逸州,是从栩州、平州到竞州,绕着路走,如今却不多绕了,直从云州去栩州,穿过栩州的上半部,再穿过竞州去到丰州。   中途正好再游一游柳江。   正好路过浮云观,取四时泉。   仍旧是道人这一行人。   又是山水重重,前方的路有陌生的,也有曾经走过的,行走其中,各有不同的风景与心境。   几乎刚刚走出云州,便偶尔会在各地听当地人说起前些日子曾无意间抬头、看见天上有龙飞过的事情,日期基本差不多,看得出那位真龙只在很短的时间内便飞越了千山万水,而这很可能是世间最后的关于龙的真实的传说了,遗憾的是,可能要不了多久,这段关于真龙的真实的传说也会慢慢褪去真实的色彩,变得和那些虚假传闻几乎一样,使后人难辨真假。   直到宋游走到栩州时,听说有龙坠于深山,还未落地就化成光点消失不见了。   宋游听了只是叹气。   或许不知它的去向还要更好一些。   道人继续往前行走,恍惚之间,又听见了江上的号子声,像是自某处河滩传来,又像是来自遥远的更古代,混杂着仲春时节的风声,俨然和逝去的真龙处在同一时代,听来全是历史的回响。   循着声音走去,果然是一条江。   江上有人拉纤,有人摆渡,有人垂钓,也有人讲古,说着神仙之事。   可是什么是神仙呢? ###第六百二十八章 一梦好多年   “船家可去凌波?”   道人站在岸边,拄着竹杖,弯腰问靠岸的船家,神情带笑,似是从前,又不相同。   身边是穿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脸蛋白净清秀,扎着一个丸子头,手上挎着褡裢,却是神情严肃,可爱极了。   “凌波?”   船家撑着船桨,一边打量着他们,一边回答:“去啊!怎么不去?”   “怎么收钱呢?”   “从这去凌波,顺流要走五天,一人二百钱,一匹马得按两个人的钱来算,都这么收,先生带的女娃可以只算半个人的钱。船上管饭,没有什么山珍海味,只能填填肚子,不过马的草料可就得自己带了,若是没带得有,每天早晚靠岸时,也可以把它放下去,让它去岸边吃草。”   “二百钱啊……”   宋游扭头看了看远方。   这里不是念平渡口,虽然同去凌波,却和十几年前他乘船前往的地方并不一样,相比起念平,这里离凌波更近,从船家的话中也能听出,当年乘船前往凌波用了六天,如今只需五天。   不过却同样是二百钱。   “都是这个价!若是遇到别人,小老儿可能叫价高一点,可客官是位修道的先生,小老儿再缺德,也不会向一位修道先生胡乱叫价!何况这几天来江上生意一直不好,小老儿已是为先生打了折了,若是往常热火的时候,一人最少得要二百二十钱,还得坐得满满的才走。”船家见到宋游久久没有出声,以为是他嫌贵,连忙解释,“不若再给先生让点,收六百五十文钱好了。”   “确实比以前贵了一些。”   宋游从回忆中走脱出来,对他笑道:“请船家靠岸过来吧。”   “好嘞!”   船家立马喜笑颜开,划过过来,一边划还一边解释:“不贵不贵,几年都是这个价了,要说便宜,至少得十来年前去了。不过如今在江上跑船是越来越不太平了,走陆路更不太平,加上世道不知怎的,钱越来越不值钱,早就涨了。”   “原来如此。”   宋游几步踏上了船。   哐当一声,马儿也上了船板。   女童紧随其后,数钱给他。   这次比以前多一百文钱,是因为之前三花娘娘没有变成人形,是用的猫儿本体坐船,船家没有向猫儿收船钱,如今则是变化成了人。   这样做有两个好处。   一是三花娘娘喜欢垂钓,船上好几天,她变化成人,无论钓鱼也好,看书也好,都更方便,若是变成猫儿,这么窄小的空间,难免无聊。二是三花娘娘虽然贪财,喜欢省钱,却也喜欢自己享受和人一样的待遇,给她也出一份船钱,能满足她的这般心理,有利于童儿的内心成长。   “哦哟!先生这马神异!”   “船家不用管它,让它站在这里就是,它不会摔倒的。”   “好嘞……”   宋游这才弯腰进了船舱。   只是船舱中却是空无一人。   就在宋游以为船家还要等客的时候,便感觉船微微一晃,刚刚才靠到岸边,如今又轻柔的离开了岸边,并往远处驶去。   “船家不等人了吗?”   “等人?等谁?”   “等客。”   “等客?不等了!这是个小渡口,没有多少人,而且最近水上生意不好,要是在这里等客,怕是两天都不见得等得来,就算等来,多半也只是从这个渡口到下个渡口,浪费先生时间。”船家笑呵呵的,“不如顺流之下,路过各大渡口,看见有人,顺道带上,还赚得多些。”   “言之有理。”   宋游点头,露出了笑意。   看来这趟行程更宽敞。   于是横坐船舱中,背靠遮雨棚,将腿几乎伸直了,伸个懒腰。   三花娘娘坐在他的身边,坐得端正,两只小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自己膝盖上,看似比变成猫儿的时候老实了许多,实则不断左右扭头,或者略微倾斜身子偏转脑袋,好奇的打量着船舱中的一切。   “若是先生觉得独自乘船无聊,想找个人说话,小老儿也可以陪先生吹吹壳子,若是先生想喝点酒,有些渡口也有卖酒的,只是小老儿这辈子也没有读过一天书,若先生像那些文人官人似的,要吟诗唱词,小老儿可就陪不了了哈哈哈……”   “船家风趣。”   宋游伸手捏了捏自家童儿的脸,见她一点表示都没有,眼睛都没有往他这边看一眼,这才继续问:“对了船家,这船能到凌波吗?”   “先生不是去凌波吗?”   “是啊。”   “能到啊,怎么不能到?”   “以前是不能到的。”   “以前?好久以前?那怕是十几年前了?”船家乐了,颇有些惊异的问道,“先生这是听谁说的?”   “也是一位船家。”   “哈哈,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船家站在船头一边乘船一边对他说,“十几年前凌波有水妖,道行不低,闹得很凶,没人敢走,连官府的大船都不敢从那里过,我们自然更不敢去。不过十几年前有神仙路过,把那水妖除了,最近几年虽然江上也不太平,不过都是些小东西,小心一些便可驶得万年船,早就可以正常通行了。”   “原来是这样啊……”   宋游露出笑意,若有所思。   “先生可怕妖鬼?”   “不怕。”   “不怕也得给先生说好:晚上千万莫要钓鱼,小心被什么东西给拉下去,就算只是大鱼,晚上也没有那么容易重新爬上船;若是平白无故看见有鱼儿飘在船边,千万不要伸手去捡;若是晚上听见有人喊,或是解手听见什么声音,莫要去船边;若是看见水底下有黑色的影子,不要因为好奇趴在船边探头去看……”   船家一连说了许多,像是在听怪谈。   明明只是一些要注意的事情,可听在耳中,却好似在听一个个发生过的妖鬼怪事,也颇有趣味。   “船家知道的倒是不少。”   “我们这些常年跑船的,江上的事情本就不少,来来往往的客人在船上无聊,也喜欢聊这些,问我们这些,也给我们说。呵呵,对了,前边安清还有个姓傅的书生写了一本书,据说全是这类奇奇怪怪的事,很受欢迎,小老儿虽然看不懂字,也听来往的客人常常提起,那个姓傅的书生以前就常在渡口,听我们这些歇息的船夫讲些事情,当时谁也不晓得,居然全写到了他的书上去。”   “姓傅的书生……”   宋游眼中露出了回忆的光彩。   “那书上写了不少水上江上的怪事,都跟真的一样,有些你只需看了故事,就不容易再被妖鬼所害了,有些故事后面还写了办法嘞,教你遇到这种事情应该怎么做,也有些意思。”   “在下也有听闻啊……”   “先生也看过?”   “这书写得很好,当年在长京时,在下就买过。”   “长京也有卖啊?那么远!”   “是啊。”   “哈哈这书生还出名了。”   船家笑声爽朗,回荡在江面之上。   宋游也坐在船舱中,回味曾经。   身边女童则已经完成了对船舱陌生环境的观察与掌握,收回注意力来,自顾自的拿起自己的小竹竿,正低头费力的解着绞成一团的鱼线。   “给三花娘娘说过了,收鱼线的时候,好好的收,到时候再用就很方便了。”   “给道士说过了,收鱼线的时候随便的收,解开的时候好好解就是了。”三花娘娘低头专注解着鱼线,头也不抬的对他说。   “你这小东西还挺倔强。”   “你这大东西也挺倔强!”   “……”   道人摇摇头,不说话了。   轻舟顺流直下,水波轻响又轻摇,江上自有清风,正好穿过船舱,吹拂道人面颊,使人舒适,舒适之余,心中什么都不去想,有种“世事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的感觉。   干脆躺下来,先眯一觉。   再醒来时,已是黄昏了。   不知何时船已经停了下来。   天色要暗不暗,黄昏要走不走,群山成了深邃的黑影,天边如梦似幻的光与群山剪影一同映在水中,江水也被染了色彩。小舟飘在水面,那舟上灯光远看比一粒黄豆也大不了多少点儿,也映在水中,被晚风给吹皱。   船家缩在他旁边,生火做饭,是怕惊醒了他,动作小心翼翼。   有一道小小身影端坐船头,手里拿着一根小鱼竿。   鱼线入水,起伏间涟漪阵阵。   女童忽然起竿。   “噗!”   昏暗中有隐约的银光。   同时她伸手一接。   只是一条小鱼。   女童神情自若,手法熟练,随手取下,便往后随便一丢。   “扑扑扑……”   鱼儿在船舱里跳动着。   “可以煮稀饭。”   女童回头来对船家说道,看见道人已醒了,又愣了一下:“你都困睡了啊?”   道人艰难起身,不禁揉了揉眼睛。   本身睡醒两眼就惺忪,黄昏时天色也昏沉,江河不知多少年没有变过了,两岸风景也与多年前相似,恍然之间,好像看见有一名神神叨叨又话多得很的书生坐在船头,想伸手去江中触水,扔下鱼儿的也不是三花娘娘,而是一个苍老的船家。   一梦好多年啊。   ……   五天之后。   碧波春水,篷船听风,燕子跟着船飞,像是水鸟一样从水面上掠过,常常超过船,飞到前面去又绕回来,又飞到船后面去,像是在玩耍。   女童坐在船边,用指甲挠船舷。   “刚刚过的是安清,过了安清,前面就是凌波了。”船家几乎停了下来,不用划船船也自己走,对道人说道,“今天下午就能到。”   “安清!”   三花娘娘抬起头来,看向道人,又把头往天上仰,再往后仰,直到在小船背后找到乱飞的燕子,随即就保持这个奇怪的姿势不动了:   “又到燕子的老家了!”   “三花娘娘莫要把脖子扭折了。”宋游不动声色的将她的头扶回去,扶正,免得引起船家疑怕。   “传说古时候有大妖作乱,趁雨季引来滔滔洪水,水漫千里,波涛汹涌,几年不退,县城的人很多都被淹死了,那叫一个惨。只有一部分运气好的逃到了这座山上,这才捡了一条命。后边为防止大妖再度作乱,便在山上建了城,就叫凌波。”   船家兼任导游,对宋游说道。   宋游听着则是露出了笑意——   又听见了熟悉的言语。   “前面沿江官道边有个庙子,先生等下就看得见。”船家对他说道,“之前不是说这段江域有水妖作乱,后来又被神仙给除掉了吗?当地的人给那位神仙立了个庙,就是那个庙子。”   “是吗……”   宋游站在江边,迎着清风往前。   “船家可去看过?”   “去过一次,是个石头像,和别的神仙差不太多,还有一匹马儿的像,哦,好像还牵了一条狗儿。别看我们这些跑船的,天天在江上,其实岸上很多地方我们这辈子都没去过,也是这几年不太平,这个庙子香火不错,所以小老儿也来拜了拜。也不晓得灵不灵,反正拜了过后,到现在小老儿是没有翻过船,也不晓得是不是神仙保佑。”   “定是船家自己小心有福佑。”   “哈哈快到庙子了!可不敢这么说!”船家连连摆手,怕被神仙听见怪罪,“之前不是给先生说过,安清有个姓傅的书生,写过一本全是妖鬼怪事的故事书吗?这事儿好像也被他写进了书里,好像还说他亲眼见过那个神仙,多半是真的!”   “原来如此……”   宋游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隔了多远,却依旧隐隐嗅到了飘来的香火味儿。   好像是特地来寻他的。   “……”   道人摆了摆手,依旧将之驱散。   没有多久,真的见到了一座庙宇。   轻舟沿着江水,与之擦肩而过。   恍惚之间,道人好像在岸边路上见到一名中年人,做文人打扮,与好友一同游玩江畔,面容隐隐有些熟悉,不知是否是故人。   小舟实在是有些轻快了。   “凌波到了。”   船家将船靠岸,长出了一口气。   “多谢船家。”   时隔十三年,道人再度踏上这片江岸。 ###第六百二十九章 再到安清   近些年来朝廷对于“私自宰杀耕牛”查得越来越严了,别的地方牛肉越来越不好买到,价格也越来越贵,凌波倒是丝毫也不受影响。   道人没有去拜访曾经帮忙带信的那一家人,而是在城中找了家旅店住了一夜。   当晚便是吃的牛肉,吃得过瘾。   凌波的牛肉还是那么好。   只是行走于这座小城的街巷,本来以为当年也只是匆匆逛了一遍,十三年来,记忆早就模糊了,却不料记忆模糊了不假,可十三年来,这座小城竟是几乎一点变化也没有,一旦走上街道,当年的记忆立马就汹涌而来。   当时的道人自然与现在不同。   当时的三花娘娘也与现在不同。   回到旅店房中,道人取出牛角梳,胡乱的梳着自己的头发,当年的自己和记忆仍旧不断翻涌上来,好像过去了很久,又像是就在不久前。   像是就在不久前,道人才带着枣红马与三花猫来到这里,道路实在不熟,黄昏下几经询问,这才走到干枣巷,找到那名叫陈汉的商人,交过信后被痛哭流涕的他挽留下来做客,只是天刚蒙蒙黑,外头又有马蹄声来。   是个女子,以布蒙面,身材高挑,带了一匹矮小的黄鬃西南马,一把木柄木鞘的长刀,也是来送信的。   白天走过的街道,是当时曾与故人走过的。   当时胡乱聊的天都好像还记得。   干枣巷也没什么变化。   巷口老树下,黄昏时仍有人在讲古,仍有孩童趴在树上听,只是听故事的人换了一批而已。   就连手中这把牛角梳,也是当年在这座小城买的,此后十三年间,没有坏过,没有遗失,一直用到现在,还和当年刚买的时候几乎一样。   最奇妙的地方就在这里了。   这座小城几乎没怎么变,道人觉得自己变化也不是很大,只是恍然之间,却已经是十三年前了。   真像是被偷走了一样。   次日清早。   道人仍旧买了两斤牛肉上路,离开凌波县城,沿着江边官道走,很快便进了那间庙宇。   庙宇不大,和金阳道旁王善公的庙子相差不多,也和当年三花娘娘的第二间庙子差得不多,里头一尊石像,隐约能辨得出是个道人,只是按照口述形象雕刻本就不准,雕刻之时,又按照人们想象的神仙模样多了一些装饰,将衣裳一些地方涂成了彩色,当道人站在石像的面前,二者几乎都没办法认出彼此便是自己。   石像后面有一匹马,雕刻时缩小了,像是一匹驴一样大小,脚边还有一只蹲坐的猫,雕得并不传神,只看得出是个没有膝盖高的小动物。   道人站在石像前,与石像对视。   女童也站在猫像前,探出头去,一眨不眨的观察着这尊猫像。   “这是我们喵?”   “应该是。”   宋游想起了当年刚出栩州,到达平州,在云顶山下镜岛湖中夜泊修行时,飘来的第一缕香火愿力,不出意外,便来自这里。   “一点都不像。”女童抬起头,“和三花娘娘一点都不像。”   “我也不像。”   “你更不像!”   “是吗?”   道人低头看着她:“那么便请三花娘娘告诉我,这是猫儿还是狗儿呢?”   “……”   女童仰头,把他盯着。   盯了片刻,一扭身便出去了。   外头似乎又有人来,有说话声。   道人没有理会,径直取出三支香来,打算自己给自己上一炷香。   趁人没有走近,摇一摇线香。   “……”   线香顶上自然冒出了烟气。   道人面容带笑,却是一点也不敷衍,持着香恭恭敬敬拜了三拜,这才将之插进石质炉鼎中。   线香悠悠然然往上飘。   “挺有意思……”   道人与之对视片刻,这才转身出去。   门外来了一家三口,带着香烛,边走边聊,自家童儿穿着三色衣裳,站在门外树下,正踮起脚,举高左手,摘树上叶子。   道人本是准备直接离去,只是走出才刚两步,便见自家童儿保持着踮脚摘树叶的动作,明明可以摘到,却一动不动,转而扭头盯着那三个人。   “我本来也以为那个道士说的故事是假的,却没有想到,第二天走的时候,我跟着你翁翁出门走人户,遇到那个道士,还和他打招呼,就是那个道士带的三花猫,居然开口说话,我才知道,原来那个道士讲的是真的,那只猫儿神,就是他身边的猫儿。”布衣青年说道,“而那个道士你知不知道是谁?”   “是谁?”   “就在这庙里……”   “啊?”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家买了船,最先就要来拜这里的神仙吧?”   “你见过神仙!”   “是啊……”   “那时候爹爹你几岁?”   “比你现在大点,有七八岁。”   几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向庙宇。   三花娘娘扭头跟随着他们的移动而移动着,紧紧注视着他们,一家三口自然也看见了树下的女童,还有旁边正欲离去的道人,尤其是那一眨不眨的将他们盯着的女童,自然也忍不住朝她投去目光。   道人拿着竹杖,走上了官道。   女童也终于摘下叶子,跟了上去。   “那个小娃娃盯着我们……”   “别管人家。”   青年摆了摆手,也觉得奇怪,只是刚走进庙宇,掏出香来,准备参拜,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又不禁走出庙子,看向那名逐渐远去的道人。   一时只觉得十分眼熟。   ……   “三花娘娘看那个人好像有点眼熟,又好像不认识。”女童拿着树叶在手上搓着玩,将之搓烂,“好像记得,又好像不记得。”   “也许是故人呢。”   “怎么他们都长这么大了,三花娘娘却只长了这么一点点?”女童疑惑的看向道人,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也许是因为他们活得短,等不了多少年就要老了,自然要快些长大,不然就来不及了。”宋游张口就来,“而三花娘娘修为高深,最少最少都有几百年的寿元,自然不用急着长大。”   “可是你以前说,妖怪变成人后,要想长大,要等心长大,心有多大,变成人就有多大。”   “三花娘娘记忆超群。”   “三花娘娘的心怎么还不长大?”   “自然是三花娘娘有颗赤子玲珑心。”   “这是什么?”   “我刚想的。”   “是三花娘娘很笨吗?”   “不是,恰恰相反,这很难得。”宋游神情郑重下来,一边走着,一边侧头与她对视,“很多人和妖怪都会羡慕这样的三花娘娘,嗯,也会包括很多年后的三花娘娘自己。所以不要轻易改变它。”   “听不懂~”   “我又何时会骗三花娘娘。”   “是哦……”   马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回荡在山间与江畔,山路蜿蜒,一行人越走越远。   听着这铃铛声、看着这熟悉的蜿蜒的山路,看着路旁一坨一坨的山,倒映着山的碧绿江水,如画一样的风景,道人有时有种恍惚感,总感觉身后随时可能传来一阵铃铛与马蹄声,会是一个骑着黄鬃马的江湖女子打马而来,从道人身边路过,愣神一下,又赫然将马勒住。   只是回过神来,路上仍旧只有自己。   一路往安清走,山重重水弯弯,江上与山间的雾午后也不散。   遇到三次山匪贼人,如今的贼人比当年更不讲究了,全靠三花娘娘保护,才得以平安通行。又遇几波商旅行人,与之对谈,听他们讲安清上一回的柳江大会,越发兴盛的燕仙庙,凌波牧童与神仙的故事。   这回似比上回走得快些。   黄昏时候,就到了城外。   宋游没有先行进城,而是先去了城外道观。   道观仍旧紧闭大门,山门顶上一个横幅,鎏金字迹笔走龙蛇:   走蛟观。   再看山门左右两边:   天地无私,为善自然获福;   圣贤有教,修身可以齐家。   像是没有变过。   “笃笃……”   道人抬手敲响了山门。   没有多久,里头传来脚步声。   “吱呀……”   山门顿时打开。   里头是个年轻道童,比多年前开门那位还更年轻,奇怪的看向宋游,兴许因为此时并没遇上柳江大会,没有那么多的江湖人前来搅扰,兴许是换了道童也改了性子,道童倒是没有给冷脸,而是问道:   “道长从哪里来?找谁?”   “在下姓宋名游,逸州伏龙观道人,前来寻访故人。”宋游说道,“不知青阳子道长可还在?”   “师祖?师祖早就仙去了……”   “……”   道人抿了抿嘴,遇得多了,除了感怀依旧,并没有多少惊讶,只是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呢?”   “好几年了,我都不记得。”   “好几年……”   那怕是与自家老道离得不远。   道人摇头笑了笑,对他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打扰了,告辞吧。”   “等等……”   道童睁圆眼睛,却不肯让他们走。   既然认识自家师祖,又上了门来,便是客人,无论修道之人还是寻常人,客人上了门,即使师祖仙去,又哪里有让客人就此离去的道理?   于是盛情挽留,将之请进山门。   好在观中还有故人——   是当年青阳子的亲传徒弟,为宋游开门的道童,当初十几岁,如今已三十,修行有成,已成了道观的新观主。 ###第六百三十章 竞州再寻浮云观   桌上一盏油灯,照亮道观客房,房间依旧很大,被褥全都是刚从柜子里拿出来的,沾着木头多年散发出的香味。   一切好似依旧。   道人坐在房间正中,从三花娘娘的锦袋最底下拿出一个厚硬的油纸包裹,对着油灯的光一层层拆开油纸,发出哗啦的声响,在这个安静得能听见极远处道童功课诵经声的夜晚里,声音十分明显。   直到露出里头的一沓纸张。   纸张已经泛黄,墨迹却还如新,刚一打开,便是一股墨香扑面而来。   这是道人收藏的凝香的味道。   收藏在了这一张张纸上。   “哗啦……”   道人小心找着,终于找出一张。   随即拿在手上,仔细查看。   “明德二年二月初,行至栩州拢郡安清县,巧遇江湖盛事,柳江大会……”   明德总计十一年。   如今大安四年三月初。   过去了十三年。   纸上所写的是自己当年的游记,是十三年前的经历和想法,也是十三年前的自己。   道人如今捧着纸细细读来。   其实奇妙的是,时隔多年,再次读来,虽然都是当初自己写的亲身经历之事,但并不每字每句都是熟悉的——大多是熟悉的,读起来便有一种回忆与品味的感觉,一旦停下,抬眼回想当初,像是夜里梦回。却也有觉得不熟悉的,要么已经忘了个七七八八,要么便是惊异、陌生于当初的自己竟会如此落笔,这些字句感慨简直不像是自己写的,此时再读来,就有一种与当年的自己对面、重新认识的感觉。   道人看得认真,常常入了神。   猫儿这种好奇心这么重的动物,自然忍不住,要跳上桌,凑到他的面前来,歪着头也盯着纸看。   道人倒也不理她。   “三花娘娘现在知道了,写游记的意义就在这里了,将自己如今的事记在纸上,给未来的自己品味缅怀,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道人看完一页又换了一页,小声说道。   猫儿却只是认真盯着纸上,眼光闪烁,神情认真:“三花娘娘什么时候帮你护法了?”   “马蹄山上,燕仙亭中。”   “忘记了~”   “那你不聪明。”   “!”   猫儿刷的一下收回目光,直盯着他。   “那时候三花娘娘还不认识字,不然的话,也可以和我一样,看自己的游记,品阅当初的自己了。”   “你不早点教我认字写字。”   “三花娘娘此言差矣。我可是在刚出逸都不久,还没有走到这里的时候,就说了要教三花娘娘认字,三花娘娘自己不愿意。”   “是哦……”   “你不勤奋好学,还怪我。”   “!”   猫儿神情又一凝,刷的一下再次甩头,把他盯着,想了一会儿,她才说道:“那是以前的三花娘娘!”   好像和现在的她没有关系。   “是吗?”   “对的!”   猫儿答完后,迅速扭头,看向窗外:“外头落雨了!”   “是啊……”   外面确实响起了雨声。   安清的雨并不少见。   春雨打着青瓦,发出清脆的声音,真当是又清又脆,像是谁在奏乐。   道人放下了纸张,安静听雨。   又是一场雨啊。   纸上是从前,雨中亦然。   ……   “道长,且借一把撑花。”   “这就去拿。”   一把土黄色的油纸伞,一名身着旧道袍的道人,一只三花猫儿,走出道观,走入烟雨朦胧的安清山中。   安清地貌奇特,都是一坨一坨的小山,如笋如林,奇形怪状,大多都陡峭得爬不上去,大多也没有爬上去的意义,因为它实在太小了,上面连一块用于耕种的小土也没有,却是雨天烟雾最喜欢停留的地方。   道人又走到了马蹄山、燕仙台。   今日的雨好像比当年要大些,淋在油纸伞上,是笃笃的沉闷声响,一点不吵,只使人心静。   道人举着伞抬头望去——   依旧有一只燕子,飞在烟雨群山中,时左时右,忽上忽下,轻灵矫健,是这幅雨雾山水画里的一点自在与灵光。   “……”   道人走进了燕仙台。   燕仙台是一片位于山脚与江边的空地,很大一片,通体由青石板铺就,青石板被雨水一淋,洗得干干净净,只是今日上面却空空荡荡,莫说曾经那挤满了的江湖人,就是一个路人闲人也没有。   唯有撑伞的道人与猫。   道人转头一看,看向马蹄山。   山上也飘荡着一圈烟雨。   “呼……”   烟雨陡然散开,露出一座亭子。   不知何时,山上也多了一条小路,下连燕仙台的边缘,上连半山腰上的亭舍。   “走吧。”   道人迈步走了上去。   沿着小路直上亭中,这才收伞,倒立在亭柱旁,随即坐在亭中。   俯瞰下方,只见细雨蒙蒙,水地生烟,光线被阻挡在了雨云之外,于是山与水都变成了墨一样的灰黑,只是深浅各有不同。   江边柳枝细如丝,千条万条,被风雨吹向一个方向,江上泛起无数涟漪,整片世界在云烟雾雨中都是模糊的,朦朦胧胧,真当如画一般。   宋游恍然间好像看见了燕仙台上有江湖人,一粒一粒的,成了烟雨中的小黑点儿,有人在台中比斗,一枪横扫,地上的雨水掀起成墙,一剑斩过天雨成珠,身法闪转腾挪,像是比斗,又像起舞。   道人一时入了定,又入了神。   当年初来此地,见这一幕,是下了阴阳山难得的修行,如今故地重游,却没想到又有新的感触。   就连三花猫坐在前边,坐在亭舍即将飘来雨点的边缘,抬头看着这幅景象,看着那只在天空中胡乱飞着的燕子,琥珀似的眼中闪烁灵光,当年的记忆也涌了上来,回头再看这道人时,好似真的听见了他叫自己帮他护法,只是那声音已经是从很多年前传过来的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   天上的燕子都飞得累了,落回了山间亭舍中,扭头梳理着湿漉漉的羽毛,虽然还是下意识的和猫儿保持着距离,却已没了当初那般害怕。   三花猫盯着他,眼光闪烁,也觉得奇异。   “啪……”   一滴雨水落在了道人面前,绽开花朵,水珠溅到了道人身上,带来暮春时的凉意。   “……”   道人打了个激灵,抬头看去。   燕仙如今已被封为正神,自然不住在安清了,并且他老人家在民间极受欢迎,香火越来越盛,各地都是他的庙宇神像,忙碌之下,也不知道多久没有回过安清、多久没有来过这座亭舍了,以至于亭子年久失修,都开始漏雨了。   这点雨珠,好似在催促道人,应当离去了。   “走吧……”   道人站了起来,一手抄起雨伞,一手拿起竹杖,往山下走去。   燕仙台上终于又有人来。   远看是两个老者,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手上拿着镰刀,背着背篓,近看原来只是两个半大少年,都赤着脚,似要穿过燕仙台往江边去。烟雨中远远觉得一阵暮气,近了一看,才知仍是少年心气。   道人听见了他们说话的声音。   “上回柳江大会才热闹,比上上回还更热闹,惊雷剑圣舒一凡都来了,听大人们说,周边作乱的妖怪只是听见他的名字就跑了个干净!”   “剑圣啊……”   “那些江湖人都这么叫,叫以武入道,就是练武练成了神仙!”个子略高一些的少年说得煞有其事,“不过听说以武入道的不光他一个,还有另外一个大侠也以武入道了,也来了,但是没有露面!”   “练武练成神仙得多难啊,不如直接去道观里学法术,直接变成真神仙!城外走蛟观的观主就是会法术的!”   “那你去学吧……”   “你去……”   “你去你去……”   “咦这个道士从哪里来的?”   “……”   道人撑着雨伞,与少年擦肩而过,也偏头凝视着他们的面容,如他们凝视自己一样,是对这场相遇缘分的敬重。   慢慢走出燕仙台。   ……   当年给道人开门的道童果真聪慧,只是如今他已是而立之年,不好用聪慧二字来形容了,性格里的机灵也变成了沉稳智慧,如今的他起码得到了当年青阳子的七八分真传,而他距离当年的青阳子,起码还隔着四十年的光阴。   而且他还很喜欢钻研道法,好不容易遇到宋游,自是要留他多住几天,请他出门转山,游玩安清风景,十里画廊,于山水春景之间,向他请教修行和法术的事,便是道人们的山间闲聊了。   好比文人出去踏春,游山玩水,见天地广阔景色出奇,便吟诗唱词,饮酒作赋,好不快活。   道人之间也如此。   双方都很开心。   只是终究是该离去的。   几日之后。   安清县城。   北城门边上有家旅店,旅店对面有家肉汤馆子,包浆的榆木桌子,宽板凳,店家倒还是原先那位,比起道人记忆中苍老了不知多少。   “两斤的骨头,一碗帽儿头,啊不,来两碗吧。”   “好嘞!”   仍旧是两人相对而坐。   只是一面坐的是道人,另一面坐的却是不安分的女童。   女童胡乱扭头,眼睛到处瞄。   饭菜很快就上来了。   大坨的筒子骨和龙骨,与同样切成大坨的白萝卜一同炖成了汤,骨头上的肉被炖得耙软,白萝卜被炖得半透明,汤上浮着一层油花儿,又有如玉一样的葱花葱白作为点缀,很简单的做法,却能轻易勾起人的食欲。   “三花娘娘,请吧。”   “唔!”   女童这才老实下来,不断晃头乱瞄,转而盯着道士,一脸严肃,似是刚才坐在这里的那个女童不是她一样,学着说道:   “道士,请吧!”   女童学着道人,直接伸手上去,抓起筒骨放到面前来啃。   不忘撕下一点肉,用来喂燕子。   啃完一块筒骨,满嘴肉香,意犹未尽,又学着道人,拿来一根筷子,插进萝卜中,串着萝卜到嘴边啃。   萝卜吸饱了肉香,也带上了肉香,还微微泛甜,好吃是好吃的,只是相比起大坨的肉定是不如的。于是三花娘娘举着筷子,看向燕子,看了几眼后又收回目光,看向外头,将这萝卜喂给了马儿,继续吃肉。   “我们好像吃过这个……”   三花娘娘抬起头,对道人说道。   “是的……”   道人只是回应了一句,便继续吃了。   吃完结账,不到一百文。   外面依然在下雨。   春雨如丝,被风吹斜,烟雾朦胧,随风而走,透过城池可见远处山水,依旧美得像是一幅惊艳的水墨画,只是不见当年旧人。   马蹄踏青石,也踏雨水,步步都是花,随着道人一同,慢慢出了城。   这次的路与上次完全不同。   不过还是靠燕子探路寻溪。   穿过栩州北部,不经平州,直去竞州。   山高皇帝远,草盛贼人多,天地一乱,妖魔频出,如今降妖除魔的主力变成三花娘娘和燕子了。   不知不觉,春季已尽。   夏季到来,阳光愈盛。   人间五月,道人终于到了竞州。   竞州有名山,名曰真山。   是和逸州青成山、鹿鸣山齐名的道教四大名山之一,山上宫观无数,隐士极多,道人上回就想来拜访,只是中途去了别处。   如今有燕子帮忙寻路,顺路就来了。   真山附近满是桃树,不仅山上长满了,当地百姓房前屋后长满了,就是路边也常常长着有,五月盛夏,桃树正是茂盛之时,密密麻麻的枝叶间结着一颗颗硕大的白水桃,小的也有拳头大,大的有常用的碗口那么大。   一路走过,都是诱人的香气。   宋游停下询问外出劳作的老人,问他哪里可以买得到桃子,却被老者数落痴愚,给他说此地桃子贱如野草,随便摘就是。   说着还自己摘来一颗塞他怀里。   道人见状笑笑,也学他摘桃。   真山附近的桃子与道观一样出名,哪怕是在窦大家的画中,当地百姓也对此心心念念。   宋游对它也仰慕许久了。   如今摘来,洗净绒毛,放到嘴边就是一口,只觉果然香甜,汁水充沛,不负盛名。   随即这才转身,前往浮云观。   依稀记得怎么走。 ###第六百三十一章 浮云观借灵泉   小山颇显陡峭,绿树如茵,山下有一条长长的石阶,直通道观大门。   整座山便是整座道观,整座道观也是整座山,道观随着小山的坡度向上修建,每进一间院子就更高一点,最顶端便是最核心的宫殿,站在远处就能将整座道观几进院子都收入眼中,不讲究含蓄,而讲究气度,可配上观中绿树遮掩,也有几分清雅之感。   此时来得早,正有香客上山。   宋游带着马儿,跟随香客一同往上。   门口有个牌匾,写着“浮云观”三个大字。   两旁写着熟悉的门联:   心似浮云常自在;   意如流水任西东。   宋游抬头看了看门联,也随着香客,抬腿跨进去一步,另一步留在门外,探身看向观中的道士们,用手轻敲山门。   此是最外一间院子,也是最大的一间院子,在这里扫地的,只有两个年轻小道士。院子中间有一棵巨大的古树,枝繁叶茂,生机无限,盛夏时节枝叶全都绿油油的,看着就喜人,在地上投下大片的阴影,也留下无数耀眼的光斑,盛夏的味道只在这片光影里便品味了个完全。   “笃笃……”   年轻小道士听见敲门声响,顿时停下扫帚,疑惑的扭过头来。   看见是名道人,小道士脸上疑惑之色肉眼可见的更浓郁了,却也放下扫帚,走过来行礼:   “道长慈悲。”   “道友慈悲。”   宋游退回门外,微笑回礼。   小道士微微皱了皱眉,见宋游面容比他也大不了一两岁,自己叫他道长是为尊敬,而且已经叫在了前头,他却不以同样的礼节来回自己,倒也没有觉得不高兴,只是心中印象不免便低了一些,还是依旧问道:“道长有些面生,来找谁呢?”   “在下姓宋名游,从逸州来,不知北山道兄可在观中?”   “观主?”   小道士听见他叫观主道兄,又愣了愣,伸手挠了挠头,不知他是何方来历,这才说道:“最近天下很不太平,观主经常外出除妖,前几天才刚刚被桃郡的郡官请去了,不在观中……你认识我家观主?”   “多年前曾来拜访过。”   “多年前?敢问道长道名?师承哪位高人?贫道好进去通报一下别的师叔师伯。”   “在下暂无道号,只姓宋名游,十一年前来这里拜访过,道友进去通报时,只说宋游即可。”宋游行礼说道,“若是道友的师叔师伯,说不定我们还曾与他们同席吃过饭呢。”   “没有道号?”   小道士更加疑惑了。   口称在下,不说贫道,穿着道袍,没有道号,面容年轻,又说十一年前来过这里,与师叔师伯同桌吃过饭,实在奇怪。   好在浮云观的修行传承在天下道观间也是数一数二的,小道士只多打量宋游几眼,没有多说什么,刚巧扫地的另一名小道士也走了过来,他便让另一名小道士去里面通禀,自己留下来招待宋游。   “道长远来是客,快请进来吧。”   “多谢。”   道人这才跨进道观。   身后又有一道三色影子,一下跳过比她还高的门槛,落进院中,小道士这才看见,是一只三花猫儿。   枣红马也跟随其后,进了道观。   “道长这马不会乱跑吗?”   “不会,敬请放心。”   “这样就好,贫道怕吓到香客。”   “它很老实。”   宋游如是说着,抬头往前看去。   道观里铺的是青石板,十分平整,被两个小道士扫得干干净净,正是盛夏,也没到古树落叶的时候,地上本身也没脏到哪去。   道人眼中便是这棵古树。   此时的古树可谓生机盎然,绿意无限,上面不知多少鸟窝,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哪里有曾经那棵枯树的影子了?   “这棵古树是我观的镇观之树,乃是当年道观初建,第一位祖师亲手栽种,道长上次来可有听人说?”   “这倒没有听说。”   “说来这棵树前些年还有过一劫。”小道长笑着与他说道,摇头晃脑,像是复述师长所讲的故事,“好些年前,不知怎的,可能是老了,这棵树莫名其妙枯死了,我观上下都心疼不已,恰巧这时有位外地来的道爷,道行通天,法术高明,应是将已经枯死的树救活了……”   小道士说着看向道人,神采奕奕。   却发现道人也正看着他,满脸微笑。   “据说那位道爷是个游方道人,行走天下,只带了一匹马一只……”   小道士说到一半,陡然愣住。   随即看向面前的道人与三花猫。   道人微笑与他对视。   猫儿蹲坐道人脚边,十分乖巧,却是高高抬起头,也将他盯着。   “……”   身后传来了一片脚步声,十分杂乱。   小道士扭头看去,只见除了观主以及几位在外降妖除魔的师叔师伯以外,观中但凡有些地位的道长全都出来了,望向面前这位道长。   “宋道长!多年不见!”   “诸位道长,别来无恙。”   “……”   众位道长与他对视,只满脸感慨:“十几年间过去,我等大多越发沧桑,宋道长却是容颜不改啊。”   “只是暂时未改,等到要老的时候,也就几年间的事。”   “师父带着两位师弟外出降妖除魔去了,竞州州城在闹僵尸,估计还要一些天才会回来。”站在最前边的一位道长说道,“便请宋道长暂且在本观住下等几天,就当是自己的道观一样。”   “也好。”   “道长在外面等了多久?可有被怠慢?”   “也是刚到,这位小道友十分有礼,带我在院中遮阳赏树,才一会儿诸位道友就出来了。”   “……”   宋游便在浮云观住了下来。   浮云观在外地的名气比不得真山,在当地却比真山更加有名,如今世道有变,到浮云观烧香拜神、请护身符保平安、遇上妖魔前来请求观中道长帮助的百姓都很多,偶尔也有真山上的道长们前来,向浮云观有上古真传的道长们请教法术与降妖除魔的法子,因此白天热闹极了。   可到了晚上,又很清静。   宋游在这里等了半月,终于等到北山道人回来。   北山道人刚一回来,听说宋游到了,立马便来了他的房中找他。   “宋道友!可还安好?”   北山道人的模样和当年的变化也不是很大,远不如十一年的光阴在寻常人身上留下的痕迹深重。   “道兄,有礼了。”   “当年一别,正是天下盛世,却没想到如今再见,天下已然巨变了。尚记得当年在大殿之中,你我相谈议论那朝中国师,阴间地府之事,却不料如今国师已然身死,丰州鬼城也已成就,真是沧海桑田啊。”   “道兄如此一说,倒也真是。”   “当初与道友相遇,道友才刚下山,走了四州之地,如今再来,已然将大晏全境给走了个遍了吧?”   “囫囵走了一圈。”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啊。”   “十一年有多了。”   “十一年……”   北山道人摇了摇头,满脸唏嘘感慨,人还未老心先衰:“如今天下已遍地是道友的传说,贫道就算缩在这竞州一地,也如雷贯耳。”   “多是虚名,难以长存。”   “道友真是豁达。”   “过奖。”   “这是……三花娘娘?”   北山道人低头看向猫儿,回想了下,才想起猫儿的名字。   “喵!”   猫儿抬起头直盯着他。   依稀记得,当年初见,便是自己先与这道人相遇,这道人还把她当做了为非作歹的山间妖怪,以留步风为难她。   自然,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房顶这位……”   北山道友又抬起头,纵使隔着一层瓦,也能发现头顶的燕子,并且能发现燕子的不寻常:“这位燕子道友修为精湛,毫无阴邪之气,并且身上隐隐有些仙神香火之气,难不成是安清燕仙的后人?”   “道兄好本事,也好见识。”   “哈哈!安清那位燕仙如今可是不得了啊!”   北山道人眼睛眯了眯,还是如曾经一样,见识不凡,随即又看向宋游:“那位老燕仙在安清呆了多年,谋求香火神道而不得,如今一朝成神便在世间有如此兴盛的香火,贫道此前还在疑惑,现在看来,原来是有道友做参谋。”   “只起了微不足道的作用。”   “道友的微不足道,对于老燕仙来说,可是如同又一条命啊!”   两人便在房中闲聊了一会儿,觉得房中逼仄,又去外面院中长谈,赏黄昏清风,明月树影,聊丰州鬼城,国师的长生,聊阴间地府,也聊越发腐朽羁绊人间的天宫神灵,聊北方的大妖,晋升主官又香火越发兴盛的周雷公,聊天下大事,难以服众又偏听偏信的年轻皇帝。   北山道人偏居一地,却也潇洒,不插手人间之事,便也不受朝廷束缚,不谋求香火神道,只讲生前自由,便也无需管天宫如何作想。   与他闲聊,是很自在的。   等到夜深,又是一场夜宴。   依然是分餐制,依然有烘烤的青苔,吃起来像是海苔片,有整个的莲蓬,抠出莲子当零食吃,有手指那般大小的生嫩藕,嫩脆清甜,有炒的和裹上面粉炸的荷叶,似乎是浮云观中常吃的东西。   依然给三花娘娘准备了一条鱼。   只是当年的三花娘娘几乎只吃鱼,或者吃羊肉和腊肉,别的素食一点不碰,如今则一一尝一点,遇到口感奇特的,还得多吃两口,遇到喜欢的则像是正常孩童一般,吃个不停。   莲子她就喜欢,嚼得咔嗤响。   等到宴席结束,席间许多道长都起身离去,桌上的饭菜也被撤了大半,只剩酒和莲蓬,月光洒进来,宋游才对北山道人开门见山——   “实不相瞒,这次到来,是有事相求。”   “何事?”   “想向道兄求取一样东西。”   “一样东西?”   烛光与月光中,主座上的北山道人向他倾身,脸上三分酒意,比当年多了些皱纹,微微笑道:“让我猜猜,道友是想取四时泉吧?”   “道兄料事如神。”   “再让我猜猜,不会是与阴间地府有关吧?”   “道兄如何知道的?”   “道友神通广大,道行高深,我这道观中又有什么东西值得道友惦念、特地跑来一趟呢?”北山道人仰头饮酒,酒液顺脖而下,饮完一大口才又低下头来对宋游说,“十多年前,曾有人来我观中窥探四时泉,贫道猜想,是那位国师的手笔。可怜那长元子了,精于谋略推算,但限于天赋不通法术,自然被贫道所知。”   北山道人说着顿了一下:“现在想来,当年那位国师谋取四时泉,应是为了丰州鬼城或者阴间地府,那位国师应是死在道友的手里吧?”   “勉强算是。”   “勉强?”   “死于贪欲与执念。”   “哈哈……”   北山道人点了点头,继续说道:“看来道友是接下了那国师之事,这才来此,求取四时泉的?”   “我欲凝聚阴间地府,收拢阴鬼,如今已取得五方五行土,只差四时泉了。”宋游如实说道,“于是特地前来拜访道兄。”   “贫道倒是想过,那位国师可能会派人来取四时泉,还曾想过他用什么办法来取、想过他是怎么知道四时泉在我这里的,后来国师死后,贫道又想过可能有别的人来取四时泉,那日弟子说漏了嘴,便想过可能是宋道友,哈哈哈,果然是宋道友。”   “道兄以为如何?”   “既是故人,既是好事,没有拒绝的道理。”北山道人说道,“只是四时泉水可不好取。它本是天地至宝,至宝向来难取,四时泉中的泉水只要离了那片池子,灵韵很快就会消散,就算上古大能也没有别的办法。”   “在下自有办法。”   “哈哈喝得醉了,倒是忘了道友是世间难得的修习四时灵法的人了。”北山道人仰头笑道,“可纵使道友修行四时灵法,修行有成,能保证四时泉水离开泉眼之后灵性不散,又能取多少呢?”   “只先试试。”   “那好,道友尽管去取!”   “尽管取吗?”   “能取多少就是多少,看你本事。”   北山道人有几分酒意,话也说得干脆。 ###第六百三十二章 略微取得多了些   “夜已深了。”   “啊是有些深了,不知不觉,月亮都升这么高了。与道友相谈真是尽兴,若是得闲,真该把酒言谈三天三夜。”   北山道人满脸通红,摇头晃脑。   这才是这年头道人的常见模样。   “对了——”   宋游正准备告辞回房,却又想起,于是停了下来。   “道友怎的了?”   “当年也在这间大殿之中,见过道兄一手请来画中仙子歌舞助兴的本事,在下颇为惊艳,今日为何不见呢?”   “原来道友想看这个。”   北山道人哈哈一笑,对他说道:“还以为这些年来道友走过大江南北,见惯世事,对贫道这点小把戏早已不稀奇了呢,就没拿出来献丑,如今既然道友想看,正巧了,这两年贫道又有了新把戏。”   说完拍了拍手掌,看向墙壁。   “请仙子出来助兴。”   宋游也跟着他看向墙壁。   烛光昏黄,月色惨白,隐约可见墙壁上画着有画,和十一年前略有不同。   画中还是那个装饰豪华的宫殿,轻纱幔帐,无人用餐,一群婀娜貌美的女子在宫殿中,却都散在了宫殿边缘,中间留出了一大片空地,空地中舞动身姿的乃是一名持剑的白衣女子。   忽然间画中人又动了起来。   一道道人影从中飞出。   场景简直和多年前一样。   这些人影刚从画中出来时还很小,也不够真实,越往前飞一寸,就变大一分,也更真实一分,看得旁边的三花猫一愣一愣的,爪子抽搐,要拼尽全力才能控制住不扑上去的冲动。   恍然之间,大殿中多了许多烛台,照得大殿明亮了许多,一圈美貌的女子坐在周围,有的抱着琵琶、有的手抚古琴古筝,有的拿着竹笛。   中间一名白衣仙子,身材窈窕,面容姣好,手持长剑。   几乎刚一落地,音乐声就响了起来。   没有任何迟滞。   琵琶声为主,节奏明快,伴随着竹笛清幽的声响,响彻大殿。   不知何时,大殿地面变成了水面,像是水很深,又像是很浅,中间舞剑的白衣女子同样没有任何迟滞,一落地便开始舞动,随着音乐的节奏踏着水面开始旋转身体,手中长剑随之而舞,衣袂随风飘动,仙气飘飘,侠气浓郁,脚踏水面而不沉,只荡开一圈圈涟漪。   画面唯美,美不胜收。   忽然音乐一变,又从明快变得悠然,从琵琶为主变成了古琴为主,竹笛为辅。   中间舞剑女子也风格大变,从激烈凌厉的剑舞变得轻柔悠然,抬手投足,下腰定身,尽显柔态和悠然的美,有缥缈之气。   宋游看得如痴如醉。   “十年前去州城,见了从长京来的剑舞大家,贫道十分惊艳,回来之后,研习了整整九年,终于做出这套剑舞。”北山道人很得意,这于他而言似乎是比道行和别的智慧、法术更值得他骄傲的事,“道友觉得如何?”   “凡人难有此舞。”   “哈哈哈……”   北山道人仰头大笑。   曲声悠然,仙子飘飞。   人在空中舞,剑在手中飞,真像是天外飞仙一般,诗酒仙侠之气都在这剑舞中了。   底下水面涟漪阵阵。   仙子轻飘飘落入地面水中。   ……   啪的一声。   水面荡开一圈涟漪。   北山道人站在宋游面前,神情平静,心中的从容自信、大度坚定比昨晚少了一些,显然是酒醒之后,变得更理性谨慎了。   只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现在反悔也许还来得及,然而一来这本是天地大势,不可阻挡,二来宋游的道行神通也不是他所能及,三来四时泉本身就很奇妙,离开泉池,灵韵便失,精于四时灵法的人也许能保证灵韵不失,可要将之取出,做到这一步,也十分考验本事。   这么多水,让他取一些又何妨。   北山道人背负双手,风采依旧,对身边的宋游说道:“道友想必已能看出,这便是四时泉了。”   “看出来了……”   宋游瞄向前方的泉水。   此是浮云观的后山,山中自有一眼泉,泉眼不通往任何地方,只是一块灵韵凝华,大约有一间屋舍那么大,从中流出泉水,泉水由一根普普通通的竹片接引下来,落入下方池子中,池子终年受四时灵韵的浸泡,也沾了灵性,因此能盛得住四时泉的灵韵,在池中消散得慢。   此时泉水中种满了莲藕,正是夏季,荷花不断,都娇艳极了。   自然也种了一些别的奇花异草。   都是只能在水中生长的类别。   宋游自是察觉到了泉水中的惊人灵韵,不仅如此,因为他本就是修习四时灵法,对其中的灵韵感受更是清晰。   只是此乃天地至宝,有时越是了不得的宝物,反倒越难被人利用取走,这四时泉在这浮云观中不知多少年了,这么些年来,除了很多以前浮云观的祖师也许能对其有所利用之外,如今的浮云观传人,也就只能用它种种花草、培育天材地宝了。   不止荷花终年不谢,生长极快,别的天材地宝在其中也是如此。   再难长的奇花异草,对环境要求再高,只要是水生的,在其中都能生存,再需要年限的天材地宝,只要种在泉水中,都能迅速成熟,甚至有些在外界已经见不到的水生宝物,也能在这里见得到。   看似已经功效无穷,妙用无限,无论放在哪个地方,放在哪个时代,这一眼泉水都能称得上是至宝,却也只是用了它很浅薄的灵韵罢了。   “四时泉果然灵韵无穷,果然难取。”宋游顿了一下,看向北山道人,“真的如道兄所有一样,任我取来凝聚地府吗?”   声音不大,刚好让身边人都听得见。   陪在北山道人身边有七个弟子,大多露出好奇之色,因为他们自打进入道观开始,就一直与四时泉相伴,知晓这是观中至宝天地精华,但也一直知道泉水一旦离了泉眼池子,立马就会失去灵韵,变得和凡水相差不大,不知宋游要如何取走。   其余人有的露出思索,有的有些肉疼,但即使是肉疼,也没人出言反驳。   想来肉疼也是因为吝啬,没人觉得宋游能取多少。   “道友与贫道相处颇为投机,又是用泉水来做正事,天地大势,实在不好违背,这眼泉水诞生于此,恐怕就是应此时而生。再者说,贫道也不是个出尔反尔的人。”北山道人说着一笑,“便看道友有几分本事了。”   “道兄大义!”   宋游恭维一句,这才从褡裢里取出一个小白玉瓶。   玉瓶很小,只巴掌大。   “在下不客气了。”   事关阴间地府的凝聚,天下大势,宋游也不敢客气,免得还得跑第二趟。   于是一手托着玉瓶,一手指着灵泉,手中有灵光飞出,皆是四时灵力,灵力落入泉水中,一丝灵力一缕泉水,双方融合,保住泉水灵韵,随即从池中飞起落入玉瓶中。   玉瓶看似很小,却很能装。   只见灵力源源不断,泉水也源源不断,从下方飞来,汇入玉瓶之中。   众多道长起先看得惊奇。   甚至有大度的,拍手称奇,直说道长好本事。   眼见得池中水线明显下降,水柱一点不停,像是玉瓶吸水,再看这年轻道人,也没有吃力的迹象,脸上便开始有些凝重了。   等到池水将要见底,已是面面相觑。   不见道人停,不见玉瓶满。   直到池水彻底见底。   宋游又瞄向了山中泉眼。   众多道长当即面色大变。   泉水仍然源源不断,从泉眼中流出,汇入玉瓶之中,好似比正常流出的速度还要快些。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众多道人不时迈出一步,看向宋游,又看向北山道人,又收了回去。北山道人亦是失去从容,屡次看向宋游,抬手欲言,欲言又止。   眼见得泉眼后的灵韵精华越来越小,灵力越来越弱,等到道人停下时,原先山中一间屋舍大小的灵韵精华已经只剩不足磨盘大小,从泉口流出的泉水也从潺潺水柱变成了逐渐往下滴。   “多谢道兄,多谢诸位道长。”宋游收回玉瓶,对他们说道,“泉眼尚在,灵韵尚存,只是略微取得多了些,要恢复一些年了。”   “这……”   “道兄可是不舍?”   “道友这一身灵力,无穷无尽啊。”   “已到尽时。”   “唉……”   北山道人终于是叹了口气,连连摆手,余光瞄着滴尿似的泉眼,无比心疼:“当年道友救活我观古树,贫道便知晓,这东西是要还的。”   “没有的事。”   “走吧。”   “那便与道兄、与诸位道长告辞了,多谢诸位的招待之情。”   宋游揣好玉瓶,拱手道别。   转身往外走去,枣红马驮着行囊,默默转身跟在后头,三花猫探头探脑的左右看看,也立马跟了上去。   经过外院那棵古树,道人心情愉悦之下,还停下脚步,拿出玉瓶来,洒出一些四时泉水赠与它。   随着马儿铃铛声,道人出了道观,再次与众多道长道谢道别,沿着石阶下山而去。   铃铛声也越来越远了。 ###第六百三十三章 鬼城花开   “叮叮当……”   清脆的铃铛声在山间回荡。   此时已是夏末秋初。   隐江河畔。   道人与马沿江而行,又来到了这里。   三花猫跟随其后,仰着脑袋,左右看着两旁的山林,脑中想起的却是当初自己骑虎穿梭其中,身旁群狼环绕,风声呼啸,真是威风极了。   旁边江上有船只顺流之下。   船家早已上了年纪,须发都已花白,却还在江上跑船为生,然而看他面色红润有光泽,行动便捷,一点不像这个年纪的人。   此时一边撑船,一边与客人闲聊。   “听说几年前这边涨过大水,有过地龙翻身,颇有些奇异,是真是假?”   “当然是真的!当年那场大水淹没了沿岸不知多少人家,这条江这么大都改了道,据说是改回原先的老路去了,没多久又改回来了。就是这么一去一来的功夫,这上游还好,下游不知多少人遭了灾。地龙翻身也是。听说啊,还有人见到深山里有龙在天上翻滚。”船家说道,“那段时间小老儿也在江上跑,还曾遇到过神仙嘞。”   “神仙?什么神仙?”   “有个女子,貌若天仙。有位道长,气度不凡。”船家想起当年画面,不禁露出笑容,“小老儿许是与神仙有缘,最后一次遇到神仙时,神仙还赠了小老儿一杯酒喝。”   “一杯酒?”   “那酒啊,真是好比琼浆玉液,喝了回味无穷。本来江上很冷的,一下子就不冷了。小老儿一直在江上跑船,每到阴雨天腿脚就痛,已经是不知多少年的老毛病了,喝了那杯酒后,直到现在,腿脚也再没痛过。”船家对他们说道,“你说神不神奇?”   “当真这么神奇?”   “哈哈哈客官怎的连真假也分不出来?若是假的,小老儿这把年纪可还能在江上跑船么?”   “这倒也是……”   “不仅如此,小老儿记得第二次遇到那位神仙时,神仙有些匆忙,借了小老儿的船,简直像在江面上飞。到了地方,还告诫小老儿,过两天将船拉回岸上去,莫要再跑。”船家说道,“没多久就发了大水,很多跑船的都遭了难,唯有小老儿不仅没事,连船都没被冲跑。”   “那神仙长什么样?”   “既是神仙,自然是仙风道骨,仪态不凡,一看就不简单。”   “讲仔细一点呢!”   “却是不可说。”   “你若肯讲,给你十文茶水钱。”   “不是小老儿不愿意讲,是小老儿后来才回过味来,神仙不愿凡人知道他是神仙啊!”船家呵呵笑道,“小老儿又怎么敢对外人说呢?”   话音刚落,船家陡然呆住。   扭头看向岸边,只见岸上一人一马,道人拄着竹杖,缓步前行,马儿摇着铃铛,驮着行囊,后头还有一只走走停停、左顾右盼的三花猫。   船家缓缓靠岸过去。   道人只恭声问他:“船家可还安好?”   “还……还好……”   “四次相遇,真是缘分,既然如此,便请船家再带我们一程吧。”   ……   资郡渡口。   道人谢过船家,再次踏上这片土地。   拄杖停步,环顾一圈,岸上风景和当年依稀有几分相仿,只是江边杂树更茂盛狂放了些,一条黄土路夹在群山之间,不知通往哪里,路旁的树被砍了一些留下树墩子,又长出了一些新的,便与此前有了不小的差别。   “……”   道人摇了摇头,迈开了脚步。   循着记忆前行,直去隐南业山。   业山有故人。   想到故人,还有几分忐忑与惧怕。   此去还有几日行程。   道人白天赶路,与人闲谈,白天露宿荒野,看全国各地汇集过来的阴差鬼魂,直到道人翻过最后一座山口,业山已在眼前。   此时的业山是一片青山绿水,完全没有当年大战后的残破景象,也不像当年道人重塑完业山鬼城出来后缺乏树木的单调——如今群山之间各种树木早已长成了林,生机无限,山间又有无数湖泊,大大小小,形状不一,颜色竟也各异,深浅黄绿都有不同,给群山更添生机,又像是点缀在这片青山之间的无数宝石。   群山之间又有一座高山独立,呈现完美的圆锥形,挺拔而独特。   如此居高临下,远远望去,只见山水相映,白云与青山都在湖中,竟然是一片绝好的风景。   不止绝好,而且奇异。   此时望去,青山绿水间常有奇石险峰,有的像是从大地中穿出来的石柱,有的像天外飞来的巨石,有的自然根本形成不了,怪异而奇妙。   道人看着这一幕,美景入眼,心情也不禁美好了许多,微微笑着,又转过头,对旁边枝头上的燕子说:   “都是你的功劳啊……”   “……”   燕子闻言顿时飞了过来,落到了马儿头顶,离得近了些。   像是想更近的听他夸奖。   又像是想听更多。   多半是和三花娘娘学的。   这也确实是他的功劳。   当初业山周边本就因阴气鬼气而寸草不生,一场大战,有洪水冲刷,有黑雾隔绝,有天雷地火,地上就算有些生机也被霍霍完了,是燕子以神通衔来的一粒粒草籽,埋中的一颗颗树种,又用木灵之法养育,这才有了这片土地上的生机。   如今数年过去,郁郁葱葱,皆是当年燕子的善举。   道人漫步往前,走入青山绿水中。   很快发现有趣之处——   地上远远看去像是一块地毯一样的葱郁野草,初秋也只有少数黄了,远看不知是什么草,如今走得近了,才发现大多都是熟悉的草。   猫尾草、牛鞭草……   是马儿爱吃的牧草。   远远看去只见山上湖边树木成林,并没有西域的根根笔直的落叶松来得好看,没有丰州尧州常见的笔直杉树来得挺拔,也不像纤凝湖边的水杉或是别地山上的黄栌一样到了秋天会黄会红,甚至看起来有些杂乱,可走得近了才发现,这些树几乎都是果树。   有些在这初秋时节正好成熟,累累挂在树上,从树下走过都能闻到香气。   好比梨儿,好比柑橘,好比猕猴桃。   “你全种的果树啊?”   宋游看向燕子,不由笑着摇头。   燕子则看向地上猫儿。   猫儿也扭头,与燕子对视。   一猫一鸟好似交流了个什么。   从他们这个眼神中道人不难判断,多年前在丰州,燕子之所以种这么多果树,就算不是他们两个商量的,也定然参考了三花娘娘的喜好。   三花娘娘喜欢捕猎,喜欢收获,喜欢获取食物,喜欢到处是食物的感觉。   道人脚步没有停。   路过不知多少个湖,大大小小,就连他也记不得这每一个湖都是怎么来的了——是被鼍龙撞出来的?被狐狸打出来的?被巨星神与地脉巨人争斗时踩出来的?石头砸出来的?还是自己取了石头留下的?   只有那人形湖泊记得。   别的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道人穿过千湖群,走过石桥,已然到了业山面前。   山上有庙,是岳王神君庙。   庙宇比几年前大了一些,不知里头是不是多供了一些别的地府神灵。   道人没有上山去,因为他刚过了桥,走到业山前,大山就已经为他打开了门。   山外建有大阵,寻常活人可以走到这里来,却又走不到这里来,道人到来,自然早早就吸引了鬼城神灵的注意,如今已是来迎他了。   燕子与猫儿都扭头看他。   尤其是猫儿,眼中闪烁光泽。   “……”   道人面容坦然,没有多犹豫,只往前迈步,就已走进了鬼城中。   面前瞬间豁然开朗。   岳王神君是有大神通的,这些年来,又对业山鬼城进行了一番改造,此时进去,只见里头空间开阔,下方建筑城池、街道巷路好比人间,甚至有些地方还种着有不知名的树,有河有水还有桥,真像是一座阴间之城。   只是这座城怕是已经比长京还大了。   前面有人在等着他。   宋游走过去一看。   领头的中年人衣衫宽松随意,披散头发蓄着胡须,有一种闲散不羁、风流名士的气度,正是岳王神君。   身边两名身着黑色金绣官袍的神官,一个威严,是当初的何相,如今鬼城第一殿的殿君,另一个白发苍苍,颇为慈祥,正是蔡神医,如今应是鬼城第三殿的殿君,两人身边都有阴官陪同。   后方又走来一人。   微胖的体型和面容,总觉得带着笑,披着僧袍,赤着脚,身上没有一点别的装饰,就连念珠也没有,朝他走来。   “宋道友,好久不见,一别数年,想来见了不少山水吧?”   “尊驾,有礼了。”   “宋先生,可还安好?”   “阿弥陀佛,道长,又见面了。”   众人都向他问候,各自神情不一。   “诸位莫要太客气了……”   宋游也与他们回礼,面带微笑。   身后马儿老实跟着也沉默站着,燕子与猫儿同样看着这些人,燕子倒没有说什么,猫儿则很快将目光移开了,左看右看,像是在找着谁。   “谁跟你客气?你这道士,当年说好什么都不需管,只需坐享香火,结果根本与你说的不同!”岳王神君率性直言。   “神君此言差矣,在下平生极少说谎,更不曾欺瞒神君。神君若想什么都不管,十分容易,若想坐享香火,也很简单。”宋游说着,环顾这座被他修建得有些气派又有些雅致的城池,看着远处城中阴鬼,摇头笑道,“只是神君自己看不过去罢了……”   “……”   岳王神君顿时不说话了。   倒是身后的一度法师与蔡神医对宋游笑眯眯的连连点头,又看向他身后的三花猫,也与三花娘娘问好。   “三花娘娘可还安好?”   “数年不见,三花娘娘修为长进很大啊。”   “你们也好~”   猫儿轻轻细细的回答道,却依旧转着眼珠子,左看右看,对他们问道:“狐狸和尾巴怎么没有来?”   “这……”   几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   还是一度法师坦然。   “阿弥陀佛,三花娘娘有所不知,当年你们走后,八尾狐施主就化作了石雕,一直立在鬼城西北方向,数年来没有变过。唯有几次天宫大神降临鬼城给神君施压,她才会散出几分灵力,此外没有露面过。”   “是神像喵?”   “不算是。”   “那是石头!”   “差不多。”   “为什喵?”   猫儿神情严肃,一脸不解。   “许是觉得鬼城无聊,许是觉得没有意义,许是有她的想法。”一度法师微微笑着,双手合十,“贫僧是出家人,不懂这些道理。”   “你也不懂?”   “不懂。”   一度法师回答得十分坦然。   猫儿直盯着他,看着他清明的眼睛,却是少有的没有说出那句你不聪明。   “倒是八尾狐施主石雕身后有株黄梅,纵使长在这座鬼城,每到寒冬,也凌寒独自开,幽香十里,全城可闻。”   “喵……”   三花娘娘自然知道什么是黄梅。   三花娘娘也自然记得黄梅。 ###第六百三十四章 天下令人钦佩者众多   “请往里走吧……”   岳王神君叹着气,伸手迎他们进去。   众人便一路往前。   说是众人,其实只有道人是人。   进入业山鬼城,便像是走进了一个属于阴神鬼魂的世界。   可就像是平州数百里大山中的妖鬼集市一样,这方属于阴神鬼魂的世界也不是充满了诡谲、荒芜、阴森与寒冷。和许多人想象不同的是,大山里的妖魔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商贸往来,也会交友,有人情事故,有自己独特的喜好与审美,也会向往美好的生活,因此有了妖鬼集市。这座鬼城中的阴神与鬼魂的性格喜好与人还要更近一些,自然也会将这座城池建设得更好一些,起码也要像个样子。   道人从中走过,打量着这座鬼城。   此时鬼城与他离开时,变化已然极大。   鬼城中的阴魂小鬼们也打量着他。   岳王神君,即使原先也是天地间了不得的一尊大神,如今在这鬼城之中,就好比鬼城之主,至高无上,两位殿君,亦是分管一事的王,那位不知是菩萨还是佛的僧人在鬼城亦是声望极高,饱受尊重,在他们之间,却有一名道人行走。   有人小声问起这人是谁。   便有知晓的答,是那构建了阴间鬼城的人。   顿时引起一阵惊讶。   又有多年前被道人亲手从国师的火炉中救出来的老鬼,不管先前在做什么,看见道人时,都睁圆了眼睛,惊讶万分,随即跪伏在地。   道人心中难免有种奇妙的感觉。   却也得一路请他们起身。   “道友在这鬼城中的声望可不小啊。”岳王神君边走边说,“怕是千百年后,就算人世间已经没了道友的名号与传闻,可在这鬼城,乃至于在未来的阴间地府中,道友的名字怕是都会永远流传下去。”   宋游听完只是微笑,摇了摇头:“然而永远在此的却是神君。”   旁边僧人朝他投来目光,面容带笑。   似是在称赞他这句话说得好。   又似是在笑他什么。   何殿君则是毫不顾忌的抚须而笑。   唯有三花猫心不在焉,没听他们说话,而是一边走一边伸长脖子看——因为分不清西北方在哪里,只好转着脑袋到处看,往远处看,想看看那狐狸变成的石头在哪里,又长什么模样。   “言归正传。”岳王神君神情微凝,“道友已经找齐五方五行土以及四时泉了?”   “找齐了。”   “这么些年,得来也不容易吧?”   “没有神君想的那么难。”宋游边走边说,如实答道,“五方五行土中,金土两方是国师就已经寻到的,在下只从他那里拿了过来。此外水行土在东南方向的海外,荒岛之中,只是找来困难,不过困难中也有趣味,算不得麻烦。火行土在西域,戈壁滩中,地脉深处,像是从国师那里得来的两方土一样,是一位隐居在当地的上古神灵替我找来的,我们只从他手里拿过,没费任何力气。”   “上古神灵?”   “炎阳真君。”   “哦,是他。”   岳王神君笑了笑,似乎认识,至少也听说过:“那老东西脾气刚直暴躁,又喜怒无常,为何会替你找寻火行土?”   “或许是有缘。”宋游说着一顿,看了眼这位神君,“也或许是火神大义。”   “……”   僧人又朝道人投来了目光。   岳王神君则是不屑一笑,一点不吃他的恭维,仰头说道:“我还以为你们做过一场呢……”   “在下不喜争端。”   “那还有一方呢?”   “木行土在云州之南,被一条真龙所得。”   “真龙?”   “真龙。”   “这世间还有真龙?”   “最后的真龙。”   “那条真龙如何?”   “风采绝世,惊天动地。”   宋游想起那道身影,想起与它的对谈,也不禁露出感怀之色,仍被它所震撼。   难怪刘姓中年人会那么说。   只有这位才是真龙。   难怪它是真龙。   难怪啊难怪……   这是难以形容出来的震撼。   非得亲自见了才行。   可惜世人再无缘得见了。   “能得你如此形容,想来那条真龙就算放在上古,也很了不得了。”岳王神君如是说道,却又皱起了眉,“上古真龙本身就是大能,既然这条真龙又如此了不得,你又是如何从他手中得来灵韵的?”   “那位确实很了不得。”宋游看向岳王神君,“不过在下说了,在下不喜争端,自然是真龙自愿交给在下的。”   “既然真龙得了灵韵,又为何会将之给你?”岳王神君说道,“难道也是大义?”   “大义。”   宋游毫不犹豫的点头,神情正式:“世间大义者无数,豪气者无数,德行出众者无数,令人钦佩的,却不止在场的诸位啊。”   岳王神君沉默了。   看来这次是真的大义。   “阿弥陀佛。”   一度法师诵了一声佛号,微笑说道:“宋道长性格淡然温和,却自有说服与感染别人的能力。”   岳王神君如此。   炎阳真君如此。   云州真龙也如此。   起码亲身在场的岳王神君没有反驳。   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在这里。   岳王神君摇摇头,只是又问道:“那四时泉呢?”   “四时泉最是特殊。”   “为何?”   “三方五行土,一方在海外,一方乃是上古神灵相助,一方乃是逝去的真龙,唯有四时泉,是在大晏境内凡间人的手里。”宋游道,“竞州桃郡的浮云观,上古传承,四时泉便是道观的至宝。”   “难道也是自愿给你的?”   “浮云观上下皆大义,听闻在下要取四时泉凝聚阴间地府,都无反对之意,让在下任意取用。”宋游顿了下,“若阴间地府顺利凝聚,诸位当记得浮云观上下的大义与功劳。”   “真当如此?”   “不敢欺瞒。”宋游说道,“在下虽早就与浮云观观主相识,却也只是多年前路过偶遇,短暂相交,如今再次求上门去,虽有旧情,可取四时泉一事却并没有用到旧情,乃是观主大义正直,方才借出大多泉水,乃至泉眼差点干涸。”   “这样的话……”   岳王神君与身后两位殿君对视,这才说道:“阴间地府若成,当记浮云观的道人们一大功劳。”   众人都明白了宋游口中的“特殊”特殊在哪。   三方五行土,一方无主,一方帮忙的是上古神灵,一方帮忙的是上古真龙,唯有四时泉的原主,是死后真的极有可能会来到这里的。   德行德行,有德有行。   浮云观的道人们自然有德,可有如此大善行,也得记录下来。   有大德行之人,生前就该受到世人的尊敬,只是世人不见得知道,然而死后到了这里,却是一定要受到优待的。   尤其是如此大功德大善行。   同时根据岳王神君这一句话,宋游便知晓,自己当初请他来此清闲坐镇,他也是因为宋游许诺的清闲才答应来到这里,可到了这里后,终究还是没有能清闲下来。   “既然五行土、四时泉都已找齐,道友打算何时开始凝聚阴间地府呢?”   “事不宜迟,也无需准备。”   “这样最好。”   岳王神君并没有劝他休息的意思,只点头答应下来。   稍作停顿,回过头来,看了眼地上迈着小碎步的那只猫儿,眼睛微眯,似是想起了将近十四年前在逸都岳王庙的相遇,随即说道:“不过那位狐妖在西北化作石像,不问世事已久,知晓道友到来,我已派人去通知了,你们也是故识,凝聚阴间地府要不少时间,还是等她来了,先见一面叙叙旧再行此大事吧。”   “就看她来不来了。”   宋游微微一笑,没有拒绝。   只是却不觉得能等得到。   方才一度法师说了,每逢天宫大神降临鬼城,无论是想试着分一些香火,还是代表天宫神系给岳王神君施压,狐狸都曾散出灵力助阵,便说明她虽然化作石像不再显身,却还是有在留意鬼城动静的——   自己回来,她多半知道。   前方街巷长长,鬼城光芒暗淡,大多是惨白发绿的鬼火照明,路旁却长着有陌生的树。   “这树是……”   “这就是外面山上的树,被我移到了这里来。”   “为何容貌怪异,从未见过呢?”   “外界的树不能在此生长,不仅是因为晒不到太阳,也受不了城中阴气鬼气。”岳王神君平静说道,“不过本座想着,既然都建了城,城中若是一草一木都没有,岂不太过于枯燥无趣?本身就是鬼了,住得久了怕要鬼之更鬼,于是想了些办法,最后终于长成,就长成了这样。”   “好一个鬼之更鬼。”宋游不禁露出微笑,“神君好手段。”   “多年清闲神,也无事可做,不如鼓捣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你说呢?”   “有理。”   一个领导者对一个地方的影响果真是巨大的,若换了别的神灵,不像岳王神君这么贪图安逸且风雅的,无论本事再强,神通再高,恐怕也会将这里建成一座更像是世人印象的鬼城,不会耗费大力气,只为了在鬼城中种些鬼树给鬼看。   一行人一路走向鬼城中心。   这里两位殿君处理政事的地方。   狐狸终究还是没有来。   宋游放下行囊,取出五方五行土、玉瓶四时泉,仰头看向那座原先自己坐过整整一年的石笋高台,低下头来,又摇头笑笑:   “看来只得凝聚完阴间地府后,在下亲自去拜访晚江姑娘了。”   没有什么好耽搁的,左手摊开,虚空托着玉瓶,右手同样,却有五方灵韵悬在空中,旋转不停,道人迈步往高台走去。   高台之下有一圈石板。   许多新鬼已经不知道这些石板是用来干什么的了,就连这根足以俯瞰整个鬼城的石笋高台,也只是听老鬼说,才知仙人曾在上面坐过,因此这些年来鬼城无论如何变化,一直没有人去动它——如今随着道人往前迈步,这些石板又全都漂了起来,像是自有浮力,各自浮起停于半空,离地有高有低,绕了石笋高台一圈又一圈,刚好通往最顶端。   这是仙人上台的石阶。   不知多少阴官鬼魂仰着头,看着高台与悬阶,只有少数神官知道,仙人即将再一次为鬼城、为鬼魂们带来巨变。 ###第六百三十五章 三花娘娘得了几分真传   道人踏上悬阶一步。   悬阶稳稳当当,一点不晃。   道人却又回过头来,看向身后猫儿:“这次也需要不少的时间,三花娘娘应当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吧?”   猫儿在他身后,本身是往前迈步,准备跟上他的,听见话又停下来,原地坐下,抬起爪子来舔了舔,一边舔一边瞄着他,这才说道:   “也要不少的时间喵?”   “是的。”   “那三花娘娘会照顾好马儿和燕子!”   “也要照顾好自己。”   “知道的!”   “也要认真修行,勤奋学习,当然了,做这些事情的同时,最主要的,还是照顾好自己。”宋游对她说道,顿了一下,又看向远方,“三花娘娘若是想念狐狸的尾巴,也可以去寻她试试。”   “也想念狐狸!”   三花猫的语气肯定了许多。   道人便露出了微笑。   三花娘娘已经知道何为想念了啊。   “三花娘娘会认真修行的,还会好好学法术,读书写字,背诗背词,有好吃的就煮来给你吃。”三花猫端坐仰头盯着他。   “多谢。”   道人随即又看向燕子,也对他说道:“别的就没有多叮嘱你的了,记得好好练习雷法,斩首剑是个宝物,也记得好好练习。”   “燕安记得。”   “好。”   道人收回目光,转身往上走去。   踏着悬阶,绕柱而上。   三花猫与燕子都留在下面,各自仰头盯着他的身影,越走越高。   直到来到高台最上端。   此乃整座鬼城最高的位置。   道人盘膝而坐。   五方五行灵韵自然飞起,绕他旋转,宛如五颗色彩不一的流星,玉瓶四时灵泉自然涌入,与五行灵韵融合在一起。   五方灵韵原本集齐之时,玄妙之下,就已经有很强烈的融合欲望,多亏道人强行压下。如今一旦放开束缚,几乎无需道人做任何事,它们便很自然而然的开始了纠缠碰撞,融合转变。   这是一个顺应大道的过程。   四时灵韵也自然加入其中,与之融合,形成了完美的协调韵妙。   道人伸手一招——   天地灵气自山外涌来。   再抬手一挥——   业山鬼城的头顶像是打开了一个窗口,对于鬼魂来说,无疑天空破了一个口子,只是所有光芒与日月精华都被聚拢,聚引到了石台之上。   “轰……”   像是有声音,又像是没有。   像是天地的震颤,又像是大道的嗡鸣,像是肉耳就能听得到,又像是来自灵魂的感触。   五方五行灵韵旋转速度越来越快,早已辨不清了原本的色彩光泽和模样,只感觉已经纠缠不清,融为一体,四时泉汹涌着倾入其中,是惊人的量与无限的灵韵,可一旦进去,也什么都不见了。   天地灵气、日月精华源源不断聚拢而来,奏响一方世界演变的乐章。   宋游居于石柱高台,恍惚之间已辨别不清方向,感应不到五行,就连四时流转阴阳变化也变得模糊,不知身处何方,不知春去秋来,时间空间好像都在缓慢的离自己远去,又一点一点被重塑。   这个过程简直像是世界新生。   无尽的玄妙。   看得见的大道。   规则演变,本源塑造。   道人平静的盘坐其中,细细感悟。   这是无数上古大能梦寐以求的大修行大造化,是难得的可以直视世界的机会,就连宋游,此生大概率也只有这一次机会,大抵也算是天道给予缔造如此大功德之人的嘉奖——借着一方小世界的诞生,让你窥探几分大世界的本质。   灵韵扩散,玄妙蔓延。   从高台到鬼城。   从鬼城到整个鬼城空间。   恍惚玄妙之间,道人真的完全失去了对外界空间、时间和灵力的感受,就算感受重新恢复,也不再属于外界,而属于这个新的小世界。然而就是在这恍惚玄妙之间,道人却又听见了声音。   是琴声。   通神的技艺,触及大道玄妙的琴声。   只是如今的琴声就不从台下远处来了,而是不知从何处来,大抵是更远些的地方,时而悠然安静,时而缥缈空灵,时而幽怨凄婉,宋游哪怕睁开眼睛也什么都看不到,只见得无尽的大道玄妙。   倏然间又有暗香袭来,幽幽沁人心。   香气甜而不腻,清而不淡,几分雅气几分幽冷,是蜡梅的香。   也就是黄梅。   想来已到冬日了。   只是花香才去,没有多久,不知怎的,竟然又闻到了一阵花香。   ……   业山周边有千山,千山之间有千湖。   这是三花娘娘的乐园。   秋日好,满山硕果。   各种各样的果子,也不知道多少种,成熟的时间有所差别,又刚好连上,根本饿不着。   只可惜三花娘娘摘了野果,去往高台,想给道士吃,每次情况却都不同。   有时候上不去,只好在下面等,等着等着就在悬阶中间睡着,果子就烂掉了。   有时候又去高台,阴差阳错之下又能上得去了,可每次上去,上面样子都不一样,常常看不见路看不见天,走到边上也看不见下方景象,自然也找不见道士在哪。下来之后,有时燕子说她一下就回来了,有时燕子说她在上面呆了好些天,连续几次,燕子就劝她别再去了。   可是不去自然是不行的。   因为有些时候又能找见道士。   只是将果子放到道士面前,下次再去找见他,他也没有吃,甚至都没有碰,果子全都烂了。   果子没有人吃,就没有用。   冬日也好,最好垂钓。   这里到处都是湖,鱼儿没有人捉,三花娘娘很喜欢坐在湖边垂钓,一边垂钓一边看书,或者一边修行、练习法术,与旗子里的鹤妖打架。   一天往往很快就能过去。   完了带着鱼,烤熟或者煮熟,登上高台寻找道士,放在他面前,等他醒了吃。   只是情况还是一样。   春日更好,不冷不热,满山青草,万物复苏,蝴蝶虫儿在花丛中乱飞,猫儿便也在花丛中跑跳,捉着虫儿玩。   除了蝴蝶飞虫,还有满山兔子。   兔子喜欢这个季节。   三花娘娘喜欢兔子。   夏日也不错。   这边的夏天不热,三花娘娘可以骑着马儿去远处城里买东西,买醪糟汤汤,买甘蔗回来吃,顺便在山上也种一些,分给狐狸的尾巴同吃。   若实在热了,就拿着分水刀去湖里捉鱼捉虾,正好洗澡。   只是道士一直没有出来。   这次好像比上次更久一些。   学习修行是不能断的,钓鱼捕猎是不能停的,割草喂马、嬉戏玩耍也是每天必要的事,隔三差五还要请出鹤妖来打一架,实在无聊了,就跑去找燕子或者狐狸的尾巴说话,只是燕子不爱说话,狐狸的尾巴每次都不是同一条,若是不在意这些,日子倒也过得不错。   三花娘娘向来善于照顾自己。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冬。   业山难得的下了雪。   大雪覆盖大地,树木全都凋零,三花娘娘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拿着一根很长的钓竿,在湖边端坐垂钓。   燕子说他们这次可能会在这里停留得比较久,于是她暂时封存了自己易于携带的旅行小钓竿,换成了一根更长的钓竿。   “轰……”   远处有阵阵雷声。   三花娘娘扭头看去——   是燕子在远处打雷。   这里太多鬼了,鬼都害怕打雷,燕子练习法术只能去比较远的地方。   身后一片雪林之景,雪地与枯树林间,又有一只仙鹤,正缓缓的舒展着脖颈,张开翅膀,似是要飞,又似只是伸个懒腰。   仙鹤仰头,吐口一口白烟。   真当好似仙气一样。   只是这只仙鹤未免太大了……   只感觉它的身躯比远处的树林还高,尤其是当它仰起头来,修长的脖颈很轻松很能高出树林一大截。   “你不要看我经常把你喊出来和你打架就以为我不喜欢你,其实我很喜欢你,你看我,还经常把你放出来玩,别的妖怪都没有这样。”三花娘娘一边握着钓竿一边对他说,“你要听我的话,我才会对你好。”   仙鹤置若罔闻。   只是它本已死去,灵韵魂魄寄托于旗子中,身躯也靠三花娘娘的灵力凝聚而来,却是不可远去。   “……”   这鹤不听她说话呀。   三花娘娘坐在湖边思索回想片刻,这才继续说:“我之所以喜欢你,不止是因为你能飞,还是因为你长得好看,你很厉害,又很聪明。三花娘娘之所以想让你听话,每次把你放出来,也不止是想让你带三花娘娘飞上天,也是因为喜欢你的好看,佩服你的厉害和聪明。   “你说是吧?三花娘娘这么小,一只普通的大老鹰就能把三花娘娘抓上天了。   “我就见过别的猫被老鹰抓走。   “唔……   “旗子里像你这么厉害和聪明的妖怪不多了!”   鹤妖仍旧像是听不见,很悠然的舒展着巨大的身躯,又弯下脖颈梳理着羽毛,过一会儿,又往前小跑几步,拍着翅膀扇起阵阵狂风,带着它巨大而轻巧的身躯离开地面,贴地飞行一圈,又落下来。   “飞得好!   “真好看!   “下次你带我飞吧?”   “扑扑扑……”   不知何时远方雷声已经停了,燕子飞了过来,落在雪地枯枝上,低头盯着下方,认真听着小女童与鹤妖说话。   “怎么样?   “怎么不说话?   “你不说话就是答应了!   “三花娘娘就知道,你没有平常表现出来的那么可恶!   “……”   燕子乌溜溜的眼睛转动着,露出奇妙的表情。   本来他曾以为,先生有大事要做,这种对话他可能有很长时间听不见了,结果却没想到,三花娘娘竟也得了几分真传。   只是鹤妖十分高傲,却没有那么好骗。   燕子依旧低头,目不转睛。   等三花娘娘抬头朝他看过来了,他就装得若无其事,扭头梳理羽毛。 ###第六百三十六章 阴间已成   “噗……”   咬钩的鱼儿打断了三花娘娘对仙鹤施展的话术攻击,使她忙于起竿。   是一条肥美的大鱼。   三花娘娘将鱼放进竹篓,看了看里头的收获,已经颇为丰盛,再将竹篓丢回湖中,一去一来,很容易的就忘记了仙鹤,转而由鱼想到了食物,由食物想到了道士,不禁撑着下巴,盯着湖水,忧愁起来。   “燕子你说,道士还要多久才能出来呢?”   三花娘娘抬头看向树枝上的燕子。   “我、我不知道。”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他猝不及防。   “你这么聪明都不知道?”   “三……三花娘娘比我更聪明,不也不知道吗?”   “你果然聪明。”   “……”   “那你又说,为什么他不吃饭也不会被饿死呢?”   “先生道行高深,神通广大,有天地灵气滋润,日月精华浸养,自然不会饿死。”   “那他不吃饭会饿吗?”   “……”   这可把燕子给难着了。   “我的修为浅薄、道行低微,没有到过那般境界,只知道修行有成的人和妖都是可以不吃不喝的,不会被饿死、渴死。”燕子一边说着一边思考着,“但是根据许多有大修为大道行的妖怪和修士也要吃饭喝水来看,多半饿着渴着也会觉得难受吧?”   “唔……”   “尤其是刚开始?”燕子猜想道,“有些道行高深的人和妖,最开始也要吃饭喝水,像是普通人和妖怪一样。到了后来,时间久了吃的喝的就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清淡,有时只吃果子,吃灵果,喝琼浆玉液、露水之类的,我家老祖宗就是这样。”   “老燕仙!”   “是的。”   “继续讲!”   “尤其是渴着?”燕子继续猜想,“有些神仙就算不吃饭,也要喝酒饮茶呢,我家老祖宗就是这样,很少很少吃东西,但是每天都要泡一壶茶,有时煮酒。”   “唔……”   三花娘娘陷入思索。   思索之间,忧愁更浓。   “三花娘娘不必担忧,先生自有先生的安排。”燕子低头说道,说着一顿,“先生有先生的事做,我们也有我们的事做,只需做好我们的事,等他出来即可。”   “是哦……”   “是的。”   “但是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为什么这只鹤能长到这么大。”三花娘娘反手指着远处比树林还高一大截、比最大的一棵树还大的仙鹤,仰头盯着雪中树顶上只显出一个小点儿的燕子,“你又这么小呢?”   “这不难理解。”   “嗯?”   “三花娘娘难道不知道吗?你这辈子也长不到老虎那么大的。”   “!”   “扑扑扑……”   燕子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飞到远一些的地方停下来,扭头看看远方业山,觉得有些奇妙。   从初秋到寒冬,此时第二个寒冬也已经快过完了,之前一年多的时间里面,业山大道演变,玄奥无限,韵妙无穷,即使在业山外面也能感受到此地的极致不凡,天上不知多少神灵隔空朝这里投来目光,地上许多化形不久的妖怪,或是刚诞生灵智、还有些懵懂的飞禽野兽也被吸引,自发聚拢过来,反倒是那些道行高些的妖怪,似乎早已知道这里是丰州鬼城,有岳王神君坐镇,即使感受到此地玄妙也不敢轻易靠近。   然而从最近一段时间开始,鬼城内部倒是越发玄妙,也变化极大,可出了业山,一切玄妙便都消失了。   仿佛眼前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   甚至于比一年半以前更加普通。   也许阴间地府已经初具雏形。   燕子如此想着……   正是因为如此,业山内部的世界已经不在业山中,此地只是一个入口,这才感知不到内部玄妙。   “轰隆隆……”   远处有些动静传来。   燕子扭头望去。   不出意料,三花娘娘钓完了鱼,发现自己话术作用不大,又与鹤妖打起来了。   ……   冬去春又来。   五方土已经消失,四时泉完全耗尽,唯有天地灵气、日月精华源源不断的由外界涌入,塑造着这方小世界的结构与规则,宋游越发清晰的感知到了这方世界,这方在自己面前构建出来的小世界。   这里依托外界,又与外界不同。   宋游恢复了对空间、方位的感应,恢复了对天地灵气、日月精华的感知,也再一次触及到了时间轮转。   只是这里却没有四季之分。   为何知晓冬日离去呢?   皆因那黄梅暗香的消散。   此般暗香,宋游总共闻了三次。   最开始时间空间都很模糊,大道法则与天地本质也容易让人不觉时间流逝,就如当初在云顶山上一样,实在不知时间逝去,不过到了后来一切重新变得清晰,时间便相对过得慢了。   宋游开始知道,自己每次闻到蜡梅香,确实是过了一年。   不过他仍未睁开眼睛。   是等待,亦是感悟与修行。   最后一次梅花香,应是大安六年冬。   如今怕已是大安七年了。   在宋游的感知中,是缓慢而坚定的一个过程,但在外界看来,却更像是突如其来的——   阴间地府凝聚成功了。   此乃一方属于阴魂的世界。   刹那之间,天下阴鬼城隍都有感应,诸天神佛纷纷震动。   功德无量,造化无穷。   高台之上的道人也已睁开了眼睛。   此时自己身处之处,已经是一片广袤的世界,往上不见顶,唯有一片深邃的黑,没有日月,却有微光,远处不见边界,只依稀可见下方有星星点点的鬼火,或是惨绿,或是淡蓝,或是苍白,都离得很远,隐隐可见地上有阴气化作寒风,和风而走。   就连原本身下坐的石柱,不知何时,竟然也化作了一座高山。   高山又直又陡,像是一根巨大的石笋,呈现出完美纤细的圆锥形,越往上越小,最上方是一根石柱,石柱顶上是平的,倒是依然是原先道人盘坐之处的大小。若是从下方看来,这座山应当也是一处不错的风景。   往下一望,一切都离得很远。   甚至原先的业山鬼城也已经被扩大撕裂成了四块,分布于四个不同的方向,原先挨在一起的三殿府衙也已经被分开了。   宋游微微朝自己面前低头。   山顶台面并不干净,而是堆放着不少东西,依稀可见一些鱼肉饭菜、一些乱七八糟的水果,有些已经烂掉了,大抵是在阴间地府初具雏形之前送来的,另外的多半是在这之后送来的,由于世界与规则的变化,它们在这里已经不会腐烂,不再变质,只是随时间一点一点的失去水分,变得干瘪。   还有一些,甚至连水分都没有失去,就像是刚刚才被送来、放在这里的一样。   宋游看见了一只放在干荷叶上的卤鸡,还有一碗皮蛋瘦肉粥。   “……”   道人伸手一招,卤鸡与粥都飞了过来。   撕下一块鸡腿,放入嘴中品尝。   冰冰冷冷的,不过也能尝出,并不是三花娘娘做的味道。   宋游买的香料向来挑的是品质上乘的,香味会纯粹许多,没有那么多杂味儿,而且三花娘娘是从他这里学来的完整配方,用到的香料品类更多,比例更讲究。   最主要的是,三花娘娘辣椒放得更多。   当然也不排除时间过了太久,自己原先买的香料用完了,三花娘娘自己重新去买的时候,为了贪图便宜,买了品质更低的,并且有些香料缺失,没有买到。   再尝一口皮蛋瘦肉粥。   同样早已经凉了。   这个倒是尝不出味道了。   只是肉放得少,同样不是三花娘娘的风格。   “……”   道人默默起身。   许久没有动弹,身体僵硬了许多,好在没有与底下的石山长在一起。   悬阶不知去了哪里,全都不见了,不过道人也不在意,伸手再次一挥,石山上便自动出现了阶梯,绕山而下,几千上万阶。   迈出一步,略有些僵硬,再踏一步,就自然了许多,如是几步,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   忽有所感,停下脚步。   宋游扭头往西北方向一望,视线瞬间穿过极远的空间。   隐约可见一株黄梅,正是枝繁叶茂时,郁郁葱葱,树下一方石台,一张古琴,一道身影坐在石台前,也正抬头与他对视。   “多谢。”   宋游远远说了句,与之行礼,这才继续往下。   原先的石柱高台数十丈高,如今的高山高了十倍也不止,简直像是神迹,以道人的步速,绕山而下不知要走多久,然而却是没有多久一会儿,他就到了山底。   岳王神君、二位殿君已在下方等着了。   不远处还有一名僧人盘坐。   “恭喜道友,成功凝聚阴间地府,有此造化,已是功德无量。”   “尊驾善举,阴间永世凝聚。”   “多谢先生……”   岳王神君性情潇洒不羁,原是天地自在神灵,被他请来坐镇阴间,因此只是对他道喜。何殿君生前是大晏名相,有些官气,当先说的话自然和岳王神君不同。   蔡神医死后为鬼,不曾作神,最能知晓阴鬼的想法,也最能代表阴鬼,当先便是道谢。   “阴间地府已成,此后这方世界不在外界天地中,宽达万里,还会不断增长,阴鬼不用忧心容身之处了。”宋游说道,“这一整座山都是灵韵汇聚,每取一块石头都可作外界通往阴间的门户通道,请鬼帝与殿君取下一些,送往外界各地城隍官邸,此后阴官鬼差无论外出公办还是拘鬼回来,从城隍官邸进出即可。”   “道友考虑周到。”   “也可再取一些,作为令牌,分发给身居要职的阴官,好让他们可以自由进出阴间。”宋游说着顿了顿,“只是山石坚硬,恐怕唯有鬼帝才有挖下石头的本领。”   “多谢。”   “在下也只是先知道罢了。”   宋游亲身推动阴间地府的凝聚,占了不少便利和先机,这方世界的很多规则,他要么自然而然就知晓了,要么也在这段时间的感悟体会中得到了结果,因此先讲给他们听,避免他们走弯路,为他们节省摸索的时间。   但也只讲这些了。   岳王神君虽然性情洒脱,却也是有大道行的,何殿君一代名相贤臣,智慧不是常人所及,蔡神医亦是心思缜密,否则难以行医,别的事项无需他来叮嘱,他们自会考虑得比他更周到。   宋游收回目光,又看了看西北方向,这才对几人问道:   “现在外界是何时了?”   “大安七年,秋。”何殿君对宋游说道,“距离尊驾来到这里,已是过去了整整三年了。”   “三年了啊……”   道人喃喃自语,满心感慨。   大事果真耗时,光阴在大修行者面前,也真是不禁用啊。   不过这已算是很快了。   若是没有国师推动,阴间地府恐怕还要上百年乃至几百年才会开始凝聚,从开始凝聚到凝聚而成,恐怕也得几十年的光阴。   道人已经将之大大缩短了。   “我家童儿呢?”   “三花娘娘与燕仙后人皆在外界。原本他们时常进出,不过阴间地府凝聚成功之后,便不准阳间生灵随便进出了。有时二位灵魂出窍或是鬼帝破例请他们进来,也难以久留,一来二去,大多时候也都呆在外面了。”何殿君答道,“不过西北那位大妖的侍女常常出去陪同他们,倒也不算无趣。”   “知晓先生醒来,本座已叫人去外面请他们了。”岳王神君说。   “这样啊……”   宋游点了点头。   原先业山内部只是一个他仿照画中世界凝聚而成的一方小天地,相当于禾州禾原那座用于困住雪原妖王的阵法的升级版,虽然用来给阴灵鬼魂们容身,但也只是给它们容身罢了,别的生灵也可进出。如今的阴间地府则是天地顺应大势、专为阴灵鬼魂们凝聚而成的一方小世界,专门为此而生,自然不适合阳间生灵生活。   宋游呆在里面倒是没有任何不适。   “阿弥陀佛。”旁边传来了一度法师的声音,“道长还是先出去看看吧,也许三花娘娘的成长会出乎你的预料。”   “在下便先行告退了。”   宋游没有多言,也不久留,迈出一步,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第六百三十七章 该去拜访故人   千山千湖,又是一年秋景。   道人站在业山半山腰,身边一棵梨树,满山青草如丝,只少数黄了,风吹得他的衣裳不断摆动。   山下野草晃动,有猫疯跑而来。   一只三花猫,还没有野草高,奔跑之间撞开野草,满山青丝原本被风吹得倒向同一个方向,如今却被她撞出了一条路。   奔跑之间,身影时隐时现。   当三花猫发现自己每次跃起就能看得见山上的道士时,奔跑间就跳得越来越高了,一蹦一蹦的,每次跳起时,必然用一张严肃的脸打量道人几眼,落下去后,又周而复始。   渐渐离道人越来越近。   按着猫儿的习惯,她开始从疯跑转为小跑,又变成欢快的小碎步,等到道人面前时,已经变成小步慢走,最终停了下来,在道人面前三尺的草地上坐下来,抬起一只爪子舔着,一边舔一边斜着眼睛打量着他,说道:   “道士你出来了?”   声音清清细细,没有什么变化。   道人低头打量着她——   还是那么大一只猫儿,也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三花娘娘过得可好?”   “三花娘娘过得很好!”   “听说三花娘娘变得更厉害了,是真的吗?”道人问道。   “唔?听谁说的?”   “一度法师说的。”   “一点点!”   “一点点吗?”   宋游微笑着看向她。   只此一点,已算得上成长很大了。   不是指的法术道行。   是指学会了谦虚。   “一点点……”   三花猫仰起头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对他问道:“三花娘娘给你送了那么多吃的,你怎么一样都没吃?”   “在下身处混沌中,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   “不过睁眼之后,看见了三花娘娘给我带的卤鸡和皮蛋瘦肉粥,尝了一点。”   “那都是上上上个月给你带的了!你上上上个月就睁眼了吗?”   “才睁的眼。”   “那怎么没被虫子吃掉?哦里面没有虫子……那你怎么才吃?不会变酸变臭、吃了肚子痛吗?”   “我吃着是新鲜的,只是凉了。”   “唔?”   “其中自有奇异。”   “好吃喵?”   “好是好吃……”   宋游一边说一边打量着三花猫的神情,似是能从那张猫脸、那双猫儿的眼眸中看出点什么,随即才微微一笑,说道:“就是没有三花娘娘做的好吃。”   “对的!”   猫儿毫不犹豫,点头说道,却是依旧斜着眼睛悄瞄着他,继续问道:“那你猜三花娘娘给你带的卤鸡和稀饭是哪里来的?”   道人依旧打量着三花猫的神情。   一边打量,一边思索。   “我猜……”   宋游想了一想,大抵心中有底了:“不会是从长京买来的吧?”   “!”   猫儿神情一凝,面容严肃了几分,直盯着他说:“你怎么猜到的?”   “乱猜的。”   “那你猜,三花娘娘是怎么从长京买来的鸡肉和稀饭?”三花猫说着,不忘补充一句,“长京离这里那么远!”   “长京离这里确有数千里,若以马儿的脚力,全力奔行,虽然用不了几天,可三个月前乃是盛夏,带回来也该坏掉了。”宋游一边想着一边说着自己的猜想思路,“除此之外,能短暂来回的,无论是怎么来回,都称得上是大神通了……”   三花猫认真听着他讲。   越听越开心。   只觉果然不愧是道士,三年没见了,还是那么厉害,也不知怎么的,随便说点话就能让猫开心。   “难道三花娘娘竟掌握了飞行的大神通?”宋游问道。   “三花娘娘收服了白鹤!”   “收服了白鹤?”   “对的!”   “……”   宋游瞄着三花猫。   三花猫也瞄着他。   神情得意之中,又有一丝期待。   仅就一个眼神,道人便知道了,自己说的这些还不够。   “那白鹤不是生性高傲吗?”   “对的!”   “而且道行很高,战力很强,金石巨人都挡不住它的鹤嘴。”   “对的!”   “那三花娘娘是如何收服它的呢?”   “自然是天天修行,勤快练习法术,把它打赢。然后又用一些聪明,燕子说是洗它的脑子,最后慢慢它就变得听话了。”三花猫将自己的得意与骄傲藏得很好,脸上只看得到严肃,还不忘补一句,“那个白鹤不聪明。”   “还是三花娘娘聪明啊……”   “对的!”三花猫说道,“以后要去远的地方,就可以坐在我的白鹤的背上去了,一下子就到了!”   “是啊……”   宋游扭头看了看:“燕子呢?”   “燕子在那边,很远的地方练打雷,刚才有鬼过去找它了。”三花猫扭头看向远方,“现在那边没打雷了,应该回来了。”   “这样啊……”   几乎话音刚落,天边便有燕子飞来。   山坡之上是蓝天与白云,燕子完全无需扇动翅膀,只将双翅张开,便乘风而来,落到梨树枝上,使得树枝上一阵晃动。   “恭喜先生顺利出关。”   “三年不见,你们在外面过得可好?”   “托三花娘娘照顾,一切都好。”燕子低头说道,“马儿也很好。”   “听说你们长进都很大?”   “比不得三花娘娘。”   旁边立马传出了猫儿的声音:   “比不得燕子~”   “三花娘娘过奖。”   “燕子过奖~”   “……”   像是两个幼稚的小孩。   宋游摇了摇头,没有多说,只拿出两块石头,对他们说:“去下面谈吧。这两块石头取自阴间地府我盘坐的那座石山,持有它们你们就可以自由来往于阳间与阴间,也不会被阴间地府所拒斥了。”   “知道了。”   “知道了~”   两只小妖怪都化作人形,接过石头。   随即都偏着头,把他盯着。   “准备好了吗?”   道人对他们微微一笑。   不待他们回答——   “刷!”   只觉面前一暗,好似只是瞬间,又好似穿过了很远的距离,当两只小妖怪睁开眼睛时,已然身处阴间地府中。   眼前昏昏暗暗,不见日月,却有微光,地上阴气作物,和风而走,离他们最近的是一座巨大的、身姿将近完美的高山,宛如一支破出大地直刺穹顶的尖锥,大地早已宽广得看不到边界,鬼城也已经分成了几部分。   两只小妖怪站在宋游身边,都打量着四周。   一个皱着眉头,面露思索,一个满脸警惕,不断嗅着空气中的陌生味道,并下意识挪动着步子,离自家道士更近了些。   “这里是哪?”   “阴间地府。”   “怎么变了样子?”   “三花娘娘以前进的是业山鬼城,如今是完善的阴间地府,自然不一样了。”   “还是在山里?”   “错了,我们只是从山外进来,可进来的,却不见得是山里。”   “听不懂~”   “三花娘娘长高了不少了。”   宋游看着身边的女童,觉察得到,她确实是长高了一些。   没有长高很高,但这三年之间,她长高的高度却是明显要超过再前面的三年的,甚至之前五六年都不见得长了这么多。   “三花娘娘带着燕子,坐着白鹤,去了长京,还回了我们之前的房子,去墙面前比了一下——”   以三花娘娘的警惕性格,初到一个陌生地方,本来是很不容易被转移话题的,奈何这个话题太过强大,太过于不一般,还是瞬间将她的注意力移开了,迫不及待用双手比划出一段距离,告诉道人:   “长高了这么多!”   比划的同时低头看着,不知是觉得描述不准确,还是有点小心思,悄悄的将两只手又拿得离远了一点。   “想来在这三年里,三花娘娘一定更忧虑一些。”   “什喵忧虑?”   “只是说三花娘娘成长很大,不光是道行和法术修行。”   “三花娘娘学会了很多东西。”女童在身边对他说道,“三花娘娘去外头江边,那里的人捉鱼,不用钓竿也不用网和尖棍,只用编一个东西放进水里,鱼儿就会自己进去,第二天去捡就可以了,太方便了。”   “三花娘娘怎么学会的呢?”   “变成猫儿,走过去悄悄的看。啊不是,是光明正大的看,他们也不赶我。”   “三花娘娘聪明。”   “三花娘娘还在山下栽了甘蔗。丰州南边就有人种甘蔗,三花娘娘用钱买了些,把它们砍成截截,埋进土里就会长新的。”   “三花娘娘怎么知道的呢?”   “是问的种甘蔗的人。”   “原来如此……”   “这里怎么有座山?”   “这就是之前我坐的那座高台,不知道为什么,等阴间地府凝聚完成后,它就变得这么高了。”   “怎么变的?”   “天地玄妙偶然,难以言说。”   “略略略略~”   宋游选了一个方向,迈步走去。   两只小妖怪都跟在他后头。   因为手握两块山石,相当于获得了进入这里的额外许可,阴间地府并不排斥他们。以他们的道行修为,此地阴气鬼气浓重,短时间内倒也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   女童与道人说着她的成长,道人也与他们说着阴间地府的变化。   一路往西北方向去。   那里有故人,在此停留已久。   道人理应先去拜访她们。 ###第六百三十八章 时间不多了   黄梅树下,满地碎石。   石台上放着金丝古琴,一身白衣的绝美女子站在旁边,身后跟着一名侍女,与前方的道人同时行礼。   “多谢二位。”   道人行礼说道。   “我们在这里为道长坐镇鬼城,道长赠我们长生丹,公平交换,何来的谢?”   “谢的是足下三年的琴声,谢的是二位对三花娘娘的照顾。”   “抚琴只是兴起,兴致到了,愿意这样做,与道长无关。”女子对他说道,“陪同三花娘娘玩耍的,也只是晚江的侍女,也与我无关。我与道长有交换在先,可不敢擅离职守。”   “……”   宋游摇了摇头,不与她多说,而是问道:“如今阴间地府已成,我们的约定也已了了,二位又将去哪里呢?”   “这里面太闷了,不对,现在已经不在山中了吧,总之还是那么闷,暗无天日,不见星月,我们在这里待得太久了,只想先出去。”女子的语气柔和而平静,声音也温柔。   “不止是闷,还全是阴气鬼气,我们虽是妖怪,却也是阳间的生物。”侍女对宋游补充着说,“道长你都不知道我们这些年怎么过的。”   “委屈二位了。”   道人说完,挥了挥手。   “那我们出去说。”   “刷……”   瞬息之间,好似跨过了很远的距离,道人与女子都能够感知到天地灵韵、规则的变化,随即眼前一花,已经到了外界。   是将近黄昏的时候了。   远方正是一轮日落,照得天边云雾一片金黄,山中大地黑影更重,从山缝间与树梢上越过的金色阳光好似看得到形状,丝丝缕缕的,地上的湖泊有的倒映着尚未暗下去的蓝天,有的倒映着金黄色的云与光,草地则完全被染成了金色。   “……”   女子深深吸了口气。   空中有青草的味道,也有果树的香气,离得最近的是梨,香气清淡而甜。   秋日的夕阳仍然是有温度的,狐狸也是爱晒太阳的生物,天地有灵气,日月有精华,四处有动静,山水有灵韵,这才是属于生灵的世界。   女子站在山腰的斜坡上,不见有任何动作,只是面朝夕阳,晚间清风自然撩起她的衣袂与发丝,夕阳则使得飘起的衣衫透光像是透明,也不见她有任何言语,只是深深吸了口气,像是品味风中的味道,可十年居于鬼城坐镇的苦闷,却全都在这无言之间了。   “道长的二十年还有多久?”   女子朝向夕阳,迎着太阳,偏头对道人问道。   “还有近三年。”   “大晏可走遍了?”   “囫囵走了一遍。”   “如今阴间地府已成,道长又要去哪里呢?”   “还有别事要做。”   “……”   女子像是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只收回头去,继续看向夕阳的方向:“那道长可要抓紧时间了。”   “是。”   “凝聚阴间地府,道长有大功德,想来也得了大造化,可孤身一人,毕竟难成。”女子沉默许久,“还是得寻一些帮手。”   “只尽力为之。”   “……”   “……”   山间沉默了一会儿。   只有女童抛着手中石头玩耍的动静。   “道长还是不愿请我们帮忙啊。”女子微微一笑,“这样也好。就算道长开口相请,我们也难以腾出空了,省下了为难和拒绝的功夫。”   “足下有自己的事要做。”宋游平静而诚恳,“何况足下本是妖族,又已得了通往大能的路,实在不必为人间之事犯险。”   “有理。”   女子点了点头,认同他的话。   若是这名道人十年前在丰州业山开口请她们相助,她们抽空留下越州狐族的修行、法术传承,哪怕是人间之事,哪怕确实是犯险,她也难以知晓自己是会拒绝还是如自己曾经说的那样,舍命相助,可如今却是很难再做出别的选择了。   时间果真会替人做出抉择。   狐狸多痴情,却也务实而理性。   太阳逐渐沉下山底,西方的云倒是越来越红,业山仗着山高,仍然沐浴着阳光,不过光线也逐渐上移,过了一行人的脚边,往山顶去了。   山间湖上起了雾,沉在地面上。   “足下何时离去呢?”   “这就离去。”   “又将去往何方呢?”   “还记得我们曾经在江上说的吗?”女子转头看他,“自然该效仿道长,‘洗却平生尘土,慵游万里山川,去做江山风月的主人’。虽然只是当年泛江舟上闲谈间随口一说,却非假话。”   “我们几百年说过的假话,实在比这世间绝大多数凡人还少。”侍女也笑着道,语气难得正经。   “足下如愿了。”   宋游也想起了当年长京城外、玉曲河上,篷船听雨,琴声推舟。   江山风月,本无常主。   闲者便是主人。   如今的狐狸既没了族群血仇,也无需再费心苦求长生、谋求上古大能之道,在业山鬼城的镇守也已经完成,可谓一身轻,唯一还需做的正事便是将越州狐族的修行、法术传承下去,可在她们漫长的生命中,也完全无需紧迫。   清闲下来,世界自会美好。   “下方那条河通往哪里?”   眼见得天色越来越晚,女子低头看向了下方,在千山千湖之间,又见了一条小河,如玉带似的。   “我不知道。”   宋游如实回答着说。   三年前没有这条河。   旁边三花娘娘正伸手欲捉虫,手都伸出去了,听见声音,又从虫子身上收回目光,看向他们又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对这二人说道:   “通到外面那条大江。”   “这条河是去年夏天下大雨涨水才有的,开始只是一条小溪,今年又大了一些。”燕安也说道,“与隐江相连。”   “与隐江相连……”   女子不由微微一笑,这才说道:“据说晚江自傍晚的江上来,如今正好是傍晚,晚江便也从江上去。”   “天要黑了,不好赶路,打个灯笼才好些。我有一个灯笼,带了很多年了,赠予足下,愿能为足下照亮前路。”   不远处有了铃铛声。   马儿从山腰的另一处横着走来,身上驮着行囊,被袋上左右各插着一个灯笼。   一个简约古朴,几乎没什么样式。   一个红木杆,鎏金刻花,灯笼则是小马儿的样式,颇为精美。   道人取下了简约古朴的那个。   “这是我们下山的第二年春天,刚刚下山不久,在大山深处的一个妖鬼集市中,一位颇为投缘的鬼友赠给我们的。它没有别的神异,只是寻常风雨难以侵蚀,跟随我们多年,寻常水火也难以损坏,正适合出游。”   宋游将之递给女子。   “这个灯笼没有放蜡烛的地方。”女子伸手接过灯笼的木杆。   “只需一点灵光。”   宋游朝天边一伸手,虚空捻一把夕阳余晖,投进灯笼之中。   灯笼立马亮起了红黄色的光。   “多谢道长。”   “送足下到河边。”   “好。”   一行人沿着山坡慢慢往下走。   天地暗淡,青草如丝,女子一身白衣,美得不似凡人,也不染凡尘,只提着一个灯笼,走在青草山间。   一路到了湖边。   湖水清澈,倒出光影。   女子终于向道人欠身行礼。   “告辞了。”   侍女也跟着行礼。   三花娘娘终于不再到处乱蹦,而是走回了道人身边,手上抓着虫子,一脸严肃,与她们对视,尤其是与侍女对视。过了许久才再次见到活蹦乱跳的道士的喜悦渐渐沉了下去,被中和掉了不少。   “三花娘娘,要道别了。”   侍女露出笑意,对三花娘娘说。   “我们还能再见吗?”三花娘娘直盯着侍女,严肃的问。   “三花娘娘却是糊涂了,我只是一条尾巴罢了,我都不能决定我去哪里,这种事情,我怎么知道呢?”侍女笑吟吟的说。   “有缘分就会见!”   三花娘娘的声音轻细而笃定。   “三花娘娘跟着道长学的么?”   “三年之后,三花娘娘会回阴阳山的道观,在逸州拙郡的灵泉县,你们要是路过,可以来找三花娘娘。你们最好过两年再来,到时候那片山上会全部是三花娘娘养的野生兔子。这个不是跟着道长学的。”三花娘娘说着,顿了一下,又改口了,“啊不,你们最好早点来。”   说完还小声的嘀咕:“早点来好些。”   “一定。”   侍女对女童欠身行礼。   女童也学着她的样子回礼,很是别扭。   只见侍女从身上不知哪里摸出一个雕花木盒,托在手上,将之打开,翻找之下,找出一个拇指大小的船,朝着河面上一丢。   小船迎风便长,缓缓落入水中。   河水被排开一些,荡开波纹。   又抓出一只蛤蟆来,往船上一扔,变化成人,像是以前那个马车夫,如今又成了船夫。   “可还有再见之时?”   “三年之后,若是有意,可来逸州灵泉县阴阳山寻访,在下这一代,伏龙观的山门始终为故人敞开。”   “从此应多好消息,莫忘江上一闲人。”   天光真是暗得快,只是一小会儿,天色就彻底暗了下来,头顶竟然显出了星辰,山边也多了黄黄一轮山月,小河之上有小舟,提着灯笼的女子与侍女一同站在船头,灯光黄中透红,水面隐约可见灯光与她们的倒影,又难辨是灯笼还是山月。   船夫轻轻一划船,满船明月从此去。   道人带着两只小妖怪站在岸边,一匹枣红马安静的等在身后,目送她们远去。   “又与一个故人道了别……”   身边响起了一道颇有磁性的声音。   宋游转头一看。   岳王神君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边,也随着他看向下游的方向,河面上灯光已越来越远了。   “神君为何也有感慨?”   “这种事情,你以为本座就经历得少了吗?”岳王神君说道,“还好你是人,若你为神,得了长生,那才更加感慨。”   “原来如此。”   “你真要与天宫斗?”   “神君觉得,在下的魄力不如扶阳祖师?”   “扶阳道人神通广大,魄力无双,可他也是顺应大势,而且也只是换了一个天帝罢了。”岳王神君对他说道,“天上多有古老神灵,你要做到天宫不受无德之神的控制,你想要改变登天路,可是触及神灵的底线啊。”   “伏龙观是天宫的一大心疾,本身他们也不愿意伏龙观继续存续下去了,双方之间迟早会有这么一战。在下想来比下一代更精于此道。”   “道友气魄果然无两!难怪就连真龙也会被你折服!”   岳王神君如老友一般,与他说道:“不过你再怎么精于斗法,天宫有那么多神灵,不乏从上古存活下来的大能,或是同样精于斗法之辈,天宫还有独用于征战的香火秘法,你能敌得过几个?”   “天宫无德之神众多,有德之神也多,在下不是与整个天宫为敌。”   “那也没有那么简单。”岳王神君只是闭目一数,便数了几位大能,“你毕竟是凡人,肉体凡躯,就算四时灵力妙用无穷,毕竟有尽时,若是灵力耗尽精力也用尽了,又该如何呢?”   “那就不用尽。”   “唉……”   “时间不多了,在下也要离去了。”宋游对岳王神君告辞,“神君做好自己的事即可,若有缘再见。”   “有缘再见。”   清风一吹过,神君顿时没了踪影。   宋游又看了眼小河的下游。   那点灯光也已经消失了。   道人低头,看向身边女童。   女童也抬头盯着他。   就在道人以为她可能会很伤感的时候,却只见她将头一歪,专注说道:“她们有个盒子,里面又有车,又有船,好安逸!”   “……”   看来三花娘娘跟随他这些年,也是习惯了与故人分别了。   道人不由摸了摸她的头:“我们道观也有类似的,只是全都存起来了。”   “是喵?”   “是的。”   “为什么存起来不用?”   “因为那都是祖师们的遗物,或是相伴他们行走天下多年,或是他们的旧友赠予他们的。像是三花娘娘的小马儿灯笼一样,都很珍贵。”   道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   山月也随人去。 ###第六百三十九章 如此方为王道   水寒江静,满目青山。   “哗……”   一点细微水声,江面上荡开了一圈波纹,在寒气下越来越远。   道人持碗舀水,起身漱口。   随即又取出牙香筹,用来刷牙。   所谓牙香筹,其实就是牙刷和牙膏的结合体,据传是一个僧人发明的——他将香料和药材混合,用模具里压成牙刷的样子,刷的时候只需要沾水擦牙漱口就可以了,并不如“刷牙子”好用,而且更贵,却很适合旅行。   旁边三花猫变成人形,学着他的样子,也舀水漱口刷牙。   道人怎么刷,她就怎么刷。   只是要略微慢两拍。   “噗……”   道人吐掉口中水,对她说道:“刷牙是个好习惯,三花娘娘应该养成这样的习惯,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最好用牙粉和刷牙子来刷。”   “唔唔唔……”   女童支支吾吾的回应着。   道人听了点了点头:“三花娘娘说话比同龄人晚一些啊……”   “!”   女童神情顿时愣住,动作也僵住。   待得她反应过来,吐掉口中水,准备和道士重复一遍的时候,道士却已转身走了,只给她留了个背影。   “?”   女童愣愣盯了他许久。   不久之后——   江边升起了一堆火,迅速驱散了秋日清晨的寒意,就连弥漫大地的雾都不敢轻易靠近来,火上架着一口小锅,锅里咕嘟咕嘟的煮着粥,粥中又加了一些乌鱼片与河虾,鱼片已被烫卷,虾已煮得发红了。   宋游不时用勺子搅拌,免得粘锅,已经能够想象到它的鲜美了。   舀起一勺,浅尝一口。   粥有咸味,鲜而不腥。   “嗯……”   道人点了点头,拿出三个小碗。   一碗多舀稀粥,一碗多舀鱼肉,一碗只需一颗虾仁,剁碎一点。   三个碗分到三个方向。   “道士你多吃鱼!”   三花娘娘拿起筷子第一时间,就是将许多鱼肉重新夹给了自家道士,想到他在阴间地府石头山上坐了好久好久,期间一直没有吃饭,便想将这段时间没吃到的东西都给他补上,行囊里沉甸甸的果子就是证明。   “三花娘娘还有别的肉!”   为防止道人不答应,她夹完鱼肉,很快就从自己的褡裢里取出一块肉干,也不知道是什么肉,反正托着一根尾巴,摁进了碗中粥里。   “……”   道人沉默半晌,只得道了声谢。   吃的时候少去看她一眼。   “我们又去哪里?”三花娘娘端着碗吃着粥,对他问道,“大晏我们都走遍了。”   “我想先去云顶山上再看看风景。”   “云顶山上!三花娘娘记得云顶山!”女童说着皱了皱眉,严肃停顿,“但是不记得云顶山在哪了!”   “在平州。”   “平州!”   女童又停顿了一下,这次却是从脑中检索到了有用的内容:“平州在丰州的下边,过去要走几十天!”   “三花娘娘怎么知道?”   “你在下面的时候,三花娘娘在上面,在阳间,把书都看了一遍!”   “听起来怪怪的。”   “喵?”   “不过感知到了三花娘娘的好学与进步。”道人表示肯定,“难怪一度法师说,三花娘娘成长极大。”   “那个和尚是好人!”   三花娘娘严肃的下了决断。   虽然那和尚不肯吃她的耗子。   “这次就不慢慢走了,大晏太大,三年难以走遍。正好三花娘娘驯服了白鹤,便有劳三花娘娘了。”宋游看向女童道,“却是不知三花娘娘如今的法力可以支撑白鹤显化多久?”   “最少两个时辰!”女童拿着筷子的手竖起两根手指,顿了下,又换成四根手指,“不打架的话!起码能有四个时辰!”   “厉害厉害……”   宋游既惊讶于她道行法力的增长,也惊讶于她如今都知道时辰是多久了。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乱说的。   “那么三花娘娘的白鹤四个时辰可以飞多远呢?”   “要看慢慢飞还是快快飞。”   “快快飞呢?”   “快快飞就没有四个时辰了,只能两个多时辰。但是飞得更快。反正很快。”   “慢慢飞呢?”   “四个时辰,中间停下来吃个饭,吃饭的时候把它放回去,吃完饭打坐修行,三花娘娘还能恢复一些法力,差不多一天。”女童说道,语气一板一眼的,颇有条理,“不飞歪的话,一天就可以飞到长京。”   “这样啊……”   业山到长京要跨过大半个丰州,小半个昂州,数千里路一日达。   这个速度也算不得慢了。   快于绝大多数的鸟类。   也能从中推断出,三花娘娘描述的时间单位也是准确的。   果然,成长最快的是独立。   “只是三花娘娘可以让白鹤驮着我们飞过去,但是我们的马儿该怎么办呢?”女童端着碗,扭头看向旁边的马。   马儿站着,低头悠闲吃草。   “此后的路,不适合马儿跟着我们一起走了,会有些危险。”宋游转头看向马儿,顿了一下,问道,“你可识得通往阴阳山的路?”   “噗……”   马儿打着响鼻,以作回应。   “这些年来多谢你了。实在是此后之事多半有些激烈,也可能常常辗转来回于各地,实在不适应再带你一同前行,便请你先回阴阳山,在阴阳山上等我们吧。”宋游对它说道,“那里满山青草,颇为自在,也是一个好地方。”   “噗……”   马儿继续低头啃草。   “多谢。”   宋游还是道了一声谢。   吃完河鲜粥,三花娘娘抢着去洗了碗,展示自己的美好品德,随即收拾行囊,召出白鹤,停在江边。   白鹤真当巨大无比。   神话传说、丹青壁画中很多载人飞天的仙鹤都远远没有这么大。   马儿站在旁边,身上干干净净,行囊则全都被放置在了仙鹤的背上,道人正与马道别。   三花娘娘站在旁边,悄悄瞄着仙鹤,本身心中是有些忐忑、有些担忧的。皆因这只仙鹤平常并没有那么听话,她要乘着它飞去哪里,既要看它心情也要看她的话术,三花娘娘就怕它心情不好,让自己丢面子,或者自己还要去哄它一番,也显得自己没本事,也丢面子。   却不料今日这只仙鹤十分乖巧,看起来比之前心情最好的时候还要乖巧许多。   乖巧得几乎老实。   这样自然是好。   三花娘娘多瞄了它几眼,拍了拍它细长有如树枝的双腿,这才也走过去,与马儿一番道别,一番叮嘱。   若说谁对马儿感情最深,自然是她了。   清晨逐渐到了上午。   山中雾气却一点没散。   朝阳从山的另一边照过来,带着淡淡的金色,大地一片秋瑟,枯枝也有,黄叶也有,斑驳的更多,山间偶有村落,白墙黛瓦,土墙茅舍,整片大地都笼罩在薄薄的晨雾中,又全都被朝阳染了色,成了宛如仙境般的美景。   这般仙境之中,忽有白鹤展开,是巨大的一只仙鹤,助跑几步,乘风而起,升过晨雾与树梢,飞跃村庄与山间,往远处飞去。   一匹马在下方奔跑,却是往逸州去。   白鹤背上,风是喧嚣的,甚至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然而下方秋意渐浓的萧瑟大地风景却要更好一些,沉在地上的晨雾更为它添了一抹神秘与缥缈之气,道人忍不住低头看着。   整个人已沐浴在了阳光之中。   随着仙鹤越飞越高,大地越来越远,视线也越来越开阔,道人看见了远方的朝阳,像是一颗透红的咸蛋黄,又像是一点沾了水的胭脂,在云雾之间群山背后,犹如画出来的一样。   道人还看见了业山,已是很远了。   仙鹤撞进云中,视野一片模糊。   再从云中撞出,景色又换了一番。   一只燕子跟随仙鹤,飞在道人身边,与他速度齐平,几乎伸手就能碰到。   道人慢慢闭上了眼睛。   在业山鬼城盘坐三年,亲手推动阴间地府的凝聚,也亲眼见证、亲身参与了这个过程,自然知晓了登天路的奥秘与玄机。   当年天宫也是这般凝聚。   五座仙山,五条登天路,其实与五方五行灵韵息息相关。阴间地府凝聚之后,本身也该在人间有五座阴山、五条进入阴间地府的路,只是一方面这与人间关于阴间地府的传闻不符,一方面道人也觉得这样并不方便,于是将之融在一起,成了阴间地府的那座山,只需取山中一块石头就能成为进入阴间地府的门户,分给各地城隍。   二者有不同之处,也有相似之处。   宋游既能对阴间地府的五条“登天路”做出改变,以此旁推,加之以前对几座仙山的感悟,大抵也知晓通往天宫的登天路的原理了。   要从这里下手,就变得容易了。   天宫是神灵的居所,与阴间地府不同。   阴间地府是阴灵鬼魂的归宿,因此活人不能随便进入。天宫也是如此,本身只有被百姓认可的神灵才能踏上登天路,进入天宫为神。   这些神灵原本应该是具备大德行、在民间有很高声望,先被香火愿力塑造神躯法像,随后才能登天。   然而如今天宫拥有了敕封神灵的能力,可以先从天宫降下香火愿力与接引神光,帮你塑造神灵法身,随即便能升天为神。这样一来,天宫很多神灵按照原本的要求其实都是不配为神的,这些神灵是天宫腐朽、作乱的基础之一。   无德之神常常会用这种方法,造出新的神灵同党。随着他们掌权,又会不断用同样的办法,来获得与他们志同道合、听他们调遣的神灵,同时也能巩固自己的权力和地位。   随即陷入恶性循环。   就好比赤金大帝随着大晏的建立坐上宝座,于是本来没有什么德行的将军也跟着鸡犬升天了,竟然还做了雷部主官的位置。   当然不是所有“无德之神”都是这么上的天,也有走正路登上天的。   赤金大帝就是。   虽然他也没有什么大德行大功德,不过随着大晏建立,改天换地,大晏太祖在朝廷最有威信的时候,直接在人们心中换了一个天帝。人们的信仰堂堂正正的将赤金大帝扶上了天帝的宝座。   只是他之所以能坐稳宝座,权力如此巩固,难以被拉下来,甚至在天宫拥趸下属越来越多,一方面是因为操持人间香火信仰,一方面也是因为“造神”的权力给了他经营的本钱。   宋游最先要做的便是两点。   一是封堵登天路上天宫向人间降下接引神光的通道,这样一来,天宫便不可再敕封天神,只有人间之人才能让神灵上天。   世事理应如此。   二是清理一回天宫的无德之神。   这个稍微难些。   不过只需做了第一步,自然而然就会进入第二步,甚至再之后的事情,也会变得自然而然。   事情就是这样,一步步来。   没有一开始就直接登天、将赤金大帝诛杀的道理,那样师出无名,既得不到天道的支持,不能顺应天道,也无法得到天上神灵们的认可。   如此方为王道。 ###第六百四十章 与天长谈   顺应天道很重要。   当年扶阳道人帮助大晏太祖改朝换代,又在互相帮助下改天换地,换了上任天帝,其实也是顺应天下大势,顺应天道。   顺势而为,便一切顺畅。   逆势而为,则如逆水行舟。   此前说过,所谓天道,并不是一个独立于世间神灵之外的个体,没有必要敌视它、抵触它,除了毁灭世界以外也没有办法将它推倒,因为宋游自身也是组成它的一部分。更好的做法是与它共处,顺应它,顺应世界,顺应人心,借它之力。   顺应天道虽然不见得一定能获得某种助益,但起码不至于受到莫须有的阻碍。   尤其宋游身为伏龙观的传人。   伏龙观受天道眷顾,因此才能从上古存续至今,也是受天道眷顾,所以在这个修行法术逐渐没落的时代,伏龙观仍然代代都能修成大能。   宋游应该知会它一声。   至少让它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将会为这天下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宋游是顺应民心的。   自古以来,人间帝王只要不得民心,哪怕手腕再强,也难逃灭亡的命运。   神灵与大能其实也是如此。   世间最大之势,便是民心。   谁也不能逆着天下生灵的意愿行事。   这个世界有自己的秩序,尤其是传续已久的神道体系,无论是改变还是颠覆,都并不容易。   如今天下大势尚未起来,还未到自然而然该改天换地的时候,赤金大帝身居高位,总领万神,操持天宫事务已久,不能随便说灭就灭——要么需要等待一场乱世,人间改朝换代,大势之下,自然改天换地,要么便要收集足够的罪证,说明这位天帝确实已经腐朽不堪,该当诛灭。   宋游懒得去收集整理。   只从登天路开始。   阻止资格不够的魂灵登天为神,本身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是还香火神道与天宫神灵本来的样子,无论是天道还是天宫中有德行的神灵,都不会觉得这个举动有什么不该,也都没有阻止的理由。   那些无德之神,本身不配为神,身居天宫多年,若无大的功绩,甚至有恶行的,将他们诛灭、罢黜以及请下来也是正当行为。   赤金大帝却很难容忍。   这是在剪他的臂膀羽毛、坏他的根本,若他开始不为所动,最后就没有反抗之力,若他开始就反应激烈,则不能占理。   究其根本,是他本身就堕落了,本身就是错的,自然无论如何,都在法理上无法翻身。   这是阳谋。   宋游唯一需要担心的,也是真龙与岳王神君所担忧的,便是天宫别的上古神灵也对此感到不满,感到冒犯,感到被挑衅,或者目光越过宋游正在做的和即将要做的事,看到他未来要做的,看到未来导致的结果,感到警惕,进而感到利益受到侵犯。   原本赤金大帝虽为天宫之主,名义上这些上古神灵也是他的下属,同时赤金大帝也确实有操纵人间香火的能力,香火是神灵的根本,他在某种程度上掌握着对神灵们的利益分配,平日里这些神灵也敬重他。究其本质敬重的是“在人间深入人心的天帝”,而不管天帝是谁。不过赤金大帝要想随意号召他们也并不容易,起码当他想要命令他们与人道巅峰的伏龙观为敌,自己还不占正理,很多上古神灵怕都不会愿意。   但这样一来就难说了。   很多上古神灵都很了不得,他们在上古时期就是大能,甚至极少数有着不亚于伏龙观祖师的名声与道行,后来为了长生转投香火神道,不好说是一种出路还是一种堕落,也不知道如今是又有进展还是逐渐衰老了,总之万万不可小觑他们。   宋游记得还有上古末期,伏龙观还没有建道观的时候,乃至于之后,某些祖师的老友后来也走上了香火神道,在天上做着清闲神灵。   一人之力,实在不易。   宋游闭目宛如坐定,默默思索着。   直到感觉到有人为自己披上了一件纸裘,肩膀上传来的触感是一只小手,当他睁开眼睛时,仙鹤已然落了地,就在一片高山的山腰,远处竹林之间隐隐可见村舍的影子。   三花娘娘给他披好纸裘,还系好了束带,系得紧紧的,严肃的一张小脸像是很会照顾人的样子,见他睁眼,则对他说:   “天上太冷了,你穿厚一点,暖和,暖和舒服。”   “多谢三花娘娘。”   “不客气。”   “到了吗?”   “没有到。”三花娘娘说道,“是白鹤不聪明,分不清方向,飞着飞着,就要落下去,找人问一下到哪里了。”   “……”   宋游又闭上了眼睛。   此后半天行程,几乎都是这样。   三花娘娘已然今非昔比,知道平州在哪个方向,然而一州之大,想找一座山何其容易,而且飞在天上看见的东西还和地面上不一样,同一座城在地上和在天上长得都不一样,没有官道指引,也没有路牌,飞得还快,稍不留神就容易走歪走过。因此三花娘娘经常会停下来,避开城池和居民聚集以及视线开阔之地,在离村舍远远的地方停下来,变成猫儿飞跑过去,再化成人形问路,或者让燕子去问路,问清再回来,继续骑着仙鹤向着长生县云顶山的方向飞去。   饶是如此,地面上也有很多人看见了天上飞过的仙鹤。   仙鹤实在太大了。   哪怕是在尊者山时,天宫接引新神,所用的仙鹤比起它来,也只像是一只小麻雀,即使飞在云中,身影也会时隐时现,稍稍低一点,就会在地面上投下巨大的影子。哪怕尽力绕着村城,也常常被人所看见。   平州本来就多仙神妖鬼传说,民间此类氛围也重,百姓都很喜欢谈论这些,如此一来,恐怕又要多一些传说了。   次日清早,云顶山被雾笼罩。   镜岛湖平静无波,倒映着天上细小如鱼鳞一样的积云,也倒映着鳞云之上飞过的一只巨大仙鹤。   只有少许泛舟湖上、亦或是乘舟穿过镜岛湖前往云顶山下,又低头赏湖或是抬头观云的人才得以看见,一时不免惊呼。   云顶山上正是雾重重,铁索随风晃动,传来清脆的声响,山顶没有雾,也没有人,兴许昨夜有人到了这里,清早已下山去,也许昨日并没有不惧山高路险的登山者到达这里,自然也无缘得见仙鹤的风采。   仙鹤乘风而来,直达云顶山巅。   山巅清明,没有雾瘴,也不长草,唯有无数被风侵蚀的摩崖石刻,记录着曾经在此居住的古老仙人。   尤记得当时宋游初到这里,天时地利与人和,处处精妙至极,玄妙之间他与天地相通,与山水感应,与古老的灵韵对谈,一夜便是一年。   这里对他而言无疑是离天最近的地方。   如今要与天长谈,自该选到这里。   ……   山下不断有人登山。   一个遇仙的传说,一个有才华的文人,一篇《云顶遇仙记》,让本就名声在外的云顶仙山又添一层仙气盛名,不知多少人慕名前来。   不断有人沿着小路往上,怀揣着寻仙问道的虔诚与心情,十几年间,将小路也踩得宽了不少。崔南溪的《云顶遇仙记》中的梨树仍在,当地官民甚至在这里修了一间亭舍,给登山人休息,过往之人无不在此驻足,朝它投去目光,甚至有人伸手去摸,将枝干摸得光滑透亮。   正是梨儿熟的时节,树上硕果累累。   石足县的新任知县也是慕名而来。   当年那位崔南溪来此登山、在此遇仙时也正是石足县的知县,这让他颇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一路往上,四季轮转。   山势越来越陡,越来越难爬,时而碰见从上方折返回来的人,摆手告诉他,山上的路被夏末的雨冲断了,时而又有人惊慌失措的往回跑,告知他在山上遇见了豺狼虎豹,走到后边,甚至有人遇见了山魈鬼怪,虽未伤人,也把人吓得不轻。   知县心中一再打鼓,犹豫了又犹豫,几次心中都起了放弃的念头,终于是坚持了下来。   之所以坚持下来,一是因为读过崔南溪的那篇文章,知晓崔南溪也曾遇到过诸多困难,心中也曾好几次想过放弃,最后都坚持了下来,这才得以在云顶山上遇到真仙。同时崔南溪文中所说,自己历经磨难,坚持到底,到了云顶彼岸过后,那般畅快自在、仿佛自己胜了自己的豪迈感觉也深深令他为之动容。二是因为自己与他同为石足县的知县,若崔南溪能去,自己不能去,便显得自己弱于了他,实在丢不起脸。   于是一路往上。   中间真的遇到了山魈鬼怪,不过这些山魈鬼怪都不伤人,只是虚惊一场。   知县知晓,这是被那位真仙点化的妖怪。   因此才不伤人。   这条路终究是没有以前凶险了。   原先崔南溪的文章中写,山中可是正儿八经有妖怪,也是正儿八经要吃人伤人的,那时路上也远远没有这般热闹,甚至几乎是独行,更容易受到山间妖怪以及豺狼虎豹的袭击,更考验人的意志。如今路上人多了,无论是山间妖怪还是豺狼虎豹,都不敢轻易出来伤人。   如此多半是寻不到仙人了。   等到知县抵达铁索悬崖旁时,却见又有人往回走,面容兴奋,一见他就对他说道:   “足下还不走快一些!云顶山上又有仙人来了!”   “啊?当真?”   “难道足下昨日登山之前,没有看见天上有仙鹤飞过吗?”   “没有注意!”   “总之又有仙人来了,此时就在云顶山巅盘坐,隔着一层雾,有时能看得见!”那人说着顿了一下,“只是今日神仙来了之后,山上起的这层雾好似颇有些玄异,铁索怎么也爬不过去了,只能远远的看。”   “竟有此事!”   知县心中大喜,也不顾腿脚酸软,连忙往前跑去。   走到铁索悬崖边时,果真见到前方悬崖之中浓雾重重,浓雾随风而走,浓淡也有变化,等到雾淡之时,隐约可见对面山顶的景象——   山顶寸草不生,却有一张石台,正有一人盘坐于石台之前,一动不动,像是与天对饮,又像与谁长谈。   那是一个道人的模样。 ###第六百四十一章 再见当年山妖   云顶山上果然有真仙。   此刻云顶仙山与山上仙人都在对面云雾之上,双方只隔着一道悬崖。   悬崖之中蓄积着浓浓雾气,比崔南溪文章中描述的要浓重许久,雾气升腾,不仅遮住了唯一一条通往悬崖另一边的铁索,也使得云顶山头的风景与山上那道身影都若隐若现,好似一切皆是幻景。   山风激荡,雾气流转。   铁索隐隐晃荡,发出清脆声音。   山雾这头站着十几个登山人,大抵也是寻仙问道人,都很兴奋,却没有人试着通过铁索,只眼巴巴的望着铁索的前方,山雾的深处,好似在盼望着什么结果,不时往山顶雾上看一眼。   若雾散开,便齐声提醒身边人。   若雾合拢,便一阵遗憾声。   倒像是爬山人在等日出。   那名坐在云顶山头的身影,好似就是他们不辞辛劳、千山万水也要来观看的奇景。   “叮叮……”   铁索晃荡之声再度响起。   雾中隐隐有人影,在往回爬。   知县看见神仙,心痒得很,见那人越爬越近,也像其他人一样,连忙过去迎,接他下来,随即与其他人一同问道:   “怎么样?”   那人只是摇头说道:   “还是过不去。”   四周人便是一阵叹息声,叹息之间又不断瞄向对面山头。   唯有知县不解,连忙询问身边之人:“敢问诸公,这铁索怎的了,是怎么个过不去法呢?”   “足下刚来?”   “刚到刚到。”   “这铁索啊,从昨天早晨,仙人到了,山雾升起开始,就过不去了。在下昨天就到了,也去爬了一趟,这两天陆陆续续又有人去爬,可都和在下昨天早晨遇见的情况一样。”那人对知县说道,“这铁索本身没有多长,山雾淡了时,足下都看得见,悬崖对岸也没有那么远,可爬起来这铁索却像是永远也爬不到头一样。尤其是在雾中间时,往前看不到对岸,往后看不到来处,任你怎么爬,也依旧如此,依旧在雾中。”   “竟是如此!”   知县不由得大惊。   “更神奇的是,甭管你往前爬了多远,听说今日爬得最远的,乃是一个江湖武人,手脚灵敏有力,往前足足爬了半个时辰,也没到头。但是只要你折身往回走,却是没有两步,就出了山雾,看得到来处了。”   “这……”   知县愣了一下,摇头说道,看向上方:“看来神仙不愿让我们过去啊!”   “可不是嘛!不过也有人觉得,许是神仙给我们的考验,唯有坚持到底的人才能到达对岸,因此不断有人尝试,却也没人坚持到底。至少没人敢爬到自己连回来的力气都没有。”   “唉……”   知县遥望山顶,叹息不已。   仙山就在面前,神仙就在对岸,却只可远观,不可近前拜访,实乃一件憾事。   “足下也是喜欢寻仙问道之人?”   “正是!”   知县礼貌答道。   “既然如此,足下可有去过平州与栩州相交的那几百里无人大山?”那人像是遇到了知己般,对知县拱手问道。   “倒是没有去过。”   “那真是遗憾。”   “足下想去看看?”   “在下本是禾州人,多年前禾州大乱,妖魔鬼怪层出不穷,更是有大妖建立人间妖国,传播妖疫,豢养凡人,有位神仙行走于禾州,一地一地将禾州的妖魔鬼怪除了个干净,又从平州借来大山,镇压了那只大妖王。那座大山至今仍在禾州矗立,整片禾原,唯有那一座山。”这人讲起来也忍不住眉飞色舞,震撼之色溢于言表,“据说那座山就是从平州与栩州相交的那片几百里的大山中借来的,在下一直想去看看。”   “在下也曾听说,那片大山颇多妖鬼,颇为奇异,以前是平州与栩州的必经之路,如今已被废弃,只偶尔才有人走。”   “确实如此。”   那人继续对知县说道:“昨天我也遇到有志趣相投之人,同样喜欢寻仙问道,此公胆大,就从那片山中走来。听他说在山间夜宿之时,曾遇到有提着灯笼的妖鬼路过,看起来像是去赶集。那些妖鬼看着凶恶,其实与这座云顶山上的妖鬼一样,并不害人,反倒本性淳朴善良。此公壮着胆子与他们对谈,问及神仙之事,这些妖鬼居然也真的回答了他,言谈举止颇为有礼。”   “哦?”知县顿时来了兴趣,对他问道,“那些妖鬼怎么说?”   “说是山中确实有山神,十多年前,山中也确实少了一座陡峭险峻的山。还说近些年来天下不太平,本来他们深山之中是很太平的,然而天上的神仙似乎对山神不太满意,今年夏天山中常常打雷,他们也有些担忧,怕山神今后不能再庇护他们。”这人说道,“听来不像假的。”   “如此详实,确实不像假的。”   “因此在下想去拜访一次。”那人说着看向知县,“足下既也是喜好寻仙问道之人,可要通往,结一善缘?”   “……”   知县还真有些心动。   这些喜好寻仙问道之人,往往性情潇洒不羁,有任何想法,立马就能付诸实地,只要投缘之人,很快就能结交成好友,饮酒高歌同行,此般性情真当令知县心生向往。   加上他也是喜好寻仙问道的人。   只可惜……   “只可惜朱某有公务在身,此般例休已是难得,却不可擅离职守。”   “原来是位官人,失敬失敬。”这人朝他笑着拱手,倒是没有别的想法,只是遗憾着道,“那注定无法同行了,在下只能再去寻别人。”   “唉……”   知县同样有些遗憾。   禾州之事他也是听说过的,对于山中的山神、向山神借山去到万里之外镇压妖魔的神仙,他也向往仰慕不已,很想亲眼去见识一回,以这般仙神不凡之事来告慰自己庸碌失意的人生,可是终究是不行。   这人讲的是也让他向往。   山中与妖鬼邂逅长谈,妖鬼非但不伤人命,反倒如人一般有礼。   真是故事中的场景啊……   只是知县却也不禁疑惑——   传闻云顶山上常有山魈鬼怪,却都从不伤人,是因为当年神仙在此修行,这些山魈鬼怪受了神仙的点化,也受了神仙的训诫,这才安分,难不成那几百里大山中的山神也会约束妖鬼不成?若是如此,倒也是一方好神。   忽听下方云雾中一阵晃动,雾气流转薄淡之时,隐隐可见树枝抖动,有身形巨大的妖怪在穿行。   知县惊惧也疑惑。   却听身边人告知他,是那些山中的山魈鬼怪,原先就受过神仙点化,如今神仙再来,多半就是十几年前那一位,它们也是去拜见神仙的。   ……   山顶确实多了一面石台。   道人盘坐石台面前,一动不动。   与天对谈,自是无需言语,需要的是天人感应,与天相通,于冥冥中知会天道,天道也于冥冥中给他启示,如是交会。   这个过程就已经是绝大多数人间修士、诸天神佛与妖精鬼怪完不成的了。   不是谁都能与天相通的。   宋游出身伏龙观,伏龙观受天道眷顾,此后下山修行,修为深厚,与天道的了解也越来越深,数次与天相通,还曾在此地与天相通,如今重新来到这个地方,仍旧花了不少时间,才做到这一点。   这次没有一夜一年。   时间照常流转。   起码道人与天相通没有再影响外界,这座山头的时间照常流转。   三花猫坐在他旁边,并不打扰他,却常常缩进他的怀里过夜避寒,白天也常常出去捕食,给他带些水果回来,等他醒来吃。   与业山鬼城相似的是,道人始终盘坐不动,没有睁开眼睛,如此不吃不喝,只饮山风而沐朝露。与业山鬼城不同的是,三花娘娘总会在果子烂掉食物臭掉之前把它们扔掉或者吃掉,再换上新的。   燕子也常常来去,绕山飞舞。   两只小妖怪常常离远一些去讲话,打坐修行、练习法术也都没有落下,甚至互相比拼之下,进展还要更快些。   山下有来客,皆是山中妖。   若是十几年前,三花娘娘定会惊惧,如临大敌,如今却根本不在意它们,只时不时瞄它们一眼,确保它们没有靠近就是。   日复一日,山景也在变化。   山中树叶黄了又红,红了又落,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又落上了白雪。   如此一坐,便是一秋又一冬。   对岸山头人来人往,来了一拨又换了一拨,都来此观神仙,却都无人能跨过铁索,去往山的另一边近距离观看神仙真容。   一日正午,道人终于睁眼。   此时眼神平静,神清气明。   猫儿就在他旁边仰躺,无聊的玩着已有十几年的布球,四只脚将之蹬起来又接住,又或是无聊的使之旋转着。   燕子停在远一些的地方梳理羽毛。   山头倒是清净,草都不长,只落了一些雪,山头之下,陡峭的崖壁上,却是无数山妖精怪,挤在一起,或是趴着不动,或是抬头盯着他。   最前面的是一只人形妖怪,人身豹首,如山下的修行人一样,盘坐在崖壁上探出来的一棵古松枝上,一只面部斑斓的山魈,体型巨大,比阳州遇见的那位五显神之一也不觉得小,还有一名佝偻着的、有山羊胡须的老者,以及一只巨大的黑羽老鹰。   下方还有许多小妖小怪。   宋游低头看着它们,总觉得眼熟。   稍作一想,便想起来了。   这山中妖怪还真多,除了这座云顶仙山灵气浓郁灵韵玄妙,以及近些年来天地变化之外,恐怕也有自己当年在此一坐的功劳。   此时道人站起身来,除了引起旁边正在玩球的猫儿的注意以外,也引起了下方山妖精怪的注意。   “刷……”   许多山妖精怪齐齐向他投来了目光。   花豹与山羊拱手作揖,山魈直起身来行礼,老鹰低下了头,下方山精鬼怪亦是趴伏的趴伏,低头的低头,全都与之行礼。   这次不比上次。   上次也是与天地相交,与山水所感,却更侧重于修行,玄妙灵韵外泄,这些山中飞禽野兽已经得了灵智的妖怪感应到了,纷纷前来,围在他身边蹭一点修行造化。如今却是纯粹的对谈,一切玄妙灵韵都不外泄,这些山妖精怪之所以前来,守候在此,只是知晓了仙人再来,为了答谢当年点化的恩情,表达自己的尊重,如是而已。   只是山间精怪,却也懂礼知节。   “诸位……”   道人看向它们,尤其看向最前方的四只妖怪,这四只妖怪如今道行还不低:“这些年来,可有害人?”   众多妖怪连忙摇头,以示没有。   “这样就好……”   道人也露出了笑意,留下一句:“今后在山中好好修行吧,莫要轻易下山去,尤其是乱世时。下山的诱惑越是大,越是考验定力之时。”   众多山精鬼怪全都认真听着。 ###第六百四十二章 鹿鸣山奉天观   猫儿早已翻身站起,叼着布球,仰头盯着宋游,待他打发了那些山妖精怪,这才一张嘴,将布球放下,对他说道:“冬天都要过完了!”   “是吗?”   “是最冷的时候了。”   “……”宋游想了想,“三花娘娘怎么没说冷天了?”   “……”   猫儿也愣了愣,却是搞不懂这个人的关注点怎的如此奇怪,像是猫一样,随即才答道:“书上都写是冬天!人也这么说!”   “原来如此。”   “你这次怎么又坐这么久?”   “自是有正事。”   “好久啊……”   “可对它来说也只是弹指一挥间啊。”   “它是谁?”   “上天,大道,世界,你我。”   “听不懂。”   “那就算了。”   “给你带了柿子饼。”   “多谢……”   宋游早已看见了面前的柿饼,自己身上也披上了比秋日时更厚的衣裳,肩上还落上了雪,云顶山也早已变成冬日的样子,满目枯黄,萧瑟之间覆盖着积雪,颇有另外一种韵味。   于是拿起柿饼,慢慢吃着。   火晶流心柿饼,有几分在禾州时吃过的味道。   远处隐隐飘来一些动静,透过流转的云雾,可见悬崖对岸聚了不少人,都穿着厚厚的冬衣,呵气成白,似乎极为兴奋。   “果然热闹了许多啊……”   道人微笑着,不禁如此感叹一句。   “那边有很多人,每天都有很多人沿着铁链子往这边爬,想要过来,但是怎么都爬不拢,就回去了。”猫儿迈着小碎步,走到他旁边来。   “在下知晓。”   “燕子说是你不让他们爬过来的。”   “只是使铁索变长了而已。”   “变长?多长?”   “将近极限那么长。”   “多长?”   “有人百丈,有人一里,有人五里,人人不同。”   “为什么?”   “为什么……”   宋游停下来想了想,才对她说:“这座山本不属于我们,占了这座山,耽搁一秋一冬,如此久的时间,本是不该。不过却也没有办法,在下需要在这里耽搁这么久的时间,这很重要。然而来此寻仙问道者众多,若是有人毅力出众,想要越过铁索、来到这里的自胜之心无比强烈,在下自然无论如何也不能以法术阻隔他们。”   “那他们来了呢?”   “三花娘娘与燕子会替我招待他们吧?”   “唔……”   猫儿没有回答,只是扭过头,看向下方悬崖,悬崖中的云雾与铁索。   几月以来,终究是没人能越过它。   就在这时,道人吃完了柿饼,天边也出现了一个小黑点,燕子乘风而来。   “那我们要走了吗?”   三花猫仰起头对他问道。   “要走了。”   “又去哪里呢?”   “鹿鸣山好似就在平州边缘,可惜上次行走平州,也没有去拜会,这次便请三花娘娘带我去看看吧。”   “好的!”   猫儿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三花娘娘带他去……   三花娘娘喜欢这个说法。   ……   悬崖对岸,游人众多。   世人非但没有因寒冬腊月山上的朔风寒气而止步山下,反而因为云顶山上真的出现了神仙,出现了奇异,闻之而来寻仙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多到再也无需担忧山中野兽,今年夏天被暴雨山洪冲断的道路、垮塌的山体也不再是问题,甚至于冬日的寒意也造不成困扰了。   游人成群而走,虎狼也得避开。   世间本没有路,皆是人走出来的,道路断了,就再走出一条来,山体垮了,就寻一个新的方向。   游人一多,山下渔民村民、旁边长生县石足县的小贩都嗅到了商机,来此租赁纸裘布衾,沿途贩卖烤燕薯煮燕米等水食。   而今来此寻仙问道的人再也无需体验当年的困苦磨难,只需身体健康,毅力普通,不娇气的人,带上银钱,往山上走,就能登上山,以至于许多以前就来过云顶山的人都忍不住感慨:如此还能寻到仙、得神仙眷顾吗?   直到今日——   云雾薄淡之时,人们隐隐看见,远方那座山上的神仙终于动了。   似是站了起来。   人们自然欢呼雀跃。   几月以来,山上神仙枯坐,一动不动,一坐就是一秋一冬,若非铁索有神异,人们再也过不去,俨然神仙手笔,人们甚至要怀疑那是哪个成功通过铁索的人摆的愚弄世人的雕塑了。   如今神仙一动,隔着悬崖铁索,风雅之人朝他行礼,虔诚之人跪地膜拜,都想引来神仙注意,祈求神仙眷顾。   最好带上自己一同登天而去,从此逍遥自在,享受天人极乐。   云雾缥缈不定,仙踪时隐时现。   没过多久,人们却见一只堪比一间宫殿楼阁大小的仙鹤不知从何处飞来,载上那位神仙,云雾氤氲,缥缈难寻,仙鹤轻轻一踏云顶山巅,悠然振翅却扇起云雾汹涌,轻飘飘的飞离了云顶山巅。   去往了远方白云深处。   悬崖间的云雾也降下去了,不再遮掩对岸山头,铁索虽然仍旧被雾朦胧,却也依稀能够看得清对岸了。   ……   鹿鸣山是道教四大名山之一,位于平州与尧州的交界,幽静之下,有些偏远。   当年宋游行走平州,因为鹿鸣山的位置过于偏僻,像是丰州业山一样,几乎“孤悬在外”,要想去鹿鸣山,沿途没有名胜,没有美景,也与宋游走的那条路方向相悖,加上云顶山悟道,一夜一年,耽搁了许多时间,当时长京还有一个故人之约等着道人,因此没有前去拜访。   倒也不算遗憾。   与鹿鸣山齐名的真山,道人也是路过第二次才去看了看。   天地无穷,人生有穷,理应有所取舍。   只是当年走过平州之时,还不知道国师出自鹿鸣山,也不知道未来会与国师有所牵扯,甚至还有一个叫穆寿的见过一次面的邪道,不说与他们算不算得上有交情,算不算是故人,有了些牵扯,便更想来看看。   比真山更想。   何况道人即将对登天路与天宫无德之神动手,此乃堂堂正正之事,不可偷摸鬼祟为之,自然要知会天宫众神。   既要知会有德之神,告知他们,伏龙观这一代的传人打算做这件事,讲清缘由,说明后果。也要知会无德之神,伏龙观要对你们下手了,若有相斗之心请先做好准备,若无相斗之心,自认是遭殃的那个,也请认命。   大道之事,向来光明正大。   鹿鸣山乃道教名山,山中正统道观大大小小上百间,供奉着整个道教体系最全的神灵。   几个月来,燕子没有闲着,除了被三花娘娘强行拉着讲话,打坐修行与练习法术,也常常像是三花娘娘外出捕猎玩耍一样,遨游天地,将云顶山四面八方的路线大致看了个遍。   这其实是他细心的体现——   当道人要去鹿鸣山时,三花娘娘便再也无需时时停下问路,只需燕子飞在前面,白鹤跟在后头,便能一路直去鹿鸣山。   早上辞别云顶山。   下午便到奉天观。   道人自然没有驾鹤直达,那样既太招摇,也不礼貌,而是如同寻常三花娘娘问路一般,在鹿鸣山背后的深山中停下来,然后再步行前去。   鹿鸣山是大山,既有前山后山,山头也是一座又一座,山中许多道观,有大有小,也有许多茅庐隐士。奉天观是鹿鸣山中名声最显的,本身就以盛出幕僚谋士而闻名,自从出了个长元子,出任国师以后,在天下道人间的名气便彻底压过了青成山、真山上的道观们。   当今国师妙华子,虽未在鹿鸣山奉天观修行,却师从上一任国师,便也算是奉天观的传承。   因此鹿鸣山修了又修,越显豪华,哪怕远在深山,前来上香、卜算、求学问道的人仍然络绎不绝,其热闹不输于城中道观。   宋游一身发白的旧道袍,挎着褡裢,带着一只猫儿一只燕子,踏入道观山门。   照例有人来迎接于他。   迎他的是个年轻道士,许是鹿鸣山上道观太多,常有道人前来奉天观拜访,许是奉天观太过有名,别处也常有道人前来,看见宋游陌生,他的态度称不上恭敬,礼节之中也有些敷衍:“道长怎么称呼?从何处来?前来找谁?”   “在下姓宋名游,来自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慕名前来贵观拜访,还请道友通报一声。”   “阴阳山伏龙观?”   年轻道士顿时愣住了。   不愧是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精于推演卜算、治国谋事闻名的奉天观,只是一个年轻道士,居然也认得伏龙观。   “尊驾稍候!”   年轻道士深深行礼,快步往里走。   没有多时——   “咚!”   奉天观中响起了震耳的迎客钟声。   山上香客游人、哪怕是深山之中别的道观,听见来自奉天观的迎客钟。也都为之惊讶。   观中道人齐出,同迎宋游。   “不知伏龙观道长来访,有失远迎。”一名老道行礼着说,“贫道朱成子,是奉天观如今的观主。”   “在下姓宋名游,字梦来,暂无道号。”宋游也客客气气的回礼,“观主客气了,只是刚好路过平州,刚好要找一间道观上一炷香,记得平州有一鹿鸣山,鹿鸣山上有一奉天观,乃是曾经国师修行所在,于是慕名前来拜访。”   “尊驾既到,蓬荜生辉。”   “国师与观主是……”   “贫道的师尊与长元子师弟的师尊是同门师兄弟,贫道与他也算是同门,只是贫道资质愚钝,不比长元子师弟造诣精进。”   “有礼了……”   朱成子观主面容平静,心中却忐忑。   奉天观以推演卜算闻名,他虽没有国师那般本事,能轻松看透世间多数事物,可遇见一些人与事,刻意寻求,冥冥中也能有所感应,然而此刻站在这位道人面前,却是不仅什么也察觉不到,稍一刻意窥探,便觉得脑子生疼。   果真不愧是伏龙观。   如人间真仙一般的人物。   更让朱成子忐忑的是,多年之前,他曾去过长京,拜访长元子,与他在观星楼上畅谈。   长元子曾对他说过两件事:   一是若他几年后身死,大抵便是死在伏龙观传人的手中。   随后没有多久,世间与朝中便都没了当朝国师的消息。初时人人皆说他隐居修道去了,唯有奉天观的少许道人知晓,这位观中天骄已然死去。   二是这一代伏龙观传人下山,必定重整天宫,大抵就在下山的二十年内。   算算时间,二十年已经快要过完了。   朱成子实在不知他此来所为何事。 ###第六百四十三章 震喝人神   朱成子心中疑惑,可疑惑归疑惑,却也是万万不敢不礼遇的。   伏龙观在民间名声不显,哪怕民间常有关于某个神仙道人降妖除魔、匡扶乱世亦或是启示朝廷的传说,例如当年扶持大晏的扶阳道人、近百年前启示大晏中兴的那位道人,数十年前也有一位女道降妖除魔的传说,只是当时世道相对不乱,传说要少一些。同时民间有他们的传说,却很少有人知道他们来自哪间道观,盖因道人们下山行走,都有默契,常说来自逸州灵泉县,少有对百姓直说伏龙观的。   然而伏龙观身为人道之巅,奉天观却是知晓的,近百年前那位天算道人更是奉天观毕生追求仰慕、宛如神灵般的存在。   对于他们来说,伏龙观的传人无疑是响当当的大人物,绝不可怠慢。   于是宋游一到,朱成子便下令准备晚宴,以最高的规格。   奉天观有自己的菜田耕地、鸡舍羊圈,观中常备珍稀食材,哪怕是知州亲至,也足以款待,然而今日却是不够。   还得有现打的山珍,野鸡鹿肉,还得有新鲜的水味,江鱼河虾,六畜之中除了牛,别的都要置办齐全,观中缺的香料也得快些补上。   有的要去山中狩猎,有的要去山下采买,有的要去别的道观借取,并不容易。   仓促之下,香客游人们只见观中大大小小的道长们全都推掉了手中之事,哪怕是正陪同富人贵人闲聊解惑的,也全都行礼赔罪而去,也不知奉天观中发生了什么大事,不知他们在后院商议了什么,不到片刻,便见观中道长纷纷出了山门,有的下山而去,有的匆忙往山后走。   道长们神情紧张,脚步匆忙,对于以擅长推演卜算、谋略文治的奉天观道长们而言,这是十分稀奇的。   有人拉住相熟的道长询问。   只答曰:有贵客来。   无人知晓是何贵客。   只知奉天观向来从容,道人清高,依照大晏习气,怕是皇帝亲至,也不至于如此紧张慌乱。   是了——   若是皇帝亲至,以观中道长的本事,定然能提前料到。   朱成子带着他的一位师弟,也是观中极有声望的一位老道,始终陪同着宋游。   “尊驾今日从何处来呢?”   “从云顶山来。”宋游答完才说,“此次前来,既是拜访,也是借道观神殿与神上香,无论是拜访还是上香,都是上门相求,朱成子道长不觉得我们来得突然就好,更不敢称尊驾,叫一声道友即可。”   “恭敬不如从命!”   朱成子嘴上如此说道,心中却念着云顶山三个字,默然不语。   鹿鸣山一半在平州,一半在尧州,奉天观在平州这边,与云顶山算是同属一州——以奉天观的本事与擅长,天下大事都得了如指掌,几月前云顶山上有神仙来,在平州传得沸沸扬扬,原来是这位。   却没听说神仙已然走了。   这位怕不是慢慢走过来的。   恐怕今日才从云顶山来的。   云顶山离此将近千里,也许再过一些天,自己才能听见云顶山上那位神仙离去的消息。   “今日天气不错,难得的冬日暖阳天,去年妙华子师侄派人赠了观中两片琉璃水晶瓦,安在了天翁殿的房顶上,每到下午,太阳光透过琉璃水晶瓦照下来凝成一线,照着香烟尘灰,香客们都喜欢那般场景。”妙华子斟酌着言辞,“趁着没到饭时,宋道友既是来观中上香的,不如此时贫道就带宋道友前去吧。”   “不急。”宋游说道,“在下有要事,宜在夜深时候。”   “夜深时候……”   朱成子细细品味着,不敢违逆,也不敢继续试探,只是说道:   “便依道友。”   到了半下午,就有香客陆续下山了。   借着鹿鸣山与奉天观的名头,山下开有旅店,或是官道旁的车马店,或是村舍中开的鸡毛店,好的客栈也有一家。奉天观中客房有限,这些香客若是一天回不了家,也难以在观中留宿,只得下山去住。   今日还要特殊些。   朱成子观主深思熟虑,还是下令,以观中有大事为由,将那些出了大价钱、身份非富即贵的香客也给请下山了。   大晏尊崇道人,倒也无人耍横。   只是下山路上,又见许多道长采买借取完毕,带着各种食材香料,匆匆往山上赶,脚步快极了,又都不免惊叹与疑惑,问及这些道长,却也只知观主说有贵客来访,如此吩咐,不知是何贵客。   黄昏一降,天光如梦似幻,映出群山剪影,奉天观清净极了。   各大院落宫观中又都点着灯。   片刻之后,起了道乐声。   平州仙神妖鬼氛围浓厚,修行学道文化灿烂,奉天观又是四大道教名山之一,自有自己流传已久的道韵体系。   以编钟为主的乐器,加之道乐团的道长们时而低声时而高亢的诵唱,众多声音汇在一起,听来古老悠长,细品韵味十足。据说先帝时期的大晏宰相曾到奉天观拜访留宿,听了观中道韵,恍惚间见到有古神下界、老仙亲至,与他席间对谈,道韵一停便消失成烟了。此事传得很广。   道韵声持续许久,这才停歇。   山中还有别的道观,名声规模有大有小,传承有高有低,离奉天观有远有近,有些听到奉天观的道韵,只从道韵声音与时长便能判断,奉天观今日怕是有很尊贵的贵客到访。   加之今日奉天观有弟子匆忙前来借取食材,与擅长推演卜算、先知先觉的奉天观行事作风不符,心中难免好奇。   有道人清闲,特地来查看。   却只见奉天观山门紧闭,里头却灯火通明,难得的点满了灯笼蜡烛,传出阵阵饭菜香气。但自道韵一歇,便几乎听不见任何杂音了。   一顿盛宴,持续了近一个时辰。   天边霞光也暗淡了下去。   “多谢道友盛情款待,只是有些过于铺张浪费了,在下难以心安。”宋游走出席间大殿,走入道观走廊,对朱成子说。   “此是蔽观之幸。”   “道友太过于客气了。”   宋游一边走着一边摇头说道。   身后一只猫儿迈着小碎步跟随着。   “……”宋游抿了抿嘴,闲聊问道,“道友可知山上有个真言观?”   “自然知晓。”朱成子答道,“真言观离此不远,观中弟子原先擅长咒禁之法,后来又得了更高深的咒术,在山上也算有名的了。”   “那道友可知真言观有个叫穆寿的道人?”   “穆寿?”   朱成子稍稍想了想,便知道了,也明白他为何问起了,于是继续如实答道:“确有这么一个道人,只是平日里我们都称他的道号。听说多年前他去了长京闯荡,还曾投奔长元子师弟,只是后来心术不正,走了歪路,被高人责罚。回到山中真言观时,已然中了自己的邪术,并且不可再说话不可再施咒,身上还被仇家留下了几处伤。”   朱成子顿了一下,似是回想,又似是知晓了那位高人是谁,于是在想怎么说:   “回到道观后,观中当年的师兄弟都不喜欢他,年轻弟子也因他的品行而摒弃他,加上他不能再施咒,也不可开口讲话,受了不少冷遇。不过道观念及他曾是观中道人,倒也给他在后面找了一间屋子栖身,让他独自清修,每日送些饭菜汤水去,没有饿着他。据说清修之下,他身上的瘙痒溃烂慢慢好了,人也平静了不少。   “大抵是前年吧——   “因为离京时身上带了伤,年纪也慢慢大了,据说他死在了屋中榻上,临死前有人听到了他开口说话。   “说的是:   “平生孽债重重,死前反倒心静。”   朱成子说着,悄悄瞄向宋游,又很快的收回目光。   宋游没有说什么,只是心中感慨。   当年在长京时,与这叫做穆寿、道号平丘子的道人在太师府上短暂相遇,因他助纣为虐,意图加害自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同时也罚他一生不得说话不得施咒,叫他回山中修行,若有修行大成之日,责罚自然解开。   这人果真回到了鹿鸣山清修。   却没想到,修行大成之日,便是身死之时。   却不知是身死之前,这才看开明悟,还是看开明悟之际,便已了却凡念,自断了一生孽缘。   “天翁殿就在前面了。”   朱成子指着前面对宋游说。   前边是宛如宫殿园林一样的走廊,一根根红木柱子,随同走廊弯成弧形,远远看去一根接着一根,柱子之间是刚挂上去的花纸灯笼,里头的蜡烛才刚刚烧到一半,看起来有种梦幻感。   “多谢。”   宋游诚恳道谢。   一路往前。   白天人来人往、香客游人如织的天翁殿此刻十分清净,只为道人点了许多蜡烛,摆上了上好的香烛,烛影摇晃,安静极了。   道人走入其中,左看右看。   所谓天翁,就是天帝。   是对天帝的古老称呼。   此前是杨天翁。   如今是林天翁,也就是赤金大帝。   天翁殿中神台长长一排,中间供奉的自然是赤金大帝,左右一直到神台最边缘,站的也全都是当前天宫最主要的正统神灵。有一些在民间名声较低但其实在天宫地位很高的上古神灵也被奉天观搬到了这间最大神殿的神台上。   这就是正统大道观的好处了。   为宋游节省了许多奔走的力气。   “道友……”   宋游在门口停下脚步,转身对正欲陪同进来的朱成子说道:“请为我关上殿门。”   朱成子顿时明了。   于是收回脚步,为他关门。   宋游这才往里走去——   道人要知会天宫与众神,自然是要寻一道观,要借众神的庙宇神像,这是免不了的事。神灵毕竟是神,道人与神相斗,无论胜败结果,双方都没有迁怒一间道观的道理,何况道观是供奉神灵神像的地方,是为神灵服务的,赤金大帝再怎么也不至于因此为难供奉他的奉天观。   只是宋游却也不愿朱成子进来。   一来没有必要,二来做此事时,若朱成子陪同左右,那与道人借了一间道观、借观中神像告神就有些不一样了。   别人热情款待,不可暗害于人。   随即借着烛火,左右打量一圈神像,数着哪些在哪些不在,哪些还要去外面别的神殿,心中有数后,便挑选了三支线香。   一排神灵,皆是天宫重神。   不乏上古大神。   有的有德,有的无德。   道人退后两步,摇晃线香一圈,便将之点燃,随即静心凝气,沉声说道:   “伏龙观传人宋游,师从多行道人,敬告诸位神灵——   “而今世道前行,天下混乱,妖魔鬼怪齐出,天地神灵繁杂。天上多有无德之神,本无神德,又有神位,身居其职,不谋其政,甚至有反过来危害人间谋取香火的,已成世间祸乱之源,亦是神灵腐败之始。   “在下将重整登天路,自此以后,若非有德行者,若非民心愿力汇聚,本该为神之人,不可再登天。   “此举上顺天道,下应民心,诸位上神还请知悉,莫行逆天之事。”   声音如烛光一样在殿中晃荡,如线香烟气一样在空中飘摇,却又随着飘向殿中诸多神像的烟气飘向了遥远的夜空之上,回荡于天宫之中。   此可谓惊天动地,震喝人神。   门外抵近暗听的朱成子睁圆了眼睛,当即登登登后退几步,与殿门拉开距离——明明算不得偷听,却无比悔恨,自己没有正直站远些,无意间听到了凡间人不该听到的内容。   “!”   大殿中一时神光闪耀不断。   当即便有神像睁眼,看向下方一脸淡漠的持香道人,确定确实是伏龙观的传人,这才怀揣着不同的心思,又闭眼离去。   不知多少神灵降临。   不知多少神灵注视。   亦不知多少神灵询问。   有的惊讶,有的震怒,有的不解,有的似乎早有预料,有的担忧,神态不一。   道人站在殿中,烛光明亮之处,身边唯有一只同样睁圆了眼睛面对众多大神古神降临注视的三花猫陪伴,而他一动不动,心也如此。 ###第六百四十四章 梦中与神谈   山间奢华宫观,处处是灯火,不知道的还以为今日是什么宗教节庆典礼。   正中央最高处的天翁殿,灯火透出了纸窗,本就明亮,像是里头着火了一样,可除了灯火,又还有各色神光,闪耀不停,也都透出了窗。   像是里头有五色的雷电在无声闪耀。   但凡有小道士远远走过看见,都惊讶莫名,看见门口呆立如石像的观主,惊讶便又多三分,随即不敢久留,快步离去。   殿中神光终究是平息了下来。   只留着火了似的明黄灯火。   “吱呀……”   宫殿大门被打开了。   里头一片安静。   只有道人跨步而出,身边三花猫像是兔子一样,一个蹦跶,也越过门槛。   “道友久等。”   宋游向朱成子拱手。   “没有没有……”   朱成子连忙行礼回应,神情已然如常,语气也平稳下来,掩饰住内心的惊涛骇浪:“道友上完香了?”   “天翁殿中上完了,只是在下还有几位神灵想去拜访,不知贵观可有宫殿中供有他们的神像?”   “……”   朱成子站在原地,一时没有答。   就是两个答案,一瞬之间来回在心中闪过千万次,却是连他也难以选得出来。   不过也只沉默了这一瞬间——   “不知是哪位神灵?”   沉默后的朱成子如此问道。   “斗部诸位要职星官,天钟古神,虚无帝君,上古四圣。”宋游一连说了四个天翁殿中没有的神名职位,随即停顿一下,又补三个,“还有安清燕仙,青木仙翁,离龙神君。”   “……”   朱成子一遍就记下,一边暗自品味,一边答道:“斗部星官神君中,天翁殿里只供奉了金灵官,不过前面就是星宿殿,里头总共供了斗部大大小小二十八位星官神君。   “天钟大帝太古老了,除了光州及其周边地区是他老人家古时的道场,神像多一些以外,外地很少有宫观供奉他的神像……   “虚无帝君也是一样。   “不过本观既然敢叫奉天观,供奉诸天神灵与天道上苍,自然有着整个大晏最全的神灵神像,天翁殿后边便有一间小殿,名曰古仙殿,其中就供奉着有天钟大帝与虚无帝君。   “上古四圣神力无边,本观在东西南边特地建有一间神庙,供奉他们的神像。   “至于安清燕仙,则在山门口的神殿中,青木仙翁与离龙神君只有神牌,同样供奉于古仙殿中……”   朱成子说得十分清晰。   说到最后时才想起,今日晚间看见宋游身边有只燕子,显然不是凡燕,但其一身清气,隐隐有神光,当时他便猜想,多半是安清的传承。   便是这位安清燕仙的后人了。   这其中也值得思索品味。   “不愧是奉天观,不愧是奉天观的观主。”宋游颔首道。   “过奖。”   “不知……”   “哦,道友请随我来。”   朱成子折身回去关好殿门,趁此时机,看了一眼天翁殿中景象。   殿中一切依旧,灯火一盏没熄,映出长长一排神台,高大的神像数十座,或是威严正气,或是慈眉善目,或是仙风道骨,或是自然随意,在千百烛光下有着比白天更深的威严,胆小者站在门口,举头望去,自然心生敬畏。   却是安安静静,一切如常。   像是刚刚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吱呀……”   朱成子关上了门,并不踌躇,对宋游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便先带他去古仙殿。   一路脚步匆匆,神情凝重。   天宫是道教的天宫,奉天观是道教的道观,本是天宫在人间的下辖机构,为人间之人向神灵传达心意,也为天宫神灵在人间吸聚香火,当有人需要向天宫神灵上香表意的时候,没有拒绝的道理。   这本是道观的本职之一。   同时道教也是人间的道教,是百姓的道教。   道人首先是人。   天宫也该是神灵的天宫,该是值得凡人敬仰的有德之神的天宫。   朱成子是道人,也是人。   何况奉天观主奉上苍,再供神灵,知晓天道民心,也知晓神灵的腐朽,当代伏龙观的传人重整天宫与登天路,本是对道教天宫有利,还香火神道原本的样子,亦是对天下生灵有利之事,无论作为一个人,还是作为一个道人,都没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在他带领下,宋游来往于前后的宫殿,又几乎绕着奉天观走了一圈。   逐一上香告神。   神殿之中神灵陆续显灵,神光闪耀,但凡听见,莫有不显身亲自查看者。   就连奉天观给他们立了神像以来从未显灵过、别地也极少听见显灵传说的几位古老神灵,也都难得的藉此显灵,让朱成子看见时恍然,原来这几位神灵到现在依然存在,没有湮灭于时间长河与稀薄香火中。   有神灵暴躁,几乎引来雷霆。   有神灵和气,与道人在殿中长谈。   上完香后,已过上半夜。   朱成子却是一点不觉疲累困倦,反倒精神极了,心中震撼而感慨——   这等事情,往常只在道书中看过,只在故事传说中听过,也能在史书中以修道人的独特眼光隐晦的窥见三分,却没想到,自己竟能在有生之年亲眼见证一次这种事情,并且离自己如此之近,几乎亲身参与其中。   “不觉竟这么晚了,劳朱成子道友陪同守候,真是辛苦了。”   “道友客气。”   朱成子这才又对道人伸手:“夜已深了,道友请随我来吧,先去住处休息。”   “多谢。”   宋游跟随他走。   还是长长的弯成圆弧的走廊,红木柱子一根接着一根,只是悬挂的灯笼大多都已燃尽熄灭了,还剩下亮着的,火光也已经十分微弱。这时的夜要比此前更静更冷许多,唯有月光如雪,星辰也不见一颗。   道人回了观中客房,简单洗漱。   夜已过半,却正是猫儿活跃之时。   三花娘娘今日随他上香告神,有些话听不懂,却也大致知晓他要做什么,要发生什么,道人还很从容,猫儿孩童反倒率先紧张起来,一脸严肃的坐在房中桌子上,说是要给他守夜。   道人任由她去,任由她在其中获得成就感,躺上床便闭目睡去。   放空心神,从容自若。   眯眼不久,便睡去了。   几乎刚一睡着,就有神仙入梦来。   最先到来的是一位老神。   一身银色长袍,金丝勾出鳞片,不知鱼鳞还是龙鳞,白发苍苍,胡须也雪白。   “吾名昌疏。”   此是离龙神君的本名。   离龙神君是古神之一,在天宫中地位不低,却也算不得手握大权的重神,道行修为很高,却也没有天钟古神、上古四圣那般道行伟力,不过却是伏龙观很多年前一位祖师的好友。   伏龙观祖师的好友们中,观中有记载的在天宫为神的,共有两位,还有一位在二百年前,天宫换届之时,便慢慢淡出神人的视野了。   现在还剩这一位,少有人知。   “见过前辈。”   “你欲效仿你的扶阳祖师,不过从登天路与神灵德行着手,却不如他高明。”离龙神君并不废话,直言说道,“该等个乱世时机才对。”   “正该从登天路着手。”   “从登天路与神灵德行着手,虽能引得当代天翁震怒,与你为敌,也能帮你占据正理,顺应天道民心,可登天路与神灵德行过于敏感,前者容易让一些神灵怀疑你想操持登天路,掌握封神权柄,后者,呵呵,古神之中,又有多少不是靠道行神通而是靠德行上位的呢?”   “在下正要清除他们。”   “狂妄!”   “前辈请助我!”   宋游只说助我,不提更改或放弃。   其神情镇定,心意坚决,在梦中体现尤为清晰,好似化作了能看得到的形状、能认得出的文字一般,无需像现实中一样,还要细细揣摩。   “好消息是,天上古神之中,有德行的更多一些,只要你占正理,顺应天道民心,他们不会与你为敌,逆天而行。坏消息是,仅是没有德行的古神以及据我推测可能会响应当代天翁号召的神灵们,就已远非你所能敌,哪怕你强于扶阳。”   离龙神君并不多言,也不敢久留,说话亦是十分简短。   “你需从天地间借力,需精心准备,不可轻敌,不可蛮抗。我会在天上助你,你且去到方才上香的神殿之中,取我神像一角,今后每到我要与你托梦告知之时,泥块便有感应。”   前半句几乎无用,是宋游一直在做之事,后半句正是他想要的。   宋游给他上香,便是为此。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多谢前辈。”   “吾欠汝也……”   今夜不知宋游要做多少个梦,离龙神君不敢多占他的时间,摇头叹息一声,又细细看了一眼面前道人年轻面容,似是有万分的感怀,露出一个难以言喻的笑意,化作尘烟消散。   道人梦中顿时空空如也。   一片混沌之间,又有神灵入梦来。   这次是赤金大帝的使者。   这位天帝挑得一手好人选,正是此前丰州鬼城成就时来寻宋游的青木仙翁,宋游也早料到他会请他来。 ###第六百四十五章 这位此来所为何事?   像是墨染开一样的山,黑乎乎的,山间全是云雾,半遮半掩。远方山顶高耸,有瀑布垂下,却又无声。山头青草如丝,也全是黑色的,身后有一株老松弯下腰,探出松枝如亭盖,一切都是墨。   松下一张桌案,一壶清茶。   道人盘膝而坐,亦是水墨画的一样。   远方有一老仙翁乘鹤而来,身后还跟着两名仙童,同样乘着白鹤。仙翁身披白衣,鹤发童颜,带着神光,与童儿是这方世界唯一的彩色。   “唳~~”   世界无声,唯有鹤鸣悠长。   老仙翁驾鹤到了山顶。   道人已起身行礼了。   “见过仙翁。”   “尊驾之礼,却是不敢受。”老仙翁下鹤落地,慈眉善目,仙风道骨,对他行礼道,“此番冒昧来寻,如有打扰之处,还请尊驾见谅。”   “没有的事。”宋游重新坐下,并伸手示意青木仙翁也坐,“在下在此已等候仙翁多时。”   “……”   青木仙翁坐了下来。   心中沉思,面上却没有什么表现。   桌案上有茶壶茶杯。   只见道人提起了茶壶。   “哗啦啦……”   原本这方世界只有鹤唳声、两人的说话声,虽有风也无声,有水也无声,如今又多一道茶水声。   青木仙翁嗅了嗅,闻到了茶香味。   香气清而不淡,香而不浓,十分飘逸。   “好茶!”   老仙翁如是道了一句,没有立马开口说正事,而是转头环看四周,又道一声:   “好景!”   茶已冲倒好了。   在主人家的示意下,老仙翁郑重端起茶杯,先谢了礼,这才低头看去——只见杯子仿佛淡墨,杯中清水更淡许多,中间还有一芽茶叶,却是相对更深的墨迹勾勒而成,仿佛春日般的温度,散出缕缕白烟,里头却有着浓浓茶香。   仙鹤在身后如画的山中飞舞。   头顶有墨色松针落下来。   仙翁低头饮了一口茶。   “好茶!”   又道了一声。   随即才对面前道人试探着道:“却没想到尊驾对于梦境也有如此造诣。”   “仙翁说笑了。”宋游也举杯饮茶,举手投足之间真似一个风雅之人,随即才放下茶杯说,“在下也才活区区几十年,哪能面面俱到,不过是十年前曾在梦中邀请岳王神君前来闲谈,神君修为高深,手段高明,又是风雅之人,嫌弃在下梦境简陋,露了一手,便差不多是这样。”   宋游说着顿了一下:   “在下没有别的本事,于梦境一道也谈不上什么造诣,拼尽全力,也只得从记忆深处将之重拾出来,却还是不能完全一样,只请仙翁见谅。”   “没有的事。”   青木仙翁客气得很。   闲谈两句,既缓和了气氛,也拉近了距离,还给了他自己思索的空间,一举多得。   稍作犹豫,老仙翁还是直言问道:   “尊驾气魄极大,吞吐天地,可这般大事,为何提前特地知会老朽呢?”   “仙翁是有德有行之神,又是多年的老前辈,德高望重,且是旧识,此般大事,自然要知会仙翁。”   “老朽生前虽有德行,而今年岁也高,本领却低微,香火更是日渐衰弱,若非当年替天帝下界与尊驾一番对谈,得了天帝特拨的香火,如今怕是已经走在消亡的路上了。”青木仙翁摇头说道,“这两童儿跟随我八百余年,尊驾尽情直言。”   “因为在下猜到,赤金大帝会请来仙翁,与在下对谈。”   “老朽也只是一个使者罢了。”   “那么仙翁打算如何说服在下呢?”   “……”   青木仙翁沉默了。   此般受天帝所托,前来拜访,自然不止是单纯的传话,也有试探宋游意思、劝他放弃之意,若有可能,也能与他谈判。   然而此时到了这里,这位道人的神情语气都在告知他,此非一朝一日心血来潮,而是多年以来的决定,绝不可能被他说服。同时道人提前就猜到了天帝可能派他下界托梦,也让他意识到,劝说的可能性也很低。   “尊驾其实不必如此,换了谁当天帝,其实都是这样,变不了的,这也并不影响伏龙观在人间的修行行走。”   “影响的。”   “哦?”   “影响之大,远超仙翁想象。”道人平静道,“尤其是对在下的影响。”   “……”   仙翁再度沉默片刻:“即便如此,道友也有更柔和的手段,更适宜的时机。”   “不可拖延。”   “为何?”   “心有大计。”   “……”   青木仙翁与他对视,似乎明了,又似不知,只知果然没有缓和可能,而他自己也不过是试探说几句,应付天帝所托罢了。   “那么老朽回去又该如何答复天帝呢?”   “在下只重整登天路,并无他意。”   “果真如此?”   “眼下如此。”   “老朽如此回应,恐怕难以交差啊。”   “仙翁只说,无论如何相问,如何与说,在下都只答这一句。”   “……”   青木仙翁缓缓起身,身子骨仿佛已经老朽,对他拱手:“仅是如此,天帝恐怕难以甘心,说不得还得再唤老朽来打扰……”   “都有一杯茶招待仙翁。”   “既然如此,今夜尊驾怕是有些忙碌,老朽就不耽搁了,告辞……”   “仙翁慢走。”   “尊驾慎行、保重。”   仙翁转身走出两步,身后三只仙鹤也才在水墨山水间飞了两圈,此时排成一排飞过来,优雅落地,等待仙翁与童儿坐上去。   仙鹤刚跑出几步,振翅扇了两下,离地飞出没多远,便已消失不见。   只留道人独坐山间松下饮茶。   饮完一杯,闭眼沉思片刻,睁眼时再一挥手,一切都已消失。   混沌天地之间,神灵陆续造访。   “……不自量力……”   “……居心何在?”   “……过于狂妄……”   “……何必如此?”   “……时机不对……”   “……当年之约……”   众多言语,态度不同,语气不一,仿佛梦呓般在道人耳边回响。   不觉已是次日清晨。   从远方道观的鸡舍中传出了鸡鸣声,惊醒了床上沉睡的道人,也惊醒了桌上趴着打盹的猫儿,双方同时睁眼看去,窗外已然蒙蒙亮了,道观中也传出了道士早课诵经之声。   “啊……”   宋游叹了一声,这才起床。   桌上的三花猫原本望向窗外,一边寻找鸡鸣声传来的方向,一边警惕的观察四周有没有什么异动,听见自家道士的起床声,这才扭头,又盯着正从床上爬起来的道人,开口问道:   “道士你睡醒了喵?”   “自然。”   “睡得舒服喵?”   “挺舒服的。”道人不忘反问,“昨天晚上没有什么异动吧?”   “昨天晚上外面有脚步声,三花娘娘怀疑是天上的神仙,燕子说是起夜的道士。不过后来鸡笼子里的鸡又一阵蹦跶,燕子说是黄鼠狼。额外就没有什么动静了,很安全。”   “多亏三花娘娘替我值夜,我才能安心睡去啊。”   “!”   “如今天也亮了,我们该换班了。”   “换班!”   “换我醒着,三花娘娘去睡。”宋游顿了一下,“反正我白天也是要醒着的,若有需要三花娘娘的地方,自会叫三花娘娘。”   “你不要帮忙喵?”   “不需要。”   “你是不是要和天上的神仙斗法?”   “只和坏神仙斗法。”   “是不是很难?”   “没那么难。”   “?”猫儿狐疑的盯着他,“道士不会被三花娘娘传染上爱说大话的习惯了吧?”   “嗯?三花娘娘竟然有这习惯吗?我为何从不知道呢?”   “唔我乱说的……”   猫儿飞速摇头,摇得五官模糊。   “今天就在道观喵?”   “今上午在道观,不过也不宜久留,吃过早饭后,就该向朱成子道友道别了。”宋游对她说道,“三花娘娘先睡一会儿,等下才有精力。我还需要三花娘娘带我去尧州尊者山。”   “尊者山!”   “是啊,可不能跑偏了。”   “好的!”   猫儿闻言神情郑重,如负重任,立马就趴了下来,把头埋下,甚至不敢再耽搁,只想快点睡着。   道人微微一笑,这才洗漱出门。   冬春交界之时,山间雾重,整座道观都笼罩在浓浓晨雾中,宫殿楼阁,长廊亭台,清净之下,又从远处传来越来越响亮的诵经之声,独自行走其中的道人脚步沉稳,像是不走在人间。   天本就没有完全亮,雾又浓重,清晨寒冷,很有冬季的感觉。   宋游看见裹着厚衣裳的小道童打水匆匆走过,水在桶中晃荡出声,时有水花溅地,也看见厨房在烧火,雾中透出红光,看见道士早课,聚在大殿中诵读着道经,中间也点着火,忍不住往火堆边凑。   同样看见朱成子站在大殿门口。   “道友睡得可还安稳?”   朱成子一见到他,就行礼问道。   “杂梦颇多,不太安稳。”   “定是山中被褥潮湿所致。”   “在下是来向道友道谢道别的。多谢道友的招待,也多谢道友赠的香。”宋游对朱成子说道,“在下还有别的事要做,上午就要离去。”   “……”   朱成子一时不知该不该挽留两句。   这般红尘真仙,人间大能,既有修为道行,也有德行气魄,哪怕明知危险,也想与之多呆两天,不挽留实在可惜。   但挽留又着实不敢。   自己性命是一人之命,可神仙斗法,动辄天崩地裂,翻江倒海,奉天观却不止他一人。   “既是上午离去,便请道友在观中吃过早饭再走吧。”   “多谢。”   “应该的。”   朱成子连忙又去吩咐。   渐渐天已大亮。   宋游叫来三花娘娘吃过早饭,便收好行囊,与朱成子道别离去。   奉天观大大小小所有道长一同相送,全都站在浓雾之中,看着下方山林中一条青石古道,生满青苔,在浓雾与树林间看不到尽头,而那道人便挎着褡裢带着三花猫下山而去,背影渐行渐远,并不回头,很快就消失在了浓雾之间。   身后的道人们这才交头接耳,窃语起来。   “那便是传闻中伏龙观的传人么?”   “风采确实出众……”   “可惜没能与他谈论天道人间、修行法术,真是憾事。”   “可即便是伏龙观的传人,观主也算是前辈了吧,为何对他如此恭敬?”   “北方除妖者,便是这位吧?”   “听说伏龙观的传人代代不同,各有所长,性情也不一样,有的格外令人敬重,像是天算仙师,扶阳真仙,有的就轻佻一些,却不知这一代的传人又擅长什么,除开降妖除魔以外又有何功绩?”   唯有观主朱成子凝视雾中,久久不言。   直到身边有老道小声向他询问:“观主师兄,却是不知当代伏龙观传人特来造访,所为何事?莫非只是顺路前来拜访,可匆忙又不像,难道是因长元子师弟之事,或是妙华子师侄之行,前来警告试探我们?”   “师弟想多了。”朱成子内心复杂,长长叹息,“此不过是小事罢了。”   “哦?那他所来何事?”   “……”   朱成子依旧凝视那方,许久才摇头,感慨般的吐出一句:   “人间已无敌,持剑问神灵。”   “……”   当即四周雅雀无声,唯有雾染山门。   山林凋敝,万物未春,阳光艰难的穿过浓雾,浓雾之间好似听到风声,众人仰头看去,见天上隐隐透出一道巨大的仙鹤身影,乘风远去。   让人能想象到仙鹤跨过晨雾山林、跨过清晨飞上白云的画面。   ……   鹿鸣山在平州与尧州的交界。   离鹿鸣山最近的登天路便是尊者山。   尊者山在尧州与浪州的交界。   别看当年道人走过平州之后,往北边由竞州昂州去了长京,又到北方走了一趟,随即还在丰州耽搁了许久,这才走到尧州与尊者山,其实完全是为了走遍天下各州绕路而行,而平州往东边走就是尧州。   此番便是驾鹤而去,直升云端之上,由燕子带路,飞往尧州尊者山。   不多犹豫,先从这里开始。   先封一条,让天翁与众神看看这一代伏龙观传人的决心。   只是飞到一半,道人又一皱眉。   隐隐有所感应——   是自己多年前的一道灵力,一道灵符,突然被用掉了。   方位正是浪州海外。 ###第六百四十六章 正为海龙王而来   白云滚滚,连绵如海,仙鹤翱于其中。   仙鹤飞起来异常平稳,不仅无需时刻扇动翅膀,就连扇动翅膀也是悠然的,不急不忙,而背后所负的重量对它而言好似也无需轻重。   道人盘坐鹤上,静心凝气。   “浪州海外……”   驱邪符辟阴符只是小玩意儿,上边多是天地灵气,并无道人完整的四时灵力,道人行走人间多年以来,所赠出的具有完整四时灵力的符箓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这个方向,唯有赠予两头白犀的一张火符。   “千年蛟龙……”   道人继续喃喃自语。   这个时机倒是巧妙。   不过宋游也不怕是天宫对自己昨夜之事做出的反应——   一来浪州海外早已是天宫神权鞭长莫及之地,甚至算是野蛮荒芜之地,那头蛟龙正是因此才得以修出千年道行,也没有遭了天宫的难,那两头白犀也是因此才躲到那里去。二来天宫已然腐朽,就如人间腐朽的王朝,才刚一夜,若他们反应能够如此迅速,宋游反倒高看他们一眼。   巧合概率更高。   即使有天宫某位神灵参与,仓促之间宋游也不信他们能拿出什么本事来。   若是巧合便正好。   重整登天路,缺一上好灵韵。   若不是巧合也正好。   既要与天宫斗,难的都在后头,这只是一道开胃菜,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三花娘娘。”   “喵?”   “请往东南方海外去。”   “海外?”   “对的。”   “不去尊者山了?”   “先去海外走一趟吧。”   “好的!”   三花娘娘严肃回答,更兴奋了。   “太阳在哪里,哦在这里,现在是早上,上北下南左西右东,东南方是这边……”   云端之上一阵细碎的喃喃念叨。   混杂着风声,听不清楚。   “大仙鹤!走这边!”   三花娘娘喜欢海,也喜欢海外。   便见仙鹤悠然扇动翅膀,于云端之上缓缓转向,划过一道优美的痕迹,直往东南海外而去。   ……   浪州沧郡,岚安县。   这边已是偏远蛮荒之地,城中多是土屋木寨,称得上街的路,原先只有一条,多亏县官精干,城中商业繁荣之下,又扩宽了一条街道,此外城中小巷杂七杂八,缺乏规划,行走艰难,是典型的小城光景。   一名身着官服、体态肥胖的中老年男子行走于街道之上,转头看着两旁商铺、来往行人,不时有人对他行礼,神情都很敬重。   “唉……”   男子却不由得叹息。   然而刚叹完气,身边却突兀的传来了一道声音:“知县因何叹气?”   这道声音并不寻常。   当地百姓少有会说官话的,县衙胥吏们倒是都会说,口音也很奇怪,可这句却是较为标准的大晏官话。   若非说有一点口音,也是他所熟知的乡音。   这声音也像是有些耳熟……   鲁知县顿时转头看去。   是一年轻道人。   似曾相识,却又陌生。   直到目光往下,看向道人脚边蹲坐着舔爪子的一只三花猫,目光再往上,看见天上飞来落在檐角的一只燕子,他才睁大眼睛,瞬间想起。   随即便是震惊与感慨。   “宋……宋先生?”   “多年不见,知县沧桑了些。”   “先生倒是容颜依旧啊!”鲁知县答了一句,神情愈发恭敬,这才又说,“不曾想竟还有相见之日!”   “是啊……”   随即二人沿街行走。   猫儿时而缓步慢爬,跟在他们后头,时而驻足停下,转头左右看着,要么露出思索之色,要么深深嗅着空气,似是见到了熟悉的街店,又像是闻到了哪里飘来的海鱼的腥味,等与道人走远了,才飞跑着追上去。   “街上看似繁华,比起几年前,百姓的日子却要过得苦多了!”   鲁知县算是回答着道人先前的问话。   “此话怎讲呢?”   “前几年托先生的福,海上果真有人来访,说是来自小人国,却和常人一般大小,鲁某人将之当做归附大晏的海上流民,妥善安置,倒是给鲁某人的开荒之策添了一把力,加之鲁某多方奔走,胥吏们也精干,岚安县便也越发繁华。”鲁知县说道,“然而也是从那时候起,天下间不知怎么越来越不安生。先是民间妖魔鬼怪频出,随后各地陆续传来叛乱、造反的消息,朝廷也是朝令夕改,赋税越发沉重,州官调动频繁,就连我如此偏远的蛮荒之地一小城,也受到了波及,民生逐渐凋敝。”   鲁知县说着一顿,不禁感慨:“当年妖魔鬼怪频出之时,大晏兴盛,还无人在意,现在想来,怕是天下乱世的征兆啊!”   “原来如此。”   “若只是这些,鲁某人虽然焦虑一些,却也不至于当街叹气。浪州已然偏远,岚安也毗邻海边,即使天下混乱,最多船渔买卖不好做,即使朝中赋税越发严苛,凭着鲁某人这些年的经营,靠着大海与开垦的荒地,也能养活一些人。”鲁知县又顿一下,“然而自前两年开始,那海上的海龙王没有安生几年,又开始作乱了,并且比之前更加喜怒无常,暴虐无度,不仅祸害航运,还常常掀起风雨,影响到岸边的人。”   “果真如此?”   “怎敢说假?”   鲁知县叹息着与他说:   “以前人们在海上得见海龙王的身影,多是在离岸更远的深海,见到的人也不多,哪怕此前海龙王最为暴怒无常的那段时间,也不是所有路过的船只都会遭了他的毒手。可自前两年开始,似是觉得天下乱了,他老人家又开始了,但凡路过的船只,便都常常看见他的身影,也有不少被他随意一甩尾巴掀翻砸碎的,落入海中。   “也是自十来年前开始,海上有人供奉白犀神,白犀神十分灵验,但凡是海上的危险,无论风浪还是妖祸,只要是诚心供奉的信徒,上香念他们的名字祈求庇佑,都会响应。那些被海龙王掀翻砸碎船只的跑船人,之所以还有能活着回到岸上的,便是因为如此了。   “后来海龙王越发嚣张,两位白犀神便常常与他争斗,有时打到海边,就是沿海的渔民,也能看见他们的身影。   “甚至鲁某人县城背后的山上都曾远远看见过,云中模糊如龙蛇!”   鲁知县说着说着,已近岚安县衙。   这座小城实在太小了。   “说了这么多,嘴巴也干了,好在这个时节海边不冷不热,要不然鲁某人这身体,早已出了一身臭汗了。”鲁知县舔了舔嘴对他说,“鲁某人知晓先生多半是天上的神仙,下界来的,鲁某人这把年纪了,不敢高攀,可既然再遇,便还是请先生进县衙,喝一碗椰子水解解渴,再由鲁某人置办一桌席面,招待一顿吧。席间也好再谈谈故乡之事。”   “在下不是天上神仙。”   宋游只是停住脚步,笑着与他摇头,随即说道:“在下此番正为那海龙王而来,不好多耽搁,知县的好意,便心领了。”   “果然……”   鲁知县怔住,道了一声。   当年自己的梦果然不是巧合。   当年海龙王之所以消停了好些年,果然是因为这位神仙曾经来过,这位神仙此时来此,也正是因为海龙王再度兴风作浪。   “呼……”   恍惚之间,地上掠过一道阴影。   头顶传来剧烈风声。   鲁知县抬头一看——   只见天边一只巨大的白鹤正展翅飞来,飞得像是高人画中那般悠然仙气。   仙鹤落地,巨大无比。   此时行走这条街道竟然装不下它,还好仙鹤腿长,只需站在地上,身体自然高过了街旁的土墙矮屋。   “知县是难得的既有本事又有为民之心的好官,如今乱世将至,如知县这般的好官更是难得,却因为不是走的科举正路而难以升迁,对于百姓而言实在是一件可惜之事。”道人已乘坐于仙鹤之上,低头看他,“分别太久了,却是忘了知县尊姓大名。”   “姓鲁,鲁进,字志长。”   “知县好名字。”宋游点头笑道,看着他耳鬓间的白发,“愿知县不改此心,好生为民。”   “呼……”   仙鹤顿时振翅,翱翔云端之上。   鲁知县高高仰头望着。   即使这把年纪,见识颇多,还曾亲眼见过天边龙影,也依然忍不住为之震惊,   收回头来却发现,整个岚安城中,整条街上行人颇多,却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看见了这一幕,别人行走依旧,并不异样。   “……”   果真是神仙。   只是为何却说自己不是神仙呢?   ……   浪州海外。   大海一片广阔,倒映着天空,呈现出深邃的蓝,波涛滚滚声响不断,又有海鸥成群的飞过。   “呼……”   一只巨大的仙鹤掠过海面。   海面上顿时被风掀起了波澜。   若是细看的话,便能看见,海水之下隐隐有一道巨大的身影,正在迅速移动,身形扭转间,像是真龙。   仙鹤之上坐着一名道人。   “多年不见,足下为何见到在下,连旧都不叙一声,转身就走呢?”   道人对着下方说道。   海龙穿海破浪,速度极快。   白鹤也乘风而行,紧随其后。 ###第六百四十七章 汝非真龙也   “仙师!我们来助你!”   “蛟龙有胆别跑!”   远方传来两道声音,都震天动地。   遥遥望去,是天边两道狂风。   狂风如有实质,是肉眼可以看得到的两条浑浊气柱,贴着海面飞行,带起的风在海面波纹上犁开两道明显的痕迹。   起先两道狂风并排同行,随即又分开,一左一右,夹向水底的黑影。   黑影陡然变快,狂风也随之提速。   转瞬之间,便是数十上百里。   眼看两道狂风就要堵住海下黑影,甚至一道狂风已经直冲而下,轰然一声撞进了海中,那道黑影却陡然变向,扭动的龙蛇身躯灵活无比,一片深蓝之中瞬间就不见了踪影,妖气灵韵的感知也变得模糊。   “不好!此处已是深海,前边海底有道深渊,那蛟龙躲进深渊中去了!”   远方再度传来沉闷的声音。   这两头白犀到这海上也近十年了,对于海中地形倒是摸得熟悉。   远处仙鹤悠然飞来。   道人眼带灵光,低头看去。   海水确实太深太深了。   不过却也隐隐可见灵光,模模糊糊,不再是一长条,而是一个小点儿,和人一般大小。   道人从褡裢里取出分水刀。   大江水神礼器,只要当地水系没有对等的水神,便可控天下之水,能控多少,也要看使用者的本事。   道人只拿着对水下一挥。   “轰!”   海中陡然冲出一条水柱,水柱高大如龙卷,直冲云端。   中间隐隐有道身形,化成了人形。   水柱消散,那道身影悬浮半空。   前方正是扇翅悬浮的仙鹤,左右则各有狂风而来,化作大妖人躯,凝视着他。   “当日曾与足下有过约定,不得再随意兴风作浪,祸害海上航运,足下为何非但不遵守,反倒祸害到了岸边百姓呢?”   道人对前方身影问道。   “你这道人!欺人太甚!这东南海域本就是本王的道场,本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为何要听你约束?”   “万事皆需守节受束。”   “本王乃是海上真龙,为何要守你们人类的节,为何要受你一个道人的束?”   “足下此言有理。不过足下不守人的节,害死了不少人,不受在下的束,兴风作浪危害在下的同族,在下自然就来找了。”宋游道,“足下觉得这样可符合你说的道理?”   “天下如此之乱,你不去管大晏之事,为何又来我海上多管闲事?”   “果然……”   天宫终究是天宫,神灵终究是神灵,天上终究还是以有德之神居多,要让他们为了对付道人,而与这远在管辖范围外的鲁莽妖孽为伍,天上的大多神灵应该还是做不出来的。   “足下这是以为,大晏天下大乱,在下就没有闲心来收拾你了啊。”   宋游一边说着,一边挥动匕首。   “轰……”   四面各有一道水柱冲天而起,都是细细一条,陡然冲来,仿佛锁链一般,要将这海龙王锁起来。   “休得狂妄!”   海龙王勃然大怒。   “嘭!”   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海龙王陡然显出数百丈长的蛟龙真身,头颅已抵近云端,尾巴还落在海里,浑身漆黑如墨的鳞片反射着天光,只是瞬间就将四道水柱给撞了个稀碎,只化作它体表的水雾。   “吼……”   一声嘹亮悠长的龙吟。   只是细听之下,却与云州云池那头真龙的声音并不完全一样。   与此同时——   “轰!”   海中同样起了四道水柱,冲天如龙,两道分别冲向那两名白犀大妖,两道左右夹向道人所坐的仙鹤。   不光如此。   轰隆声还没有断绝。   海上接二连三,不断升起水柱,有的如龙一样朝道人冲过来,每一道都能轻易摧山断河,有的则像是龙吸水,成了天海间一道道龙卷,看似缓慢实则迅速的移动着,像是构成了牢笼,要将道人所乘仙鹤锁在其中。   “轰隆隆……”   不知何时蛟龙已经腾上云端,白云也变得深邃,化作了乌云,蛟龙在云中沐浴穿梭,扭动间闪烁着粗大的雷霆,如荆棘杂草般交错横生。   仙鹤不复往日的悠然了。   扇动翅膀也不再是轻飘飘的了。   此刻它的眼中倒映着的是乌云中蛟龙长达数百丈的巨大身影和闪烁不断的雷霆,倒映着的是空中朝自己冲来的巨大水柱,以及一道道连同海面与乌云又移动着要将自己困死其中的龙卷,仿佛海天之怒,而它只得拼命的扇动起翅膀,拖着巨大的身躯,在逐渐水汽弥漫的空中高速飞行,不断转身变向,一下下险之又险的躲开这些水龙,又往龙卷牢笼的外面飞。   鹤背上一下变得颠簸刺激。   “唳……”   仙鹤长鸣,比雷声更清越。   哪怕在一道道水柱冲天又落地的轰隆声中,也显得如此分明。   眼见得一道道龙卷高速移动,构成的牢笼不断紧缩,龙卷离他们越来越近,间隙越来越窄,牢笼已成,仙鹤甚至感觉到了龙卷带起的气流狂风以及随之飞舞扑面而来的海水,只得咬牙再次扇动翅膀。   “刷……”   仙鹤几乎斜着身子,从龙卷间隙之间险险穿过。   仙鹤已是巨大,龙卷却更大,相比起来,仙鹤也像是一只普通的鸟了。   更别说背上坐的人了。   “……”   道人却是坐得很稳,一脸平静,只是打量着这蛟龙闹出来的惊天动静,见其龙吟之间满是戾气,一举一动、扭头摆尾之间要么招来海水,要么勾引天雷,要么唤起飓风,都是毁天灭地的力量,而他只是摇头道:   “汝非真龙也!”   随即再度拿起分水刀。   这一回的灵力灵韵,既有对五方五行灵韵中水行灵韵的感悟,也有从木行灵韵中得来的收获,尤其是木行灵韵,被真龙所得多年,已然化成了那头真龙的龙心,玄妙之间,也融入了真龙的灵韵,收获匪浅。   刀身一挥之下,万丈刀光降下。   却没有劈开海水——   而是一声巨响。   下方海水陡然沸腾,汹涌隆起。   只是细看海面隆起的模样,尤其是离得远看,隐隐可见一道巨大的龙形。   “轰!”   伴随着悠长的龙吟。   “咵嚓……”   天上云中的蛟龙刚刚聚起无数道纠缠的雷霆,劈向那仙鹤之上的道人,就听见了这声龙吟,瞬间就愣在了当场。   道人只一挥手,雷霆就已消散。   蛟龙却无暇他顾,无暇震惊,只连忙低下头。   海上腾起一条“海水真龙”。   不再是像龙一样的水柱,亦或简单的龙形,而是鹿角驼头,兔眼蛇颈,蜃腹鱼鳞,鹰爪虎掌,牛耳人须,每一个细节、每一片鳞片、身上每一根毛发都由海水刻画了出来,原封不断,一点不变,其神情也灵动,气势也超群,尽显真龙风采。   蛟龙愣神之后,顿时露出慌张之色。   然而真龙已到面前。   “嘭……”   海水真龙并未完全显身,只从海上探出小半截身子,便已入了低垂的雨云中,张开龙爪一勾,便已将蛟龙如小蛇一样从雨云中抓了下来。   “轰!”   真龙入水,蛟龙也入水,惊起滔天浪。   远处两头白犀早已看得愣住。   海上波浪过去,逐渐归于平静。   一头巨大的蛟龙浮了起来。   蛟龙已死,肝胆俱裂。   “……”   仙鹤飞来,浮在水上。   道人低头看着,只是摇头。   世道已然变了。   现如今各地妖魔也好,人间修士也罢,要想修到如上古大能那般厉害,已是难之又难,这头蛟龙纵有千年的道行,不亚于安清燕仙,若论攻伐争斗的本事不知能超燕仙多少倍,可终究也没到大能之境。   何况这世间可有蛟龙能敌真龙?   此乃大能之威。   亦是真龙之威。   “来……”   宋游招了招手。   漆黑如墨的蛟龙身上便升起一团灵韵,近蓝的复杂颜色,中间有血煞之气,道人吹了口气,血煞之气尽去,只留纯净灵韵。   灵韵离道人越飞越近,越近越小,越小越亮,到面前时,已经是一团亮眼的灵光,使人难以睁得开眼睛,也辨不出颜色,只见一片洁白。   “就用你来做重整尊者山、登天路的灵力根源,也算做了件好事。”   道人打开褡裢,灵韵自然飞来。   飞进褡裢中,光泽自暗。   两名白犀大妖这才飞来。   “见过仙师!近两年来这头蛟龙感知到了天道变化,觉得世道要乱,因此才按捺不住自己,兴风作浪,我们谨遵仙师之命,与之争斗。”   “只是我们毕竟是陆地上的妖怪,这头蛟龙虽不会多少高深法术,在海中却来去自如,我们合力屡次将其击退,却难以将之彻底诛杀,眼见它作乱越来越肆无忌惮,无奈之下,这才用了符箓,请来仙师。”   “此事来得正好。”   宋游盘坐仙鹤背上,对他们说道:“听说你们在海上多有善行,已是养出了诸多虔诚信徒……”   “都是仙师赐予的造化!”   “多谢仙师!”   “如此可还想回大晏?”   “自然想的。”一位大妖说。   “若能回到大晏,也不回越州了,就在海边。”另一位大妖说,“可是如今我们沾了香火信仰,恐怕已无法回去了。”   “若我此事能成,就可试试。”   “……”   两位白犀大妖不由面面相觑。   自然还记得当年宋游的话——   若哪天感觉神州天地骤变,就可回去助他一臂之力,若不愿意,便静待一些时日,悄悄回大晏探查,若天宫有了大变就可以回来了。   却是不知要等什么时候。   “如今没了蛟龙,海上要安宁些了,两位若想维持信仰,扩大信仰,便得更努力些了。只是绝不可走入歪路,须得堂堂正正才是。”宋游说着拍了拍仙鹤的脖颈,“在下还有要事要做,就不在这里久留了,先行告辞,只愿日后仍有相见之日。至于这头蛟龙,就任它在这里吧,无论飘在海上还是沉入海里,兴许都能造福许多生灵。”   “我等记下!”   “仙师慢走!”   “恭送仙师!”   两名大妖声音沉闷,语气却恭敬极了。   “呼……”   此时海面已然风平浪静,海面上只有细微的波澜,暂无鱼鲸敢冒出水面,水鸟也全被惊得飞走,唯有一只仙鹤,在辽阔海云间飞行。   ……   岚安县沿岸。   一名身着三色衣裳、扎着丸子头的女童正在沙滩上行走,光着一双小脚干净漂亮,在沙滩上踩出一个个脚印,脚上沾了沙子,可沙子细看也是五颜六色有着独特的形状,一丁点丝毫不觉脚脏,加上海水湿润,反倒显得更加干净。   女童左手抓着一条鱼,目光到处看。   前方有个水洼,里头有些动静。   有一只大螃蟹躲在石头缝里。   “你躲得还没有耗子好,以为瞒得过三花娘娘的眼睛吗?”   女童面无表情的走了过去。   俨然一个没有感情的赶海机器。   只是刚走到水洼边,便忽然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远方天际,还抬起右手来遮住了眼前阳光,好看得更远些。   有一只仙鹤从水瘴深处飞来。   道士都要回来了,鱼却没捡好多,尤其是道士喜欢吃的那些东西,根本没捡两样。   三花娘娘收回目光,虽然脸上依旧看不出表情,可深深吸气的动作却也暴露出此时心中的慌乱。   吸气是在准备,准备完后,就连忙跑出两步,冲到水洼边。   “噗!”   轻而易举就捉出了螃蟹。   螃蟹有了,好几只。   鱼也有了,一大条。   虾子却只有一小只。   道士喜欢吃的蛏子鲍鱼也很少。   怪不得三花娘娘,赶海本身就是运气,要怪只怪今天来得晚了,肯定好东西都怪别人捡完了,不然就是怪海,今天就没有送好东西过来。   三花娘娘一边想着,就差没有嘀咕的念出声,却是加快了脚步,沿着沙滩行走,找着沙滩上的小孔。   “出来……”   一旦找到,就是一声劝说。   土行法术与隔空取物之术一同施放,沙子自动分开,里头的蛏子也自动冒出来,飞到她的手中。   这才是法术的正确用法。   仙鹤飞来,扇出狂风。   落在了无人的沙滩上。 ###第六百四十八章 上次赶海已十年   “三花娘娘现在连赶海都不舍得亲自动手了吗?”   从仙鹤上下来的道人如是说道。   “!”   三花娘娘一脸严肃,将这个什么都不知道张着一张嘴就开始乱说的道士盯着,盯了他许久,这才一下收回目光,继续赶海。   海边有鱼,本是躲避天敌,不慎到了浅滩,却没料到,天敌是躲过去了,却有两只脚啪的一声踩在了海水中,溅起水花,不等它反应,一只手瞬间就将它抓了起来,干净利落。   任它身上再滑,再怎么挣扎,也一点作用没有。   “篷……”   仙鹤也炸开为一大团黑烟,如落了地的乌云,又全都涌入三花娘娘的旗子中。   约莫一个时辰后。   还是当初那片沙滩,甚至好像就是原先那棵椰子树下,沙堆上用石头搭起了小灶,架上了小锅,总共一大一小两道人影、一只燕子,围着石灶小锅坐着吃饭,听着远处海浪声,比起当年,只缺一匹枣红马而已。   宋游用酸茄煮了一锅酸汤,三花娘娘锦袋中冷藏的几颗酸茄全都煮了进去,此时一点也看不见了,已然溶进了汤里,锅中一片茄红。   大鱼剖洗片成了薄片,用筷子夹着放进去烫,两三下就能熟。   螺肉也切成了片,螃蟹虾子、鲍鱼蛏子也剖洗干净,丢进锅中去煮。   不说适不适合,却是简单方便。   宋游给自己与三花娘娘打了两碗蘸碟,没有多少别的调料,只是辣椒与醋,少许的盐,加汤略作稀释,调和成酸辣的味道,烫熟的鱼片与煮熟的鲍鱼蛏子放到碗里溜达一圈,不仅立马就少了许多烫意,可以直接入嘴了,而且酸酸辣辣,颇为开胃。   不蘸也可,仍旧鲜美。   “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沙滩边上的蛏子鲍鱼和虾子好少。”三花娘娘一边低头假装吃着,一边抬着眼帘悄悄瞄着道士,看他有没有对自己的收获不满意,“明天三花娘娘早点起床,多给你捡一点。”   “已经不少了。”   “对哦!我们什么时候走呢?”   三花娘娘仍旧一边问,一边悄悄将道士盯着,眼光闪烁。   大有一种如果今天就要走、她吃完饭就会立马又跑去沙滩上忙碌,如果吃完饭就要走,她哪怕放着这么多好东西不吃,也要立马丢下碗,趁着道人吃饭的时间捡到足够的收获才甘心离去的感觉。   道人看着她的神情,不由微笑。   “此事不可急,急则出错,在这里再多等几天也是可以的。”   “多等几天?”   “多等几天。”   “几天?”   “几天?”   “问你几天。”   “几天皆可。”   “那三花娘娘要用你的小瓶子多放一些寒气进来,也要把锦袋里装的东西全都拿出来,到时候带上很多蛏子鲍鱼,全部冻在里面!”   三花娘娘神情冷酷,语气坚决。   “那便辛苦三花娘娘了。”   “不辛苦的!”   这句话倒也是真心实意。   三花娘娘这时才舒服了很多,低头又刨了两口鱼肉进嘴,才对他问道:“你打完海龙王了吗?”   “自然。”   “打赢了吗?”   “自然。”   “他死了吗?”   “自然。”   “三花娘娘什么时候……”   “三花娘娘请吃肉。”   宋游夹了两片鱼肉到她碗里。   “唔……”   三花娘娘被他打断。   觉得有点不对,但是身为猫儿,没有送到嘴边的肉不吃的道理,只得低头刨进嘴。   刚刚烫卷的鱼肉,不仅鲜美,而且口感很有弹性,加上微微酸辣的蘸碟,这一锅红红的酸酸甜甜的汤锅,有一种煮什么都好吃的感觉,使得她很轻易就忘记了自己刚刚想说什么,只被烫得一阵吸气:   “你怎么这么会吃……”   “在下于此一道,一身本领,三花娘娘已然学了七八成了。”   “可是我们的酸茄已经用完了,明天又用什么煮呢?又叫燕子多种几棵吗?”   “还可以去市上买猪骨,猪骨做汤底也不错,也可以用泡椒做酸辣汤底,还可以用粥来做汤底,可以一边吃海鲜一边喝粥,每多放一样海鲜进去粥的味道都会不同,方法很多。况且除了煮以外,煎炸烧烤,焖炒红烧,凉拌油卤,每一种做法又都有很多种,短时间内吃不完的。”   “!”   三花娘娘又抬起头,直直把他盯着。   这叫学了七八成吗?   道人视若不见,低头为她剥虾。   黄昏已至,海边尽是海风。   次日清早。   道人并未睡去,而是盘膝而坐,沐浴朝露与晨雾,静听海风与浪声。   三花娘娘仍旧一宿没睡,为他守夜。   天才刚蒙蒙亮,她就从沙子上起身了,抖了抖身子,凑过来看了看宋游,确定他还活着而且醒着,便给他交代了一声,就去赶海了。   出门就是一个小洞。   几步又是一条小鱼。   一不小心,又踩到一只螺。   螃蟹飞速侧爬,能比三花娘娘更快?   被风浪送来的虾子缩在石头缝里,三花娘娘趴下去一伸手就能捉来。   果然与白天不同了——   此时满满的都是收获的快意。   三花娘娘喜上眉梢,动作不停。   要珍惜机会,抓紧时间。   赶海也就这几天,上一次是十年前,下一次不知又要等多少年。   清晨就这么短,再过一会儿,天亮一些了,说不定渔村里的妇人们又要出来了,到时候全给她抢了去。   ……   几日之后,海上天气不太好。   满天乌云卷积,连带着大海也从蔚蓝变成了深色,天地有狂风,海浪一层层汹涌拍岸,在这昏昏沉沉的天地间,却有一团乌云落地,组成一只高傲而优雅的仙鹤,舒展着脖颈与翅膀。   “可惜了……”   三花猫一边轻巧跳上鹤背,宛如飞跃,一边看着远方,扭头对道士说:“头一天和晚上的风浪越大,第二天能捡到的好东西越多!这么大的风浪多半可以捡到大鱼,还有手那么长的虾子,脑壳那么大的盘海!”   “三花娘娘的锦袋已经装满了,就算我们天天吃海鲜,也可以吃上很久了。”   道人说着也坐上了鹤背。   行囊皆稳稳放在身边。   “唳……”   仙鹤仰颈长鸣,迈动着两条长腿,在沙滩上跑出几步,展翅扇动几下,便离开了地面。   顺着狂风,盘旋上天。   随即往尊者山而去。   ……   尊者山风景依旧。   只是寒冬时节,毕竟不如浪州沿海来得暖和,不是传闻中神仙上任登天的日子,也没有那么多喜好寻仙问道的人前来拜访,加之最近正好是一年中最为严寒的时候,山上常常下雪,早晨起来白茫茫一片,中午才又化掉,这在尧州也是蛮少见的,登山的人自然也就没几个了。   路上人少,山顶更是空无一人。   仙鹤落在这里。   道人落到地上,拄着竹杖,扭头环看四周。   前方山上一座石山,宛如一名长有须发躬身行礼的儒雅老人,与天柱山有几分相像,只是没有上去的路,上边也没有建筑。   一时不由得想起了十来年前自己来到这里的场景,那时好像是四月份,天气比现在暖和许多,此处也比现在热闹许多,哪怕到了晚上,也仍有许多喜好山水和仙道长生的风流雅人、疏狂浪子在山中点着火堆,彻夜唱歌饮酒长谈。   果然旧路重走,就容易勾起旧忆。   倒是也在山上看见了有人昨夜露宿过的痕迹。   是山中凹进去的避风处,外面点着有火堆,应是昨日登上山的,今日清晨就走了,新的登山的人要到半下午才能走上来,因此空无一人。   “在下用不了多少时间,不过为防万一,要做一些布置,这得花费不少时间。请三花娘娘与燕安就待在这里,也可以去山下别处玩耍,或是乘坐仙鹤重回浪州海边赶海都可以。若有天上神仙下界,或是有别的危险,不小心被你们遇上了,请三花娘娘带上燕子速速离开这里,无需为在下报信或是护持,在下自有应对之法。”   “什喵应对之法?”   猫儿直愣愣的盯着他问。   “兵来将挡,水来土屯。”道人一脸平静的答,“便是争斗之法。”   “知道了!”   “燕安也记住了。”   两只小妖怪都得应下来。   便见道人又左右看了看风景,便拄着竹杖往前走了,早晨山上雪才化了一半,道人留下一串脚印,走向尊者山。   眼前一花,道人就不见了。   “喵?”   “在山上!”   燕子对她说道。   猫儿这才往山上看,以她的视力,果然见到有一人盘坐在尊者山顶,便是那躬身行礼的儒雅老者的头顶,正是自家道士。   道士抬手,洒落无数灵光,色彩各不相同,都拖着长长的光芒,像是流星一样,飞向四面八方,落入山间各处。   山中自起玄妙。   阴阳四季,缓慢隔绝。   道人早已熟知登天路的奥秘玄机,早已做足了准备,而今又得了天道许可,自然知晓该怎么做,也知晓花不了多长时间。反倒是为了防止天宫神灵在这不长的时间里前来干扰,先要花更多的时间布下大阵。   此后也就简单了。 ###第六百四十九章 山中自得其乐   “总算爬上来了。”   “累死个先人……”   雪中山中走来一青一白两道人影。   “哈哈郭兄果然是累坏了,连这等不雅之言都说出来了!”身着青衣的男子直起身来,环看四周,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吐成白烟,“冬日的尊者山果然清净,大雪覆盖之下,别有一番风味啊。”   旁边还有一个身着白衣的青年,拄着一根木杖,本身已经累得直不起腰来了,听见他的话,也直起身子,看向四周风景。   尤其是那座尊者山。   “今日你我二人运气倒是好,听说尊者山虽然不高,却十分冷傲,仙气十足,一年中多数时候这位‘尊者’都笼罩在云霞山雾之中,即使到了近前也不一定能见到他老人家的真容。”白衣青年一边喘气一边说道,“可若是要赏这位‘尊者’,一点云雾也没有也不好,就是要像今日这般笼罩着淡淡的云纱,像是霞帔,又不被云雾彻底遮掩,才是最好的景致。”   “郭兄所言对极了!”   “恰逢新春,怕是要好运一整年啊。”   “惟愿早中功名!”   “咦!姜兄你看!”白衣男子忽然指着尊者山顶,对青衣男子说,“山顶是不是有道坐着的人影?”   “诶郭兄可不敢乱指!此乃神仙上任之路,免得指到神仙!”   “哦莫怪莫怪!神仙莫怪!”白衣男子连忙缩回手,“不过真的有道坐着的人影……”   “坐着的人影?”   青衣男子眯着眼睛努力看去,探头以拉近距离,却模模糊糊,什么也不得见。   最多看见山顶不平,常有凸起。   什么人影,他是不知的。   “郭兄读书这么多年,眼神还如此出众么?离得这么远也能看见山顶有人影?”青衣男子笑道。   “郭某哪有姜兄挑灯夜读来得认真?”白衣男子一边回应,一边睁大眼睛细看尊者山顶,“郭某是越看越像仙人盘坐啊。”   “郭兄定是眼花了,这尊者山乃是人间仙山,寻常哪有人敢于亵渎?何况这位尊者起码也高达数十丈,上山又没有路,怎么上得去?就算盘坐上面的是神仙,这才新春,距离四月半还早着呢!”青衣男子笑着答,“而且山上披着云纱,郭兄又如何能看得清楚?”   “这倒也是,定是云雾缭绕,郭某被蒙了眼睛。”   “也许是郭兄更有仙缘也说不定啊。”青衣男子又笑道,“反正姜某是看不出来了。”   “要真是神仙就好了!哈哈!”   “是不是神仙不知道,如果是人,真的爬上了仙山,定是要动的,你我在山上还得过上一夜,看看他动不动、明天还在不在就知晓了。”   “不若你我打一赌?”   “赌什么?”   “赌山下一顿腊肉燕豆饭!”   “好!姜某虽然囊中羞涩,可这趟出来节省,一顿腊肉燕豆饭的余钱还是有的!”   “定了……”   两人哈哈大笑。   虽然确实清贫,然而此刻身边有美景、眼前有天地、胸中有志气,腹内有诗书,便也在山中上下行走,赏景对谈,捡柴生火,笑声一片。   此刻的开怀,人间难得。   “咦!”   白衣男子虽然体能更差,眼睛却似乎要更尖一些,很快又抬头看着天上,对身边好友说道:“天上有鸟,好像是只燕子。”   “有鸟倒是可能,可这时候天这么冷,哪里来的燕子?”青衣男子一边烤着火,一边从行囊里取出几张山下买的早已冻硬了的饼子,用一根木枝串着放在火上烤着。   “确实像只燕子。”   “寒冬时节,虫儿都在地下,若有燕子,怕早就饿死了。”   “言之有理啊……”   白衣男子不禁皱起了眉,觉得自己眼睛怕是出了点什么问题,又在心中怀疑可能是有仙缘异样。   随即也取出饼子,串在火上烤热。   “这般时节,这般风景,要是有几串烤肉,一壶热酒或是热茶,该有多潇洒啊!”   “如今这世道就别奢求那么多了,何况你我行走在外,有个饼子吃已经不错了,便以山景代肉,朔风代酒好了。”   “是啊。”   普通人家,连寒门子弟也不算,勤俭读书,好不容易靠着字画攒点小钱,出来登高涨涨志气,开开眼界,有块饼子已经算是很好的饭了。   还得多亏燕仙——   饼子一半燕薯饼,一半燕米饼,便宜又顶肚子,吃起来味道也不错。   “燕仙?”   白衣男子愣了一下。   “怎的了?”   “没什么……”   “郭兄累着了吧?”   “咦!姜兄你看!那边又有一只猫,三花猫儿,生得真漂亮!”   “郭兄到这山上果真眼花啊,这山上有野猫还差不多,哪来什么漂亮的三花……还真是!”   两人坐在火堆前,举着木棍饼子,都扭头看向一个方向。   在山上一丛荆棘旁边,正蹲坐着一只漂亮的长毛三花猫,坐得端端正正,一动不动,盯着他们。   “我就说吧?”   “这猫真好看!干干净净!”   “怕是此前来登山的人带上来的,猫儿野性重,一不小心跑丢了。”白衣男子合理猜测道,又不禁摇头叹气,“山上冰天雪地的,这么一只猫儿独自在此讨生活,也是造孽。”   “嘬嘬嘬……”   “姜兄!那是狗!你要像我这样——”   白衣男子伸出手:   “咪咪咪……”   三花猫依旧坐得端正,盯着他们,还略微偏过了头,眼中闪烁迷惑之色。   “看来不近人啊。”   白衣男子说着,举着木棍,将上面烤的燕米饼子掰下一小块来,黄黄的颇为好看,也被烤热了,散发着燕米和猪油的甜香。   “刷……”   燕米饼子丢向了猫儿。   猫儿颇为胆大,饼子在空中划过了一道弧线,就落到她的脚边,还滚了两圈,但她一点不惊,完全不跑,只是眼睛追随着这块饼子,随着它飞起又落地而抬头低头,等它不动了,就低头把它盯着,眼里越发疑惑。   随即抬起头,歪着脑袋,盯着两人。   “吃啊……”   “吃吧!”   “能吃!好吃着呢!”   “这可是燕仙赐给人间的仙粮!”   “可以吃!不吃你饿死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既是劝说着她,也是山中无聊逗弄着她玩。   “……”   猫儿却是随着他们说话,每说一句,就把脑袋偏得更厉害一点,眼中的疑惑之色也更重,几乎是寻常人也能看出来的地步了。   随即干脆起身,往回走去。   留下两人颇为奇怪。   “这猫怪怪的……”   “确实有些过于漂亮与灵动了,看那眼神,就像是会说话似的。”   “此乃大山之中,今日又只有你我二人,姜兄你说……”   “郭兄勿忧!你我持身正大,行事无愧于心,又是满心善意,就是真有妖鬼到了面前,又有何惧之?何况此乃人间仙山,多年来不知多少人曾在这座山上遇到过神仙,就算真有山间草木禽兽成精,也绝不可能作恶伤人!”   “有理……这猫回来了!”   两人只见三花猫又跑了回来,迈着滴溜溜的小碎步,颇为轻快。   白衣男子眼神果真要好一些,率先看见,这只三花猫嘴上叼着一样东西。   深青色的东西,有须有足,颇为奇怪。   直到猫儿走近,比刚才更近,在距离他们不足一丈的距离、隔着火堆停了下来,一低头将口中之物放下,他们这才看清。   竟然是一只手掌长的大虾!   看样子不是河虾,而像是海虾!   “……”   两人不由扭头,面面相觑。   此处离海,起码千里。   就在这时,猫儿抬头看向他们,又低头看着虾,还用爪子拨了拨,朝他们的方向将虾拨得更近了一些,又抬头盯着他们。   “嘬嘬嘬……”   猫儿口中发出如此的声音。   ……   三花娘娘逗完两只凡人,在他们疑惑这大山之上哪来的海鲜、惊觉这只猫儿非同一般,想要与三花娘娘说话时,她就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严肃歪头把他们看着,在他们想要跟随三花娘娘、寻找这只猫儿将海鲜藏在哪里时,她就一溜烟跑进了山林中。   远处隐隐还可以听得见两人惊疑说话的声音,从风中飘来,常人已经微不可闻,猫儿却听得十分清楚。   山林深处亦有小妖怪的窃语。   “这才过去几日,时间还长,三花娘娘不去海边玩耍吗?”燕子对猫儿问道。   “三花娘娘就在这里。”   “先生其实无需我们的守护。”   “这里也好玩。”   “那两个人开始烤三花娘娘送去的海虾了,看起来他们胆子挺大。”   “真好玩!”   “三花娘娘莫把他们吓着了。”   “三花娘娘等下再送一只海螺过去,对他们嘬嘬嘬……”   “……”   已是大安八年的新春了。   青衣白衣两名男子终究还是没有等到尊者山上那道“人影”动弹或离去,云雾缭绕遮人眼,离得又远,自然只能当做那只是山顶突出的一块石头的形状,类似于人罢了。   算是白衣男子赌输了。   次日清早,两人大声谢过山中猫儿,便在猫儿远远的注视下,拄杖下山而去,想来山下有一顿腊肉燕豆饭在等着他们。   山中人来人往,大抵如此。   没过几天,尊者山上也不下雪了。   尧州浪州交界之处本就相对暖和,连着几个大晴天,春风东来,哪怕是尊者山上,草木也已经有了抽芽的意思。   登山的人也多了起来。   原本一天也就一两人登上山顶,甚至有时还没有,逐渐变成三四人,五六人。   三花娘娘每日除了修行,便在山中奔跑嬉戏,自得其乐,像是很多年前独自生活时一样,自己也能将自己照顾得很好,每天下午闲了就跑到游人常常停留的山间空地上去,寻找那些游人,逗弄他们玩耍,亦为生活增色不少。   连着几天,上山下山的人都在传说——   山上有着灵猫,颇有灵性,常常叼着不知从哪里来的海味,投喂于山中游人,投喂之时嘴中还会发出类似嘬嘬嘬的声音。待人惊疑不定之时,她就躲在山林暗中窥探。   天地间则是常常传来玄妙。   这种玄妙像是来自前方那位“尊者”,又像是来自天地间看不见摸不着也飘忽不定的某处,亦或是来自于整片尊者山,自然是山上来往凡人所觉察不到的,若是哪位有所察觉,便能称得上一句颇有灵性根骨了。   直到一日,前方灵韵大盛,天地隐隐有所变化,却又似乎一切照旧。   起码肉眼是看不出来的。   一条登天路被改变了。   自此以后,此处只可正常登天,天宫无法籍此降下接引神光,无法泄出仙气分配香火、助神灵事先凝聚神躯法身,敕封神灵的权力重新回到了人间,不再掌握于天帝手中。   尊者山上,道人终于睁开了眼。   第一眼先抬头看向苍穹。   天宫怕是已有震动了。 ###第六百五十章 谁能降之?   天有三十六重,最高为大罗天。   仙气缭绕之际,白云滚滚之间,仙岛浮立,矗立着一片金碧辉煌的宫殿群。细细一数,共有三十六天宫,七十二宝殿。每座天宫宝殿俱是仙乐环绕、白鹤飞舞,大抵是凡间人想象中的样子,却又有着细微不同。   中央大殿名曰赤金凌云殿,是世人传说中天帝统御诸天神佛的所在,亦是世人为之向往不已、想象无穷的神仙极乐之处。   朱红殿柱,白云滚雾,宝殿门口站着两名神光闪闪的金甲神将把守,俱是虎背熊腰,不怒自威,让人见而生畏。   殿中有对话声。   “告知大帝,尊者山的通天路刚刚已经被封,此后只可让神灵上来,不可由天宫封神了。”   先是一道清淡的老者声音。   “可去查看了?”   后是一道威严沉稳之声,回音滚滚。   “刚去看了回来。”   “如何?”   “伏龙观当代传人敢行此事,确实是得了天道应允的。”   话语无需说透,双方自解其意。   “天道……”   天帝不禁喃喃起来,随即自语道:“天道也不愿见到我们封神吗?”   另一道声音不答。   “在最初的天宫神道中,神灵确实不该由天宫来封,谁能上天,也确实不该由天宫来决定。天道也许确实不愿见到此事。可伏龙观传人欲行之事却绝没这么简单,那就未必是天道愿意见到的了。”天帝的声音继续响起,“几位神君仙长觉得该如何?”   “老神不知……”   “此非老神所能决定……”   “老神以为,决不能坐以待毙。”   几道不同的神仙声音响起,飘荡于云雾之间。   似乎有人的话应了天帝的意,天帝的声音随后响起:“伏龙观传人皆有上古大能之力,当代传人敢行此事,必有准备,加之天道的眷顾与应允,几位神君仙长觉得,天宫哪位神仙能去与之匹敌、又愿去将之镇杀?”   “这……”   众神犹豫之下,小声议论开来。   细听也与凡间朝会无异。   “伏龙观传人受天道眷顾,此事初行,也是顺应天道,不管他以后图谋如何,起码如今是得了天道的应允,也强占了理字,短时间内恐怕不宜大举征伐,否则的话,一来逆天而行,二来天宫诸位神君恐怕也不愿意,强行征召,反倒不好。”   此言说得是极了。   能在天上做神仙的,多数都是在民间受万人敬仰的人,哪个是庸碌平凡之辈?何况能达到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的地步。   此般神灵,绝大多数,若非德行出众,也有一身骄傲,甚至于两者都有的也不在少数,既清又高,让他们去逆天而行,让他们去征伐为民谋善、还神道本来模样的伏龙观传人,很多神灵本身就不愿意,更别说伏龙观传人此举,伤害的是天帝的利益,对其中那些有德之神不见得有利益损害。   若是大举征伐,以众敌寡,以多欺少,恐怕很多并非德行出众的神灵也不见得愿意做。   此时人间乱象已起,人间的改朝换代倒不一定就会更换天宫,几率不大,可乱世之下,天帝的威严也有所降低,能被叫去征讨伏龙观的神灵自然不是等闲之辈,若是他们不愿出战,万万不可强行征召,否则反倒容易引发问题。   当代伏龙观的时机拿捏得也没那么差。   天帝也是如此想的,所以才问哪位神灵能去愿去,既有愿去,也是哪位,而不是哪些。   “老神有位人选。”   “敢问是哪一位?”   “金灵官!”   “妙哉!金灵官再适合不过了!”   “金灵官性情暴躁好斗,又与伏龙观当代有旧隙,只是此前没有正当理由,这才强忍下来。若请他出战,他必然愿意。”   “这点老神同意。且金灵官乃是上古修士为神,天宫第一战将,斗部主官,论及战力,远非曾经那位雷部主官所能比拟,就算比起上古时的大能修士,也只有过之,绝无逊色。”   “金灵官虽然能征善战,神威无敌,可若无斗部战将从旁协助,单打独斗,怕也有些风险,须有大帝的神权护持才是。”   “金灵官本就有上古大能之力,若有陛下的香火加身,增长神力,凝塑身躯,那即便是当年地圣复生也难以匹敌了。”   “是也……”   所谓神权护持、香火加身,其实就是天帝最重要的一样权柄——   对香火愿力的调用分配。   神灵本由香火造就,信仰越广,香火越盛,神灵就越强大,这是不改的真理。   然而香火愿力也不是全都会指向某位神灵。   人间百姓去庙中上香,若有明确的祈祷对象,就是奔着某位神灵去的,那么香火愿力自然而然会导向这位神灵,这是别的神灵哪怕天帝也夺不走的。可有时候百姓去庙中烧香拜神,祈求神仙保佑,那就真是“祈求神仙保佑”,唯有“神仙”二字,至于究竟是求哪位神仙保佑,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香火自然也就没了明确的去处。   好像哪位神仙都不是。   又像哪位神仙都可以。   可是既然百姓求了神仙保佑,自然也是信奉神仙,是向神仙祈祷,按理来说也该有神仙来响应他、香火也该给予神仙的。   那么这些香火该去哪里,又该由哪位神仙来接收、哪位神仙来对他许的愿负责呢?   天上神灵并非一片散沙,而是有管理者与管理机构,这些看起来像是指向全体神灵的香火愿力,自然而然便聚入了天宫,由天宫的主宰者天帝来决定它的分配。   有明确指向的香火占据多数,然而细分到各大神灵身上,也就变得少了。   没有明确指向的香火本身更少,但全都聚在一处,聚到天宫由天帝分配,即使本是少数,却也比任何神灵的香火都要多。   许多年岁悠久的老神,在凡间的信仰已经淡化到了极致,能吸聚的香火愿力也已十分微薄,甚至不足以维持自身的存续,也有一些神灵的神职并非面向凡间,不为凡间生灵服务,而是为天宫服务,维持这个庞大机构的运转,在人间难以吸聚香火,还有一些神灵既没有出众的德行,成神之后也不勤勉,在人间吸聚的香火也不多,这些神灵,几乎都靠天帝划拨的香火维持己身。   天宫向来有如此手段——   当需要某位神灵做什么事、这位神灵的神力又不够时,便由天帝施展神权,以天宫香火愿力加持于他身上,助其神力增长。   所以对于天帝而言,神灵神力强弱反倒是其次,神职神权如何、有何擅长、对自己是否忠诚才更重要,皆因在他手下,削弱一位神灵的神力或许要难些,可增长一位神灵的神力、将一位寻常小神变成大神,却像是凡间帝王提拔文武官职一样简单。   此事差不多就已敲定下来。   只是仍有神君对此感到担忧:   “万事未雨绸缪,心有远虑,而不惧近忧也,金灵官虽神力强大,可若万一败了,我等又当如何呢?”   “老神君有此忧虑十分应该,然而老神君可有想过,伏龙观只是人道修士,人道修士灵力有穷,就算伏龙观当代神通广大,竟然可以力胜大帝神权加持后的金灵官,可胜了金灵官,他一身法力,还能剩下几分?”   “有理!”   “我等应当再议人选,做好准备,若万一金灵官作战不利,伏龙观当代法力将尽,便请下一位神将下界,将之擒拿!”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青木仙翁多次下界,与那伏龙观传人对谈,伏龙观传人本领如何,性情如何,擅长什么,想来青木仙翁最是清楚不过了,应请他来一同商议。”   “请金灵官和青木仙翁来。”   “……”   声音混杂着仙乐,在云雾中飘远。   宝殿门口,两位神将依旧矗立,有如山岳,又有别的神官出来,架云而去,去请两位神灵。   ……   人间尧州浪州交界之处。   尊者山后有一凹陷,仿佛山洞,乃是一难得避风之处。   此时山洞中生着火,用石头架着灶,摆着小锅,锅中咕嘟咕嘟,正是一锅大白粥,粥中煮了大虾鲍鱼,热气不停。   三花娘娘坐着伸长上半身,扬起下巴,一手拿碗,一手拿勺,烧火之余,还要给道人盛粥。   多舀肉,少舀粥。   盛完递给道人。   看那自然而然的神情,这种事情显然已经习以为常,再看她脸上的一丝不苟,又好像她才是主人家,才是一行中的家长。   “多谢三花娘娘。”   “不客气!快吃吧!”   “三花娘娘也请吃吧。”   “知道的!”   三花娘娘又坐下来,往火堆里添了两颗松果,这才端起碗,给自己舀了一碗,碗中只有一小只虾子。   只是喝了一口粥,刨了两下碗中,又发现粥里还有一只小蟹。   真是小极了。   三花娘娘的手本来就小,这只小蟹竟然还没有她的手指头大,跟一颗豌豆似的,长得胖乎乎圆润润的,被煮熟后略微泛黄,隐隐可见脑门上的两只眼睛,像是两个小黑点。   三花娘娘这才展露出童心来,第一时间用木勺将之舀起,兴冲冲的给自家道士看。   “你看!”   “豆蟹。”   “豆蟹!”   “是……”   “像个豆子。”   “是啊。”   “哪里来的?三花娘娘没有抓这么小的盘海!煮的时候也没放!”   “这里……”   宋游用自己的勺子舀起一块生蚝肉:“豆蟹有时候会藏在生蚝的壳里,有时打开生蚝就看得见了,有时粗心,就看不见。”   “它好小!”   “嗯……”   “长得好乖!滴滴儿大!”   “是啊……”   宋游见她这模样,也不禁露出微笑。   然而他刚刚答完,微笑也刚露出来,便见她一下将之高高抛起,仰头张嘴一接,豆蟹便入了嘴。   “吧唧吧唧……”   三花娘娘咂巴着嘴,细细品味。   “……”   宋游表情略僵。   随即无奈摇头。   三花娘娘的童真果真与常人不同。   火堆燃得噼啪响,带来阵阵暖意,锅中热气升腾,飘荡于山洞中,区区豆蟹,无法影响此时的温馨。   道人吃完,困意上来,正好洞中暖和,正好从离龙神君神像上取下的泥块微微发烫,他便就地躺下,睡了一觉。   有老神入梦来。 ###第六百五十一章 大地灵韵与天宫战神   “多谢前辈告知。”   “你待如何?”   “前辈勿忧,在下自有应对。”   “……”   宋游一觉醒来,仍在山洞之中。   甚至洞中火堆尚未完全熄灭,只是没有了明火,木柴仍然透出猩红的光,阵阵暖意从那方传来。   自家三花娘娘化作人形,正用干净的帕子擦拭着刚洗干净的锅碗,擦掉水分,放入行囊中。   “你就睡醒了?你才睡一小会儿,三花娘娘才刚骑着老虎去把碗洗了回来。”女童听见他的动静,闪电般的扭头看他。   “三花娘娘辛苦了……”   “三花娘娘不辛苦!你不睡了?”   “已经睡醒了。”   “就这么一小会儿~”   “本就只是吃了粥后,犯饭困而已,无需睡太长时间。”   “饭饭困!”   “就是吃了饭后,尤其是吃了米面后,会感觉腹中满足,身体暖和,脑袋就会有些昏沉,想要睡觉。”宋游顿了下,“煮得越是软烂的米面、吃得越多就越会这样。”   “米面?”   三花娘娘已将所有锅儿碗筷擦净水分,放入行囊中,回过身来面朝他盘腿坐着,仔细一想,才惊讶发觉,好像真的是这样。   猫儿以前是很少吃米面的,自从跟随道士的时间越来越久,道行越来越深,才开始吃一些米面。每次也吃得有多有少。道士没讲之前她倒是毫无所觉,道士这么一讲,她才想起,有时自己米面吃得多了,好像确实会感觉脑子昏昏沉沉的,很想睡觉。   只不过猫儿本就懒散贪睡,三花娘娘虽不懒散,却也贪睡,睡眠细碎化,经常动不动的犯困,想睡觉。有时随地就睡了,有时则在充沛的精力和强烈的玩耍欲下不管它,继续做自己的事,自然也就没有察觉,只当是正常想睡。   如今一想,吃了耗子之后就没有这么明显。   三花娘娘不禁陷入深思。   深思过后,下了结论:   “米面有毒!”   “非也……”   “就是有毒!吃了头昏!耗子没毒!”   “……”   宋游懒得与她多说,只懒洋洋的爬起来,整理一下衣裳,对她说道:“接下来我们要往西边去了。”   “西边?”   “陇州,西域,沙都以西。”   “什么时候走?”   “最好现在。”道人说道,“而且还要飞得快一点。无需全速飞行,但要比正常飞快上一些,最好今日黄昏之前到达。”   “好的!”   女童神情严肃认真,毫不拖泥带水,刚一答应下来,就立马弯腰,拿起地上的行囊要往外边走。   “这样会不会太辛苦三花娘娘了?”   “不会!一点不会!”   “那可真是多亏三花娘娘了。”   “对的!”   女童精神十足,元气满满,因自己有所付出而感到开心,为自己能体现价值而觉得满足,这样的人自有一种美好的感染力,能让宋游的心情也变好起来,哪怕即将对上天宫第一战将,久负盛名的斗部主官金灵官,好似也无伤大雅了。   尊者山已然复春,连绵山间,有一白鹤飞去,直入云端,往西而去。   ……   大漠深处有商道,驼铃声阵阵。   天气依旧炎热,干旱并未缓解,大漠之中只有少数极度耐旱的植物能在砂砾碎石之间生长,隔得远几乎看不见,地面本就少得可怜的水汽在高温炙烤下持续蒸发,扭曲了空气,更添炎热的感觉。   大晏时局混乱加剧,朝中对于边疆各地掌控力明显下降,要说对于丝绸之路没有影响,也是不可能的,不过丝绸路上的遍地黄金仍然吸引着无数商人来往其中,络绎不绝。   这里是最干旱的地方,最长的一条路,横穿戈壁,千里无人烟,已然成了丝绸路上的第一大关。   所幸中间有个花岩山,乃是来往商道汇聚之处,以前就是商旅行人遮阴歇脚的地方,花岩山下又有个滴水泉,也叫神仙泉,乃是数年前神仙留在大漠之中的一口神泉,这才让这条商道得以维系,让过往的商旅行人能在此补充饮水,不至于干死渴死。   这里大抵也是整条丝绸之路上人最多、最热闹的地方。   “嘿!骆驼不能进泉水欸!”   “谁敢让骆驼马骡进了泉水,在泉水边撒尿拉屎,要被打死的欸!”   “……”   有人扯着嗓门大声怒斥。   有人慌张无比,连忙将不听话的骆驼拉回来。   大漠深处,救命的泉水,不管是不是神仙留下,都该被来往行人所尊重,这是行走于大漠之中的人的自救之道、处世之道。   泉水清澈见底,映出岸边众多身影,骆驼跪趴着低头饮水,来往之人衣着各异,样貌不同,明显看出来自不同国度地区,又有一名年轻道人拄着竹杖,带着一名身着三色衣裳的女童走过。   “有仙鹤就是好,以前我们走了多久,才从那边走过,现在有了仙鹤,一下子就飞到了。”   女童左右扭头,环顾四周,似乎也有些感慨。   “那不一样。”   道人驻足停步,弯腰掬水。   泉水清冽,入口回甜。   女童见状也取下水囊,弯腰装水。   “脚不准踩进去了!”   又有不同的声音大声喊道。   三花娘娘听见呵斥,下意识以为是在喊自己,连忙低头一看,后退一点,发现自己并没有踩到水中去,又顺着声音看去,发现那人是在呵斥自己队伍里的另一个人,她扭头看了一会儿那一行人,又低头看了看面前的泉水,神情微妙,不知想些什么,这才摇头晃脑的抛开思绪,继续上前装水。   远方正有一轮日落。   “今夜便拜托三花娘娘与燕子在这里等我吧,我去大漠深处走一趟。”道人直起身来,抬头看天,像是已然有所察觉,“等明早再麻烦三花娘娘驾鹤带我去天尽山。”   “你去哪里?”   “大漠深处。”   “去做什么?”   “自有要事……”   道人如是说着,已然转身,拄着竹杖迈开了脚步。   女童站在湖边,拿着水囊,愣愣看着他。   道人身影越行越远。   湖边除了女童,满是商旅行人与骆驼的身影,其间也有别的人看向道人,露出疑惑的神情,觉得熟悉,却又不敢确认。   花岩山下过于杂乱,商旅骆驼,从山上掉下来的碎石,自建的木屋,遮阴的棚舍,道人行走其间,身影常被遮挡,当他的身影再次被一块大石遮挡的时候,在一个刚好没有任何一个人看见他、看向他的瞬间,道人便再也没有从这块石头后走出来。   天色越来越暗。   大漠虽有起伏,远看却是平整一片,就如有着细波的海面,站上山丘高处,一眼能看到天尽头。   头顶早已漆黑,繁星一颗接一颗的冒了出来,天边霞光如梦似幻,令人心醉。   “轰!”   夜空一道神光,连通天地!   刹那之间,有天神降世!   道人拄杖站在土丘之上,静静等他。   也是金灵官早有知会——   这般争斗,一方乃是伏龙观当代,替天行道,自然心怀正义,一方乃是天宫一部主官,民间赫赫有名的战神,不说德行,起码有着应有的骄傲与刚直,自然都没有当着众多凡人争斗、波及凡人的道理。   因此寻了这一大漠无人之地。   只见金灵官显出寻常降妖除魔的神躯法相,怕有上百丈高,全身像是黄金铸就,又身披金鳞战甲,手持黄金锏,背后斜背着一杆巨大神枪,像是长在了背上。而他面容不怒自威,额上多了一只竖眼,满身神光熠熠,照亮戈壁十里,更甚天边霞光,亦轻而易举的将满天星光压了下去,俨然一尊不败战神。   “伏龙观当代身在此地,可是要去天尽山?”   声音滚滚,似从九天之上来。   “正是。”   “大胆妖道!凡人之躯,竟敢妄图染指神灵登天路,罪不可赦,吾奉天帝诏令,特来降你,还不速速引颈就戮!”   “恭候多时。”   道人只是如是说道。   声音清淡,夜风中很快就消散。   “难道你以为此地分属西域,远离中原香火道场,就能在本座手下占到便宜?”   “此时已入夜,满天星斗,正是将军善战之时,何来这么一说?”   “狂妄!”   皆是立场坚定之辈,何须多言?   “星光来!”   披甲的黄金巨神手持金锏,伸手遥遥一指,指向道人——虽然此刻孤身一神,身后没有一兵一将,却有号令千军万马之势。   “刷!”   满天星光顿时仿佛受其召令引导,全都光芒大盛,星光汇聚成束,降下凡间,打在道人所站之地,成了毁天灭地的一击。   “轰隆……”   道人方才所站的山丘顿时崩碎,山石乱溅,尘埃冲天,气浪沿着大漠迅速荡开,仿佛是要撕碎天地。   斗部主官,聚引星光下界,没有谁可以挡得住这一击。   火神不能,山神不能,真龙也不能。   伏龙观的道人同样不能。   只是不知何时,道人已经到了另一个方向,距离金灵官更远的地方。   抬起竹杖,往下一顿。   “天道无极,大地浩茫,在下宋游,上古地圣传人,而今顺应天道,召请地脉灵韵现世,化为山神,诛杀恶神!”   无数流光自他身上飞出,如星如雨又如萤,刹那间也盖过了天上繁星的光芒。   天边霞光正盛,大地都成剪影,星雨流萤便落入这黑暗的大地之中。   广袤戈壁,灵韵无边,仿佛沉睡多年的上古神灵,一时受其号召,顿时睁开了眼。   “轰隆隆……”   大地塌陷开裂,瞬间成了一道深渊峡谷。   深渊峡谷长不知多少,宽不知几何,像是大地裂开的伤疤,又像通往地底神灵的通道,无数山石向其中陷去。   “嘭!”   却又有一只巨手伸出来,扒住了大地裂缝的边缘。   一尊堪比山岳的巨人爬了出来。   道人站在远处,却没有停。   灵光继续飞出落地。   又有两尊巨人爬了出来,都有百丈高,有如山岳,比起金灵官降妖除魔的法相也一点不低,腰背更要雄壮许多。   “化为山神……   “诛杀恶神……”   金灵官站在一片黑暗的大地上,背靠天边一线霞光,看着这三尊地脉巨人,却是露出轻蔑之色。   “一片萤火之辉,焉能与满天星斗争光?区区地脉化身,也敢与天神斗?   “便看看谁是恶神!”   金灵官转身挥舞金锏,无边巨力自脚下起,大地也被他踩得开裂,全身神力汇于一处,只用蛮力,打向其中一尊地脉巨人。   地脉巨人则是抬臂而挡,举手投足间亦是巨大的风声。   “轰!”   地脉巨人灵韵十足,身躯能支撑起这么大的体型,能与当初的巨星神正面对碰,自然远不是寻常山石的硬度,此时那堪比小山一样巨大的手臂与神将金锏相碰,自是山崩地裂一般的声响。   灵光迸射,尘埃顿起。   却是无数碎石轰隆之下,砸在大地之中,如同落入一片黑暗的海,不乏火星迸射而出。   地脉巨人一条胳膊顿时崩碎。   不仅如此,金锏打碎了巨人一条胳膊之后,竟还余势不减,打到巨人身上,直接嵌入了巨人的半边身躯里去。   只此一击,便知晓金灵官与巨星神的巨大差距了。   “哼……”   一声冷哼,在天地间回荡不绝。   “轰隆隆……”   另外两尊地脉巨人踏着沉重的脚步,身如山岳,眼如地火,向着金灵官猛冲过来。   地上亦是许多山石腾空而起,整片大地的古老灵韵都在道人的号召下,奋力修补着先前那尊地脉巨人碎裂的手臂与身躯。   这还不够。   道人又换了一个法诀。   “去!”   顿时又是无数灵力,带着不同的光泽,划过夜空,却不是落入大地,而是飞向三尊正与金灵官相斗的地脉巨人。   “嗡……”   第一道流光打在巨人身上,顿时没入其中,荡开一圈涟漪,将巨人身上一大块山石化作了金色。   随后无数道流光接连而至,纷纷落在三尊地脉巨人身上,一道又一道,灵光在夜空中荡开一圈圈涟漪,勾勒出巨人轮廓,每一圈涟漪最后都化成金色的光泽,从一圈圈连成一片,覆盖了三尊地脉巨人全身。   “点石成金?”   金灵官退到远处,扭头看去,方才道人所站之处已经没了他的身影,左右搜寻也找不到他藏身何处,面前只剩三尊巨人。   巨人与他同高,膀大腰圆,脚踏大地,地上无边灵韵做为支撑,浑身已成金色,仿佛巨神。   “鼠辈……”   金灵官不屑说道,却是毫无俱意,反倒战意更浓。   “区区小术,焉敢称金?”   双方瞬间就已交触,又战在一起。   只是此前是金灵官对地脉巨人一边倒的压制,金锏一挥就能击碎地脉巨人的手臂头颅,隔空一掌,亦能轻松将之击退,星光一聚就能从上到下洞穿地脉巨人的身躯,神光大盛之下,哪怕三尊巨人同时攻来,也能轻松应对,天神似乎比地神更为强大,多亏有广袤大地灵韵支撑,地脉巨人碎了又被修复,三尊轮流来,才能勉强撑住。   然而如今金光护持之下,地脉巨人坚比神躯,却已能抗住他的金锏。   短暂之下,双方有来有回。   一方是大地古老的灵韵,一方是天上善战的神灵,却不知胜负几何。 ###第六百五十二章 只出三招   四尊巨人,皆如黄金铸就,又都有山岳大小。   只是其中一尊面容威严刚硬,生有三眼,披着黄金战甲,手持金锏,身负神枪,俨然神灵,相比起来,另外三尊身高相仿,虽然比黄金神灵更加膀大腰圆,可却是手不见五指,脸不见五官,一双眼睛也如地火一般,明显潦草了许多。   在一片黑暗的大地上、霞光与星光的映衬之下,双方激烈争斗。   神灵金锏打过,全是火星四溅。   巨人拳头挥砸,亦是神光迸射。   大地震颤连绵不断,空中轰鸣宛如夏日雷霆,大漠深处的动物们要么躲入地底,要么仓皇逃窜。   大漠中有些妖魔精怪,远远不知这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天边霞光之下,有巨大的身影成了移动的剪影,又有浑身散发神光的金甲巨神持锏与之争斗,神光火光迸射,勾勒出双方的身影轮廓,传来毁天灭地般的动静。   神威阵阵,使他们本能的颤抖。   满天星光璀璨,越发璀璨。   甚至从未见过这般璀璨的星光。   这些远在西域的妖魔精怪终于第一次体会到了来自中原神灵的威压。   金灵官不愧是天宫第一战将,久负盛名的上古战神,面对三尊金身护持下的地脉巨人,仍然占了上风。   “星光来!”   周天星斗顿时大盛,显出肉眼能分辨出的不同色彩,几乎照得大漠亮如白昼。   “轰隆!”   星光聚引而下,形成巨大光柱。   一尊地脉巨人被星光锁定,哪怕高速移动,避免了被其完全笼罩,却也被打中大半边身子。   一时之间,哪怕地脉巨人坚硬无比,又有金身护持,可在星光之中,身躯也迅速消融。   不光身躯,灵韵亦被神力消融。   满天星光映照之下,金灵官浑身神光大盛,巨大的神躯法相显出精致至极的细节,金锏亦是金光耀眼,随着他的转身,在夜空中划过一道半月般的痕迹,打在另一尊巨人的头上。   “轰!”   神力之下,黄金头颅也为之崩碎。   这时被星光打碎消融的第一尊地脉巨人才开始倒下,仅剩下小半边身子,身躯破碎之处宛如流岩熔金,看似迟缓的落地,砸出轰然巨响。   第三尊地脉巨人踏步而来,一拳亦是旋身挥出,打在金灵官的身上。   金灵官浑身神光大盛之下,竟是不闪不躲,硬抗这一拳,随即继续拿着金锏,以双手高高举起,再次一锏挥下。   又是一声巨响,有打碎山岳之势。   地脉巨人原本就已经被打碎了头颅,金锏又来,竟直接从脖颈一路往下,劈开巨人金身,神光灵光与火星一并闪耀着,金锏这等钝器好似也化作了利器,一路打到了巨人胸膛。   第三尊巨人攻势又到。   金灵官这才放弃这尊巨人,也放掉了嵌入巨人体内的金锏,无需那么多花里胡哨的技巧神术,便是后退拉开距离,抬手一伸背后的神枪便自动出现在了手上,一枪横扫如月,似能打掉繁星,扫在这最后一尊巨人身上。   “轰!”   星光再度降下。   这次不如上一次威势猛烈,大抵和第一次用来打宋游时差不多,却也打得地脉巨人身形一顿,表面金身寸寸破裂。   “轰!”   金灵官一枪刺穿了巨人胸膛。   神力星光汹涌澎湃,破除巨人灵韵。   这时第二尊被打碎头颅胸膛的地脉巨人这才落地,仰身往后倒地,在地上砸出巨大的人形坑陷,身上金光也缓缓褪去。   第三尊地脉巨人紧随其后,俯倒在地,因为体型巨大,看起来像是慢动作般。   “哼……”   金灵官手中神枪化作光点消失,重新回到背上,嵌于第二尊地脉巨人胸腔内的金锏也同样化作光点消失,回到他的手上,而他这时才转过身来,一脸威严,目放金光,开始细细搜寻宋游所在。   “手段已破,还不速速显身?”   眼中金光扫过,天地万物无处遁形。   然而远处却传来一道声音,听来有些苍老,暴躁如火:   “金灵官!可还识得本座?”   金灵官瞬间抬头,眺望远方。   夜空中有一火光飞来,宛如流星。   然而金灵官乃是斗部众位星官之首,自然知晓,那不是流星。   “炎阳真君?”   金灵官神情一沉,认出来者,随即沉声说道:“你逃出神州,前往西域,无人管你已是放你一马,竟想插手此事不成?”   “伏龙观当代所行何事,老夫不知也不管,今日你到西域,却正好与天宫算算旧怨!”   “好好好……”   金灵官连道三声好,看似胆气十足,只是却很警惕,不断瞄向四周。   “在找什么?可是老夫蕴养三千年的神火灵韵?”炎阳真君说着,一挥衣袖,“老夫已为你带来!”   “轰……”   轰然之间火焰滔天。   整片大漠顿时化为火海。   此火还不是凡火,甚至寻常修行有成、擅长火法的人间修士、妖魔精怪,甚至天上神佛放出的灵火、真火、仙火、业火都远远无法与之匹敌,此乃上古两位火神之一,炎阳真君蕴养数千年的神火灵韵。   夜幕下黑沉的大地瞬间就被照亮,照出大漠中山丘的起伏轮廓,又在火焰下迅速消融。   就连刚刚倒地的地脉巨人“尸身”,无论金身是否散去,也在火焰下开始消融,与大地山丘一同,化作流动的熔岩火海,填入刚刚孕出地脉巨人的深渊峡谷中。   火海之中又有巨神站立。   金灵官赫然处在火焰的最中心,也是神火灵韵聚集之地。   只见满天星光大盛,仿佛与地火争辉,星光落在金灵官身上,变成他身上的护体神光,凝实护持他的神躯法相,饶是如此,金灵官的身躯也在火焰中逐渐变红。   最先变红的是他身上的甲胄与手中的金锏,随即朝着五指与身上蔓延,逐渐全身变得通红。   “本座岂能惧你?”   金灵官虽然全身通红,甚至面容已然变色,却依旧咬着牙,提着金锏,带着满身神光,仅仅一步迈出,就已到了火神面前。   一锏挥出,由上到下,画出金月。   “篷……”   火神陡然炸开,散成满天火焰。   金锏自火云中间劈过,毫不受阻,轻轻松松将火云劈成两半。   只是却好似对火云并无伤害。   “星斗助我!”   “轰!”   满天星光聚引而下,打向火云。   这时的火云却不敢再硬接了,只得再次散得更开,也落到了地上,与满地神火融在一起,难以分辨。   更多火焰汹涌而来,聚在金灵官身上。   满天星光接连降下,要么打得大地狼藉一片,要么打在金灵官身上,补全他的神躯与法相。   金灵官浑身简直红得耀眼。   要不怎么说是天宫第一战将,若是换做别的神灵,不管是不是上古大能,不管神力高低,被这神火灵韵灼烧如此之久,恐怕也已经面临魂飞魄散的风险了,而他不仅依然活蹦乱跳,甚至还有余力反击。   “刷!”   星光再度大盛,以至于地上火焰都被压制。   “这金灵官有天宫神权香火加持,神力远超寻常,道友须得助我!”   火焰某处传出声音,回荡不绝。   声音刚刚响起,便有星光聚引而下,随着一身通红的黄金战神的金锏指引,打在声音传来之地。   “……”   那方没有别的声响,然而满地火焰之势却是陡然一滞,随即才恢复。   火海之外,夜空之上。   由于火海覆盖太广,道人为了避免自己也被烧到,只有离得远些,为了看清远方的景象,又只得升到云端之上。   宋游自然也已看出,原本炎阳真君声称“即使天宫斗部金灵官亲至,只要敢到火中走上一遭,也得被将金身烧成金水”的神火今日并不能在短时间内将金灵官烧死,此时听见声音,自然毫不犹豫。   伸手掐印,灵力汹涌。   “花开顷刻!”   头顶星光前所未有的明亮,地上已成火海,火海之中,神灵金身被烧得通红,却依旧奋战不停,怒喝连连,就在此时,神灵高达百丈的金身法相之上又开出了一朵朵小花。   小花很小,形状各异,从神灵的盔甲鳞片上盛放、从神灵的身体上长出,甚至金锏上、衣袍发丝上,都不断长出盛放。   火光之中,小花刚一长出来,盛放成花朵,就也被烧得通红,随即散成灵光,可却不断有新的花朵自神灵身上生长出来,覆盖着巨大的神灵的躯体,灿烂无比,美丽非凡。   只是这种绚烂美丽背后,金灵官身上的神力与生机却在迅速消耗着。   哪怕星光降下,洗净全身花朵,可眨眼之间又能全部生长出来。   “……”   神灵逐渐不支,加之神火灼烧,身形迅速缩小,没有多久,金灵官就放弃了巨大的神躯法相,转而变得如常人一般大小。   可是神火灵韵依旧汹涌聚集,汇聚在金灵官缩小的身上,使他亮得宛如半空中的一轮烈日。   依稀可见神灵抬手,举起金锏,想要重开天地通道,然而地上火焰倒卷如龙,硬生生打断了这个过程,之后火光更亮,裹着半空中的烈日轰然落地,直将之烧成金水。 ###第六百五十三章 接下来又有谁能出战?   天边霞光早已暗淡,地上神火也被收回,只留下被烧成熔岩流火的大地,仍然冒着红光与热气。   金灵官已然陨落,神魂俱灭。   满天繁星好似也暗淡三分。   夜空中重新出现炎阳真君的身影,这位古老的神灵一身红袍,面色有些不大好看,似乎是在刚才的争斗中被金灵官所伤,又有力竭之感。   远远地上一名道人,站在熔岩流火的边缘,大地黑暗之中,倒是毫发无损,也不见疲累,与他拱手。   “多谢火神相助。”   “莫扯这些!倒是畅快!”古老的神灵化作火光飞来,虽然身上带着伤,语气神态中却有着当今已经越来越少见了的纯粹与洒脱,“好多年没有与人这般争斗过,好多年没有人能与我这般争斗过,差点忘了这是什么感觉,今日再来一次,真是畅快!”   “可有想起上古年间?”   “哈哈哈!可惜当年与我斗法之人,无论强弱,如今还苟活存续于天地的,都已没有几人了。”火神仰头大笑,又回头看了看身后,地上那滩金水也已消失在了天地间,回归于本源了,“这个金灵官名头倒也不虚,九天之上,比他活得更久、道行更深的老东西不少,称得上比他更加神通广大的老东西也有,但如他这般善战且好战的,依我看,是一个都找不出来了。”   炎阳真君稍稍停顿一下:   “加上天宫香火神权的护持,此后你往下走,恐怕也不容易遇到比他更能打的了。只是神通法术一道,向来是变化莫测,玄妙无穷,若是善加运用则可以弱胜强,若是鲁莽大意,呵呵,上古年间,许多大能也翻过车。你既敢行此大事,想来早有计划,不必旁人来多提醒,只是老夫回归神州的希望已然寄托你身,说不准身家性命也在你的成败身上,若你翻了车,老夫恐怕还得再往西行。”   “多谢前辈。”   “你且去吧。”火神凌空俯视他,“只助老夫早日能回神州。”   “竭力而为。”   道人与他拱手行礼,恭敬而诚恳。   “篷……”   头顶一声炸响。   道人再抬起头时,空中已然寂静。   炎阳真君所言他自是知道的。   神通法术一道向来相生相克,就如当年初下山,大如牛的纸夜叉,尚武善战的三五个江湖好手、一队披甲军士也不见得能与之对敌,然而知晓其中玄妙者只需一篷凡火,就能将之烧得一干二净。   上古时期神魔修士斗法十分常见,一些大能靠着独特的神通法术、看家本领,打遍天下罕有敌手,却唯独惧怕某一位,甚至惧怕比自己道行更浅战力更低的一位的情况也是有的。这种情况在妖族修士之间更是常见。   又如方才这位金灵官。   天宫第一战将,除了善战以外,也好战而勇,身上颇有几分古之勇将的气度,到了最后一刻才想着离去,自有一身胆气。   然而他在看见炎阳真君之时,却第一时间就露出了警惕之色,这并非因为炎阳真君乃是上古大能,金灵官自认战力不如他,而是他知晓炎阳真君的神火灵韵恰好克制自己的金身。若是换了别的一位上古大能,他定也是战意无穷,无所畏惧。   可惜神火果然克金身。   可惜一旦战意削减,心生忐忑,便难以一往无前。   可惜还有一个道人从旁助阵。   炎阳真君的提醒贴切属实,同时他的助阵也是极大的恩情,不仅没有从宋游这里获得任何好处,反倒耗尽了神火,还受了金灵官的重击,宋游对他的感谢也自然真心诚意,发自肺腑。   “……”   此时看着面前这片熔岩流火之地,覆盖方圆不知多少里,火光冲星斗,热气入云霄,虽然神火已灭,可仅是残存的几分余韵余威,亦不是凡间大地所能承受的,若是无人管,不知多少年才会彻底熄灭。   所幸宋游早有准备。   只见道人伸手入怀,取出一个水晶高颈瓶,乘风而起,找到风向,开口对准前方大地。   “去……”   大漠流岩,一片朔风声。   “嗤~~”   天山寒气落地,地火顿时熄灭。   一阵白烟直冲云霄。   过了许久,道人这才收回水晶瓶,左右看看,寻了个方向,便拄杖迈步而去。   一步就是一里。   ……   花岩山下,滴水泉边。   星光细碎黯淡,荡漾在泉中。   泉中有轻微的水花声,几乎微不可闻。   道人拄杖走到这里,借着星光,只见一只长毛三花猫正在泉中游泳,左右游动,时而转着圈,毛发浮起,只露出猫背与猫头,乍一看还以为是一条毛绒绒的虫子在水中蛄蛹。   见到他后,又朝他游过来。   游到近岸浅水处,自然便站起了身,脚下踩的都是碎石子儿,稳稳走上岸,待得脚下没水了,她才停下,陡然甩动身子。   “哗……”   干燥的戈壁湖边顿时被洒落一圈水,甚至溅到了道人的脚上。   猫儿扭头疑惑看来,又连忙伸爪,在他的鞋子上抓了几把,像是在给他擦水,越擦越湿也不知道停,随后才抬起头来看他:   “那边有地震,是你在打架吗?”   “是火神和金灵官。”   “火神和金灵官!”猫儿仰头盯着他,眼睛比星光更亮,“你去帮火神的忙吗?”   “是火神帮我的忙。”   “火神帮你的忙!那你打赢了吗?”   “自然。”   宋游不想与她多说这些,于是问道:“三花娘娘为何跑到泉水中去了?”   “三花娘娘去里面游泳玩水。”   “这可是人家要喝的。”   “三花娘娘很干净!所有湖和河都有小的动物进去游泳的!”   “是这样啊……”   “只是白天不能去。白天有人。他们说这个泉是神仙弄的,不准人走进去。”猫儿说道,“但是三花娘娘不是人。但是神仙就是我们。”   “三花娘娘说话越来越有逻辑了。”   “罗记!”   “越来越有条理了。”   “条理!”   “那边已经有人醒了,这条路上的人似乎都喜欢天没亮就赶路。”宋游对她说,“我们抓紧时间眯一觉,也该出发了。”   “出发去哪里?”   “先去天山吧。”   “那你睡!三花娘娘给你守夜!三花娘娘还给你铺好了床,就在那边!”   “那就多谢了……”   “刚才星星好酿,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   大漠戈壁白天炎热,晚上微凉,只需找个避风之处,躺下就能将就一夜。   三花娘娘要更讲究一些,给他铺了毛毡,免得满地碎石子硌着肉,道人躺上去后,再盖上一件薄衣裳,把头也给遮住,便能睡得很好了。   ……   凌云宝殿之上更是璀璨星河,仙气云雾沐浴着星光,又与白天有着不一样的神异奇妙。   殿中神灵却未休息,而是在等待结果。   其实差不多已然知道了——   本身凌云宝殿中间有个观视台,像是一面巨大的圆镜,又像一个通向下界的洞口,一旦打开,下界神州万里,天宫管辖境内,绝大多数地方的景象都能通过观视宝镜看见。只是打开这个宝镜,便也等于打开了天宫通往人间的某种通道,若无端窥视大能,大能有奇异手段的,也许可以通过这个通道将神通法术反送上来,一下打烂凌云宝殿。   殿中多是文官,自不敢冒此风险。   然而金灵官这等神灵,八部之中最重要的斗部的主官,在天宫也是响当当的一号大神,身死陨落,天宫神灵冥冥中自然也有所感应。   只是仍旧在此等待结果。   直到殿外有老神驾云来。   宝殿大门开启,忽又轰然关闭。   只从里头传来缥缈的声音:“回禀大帝,金灵官战败身殒!”   “啊?可看清楚了?”   “一清二楚,神魂俱灭。”   “连金灵官在香火神权加持之下都战败身殒,伏龙观当代竟如此善于斗法?”天帝说完,连忙又问,“伏龙观当代法力可有耗尽?”   “所耗不多,亦不算疲劳。”   这句说完,才是使得殿中众神大惊。   “怎会如此?”   “伏龙观当代用的什么神通法术打败金灵官的,可有看清楚?”   “金灵官乃天宫第一战将,又有香火神权加持,就算战败,伏龙观当代也绝无可能轻描淡写!到底怎么回事?”   “……”   “回禀大帝与诸位神君,伏龙观当代并未与金灵官单打独斗,而是请来了躲藏西域的炎阳真君。据老神所看,前期金灵官与其争斗之下,轻而易举便占据了上风,伏龙观当代以地圣所传灵法请出地脉巨人,又以点石成金之法加持,但在金灵官面前,仍旧不堪一击,直到躲藏西域多年的炎阳真君到来相助,两人合力,这才击败金灵官。随后在炎阳真君神火灵韵之下,金灵官魂飞魄散。”   “炎阳真君?”   “他竟敢……”   “炎阳真君也到了……”   “难怪……”   “金灵官金身坚不可摧,天下神通法术难有破之,唯有火阳真君的九元天火、炎阳真君的地灵神火刚好克制。”   众多神灵皆是议论纷纷。   反倒是天帝大怒。   “伏龙观当代能请帮手助阵,天上那么多星官天将,难道就不知道下界为金灵官助拳吗?”   “大帝有所不知啊。那炎阳真君乃是火阳帝君的同胞兄弟,上古大能,只是数千年前,火阳帝君上天为神,炎阳真君不肯,随后在当时的天宫征讨驱赶之下躲出了神州,可他一身神通法力却是丝毫不逊色于火阳帝君。地灵神火蕴养数千年,今夜刚一祭出,大地瞬间就被融化,就连金灵官的金身在满天星光护持之下都顶不住,当时确实有诸多星官天将在场,可也只敢远远借与星宿之力,若是下界,恐怕还没有落地,在半空中就被那满地神火烧得神魂俱灭了。”   “竟如此厉害……”   赤金大帝两百年前才上天,这届天宫也是新换的,精于弄权之下,对此倒是知之不多。   “伏龙观当代已然如此强势,又有古神相助,这可如何是好?”   “大帝莫急……”   殿中传出刚进来的老神声音:“金灵官毕竟勇猛,即使被神火克制,却仍然打得炎阳真君身负重伤,甚至逼得炎阳真君将几千年来蕴养的神火灵韵耗得一干二净才战败身死,如此一来,炎阳真君已不足为虑。若能击败伏龙观当代,今后慢慢找他算账也不迟。”   “那炎阳真君现在何处?”   “自是回了洞府,养伤避世。”   “当真?”   “不敢欺瞒。”   “啊……”   众多神灵好似都松了口气。   宝殿之中安静了片刻,这才又传出天帝的声音:“然而金灵官战败毕竟不是小事,恐会影响天上众多神灵士气,那么以诸位老神君看来,接下来又该如何是好?谁能、谁敢出战击败伏龙观当代呢?”   “回禀大帝,老神有一人选。”   “谁?速速说来!”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伏龙观传人能请来火神,我们也能!” ###第六百五十四章 猫儿也有忧愁   “火阳帝君?”   “正是!”   “帝君可愿出战?可能取胜?”   面对这等上古神灵,天宫背后的支柱之一,即使是掌控天廷的天帝,语气中也不免多几分敬重。   “帝君性情暴躁,上天为神多年,虽有收敛变化,却也依然刚烈。上次老神前去拜访帝君,席间相询,帝君态度模糊,似是犹豫。”老神的声音在仙气云雾之间飘忽着,“然而帝君毕竟是天宫重神,如今金灵官战败身殒,又是他的同胞兄弟亲手为之,若是与他说明,请他出手,只需把握好言辞间的尺度,想来帝君定然不会拒绝。”   老神说得委婉,然而殿中众神皆明其意。   火阳真君确实是古老神灵,不过天宫也不是唯他独尊,更不是连天帝也不敢招惹他,起码受天宫香火神权加持下的金灵官便能斗他,只是双方成神之道不同,各有神职神权与神力,互相尊重罢了。如今天宫重神金灵官战死,是他同胞兄弟亲自干的,若是此时他还不愿出手,无论天帝还是别的古神怕是都难以容他,就连他自己,怕是也不好意思。   然而就如老神君所说,把控好言辞间的尺度是最重要的。   火阳真君毕竟暴躁,要与他说明,又要点到为止,要以伏龙观当代的本领来激他,又不能让他感到自己被轻蔑,确实困难。   “唯有老神君可以胜任。”   “老神愿意前去劝说。”   “只是帝君的本领比起那下界的炎阳真君又当如何?”   “帝君与之曾为同胞兄弟,本领只在其之上,不在其之下。炎阳真君的地灵神火蕴养数千年,能烧金灵官,火阳帝君的九元天火同样在三十四重天上受天地灵气日月精华滋养,同样有数千年了。只是可能由于西域远离神州,帝君在那里没有庙宇神像,神力可能略有衰减。不过老神相信以帝君的本领,也能用同样的手段,为金灵官报仇。”   “可等他回到神州再战。”   “便看帝君心意了。”   “大事尽托于老神君!”   “……”   殿中众位神君议论之下,天日已从东方升起,云端上的浮岛天宫也沐浴在红光之下,越发圣洁。   ……   山坡温柔,一片可人的青绿。   青绿之间,牛羊低头悠然吃草,有牧民拿着长鞭,骑马往前走,远方正是一轮胭脂红。   一幅唯美的塞外江南春景。   就在这幅画上,有仙鹤展翅飞过。   “这里好多马儿!”   “是啊……”   “什么颜色都有!”   “这里产马。”   “三花娘娘想我们的马儿了。”   身着三色衣裳的女童跟随道人走进这座西域小城,并不是玉城,而是天山脚下的绿城,她一边左右环顾,看着身边来往的西域面孔,同时这些西域人也向她投来目光,一边回想着今天坐着仙鹤降落时看见的风景,不由想念起了自家马儿。   “不久就看得到了。”   宋游迈步前行跟随记忆,在多年前歇过脚的客栈住下。   客栈对面有一家店,卖馕包肉。   三花娘娘曾偷学过他的手艺。   如今过去了几年,这家店仍然开着。   宋游与三花娘娘过去点了一份。   三花娘娘没有意见,她似乎已经能够理解到“为什么三花娘娘已经学会了,道士还要花钱再来买”这件事了。   馕包肉是现做的,长得黝黑精壮的西域小伙子正在揉面,旁边年长些的男人已经将羊肉腌制好,店中坐着许多人,有人在吃有人在等,也有人聚在一起喝着奶酒闲聊,热闹一如从前。   三花娘娘坐着不动,手肘放在桌上,手掌撑着歪着的脑袋,面容认真,眼带思索,因为生得过于漂亮,吸引着店中众多目光。   此时她脑中想的却是今天这一路。   今早天还没亮就已出发,和那些穿过炎热戈壁的商人们一样,只是地上还黑着,乘鹤入云霄后东边便显出了光。   一路过来,和数年前他们行走西域的路线多有重合,就算并不完全一样,可很多地方也是他们曾经走过停过的。   然而驾鹤飞到天上之后,山峦变了高度,河水显出长度,森林草丛像是被拍扁在了地上,大地成了猫儿眼中的一幅画,如水一样流走,一些原先走在地上看得见的东西看不见了,一些原本走在地上看不见的,却又呈现出来。   雾和云都如此清晰,城池原来只有那么点大,荒凉的戈壁竟然如此斑斓,两座大山之间的距离眨眼就能跨越,在自己曾去过的一座山的背后竟然还镶嵌着一片自己并未见过的湖泊,在自己曾经捉过耗子的一片森林旁边,竟然还有自己从未发现过的一片湖泊,离得好近,可惜当时那么想找个地方钓鱼,却都没有发现它。   很多地方像是自己从来没有来过,几乎认不出来。   真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杂乱的声音入耳,都被她过滤掉。   “这条路越来越不好走咯……”   “谁说不是呢?也不知道还能再走多少年!要是能如谢公他们一样,那就不用再奔波了!”   “谢公?哪个谢公?”   “昂州谢公,原先也是此路上的商人,你我的同道,难道没有听说过?”   “倒是不太清楚……”   “如今这条路上颇多妖鬼神异,玉城之外森林中藏着无数奇珍异宝的传闻你该听说过吧?谢公以前一直在这条路上走商,几年前路过玉城的时候遇到了神仙高人,因为为人正直,热情有礼,帮助了神仙,临走之时,神仙托梦报答,让他们去森林中寻找奇珍异宝,他们真去了,结果真的找到无数奇珍异宝,他们装了不少离去,一路小心翼翼,回到昂州,换了一辈子都用不完的财富,如今早已不必走商了。”   “这倒是听过……原来那位姓谢?”   “是啊,也是昂州人,与我还算是半个同乡呢!”   “听说山中奇珍异宝堆成了山,他们因为以前听过的一些传闻,害怕自己贪心,最后财宝变成乌有,并没有带多少,骆驼背上都没装满,绝大多数都留在了山上。回到昂州之后,才有人懊悔,然而第二年按着记忆再来寻,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当初的地方了,真是玄奇。”   “此言不假。”   “要是换了我,第一次就要满载而归,从此富可敌国,子孙后代都无忧了!”   “要是换了你,神仙知你贪心,定不给你!哈哈哈哈!”   “哈哈这倒也是。我还听说玉城当地有个西域女子,原先似是一个王宫侍女,也拿了少许财物,到王宫换成了钱。这事在当地传得很广,我刚听的时候还以为是几百年前的事,原来就是前几年。”   “这侍女倒也聪明,知晓拿少一些,知晓去王宫换钱,说清来由。”   “真是令人嫉妒……”   “是啊……”   “诸公且看,那边有个小姑娘,跟随道人同来的,这边倒是少有见到道人,这小姑娘也真是长得惹人喜爱!”   “……”   众多人都看向旁边一桌。   女童仍旧手肘拄桌,手掌撑着下巴,脸蛋白嫩干净,五官清秀明动,面容严肃眼光却闪烁不断,认真思索着自己的事情,也像是寻常沉溺于自己思绪中的普通猫儿一样,对店中朝自己投来的诸多目光视若不见——谁又能想得到此时女童脑中闪过的山河湖海呢?   直到伙计端来了馕坑肉。   一把刀子插进去,剖开烤馕,展示出里头焖烤得多汁的羊肉。   馕香肉香像是有实质,化成了一只手,提着女童的脖子使她瞬间清醒过来,又抓着她的目光视线,强行扯向面前的食物。   倒是还没有忘记拿筷子。   “三花娘娘的馕包肉已经得了当地人七八分的真传,欠缺在于揉面和面的功夫,此外还少了一样重要材料。”   “什么材料?”   “浑提葱……”   宋游用筷子从羊肉中夹起一丝几乎看不出来的半透明月牙状的蔬菜:“此物似乎只有这边才有,炖煮之后会化为汤汁,鲜香微甜,尤其与羊肉的味道最是契合……三花娘娘少了这个东西,自然做不出地道的馕包肉。”   “浑提葱!”   三花娘娘也在羊肉中找,用筷子夹起来,夹得高高的,放到面前看,又送入嘴里。   早已被闷得耙软,入口即化。   果然鲜香微甜,带着羊肉汤汁味道。   “听说这浑提葱在这边也不多见,接下来几天,便请三花娘娘和燕子费些功夫,去找找它的种子。”宋游顿了一下,“若是可以的话,三花娘娘还可以试着将它带回中原,传扬开来,也是一件好事。”   “可是三花娘娘不会说这边的话,他们也听不懂三花娘娘说的话。”   “以三花娘娘的聪明才智,还有燕子从旁协助,区区小事,怎能难得倒三花娘娘呢?”   “找到了呢?”   “便可留在此处,多留几天,学学店家揉面和面的功夫。”宋游又顿一下,“当然了,作为学费和回报,三花娘娘可以给他一些钱,不愿给钱的话帮他捉捉耗子也是好的。”   “捉捉……”   三花娘娘一边说着一边夹肉,还没说完,就已反应过来,抬头盯着道士:   “那你呢?”   “在下要再去登天山,再去寻访天山寒气灵韵,细细感悟一番。”   “要去打架喵?”   “瞒不过三花娘娘。”   “真的要去打架喵?”   “这不在我,在于天宫。”   “和谁打架?”   “也许是火阳真君。”   “火阳真君!”   女童神情顿时一凝。   三花娘娘自然是知道火阳真君的,当初火法尚不精通、无法自行点灯之时,很长一段时间,每当她要点亮灯笼,或是为省油而点油灯,都是从火阳真君这里借的火。火阳真君很大方,有求必应,每次施术点灯,一晚上都不会熄。   那也是个火神。   也是个很了不得的神仙。   很多道士都供着他,很多道士降妖除魔施行火术,都是从他这里借的火。   三花娘娘不禁露出忧愁之色。   已经多年过去,三花娘娘修行有成,法术也很厉害了,可是现在一想,却仍然只是一只猫儿,什么忙也帮不上。   “那你打得赢吗?”   “自然。”   道人微微一笑,语气肯定。   却仍冲不淡女童眉间的忧愁。   店中人来人往,无论西域人中原人,都因女童漂亮,朝她投来目光,谁又想得到她在忧愁这般大事呢? ###第六百五十五章 帝君战败   天山之上,白雪皑皑。   寒风吹雾,云海尽在脚下。   终究是开了春,山上积雪明显变薄,露出来的一块灰黑色石头上,道人盘膝闭目而坐,肩上腿上都落满了霜雪。   天地间忽有火光一闪。   “篷……”   蓝天之上陡然多了一道身影。   来人披发长髯,一身红袍,与火焰山的炎阳真君长得有七八分相像,神情庄重,不怒而威。   神灵低头看向下方道人。   道人也终于睁开了眼睛。   “吾乃火阳真君!”   火阳真君是他上古年间的称号,也是民间百姓一贯对他的称呼,然而在道教天宫体系演变之下,正式的称号早已变成了帝君。   “受天帝召请,前来降伏于你!”   “久仰神君大名。”道人起身而立,朝着上方施礼,“亦在此恭候多时了。”   “你倒是有几分气魄!”   “神君亦然。”道人说道,“本以为此地远离神君的香火道场,神君不会来的。”   “天帝也请本座再等一等,等你去了天尽山,回了神州再战。然而本座耐性向来不佳,实在等不下去了。也不愿再等下去。”火阳真君自有上古神灵的风骨,然而说到这里却忍不住挑了下眉,“不过你好像知道来的会是本座?”   “炎阳真君刚刚出手相助于我,神君若再不出面,实在说不过去。”   “颇有几分心计!”   “不敢不敢……”   “呵呵,看来那老东西的身子骨还没有完全烂掉啊。”火阳真君笑了一笑,随即看向他,又摇头说,“然而金灵官孤身下界前来战你,也算没有辱没天宫第一战将的名头,你却以多打少将之打死,此举既非神道,亦非王道啊。”   “在下是晚辈,亦是凡人,无力以一己之身对抗整个天宫,只好行此无奈之举。”宋游平静的说道“何况金灵官并非真的孤身之人,身后斗部星官与众位天将藏得并不算好,只是他们忌惮于炎阳真君的神火,没能随他一同下界罢了。若是在下真的孤身一人,迎战金灵官,哪怕取胜之后也定是强弩之末,如今早已不是上古了世人风骨不存,到了那时天宫可会如神君一般讲究神道王道?”   “行大事者,果然谨慎。”   “不得不如此。”   “我还以为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呢。”   火阳真君笑着说了一声,似乎比那位炎阳真君更精于心计,随即接着问道:“你欲行之事,不止重整登天路这么简单吧?”   “还需清理无德之神。”   “好大的口气!”   火阳真君顿时显出怒容。   “只是不愿欺瞒神君罢了。”道人神情依旧淡然,“香火神道,理应如此。”   “我且问你!上古神灵,又有几个是靠德行功绩而非修行道行成神的?”   “古时之事,顺应时势,在下所行,顺应天道。”   “既是顺应时势,你又为何如此?”   “若是上古成神之人,在下并不追究成神是否靠的是功绩德行,只看成神之后上千年间又有多少善行功劳。”宋游低眉垂眼,既算是对这些上古神灵的些许尊重与优待,也算是暂且对他们的一些妥协。   自古以来,哪怕人间改朝换代,从南打到北,也没有将前朝一切赶尽杀绝的道理。   “那依你看,本座善行功劳几何?”   “火神久居天上,深藏幕后,本身并无多少善行功劳。”宋游如实说道,“然而下界道观道士修习火法,多是供奉火神,施术之时,从火神这里借来神火降妖除魔,便也算火神的善行功劳。”   “哈哈哈……”   火阳真君不禁大笑,眯起眼睛:“本座修行数千年,竟还要靠你这晚辈来评定善恶功绩,也算可笑。”   “功过多由后人评说,世事多是如此。”   “废话便不多说了!”火阳真君神情顿时一凝,“今日本座率领天宫火部正神,前来降你,你又将如何应对?”   宋游抬眼看向天空——   明明已是白云之上,头顶满是蓝天,不知何时,竟又飘来一团白云,云中隐隐显出火光与一道道身影。   “火神与我相斗,何必波及诸位正神?”   “说得有理。”   火阳真君正色说道:“本座乃是上古神灵,与你家祖师生于同代,对付一名晚辈,还要别人协助,实在丢脸。便来试试你有多少斤两,究竟能不能行你口中所言的大事。”   这便是方才一番对谈的意义了——   上古年间,人们更加守礼知节,更讲风骨气节,这不是假的,上古神灵也很讲究,也不是假的,然而上古年间最善守节的那批大能,大多都已经化作历史的尘埃了。这位火阳真君讲究不假,也许要胜过金灵官,更要胜过天帝数倍,却绝不如炎阳真君。   这些上古神灵也足够精,知晓道人顺应天道民心,不愿逆天而行,做得太过,然而却也得衡量清楚,至少要先确认自己的存亡利益。   既然不用火部正神相助,为何带他们下界?   若是在先前的对话中,火阳真君觉得此战关乎自己生死存亡,那么这天上的火部正神绝对不会是带来观战的。   “火来!”   只见火阳真君伸手一招。   “轰……”   顿时漫天火光,充斥天地。   天山积雪瞬间融化,就连脚下滚滚白云也在迅速消退。   天火连天,焚烧万物。   道人身处其中,满身灵光护持,但只是眨眼间,身上灵光就已消退大半,恍惚间好似与两天前戈壁中的金灵官互换了处境。   “本座的九元天火比之那地灵神火如何?”   “厉害……”   “既是如此!为何不躲不避?”火阳真君睁圆了眼睛瞪着他,好似感受到了轻蔑,又好似感到不过瘾。   “神君可知?在下为何在此等候神君?”   “自是去往天尽山。”   “非也!”   宋游陡然散去满身灵光。   “轰……”   天火灵韵聚拢而来,像是高温化作的无形大手,要将中间之物融尽压碎,然而道人却丝毫未损。   只见宋游摊开手来——   手中一团白气,缥缈不定。   “此乃神山亿万年的寒气灵韵,天地精华,在下这次特地将之取来,不知比起神君天火如何?”   道人遥遥看向火阳神君。   身旁天火滚滚,有着灭世之威,焚一方城国轻而易举,然而却近不了道人身旁一尺之内,甚至比灵光收起之前还离得远。   火阳神君已然色变。   九元天火,神山寒气,谁更胜一筹也许难说,可双方间却明显有着克制。   “水火相融,也要看谁后劲更足。”   火阳真君怒哼一声,再度招手,顿时滔滔天火连绵不绝。   以至于远方观战的、同为火部正神、控火的神灵也不禁连连后退,不敢靠近。   “有理。”   道人与之点头,神情淡然。   手上的寒气灵韵正在迅速消减,然而他只是掐了个法印,整座雪山顿时亮起灵光,封印一解,寒气灵韵顿时散溢而出。   后山之中有着无穷的寒气灵韵。   “嗤……”   天火也为之熄灭。   远方众多神灵看得心惊不已——   身为火部正神,对于火行一道再了解不过了,也不知这人怎么找到的这般天地寒气灵韵,却正好是一切火行法术的克星。   这般上古神灵,浸淫一道多年,最强的手段也被破解,可还有一战之力?   ……   “回禀大帝!火阳帝君败了!”   大罗天,凌云殿,震惊众神的声音在仙气云雾之间回荡。   “什么?”   “帝君败了!”   “不是说帝君九元天火蕴养数千年,无坚不摧吗?怎么会败?难道伏龙观当代如此厉害不成?”   “并非如此,而是帝君大意,中了伏龙观当代的圈套,踏进了陷阱!”老神君的声音响起,“伏龙观当代并未使出别的手段,而是在西域番邦天山深处寻了一座神山,谁也不知,那神山中竟蕴养有亿万年的寒气灵韵!帝君自持道行与年岁,过于骄傲,贸然前往,不慎中计!”   “啊?”   “此非帝君不敌,而是天地万物、神通法术相生相克。帝君祭出九元天火之后,堪称焚天灭地,谁曾想到,伏龙观当代引出寒气灵韵,没有多久就将天火完全熄灭了!”老神君叹息着说,“帝君本是自信满满,恐怕自己也没想到!”   “帝君现在如何?可还尚存?”   “回禀天帝,帝君身负重伤,如今已经回到三十四重天。”老神君顿了一下,“说是要闭门修养,同时身为上古神灵,却不敌人间晚辈,无颜再面对天上地下修士神灵,已封闭火君宫,不再见客,亦不再管火部之事。”   “闭门修养?”   天帝刚刚因火阳真君并未身殒而高兴,一听火阳真君闭门修养,又坐了回去。   天上确有众多古神不假,然而这些古神个个心高气傲,寻常蔑视众生,同时还精于算计,只想长存,本就难以请得动,好不容易有个火阳真君脾气相对暴躁一些,却又贸然下界,大败而归,如今更是闭门修养,不再见客,无异于晴天霹雳。   “若请出斗部雷部火部三部正神,一同下界,可有一战之力?”   “回禀大帝,斗部星官战将虽多,可除了金灵官,却没有可敌上古大能之人,更没有如金灵官一样善战者。火部正神虽然暴烈霸道,然而就连火阳真君都已败回,此外哪怕是火部主官,怕也根本不是敌手。何况今日之战,他们就在旁边看着,恐怕早已没了战意。”   老神君的分析倒是十分有理:   “此外雷部虽然有个周雷公,周雷公如今在民间香火正盛,又品性刚直勇猛,天雷亦是刚猛异常,善于杀生,倒是能与金灵官相比。然而此前金灵官的前车之鉴,大帝却是不可不鉴啊,若无十足的把握,万万不能再轻易将周雷公派出去了。”   一番话挑不出任何毛病。   凌云殿中,无论上方的天帝,亦或是下方众多老神君,听了都不断点头。   “老神君所言甚是……”   “而且伏龙观当代有天道眷顾和应允,即使去请周雷公,周雷公过于正直,怕也不见得愿意出战。”   “无论如何,都不可再赴前车之失。”   “须得做足准备……”   只是却又更加犯起了难。 ###第六百五十六章 三花娘娘长慢一点   “众位神君所言都不错,可事已至此,神君们又有何诛敌妙计呢?”   一句话使得凌云宝殿安静下来。   天上古神确实不少,有的能打,有的不能打,有的已经腐朽了,有的战力尚存,可这些古神要么有德行,要么清高,要么脾气暴躁,要么已经许久不管天宫不管人间事,谁能去请,谁敢去请,谁又有自信去请来呢?   请来一位尚且艰难,两位更难。   可是只请来一位,又怕再赴前尘。   何况伏龙观当代哪怕真的打上了天,也并不见得会将剑刃指向他们。   “众位神君为何不言?”   “回禀大帝……”   传出的仍然是那位最常说话也最为勤快的老神君的声音:   “老神认为,起先我等犯了两个错,一是低估了伏龙观当代,二是过于心急,这才连败两场。尤其是第二点,更是不该。”   “哦?此话怎讲?”   “金灵官加上大帝神权香火护持,对上伏龙观当代,胜算确实超过五成,即使金灵官不幸失利,众多星官天将一拥而上,也能将之拿下,奈何没有想到会有上古神灵相助于他。随后火阳帝君出面,九元天火霸道无比,拿下伏龙观当代,不光我们,就是帝君自己也信心十足,奈何伏龙观当代有天道眷顾,天地同力,这才再度斗法失利。”老神君说着叹了口气,“众位神君没有低估他的本领,却低估了别的东西。”   “所言甚是……”   “所以老神才说,万万不可再将周雷公也轻易派出去了。大帝虽执掌天宫政务,号令众神,也控制人间香火然而金灵官战败身殒,大帝的威信必然也受到影响,天宫八部所剩刚猛善战之人,唯有周雷公了。”老神君委婉说道,“何况大帝其实完全不必心急。”   “五条登天路,眼看第二条也要被封,朕如何能不急?”   “大帝请听我讲……”   老神君的声音悠悠然然。   “老神君速速说来。”   “表面上看,伏龙观当代重整登天路,损害的是大帝的利益,可是有识之人皆知,这只是一个开始,伏龙观当代的真正目的是一些,咳,一些成神之时德行功绩略有欠缺的神灵。”老神君说道,“虽说大帝乃是天宫众神之主,首当其冲可受其威胁的,却也不止大帝而已。”   “所言有理。”   “余下上古神灵之中,最擅斗法者,据老神所知,除了四圣联手,便是天钟古神了。”   “天钟大帝?朕也没有见过他几次。”   “天钟帝君退隐多年了。想来也是察觉到了天道的变化,这才慢慢隐去。他老人家乃上古大圣,有三口古钟,一生一死一四季,‘生’钟一旦敲响则天地生机无限,只是这口钟已然碎裂了。‘死’钟敲响,则生机尽去,死去无边,最擅与人道修士、生灵相争。还有一口‘四季’钟,敲响则四季轮转。”老神君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据老神所知,这位帝君靠修为道行成神,此后于人间再无功绩,反倒一生孽账无数,最该慌乱的反而是他。”   “老神君意思是……”   “若是大帝先急,这些古神自然坐视,乐于见大帝实力损耗,就如金灵官一样,也消磨伏龙观当代的法力与准备,为他们摸清底细。然而若是大帝对此不急,该急的,就是他们了。”老神君说道,“届时双方易位,大帝大可让他们先行去斗伏龙观。若是他们胜了,自然是好,大帝以后高枕无忧也。若是他们败了,也不是坏事,至少消耗了伏龙观的准备与法力,也巩固了大帝神权。大帝则可慢慢准备,多方诏请神灵,等到聚齐足够多的能将伏龙观当代一举拿下的神力、又知己知彼之时,再向其下手,方可万无一失。”   “有理!有理!有老神君朕乃朕之幸事!亦是天宫之幸啊!”   “大帝过奖……”   殿中其余神君都不作声。   “那么……”   “老神自去拜访天钟帝君,向他透露一点风声,看他老人家急否。”   “托付于老神君。”   凌云殿开,有老神驾云而去。   ……   西域绿城,店铺门口。   一只极其漂亮的三花猫规规矩矩的蹲坐在路边,仰头看着揉面的黑壮小哥,看时目不转睛,时而却又分心扭头,一下看向街道的两头,一下仰头看向头顶的天空,不知在看什么,等待片刻,才又收回目光,继续盯着黑壮小哥。   来往之人皆因她的漂亮乖巧而朝她投来目光,有爱猫之人路过之时,下意识蹲下,伸手去摸,却无人能摸得到。   “这猫是你们养的吗?”   “不知道哪里来的!”   “一直盯着你呢,这么可怜,眼巴巴的,你也舍不得给人家一块羊肉。”   “丢给它它也不吃。”   “……”   “三花娘娘的手艺学得怎么样了?浑提葱的种子又找到了吗?”   身后有道人拄杖走来。   “喵?”   猫儿顿时回头,把他盯着。   随即站起身来,俯下身子,翘起屁股,伸个懒腰打个呵欠,便跟着道人走了。   走到无人之处,这才开口。   “三花娘娘已经学会了,浑提葱的种子也找到了!有燕子帮忙种,只需要留一点点,就一直吃不完!和辣椒酸茄一样!”   “辛苦你们了。”   “你打赢了喵?”   “自然。”   “刚才天上有火烧云,突然变得很热,过了一下又变得很冷,好多人都被吓到了,是你们在打架喵?”   “差得不多。”   道人慢慢与她走回客栈。   收拾行囊,退房离去。   绿城虽是西域,风景却着实秀美,青山绿水,又与中原的青山绿水不同,远处天山点缀,于是秀美之间,又多几分开阔与壮丽气势。   暮霭之间,大雁南飞,溪河蜿蜒,水面生烟,烟瘴雾霭之间隐隐可见大晏式样的亭台楼阁,又有当地的石屋木屋,一只仙鹤翩然飞过,修长的爪子只在溪河水面上轻轻点过,点开一圈涟漪便振翅飞远了。   此行一路去往天尽山。   天尽山在西域偏南一些的地方,是一条比较偏僻的登天路,大晏一朝倒是用得多些一—   一般来说,若有西北地区的德行出众的人死后成神首次登天,才可能由天尽山登上去,这边向来偏僻,成神的人也更少。直到大晏一朝,不仅对于西北地区的掌控力度加强,而且当地人逐渐归心,仰慕于大晏的文化,大晏朝中做官的西北人越来越多,异域面孔也越来越多,被天宫神系所吸纳的西北数州乃至西域人自然也变多了。   只是也比不上其它几条路就是了。   半日行程,抵达天尽山。   天尽山也属天山山脉,几座雪山连成一片,山顶格外平整,在下方世人看来,也像是天云到了尽头,因此得名天尽山。   此处离中原相对较远,加上宋游刚刚击败了火阳神君,短时间内,天宫应该不会有人敢来寻他的麻烦,那样过于愚蠢了。   不过以防万一,道人还是如同在尊者山一样,先花时间布下大阵,随即才慢慢重整登天路。   神山寒冰灵韵尚未用尽,只需取来一部分,便可作为灵韵来源。   一切倒是顺利。   当道人走下天尽山时,三花娘娘仍然第一时间前来迎他。   “你这次用了三个月!”   三花猫跟随在他的脚边说道。   “入夏了吗?”   “四月份了,但是不热。”   “大安八年夏……”   道人喃喃自语,心中盘算。   自己是明德元年夏末秋初时下的山,旧历共有十一年,到明德十一年夏末秋初时,正好十年。换用新历后,自己若是行走天下二十年,则刚好该在大安十年夏末秋初时回到道观。   自然——   当年师父叫他下山时,说的是最少二十年,多一些其实也无妨。   然而道人行走人间以来,从最初开始,直到前几年,但凡与故人旧友说起时,都说自己行走天下二十年,二十年后便会回到道观中。既然故人旧友们都知道自己会在大安十年夏末秋初时回到道观,若无必要,道人还是不想违背。   尽可能遵守这个约定。   “得安排好啊……”   道人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看向身边迈着小碎步的猫儿,想起她刚才对自己说话的语气,对她问道:“三花娘娘可长高了?”   “什喵?”   “这三个月来三花娘娘可长高了?”道人只好耐着性子再问了一遍。   “三花娘娘一直在山上等你,这山上也没有钓鱼的地方,只能捉兔子和耗子,三花娘娘一直没有变成人的样子,也不知道长高没有。”三花猫往前的小碎步一刻未停,却朝旁边扭头盯着他。   前方路面凹凸不平。   有坑陷之处,她轻轻松松就能跨过,有石头拦路,她也无需多看,轻轻一跳,就能跳过去。   走出一段,再分出心来看一眼前路,就好似将之记住了,可以继续看向道人。   “三花娘娘变成人形我看看。”   “篷……”   猫儿篷然一声,化作人形,仰头目光闪闪的将道人盯着。   “长高了喵?”   道人也仔细的看着她。   “一些。”   “一些!”   “三花娘娘长慢一点。”道人拄着竹杖往前走,“这样也能显得我老得慢一点。”   “它自己长的!”   “也许。”   篷然一声,三花娘娘又变回三花猫。   一阵小跑,跑到前面去。   “别的猫过了像是三花娘娘这么多年,都已经死掉了。就算不死,也早就变成一只老猫了。”三花猫在前面停下来,对他说道,涉及生老病死时她的语气总是随意,有一种神灵也难有的豁达,“不过猫儿很笨,就算变得很老了,也还是跟个小人儿一样。只是老了就变懒了,看见虫子飞过去还是想抓,却动不了,也抓不住了。”   “还好三花娘娘长得慢。”   “对的!”三花猫对他说道,“三花娘娘一直能抓住虫子!”   “了不得……”   “你又要去哪?三花娘娘带你去!”   “想再去云州走一趟。”   “云州哪里?”   “坝树龙池。”   “去那里做什么?”   “龙池之中还有真龙留下来的灵韵,生机无限,是真龙借给我们的‘天地之力’之一,在下要去取来。”宋游耐心说着,顿了一下,“不过也不必直去坝树龙池,那样过于着急了,若能换个视角,再看看云州风景,那就更好了。”   “三花娘娘带你去!”   三花猫的语气坚定,大有一种“无论你要去哪里都可以带你去”的感觉。   “多谢三花娘娘。”   “不客气!”   随即迈着更加欢快的小碎步,走向行囊放置之处,还未走近,亦看不见她有任何动作,行囊中便有一面小旗子自动飞起。   篷的一声,满天黑云化成白鹤。   雪山之上,天云成线,白鹤展翅一飞,是世间难以见到的景象,天山画卷也多了几分仙气。 ###第六百五十七章 钓鱼奇遇记   云都城外,云池湖畔。   某公正在垂钓。   天也青青,湖也青青,头上白云小而凝结,一小团一小团的,被风吹得排成一串,倒映在湖中,风吹荻草,漂亮极了。   却似乎不是个钓鱼的好天气好地方,此公枯坐许久,鱼线涟漪不断,湖中动静不停,鱼却一条未上。   然而半天过后,忽有人来。   来者也是一个钓鱼人,模样却很奇怪。   看起来十来岁的年纪,脸蛋白嫩,纤尘不染,五官秀气,眼神灵动,就是知州府上的千金怕也养不到这么好。   而她身着三色衣裳,略有些泛旧褪色,绣花布鞋十分合脚,拿了一根和她人差不多长的小钓竿,就在湖边随便捉了一只虫子为饵,整个人十分随意的在湖边石头上坐下来,将钩饵丢进水中。   并与此公闲谈。   如今世道很不安生,就连朝廷也有乱象,云都城内城外都有很多妖鬼传说,那些流传于民间、来自几百年前的故事开始在如今上演。   此公也听说过很多关于妖鬼的传闻,一见到这名小娘子,就觉得她不是常人。更何况此地寂静无人,远离村庄,寻常根本就没有人来,更别说这么一名看上去不简单却又年幼的小娘子了,来此必不寻常。又曾听闻,凶恶的妖鬼往往扮作老弱妇孺的样子,谋害人命,因此仅靠外表来判断善恶与否是万万不可的,于是心中越发忐忑。   只是小娘子率先开口,与他说话,他怕激怒于她,不敢不答,也不敢轻易离去,只好一边应付,一边思考着脱身之计。   小娘子先是与他闲谈,说起云都城中近两年风靡起来的石锅煮鱼,听起来似是十分喜欢,此公没有放下警惕,只如实告知她,是一个从西边来到云都茶马互市的商人带来的,因为便宜好用,湖边很多渔村渔民都纷纷效仿,渐渐也就传到了云都城中。   小娘子很感兴趣,问他哪里有卖石锅的,他强打起勇气回答,西市很多卖的,价钱因为石锅材质和雕刻技艺,高低不等。   小娘子则大喜,打算也雕几个,拿到西市上去卖。   正常人少有这么说话的。   谈话之际,小娘子已上鱼三条,两大一小,此公钓竿依旧平静。   此后小娘子又问起他,哪里有种甘蔗卖甘蔗的,纤凝的米线和酸辣鱼的做法可有传到这边来,说话奇怪,像是很有条理,起码正常人家十来岁的孩童是不如她的,但言辞间又很跳跃,不像是常人的思维,加上她年纪小小,突然出现,又去过城中又去过纤凝,还没有大人陪同,更加让此公觉得她绝不是正常人,表面上与她随意对答,实则暗自警惕,不肯轻易松懈。   小娘子却叫他不要害怕。   此公否认道:某来此钓鱼,因何害怕?   小娘子严肃答曰:人忧惧之时,都有味道,有些动物善于闻到这种味道。   此公大惊,险些掉了鱼竿。   小娘子却告知于他,自己不是坏人,也无恶意,只是也喜欢钓鱼,几年前曾来此钓鱼,如今旧地重游,见到也有一位钓鱼人,于是过来与他说说话请教他一些问题,如果他害怕,现在就可以离去。   此公将信将疑,不敢全信。   接着小娘子又告知于他,他鱼饵的高度不对,有些过于低了,湖中现在的这群鱼儿游得要高一些,都从他的鱼饵上面游过去了,因此湖中鱼儿来往不绝却都看不见他的鱼饵,自然钓不上鱼来。   近年来发藻,湖中一片碧绿,怎能见到鱼儿?   此公知她不凡,于是收回鱼竿,调整了一下浮漂,丢下不久,就已黑了漂,拉杆一看,果然上了鱼。   大喜之下,忧惧去尽。   随即二人相谈正欢。   小娘子语气纯真,眼神懵懂,神情又很严肃,自称自己远道而来,巡游天下,向他问起云都一地的妖鬼事情。   近些年来云都一地妖鬼之事越来越多,有的害人,有的不害人,据说有些地方,妖鬼频出,但因为并不害人,当地人确认这点之后,慢慢的甚至对此见惯不怪了,遇妖鬼如遇野兽,只将之呵斥赶走,并不会被吓破胆。   而若是有害人的妖鬼,自然也有除妖的人。   云都城内城外驱邪降魔者百八十人,有的是宫观寺庙的修行高人,有的是民间的奇人异士,有的是家传的本领,有的是拜师学来的,也有的是路过的神仙高人传授的。若说最勤快的,当属城中一人,几年前从路过神仙处得了本事,此后便靠降妖除魔为生,几年下来声名大噪,在民间口碑风评都算极好的,甚至有时有邪祟妖鬼作乱,当地百姓没有钱财,他也愿意前往。   两人谈得很是畅快。   直到过了许久,小娘子才提着许多鱼儿起身,对他说,自己要走了。   此公问她名字。   答曰:猫道人。   等到小娘子离去,此公独坐湖边,依然觉得奇异,回想今日经历,只觉像是年轻时听过的那些记载于志怪古书中的故事,可是世道一变,这种故事竟也开始真真切切的发生在了自己身边。   直到湖边的风越发喧嚣,此公感觉到了些许凉意,看看自己的鱼篓,也足够换一顿酒钱了,这才起身往回走。   走到半路,这才忽然想起——   云都传闻之中,那名城中青年从路过神仙处得了本事,被神仙叮嘱降妖除魔,为民除害,据说那个神仙身边,就有一个女童喜好垂钓。   难道是神仙回来监察?   此公越想越觉得是,不由惊讶。   而今发生的事,谁又能知,几百年后不会也成为人们耳中听来久远的故事呢?   ……   湖边夏日草林茂盛。   离湖远些的地方,草林被压平了,上面铺了一床很旧的毛毡,一名道人仰躺其上,盯着天上的白云,目不转睛。   此处能够吹到湖风,从脸庞划过时十分惬意,草林被风扰动,沙沙的声音亦使人心静,同时离湖有一段距离,又不至于被水边蚊虫所扰,在这里悠闲的躺着看云,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忽然草林一阵晃动。   拿着钓竿提着鱼儿的女童走了回来,看见道人,探头探脑的多看了他几眼,这才问道:   “你在想什喵?”   这种话往常都是宋游问她。   “什么也没想。”   “什喵也没想?”   “只是觉得有些奇妙,有些不真实。”   “怎喵不真实?”   “昨天早晨,我们还在西域,天尽山的脚下,雪山辽阔,今天就到了云州云都,万里之遥,山水不尽,一下子就跨越了。”   “唔……”   女童仍旧拿着钓竿,提着鱼儿,歪着脑袋把他盯着,似乎想说什么,又似乎因为他的话,也能够体会到一点奇妙恍惚之感,过了半晌,她才把头偏向另一边,语气严肃的对他说道:   “三花娘娘的仙鹤很厉害!”   “自然。”宋游对她说道,“万里天地一日还。三花娘娘法力越发精进了。”   “万里天地一日还!”   “是啊……”   道人转头对她笑道:“寻常妖怪,除了本身就有翅膀的,在修成大妖且精通遁术之前,即使比三花娘娘修行久得多,道行更高许多,也无法做到像是三花娘娘这样,一日之间横跨万里。”   “是仙鹤厉害!”   “三花娘娘的仙鹤……”   “……”   三花娘娘盯着他看了会儿,眼光闪烁,随后岔开了话题:“三花娘娘刚刚按照你说的,去找人问了一下,那个人,以前云都那个人,现在还是经常在这个地方降妖除魔,只打害人的妖魔鬼怪,很听话,好像变得更厉害了,唔,肯定也变得更有钱了。”   “多谢三花娘娘。”   “不客气!”   三花娘娘走过来将鱼放下,看了看芦苇上站的燕子,又伸长脖子,看了看草林中不知哪里传来的动静,这才在道人脚边坐下,开始与他讲述自己刚刚去湖边钓鱼遇到那名钓鱼人,钓鱼人担忧害怕的模样和对谈中有趣的事,一同等待日落。   道人在这里待了几日。   一方面满足三花娘娘钓鱼的乐趣,一方面也去附近的山水美景中转一圈。   几日之后——   步郡路川,坝树之上还有云池。   只是三花娘娘垂钓那个云池指的是云州云都城外的大湖,这个云池则是高山之上、群山围成白云蓄积起来的一个深坑,曾是真龙的居所。   原先真龙曾对他说,“在这天地之间借你几分力气”,宋游本以为指的只是已化作龙心的木行灵韵,离开坝树云池之时也感觉到了,真龙在云池龙池之中留下了不少灵韵,像是它当年吐出一口龙息,生机无限,能使千山复绿、大地来春。然而当时他只觉得,这只是真龙在池中生活久了自然而然留下的东西,就算是真龙特地留下,大抵也是留给这片天地山水,造福当地民众的。   现在想来,多半是特地留给他的。   是留给天地山水,却是留给更广袤的一片天地山水的,是造福民众,却是造福更多的民众。   真龙来自上古,年岁悠久,定然不至于不知道,天宫有位古神,名为天钟古神,又叫天钟帝君,天钟大帝,有一口死气钟。   这也是他借给道人的几分力气。 ###第六百五十八章 龙池取灵韵   “这里多了好多会说官话的人!”   “三花娘娘已经用‘官话’这个词了呀?”   “喵?怎么了?”   “没怎么……”道人笑着摇了摇头,“就是以前三花娘娘都不这么说。”   “你想的……回答的地方好奇怪!”   “关注点。”   “对对对!你的关注点好奇怪!”   “也许……”   道人依旧穿着数年前那身旧道袍,拄着拄杖,走在梯田间的小路上。   身后仍旧跟着一只猫。   天上云中飞着一只燕子。   比起数年前,只少了一匹枣红马。   穿过村寨,走过田野,往坝树东边那面断崖绝壁走去。   这里已经很高了,往远处看去,再也看不见比这里更高的山,甚至看不见大地,视野被天空与白云充斥了大半,还有一小半,则被远方比这里更低些的群山所占据着,行走其中,宛如走在天上,心情自然辽阔。   一如当初。   只是这次再来到这里,却发现山上果然多了一些会说官话的人。   有些看起来像是山中隐士,有些则不像。   这些人住在村寨中,此时正是早晨,随着道人一同往断崖绝壁走,有的带着工具,有的扛着木头,似乎是从山下来的。   虽有三花娘娘的仙鹤作为坐骑,宋游却也没有直接飞到山顶,而是飞到半山坡,借宿一夜,今早天刚蒙蒙亮时,从半山腰走上来的。一路走来小路上也多了许多马蹄脚印,更多许多马粪,落了砖灰和瓦碎,像是山上在兴土木,有马队从山下驮了砖瓦上去。   如今看来,多半确实如此。   “敢问足下……”   道人叫住一名同样往断崖绝壁走去、看起来像是匠人打扮的人,行礼问道:“诸位不像是山上村寨中人,这是从哪里来,要做什么呢?”   “道家先生?”   那名匠人打扮的人问道。   “确是一道人。”   “可是山中隐士?”   “刚从山下来。”   “哦,先生有所不知,我们有些是从郡城来的,有些是从路川来的。都是被一个姓刘的大商请来的。”匠人对他也很有礼,拱手道,“那位刘公出资准备在山上修一庙宇,要按照大晏宫殿庙宇的制式来修,山上村寨都是土屋,也没人会修这种庙宇宫殿,而且刘公出资不少,似是打算在山中修一座较大的宫观庙宇,再把山中一些隐士请来主持。这山上的人修不了,所以都是从山下郡城县城请来的匠人工人。”   “修一宫观庙宇?”   “是,宫观庙宇。说来也是个道观,主供山上的真龙老爷。至于其余的,山上修道的隐士高人多,他们愿意供谁就供谁。”   “什么时候开始修的?”   “去年年末吧,刘公一掷千金,请了不少人,现如今都修了一大半了。”   匠人说着顿了一下,对宋游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往前走,随即一边走一边与他说:   “说是早前好些年,山上的隐士高人们,还有村寨里的人就有这个想法了。山上隐居的道士多,村寨里信道的人自然也慢慢多了起来,然而却一直连个正经的道观也没有,烧香拜神都不知道去哪里。要是以前还好,而今世道乱,山上也多山精鬼怪,听说有个道观,天上那些管用的神仙多少会护持着一点,就算不护着,那些山精鬼怪自己见了也怕,再加上刘公愿意出资,自然就开始兴建了。”   “刘公可是步郡路川那位?”   “先生也认识刘公?”   “曾是旧相识。”   “那倒正好刘公也常常来山上视察修建,只是刘公忙于布庄买卖,也不见得遇得上……”   “看缘分了。”   宋游如是往前走着,已经看见了远方那片环山云池,恍惚之间,当日真龙从中腾起的震撼画面又浮现在了眼前。   断崖绝壁旁边,滚滚白云面前,离宋游原先露宿的那棵山桃树不远,梯田被挖平了一块,在此风景绝美、云雾深深之处,正在修建一座规模不算小而且较为讲究的道观,可以想见它建成后的风景。   “说来这里真是个好地方,风景好看,也很安静,冬天不冷夏天不热的,还有真龙,灵力龙气蕴养之下,住在这里怕是都要多活一些年。可惜今年立春没有看见真龙的踪影,听村里人说,这几年他们也都没有看见真龙。”匠人继续与他闲聊,“当今山下越来越乱,怕是,啧,怕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打仗,人们都说,这个道观也是刘公给自己修来晚年避世养老用的,要不是,唉,我都想搬到这山上来住。”   “谁说不是呢……”   宋游比较客气的附和着说。   逐渐走近了那座修建中的宫观,果然修得十分讲究,院落里外三重。   听匠人说,这间宫观打算叫做青龙观,盖因山中真龙乃是一条青鳞神龙,中间大殿就用来供奉真龙,别的不供,在宫观修建的同时,刘公也请了顶好的雕塑匠人来,在山下隐士们的帮衬下,雕刻真龙神像。   二者同步进行。   “小人就要去忙了,先生若是有意,也可以去宫观中转一圈,看看哪里有不对的,可以指点一二。每天中午,村寨里的人会做好饭,用担子挑着送到这里来,大鱼大肉没有,红米干饭还是有的,都是村寨中的富户准备的,先生若没有别的去处,也可以来尝一尝。”   “多谢。”   “不花我的粮,不吃我的粮,只出了一张嘴罢了,何必谢我。”   匠人摆了摆手,便往前去了。   道人停住脚步,眺望那方。   工匠们已经开始忙活,隐隐传来一些杂七杂八的讨论声,敲击声,锯木声,还有山上民夫搬运砖石的吆喝声。   “要去看看喵?”   “不急。”   道人迈开脚步,走向了另一方。   沿着悬崖边上的小路走,旁边便是白云滚滚,道人静心凝神,能够感觉得到云池下的生机。   渐渐已至无人之处。   身后已见不到那座修建中的道观了。   “我要去下方取来真龙灵韵,请三花娘娘在上边等我,自己玩耍。”道人停下脚步,对身边猫儿说道。   “这个下面吗?”   猫儿走到悬崖边,探头盯着下方云海,似是有些惊讶。   “正是。”   “这下面全是云!”   “三花娘娘不必担忧,在下曾去过一次。”   “好久去过?”   “数年前,梦中去过。”   “梦中!”   “梦中神游之法,亦假亦真。”   “那下面是什么?”   “是个水池,一片大湖,真龙居所。”   “那要三花娘娘叫仙鹤带你下去吗?”   “不必。”   “那你怎么下去?”   “就这么下去。”   道人此时已经站到了断崖绝壁的最边缘,转身与仰头的猫儿对视,对她微微一笑,便转身朝旁边迈步。   旁边正是悬崖与云海。   只是一步迈出,便朝云海跌去。   三花娘娘早知他会如此,早有准备,也早知他肯定摔不死,可见到这一幕,还是本能性的睁圆了眼睛,冲向悬崖,伸出爪子去勾他衣角,只是等她去勾的时候道人已经跌下了悬崖云海深处,她只好三只脚站在悬崖边,右前爪伸出,继续勾两下空气,也算是没有白跑一趟。   随即收回爪子来,伸长脖子,往下看去。   云雾是真的很深,道人只是眨眼之间,就已落入了云海深处,云雾则真的像是水一样,轻而易举的将他吞没了。   甚至因为道人落下带起了风,云雾翻滚之间,像是溅起了水花一样。   “……”   猫儿一眨不眨的盯着,神情严肃。   ……   断崖绝壁真当近乎垂直,和当年梦中神游时看见的差不多,上面长有倔强的草木,多有无土的石壁,上面又覆盖着有青苔。云雾再深,也不可能完全遮挡住天光,只是昏暗浑浊一些,看不见蓝天罢了。   这次的下落是正常下落。   道人也可以控制方向,甚至可以请风来助,好使自己能落得慢一些。   然而随着继续往下,俨然已经超过了坝树到地面的距离。   断崖绝壁依旧,云池深坑仍存。   只是此时已经嵌入地下。   天光这时才逐渐变得暗淡下来。   不知何时,已然穿过了云雾。   道人低头往下——   下方是一汪地下泉,虽然深入地下,然而因为深坑太大,像是一个小型盆地,地下泉也宽广难以看到边缘,像是一个大湖,所以并不像寻常地底洞窟一样几乎见不到光,只是比寻常山下更为暗淡而已,像是黄昏时候。   泉水静谧无波,生着寒气。   “呼……”   自有风来,托着道人,停在水面上。   静水也因此有了波澜。   宋游静静低头,看向下方。   几年过去,仍然能在此处感觉到真龙的气息,下方深藏的灵韵更是如此耀眼。   只是真龙已然不在,以前所有布置自然也都随风散去,此时水下已经没有如梦中那般阻挡道人、足以使他也不敢轻易下去的力量了。   若非此地仍有龙气尚存,山中魑魅精怪都知晓此处住有真龙,甚至将之敬为神明,不敢轻易来此,恐怕早就有山精鬼怪禁不住灵韵诱惑,即使断崖绝壁万丈之高,也已经下来寻找了。   宋游也没有下水,只是伸出手。   “噗……”   水面顿时破开,溅起水花。   源源不断的青气从水下升起,飞到道人的手上悬浮,越来越多,也越发凝结,逐渐从散漫的青气变成一团耀眼的青光。   其中透出无尽的生机。   不知多久,水面平静下来。   灵韵已被宋游尽取手中。   何为上古真龙,神兽大能?   仅是这团生机灵韵,便可让数州之地于严寒时节复春、于枯槁之地丰收。   真当大能也。   “……”   道人收回手,灵韵自然消失。   “请风送我入青云。”   “呼……”   静水再次被风吹皱。   地下自有寒风来,托着道人,一路往上飞去。   至于龙潭之中究竟是什么模样,水面之下又是否还有别的东西,真龙已逝,无人相请,宋游就不随意进入了。   留于后人查看吧。   眨眼之间,已入云中。   身边全是流走的雾,离得近甚至可以看得清颗粒,打湿头发,挂在睫毛上,在这夏日倒也清凉。   直到头顶天光逐渐变亮,透出蓝时,只一个眨眼,就已跃出云海之上,天地豁然开朗,面前也出现了梯田村寨。   只是相比起几年前,如今已到夏日,梯田中已经种上了稻谷,并且正是稻谷长得葱郁的时节,原先如同一面面天空碎镜的梯田是没了,如今的梯田满是青绿的稻禾,看着又是另一种味道了。   断崖绝壁草树横生,一棵小树上站着一只燕子,燕子低着头,盯着下方的小路上。   小路上一只三花猫儿,正在拨弄着一颗鸡蛋大小的椭圆形木头蛋子,将之当成了玩具,一只爪子将之拨飞,又飞快的追上去将之扑住,随即爪子只是轻轻碰一下木头,木头便迅速飞出去,而她也化作残影,立马又冲上去。   猫儿自娱自乐,玩得认真。   燕子无聊,竟也看得认真。   直到道人从云雾深处回来,燕子才收回目光,扭头看向道人。   猫儿摁住了木头,扭头看向道人,神情愣了一下,这才低下头,叼着木头朝他走过来,放到他脚下:“三花娘娘找到一个木头,你看,它是圆的,像是木头生的蛋。”   “只是一颗树种而已。”宋游弯腰捡起,拿在手中看了看,又递还给她。   “树种!”   “是啊……”   “可以吃吗?”   “不可以吃。不过三花娘娘喜欢的话,可以找个地方把它种下去。”   “你这次去了一天。”   “三花娘娘在上面待得可好?”   “三花娘娘在上面待得很好……”   三花猫再次低下头叼起木头,迈着小碎步,跟随着他往前边走去。   燕子也张开翅膀,离开小树,飞上了天。   宋游则不由想起刚才的画面——   也许近几年来,自己每次忙于别事、等同于闭关之时,三花娘娘都是这样子的,独自玩耍,自娱自乐,方才消磨掉时间。 ###第六百五十九章 植树道谢   一侧是梯田村寨,一侧是云海与天。   没有走出多远,忽有一名中年人在随从陪伴下沿着田间小路跌跌撞撞的跑来。   中年人生得肥胖,衣着华丽,腰上依然挂了一把装饰性的长剑,跑起来气喘吁吁,汗流浃背,长剑在腰间不断晃荡。相比起几年前,如今的他耳鬓间多了一些灰白,面容也沧桑了些。   “前面!前面!”   有随从指着前面喊道。   中年人自然也看见了宋游一行,却没有缓慢步子,而是跑得更快了。   直到来到宋游面前,这才停住,忍不住弯下腰,用手撑着大腿,大口喘气,随即又强直起身子,与他拱手行礼。   “见过先生。”   说完就立马又弯下了腰,双手撑着大腿。   “见过刘公。”   道人亦是停住,与之拱手。   只是相比起商人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腰都挺不直,他却是一脸的从容,站得如一棵笔直的树。   “数年未见,先生可好?”   “暂时安好。”宋游对他笑道,“刘公为何如此匆忙?”   “唉……”   刘姓中年人仍旧忍不住喘气,一边喘气一边说:“今日上山,前来视察青龙观修建进度,听一名匠人说起,山间来了刘某一位故人,刘某一听他的描述就知晓是先生,怕先生走了,这才马上跑过来寻找。”   “若有缘分,终会相遇,小路狭窄,临崖而又不平,刘公跑得急了,当心遇险。”   “晓得!晓得!”   刘姓中年人连连点头。   停下来喘了一会儿气,稍稍缓过来了一些,他这才又直起身,指着前方对道人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先生移步,边走边聊。”   “好……”   道人跟随他往前走。   “听说刘公出资,在这山上,断崖绝壁前边,兴建一间道观,用来供奉真龙,真是大手笔啊。”   “原先就有这个想法的……咦好像也曾与先生谈起过?总之刘某本就是向往仙道长生、法术修行的,以前也有来山上隐居的想法,只是被山下家中买卖上的琐事牵扯住了。这几年每年立春再来此处收购蚕丝、等候真龙时,也与山中隐士高人们闲谈,干脆咬咬牙,不再犹豫了。”刘姓中年人对宋游说道,“修建一座道观,既能供奉真龙神灵,又能给山中隐士高人们一个清修之所,还能造福当地百姓,等刘某年纪大了,还可以来观中清修悟道,颐养天年,一举多得。”   “从县城郡城请来匠工,又从山下运来砖瓦,耗费了不少钱财吧?”   “确实耗资不少!不过刘某一想,刘某之所以可以发家,全靠‘龙丝缎’打出了名气,赢得长京乃至宫中眷顾,而这所谓‘龙丝缎’,又怎能离得开这座山上的蚕丝呢?不也是真龙的功劳?”   刘姓中年人如是说道,扭头看向旁边环山之中深不见底的云海。   脑中回想出的,却是当年真龙贴着这面断崖绝壁腾飞而起,低头与道人对视,赠来宝珠后,又一口吐息使得千山复绿、大地来春的场景。   此前三度得见真龙,有远有近,最近一次也不过这么近,但却绝未见到真龙垂首投来目光,更未见到过这般场景。当时给他的震撼,远远超过前面三次甚至包括第一次的总和。   说着稍稍停顿一下:   “并且如今山下越来越乱,云州多有土人,蠢蠢欲动,山上隐士高人们也都说,大晏太平不了几年了,有的想要下山,有的想要封山……但凡到了乱世再多家产又哪里那么容易守得住?还不如上山来,起码乐得清静。”   “所言有理。”   道人笑着附和了一句。   “只是与先生分开这几年来,刘某每年来到山间等候,却都再未见到真龙,听村寨中的人说,那日真龙腾飞而走之后,也再未回来。”刘姓中年人一边说着一边瞄向宋游,“却是不知我们在这山间为真龙修建宫观,真龙是否愿意,是否喜欢。”   刘姓中年人心中忐忑。   忐忑的却不是可能从道人口中听到“真龙不喜欢不愿意”的回答,而是自打那日之后,据说没人看见真龙回来,他也是后来才想起,当日自己几乎被真龙的龙吟声、腾飞带起的狂风声吹得耳聋了,亦被真龙吐珠吐息震撼得不轻,脑中几乎一片空白,在这隐隐之间,好像听见身边道人若有若无的感慨了一句:   “如今天地间的真龙便是真的绝迹了……”   不知是不是听错了。   亦或是自己的幻觉。   此时看向道人,却只见道人摇头一笑,对他说道:“刘公与山间人喜欢就好……”   笑容中颇有些感慨。   “那真龙……”   “真龙已不在此处。”   “……”   刘姓中年人愣了一下,旋即沉默。   吆喝声、敲击声、锯木声还有杂七杂八的声音又传入了耳中。   前方出现了正在修建的宫殿的一角,并随着几人的步伐,视线也逐渐往下,整个道观院落宫殿都出现在几人眼中,正有许多工匠忙碌着。   只是日已上了三竿。   坝树冬天不算冷,夏天不算热,但这都是气温,需得刨开阳光的因素,被正午的阳光晒着,实在没几个人顶得住。   随着另一边走来一些高山人,全都挑着担子,再一声锣响,所有工匠全都一声欢呼,离开了原先位置。   午饭时间到了。   “刘某也是刚刚知晓先生来了这里,仓促之下,连请村寨中的老友帮忙准备一顿好饭的功夫也没有,便请先生移步村寨,先将就一顿,晚上再安排一桌席面,与先生好好叙叙旧。”刘姓中年人看向宋游,也看向宋游脚边叼着木球迈着小碎步的猫儿,如是说道,“等下午时分,再请先生帮忙看看这座宫观修得如何。”   “他们吃的什么?”   道人却看向前方的工匠们。   没有什么能比一天高强度的劳作更下饭的了,因而带饭的村寨人一来,所有工匠便全都争先抢后,拿着斗碗挤上前去,满面的笑容。   最先打到饭菜的,或是就地一蹲,或是找个石头坐下来,或是就站在旁边,便已开始狼吞虎咽。   这幅场景也十分下饭。   道人隐隐闻到了饭菜的味道。   “刘公可尝过这些?”   “自然吃过,刘某常来此处视察,便与工匠们同吃。只是招待先生,却万万不可用这个。”   “怎好劳烦刘公与村寨中人,若是刘公有意,便请我们与诸位工匠同吃一顿吧。”宋游说着一笑,“看诸位待诏吃得香,在下已饿了。   “这个?”   刘姓中年人愣了一下,又看向道人身旁的三花猫:“工匠们吃得普通,虽有油水,却少肉食,先生也许吃得下去,三花娘娘怎会爱吃?”   “刘公无忧,三花娘娘也能吃的。”   与此同时,三花猫也低头,放下木球,抬头对他喵了一声,这才重新叼起来。   “那就委屈先生。”   刘姓中年人这才带着他前去。   众多工匠从山下来此处修建道观,与被官府征召前去赋役的苦工们不同,作为东道主,自然是要好生招待的。刘公大气,高山人淳朴,也给他们准备了红米干饭,加上一桶杂菜,里头隐隐可见一些细碎的鱼肉,汤水泛红,闻得到酱油与醋味,便也算一顿好菜了。   道人盛了一碗,坐在道观门口吃。   刘姓中年人与他一样。   三花猫蹲在旁边,面前摆着自己的小碗,里头也是红米干饭与带着汤水的菜叶,低头吃得吧唧吧唧响。   昨日那名匠人前来与道人搭话,亦有别的工匠来与刘姓中年人问好。   在这个地方,四周嘈杂,自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说法,刘公端着碗,迎着前方的白云,一边吃一边给他讲述自己对道观的规划,又请了山中哪些隐士高人前来观中主持与修行,哪些同意了,哪些拒绝了,拟让哪位做观主,不知好与不好。   宋游亦是与之闲谈。   既有气氛,又有美景,如此一来,即使是清淡的大锅饭,也是吃得津津有味。   不知不觉碗中就见了底。   “工匠们都像饿死鬼,先生若是没有吃饱,想要再添,可没有了。”   “多谢刘公招待,已然吃饱了。”   “饭菜粗陋,委屈了先生。”   “刘公哪里的话……”   “先生乃是神仙高人,既然到了这里,又再遇上了,刘某斗胆,请先生为道观题名题字。”刘姓中年人顺势说道。   “题名题字?”   宋游闻言却是笑了。   “在下的字虽然不差,却也绝然称不上好,甚至比起如今我家猫儿也难说胜之,在下可没有脸面应下刘公之请,为这间道观题名题字。那样以后若是我们再来这里,看见道观门口挂着在下的字,定会羞愧的。何况山中隐士高人无数,多有擅长书画的,刘公不妨请他们相助,也好为道观添一些文气雅气。”宋游如实说着,只是顿了一下,又说,“然而刘公热情招待,道观如今又新成,却也不好不做报答。”   宋游低下头,看向了三花猫。   刘姓中年人也随着他看向三花猫。   三花猫刚刚吃饱饭,正在梳理毛发,木球就放在她的旁边,似乎已经被她玩腻了。   察觉到自家道士的目光,她也仰起头来,和道人对视,眼光闪烁几下,轻松就明白了道人的意思,随即伸出爪子,拨了两下旁边的木球,将之从自己的脚边拨到了道人的脚边,随即继续舔梳脖颈毛发。   刘姓中年人看得一愣,不明所以。   至于道人说的他的字比起自家猫儿也难说胜之这种话,自然是被刘姓中年人当成了玩笑话。   “在下曾经去过竞州一家道观,观中有一棵古树,颇为雅致。至于去的别的道观,似乎很多观中也都种着有树,既雅致,又养心。”宋游转头打量着里头这间道观,“既然刘公道观新建,正好,我家三花娘娘在断崖绝壁前捡到一棵树种,颇为奇特,也许正是缘分。我们便为刘公在观中植下一棵树吧,只愿其能长久长青。”   刘姓中年人闻言,也连忙拱手:   “那便多谢先生。”   “刘公客气”   随即道人弯腰捡起这棵树种,又叫上三花猫一同,在道观外院中间寻了一个位置,拱手请三花猫帮忙挖出一个土坑,将树种埋下去。   覆上薄土,浇上一大桶水。   道人又请檐上燕子相助。   燕子飞来站在树种旁边,不见什么动作,然而眨眼之间,树种就已生根发芽,顶出了土层。   仅是一小会儿,嫩芽就成了小树。   片刻的功夫,就有人高了。   此时道观中的工匠们才觉得惊讶,纷纷围过来查看,神情稀奇,如庙会上看戏法。   查看之间,小树已长成大树。   树冠亭亭,如帝王华盖。   在未建成的道观中洒下一片阴凉。 ###第六百六十章 燕子比三花娘娘聪明   “我们也该走了。”   “这就走了?还说晚上在村寨中摆一桌席面,与先生叙叙旧呢……”   “实是还有别的要事。”   “先生此来是……”   “真龙有遗赠,在云池中,特地来取。”   “……”   刘姓中年人一听,顿时不敢多问什么馈赠,也不敢多留道人,生怕耽搁神仙要事,只得拱手:“便多谢先生妙法赠树。”   “多谢刘公款待才是。”   道人与之回礼,这才转身而去。   不知是山上工匠向来勤奋,还是因为刘公到来才特地如此,才刚吃过午饭,很多人竟是连午睡也不,便又开始顶着山中烈日劳作起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回荡在山间,又伴随着对于道人所施法术的议论。   准确来说,与道人没有关系。   树种是三花娘娘寻来的,坑也是她刨出来的,土也是她埋的,施术的则是燕子,道人只请看热闹的工人浇了一桶水罢了。   “那叫什么树?”   走出一些距离,身后的讨论声听不见了,敲击声、锯木声也变得模糊了,就连最响亮的吆喝声也明显变远,三花猫才仰头对道人问道。   “我也不知道。”   道人低头如实回答她:   “不过在山中修道观是好事,尤其是在这里修,修供奉真龙的道观。因此很多年后,世人仍会因此记得这里曾是云州龙腾之地,前方环山云池之中曾住着真龙。虽然在那时候,真龙早已经不见踪影了。   “这里风景也好,道观风景相得益彰,既适合山中人清修,后人想必也会喜欢。若有繁华盛世,道观尚存,定有源源不断的人来到这里。   “植树也是好事,世间简单小事,比植树更好的实在不多。树能活不少年,而且不会走,也许很多年后,三花娘娘和燕子再回到这里,还能看见自己当年亲手所植之树,到那时,感觉会很奇妙。”   道人语气平静,拄杖边走边说。   燕子飞了下来,落到前方树枝上。   猫儿也仰起头一眨不眨的把他盯着。   “会很奇妙?”   “是……”   “什么是奇妙?那是什么感觉?”   “不可言说。”   “是什么感觉?”   “妙不可言,说不出来,说出来三花娘娘也体会不到。唯有到了那时,三花娘娘来到这里,自然而然就能明了。”   “唔?”   猫儿严肃的看向他,又扭头看向旁边燕子,觉得不对劲:“但是燕子好像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三花娘娘如何知晓?”   “看他样子就知道了。”   “因为他……”   道人也看向燕子。   一时却不知如何答。   燕子则扭过头,张开翅膀,将脑袋伸进翅膀里,装作梳理羽毛。   “你是不是偷偷给燕子讲了?”   “绝无可能。”   “那是为什么?”   “可能燕子与猫不同。就像人与人之间,有人有所短,有人有所长,本就有所差异。”    “……” 猫儿盯着他看了许久这才收回目光,满不在意地说道:   “其实三花娘娘知道,燕子虽然小小一只,但是比三花娘娘聪明。”   “扑扑扑……”   燕子顿时扑扇翅膀飞上了天。   “三花娘娘怎能如此说呢?燕子确实机灵细心,然而也只是各有所长罢了。”   “唔……”   猫儿摇头晃脑,摇晃着往前走,随即停下来,左右看看,又问道人:“我们接下来又要去哪?”   “去鼎山。”   “鼎山!”   猫儿重复着道人的话,篷然一声,变成人形,取出了小旗子。   山中有白鹤展翅。   鼎山在大晏腹地,长京所在的昂州,距离长京有八百里,自古以来,既是神灵登天路之一,也是帝王封禅之地。   ……   大罗天,凌云殿。   天宫看似安静了一些时日,实则暗流涌动,每天气氛都和原先不同。   无论大神小神,有德无德,对于人间伏龙观当代欲行所行之事,都十分关切。   就算抛开金灵官与火阳帝君接连战败、一个身死道消一个闭门养伤这等大事本身具备的八卦属性不谈,所有人也都清楚,这件事直接决定着今后天宫与天帝的命运——若是伏龙观当代得胜,天宫自然要大变,就算伏龙观当代失败,根据天宫的损失大小,天宫也会有所变化,甚至可能伏龙观当代失败,天帝也可能失权,再次换一个别的什么大帝。   因此上朝之前,散朝之后,往往都聚在一起,或隐晦或直白的议论。   像是人间朝廷一样。   然而天宫百官又与人间百官不同,人间百官皆是政客,天宫百官俱是神灵,相比起前者,后者更看重德行功绩。同时在天宫体系之中,虽有神灵之间也有神权神职的高低,带来的差距却并没有人间那么明显,有德之人常常互相敬重、吸引仰慕,因此许多神灵离了凌云殿,在好友面前大多都是没有负担的谈论,虽是天宫神灵,可立场却并不一定在赤金大帝这方。   神灵之间,为民者更多。   同时古话说得好,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这在有德行的人之间,体现得尤为明显。   今日又有消息来,传入凌云殿。   百官皆已散去,只剩天帝与几位神君。   “鼎山也被封堵了?”   “正是……”   “距离上次天尽山,过去了多久?”   “回禀大帝,上次天尽山被封堵时,人间正是四月初夏,如今已是初秋了。”   “天钟帝君还没有动静吗?”   “暂时没有下界。”   “还没有动作……”   赤金大帝明显有些着急。   若说天尽山是五条登天路中用得最少的一条,鼎山便是用得最多的一条,甚至超过其余四条的总和。赤金大帝成神之后,几乎所有提拔起来的亲信都是由鼎山登上的天宫。   如今五条已被封了三条。   超过一半了。   “大帝莫要着急,据老神所知,天钟帝君也等不了了,已经开始准备了。若是老神此时去请他下界,给他一些助益,他必然应允。”   “老神君所言当真?”   “回禀大帝,对于天钟帝君而言,这也是难得的机会。”   “哦?什么机会?”   “大帝有所不知,天钟帝君隐退许久,也几百年未曾在人间显灵过了,眼下他老人家在人间,除了曾经道场所在的光州及其周边还有不少宫观庙宇供奉有他的神像、仍有香火来源以外,别地几乎已经没人供奉了。”老神君说着一顿,“此前火阳帝君之所以败于伏龙观当代之手,远离香火道场赶赴西域作战、导致神力不继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天钟帝君绝不可能步火阳帝君的后尘。”   “你的意思是说……”   赤金大帝只是稍稍想了想,便知道了:“伏龙观当代要路过光州?”   “那不至于。”老神君认真分析,“伏龙观当代既敢行此大事,必有准备,以伏龙观的古老传承,绝不至于不知道天宫有个天钟帝君,甚至很可能天钟帝君本就是他打定主意要清缴的神灵之一。想来天钟帝君也是这般认为,这才会如此慌乱。既然如此,只要知晓光州是天钟帝君古时候的道场,如今的香火来源地,别说他不见得会路过光州,就算要路过,也会绕着走。”   “言之有理……”   赤金大帝的声音也顿了下,虚心请教道:“那么老神君的意思是?”   “伏龙观当代如今在鼎山,是在昂州,下一步定是天柱山,在越州,从昂州去越州,乃是往东北,很可能要经过禾州。”老神君说着,伸手在空中比划了一条由面前通往右上角的线,“昂州斜穿禾州,再穿过言州一角,到达越州。”   说着稍稍停顿一下:   “禾州紧邻光州,并且禾州也有少许人信奉天钟帝君,若趁伏龙观当代路过禾州时,在禾州与之斗法,对帝君极度有利。”   “若他不走禾州过呢?”   “天柱山所在的越州同样挨着光州,只是多年前妖魔大乱,越州被打空,如今的越州百姓皆是别地迁来的,信奉帝君的人并不多。相对来说不如在禾州与之斗法那么有利。”   天帝沉默思索,觉得很有道理。   再环看下方,不管是别的几位天宫老神众神,还是自己提拔上来的亲信,都连连点头,觉得没有问题。   神灵确实是这样。   若能在光州与伏龙观当代作战,自然占了主场便利。然而伏龙观当代并不傻,恰恰相反,先后斩杀金灵官、战胜火阳帝君,已然证明,这个人的谋略算计并不比他斗法的本领低,甚至迄今为止他还没怎么用到他斗法的本领,这样的人,绝不可能踏足光州一步。   退而求其次,禾州自是最好的选择。   “老神君以为,天钟帝君有几成胜算?”   “老神以为,至少七八成。”   “七八成?”   天帝一时露出喜色。   “天钟帝君有‘死钟’,最擅长与生灵活物斗法,尤其擅长用来对付人道修士,本就克制伏龙观当代。其次伏龙观当代修习四时灵法,四时灵法的厉害之处是妙用无穷,换了别的大能,一时不慎很可能着了他的道。然而天钟帝君同样精于此道,一口‘四季钟’正管四季更迭。伏龙观传人擅长火法,然火法不可能与火阳帝君相比,同样的,伏龙观当代修习四时灵法,四时之力也不可能与天钟帝君相比。”   老神君很有把握地说道:“对付伏龙观当代,天钟帝君实乃最佳人选!”   天帝看向别的神灵。   众位神灵多数也在点头,认可老神君的话。   老神君所言可谓一点没错——   伏龙观再怎么受天道眷顾,再怎么天资卓越,同样修习一道,数十年光阴,又怎能比得过同修此道的古神几千年的造诣呢?   “何况就算帝君战败,也能消耗伏龙观当代的准备与法力,说不定还能将之打伤。天钟帝君这等古神,只要少了一位,天帝对于天宫对于众神的掌握也更多一分,实在百利无一害。”   “便请老神君前去与天钟帝君说。”天帝对老神君说,“此事过去,老神君当为第一功臣,朕给老神君划拨十州香火,享用百年,封帝君神位,昭告天上天下。”   “老神分内之事……”   “托付于老神君。”   “老神去也……”   凌云殿门又开,老神驾云又去。   守门神将默默看着,却不知这一次,是不是又有一位了不起的古神将要陨落。 ###第六百六十一章 与天钟帝君斗法   光州,雾山。   太阳挂在头顶上,光芒被雾所挡,显出七彩的光晕,颇为奇异。   惊雷剑圣舒一凡已过不惑之年,即使以武入道后,气血随年龄而衰减的速度明显变得缓慢,远慢于正常武人,容颜衰老的速度也变缓,加上气血旺盛与否对于战力的影响也不大了,颇有种超凡脱俗的感觉,然而这些年来,他还是明显感觉到了自己在衰老。   这种衰老与寻常武人不同。   寻常武人因为年轻时练武,好勇斗狠,亏了身子,到了晚年,气血一旦跟不上了,短短几年容颜与身体就会衰老得很厉害,力量、恢复能力与反应速度也都会明显下降,导致年轻时的一代宗师,一旦衰老便很快大不如前。   舒一凡在这些方面并不明显。   可以预料的是,即使再过二十年,他到了花甲之年,在这些方面的衰退恐怕也不会太明显。   然而心依然是会沧桑的。   这具身体依然在随着时间慢慢走向下坡路。也许几十年后,自己还是没怎么老、仍旧挥剑如雷,甚至比现在更厉害三分,直到死前几天,也还是这个无敌于江湖的惊雷剑圣,然而寿元将尽之时,却也丝毫不影响自己走向坟墓。   短短十几年间,世道变化不小。   这种变化,江湖人最先知道。   虽然大晏看似还很强盛,南北几次谋反内乱,也都被陆续平息下去,然而朝廷对于天下的掌控力却在明显下降。这些从朝廷手中失去的掌控力大多都落入了各地各方势力的手中,当官府无法维持安定、保护自己的权益后,天下江湖中人不得不自己想办法,由此催生出的,是江湖中越来越多好勇斗狠的武人,以及越来越兴盛的江湖门派。   光州雾山,惊雷剑派,江湖中公认的惊雷剑圣、几百年来剑道第一人亲手创立并坐镇,在大晏腹地几州口碑极好,在江湖中名气也高,走到哪里山匪贼人江湖好汉都要给些面子,自然而然迎风而起,不断壮大,如今就算抛开惊雷剑圣不谈,也已是实打实的江湖第一大派了。   光州百姓因此受益。   在如今这个世道,各地妖鬼之事不断,唯有光州,一片太平。   甚至于在惊雷剑派的影响下,别的江湖善武大派也常常派出门人下山斩妖,这些好名声自然又催生了惊雷剑派的壮大。   已能比过北方长枪门。   只是如今惊雷剑圣坐在门中大殿内,却不免皱着眉头,眼光闪烁。   底下的谋士为他整理着近期事宜:   “浪州海上风浪持续了两年,常有人见到海龙王显身,兴风作浪。最近一回,也是最大的一场风浪,当属去年末,据说有人出海,远远看见无数条龙吸水挂在天上,像是牢笼,水汽朦胧中显出海龙王的身影,又被更大的水龙一爪抓入海中,此后再无风浪。浪州的江湖人都说,白犀二神曾托梦给人,海龙王已除,海上不会再有异常风浪,请人放心出海。   “今年年初,西域戈壁地龙翻身,有沙匪贼人说,并非地龙,而是神灵相斗……   “西域绿城白日火烧云,明明是早春,天却一下变得很热,过了好一会儿,才有风来,把热气全部吹走……   “如今咱们光州,天钟大帝也开始显灵了……”   舒一凡坐在上首椅子上,眼光闪烁,脑中想起的却是当年跟随先生,一同行走于禾州,斩妖除魔,镇压妖王。   世间若有谁有如此神力……   定是先生无疑了。   只是谁又知道呢?   舒一凡摇了摇头。   遥想当年,唯有北方乱世,才是妖魔鬼怪遍地都是,这才多少年,各州之地几乎都常有妖怪现世了。只是这些妖怪似乎是自然诞生,并不像当年北方乱世中那些吃了人肉人血的妖魔那般残暴,如今大多数还很懵懂。   “天钟大帝……”   舒一凡不禁喃喃自语。   来到光州开宗立派已有十几年,他自然知道这位天钟大帝是谁。   这是一位在光州一地及其周边被广泛信仰的古老神灵,当地百姓信仰他老人家已经很多年了,至于究竟有多古老,已经老得不可考,但远远超过对赤金大帝的信仰年限,说不定也大大超过之前那位天帝。   只是舒一凡却从未听说过关于这位天钟大帝的显灵传说。   无论是之前北方妖鬼横生、光州也民不聊生时,还是如今世道不安生,天下各地包括光州都有妖鬼出示,这位大帝都未曾显灵帮过百姓。   降妖除魔、护一地安稳的,一直是惊雷剑派的门人们。   如今忽然显灵,而且在各地宫观庙宇都一一显灵,虽说这听来好像是好事,当地百姓也高兴得很,纷纷前去上香拜神,却难免惹他疑惑。   “这是为何?”   舒一凡坐在上边说道。   “不知……”   底下的谋士以为他在问自己,连忙摇头说道,却是不敢说出口。   舒一凡也没有追问。   其实众人皆知。   怕是大晏没有多少年了。   舒一凡坐着不动,眼光闪耀之间,尽是从前,同时暗自盘算着时间。   “大安八年秋……”   还有两年,两年时间。   定要亲去逸州拜访一回。   ……   不仅仅是惊雷剑派,光州及其周边天钟帝君显灵之事也传到了别处,别州别郡,甚至朝中。   有江湖人听闻。   有地神妖怪听闻。   有朝中人听闻。   ……   鼎山之上,仙鹤夜展翅。   虽然白鹤无需控制,三花娘娘却也一脸认真的盯着前方,生怕白鹤出了什么乱子,直到它从半山腰飞向明月,这才收回目光,往后看去。   “怎么不在这里睡一晚再走?”三花娘娘问道,“我们以前都没有走过夜路,哦,飞过夜路。”   “免得对方久等。”   “对方是谁?”   “天山的古神。”   “你在鼎山上不累吗?”   “不算累……”   道人的声音十分平静,稍作一顿,迎着女童关心的眼神,又说了一句:“便相当于睡了两三个月。”   “这样哦……”   三花娘娘点了点头,难怪不睡。   一行人确实很少赶夜路。   就算是走夜路,也是悠然的走,图的是明月与星辰,与白日不同的心境与风景,像是这种才刚刚做完一件事,却连休息一夜也不愿意,立马便要火急火燎的前往下一个地方的情况很少有。   只是今夜也是初秋的第一个满月,秋月无边,星光几点,乘着白鹤飞在夜空之上,仿佛与星月并肩而行,凉风送爽,亦是惬意极了。   “你在山上的这两个多月,三花娘娘又去了几趟长京,有时候买皮蛋瘦肉粥来吃,有时候买包子馒头,还买过糖葫芦和醪糟汤汤来喝。有一家小馆子的醪糟汤汤最好喝,很甜,喝了在仙鹤身上睡一觉,睡醒就回到鼎山上了,很安逸。”   “三花娘娘也学会享受生活了啊……”   “这是神仙日子!”   “令人羡慕啊……”   “本来三花娘娘想好了的,要是你哪天从山顶上下来了,休息到第二天才走,三花娘娘就去长京给你买好菜来吃!哦对哦,三花娘娘趁你在山上的时候还去山下帮人捉了妖怪,赚了一些钱,可以去长京最贵的店买点好吃的!”   “那多麻烦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有仙鹤!”   “可即使有仙鹤,也要飞到长京城外,没有人的山上,再跑去长京吧。如今马儿又不在三花娘娘身边,这么一来一回,也挺费劲的。”   “不费劲!”   “那是我辜负三花娘娘好意了。”   “没关系!”   女童倒是回答得干脆。   刚刚答完,忽然见到下方有片光点。   月光照耀之下,高大的城墙围成了一个巨大的方形城池,城中不知多少房屋,多少街巷桥店无数,院落重重,宫殿成群,亭台楼阁,不知多少盏灯火汇聚在一起,构成了这座当世最繁华的城池。   “那是哪里?”   三花娘娘愣愣的问出了声。   “是长京啊……”   道人盘坐凝视下方。   明月之下,白鹤身姿优雅,缓慢的扇动着翅膀,沐浴着月光自长京上空飞过。   街上仍有行人未归,楼顶亦有诗人文人赏月,还有道人观星闲人举头,道人低头看着他们,他们也惊讶的望见了月下飞过的仙鹤。   又有阴神武官自庙顶显身,手持武器,面露警惕,盯着上方的仙鹤,城隍亦被其惊动,亲自显身,同样望向天空,待看见鹤上是谁后,武官与城隍又全都拱手,对着上方行礼。   道人亦在空中与其还礼。   此时长京一片月。   城中万户捣衣声。   ……   次日清晨,禾州禾原。   一轮红日自东边出来,红光为满地秋色与晨雾染了色,照出一片平整的禾原大地。   当初积雪三尺的白茫茫大地如今已恢复成数百里良田沃土,刚刚收获完,地上还留着金黄色的禾茬,使得大地也一片金黄。   围绕禾原、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的庙宇仍然保存着,里头神像也全都完好,有些此时仍有香火,每年也仍有大批人集体前来上香,记叙着神灵曾在此地极力封锁妖王的往事。在平原里面,一些当初的人形石堆处,又有人建了庙宇,却是不知供奉的是谁。   可在这片本该平整无边、连大一点的起伏都没有的土地中间,却突兀的多出了一座石山——   石山高耸,奇特俊美,山上有碑,山前有庙,碑前庙前都有许多刚烧完的香,晨雾笼罩着石山,又逐渐被晨光所驱散。   山顶有棵小松,松下一名道人。   道人身上已被雾水沾湿透了。   仙鹤、燕子与猫儿都不见踪影。   直至朝阳跃出天边水汽云层,投来的阳光一下变得灿烂而明亮,其中带着的温度仅仅片刻就在薄雾彻底驱散,天地一片清明。   清明之间,头顶又有白云飘来。   “轰隆隆……”   看似只是寻常的积云,凝实而厚重,一团一团的,可却隐隐传来常人听不见的战鼓声。   道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抬头看向天上——   积云分成好几片,从不同方向围来,有大有小,有高有低,许多积云上面都显出一道道神官天将的身影。其中最前面、最高处有朵小云,云端站着一名身着古老白袍的老者,老者须发皆白,低头看来,却是一脸冷漠。   众多神官天将也都看向道人。   这次的排场明显格外的大。   “下方有些百姓住得很近,在下已托梦给郡官,请他们疏散了。诸位皆是神灵,便请再等三日吧。”道人却是一点不惧,对着上方说道。   “……”   老者依旧低头看他,面无表情。   只是却也没有拒绝。   确实如道人所说——   云中皆是神灵,至少表面上,神灵要以德行为先,行事哪能都与凡间人一样?   道人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等天更亮一些,下方果真有官吏策马而来,带着近处几个村庄的百姓离去,有百姓离去之前,还来山下上了香,祈求保佑,却不知求的是谁。   说是三日,也只是眨眼间罢了。 ###第六百六十二章 四季钟响   秋风掠过大地,草木微动。   原先“借来山”周围还有几个村落,都是很小的屯子,如今已空无一人。   秋高气爽,晴空万里。   唯独“借来山”上飘着浓重的白云。   “轰隆隆……”   吹过大地的风一下变得急促,原先只是微微摇晃的禾草猛然低下了头,树木也弯下了腰,枝条哗然抖动,叶子被风拔走。   头顶的战鼓声又响了起来。   盘坐山巅的道人也站起了身。   天上白云中依旧人影攒动,几乎都是有名的神官天将,以斗部星官与火部正神为主,若是细数,说不定不少位都在青史上留有名字,其余的在这天地间应该也有些名头,放到下界,妖鬼之中,都是要吓跑不少妖鬼的。   站在云头上的,自然便是天钟古神。   不知哪位天将擂鼓,打得震天响,仅仅只是听见,就觉得震耳欲聋,体内热血也随之沸腾起来。   “倏……”   肃杀之气如有实质,扑面而来,使得松树也落下了针叶。   道人抬头与他们对视着。   心中想的却是——   多年前在北方,北方数位妖王,扰乱人间,除了山下这位以外,别的都是被天宫神灵剿灭的,当时天宫清剿他们也就是这般阵仗吧?   此时高高仰头望去,只见天钟古神低眉垂眼,冷漠俯瞰大地,身边自有神官为他说话,朝着下方喊道:   “伏龙观当代传人,罔顾天条,蔑视天威,凡人之躯,竟欲染指登天路,掌控神灵,其心可诛,而今天钟大帝亲率火部正神、斗部星官与天宫天将下界而来,还不束手就擒?”   声音在天地间回荡不绝。   道人拄着竹杖,根本不理他。   此时他的眼中只有天钟古神。   天钟古神亦是如此。   相比起宫观庙宇中慈眉善目、既有仙气也有威严的神像,这位古神只穿着古老的白袍,虽然须发皆白面容也不算老,却根本没有表情。   双方凝视片刻,云端上的天钟古神招了招手。   身旁神官立马会意,看向远方云上:   “请诸位神官天将降妖除魔!”   “轰隆隆……”   擂鼓声一刻也没有停止。   火部正神、斗部星官与众位天将互相对视,随即在东边一朵云上,一名壮硕的银甲天将先走了出来,手提一柄银枪,对着下方遥遥一指。   “刷……”   一道神光从天上斜斜打下。   神光落地之处,正是道人的位置。   道人却只是挥了挥袍袖。   神光还未落地,就已烟消云散。   云上众多神官天将再次对视。   方才银甲天将所施一击,像是对道人的试探,又像是对天钟古神命令的敷衍,一下过后,又迟疑了。   道人也没有管他们。   直到天钟古神从下方收回目光,冷眼扫过他们,终于开口道:“这一代的天宫就养了你们这群贪生怕死的神官天将吗?”   声音苍老而沙哑。   身边神官顿时会意,加重语气:“火部正神,斗部星官,众位天将听令,立刻下界,降妖除魔,违者,立斩!”   “轰隆隆……”   战鼓声顿时更加沉闷如雷。   天上的云也动了起来。   一个个神官天将走到云层的最边缘,面上或多或少都提起了战意,各自拿出法器神兵,紧盯着下方那名道人。   或是准备施法,或是迈步下界。   一时众多神官天将从白云上倏倏而下,或是化作一道流光,落在山上,或是直接轰然下落,砸在地上,亦或是缓缓飘下,停在半空,呈一种包围之势将道人围在其中,又不断抬头,与天上的神官交流时机。   天上神灵一点头,时机便到。   “杀!”   众多神官天将毫不犹豫,要么一齐冲向道人,个个如光如电,快得惊人,要么各施手段,神通尽显,满天法术与神光。   与此同时——   道人将眼睛一闭,手掐法印。   “轰……”   一身法力汹涌而出,顿时化作满天火海,蓄积于他身边。   几乎将整座山笼罩其中。   “不好!”   “危险!”   众多下界作战的神官天将还没冲到道人面前,就感觉一阵惊人的热浪与灵韵扑面而来,多年与妖魔作战的经验使他们嗅到了危险的味道,于是纷纷拼尽力气停住飞行——冲过来的时候虽然迅速无比,却也不见多少凶猛,如今陡然停住,才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甚至有余力的,还得伸出手,拉住身边同袍。   若是实在冲得快的,或者排到前面的,如何努力也停不下来,也没有人拉的,便一边竭尽全力停住,一边将一身神力全都化作护体神光。   终于还是有人沾到了火焰。   “嘶……”   护体神光像是泡雪一样,在火中迅速消融。   运气好的,一边往来处跑,可以在护体神光消融殆尽之前得以脱身,运气差的,被烧到身躯,立马便显出伤势。   “轰……”   火焰散开些许,让开了山头的位置,显出道人的身影。   “在下姓宋名游,伏龙观当代传人,因无德之神扰乱天宫,既乱神道,又阻民生,因此特地出手清理。此举上顺天道,下应民心,实乃造福于天宫众神与凡间生灵之事,诸位神灵,若有德行,不可阻碍!在下所行之事,也与诸位无关!”   道人自然知晓,这些神官天将中,除了少数一部分不常外出征战,此外都是些生前就精于争斗厮杀、战场搏命,死后被封神官天将,又在多年为神生涯中经常下界与妖魔鬼怪作战的,可谓能征善战,绝非贪生怕死之辈。   此前之所以犹豫,大多也不是因为贪生怕死。   世人皆重忠义仁善之辈,品行不端者,再有本事,也惹人唾弃,唯有品行过硬,又有本事的,才最惹世人敬重——他们能被封为神灵,自然大多都是忠义仁善之辈,世事如何,心中自然有秤。   何况自古以来,除了雷部正神可以降雷罚人之外,他们这些神官天将,征战也是面对妖魔鬼怪,甚至别的神灵,哪里有对人下手的?   这是第一点。   二来他们都不是傻子,伏龙观当代本领如何,他们大概是清楚的,如今天钟帝君站在上面,叫自己等人先上,不是把自己当炮灰吗?   生前要么武艺高强要么能征善战,且都是忠义正直之士自有一身骄傲,这才赢得一世名声,死后被人追捧成神,又不知多少年,才有如今位列仙班的地位,有如今妖鬼皆惧的神力,如今却成了围殴伏龙观当代的一员,且明知是死,谁能愿意?   因此道人率先留手,顿了一下,环看他们一眼,这才继续说道:   “在下精于火法,此火虽然比不上火阳神君,却也是大小暑灵韵化作,十分刚猛在下即将将之铺展开来,若是诸位还有德行操守,不愿帮助天帝逆天而行,也不愿被火焰所伤,火焰一到,退回天上即可。”   说完这句,便一抬手。   “结阵!”   天上的神官高声喊道。   想让神官天将们结阵应对火焰。   “轰!”   几乎同时,火焰也陡然散开。   火焰自山顶朝四周弥漫,沿着天空铺展开来,像是由火焰汇成的层云,像极了当时火阳神君的手笔。   神官天将们见状,纷纷退回天上。   有德之神不愿与之对抗,无德之神不敢与之对抗,这滔天的火焰威力是实打实的,给了他们一个避战的极好理由,若是有人执意不避,这滔天的火焰也许不见得能将他们结的大阵击溃,但烧死一小部分神灵,尤其是只有一两个的话,还是很轻松的。   一时所有天将都避回了原位。   “结阵!结阵!”   战鼓擂得震破天一样的响,天钟古神身边的神官高声催促道。   神官天将们懒散响应。   “……”   天钟古神依旧面无表情,低眉垂眼盯着下方,却是挥了挥手,示意身边神官莫要指望这群神官天将了,随即又高高抬起手。   是一双枯槁的手。   宽大的袖袍随之滑落,露出手臂的枯细和皮肤上的皱纹,苍老远胜他的面容。   隐隐有死气弥漫。   随即朝着下方一按。   “嗡……”   天云汇聚而来,裹挟着灰白神光,在空中汇聚成了一只无形的大手。   大手还在高空之中,只在云下,便已十分巨大,粗粗一估,怕是起码有十几里的长宽,在地上与山上投下大片的阴影。   刚一成形,便随着天钟古神的动作,朝着下方迅速拍来。   “呼……”   大手带起狂风。   仅仅刹那,这只巨手就到了“借来山”的头顶,在地上投下的阴影越发巨大,手上的神光又越发耀眼,带来巨大的威压。   满天火云也被打出一个洞。   “咵嚓……”   大手还在百丈之上,身边的松树就已被风压断了枝丫,旁边山上细草更是狠狠贴到了地上,又在高温之下迅速燃烧起来。   “篷!”   大手到山顶时,山上许多碎石已经成了齑粉,山石也裂开了裂缝,草木被风一吹,便什么也不剩了。   道人衣襟被风吹得乱摆,发丝更是随之而舞,同样伸手,顶向上方。   铺满天空的火云陡然收缩,火光凝聚之下,亮得刺眼,火中温度与灵力灵韵也随之凝聚,带来更霸道的威力,刹那之间便聚向这只大手。   “轰……”   灵力与神力碰撞,一声巨响。   刹那之间的亮光像是天上多了一轮太阳,随即气浪与火焰朝四周荡开,扫平天云。   众多神官天将迅速避向远方。   “有些本领。”   天钟古神低头看着他,声音嘶哑苍老又平静:“不愧是地圣的传人……”   “过奖。”   “四时灵法,夏季灵力。”天钟古神眼睛一眯,“便看你是否青出于蓝了。”   话音一落,手掌一翻。   手中出现一口古钟。   古钟小如铜铃,刚一出现在他手上,就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天空一个巨大的古钟虚影。   “咚……”   天地间一声悠长钟声,上达三十六重天之上,下到阴间地府之下,天上所有神灵,地下所有阴鬼,乃至于人间所有妖魔精怪与修士,但凡是超凡脱俗能感知灵力的,都听到了这一声钟响。   “呼……”   地上又吹了风。   这次是寒风,是北风。   满天火焰刚刚消散,天地间仍留炽热余温,大暑小暑至阳至热的灵韵更是仍在天地间肆虐,此刻温度却明显降了下来,火焰中至阳至热的余韵也在这钟声与寒风之中消失得干净。 ###第六百六十三章 封锁四时   距离“借来山”极远之处。   三花娘娘变作猫儿,与一只燕子一起,趴在草丛中一动不动,只从草丛里悄悄探出目光,看着遥远地方的动静。若非一只猫儿与一只燕子躲在一处过于奇异,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寻常动物一般。   黑压压的神官天将,下界围剿,铺开如云的天火,巨大的手掌,耀眼的光泽与火焰,震耳欲聋的钟声,随即又是寒风……   一片雪花飘然落下……   一切都映在猫儿与燕子的目光中。   热冷交替,猫儿不禁打了个抖。   “那个是谁?”   三花娘娘不禁问向身边鸟。   “天钟古神,又叫天钟帝君,凡间也有叫天钟大帝的。”燕子转头详细讲述,“天宫现存最古老的神灵之一,精于斗法。”   “很厉害吗?”   “世间神通法术无数,互有克制,天钟古神自然厉害,但他对于先生,最厉害之处莫过于这口‘四季钟’。”燕子说,“四季钟可以掌控四季更替轮转,先生修习四时灵法,法力最玄妙之处,便是根据四时,妙用无穷,很可能被其克制。”   “那怎么办?”   “三花娘娘莫要过于担忧。”   燕子自己忧心无比,却还劝三花娘娘莫要担忧,同时说道:“天钟古神还有一口‘死钟’,同样克制生灵活物,人道修士,先生既已去坝树龙池寻了生机灵韵来应对,对于这‘四季钟’,定然也有应对之法。”   话音刚落,远方便又是一声钟响。   “咚……”   钟声悠长,回荡不绝。   一时之间,天地皆知。   不知多少阴间鬼魂为之惊惶,不知多少深山妖怪莫名慌张,天上神灵纷纷往地下看来,世间的大妖、阴神地神、有道行者包括以武入道者全都有所感应,要么勒住车马,要么停下脚步,亦或是走向高处,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向远处。   那是远到看不见的地方。   猫儿与燕子却看得见——   伴随着这一道钟声,天上巨大的古钟虚影轰然落下,顿时整座“借来山”,包括周边上百里都被古钟虚影笼罩其中。   古钟扣着大地,天上飘来几朵云雾。   云雾一过,恍惚之间,前方天地一下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满天飘舞的雪花不见了,天上的古神不见了,山上的道人也不见了,甚至就连前方那座“借来山”都从大地上消失了,只剩下一片平整无边的秋意大地,良田百里,沃土千亩。   “跑哪去了?”   三花娘娘立马站了起来,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这幅画面。   恍惚之间,眼前依然是这番景色,忽然眼睛一花,又成了一片雾蒙蒙。然而她还没看得清楚,就又变了回来。   撤退到极远处的神官天将们和他们一样不知所措,立于云端,不断环顾。   “应当是天钟古神用‘四季钟’笼罩遮蔽了前方大地,将其化作他的法域神国。”燕子一眨不眨的看着前方。   “什喵意思?”   “天钟古神虽然强大,‘四季钟’也是很了不起的上古至宝,若是放开了用,转换一州几州甚至一国的季节也能做到,然而力量分散终究不如凝于一处来得强大,尤其是面对先生这样的对手。”燕子说着顿了一下,“于是笼罩前方一地,方圆百里,百里之内的四季轮转,便都在钟响之间。”   “……”   猫儿听得一愣一愣的。   燕子久久没有听见她的回应,转头看了眼她的神情,愣了一下,又连忙补充了句:“这些也是前段时间老祖宗托梦告诉我的。”   只是猫儿却没有忧心这个。   她只是睁圆了眼睛,又趴了下来,盯着前方说道:“我们要什么时候才能有这么厉害,才能帮得上道士呢?”   此话一出,燕子也沉默了。   ……   天钟笼罩之下,山水依旧。   对战双方依旧一方居于穹顶,冷眼俯瞰天下,一方站在山上,从容应对一切。   四季钟不光可以控制四季轮转,轮转之间,四时灵韵也在它的影响之下——不光天地间的四时灵韵,包括道人的四时灵力,只要离开了他的身体,出现在天地间,便也会被四季钟所影响。   “你修习的是四时灵法,四时灵法倒是妙用无穷,在善用者的手中,可谓难以对付,然而在此地,你的四时灵法没用了,一生辛苦修出的时节灵力没了所有妙用,你又当如何?”   天钟古神却没急着立马攻击,而是不急不忙,又一摊手。   手中再次出现一口古钟。   古钟小巧,有如铜铃,上面密密麻麻皆是上古文字大道妙纹,死气弥漫。   古神将之一抛,化作一口人高的大钟,悬浮于他身边。   “咚……”   又是一声悠长的钟声。   这声钟声,却只回响于这片小天地,借来山方圆百里,四季钟笼罩之处。   这片小天地原本就已进入寒冬,生机闭蓄,霜雪催人,如今这声钟声一响起,立马便有一股死气席卷而来,掠夺万物生机。   死气宛如声波一样落地,从四周朝着道人围拢而来,如有实质。   “哗……”   地上的草木立马枯黄,枯黄的草木与禾茬又瞬间发黑,全都软倒在地,只一刹那就变得腐败不堪,成片成片的,被风吹烂,述说着死气席卷而过的路线与痕迹。   直到死气到了“借来山”顶。   满山皆已枯黄腐败,甚至天也成了让人郁结的阴沉,一时宛如阴间地府。   死气甚至席卷到了道人脚边,触碰到了竹杖。那根向来如青玉似的竹杖也从下方开始,变得枯黄,长出黑斑,有腐朽之势。   可忽然间,山顶却多了一道青光。   “刷!”   青光照亮天地,驱散阴暗昏沉。   “呼……”   一股青气从“借来山”顶散溢开来。   这一道青光青气是如此可爱,不仅驱散令人郁结的天地阴沉,飘向远方,所过之处,枯黄腐败的大地也重新焕发生机——还未彻底枯黄腐败的草木只刹那间就重新挺立了起来,在昏暗中重新抽出嫩芽,若是已经彻底枯黄腐败、被风吹烂了,便从大地中冒出新的嫩芽来,破土而出,长成新的草木,比之前更为喜人。   隐隐听得见一声龙吟。   在此之下,死气就如昏暗阴沉一样,轻而易举的就被驱散了。   竹杖亦复绿,绿得可人。   “嗯?”   穹顶之上的古神发出些许惊讶意外的声音,不过总体还是偏向平静。   “咚……”   又一声钟声响起,震耳欲聋。   死气更加汹涌的席卷而来。   山顶青光亦散出更加磅礴的青气。   一方死气浓重,一方生机盎然,双方只一触碰,便消失无踪。   “看来你有些准备……”   古老神灵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冷眼俯瞰下方只是收起了“死钟”,淡淡说道:“四时灵法修来困难,若无诸多妙用,便与任何寻常灵法相比都有不如。此方天地四时在我手中,就算不用‘死钟’,你也没了反抗之力了。”   说是如此,却仍不肯轻易下界,与道人相争而是一摆长袖。   “咚……”   四季钟陡然一响,震天动地。   冬去而春来,万物复苏。   “咚……”   春去而夏至,蓬勃灿烂。   “咚……”   夏去而秋来,成熟而衰。   “咚……”   冬日复归,生机闭蓄。   这般四季轮转却不只是影响天地,身处其中的道人也受其影响——四季每轮转一回,天地草木荣枯一度,道人也老岁。   然而道人却是不急不忙,只站在山顶,以竹杖点在山头。   “嗡……”   一道灵光散溢而出,波及整座山。   “轰隆隆……”   整座山陡然颤抖起来。   随即便是轰然一声,如山崩地裂。   一层封印被破开了。   骤然之间,整个“四季钟”笼罩的广袤大地上,甚至“四季钟”笼罩之外的区域,广袤的禾原大地上,四面八方,都有不同色彩的灵光自大地中显现出来,以身下的“借来山”为中心,构成了一座繁复玄妙的大阵。   四季灵韵,天时变化,皆在此处。   “咚……”   四季钟再次震响。   这次天地四季却不转了。   “嗯?”   天钟古神再次皱眉,惊诧比先前更多一些:“这是什么东西?”   “古神说得很对,但也不全对。”宋游同样不急不忙的对他说道,语气平静而诚恳,“古神有四季钟相助,此方天地四时灵韵确已不在在下手中,只是以在下看,也不见得在古神手中。”   “你在此处预先摆了大阵?”   “非也,只是很多年前,在下曾行走禾州除妖,此处有一位妖王,乃是大地水泽灵韵化身,虽无上古大能的本领,却与当地几百里水网息息相关,难以剿灭,也难以封印,在下便在此处摆了一座阴阳四时法阵,封印于他。阵中阴阳不转,四时不变。今日正好用来对付古神的‘四季钟’。”   话音刚落,下方便传来声音——   “妖道宋游!我还以为真要被你镇死于此呢!没想到这么快便能重见天日!”   声音响动间,整座山都在颤抖。   像是要被山下之人掀翻了。   山顶的道人与穹顶的古神同时从各自身上收回目光,低下头来,循着声音,看向山底。   “天宫清缴?   “你也有今天?”   有水自山底流出,隐隐汇成人形,看向天空。   原先这座阴阳四时法阵是用来镇压雪原妖王的,让他逃不开,也无法吸收灵气,要么慢慢消磨而死,要么等到很多年后,已经有了诛杀他的办法的后人来将他除掉,如今法阵被用来抵抗天钟古神四季钟的四季轮转之力,自然便困不住他了。   刚出世的雪原妖王显然已经从宋游与古神的对话中知晓了如今究竟是怎么回事,自然兴奋莫名。   “天宫古神,你先助我彻底破除封印,脱困而出,随即你我联手,一同将这道人诛杀于此,如何?”   “……”   道人面无表情,站着不动。   天钟古神须发皆白,亦是一脸冷漠,面对着下方出世的大妖王,只是挥了挥手——   “轰!”   一道白光轰然打出。   雪原妖王刚刚凝聚出来的水源化身,在此一击之下,顿时又破碎成雾了。   “妖孽……”   只是毫无感情的两个字,从中透出的,却是天钟古神对于这位雪原妖王发自心底的轻蔑与不屑。   正儿八经的上古大能,天宫古神,一位大帝,岂会与之为伍?   天钟古神继续看向下方道人。   甩手一挥袍袖——   “咚……”   古老的钟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比先前更为震耳,法力与灵韵几乎化成实质,在天地间掀起狂风。   地上法阵亦是灵光大盛,覆盖三百里。   一方要四时听它号令,随意轮转,一方则禁锢四时,封闭阴阳,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天地间对抗。   明明都是天地玄妙,可实在过于强大,对抗争扯之下仍旧显出实质,便见天地间狂风肆虐,灵光碎火,四时混乱,满是二者相争造成的神异。 ###第六百六十四章 人间借力   大罗天,凌云殿。   仙气云雾之间,有威严的声音传出。   “战况如何?”   “回禀大帝,天钟帝君与伏龙观当代似乎陷入了僵持。”   “陷入了僵持?怎会陷入僵持?不是说天钟帝君的‘死钟’最克生灵活物、人道修士,‘四季钟’又专治四时灵法吗?怎么还会与伏龙观当代陷入僵持?”   “老神也不知晓。”   老神君恭恭敬敬的回答着:“帝君为了更好的压制伏龙观当代的四时灵法,双方交手没有多久,就以四季钟隔绝了天地,现在以那座石山为中心,方圆百里都已被隔绝,神官天将们根本进不去,也看不见其中景象,只是双方久久没有分出胜负,同时根据偶然散溢出的一些天地波动、灵韵玄妙推断,双方应是陷入了僵持。”   “石山?”   “便是禾原‘借来山’。”   “禾原?禾原不是一片平地吗?哪来的石山?”天帝顿了一下,“难道是当年伏龙观当代镇压雪原妖王留下的那座山?”   “……”   老神君的声音也顿了一下。   过了一下才有声音传出。   “正是,正是那座山。”老神君声音恭敬,“天钟帝君闹的动静太大了。此前几百年间,他几乎从未显灵过,然而过去几个月他却在光州及其周边频繁显灵,很可能被伏龙观猜到他要下界,与之为敌,从而提前做了准备。”   老神君声音顿了一下。   “按理来说,伏龙观当代即使能与天钟帝君相抗,也不至于如此的轻松。老神猜测,其中奥妙很可能与当年之事有关。”   “当年之事?”   “这就不知晓了。当年之事如何,伏龙观当代是如何镇压雪原妖王的,只是周雷公全程亲眼所见。”老神君的声音一顿,又略有些紧张的补充一句,“老神也只是猜测。并无推责周雷公的意思。”   “……”   “……”   “我有话要问你。”   “大帝请讲。”   “伏龙观当代为何知晓天钟帝君准备在禾州与之斗法?”   “大帝怀疑老神?”   “只是询问,你如实答便是。”   “这……这……老神如何知道?何况大帝怎么确认他知晓天钟帝君准备在禾州与之斗法?若是伏龙观当代在禾州早有准备,他自然会挑选禾州以待帝君下界。而且他在禾州早有准备一事,也只是老神的猜测。”   “那你既知晓伏龙观当代曾在禾原镇压妖王,为何不曾提醒天钟帝君?”   “大帝与殿中诸位神君皆不曾想到,老神又如何能想到?”   “……”   天帝沉默了下来。   殿中气氛似是有些压抑。   过了好久,才又有声音传出。   “之后又当如何?”   “回禀大帝,双方陷入僵持,说明本领相差不大。然而人寿百年,神寿千年,人力比之神力向来后劲不足,禾州仍是距离天钟帝君道场所在的光州最近的地方,以老神所见,胜算仍在帝君。”   “你去吧,朕要亲自去看。”   “老神告退。”   “……”   殿门大开,老神君驾云而去。   ……   眨眼之间,已是深秋。   光州雾山的秋景十分有名。   既因山上种满了枫树、铁杉、槭树、柿树等红叶品种,每到深秋,满山都会红遍,不同的树种红的时节和颜色又不相同,有的会呈现出鲜艳的血红色,有的则是火红色,有的只是黄中带红,让整片山斑斓而有层次感,笼罩在雾山常见的晨雾中,满山红遍又朦朦胧胧的感觉更是非同一般,同时也因为这里是江湖剑道圣地、光雾山的门派驻地,红叶美景之中,又添几分江湖气。   舒一凡刚一睡醒推开窗,便见到了这般雾笼红叶的绝美山景。   看似来到光州雾山已经十几年了,这般风景也应该见过十几次了,然而前面一些年他常常下山忙碌,为民除妖山中红叶最好的观赏时期也就那么七八天,常常错过,就算不错过,一年也看不了多久,加上每年景色又都不相同,所以看腻是完全谈不上的。   在窗前一站,便出了神。   真是难得悠闲。   昨夜好似做了个梦。   梦见了先生。   人年纪一大,就爱做梦。   梦见先生倒是不算难得却也不多见,当年那段旅程即使在他的生命里也算是很特殊的,这些年常常梦见过往与旧人,倒也梦见过不少次。   有时梦见当年。   当年的场景,当年的自己和先生,还有三花娘娘,一匹枣红马,对话行事又有些不同。   有时梦见近期。   自己一觉睡醒,或是在山中做什么,便有门人飞速来报,有一名年轻道人,带了一只三花猫,一匹枣红马,自称姓宋名游,乃是掌门的旧人,前来拜访,自己则匆忙穿上衣鞋,或是放下手中事情,前去相见。   又或是自己行于某处,山间路上,亦或是再去参加安清柳江大会,一不小心,便听见了马儿铃铛声,转身便是熟悉身影。   有时梦见将来。   大安十年,夏秋交际,自己前往逸州在一座想象中的高山上,道观中,见到了正在喂鸡的道人与正在嬉戏的三花猫,枣红马就在旁边安静的吃着草。   只是梦中之事向来模糊,清醒之后便更会模糊,在舒一凡的梦中,哪怕是梦见当年,自己也最多梦见一名道人的身影,清楚知道他就是先生,却很少看得清道人的容貌。   昨晚的梦倒是稀奇。   一切都是如此清晰……   先生的容貌,先生说的话即使现在也仍然没有消逝。   先生说什么来着……   “!”   舒一凡眼神一凝,陡然正色。   那不是梦!   “刷!”   绝世剑客立马转身,三两下披上衣服,拿上佩剑,便出门而去。   仅仅当日黄昏——   “咚咚咚……”   惊雷剑派的钟声亦是响了起来。   此钟并不报时,寻常只在早晨、中午与黄昏会响起,一声便是晨练午练晚练,两声便是早饭午饭晚饭,若是连敲了三声,便是召请门中长老前去商议事宜,四声则连管事也请,五声及其以上便是大会,在山中的内门弟子只要听见,皆需到场。   钟声越多,事宜越急。   “咚咚咚……”   此时钟声就没有停过。   门中长老、管事与内门亲信弟子亦是慌张至极,片刻之间就已全部到位。   舒一凡还请门中长老管事清点了一遍,若有光州本地人,便请回去。   随即惊雷剑圣手提佩剑,神情凝重。   “而今世道不稳,神灵无德者众,有无德之神下界为乱,祸害人间,舒某奉仙师之命,召请诸位,助仙师铲除无德之神!   “舒某手中有一份名录,刚从州城衙门得来,记录着整个光州的道观庙宇,需请诸位内门弟子火速前往,星夜兼程,务必以最快的速度全部赶到,并检查庙中是否有天钟帝君的神像。若有便留下来,若无便回门中,等候安排。   “光州周边几州的道观庙宇也得前往,便请诸位长老管事辛苦一些。   “……”   底下长老管事、弟子门人皆是茫然。   “天钟帝君?”   “哪位仙师?”   “我们到了又做什么呢?”   “……”   惊雷剑圣只是环顾一圈,四周便又安静下来。   “正是禾州与北方那位仙师。   “别的莫要多问,我等要做的,便是找到整个光州及其周边所有供奉有天钟帝君神像的庙宇,等到冬至那日,子时一过,全部弟子一同动手,将之斩碎,不得有误。随即留守当地,不准有人再立再供。在此之前,需请诸位把守秘密,莫要宣扬出去。”   砸碎神像?   众人震惊。   却也神情郑重,抱剑称是。   声音铿锵,响彻雾山。   “斩碎神像之时,若有旁人问起,亦或阻拦,无需遮掩,只报光州惊雷剑派名号、如实讲述即可。”   简简单单一句,却是对于如今惊雷剑派的实力、在光州民间威信名声的绝对自信。   “是!”   不多时,一名名剑客带上长剑与马,皆领命下山而去,在雾山脚下分开,很快散于江湖中。   武人自有冲天豪情。   更何况斩妖多年的惊雷剑派。   只是此次不同。   此次要斩神灵!   ……   长京,相府。   几经风雨几经浮沉,如今的俞坚白早已不是当年逸都城中初见、年迈不误风流的俞知州了。   十八年岁月风霜,以及政务烦劳,早已使他成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容颜一天比一天老,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却还得强撑下去——如今天于宠幸国师妙华子,然而妙华子所行所为与他师父当年截然不同,作为宰相的他是唯——个能在朝中勉强与之对抗的人,若他倒了,便再无人可以制衡这妖道了。   如今这间大厦,是他在支撑。   朝中有识者皆不愿他倒下。   “唉……”   俞坚白叹了口气。   惟愿得一明君,天下太平,百姓安生。   没有多久,外面有人来报。   “刘尚书来访。”   当年逸都知县,后来普郡太守,再后来调任京官的刘长峰,如今已成当朝大员,正任礼部尚书。   双方见面,刘长峰便一阵行礼。   俞相请他坐下,看了茶水,语气亲近:“长峰最近睡得可好?”   “俞相也做梦了?”   “……”   双方对视一眼,都已明了。   闲话便已不必多说。   “先生行走天下以来,斩妖除魔不知多少,行事一向为民,如今托梦于你我,又涉及这位古神,定有特殊与为难之处。本相是无条件信任先生的。”俞坚白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便请长峰托职务之便,先行下令,送书光州、越州、禾州、寒州、路州与络州几地的官府衙门,将之从道观请出,不准再供。本相这就上书,请奏陛下罢黜神灵。若陛下允准,自然是好,若是不准,本相咳咳离油尽灯枯也不远了,先斩后奏总比抗命不尊好,陛下也不会因为这等小事为难本相。总之定不连累长峰。”   “俞相哪里的话?下官与先生也是旧识,更曾在禾州亲耳听闻先生除妖事迹,亲眼见证先生除妖为民,下官对于宋先生又何尝不信任呢?何况相比起一位从未听过的神祇。”   “无需多言,便先去吧咳咳咳……”   “俞相注意身体。”   “知晓了。”   “下官告辞。”   尚书躬身退出,出门而去。   老相稍候片刻,也骑驴入宫去。 ###第六百六十五章 猫真可怕!   “回禀大帝,事情有变!”   一道听来十分年轻的声音传出,乃是赤金大帝身边的提笔官。   “何事慌张!速速讲来!”   “今日人间冬至,刚过子时,天钟帝君在人间的神像便几乎被人斩碎殆尽!”   “什么?何人所为?”   “乃是人间光州的一个江湖门派,名曰惊雷剑派,门下弟子门徒众多,好习武,常常下山斩妖除魔,为民除害,在光州及其周边都很有威信,名声向来不错。加上人间朝廷礼部祠部司下发的公文,要求罢黜帝君,因此道观庙宇少有敢阻拦者。”   “好一招釜底抽薪!”   “……”   “如今帝君在人间的神像还剩多少?”   “回禀大帝,所剩无几。在光州及其周边州郡的神像几乎被一扫而空,还有剩下的神像,也都在距离禾州很远的地方了。”   “难道就没有一家宫观敢于阻拦吗?”   “武人好勇斗狠,又有朝廷命令……偶有……偶有阻拦者,听说乃是奉伏龙观当代之命,便都不再阻拦了。”   “好!好啊!”   天帝瞬间就已知晓是怎么回事,只是没有想到,伏龙观当代在人间竟已有这般影响力。   “速去!下界降旨,惩治武人,重塑神像,不得有误!”   “是!”   提笔官领命而去。   “再请诸位神君前来商议,离龙老神君也请来!”   “是!”   拨帘官也领命而去。   ……   大约三日之后。   提笔官更为慌张,再度来报。   “回禀大帝,凡间那些武人守在宫观庙宇之中,不肯离去,但凡有人来重立神牌,重塑神像,便都被他们所阻。凡间人一听他们乃是来自光州惊雷剑派,便都不再、不敢违逆,还将神官托梦当成了邪神、妖孽所为。”   提笔官说着顿了一下:“又听他们乃是尊奉伏龙观当代的指示,大多便……”   提笔官的话没有说完。   天帝自解其意。   震怒之下,再次问道:“为何这些武人还没得到惩治?”   “回禀大帝,按照天条律法,神灵各司其职,这等人间凡人亵渎神灵、大逆不道需要惩治的事情应当交由雷部负责。”提笔官更加战战兢兢的说道,“三日之前,小神就已将事宜交付给了雷部,然而今日雷部回称,回称,神灵神像本就由凡人塑造,断无因凡人捣毁神像就迁怒惩治的道理,若行此事,则不配为神。更何况、更何况天钟帝君六百年未曾下界显灵,凡间此事又有朝廷的公文允准,并无不妥之处,故按天条,不予惩治……”   “嘭!”   白玉龙椅响如雷霆。   天帝顿时大怒。   脑中迅速闪过几条对策,用于弥补,然而刚站起身准备下令,稍稍一顿,又无力的坐了下来。   伏龙观当代选在冬至这日,定是二人相争的关键时刻,如今三日过去,自己要想弥补,还得花费更久的时间,到了那时,这场斗法恐怕已经决出胜负了。   便只得如老神君所说——   天钟帝君至少为天宫消耗了伏龙观当代一些准备,伏龙观当代也为天宫消耗了一位足以威胁天帝权柄的古神。   只愿帝君将之重伤。   ……   禾州,借来山。   四季钟笼罩之下,神灵与道人都显出疲惫之色,然而胜负却已分出。   “古神,此处四时之力如今已在我手中,你我形势逆转了。”   “竟能断我香火!好手段!”   天钟古神语气虚弱,却依旧淡漠。   说是如此说,可他能够想象到要做到这一步有多么不容易——   人间道观庙宇既然供奉神位,必有敬神之人,道观道士与庙宇庙祝都是神灵的侍奉者,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供神,而且道观中也不乏有道行会法术的,岂能容忍人随随便便冲进自家道观庙宇捣毁神像?   更遑论几州神像一同被毁。   天宫天帝可能坐视不理?   “时代变了。古神的时代早已逝去,而今这个时代,已不属于古神了。”   道人也疲惫虚弱的答道。   然而语气却依旧诚恳。   天钟古神于云端之上低下头来。   道人也于残破的“借来山”顶抬头望去。   双方目光稍一对视。   “请古神赴死!”   道人眼神瞬间一凝,原本虚弱的身体一下再度爆发出极强的精力,眼中绽放灵光,只轻轻一挥衣袖,便有一股清风前来。   “呼……”   清风托着道人直上云霄。   “……”   无声无息间,阳光陡然变得刺眼,至阳至刚的灵力充斥在天地间,明明刚过冬至,却仿佛到了大暑。   而今“四季钟”声已经无法响起,此处四时灵力已经不在天钟古神,而在宋游——天地四时顺应于他,对于宋游而言就像自己每时每刻、每使出一分灵力,都处在最好时节,都有天地相助。   “轰!”   道人袍袖一挥,便是漫天火云。   四时灵力相符又有天地时节相助,一时间真当好比火阳真君亲临当场。   天钟帝君亦拖着虚弱身体迎来。   只是这等存在斗法,少有一招一式蛮力相抗的,胜负早已不在之后的打斗中,而在之前的相争中就已然决定了——谁掌握了此方天地的四时之力,这就是谁的主场。   ……   禾原覆盖了一层积雪,又成了雪原。   雪原莽莽,大地起雾,雾随风走,像是在地上流淌的河,遇上树桩大石便分流成两边,都可以清晰看见痕迹。   然而雪原仍然还是一片平整,只是风雪天气之下,看得没有那么远了,视线所及之处是一片白茫茫,看不见大地起伏,就连树都只有可怜的寥寥几棵,在风雪之中挺立。   离原先借来山极远之处,地上长着一棵小树,还不到一人高,小树探出一根枝丫,像是一把伞一样刚好遮住一小片风雪。   伞下坐的便是三花猫与燕子。   猫儿没有自己玩耍寻乐,没有分心做别的事,也没有去往别处,只是端端正正的坐在树下,风雪中留下一个端正的背影,望向远方原本借来山的位置,一条毛绒绒的尾巴在身后无意识的左右摇晃,雪地也被她扫得干净。   “是不是要到大安九年了?”   “好像已经大安九年了。”   “时间过得好慢啊……”   “三花娘娘说得是。”   “又过得好快啊……”   “三花娘娘说得也是。”   “……”   两只小妖怪没有目的的闲聊着。   准确来说,是一个说话,一个附和。   忽然之间,远方一声钟响。   “咚……”   不管看见的是一片如常的景象,亦或是重重云雾遮掩的一片区域,所有景象云雾在这一声钟响之下,全都由上至下消散。   像是一场幻境的消融。   “借来山”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却已不复以前险峻奇美,而是变得残破。山头缺损,处处裂纹,本就已支撑得艰难,偏偏上面满是被烧得赤红流动的流岩,要说奇特,反而更胜此前了。   “打完了!”   猫儿瞬间来了精神,也瞬间站了起来。   抖抖身上积雪,随即变为人形。   “篷……”   “哗……”   头顶撞到了原先头顶上的树枝,树枝抖动之下,又洒落更多的雪,都落到女童的头顶上,甚至钻进衣领里,她却浑然不觉,只一只手抓起旁边的褡裢与锦袋,挎在身上,一只手抓起旁边燕子,塞进褡裢里,同时拿出小旗子。   猫的反应与速度有多快,曾为猫儿神、又有不低道行的猫的反应与速度又有多快,燕子实在想象不到。   只知道自己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甚至于连反应的空间都没有,就已经被抓到了她的手中,再一瞬间,就出现在了褡裢里,等他艰难的从满是腊耗子、咸鱼干的褡裢里探出头时,三花娘娘已经开始挥舞起小旗子,召出白鹤了。   “……”   燕子也看向前方,张了张嘴,但还是没说出什么话来。   只继续缩在褡裢中,瑟瑟发抖。   就这么一犹豫,三花娘娘已到了鹤背上。   “无敌漂亮大仙鹤,快往前面飞!”   “呼……”   仙鹤俯下身子,双腿迈步,沿着雪地奔跑起来,同时展开翅膀,轻松几下,就已乘风而起。   前方一片大战后的光景。   一股热浪随着封锁的解除而荡开,消融借来山下的冰雪。   甚至热浪跨过数十里雪原冰川,与乘鹤飞过去的一猫一鸟触碰时,都还是温热的。   三花娘娘十分精神,也十分期待。   燕子能感觉得到。   她好似一点也不怀疑先生会在这场斗法中失败,又好似,无论这场斗法谁胜谁负,只要结束了她都要第一时间到达那方。   “呼……”   仙鹤挥动翅膀,带领他们乘风而去。   借来山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   数十里的距离,眨眼即过。   远方仍有神官天将在守候着,看到结果之后却迅速就离去了,甚至都没有管他们。   两只小妖怪也靠近了借来山,看见了这片被神灵大战摧残的土地,也看见借来山下有一名道人,拄着竹杖从山上下来。   道人手中拿着两个小古钟。   在手上像是两个铜铃。   一个死气缠绕,一个玄妙无比。   道人拿起其中一个,放到手上仔细打量片刻,随即一阵用力。   “嘭……”   一声碎裂的声音。   再将五指张开时,手上古钟已碎裂,裂处全是亮白光泽,随即顿时化作无数光点,消散于天地之间。   随即又拿起另一个古钟,再次查看,倒是将之收了起来。   道人停住脚步。   抬头看向远方苍穹。   头顶满是雪云,一片杂乱茫然,神官天将早已消失不见,就算有来自天宫的窥探,也立马就将目光收了回去。   道人这才收回目光,又看另一方。   天上有鹤来。   “哗……”   仙鹤张开巨大的翅膀,贴地滑翔,缓缓放下双腿,落地奔跑,几百丈的距离眨眼就已跨越。   一名女童从鹤上跳下,化成猫儿。   褡裢锦袋都散落在地上,伴随着一只从褡裢中飞出的燕子。   猫儿依然跑近道人,又在他面前停下,先看他几眼,然后坐下舔爪子,一边舔一边仔细打量他。   倒是燕子飞过来,率先开口:   “恭喜先生斗法取胜。”   猫儿便也放下爪子,坐得端正,同样仰起头看向道人,学着说道:   “恭喜道士斗法取胜。”   道人一脸如常,亦是一身轻松,一点没有大战后的疲惫,对他们微微笑了笑:   “多谢……”   随即弯下腰来,抓起猫儿抱着。   天气寒冷,猫儿也一身冰凉。 ###第六百六十六章 传统在往下延续   “你把山都打烂啦!”   三花猫贴着他的胸口,四只小爪子一阵猛蹬,几乎是踩着他的身体和衣裳往上爬,直到将头从他的肩膀处探出来,看向他身后的借来山。   此时的借来山,当真是一片惨状。   “无妨……”   道人转过身去,也看向这座山。   “唔又看不见了!”   猫儿又在他怀里扭动,换着方向,继续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看向石山。   只见道人吹了一口气。   “呼……”   这一口气顿时化作寒风。   大寒灵韵正好契合此时天地,只一祭出,“借来山”上顿时飘起了鹅毛大雪,原先山上通红的流岩迅速冷却,变暗变黑,残存的至阳至刚的灵力也逐渐被天地时节寒气所消弭,逐渐归于平静。   “山上还是烂的!”   三花猫伸出一只爪子,盯着借来山不眨眼睛,指着上面的裂缝说道。   “就让它这样吧。”   “山上的树子也没了!”   “还会再长的。”   “山上的石碑也烂了!”   “这倒是……”   道人刚将目光投向山底,听见三花娘娘的话,又将目光移了回去,挑了一个地方,又吹一口气:   “呼……”   “哗……”   山上一块突出来的石头顿时裂开,碎石粉末刷刷而下,只留下一块新的石碑,上面还是写着那段话:   明德六年二月,舒一凡与黑马自平州山神处借来镇妖。   只是山已变了样子了。   如今的它依然巨大巍峨,尤其是在无山无丘的禾原,更显得巨大,大得突兀,雄壮骇人。然而如今的它身上却满是裂缝,最大的裂缝甚至宽得超过了山上的官道,纵横交错,遍布山体,此外山上刚刚冷却的流岩也使它与此前容貌截然不同,若说奇异,倒是更为奇异了。   既然是借来镇妖,本职还是不能忘。   道人单手抱猫,另一只手掐了个法印。   “倏倏倏……”   顿时不知多少流光从他手上飞出,五光十色,浓淡各异,有的飞向四面八方,有的飞入借来山中,有的飞入山底,交织成璀璨夺目的网。   在斗法中有所消耗与残缺的阴阳四时法阵被补足灵力,受到影响的山峰灵韵也被逐渐修复。   “呼……”   道人再度朝着山上吹了口气。   原先隐隐从山底渗出来的泉水顿时又全都流了回去,一滴不剩。   “嗡……”   法阵再次生效。   阴阳不转,四时不变。   以山镇水。   “妖道,若我有朝一日,还能重见天日,能灭你伏龙观满门,断你传承……”   山中隐隐传来飘忽声音。   前两个字还比较清楚,到后边就已模糊了,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几乎让人听不清楚。   “刷!”   道人怀中的猫儿瞬间扭过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愣愣说道:“三花娘娘好像听见谁在讲话!”   “是……”   “谁?”   “山中。”   “哦!那个妖王!”   “对极了……”   “他说什喵?”   “他说,若有重见天日的一天,要灭我们伏龙观满门,断我们的传承。”宋游十分轻松,就像是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只是说完,不由得对怀中猫儿补充了句,“若是那时候三花娘娘还在,伏龙观也还在,这妖王也还没死,偶然重见天日,三花娘娘可要记得保护我们。”   语气像是逗小孩子一样。   “好的!”   猫儿却回答得十分郑重。   “那在下就替多年后的道观晚辈谢过道行通天的三花娘娘了。”   “不客气!”   “呼……”   道人最后吹了一口气。   这次是对此方大地。   方才一战,天钟古神虽然用四季钟封锁了这方天地,虽然他并无此意,但某种程度上也算是防止了战斗危害蔓延,然而四季钟仍然将借来山下的一大片土地笼罩在了里面,零散几个村落的村民倒是已被疏散,房屋却留在了原地,如今这些房屋连带着山下田地都受到了波及。   道人这一口气,是从五方灵韵中得来的感悟,能使这片大地恢复原先的生机。   虽然没法完全复原,起码原先的纤陌、田埂是无法复原了,但至少可以继续耕种。   损坏的房屋也没法修复。   然而道人可以在田地中多留一点灵韵,山下的田地定然分属于这几个村落,等百姓回来重建房屋,重新耕种,到了明年,便也算是有补偿了。   做完这一切,才算了结。   天上最后一道隐晦的目光才收回去。   “走吧。”道人淡然开口说道,“请三花娘娘带我们离去。”   “又要去哪?”   “去天柱山!”   “天柱山!”   三花娘娘自然知道天柱山。   已然去过两次了。   从这里过去,隐隐也知晓方向。   “篷……”   满天黑云化作仙鹤,落在雪地上。   风吹雪舞,天地茫然一片,世间好似只有黑白两色,就连道人的衣袍、燕子与仙鹤的身躯也没有弄乱这幅颜色,不同之处,只有一只三色的猫儿与仙鹤头顶的一点丹红罢了。   “扑扑扑……”   仙鹤扇动翅膀,吹起满地碎雪,助跑几步,便悠然的上了云天。   燕子是个小点儿,还没有仙鹤眼睛大,努力的扑扇着翅膀,跟在仙鹤身边,翱翔于雪云中,十分自在。   三花猫则十分怕冷,在道人怀中缩成一团,还仰头问他冷不冷。   道人自然是不冷的。   “你打赢那个古神了?”猫儿继续仰着头,用一双琥珀似的眼睛把他盯着,眼中好奇,像是个要听故事的孩童。   “自然。”   “燕子说他很厉害!”   “是的。”   “那你怎么打赢的?”   “在下顺应天道民心大势,自然事半功倍。”   “那那个古神呢?”   “身死道消。”   道人说得十分平静。   天钟古神很了不起,不好说他与火阳神君斗起法来谁胜谁负,但他对宋游的威胁明显是要大于火阳真君的。二者都是上古时的大能,都不是靠德行功绩成就神位的,然而他与火阳真君却至少有着两点不同。   一是火阳真君成神之后,差不多算是站在天宫火部的背后,也是民间名声极大的火神,世间道观道人修习火法,都是供奉火阳真君,降妖除魔时也是从他这里借火,多多少少算是对人间有所贡献。然而天钟古神却是几乎从不显灵,对于人间百姓,几乎没有任何贡献。   二是当时火阳神君下界,对于道人的杀念并不重,与这次的天钟古神几乎是两种态度。   道人对于他们,自然也不同了。   三花娘娘听后,却很是担忧,略微垂下上眼帘,一双原本圆滚滚的眼睛也不再那么圆了,一张猫脸上竟也显出了皱眉的神态,看向道人。   “那你要是输了,是不是也是被打死了?”   “自然。”   道人说来平静,只是说完,伸手轻抚着她的背毛:“不过三花娘娘莫要担忧,在下自有本事。”   猫儿不说话了。   “对了——”   道人盘坐鹤背上,询问他们:“今天是什么时候了?”   “燕子说已经是大安九年了。”   “回先生!今日刚到的大安九年!”燕子听见声音,飞得离道人更近了些,几乎是飞在仙鹤的背上,“今天正好是大安九年正月初一!”   “正月初一啊……”   道人不由得看向下方。   视线穿过云雾能看见下方禾原。   恍惚之间,禾原还是当初模样,覆盖着积雪,然而在这积雪之间,却常有村落房屋,偶有炊烟升起。   “怎么好多房子都没有人?”   三花猫同样看着下边,却是疑问道。   “三花娘娘怎知没有人?”   “因为没有冒烟子。有人的话,现在应该要煮饭了。煮饭就会冒烟子。”   “原来如此。”   道人还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她就已经自己看到了答案。   只见下方大地之上,风雪之间,有着几条长长的黑线,像是搬家的蚂蚁,在雪地上从一个方向通往另一个方向,冒着风雪艰难行走。   前方同样有一条线。   只是不再是漆黑的一条实线,而更像是一条虚线,构成这条虚线的每个小点都要离得更远,更远更远,不过却是比人更大的小点——正是原先坐落在雪原边缘的一圈雪庙,庙中供奉的,正是以雷部正神为主的一群精于斗法、降妖除魔又愿意这样做的勤勉神灵。   今日大年初一,正是祭神之时。   人们排成一条长队,行走于雪地之间,以抗风雪,有人背着背篓,有人挑着担子,里头全是线香,要挨着挨着去好几间雪庙里上香,甚至一些同时离好几个错落都比较近的雪庙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龙,大家都在等着上香。   所有雪庙全都冒着青烟,直冲云霄。   甚至道人一行乘鹤从上空飞过时,都能够闻得到香烟的味道。   这是当年听说过的盛况。   也是当年不曾看到的盛况。   今日看到了。   不仅看到了,且是以一个更难得更全面的角度,看得更为清楚。   “果然啊……”   雪原的妖魔已经被除掉了,当地的人却还是遵循传统,来此祭拜曾护佑过他们的神灵。   已经过了十四年了。   也许还有很多个十四年。   道人不禁露出一抹微笑。   至少就如今来看,但凡进了这圈雪庙的神灵,都不曾负了百姓的信任与香火。   “呼……”   仙鹤扇动着翅膀,飞离了雪原。   此行斜着往东北方向,直去越州。   直到此时,道人才松了口气。   “呼……”   脸上终于露出了疲惫之色,也总算显出了几分虚弱之态。   “道士你冷着了!”   三花猫直盯着道士看。   “差得不多。”   “被袋里有毛毛衣服你先穿上!”   “好……”   道人遵循她的指示。   唯有燕子默默飞了过来,收起翅膀,落在仙鹤背上,停在旁边。   这时他才明了——   天钟古神并没有那么好对付,先生取胜也并没有那般轻松,只是取胜之后,仍旧做出轻松姿态,仿佛不曾疲惫,也没多少法力消耗,就是为了防备天宫有可能的后手,例如那些神官天将,或是更加厉害的神灵。   至于是谁,燕子不知道。   前几日老祖宗与他托梦长谈,据说四方四圣正在闭关,短时间内多半无法出来,剩下一个虚无帝君不知会不会下界而来。   还有一个周雷公,也非同一般。   甚至在法力消耗剧烈的情况下,先生仍然修复了禾原的阴阳四时法阵,将广袤农田恢复如初,且留下灵力作为弥补,这其实很冒险。寻常缺乏魄力的人绝对无法做出这样的决定。   不过以先生的性格,不这样做的话,又很容易被天宫发现端倪。   “可惜是在仙鹤的背上……”   三花娘娘缩在道人怀中,用自己的身体给他取暖,同时小声嘀咕:“不然的话,三花娘娘可以在这里烧一团火,给你烤暖!”   “唳……”   仙鹤似是听懂了,长鸣一声。   猫儿听见,自是连声哄劝。   杂乱的声音与风声并存,道人带着微笑看着她,下方禾原边缘上香的人仰头看着云中逐渐飞远的仙鹤,好像形势也并没有那般紧迫。 ###第六百六十七章 什么盐巴   越州,天柱山下。   不愧是曾经的仙山名胜一—   十年前越州还是一片荒芜,只有妖鬼,没有人烟,朝廷第一次移民北迁时宋游与三花娘娘、燕子还曾随同前来,那时越州才开始有人。直到现在越州也远远没有恢复到巅峰时期,坐在仙鹤之上一路飞来,下方人烟也远不及中原几州,然而这座天柱山居然已经有不少人了。   山下甚至还支起了两个茶摊、一个馄饨铺子和一个浆水摊子,亦有当地村民将民房改成茅店,供来往游客住宿。   今日上山的人还不少。   大抵也是新春的缘故。   此时道人坐在山下茶摊之中,旁边摆着三碗茶水,正冒着热气。   自家猫儿化作女童,拿着水囊,前去浆水摊买浆水,正在给摊主讲价,希望给十文钱能让摊主将自己这个水囊给灌满。   燕子也化作少年,却是在另一边去买馄饨。   道人坐着不动,辛苦等吃。   “客官真是小气……”   浆水摊主终究是被这女童说服了,也可能是见宋游穿着道袍,是个道人便将女童当做了清贫道人的道童,囊中羞涩,这才如此纠缠,于是没两句便答应下来,接过女童的水囊。   便见他一手拿着水囊,另一手用木勺舀浆水,水从囊口注入,如同牵了一根线,一滴也不洒出。   “咕嘟咕嘟……”   直至将整个水囊全部装满。   一滴浆水也没有浪费。   女童一脸严肃,看得目不转睛。   旁人都以为她是被摊主的手法惊住了,实则是在观察摊主装满没有。   “接好,小客官。”摊主将水囊递给女童,同时对她问道,“小客官从西北来?”   “不是。”   “那怎的也爱吃浆水?”   “我家道士爱喝!”   “尊师从西北来?”   “也不是,他爱吃酸的。”   “原来是这样。小人还以为几位客官也是近几年从陇州迁过来的。”摊主笑眯眯的对她说道,“收您十文钱。”   “给……”   嫩白的小手,十个铜子,磨得铜黄发亮,放到摊主手心。   “你数数!”   “一文也不少!”   当然是不少的,更不会多。   三花娘娘心满意足,带着浆水而回。   几乎同时,少年也将三碗馄饨端到了桌上。   三碗馄饨,三碗茶水,热气腾腾。   在这料峭的早春时节,雾浓湿重的山脚下,能吃到这么一份热腾腾早饭,也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   “吸溜……”   “这里的人好多。”三花娘娘刨了一口馄饨,对身边道人说,“前两次我们来的时候,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人多是好事。”   “感觉之前都不长这样。”   “是啊……”   道人扭头看着四周。   有人操着浓重的西北口音,应是西北气候变化、由湿转旱之后,从陇州等地区迁徙过来的,此事勉强也算是与他有关,是他带来的变化。   只不过以如今他的心态,对此已经没有什么感受了。   更多的是南方几州的口音。   十分混杂。   不知何时能够融合,亦或是永远如此。   “等吃完了这碗馄饨,喝完这碗稀饭茶,你又变不成燕子了。”三花娘娘压低声音,悄悄的对燕子说。   至于稀饭茶,是她对这种官道旁边、加了很多种料进去,导致很顶肚子的茶水的独门称呼。   “三花娘娘不也变不回猫儿了?”燕子弱弱的回应道。   “可以变成大肚子猫!”   “……”   道人对他们的窃语充耳不闻,只留意着旁边桌的游人的声音。   “越州虽然百废刚兴,买卖好做,不过怕也做不了多少年,还是早做打算,免得又遭了灾祸。”   “谁说不是呢……”   “唉……”   “唉……”   两人双双叹气。   道人转头看去,是两个矮瘦的商人,口音像是余州地区过来的。   “今天上了天柱山,也算讨个好彩头,沾点仙气,希望以后顺遂一些。”   “早挣够钱,还是回老家吧。”   道人一边吃着馄饨,喝着茶水,一边暗自听着,实在忍不住,转身好奇问道:“敢问二位,北方战乱不是已经平定了么,听说越州的妖魔鬼怪之乱也被限制得很好,二位为何如此担忧,所担忧的又是什么灾祸呢?”   两名商人一听,顿时闭口不言。   见他是个道人,心下稍稍放松,这才互相对视,露出疑惑之色。   “先生这是……”   “在下刚到越州,不知此处之事,只觉此地百废刚兴,应是一片欣欣向荣,听到二位担忧,不免疑惑,这才出言请教。”道人行礼,“请二位尽管放心,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先生说笑了,此地位于越州中部,先生不管从何处来,都定然走了几天了,哪有刚到越州的说法,应是刚到此地才对。”   其中一人笑着纠正。   “先生所言也不算差。若单说越州,地广人稀,土地也高产确实一片欣欣向荣。然而大晏却并非如此。”另一人压低了声音说道,“如今这个世道越来越不安生,先生岂不闻前些年逸州文汉王反叛,之后召州知州伙同当地军镇一同造反,前两年阳州北部的留王也反了,听说如今朝廷对于镇北军打压猜忌越发厉害,那位陈不愧将军,也就是护国公的族弟,对此颇为不满,已是北方人尽皆知之事。”   这位也并没有细着往下说。   不过宋游已然听明白了。   越州禾州本身就是北方边镇连通大晏腹地的通道,数十年前,塞北人正是攻打禾州无果后,转而从越州南下,这才将越州变成一片死地。他们担忧的正是镇北军如同逸州以西文汉王、召州知州与阳州北部留王一样,起兵造反,随即从越州南下,带来战乱。   镇北军即便没了陈子毅,凝聚力大幅降低,又被一削再削,一分为几,几度打压,实力仍然不是此前几位能比的。   时局不稳,各地反叛。   这个时代通讯不便,信息向来闭塞,如果一个传闻路人皆知,要么是有人在刻意宣扬,要么便是真的到了风雨满天之时。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好消息。   道人不禁摇了摇头感慨莫名。   距离上次离开长京,距离上次走到越州来,也才短短十年间,大晏竟有风雨欲来之势。   神道终究是人道附属啊。   人间之事可比天宫之事艰难复杂多了。   拱手谢过两名商人,回转头来,自家三花娘娘面前的碗里已经快要空了,只剩下两片野菜叶子、仅剩的一颗馄饨和泛着油光的汤水,而她正用小木勺舀着一勺馄饨汤,小心翼翼往嘴里送。   送进嘴里,眯起眼睛,还微仰着头,又飞快的咂巴几下嘴,似是十分享受的样子。   骨头汤确实香浓。   宋游正待惊讶她吃得如此之快,甚至还想因此假装夸耀她几句时,稍一低头,便发现了自己碗里比刚端上来时还要多的馄饨。   “……三花娘娘这是何意?”   “什喵?”   “三花娘娘的馄饨吃完了?”   “碗里还剩一个呢!”   “我碗里又是怎么回事呢?”   “啥子?”   三花娘娘拿着勺子,直愣愣的盯着他,一张小脸毫无表情,严肃极了,眼神亦清澈坚定,不像是说谎。   “一碗馄饨已够我吃了,三花娘娘何须如此。”   “什喵?”   三花娘娘左看右看,严肃说道:“快点吃吧吃完好爬山了。”   “顾左右而言他……”   道人一边摇着头一边说道。   “要加盐巴?”   女童俯下上身,关切的盯着他。   “……”   道人加快了速度。   吃完付钱,上山而去。   越州本身称不上暖和,还好近日天气不错,山下只称得上是微寒,然而到了山上,寒意便明显加重。幸好肚子里胀鼓鼓的,腹中有食,身体自然而然就会暖和起来,加上走动,倒也无惧严寒。   慢慢往山上走去,心情倒也不错。   山上同行者不少。   “好多人啊。”三花娘娘没有多久就重新变回了猫儿,肚子不算鼓,迈着小碎步与道人一同走着,这也从侧面证明,她真的没有吃多少,一边走一边再次感慨,“这么多人,一点都不方便。”   “三花娘娘莫要乱闻,那是牛粪。”   “哦……”   猫儿顿时跑了回来。   当日下午,一行便到了山顶。   新春游人果真不少。   显然大多都不是移民北迁过来的流民百姓,应是当地的官员,来做买卖的商人之类的,或是慕名前来的文人、游人道人。   甚至有人在山上修建了简陋的木屋,收取钱财,给这些游人暂住用。   至于前方那座石柱一样的天柱山,山上小路间亦有许多游人,像是蚂蚁一样绕着天柱山艰难的往上爬,山顶宫殿也有袅袅香烟飘入云端。   “请问足下……”   道人拉住一个刚从天柱山上下来的人,礼貌请教道:“这山上宫殿里面已经有人了?”   “既有宫殿,自是有人了。”这名游人回答道,稍稍想了想,又打量着宋游,“先生定是以前就来过这里吧?以前整个越州都没有人,这天柱山上的宫殿中自然也没有人,如今越州有人了,这里自然不能空着。”   “是什么人呢?”   “是一个老先生和三个年轻先生,打理上方的宫殿,也招待香客。”   “多谢足下。”   “两句话的事,何足挂齿。”   这名游人摆了摆手,便离去了。   剩下三花猫跟在道人脚边,坐着舔着手臂上的毛,等到周边没人了,才对道人小声问道:“上次来都没人,这些道士是从哪里来的呢?是谁先到这里占了,就是谁的了吗?”   “天柱山这么有名,哪会这么简单,更可能是官府祠部定的。”   “这样哦……”   三花娘娘顿时露出失望之色。   原来不光是当神仙、坐在庙宇神台上需要官府敕封,就是在庙宇中当道士,帮忙打扫庙子,也需要官府的敕封。   她还以为先到先得。那样的话,算起来他们好些年前、这里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就已经到过这里,爬上过那根山,进过山上的宫殿,还在山上的宫殿中煮过稀饭来吃了,这座山上的宫殿应是他们的才对。   “走吧。”   天色越来越晚了,还往天柱山顶上爬的人越来越少了,道人也带着猫儿与少年往山上而去。 ###第六百六十八章 几人不曾受恩惠   笔直的天柱山,上去的路危险湿滑,到了黄昏,看不清路,便更危险了。   不时有人踩滑,传出惊呼声。   只有下山的人,不见上山的人。   “先生这么晚还要上去?”   “是啊。”   “这路可又陡又窄,还有一段是湿的,可得千万小心,要是一失足,便得考教先生法术道行了哈哈哈哈……”   不断有好心人提醒宋游。   倒是没人提醒他山顶不能留宿。   山顶的宫殿确实是不能留宿的,不是上面的道长们高冷刻薄,而是这座山就这么大,上面拢共就只有两间宫殿,一左一右,道长们也挤在宫殿旁边的小房间里栖身,并没有给人留宿的空间。   不过寻常游人不能留宿,不代表道人也不能留宿,也许这名道人本身就是上去访友的,不然为什么非挑在黄昏之后上山?   只有人提醒他道路危险难走。   每到这时,三花猫就规规矩矩的在路边端坐下来,抬头盯着这些人,像是在用目光向他们表达谢意,可其实谁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一路往山上去,走得艰难。   似乎比上次更难走些。   一方面是因为很多地方被上山下山的胆大游人踩得光滑,或者干脆给踩踏了。一方面是因为不断有人在山顶上看完了日落,趁着天还没彻底黑下来全都往山下走,若是遇到有人对向而来,错身是很难的,往往得提前找好错身的地方,即便如此,也依然是个心惊胆战的过程。   道人通常是叫对方停在原地,贴着山体崖壁自己从他外面跨过去。   猫儿则是贴着崖壁、缩着脖子不动,因为体型很小,基本对人造不成阻碍,游人自然行走,就能从她身边经过,最多因为一只跟随道人一同爬山的漂亮猫儿,觉得稀奇,朝她多投来几眼目光。   三花猫便也与他们对视,满心忐忑,怀疑对方是因为自己挡了他们的路才盯着自己看,因而更用力的贴着崖壁。   如此总算上了山顶,无惊无险。   此时天色已经开始昏暗了,往下看大山已是昏黑的一片,山顶映着天光,稍稍亮堂一些,宫殿中的道长们已经开始打扫了。   拿着扫帚弯腰清扫的老道眼睛昏花,看见这么晚还有人上来,眯着眼睛探出头粗粗一看,不由得问道:“善信怎么这么晚还上山来?他们看太阳落山的都看完走了。等下下山的话,可很容易失足。”   道人没有立马回答,而是问道:“老道长怎么不用根长点的扫帚。”   “神灵面前,多多躬身,是好事。”   “有理。”道人微笑答了一句,“在下上来有些要事。”   “什么事?到这里有什么要事?”老道眯着眼睛看他,顿了一下,才又问道,“你是人还是鬼啊?”   “自然是人。”   “是人就好。是人就得走路下山。走路下山就得小心。”老道念念叨叨的,又将脚下这一块扫完了,让人怀疑他可能都看不清地面,只是挨着挨着无论干净还是不干净都扫一遍,随即才直起腰来,又更仔细的看向宋游,“哦?是位道友?”   “在下姓宋名游,逸州道人,此番前来拜访,是想借道长的宫殿一用。”   “借宫殿……”   老道正是惊疑不解之时,看了看宋游,不知想起什么,又低下头,看了看他脚边的三花猫,忽然睁圆了眼睛,眼中惊讶之色顿时大盛,将疑惑不解和原本的些许警惕全都盖了下去。   “尊、尊驾姓什么?”   老道甚至抬起了手来行礼问道。   “姓宋,名游。”   道人耐心回礼答道。   “可是禾州与北边那位宋仙师?”老道努力睁圆了浑浊的眼睛。   “在下确实曾去过北方。”   “哎呀……”   老道顿时惊呼出声。   不大的山顶上多出来的谈话声和自家师父的惊呼声,早就引起了几名年轻些的道人的注意,此时全都聚过来,却刚好见到自家师父慌里慌张的将手在衣襟上擦拭,又双手举过头顶,高高行礼,好似在拜亲至的神灵。   “尊驾在上,请受太湖子一礼。”   “无功不受禄,无恩不受礼。”宋游连忙前去搀扶,“老道长年岁已高,万万不可如此。”   “尊驾说笑了……”   老道长抬起头来,面容黝黑,皱纹满布,浑浊的眼中亦满是沧桑磨洗痕迹,对着他说话,语气却是老年人感动哀痛之时特有的如诉如泣:   “北边的人,又有几个没有受过尊驾恩惠的呢?”   “老道长莫要如此。”   “唉……”   老道长直起身来,抬起袖子,在脸上擦了一把,这才说道:“老道今日能得见尊驾一面,这辈子就算值得了。”   “老道长言重了。”   “哦对对对,尊驾方才所说,尊驾来到这里是要做什么来着?”   “借老道长的宫殿一用。”   “这哪里是老道的宫殿,老道也只是在这里打扫一下尘灰、接待一下香客罢了。”老道长几乎毫不犹豫,甚至都没问他借来做什么、要借多久可有问过官府之类的,只行礼道,“尊驾既然要用,尽管拿去便是。”   说完这才想起,于是补了一句:   “尊驾是怎么个借法呢?”   “在下在此有些要事不好被打扰,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并非特意在此时上山为难老道长和几位道友,实在是白天这里游人太多,在下不好上来将他们驱赶下去,只好此时再来,请几位道友将此地暂时借与在下,并告知山下游人,之后三个月都莫要再上山了。”   “好好好!老道知晓了!”   其余几名年轻道长闻言,已经露出惊讶之色,老道长却是连连点头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并说道:“老道这就带着徒弟下山而去……”   徒弟们闻言,顿时更心惊了。   道人却是不禁笑道:“哪里有那么着急,老道长不必如此,只先在山上照旧休息一夜,也得收拾一些东西,明日早晨再下山去也不迟。”   “哪里有那么多东西要收拾?尊驾既然要借此地,定是要事,怎能耽搁?这就收拾这就收拾!”老道长俨然成了此地最慌张的一个人,一边念叨着一边左顾右盼,找到自己徒弟,便立马请他们去收拾东西,说要去山下茅店住三个月。   道人多番劝解,反被老道劝解。   只得无奈答应下来,并提醒他们,带走宫殿中的银钱,免得他们不好意思带。   随即便见山上老道带着几个徒弟火急火燎的收拾行囊,伴随着徒弟们不解询问的声音,道人则走到了宫殿外面的一圈走廊上,对着远方天光劝它从容一些,莫要急着离去。   天光亦对道人回之以礼。   直至老道们收拾妥当,天边天光依旧是那般亮度,不曾暗了去。   “多谢老道长,多谢几位小道友。”宋游对着他们行礼“此时天色虽晚,但请诸位尽管下山,在下自会保诸位安全无忧,即便失足,也不可能因此落入悬崖之下。”   “老道向尊驾告辞了。”   “老道长走慢一些,到了下边,莫要随便露宿,下方山上还有空的木屋,请老道长莫要吝啬香火钱。”   “省得!省得!”   老道长这才摸索着下山而去。   徒弟们纷纷搀扶着他。   可其实哪怕有徒弟们的搀扶,以他昏花的老眼,哪里又看得清这黑乎乎的路?只得看个大概,再加上记忆,估摸着往下走。   然而说来也是奇妙——   就是这般看得模模糊糊,按着记忆估摸着往下走,居然每踏一步,都是平地。   有时走着走着,伸出靠着山体崖壁那方的手,竟然伸直了才勉强摸到崖壁,惊觉怕是已经走得离开了道路,低头一看,脚下黑乎乎一片,然而踩着却依旧平稳,再走回去也毫不影响。   倒是抬头望去,山顶隐隐可见一道灰白人影,映着天光,格外清楚,像是在送着他们。   老道心知是仙师相助,走得更为放心。   反倒几名徒弟忐忑一些。   除了道人以外,燕子也站在山顶边缘,低头盯着下方垂直的柱山上行走的几名道人,忍不住陷入思索。   这座天柱山应是最特殊的了。   山上就这么大,还有宫殿,宫殿中还有了人。   本来他还以为会有些麻烦的,却没想到,比想象中要简单很多。   真是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   此时往山下走,若无道人相助,若说几名徒弟年轻,眼睛好使,手脚灵便,对这条路也熟,还可能安全下山的话,老道便是九死一生。然而他却答应得毫不犹豫,甚至一刻也不愿意耽搁。   燕子又回想起了方才老道认出先生与三花娘娘时的神情举止。   莫名想起了一句话:   天下谁人不识君?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道,仅是认出先生,便惊呼而大礼。仅是听说先生要借宫殿,便不管官府是否愿意,不管是什么事,立马就应下来。仅是觉得先生可能有重要的事要做,便不管此时天色一暗,也一刻不肯耽搁,要下山而去。   不知不觉之间,先生在民间的名声与威信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并且这些都不是虚的,不是宣扬出来的,而是这些年来,行走天下,尤其是北方,一步一步,降妖除魔,慢慢积攒出来的。   许多人曾亲眼见过。   许多人曾亲身受惠。   因此敬之如神灵,尊之如大贤。   这样的人,又有什么事做不成呢?   ……   山下聚了不少人,有人点着篝火,或是烤煮食物吃,或是围着火吟诗作对、玩耍歌酒。   有人不时往山柱那方看一眼。   隐隐听见半山腰上有声音。   似是有人正往下走。   众人都以为便是此前那名带着猫儿上山的道人,没有在山上求得住宿,这才下来,结果等人到了,仔细一辨,才发现竟是山上的道长们。   老道长还对他们说,从明日起,三个月内,不可以再爬这座山,也不可以再上宫殿了,请他们下山之后,遇到爬山人,都告知他们。   众人询问为何,老道只说,山上今夜有神仙来,神仙要借山上的宫殿做一些事,不可多问。   若问神仙是谁,老道也不肯言。   唯有少许从北方某些州郡来的人,从老道口中听说神仙二字,想到今天白天那名道人,想到道人身边那只三花猫,这才隐隐有所猜测。可联想到这名老道的神情,却也不敢轻易说与身边人听。   众人知与不知,都只抬头,看向山上的宫殿。   却见刚才一直亮着的天光陡然暗了四五分,山顶宫殿上点起了灯,像是黑夜里的一颗星辰,挂在天际。   “轰隆隆……”   山上隐隐又有些动静传来。   有人壮着胆子、捡了几根木柴当做火把前去查看,这才发现,前往天柱山最顶上的路已经消失不见了,好似从来就没有路可以上去似的。 ###第六百六十九章 猫的思维是人理解不了的   道人绕着宫殿行走,仔细查看。   天柱山是一根石柱,不过到了上半截的时候,中间多了一条裂缝,将山头事实上分成了左右两端,宫殿也是左右各有一间,以石桥相连,基本上和上次来这里的时候看到的布局一样。   只是宫殿略微修缮过了,神像更换了一些,打扫得干净,重新有了道长们生活的痕迹。   有个小房间,作为寝室。   做饭就在房间角落,搭了个小灶,十分逼仄紧凑,看得出道长们在这山上的生活也还是很清苦。   打扫得倒是十分干净。   道人提着灯笼,漫步行走,跨上中间石桥时,像是走在天上。   三花猫低垂着尾巴,迈着轻快的小碎步跟着他走,像是一匹小狼,走到山顶平台边缘,走上石桥,他走她也走,他停她也停,一边跟着一边抬起头来对道人说话:“你说要借宫殿,他们都没有收钱,就借给你了。”   “是啊……”   “他们怎么也认识你?”   “不也认识三花娘娘吗?”   “他们怎么也认识三花娘娘?”三花猫愣愣的看他,“三花娘娘都不认识他们。”   “三花娘娘游历天下,行走人间,常有斩妖除魔、为民除害的善事,这等事情自然流传于人们的口中,而人们受了三花娘娘的帮助,自然便念着三花娘娘的恩情,下次再见就认得出了。”   道人提着灯笼一边走一边缓慢的说。   “唔……”   猫儿似懂非懂,细细品悟。   “这样的话,以后你走到哪里,去吃饭不是都不用给钱了?”   “……”   道人停在了中间的石桥上。   小小一个拱桥,像是天上的建筑。   “在下就在这里了。”   道人在拱桥顶上盘坐了下来,看向旁边仍旧疑惑着、歪着脑袋把他看着的猫儿,开口道:“三花娘娘这次就在山上吧,莫要轻易下山去,只是不要隔一会儿又跑过来看看我、在我面前闻啊闻,或者从我身边跑来跑去跑得叮咚响就可以了。”   “三花娘娘哪有这样!”   “也不用给我送饭送水,增添衣裳,在下入定之时,既不会饿,也不会渴,同样不会冷,风吹雨打都没什么要紧,三花娘娘若有疑问,可以与智慧和三花娘娘相差无几的燕子多多商量。”   “知道了……”   猫儿扫兴的摇摇头,一扭过身,迈着慢吞吞的步子,摇摇晃晃的走远了。   宋游目送着她,这才闭上眼睛。   满天星月光泽,洒满他的全身。   照例先花时间,布下法阵。   既保证自己不受打扰,也保证三花娘娘与燕子不出意外。   天帝应当越发急切了。   不过宋游此番行事,对手仍是神灵,而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不择手段的恶人小人。虽然宋游心知肚明,甚至有识之士皆知,若是天帝真的疯狂到了对三花娘娘和燕子这等小妖怪下手,以作威胁,反倒会促使天帝被整个天宫有德之神摒弃,进而被整个天宫神系所抛弃,甚至使得一些本来可能为他效力的有德之神放弃反抗,反倒对宋游所行之事有极大的助益,却也不能行此险招,却也得以防万一才是。   山上日出日落,晨雾暮霭不断交错。   下方游人来来往往,常有高声语,惊到天上宫殿中的三花猫与燕子。   每到晚上,宫殿亦点着如星的灯火。   连着几个晴天,春意渐浓。   山中自有草木抽芽,开出野花。   晴后又雨,倒了春寒,雨后世界反倒更新了,春光一日比一日明媚。   天柱山上仍然不见登顶的路,很多游人慕名而来,听说只得登上大山之顶,观赏天柱,而不能登上天柱之顶,都大为遗憾。   很多游人其实也只是第一次来,并不知晓天柱能否登顶,甚至有时天柱山上笼罩着云纱云罩,连山顶的宫殿也看不见,此时听别人说,在这座宛如擎天巨柱一般的山体上还修着两间宫殿,甚至今年开年后的几天,这座险绝山上都还有一条小路可以上去,他们都不愿意相信,只道说此话的人是道听途说,亦或故意逗自己玩耍的。   不觉便是三个月过去。   群山亦绿意深邃,俨然入了夏。   越州天柱山也被重整完毕。   道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此时盘坐中间石拱桥上,亦不知经历了几度晴雨风霜,只是身上干净如初,不染尘埃。   道人似有所感,扭头一看。   就在石拱桥上,离自己不远处,猫儿侧躺在地上,用一只老鼠当做枕头,睡得安心,只留一截尾巴梢在放哨,微微摇摆。   耗子睁着眼睛,一脸害怕。   “……”   道人摇了摇头。   正欲起身,忽觉身上发热。   是那块泥塑碎片。   于是道人扭头看了眼正枕着粮食熟睡的自家猫儿,稍稍一想,又闭上了眼睛。   此时正是清晨,说睡就睡。   有老神入梦来。   依旧是水墨泼就一般的山水,古松探出枝丫,风吹草动,仙鹤静飞瀑布无声,唯有茶水倒出,发出潺潺声响。   这声响在这方寂静的世界中是如此明显。   桌案前老神君与道人对坐。   “你倒是好雅兴……”   老神君颇有些好气的说道。   “多亏前辈相助,晚辈才得从容。”年轻道人平静说道“因此这份从容也是从前辈这里借来的。是前辈的从容才对。”   “你倒是会说话。”   “不知前辈又有什么指教?”   “哪谈得上指教?不过按照你的要求做些不齿之事罢了。”离龙神君摆手说道,“此行便是来告知你天宫近况。”   “前辈请饮茶。”   “不饮了。”   离龙神君摆了摆手,直言说道:“金灵官战败身殒,火阳神君闭关养伤,天钟古神灰飞烟灭。本身天宫八部正神之中,称得上能打的,也就斗部主官金灵官与近些年来民间香火越发兴旺的雷部主官周雷公而已。天帝平常能宣调的,最能打的也就他们二位,如今仅剩一个周雷公。   “周雷公虽然暴躁却也刚正,仅就目前而言,怕是不愿违反天条与你为敌。   “天宫背后的古神也等同于折了两位。   “此外上古四方四圣正在闭关中,暂时无法出来,就算要叫醒,修行不知年月,怕也不是短时间能请得出来的。就剩一个虚无帝君。   “虚无帝君功过不好言说,性情难以猜测,如今天帝势弱,又少了金灵官,若是天帝去请,他是否与应请来战,并不清楚。只是虚无帝君一身神通更为玄妙莫测,你须得先做好准备。   “虚无帝君座下有四神,这四神既是他老人家座下神灵,也是他老人家自己的神通神权化身……   “……”   离龙神君又讲了许多。   “多谢前辈。”   “要谢的话,等你事成之后,想法在世间多给我弄几间庙子几座神像吧,再给我找个虚名,安个虚职,不必费力也能享人间香火那种。老夫还想在这天地间多存一些年。就当眼下这场功劳的回报了。”   “尽力而为……”   道人诚恳的答应下来。   “你啊你……”   离龙神君却觉得他没把话说满,保留了商量的余地,不过摇了摇头,也没说什么,只是说道:“这是最后一次帮你了,去年那一回,天帝对我已经有了些许疑心,多亏凌云殿上多是有德之神与明哲保身之辈,加之青木仙翁帮忙说话,这才暂时打消疑虑,之后却是不行了。不过之后怕也没有多少可以为难你的了。”   “前辈须得小心。”   “有什么好小心的?”离龙神君只是笑了笑,“老夫自去天涯海角,先躲一段时日再说。”   “便辛苦前辈了。”   “去也……”   呼的一声,山风吹过。   墨染的山水,闯入其中的老神,老神又化作一笔墨迹,像是一滴水墨滴入水盆中晕染开的样子,眨眼之间就彻底消失不见。   道人也睁开了眼睛。   梦中恍惚,不知过去多久。   像是一瞬,又像半天。   睁眼之时三花娘娘已经醒了,就坐在他面前不远,坐得端端正正,一条尾巴在身后左右扫动,一双琥珀似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不知道这三个月以来她保持这样的姿势、这样盯着他等他醒来有多少次,拢共又有多少时间。   “唔?”   直到见到道人醒来,猫儿专注无比的眼神才算是有了波动,唔了一声,眼睛睁得更大,反倒好奇问道:   “你怎么醒了?”   “自然醒了。”   道人与她对视,打量着她的神情。   猫儿眼中多了一些光亮,似乎说明心中也多了一分欣喜,但除了这分欣喜,似乎并没有别的情绪,因此显得如此的纯粹。   道人本想问她一句:   在这三个月里,平常三花娘娘都是这么坐在面前等我醒来吗?   此时见到这个眼神,便不再问了。   答案无非那么几种。   要么看似严肃其实随意的说句“对的!”要么偏着脑袋不解的把他望着,思考疑惑他为什么要这样问,要么便是更加随意的答一句“猫儿都是这样的”,没有别的答案了。   对于三花娘娘而言,这就是很正常的事情,本身就该这样子,没有别的选项。   不然的话,又做什么呢?   道人站了起来。   猫儿便也跟着站了起来。   道人往旁边宫殿走,猫儿也跟着他走。   “三花娘娘那只耗子呢?”   “唔?什么耗子?”   “三花娘娘用来当枕头的那只耗子。”   “哪一只?”   “……”   “咦!对哦!你不是一直眯着眼睛的吗?怎么知道三花娘娘用耗子当枕头?”   “刚刚睁开眼睛看见了。”   “那你怎么不叫三花娘娘?”   “在下见三花娘娘睡得正香,正巧在下也有些困了,睁眼之后,便又闭上眼睛先睡了一觉,等醒来的时候,三花娘娘已经先醒了。”   “那三花娘娘更厉害一点!”   “……”   道人愣了一下,想了一想,这才反应过来,她指的应该是她先醒过来这件事。   猫的思维是人理解不了的。   “三花娘娘把它们都放在了山上。反正山上就这么大,没有路可以下去,它们跳下去就会摔死,肯定不敢的。三花娘娘随便它们躲在哪,还给它们丢了些粮食在那些隐蔽的地方,等想找它们了,再去捉过来就是。”   “……”   “可好玩了!”   “……”   “就是不知道怎么的,这些耗子还是一天比一天少,燕子说是被三花娘娘吓得跳下去了。”   “……”   猫的思维果然是人理解不了的。   寻常人哪里做得出这种事情。   道人摇着头,不与她谈论。   猫儿则反倒停下了脚步,站在石桥下方边缘,看向下面的人。   初夏时节,游人比之新春少了许多,但因为天气更好,温度更适宜,比之前两月倒是多了一些。   此时山顶没有云雾遮掩,距离下方也并不远,可以看到蚂蚁似的游人,游人自然也可以看到山上桥上行走的人影。许多人都站在山下指着山上发出惊呼的声音,好似看到了天上宫阙与神仙。 ###第六百七十章 先去送一位故人   “哎呀快看……”   “山上有人!”   “真的有人!”   “是神仙吧?”   “定是神仙!”   三花娘娘表情严肃,站着听了会儿,也盯着下方看了会儿,没有什么表情,等到听见自家道士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便毫不犹豫一扭身,就又迈着小碎步追了上去,跟着道人身后走。   “我们要走了喵?”   “自然。”道人头也不回的说,“事情已经做完了。这又不是我们的宫殿。”   “是哦……”   “待我收拾行囊。”   “三花娘娘收拾!”   “难道三花娘娘不去将自己散养在山上的耗子全部捉回来吗?”   “是哦……”   “快去吧。”   “好的!”   猫儿再一扭身,又疯跑了出去。   看起来真是有些神经质。   道人则不急不忙,收拾行囊。   燕子化成人形,也来帮忙。   山上又飘来了云雾,被风吹得在山上显形,又拖出长长的尾巴,像是一面随风飘扬的旗子,而身处山顶宫殿中,更是满目云雾缥缈,恍惚之间像是真的站在云端之上,置身与天最近之处。   “清净便是修行。   “为善自得福报。”   宋游喃喃自语,随即又抬起头,看向天上。   “还差最后一条。”   虽不高声语,也惊天上人。   道人很快收拾好了行囊,猫儿也变成人形,好挎着褡裢,着急忙慌的跑过来,褡裢中胀鼓鼓的,隐隐还在动,而她却一点也不在意。   “走吧。”   一声嘹亮啼鸣。   云中有仙鹤飞出。   山下不知多少人抬头望去,又惊又喜,甚至在山上大呼小叫。   抬头惊喜呼喊之间,只听一声闷响。   “轰隆隆……”   等到他们低下头来,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时,发现天柱山上已经多了一条危险的小路,绕山而上,直达云雾之中。   云雾很快消散,露出宫殿样貌。   众人短暂愣神,随即哗然。   不知多少人往山顶去。   次日游人纷纷下山,遇到新上山的人,无论再矜持的人都忍不住满脸兴奋的向这些山上的人讲述自己昨日的神仙见闻,仅一日间,山下的人便知晓天柱山通往顶上宫殿的路重新出现了,山上也曾有神仙驾鹤飞走。   山下的老道与几名徒弟也因此知晓,仙师已然离去了。   宫殿也归还于他们了。   于是稍作收拾,上山而去,又爬上天柱顶端,此时的宫殿早已被游人们看了一遍又一遍,比之三个月前,没有少什么,也没有多什么,非要说多的话,只有殿中的一行字:   “清净便是修行。   “为善自得福报。”   似是留给宫观,又似留给他们的。   ……   越龙瀑布。   阶梯式的瀑布,一重又一重,不高也不大,称不上气势磅礴,却十分的精致秀美,像是一幅山水画。   三花娘娘戴着斗笠,坐在水潭前钓鱼,燕子站在树枝上看着,道人则坐在树下,倚靠着一棵树的树干,闭目而眠。   此时已是初夏,山下绿意盎然,早已有了蝉鸣,蝉鸣声时刻不绝,瀑布流水声亦是如此,组合成天地自然的喧嚣,扰不了道人的清梦,反倒使得道人睡得越发悠然。   梦中又有神灵来访。   却是地府的阴神。   道人睡了好一会儿,这才睁开眼睛。   蝉鸣流水声顿时变得清晰起来,夏日刺眼的阳光也透过头顶的枝叶入了他的眼帘,总觉得有些恍惚,昏昏沉沉。   恍惚间像是十几年前初下山,又像是除开这两年以外,十几年间的任何时候,总之自己行走人间,带着三花猫与马儿,或者还有燕子,沿着官道或是自己也不知晓的小路慢慢走,走到哪里,困了累了,亦或是不困也不累,只是单纯觉得阳光好,风景好,风儿吹着舒服,便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坐下来,眯眼睡个午觉。   仔细想想,好像也差不多。   自己也是乘鹤路过此地,见到曾经走过的风景,换了一个季节,又换了一种秀丽,于是停下来歇息歇息,吃一顿饭,正好睡个午觉。   时间过得可真是快。   “唉……”   道人长出一口气,这才爬起来。   三花娘娘坐在水潭边,保持着握着钓竿的姿势不动,却是瞬间扭过头,盯着道人看:“睡醒了喵?”   “醒了。”   “睡得舒服吗?”   “舒服。”   “想好我们又要去哪里了吗?”   “去哪里啊……”   道人短暂的停滞了一下。   虚无帝君,上古大能,有四种了不得的本领,也化身为了四位神灵。   梦境,幻术,贪婪,惊惧。   其实四位神灵皆是他。   “这个水潭太小了,没有多少鱼,三花娘娘钓来也不尽兴,在下打算找个更大一点的水潭,给三花娘娘垂钓。说不定那里除了钓鱼,还可以钓到一些别的更鲜美更珍贵的东西。”道人拍拍身上衣裳,拍掉灰尘与落叶渣子,见三花娘娘直盯着他,虽然依旧一脸严肃,可却明显在等着他说那个地方是哪里,迫不及待想要快点过去了,他顿了一下,这才说道,“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要先去长京城外,送一位老朋友。”   “长京城外!”   “没错。”   “送哪个老朋友?”   “三花娘娘去了便知。”   “倏……”   三花娘娘顿时抽起钓竿,鱼线带着鱼钩与钓饵破开水面,稳稳落入她的手中,随即站了起来,收好自己的钓竿。   这里果然很不好钓鱼。   本身就没什么鱼瀑布还吵闹,以她如此精湛的技巧,加之独门咒语相助,钓了这么久,也才钓上一条跟手指差不多大小的小鱼罢了,她甚至都不愿意将之揣走,只是拎着小鱼的尾巴,高仰起脑袋,张开嘴,将之丢进嘴里,吧唧两声,就算带走了。   带得十分稳妥。   “篷……”   仙鹤于山间展翅,仰头高鸣。   ……   一日之后。   长京城外俞家庄。   去年冬日,宰相俞坚白自作主张,知会礼部,罢黜神灵,随后朝堂之上奏明天子,虽然得了天子的许可,然而没过多久冬至之后,天帝便亲自托梦责问人间帝王,帝王这才知晓,宰相乃是先斩后奏。   天帝与人间帝王关系奇妙复杂。   起初天帝乃是顺应大晏开朝、依托人间王朝,又在开国皇帝的扶持下才坐上天帝之位,无论是民间传闻还是道教经典中,统一记叙,大晏一朝皇室林氏乃是天帝后人,天帝古老强大,因前朝昏庸,这才下界化身太祖之父,相助太祖开了大晏一朝,好骗取天下人心。   事实上天帝只是大晏太祖的生父。   换个角度,大晏开朝之时,横扫六合八荒,上一届天宫也因此崩塌,刚上任的新天帝,其实是大晏太祖的附庸。   就如神道是人道附属一样。   然而天帝权力并不恒定人间帝王亦是如此,起起伏伏之间,易位也是常事。   如今的天帝已深入人心,年轻的大晏皇帝却没有祖先那般风采气魄,天帝知晓皇帝如何,皇帝却不知天帝也基本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天帝亲自托梦问责自己,自然不安。   加之国师煽风点火,宰相俞坚白,既是文坛领袖,又是百官支柱,就此遭到罢免。   自然了,形式还是得走。   俞相年事已高,身体每况愈下,已然不能担任宰相重任,连着三次请辞,前两次皇帝都拒绝了,第三次这才勉强答应。   于是脱下官袍,还乡种田去。   俞相本就出自世家大族,何况得了善终的宰相哪有几个真正清苦的,俞家在长京城外自有自己的土地,这种级别的还乡种田,大抵便是不再想理会朝堂中的纷争与风雨,出城而去,管理自家田产罢了。   不过说种田也不是假话。   农耕文明对于种地自有一种向往,越是年长,这种向往越难抑制,老了还乡,有田又有闲,不管有没有财产,不抡几下锄头是过不去的。   然而终究是老了。   大晏风雨飘摇,独木难支,在朝堂中与妙华子相斗,实在太亏心神,俞坚白也已是到了油尽灯枯之时。   今年春末,便已病倒于土中。   好在发现得早,被人抬了回来。   此后一病不起。   长京城中听闻,无论文武,都来探望,甚至很多京城里的文人清贵,甚至于还未取得功名的文人们听说了,也全都一—上门前来探望。即使绝大多数都无法靠近也无法见到这位才名官风都很好的贤相,也留下了堆成山的礼物。   终于到了次日,俞相几乎已是不行了。   御医亲至,也连连摇头。   “俞公身体早已亏空,除非能将曾经北钦山中那位蔡神医请来,也许能妙手回春,逆天续命,否则的话,怕是只有神仙有办法了。”   俞相闭目躺在床上,气若游丝。   身旁的子女与夫人则是心急如焚,却还得压低声音:“蔡神医?可知晓蔡神医现在何处?”   “蔡神医好些年没有露过面了,几年前长京就有传闻,说蔡神医著作医道神书《蔡医经》,损耗了所有元气,惹天嫉妒,已然逝去了。”   “……”   夫人与子女顿时悲痛欲绝。   就在这时,躺在病床上的俞坚白睁开了眼睛,双眼浑浊,看向身旁的人。   “醒了醒了!”   “父亲醒了!”   “……”   俞坚白则是抬起手,对着屋外的人摆了摆。   御医见惯了这一幕,顿时明了,点了点头,便起身出去了,顺便带走了其余人,只留下俞坚白的夫人、一名小妾与几个子女。   众人哪里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顿时房间中一阵哭泣声。   “父亲务必坚持住!我们一定为你寻来蔡神医和神仙!”   “莫要说大话了……蔡神医早就死了,老夫很快就能见到他了……至于神仙,老夫此生只见过一位神仙……”   俞坚白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很平稳。   “父亲……”   俞坚白又摆了摆手。   “不要哭了……也不要伤心,前几日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阴间地府的神官,神官告知于我,因我下半生为官清廉正直,一心为民,多有功绩……既在朝堂民间颇有名声,又在为政一道颇有建树……因此阴间地府空了一位殿君,乃是好几年前就为我留下的位置,我下去是要做官的……   “我这一生……前半生浑浑噩噩,后半生方才清醒,但无论前半生后半生,都没做过亏心害人之事……尔等在我走后,也须得谨守德行。   “二娘陪我多年,在我走后,尔等也得如同照顾母亲一样照顾她……   “时间到了……   “神仙也来接我了……   “……” ###第六百七十一章 送君乘鹤去   虽是城外村宅,却聚了半朝的文武,更是不知多少清贵名流。   人们携带药材礼物,守在门外。   几乎堵塞了村中道路。   “扑扑扑……”   一只燕子飞了过来,落在房檐上。   道人拄着竹杖,挎着锦袋,带着同样挎着一个褡裢的女童走来。   隐隐听见人们的议论之声。   “若无俞公创办义庄义塾,又广开门庭,我等如何才能出头?”   “俞公拜相十年间,为官清廉,向来刚正,朝廷妖人当道,全靠俞公支撑,今年俞公辞相,才几月时间,朝政就已被搅得乌烟瘴气……”   “俞公应快快好起来才是!”   “满朝文武后继无人啊……”   “苍天须得开眼……”   “学生……”   道人站在人群最后面,离着人群的末尾还有不短的一段距离,也看向老宅中。   已然听到了宅中传来的大哭声。   “俞公,请吧。”   道人也对着屋宅中说道。   随即便是站着不动,耐心等待。   忽然里头哭声大作,有人高呼父亲,有人高声唱着时辰,乃是未时三刻,无论是房外院中,还是院外路上,所有人听了都顿时明白,于是房前屋后都有人掩面而泣,一片悲痛哀呼声。   “吱呀……”   大门一开,宅院外所有人都往里涌去,争先恐后,要去见俞公最后一面。   然而其中却有人走出。   是唯一的逆行者。   来人满头白发如雪,胡须也花白,穿着素色衣裳,面容如常,颇见几分当年风采,而他神情平静,慢吞吞走着,小心避开了所有人,又在行走之时仔细打量着匆匆往里走去、亦或是自持身份不够停在门口守候的所有人,好似要将所有人都再看一遍,深深记住。   门外阳光正盛,却并不灼烧他。   “唉……”   一声叹息,彻底走出老宅大门。   停步抬头一看,便见远处道人。   先行一礼,快步走来,再度行礼。   “见过先生。”   俞坚白施着礼说着稍稍一转,又面朝旁边身着三色衣裳的女童:“这位便是三花娘娘了吧?”   “对的!”   “见过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也见过你。”   女童也抬手弯腰,一边悄悄打量着他,一边学着他的样子回礼。   “有礼了。”道人也与之回礼,指着房檐上的燕子,“这是安清燕仙的后人,名为燕安。”   “哦……”   俞坚白又连忙对房檐上行礼。   燕子亦是低头回礼。   “俞公可还有什么事情没有交代的?在下可以代为转达。”   “没有多少好交代的,几句话就已经说清楚了。别的想要交代的,就是再给十年时间,也交代不了。”俞坚白叹息着,“只叹老夫愚笨,没有当年长元子国师那般本事,不能为大晏重铸先帝时的辉煌,反倒使得世道越发混乱,王朝风雨飘摇啊。”   “俞公妄自菲薄了。先帝时期大晏固然繁华强盛,然而既是国师扶持有功,也是先帝年轻时精明能干,更是时势本就流转到了这里,如今大晏皇帝偏听偏信,不如先帝年轻时贤明,国师妙华子玩弄权术,喜好结党营私,加之时势流转,各地矛盾积攒严重,大晏国运已然衰退,俞公只是一个在朝堂上不能说一不二的宰相,要想凭一己之力扭转乾坤,实在太难。”   道人说着顿了一下,看向前方院中:“此处许多人都不是俞公党羽门生,却也来了此处,俞公此生功过如何,早已在世人心中了”   “唉……”   俞坚白仍旧叹了口气:“先生是神仙,也没有办法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吗?”   “王朝兴衰,本是常事,避免不了的。大晏开朝已二百多年,数十年前就该到了尽头,不过天算祖师强行为之续命罢了。”道人转身朝着开始的路迈开了脚步,一边走一边说,“先帝时期前所未有的繁华强盛,注定只是短暂的回光返照。”   “只叹王朝更替,天下分乱,百姓又要流离失所了。”俞坚白感叹着道,“世事果然如此,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俞公果然为民。”   “俞某想要请教先生——”   “俞公请直言。”   “先生既是神仙高人,可知天下有百姓不苦的时候?可有万世不倒的王朝?”   “在下不是神仙,并非全知全能。”宋游先是摇头,随后却是答道,“天下之乱,在于人心。人心复杂,百姓不苦的时候恐怕没有,百姓不这么苦的时候定是有的,万世不倒的王朝恐怕难得,更为长久的王朝倒是容易。”   “那是什么时候,又会是什么光景呢……”   俞坚白愣在原地,眼神恍惚,不由露出憧憬又不解之色。   “俞公如今已是神灵了,是为地府一殿殿君,当年逸州瓦舍闲谈,俞公说的长生不老,不老是不行了,俞公此时已老,至于天地同寿、日月同生及千秋万载都难以做到,然而只要俞公好生去做,不出变故,大抵也能长久。”宋游说道,“便请俞公到时候自己看吧。”   “自己看……”   俞坚白愣了一下,眼中却亮了光泽。   “是将来啊。”   道人依然平静的说道。   此时旁边已然出现了一队阴神,数量不少,文武皆有,除了前后外围的护卫,文官都穿着隆重官袍,武将都内穿盔甲外罩一层红袍,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排场颇大。   见到俞坚白,又见道人,顿时一惊,连忙朝着他们行礼。   “见过先生。   “见过殿君。   “我等乃阴间地府第二殿的阴官,特来恭迎俞殿君上任赴职。”   俞坚白明显怔了一下。   道人则是与之拱手。   “多谢诸位了,然而俞公乃是在下多年前的旧识,在下欠他相送之礼,如今他身死亡故便由在下送他前去阴间地府吧。”   “便依仙师……”   “诸位请回。”   “告退。”   众多地府阴官又退去了。   “阴间地府初成,一切待新,除了岳王神君身为鬼帝,地府暂设三殿,分管阴间大小事务。第二殿主管赏罚,有善则赏,有过就罚,须得一位刚正清直又对人间有所功绩之人出任殿君,俞公向来刚正清直,后半生又一心为民,自然是为俞公留的位置。”   宋游这才继续说道:   “俞公此去之后,便不再是人,既是阴官,又是鬼神。   “地府的阴官神灵比天上的神灵更为特殊,此后在俞公上任期间,会遇到很多人,也许会有当朝国师妙华子,也许会有如今的帝王也许会有以前官场上的老友与对手,也许会有曾经的妻儿家人,侄孙后代。   “所有人到了阴间地府,凡间身份都得褪去,无论曾是帝王将相还是达官显贵,一切从头,此才是生死之间的大平等。   “哪怕是人间帝王,到了阴间地府,也只是寻常一位鬼魂,只看善恶功过,不看身份地位。   “俞公也得放下凡间身份情谊,禀公如常。   “若是为难,回避即可。   “在下亲送俞公前去。”   俞坚白一直听着,直到最后一句,这才拱手道:“劳烦先生跑这一趟。”   “十八年前,逸州城外,俞公的送别之情,我们可是一直铭记在心。”道人揉了揉身边女童的脑袋,发现高度已经没有以前顺手了,“这次乃是俞公生死为神的大事,便正好来还俞公情谊。”   女童没有抬头,却也会意。   于是左看右看,见村中已空,大抵都涌向俞家老宅了,便将手伸进褡裢,摸出一面小旗子。   “篷……”   一只仙鹤于竹山之后展翅。   “这……”   俞坚白抬头愣愣看着。   “俞公前半生不是一直向往仙道么?便请俞公乘鹤而去,此去丰州,还有数千里,正好看看俞公护持十几年的山河人间。”   道人对他做出请的手势。   仙鹤也俯下了身来。   俞坚白怔怔盯着仙鹤,眼光闪烁不止。   好像确实想起了多年前的俞坚白,想起了多年前俞坚白心中对于修仙、法术与长生的向往,不过那已是前半生的事了。   后半生幡然醒悟,仙道缥缈,长生难求,于是一扫风流颓丧,一心为民,十八年间,从逸州知州做到大晏宰相,见过大晏盛极一时,经历过皇权交替造反叛乱,亲眼所见大晏衰落飘摇,每日都在忧心,当初风流迷糊间执着多年的仙道与长生,倒是好久没有出现在心里过了。   十八年只在恍惚间,人老心也老。   却是没有想到,十八年后,无心仙道的俞坚白成了阴间殿君。   人死之后,抛弃残躯,一身轻灵,心也好像变得轻巧起来,一时之间,看见面前这只巨大的仙鹤,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从前那个俞坚白心中追寻苦求多年而不得的执念倒是在心中焕发了一点生机。   于是迈步上前,直上仙鹤。   道人随之而上。   “哗啦……”   仙鹤站起身来,使他差点站不稳。   “乘鹤飞去,世人可得见?”   “俞公已为阴间殿君,注定要名流于世间,传颂于百姓口中,被人见到死后乘鹤而去,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唳……”   仙鹤张开翅膀,仰起脖子,发出一声清越震云霄的长鸣,随即助跑几步,轻轻松松便乘风上了云霄。   迎面而来的全是风,兜满衣裳。   大地在眼前变小,显出不曾见过的样貌。   “哈哈!快哉快哉!”   俞坚白忍不住拂须笑了出来。   没有年轻时的猖狂,做不到狂摆衣袖起身高呼,心中却也自有万般豪情畅意。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为逆旅,同悲万古尘!”   高声伴着鹤鸣随风而去。   山河人间,尽在眼前。   ……   下方村落老宅之中,原本悲痛哭泣的人纷纷停下,原本挤在俞坚白房中病床前的人也全都出来,站在院子中,或者宅院外,高仰起头,看着远方巨大的仙鹤挥舞着翅膀,乘风穿云,不知去往何方。   “神仙!真是神仙!”   “祥瑞之兆!”   “俞公果真贤相也!”   “仙鹤上有人!”   “怕是神仙来接俞相了!”   “……”   俞家子女表情呆滞,这才知晓,方才父亲病床上所说的话,既不是安慰他们的豁达言语,也不是病睡迷糊间的胡言乱语,而是真的。   又有人议论纷纷,窃窃私语,都说此前在门外看见一名道人,带了一个女童,颇有些出尘仙气。又有人说,就在刚刚,进门之前,见到那名道人站在离人远的地方,举止颇为怪异,像是在与鬼魂行礼交谈。   礼部尚书刘长峰亲自询问,那道人与女童长得什么模样,官员恭敬回答,刘长峰听完便不再说话了。   俞家子女也是这时才想起来,此前似乎曾听说过,自家父亲在逸州任知州之时,正是受一名道人点悟,这才开窍,此后与刘尚书闲谈时,也曾数次谈起这名神仙高人。 ###第六百七十二章 再访故人   “俞公,到了。”   “多谢先生。”俞坚白满脸感慨,“乘鹤一日,山水千重,比俞某自命清高不凡、空逐仙道风雅的前五十年还更精彩啊。”   “……”   宋游听了只是微笑不语。   若是俞坚白觉得飞天一日比他此生的后十八年还要精彩,宋游多半是不赞同的,可若只说他的前半生,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宋游就不在这上面发表什么意见了,只对他拱手道:   “俞公,保重。”   俞坚白闻言,也连忙回礼:   “先生亦该保重。”   相比起道人,他的语气要郑重得多。   此前的他一生只是一个凡人,自然不知宋游近些年来都在做些什么,胸中又有什么图谋,只是隐隐也能有所察觉,定不一般。   事关古老神灵,又有天帝亲自问责,怎能是寻常小事?   自古以来,大事哪有易成的?   然而他也只是刚死的新鬼,既无道行,也无法力,即使上任赴职,做了阴间地府的殿君,于这般大事,怕也不见得能帮得上什么忙,甚至身边就连践行壮志的水酒也没有一杯,空空如也,两袖皆风,作为故人,只得拱手祝愿一句,愿他前路好走。   道人听了也只是微微笑。   “告辞了。”   随即乘鹤而去,直去平州。   丰州距离平州也不算远。   乘鹤只是半日的功夫。   ……   云顶山下,镜岛湖边。   初夏的镜岛湖边芦苇与荻花都开得灿烂,透着几分刚开的新鲜娇嫩,好似凑近了还能闻到水汽,与秋日变干变白的花穗并不一样。   路边仍是一条小土路,沿湖而走,恍惚之间好像还听得见当年得得的马蹄声,又能想象到黄昏时节天光与湖光皆暗、满天萤火的画面,然而此时却只是一个带着露水的清晨。   道人拄着竹杖,抬头看去。   碧水千顷,湖面如镜,中间又有许多小岛,有的建有房屋,有的修有亭台楼阁,有的也长满了芦苇,都抽出了白色的花穗,对面山上、云端之巅则显出一座巍峨雄壮的仙山,被云纱半掩。   道人慢慢的走,感受此地风景灵气,也感受着当年的感触余韵。   “没有欺骗三花娘娘吧?”道人一边走一边说道,“确实是一个更大的湖,更利于垂钓,除了钓鱼,还可以钓到镜岛湖有名的蟹。”   “对的对的……”   三花娘娘也拄着一根小竹杖,一边走一边扭头往湖边的方向看,尤其是湖上的一个个小岛,她几乎是挨个挨个的看过去,目光炯炯,透着一种钓鱼人对于地理环境的特殊鉴定。   “这里好!湖边可以钓鱼,湖里也可以钓鱼,还可以去湖中间的小岛上钓,肯定很好钓!”   “三花娘娘所言有理。”   “三某要钓个畅快!”   轻轻细细的声音,语气却很笃定。   “?”   宋游不禁转头看她:“三某?”   三花娘娘却是一脸严肃,点了点头,见他目光中似是有些疑虑,又修改了下:   “三花某!”   “哪有这样说的。”   “那怎么说?”   “一般都是用姓加某。比如在下姓宋,便叫宋某,陈将军姓陈,就叫陈某,舒大侠姓舒,就叫舒某。三花娘娘又没有姓,不必这样说。”   “为什么三花娘娘没有姓?”   “自然是没有人给三花娘娘取过姓。”   “为什么没有姓就不可以用某!”   “有道理。”   “猫某!”   “……”   道人摇了摇头,不与她说了。   抬头看看远方天上,云顶仙山仍在云雾之中时隐时现,再低下头来看看远处,已到镜岛湖边的渡口,能见得到许多游人。   远胜于当年啊。   只是宋游此次前来,却不为云顶山。   迈步走向渡口,湖中飘着大大小小船只不少,许多船家都招呼着他。   “客官可是要乘船去对岸?”   “还差两人,这就走了!”   “客官坐我的,孩童半价。”   “客官坐我的大船,大船稳当,孩童不怕,不易落水,也不犯船晕,走得慢可以多看风景,船上还有美酒与琵琶助兴。”   “……”   许多声音杂乱入耳。   甚至有人来拉道人衣袖。   猫某对此很不适应,只得板着一张小脸,直愣愣的站在道人身边,强装镇定。   道人也不太适应。   尤记得十几年前来的时候,渡口比现在要小一些,相对原始,虽然也有大大小小不少船,也会揽客,却都遵循着基本的秩序,会按照到达渡口的先后排出远近,近的优先揽客。如今渡口大了游人多了,船家也更多了,却似乎更混乱、更不讲规矩了。   寻视一圈,找到一艘小船。   乃是一艘瓜皮小船,篷顶也没有。   就是最小的那种船,一排只能坐一个人,一列倒是能坐几人,只是船太小了,人稍微一多水就快要漫到船沿,船家划船也不方便。   道人迈步走了过去。   “神仙要去对岸?小人的瓜皮船才是最适合赏景,伸手还能触到湖水,而且刚刚送走了一波客人,早晨怕是没有多少人来了,神仙要走,就是只有两人小人也给神仙送去对岸!”   “船家的船租么?”   “租?怎么个租法?”   “借船家的船,去往湖上,明日此时还给船家。”   “神仙不是去云顶山?这是要泛舟湖上?还是要去湖中垂钓?”   “垂钓。”   “可要小人划船?”   “不用。”   “今日借船,明日回来。”船家稳稳站在船上,皱着眉头,一本正经的盘算,“今日白天的客人倒是没有多少了,然而每到黄昏时候,必有客人来湖边租船泛舟水上,赏星赏月,饮酒高歌,这也是一笔钱,加上明日早晨生意最好的时候……”   “船家说笑了,哪有人租瓜皮船泛舟水上赏星月湖景的,人稍微一多,连躺都躺不下来。”   道人微笑着说道。   身边女童顿时朝他投来目光。   船家闻言也笑了,挠挠头说道:“先生是知晓的。既然先生也不需要小人出船,便收先生五十文吧,赚个清闲钱,看先生并不普通,也算是小人沾点仙缘了。”   “多谢。”   “若是明早此时先生没有回来……”   “便再算一天。”道人对他说道,“也可能不止一天,两三天,三五天都可能。”   “先生爽快,只是须得留个凭借。”   “一两银子如何?”   “可以。”   道人递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银锭,乃是钱庄为了流通方便自己熔铸的,没有锉剪过的痕迹。   船家接过之后,仔细查看,拿出戥子称了一下,刚好一两,便也无需多记,将之揣回怀里,对道人说道:“先生应是会划船的吧?”   “自然。”   “便托先生的福,享一天清闲了。”   船家哈哈笑道,划船到渡口,与道人和女童换了位置,期间还不忘提醒他们带上水食、湖上太阳晒,随即便站在岸边看。   本以为会是道人划船,却不料道人上船之后,便在船中间一坐,倒是那名漂亮女童放下行囊,熟练的拿起船桨,轻松划着船驶离了岸边。   又有一只燕子飞来,贴着水面,飞近小船后,稍一上扬,便落在了船头。   湖面荡开了一圈圈涟漪。   瓜皮船缓缓驶入镜湖深处。   湖中岛屿如林,船在其中穿梭,很快就被岛屿遮住没了踪影。   “就在这里了!”   三花娘娘睁大眼睛,仔细盯着水下,好似能透过碧水看到鱼群的走向,随即停了下来,拿起自己的小钓竿,一边自言自语的嘀咕着“猫某今天要有大丰收了”之类的话,一边费力的解着鱼线。   花了半天时间将缠绕在一起难以捋得出来的鱼线解开,鱼群又换了位置,只好又划着船追上去,继续嘀咕着甩竿出去。   同时不忘扭头询问道人:   “你是喜欢吃鱼,还是喜欢吃虾,还是喜欢吃这里的盘海?”   “三花娘娘钓的鱼太多了,吃腻了,便钓一些虾蟹来吃吧。只是此时的蟹似乎还不算好,要等入了秋才是最肥美的时节。”   “鱼都能吃腻~”   三花娘娘摇头晃脑,又问燕子:“燕子你要吃什么呢?”   “三花娘娘钓什么我吃什么。”   “嗯!”   猫某连连点头。   随即手握钓竿,坐着不动了。   钓鱼的时候是她少有的能够安静下来的时候之一。   道人也不理她,只是戴上斗笠,拿出一本杂书,低头看了起来。   水面上偶尔有一阵风来,却很少吹皱湖面,倒是吹得瓜皮船微微摇晃,在水面上荡开两排细小涟漪,倒是更显得自在了。   中午拿出在长生县买的葱油饼,垫着荷叶放在床头,初夏越发毒辣的太阳自然会帮忙将之加热,加上微酸的浆水,便是午饭了。等到被下午的太阳晒得昏昏欲睡时,便在船头半坐半躺,用斗笠遮住太阳,睡上一觉。   不知不觉天便暗了。   黄昏之后的霞光带着几分媚态,群山尽成剪影,湖畔芦苇随风而动,直到星星出来,全都映入水中。   三花娘娘钓了不少虾蟹鱼儿,去湖中间无人的岛屿上做熟,成了晚饭,又回到小船上,学着道人盘坐,却忍不住时而仰头,时而低头,无论天空亦或水面都是璀璨夺目的星辰。   远方有船夜泊,大小不一,却都比道人乘坐的瓜皮船要大一些。   大的画船之上都是些达官显贵,有乐伎演奏,舞姬飘飞,隐隐还有唱曲声,好不快活。   小的篷船之上则以文人雅士居多,大多吟诗作对,希望能以文采打动传说中的神女,得其青睐,亦或对着星辰谈论着云顶山上的神仙,古老的传说与这些年来的两次神仙之事,畅想仙道长生。   声音虽多,却都从远处传来。   在夜里飘到瓜皮船上时,已经十分微弱了,几乎不可辨别,只更衬托出夜的宁静与湖上的清寒。   “咕噜噜……”   湖上忽然冒出几个泡。   盘坐的猫某初一听见,立马便转过身,用手扶着船沿,俯下身去查看,怀疑是水下有大家伙在活动。   “咕噜噜……”   湖中水泡越来越多,又升起寒烟,片刻之后,竟从水下浮出几道婀娜的身影,看得猫某一愣一愣的。   “仙师驾到,有失远迎。”   站在最前面的,正是镜岛湖神,便是那些风流文人幻想的神女。   此时亲迎道人,互相行礼。 ###第六百七十三章 猫某喜好自食其力   镜岛湖神身材婀娜修长,白纱蒙面,看不清面容,可神灵自有出尘气度,风采仍非凡间女子可比,此时踏在水上,如履平地。   “在下只是一个来请教镜神的旧友,镜神如此生分与客气,反倒让在下无所适从了。”   “道长,请去湖中一叙。”   镜岛湖神微微一笑改了称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船上的女童,做出请的手势。   “恭敬不如从命。”   道人再次抬手,与之行礼。   女童也抬起手,歪头挠了挠耳后。   “呼……”   只见镜岛湖神吐出一口白气。   一口气落到女童身上,也落到宋游身上,眼前登时升起氤氲,荡开圈圈涟漪。   再回过神,已到一处雅致楼阁前。   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建筑了,通体木质,颇有古时风韵,头顶一个透明屏障,隔开了万钧湖水,却是别有洞天。   此时正是晚上,星光再亮也透不到湖中来,只是楼阁从外面的小路开始,便处处都有玉石灯柱,灯柱中嵌着一颗颗放出微弱白光的明珠,楼阁里头则更是灯火通明,许多婀娜的女侍正来往于其中,像是蝴蝶一样翩然。   “唔……”   十几年前的事情三花娘娘似乎已经忘得七七八八了,再次见到这番景象,不由十分诧异,此时拉着道人的衣角,显出内心的几分拘束,睁圆了眼睛到处瞄着灯珠里的明珠,忍不住伸手去戳去摸,也显出本性里的几分跳跃。   “道长,请吧。”   镜岛湖神带路往前走去。   直去前方楼阁之中。   楼阁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又比白昼天光多几分温柔暖意,装饰清雅不失精致,既有神灵的韵味,又不似寻常神殿那般金碧辉煌,此般建筑即使是在天宫之中,也该是很讲究的。   楼阁中两张桌案,一主一客。   道人仰头打量四周,一如当年。   只是当年是刚下山不久,少有这样被神灵请去府邸做客,更别说是以半梦半真的玄妙独特方式,自然稀奇。如今眼界增长,修为加深,自然能够看得出更多玄机,却也更觉玄妙稀奇。   “妾身还是仿照当年,只为道长与童儿设了一张桌案。”   镜岛湖神的声音打断了他。   道人回过神来,面前就是镜岛湖神,自家童儿站在旁边,也仰头好奇的盯着自己。   “多谢。”   道人对她道谢,这才坐下。   女童则在他身边坐下。   桌案上摆着许多湖边产的水果,初夏正是水果陆续开始盛产的时候,种类也多,此外还有一些虾蟹鱼蚌,种类同样不少。   “道长在看什么,可是觉得妾身这间楼阁布置有何不妥之处?”   “并无不妥之处,反倒精美雅致。”道人如实答道,“只是两次来此,都觉得镜神手段奇妙,因此忍不住多看一看。”   “旁门小道,在道长面前献丑了。”   镜岛湖神招了招手,立马便有两名侍女走来,跪坐在道人与三花娘娘的桌案前,拿来一套繁琐的工具,开始为他们剥虾拆蟹。   “多年不见,倒是即使在这镜岛湖中,也常听说道长的传说,这些年来,非但一点不曾陌生,反倒有种越发熟悉的感觉。”镜岛湖神一边说着一边举起手中的酒杯,又看向道人身边的女童个,“没有记错的话,足下应是叫做三花娘娘吧?”   “对的!”   “三花娘娘可还记得妾身?”   “记得妾身。是湖里的神以前请三花娘娘和道士吃过盘海。”   “相识本是不易,再见更是难事,两位远道而来,妾身须先敬道长与三花娘娘一杯。”   镜岛湖神取下白纱,露出一张美丽的面容,以袖遮掩,饮酒一杯。   道人随之举杯,是很淡的水酒。   猫某见状有样学样。   只是她的杯中却只是清水而已。   放下酒杯之后,镜岛湖神这才问道:“道长正行大事之时,却不远万里,特地来我小小一个镜湖,可是有什么妾身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确是来向镜神求助的。”   “哦?”   镜湖神肯定了心中猜测,不由得将手从桌案上放下来,放在膝前,正襟危坐,也正色道:“道长神通广大,法力高强,连古神都能镇杀,妾身只是镜岛湖中小小一名湖神,何德何能,帮得上道长呢?”   “天钟古神之事已经传到这里了吗?”   “道长当时定是专心斗法。”镜岛湖神露出了真容,神情平静,“天钟古神一声钟响,天地非凡者,谁人能不知晓?”   “原来如此。”   宋游停顿了一下,见到自家童儿也投来目光,便揉了揉她的头,示意她继续吃蟹,同时也思考着该如何开口。   “在下虽然颇有天赋,也精于斗法,却也只是精于此道罢了。然而世间之人,向来是各有所长又有所短,故三人行必有师焉,于修行斗法一道镜神确是不如在下,不过镜神却也有在下此生也不可及的一处造诣。”   道人诚恳行礼,如实说道:   “多年前就曾见识过镜神造梦的本领,竟能使得梦境半真半假,此后曾与岳王神君对谈,神君也说,镜神在梦境一道的造诣十分高深,在下对此既仰慕也很有兴趣,因此特来请教镜神。”   “可是逸州那位岳王神君?如今阴间地府坐镇的鬼帝?”   “正是。”   “这样啊……”   镜岛湖神却是心道了一声果然。   却不是关于岳王神君。   而是关于梦境一道。   “虚无帝君……   “梦神……”   镜岛湖神心如明镜。   自己小小一个镜岛湖神,虽然成神年限不短,却一直限于人间,限于一湖之地,既不是手握重权的天宫正神,也没有多少神力可言,能够值得这位伏龙观传人一句“请教”的,也就是梦境一道上的造诣了。   当年岳王神君亲自登门来访,毕恭毕敬,口称自己为老师,也是为了向自己请教梦境之道。   然而这位此来却绝没有这么简单。   倒不是说他心性比岳王神君更为功利,恰恰相反,同为逸州人,二者性情之中都有安逸贪乐的一面,做事常常只为快乐而不求功利,从他一路游走人间拜会名山胜水访求美食高人一事就能看得出来。   然而此时却过于特殊了。   若是伏龙观当年再过几年前来拜访,她都可能觉得,这位只是单纯对梦境一道的术法感兴趣,想要学习,也许是为了增长自我学识,也许是觉得好玩找个乐子,总之都是修行道人与仙职神仙常做的事。   可是如今伏龙观当代正行大事,就在几个月前才与天宫古神天钟帝君大战,听说金灵官也陨落了,若非还有一个周雷公在天上坐镇,各地山中潜藏已久的妖王邪神怕是都要蠢蠢欲动了,这般关键时刻,这位怎会毫无缘由的来请教自己梦境一道?   唯有与那虚无帝君座下梦神有关。   镜岛湖神端坐上方,神情沉凝,俨然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灵,既是沉默,也是思索。   许久后她才开口。   却是没有问道人无端前来请教梦境之道意欲何为,只是问道:   “梦境一道,看似简单,其实也牵连甚广,颇为复杂,又有慢来的细学之法,与简单的速成之法,道长想要得到什么呢?”   “镜神于此一道果然举世无双。”   “举世无双谈不上,起码天宫梦神于此一道就不在妾身之下。只是此也是妾身平生最为得意骄傲之处,常有意与天宫梦神讨论一二,只是妾身只是下界湖中区区一名湖神,如何敢去与古老帝君座下梦神搭话呢?”镜岛湖神摇了摇头,“况且妾身之所以能立马分出细学与速成,不过是因为很多年前岳王神君与其他几位神灵都曾陆续来过妾身这里,同样向妾身讨论过梦境之道而已。”   “镜神也算桃李满天下了。”   “这却是不一样的。”镜岛湖神摇头说道,“闲职神灵向来如此,有感兴趣的法术手段,便互相讨论请教学习,好消磨漫长的生命,最多算是互为师互为友,至于桃李一说,是决计称不上的。”   “不知岳王神君学的是哪种?”   “……”   镜岛湖神露出微笑,一瞬之间足以惊艳众生,随即开口轻吐:   “速成之道。”   若是往常宋游怕也得开口大笑,笑这老儿贪耍还不想费劲,如今却也只是微笑,随即拱手说道:“在下也想向镜神请教造梦之道,还有一些此道上的讲究与别的事项,也求速成,不知可否?”   “这些年来,天宫闲神,包括岳王神君在内,前来请教,妾身没有拒绝的,道长既是故友,又曾帮助妾身赶走湖边邪神,怎可说不呢?”   镜岛湖神语气平静。   道人也算早有预料——   这位湖神是很聪明的人,这是十几年前就知道的,愚笨者或许也能在某一道上有所造诣,却难以在梦境一道登峰造极,自己来到这里,真实目的定然瞒不过她。若她心中有所不愿,就该问自己学来做什么,自己若是如实回答,她自然而然就能拒绝。   只是她没有问。   没有问道人目的,便不知道人目的,如此本就是为帮助道人做铺垫。   这位湖神也极有气节。   这是故事传说中就说明了的。   同时她也有几分侠气。   亦是多年前就有所感触的。   道人又想起她刚刚说的话。   说得十分委婉,但细听其实颇有几分气度,若是直白一些,便是早就想找天宫梦神与梦境一道论剑,分个高低,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罢了。   道人此时自然拱手道谢。   “多谢镜神。”   “席间别再说别的事了,便请道长与三花娘娘好好尝尝湖中水鲜,叙叙旧便最好不过了。”   镜岛湖神对他们说道。   “自然。”   道人点头称是,品尝虾蟹。   镜岛湖沾了湖神灵韵,又沾了云顶仙山的仙气,湖中水产品质都很不凡,虾蟹鱼蚌都鲜甜至极,面前这位身为湖中神灵,能被她用来招待客人的自然又是极品中的极品,无需任何繁琐的做法,也是人间至味。   只是吃到一半,三花娘娘便放下手,不肯再吃了,转而坐着不动,仰头到处看着楼阁中闪闪发光的明珠宝石。   道人问她为何不吃。   猫某严肃回答,自己今天白天在船上钓了很多,等下回去吃自己的。   还振振有词,说自己钓的更香。 ###第六百七十四章 请镜神指点   镜岛湖,水中宫。   “现在是在镜神的梦中,还是在我们的梦中呢?”宋游向上首的主人公请教。   “既是在妾身的梦中,也是在道长和三花娘娘的梦中,又是在天地虚无中,半真半假,似真似梦。”镜岛湖神平静答道。   “这又是如何做到的呢?”宋游不解。   “道长此来请教,是想学到这一步吗?”镜岛湖神露出微笑问。   “……”   宋游瞬间闭嘴不言,像被点醒。   “道长在云顶山上一夜一年,传说人间曾有丹青大家,妙笔成真,世间玄妙本就多不胜数,道长样样都要探明的话,可得费些时间了。”   “对极了……”   “道长可吃好了?”   “吃好了。”   “既然如此……”   镜岛湖神站了起来,身姿翩然:“这里虽是水下宫,可道长来此目的特殊,便也不是招待道长最好的地方。”   “哦?”   “妾身道行浅薄,神力低微,道长与三花娘娘最好莫要抗拒,否则以妾身的本领,可是难以将道长带过去。”   “请。”   “喵?”   一人恭敬有礼。   已然做好了准备。   一人满心好奇。   一下盯着镜岛湖神,一下盯着自家道士,时而又扭头到处看,眼睛里像是有星星。   “……”   镜岛湖神隔空虚点。   楼阁虚空中顿时出现两道光点,闪烁着绚丽奇异的色彩,如梦似幻,朝着道人与女童飘飞过来。   道人不躲不闪。   女童却是忍不住本能,直直将这光点盯着,抬起手去抓。   直到道人伸出手来,摸着她的脑袋,才使得她放下手来,也安静下来,转而扭头看向自家道士,颇有些奇怪。   光点则已飞到了面前。   天地顿时大变。   ……   大罗天,凌云殿。   赤金大帝已然渐渐回过味来——   此时不比以往其它时候了。在这天宫之中,其它时候自己身为天帝,握有权柄,无论天宫礼法还是民间信仰,都说明自己是天宫之主,因此天宫神灵都听自己调遣,以维持天宫的正常运转。然而如今遇到这般事情,伏龙观几千年积攒下来的威名与口碑压住了天宫礼法,民间信仰也因大晏一朝的风雨飘摇而走到了更替的边缘,再加上天道与正理都在对方那边,自己在这天宫之中,已然失了许多支撑。   如今还能信赖的,主要便是自己一手带上天、一手扶持起来的神灵们了。   所幸身边人还算比较争气。   “回禀陛下,四方四圣仍在闭关中,小的已经去请过了,阐明了事情紧急利害,不知何时能够出来。虚无帝君那边小的也去过了。”天帝身边的提笔官低着头如实禀报着进度,“小的按照陛下所说与他阐明利害,终于勉强将他说动,可他老人家却说……”   “说什么?”   “说伏龙观传人本就有上古大能之力,这一代更是非凡,还得天道眷顾,若他一人出面,恐怕不是对手,若他与别人联手,他是古神,又是几千年前的前辈,拉不下这个脸面。”提笔官说道,“最后他只答应,让座下梦神出面,帮助陛下镇压伏龙观当代。”   “梦神?”   “虚无帝君座下有四位神使,分别掌梦境、幻术、贪婪、惊惧之力,听说每一位都得了虚无帝君在这上面十成的真传,又有人说,这四位本身就是帝君的四个化身。”提笔官顿了下,“帝君对小的说,伏龙观当年修四时灵法,清明灵力天生克制幻术,而他行走人间二十年来,迄今为止并未贪图过任何财物权力、法术法器与美色,就连长生也不贪图,更是心智坚定之辈,贪神与惊神亦难以对他起作用……”   “那梦神又有何用?”   “梦神精于造梦,可将之拉入梦境中,设法将之镇杀。”提笔官对天帝躬身行礼道。   ……   “这才是妾身的梦。”镜岛湖神对道人与三花娘娘款款施礼。   “……”   道人与猫某向前看去。   前方是一座古老的城池。   黄土夯成的城墙,既不算高也不算大,隐隐有人进进出出,都穿着古老而怪异的衣裳,路过之时,都会悄悄打量道人一行人一眼,见到镜岛湖神身上衣裳很不一般,便飞快的低下头,不敢多看,迈步离去。   “这是……”   道人看着前方,想了一想,口中才吐出几个字来:   “凌霜城?”   “没错。”   镜岛湖神看向道人,眼中略有些惊异。   传说镜岛湖神曾是当地某个小国的公主,她心地善良,待民众很好,后来爆发战乱,公主被敌军追到了这里,宁死也不肯委身于敌,遂投入湖中自尽而亡,后来世人感念她的善良和气节,便在湖边为她立了庙,奉她为镜岛湖神。   那个小国就在平州,名曰凌霜。   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当时的国度早已亡了天下一统,人不再穿以前的衣裳,也不再说以前的话语,不再讲以前的风俗,倒是镜岛湖神的故事流传至今,她也存续到了如今。   若是有一座城,值得出现在她梦中,这座城定然是曾经的家国故土。   这时又有人从中走出,认出镜神,慌张之下朝她问好:   “见过公主。”   “免礼。”   镜岛湖神很平静的说。   随即带着道人,走进城中,一边走一边与他淡然说道:   “妾身此前所说,梦境有细学速成之法一说。   “所谓细学,便是一点一点,学习梦境的织就塑造。学成之后,可从无到有,可将自己从来没有见过、道听途说的东西拿到梦境中,能靠想象丰富随便修改梦境,在梦中宛如神灵。   “所谓速成,便是抄了近路,以大神通、大法力、大修行将认知之物搬移到梦中来,只能织造自己见过的、知晓的,不可随意修改,记忆与认知越是清晰,织造出来的就越真实,否则便会虚幻飘忽。也许自己做梦时,自己欺骗自己,觉得那很真实,像是真的一样,但那也只不过是迷迷糊糊中的错觉罢了,其实虚假得过分,梦境也脆弱,很容易崩溃。”   道人一边走一边到处看,一边听她述说。   想来当时岳王神君在自己梦中的手笔便是第二种,因此变化出的山水虽然缥缈,像是一幅水墨画,却风吹寂静流水无声,大抵是他织梦的依据本身就是自己经常观赏的一副水墨画,画中本没有声音,而他并不懂高深的织梦法,因此也无法为没有声音的画中风景添加风声水声。   至于此时眼中看到的一切……   简直像个真实的世界。   比画中世界真实一万倍。   甚至以道人的目光,若不脱离梦境,也无法分辨出它与真实世界的差别。   “世人常常有一个误解,以为织梦的神灵在梦中无所不能,就像一些意志足够强大的人在自己的梦中保持清明时一样。”   “难道不是吗?”   “梦越虚假,人越强大,梦越脆弱,人越随意。”镜岛湖神平静说道,“常人之所以在梦中如此不受拘束,甚至自己都拘束不了自己,只是因为他们的梦缥缈而虚化、缺乏根据罢了。”   “原来如此。”   “反之,梦越真实,就越需要根据,梦越强大,对梦中之人的束缚也更大。”镜岛湖神顿了一下,特地提醒,“若是真实到极点的梦,像是梦中吃饱现实也不饿,梦中拿了钱财,醒来出现在枕边梦中杀了人,醒来手中有血,梦中被杀,死在梦中,这种梦本就与现实交错,半真半假似真似梦,便更需要依据,更具备束缚力。”   道人听了连连点头。   世人常有之类传说,例如谁人有了奇遇,梦中得了钱财,醒来出现在枕边,梦中千里外杀人,结果千里外人真的死了,自己手中又有血,甚至还有更离谱的,这类人还被官府捉了去的。   “所以在这种梦中,哪怕是在下自己的梦,只要梦过于真实强大,那么在下自己的本领也很难超过自己在现实中的本领。”   “很难,但不是全无可能。”   镜岛湖神停下脚步,看向道人:“以道长于此一道的造诣,是做不到的,最多利用梦境塑造更有利于自己的环境。但是换了别人,若是于此一道造诣极高,则是可以在一定限度内,使得自己变得更强大的。”   ……   “既然如此,那还得有人前往梦中,镇压伏龙观当代。”天帝眉头紧皱,“四方四圣正在闭关,虚无帝君不敢出面,别的古神都不愿,还有谁能又有谁敢前去伏龙观当代梦中,将之降伏?”   “回禀陛下,如今天宫,唯有周雷公可一战。”   “周雷公……”   天帝顿时迟疑了。   如今天宫之中,还愿意听他指挥,维护天宫天帝神权,且有大能之力的,也就只周雷公了。   周雷公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然而此时四方四圣闭关,五条登天路只剩最后一条,他多少也有些着急。   “周雷公本就刚正不阿,最契合雷公神职,神力强大,陛下将之提为主官过后的几年,他在凡间香火越来越盛,天雷又精于镇杀生灵,早已有不逊于金灵官之力。”提笔官说道,“若是周雷公愿意出战,加之陛下神权香火护持,与梦神织梦配合,怕是四方四圣也得两圣合力也难以相敌!”   “周雷公……可愿意?”   “小的愿去说服周雷公!”   旁边的拨帘官终于开口了。   “你?有把握?”   “回禀陛下,小的认为,周雷公虽然刚正不阿,然而一来他生前是大晏之臣,死后是陛下之臣,对陛下向来敬重,二来他性情刚正,正好是最容易被说服的地方。”   “可此前朕命他率领雷部正神下界惩罚武人,他都抗旨不尊。”   “这正是他的刚直之处。因此事有悖天条神理,他才不愿。”拨帘官说道,“然而天宫有识之士谁人不知,伏龙观当代所欲行之事,绝不只是重整五条登天路,从此不准无德之神上天那么简单,他要罢黜神灵,甚至,甚至有传说,他要藉此限制削减神灵与人间的联系,这难道是凡间之人应该做的?究竟图谋如何,谁又能知?往大了想,难不成他想主宰天宫,或是从此控制香火神道?”   “周雷公是雷部主官,此事确在他职责范围之内。”提笔官亦是说道。   “若三儿能说服周雷公,胜券在握。”   ……   “道长须得知晓,就算织就梦境,短时间内,即使道长天赋再高,也不能在梦中加强自己多少本领,最多能靠着一身通天的道行修为,保证自己在梦中不被人肆意变化、捆住手脚罢了。而对方若是于此一道造诣精深,则无疑会比道长更强大。”   镜岛湖神对道人说道:“若是道长有大事要做,此行究竟利弊几何,是否值得花费时间,道长须得衡量清楚。”   “在下已想清楚了。”   此时双方已经走进了城中。   王宫中百花齐放,蝴蝶翩飞,三花娘娘变回猫儿,正在其中跳跃,捉着蝴蝶玩耍。   道人转头看着她,随即一脸正色,对身边镜神拱手施以大礼:   “请镜神指点。” ###第六百七十五章 看完人间已归来,当年之事有回响   “等一下。”   “陛下还有何吩咐?”   “伏龙观当代有大能之力,道行怕不逊于虚无帝君本尊,梦神如何能轻易将他拉入梦中,或是携周雷公轻易入他的梦去?”   “回禀陛下,帝君、帝君此前曾言,伏龙观当代是为人道修士,既未成仙,就要睡觉。纵使以清明灵力护体,时时警惕提防,睡着时也总比醒着时更缺少防备,除非他从今开始,不眠不休。何况先前陛下召请神灵下界镇压,却每一步都被伏龙观当代所知晓,帝君、帝君说,天宫之中必有神灵盲顺天道民心,暗中相助于他,既无神灵随意下界记录,便是暗中托梦,若是如此,伏龙观当代对梦境自然不会有太多防备,或是总有防备松懈之时,否则天宫中于他通风报信的神灵也入不了他的梦了。”   “好算计!”   天帝沉声附和道。   “梦神于梦境一道造诣高深,又掌管天下苍生之梦凡间修道之人若要施以梦法,无论托梦入梦,大多都是向梦神祈祷借力,以他本领,即使在伏龙观当代的梦中,也能随意掌握,化客地为主地。”提笔官说道,“小的以防万一,还去请教了青木仙翁。”   “请教青木仙翁?”   “青木仙翁奉旨下界,与之对谈,曾进过伏龙观当代的梦。”提笔官说道,“小的没有直问,而是问起当时仙翁入梦后的详细场景。可以推断出伏龙观当代并不精于梦境一道。”   ……   “道长于梦境一道,倒是有些底子,但也仅此而已了。”镜岛湖神说道,“然而岳王神君仅仅在道长梦中改变过一次天地,道长就能将之记下并还原个七八成,这般天赋,实在是有些惊人了。”   “镜神过奖。”   宋游恭敬的回答道。   “然而道长须得知晓,即便如此,即便恶补数月,相比起天宫梦神,也至少有着千年的差距,道长天赋再高,也得百年才能弥补。”   镜岛湖神说着,不禁顿了一下:   “其实以道长的道行修为,只要于此一道稍有造诣,刻意防备警惕,即便是天宫梦神,也无法将道长拉入梦中。妾身道行浅薄神力低微,将别人拉入梦中不是妾身的擅长,然而防备一道,妾身却颇有心得。”   镜岛湖神看着道人,建议十分诚恳。   道人却是笑着摇头。   答曰:   “只听闻千日做贼,不曾听闻千日防贼,既行大事,又哪有避而不战的道理?”   镜岛湖神表情再宁静,听见这话,眼中也泛起了一丝丝波澜。   “道长所为何为?”   道人并没有直言答,而是先反问道:“镜神这些年来,可有添置侍女?”   “年年都在添置。”镜岛湖神眉眼不禁低垂,“如今外面世道乱,常听湖上文人士人说起,民生不稳天下不安,妾身的侍女便更多了。”   “便为此了。”   道人如是回答着她。   镜岛湖神怔在当场。   十七年前,道人游历天下,行走人间,到了此处,也被她请至水宫中做客,听闻湖畔百姓溺杀女婴与湖中侍女来源一事,十分感慨,然而当时的感慨也只是感慨世事就是这样,并未做别的事情,好似感慨完就没有了,却未曾料到道人从未将之抛出身外。   此时道人则已往前走了。   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这座古老小国的原始城池,笑着问道:“听闻镜神平常不轻易显身露面,甚是封闭,难道就活在这方世界中吗?”   镜岛湖神只好跟上去。   “确实常常来此。”   “真与一个真实世界无异啊,镜神此般本领,又与通天何异?”   宋游左右环看,心中有些思量。   难怪以这位镜神的能力,做了这么些年神灵了,也依旧如此弱小,竟会被湖神一名邪神所欺,看来是将别的神灵用于经营香火信仰、学习别的神通法术的时间与精力都用在了钻研梦境一道上。难怪这么些年下来,她一直缩在此地,应是图个清闲不被打扰。   “与道长想的不同了。妾身只是常常来此看看,缅怀旧物,并不生活其中。”镜岛湖神说道,“梦境一道,纵使通天彻地,以假乱真,就连道长身在妾身梦中也难辨真假,可其实对于织梦之人,仍有一个最大的缺陷这也是它最大的虚假之处。”   “请赐教。”   “……”   镜岛湖神只是略微抬起手,动作轻柔,仍有神女的端庄风采。   整个世界顿时停滞。   身旁行人还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正对“公主”殿下行礼的城中官员动作定在半途,翩飞的蝴蝶停在半空,猫儿则是毫无阻碍的跃起,本来预判到了蝴蝶的飞行轨迹,如今却扑到了蝴蝶的前面去,反倒扑了个空,落地之后,不由一脸愣神。   就连风声也止住了。   猫儿抬头看着悬在空中不动的蝴蝶,又扭头看看四周,眼睛一阵睁大,露出惊讶不解之色,直到回头看到自家道士与镜神依然如初,这才松了口气走回来,歪头直盯着他们。   “如道长所见,一个任由自己掌控,一切都得由自己操纵的世界,注定只能用来欺骗别人,是骗不了自己的。”   “原来如此。”   道人顿时明白了。   “道长便留在这里吧。在此期间,即便虚无帝君亲至,单论梦境一说,妾身也能保证,没有任何一位帝君或大能能将道长拉入梦境,亦或是闯进道长的梦中。”镜岛湖神比之前更为正色,“妾身必倾力相授。”   “多谢镜神。”   “愿为道长借力。”   随着她的话,这方梦境世界一下恢复运转。   微风吹动神女衣角。   蝴蝶浑然不觉,继续往前飞着,宫中行人也继续交谈,对“公主”行礼的官员也继续弯下腰,只是直起身来,才发现“公主”不知为何一下子出现在了更远许多的地方,身边那名道人还回过头来与自己对视,一时双方脸上都露出奇怪之色。   按镜神所说,这方世界是她织就。   一草一木,一街一巷,一砖一瓦,一楼一殿,都是她亲自“画”出来的,所有人与动物的行为举止也受她控制,却是不知这一切的运转是按照她想象中应该如此的方式来,还是被她所提着线,若是后者,便比那位狐狸更加让人费解了。   “我们在湖上租了一条船便请镜神放三花娘娘出去,将船还给船家。”   “可以。”   “麻烦三花娘娘。”   “好的!”   三花猫这才想起,自己等人还有一条船在湖上,于是神情瞬间严肃下来,甚至又从旁边飞过的蝴蝶也无法吸引她的目光了。   那条船五十文钱一天,第二天早上要是还不回去,还得多出五十文。   而且还押了一两银子。   虽说这一两银子是可以还的,湖中一艘瓜皮船的价值也不止这么多,可只要钱没有拿回手上,她心里就痒痒的,像是自己在抓一样。   更何况船上还有许多她钓的鱼虾。   “请妾……”   三花娘娘刚想请镜岛湖神帮忙送自己出去,处理正事,就见镜岛湖神对自己挥了挥手。   顿时眼前一阵氤氲,荡开涟漪。   “唔……”   迷迷糊糊再睁开眼时,自己仍然变成了人的样子,原本盘膝坐在船头的,此时却横着倒在了船头上,差不多是侧躺着,因为船身窄小,脑袋已经离开了船沿,几乎悬空,而两只腿还仍然盘在一起,保持着睡前的姿势。   直到她醒来,两只腿才分开。   随即迷迷糊糊的爬起来。   清晨的湖上一片安静,就连远方的画船篷船也消停了下来,天边已然泛起一丝鱼肚白,天光映在水中,湖面生烟。   瓜皮小船也静置于湖中央。   道人在船另一头,盘膝而坐。   “?”   三花娘娘不由伸手挠了挠头,盯着道人。   第一时间并非疑惑道士为何还在这里,而是不解为什么自己睡着会倒下去,从坐着变成躺着,道士就能一直坐着。   只是没等她爬过去细细观察,眼睛一花,道士就已消失在了眼前。   “咕噜噜……”   身边船下冒起泡泡。   “刷!”   三花娘娘本能反应依旧迅速,瞬间又斜过身子,过去查看。   可惜仍然不是大鱼。   水下浮起来的只是平平无奇两个湖中湖神的侍女,出现在水上并对她行过礼后,左边那个侍女对她说道:“我们会与三花娘娘同行,若是三花娘娘还掉了船只,只需找个无人之处,跳下水中,我们就会接三花娘娘回到水中宫。”   “知道了!谢谢两位!”   “三花娘娘客气……”   “咕噜噜……”   两名侍女又消失在了水中。   猫儿好奇心重,应是趴在船边,一眨不眨的盯着水里,看着她们消失,过了许久,这才重新爬起来。   天色又变亮了一些。   三花娘娘摸了摸肚子,不饱也不饿,又看了看船中的鱼虾,终究舍不得,于是先找了个小岛,生火造饭,硬是把它们吃完了,这才离去。   清晨时分,湖边渡口。   船家在这里等着。   三花娘娘熟练的划船过去,仔细张望打量,依据着过人的机智,硬是在一群长得差不多衣着也差不多的人里面找到了昨天那个船家,可当她将瓜皮船靠岸,船绳递给船家时,船家却十分疑惑。   “这是你的船。”   三花娘娘把船绳塞在他手里,又从怀里摸出两小串再加一把散钱,从散钱中数出十文,取了小串钱的绳子,又数了一遍,这才递给船家。   “这是五十文钱。”   随即对着更加疑惑的船家伸出手,小手细嫩雪白,面无表情。   “一两银子!”   “这……给……”   船家拿出昨日那块银子,放到小姑娘的掌心,却还是忍不住疑惑,对她问道:“敢问小娘子,你家师父,就是昨日那个修道的先生呢?”   “他到水底下去了。”   三花娘娘接过银子,一上手就知道还是原先的那一块,虽然依旧面色严肃,却是眼睛一亮。   “多谢船家!”   照例道完谢,转身就走,脚步轻快。   身后船家露出大惊之色。   再看一看这清晨的湖面,碧水千顷,一望无边,烟气遮目,又安静无比,加之小岛的遮挡,哪里能看见什么道人的身影? ###第六百七十六章 破庙迎雷公   “多谢镜神的指点了。”道人对着镜岛湖神恭敬行礼,“打扰许久,也是告辞的时候了。”   “多谢镜神的指点!”   身边猫儿本身在做别的事情,听见道人这句话,就像是本能中的一部分被唤醒了一样,立马扭头,学着说道。   “不敢说指点,只是故友交流罢了。”镜岛湖神说着一顿,继续看着道人,“听闻人间有四两拨千斤的说法,却须得用力巧妙至极。道长如今造诣仍然称不上高深,也只学了一招,力量更弱,却也得思虑清楚,选用妥当才是。”   “多谢镜神。”   道人神情十分平静,对他说道:“大概只是招待一回故友。既是故友,在下正好有一记忆深刻之处,正适合用来招待他。”   “那样最好。”   镜岛湖神说完便抿着嘴,不再就这个话题多说下去了。   “我们便告辞了。”   “我们便告辞了!”   “二位慢走。”   镜岛湖神如是说着,对着面前的道人屈身行礼,稍作沉默,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说了句:“外界似乎已是夏秋交界,正是最美时候,妾身记得多年前道长与三花娘娘来到这里时,曾绕湖一圈,又曾在湖中而眠。如今正好又到此时,道长在水下闷了这么久,应有些烦闷,这几个月又都在妾身梦中学习造梦之法,也应有些疲劳,何不再租一条篷船,在湖上泊船一日,或是在岸边找处芦苇茂密之地,秋眠一夜再走?”   “又是一个秋了啊?”   “正是。”镜岛湖神说道,“今日天气还正好,不阴也不晒。”   “若真是如此,出去之后,倒确实该在湖边走走,放松一下,赏赏风景再离去。”道人知晓镜岛湖边风景也是一绝,并不逊于云顶山,然而他却也知晓镜岛湖神之意,于是又说,“然而时间有限,不宜在此停留过久,泊船与秋眠就罢了。”   “道长在此已然停留三月,又何必急于一日呢?”   镜岛湖神语气神情都很平静:“正巧妾身身为湖神,已多年不曾上岸,行走岸边秋景之中是什么感觉,已然忘得一干二净了,甚至就连泊船湖上也多年未曾有过了,若是道长觉得独自一人游湖枯燥,若是道长愿陪故友同游一次,妾身这便让侍女取来画船,也算是为君送别。”   “镜神就在湖中,若想游船湖上,或是游玩湖岸何时不可以呢?”   “妾身道行浅薄,神力低微,只在湖中最稳当,到了岸上法力骤降,太平年间有王公官员,将军武人,乱世之中有妖精鬼怪,邪魔外道,遇到什么都不好轻易脱身,忧心怎可畅玩,干脆就不去了。若有道长同行,才可安心。”   “……”   这番话可谓说得太诚恳了。   只是道人思虑再三,还是婉拒了:“镜神好意心领,若再有机会,在下定再来拜访镜神,届时再与故友同游水上与湖岸。”   “唉……”   镜岛湖神摇了摇头,再次欠身行礼:   “道长保重。”   “镜神亦保重。”   道人也对其郑重施礼。   “镜神保重!”   猫儿同样对其施礼。   氤氲泛起,涟漪阵阵。   一人一猫已到了湖上。   果真又是一年秋了。   岸边的芦苇早已抽出雪白的穗,看起来蓬松柔软,被风吹得倒向同一个方向,远远看去像是一片毛毯。   湖边黄土小路十分干燥,倒下的芦苇侵占了不少路面,却无人前去砍扶,只任由它装点云顶山下、镜岛湖边的路,其中又杂草丛生。   正是一个满天鱼鳞碎云的好天气,太阳照得大地与镜岛湖斑斑点点,光暗交错,美得梦幻,既能晒到太阳,又不觉得晒,反倒微风阵阵,在这般天气下行走于湖边小路上,自有一种自在舒爽的感觉。   更遑论道人在水下已呆了三月了。   道人挎着行囊,拄杖而行。   猫儿慢吞吞的爬,跟随着他,一边爬一边打量着四周,不时停下来观察。   “有毛居子了!”   身后传来猫儿的声音。   “是啊……”   “毛居子该全部死掉!”   “秋天就死了。”   “明年又会长!”   “万物都有存在的权利与道理。”   “听不懂。”   “不止毛居子,还有苍耳。”   “呀!真的!”   猫儿顿时大惊失色。   恨不得现在就吐一口火,把它们全部烧掉,或是变化成人,拿着棍子把它们全部打死。   “三花娘娘还记得以前吗?”   “三花娘娘记得很多以前。”   “我们第一次来到这里明德二年夏秋交际,在湖边行走,就像是现在这样,山上耽搁一年,明德三年,也是夏秋交际,也像现在这样,慢慢的走在镜岛湖边,路旁也是这样,芦苇开满了花,白色毛绒绒的。”   “……”   猫儿听他说话,愣了一下,停下脚步仰头盯着他,随即才慢吞吞爬着跟上去:   “好像记得……”   “刚好过去十八年和十七年了。”   “十八年十七年!”猫儿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很久了!”   “三花娘娘,我们该往东边去。”   “东边!”   “无边山。”   “可是天要黑了!”   “那正好找个地方歇息一夜。”   “知道了!”   “篷……”   下午时分平静无比的湖面真像是一面镜子,倒映着岛屿与天云,又有一只巨大的仙鹤展翅,优雅的从湖面上飞过,也映进了湖面中。   ……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   被风填满的山间有间破庙。   “噼里啪啦……”   几块被切得方正的石头搭成了简易的小灶,木柴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火光自小灶的洞隙透出来,在破庙墙壁上打出明显的光痕,火焰燃烧的声音与火光传出的暖意都让人安心,配上外头风声阵阵,便更是如此了。   火堆上架着一口小锅,里头咕噜噜的,冒着粘稠的泡。   隐隐有醪糟的淡淡酒香传出,又有浓郁的甜香,水泡咕嘟之间,能看到小拇指指头那般大小的小圆团,还有几颗红枣与枸杞,点缀色彩。   猫儿趴在火光旁边,安心睡着觉。   道人靠墙盘坐着,手上拿着一把已然泛黄的苍耳,沿着猫儿头顶到脖颈,再到背脊,最后到尾巴,挨着挨着将苍耳放上去,连成一条线。   “嘶嘶……”   猫儿吸了吸鼻子,睁开眼睛,抬起头来,看了看锅中的醪糟小汤圆。   随即扭头,看向道士:   “还没有好吗?”   说完才觉得怪怪的。   扭头看向自己背上。   “喵啊!”   猫儿如临大敌,跳了起来。   落地之后盯着背上一条线的苍耳,又扭头看向道人,却见他还拿着一颗苍耳凑过来,要往自己身上放,顿时又一跳,跳得离他远了些。   “你做什喵?”   猫儿直盯着他说道。   “挺好玩的。”   道人微微一笑,放下了手中苍耳,又从旁边拿起勺子,在锅中搅了一圈,对她说道:“可以吃了。”   “?”   猫儿顿时愣在当场。   看看被他舀起、盛入自己御用小碗中的醪糟小汤圆,汤圆滴滴儿大一颗,有种像是“为她特地量身准备的”的可爱感,看着就好吃,又扭头看看自己背上一长串的猫生大敌,三花娘娘人生头一次如此纠结。   “噼里啪啦……”   不知过了多久,火焰依旧燃烧,在破庙墙壁上透出火光,照得庙中影影绰绰。   外边风声越发凄厉瘆人了。   三花猫终于将一身苍耳清理干净,也终于吃完了醪糟小汤圆,身上干净,肚里又饱又暖,有火光映着,有道人在身边,简直是猫生极乐。   此时她仰躺在火堆旁边地上,道人拿着苍耳伸手过来,她便高抬起手,小幅度又飞快的在他手上一阵轻拍,好像是在与他打架一样。   “啪……”   有一滴雨落了下来。   外面隐隐有动静。   猫儿停了下来,翻身而起,不再与道人玩闹,而是快走几步,走到离火堆更远门口更近的位置,往外看去,许久才回头:   “外面落雨了。”   “知道的。”   “山里好像还有妖怪。”   “不管它。”   “庙子好像是漏的。”   “没关系。”   “唔……”   猫儿原地坐了下来,背朝道人面朝外头的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似乎情绪变化极快。   如此坐了许久,她才走回来,对道人说道:“刚才吃饭之前,三花娘娘做了个梦,梦到了以前我们在湖边。”   “是吗?”   “湖边和今天差不多,我们还是这么走,只是走了更远。绕着湖走了一圈。”猫儿对他说道,“不过今天没有马儿了。”   “已经是大安九年秋了,不出意外的话,我们还有一年,就能回到道观见到马儿了。”   “今天下雨,马儿会淋雨吗?”   “三花娘娘在想这个啊。”道人微笑着说道,“马儿很聪明,会避雨的。而且这里下雨,不见得逸州也会下雨。就像这里是个阴天,但我们从镜岛湖边出发的时候却是晴天一样。”   “是哦……”   “是吧?”   “还有一年就能回家了喵?”   “也许……”   这一句话倒是让道人恍惚了下。   回到伏龙观,也算回家吧?   虽然那并非自己的来处。   自己所熟悉的世界还在更远的地方,哪怕是相对相似的世界,也在更远的未来,而这座道观本身能称作是家的依据又已经离自己而去了。   “唉……”   应当也是一处心安之处。   心安之处,便也算是家了。   道人抚摸着猫儿的背脊。   猫儿却是往回扭头,看他手上有没有拿苍耳,直到看见没有,又扭过头,用隔空取物之术把他身边地上的苍耳全部移到火堆里面去,这才闪烁着眼睛看向道人,放下心来。   “啪嗒……”   一滴水从房顶渗下来,落在庙中。   “真的漏了!”   “无妨……”   “要是今天我们在湖里不走,肯定不会淋雨了。”   “是啊……”   若是今天没有离开镜岛湖,要么该在湖畔无边秋色里入眠,要么便该在湖中画船上安睡,似乎怎样都比现在要更好些。   然而却是不可如此——   若是天宫真如宋游猜测那般,请来虚无帝君出面,虚无帝君事实上化身四位神灵,四位神灵之中,幻术、贪婪、惊惧他都毫无畏惧,对他威胁最大的便是这位梦神。若真按照他猜算那样,自己整整三月藏于湖中,藏于镜神梦里,天宫找不到自己,梦神也无法入自己的梦,若是他们早在今天前就做好了准备,应该已经找自己一段时间了。   镜神果然颇有几分侠气——   开口挽留道人一夜,应是为了将道人留在镜岛湖边,依托梦境一道的造诣,要么出手相助,要么保他战败不死。   至于原因,也许是在水下同处三月,多了一些故人情谊,也许是朝夕以待,大抵看出了宋游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是相信了宋游所说,愿意相信他也许真的有可能使得沉溺女婴之事不再发生。   总之都是好意。   然而镜神虽于梦境一道造诣极深,自身却道行浅薄,神力低微,远不及梦神,也不及天宫绝大多数正神,怎可让她亲身冒险?   “在下困了……”   道人摇着头,笑着说道。   身体往下一些,找个舒服的姿势,靠着破庙墙壁,将眼睛一眯,正是秋寒天,破庙听雨眠,哪管外头风声雨声,妖怪窥探。   “轰隆……”   又有一道雷鸣响起。   闪电分叉无数,照出风雨形状,天空一片雪白,群山尽成剪影。   破庙在风雨中孤独屹立。 ###第六百七十七章 周雷公如遭雷击   荒山破庙,一梦从前。   道人身着一身道袍,拄着青玉似的竹杖,沿着街道慢慢走着。   街道十分宽敞,比不得长京中间将整个都城分为东西两半的那条天街,但除了那条彰显天朝威仪、帝都颜面的街道外,整个大晏也很难再找出比这条街道更宽敞的街道了。而这条街道在这座奇怪的城市中,却只能称作寻常。   道人缓步走着,边走边看。   路边一草一木,一砖一柱,一房一楼,每一个行走的人,来往的所有奇怪事物,虽然全都出自他的记忆,出自他的手笔,可是哪怕是画者自己看着自己亲手画下的、记忆深刻缅怀无比的事物,想来也会感触极深吧?   如此往前,过了大街,又是小巷。   穿过小巷又到了河边。   这是一条穿城而过的河。   河边风景极好,既有宽敞洁净的大路,又有茂密树林与青青草甸,林中有古朴的亭台楼阁,又有依河直起的参天高楼,既像是一个精心设计过的风景园林,又像是一个极度繁华的摩天之城。   河边有栈道,道路软而不泞。   道人沿着河边走了一会儿,直到登上一座拱桥,便停了下来。   站在护栏边,满眼城河风景。   满眼都是熟悉的回忆。   道人就这么站着,陷入回想。   又好像在等待着谁。   忽然之间,天空一声巨响。   “轰隆!”   像是从这方世界之外传来,又像是就在头顶三尺处炸响。   “轰隆!”   巨响又是一声。   城市上空陡然出现了巨大的闪电,分叉无数,几乎占据了半个天空,映得哪怕正处于白昼中的城市也一片雪白。   天地间雷电神光一闪。   一道人影陡然出现。   来者身形挺拔魁梧,一脸威严正气,甚至看起来有些不好说话,穿着一身皂衣,刚刚出现时,身上还萦绕着雷电与神光,又在几息之间尽皆散去,恢复本身。   正是雷部主官周雷公。   周雷公落在拱桥的另一边,落地一眼便看向了桥上扶栏远眺的道人,眼神微凝,然而仅是片刻之后,他便看向了这方世界。   这方怪异的世界。   周雷公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可以洞察妖魔邪祟,可以明辨是非对错,瞬间从周边万物身上扫过。   “嗯?”   这位在如今大晏名声正盛、香火正旺的雷公不由皱起了眉头。   疑惑与警惕同时充斥心中。   却见前方道人转身,目光平淡。   “雷公,好久不见。”   道人语气也很平静,像是与故人寒暄。   对于周雷公的到来,好似也不意外。   “这是何处?”   周雷公皱眉问道,依旧警惕。   “雷公不请自来,到我梦中,到了又问这是何处,不觉得有些奇怪吗?”道人继续道。   “我知道这是你的梦中!你知道我会来?你刻意在这里等我?”周雷公直盯着道人,在道人的背后,亭台楼阁与河林并存,远方巨大的楼房像是深入了云中,与之相比,连雷公也显得渺小了,“这里有什么玄机?”   “在下敬佩雷公品德,将雷公当做故友,因而特地在此迎接故友罢了。”   “你既已知我会来此,定然也知我来此为何,又何必说这些?”   “雷公为何如此警惕?”   “知晓你的本领,自然警惕!”   “雷公本身在凡间香火旺盛,神力已是强大,又擅长降妖除魔、代天降罚,如今还有天帝神权香火加持,有梦神暗中助阵,在下的梦中也成了雷公的主场,雷公应该胜券在握才对。”道人却是从容自若对他说道,“何况此时只是故友闲谈而已。”   “废话不宜多说。”   周雷公凝视着他,不愿耽搁,只沉声说道:“我知你本领,也知你品德,如今奉天帝召请,前来与你对敌,我只问你一句,你所行之事图谋究竟为何,若你能答一句只是重整登天路,此后不准无德之神上天,本官绝无二言,这就离去!”   “若我欺骗雷公呢?”   “你若能骗得过我,我也离去!”   周雷公声音铿锵,眼神锐利,既有一种没有任何虚假谎话瞒得过他的眼睛的自信,又隐隐有一点你说谎话我也离去的味道。   “……”   道人露出微笑,却是不答,反而转身,拄着竹杖往桥下走去,只传来声音:“既是故人,便随我走走吧,没有陷阱。”   “嗯?”   周雷公顿时怒目圆睁。   只此一下,不知能吓死世间多少妖魔。   然而道人却已看不见了,只是拄着竹杖,慢吞吞的走下桥头,慢慢走远。   “……”   周雷公左右看了看,眉头紧皱,眼光闪烁,手中錾捶拿了又放,眼前道人却越走越远。   片刻之后,他还是跟了上去。   “本官看你有何玄机!”   周雷公面容沉凝,大步流星。   一身威严显于一举一动中。   不过他也没有放松警惕,而是一边走一边留意着这个稀奇古怪的世界,亦留意着道人的一举一动、每个神情。   道人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打量四周,时而停步在路口等待,时而转头眺望远处,眼神唏嘘,隐隐透出感慨,像是在看一个许久未曾见面的故人故地,随即眼睛又透出几分回想。   周雷公眉头越皱越紧。   这无疑是个从未见过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中有熟悉之处,好比河边红木柱子、青瓦檐角又雕栏画栋的亭台楼阁,来往于街上行走的人的面孔,然而更多的却是感到陌生的地方,好比这宽敞又洁净的街道,脚下踩的地砖,路面下不知什么铺就的大路,路上穿梭之物,街道两旁再矮也有好几丈高的古怪楼屋店铺,不知名的灯光,高楼大厦……   这像是一个虚假的世界。   像是道人早知他会来特地为他准备的梦中幻境、折戟之处。   周雷公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闭上了。   “吱呀……”   两个看起来十几岁的少年少女穿着奇怪的衣服、骑着一个套有两个铁圈的铁架子从他面前经过。   周雷公眼神锐利如鹰隼,微低着头,一眼就看向了两人的脚,看着他们踩着踏板转动轮盘,带动着一圈联系精密的链条,最后带动着后边轮子上的齿轮旋转,推动着这辆古怪的车往前走。   “……”   刷的一下,周雷公又扭过头。   街道与对面的距离在他眼中被迅速缩短。   对面站着一名漂亮女子,妆容精致,也穿着奇怪的衣服,那衣服没有扣子,她只是低头用手稍一整理,然后抓着一个东西,由腹部往下的位置往领口轻轻一拉。   衣服两排有无数小齿,在一个精巧铁物件的作用下,轻松而精密的卡拢在了一起。   “呜……”   小齿发出如是声音,即使跨过街道,也被他所敏锐捕捉到。   周雷公逐渐睁大了眼睛。   道人还在慢慢往前走,拄着他的青玉竹杖,不曾回头,也不曾与他说一句话。   这方世界显然是他刻意织造的梦,而他于此一道的造诣显然称不上深,这就像是一个预定好运行轨迹的虚化之地,所有人虽然都做着合理的事情,却是自顾自的,对于突然闯入的道人与周雷公视若不见,也完全不理会。   可他们所做之事,却全都是合理的。   “……”   周雷公跟在道人身旁,看见许多骑着古怪小车的人经过,随着道人一同,走过透明的水晶墙外,看见里头商品琳琅满目,又随着道人一同在小吃店门口停留,看着店中店主以古怪但是合理的手法做着自己从未见过的美食,然而所有已知食材的混合所传出的所有香味都是正确的、真实的、合乎常理的。   这些都瞒不过他。   道人时常在路口停留,路口有灯,只在灯变成绿色才会同行,所有人与路上穿梭之物都是如此。   崭新的世界。   靠右通行。   周雷公逐渐慌乱。   这无疑是个虚幻的世界,是在道人的梦中,周雷公能清晰感受到自己正在道人的梦中,若是自己愿意,现在就可以离去,或是将道人营造出来的这个虚化世界给打破。   可这又是一个如此真实的世界。   所有未知的新兴事物,只要是自己看得懂的,全都是古怪、新奇但又合理的!   周雷公名捕出身,以此为神,成神之后二百年间,降妖除魔,对敌无数,慢慢由弱到强,本就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又不知见过多少妖魔鬼怪营造的幻境虚妄,比之更生动真实的有,比这更光怪陆离的有,却绝没有这样,既奇怪至极,又真实至极的。   怎会有人能编织出这般虚假?   周雷公越发慌乱,越发震惊。   道人走过一间学塾,走了进去。   门口有人守着,穿着古怪制服,像是守卫一样,却看不见他们,也没有阻拦。   道人走过一片宽敞场地,其中许多孩童或是在玩闹,或是在做着一些整齐奇怪的动作,道人又走向前方楼房,走上楼梯,在二楼靠近楼梯的一间教室窗口前停下来,站着不动,看着里头景象。   许多孩童正在翻书。   道人盯着里面,一动不动。   周雷公与他看的却不同——   有孩童起身关窗,窗户不往外推而是平移的,沿着下方既定的轨迹运行,又在孩童一掰之下,咔的一声锁上。   年老的女先生在一块漆黑的墙壁上用一根白色的笔写字。   书本上黑色的文字与彩色的图像。   “……”   道人转身离开了。   周雷公随之离开。   出了学塾不远,有一栋很大的楼,修成了圆的,颇为精巧,楼下墙壁则是透明的,远看像镜子,近看是琉璃。   周雷公随着道人从前面走过,看见里面摆满了架子,架子上是一本本书籍,许多人来来往往,随意进出,就地就能阅读,根本没有人会去打扰他们,问他们收钱。   只是……   大多数书都没有名字,书封上一片空白。   除了极少数。   周雷公眉头再次一皱。   皱完眉头,才反应过来,自己该在发现所有书都有书名与内容时才皱眉才对,怎会发现了漏洞,反倒皱起了眉?   周雷公沉下心神,想上前质问道人,他的幻境终于有了漏洞,可到了嘴边却变成了——   “为何这么多书一片空白?”   这是他沉默跟随、审视观察这么久以来,对道人说的第一句话。   道人亦第一次转身,回头看向他,满脸微笑。   “因为那些书,在下都没看过啊。”   “……”   周雷公顿时如遭雷击。 ###第六百七十八章 是天下百姓的神?还是天宫天帝的神?   “这里……这里是哪里?”   “是在下的梦啊。”   “你是谁?你从哪里来?”   向来镇定威严、久负盛名的周雷公也不禁慌了,慌而惊乱。   道人却是依旧从容,面向他说:“雷公不是早就知道吗?在下姓宋名游,伏龙观当代传人,师父取字梦来。”   “梦来……”   周雷公与他对视,不由沉默了。   沉默之间左右扭头,看向这个世界,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终于开口:“为何本官一路走来,不曾见到流离失所之人?”   “这样的人已经很少了。”   “便是有了?”   “自然是有,很少,很少很少,少到已经很难看得见了。”宋游站在路边,与雷公对答,“这种人未来也不会彻底消失。”   “为何?”   “因为有些人之所以流离失所,与自身是否具备丰衣足食的能力、社会是否允许他们丰衣足食无关。”道人微微一笑,“哪怕完全可以丰衣足食,他们也还是会选择流离失所,这样说,雷公相信么?”   “……”   周雷公并不回答,只是再次看向四周,再次问道:“为何本官也从未见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之人?”   “这不该是神灵所希望的吗?”   “……”   周雷公再度沉默。   双方对视着。   “这里到底是哪里?怎会有这样一个世界?”周雷公沉声问道。   “雷公想象不到这样的世界,这很正常。”道人没有直言回答,而是说道,“很多年前,世人居住在山洞中,茹毛饮血,也想象不到未来会有大晏这般纵横几万里的庞大国度,想象不到会有长京这般繁华如梦之地,想象不到如今世人遵循的礼法,想象不到出门花一点银子,就能租上一辆车去往长山赏杏花,更想象不到,深更半夜也能让小贩将红柳羊肉串送到自己家中。”   道人不禁眯起眼睛,顿了一下:   “纵使最擅推演卜算的天算师祖,想来也不见得能看破遥远的未来,哪怕是天道自身,也不知千百年后会是什么模样,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你想说……”   周雷公看向道人,不知为何,嘴唇与喉咙都变得很干:“未来的天下,很可能会是这样?”   “还是那句话,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道人声音仍旧淡然,“不过在下希望它会变成这样,最起码它比现在更好。也更让在下所熟悉一些。”   “这便是你所欲行之事?”   “雷公可曾听说过《蔡医经》?”   “蔡神医所作那部医术?”   “蔡神医医术通神,德行无双,已然参悟医理病论的大道至理,欲将之著成医经,从此让世人患病之时,知晓为何患病,应当如何对症下药医治,而非胡乱惊慌惧怕,乱拜神灵。医经几次问世,皆遇大劫,若非失火,便是山洪,直至在下插手,请求北钦山蛇仙亲自看管,这才使得医经问世。”道人对他说道,“以雷公见识定然知晓,这类事情,天下其实屡见不鲜。”   “……”   “一朝天下一朝皇,一朝天下,一朝神灵。”道人长叹一声,“如今世事长河滚滚向前,天宫神灵还停留在之前,事实上已经成为了天下与生灵的阻碍。”   “……”   周雷公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雷公定然知晓,在下打着重整登天路、清理天宫无德神的旗号,其实所图更大,雷公或许觉得,在下是以此欺瞒了天道,也欺瞒了天下众生,其实不是。”道人摇着头,不管周雷公的沉默,继续说道,“事实是,在下在云顶山上与天长谈,耗时一季,说服天道,这才行此大事。”   “果然……”   周雷公深吸一口气,这才说道:“不止重整登天路、清理无德神,你还要对满天的神佛下手。”   “是!”   道人答得坦然,语气肯定。   只是这时周雷公的心绪却已经截然不同了。   若是刚到这里时,道人说出这句话,周雷公定然毫不犹豫,拿起錾捶就要召引满天雷霆,可此时他的心中却一片惊乱,身处的这方世界给了他无比强烈的震撼,颠覆了他的认知,使他早已不复刚来时的沉稳笃定。   气势汹汹前来责问道人的依据,在这方世界面前,也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轻而易举就被掀翻了。   “便需请问雷公,是人间百姓的神,还是天宫天帝的神?”   “你欲如何?”   “重整五条登天路,天宫无德之神力量便去大半,剩余的挨着清理。没了无德的神灵,对于人间的胡乱管辖便也少了大半。然而一来人心易变,神心也可能会变,有的神灵以德行登天,不见得会一直维持德行,这点雷公再清楚不过了。二来神灵长寿,多有古老迂腐而守旧者,却不见得非得坏心才能做坏事。”   道人对他说道:   “在下并不对神灵斩尽杀绝,也不彻底封死登天路,更不斩断天宫与人间香火信仰的通道,然而天宫神灵与凡间的联系、神灵掌有的权力却都应该受到削减与限制。”   “……”   周雷公没有回应。   最后这一句话,听来温和,细品字缝之间也见不到多少血腥气,然而若是实现对于天宫神灵,仍然近乎于一场大劫。   以大晏人求神拜佛时的务实,若是天宫神灵与凡间的联系受到削弱,神灵掌有的权力受到限制,时间一长,凡间百姓对于神灵的信仰广泛度与虔诚度都将受到影响,香火愿力少了,神灵自然也会越来越少。   时间一久,大部分神灵或许都将消失,只有少数或是极具德行,或是身掌要职,或是名声极大的,可以存留下来。   只是称不上灭顶之灾罢了。   若是时间更久,谁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周雷公身为神灵,当了二百多年神,有心开口,想为神灵说点什么,或是争取一句,或是辩解一句,可看着身边这方世界,开口时却变成了:“那神灵以外呢?”   宋游知晓他问的是妖魔鬼怪,问的是修行法术,问的是山间自然出现的精灵,问的是一切足以在世间留下传说的超凡事物。   “世界自有答案,时间自会给出。”道人回答着说,“顺其自然。”   “世界到这一天……”   周雷公左看右看,不禁问道:“又要多久?”   “大晏商贸经济发达,长京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层出不穷,若是后朝能承接大晏,即使有神灵的管辖,两千年内,也定然会慢慢变成雷公想象不到的样子。若无神灵胡乱插手人间发展,则只需要几百年。”   “几百年……”   周雷公喃喃自语,随即问道:“伏龙观不求长生,与凡人同寿,又代代不同,我能相信你,可若是天宫神灵受到削弱,你如何保证未来的伏龙观传人不会对天宫神灵斩尽杀绝,或是藉此掌控天宫众神,做神灵之主、天帝之帝?又如何保证在价走后,世界与天宫会照你所想的走下去?”   “雷公所言差矣。伏龙观是一种传承,然而传承的却不是道行法术,而是一心为民,被苍生拥护、天道眷顾的思想德行,若失了这些,伏龙观便也失去一切了。”   宋游说着顿了一下:   “雷公所想,也是天道所想,雷公所惑,也是天道所惑,因此天道与我寿元五百,好让我看到那时的人间。”   “五百……”   “在下没有别的本领,无法生造出这诸多事物来,然而在下曾亲眼见过这般世界,知晓它该是什么模样,该如何通往,因此在通往它的诸多‘道路’们出现时,能给它们一些帮助,也许能让它来得稍快一些。”宋游十分诚恳的说道。   “难怪天道给你五百阳寿。”   “正是。”   “……”   “雷公,如何?”   道人与他对立,平静问道。   “轰隆……”   天上又开始打起了雷。   闪电分叉无数,密密麻麻,布满了半边天空,将整座城市映得雪白。   不知不觉间,头顶已布满了乌云,乌云中雷蛇电龙狂放扭动,蕴藏着万钧的雷霆之力,只需雷公一招手,就能被招引下界。   这是梦神为周雷公准备的势,以助他对敌取胜,又像是梦神对周雷公的催促。   “吱呀……”   又有人骑着车从他们身旁经过。   “君受民众拥戴,又受天道信赖,某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周雷公叹息一声。   “只愿这番光景早些到来,只愿那时周某还能在天上一观,真有那天,即使烟消云散,也无憾了。”周雷公如此说道,“只是今日周某并非独身而来,周某去后,先生还需问过那一位。”   说完再次转头,看一遍这方世界,这次看得更加缓慢而仔细,目光复杂。   “轰隆!”   一声惊雷响,神光一闪。   周雷公已消失于道人梦中。   道人不由得抬头看天。   无声无息间,天上乌云散去,雷电尽消,露出原本的天空,却又有佛光万丈。   两尊佛陀居于云端,俯瞰世间。   “……”   道人不禁眯了眯眼睛。   周雷公已然强大,还有天帝神权香火护持,加之梦神相助,竟还从西天调请来了两位佛陀,真是谨慎。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持灯。”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明彻。”   “原来是持灯佛,明彻佛,在下宋游,有礼了。”宋游行礼道,“雷公已去,两位佛陀意欲如何?”   “此非贫僧该留之地。”   “此非贫僧该行之事。”   两名佛陀双手合十,低头说道。   “听闻伏龙观当代游历天下二十年,二十年后便会回山,如今已剩不到一年了。”持灯佛说道,“待尊驾回到阴阳山后,我主愿亲往阴阳山,拜访尊驾,相谈未来之事。”   “这是佛主的意思吗?”   “我主定有此意。”持灯佛道,“即便我主不来,我等定也愿来。”   “不知可否?”明彻佛问。   “恭候大驾。”宋游说道,“在下对于西方极乐世界也很感兴趣。”   “贫僧以前也以为,极乐世界在西天,现在看来是在人间,未来人间。”明彻佛闭目说道,“此番应多谢尊驾指明大路。”   “然而佛国与天宫一样,并非人人同心同德,尊驾所行之事,艰阻重重,还请万事小心。”持灯佛行礼说道。   “恭送二位。”   宋游表情始终平静。   这二位倒不一定都是有大德行之辈。只是他们乃是天宫调请来的,如今周雷公已去,他们已没了再动手的理由。就算动手,也已经没有任何取胜的希望了,反而有可能折在此处。   当然——   宋游更愿意相信是德行,而非衡量。   “尊驾保重。”   “贫僧告辞。”   无声无息间,天上金光也散去。   “……”   道人却并未立马离去,而是从天上收回目光,再次看向这方世界,随即迈开脚步,拄着竹杖,继续沿街行走。   入眼所见,熟悉又陌生。   阔别多少年了呢?   真是不愿醒来啊。   “唉……”   道人叹了一口气,拄杖转身。   身影消失在原地。   梦境轰然破碎。 ###第六百七十九章 今日的周雷公仍是百姓之神   风雨山林中,有山妖窥探。   雷声滚滚,闪电常明,山妖亦是战战兢兢,却忍不住心中贪婪,时常躲在树后,望向那座雷电风雨间的破庙。   “轰隆!”   雷电忽然照亮了半边天空,映得整片大山都亮如白昼。   山妖身体一颤,本能抬头看去。   这一眼却更让它惊惧了。   只见夜空之上满是神灵,全都生得高大威猛,神光护体,手持雷兵,俱都低头,看着庙中,如临大敌。   山妖即使从未见过这些神灵,却也一眼就能猜出,这些便是传闻中的雷公,任何一位都是天下妖魔鬼怪的克星,属于只要见到就会本能的惧怕那种,此时却全都聚在了这里,盯着那间小破庙。   那间自己也在窥探的小破庙……   山妖本就惧怕,此时更害怕了。   好在天上没有一人看向它。   “轰隆!”   天上雷公中陡然又多了一位。   这位雷公身着皂衣,萦绕着满身神光与雷霆,无论是神光与雷霆都远胜于身旁的雷公们,生得一脸威严正气,带给山妖的近似于本能的恐惧战栗感也要远强于其他雷公。   只是这位雷公出现之后,却没有久留,只停留了一瞬,便消失在了雷云之中。   “轰隆隆……”   雷声有如天上战车碾过。   山妖透过密林枝叶悄悄往天上看去,见到其余雷公也一个接一个离去,其中还有人朝自己这方投来了目光,它连忙低下头匍匐在老树根下瑟瑟发抖,装作是在避雨。   过了片刻,无事发生,这才抬头。   天上已然空空如也。   不见神光,不见雷公,就连电闪雷鸣也没了,一下只剩秋日的小雨,打在密林山间淅淅沥沥,安静得令人安心。   山妖再站起来,伸长脖子,看向远方山路旁边那间破庙时,感觉破庙中住的已不再是一名路过的普通道人了,而是一个拥有极强伟力的神灵或是一个化作人形的恐怖妖魔,就连庙中透出的隐隐火光都变得让它心悸起来。   ……   道人醒来之时,庙中火光仍在。   火光不盛,大多集中于石块堆成的小灶中,映得石块格外明亮,出了小灶之后就很分散了,打在对面的墙上只是昏红。   秋雨也未停歇,不断漏进庙中来,已在前面地上积了一小滩,旁边准备的干柴也被打湿了两根,倒不影响火光传来的暖意。   一只三花猫端端正正蹲坐在道人面前,盯着庙门外黑洞洞的山林,正在为他认真守夜。   “三花娘娘还没睡吗?”   道人睁开眼睛,如是问了一句。   “!”   猫儿这才闪电般转头,却是一脸严肃,盯着他看了两眼,这才问道:“道士你睡醒了吗?”   “暂时醒了。”   “暂时没睡。”三花猫对他说道,“刚刚你睡着的时候,外面突然来了一只妖怪,在不远的地方躲着看我们,三花娘娘正准备出去一趟找它的时候,天上又来了好多雷公,燕子说所有雷公都来了。他在外面守着,三花娘娘在里面守着。”   “多谢你们了。”   “刚刚雷公又走了。”   “知道了。”   “雷公来做什么?”   “来拜访在下。”   “怎么没进来?”   “雷公身份尊贵,山庙太简陋了,自该在一个更好的地方招待它。”   “怎么又走了?”   “自是拜访完了。”   “唔?”   猫儿歪头把他看着,满脸疑惑。   “现在大约什么时候了?”   “晚上。”   “几更时分了?”   “晚上。”   “回先生,大约快五更了。”头顶上传来燕子的声音。   “外面在下雨呢,你还是进屋来吧,你们也不必守夜了,趁还没天亮,先睡一觉,明早还得早起赶路,前去无边山。”   “燕安就在房顶,这里有一丛树枝,若是无风吹动,刚好能挡雨。”头顶的燕子继续说道。   “你睡吧,三花娘娘天亮再睡。”   三花猫也终于站起身来,放心的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左右看了看,又起身走到柴堆旁边,一边仰头寻找庙顶滴水之处,一边伸出爪子拨弄柴堆避开漏雨之处,这才又走到火堆旁边趴下来。   “在下昨夜做了一个梦。”   “梦见三花娘娘了喵?”   三花猫几乎是想也没想的问道。   “没有。”   道人摇了摇头,坦然回答,觉得猫儿的情绪真是直白。   “那梦见了什么?”   “梦见了在下的故乡。还有一个奇妙不可思议的世界。”道人对她说道,“三花娘娘多半会喜欢。”   “阴阳山喵?”   三花猫趴着打呵欠,听他说没有梦见自己,就已经没有那么感兴趣了,只是她本身就喜欢接道人的话,本身就有好奇心,此时道人又愿意说,她便也随口附和他两句好了。   “在下是年幼时被师父捡上山的,并不出生自阴阳山。”   “那是哪里?”   “我也不知道。”   “也是一个小庙喵?”   “也许。”   “你不睡喵?”   “这就睡了。”   “你睡吧,三花娘娘和燕子会守着你。”   “多谢你们。”   道人依然盘腿坐着,背靠着墙,映着火堆,再度闭上了眼睛。   说来也奇妙——   想到外面满山风雨,呜咽萧萧,庙宇中却亮着彻夜的火光,有一个毛绒绒的小东西守在身旁,还有一只燕子在房顶望哨,是连雷部正神齐至也没有离去的,莫名便也多了一种安心感。   哪怕知晓其实没有用。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响起了咕噜声,传出醪糟的淡淡酒香与浓郁甜香,是三花娘娘在热早饭了。   再度睁眼,已是天亮。   风停雨住,满山秋雾,巨大的丹顶白鹤张开羽翅,穿出团雾,飞向远方。   “三花娘娘。”   “喵?”   “若是见到下方有宫观庙宇,便停一下吧。”   “去做什么?蹭饭吃喵?”   “我们还欠一位故友三炷香,已欠了许久了。”道人的声音在天上传来,伴随着仙鹤翅膀扇动的风声,“早就该去还了。”   “知道了。”   仙鹤越飞越远。   ……   大罗天,凌云殿。   雷部主官周雷公正面临天帝的问询。   “战况如何?”   “回禀陛下,臣未能击败伏龙观当代。”   “为何?你有朕的神权香火护持,又有梦神相助,还有西天两位佛陀助阵,怎么会败?”天帝沉声问道,“听闻你与伏龙观当代早在多年前就已是旧识,难道徇私不成?”   “回禀陛下……”   周雷公对天帝的语气比天宫其它古神大能要更恭敬一些,却也仍然平静,不似人间臣子对帝王那般小心翼翼:   “臣进入伏龙观当代梦中,一番对谈调查,发现伏龙观当代的目的虽然不止是‘重整登天路、罢黜无德神’这么简单,然而却也依旧是一心为民,仍是‘上顺天道,下应民心’之事。臣是雷部主官职责乃扬善惩恶、缉贼除凶、斩邪除魔、监察众神,然而伏龙观当代既非恶人,所行也非恶事,更非无德,臣依职责天条,无法对其缉捕。”   “大胆!”天帝闻言不禁大怒,“你本是我大晏臣子,亦是天宫神灵,是大晏后人将你封为天宫神灵,是朕念你正直,将你提为雷部正神乃至主官,而今命你下界除妖,调动香火为你护持,你竟临阵退缩,你对得起朕吗?”   “陛下……”   周雷公行礼低头,声音沉稳:“让臣死后为神的,乃是天下百姓,臣只需对得起天条律法,对得起天下百姓即可。”   “……”   天帝沉默了下。   “伏龙观当代正往东方无边山去,这是最后的机会,若是无法阻挡,五条登天路一旦都被他所掌控,从今往后,世间谁人可以登天成神就不在天下百姓的控制下了,甚至于他下一步就是插手天宫神道,插手神权,后果不容估量。”天帝再度说道,“朕如今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下界阻拦于他,若是能成,今后的你可与火阳帝君平起平坐,任选十州香火,永世皆可享用。”   “……”   与火阳帝君平起平坐,便不再是天帝之臣,任选十州无主香火,若都选大州,便已是天宫所能收到的一小半了,即使自己如今在人间名声大盛,香火兴旺,也不能与之相比,若天帝真能兑现,加之自己原先在人间的香火,简直不可想象。   真是很有诱惑力。   周雷公摇了摇头。   若是自己还活在人间,哪怕正直依旧,怕也不见得能抵挡这般诱惑。   可惜如今已然成神。   死过一次,抛了浊躯,成了神灵,哪里还有凡人那么多的欲望追求?   可惜自己见过那般世界。   但凡因为百姓而成就的神灵,因为百姓的崇信供奉如今才能站在这里、因为百姓的美好愿景才能坐上这个位置的神灵,没有谁可以在见过那般世界过后,仍然拒绝它的到来。   更无法亲手阻止它的到来。   那才是一种莫大的背叛。   “辜负陛下信任,陛下要责要罚,悉听尊便。”周雷公沉声对天帝说道,“臣便不在此久留了,先行告退。”   说完行礼,转身离去。   三月之后,无边山登天路也被重整。 ###第六百八十章 南画寒夜   平州以南多有大山。   初冬时分草木凋敝,世界枯黄,山间道路上时而传来骡铃之声,有穿着厚衣裳的行人行走。   道人也穿着厚衣裳,拄着竹杖,走在山顶上,时不时停下来看一眼远方。   身边一只猫儿紧紧跟着。   一只燕子停下来休息。   一行刚刚从白鹤背上下来。   “现在五座山我们都去过了,之后又去哪里呢?回逸州喵?”猫儿边走边问。   “还不急。”   “还不急!”   “自然。”   “要等到明年秋天喵?”   “夏秋交际即可。”   道人一边看着开阔风景一边说道。   如今五条登天路都已重整完毕,金灵官被灭杀,周雷公被说服,直属于天帝的力量已然不复存在。上古神灵中,火阳帝君重伤闭关,差不多也是表明了态度,天钟古神陨落,虚无帝君象征性出了一把力,道人也没对他赶尽杀绝,双方已有默契。借着重整登天路的由头,天宫无德之神的力量已去一半,主要便剩下四方四圣。   也是将他们罢黜之时了。   这才该是一场恶战。   “走不通了!”   三花猫跑到前面去,回过头来看他。   “下山吧。”   道人换了个方向,穿过密林,往山下正常行走的道路上走去。   猫儿对此早已习惯了。   一人一猫忽然从山林中穿到路上。   “哎呀!”   路上一名牵着骡子的中年商人大惊,连忙往与他相反的方向跨出两步,做出防备姿态,露出害怕之色,待看清是名道人,这才略微松了口气。   “先生是人是妖?”   “自然是人。”   道人站直与他行礼:“吓到足下了,是在下失礼,还请见谅。”   “先生怎么这么突兀的从林子里出来?也没什么别的动静。我还以为是山间匪人,或是妖怪野狗呢,吓了一大跳。”商人惊魂未定的指责道。   “……”   道人却是对他笑笑,转头一看,指着前方山间隐隐透出的一间庙宇问道:“那可是一间庙子?”   “当然是庙子。”商人有些气却也答道,“先生想在那过夜?”   “庙中可有供奉雷公?”   “正是一间雷公庙。”   “哦?”   宋游颇有些惊讶,露出笑意:“专门的雷公庙?”   “正是。”商人答道,“平州本就多有大山,又多有仙神妖鬼之说,如今世道不太平,各地都有妖鬼出没,这条山路几十里无人烟,自然要建一间雷公庙,以镇山中妖邪。”   “原来如此。”   道人点点头,倒也合理。   “前面不远就是南画了吧?”宋游与商人随意闲聊着。   “还有二三十里路。”   “倒也不远了。”   “先生也去南画?”   “差不多。”   “若是走快一些,能在天黑前到。”   “随缘即可。”   “那我可得先走一步了。到了晚上,这山路上鬼哭狼嚎的,可不安生。”商人如是说着,看看这名总觉得有点不一般的道人,还有他身边那只总仰起头看着自己、表情像是会说话的漂亮猫儿,半提醒半警告的说道,“若是先生今日走不到南画,就在前方雷公庙中、或是路上随便找个地方过夜即可,这里离雷公庙近,那个庙子十分灵验,若有妖鬼敢在这附近作乱,必被雷公打死。”   “多谢足下。”   道人微微一笑,保持着步速,不急不忙,看着商人与骡子越走越远。   大约一刻钟后。   山路旁边有庙宇。   果然是一间雷公庙,就连庙门两旁的门联也有几分熟悉:   好大胆敢来见我;   快回头切莫害人!   往里一看,一排雷公像。   近几年新修的庙宇,梁柱红漆都还比较亮,里头神像也都是新的,当先正中一位,身着皂衣,高大威猛,满面正气,不是周雷公还有谁?   道人跨步进去,光线一暗。   手中多了一把香身边多了两道人。   香分三份,一人三炷。   道人拿着香站在神台前,打量雷公神像许久,这才晃了晃香。   “……”   无声无息间,香便燃了。   一缕青烟自手中袅袅飘来。   身边同样飘起两道青烟。   道人神态恭敬,拜了三拜——   这三炷香本该在三个月前。   实在怪不得在下来迟。   要怪就怪三花娘娘。   实是三花娘娘的白鹤飞得太高,常入云中,看不清楚,又飞得太快,让人眼花,来不及看,从荒山破庙一路飞往无边山,一路飞去竟也没有在路旁看见任何一间宫观庙宇,无边山枯坐三月,又飞回平州,却是直到现在才在下方山间看见有间庙子。   道人心中如是想着,将香插进泥方。   转头看看两边。   左边燕子少年同样神态恭敬,对着这位雷公上香。   右边身着三色衣裳的女童一脸严肃,同样学着他的模样对周雷公拜了三拜,随后将香插进泥方,又微微将头扭过来一点点,用余光打量着道人接下来的动作,准备继续学习。   见到自家道士没有别的动作,感觉到自家道士的目光,她才将头扭过头,与道人对视。   女童自然不知道人在想什么。   道人也不知晓猫儿的心思。   “走吧。”   “走吧!”   道人拿起竹杖,转身往外走去。   “篷……”   女童瞬间化为猫儿,跟在身后。   少年也变成燕子,扑扑飞出庙宇。   前方还有二十里路,便到南画。   “三花娘娘可还记得当初南画那家客栈怎么走?”   “三花娘娘不记得。”   “三花娘娘不是记忆超群吗?”   “那道士记得吗?”   “不记得了。”   “你不聪明。”   “……”   一行人很快消失在了山路之间,只留九炷香插在庙中神台上,缓慢燃烧。   忽然庙中神像睁眼,满面威严,随即陡然一吸,九炷香瞬间放出亮红的光泽,由上到下,竟是瞬间就已烧得一干二净,燃出烟气如线,全都飘进了神台正中央的神像中。   ……   道人循着记忆进城,按照记忆走,找了几圈,问了几遍,终于来到一家客栈门口。   冬日天黑得早,此时天已黑了,客栈也已关了门,不过依然可见门缝里透出来的灯光,还有里头隐隐的说话声。   道人提着灯笼,照亮招牌。   “静福客栈。”   褡裢中露出一颗猫儿头,替他小声念了出来。   道人低头看她。   “刷!”   猫儿头瞬间就缩了回去。   道人又提着灯笼往旁边走了两步,照亮店铺侧面挂着的店招。   “神仙汤饼。”   猫儿头又探了出来,替他念着。   道人一低头,她又缩了回去。   “……”   宋游摇了摇头,继续看向上边。   这是一块长方形的店招,神仙汤饼四个字从上往下,不过不知是不是后来整个南画卖汤饼的店家都将汤饼的店招换成了“神仙汤饼”,光是一个神仙汤饼的店招已经不具备竞争力了,于是静福客栈又在上面挂了一个更短一些的店招,上面写着:   “正宗!”   猫儿声音小而铿锵。   道人低头看去,却见她在褡裢里缩得好好地,并未探出头来。   应是猫儿视力敏锐,方才灯笼放在下边,就已经看到了上面写什么字,此时察觉到道人的动作,便念了出来。   “啪……”   道人轻轻拍了拍她,走上前去,敲响了房门。   “笃笃……”   “谁呀?”   里头很快传来声音。   “住店。”   道人回答着说。   “……”   里头有些窃窃私语,听不太清,只隐约听到“这么晚了”、“总不会”之类的小声嘀咕,但也传出脚步,逐渐往门口靠近。   门口的光也明显变得更亮。   “吱呀……”   一声有些酸涩的开门声。   客栈大门被打开了。   里头站着一名中年人,粗粗一看,和记忆中当年那位店家年纪差不多大,掌着一盏油灯,有些警惕的看向道人,又看了看他的身后。   “先生一个人?”   “是。”   “怎么这么晚了才来住店?”   “在下从北边过来,天黑前才到,踩着关城门的时候进的城,找客栈找了一会儿。”道人无奈也如实的说道,“这天黑得太快了。”   “谁说不是呢?到冬天了!”店家放下心来,让开了路,“先生快进来吧。”   “多谢。”   道人一边挎着锦袋,一边挎着褡裢,走进客栈之中,环视一眼。   进门正是客栈大堂。   里头重新修缮过了,比起记忆中,似乎板凳、地面与梁柱都要新一些,不过大体布局还是相差不多。此时看似天已彻底黑了,其实不晚,大堂中还有一桌客人正坐着吃饭,有一盏油灯放在高处。   店家关了门,吹熄了手中灯。   “小店头房、稍房和通铺都还有,先生要住什么房间呢?”   “要一间稍房。”   宋游停顿了下,稍想了想:“在下喜好左边,如左边那间还空着,那就更好了。”   “先生有所不知,小店总共两间稍房,左右各有一间,左边那间乃是曾经神仙住过的,许多慕名来小店住宿的人,都喜欢住在那间,说是想要沾沾神仙的仙气。”店家倒是没有奇怪,或许是觉得道人有点奇奇怪怪的偏好本就正常,或许是觉得这名道人也是有所听闻,以一个较为委婉的说法想要与神仙住同一间,随即指着大堂中那桌人对道人说道,“今日先生来得不巧,这间神仙房已经被这桌客人抢先了。”   宋游闻言转过头,又看了眼这桌客人。   总共四个人,看打扮都不普通,此时面前每人一碗,正是南画县有名的汤饼。   “那便住右边那间吧。”   “住几天?”   “只住一夜。”   “好嘞……”   店家很快便给道人开好了房。   “先生可要吃点什么?小店的汤饼最是出名,就连神仙吃了都说好,因此得名神仙汤饼,整个南画县的汤饼铺子都因小店改了名字。到小店的客人就没有不吃的。”店家说着顿了一下,咧嘴一笑,“这天气吃碗热气腾腾的汤饼最是舒服不过了。”   “那便来两碗吧,在下放完东西下来端。”   “两碗?”   “是……”   “好嘞!”   店家没说什么,答应得爽快。   道人便端着油灯上了楼。   所谓稍房,放在民居之中,本是指用于堆放稻粮的屋子,后来主要用来指离内室远一点,不那么重要的房子,若放在客栈旅店之中,便是用来指较为普通的房间,与头房、官房相对。   十几年前就住的稍房。   可惜没能住到同一间。   “……”   道人想着也不禁摇头笑笑。   没想到自己多年前夸赞一句的汤饼成了远近闻名、据说新上任的郡守知州都要特地来吃不说,就连曾经住过的房间都变成了神仙房,反倒自己想旧地重游得彻底一些时,还住不进去了。   倒也是有些奇妙。   放下锦袋褡裢,任由猫儿跑出来,道人对她说自己下去端汤饼,让她在房中莫要乱跑,便又下楼去了。   木质楼梯,不知修没修,走起来也嘎吱响。   隐隐听见下方有说话声。   “整个南画县谁都知晓那位神仙,当时城中这位李大官人,便是在神仙的劝解惩戒下,这才弃恶从善,有了如今的李大善人。后来听说,这位神仙在别处也多有神仙事迹,是很了不得的神仙,因此平州新的郡守知州上任,都得绕到这里走一圈。这却是骗不了人的。”   是那店家在与那一桌客人讲说。   “神仙模样?那小人可就记不清了,那时小人还小,店铺乃是家父家母在操持,只听家父说,神仙是个道人,长得年轻,生得不凡,带了一只花猫和一匹枣红马,那三花猫十分机灵,枣红马更是不凡,连缰绳也不需要,怕也是有灵性的。别的很多地方都有这位神仙的传说,也都带着一只花猫和红马,也有的地方传成别的颜色的猫和马,多半也是会变化的。”   店家讲得认真而熟练,怕是不知讲了多少遍了。   店中客人却是第一次听,听得专注,不时好奇询问两句眼中尽是向往。   直到道人走下来。   “先生莫要着急,多等一下,内人正在给先生煮汤饼,那面得现扯。”店家扭头笑呵呵对道人说,“要是觉得外面冷的话,回房也行,等好了小人给先生端上来就是。”   “无妨。”   道人亦是一脸微笑。   这位店家的热情好客倒是与他的父亲一脉相承。 ###第六百八十一章 不觉变化甚大   店家与大堂中几位住客讲了一会儿,宋游也坐在旁边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待得店家将过往神仙与汤饼之事讲得差不多了,几位住客面前的汤饼也吃得七七八八了,进入了低头喝汤的阶段。   店家又去后厨看了眼,回来告知道人,还得再等一等。   “无妨,无妨。”   道人仍是如此说道,十分和气,随即顺势对他请教:“方才听店家讲起城中有位李大善人,当年是个恶人,与神仙有些渊源,却不知如今传说中的神仙已离开南画十七八年,那位李大善人又如何了?”   “哈哈哈哈,先生听小人称他为李大善人,便知结局了。”店家笑着说道,权当给客人们下饭消磨,“善人善人,便是为善心善之人。”   说着稍稍顿了一下:   “自从遇了神仙,李大官人便改过自新,既悔过又弥补。说来也妙,自打这位李大官人不再欺行霸市,巧取豪夺之后,反倒更加富有,原先李大官人在衙门买了个闲职小官,如今也升到了提刑千户。”   “升官发财了?”   “是这个意思。”店家说道,“咱们南画的布本就出名,对了,诸位客官若是第一次来,除了尝尝咱们南画的神仙汤饼,若是有空得闲,也得去城中买上二尺布做件衣裳,咱们南画的布,向来柔软舒适,坚固耐用……说到哪里了?”   “南画的布。”   “哦哦,南画的布。”   店家连连点头,继续说道:   “如今城中最大的布庄便是李大善人家中的,他专请城中城外穷苦人家的妇女去做工,薪资开得很好,每天中午还包一顿饱饭,很多妇人都愿意去他家做工。听说连带着整个城中的布庄布坊给工人开的薪资都要比以前高些了。妇人们也知恩图报,做的布在城中也算很好的,加上别地商人听说此事,也都愿意来他家买布渐渐一来,这布庄竟是越做越大。   “至于赚取来的钱财,很多都用来接济穷人,在城中修路,建设义塾了。   “十几年间一直如此,我们才称他为李大善人,就连县官也对他青睐有加,官职也一加再加。”   “原来如此。”   宋游听完点了点头。   这位店家说的与当年舒一凡从平州借山路过南画,回到禾州禾原时对他说的差不多。   如今世道将乱,即使不做什么大事,没有任何图谋,能在当地有个好名声,怎么也是一件好事,也许有时还能藉此安身。   乱世中除了嗜杀成性的魔头,别的讲究仁义礼法的枭雄,不管是正统还是诸侯,亦或是义军,到了一地,对于当地远近有名的善人,大多掌权者也会对之多几分敬意,甚至屈身拜访的故事也不少。   算是将一种财富换成了另一种财富。   “店家方才说,城外原本还有一个尼姑庵,也似与那李大官人有关,却不知现在如何了?”   “先生对此倒是格外关切。”   店家听闻笑了笑,擦了擦手。   大堂中几位客人也朝宋游投来目光。   这位道人的好奇心确实有些重了。   寻常人爱听神仙故事是正常的,可大多人来此,询问店家,或是去城中茶楼听说书先生讲当年之事,也只是听一听与神仙有关的内容,最多对那李大官人稍稍关心一些,极少有人会如此细致的问起其他人的结局。   “那尼姑庵早就没有了,如今改成了城外的义塾,又扩大了一些,请了教书先生,附近十里八乡穷苦人家的孩童只要带上中午饭食,就可以去义塾中读书学字。也是李大官人出资。”   “那些尼姑呢?”   “小人倒不是很清楚,家父也许更清楚些。只听说她们大多都有了田产,有的在义塾附近务农,有的在义塾中当个煮饭婆,有的在李大官人开的布坊里面做工,还有的在城中做点小生意,卖些腌菜小食。”店家顿了一下,忽然想起,指着旁边,“对对对,先生若是有意,明早出门直往右手边拐,有个巷子,早晨颇为热闹,有许多卖腌菜的,先生前去问问,说不定其中有位就是以前尼姑庵里的尼姑。”   这时从后厨传来声音,叫他去端汤饼,店家乐呵呵的,对道人说了句汤饼有了,便往后厨走去。   “来咯!”   两个大斗碗,店家一手端了一个,侧身撞开帘子,稳稳当当走出来:“南画最正宗最有名的神仙汤饼,当年神仙所吃的,就是这一碗。”   “足下刚才不是对客人说,当年神仙吃的,是令尊令堂做的吗?”宋游笑着问了一句。   “是我家老母做的,如今是我内人做,不过先生敬请放心,这配料手艺都是一脉相传,与当年神仙赞不绝口的那一碗,一点不差。”   “敢问令尊令堂如今可好?”   “哎哟,有劳先生关切,我家老父老母还在人世,只是劳累多年,前两年身体不太好了,恰逢老家那边有位大夫,很懂调理腰背的法子,去年他们就回老家调养去了。”   “是这样啊……”   “先生是在这里吃还是上楼去吃?”店家站在原地回头看了眼楼上,“若要上楼去吃,还是小人端着熟练方便一点。”   “那便麻烦足下,替我端上去。”   “请先生替我掌灯照路,要是打倒了,还得重新费时为先生再煮一碗。”   “好……”   道人便举着灯走在前面。   店家稳稳端碗,跟在后头。   “吱呀……”   楼上房门被打开了。   店家隐隐看见房中有道花影一闪而过,定睛一看,又什么也没看见,只得愣了一下,继续端着汤饼跨门进去。   里头有张旧木桌子。   “先生慢慢吃,不必着急,吃完放在桌上就是,明早先生退房了,小人再上来收拾碗筷。”   “好。”   “这就不打扰了。”   店家说了一声,便离去了。   “吱呀……”   道人关上了门,并将之别上。   角落里这才慢吞吞爬出一只猫儿。   “怎么这么久?”   猫儿压低声音,小声抱怨。   “现扯的面。”   “唔……”   猫儿轻巧一跳,跳上板凳,一下变成女童,再转身对着外面招了招手,窗外燕子也飞进来。   道人拿出三花娘娘的小碗,将其中一碗分成两份,投喂两只小妖怪,另一碗拉到自己面前稍微和了和,便夹上一筷子,送进嘴中。   仍然是又宽又薄的扯面,像是铺盖面和裤带面,厚薄形状与口感大抵在二者之间,很容易入味。其实没有好和的,因为也没什么调料,只是一碗熬煮得浓郁的高汤,加上汤饼和葱花罢了,所谓和面,也只是将表面上撒的几颗葱花摁进汤里。   “吸溜……”   汤应是一直放小灶里热着的,和汤饼一样,入嘴滚烫。   细细一品,有滋有味有油水。   骨头汤自有鲜美,熟悉的味道在舌尖绽放开来,热腾腾的,又足够清淡,在这早冬寒夜,真是从喉咙暖到肚里,舒服极了。   “还是以前的味道啊。”   比起当年,似乎味道浓了一点。   这倒也是正常的——   此时已然入夜,到打烊的时候了,这般骨头汤若是不过夜不掺水,便是大清早天亮之前就要爬起来熬煮的,滋味随着时间而越来越浓郁,晚上吃通常要比早上更油更咸也更鲜一点。   “还是以前的味道啊!”   对面的女童也夹着汤饼送入嘴中,学着他感慨的说道。   道人不用问都知晓,她压根不记得将近十九年前在这里吃过的汤饼是什么味道了。   随即慢慢吃完这碗汤饼。   “这个饭很简单,三花娘娘也会做。”三花娘娘看着空碗里的油花对他说道。   “那今后就麻烦三花娘娘了。”   “没有问题!”   “篷……”   一声轻响。   三花娘娘变成了一只大肚猫儿,颇有些滑稽,燕子则是变成了很多只燕子,从窗口齐刷刷飞了出去。   逐渐夜深。   逐渐寒冷。   客栈二楼的窗户却始终没关,三花猫站在窗台上,低头看着下方,神情专注。   这间稍房在最右边,和左边那间布局一样,只是一个床在右边,桌子在左边,另一个则是反了过来。   下方街道也差不多相同。   仍然是记忆里的样子。   恍惚之间,眼前好像出现了一道矮小的身影,贴着墙走,时不时抬头往客栈二楼看一眼——哪怕仅仅只是想到这样的画面,猫儿也忍不住微微将身子往后面仰一点,把头也缩回去,   好避开那道身影的视线。   三花娘娘记得这里。   记得这里的灵敏大仙。   三花娘娘也记得这里的布。   当年正是在这座以布出名的小城,道士带着她出去,买了三种颜色的布,给她做了一身三色小衣裳,既合身,也合意,她十分喜欢。   直到穿了两年衣裳,布料随时间而褪色,也变得更柔软贴身,好似从量身定制的,变成了从身上长出来的,待得三花娘娘神通长进,可以自己变出衣裳来了,也仿照了那身衣裳的样式,仿照了穿了两年后布料的褪色,直至如今。   猫儿确实已经忘记多年前在这里吃过的汤饼是什么味道了,可怎能不记得从前呢?   只是多年已去变化甚大罢了。 ###第六百八十二章 乾坤也大,草木也青   冬日清晨,空气冷而清晰。   道人挎着一个褡裢,将之扯开,对桌上猫儿说:“三花娘娘请进来吧,去逛逛这座小城,也许能偶遇故人。”   “燕子呢?”   “燕子替我去山中拜访山神了。”   “拜访山神!”   “我们远道而来,登门之前自然要先去告知山神,才不显得冒昧。”   “猫妹!”   “进来吧。”   “好的!”   猫儿纵身一跳,化作一道花影,便已进了道人扯开的褡裢中。   随即从褡裢中探出头来。   道人则开门往下走去。   走到楼梯半道,伸手拍拍褡裢。   “唔……”   猫儿只好又把头缩了回去。   早晨的静福客栈要比晚上热闹许多,大堂中坐了不少人在用餐,定然不全是客栈的住客,大多只是来吃饭的,十有八九吃的都是汤饼,一边吃着一边小声谈论事情,或是点评店中汤饼味道,或是议论东边又起的叛乱,朝廷越来越苛重的税收。   外头街上也是人来人往。   “先生起得真早,天才刚亮!”店家刚好穿梭于大堂之间,看见道人,便笑着向他打招呼,“可要吃点什么?”   “先出去转一圈,回来再吃。”   “也好。现在正是城中最热闹的时候。”店家笑道,“咱这小地方,没多少人,热闹不了多久,等到太阳稍微高一点,人就都散了。”   “是……”   道人挎着胀鼓鼓的褡裢,走出客栈。   “轰隆隆……”   头顶隐隐传出闷响。   许多行人都被其所惊,抬头望去。   “哦呀……”   “怎么冬天还打雷?”   “这天也不阴啊。”   “怪事!”   “怪哉!”   道人也抬起头,凝视苍穹。   片刻之后,收回目光,继续拄杖往前,慢悠悠的,不急不忙。   青石板路,仍旧凹凸不平,最显眼的坑陷在街道左右两边,与两旁楼店房屋雨檐平行,是积年累月雨水冲刷出来的小坑,此外道路上也多有大大小小的不平之处,不知是雨水冲刷出来的,还是行人马蹄踩出来的,皆是岁月的磨洗痕迹。   猫儿的头又钻了出来。   先是仰起头,好奇的看看天上,又低下头,看看熟悉的街道。   恍惚间好似看到一名身着三色衣裳的女童倒着走,就在这条路上,摔了一跤。   “轰隆隆……”   刷的一下,猫儿又看向天上。   道人的脚步却没有停。   手中竹杖与街道石板相碰,发出轻微的声响,走起路来褡裢晃荡,里头的猫儿随之摇晃,一双眼睛如琉璃如湖泊,倒映着漫天的云。   直到道人走入一条相对寂静的小巷,闹市繁华之声迅速远去,她才开口说道:   “天上在打雷!”   “不必管它。”   “不是打雷!”   “三花娘娘如何知晓?”   “冬天不会打雷,晴天也不打雷。”猫儿说道,“而且感觉怪怪的,有些害怕。”   “三花娘娘智慧超群。”   “说对了喵?那这是什么?”   “是好事。”   “好事?”   不等道人回答,天上又是一阵轰隆声。   低沉震耳,如战车滚过。   天地间有一种气势在酝酿,好似是某种威压,寻常人感觉不到,只觉得晴冬雷声奇怪,可若是超凡脱俗之人,便会感到惊悸与压迫,若是感知敏锐的妖精鬼怪地神修士,亦或是曾经做过恶的,甚至可能会感到喘不过气来。   这勉强算是好事——   如今五条登天路都已重整,宋游的正当理由已经完成,无德之神与来自天上的阻力却还剩一半,宋游正打算罢黜他们呢。   若是罢黜神灵,还得挑个时间特地去宫观一趟,还得费心想说辞,还得得到人间朝廷同意之后才可能激怒他们,或是亲自找上门去,与这些神灵们斗上一场,总归是件麻烦事。   如今他们率先出击,主动找上来,便省却了前面的麻烦功夫。   不好的地方也是有的——   四方四圣与天宫天帝主动出击,目的是占个先机,他们确实也占了。   至于天上的滚滚雷声,说是雷声也是雷声,说不是也不是。它既是四方四圣对于道人的战书,催促他赶快应战,算是神灵的礼节操守,毕竟大晏腹地到处都是村庄农户,几十里就有一座县城,神灵不为百姓谋善,已然不配为神,若还随意下界斗法,那称之为魔也不为过了,同时它也是天宫诸多大能古神同时下界、自然而然引发的天地异象。   道人并不理睬,继续行走。   穿过这条寂静小巷,巷子的另一头又变得热闹起来,人声重新传入他们耳中。   只是这条街不是城中主街,没有那么多小商小贩,相对要安静一些。   道人就这么慢悠悠的闲逛。   直到接近中午时分。   道人走到一条熟悉的街道前。   此时路上人已少了大半,城外的人早已出城归家,城中的人也忙于午饭,仅仅一个时辰的差距,竟已从热闹变得冷清。   “扑扑扑……”   天上有只燕子飞来。   本不该在这个季节出现的燕子停留在街旁雨檐上,低头看向道人,左看右看,小声说道:“先生,山神请你去山中叙旧。”   “知道了。”   道人露出满意的笑。   “定在三日后。”   “知道了。”   道人却是看向前方。   燕子视野很广,虽未转头,也发现前方有些动静,于是立马闭上了嘴,一动不动,学习三花娘娘,装成假鸟。   偶尔从天上传来雷声,他才略微抬头,往天上看一眼。   与三花娘娘不同他自然知晓雷声意味着什么,也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甚至知晓天宫都有哪些神灵下界,先生又为何叫自己去拜访山神。   平州山神名声在外,与天宫神灵的不和也很久了,一方面原因是他乃是先天神灵,又强大无比,本就与天宫香火神灵不是同一条路,又天然容易受天宫神灵的忌惮,一方面是他脾气暴躁,不肯屈身低头。数十百年前就是如此,最近十几年间,北方大妖之乱被平复后,先生开始重整登天路之前,天宫亦有下界镇压的想法。   平州山神乃是先天神灵,在自己这几百里荒山中,比之火阳神君也不差,平州荒山数百里,亦是一片绝好的战场。   此时天上已然显出威压,平州山神不可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却仍然发出邀请,让先生进入他的道场,这本身就说明他也意识到了,这对于他和先生都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燕子如是想着,内心沉重。   随即从天上收回目光,低下头来。   却是不由一愣。   此时先生在做什么?   只见先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向前方。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街道尽头正有一名四五岁的孩童,裹得像是一个圆球,黑灰色的衣裳脏兮兮的,手上牵着一根绳索,绳索的尽头连接的是一辆精巧的铜鸠车,孩童拉着绳子,拉着金灿灿的鸠车在地上走,不时跑动两下,发出笑声,不忘回头看,好似真的在遛一只鸟一般。   不多时身后又有人来。   乃是一名中年男子,穿着冬衣长衫,也是满面笑容,抓着孩童的手将之牵了回去,天上雷鸣惊吓不到他们,亦惊吓不到道人。   实在是一幅很好的画面。   道人看得专注,不由露出微笑。   旁边有一面小旗子,写着“李家布庄”几个字,院中隐隐传出饭菜香气。   “那个人好眼熟。”   腰间褡裢里的三花猫小声说道。   “是啊……”   “道士你不饿吗?”   “那我们也往回走吧。”   “好的!”   道人这才转身,往客栈走。   “扑扑扑……”   燕子跟在后头。   大约一刻钟后。   距离客栈不远的一条巷子,巷子中多是一些小民居,有几间开着门,摆着许多瓦罐,装着不同的腌菜,也有几人摆在路边。   道人放缓脚步,停在一名略有些苍老的妇人面前。   “摊主,腌菜怎么卖?”   “……”   妇人稍稍抬头,直盯着他,顿时一愣。   眼中先是一惊随即露出回想之色,逐渐变成震惊,上下打量道人。   “你……”   “好久不见。”   道人的语气十分温和。   “真想不到还能与先生再见!”   “这些年足下过得可好?”   “多亏先生,自在多了。”   “当年一别之后,在下对当初曾吃过的腌菜花念念不忘,偶然得知,还能有机会再次尝到,便来拜访故人了。”道人没有说别的话,只是从褡裢中拿出一个小钱袋,“愿买一些。”   几乎同时,猫儿也从褡裢里探出了头,盯着前边这名妇人看。   “一些腌菜而已,道长于我们有恩,怎能收钱?”妇人摇头说道:“只是这个季节没有菜花,便请道长尝尝南画更出名的酸笋吧。”   “足下也对我们有恩啊。”   “不可不可……”   “少装一些即可。”   “……”   妇人没再说话,只拿出竹筒,与他装了不少。   道人恭敬道谢,这才离开。   双方都没有提当年的事,一切尽在不言中,感激道谢的话亦在默契之中。   回到客栈,要两碗汤饼,续两天房间。   汤饼很快被端进了房屋。   道人也拿出了酸笋。   汤饼仍然分作两份。   酸笋则被切成了长条,带着少许汤水,闻着味道略微有些奇怪,吃到嘴里却十分清脆,味道微酸,用来下稀饭应当绝配。   虽然没有吃到心心念念的腌菜花,可当年尼姑庵中师父们的手艺并未退潮,这酸笋的滋味丝毫也不亚于菜花。   道人再度露出微笑。   似乎极为享受。   至于天上隐隐传出的雷鸣声,雷鸣背后的意味,也只成了无足轻重的事,只享受着当下,欢喜于简单小事之中。   燕子在旁边看着,忽然想到一句话——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   上古时期,修行鼎盛之时,大能们对于世间的危害并未被世界忘怀,因此到了如今这个年代,想要修到上古大能的境界难之又难,从上古时期存续至今的大能们大多藏于天宫,并不轻易下界,偶尔下界,也不轻易聚在一起。   如今几位大能同时下界,自然引发天地异象。   此般异象,多聚集于南画上空,但其实对于人间的影响颇广,若是神识敏锐者,哪怕相隔万里,也能有所察觉。   就如去年的四季钟响。   四季钟响,天下皆知。   如今也差得不多。   上古大能同时下界,天地都难容,世间有大道行的修行之人、妖精鬼怪怎能没有察觉?   ……   浪州海外千里。   那位“海龙王”身死之后,两位白犀大妖的日子越发好过起来。   虽然海外灵韵不比神州,海外也是蛮荒之地,不适合白犀一族生活,心理上也对神州故土念念不忘,然而渔民海商们的信仰也能弥补一部分。   只是这几年来,他们心中却常常想起道人所说的话——   若哪天感觉神州天地骤变,就可回去助他一臂之力,若不愿意,便静待一些时日,悄悄回大晏探查,若天宫有了大变就可以回来了。   直到去年,一声钟响,天地皆知。   两头白犀曾托梦给浪州、阳州信徒,请之查看,也曾悄悄潜回内水,弄清缘由,大抵知晓了是怎么回事,有心想前去助力,却发现那位仙师已经在与天钟古神的斗法中取胜,这才作罢。   虽说当年仙师并未直言请自己相助,可欠了人家莫大的人情,其中又藏有回归神州的希望,两位白犀大妖仍然心急不已。   直到如今,又遥遥听见天雷响。   “……”   两位白犀大妖对视一眼,毫不犹豫,潜入水中,由大海反入隐江,再由隐江逆流而上。   ……   长京城外,北钦山上。   山中刚刚结霜,湖泊生烟,老者坐在湖边安静垂钓,远方传来雷鸣,却也没有惊动他,只是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收竿起立,眺望南方。   那是平州的方向。   “唉……”   二百多年前随扶阳道人诛神镇魔,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了,还得动弹。   不知不觉,竟已是一把老骨头了。   只得一声长叹。   “轰……”   一声惊天巨响。   大如山岳的白蛇显出本体,轰然撞开积雪树林,刚一出现,便在山中迅速穿行,一路避开城镇村落,沿着荒山,直往南边去,速度极快。   一切所挡之物,都被轻易扫开。   若有山中樵夫精怪偶然所见,都无一例外,惊骇无比。 ###第六百八十三章 四方皆借力   南画县城。   天上常有滚滚雷声,按理说冬季本不该打雷,晴天更不该打雷,天云中雷声却日夜不绝,弄得人心惶惶,都以为是要出什么大事了。   燕子本来以为,自己从山中回来之后,应当还会去山中走一两趟的。   按他猜想,平州山神既然知晓先生来意,还请先生前去做客,本身就是一种意向,只是此事毕竟重大,即使平州山神本性暴躁好斗,对于天宫的不满与威胁足以支撑他不问不顾便同意相助先生,可对于别的事情,例如先生意欲如何,如何作战,如何取胜,取胜之后,平州山神又能藉此获得什么好处,这些都需要商量。   然而先生却并未叫他前往。   不知是因为天上神灵催促得越发急促,监视得越发严密,先生觉得自己道行低微,不愿自己前去冒险,或是与平州山神梦中已然谈过,还是双方早有默契,无需谈论,甚至于平州山神暴躁至此,根本不管别的,就想与天宫一斗。   燕子想不明白。   只是午间站在客栈房顶上,太阳晒得昏昏欲睡,眼睛稍稍一眯,便有祖宗神灵入梦来。   既是神灵,又是祖宗。   老燕仙千年大妖,虽然不善争斗,可除争斗以外,别的很多方面却都造诣极深,梦境一道也有涉猎,在燕安的梦中清晰还原了老家景象。   大山之中,庄院雅致。   老者穿着黑白袍服,容颜依旧,身姿倒是要挺拔了不少。   燕子一见到他,便躬身行礼。   “见过老祖宗。”   “近来如何?”   “回老祖宗,一切都好。”   “四方四圣与座下门徒已然下界,天帝也调出了所有能调动的神官天将,还从西天调请来了两位佛陀,同时下界,天地已有异象。”老者直言不讳的对少年说道,“你道行增进不小,然而在此大战之中,却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为防波及,记得离远一些。”   少年听完,却是瞬间反问:   “那老祖宗呢?”   “我?”   老者露出无奈之色,摇头说道:“当年受你这位先生恩惠指点,老夫才得以成神,欠他人情,后来在长京又答应了他,要相助于他,呵,当时老夫就有不妙之感,却没想到,等了十几年,竟是这般大事在等着老夫。”   说着不禁顿了一下。   “早知的话……”   这句话却也没有说完。   老燕仙只是想起,当时的他阳寿已到尽时,若谋求正神之道失败,现在要么身死道消,要么安清一地多一个老弱地神罢了。   其实早知的话,也不知会怎么选。   “老祖宗要去相助先生吗?”燕子却是追问道。   “你这孽账!老夫在安清以信誉成神,岂是背信弃诺之人?”老者似是生气,怒目圆瞪,“你这些年,多了些胆气,却忘了礼节不成?”   “如此的话,燕安也得在外面等着先生与老祖宗得胜归来。”   “你就这么肯定那位能取胜?”   “燕安不知。”   少年如实回答道,声音平静。   “那你倒是胆大!”   “燕安只知今年走过一个湖,名曰镜岛湖,镜岛湖神是位有气节有侠义的神灵,道行浅薄,神力低微,然而她只是与先生相谈一番,就愿意以弱小之躯相助先生,不管成败,也不管自己是否会被牵累。”少年说道,“一位神灵与先生交往不多,都能如此,燕安跟随先生多年,又有什么不信任先生的呢?”   少年抬头看向老者:“因此也不是燕安胆大,只是理应如此。”   “好!   “好好好……”   老者却是满意极了,拂须而笑。   安清燕子一族始自于他,可从他后,却再无可以赶得上他的后人——不是后人天资都不如他,事实上这些年来,每隔那么几代后人,就会出一位天资格外卓越的,可修行一道,实在不那么简单,要么这里不足,要么那里不足,要么被这样所误,要么被那样所误,八百多年来,竟是没有任何一位后人能到他的修为道行,更别说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如今算是有了一位了。   “须得告知你家先生,老夫不善争斗,却也有些时候能帮得上忙。”   “扑扑扑……”   无数燕子从山庄飞出,也飞出燕子梦境。   ……   北方寒州,深山亦有鬼市。   统领此地的乃是一位鬼王,都说这位鬼王跳脱天地外,不在五行中,哪怕如今凡间地下又有了个阴间地府,阴间地府却也找不到他。   无人知晓他在这里。   鬼王生性包容自打开了山间鬼市,无论妖精鬼怪都能来此交易,从不限制类别,不过却从没有凡人能走到这里,神灵也不知此地。近十年里人间妖精鬼怪的数量越来越多,鬼市也越发繁荣了,鬼王俨然一方大佬。   然而鬼王却也脾气怪异,爱听吹捧。   特别爱听。   每日都要手下妖精鬼怪吹捧自己两个时辰,还得换着花样。谁把他吹捧得舒服谁就能当官,若是哪天吹捧不出新意了,就会被撤官。山中弱小的或是新成的妖精鬼怪想要鬼王指点自己修行,吹捧几句,往往也能如愿,这类寻常人都有的小癖好过于严重了,便也成了怪疾。   “去年传来钟响,咚的一声,天地皆知,如今又来雷声,看似声势颇大,传得颇远,要我说啊,声音传得远不是什么本事,要大王这样,天地间谁也不知谁也不晓,才是本事呢!”   “是啊是啊……”   “对极了!”   “那天钟帝君如何能与大王相比?就是这次,诶,刚才大王说是哪几位古神大能来着,又怎能比得过大王?”   “比不过比不过!”   “若是大王出手,区区几位古神大能,岂不是弹指之间就能灰飞烟灭?”   “要不了那么久!要不了!”   “……”   黑石王座上的老鬼听得哈哈大笑,既是听了吹捧,内心开怀,又觉得这群道行低微、修行不久、连字也不认识的妖怪们吹捧得幼稚可笑,夹杂着远方传来若有若无的雷霆,心中自然开怀。   随即刷的一下,站了起来。   “……”   洞中一下安静下来。   所有妖精鬼怪都看着他。   “你们就在此处,莫要出去。本王有些小事得出趟远门,若是没有回来,价们也不要轻易离开此处,离开了可就回不来了。”   “大王要去何处?”   “去见识你们刚说的古神大能。”   “……”   众多妖鬼愣在当场。   鬼王却已化作一道黑风,瞬间就已离去。   如今的伏龙观当代,他没见过,也不认识,只是那乃是天算道人的徒孙,是多行女娃的徒弟,这两位他可都是见过的。   ……   云州大山之中,两名老者正在对弈。   远方有樵夫砍柴之声,老者落子之间,小声对谈。   天地间有若有若无的雷声传来,传到这里,凡人已经听不见了。   “又来了又来了……”   “是啊……”   “伏龙观这些后人,遇到安生的还好,遇到不安生的,做的事情一个比一个大。”   “这是几位古神?”   “好几位吧。”   “可要去看看?”   “去看看吧。”   “我们这把老骨头古神面前,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看看也好。”   “咵嗤……”   山中樵夫拨开树林,来到此地。   似乎听见人声,来了之后,也隐约看见前方有两名老者对弈,可只是一眨眼间,两名老者就已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只是自己眼花了,可是前方的棋台却仍在眼前,棋盘上还有棋子。   这座山中也确实常有神仙传说,已经持续了不知道多少年了。   “……”   樵夫心中好奇,多往前边看了几眼,又想起一些传说,于是一刻也不敢多留,一转身就回去了。   ……   尧州,江边。   一艘篷船沿水而下,船上两名女子,似乎一主一仆,一只万能蛤蟆船夫。   “我们又去哪?”   “隐江似乎与柳江相连,听说柳江之畔有个安清,是个风景如画,钟灵毓秀之地,既出了一位了不得的安清燕仙,每隔五年柳江大会,也有无数江湖人聚集而来,颇为热闹,不如去看看。”   “主人啊,可是安清燕仙已经成神,飞升上天了,柳江大会最近的一届也要等到后年初了,还有一年多的时间。”   “那便去安清吧。”   “知道了……”   侍女答得有些不情愿。   “轰隆隆……”   若有若无的雷声滚滚而来,连绵不绝,已经持续一天了。   女子与侍女都知晓这是怎么回事,却都当听不见,一脸平静,继续自己旅途。   船夫则是没有感情的划船傀儡。   只是没过多久,忽然觉得这轰隆声有些不对劲,好似变得不太一样了,也不再从头顶传来,而是从下游传来。   两人都朝远处望去。   只见前方江潮倒翻,水流汹涌,水下黑漆漆的一条,正有大妖通行。   绝美女子一脸平静,低头看着水下,眼中没有多少感情波动,亦没有任何惊慌躲避之态,任由潮水涌来,将船推到岸边。   水下果然有大妖。   大妖经过船下之时,明显放缓速度,变得温柔,随即与她对视。   “轰隆隆……”   江潮在前面停了下来。   水流缓缓恢复平静。   宽阔的江面上陡然多了两道身影。   “是你!”   两位大妖盯着女子。   “原是老友。”女子屈身行礼,姿态从容,打量着他们,“多年不见,为何多了一身香火气?难道传闻中海外的那两位神灵便是你们?”   “当了海神后确实不同了。”侍女笑嘻嘻道,“走路都走水下了。”   “你为何在此?”一位白犀大妖问道。   “事情已了,越州也回不去了,自然慵游山川,得个自在。”女子对他们倒也没了敌意,“顺便再寻一处好地方,留下我族传承。”   “两位不在海外做神灵,又回到神州,这是要去哪?”侍女开口问。   “自是要去平州。”   “去平州做什么?”   “何必装傻?”一位大妖皱眉。   “仙师对我等有恩,如今他在前方与天宫对阵,天宫声势浩大,连海外都能知晓,仙师孤身一人,我等自然要去助仙师一臂之力。”另一位大妖却是回道。   “……”   主仆二人眼中都起了波澜。   “两位虽是大妖,然而此乃上古大能之战,光是天宫四圣就有四位大能,你们就算去了,又能帮上多少忙?”侍女说道。   “说是如此,然而仙师对我们有恩,却是不可不去!”   “多多少少,亦是助力!”   “本座还从未斗过大能!”   “此言甚是!”   女子表情平静,没有说话。   侍女一时也没有开口。   “你们又去哪里?”一名白犀大妖问道。   “难道也是去往平州,相助仙师的么?”另一名白犀大妖皱眉。   “不是……”   “我们与宋道长已然两清,互不相欠,何况还有越州狐族传承大事,自然不插手这等事情。”侍女说道,“便不耽搁二位之事了。若是二位能在此劫之后活下来,我们再以旧友的身份,前去拜访二位。”   “告辞!”   “我等去也!”   只听得噗通两声。   两名大妖又入了水,在水下穿行如龙。   篷船已到岸边。   船夫用船桨撑着岸,将船推回江心,随即沉默划着,继续往前。   船上两名女子互相对视。   “这个道人,即便这样,竟也不愿请我们相助,甚是可恶!”侍女摇着头说,仿佛自言自语,“可惜为时已晚,我们尚未留下传承,就算他亲自来请也不可能为此而冒险了。”   “……”   “还是去安清吧。”侍女继续道,“安清好,风景如画,钟灵毓秀,有安清老燕仙,还有江湖人。”   “……”   “去安清!”   船夫划着船,往安清去。   女子始终站在船头,面无表情。   水面缓缓恢复平静。   ……   三日之期已到。   头顶雷声越发急促。   “别急……   “这就来……”   道人探出窗外,看着天空。   随即收回目光与上身,关好窗户,不急不忙的收拾行囊,装上猫儿,这才缓慢下楼去,与店家退房,准备赴战。 ###第六百八十四章 下来再打   “先生不住了?”   “不住了。”   “这是又要去哪?”   “往南边走。”   “南边?莫非要去栩州?”店家正接过宋游递来的钥匙,不禁一愣。   “差不多。”   “莫非先生要从那几百里的荒山中过不成?”店家皱起眉头。   “店家不必担忧。”   “先生可去不得啊!那条路早已被官府荒置了许多年,早成了妖精鬼怪的天下,早些年只有少许胆大的商人才敢走那里过,这些年天下妖精鬼怪越来越多,就是很多商人也不从那里过了,去那里的,都是些专找妖精鬼怪的人!”   店家说着顿了顿,心急嘴又干:   “要说往日里先生要走那条路过也就罢了,毕竟从那里过的人虽然少,却也常有,倒是不常听见在那山中被妖鬼所害的,然而这两日不知怎么回事,冬天打雷,晴天也打雷,干打雷也不下雨,城中人都说是天地异象,怕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昨日更是听说,从南边那几百里的大山之中陆续跑出许多山兽、飞出许多野禽,其中还有妖怪,不知那里头是怎么回事。为了保险,就是特地要去那片山中偶遇妖精鬼怪、或是从禾州来拜访山中山神的人是好也莫要在这时候进去。”   店家攥着钥匙,盯着道人,心急焦虑之色溢于言表,就差没有扯他的衣裳了。   道人却是露出微笑。   店家看他笑,以为是他不信,更加心急。   却只听道人笑着说道:   “店家心中之善,似乎比老店家更胜几分啊。”   “什么?”   店家一时糊涂。   “我们这就告辞了。”道人继续笑道,与他行礼,“若是店家回了老家,见到令尊,可替我们问一声好,告知令尊一声,这碗汤饼我们已再回来吃过了,非是无信之人。”   店家愣在当场。   却只见道人转身,已然离去了。   左边挎的褡裢一阵动弹,探出一颗毛绒绒的脑袋,颜色略花,一双眼睛似琉璃似琥珀,直盯着他看。   店家呆若木鸡。   许久之后,他才回过神来,慌忙追出门看,街面上却早已没了神仙踪影。   ……   道人刚一踏出南画县,头顶雷声就变得更急促更猛烈了几分,仿佛就在头顶炸响。   天上风云变化,隐隐显出人影。   道人一边走着,一边挥了挥手。   “呼……”   地上自然起雾,天上无故来风。   雾升成云,被风扯着,成了一片更低的层云遮蔽太阳,遮蔽天云,也遮住了神仙往下窥视的目光。   “呼……”   天上有神灵也吹了风,想将道人招出来的这片云雾吹走。   云中又散发出金光白光。   是别的神灵在睁大双眼欲以神通穿透云雾,看见下方景象。   在此时双方的斗法就已开始了。   道人不急不忙,继续行走。   同时拍了拍腰间的褡裢。   “怎么了?已经出了城了,三花娘娘还要继续躲在褡裢里喵?”   “不是此意。”   “那拍三花娘娘做什么?”   “只是因为在下即将去往山中,拜访山神,恐要与神灵相争,引发混乱。方才三花娘娘也听见了,客栈店家说,从前方的大山中跑出不少妖精鬼怪,在下担忧它们来到城中,趁此作乱。”宋游语气平静,一边说着一边低下头,与扒着褡裢边缘、探出头又将头仰起的猫儿对视,从猫儿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于是稍稍顿一顿,又临时调整了话语——   “一来三花娘娘毕竟年幼,虽然天赋卓越,道行修为进展极快,可也比不上天宫那些几千年的古神们。若随在下前往,即使他们不见得会为难三花娘娘与燕子,怕也可能会被误伤。二来在下也想请三花娘娘与燕子留在城中,看好城中百姓,免得那些从荒山中逃窜出来的妖精鬼怪作乱。”   添加了一些诚实的成分进去。   三花娘娘仰头与他对视,眼光闪烁,过了许久,这才在褡裢中一阵蛄蛹,找到借力点后,便一下从中跳了出来,落在地上。   三花娘娘没有说话,只盯着他。   最近两三年来,如此也算是习惯了。   “麻烦三花娘娘与燕安了。”   道人放下手中褡裢,也放下锦袋,唯独拿走了燕子的“不留空”,这才往前而去。   猫儿便坐在原地,燕子也停在旁边树上,都盯着道人的背影。   猫脸与鸟脸上都看不出表情。   若是身影被草木所挡,看不见了,猫儿便像人一样站起来若站起来也看不见,便爬到树上,直到无论如何也看不见了,她才一脸严肃的从树上下来,朝着南画县的方向,钻进草丛。   “呼……”   天上的风终于是驱散了层云。   几位神官天将的眼睛如光如电,照着下方在山路上搜捕着道人的身影。   道人也没再继续遮蔽他们视线。   天宫多有能人,并非草包,而且各有所长,各有专精,道人所学太杂,哪怕道行精深,也难以在这些方面与他们相比。   此时正是早晨。   出南画县没有多远,道路便越来越偏,路上的村落民居也越来越少,就算是有,也只是少许散落在山间的草屋,一条荒草丛生的老路与一片连绵不尽的大山映入人的眼帘。   道人拄着竹杖,孤身踏入大山。   “轰隆隆……”   头顶雷声如鼓,像要震碎人的心脏。   道人只是刚刚翻过一座山头,离开山下道路没有多远,以这片大山的宽广来计,只是刚刚踏入这片大山的范围,头顶密密麻麻的高积云便分开了一片,一个黑点由小变大。   起初是在穹顶之上,连积云都显得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小一片,这个黑点几乎看不见,然而只是几息时间,它便越来越大。   逐渐遮蔽积云,遮蔽太阳,在地上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   抬头望去,乃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印。   印记以上古文字写着:   下压天地;   上镇古今。   道人依稀记得,伏龙观文献中提到过这方印绶,乃是上古神灵,四方四圣之一西方元圣的至宝。   不过道人也没有急。   因为这方大印太大了,也太高了,天地自有距离,并非片刻就能落下来。   就在大印距离地面越来越近、已经能清晰感受到上面透出的惊人灵力与威压时,山中大地忽然一阵轰隆作响,灵韵沸腾。   “轰隆隆……”   山石成柱,逆势往上,冲天而起。   大山之中分东南西北,陡然隆起四座险峻高山,好似神话传说中的撑天柱,陡然撞上这方大印的印底。   此时大印距离地面已经很近,大概也就几百丈高,几乎完全遮蔽了阳光,若非印绶本身就在发光,甚至看不见底下的字,难以想象这方大印究竟有多重的重量,又有多大的威势。   双方一撞,便是一声惊天响。   高山触及印底,山头迅速崩裂,碎石横飞,宛如流星坠地,山体上也隐约出现了裂缝。   然而四座高山硬是宛如四条撑天柱,稳稳将这方大印接了下来。   “天宫神灵,四方四圣,为何要来砸碎本尊的山界?”   沉闷的声音自大山之间响起,不知来自哪一座山,又像是每一座山都在出声。   “哼!”   天上一道冷哼。   “轰!”   大印周身红光大作,印得地上山脉赤红一片,重量又增几分,往下压来。   四条撑天柱顿时开裂。   “轰隆隆……”   大山中间山石再度隆起,形成一只巨大的手,撑向上方。   大印顿时再被撑住。   片刻之后,大印化小,飞上天空。   阳光重新洒落下来。   天上已经站了许多神灵。   四方四圣,东方阳圣,南方金圣,西方元圣,北方斗圣,各自携带弟子门徒,占据一方。两尊陌生的佛陀盘坐莲台之上,在稍远一些的位置,身后亦有菩萨罗汉,弟子门徒。   还有一些神官天将,九大星君来了两位,四大元帅来了一位,二十八星宿也来了一小部分,在中间一些的位置。   一时神光闪烁,宝光耀眼。   “早已听说凡间有个先天山神,有大能之力,又不服天宫管教,正好趁此机会一举剿灭!”   上方传出西方元圣的声音。   是四方四圣中唯一的女性。   虽是女性声音,却很冰冷,一点也没有与平州山神闲扯的意思,既然天宫早有意要将之铲除,他们也早知他与宋游联手,便连一句场面话一句劝说也不愿说,上古神灵高傲之处可见一斑。   平州山神闻言,亦是没再出声。   只是无声无息之间,天地骤变。   这几百里大山,乃是蕴养平州山神的摇篮,山神即大山,山神即山神,此乃他的地界。   天地灵气明显远离天上,而汇聚于道人身边与大地中,从四周源源不断飘来的香火愿力也受到阻碍,此方地界正在抗拒神灵。   “轰隆隆……”   大地颤抖,几百里大山像是活了出来,山脉移动,有如龙蛇。   四方四圣也都显出真身。   刹那之间,天上神光法器纷纷降下,却没有打向道人,而是轰向地面群山,要先将山神的山界打碎。   一时到处崩裂。   “神灵居于天上,我等身处地面,如此作战,实对山神阁下不利,便请他们下来吧。”   道人说着,拿出一把羽扇,朝前一扇。   天上神灵一时不慎,顿时倏倏落下,像下饺子一样。 ###第六百八十五章 山中大战   “怎么回事?”   “不好!”   天上一片惊呼之声。   仅仅片刻,除了四方四圣与两尊佛陀,天上便只有少许神力高强的神灵还能勉强留在空中,其余的全都落了下来,就连四方四圣与两尊佛陀身边的弟子门徒也有不少落在了地上。   地上是何地?   是几百里大山,山神的地界。   “轰隆隆……”   大地再度颤抖,岩层隆起,山石滚动,刹那之间,大山间便多了几尊高如山岳的石巨人,有的身上还长着树,每踏一步便是群山颤抖,每挥一拳亦是数百里群山的合力。   山岳巨人将满地神官天将当做蚂蚁踩,或是弯下腰,逐一重锤。   神官天将们猝不及防,倒也只是短暂乱了阵脚,很快便组织起防守与反击,或是结阵应对,或是竭力顶着天地间的某种力量飞上天空,在空中努力避开山岳巨人的腿脚,刀剑法器齐出,在山岳巨人身上遍地开花。   一时之间,巨大如山岳的巨人也被打得遍体鳞伤。   身上的树纷纷折断,荒草被夷平,就连身上岩石的厚度也在被削薄。   神官天将的数量亦在逐渐减少。   “我来助你。”   道人再次一扇羽扇。   “呼……”   刚才还勉强飞起的神官天将们顿时再也支撑不住,重重摔落在地。   “轰!”   巨大的脚携带着堪比山岳的重量,朝着他们迅速踩下,运气好没被踩中的,还没来得及躲开,就又是一片阴影笼罩头顶,风声呼啸间,山岳巨人的拳头已经打在了他们身上。   神灵之躯也得被捶成灰烬。   “点石成金!”   道人随手又掐一个法印。   许多如电一样的流光又从身上飞出,落在山岳巨人身上,荡开金色的涟漪,涟漪连成一片,将山岳巨人整个镀成金色。   这些灵力中混杂了惊蛰灵力,于是在使得山岳巨人坚固胜金的同时,又赋予了它们天地雷罚之力,最擅除神鬼。   说来很迟,其实也只刹那之间。   天上四方四圣冷眼相看,见众多神官天将落入凡尘,在山神幻化的山岳巨人拳脚之下纷纷殒命,眼中也没有多少感情,只是相看一眼,东方阳圣与北方斗圣立马下界而来,目标正是道人。   “你倒悠闲!”   东方阳圣是个老者形象,踏着一朵金色的云,身着华服,身后彩带飘飘,只一抬手,便是一道炽热炎光,打向地上道人。   道人抬杖一点,同样打出一道白光。   “轰隆!”   空中荡开一圈涟漪。   北方斗圣亦是须发皆白却是身材高大威猛,穿着古老服装,骑着一头黑牛,一手持着斩仙剑,一手打着打神鞭,迅速便冲向道人。   黄金打神鞭高高举起,神光耀眼。   这一鞭打下来怕是谁也扛不住。   道人全力闪身,将之避开。   “轰!”   北方斗圣骑牛落在地面,看也不看,便朝道人避开的方向又一挥手中斩仙剑。   隔着不远的距离,斩仙剑上也未有任何异象,道人却察觉到了极度的危险,仿佛生死只在刹那之间,无从躲避。   “刷……”   道人抬手迎接。   斗转星移!   天地间有无形杀劫,到了道人面前,又瞬间挪到了东方阳圣的身后。   “咦?”   二圣同时发出惊疑声。   可惜这杀劫似乎被斗圣完全掌控,又似乎本身就不斩自己人,东方阳圣只是皱了皱眉,不躲也不挡,安然无恙。   虽是如此,惊疑却不减。   斗转星移这般法术,伏龙观当代会并不奇怪,能精通到如此地步,竟能移开他的斩仙杀劫,便足以令人诧异了。   斗圣瞬间一想,便有所猜测——   听说伏龙观当代曾集齐天地五方五行灵韵,五方灵韵都是大道结晶天地至宝,各不相同又自有妙处,大抵是从中得了不少造化感悟。   “有些本领。”   北方斗圣坐在黑牛背上,黑牛蹄下踩着祥云,落地不触地,像极了民间神灵画像中走出的好战神灵。   “莫要助本尊了,在此大山之中,大山不灭,本尊不灭,大山不毁,本尊力无穷无尽矣,省些灵力好好应付这几个老东西吧。”山神的声音这才从四面八方缓缓传来,回荡不绝。   道人并不回答,只是凝神看向二圣。   东方阳圣却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只是伸手一抬,便取出一团亮光,刺眼而灼热,像是一颗小太阳一样,被他抛向道人。   小太阳朝着道人飞来,速度不快也不慢,却有一种锁定道人的感觉,任他去往哪里,它就跟到哪里。   与此同时小太阳散发出极度强烈的高温与暴躁的毁灭性灵韵,并随着距离的缩短,逐渐到达天宫正神也难以忍受的地步。   却只听道人喊了一声。   “莫来……”   就这一句,这轮烈日便真的不再靠近了。   “去!”   东方阳圣朝前一推手。   小太阳动了一点,却动得缓慢。   北方斗圣却已到了面前。   座下黑牛俨然上古大妖,力大无比,低头朝着道人一拱,背上的主人亦是高举打神鞭,再度朝着道人打来,真有战神风采。   道人却是同时伸出两只手。   一手抵在黑牛头顶上。   另一手接向北方斗圣的打神鞭。   “嗯?”   “嗯?”   两声颇有些惊疑的声音。   东方阳圣掐指一算,又定睛看向空中的小太阳,这才明了,不是那轮小太阳被道人定在了半空,而是道人施了某种神通,使得空中小太阳与地面道人之间的距离变得很长,如此一来,小太阳虽以同样的速度往下走,却显得像是不动了,即使加速,也变得缓慢。   北方斗圣亦是惊疑。   所谓斗圣,便是精于争斗,自己的打神鞭一旦挥出,四圣中别的三位也不敢接,黑牛冲撞也能撞碎山岳,如今一打上去,却像是所有力量都打在了厚重坚固的大地上。   虽说大地被打出坑陷,仍旧受损,可对于宽广无边的大地而言,却远称不上重伤。   “看来你在五方五行灵韵上感悟不浅,得了不少造化。”   北方斗圣只此一句,便又持剑斩来。   这一剑斩过不少上古神灵,大能也曾殒命几位,看你又如何挡?   “嗤……”   斩仙剑自道人身上划过。   “呼……”   清风吹过,道人身形已成幻影。   与此同时,四周多了不少道人。   真真假假,真假难分。   亦是水行灵韵中的造化。   “伏诛……”   东方阳圣轻喊一声,天光大盛,烈日之光穿破云层,照向下方。   一半道人顿时消散无形。   另一半则在北方斗圣扬起的斩仙剑、幻化出来的二十四柄剑光之中提前被斩碎了。   三方很快又斗在一起。   神通法术,变幻无穷,互相克制,见招拆招,展现着极其精妙的斗法本领。   几乎同时,西方元君也持有天地大印,带领着弟子门徒与众多落地的神官天将,与借着主场优势的平州山神斗在一起。   南方金圣则在天上暂时未动。   金圣一边冷眼观战,一边看向远方的两位西天佛陀,冷声说道:“两位西方道友为何不出手?难道不是被天帝调请来镇压妖道的吗?还是说西天已经不愿再听天帝调遣了?”   “阿弥陀佛,绝无此事。”一名佛陀开口说道,“只是我等本不如东方道友擅长争斗,平州百姓不爱佛教,这里又离信徒寺庙太远了,加之平州山神对我等的压制,怕是即便出手,也帮不上多少忙。”   “阿弥陀佛,何况二位古圣与伏龙观当代斗得正酣,难分胜负,似乎也无需我们的帮助,擅自加入,反倒怕影响到二位古圣施展神通。”   “速速下界相助!”   “便遵古圣法旨……”   “阿弥陀佛……”   两名佛陀知晓二圣不敌伏龙观当代,道了一声佛号,便坐在莲台上,朝道人这方飞来。   下面三方果真斗得激烈。   不知多少种神通法术,轮番上演,看得两位佛陀也觉得眼花缭乱,一时竟找不到插手时机。   直到东方阳圣撤了烈日神通,一位佛陀这才看准机会,又诵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贫僧坐镇西方多年,镇压无数妖鬼,度化百万魔头,全都化作贫僧座下夜叉罗刹,今日便都放出来,愿能助二位古圣一臂之力。”   说完取出一口香炉。   打开香炉,顿时飞出许多恶鬼。   恶鬼全作夜叉罗刹模样,凶恶非凡,煞气震天,刚一出世,就顺着佛陀所指,张牙舞爪的飞向前方。   南方金圣看得冷哼一声。   什么座下夜叉罗刹……   什么镇压度化……   不过是镇杀妖鬼修士之后,将之收归己有,养成恶鬼,美其名曰护法、罗刹夜叉罢了。   难怪天帝下旨西方,调请佛陀,佛主不愿来,别的几位勉强有大能之力的佛陀也不愿来,就只有这两位敢来。怕是不来的话,等伏龙观当代取胜之后也是要慕名前去拜访他们的。   鄙夷归鄙夷,金圣却依旧盯着下方。   这些夜叉罗刹在佛陀座下祭养多年,也是不凡,何况数量得以万计,汹涌之下,气势也很不凡。   然而就在此时——   远方忽有一道无形之力传来,多不胜数的夜叉罗刹原本正张牙舞爪、凶猛的冲向那名正与斗圣周旋的道人,忽然一愣,神情也变得呆滞,竟是不由自主的转向,纷纷飞向另一边,像是被一股巨力吸走一样。   仅仅片刻,众多罗刹夜叉便已消失得一干二净。   “嗯?”   南方金圣一愣。   那位干瘦佛陀更是露出惊色。   定睛看向远方,却只见远方天地之间多了一个小点,看不清楚却又无法忽视,仔细一看,乃是一名身着华美黑袍、头戴冕旒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同样手持一方印绶。   大印底下同样写着八个古字:   “天地之下,阴间之主。”   佛陀深深皱起眉,看向前方中年人以及他手中大印,忌惮不已。   “阴间鬼帝,岳王神君?”   如今阴间地府凝聚,有大气运大功德大造化,西天也想插手其中,却未能成,只有一位人间僧人进了阴间地府。岳王神君本就是古神,如今又成了新成的阴间地府之主,承接了这般大气运大功德大造化,自然今非昔比。   佛陀最怕的还是这枚印绶。   同时阴间地府凝聚而成,天地赋予其收容管理世间阴鬼的权柄,岳王鬼帝手中持有的,正是那枚象征着阴间之主的印绶。   这枚印绶初成,便是天地至宝,天生便有掌控天下阴鬼的权力。   却没想到他竟会来这里。   “阴间鬼帝为何突然收走贫僧座下众多护法?难道也想插手这场争端不成?”   “本座未曾见到什么佛门护法,只是见到许多被困的阴魂野鬼,职责所在,自然要收走。”   “贫僧尊奉天帝调请,前来此处,镇压人间不法之人。”佛陀沉声说道,“难道阴间地府要与天宫为敌不成?”   “只是本座罢了……”   “听闻鬼帝生性懒散潇洒,贪慕安逸自在,此前颇有名士风采,何必要蹚这趟浑水?”   “正是来求心中自在!”   “既是如此……”   佛陀看了看仿佛督战般的南方金圣,又看了看远方正与二圣相斗的道人,双手合十,低头闭目,诵了一声佛号:“伏龙观当代战败,鬼帝也在此战中身殒的话,阴间地府才该走回正规。”   说完睁眼,眼放金光。   双手同时一挥。   “轰!”   袈裟袍袖之下陡然飞出八条金龙。   虽是金龙,却既不是龙,也不是蛟,乃是一种怪蛇,浑身金灿灿的,直冲向岳王神君。   神君不惧,反迎其上。   身上众多法器符箓飞出,刹那间布下大阵,将这八条“金龙”困在其中。   平州山神无处不在,见此情形,毫不犹豫,又调集此方地界之力,汇聚于岳王神君身上,几乎等于天地借力。   “净正如来请助我!”   “阿弥陀佛……”   另一名佛陀盘坐莲台之上,忽然闭目不动了,只是身后金光大放,佛光之下,竟突然出现了一尊三头六臂的法身佛像,高如山岳般,每一只手都拿着不同的法器,三颗头颅亦是各有喜怒。 ###第六百八十六章 欠我们断尾一条,阳寿百年   佛陀法身从容迈步,一步迈出,便在山间一闪,出现在数里之外,再是一步,又是数里的距离。   “轰……”   还未靠近岳王神君,左右两颗头颅已然吐出火焰与金光,六臂之中,亦有一臂洒出佛珠,打向岳王神君、一臂掷出金钵,罩向岳王神君。   与此同时,佛陀法身还在迈步。   只见这具法身高大威猛,六臂之中剩下四臂,两臂紧握双拳一臂持金龙,一臂持法圈,俨然身怀无穷伟力,不断与岳王神君拉近距离。   只是还未走到神君面前。   “轰隆隆……”   远方忽然又一连串巨响。   大地颤抖不已,宛如山崩。   佛陀法身扭头一看——   只见群山之间忽然多了一头巨大的白犀本体,仿佛披着厚厚的甲胄,低下头颅,朝他狂奔而来。   “阿弥陀佛……”   佛陀声音在天地间回荡,法身缓缓松开握拳的两只手,双臂拦向这头白犀,巨大的法身使得每个正常的动作都显得更慢,不急不忙,硬将这头携带万钧之势的白犀大妖拦了下来。   “嗡!”   双方碰撞,荡开满天金光。   大妖毕竟力大,即使佛陀法身也被撞得往后连连退去,犁开山林,撞碎山丘。   一边后退,一边用另外两只手臂持着法圈砸向巨犀、持着金龙撕咬巨犀,同时左边头颅口喷业火,右边头颅吐出金光,倾泻在巨犀身上。   佛陀法身退出数里才稳住身形。   就在这时,法身右边的那颗头颅忽然停下了喷吐金光,扭头看向更右边。   右边已然出现了一头与他同样高大的白犀巨人,正高举双臂,朝他猛砸过来。   “嘭!”   “嘭!”   天地间响起爆炸声。   佛陀法身剩余双臂,一手一个,接下白犀巨人这双拳头。   “阿弥陀佛……   “二位这是……”   佛陀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   白犀巨人却丝毫不停,沉默抽出双手,以强悍无比、足以在海外与龙相斗的肉身之力,连连朝着佛陀法身挥拳,打得佛陀招架不暇。   直到佛陀三头六臂也难以忙得过来,一时不慎,被巨犀撞飞出去,白犀巨人这才稍稍喘息,趁此时候,扭头看向远方:   “越州白犀一族,上古白牛大圣之后,前来助阵还恩!”   战局越发混乱。   位居苍穹的南方金圣冷眼相视,稍稍感到有些麻烦,却也仍旧不屑,转头对身边一位神灵喊道:“二位星君,速速下界相助佛陀!”   “遵旨!”   两位星君领命而下。   荧惑星君脚踩一座木方神台,一身黑金甲胄,手持金枪从金圣左边飞下。   紫炁星君本来是坐在一架车座之上,赤脚紫发,此时则是飞身而出,召出斩妖木剑,驾云而下。   两位星君头后都有耀眼灵光,羽带飘然。   下方地面亦有天兵天将响应跟随。   “灵显大元帅。”   “末将在!”   “星宿何在?”   “在此!”   “还不下界,更待何时?”   “是!”   灵显大元帅身材高大,一身银甲,手持大槊,刚一领命,便带领着诸位星宿往下飞去。   只是刚刚飞身而下,下方忽然剧变。   “当心!”   话还没有喊出口,一头巨大的白蛇从山岳背后陡然冲出,刚一冲出就朝着天上张开了吞天大口。   荧惑星君脚踏神台,携带神光羽带,飞在最前面,正好迎上。   “吼!”   巨蛇一口将之吞下。   身后紫炁星君立马瞪圆了双眼,本身驾着祥云、与荧惑星君一左一右,直朝那两头与佛陀法身相斗的白犀大妖包夹而去,此时慌张之下,祥云在天上来了个急促的转向,拖着长尾,立马往回飞去。   “吼!”   身后传来迅速接近的吼声。   随即是巨口合拢的声音。   紫炁星君根本不敢回头看,只从声音和冥冥中的感知推断出,自己应该是已经离开那位攻击的范围了。   直到回到与灵显大元帅真君与诸位星宿差不多的高度,他才敢停下来,回头看去。   只见破碎的大山之间正有一头巨大的白蛇盘绕,白蛇浑身如雪如玉,却又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老旧伤疤,俨然身经百战,它便拖着这般巨大可怖的身体在山岳之间慢悠悠的盘起,扬起舌头,看向天上诸仙,双眼冰冷。   “尔等可还记得老夫?”   苍老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   紫炁星君心悸不已。   可还记得?怎会不记得?   二百多年前,人间改天换地,天宫亦更换门廷,这位跟随着当时的伏龙观当代,战天斗地,诛神降魔,天宫的斗神几个不记得当时光景?   “我来斗他!”   灵显大元帅冷哼一声,继续飞身而下。   神灵脚踏祥云,手持大槊,携带诸位星宿,穿行于大山之上,立马就与蛇仙斗在一起。   紫悉星君见状,毫不犹豫的便放弃了蛇仙,继续绕开此地,往那白犀大妖与佛陀的战场飞去——虽说白犀大妖不见得比蛇仙弱多少,实在是这位蛇仙当年吞噬了太多无德之神,紫炁星君只是见到它就心生恐惧,还未碰上,自弱三分。   只是刚刚绕到一半,还未飞到白犀大妖与佛陀的战场,不知为何,四周忽然起了黑雾。   紫炁星君瞬间就失了方向。   甚至一时不察,脑袋一晕,差点从云上跌落下去。   隐约听见黑雾中有声音:“这么多人,欺我徒孙一个,可不是神灵作风……”   远方同样传来苍老的声音。   “真是热闹啊……”   “欺我伏龙观无人不成?”   南方金圣终于皱起了眉,开始觉得有些棘手,然而眼神中的冷漠却分毫不减,只是朝旁边伸手一招,自有一名托镜官为他送来一面宝镜。   “想不到会有这么多妖鬼前来助你,伏龙观这些年倒也攒了一些家底!”南方金圣取过宝镜,“可惜可惜,大能之下,皆是蝼蚁。”   只见古圣站在云端,举着宝镜,凝神吸气,宝镜上便亮起光华。   片刻之后,朝下方巨犀一照。   “轰!”   一道银白光泽打出。   巨犀正欲冲撞佛陀法身,白光一闪,无坚不摧的犀角竟被生生折断!   古圣继续凝神,又朝巨人一照。   白犀巨人早有防备,一边躲避,一边调动灵力防守,一边抬掌抵挡。   “轰!”   银白神光打下,从他掌心射入,无视了所有防御,直接贯穿整个手掌,又从小臂穿出,打在地上,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嗤!”   血液落地,冒出白烟。   “洞天宝镜,势不可挡,只可躲避,不可硬抗。”   远方传来蛇仙的声音。   古圣深吸了一口气,缓了一缓,又继续持着宝镜,正朝着远方蛇仙照去。   “轰!”   天地巨蛇陡然消失,只留空中一名老者。   银白镜光自然也打空了。   “有些本领。”   金圣看向另外一方。   大地黑烟弥漫,偶尔见到神光法光,紫炁星君就被困在其中,可即使以他的目光竟也无法穿透那层黑烟,找到里面阴鬼。   “蝼蚁!”   金圣十分不屑,本身重点就不在他们身上,只是顺手为之,既然如此,便不再理会这些大妖鬼王,转而看向远方与二圣斗法的道人。   这才短短片刻功夫,二圣合力,与之相斗,竟不仅没有取胜之意,竟还似乎落了下风。   金圣神情郑重,手持宝镜。   宝镜再度亮起光华。   光华越来越亮,逐渐刺眼。   天地逐渐起了威压,越来越盛,连身边弟子门徒、满天神佛都觉得心悸。   “宋游!”   金圣突然开口一喊。   下方道人扭头一看。   阳圣斗圣立马退去。   “轰!”   天地间炽亮白光一闪。   不知不觉之间,天地已被打得昏沉,这道白光照亮了整个天地。   只是白光之中,却隐隐夹杂着七彩神光。   光泽很快就已散去。   道人却停在原地,毫发无损。   “咦?”   东方阳圣、北方斗圣都露出惊色,唯有南方金圣居于天穹,目光看向另一边。   空中多了一道身影。   乃是一名女子。   女子容颜绝美,一身白衣,从天上缓缓降下,小腿微微一弯,双脚先后落地,身后九条尾巴依次展开,像是一面扇子。   “九尾天狐!”   南方金圣露出警惕之色。   九尾天狐,在上古大能之中也是响当当的。   世间何时又有狐族修成九尾?   女子却是一脸轻松,微笑看向金圣,淡淡说道:“你们这些神仙,怎么失了德行啊?”   “来者何人?”   “……”   女子神情平静,却是没有回他,而是一转过头,看向远处道人,开口说道:“道长,你欠我们断尾一条,阳寿百年。”   随即转头看向天上,这才答道:   “九尾狐。”   “你敢插手神人之争?”   “人生在世,难得畅意。”   女子淡淡说完这句,伸手一招,一颗七彩宝珠出现在身前,散发出明亮的七彩光芒,连带着她也飞上天空,与南方金圣手中宝镜相对。   “……”   无声无息间,女子陡然消失在原地。   南方金圣警惕之下,面容沉着,忽然转身,看向自己身后上空。   七彩神光之中,隐约可见九尾身影。   金圣推出上古神光来挡。   等等!假的!   金圣意识到不对。   果不其然,前方一切忽又化作云烟消散。   金圣一个闪身,便已转到身后。   神光却又从身后打来。   就是最初的方向!   轰的一下!   金圣猝不及防,被打落云端,背后传来很多年都没再感受过的剧痛。   这时他才觉得不妙。 ###第六百八十七章 胜局已定   南画县城。   大地的震动接连不断的传来,伴随着轰隆的巨响,最剧烈时,好似地龙翻身。南方又常有雷光闪耀,常有火光神光冲破云层,不然便是从空中炸开的什么光泽,或是被映成金色的云。   云中隐隐显现巨大的身影,有的像是山石巨人,有的像是佛陀,有的像是妖魔,都在云雾之间若隐若现,互相搏斗,发出巨大动静。   人们只知那便是栩州的方向,中间有着几百里闹妖鬼的荒山,不知在做什么。   有人猜想,乃是神灵在除妖魔。   甚至联想到前几日天上不寻常的雷声,有机灵的人也猜测,怕是天上神佛在召集兵将,打的聚将鼓,或是战鼓之类的。   然而神佛妖魔搏斗于大山之间,群山之上,比这里地势更高,若非身形实在巨大,距离南画最近的山就挡住了人们的视线,人们再好奇,也不敢翻过山岭到那大山之间去。   一时弄得人心惶惶。   城中最高的一家酒楼房顶。   猫儿端坐屋脊之上,表情严肃,盯着南方,眼睛一眨也不眨。   不过三花娘娘倒也没有忘记自己职责,偶尔收回目光,低下头来,借着高处地利优势,在城中环视一圈,随即继续盯着南方。   山中确实跑出来不少妖精鬼怪,也确实有极少数跑进了城,就藏在城中,种类可谓多种多样,有的认得出,有的认不出。可无论哪种,要么安分老实的躲在城中,要么便缩在一处瑟瑟发抖,比人更害怕。   唯独没有作乱的。   三花娘娘也是过了会儿才想通——   这些妖精鬼怪都是那片山里的,是那个山神阁下的手下,他们当年路过山中,去山里赶场,就已经见识过的。   其中并无大奸大恶者。   身上有些痒了……   三花娘娘抬起后脚来挠了挠。   燕子就站在她前边,与她保持了一个令他舒服的距离。   “燕子你飞到天上去能看得见那边怎么样了吗?”猫儿终于忍不住问道。   “有时看得见,有时看不见。”燕子站着一动不动,心中沉重,如实说道,“飞到天上虽然够高了,但是这里离那边也有好几十里,只有晴空如洗的时候才能看得清楚。但是冬天山里雾气本来就重,那边神人大战,又打得天地昏沉,很难看得清楚。”   燕子如是说完,便张开翅膀,准备再飞上去看看。   猫儿仰头把他盯着,知晓他的意图,不忘说道:“你飞高就是,不要往那边飞,不然把你打死了。”   “知道了。”   “扑扑扑……”   燕子顿时飞下屋脊。   曲线刚一往下,还没落下屋檐,便扇动翅膀陡然往上飞起,如一支利箭,直冲天云。   本身南画今天天气都很不错的,云层很高很小,然而那方大战,飘来许多烟云,也不知是被打碎的神仙祥云,还是法术激起的水汽,在南画上空飘了一层薄薄的层云,滤掉了许多天光。   燕子一路往上,穿过这层薄云。   天地顿时亮堂了不少。   随着飞行高度越来越高,已然高过了那片连绵群山许多,层云与山雾遮掩之间,那方昏沉的天色与崩碎的大地也呈现在眼前。   还是看不清楚。   一切都在云雾尘烟笼罩之下。   只知那方打得无比激烈,任意一声响动光泽,都是了不得的法术,任意一次天地变色,都是上古大能的无上神通。   燕子还是忍不住,往那边飞了一点。   逐渐看得更清晰一点了。   云雾时遮时掩,一下散出一个空洞。   燕子陡然睁大了眼睛——   一头吞天巨蛇正盘在远方山间,与灵显大元帅率领下的神官天将周旋,就这么一刹那,刚好见到巨蛇张口吞噬神灵的一幕。   燕子一时忘了扇动翅膀,也忘了转向,只往前自然滑行。   直到他感受到了来自那方的威压,恐怖的灵韵与力量使他差点喘不过气来,这才意识到自己飞得太近了,立马慌忙转身,往后飞去。   就这转身的一刹那,惊鸿一瞥,远方又有一片云雾被风吹开,在他的眼帘中显出九尾天狐与上古神灵神光对射的画面,虚空也被撕裂,只隐约看出双方身上都有残缺伤势,战意却都坚决,下一瞬间就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位竟也来了……   燕子眼中满是震惊。   没有看到先生,不愿如此回去,回去也难以向三花娘娘交代,只好在拉开一定距离后,再绕一圈,又绕回去。   难以分辨是云雾还是尘烟,亦或本身就是那方参战之人施放出的神通法术,大地被遮掩了大半,却也可以被打得残破的几百里群山,正在群山之间与神官天将相斗的金石山岳巨人,以及西方元圣与山神相斗的手段。   这片大山被打成这样,山神的本源恐怕也受损不轻吧?   燕子如是想着。   低头搜寻着先生的身影,却怎么也看不见,只能凭借那些神通法术的动静以及灵韵判断出大致在哪个位置,却被云雾所挡。   离得实在太远了。   近看也许没有云,只是空气没有那么明澈,然而一里浑浊一点,数十里上百里下来,便足以朦胧视线。   燕子变换着方向,看着下方大战。   佛陀不知从何处取出布袋,展开一个大口子,欲将岳王神君收进其中,岳王神君用落宝神光应对,没有将那布袋落下,却使之偏了方向,随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将佛陀八条护法金龙收进了袖子里,在袖中成了八条小蚯蚓,慌忙游荡,一时难以脱困。   一位大妖似是山间之鹿,却好生暴躁,只以一己之力,便牵扯住了众多星宿。   一位大妖化作黑熊本体,并不庞大,看模样也有些许老态,却独斗四方四圣座下众多弟子门徒,遍体鳞伤,却越发善战。   另一尊佛陀法身本有三头六臂,如今六臂少了两条,三头坏了一个,脑后的光环也破损了,一点不像佛陀,反像魔头,反看对面,两尊曾见过的白犀大妖几乎以命换命,情况还要更为惨烈一些。   情况似乎并不乐观。   燕子看着看着,内心越发沉重。   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本是低着头,又将头抬起。   西方不知何时竟多了一片火烧云,正在朝着前方神灵战场缓缓飘来。   远看像火烧云,反正黄橙橙红彤彤的一片,中间有些灰黑,像是云彩没被夕阳照到的地方,仔细一看才发现,乃是成千上万的燕子。   燕子多不胜数,遮天蔽日,每一只口中都衔着一点火光,显出黄红之色。   老祖宗也来了!   燕子睁大双眼。   老祖宗从哪里借的火呢?   燕子来不及多想只见得无数燕子聚集成云,衔火而来,飞进战场绝大多数挑了那两尊佛陀作为目标,朝着他们飞过去,每一只撞上,便在极远之处炸开一朵炽热的神火,神火聚集起来,像是太阳一样耀眼。   剩余极少数,则衔火而下,遍地开花。   不知多少神官天将惨呼不已,在这不一般的火焰灼烧之下神魂俱灭。   几乎同时,燕子也看见了道人的身影。   先生独斗四方四圣之二,偶尔还要抽空应对西方元圣的天地大印,双方都已失了最初的从容不迫,身上各自有伤。   然而就这一瞬,却见一道雷霆闪过。   这道雷霆与以往不同,它只有细细的一条,却是银光灿烂,亮得耀眼,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燕子都感觉到了那方传来的毁灭杀伐之气——燕子也是与五方五行灵韵同行过多年的,顿时就已看出,这道雷霆中的灵韵玄机多半与金行灵韵有关。   北方斗圣一时不慎,被雷霆打中,座下本就重伤的黑牛瞬间灰飞烟灭,而被雷霆直直击中的他,神躯也当场就破碎了大半。   暴烈的杀伐毁灭之气扑面而来……   “嘶……”   燕子只觉眼睛灼痛,心跳骤停,即使没有云雾尘烟来挡,也不敢多看,慌忙扇动起翅膀,往回飞去,去回禀三花娘娘。   ……   轰隆一声!   离得近的东方阳圣与北方斗圣更是感受清晰,那道银色雷霆之中的毁灭杀伐之气重得令人窒息,好似天地杀劫,专为诛神灭佛而生。   要说起来,倒是与南方金圣的洞天宝镜有些相似,大抵也都是从天地杀伐毁灭之道上得的感悟,也都无坚不摧,难以抵挡,可这道雷霆中的杀伐毁灭法则却要更胜宝镜神光,打出的时机、目标也都选得恰到好处——   北方斗圣毫无察觉,不仅没有避开,被雷霆正当当从天灵盖打中,而且连抵挡都没有来得及,就直接被打碎了半边神躯。   上古神灵,虽不至于就此身死,可在这般战场之中,又与身死有何区别?   “啊??”   东方阳圣大喊一声,又惊又怒,眼中还停留着北方斗圣怒目圆睁、举鞭欲打,却被雷霆劈碎半边神躯的画面。   “刷!”   连忙踏着金云,连连后退。   虽是后退,却也没有光是后退。   古老神灵衣袍早已凌乱,浑身都有火烧雷劈的痕迹,又有神血渗出,染红衣衫,却不掩神灵风采,此时手作剑指,后退之余朝前方一指。   一左一右两团亮光,像是两个小太阳,带着极度高温与毁灭性的灵韵,飞向地上道人。   道人已然露出疲惫之色,却不躲不避,也不施法将之移走或阻挡,而是迎面而上。   一步迈出,便到半空。   再是一步,又是数里。   双方相向而行,距离不断拉近,两轮小太阳眨眼间就到了道人面前。   果真像是两轮小太阳,有着无比强烈的高温,本就能融化一切,又有极强的毁灭破坏力,能从根本破坏万物,距离地面还有千尺远,地面之物就已经开始崩解与燃烧了,许多神官天将都受不了,连忙逃离,到别处再战。   道人身处其中,真如置身太阳面前。   然而他却硬生生顶着烈日,继续往前迈步,朝着东方阳圣而去。   两轮小太阳在身后追赶。   “嗯?”   东方阳圣大惊失色。   盯着此时的道人,尤其是刚刚从刺眼夺目的两轮烈日夹交之中走出来的道人,他只想起了一个词——   补天浴日!   补天浴日本是古老传说中的大功德与大善举,因其需有无穷伟力才能完成,因此后来也用于形容这般有补天本领、能为太阳沐浴的伟力。   这名道人有此功德,正行此事,自有此力。   无论怎样,自己一人定然不敌。   东方阳圣只得驾着金云再度后退。   此时大地已起了熊熊烈火,不知是两轮小太阳带来的,还是刚才燕仙借来的,两尊佛陀在火焰灼烧之下惨痛难支,北方斗圣几乎陨落,南方金圣凭借着几千年积累倒是压制住了九尾狐,西方元圣则与山神难分胜负,剩下东方阳圣满天跑,道人在后面追,再后面跟着两轮小太阳。   这般场景,众多神官天将见了也胆寒不已。   东方阳圣更是万万也没想到,自己四方四圣下界,还有西天两尊佛陀,竟能落到这般境界。   更没有想到的是,这才开战多久,己方就已落了下风。   若非南方金圣或西方元圣快些取胜,甚至还得赶在两尊佛陀落败之前取胜,前来帮助自己,否则几乎见不到任何胜率了。   然而以此时看,这几乎不可能。   再打下去,怕是一个都活不了。   “此处作战对我们不利!”东方阳圣终于开口,“先行撤离!”   “……”   南方金圣也看见了北方斗圣被打碎半边神躯的一幕,心惊不已,又听东方阳圣此言,毫不犹豫,便持着宝镜照出数道银光。   轰然一声,逼退九尾狐。   随即毫不犹豫,扭头与东方阳圣汇聚一起,刚一贴到地面,整个人便化作一道金光,飞向西方,瞬间消失在远处。   东方阳圣也驾云落地,云彩散去,身子一晃,无声无息,整个身形便模糊消散于天地间,不知所踪了。   原地不留一点气息。   “刷!”   道人跨步而来,站到他们原先的位置。   “纵地金光……   “飞身托迹……”   道人带着伤势,神情疲惫,皱着眉头,扭头看了看远处被山神困住的西方元圣,还有正被神火焚烧的两尊佛陀,溃不成军的神官天将,却是几乎没有多想,便跨步追了上去。 ###第六百八十八章 诸多情谊该如何还   南画县城,酒楼屋脊。   猫某坐得端端正正,仰头盯着远方飞来的燕子,顺着燕子的下落而缓缓将头低平,与之直视:“看到了吗?”   “回禀三花娘娘,那方打得太过激烈,天地昏沉,又有云雾尘烟遮挡视线,我没看到多少,加上双方手段神通过于强大,我也不敢久看,只看见两尊西天的佛陀已经快被西方飞来的火云烧死了,先生用不知名的神通雷法打败了四方四圣中的北方斗圣,然后就回来了。”   “……”   猫儿直盯着他,满脸严肃。   燕子稍作沉默,重新说道:“天宫古神的人虽然很多,先生的帮手却也不少,以我猜测,如今的形势应该比先生最初预料的要好不少。以我最后一眼看到的画面推断,胜局应当已经向着先生这一方倾斜。”   “!”   猫儿表情更严肃了,这才问道:“有哪些帮手?”   “好比北钦山上的蛇仙,南边的山神大人,我家老祖宗,海外的两位白犀大妖,以及别的一些妖鬼,大抵是伏龙观先祖的故友们。”燕子说着顿了一下,“那位越州狐族的大妖也来了,且用了狐祖断尾,化身九尾天狐,正是因她的到来减轻了很多先生的压力。”   “要赢了喵?”   “我再去看看。”   燕子深吸了一口气,张开翅膀,正准备再离开房顶,飞往那方,忽然又停下了,抬头看向天空。   远方又有一只燕子飞来。   猫儿仰头一眨不眨的把它盯着。   “扑扑扑……”   这只燕子也落在房顶上。   “见过老祖宗。”   身边传来年轻燕子的声音。   “!”   猫儿神情也顿时一凝,严肃中又多了几分郑重,也开口说道:   “见过老燕仙。”   “如今南边胜局大致已定,两尊佛陀灰飞烟灭,北方斗圣身殒道消,剩下平州山神与九尾天狐合围西方元圣,别的大妖道友都已离去,只要先生那边不出问题此战很快就能结束了。”老燕子发出苍老的声音,身上羽毛有些凌乱,有火燎痕迹,“便是告知你们,莫要慌张,在此静静等候先生回来即可,莫要随便乱跑。”   “道士去了哪?”   “东方阳圣与南方金圣自认不敌,各自施展大神通往西遁去,先生追去了。”   老燕子的声音中有些担忧,显然是觉得离了平州荒山地界之后,没有山神这位几百里群山的主宰对古圣们进行压制、对道人施加助力,两位古圣会打得更加顺畅一些,道人则会更为艰难一些,贸然追去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往西!”   “二圣伤势如何?”   两只妖怪有不同的关注点。   “若说伤势,双方各有伤势,若说疲惫,也都疲惫不已,法力神力都有不继,不过先生既敢前往,自有把握。”老燕子缓缓说道,“你们就别忧心那些了,好好待在此处等候即可,莫要乱跑。”   “燕安明白。”   “老夫去也。”   老燕子话音一落,便篷然一声,化作一蓬灰烟,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走掉了~”   猫儿习惯性的嘀咕着。   随即继续蹲坐在屋脊之上,一条尾巴从左边环过来,绕着小脚,扭头看一眼下方城中,看完抬头看向西边,一动不动。   像是酒楼房顶上修的装饰。   偶尔也看一眼南边。   西边风轻云淡,毫无动静。   南边群山之中的动静则不断传来,时有山崩地裂之响,时有冲天的神光,燕子偶尔飞上天,去窥探一眼那边的战况,回来告知于她,西方元圣仍在与九尾天狐、山神周旋,虽是处于下风,却暂未落败。   山神虽然厉害,群山便是他,他便是群山,然而方才双方正是以群山作为战场,群山被打得一片破碎,伤及了他的根本,算是负了重伤。   九尾天狐虽然强悍,那位也是少有的精于争斗厮杀的狐妖,却毕竟是用了狐祖断尾强行补了一条尾巴上去,这才获得上古大能之力,而她又在方才与南方金圣的斗法中获了伤,力量逐渐衰落。   西方元圣毕竟是上古神灵,不擅长遁术,却很擅长防御,又有几千年的储备,面对二者围杀,竟也可以支撑。   三花娘娘每次听到山神那么厉害的神灵都受了重伤,狐狸也受伤不轻,便会不由自主的将这些伤势代入自家道士,然后皱眉严肃大半天。   大约过了三日,南方动静才已平息。   没等燕子前去查看,远方空中便走来了一名女子。   女子仍旧一身白衣如雪,只见血迹,不染尘埃,容颜精致,覆舟唇与平静的神色使她多了几分与人的疏离感,这么光天化日踏空而来,下方城中百姓却都像是看不见她一样,只慌乱于自己的慌乱,并不往天上看一眼。   “你家道士去了哪?”   女子刚一到来,就对猫儿问道。   “说是……”   猫儿立马站起身来,抬起一只爪子,指着西边:“往西边追两个神仙去了!”   “……”   女子目光微微一低,从看着三花猫那张猫脸,转而盯着她脖子上挂的小绳子,绳子非同一般,连着一块小巧精致的木牌。   正面写着“伏龙观”三个字。   “过来。”   女子招了招手,猫儿就飞了过去。   ……   平州往西不知多远,大山之中,高天之上,亦有神灵斗法,动辄引来天雷滚滚,或是散溢些许神光余波,便蕴藏有毁灭性的力道。   一口无形的大钟罩住了方圆百里,大钟之内便是神人的战场,其中封绝天地,两位古圣本领再高也无所遁逃。   “咚……”   时有钟声响起。   只是道人没有办法像是天钟古神那般使用这件上古至宝,既不能用它使得四季加速、神灵衰老,也不能用它获得四时之力,加持己身,只得用其封住一方天地,使得古圣无法遁逃,或是跑到城镇挟持百姓,也使战场远离下方山水地界。   每一声钟响,都是双方斗法,神人从内部打在钟上发出的嗡鸣,除了将山林中的山妖精怪、飞禽野兽吓得仓皇逃窜之外,没有别的用处。   此时双方都已疲惫不堪,满身是伤,却仍在钟内天地疯狂施展神通法术。   南方金圣的宝镜破碎了。   东方阳圣的手都抬不起来了。   此时外界已是晚上,钟内天地却仍是白昼,皆因东方阳圣身后一轮巨大太阳,放出比白昼更刺眼的光,俨然颠倒阴阳,扭转乾坤,烈日在他指引之下打出无数炎光,璀璨夺目,却已是明日最后的辉煌。   只见得远处道人抬手虚空一按,双方距离顿时便被拉长,无数炎光虽未停止,却也在空中行动艰难,成了缓慢的璀璨。   道人再次往前踏出一步。   双方距离又被缩短。   无数炎光只一瞬间就与道人错身而过,虽映得道人面庞亮得几乎透明,烧得道人痛苦不堪,却也只是一瞬间。   瞬间之后,道人已到他近前。   说是近,其实也有数十丈远。   天地与我借法!   宋游朝着东方阳圣拍出一掌,另一边的南方金圣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感觉到了一道亮眼的银白雷光。   “轰隆!”   雷光甚至短暂的压过了东方阳圣背后那轮太阳,照得整个天地银白一片,其中蕴含的天地杀伐毁灭之力与南方金圣的宝镜有几分相似,却比宝镜打出的神光更为霸道。   这道雷光,两天之前,南方金圣曾在平州大山之上见过。   当时北方斗圣几乎身殒。   北方斗圣擅长近斗,肉身之力乃是四圣之中最强悍的,尚且如此,东方阳圣又将如何?   南方金圣不由睁圆了眼睛。   银白雷光一闪即逝。   雷光消逝之后,同时消逝的还有方才天空中的一轮太阳,世界迅速变得黑暗下来,温度也缓缓消去,现场哪里还有东方阳圣的身影?   这道雷光!他竟能有第二次?   南方金圣惊恐不已。   前方道人面色越发疲惫,眼神却是一如既往的沉静,稍一转身,又朝他踏步而来。   大约半个时辰后。   南方金圣被道人以冬季灵力封印神力残躯,又以天雷灌顶而死。   天地终于寂静下来。   “咚……”   四季钟发出最后一声嗡鸣,响彻天地,好像在告知四方四圣的陨落与天地即将到来的变化,下一瞬间,笼罩方圆百里的古钟虚影消失,天空中的道人也再无力气,往下落去。   所幸天地有清风,清风助道人,使得他缓慢落到下方山林之中。   夜间生寒,寂静不已。   道人背靠一颗古树,盘膝坐下,身体发寒,嘴巴却很干,稍一松懈,满身伤势便开始显出威力,体内疲惫翻涌而来,使他几乎难以动弹。   然而心中却松了口气。   本身按他所想,此战必定艰难,四方四圣加上别的帮手,自己能与之对抗、暂且立于不败之地便可以了,若是能在双方都失去再战之力的情况下诛杀四圣中的一位两位便是最好的结局了——四方四圣少了一位两位再也不可弥补,自己受伤之后却还可以恢复,且有天地相助,自己的后力明显强于对方,看似“两败俱伤”,其实等同于自己的胜利。   没想到形势要好很多。   既然如此,自然是要乘胜追击,一举将这两位古圣诛杀,既省去了许多麻烦,又能避免这些老东西还有别的底蕴,回到天宫后卷土重来。   道人隐去气息,闭上双眼。   此战欠了诸多情谊。   不知该如何还。 ###第六百八十九章 缘分渊源的另一种了结   大约破晓时分,雾浓湿重。   山中飞禽走兽记性有限,估计和小时候的三花娘娘差不多,等到东方既白之时,因为头顶神人大战而寂静了两天的山林总算有了些动静。   身旁有些悉悉索索声。   这些声音大多都很警惕。   看来记性也没那么差。   偶尔有些动物从道人身边过,大多都是些小动物,例如野鸡、野兔、麻雀等不冬眠的动物,也有诸如野狗、山猪之类的大一些的动物。   有些毫无所察的从道人身边经过,也有些会不经意的发现他,被他吓一跳,或是站在原地,盯着这名背靠古树盘坐林中的道人看一会儿,然后也就继续去忙自己的事了,既不因他而格外害怕,也不会攻击于他。   只是道人却隐隐感觉远方草丛中有一个小东西一直在盯着自己。   也许是个好奇心格外重的家伙。   等到第一缕晨光越过群山,穿过林梢,照在山间大地上时,那方终于传来了微不可察的悉索声,道人若非刻意听,也难以听得清楚。   耳中捕捉到的声音在他脑中勾勒出了轮廓一—正有一只小东西蹑手蹑脚、甚至可能每踏出一步都要寻找一个合适的落脚点,格外干燥会发出声响的枯枝落叶是绝对不能踩的,后脚也一定要踩在前脚的脚印上,小心翼翼,避开荆棘,从草丛空隙中穿过,来到道人的面前。   是一只格外漂亮的三花猫。   猫儿半个身子走出草丛,半个身子藏在里面,仰头直直盯着道人,表情严肃,眼光闪烁,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离得更近之后,看得更清楚了,似乎终于确认了什么,它才彻底走出草丛,走向道人,又在距离道人半丈远的地方停下,端端正正坐下,继续一眨不眨的盯着道人看,眼神格外灵动。   在它看着道人的同时,道人也看着它。   乍一看还以为是三花娘娘。   仔细一看,它与三花娘娘虽然长得像,却也只像七八分,只是都格外漂亮,格外灵动,这才容易混淆。   道人也露出了回想之色。   终于想起它的来历,不由露出微笑。   “原来是你啊……”   声音却是格外的虚弱。   “喵?”   猫儿歪头把他盯着。   “没想到你还活着,看起来似乎没有衰老多少。”道人打量着它,虚弱的说道,“能在此处相遇,也算是缘分了。”   “?”   猫儿歪头把他盯着,打量着他。   似乎是做出了什么判断,它一声不吭,只一扭身,便消失在了丛林之中。   片刻之后,左边又有悉索声。   猫儿从这个方向回来了。   此时她的嘴里叼着一只大肥耗子,真是又大又肥,几乎有半大的猫儿那般大,尾巴都有半只猫儿长。   三花猫抬头警惕的看了看道人,确认还是原先那个人,这才走近过来,走到道人身边,将口中叼的耗子放下,用爪子朝他的方向推了推,对着他喵喵叫了一声这才后退,拉开距离,坐下不动。   “……”   道人十分无奈。   谁又能够想到,在这将近二十年间,自己拒绝了三花娘娘无数次关于耗子的投喂,如今在一个没有三花娘娘的陌生地方,还要被一只因为三花娘娘才诞生的木猫继续投喂。   “多谢……”   道人虚弱地说道:“只是在下不吃耗子。”   “喵?”   猫儿仰头盯着他,露出震惊之色。   宋游越发无奈了。   这只猫儿勉强算是故猫,正是当年逸都城外、技艺通神的孔待诏仿照三花娘娘模样雕刻出来的那只,得了三花娘娘七八分的容貌与灵动,剩余的则是孔待诏赋予它的,按理来说,孔待诏并不了解三花娘娘的性格,它的性格该与三花娘娘完全无关才是。   “喵……”   猫儿似是终于确定他不吃耗子,眼光不断闪烁,慢吞吞的走过来,重新叼起耗子,又钻入了丛林之中。   道人看着它离去,没有动弹。   抬头看了看天,似乎是个好天气。   看来这里应是离逸都不远。   起码也该在逸州境内。   平州往西,正是逸州。   倒也与此相符。   正想着时,刷的一声。   猫儿又从右边丛林中钻了出来,这次口中叼的是一串枯黄的草。   仍旧走近道人,低头放下,又退回一段令猫舒适的距离,继续坐下直盯着他。   宋游还以为它是随便从哪里扯来的一段野草,结果仔细一看,野草确实是野草,却也是有人种有人吃的野草——细细的草茎,叶子干黄,上面连着许多小小的豆荚,比豌豆更小,因为入冬了,整串草都已枯黄干脆,一碰就沙沙作响,稍一用力,叶子就会碎掉,豆荚也会脱落,因此猫儿方才走来时才格外小心。   这种菜逸州人叫巢菜。   也有地方叫元修菜。   其实它还有一个名气更大的名字——   当下的许多人认为,诗经中的“薇”就是它。这种说法被今人广泛认可。   “喵?”   猫儿见他久久未动,忍不住叫了一声。   像是催促,又像询问。   “多谢……”   道人仍旧虚弱的说,艰难拿起野菜,所幸豆荚早已变得又干又脆,轻轻一捏都不用出力,豆荚就会剥开,落出一排小豆。   豆子很小,放进嘴里无需咀嚼,完全干掉的它想来味道也不会很好,直接就可以吞下。   猫儿这才抬起爪子来舔着。   道人连着吃了好几个,忽然觉得不对。   虽说巢菜生长时常常一长一大片,密密麻麻,但以猫儿的口爪,也很难这么规整的扯下一大片而不坏掉,还将其整理成串——这串巢菜有很明显的被整齐放置后的痕迹,甚至根部都不像是被扯掉的,而像是割掉的。   “这菜你从哪里来的?”   “喵?”   猫儿舔爪子的动作一顿,露出疑惑之色。   随即站起来,伸个懒腰,一言不发,一扭身就又钻进了丛林中。   太阳逐渐升高,天光越来越亮。   丛林中再次传来了声音。   这次却有明显的脚步声。   枯枝落叶被踩断踩碎,声音清脆。   来者步伐沉稳,步速均匀,很小心的拨开草丛树枝,似乎是一个人。   “刷……”   猫儿跑跳着,率先越过草丛,蹦跶到道人的面前,又停下来,回头看去。   “哗啦……”   树枝被一只手拨开。   一道人影出现在了道人面前。   “你带我去哪?”   “有人?”   是一名男子的声音,略有些耳熟。   道人皱起了眉。   那名男子拨开树枝走过来后,看见盘膝坐在树下的道人,明显被吓了一跳,格外警惕,哪怕看到道人身上的道袍,也没有放松多少。   直到看清道人的容貌,他才愣了一下,露出疑惑之色。   双方都觉得对方有些熟悉。   “是……宋先生?”   男子睁大了眼睛,似乎想了起来,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皆是巧合。”道人也想起了这人是谁,也隐约记得他的名字,“足下原来隐居在此啊。”   “先生怎么了?”   男子却是听出了他声音中的虚弱,不禁抬头看天:“难道前两日天上的雷声动静与先生有关?是先生在以神通降妖除魔?”   “相差不多。”   “先生可还能走?”   “须得缓一缓。”   “可要喝水?”   “若有就更好了。”   “小人去拿。”   男子说完便匆忙转身离去。   只留下猫儿坐在原地,回头看看男子离去的方向,又看看道人,继续低头舔爪子。   这名男子正是当年孔待诏的徒弟,名叫东阳,与面前这只猫儿一样,乃是孔待诏用木头雕刻出来的,因技艺过于高超,灵性过于充足,于玄妙之间勾连了天地大道,进而转生成活。   宋游又不禁抬头看了看天。   心中不免有几分庆幸——   此前两天在此大战,他以四季钟隔绝方圆百里,顺便也隔绝了地面山林,本意是“虽然知道这是一片荒山,百里没有人烟,却也有诸多飞禽走兽以及草木植株,还有妖精鬼怪,万物皆有灵,伤到它们也是不好的”,却没想到,在这荒山之中竟还住着故猫故人。   善行果然是好,善心总不会错。   道人露出微笑。   没有多久,东阳端着水回来,还拿了一些野菜团子,给宋游喂了水食,等了他一会儿,才搀着他回到自己的茅舍之中。   茅舍建在山间,山清水秀之处,屋后有片竹林,左右各有田土,前面还有个池塘,茅屋与当年孔待诏的屋子布局有几分相似,竹编的篱笆在门口围成了一片不小的范围,养着有鸡鸭。   东阳端了一张竹椅来让道人坐下。   “前几年我们去往云州,再度途径逸州,回到逸都,还曾去过足下与孔待诏原先的屋舍,却已经空了,只见到了孔待诏的坟茔一方。”道人稍微缓过来了一些,随即问道,“为何足下会来到这片荒山之中隐居呢?”   “小人本身就不是常人,虽得先生相助,不容易被人看得出来,从此也不惧火焰,但是长大成人之后,就不再长了,也不再变老。也许小人本就不适合生活在人间。”东阳说道,“于是师父走后,安葬了师父,小人便带上行囊,离开了村子,搬来了这片无人大山之中。”   “原来如此。”   道人低头左右看了看,却没再见到那只猫儿了。   “那位……”   “那只猫儿便是师父雕刻出来那只。如今与我算是半个邻居。”男子对他说道,“当年它成活离去之后,就没再回来,直到师父死去,它似乎冥冥中有些感应,于是这才回了村子一趟。等再之后,小人离开村子,往大山里走,没走出多远就碰见了它,它像是为我带路,一直将我带到了这片环山间。我便在这里修了房屋,开垦田地,定居下来。而它似乎也住在不远的地方,四处游荡,自由自在,偶尔会出现一次,或者我去山中寻木砍柴采药时会与它遇见,所以与我算是半个邻居。”   “这只猫儿可取了名字?”   “没有名字。东阳倒是一直想为它取个名字,遇到之时也好称呼于它,有时在池塘中捉到了鱼,想宴请于它,也好在山中呼唤于它。师父也曾经对东阳说起过,木头变化成的生灵,也得有个名字,才不容易变回木头。”东阳摇头说,“可惜东阳是个木头脑袋,取不出名字来。”   “还有这般讲究?”   “起码人是这样。不知猫儿是否如此。”东阳说着一顿,忽然看向道人,“对了,既然遇上先生,不如请先生相助,为它取个名字吧。”   “在下哪有这个资格?”   “先生谦虚了。世人取名常常请道人相助,师父又曾告知东阳,这世间怕也难有比先生道行更高的道人了,若是先生没有资格,谁有资格呢?”东阳抬头看了看天,又想起了这两日头顶的可怕景象,更为对他心生敬意,“何况在这荒山之中,除了先生,我们在变回朽木之前,怕都难以遇到别的人了。”   “既然如此……”   道人停下思索了一下:“在下今日与它再度相逢,得它衔来巢菜,巢菜又名薇菜,若是在下长居于此,也许会用采薇来称呼它吧?”   “采薇……”   东阳连着念了几遍,将之记下。   “先生是故人,亦是贵客,东阳须得好好招待先生才是。   “可惜这时没有菌子……”   同样是喃喃般的念道,东阳低着脑袋出门而去,随即外头便是一阵鸡飞狗跳。   同样一锅鸡汤,招待道人。   道人气运加身,天地护持,虽然身受重伤,身体心魂皆疲惫不堪,法力也耗尽,却在迅速的恢复——起码喝完东阳熬煮得鸡汤之后,身上被几位古圣用大神通打出的伤口也差不多看不见了,虽然只是恢复了表面伤口,并未真正痊愈复原,却也拾回了行走的能力。   “与君在此相遇,甚是开心,也甚是奇妙,然而在下还有要事,不可在此久留,便多谢足下招待,须得向足下道别了。”   宋游拄着竹杖与他行礼。   心中隐隐觉得奇妙。   与东阳相遇,与木猫相遇,何尝不是当年缘分渊源的另一种了结呢? ###第六百九十章 当年味道记忆犹新   山林难走,宋游身体尚虚,只能拄着竹杖,缓步前行。   东阳为他指了个大致的可以走出这片大山的方向,将他送出一段路,但因为他自己进来之后也再没有出去过,因此也不是十分确定。   这里距离宋游昨晚上打坐休息之处大约有三里地的样子。   宋游再度路过了那里。   走出几里地后,有山怪显形来,为他送来野果清水,毕恭毕敬,又送他走一段路。   路上山怪告知于他,自己是这片山林自然蕴养出的精怪,这里本是他的地盘,因此才没有别的猛兽妖怪来扰。   多年前那只猫儿来到这里,他见那只猫儿甚是灵动漂亮,不忍伤害,在山中同处许久,大抵成了不拘类别的好友。很多年后,猫儿从外面领来了那名叫做东阳的人,他见其心地淳朴善良,便没有在意自己的地盘上多了一个人,也算是暗中庇佑着他们。   前两日天地异象,神人交战,他畏惧于天上神人的神通法术,崇拜道人的道行,却更景仰道人护住这片大地山水的行为,因此特来相送。   离别之时,山怪再次为他指明方向。   走出这片区域,便有了豺狼虎豹,也有了别的妖精鬼怪。   山中难得有人前来,无论是飞禽走兽还是妖精鬼怪都警惕不已,大多警惕又好奇,偶有虎狼拦路,道人只请它们让开,偶有妖精来访,却也很少有愚笨到对道人无礼的。   若实在有愚笨歹邪的妖精鬼怪,看出道人虚弱,生了不轨之意,道人也不畏惧,甚至不用出手,只需放开手中竹杖,请它去将它们打死。   走着走着,身后忽然又有脚步声。   这次脚步声却十分轻。   道人停下脚步,拄杖回头一看。   一名女子从树后走出,白衣染了血迹,但她神情平静,于是衣上的血迹也成了清雪傲梅,身后跟着一名病恹恹的侍女。   侍女手中提着一只三花猫儿。   猫儿脖子上挂着一个木牌小吊坠。   三花娘娘原本是老老实实的,眼睛耳朵都自然耷拉着,手脚自然下垂,只竖起了尾巴来挡住隐私,一副乖巧规矩的模样但见到道人后,她的两只前爪立马就开始拨弄起来,两只后脚也开始蹬着空气,整只猫儿不安分的扭动。   可是她也不说话不吭声,只扭过头,张嘴去轻咬侍女的手。   侍女也很虚软,将手一松。   “啪叽……”   猫儿稳稳落在地上,跑向道人。   直到跑到道人面前她才慢下来,却没有如往常一样原地坐下,而是仰头打量着他,围着他绕圈圈,不时瞄他一眼,眉目间有些忧愁。   “扑扑扑……”   天上也飞来一只燕子,落在树枝上。   道人低头看了看转圈圈的猫,又看了看头顶树枝上的燕子,这才收回目光,看向前方女子。   女子四下淡然环顾,也看向他。   “道长你受伤了。”   狐狸说出了猫儿正在探寻的结果。   “足下亦然。”   道人恭敬行礼道。   “比你好很多。”女子停顿了下,“你家猫儿与燕子,给你带回来了。”   “多谢。”   “西方元圣与北方斗圣已然陨落,从西天来的两尊佛陀也没有幸存,只留了一堆舍利子,我让那位山神阁下将之带回去埋进山中了。那位山神阁下受伤最重,伤了根本,我走时已经闭关沉睡。不过借去禾州的那座山给他带来了很多香火,应该用不了多少年他就能恢复如初。其他人在打完之后也都离开了。”女子说道,“你不用再回那里了,就算要回去道谢,也找不到人了。”   “只好未来再去拜访了。”   “未来是什么时候呢?”女子像是以请教的语气。   “回了道观,多年之后吧,看什么时候得闲了。”道人如实说道,“定得一一登门拜访,与之道谢。”   “道长此后又有什么事呢?”   女子的声音平静而柔和,难以分辨是温柔还是虚弱,身后的侍女不知是哪一位,则是一直无精打采的,站在她身后不出声。   “多亏诸位出手相助,四方四圣已然陨落,天宫神灵中,不管有德还是无德,都再没有可以阻碍在下的力量。”宋游说道,“然而在下还得登上天宫请如今的天帝退位,在此之后,无论是民间再度推举、塑造出一位有德的天帝也好,或是帝位空置也罢,便都是今后的事了。”   “道长如何登上天宫?”   “自是寻一条登天路上去。”   “道长重整登天路时,果然留了不少后手。”女子淡然笑了笑。   “足下又有何打算呢?”   宋游同样诚挚关切的询问道。   “我们本来是去安清的,听说安清山水如画,又有一位老燕仙,还有江湖人举行大会的圣地,因此想去看看。”女子站在他的对面,“如今道长的事既然已经了结,我们自然不好再继续耽搁下去,该继续去安清赏山水才是。”   “听说安清还有道长的庙宇。”身后的侍女虚弱的补了一句。   “此次真是多谢二位了。”宋游十分郑重的向她们行了一礼,“此般大恩不知如何为报?”   “……”   女子稍作沉默,与他对视,像在思考,目光并无忌讳,片刻之后才开口说:“此前在长京时,曾经吃过道长一只鸡,做法十分奇特,后来道长在丰州业山凝聚阴间地府的三年间,虽然三花娘娘也曾驾鹤去长京,又买了鸡回来,却都没有曾经的味道了。我们离开丰州这三年来,在别的大城吃的卤鸡也都赶不上当年的味道。”   身后的侍女虽然虚弱,想到卤鸡的味道,却也不禁吧唧了下嘴:   “若能再吃到就更好了……”   “此味乃是在下带的头。”道人低头说道,“实不相瞒,在下精于厨艺,还会几道好菜,若明年秋后二位来到阴阳山,定然好生招待。”   “……”   女子并不说话。   “如此美味的鸡,还有别的好菜,若能常常吃到就好了……”侍女虚弱道,语气里完全没了以前的俏皮,只显得很好欺负。   “实不相瞒,伏龙观所在的阴阳山乃是一片群山,共有好几座山头,风景虽称不上绝丽,却也清秀舒服。若是二位喜欢,可任寻一座,建几间竹屋茅舍也好,修几座楼阁宫殿也罢,随二位心意。”宋游说道,“可与我们做一段时间的邻居。”   “世道变化如此之快,十年前长京城中的许多新鲜玩意儿,前朝根本看不见,也想不到,后朝是什么模样,谁也不知晓。若是那般陌生的世界只有一个人去看,也未免太无趣了。”女子开口说道,目光并不躲藏,言语却很含蓄。   “二位比在下寿命更长啊……”   “那又如何?”   “在下会比二位老得更快的。”   “道长何必忧虑?”女子平静的说,“人间常有与猫犬相伴一生的人,猫犬皆比人寿更短,但凡真心实意,可曾听闻有人嫌弃猫犬年迈?我们只不过是山间的狐狸罢了,并不是人,虽然变作人样,可人的苍老于我们人言,只是故友的远去而已。”   “……”   宋游便不再说话了,只是行礼。   “便不耽搁道长大事,安清的山水也在等着我们。”女子与他回礼。   “正好,我们用掉了狐祖的断尾,服下长生药后,也必须得寻一处安静之地,修成大能才行,未来才好为后人再留一条新的断尾。”侍女虚弱而恭敬的与他行礼,“明年秋后再来拜访道长。”   “慢走。”   双方客气得有些奇怪。   “呼……”   一阵山风吹过,两道身影烟消云散。   道人收回礼节,也收回目光,这才重重松了口气。   稍一低头,自家猫儿就蹲坐在自己右前方,看位置正是方才他与女子的中间,此时朝远处扭过头,头还不断摆动,到处找着女子踪影,直到确定她彻底离去了后,这才收回目光,又看向道人。   仿佛在刚才对话时,她便是坐在这里,一左一右,扭头盯着两人,谁说话就看谁。   “三花娘娘,南画城中局势可好?”   “南画城中局势很好!根本没有妖精鬼怪作乱!”猫儿顿时被他转移了注意力,严肃的盯着他,“你只是骗三花娘娘留在城里面!”   “三花娘娘何出此言?”宋游并不认可,摇着头说,“在下师从伏龙观多行道人,又不是天算师祖,对于推演卜算之事可谓一窍不通,又怎能知晓那些妖精鬼怪不会在城中作乱呢?”   “这个……”   “以防万一罢了。”   “是哦……”   猫儿眼眸逐渐恢复正常,点点头说,随即才又打起精神:“没有妖精鬼怪作乱!”   “那样最好了。”   “最好了!”猫儿说着一顿,又往后扭过头,看着空空如也的山林,“我们以后要和狐狸和狐狸的尾巴做邻居了喵?”   “大抵如此。”   “当很多年的邻居喵?”   “大抵如此。”   “你们会……”   “在下身体有些虚弱,得寻个地方,好好修养一些天。”道人对她说道。   “对哦!”   猫儿神情郑重起来。   这件事并不简单。 ###第六百九十一章 江上来寒   柳江边上,山水相映,风景如画。   偶有嘹亮山歌,回荡群山之间,不知是从山中来还是从江上来。   道人盘坐江边一棵树下,面前架着一口小灶,正点着火,女童弯腰蹲在江边淘米。   “等你的伤养好了还是三花娘娘用白鹤送你去鼎山吗?”   “时间没有那么着急。我的伤用不了多久就能彻底痊愈。”道人为小灶中添着干柴,干柴已经被三花娘娘折成了小段,长度刚好和石头小灶差不多,他只需拾起来扔进灶中即可,十分方便,“我们慢慢走去,慢慢回来也是可以的。”   “不着急喵?”   “是啊……”   宋游继续为小灶中扔柴。   按着他的想法,如今所剩之事,属于二十年间的,属于山下人间的,已经只剩下请天帝退位这一件了。   然而如今的天帝在天上已然没了可用之力,无德之神的力量也已经消耗殆尽,这已经成了一件并不困难的事情。   至于其后的事,要么不属于这二十年间,要么不属于这山下人间——无论是监察神灵对人间发展的干扰,还是洞察人间、在适当的时候引导历史进程,宋游都能在回到伏龙观之后、在阴阳山上完成它。   那将消耗他漫长的余生。   “你不要动,不要烧火,什么都不要做,让三花娘娘来就可以了!”   三花娘娘端着小锅走了回来,锅中已装了半锅米和水,她看了看小灶里的火,又看了看正在将小木枝往灶中扔的道人:   “你没有三花娘娘烧得好!”   女童说着这句话时,是一脸的严肃,不知怎的,却又忍不住回头,看向身后远处。   身后是何处?   这次他们从逸州来,乘鹤飞到栩州,十九年前的他们也是从逸州来,走路去栩州,中间道人教她火法,教她烧火,告知她要从烧火中感悟火焰的灵韵和火行法术的真谛,初时的她在这件事上做得并不好,火焰常常熄灭,常常冒出黑烟,不听她的话。   如今回首一望,连绵群山,好像有一座就是原先那一座,又好像看见的就是从前。   “自是比不过三花娘娘的。”   “……”   三花娘娘将小锅放在灶上,挠了挠头,没有说什么,只从旁边拿起一条买来的腊肉与几颗燕豆,便又往江边去了。   这是道士新教她的菜谱——   燕豆腊肉焖干饭。   说是叫孔干饭。   三花娘娘不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但她夜里偷偷用腊耗子试过,很好吃,今天又用买的腊猪儿肉做给道士吃。   农家自己做的腊肉,做成之后便挂在灶屋梁上,每日做饭生烟,使得腊肉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黑灰,吃前须得将之洗净。   于是江边又传来了刷洗的声音。   三花娘娘胳膊细细的,力气却很大,铆足了劲刷洗着。   “刷、刷、刷……”   要按她想,只是一些黑黢黢的灰灰,比地上的灰尘泥巴还要干净不少,吃到嘴里也不会吱吱叫吃一点到肚皮里也没什么,不过这个道士过场实在很多,就是这样,他也不愿意吃。   没有办法,只能将就他。   “累不到三花娘娘……   “也冷不到三花娘娘……”   不太明显的疲倦和冬日江水的刺骨寒被迅速驱散。   只是刷着刷着,三花娘娘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抬头看向前方江面上一—   江水仍旧碧绿,在这无风时候,平静无波,只生着一点寒气,倒映着两岸千奇百怪的群山,可在上游一些的位置,却有一个木盆顺着江水漂流而下,逐渐往她这边来。   “唔?”   三花娘娘直盯着那方,吸了吸鼻子。   就在这时,江上起了哭声。   “哇……”   三花娘娘神情一凝,放下手中腊肉。   “扑扑扑……”   一只燕子飞了过来。   片刻之后——   江上木盆遵从她的邀请,飘到了她面前来,显出里面躺着的一个婴幼儿。   女童顿时回头,看向道人。   “是个小人儿!”   道人则已起身,拄杖走来。   走到江边,弯腰抱起盆中孩童。   “哇……”   孩子继续大哭着。   道人细细查看。   三花娘娘也直盯着他。   这名孩童已经开始长牙,看起来估计有半岁多了,不到一岁,算是婴儿,应该已经断了奶,身上裹着衣裳以及粗布片,除此以外盆中没有别的东西,在这寒冬时节,脸被冻得发紫。   “是个女孩。”   道人对身边格外关切的女童说。   “女孩!”三花娘娘神情严肃又不解,“女孩怎么会在河里?”   “哇……”   “别哭了……”   道人摸了摸女婴的脸,语气温柔。   女婴好似听得懂,哭声顿止。   “应是被人丢弃的。”   “被人丢掉的?不要了?”   “我猜……”   “她妈妈不要她了喵?”   “也许……”   “为什么不要自己的孩子?猫都不会不要自己的孩子。”   “谁知道呢……”   宋游低头看着这名女婴。   人间常有弃女婴的,好比云顶山下、镜岛湖中,如今世道乱,丢弃女婴的也许还要更多些。   这名女婴身上衣裳布片的布料都很一般,看得出家境并不富裕,已经不是刚出世的婴儿了。养到了断奶的时候,也没有像是寻常人丢弃女婴一样直接扔进河里溺亡,而是用了一个木盆,顺流而下,怕也心存一些希望。   不知家中其他人如何,孩子的母亲多多少少应该是有些无奈的。   道人抱着女婴仔细查看,很巧的是,这名女婴的根骨天资倒是不错。   简直像是天定的一般。   “在此相遇,实是缘分,你从江上来,便以江为姓,今日大雪,冬寒刺骨,就叫江寒吧。”   “!”   三花娘娘神情严肃的看着他们。   猫儿这种动物向来尊老爱幼,三花娘娘又很有同情心同理心,自然从女婴身上移不开目光。   “我们要把她捡走喵?”   “三花娘娘不是已经将她捡起来了吗?”   “要把她带走吗?”   “缘分如此。”道人说道,“她没了妈妈,不带她走的话,她很快就会死掉的。”   “要带回阴阳山吗?”   “三花娘娘意下如何?”   “三花娘娘觉得她很可怜!”三花娘娘看着女婴,“和没有妈妈的小猫崽子一样……”   “那便遵循缘分吧。”   道人对她说道:“如此一来,三花娘娘就不再是最小的了。”   “!”   女童神情一凝。   “既然她是三花娘娘捡来的,今后便得劳烦三花娘娘多多照顾了。”道人继续看着她说,“先从将午饭煮成稀粥开始吧。”   “煮成稀饭喵?”   “得稀一点。”   “好的!!”   三花娘娘再次踮起脚尖,仰头看了眼道人怀里的女婴,连忙捡起江中木盆,又继续忙活了。   这次忙活得格外起劲。   不仅如此,中间还多次回头,往身后看。   于是孔干饭被煮成了鱼粥,三花娘娘先是拿出自己在西域买的小方毯子,用来给女婴垫着,拿出了道士的毛毯,将之裹着,又很自觉的肩负起了自己作为大猫、捡拾者和长辈的责任,用勺子一下一下为她喝粥,每一次都要吹凉再喂。   甚至于自己都忘了吃。   而她一点不觉得累,反倒觉得十分好玩一样,乐在其中。   “她不叫了!”   “那是哭……”   “她不哭了!”   “她因为害怕、没有依靠、饥饿与寒冷才哭泣,好寻找依靠,如今见到了人,不害怕了,也不饿不冷了,自然便不哭了。”   “三花娘娘觉得你说得有道理……”   三花娘娘抬头盯着他说,又低头盯着女婴,对她说道:“你叫江寒,我是三花娘娘。”   “吧唧……”   女婴吧唧着嘴。   “刷!”   三花娘娘又抬起头,看向道人:“可是她也不说话。”   “她太小了,还不会说话。”   “喵?”三花娘娘睁大眼睛,惊疑不解,“她不是小人喵?小人怎么不会说话?”   “三花娘娘也不是生来就会说话的啊。”   “三花娘娘是猫,这是人话,三花娘娘生下来当然不会说人话。”三花娘娘有理有据,“她是人,生下来就会说人话。”   “人也不是生下来就会说人话的。”   “可是猫儿生下来就会猫叫。”   “那也需要慢慢学。”   “唔……”   女童严肃的盯着他,不太相信,但又觉得他不像是在骗自己,只好如实说道:“三花娘娘不记得了。”   “这小家伙可能也快一岁了,按照正常人的发育,也该是学说话的时候了。”道人端碗坐在树下,“若是想听她说话,三花娘娘可以试着教她一些简单的词,教她说话。”   “教她一些简单的词!”   “比如吃饭,饿了,三花娘娘。”道人轻声对她说道,“每个人小的时候,父母长辈都是这么教的,听说猫儿小的时候,也是由大猫这么一声声教它叫的。如今她没有父母,在下又身体尚虚,便只得靠三花娘娘了。”   道人说着顿了一下,不禁摇头:“不知不觉,三花娘娘也成了大猫大人,可以当老师长辈了。”   “没问题!”   三花娘娘声音十分坚决,心中不断回想的则是“大猫大人”、“老师长辈”这几个词。   道人微微一笑,便闭上了眼睛。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名女婴大概会成为伏龙观的下一代传人。恰好阴阳山伏龙观代代相传,一代男一代女,她也合适。   树下遮风,冬日午后,饭后犯困,正适合眯一觉,修养伤势。   迷迷糊糊之间,听见了身边传来的声音。   “耗子……   “这是耗子……   “你说!耗!子!   “……”   道人微微睁开眼睛。   看见女婴裹着毛毯,躺在布毯上,睁着一双乌溜溜黑夜般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面前女童看,而三花娘娘一脸严肃,手中抓着一只像是还没完全长大的耗子,在女婴面前晃来晃去。   “……”   道人沉默了下,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   江边半月,寒意越重。   道人终于吃上了孔干饭。   肥瘦相间的腊肉被切成小丁,瘦的部分是诱人的红,肥的部分则半透明,燕豆也被切成小丁,呈浅黄色,混杂在粒粒分明的米饭中,几种食材的香味在高温和油的作用下达成了完美的融合,简单而又美味。   三花娘娘依然给小女婴熬了鱼粥,在喂鱼粥的同时,却又忍不住偷偷给她吃点腊肉、燕豆和干饭,美其名曰给她吃点好的。   一边喂她,一边观察,看她会不会被自己给喂死。   宋游起初还真有些担心。   然而这名女婴似乎格外皮实,一点异样也没有,反倒在羊毛毡上爬来爬去,嘴里还模糊不清的念叨着:   “耗子……   “耗子……”   道人面无表情,内心沉重。   身边女童则端正坐着,端碗拿勺,用余光悄悄瞄着自家道士,期待从他口中听到对自己的夸奖,或者对于此事的惊讶。   道人专心享用美食,自然是看不见的。 ###第六百九十二章 扶光县与鼎山   “原来人小的时候也不会走路,只会在地上爬!”三花娘娘说道,“我还以为人就是站起来走的,生下来就会站起来走!”   “和猫小的时候一样吗?”   “唔……”   三花娘娘仔细看了看小江寒爬动的笨拙姿势,果断摇头:   “一点不一样!”   “……”   “那人走路需要学吗?”   “不需要学。”   “真的?”   三花娘娘怀疑的盯着他。   “自是不敢欺瞒三花娘娘的。”宋游回答道,“人小的时候不会走路,是因为身体发育尚未完成,下肢力量也不够强,这时候强行教她走路并没有效果,教育之心过切反倒会影响生长发育。事实是小孩只需要长大到一定程度,自然而然就能站起来,看见别的人走路的模样,自然而然就能学会走路。”   宋游说着顿了顿:   “就像小猫看见大猫狩猎、舔毛、磨爪子,自然而然就能学会一样。大人只需要在她走路不稳的时候稍加留意,在她动作姿势不对的时候稍加纠正即可。”   “三花娘娘是大人!”   “这是自然……”   宋游诚心诚意的对她说道。   至于那个还在羊毛毡上爬动的女婴,道人只是转头瞄了她一眼,就将目光收回了。   世间有缘分,世事有定法。   伏龙观的传人自有自己的造化。   当年老道就是这样想他的吧?   道人不禁如是想道,思绪又飘远了。   “篷……”   身边一声轻响。   吃完饭的三花娘娘丢下碗筷,化作了原形,只叫道士吃完叫她,她去洗碗,便跑到了羊毛毡前,陪同女婴玩耍了。   这个世上少有小孩能不喜欢一只毛绒绒的漂亮猫儿。只是对于小江寒来说,三花娘娘也许要更严格一点,更强硬一点,会在她冲上去的时候抬起爪子把她的脑门抵住,会开口说人话,对她的错误行为进行纠正,教她该如何做,更像是一个长辈,而不是家中喂养取乐的一只宠物。   女婴尚小,既不懂事,也不记事,甚至分不清人和猫的边界,只觉得猫儿本就是这样,甚至有时觉得自己也是一只猫。   道人默默吃着孔干饭。   米饭粒粒分明,既有油水又有盐味,还有腊肉和燕豆焦黄的香,完全无需别的菜,也能吃得很满足。   肚子里迅速暖和起来。   偶尔余光一瞄,见到三花猫在羊毛毡上爬动,身后一名不到一岁的女婴学着她的样子,跟在她的后面,同样在毛毡上爬,三花猫遇到放置在羊毛毡上的褡裢,轻巧一跳,将之跳过,身后女童跟着爬过来,低头看看褡裢,又抬头看看猫儿,也努力一跳,却根本不具备跳跃的能力,反倒摔在了褡裢上。   三花猫听见声响,回头看她,只停下来等她,并不觉得有什么。   女婴同样不觉得有什么,甚至好像不觉得痛,笨拙的爬起来,再次看看褡裢,看看前方猫儿,便又爬着跟了上去。   真像是一只大猫带了一只幼猫。   道人继续吃饭,并不理会。   待得刨尽碗中最后一粒米,他站起来,拿起锅碗筷勺,本想去江边清洗,却被猫儿瞬间冲过来阻拦,化成人形接了过去。   “三花娘娘来洗!   “你好好养伤!”   羊毛毡上只留下一名女婴,趴在毛毡的最边缘仰头盯着跑往江边的女童,抬手又收了回来,只得扭过头,看看身边道人。   “好好吃饭,好好长大,你就也能够站起来变成人、和人一样走路了。”宋游平静的对她说道,“等再长大一点,就可以学习更多三花娘娘的本领和技巧了。”   “呀~”   “三花娘娘的品性也是上佳的,你可跟着她多多学习,尤其是勤劳好学这一点。”宋游为了自己回到阴阳山后,能够过上和当年老道一样甚至比当年老道更加悠闲自在的生活,决心从娃娃抓起。   “耗子~”   “这个别学。”   “呀~”   女婴根本听不懂,只用一双乌黑如夜的眼睛将他盯着,稍作犹豫,便朝他爬过来。   道人坐着一动不动,任由她爬过来,爬到他怀里缩着。   宋游这身道袍已很旧了,岁月将布料揉得柔软,加上他的体温,似乎让这小东西很是喜欢。   道人带着笑意,低头看着她。   猫儿是很爱干净的生物,也是少有的很乐于帮同伴保持干净的生物,小女婴被三花娘娘擦得很干净,脸蛋白白嫩嫩的,既没有了半个月前的乌紫与冻伤,也没有一点灰尘,配上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只觉得格外可爱。   “耗子……”   女婴含糊不清的说。   “……”   道人脸上的微笑化作平静。   没有多久,三花娘娘洗碗归来。   “在下的伤也恢复了大半了。江边虽然风景好,可水汽寒意都太重,不适宜小孩久留。”宋游对她说道,“从今日起,我们便可以慢慢朝鼎山去了。”   “恢复了大半!”   三花娘娘抱着锅碗,将之倒过来,挨着挨着将水倒干净,直盯着他。   “这里离鼎山不算近,即使走最近的路,走到鼎山也要一些时间,等到的时候,在下想来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你可以走吗?”   “自然可以。”   “那这个小人儿呢?”   三花娘娘将倒完水的锅碗拿在手上,另一只手又伸手一指,灵力所至,法术亦至。   “篷……”   一篷火焰凭空出现,将碗中仅存的水分也烤干了。   小女婴缩在道人怀中,扭头看得目不转睛,此时的她已经没了第一次见的害怕,习以为常后,反而觉得有趣,笑出声来。   “在下背着即可。”   “三花娘娘来背吧!三花娘娘背!三花娘娘可以背!”三花娘娘神情严肃,眉宇间自有一种责任感。   “不会累着三花娘娘吗?”   “不会!”   “那便麻烦三花娘娘了。”   “不麻烦!!”   宋游瞄着她的神情,露出微笑,又补充了一句:“三花娘娘真是越发有责任担当、越发的可靠了。”   “!!”   三花娘娘神情一凝。   正好小女婴见她回来,又有了空,便又从道人的怀里爬了出去,爬向她。   三花娘娘低头一看,心中更是有种莫名的东西油然而生。   一行稍作收拾,便往鼎山而去。   道人仍旧拄着竹杖,挎着褡裢与锦袋,沿着山路缓步慢行,若是不看道人眼中的沧桑,脚步几乎和十九年前无异,身后跟着一名身着三色衣裳的女童,已有半人多高,女童背上背着一个背裙,却是一名抓着鱼干的女婴。   前方有城,名为疏影,道人在此暂留,置办一些婴幼儿的衣裳与需要的用品,便继续上路。   三花娘娘修行有成,道行不浅,虽然人还不大,但一名婴儿的重量对她来说完全没有负担,只是女婴毕竟尚小,带上她比不带上她的时候要多了不少麻烦事情,一行人走得更慢了。   凡事有利有弊,带上这名女婴后,也为三花娘娘这一路增加了不少趣味。   不觉冬季已到末尾。   寒冷似乎早已到了尽头,过了巅峰,便往下退去,几个晴天下来,这天地间倒是多了不少暖意。   山路之间有人说话的声音。   一道是个清清细细的女声,吐字干净,语气严肃,另一道是个模糊不清的幼儿音,说得不清楚,却也学得努力。   “说三花娘娘!”   “山花娘娘~”   “说道士!”   “道四~”   “说燕子!”   “燕纸~”   “还会别的吗?”   “耗子~”   就最后一声说得最清楚。   女童身着三色衣裳,也拄着一根竹杖,扭头看着道人:“道士你看三花娘娘厉害吗?”   “厉害。”   道人语气简短极了。   “扑扑扑……”   一只燕子飞了过来,停在林梢,低头看了看路上的几人。   “先生,前面就是扶光县了。其实现在找一处小山坡,就已经能看得见鼎山了。我们是先去扶光县,还是直去鼎山?”   “先去扶光找间客栈吧。”   “明白。”   “辛苦了。”   宋游继续往前走着。   自己虽在重整登天路的过程中留了一道后手,使得自己也能借由登天路登天而去,可毕竟是上天宫,不能带上三花娘娘。如今自己一行中又多了一个小家伙,外界严寒,自然不能让她像是以前一样,跟随三花娘娘与燕子在山下露天等待。   没有多久,一行便进了城。   扶光县本是一座小城,不过凭借着一座鼎山,城中倒也还算热闹,常有五湖四海的人慕名而来,在城中停留。加之这里本是关中平原与逸都的中间站点,来往客商也多,因此城中旅店是不缺的。   道人随便找了一家,要了一间房,上楼放下行囊。   三花娘娘也将女婴放在床上,任她在床上乱爬,先命令她不准随便下来,然后又在不听话的她要爬下床时将她重新抱回去。   捡到女婴许久,女婴还未学会走路,爬行的功夫倒是越发精湛。   “三花娘娘便在此等我吧,照顾好这小东西,不要养死了。”   “知道了!”女童点着头说,又看向他,“你的伤好了吗?”   “好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用不了多久。”   “好的!”三花娘娘信誓旦旦,“等你回来的时候,小江寒就会说更多的话了!说不定也会走路了!”   “但愿如此。”   道人微微一笑,只拿了一根竹杖,出门而去。   上次到鼎山是驾鹤而来,虽然并不急,却也难免匆忙,并未到山下这座县城中来,如今正好穿城而过,本想看看城中景象,却听见城中仍然留着自己当时驾鹤而来的传说。   严格来说,是三花娘娘驾鹤而来。   这里地处昂州,大晏腹地,离长京八百里,倒是与陈将军祖籍所在的珠玉县有些相近。   大抵是出过太多官员,这边官仕氛围浓厚,人们喜好讨论天下大势,人间风雨,宋游一路走过,茶馆酒肆不少,每每听见感兴趣的话,若有若无的从某一处飘来,他都会停下来听几句。   偶尔听说北边的镇北军已在筹措军粮,似乎距离反叛也就一步之遥,而珠玉县的陈家人一夜之间不知所踪,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又听说何地妖魔作乱,被人斩了,哪里有位英雄,名叫什么什么,在当地与周边颇有声望。   细碎的言语勾勒出天下的风雨,乃是世道变化的一角。 ###第六百九十三章 在下来请天帝退位   中原少有高山大山,就算是平州的云顶仙山,其高度也比不上西部那些动辄积累千秋雪的雪山。鼎山算是相对较高的,如果不与宋游曾在西部登过的那些雪山比,也是一座难爬的大山了。   这里说的难爬,指的是身体较为虚弱的人爬上去会十分吃力,毕竟还是需要半天时间,若是身体好一些,便没多少挑战了。   不过可以雇佣苦力。   用不了多少钱,就能让两个善于吃苦的汉子将你抬上去。   因为是寒冬,山顶积雪,听说最深处能没过膝盖,十分寒冷,加之冰雪使得山路湿滑难走,阶梯更是变得危险,如今也不是什么拜山祭神的节庆日,上山的人倒是不多。   不知是山上有别的岔路还是很多上山人爬到一半都选择了放弃,越往上走,人还越少。   反倒是山顶有几个人。   是几个文人,穿得很厚,身体素质似乎不错,有人腰间挎着剑。   到山顶后,不敢在此过夜,只得绕着山顶走一圈,赏一赏银装素裹的风景,讲一讲之前神仙驾鹤来与雾锁山头的奇事,兴致来了对着辽阔风景吟念几句韵脚不正的诗,最后在山上捡几块小碎石头揣上,便下山而去了。   到下午时,山顶已经只剩宋游一人。   满地积雪,道人拄杖而行,一步一个脚印,吐气成白。   站到山的最高处,宋游停下脚步,左右环看一圈,闭眼细细感应,天地山水灵韵与冥冥中若有若无的登天路尽在身边。   此时还与上次不同——   上次来这里时,虽然对于登天路的原理与玄机已经很了解了,勉强也能算是熟悉,可毕竟它与自己无关。如今再来这里,身边这条登天路已经是自己重新调整后了的,不仅有自己留下的后手,也处处都是自己的痕迹。   道人只是伸手一点。   “嗡~”   天地间一声玄妙嗡鸣。   冥冥中天地异动,大道响应,人间与天宫的连接被打开。   “轰……”   天宫中有一道光柱降下,像是太阳就在头顶,云层中唯独破了一个洞,漏下一束光来,打在山顶上。   天上隐隐现出宫殿楼阙。   场景与当初在尊者山看神仙上任登天基本一致,缺少的只是从天上飘来的缥缈仙乐、洒下的光尘与前来接引的神官仙鹤。   自然没有人来接宋游。   宋游也不需要人来接。   “……”   道人低头拍拍,清掉脚上积雪,抖落凡间尘埃,一步迈出,便已走到光柱中。   眼前的光一下亮得刺眼,连带着外面的世界也变得模糊了,在这道刺眼的光芒中,道人的身影迅速上升,直至云端之上。   这里是云端却又不是。   最大的区别是,这里的云真的凝结成了实体,是在地上远远仰头看去的模样,可离得近了也不散开成雾,变得缥缈虚幻,这里的云真当成了可以踩踏的一片柔软,脚感好似棉花,细看又在流动。   “妙不可言。”   道人不禁露出微笑。   最大的妙处,便是它成了凡间人仰头望去时想象的样子。   白云之中有一扇门。   一扇孤零零的门,仿佛世间最好的白玉雕成,古老气派,神光万丈。   门口又有两名天将把守。   “何人来此……”   两名天将看着宋游,眉头先是一挑,随即愣了一下,对视一眼,这才继续问道:“为何登天路尚未开启,尊驾也能登天?”   “见过二位门神。”宋游先是行礼,随即才答,“在下自有办法。”   “……”   “……”   两位天将再次互相对视。   “此乃天宫天门,已是天宫地界,向来只有神灵才能来此,不是凡人可以到的地方。”左边那名天将说,“尊驾能到此地,自然是有大本领大造化的,可是我等却不能轻易放尊驾进去,须得问清尊驾所来何事,进去禀报天帝才可。”   “天帝不德不仁,违逆天条,祸乱人间,在下来此,上顺天道,下应民心,正为了罢黜天帝。”   “……”   两名天将俱是一愣,随即再度对视。   心中的猜测算是得到了证实,可这仍与他们原先想的不一样——   两百多年前,天帝也曾换了一位,可那时却与这次完全不同,扶阳道人也未曾登上过天宫。   上次天宫变换伴随着人间王朝的更迭,天帝的变动也是从下而上的,从人间再到天宫。当人间没有了任何人供奉前任天帝,所有人都承认并信奉目前这位天帝时,上任天帝自然而然便消失了,如今这位天帝取而代之。因此这个过程也持续了不少年。   两位天将早有听说四方四圣战败、天帝惶恐、天宫可能要再度易主的消息,可他们原本以为这个过程也该和上一次一样,却没想到这名道人竟以凡人之躯踏上了登天路,明明不是神躯,却来到了天宫。   只是这等级别的事情距离他们两个小小门将,却都太遥远了。   “天帝失德许久,人间苦之久矣。”宋游行礼道,“请两位门神容我进去。”   “……”   哗啦一阵声响。   一名天将身上盔甲抖动,摩擦出声音,却是往旁边站了一步,让开天门。   另一名天将却满脸犹豫。   “本将上天为神八百年,五百年看守天门,尊驾虽占大义,看守天门却是本将职责所在……即使不尊天帝命令,不许妖魔鬼怪与修士地神进入天宫亦是规矩……”   “明白了。”   道人点点头,依旧恭敬。   随即一挥道袍,打出一道灵光。   灵光看似普通,却内有推山赶海之力,一点也不叫天将为难。   “轰!”   天将猝不及防又好像本身就没怎么打算防备,身影直接被打飞出去、打入了天门,瞬间消失不见。   另一名天将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道人与之行礼,道了一句多谢,便只身迈步,走入了天门中。   “……”   眼前光景瞬间变化。   天门之内是一片辽阔而震撼的仙境。白云铺满了脚下,直延伸到天边,白云整体平整,上边常有翻滚起伏,仿佛波浪,偶尔又能看见几个空洞或间隙,隐约可见下界山水,上空则是无数浮空岛屿,岛屿白云环绕,锁链相连,仙鹤在中间飞舞长鸣,上面建了许多精美古典的宫阙楼阁,隐隐能听见仙乐之声。   而更上方还有一层云。   天宫的云是分层的。   人间的云有时候也是一层一层的,穿过去后,能看见云层在天上铺展开,就像一层布,但远远不如天宫的云层数这么多。   天宫的云也分薄厚,就像此时头顶,这些宫阙楼阁与浮空仙岛的高度也不一致,高低错落,若是见到铺开的一层散乱的云,大抵便是过了一小层了,若是见到足以遮蔽视线的厚云,便是上了一大层了。   这样的云总有三十六层,也叫三十六重天。   三十六重天分为下九重、中九重和上九重。下九重居住的多是小神新神,方便与下界人间对接,地神奉旨上天也借居于此,中九重住的多是神官天将,负责统筹与管理的,一些闲职的古神、大神也住在这里,上九重则是天宫重神、决策层以及有大神通大法力的神仙居住清修的地方,一般神灵不可轻易进入。   每一层以薄云相隔,每九层以厚云相隔。   最高天名曰大罗天,天帝所在的凌云宝殿就在这里,而能在这里任职并住在这里的神仙,便叫大罗神仙,以示身份尊贵。   所以大罗神仙并非与道行法力有关,而是身份、官职与传承的一种说明。   宋游看见了刚才那名天将——   离天门很远的地方,一座仙岛被打出了一个巨大的深坑,深坑下是一片白云,可以承受神仙,这位天将就躺在白云之中。   “得罪……”   道人小声说了一句。   抬头看了看上方,林立的仙岛与高天之云,低下头环顾一圈,伸手指向旁边白云。   “……”   无声无息间,白云分出一团来,飘到道人的面前。   道人往前一步,踩上白云。   “倏……”   白云顿时动了起来,乘风而起,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带着道人从一座座仙岛、一间间宫阙中穿过,斜斜飞往更高天去。   下九重的神仙这才慢慢慌乱起来。   不知经过了多少宫阙,从云洞中间穿上去,很快飞过九重天,又从上方的厚云中穿过,像是挤进了一层棉花飞絮,甚至云层还随着道人的经过被撞开了一个空洞,激起一些云花,在空中消散。   道人觉得有趣,一路不停,却转头往身后看。   天上有风,吹动着云,将道人撞出来的云洞缓缓补平了。   这九重天住着不少神官天将与一些大神古神,看见道人直挺挺的往上飞去,不知是看出道人不是神仙而是凡人,还是这般飞行并不符合天宫神仙的规矩,都向他投来目光,有的还会前来阻拦询问。   只是一听道人姓宋名游,以及伏龙观三个字,要么连忙离去、避之不及,要么拱手行礼,与他指路。   又上九重天。   最后九重天便常常可以见到一些熟悉面孔了。   例如八部正神的主官就住在二十八重天,火阳真君与其弟子门徒住在三十四重天,三十二与三十五重天几乎已经空了,因为其一个是天钟古神的清修之地,一个是四方四圣的清修地,天钟古神还剩了一些门徒,三十五重天则什么也没剩下。   道人一路往上,直到大罗天上。   此时的天帝已经得到消息,在大罗天中召集了许多神官天将,也有不少天兵,个个手持神兵法器,意图阻拦道人。   道人驾云而来,刚一落地,这一小朵白云就已被风吹散。   随即看看这群神官天将。   看起来倒是神多势众,然而细细一看,这些神灵却根本不成建制章法,怕是天帝从这里抽调一些、从那里请来几位,将自己还能调动的力量都调到了这里来了,本身就很杂乱,加上这些神官天将脸上或犹豫或警惕的神情,战力很值得怀疑。   “伏龙观当代为何来此?”   远方飘来声音,倒是仍旧威严镇定,在仙岛与宫阙楼阁中回荡。   随着声音,众多神官天将一阵紧张。   “在下来请天帝退位。”   道人并未拱手,如实说道。 ###第六百九十四章 你以后长到和三花娘娘的小竹竿一样高就好了   “大胆!”   威严沉着的声音从白云深处、不知哪片宫阙楼阁中传出。   “凡人之躯,逆上天宫,有悖天条,借说神灵德行有缺,重整登天路,却对天人通道暗动手脚,将其掌控,更是天理不容,罪不容诛!伏龙观当代竟是这么一个虚伪的人吗?”   “在下所行一切皆已告知天道,上得天道认可,下得民心相随,这才取胜。天上神灵但凡心有明镜者,对此都清楚,因此才不助你啊。”   简短一句话,使得那方宫阙沉默许久。   面前的神官天将们也一阵犹疑。   过了许久,那方才传出声音。   “大、大胆……”   是一道略有些年轻的声音。   道人无需抬眼去看,也能听出,大抵是天帝身边两位提笔官、拨帘官的其中一位。   这两人倒是忠心。   随即才传出天帝的声音:   “一派胡言!”   道人只是笑笑,并不与他争辩。   如今与他争执这些实是没有意义的,真正的争执早在四方四圣与两位佛陀战败身殒后便结束了。   “天帝功绩不足,德行不高,两百多年前就该身死魂灭了,如今捡了两百多年天宫之主来当,也该知足了。”宋游说道,“不说别的,就说最近一些天天帝上朝之时,凌云殿中神灵来得可够?又何必如此执着?”   “神官天将何在?”   白云宫阙中只是传出声音。   “哗啦……”   神官天将人头攒动,要么盔甲鲜明,要么神光耀眼,却是十分紧张。面前唯有一人,身着道袍,面对众神,反倒从容。   身后白云滚滚之中也有神灵陆续赶来,却只是躲在云后围观。   “天帝早已与天条神道背离,神灵之中但凡有德行者,都已做出正确的选择,诸位神官天将既然还愿意响应天帝号召,来此阻难在下,多半不是以德行成就神位的。”道人从容站在云端,丝毫不惧,反倒朗声说道,“不过在下也并非赶尽杀绝。”   此话一出,众多神官天将顿时一愣。   也有少许神官天将越显着急,甚至在暗中扇动,想要动手合围,又不敢率先出手。   “诸位虽然不以德行成就神位,可实非诸位之过。若是诸位成神之后对世间有所功绩,仍可继续为神,若是成神之后并未作乱人间,便看凡间百姓是否信奉诸位,让人间来决定诸位去留,若是曾经相助天帝,祸乱人间,自然应当责罚。”   宋游说着,神情一凝:“若有心虚者,请即动手,保证痛快,若觉得自己不愧于心,放下法器神兵离去即可。”   前方顿时一片哗然。   众多神官天将面面相觑。   “尔等休要听他胡言!”远方白云宫阙之上出现了天帝的身影,“速速动手,借大阵之力,将这妖道拿下,朕自有神权香火护持尔等!”   神官天将并不傻,天帝催得越急,反倒促使他们更快做下决定。   当即有人放下了神兵。   其中以天兵天将居多。   帝王弄权,操控人间,向来与他们这些兵将是没有多大干系的。   有人带头,便有人跟随。   “谁敢怯战!”   白云宫阙上的天帝慌了,拿出大印,运转神道香火,蓄积不知多少神力,朝着道人狠狠的拍来。   顿时神光耀眼,威势极盛。   众多神官天将还真被唬住了,放下神兵法器的动作也为之一顿,坐看战局的进展。   可惜天帝毕竟不是武将,也没修习争斗之法,这一大印看似神力深厚,其实外强中干,只是一位帝王最后不甘的反抗罢了。   “嘭!”   道人只是一抬手,空中自有大力,将这一方大印稳稳的接住。   “刷!”   大印来得多快,就回得多快。   众神一见,动作更快了。   随着放下神兵法器、驾云而去的人越来越多,剩余一些心虚的、于心有愧的也越发慌乱着急,直到意识到就算自己再拼命,就算有天帝的神权香火护持与护天大阵相助也难以扭转乾坤,神情犹疑之下,竟也放下神兵法器、离去了一部分。   面前的人一下少了大半。   剩余一些留在原地,虽然忠诚,却越发忐忑,不时转头看看身后的天帝虚影。   “抵抗者,魂飞魄散,离去者,还能下阴间为鬼。”道人仍旧平静道,“大势已去,天帝莫要无谓执着,请退位吧。”   “……”   白云宫阙上的虚影再度沉默。   片刻之后,虚影消失,那方传出天帝的声音:“若朕就此退位,朕的这些神官天将,亲信近臣,你又如何处置?”   “天帝误会了,在下既非篡权夺位者,也非喜好杀戮者,在下只是凡间一道人,自然没有将所有神灵赶尽杀绝的道理。”宋游回道,“便是请雷部众神逐一审理,依照天条,按律来断。有的可继续为神,有的须得降职,有的削除神籍有的能下阴间,该上斩仙台的自然也上。”   “朕为君,他们为臣,若有过错,朕自该担任主责,若是朕降下大阵,交出印玺,君应对他们从轻处理才是。”   “可……”   道人稍作思索,回答着说。   “天宫事务繁杂,不可一日无主,朕退之后,天帝何人来当?”   “世间自会决定。”宋游淡淡说道,“若是神灵皆有德行,各司其职,不多插手凡间大势,天宫暂时无主也无大碍。”   “唉……”   轰隆一声,护天大阵缓缓降下。   白云之中开宫阙,万千神灵卸法兵。   一声悠长的叹息。   天帝从中走出,衣袍甩袖。   自打凡间大晏开朝之后,林天翁取代杨天翁,主宰天宫已二百多年,如今属于林天翁的时代也结束了。   几百年后,世间传扬的天帝不知又是哪位,不知又有多少年的高寿多少劫的修行。   道人跨步而入,走入至高天。   凌云宝殿就在眼前。   ……   天帝退位,留给宋游的事却不少。   清点无德之神是其一,削减神灵神权、抑制神灵对凡间的操控是其二。前者简单天宫自有机制与神灵,无需自己这名凡人来动手,后者却得修改天条与调整天宫架构才行,即使道人如今大势在身,神鬼皆畏,也得面临天宫的重重阻力,皆因有些神灵有德而迂腐,不惧死亡。   然而道人心意坚决,只需时间,不容商议。   ……   昂州扶光县,缘来客栈。   不觉又是一年新春。   二楼窗户大开着,房间中散发着小孩特有的奶香味,还有木质房屋多年后自然散发出来的味道。   才刚入春不久,一只燕子竟然就已经飞回了这边,如今站在窗框之上,一下扭头看看房间中的景象,一下又扭头看看下方街道以及远方。   身后一名同样身着三色衣裳的女婴爬了过来,扶着墙站起来,高高伸出手,要来抓他。   “燕纸~”   女婴眼光闪闪,嘴中呢喃。   燕子并未立即离开,而是转头盯着她,看着她的手慢慢伸来,等到她马上就要抓到的时候,这才张开翅膀,脚朝旁边一蹬。   “扑扑扑……”   燕子果断的离开了这里。   片刻之后,门外传来开门声。   一名身着三色衣裳、扎着两个马尾辫的女童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两个热腾腾的肉馒头。   “三花娘娘狩猎回来了!”   女童声音清细,语气却很严肃。   看到女婴跑到了窗边去,她也不说她,只是关好门后,也走到窗边,提着她的后颈衣服就将她提了回来,拿出馒头递给她。   女婴伸手抓着,茫然看向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也坐着与她对视。   “吃啊……”   三花娘娘不禁催促。   女婴仍然与她对视。   对视片刻,她才想起,可能是这只小人崽子太笨,不知道怎么吃,于是又接过馒头,将之撕成小丝,喂给女婴,馒头里面是猪肉馅,混杂着葱末被蒸成了带汤水的肉泥,她也用勺子舀出来,喂给女婴。   三花娘娘不是懒,也不是没有耐心,就是有时候想不到小人崽子这么笨,想不到还得这样。   好在还有一只燕子在旁边照看。   “三花娘娘……吃……”   “三花娘娘不吃这个,三花娘娘有别的好东西。”   “吃……”   “你吃!”   三花娘娘表情严肃,把她喂完,这才拍拍手,坐到桌前,从褡裢里一掏,掏出一只风干耗子,开始了自己的早饭。   女婴在地板上爬来爬去。   三花娘娘一边吃一边随意的瞄她一眼,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总觉得这段时间以来,这只小人崽子好像长大了不少。   “……”   一定是看错了。   自己的本体从出了小庙以来,这么久了也没有变化,人形这么多年也才长高这么一点,区区一只小人,怎么会长得这么快。   三花娘娘摇着头继续享用美食。   地上女婴看见她在吃东西,又朝着她爬过来,抬头好奇的看着她,随即竟然站起身来,高举起手来拿。   “唔!你会站了!”   三花娘娘这才发现。   “啊~”   女婴高高伸出手。   对于分享耗子这件事,三花娘娘向来是毫不吝啬的,当即便从耗子上撕下一小条肉丝,喂到女婴嘴里。   “好吃吧?   “这是田耗子,可以吃的,外面的人也喜欢吃,好吃得很,只是道士过场多,一直不肯吃。   “你喜欢吃三花娘娘多给你吃点。   “三花娘娘不缺这个!   “要多吃肉!多吃肉才能长得快!以后长大了才能长到三花娘娘这么高!   “吃吧吃吧……”   三花娘娘一边看着她咀嚼肉丝,心里美到极点,一边对她絮絮叨叨。   “对了,你都可以站了,等下三花娘娘给你量一下你有多高,以前道士就是这么给我和燕子量身高的。用,用,哦对哦,可以用三花娘娘的小竹竿当你的标记,你以后也不用长多高,不用长到和外面的大人一样高,长到和三花娘娘的小竹竿一样高就好了。”   女婴吧唧吧唧,完全听不懂。   外面房檐之上,燕子低头梳理着羽毛,没有人能够看得见他的表情。   只是忽然一下,他似有所感,立马将头从翅膀下面拿了出来,低头看向下方街道。   正是清晨,城中热闹之时,街道上人来人往,常有人聚在一起,商议前段时间人间骤变的风雨,也有喜好仙道的闲人坐在茶楼前,一边饮茶一边谈论着从各大宫观寺庙中听来的消息,在这人群之中,却有一名道人,拄着竹杖慢步走来。   燕子眼睛滴溜溜的,盯着他看。   随即收回目光,张开翅膀,一下从房檐上又飞回了窗户上,一声不吭,只盯着房中看。   三花娘娘也有察觉,扭头往外看来。   “可惜了……”   燕子心中暗道了一句。   片刻之后——   三花娘娘开门而去,跑得欢快,前去将道人接了回来。   燕子仍在窗户上站着不动。   先生没有听见她的猫言猫语,好在女婴年幼,嚼不动三花娘娘给的肉丝,如今嘴里仍在咀嚼着。 ###第六百九十五章 能寄梅花   “许久不见,三花娘娘与燕安可好?”道人一边拄杖走进房中一边随口问道。   “三花娘娘与燕子很好!”三花娘娘毫不犹豫的回答。   “一切都好。”燕子也答道。   “小江寒呢?”道人又问。   “小江寒也好!”三花娘娘说道,“三花娘娘每天都陪她玩,教她说话,每天都去城里驱邪降魔挣钱,挣到钱给她买肉馒头和稀饭吃!”   “辛苦三花娘娘了。”   “你走了好久!”   “比想象中略微久了一些。”   “你说用不了好久!”   “事实证明,在下确实不是天算祖师,没有他老人家的本领。”   “你又受伤了吗?”   “几乎没费吹灰之力。”   “吹灰之力!”   “就是很轻松。”   道人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旁边同样身着三色衣裳、只是颜色略有些不同的女婴,看见她白嫩干净的脸和乌黑如夜的眼睛,不禁露出笑意:   “看来三花娘娘确实将小江寒照顾得很好,伏龙观若能就此顺利的传承下去,三花娘娘当是头功。”   “头功!”   三花娘娘习惯性重复,神情严肃,随即又一扭头,看向燕子,没有独自贪功:“燕子也有照顾小江寒,要不是他,小江寒肯定养死了。”   “……”   女童说得轻松,好似生死在猫儿这里只是很平常的事,但道人听了却是一噎,一时不知该庆幸还是后怕,该开心还是担忧。   虽说在这年头,哪怕皇帝家的子女想要顺利长大也不容易,平民百姓家的孩子夭折是极度常见的事,孩子没有长大之前,谁也不敢确定自己家的香火是不是就此稳固,可动不动就是“养死”,也未免有些惊悚。   “若真是天定的伏龙观传人,必有天道的眷顾。”   宋游只好捏着小姑娘的脸蛋,微笑着说道,随即上下打量她一下:“小江寒好像长高了不少。”   小江寒只是睁着一双眼睛,与他对视,口中吧唧吧唧响,嘴唇被口水弄得湿湿润润的。   “真的不少?”三花娘娘疑惑道。   “确实长高了不少。”   “真的?”   “怎么了?”   “没怎么了,三花娘娘刚才也觉得她长高了,又觉得是三花娘娘看错了眼睛了。”   “三花娘娘一直和她相处,每天都照看着她,她的变化是日积月累的,分成了很多天,就变得难以察觉了。”宋游为她解释着道,“而我与她隔了这么久没有相见,如今乍一看,两相对比,几个月的变化成了一处,自然就变得明显了。”   “唔……”   三花娘娘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只是仍然不愿相信,又问一句:“真的不少?”   “真的不少。”   “……”   “人小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尤其是这个年纪,会长得很快。”道人对她说道,“每隔几个月,一年半年,以前的衣服就穿不了了。”   “那不是要买很多衣服?”   “也可以买的时候买大一些。”宋游对她说,“若是家族大的,子女多的,一件衣服也可以拿给很多人穿。”   “可惜人不会变衣服。”   “自然是比不过三花娘娘的。”   道人微笑着说道,又看向小女娃,却是不禁疑惑:“她在吃什么?怎么吃了这么久东西还在嘴里?”   听见这句话,窗台上一直扭头梳理羽毛的燕子终于又将头伸了出来,并侧过头去,用一只乌溜溜的眼睛悄悄盯着屋中。   “肉!”   女童面无表情的与道人对视。   宋游脸上的微笑逐渐凝固。   女童则依旧没有表情,与他对视,丝毫不觉得不对,依旧坚持的认为,本身人就是要吃耗子的,耗子是个好东西,吃了才能长身体。   道士不吃,是道士不对。   不能拦着别人吃。   “……”   宋游沉默了下,也想了想,这才委婉劝道:“三花娘娘还是莫要给她吃这些为好。人与猫儿不同,人不如猫,猫儿生下来没有多久,就可以长出一对能够撕肉的小尖牙来,一年就能从小猫长成大猫,可人一年也还是个小孩子,刚学会说话走路不久,甚至可能都没学会,牙齿也完全没有生长发育到可以吃常见的肉的地步,更别说三花娘娘自制的肉干了。看吧,这么久了,她都还没有嚼烂。”   “唔……”   “三花娘娘还是给她吃肉馒头里的馅,或者瘦肉粥之类的吧。”   “……”   三花娘娘看看他,又看看小江寒,思考了下,觉得他说得是有道理的:“下次三花娘娘煮成粥、煮烂给她吃。”   “……”   “你受伤了吗?”   “没有……”   “那你怎么这样?”   “在下只是……只是有些累了。”宋游无奈说道,“才从天上下来,有些疲惫。”   “那你困一觉,困一觉就好了。”   “多谢三花娘娘。”   宋游看向了房间中的床。   十分普通的木架子床,上面铺着褥子,被子叠成一长条摆放在最里面,好似还保持着几个月前自己离去时的样子。   道人并不认为三花娘娘会叠被子。   低头往床旁边一看——   地上摆着毛毡,毛毡上面是个布毯,上面堆放着羊毛毯,看起来有些乱,但似乎很暖和的样子。   是了。   三花娘娘其实到如今为止也还是不太喜欢睡床,除了道人睡床,她可能会变成猫儿跑到枕头上或者床尾去睡,这也根据环境来定,一般来说环境令她感到舒心与安全她就可能会睡到床头,如果环境令她不太舒服,让她警惕,她就会睡到床尾,保持警惕,为道人站岗,此外其实她更喜欢睡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比如挨着马儿,比如道人脱下的衣裳里,比如褡裢里、行囊里,或是她自己的小布毯上。   “小江寒是挨着三花娘娘睡的吗?”   “对的!”   “在下便先睡一觉。”   “好的!”   道人走过去,爬上了床。   春日寒意已经消退了不少,被褥起初有些凉,盖上很快就暖和起来。   三花娘娘虽是叫他去睡,却很久没见他了,又忍不住变回猫儿,不再去管那个小人崽子,凑到道人床边,与他问东问西。   “天宫好玩吗?”   “挺好玩的。”   “长什么样子?”   “长什么样子啊……让我想想……”   “想到了吗?”   “有棉花一样的云,踩上去软软的,可以从中捻下一朵来,若无神通,它就会慢慢消散,若有神通,则可以一直拿着玩,甚至可以从一大朵云中取出一小朵来,踩着它在天上飞……云里又有很多仙岛,每一座仙岛上面都修着有宫殿楼阁,上面住着神仙,有很多仙鹤在飞……”   道人的声音其实已经越来越小。   猫儿却听得十分专注。   甚至忍不住跟着道人的话语,想象到了那般的场景,道人声音越小,越让她沉浸其中。   云朵在猫儿的想象中就该是软软的,像是棉花一样的,可以站在上面的,如此想想,也许不该问燕子,也许不该那么早收服白鹤——自打问了燕子之后那样的云就没有了,自打自己第一次坐着白鹤飞上天,梦里出现的所有云都变成了不可以靠近的,靠近就变成了雾。   原来天宫真有这样的云。   难怪那么多人喜欢当神仙,按照猫儿心里想的,就是可以去这样的地方玩耍,也愿意去当神仙。   最好云里有耗子……   在棉花云里捉耗子……   三花娘娘坐着不动,想着事情。   等她回过神来,再想问道人,道人却已经在旁边睡着了。   “?”   三花猫愣了下,随即起身迈步,走过去依然查探一下,确定道人还有呼吸,这才摇了摇头,走回屋中,将差点爬上窗的小江寒给拉下来。   ……   好久没有在人间睡觉了。   天宫实在神奇——   天上的神仙是不需要睡觉的,他们偶尔休息,时间却都不定,道人身处天上,也没有好好睡过一觉。   此时是真的有些疲劳。   人间的觉也与天上不同。   人间有梦,天上没有。   也许天上本就是人间的梦。   道人回到人间,一觉睡去,倒是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一片沙漠的黄昏。   好像是自己与三花娘娘曾经走过的某片沙漠,但也无法确定,自己与三花娘娘实在走过了太多沙漠,沙漠又几乎都长得一样,实难分辨。   沙漠的黄昏是世间难以找寻的美景,天幕已然黑暗,显出不少星辰,天边绝美的渐变色,沙丘起伏成剪影,一名女子提着小巧的灯笼,灯笼中装着大地的一颗星辰,穿着一身白衣朝着道人走来。傍晚的风好大,吹得她衣袂飘动,头发也朝一个方向飘。   如此女子,实在不该存于凡尘的。   女子好似对他说话。   说与他相别许久,心中颇有些想念,见到美景,就像当年在长京见到蜡梅开,第一时间就想分享与他,可惜分别之后便隔了太远了。   沙漠夜晚风好大,声音也被吹得听不清楚。   女子身边还有一名侍女。   这名侍女却是格外的乖巧,跪坐在沙漠中,仰起头对他说,去年冬日分别之后,她们一直沿着他和三花娘娘曾经走过的路走,见到许多在越州时在以往的几百年中都不曾见到的美景,时常惊叹。   女子又与他说,西域沙漠外也有梅花盛开,只是不是蜡梅,而是白梅,人间好友有互相赠梅的雅事,因此也折了一枝。   道人睡醒之时,已从早晨到了下午。   梦中之事终究不属于人间,在记忆中迅速消散,只记得身着白衣的女子提着灯笼在沙漠中赤脚跑动,像是追逐着风和霞光,沙山很高,她一直跑到沙山顶上的边缘才停下来,回头看他,问他这是哪里。   道人哪里还记得住。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直起身来,客栈的窗仍旧开着,窗户朝西,正装着一轮金红夕阳。   夕阳的光透过窗户洒进房间,地上光芒所照之处,一只猫儿和一名女童坐得端端正正,只给他留了两个背影,都盯着夕阳,晒着太阳,刨除掉人与猫儿的区别外,动作几乎一模一样。   “……”   道人吸了吸鼻子,闻到一缕清香。   低头一看——   床边摆着一支白梅。   “……”   道人将之拿起,仔细查看。   有枝有花而无叶,花瓣雪白,细看略微透黄透绿,煞是可爱,中间花蕊则透出明显的黄与绿,十分精致,一朵一朵嵌满枝条。   香味则与蜡梅明显不同。   人间好友分别之后,有“一从别后各天涯,欲寄梅花,莫寄梅花”的词句,在有大法力大神通的大妖面前,天涯之遥倒是也不算什么了。   “嘶嘶……”   前边传来吸气声。   三花猫转过头来,看向道人,刚想问他醒了,又看见了道人手中的梅花,继续吸了几口气,嗅着花香:“咦!你从哪里撇来的树子花?”   道人迟疑之间,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 ###第六百九十六章 江上一归人   “小江寒已经会站起来了,但是还是不会走路。”三花娘娘说道,不忘下定论,“笨人。”   “三花娘娘要变成人经常在她面前走动,她看见了,才能跟着学。若是三花娘娘经常变成猫儿在她面前爬来爬去,她自然就去学爬了。”   “那燕子经常在她面前飞,她会学会飞吗?”   “三花娘娘莫杠。”   “喵?什喵?”   “没有什么。”   “莫杠!”   “我的意思是说,小江寒又没有翅膀,怎么会学会飞呢?就算想学也没办法啊。”宋游面对着她清澈的眼神,重新获得了耐心,“可是她和三花娘娘都有手有脚,自然便会跟着三花娘娘学了。”   三花猫高高仰起头,与他对视:“可是三花娘娘也有变成人走来走去。”   “便是她学得还不够快了。”   “笨人!”   “三花娘娘不要这么说,小孩子需要多一点的鼓励。鼓励多些,小孩子的动力才会更强。”道人起床穿好鞋子,揉揉猫儿的脑袋说。   “?”   听见这句话,猫儿却是神情一凝。   本身就仰头严肃的看着他,一时之间眼神又变得更严肃了几分。   “当然了,在下仍是一个诚实的人,不善此道。除非像是三花娘娘这样本身就十分聪明厉害的,才能如实夸耀,至于小江寒这样的,在下恐怕难以假装夸耀她,更难以像是对三花娘娘一样对她。”宋游诚恳说道,“如此一来,便只好交由三花娘娘代劳了。”   “……”   猫儿眼神这才逐渐恢复。   “此事十分重要请三花娘娘莫要忘记了。”宋游对她说道。   “好的!”   “既然小江寒已经学会站了,不如我们便来量一量她的身高吧。”道人说道。   “!”   猫儿眼睛顿时一亮,来了精神,哪怕是一张猫脸上也显出开心,迈着小碎步绕着道人的脚跑,使人总担心会踩到她,而她欣喜的说:“你没回来的时候三花娘娘就想给她量一量有多高,刚想着,你就回来了!”   “是吗?”   “对的!”猫儿声音雀跃,“三花娘娘都想好了,用三花娘娘的小竹杖给她量,等她长到和三花娘娘的小竹杖一样高,就不用再长了!”   小孩子总会以“和自己认同的大人有同样的想法”而感到开心骄傲。   现在看来,三花娘娘也是如此。   “现在看来,三花娘娘竟然想到了我的前面。”道人微笑着说。   “也刚想!”   “那也是我的前面了。”   “!”   随即道人取来她的小竹杖。   这根竹杖细细一条,高还不足半人,当年的三花娘娘用着倒是合适,可在如今的她手上,已经不能当拄杖用了,只能当棍子和钓竿,拿在道人的手上更是一根小竹条似的,很是轻巧。   “……”   道人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只将小江寒哄过来,让她贴着墙站着,三花娘娘变成人形把她扶着,让她尽量站得更直一些。   道人则将竹杖贴着墙壁,比划了下小江寒的头顶,又低头看了看她的身板,将没站直的地方也大致算了进去,随即用指甲在竹杖上一划。   细细的小竹杖上顿时多了一道印记。   “没有这么高!”   三花娘娘严肃的说道。   “小江寒刚刚才学会站,还没有站直,过些天站直了,就有这么高了。”   “是哦……”   道人看着她的表情,摇头笑了笑,没说什么。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本身就长得快,小江寒跟在三花娘娘与自己身边,能沾灵气,身体健康,加上吃得也好,自然长得更快。   这根竹杖不知道能用多久。   “唉,不知不觉,已是大安十年初了啊。”道人感叹一句,刚刚睡醒,虽是下午,精神却很饱满,没有任何困意,“我们收拾收拾吧今晚你们休息一觉,在下打坐即可,明天一早,我们就回逸州。”   “回逸州!”   “小江寒应当是去年春夏出生的,不过既然是大雪捡到的,便将大雪这一天算作她的生日吧。”   “好的!”   “……”   道人盘膝一坐,闭目皆是过往。   不知不觉,已快二十年了。   耳边响起猫儿磨爪子的声音,随即还有一道更轻更细的声音,似乎是小江寒在学着她磨爪子的动作,用手抓着木板玩。   徒弟自有徒弟福……   道人如是安慰着自己。   何况这名女婴尚且年幼,只看得出根骨资质,有一些本性却也是天生注定的,如今还看不出来,要等过几年,她长大一些,能看到老了,才能决定是否要收她为徒,由她来继承伏龙观的传承。   大抵来说是不会有差了。   ……   扶光县外玉曲河边。   道人站在岸边,询问船家:“若往下走可能通往隐江?”   “玉曲河正是流入隐江。”   “隐江似乎也能通往柳江?”   “隐江与柳江也有交汇之处,不过小人可就到不了了,最多能带先生进到隐江,先生这是想去哪里?”船家对他问道。   “想去逸州。”   “逸州?”船家皱了皱眉,似乎对此不甚了解,对他问道,“逸州可是与栩州交界?”   “正是。”   “那先生想走水路的话,便得从这里顺流而下,流入隐江,再走隐江到柳江,看柳江又怎么走到逸州去了。”船家看他是一名道人,身边还跟了一名小道童、带了一名女婴,语气也十分友善,“此去隐江顺流而下,若是客官要去,三人可同坐小人的乌篷船,这就出发,只是路上渡口若是有人招手拦船,须得再带上两位,一人本是三百钱,客官三人,就收五百钱就是。”   “……”   道人心中盘算了下。   柳江是不通逸州的,逸州盆地多山,道路难行,水路也不发达,要想从这里走水路去往逸州并不容易,只能走到栩州,再走陆路进逸州。   此前差不多就走过一次。   价钱倒是也公道。   如今世道越发混乱,生意难做,水路还常有风险,既然别人已经让了大利,宋游就不再讲价了。   “多谢船家。”   “先生莫要客气,上船小心。”   道人迈步上船,身后女童背着女婴,也一下从岸边跳上来,惊得船家一阵慌张,然而船头却一点没晃。   “当心。”   船家笑呵呵道了一声,随即站直身体,伸长脖子看了看,见渡口没有别人要走,后方路上也没有人来,便用船桨一撑岸,便沿江而去了。   “走咯~~”   一声悠长的声音,在风中飘散。   船只也是如此,顺风又顺水,直往隐江而去。   此去有好几天的行程。   三花娘娘沿途垂钓钓上鱼虾便熬煮成粥,当作船上所有人的饭食,小江寒除了第一天有些晕船,睡了一整天,之后便活蹦乱跳了,常常在船上爬来爬去,跑到船边找三花娘娘玩,口中咿咿呀呀,几度掉下船只,还没落水,又被三花娘娘抓住提起来。   船家才是要被吓死了。   两天晴朗,又有两天雨。   小雨只能沾湿船板,为木板增添几分湿意,将江面淋皱,大雨则能打着篷船笃笃作响,声音沉闷,会有水渗进来,倒也有一番风味。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陆续有人上船来,大多只是走很短一截,不到一天就靠岸下了,大多都会因为宋游身着道袍,与他聊几句,问些神仙妖鬼占卜命数之事,算是这一路上经过道人的过客。   两天雨后,天又放晴。   “啊……”   道人不禁叹气,无事一身轻松。   二十年行走即将结束,心中只有一颗如箭一般的归心。   清风几万里,江上一归人。   大约七天,才到隐江。   玉曲河与隐江交汇之处有一个较大的码头,因为许多船家只跑自己熟悉的水系,因此许多船只都在这里靠岸中转,颇为热闹。   道人换了一艘船,又往柳江而去。   这次仍是一艘篷船,船上倒是有了两名固定的客人,宋游一行到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船上了,这名船家更为贪心,宋游到了之后,竟还想在码头多等一位客人再走,被那两人催促着,不情愿的离了岸。   这两人乃是一名年轻书生,一名中年士人。   书生长得俊朗,颇为健谈,宋游到的时候就在船头与中年士人畅谈,宋游到后,更是眼睛一亮,报了名姓,邀请他与他们一同聊天,宋游只以自己带了一名女婴、须得照看为由,没有立马过去,只在船舱中听他们聊。   两人聊的正是世间妖鬼事。   “在下从阳州阳江过来,那边妖鬼要少一些,听说乃是有个斩妖奇侠,姓霍,颇有一身武艺,擅长降妖除魔,这才保得一方安宁。”那名年轻的书生与中年士人说道,眼睛都在发光,“要说这霍大侠斩妖除魔的本领来源,才是奇事妙事呢。”   “哦?如何个奇异法?”   中年士人也露出关切之色。   “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据说有个神仙行走阳州,途经阳都……”   年轻书生便将当时霍二牛如何胆大包天窃取神仙宝物、神仙如何考验于他、最后赠他宝物之事讲了一遍,讲得绘声绘色,眉飞色舞。   虽然角度不一样了,传闻久了也与真实有了出入,可在他口中听来,却似比真实的事还更精彩几分。   道人默默听着,满面微笑。   三花娘娘端坐船尾钓鱼,也回过头来,一眨不眨的盯着书生。   唯有小江寒在船舱中爬来爬去。   “那座大山本来无名,现在因为那霍大侠在那里捡到竹杖,也有了名字,名曰捡杖山。”年轻书生说道,“就因此事,这霍二牛啊,怕也是要将名字留到青史之中、几百年后了。”   “多少王宫贵族都做不到的事,竟然让他一个泼皮完成了。”   “这等神仙缘分,才是妙不可言。”   “谁说不是呢……”   “诶!凌公来自长京,长京为帝都,想来也有不少奇事吧?”   “凌某只是来自长京周边小县,离长京还有几百里,长京城中之事凌某也不是很清楚,就算听说过的,贤弟怕是也已经听说过了。”中年士人拍着膝盖与他说道,“要说的话,倒也有一件,传得颇广,也很有趣。”   “愿闻其详。”   年轻书生顿时露出感兴趣的表情。 ###第六百九十七章 修行不是无来由的风   “长京之外有一座山,宽达几百里,名曰北钦山,凌某住在北钦山的另一头,自小便听说山中有位蛇仙,仁德而出名,护佑着山人,但是山中还有一位隐世神医,世人称他蔡神医,更是有名,贤弟可曾听说过?”   中年士人拿起腰间小葫芦,仰头饮着小酒。   江上只有淡淡清风,春日舒爽,加上小酒暖着身体,别提多惬意了。   “蔡神医怎会没有听说过?”年轻书生如数家珍,“蔡神医医术高明,曾行走禾州除妖疫,行走竞州治大瘟,四处行医,所著《蔡医经》更是一经国子监的推广便被天下医者奉为医学圣典,如今各地名医仍在辛苦参悟,受益不尽。前两年更是听说蔡神医功德盖世,身死之后,到了阴间地府也当了殿君,好比地下阴王,至高无上。”   “哈哈贤弟真不愧是喜好此道的人。”中年士人又问道,“那么贤弟对于北钦山的蛇仙可有听闻?”   “这位蛇仙倒是听得不多,不过在下倒是从别处听闻过,说是前朝末年,本朝初年,太祖开朝之时得了一位神仙相助,叫做扶阳道人,有人曾看见过神仙与大蛇并行。此事曾记载于安清傅公所著的杂书中。”年轻书生说道,“不过别处倒是没有关于此事的传闻。”   “这件事我们那边倒是有所传闻,不知这位安清傅公是不是从我们那边听来的。”   “这位蛇仙又如何呢?”年轻书生又问。   “贤弟可曾听说蛇仙与蔡神医乃是多年旧友?很有交情?”   “这倒没有听过。”   “传说蔡神医自从隐居北钦山后,便常常去山中采药,然而山中常有蛇虫虎豹、妖精鬼怪,蛇仙敬佩蔡神医的品德,于是常常暗中庇护。后来蔡神医著作《蔡医经》,因书上所记医术通神,得天所妒,总有波折,几十年也成书不了,最后是在蛇仙的庇佑下这才写完此书。”中年士人笑眯眯的说着,顿了一下,又伸手点着,对年轻书生说,“因此整部 《蔡医经》中没有任何一味药用到蛇胆,蔡神医还在书中说,蛇胆虽有药用但弊端太大,劝人莫用,以别的药材代替。”   “此事当真?”   “不信贤弟可去翻看《蔡医经》,一看便知真假了。”中年士人胸有成竹道。   “若有此事,便真是世间一桩美谈了,若能在世间传开,未尝不能传到千百年后去。”年轻书生眼睛亮晶晶的。   “……”   小江寒仍在船舱里爬来爬去。   道人盘膝坐着,微笑着听他们谈话,看着这名年轻书生的表情,那因世间玄妙有趣之事而闪亮的眼神,倒是想起了当年柳江的那位书生。   这名年轻书生与当年那名书生对于世间神鬼妖怪、奇异妙趣之事的热爱如出一辙。   原来当年那位书生也被人称作是傅公了啊。   恰巧这时,两人也聊到了这位傅公。   “贤弟也爱看傅公的书?”   “在下最是仰慕傅公。此时前去栩州也正想去安清拜访一下傅公,听他说起当年遇见的神仙妖鬼事。想来一定有趣。”年轻书生答道,脸上有着掩藏不住的向往与崇敬,“傅公这一生,也不知见过多少妖鬼神仙奇事,要是换了常人,怕是全都遇害了。”   “谁说不是呢?如今世道乱,妖鬼多,要说前去见识,倒也不是不能见识到,可谁又有那个胆量呢?”   “是极了……”   “须得敬贤弟一杯。”   “凌公客气。”   “凌某家住北钦山外,也曾听过长京传来的许多故事,就是不知是真是假了,你我且共饮一杯,让我慢慢说给贤弟听。”中年士人笑着忽然想起船舱中还有一位先生,便又转过头来,“诶!这位先生可饮酒?”   “在下不饮酒?”   “听了这么久,可有了谈兴?”   “……”   道人稍作思索,便将船舱上的小江寒抱了起来,坐到船头两人身边,再将小江寒放在腿上,与他们一—行礼。   “先生这个孩童倒是漂亮,莫非是先生在哪里新收的弟子?”   “还得考验一二再说。”   “男娃还是女娃?这小脸蛋白嫩嫩的,照看得可真好。”   “女娃。”   “是……”   “缘分所至,江上自来。”   “哦!”   两人神情一肃,都是油然起敬。   “两位请继续讲说吧。”道人说道,“在下对于二位所说之事,也很感兴趣呢。行走天下这么些年,我们也积了一些故事,不敢白听,也可选一些稀奇有趣的讲给二位听。”   “那便最好了……”   中年士人与年轻文人都大笑。   笑完之后,中年士人又灌一口酒,与他们讲起当年家住北钦山下、听说的除妖人的故事,书生听完则说阳州海外龙王之事,道人则与他们说起此前平州南边大山神光冲天、惊雷阵阵、巨人行于云中之事。   中年士人又说此前俞相死后驾鹤而去之事,书生则说起余州风狐之事,道人只好再说天柱山封山之事。   如此轮转,几乎不停。   互相都很尽兴。   就连本是逆行的轻舟,也似是因为心情畅快,竟也觉得轻快。   只是道人心中却很感慨。   说来说去,说去说来,原来十有八九,都是自己和三花娘娘留下的故事。   不知不觉,自己与三花娘娘原来已经成了江湖传闻,不仅在茶楼酒肆里,就是在这大江之上,万里清风之中,也有人在说着自己的过往。   随即又因书生说起了余州风狐之事,中年士人醉后说起了北边传来的一些传闻,他们又从神仙妖鬼、奇异志怪之事说起了人间大事,从上古时候聊到前朝末年的乱象,隐射今朝,又说到天子与国师,朝堂乱象。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又是好几日的行程。   篷船在隐江柳江交汇之处停下,比预计的早到了一天。   本来因为没有再带上一两名客人而颇有些不愉快的船家,在收到众人的钱财后,也终于露出了笑容。   中年士人是孤身来这边赴任的,就此下船,走陆路去自己的上任之处了,道人则与年轻书生又找了一艘常在柳江上跑的篷船,逆流往上。   逆流终不如顺流好走。   价钱也要略贵一些。   不过安清与凌波也几乎在栩州的边缘地带了,没有多久,年轻书生也到岸了。   “同船相渡,本是不浅的缘分,与先生又相谈畅快,先生所博见多闻,令在下敬佩不已,真是幸事一桩。”书生对他拱手道。   “与君相遇,亦是我们之幸。”   “诶!对了!”   书生本来已想下船,又看向道人,对他邀请道:“一路畅谈听闻下来,得知先生对安清傅公之事也颇为了解,想来也是对他有兴趣的,先生若无急事的话,何不与在下一同在此下船,共去拜访安清傅公?”   书生说着顿了顿,怕他不答应,又补充着道:   “安清的风景常记于诗词文章之中,极具盛名,听闻道长乃是行走天下,游历人间,拜访完傅公之后,还可与在下共赏一番安清风景。正好明年开春便是江湖五年一度的柳江大会,就在安清举办,是江湖上少有的盛况,如今天下乱,武人层出不穷,届时都将在安清一争高下,道长若是不急着走的话,还可以看了这场盛会再走。”   柳江大会啊……   道人倒是眯起了眼睛。   一下勾起了回忆。   却不是上次,而是二十年前,那场水墨一样的烟雨与无数开花的伞。   舒大侠身为惊雷剑派之主,江湖公认的惊雷剑圣,怕是大概率要来走一趟的,却不知另一位故人可过上她想过的生活了,可还会来此地?   至于当年别的故人……   恐怕就连西山派当年的掌门,如今也极大可能作了土了。   月寒日暖煎人寿啊。   “……”   道人还是摇了摇头,对他说道:“在下行走天下,游历人间,也曾来过安清,这次该归家了,就不在此多留了,足下还是独自前去吧。”   “哦?”年轻书生顿时来了兴趣,“道长来过安清?”   “自然来过。”   “那道长可曾去拜访过傅公?”   “在下确与他有一面之缘。”   “哦?不知是何时?”   “足下若能见到安清傅公,问他便知道了。”宋游与他拱手,“愿足下一切顺利,若能见到傅公,请替在下问一声好。”   “唉……定然记住……”   年轻书生叹了口气,只好也与他拱手,独自下了船,踏上渡口。   船桨用力撑岸,船又回了江心。   船家看了看岸上的书生,又看了看船上的道人,对他说道:“先生到念平走水路是最正确的了,若走陆路,山高皇帝远,草盛贼人多,这条路上不知有多少匪徒,除了匪徒,还有妖魔鬼怪,难走得很呢。”   “匪徒还是那么多吗?”   “一点没少。”   “官兵也不管吗?”   “谁知道这边管官兵的将军叫什么来着,大家都说他拥兵自重,早就不听朝廷的了,许多匪徒都与他有关系。”   “这样啊……”   “如今乱世,日子越发难过了。”船家一边努力撑船,抵消水流,一边又问道,“先生不在观中修行,带着这么小两个女娃娃到处走,就算不怕遇到危险,也不怕累到两个女娃?”   “累是累了点……”   道人牵着小江寒的手,笑着与船家说,也低头看向小江寒。   “可修行哪能光在山中呢?”   须知这修行啊,不是无来由的风,恰恰相反它是行走人间、阅遍世事结出的果,光是在山中,是很难结出修行之果的。 ###第六百九十八章 天下处处是故识   安清县外,傅家田庄。   一排竹舍紧靠农田,上推的窗,被木杆撑到了最大,春风春光都好进来。   窗外山头百座,重叠成影,窗内的傅公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在这年纪头发就已经有几分花白了,世人有传说是他写了太多神仙妖鬼所致,又有传说是他年轻时曾与女鬼有一段情缘,被吸了阳气,众说纷纭,可傅公身体却很好,也浑然不觉有什么,正招待今日刚刚认识的客人。   客人是个年轻书生,一如他当年。   “哈哈哈哈……”   傅公坐在竹椅上,仰头大笑:“贤弟误会了。人生有限,傅某这一生就算再长,又怎能见到那么多神仙妖鬼,书中所记之事,十有八九也是傅某行走各地、于不同人口中听闻的啊。”   “原来是这样!”   “哈哈哈……”   “即使如此,傅公这一生也算精彩至极了,傅公所著之书,更是不知让多少人痴迷沉醉,能见傅公,实乃在下之幸。”年轻书生说着,这才想起自己还在江上受了别人之托,于是又说:   “对了,在下走水路过来之时,路上遇见一名道人,只说姓宋,自称与傅公曾是旧识,托我向傅公带一声好。”   “旧识?何时的旧识?”   “在下问他,他也不答,只说在下来了这里,问及傅公,自然就知道了,颇为奇怪。”   “道人?姓宋?”傅公不由得深深皱起了眉,“长什么样?”   “模样……”   年轻书生不由皱起了眉,水上才刚分别几日,竟然就已经有些想不起来了,只得努力回想形容:“看着年纪不大,可神情却很沧桑,具体什么模样倒是记不得了,只记得颇有些不凡,怕也是有些道行修行的。”   “傅某认识的道人可不少。”傅公虽然如是说着,心中却隐隐有种感觉,“那名道人可带了一匹枣红马、一只花猫儿?”   “并没有。”   “难道孤身一人?”   “那倒没有。而是带了一名女童,大概十岁左右的样子,酷爱钓鱼,喜欢煮饭,还有一名刚会说话的女婴,船到半途才学会走路。”年轻书生说着又顿了一下,“对了,他自称是从逸州来游历天下的,如今要回去了。”   “……”   傅公顿时一惊,几乎坐直。   虽然书生口中神仙模样模糊,身边带的人也与他记忆中并不同,可一句“从逸州来,游历天下,如今要回去了”,还是让他瞬间明白了。   当年江上初见,如今已二十年。   自己当时还说今后要去拜访来着。   既说要再去拜访那传说中的阴阳山伏龙观,也说要去拜访江上那名道人,如今看来,是时候了。   “傅公怎的这副表情?”   书生见状不由看着他,关切的道:“那人可是傅公的旧识?”   “是……旧识……是……”   傅公连连点头,这才放松下来,又看向年轻书生,眼中闪过复杂神色:“贤弟啊,你与我当年的经历,真是一模一样啊。”   念平渡口。   三花娘娘一手提着褡裢锦袋,一手夹着小江寒,像是带了一只小猫崽子一样,很轻松就下了船。   小江寒也真像是一只听话的小猫一样,老老实实,双手双脚自然下垂,连眼睛都不乱晃,直到三花娘娘将自己放在江滩上,又乖巧站着,望着三花娘娘回去拿别的行囊与交付船钱。   道人走在后面。   “先生当心一些,如今世道很乱,过了念平渡口,往逸州走,山路很多,小人常在江上跑,常听船上客人说,那边贼匪也是不少。”   “多谢船家。”   “客官慢走。”   船家从三花娘娘手中接过船钱。   道人也下了船。   念平渡口是一片浅滩,满地鹅卵石,空气中飘荡着纤夫的吆喝声,似乎比起当年更沉重了几分。   “呼……”   道人呼出一口气。   不知不觉,空气中已多了明显的暖意,四周山林中也是春意渐浓,就连脚下浅滩石子之中都有青草冒出头来。   水路固然比陆路来得舒服,是这年头长途旅行的最好交通方式,可逆水行舟也不见得比陆路走得快,三次中转下来,几千里的水路,除了第一次顺着玉曲河而下是顺水以外,都是逆流而上,加上中间找船等船的时间,算算竟也花了一个多月。   已经是阳春三月了。   道人回过头来,三花娘娘与小江寒站在岸边,小江寒努力站直,三花娘娘又拿起了小竹杖,贴在她背后,要看看她站直后有没有那么高。   燕子飞在旁边,悬停盯着看。   道人也走过去看。   不出意外站直后的小江寒的身高不仅达到了小竹竿上道人划线的刻度,甚至因为这一个多月的良好伙食,还超出了一小截。   只超出了很小的一小截。   可千万别小看这一点。   三花娘娘第一次在长京小楼木墙上划下刻度,游历几年归来,第二次再划刻度,也就比这一小截多一点点罢了。   “……”   宋游明显看见三花娘娘睁大了眼睛,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连忙低头仔细看,看小江寒有没有站在平地,自己的竹杖有没有拄在坑里,甚至检查了下小江寒有没有踮脚,如是重复量了好几次。   直到确认小江寒确实长了这么多。   仅仅一个多月的时间。   “轰!”   三花娘娘脑中一声闷响,愣在当场。   “小孩子就是这样的,刚开始会长得很快,一段时间就一个样。”宋游终究是于心不忍,开口对她说,“等以后就会长得很慢了。”   “真的?”   “不敢欺瞒三花娘娘。”   “什么时候会长得很慢?”   “什么时候会长得很慢?”   “长得和大人差不多高的时候。”   “……”   三花娘娘愣愣盯着他。   “三花娘娘~”   这小东西还跑过来抱她。   大约几刻钟后。   三花娘娘面无表情的背着小江寒,拄着自己拄起来已经不太方便的小竹杖,跟随道人往山上走。   山间有一片空地,有几名商旅行人等在这里,身后的纤夫号子仍在空中隐隐飘来,这些商旅行人一见到他们,便全朝他们投来目光。   “先生,可要等一会儿,人多一些一起走?”   一名行人朝他问道。   “怎么了?”   “先生没听说吗?前方山路上有贼人,颇为凶悍,而且还有人曾在山中听到虎啸声,人少过去恐有危险,人多便保险一些。”   “原来如此。”   “先生可要等待?”那名行人问道,“如今这世道,山匪可是连道人僧侣也要害了。”   “那便等等吧。”   道人扭头一看,随便寻了一块石头,便坐下来与他们一同等待。   三花娘娘则依旧背着小江寒,面无表情的站在他身边,道人叫她坐她也不坐,脸上看不到一丁点表情,正处于怀疑猫生的过程当中。   先前说话那名行人来找道人:   “道长可会卜算?”   “在下不会。”   “那么可懂武艺?”   “在下不会。不过在下身边这名童儿却是颇有本事。”宋游正好趁着三花娘娘怀疑猫生之时,在外人面前吹捧她几句,“别看她小,却有着很了不得的本领,应能保证我们安全。”   “先生莫要哄我。”   “不敢不敢。”   行人仍是将信将疑退了回去。   陆续又等了两名商人。   加起来差不多有七八个人了,其中有一名配了长剑的书生与一名拿了长刀的武人,应是觉得差不多了,心里有底了,众人这才出发。   道人揉揉女童的头,也起身跟上。   此去多是熟悉的道路。   翻过一山,又是一山。   宋游可以明显感觉得到身边人的紧张,并且随着经过荒山,越来越紧张,不时有人仰头往密林中看,也能明显感觉到来自密林中的目光。   对于这些,身边的三花娘娘比他感受更为清晰,尤其是后者。   三花娘娘仍旧背着女童,面无表情,有时走在他前面,有时走在他后面,却时不时停下脚步,仰头往密林某处看过去,目光久久不动,片刻后才将目光收回来,又扭头看向道人。   身边有人在窃窃私语。   “就是这边了……”   “过了这里就好了……”   然而只听密林中一阵晃动,走在最前面的人被吓得大叫一声,最后面的人也大叫一声。等到众人回过神来,已经有十几名提刀拿枪的山匪贼人从他们前后冒了出来,堵住了山路。   “啊!!”   有妇人被吓得大叫。   就连那名佩剑的文人与提刀的江湖人也十分紧张。   山贼太多了。   “山贼爷爷莫要冲动,好说好说,你们求财,我们求个安全,我们都是长期从这里过的,愿意留个买路财孝敬诸位。”   “王某乃是金刀门外门弟子,师承金刀门‘砍风刀’高化,师祖乃是金刀门的‘斩月刀’禹正青,明年开年就是柳江大会了,王某奉师门之命来与逸州的西山派送个信,都是混江湖的,望诸位好汉行个方便。”   “莫要杀我……”   山间一时有些杂乱。   唯有三花娘娘心情沉重,知晓遇到这些山贼,尤其是近几年来,哪怕是道人,不给钱也是难以过去的,可是给钱的话,哪怕只给一文钱,也是要了她三花娘娘的半条猫命,半身道行。   是绝不行的。   于是女童仍旧沉默着,只是解下腰间的束带,将身后背裙中的小江寒放下来。   “什么金刀门外门弟子?金刀门真要给西山派送信,商议柳江大会的事,会只派你一个外门弟子来?”   “莫不是编的名字?”   “拿出信物看看!”   “就算是真的,你金刀门身在何地,能吓到我们栩州的好汉不成?”   “其余人莫要废话,拿出所有钱财,我们取走一半,老实一些,没有私藏,可以离去,女的留下。若有私藏,砍断手脚,喂山间猛虎。”   “……”   当即山中一片哭天喊地。   有求饶声,有讨价声。   “三花娘娘~~”   小江寒已经被放在了地上,睁着一双大眼睛,不解的看向三花娘娘,张开手要抱。   三花娘娘则往前走去。   刚迈出两步,忽然又停下,扭头直直看向远处山间,眼神微凝。   “嗷~呜~~”   山间有悠长的虎啸声。   一时山间全都安静下来。   所有人全部愣在当场。   这一声虎啸,当真是响透山林,震慑人心,声音已止,余音却仍在山间回荡。   “老虎爷爷来了……”   山贼们顿时露出恐惧之色。   按理来说,这么多人,有拿着刀枪,面对寻常山虎,应该不怕才对。   “要不要走?”   “不能随便跑,我听人说,人跑的话,老虎一定会追,就是不知道这位山君爷爷怎么样。”   “且先看看它来不来……”   “听说这位山君爷爷是得了道的,能听得懂人言,要是真的来了,咱们就先给它磕几个头、说几句好话再走。”   众多商旅行人一动不敢动。   山贼们既想退去,又舍不得好不容易碰见的肥羊,心存侥幸,压低声音商议。   “嗷呜~~”   又是一声震天的虎啸。   这次离得更近了。   众人的心都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骤停了一瞬,喘不过气来。   顺着声音看去,只见得远方山间的树林草丛刷刷抖动,偶尔可在树林草丛的间隙间见到一点斑斓,可以藉此想象出猛虎体型的巨大。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众人双腿发软,都不敢动。   唯有三花娘娘盯着那个方向,目光随着它的移动而移动,面无表情,不见慌乱,不见畏惧,只将手伸进褡裢,握住了小旗子的木杆。   “吼~”   刷的一下,猛虎从林中冲出,大如水牛,快如闪电,势如崩山。   却不是对着众多商旅行人,也不是对着道人,而是对着那些山匪贼人,一巴掌就能将一个拍下悬崖,一口就能咬掉半个人。   众多山匪贼人虽有兵刃在上,却不仅毫无反抗之力,甚至连反应的时间也很缺乏。   偶尔有人抬起兵刃,还没有砍出,只是与猛虎拍来的爪子碰撞,就已崩断了,或是反倒被巨力拍击之下嵌入了自己的身体里。   瞬息之间,众人前面的贼人就没了。   后面的贼人见状,慌忙逃窜。   老虎却只是仰头一啸,声音一过,他们就被吓得怔在了原地,像是失了魂,又被老虎冲上去逐一拍死。   三花娘娘保持着站在原地、手伸进褡裢握住小旗子的姿势,却偏过了头,直直盯着这只猛虎,眼中闪过几分好奇。   仅仅片刻,山匪贼人就已全部死绝。   一行人中有被吓得面色惨白的,有看出几分不对的,也有跪下来磕头的。   直到这时,猛虎这才回过头来,看向众人中的道人与女童,眼光闪烁,竟是朝着他们低头颔首,像是致意,随即才迈着步子,走入山林。   “原来也是故识啊……”   道人看着它的身影,还从它的身上看出了几分香火气。   看来它也是走上了正道了。 ###第六百九十九章 三花娘娘的厉害之处   “这老虎成精了!”   “肯定是成精了!不然怎么能长到这么大?不然那么多拿着兵器的山贼,怎么被它三两下就弄死了个干净!”   “它不吃那些山贼!也放过了我们!”   “难道是这片山里的山神不成?”   “哎呀神仙显灵救人啊……”   众人惊魂未定,却也吵闹不已。   “先生!先生!”   有人逐渐反应过来,想起刚才之事,看向宋游一行:“敢问先生可是与那头……那位……”   “山君。”   宋游提点着道。   “哦对对对!山君!先生可是与那位山君相识?”有人问道。   “多年前有过相识。”   “难怪常常听说这条路上有人被山匪贼人所害,从未听说过这位山君出面来救,说来我等皆是受了先生的恩啊!”   这人说着,连忙施以大礼。   其他人这才回过神,连忙跟着施礼。   “切莫如此。”宋游摇头道,“诸位该对那位山君施礼才对。”   “哦对对对……”   这人又转身对山君离去之处施礼。   其他人也都跟着转身。   “山匪贼人已除,此地不宜久留。”道人从刚才开始就将小江寒拉到了自己面前,一直捂着她的眼睛,此时转头看了看四下的血腥场景,要么是被拍得软烂的尸体、要么是被咬掉一半的躯干,妇女被吓得大哭,男子也掩面不敢看,于是说道,“我们还是尽快离去吧。”   “是是是……”   “快走快走!”   “别在这里待了……”   众人连忙拿起行囊,快步离开。   离开之时,不忘回头看道人。   道人则是将小江寒抱起,依旧用一只手遮着她的眼睛,她则不断伸手,要将道人的手拉下来,和当年的三花娘娘像极了。   “看~”   嘴里还吐出模糊的字眼。   “乖啊,别看。”   道人温柔的对她说道。   “走吧。”   这句则是对三花娘娘说的。   一行这才继续启程。   只是众人一边走着,三花娘娘还会时不时的停下回头,往身后山林中看,道人也能感觉到身后山林中持续朝自己这方投过来的目光,起初他只是以为这位山君心善,想一路跟随保护,不过看那山君时远时近,走得久了,他便停了下来。   众人见他一停便也停下。   “先生,怎的了?”   “没什么事,只是这位山君一直跟随着我们,怕是还想与在下说几句话,诸位在旁,它不好过来。”道人对他们说道,“便请诸位先行,在下等一下再来追赶诸位。”   “这片山中贼匪可不止一家啊,离了先生,我们心中都惧怕。”   “是啊是啊……”   众人表情都很紧张,俨然也将道人当成了有道行的高人。   “诸位莫忧,在下很快就追上来。”道人对他们说道,又指着天上,“何况还有在下的探路官跟随保护你们,不必害怕。”   众人闻言纷纷抬头看去。   “扑扑扑……”   一只燕子飞了下来,落在头上林梢。   “可莫要小看他,这位乃是安清燕仙的后代,道行高强,神通广大,别说寻常山匪贼人,就是山中妖怪,小的神仙,怕也不如他。”   “安清燕仙的后代?”   众人显然都是听过安清燕仙的。   既在念平古渡汇集,又往逸州方向走,十有八九是从柳江下游来的,那方正是安清所在的方向。何况如今的安清燕仙早已家喻户晓,越是吃不起饭的人越记挂着他老人家的功德,早已是名声不亚于周雷公的神灵了。   片刻之后——   一行人在燕子的跟随下越走越远,道人与三花娘娘、小江寒则留了下来。   “刷……”   身后山林中陡然窜出一头大虎,因为体型太过巨大,挤开树林草丛时发出明显的声音。   道人站在路边看着它。   三花娘娘也严肃的盯着它。   猛虎慢吞吞走近,有如闲庭信步,仅是一头猛虎便占了半条官道,随即竟人立而起,对着道人行礼。   “尊驾,好久不见。”   “多年不见,山君道行精进许多啊。”道人也连忙抬手,与之回礼,“方才多谢山君了。”   三花娘娘依旧面无表情,也跟着抬手行礼。   “区区一群恶人,为难不了尊驾,我也只是为尊驾省点麻烦而已。”猛虎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竟是再度对他低头屈身,“今日巡山之时,能在山间看见尊驾的身影,真是意外之喜,此时特地来寻,只是想为当年之事亲口与尊驾道一声谢。   “一来谢过尊驾当年不斩之恩。   “二来谢过尊驾当年的劝诫,若非如此,我就算不在某个雷雨夜死在雷公手里,不在某天被官兵或除妖人所害,也决计没有今日。”   “山君此言差矣,当年山君下山,也只是吃了一只牲畜而已,当时山君腹中已然饥饿,却还能控制住自己不随便吃人,在下又怎能因此害了山君珍贵的道行与性命?”宋游说道“至于当年劝诫,也不过三言两语,山君不必如此客气。”   “当年我还懵懂,灵智初启,不知道别的,却是后来才知道,当年尊驾耐心的几句劝诫对我帮助有多大。若无尊驾,我绝对没有今天。”   猛虎行完了礼,这才重新趴下来,又原地坐下,看看道人,又看看旁边女童女婴。   “若是山君非要谢的话,在下便厚颜承下了,今日山君的相助,便算一笔勾销。”   “多谢尊驾。”   猛虎言行举止颇为有礼。   宋游与它对视,也不禁诧异,这竟是二十年前那头猛虎。   稍稍顿了顿,他才又问道:“我观尊驾身上已有几分香火气,不知从何而来呢?”   猛虎一听,顿时坐正了。   眼中有警惕,也有不安。   如豆一般的眼中闪过几点光泽,犹豫三番,它还是决定如实说道:“当年被先生指了道路之后,我便回山中清修,灵智慢慢开全了。最近一些年不知怎么回事,山中妖精鬼怪多了起来,我的道行也涨进很快,为了学习人言,更近一层,我曾偷偷去山下刘家村中,到人屋后趴伏,偷听村中百姓与富户讲话,时间久了,有时也会被人发现。   “后来村中后山闹了妖怪,村里又闹了僵尸,皆是我出面降伏,既算是还当年那头被我祸害的牲畜,也算是还他们教我说话的恩情。   “也不知他们是否知晓我便是二十年前那头下山的妖虎,只将我当做山君,或是山神的化身,竟供奉于我,向我祈求庇佑。   “再后来我偶尔在山中行走,捕猎修行,被人看见,加上刘家村的传说,也被人当做山君山神,一来二去,便多多少少沾了点香火气。”   猛虎声音有些忐忑。   当年的它只是本能的对道人感到警惕,懵懂间听懂了道人的话,觉得道人说得有道理,便回山中修行去了,却是直到很久之后才明白,当年那位定然道行不浅且精通法术,若是他的脾气暴烈一点,自己恐怕当时就被诛灭了。   虽说如今世道大变,自己的修为增长很大,猛虎又天生强大善斗,它却还是不敢确定自己能否从这位手中逃脱。   “山君莫要紧张,在下虽是道人,却也不管这些,在下身边这位三花娘娘曾经也有一身香火气。何况山君做的乃是善事,若因行善而罚,在下未免也过于暴虐无情了。”宋游说着顿了一下,又摸了摸身边三花娘娘的脑袋,“在下只是好奇山君既有如此本领,又有香火气,恰好这条路上常有山匪贼人害人,甚至有人遇害之后,还可能因此被人认为是山君所害,山君为何不动手清理一下,好牟取更多香火呢?”   “怎敢做此事?”   山君顿时更加警惕了,对他说道:“我曾听人说过,未经天宫允准或朝廷敕封,擅自为善,敛取香火,便是邪神与淫祠,要被剿灭的!我倒是愿意做这样的事,可如今这一身香火已让我十分担忧了,若是再将山匪贼人除掉,即使我趁夜去袭,不让任何人看见,山下也有许多人向我祷告祈求此事,他们知晓山中恶人死光了,也定会更加虔诚,届时一身浓重香火,岂不为我招来祸端?”   这句话倒是勾起了三花娘娘的回忆,一时她的眼中也开始闪烁起光泽来。   “哈哈哈,山君多虑了。”道人却是大笑着,同时揉着三花娘娘的头,对山君说道,“一来天宫的雷部已经换了主官,如今的雷部主官周雷公对妖怪与邪神更宽容,查得更细,绝不胡乱诛除,二来天宫已变了,在此之后,即使是未有敕封的当地神灵,只要不是作乱的,天宫也不会再派出神仙或知会官府铲除。”   “当真?”   “自不敢说谎。”   道人笑着对它说道:“山君既已有了香火气,便行善去吧,也许有朝一日,真能成就人间山神之位,便算修成正果了。”   猛虎多疑,眼光闪烁,却没有多久,便选择了相信于他。   只是它的神情却更纠结了,再度人立而起:“刚刚才向先生谢了二十年前劝诫之恩,如今又有指点,我又该如何是好?”   “在下是人,代表人道,山君若能听我建议,便是造福于人,又哪里谈得上恩谢呢?”   “这……”   猛虎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   只是那句“代表人道”它就没有往心里去了,只觉得是寻常一句话。   又谈几句,猛虎行礼几度,这才转身钻回山林中,逐渐远去。   道人目送着它,收回目光,又看向三花娘娘,颇有些感慨:“不知不觉,三花娘娘面对这位山君,竟也一点不害怕了。”   “……”   女童也望着那方,眼光闪烁,收回目光与他对视,显然也对当年与这位山君初次见面的场景印象极深,许久才说:   “它都会说话了!”   “过去太久了,三花娘娘的变化不也极大吗?甚至比山君还更大许多。”   “可是它好像又长大了很多,三花娘娘却还是这么大点,变成人也没长高多少。”三花娘娘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   竟然还能扯回这里。   道人觉得有些棘手。   “本事又岂是身高与体大可以说明的?若是如此,在三花娘娘眼中,在下岂不是不如这位山君厉害,不如仙鹤厉害,更不如柳妖厉害、不如那海上的千年蛟龙厉害?”   “不是!”   这句回答倒是毫不犹豫。   “这不就是了吗?三花娘娘的厉害也与身高体型无关。”道人往前走着,边走边说,“哪怕三花娘娘的本体再娇小,化人之后再矮,也无法改变三花娘娘本事高强的事实,无法掩饰三花娘娘在修行和学习上的天赋,二十年前,山君强于三花娘娘,二十年后,已然易位了。”   “!对哦!”   “这便是三花娘娘的厉害之处了。”   “!!”   女童神情凝了又凝。   心中终于开始舒服了。   “我来背小江寒!”   “多谢三花娘娘。”   “咿!呗!三花娘娘好大!”   “那不是三花娘娘,是老虎。”   “老湖~”   “老虎。笨人。”   “笨~人~”   “老!虎!”   “老虎!”   道人微微笑着,继续往前走。   走着走着,好像看见了当年的刘家村,村落和记忆中差别不大,因此又记起了当年那只胆小又勇敢、被山君的体型深深震撼到的猫儿,再想到如今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别的技能也越来越多的三花娘娘,真是忍不住有一种恍惚感。 ###第七百章 又了一件旧事   “扑扑扑……”   道人带着女童沿着山间官道拄杖缓行,忽有一只燕子飞来,落在树梢上。   “先生,前面遇上一群官差官兵,好像与你有些关系。”   “哦?官差官兵?怎会和我有关系?”   “好像是护送什么东西的,还有官员陪同,他们停在路边休息,我们走过去后,那群百姓看见他们,就问官员是否可以与他们同行,那个官员好心允准了他们请求,然后我就听见那名官员问百姓们,是否知道灵泉县阴阳山。”   “这样啊……”   道人一边走一边思索。   官道盘绕山间,像是一条土蛇,偶尔露出石层,倒也算好走。   “扑扑扑……”   燕子瞄了眼背着小江寒当苦力的三花娘娘,觉得还是探路舒服,于是又飞了回去。   三花娘娘则一点不觉得累,反倒一边走一边与小江寒说话,教她一些猫言猫语只是走着走着,她却不由闭上了嘴,伸长脖子看向前方。   不知何时路面上的土层泥层已经变得很薄,露出了下面的青石层,路旁的树也变得很茂盛了,遮住了晚春时节和煦的阳光,在地面上留下了大片大片的阴影和斑驳,最惹她注意的,莫过于树下的石碑。   那是一块界碑。   三花娘娘看见这块界碑的第一眼,本是想如她认字之后看见的每一块界碑一样,跑上去查看字迹、又跑回来告知道士的,只是却忍住了。   眼中有光闪烁。   有些东西好像本身已经记不得了,如今却又莫名其妙的从脑子里冒了出来,使她感到陌生又熟悉因此交织出奇妙的感觉。   三花娘娘扭头看向道士,又收回来,提着小竹杖却不拄,随着道人的脚步慢慢走过去。   石碑一面写着“逸州界”。   一面写着“栩州界”   这是三花娘娘见过的第一面的州界碑,也是道人第一次教她认字的时候。   三花娘娘站在这里,凝视了它许久。   当时此处的场景好似潮水翻涌,跑到她的脑子里来,好像过去了很久,又好像就是前些天。   “那只蠢猫……”   三花娘娘不禁摇了摇头。   竟然不知道读书才能变强。   “小江寒莫要学她,等到回了道观,三花娘娘就亲自教你读书认字,要早些认字,才能变得像是三花娘娘……接近三花娘娘一样厉害。”   “三花娘娘~”   “笨……喂你说得很标准,要是再多说点别的话就更好了。”   “耗子~”   三花娘娘无意识的挥舞着手中竹杖,迈步往前走去,虽然好几次回头看,终究还是慢慢走远了。   前方右侧有一片空地。   一大群人在这里歇息。   这群人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部分:一部分占了大部分地盘,中间是几辆马车,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周围有十几名军人和更多的差役,还有一名身着官袍的人站在最前面,与另一部分人谈话;另一部分人便是宋游先前在念平古渡遇上结伴的那群商旅行人了。   看见宋游走来,这群商旅行人立马兴奋起来。   “来了来了……”   “就是这位先生,与前方路上的山君是旧识,这才保了我们一条生路!”   “岑公说的灵泉县阴阳山我们不知道,但这位乃是修道高人,不妨问问他试试看,说不准他会知道。”   “……”   姓岑的官员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向山路上走来的道人。   听这群商旅行人说起他们方才的经历,若是在十几年前,怕是足以让他们惊得不敢相信的,可即使在妖精鬼怪频出的今天,这般经历也足以让任何人觉得神奇与幸运,可见他们的表情,却又不像说谎,官员难免便对他们口中这名修道高人兴趣浓厚。   等到道人走近,他便上前迎接,当先行礼问道:“在下岑星,字远广,见过先生了。”   “在下姓宋,逸州道人,有礼了。”   “方才听说先生与山间山君相识,又有安清燕仙的后代相随,定是有大神通大法力的高人,岑某向来仰慕这般高人。”官员颇有些年轻,也如大晏大多数官员士人一样,喜欢结交道人名僧,“却是不知先生在哪处仙山修行?”   “不是什么仙山,只是小山小门,小道观罢了。”   宋游仍然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是什么人,要去寻自家道观做什么,因此也没有立马说明,免得惹来纠缠麻烦。   随即继续问道:“却是不知足下又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呢?”   “我们从长京来,要往逸州拙郡去。”官员客客气气答道,“正好想请问先生,听说逸州拙郡有个灵泉县,灵泉县外有一座阴阳山,阴阳山上有一间道观,可我们在长京时就问了一些来自逸州的人,有人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有人听说过这里,却没有听说过这山上有间道观,有人听说过这座山上有间道观,又听说很多人去找了,根本找不到……我等奉命前去此地,却不知先生是否听说过这间道观,到底有没有,我们若要去的话又要怎样才能找得到?”   官员一边说一边打量着道人与道人身边的女童,以及女童背后的女婴,却只见女童仰头直直盯着他,女婴也嗦着手盯着他看。   那名道人则是问道:“足下去此地为何呢?”   “……”   官员一听便眼睛一亮,觉得他好像知道,却又犹豫了,不知该不该说。   最后也只是说道:“去送一样东西。”   却不料道人一听,便露出了微笑。   “原来是明德大典啊。”   “啊?”   官员顿时一惊,睁大眼睛看着他:“道长如何知晓?果真是有大神通大法力、料事如神不成?”   周边其余人听了,也都惊讶。   “非也,只是在下姓宋名游,正好来自阴阳山伏龙观,多年前曾与崔公有一段缘分,知晓他在著作大典,会将之送来。”宋游说着,这才指着三花娘娘与他介绍,“这位是我家童儿,三花娘娘。”   “真……真是宋仙师?”   姓岑的年轻官员顿时愣住了。   “自然。”   “三花娘娘?”官员又指着旁边这名背着女婴的女童,颇有些不敢相信,“难道便是那位著作《天牝日记》的三花娘娘?”   “足下曾看过?”   “曾拜读过。”   所谓《天牝日记》,便是当年三花娘娘游历海外回来写的日记,投给阳州书铺后,书铺的人为它取了名字,叫天牝日记。   听说这部书在如今的大晏也慢慢开始流行起来,皆因在此之前,世间虽有志怪书,却很少有好的志怪书,更没有以亲身经历的角度、记载得如此详实的志怪书,而且在这部书中,海外奇异之事之景令人眼花缭乱,对于常人很少遇到、遇到也不敢看的海龙王,最近一些年海上与沿海之人才开始供奉的白犀神都有记叙,叙事角度也很奇异,又是以更为少见的日记行事,一时也让很多人为之喜欢。   在这部书中,无论是笔者自己的奇异角度,还是笔者眼中那名无所不能的无名道士,都能让不同人为之向往。   只是道人目前为止还没看过。   道人此时也只是笑笑,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问道:“崔公的明德大典已写完了吗?”   “多亏朝廷鼎力支持,众多学士与崔公辛苦之下,前两年就写完了,当日长京天地都起了异象。后来又抄录了一份便是这一份,崔公特地叮嘱我们要在今年过后送到逸州拙郡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去,否则若逢乱世,这部惊世大作恐怕很难保存下来。”   “原来如此。”道人说着,又问他道,“不知崔公如今可好?”   “崔公……”   年轻官员说到这里,不禁露出遗憾之色:“崔公在著书完成并且抄录结束后不久,就因在朝堂上指责国师专权,为此前俞相鸣不平,甚至写了诗和文章还骂国师,隐射陛下,被问罪了,没多久死在了狱中。”   “唉……”   道人听到这里也不禁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便请诸位将大典留在这里吧,在下自会将之带回观中,妥善保存,若后世有用,便留给后世,诸位离去即可。”   “……”   官员稍稍犹豫了下,还是决定不去怀疑道人的身份真假,连忙转身,指挥着众人将一个个箱子从马车上搬下来,放在原地。   光是从箱子的数量与重量便能看出,这部大典究竟有多庞大,又耗尽了多少人的心血。   “在下要在此停留片刻了,请足下帮忙将这群百姓送出这片荒山吧,也没有多远了。”宋游对他们说道,“若是此后不再用马车了,可以不必原路返回而是借由金阳道去长京,要近很多。”   “岑某告辞。”   年轻官员恭敬行礼,带着一群面露狐疑之色的官兵官差与商旅行人离开此地。   走过一座山后,又过了一座山,早已经看不见身后之景了,忽然听见有风声鹤唳,回头一看,只见一只巨大的仙鹤振翅而起,扶摇直上,眨眼之间就从山中飞出,到了云端,往逸都方向去了。   “好大的仙鹤……”   “看来那名道人是真的!”   “岑公如何确定那道人真是来自灵泉县阴阳山,不是假的呢?”   众人都看向年轻官员。   只见年轻官员摇了摇头,却是不答。   崔公领他共事几年,亦师亦友,那部 《天牝日记》便是崔公与他一同看的,崔公将此事托付于他后他也问过几次那名道观有何稀奇,虽然崔公从未细说过道观中那名道人,但偶尔从旁说起一点,也在他心中留下了印记。   今日见了这名道人,与之相谈,他便知晓,这位道人大抵就是崔公心中那位。 ###第七百零一章 心中旧事起,静候故人归   白鹤将大典送回阴阳山伏龙观,宋游则在这片空地上休息了一夜,次日才继续出发。   此处已是逸州境内。   道人与三花娘娘一路往前,暮春时节已经十分暖和,哪怕是山中晚上,也并不寒冷,他们常常随便找个地方便露宿过夜。若是渴了,便寻山泉或路边人家讨一些水,若是粮食不够了,便在途径的城镇购买一些,或是向山中村民购买,也算方便,起码无需为此过多忧心。   逸州也变乱了。   道人一路往前,无论是受村民询问相请还是路上偶遇,除了不少作乱的妖魔。   当然,都是三花娘娘与燕子出力。   有时能得到一些银钱谢礼,有时能得到一顿好饭,有时能得到不少干粮水果,不管怎样,都算是收获。   因此也走得慢了许多。   尤其是有时山中妖魔邪鬼实在太多,宋游在一地停留吃喝、三花娘娘与燕子除妖,被村民热情款待,说什么也要停下来过夜吃顿酒席,最初还以为只是村民们淳朴的热情,可是一顿酒席吃饭,一夜睡醒,这才发现,隔壁村落的人昨晚就得到了消息,一大早就来排队相请了。   热情自然是热情,淳朴也淳朴。   时间却也消磨了不少。   好在道人早已无事一身轻,距离夏末秋初也还有很久,一点不急,满心都是闲情逸致,乐得多赏赏山水,也乐得替沿途村民除一些妖魔。   乐得消磨时间。   不知不觉,阳光便越来越耀眼了,正午下午时打在身上也多了几分滚烫,山林间开始响起了各种各样的蝉鸣声,吵闹之间富有生机。   三花娘娘时常走在路旁,往草丛里一伸手,便捉来一只指甲盖大小、青色的蝉,反手便拿给背后的小江寒玩,最初还会怂恿她吃,被宋游劝解几句之后她才改变了想法,变成晚上烧熟了再给小江寒吃。   林间每日都是斑驳,走在其中光影变换不停,有几分梦一般的感觉。   “已经夏天了啊……”   道人走在林间,不禁感慨一句。   “对的!虫子都变得越来越多了,叫鸡子,土狗子都出来了,晚上还有客妈,田里还有黄鳝,今晚上要是又在村子里面住,三花娘娘就带着小江寒和燕子去田里捉,捉到第二天早上我们就可以吃了。”   “……”   道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扑扑扑……”   头顶飞来一只燕子落在树梢。   “先生,距离逸都只有三百里了,如果中间不耽搁的话,大后天晚上就可以走到,不过看最近的速度,可能还要七八天。”   “不急……”   道人叹息着摇头说道:   不知不觉,又要到逸都了。   就在这时,远方山间忽然传来犬吠。   “汪汪汪……”   犬吠声在山林间回荡,久久不停。   道人不由停下脚步,竹杖转身,透过路旁行道树的间隙,顺着声音眺望远方。   却只见到一片茂密山林,不见屋舍。   山中藏有房屋啊……   房屋被树林遮蔽得严实,倒也隐约可以辨别得出它在哪里——   山中多是杂树,却唯有一片茂密竹林。竹子生长向来迅速,很适合用来遮挡房屋,加上竹子用途也多,还颇有几分雅致,自古隐居者,哪怕不用它来遮屋挡风也会种上一些,怎么都不是坏事。   加上细看山间,其实有一条不易被发觉的小路,估摸着也少有人走,从山下通往那方。   这年头的隐居者倒是越来越少了。   隐居很多时候也等同于独居,避世自然要避人。可哪怕在太平年间,若要隐居,没个好去处,不说山间妖精鬼怪、山匪贼人,就是山下村落中一些泼皮无赖与浑人,有时喝醉了酒,也得够你喝一壶,若是家中有女眷,那就更危险了。至于彻底远离人烟村落,也不太容易。   因此有些以隐士出名的山,山上隐士其实都是扎堆的。   真正敢于独居的隐士大多是清修的孤家寡人,或是有本事傍身的。   如今这年头便更加混乱了。   宋游倒是有几分好奇。   “汪汪汪……”   犬吠又响了几声,便停了下来。   道人收回目光,继续往前。   只是走出没有多远,刚刚过了一个弯,便见两名农家青年沿着山路跑来,跑得汗流浃背,脸上既有慌忙也有惊恐。   这一路上遇见太多了。   道人一看便知晓是怎么回事了。   于是他拄杖让到路边,看似为两名慌忙赶路的青年让开道路,可在两名青年因为他的一身道袍朝他投来目光时,他便开口问道:“两位为何如此匆忙的在山间奔跑,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两名青年对视一眼,还真停下了。   “回、回先生,我们村里昨晚闹了妖怪,正奉村正之命,要趁那妖怪还没跑回山中,要去前方山里请高人来除妖呢!”   “先、先生可会除妖?”   两人都气喘吁吁,对他说道。   “在下精于除妖之道。”宋游谦虚的说道,“可去二位村中除妖。”   “那妖怪可凶得很,房子都被它一下子就撞倒了,先生可不敢说大话!”一名青年脸上仍有惧怕之色,“若是先生不能除它,把它惊醒重新跑回山林都还是小事,恐伤了先生性命!”   “是啊!不可大意啊!”   “二位如此着急,在下怎敢欺瞒?”道人如是说道,“若是二位不信我们的本领,也可继续去请二位口中的高人,便有两重保险。”   “……”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   这倒正合他们的意。   村正也是这个意思,多请几位高人。   “我们愿请先生相助,若先生真有本领,真能除妖,必有谢礼!只是那妖怪凶悍狡猾,机会难得,请让我们请上前方那名高人一同去。”   “不是不信先生,实是那妖怪如今还在村外睡觉,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醒来,若它遁回山中,再找它可就难了。村正叫我们去请那位高人,若是没有请来那位高人而误了事,村里人定会责怪我们。”   “应该的应该的。”   道人露出通情达理的笑容:“不知二位的村庄在哪个方向?”   “在前边,距离这里还有二十几里,山路不好找,请先生在这里等我们,我们去去就回。”   “既然如此,在下可否与二位同去呢?”   “山路可不好走。”   “无妨。”   两名青年并不多耽搁,方才是停下来和他说话,多找一位高人,也是停下来歇息喘气,也就歇息了一小会儿,便又慌忙的往前方跑去了。   一边跑一边往后看,总觉得奇异。   自己二人虽说不善奔跑,却年轻力壮,同时也已经奋力往前跑了,可身后的道人拄着竹杖,迈着不急不忙的步伐,却仍跟在自己身后。而他身边那名背着娃娃的女童看起来还没长大,竟也牢牢跟着他们,脸不红气不喘。   原来就在后方,山路边缘,连道人和三花娘娘也没有发现的位置,草林之下竟藏着一条小路,便是通往那山中隐舍的小路。   道人跟在后头,总觉得有些奇怪。   冥冥中仿佛有种感觉。   两名青年显然是知道路的,不过路也不算熟,小路又实在难以辨认,好几次都是走着走着路不见了才发现走错。   终于靠近那间隐舍。   隐舍也在竹林后显出了真容。   共有几间房子,都不算大,既有竹屋也有茅屋,建在一大片竹林中,屋前有鸡舍也有一条守门黄狗。   “汪汪汪……”   黄狗一见他们就狂吠起来。   两名青年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好像快要晕倒了一样,可走近一看,每间屋舍的门都是关着的,只有黄狗狂吠不已。两人顶着黄狗的威胁,在门口问了几句家中可有人,却都没有得到回应。   道人则是左右查看。   屋舍之间建有鸡舍,竹林之中也散养着一大群鸡,多是肥硕的老母鸡,也有一只大红鸡公昂首挺胸、一身羽毛鲜艳多彩,站在鸡群中间。   竹林之间挡不住太阳的地方还有几块小土,种的是蔬菜,屋后有土,屋前有田,都种着有庄稼。   再旁边还有一个棚子,似是马厩。   高人显然不在家。   不过看来也不像是出远门。   两名青年不免慌乱。   等到宋游左右环看一圈时,却发现自家三花娘娘背着小江寒,已经走到了屋舍的门口,她无视了正在她身边狂吠的大狗,也无视了在她背上被大狗狂吠吓得惊慌失措的小江寒,只凑近屋门缝隙,弯下腰往里看。   一边看一边吸耸着鼻子。   好像在闻着空气中的味道。   “汪汪汪……”   “我们没有恶意,请足下莫要慌张。”宋游先是对黄狗说道,又看向三花娘娘,“三花娘娘,这样不太礼貌。”   “唔……”   三花娘娘直起身来,回头看向他,却只是盯他几眼,连解释狡辩也没有,只吸耸了两下鼻子,便又弯下腰,继续往里看了。   黄狗则是果真安静下来,只盯着他们。   “这里味道怪怪的……”   三花娘娘弯腰朝屋门缝隙,传来声音。   “怎么怪了?”   “有点熟悉。”   “熟悉?”   “三花娘娘忘记了!”   “……”   道人稍作沉默,看向身边二人,开口问道:“不知这位高人长什么样子?又有什么本领?”   “我们也只是上次村中闹鬼来请过她一次而已,只知道她是个女子,年纪不大不小,本领高强,善于使刀,妖鬼都无法挡住她的一刀。”   “啊……”   道人露出恍然之色。   难怪冥冥中有种感觉,让他莫名想来这里走一趙。   “先生……”   两人不知此处高人去了哪里,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寻,只好看向宋游,起码这名山间偶遇的道人看起来是有道行懂法术的样子。   “两位不必着急,在下有一位探路的好帮手,也有除妖之法,世间妖魔大多难以挡住他的法剑。”道人指着天上燕子,对他们说,“便请二位此时回村中去即可,我家燕子自会跟随,替村民除妖。”   “这……”   “先生不去了吗?”   “二位放心,若是我家燕子除妖失败,在下也定为村中除了妖魔再走,不过大抵是不会失败的。”宋游说道,“至于在下,此地的高人大抵是在下多年前的好友,在下须得在这里等她回来。”   “……”   两人面面相觑,又仰头看向头顶。   竹梢上真的站了一只燕子,低头与他们对视。   “我乃安清燕仙后人,请二位带路,定竭力为二位降妖除魔。”   燕子少有的开口,吐出人言。   两人大惊,却也信了。   随即还没休息够,又往回跑去。   燕子扑扇翅膀,跟在后边。   道人目送他们远去,这才收回目光,再次打量着这片山村隐舍。   随即也迈开步子,走近了屋舍,学着三花娘娘的样子凑近门缝,往里看去,还真看到了墙上熟悉的一柄短剑。   好在三花娘娘察觉到了他心中情绪的波动,并没有在此时反提醒他这不礼貌。   “……”   此时那条黄狗已经不再吠叫了,却也好像并没有完全相信他们,而是跑到了竹林前,站到了那群正在竹林中啄虫刨食吃的土鸡前面,仰着头很警惕的把他们盯着,似在保护自家财产。   道人隐约记得,在很久前曾有一次与女侠吃肉饮酒,谈论将来。   这位女侠曾说,今后要找个不收税的地方,过清闲日子,农忙时节农忙,不忙的时候就去山里捉兔打鸟,也要过上逍遥自在的神仙日子。   此处有田有土、有鸡有犬,距离最近的村落也有不短的距离。   远离城镇,远离江湖。   几间茅屋,干净整洁。   劈好的干柴与砍短的竹筒贴着墙壁整齐码放,怕是可以烧半年;马厩旁边也堆了不少半干草,绝大部分都是马儿爱吃的;田里地里长的庄稼蔬菜虽然有些潦草随意,可也完全够吃了,有的已到成熟时。   莫名有种简单又富足的安心感。   就是不知道交不交税。   大抵也是过上想过的生活了吧?   道人不由得露出微笑,随即就在屋前雨檐下盘坐下来,心中旧事起,静候故人归。 ###第七百零二章 故人具鸡黍   “扑扑扑……”   燕子飞了回来,短剑也随之飞了回来,而他一声不响,只站在竹梢上梳理自己的羽毛。   道人依旧坐在门口等。   夕阳西下,日暮生烟。   道人在门口坐了一夜,三花娘娘与小江寒也在门口坐了一夜,燕子在竹梢上站了一夜,那条黄狗也趴在前面盯了他们一夜,等鸡回笼,它就趴在鸡笼的门口,等鸡出来,它又守着他们,倒也颇为顾家。   直到次日上午,它忽一扭头,看向远方某处,随即不再理会道人,撒腿一跑,身影就消失在了竹林中。   宋游便知晓,它的主人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山间响起若有若无的叮当声音,应是骡马的铃铛,不知从哪里传来。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倒是辨得清方向了,可山间隐舍被茂密竹林所挡,道人看去,也看不见什么。   然而竹屋前的道人、身边学着道人盘坐的女童、学着女童乱坐的小江寒,还有竹梢上的燕子,却都顺着声音看向那个方向。   燕子低下头来,欲言又止。   “叮叮叮……”   声音很快到了竹林面前,清脆悦耳,伴随着山间四面八方的蝉鸣,使得道人的心中也多了几分期待。   竹林中出现了马儿的身影。   仍旧是一匹黄鬃马,矮小腿短。   却只见马,而不见人。   一只黄狗咬着黄鬃马的缰绳,牵着它从竹林之中穿过,走向林间的屋舍。   “唔?”   三花娘娘愣了愣,又扭头看向一旁。   “刷!”   一道身影从屋舍右侧闪出,手持已经出鞘的长刀,刀身雪亮有寒光,刚好与她的目光撞上。   “!”   三花娘娘刷的一下蹦了起来,落地已然站着,手下意识的伸进褡裢中,看向那方。   吸了吸鼻子,看清之后,才愣在当场。   “?”   对面的人亦是愣在当场。   双方对视,目光停滞。   小江寒这才后知后觉的爬起来,疑惑的看看三花娘娘,又看看远方持刀的侠客,不明所以,却也学着三花娘娘,努力的原地蹦趾了一下。   蹦起一指多高,落地差点没站稳。   道人随手扶住了她,也带着微笑,转头看去,看向故人。   “女侠,好久不见。”   远处黄狗则是停下不动,盯着他们,眼光闪烁,努力观察与思索着形势。   “嗤!”   长刀回鞘,收起银光。   黄狗也顿时放松了。   此时道人面前是一身黑衣的女子,长得与男子一般高,戴着斗笠,以布蒙面,随手扯下面巾,脸有些圆,白嫩了不少,仍是熟悉的样貌。   “怎么会是你们?你们怎么知道我住这里的?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皆是缘分。”   “……”   女子这才抱刀拱手,看看道人,又看看三花娘娘,与他们说道:“一别多年,可还安好?”   道人也站了起来,拱手回礼。   三花娘娘自是跟着学。   “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   “三花娘娘好像长高了一些了啊。”   “确实。”   “!确实!!”   “一别多年,女侠过得可好?”宋游也问了一句。   “过得挺好,比以前好多了,差不多是以前一直想过的生活了。”女子踏步走来,语气神态依旧,瞄了眼道人身边的女娃,“你生的?看起来长得怎么不像你啊!”   “江上而来。”宋游说道,“也许会是我观的下一代传人。”   “我猜也是。”   女子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进来吧。”   道人没有出声,只是迈步进去。   屋里陈设简单,因此也不杂乱,收拾得干净,最中间便是一张木桌,几张高板凳。   吴女侠随手将手中长刀一扔,墙上有个钉子,刀上有根挂绳,长刀便刚好挂在了墙上,虽然晃荡,也不落下,而她则走进旁边屋里,拿来了几个碗舀了一瓢水,随意放在桌上。   “我这没有什么好喝的,前段时间倒是自己酿了一些酒,结果劲头有点大,喝了上吐下泻,就不拿出来招待你们了。山泉,清甜得很。”   “那应该不是劲头大的问题了。”   “谁知道呢!”   女侠端碗仰头,咕咚几下就是一碗。   道人则先喂了小江寒。   “前几年的时候,我们再次途径安清,故地重游,捡拾旧忆,听路过燕仙台的当地百姓说,除了舒大侠以外,又有一位宗师以武入道,原来他们口中的宗师便是吴女侠。”   吴女侠是圆脸,本身就显小显幼,年纪增长较同龄人不明显,如今她的年纪也不小了,容貌却与多年前相差不大。   应是以武入道所致。   “当年离开长京,我便回了逸州,在安清玩了几个月,在逸都也耍了半年,也回西山派看了看,之后想到原先说的,我便挑了几个地方,最后阴差阳错选了这里,隐居下来。倒是远离了江湖,也远离了人心,不过山间妖精鬼怪越来越多,烦人得很,也算是托你的福,原先在长京和价驱邪降魔攒了不少和它们打交道的经验,我宰了不少,再到后来,也帮四周的百姓驱邪降魔。   “说来奇怪,明明隐居之后,我便很少再刻意练武,练武一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加上年纪大了,自然也不如年轻时。   “最开始确实是这样,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的,莫名其妙的,心中感觉便越来越强烈,挥刀的速度慢了,力量也小了,可这刀拿在手上,却越发清楚应当如何使用才是大道,与它联系越发紧密,感悟越发深刻,有一种冥冥中的感觉,斩妖除魔越多,越是如此。   “直至后来,一片清明。   “也算自然而然。   “上一次柳江大会我还去了,当时没报名姓,也没有露面,不过那个用剑的舒一凡有所感应,这才被大家知晓。   “……”   吴女侠很自然的说着话,像是离别的这么长一段时间不存在一样,除了积攒下了许多可以说的话,别的什么也没有攒下来。   “看到外面那群鸡娃子没得?”   “看到了。”   “我喂的,每天蛋都不吃完。”吴女侠又问道,“看到那只大红鸡公没得?”   “看到了。”   “特地给你喂的,本来算着时间,今年秋天之前你就会回道观,到时候一定去拜访你,就提着它去,给你弄个开门的喜庆。结果没想到还有几个月你倒是先来找到了我。”   “说来也是奇妙,我们只是从山外路过,听见此处有犬吠声,但也没有过来打扰,后来路上又遇到有人村中闹了妖怪,过来请你帮忙,这才跟着他们一同过来拜访。”宋游说道,“却不料竟是你的住处。”   “那可真是巧!那妖怪呢?”   “昨日已被燕子除掉了。”   “咦!对了!你那匹马儿呢?”   “前几年有要事,不便带它,便请它先回伏龙观去了。”宋游说着,也不禁问到,“女侠刚才牵回来这匹马,还是原先的那匹吗?”   “当然是了,我的宝马神驹,我把它照顾得这么好,起码能活到三十岁,说不定可以活到三十五岁。”吴女侠说着,也摇了摇头,“不过现在它的力气和腿脚都比不上年轻的时候了,已经老了,只能驮点东西,不能驮人了。”   “原来如此。”   宋游也不禁露出微笑。   真是一件好事啊。   “我还喂了一条狗儿。”吴女侠咧嘴一笑,瞄了眼三花娘娘,发现三花娘娘正严肃的盯着她,她又迅速把目光收了回来。   “是条好狗。”   “之前我还从东边一个村子里逮了一只猫儿来喂,是只麻猫,可惜养了两年,不晓得跑哪里去了。”   “猫儿性子野,很正常。”   “多半被山里的野兽吃了。”   “也不见得。”   “对哦,都快要中午了,我得先去给你们弄一顿饭。”   吴女侠放下碗,又站了起来,停在原地稍作思索,先走进厨房,出来时已拿了一把刀,再走到屋外竹林中,挑了一只最肥最大的老母鸡,只一个箭步迈步就已到了它的面前,一只手伸过去,手到擒来,面对这般足以斩杀妖怪的本领,老母鸡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反抗之力。   “咯咯咯……”   “别叫别叫,养鸡千日,用鸡一时,很快就舒坦了。”   女侠一边杀鸡,还一边安慰它。   道人站在后面的门口看着,看着她熟练的杀鸡放血,将血放进一个碗里,鸡也渐渐不再挣扎了,而她像是知道道人在她身后看着一样,一边做着这些事情一边开口说着话:“我住在这里这么多年了,还没有招待过别人吃饭,你是第一个……这手艺越来越好,但是总找不到好友来品尝一下也不是个事,我跟你讲,你算有福了。   “可惜你来得太突然了……   “这身后山里什么都有,我平常闲的时候,就带着我的狗儿去山中逛,经常打到野味,熊掌我都吃过,要早晓得你来,说什么也得去山里给你弄点平常外头吃不到的稀奇东西……”   嘴上不停,手上也不停,烧来热水,烫鸡拔毛,又用谷草点火堆,烧掉细毛,比当年是完全不同了。 ###第七百零三章 山间闲事   昨日山中洒了几颗小雨,吴女侠杀完鸡后去竹林中走了一遭,出来时便捡了几颗鸡枞,逸州人一般管它叫山麻菇,于是便用这只竹林老母鸡炖了一锅山麻菇鸡汤,鸡油在汤面上飄了金黄色的一层,满是浓郁的鸡枞香味。   炖汤之时又解下梁上腊肉,刷洗幹净,用来炒了一锅蒜苗,剩下两颗山麻菇,便随便清炒了,都用粗糙的大斗碗来装。   老旧的木桌,不太讲究却很丰盛的菜肴,充满了烟火气。   故友对坐,大口吃肉,边吃边谈。   因为要照顾小江寒,身边的三花娘娘没有化成原形,而是保持着人的样子,与小江寒坐在一根板凳上,一边喂她,一边听着两人讲话,一边留意着在板凳上站不稳的小江寒,莫要摔死了就是。   “这里挺好,远离江湖,离得最近的村子也有十几里路,平常基本没有人来打扰,也没有人来收税,我想吃什么就自己种,自己喂,想吃山珍野味了就去山上找,去山上打,收到手里的就全部是自己的。哦对,你们应该是从那边官道上来的,要是往后面山上去,那可都是我的陷阱,今下午就去看看,晚上吃什么就看下午能找到什么了。”   “听来不错。”   “是不错,就是买东西有点不太方便,若是要去城中,得走六十里路。山那边倒是有集镇,几个村子轮着开,每个村子一个月只开一天,算起来一个月也就几天的样子。近的十几里,远的二三十里,只有早晨才开,我老是记不住日子,好不容易记住了,又起不来。”吴女侠用拿着筷子的手的手背挠了挠头,“以前在长京的时候再早我都起得来,说什么时候醒就什么时候醒,要是五更醒,醒来不足一刻,绝对能听见五更的打更声,说起就起,现在是越来越懶了。”   “这是好事啊。”   “什么好事?”   “说明女俠的日子越过越好,也确实越来越舒坦了。”   道人端着粗碗,里面小半碗鸡汤,是吴女侠给他舀的,开始是鸡肉鸡枞和汤一起舀的,现在干的都吃完了,只剩下汤。   “呼……”   道人吹开上面一层金黄色的油,喝了一口汤,直击味蕾的鮮美和浓郁香味使他不由叹了口气,这才抬起头继续说道:“这样的生活不比以前在长京时忙碌疲惫的日子要好很多吗?”   “这倒确实。”   女侠咧嘴笑了,却又笑着说道:“不过太懶了也不是个事有时一天吃两顿饭,甚至一天吃一顿,有时候白天困觉,醒来天都黑了,晚上黑默黢的根本不晓得该幹什么。”   “神仙日子。”   “有时候还是得出门,还是需要去买东西的,有一次屋头盐巴吃完了,我又忘了赶场的日子,好不容易找人问了,又几次没起得来,说去城里买吧又嫌太远太难得走了,好些天没吃盐巴,还好有几块腊肉,不然怕是拿着刀子砍妖怪都砍不动了……”   说着仰头笑起来,似是觉得极为有趣。   “这两年盐巴越来越贵了。”   “是啊,逸州也是。”   “哪里都是。”   食盐算是这个时代最为高明的人头税,这么算来,这位女侠也不算是完全没交税。   “等今年入秋了,我把庄稼收完,就去你们那个阴阳山拜访你们,到时候会路过逸都,正好再在逸都挑一匹好马。”吴女侠说道,“我的这匹宝马终究是太老了,我都舍不得骑着它跑了,买了一匹新的,它就可以在这里颐养天年了,我骑着新马,去城里采买就方便多了。”   “难得见到女侠这么爱马之人。”   “你身边不就有个吗?”   吴女侠瞄了眼旁边三花娘娘。   道人也随之看向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却是一手端碗,一手夹菜,夹一大夹腊肉放到碗里将肉与饭混在一起,低头大口的刨着。   “怎么样?这么些年,我的手艺有进展吧?”吴女侠颇为得意的道。   “不错。”   道人如实说道。   逸州人向来爱吃,吴女侠更是爱吃,不过相比起别州爱吃的人,逸州人的动手欲会强一些,吴女侠独居这么些年,厨艺长进不小,如今即使与和她一个年纪的家中主妇比,也算是中上了。   “三花娘娘觉得呢?”   “……”   三花娘娘抬起眼帘,瞄了她一眼,眼光闪烁,犹豫好一会儿,这才说道:   “你也会做饭了?”   “明天和晚上三花娘娘做饭给你吃!”   “……”   三花娘娘不说话,低头刨饭。   顺手随便夹个什么东西,塞进旁边小江寒的嘴里,任她去嚼裹,讲究一个猫式喂养法。   “那倒正好,下午价跟我去山上,看看能找到什么。旁边就是我的田,最近月亮圆得很,晚上有很多黄鳝会出来,还有青蛙和螺蛳,明天就弄这些东西给你们吃。”吴女侠说道,“你们不急着回去吧?”   三花娘娘神情却已经严肃起来,看向道人。   “不急。”   道人如是答道。   “那就在这里多留几天,让你们尝尝山里的好。”吴女侠说道。   “好!”   道人没有拒绝。   一顿饭吃完,满足不已。   话题更是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正午太阳颇有些大,晒得人昏昏欲睡,蝉鸣声也让人想要入眠,吴女侠没有别的房间,只好把稍房腾出一些空间,让他们在此休息。   先睡一个午觉,醒来之后世界都好像睡着了,随后再跟着吴女侠去往后山,一个一个检查陷阱,将这方天地再次吵醒。   三花娘娘睁圆了眼睛,惊异于她不用捕猎,不用追逐猎物,与之搏斗,不用守候猎物,等它出来,就在山上安一些树枝挖一些小坑,像是那些放笼子在河里等着鱼儿自己进去、然后去取的人一样,只需去捡猎物就行。   不费吹灰之力,又能收获不断。   不愧是人!真是聪明!   道人则是边走边看,赏大山里的风景,看对面的官道,看故友独自生活十几年的地方,时不时与她交谈,说着这些年的想法与经历。   晚饭便是野兔与山鸡。   只见三花娘娘熟练的清理着野兔山鸡,从锦袋中取出各种各样的香料食材,以这个时代不具备的手法,将野兔烤得外焦里嫩布满香料,将山鸡用辣椒爆炒,酥得骨头都能咬碎。   吴女侠在旁边看着,虽然惊叹,却也更多是笑,偶尔还与道人一样,请教她是怎么学会的,并表现得不可思议,好满足她的虚荣心。   当日晚上,是个月圆夜。   明月当空,大山被月光涂出了轮廓,满世界都是蛙鸣与虫噪,吵闹不已。   吴女侠对周边环境已经十分熟悉,借着月光,哪怕田埂凹凸不平,也不会踩歪,三花娘娘则是将月光当成了日光,夜晚在她眼中如白昼,也拿着自己的小竹杖、跟随着吴女侠走在田间。   两人又捉泥鳅黄鳝,又逮青蛙蝗虫,田间时常传来水花声,两人压低声音的窃语声,与抓住什么东西的惊叹声。   宋游则没有与她们一起去。   他在吴女侠的堂屋中点了一盏油灯,铺开纸张,取笔蘸墨,记述着自己这二十年间的最后一段旅程。   能在回程途中遇上吴女侠,是极其欣喜意外的一件事,见到故人如今的模样与生活,心中也有许多感触,都是值得记录的。   屋中灯火昏黄,摇晃不断。   外面月光倒仿佛更明亮一些,两人若有若无的声音也是隐隐不断地传来。   “道士~”   小江寒在旁边爬动。   “叫师父。”   “道士~”   道人摇了摇头,对着烛光继续书写,直到小女娃不知不觉睡着,他的笔也没有停。   道人一连在这里住了几天。   没有一天是无聊的。   有时吴女侠带着三花娘娘去最近的河里钓鱼捉虾,回来三花娘娘则化身三花老师,教她自己掌握的独门厨艺。   三花娘娘掌勺,她就烧火。   有时吴女侠带着三花娘娘去田间地里看她的庄稼,三花娘娘则拿出酸茄种子,种在她的菜地里,告知她这个东西一整个夏天都吃不完,也教她关于酸茄的多种吃法,都是从道人那里通过暗中观察偷学来的。   吴女侠教她在山中布置陷阱,她就带着吴女侠乘鹤飞行。   直到几天之后,又有远处村中的人来,恭恭敬敬,请吴女侠去村中除妖,道人便也顺势与她告辞了。   “我们也该回去了,此去逸都还有三百里路,逸都到灵泉也有不短的距离,估摸着也要走一段时间,届时我们在道观中等着女侠来访。”   “一定到!”   吴女侠说着,看向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正站在屋舍前,拿着老鼠干,对着前面的黄狗嗫嗫,感觉到她的目光,似乎也知道是要离去了,她面无表情,只将鼠片一扔,扔给那只眼馋许久的黄狗,转头看向吴女侠,语气清细,表情严肃:   “我们还会见很多次的,对吗?”   “这个自然。”吴女侠说道,“等我买了新的马,骑去找你们,也就两三天的事,一年最少来找你们两次。”   “三花娘娘也会骑着仙鹤来找你的。”   “好。”   “那就走了。”   “慢走。”   “知道的!”   一行人在竹林前、田埂上,互相道别。 ###第七百零四章 最后一群故交   夜晚,山中。   一堆篝火成了大山之间的星点,满山都是虫鸣声与火堆燃烧的噼啪声,偶有萤火虫从林中飞出,自道人面前飞过。   宋游面朝火堆盘坐,却没修行,事实上他已经好久没有修行过了,此时也只是侧过身,偏头看向旁边胡乱坐着的小江寒,伸手指着天上。   “星星。”   “星星~”   小江寒跟着仰头,眼光闪闪。   “这种天上的,亮闪闪的,就叫星星。”   “叫星星!”   “前几天天上那个叫什么?”宋游考教她说,“那个大大的,亮亮的。”   “叫……叫……月亮!”   “对了,真聪明。”   宋游并没有像三花娘娘那样,等她答对时递给她一只烤知了、烧蝗虫吃,而是摸摸她的头,头发已经越长越多了,头顶摸着暖暖的,随即继续柔声对她说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啊?”   “啊……”   “嗯?什么时候?”   “三花娘娘~”   小江寒不由得左右乱看。   “是晚上。”   宋游提点着说。   “晚上~”   “太聪明了。”   宋游露出笑容。   这倒不是话术与吹捧。   小江寒现在应该有一岁了,也许一岁多一两个月,寻常人家的小孩这个年纪一般都会说话了,但能处理问题的却不多。而对她来说,她半年前刚从江上飘下来的时候,还不会说话呢。   “看这里,我们在烧火,三花娘娘最喜欢烧火,以后回了道观,等小江寒长大一点,可以让三花娘娘教你火行法术,接三花娘娘的班。”   “三花娘娘~”   “烧火,烧,火。”   “烧火~”   “看见天上飞的这些小虫子了吗,亮亮的,叫萤火虫。”   “酿酿虫~”   “原来三花娘娘教过你啊,是昨天晚上吗?”宋游露出微笑,“叫亮亮虫也可以,萤火虫也可以。”   “虫子……吃……”   “……”   道人的笑容僵在脸上。   “嘭……”   火堆中木结炸出声响溅射出无数火星,与天上繁星相对。   这时草林中一阵动静——   三花猫拖着一只大灰兔子钻了出来,看起来很吃力,可她的脚步却轻快,一直从草林中拖到路上来,拖到火堆前才停下。   “三花娘娘!”   小江寒立马伸出了手,要去抱她。   三花娘娘直立而起,高高抬起一只爪子,摁在她的额头上,阻止了她的行为,随即继续拖着兔子,将之拖进裕桩之中,才又钻出来。   “这个兔子不是用来吃的,三花娘娘要把它带回山上,把它放在山上,让它生小兔子,以后我们就有吃不完的兔子了。”   “三花娘娘高瞻远瞩。”   “兔几~”   篷然一声,猫儿变成人形,坐在火堆旁边,这才对她伸出手,叫她过来。   萤火虫满天乱飞,不时从他们面前过,三花娘娘时不时闪电般的伸手,刷的一下,便将一只幸运萤火虫捉到手里,拿给小江寒看,又在她接过去要往嘴里塞时抢过来,也揣回褡裢里,告诉她这个不好吃,她要把它也带回阴阳山,害怕阴阳山没有萤火虫,带回去就有了。   道人看着,又觉得温暖,又感到麻木。   “唉……”   干脆叹一口气,往后一倒,不理她们说什么,只赏满天繁星。   过了一会儿,身边安静下来,这才传来三花娘娘的声音:   “好多星星呀~”   “是啊。”   “以前我们在逸都的时候也是有这么多星星,数都数不完。”   “是啊……”   道人也不禁被勾起回忆。   记忆中逸都的夜空真的很美,星星像是漫天的萤火虫一样,城市安静而清冷,檐角相斗,青瓦反光,楼台梁柱间装着月亮,与这亘古长存的夜空达成了一种完美的和谐。   真是怀念……   大抵很多年后哪怕世界已变了模样,宋游也依然能记得当年逸都的夜色吧?   此处距离逸都还有几十里。   次日清早,山间有铃铛声。   一匹没有缰绳、未安坐鞍的枣红马沿着山路走了过来,脖子上系着铃铛与一块小木牌,铃铛晃晃荡荡。   “叮叮叮……”   “马儿!”   三花娘娘愣了一下,随即毫不犹豫,立马就冲了上去。   待她跑近,马儿也停下来,垂下脖颈好让她抱着,一声不吭。   “你来接我们啦?”   “噗……”   “你也想三花娘娘了吗?”   “……”   “三花娘娘跟你讲,我们在江上遇到一个小人儿,把她捡了回来,现在是三花娘娘和道士的学生徒弟,名字叫小江寒。”   “……”   马儿多数时候是沉默的,好像听不懂话一样,却浇不灭三花娘娘的热情。   女童的声音清细雀跃,带着喜悦,使得这山间清晨也多了几分活力。   一行人稍作收拾,继续往前,只在山中留下一堆灰烬,述说着昨夜曾有人在这里过夜。   很快上了金阳道。   金阳道旁生满古柏,不觉已近盛夏,阳光穿过古柏,在凹凸不平的青石古道上留下明显的阴影与耀眼的光斑。   路上有江湖武人拿着刀枪棍棒成群的走过,不知要去哪里,又有官差押送着粮草货物与犯人沿道行走,偶尔还有邮差匆匆忙忙打马而过,更多的还是这条路上的背夫与客商,道人在马儿铃铛声的陪伴下,细细看着这条路上的风景与人,与每个人的目光相对相交,与行礼者回礼,与善谈者停下来交谈两句,将之与二十年前记忆中的画面对应起来,细品其中的差别。   直至走到逸都城外、馄饨摊前。   这次是二十年前的那一家。   也许是。   道人要了四碗馄饨,让马儿在旁边自己吃草,一边品着,一边看身边人来人往,从他们口中听逸州当下的风雨。   逸都城就在不远处。   “我们要去逸都城里呆几天吗?”旁边的三花娘娘问道。   “城中的故人几年前已经去拜访过了,旧地也去看过了,就不去了,留到下次吧。”道人摇了摇头,“今年下半年逸都城中有庙会,等庙会的时候我们再来逛逛这座逸都城。只愿当时它还没被风雨笼罩。”   “那我们要回道观了吗?”三花娘娘挎着鼓鼓囊囊的裕桩,里头是被她吐了一口黄烟而晕厥的众多小动物们,而她拿着筷子,对他问道。   “再去拜访最后一群故交吧。”   “最后一群故交?”   三花娘娘不禁露出疑惑之色,努力回想。   道人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如今临近盛夏,天地燥热,正适合去青成山中避暑。”   “青成山!”   三花娘娘瞬间想起。   只是当时的她尚且年幼,那时的记忆在她的脑海中已经十分模糊了。   “清晨……山……”   旁边又多了一道声音。   “青成山是逸州的道教名山,山上有个宫观,叫福清宫,是我们师祖的旧友,关系一直存续到了今日,便先带你去看一看。”道人说道,随即又露出笑容,“不过等价长大,此时的事,怕也忘得干净了。”   “耗子~”   道人没有说什么。   吃完馄饨结账,一碗比上一回又贵了两文钱。   次日下午,青成山,福清宫。   道人站在门口,抬头看着树影婆娑间的福清宫山门,依稀还是当年模样,三花娘娘背着小江寒,则已上前而去,扣响了门。   “笃笃笃……”   敲了几下,她便停下,略微侧过头,听着里头动静,没有声响传来,便再敲几下,等到听见有脚步声,便立马放下了手。   片刻过后,便有人开了门。   “吱呀……”   开门的乃是一名小道童。   小道童从门后探出半张脸,看着面前生得格外白嫩精致、身着三色衣裳、背后还背着一个小女娃的三花娘娘,当即一愣,疑惑过后,似是想起了师门长辈的什么教导,顿时有几分害怕和警惕。   直到目光往后,看见后面穿着道袍、拄着拄杖微笑看他的道人,还有身后一匹枣红马,莫名觉得亲切,这才稍稍放松一点。   再看面前女童,面无表情的盯着他,又让他一阵发毛。   “道长……你们找谁?”   道童越过三花娘娘,与道人说话。   “我们是伏龙观的宋游道长,我是三花娘娘道长,与你们道观是旧识,故交,特来拜访,还请进去通报一声。”   声音是从面前传来。   那名道人拄杖站在原地,只是微笑,而不说话。   道童只好再度看向面前的女童。   女童实在太白净漂亮了,不似凡人,而且面无表情,看着他时没有一点生分、腼腆或拘谨,只有严肃,明显与常人有异让他想起近些年来师门长辈屡次三番提到的妖鬼与人的辨别之法。   不过这大白天,别人来敲门拜访,他们福清宫在这青成山上也是有名有姓的,即使真是妖鬼,也不能随便失了礼,道童还是鼓起勇气问:   “你们与我们福清宫是旧识?”   “猫某二十年前曾随我家道士来过你们道观拜访,吃了几天饭,认识光华子道长,还有两个男的女的小道长……”   三花娘娘说着不禁回头。   “应风,出云。”   道人终于开口,为她补充。   “哦对,叫应风、出云两个道长。”三花娘娘表情严肃,一点也不因自己忘记了二位道长的名称与中途打断而有什么异样,“我们的马儿就是两个道长给我们带过来的,这次游历回来,特来拜访,请进去通报就是。”   “光华子……”   门口的道童不禁一惊。   光华子师祖乃是福清宫的上任观主,已经去世了。应风师伯如今总领观中事务,下一任观主非他莫属,而这名女童口中的出云道长,正是他如今的师父,在观中也是地位极高,加之常常下山捉鬼除妖,在当地百姓心中也很有声望。   “还请稍等。”   道童不敢耽搁,立马便进去了。   三花娘娘站着不动,却像猫一样往身后扭头,看向后面的道人。   “三花娘娘越发稳重了,将小江寒交给三花娘娘教导,我是放心了。”宋游淡淡说道,“只是给三花娘娘说过的,莫要这样扭头,看起来有些惊悚。”   “唔!”   猫某把头收了回去。   片刻之后——   “咚!”   道观中响起了震天的迎客钟声。   里头一片杂乱的脚步声。   “我们也该在我们的道观中挂一口钟,以后故人来了,才好鸣钟迎接。”宋游对三花娘娘说道。   “钟很贵!钱做的!”   “我有一口现成的……”   两人在门口说着话,里头的大门却已经再度被打开了。   这次两扇大门完全打开,一股香火气扑面而来,显出里头站着的大大小小百余名道人,还有一些不知缘由的香客。   当先是一名老道。   宋游隐约能够看出,似是多年前应风道长的师父,看来在关于观主之位的竞争上,他胜过了出云道长的师父。   “见过宋道友,见过三花道友,还有树上的燕子道友。”老道说道,“道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既是师门旧识,道兄何须如此。”宋游与之回礼,“二十年前在下刚下山时,曾来拜访,如今二十年将过,在下游历归来,再度来访,未曾事先禀告,有冒昧之处,还请海涵。”   “是蓬荜生辉才是!”   老道仍然恭敬,与他客气着道。   随后身边又有两名中年道长走出来,一为乾道,一为坤道,都已是中年面貌了,与他们行礼道:   “道兄,多年不见。”   “见过道兄。”   “见过二位道友,多年不见,还在山下路上时,就听说了二位诸多传说,看来二位也是修行有成啊。”宋游笑着说道。   “不敢不敢……”   “道兄与三花娘娘的传说才是传遍了大江南北。道兄与我们阔别了二十年,我们与道兄可是常常在茶楼酒肆之间会面。”   不知是这些年来听了道人太多传说,还是随着年岁的长进、对于有些事认知越发深刻,亦或是年纪增长后本就会失去年轻时的随意,福清宫的观主与应风出云两名道长在如今的宋游面前,都多了许多恭敬与客气。   更加违和的是,二十年过去,当年的中年道人已经年老,当年的小道长也已经到了中年,反倒是对面温和随意的宋游面容变化不大。   道观中许多小道士都十分不解。 ###第七百零五章 传承的交替轮回   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福清宫老观主弯着腰行礼,在整座青成山包括山下方圆数十里也都很有名望的两名中年道长也极为恭敬客气,那名年纪不显的道人则是温和淡然,道人身边的女童也是面无表情,仰头盯着对面,心中一点也不惶恐。   观中年轻些的道人都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发问,只得悄悄瞄着,听他们说话,在心中猜测。   “光华子道兄可还在?”   “回禀道兄,师祖已经去世了。”   “何时去世的?”   “大安二年去世的。”   “大安二年,八年了啊。”   “大安二年,也是夏天,差不多八年整。”应风道长回答道。   “唉……”   宋游虽然早有猜测,可还是叹了口气。   福清宫的老观主光华子是他家老道的旧识,在他下山前,在这福清宫中,唯一称得上熟识的便是光华子了。   如今多了两个,也已经从当年的两个小道长变成了两个中年道人了。   世事一场大梦,人间几度秋凉。   “师祖走时很安详,无痛无灾,还吃了一顿晚饭,饭后给我们说,他阳寿已尽,来请他的阴差已经到了山门口了,叫我们若是有道行的,看见了莫要阻拦人家秉公办事,既很无礼,也恐遭来鬼城阴官神灵怪责。”出云道长说道,“随后他叫我们出去,顷刻的功夫,我们便看见有阴差从山门外穿墙而入,陪同师祖离去,等我们再进门,师祖盘坐在蒲团上,就已经只剩躯壳了。”   “这样倒是不错。”   “师祖修行多年,自有道行,平生不曾做过错事,还曾替山下百姓降妖除魔,多半能在阴间为官,等我们下去,怕还能与他再会。”   “也许……”   “道友莫要站在这里了,请往里走。”福清宫现任观主连忙说。   “好。”   道人跟随他们往内。   身边女童背着女娃,一匹枣红马默默跟在后头,脖颈上铃铛叮当响。   观主往前带路,应风出云两名道长陪同左右,都不由回头,看向身后这匹马。   头大颈短,体魄强健,胸宽鬃长,皮厚毛粗,是逸州少有见到的北元马,不过较寻常北元马却要矮瘦一些,有些先天不足。   正是当年他们二人冬夜冒着寒风冷雾亲自送去的那一匹。   逸州常见的是西南马,虽然善于爬坡上坎,可实在矮小,不善奔跑,也不如北元马皮实好养当年师祖料到面前这位道兄将要远行,特地托了关系从一位相识多年的香客那里弄来的,虽有先天缺陷,可也是极限了。   不曾想这匹马竟跟随神仙二十年。   与此同时,枣红马也略微偏过头,朝他们投来了目光,却是不知是否还记得他们。   两人面面相觑,表情都有些复杂。   身处青成山上、福清宫中,常听世间飘来风雨传说,前些年还好,传说大多模糊,百口不同样,连是真是假都难以辨别,更别说别的了。后面几年随着这位越走越久,越走越远,留下的传说越来越多,这些传说汇在一起,逐渐去异存同,去假存真,便越来越清晰真切了。   那些传说让人心惊,又让人向往。   传说之中有一匹马……   这匹马的福分果然比他们深。   夜幕将降,殿中晚宴。   烟熏的腊排骨泛着油光,藤椒煮的鱼片极有食欲,酸汤煮的山中野菜也很开胃,还为小江寒特地熬煮了皮蛋瘦肉粥,一大半都是肉。   这山中的道人很会做菜。   “道兄此次回到逸州,是游历结束,要回阴阳山了吗?”应风道长问道。   “正是。”   “灵泉县的仙山终于要开了啊。”应风道长感慨的说道。   “自打道兄下山游历之后,多行道爷便关了仙山,听说此后一直有人慕名而来,最远的远到了西域、寒州召州,也不知从哪听到的传闻哪怕近两年都还有人去往灵泉县阴阳山寻道观,却都找不到。”出云道长说着顿了一下,又叹气道,“后来多行道爷就连我们也不接见了。”   出云道长声音刚停,应风道长的声音就又跟着响了起来:   “当年祖师在世时就常常念叨,说是已经好些年没有再去阴阳山伏龙观拜访多行道爷了,也不知多行道爷可好,有些问题想要请教,却再也找不到可以请教的人了,直到辞世也没能如愿。”   三花娘娘在喂小江寒。   道人坐着认真的听。   那些特地去灵泉县阴阳山寻找道观的,若是逸州与周边地区的人,多半是从哪里听说这间道观灵验,或是观中道人有本事,有奇异等等,若是远到了西域与寒州召州等地,多半是当年伏龙观的祖师们曾走过那边,留下了一些信息,多年过后,世间的传说大多已被冲洗得模糊,只有那些亲历者的后人才会仍旧记得,才会不辞万里,也要前来找寻。   至于两人的意思……   宋游也大致听出来了。   “家师晚年喜好清净独处,这才闭山不见客,如今我们已然回来了,山门自然要再打开。”宋游说着,不由转眼看了眼身边的小江寒,还有正握着勺子喂小江寒喝粥的三花娘娘,“至少未来几十年间,我与三花娘娘都会留在阴阳山上。既是师门旧友,难得的缘分,这么多年了,还是莫要轻易断了才是。”   “明年开春,贫道定然登门拜访。”现任观主闻言,连忙拱手说道。   “恭候大驾。”   宋游也恭敬的回礼。   这也是他来青成山的目的之一。   便是告知他们,自己已经回山了,阴阳山也要再开了,若还有意,可来拜访。   师门旧识,多年缘分,若是断了,实在可惜。   宋游想到这里,不免觉得奇妙。   二十年前,自己初下山时,虽来青成山拜访福清宫,却也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想请福清宫的道长们帮忙带信回山,递给师父,对于这段因多年前祖师而起的师门旧谊没有多大感觉,哪怕与光华子见过很多次,其实也谈不上多少交情,来到这里时,也是生疏的。   当年那个颇有些清冷的道人,如今竟然愿意主动维持这段情谊,甚至特地登门来告知一趟。   其中变化,当真有趣。   “这位……”   应风道长看向那名女娃。   “一个幼童,乃是去年大雪严寒之时,从江上飘来的,我觉得她与我有关,恰好又有修道的根骨天资,便将之捡着了,取名江寒。”   “这便是伏龙观下一代传人吗?”   “不出意外的话,应当是了。”宋游微笑道,“恰好都回山了,也该收一名徒弟了。”   “……”   殿中观主、应风出云两位道长,还有几名年纪略大、在观中地位略高的道长一时都不由睁大了眼睛,感觉亲眼见证了伏龙观的传承交替,而只有他们才知道,这实是一件极其了不得的事。   “多年不见,我与应风师兄也不复当年青春了。”出云道长说道,“当年我们还是徒弟,如今竟也成了别人的师父。”   说罢便将自己的弟子叫上来。   乃是一男一女两名道童十几岁的样子,男的正是今日给他们开门那位。   应风道长见状,也将自己徒弟叫来。   是两名乾道,一名坤道。   几个小道士小道童本来坐在宴席的最末尾,靠近门的位置,正听着他们说话,疑惑猜测又忐忑的,一听见自家师父的话,都连忙过去,却是低着头不敢看那名年轻道人。   “还不见过宋道爷?”   应风道长对着他们说道。   “见过道爷。”   几名小道士小道童低着头,老老实实。   “还有三花道爷。”   出云道长又对他们说道。   “见过三花道爷。”   几名小道士小道童仍旧老实喊道,却忍不住将目光往三花娘娘的身上瞄。   三花娘娘则坐正了,面容严肃。   “莫看三花娘娘看起来不大,早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就已经见过她了,那时候你们还没有出生。”出云道长一句话,使得他们立马收回了目光。   “记住了,灵泉县阴阳山的伏龙观与我们福清宫是世交,这位便是如今的观主,叫道爷就是。三花道爷怀中抱着的这一位,很可能就是伏龙观的下一代传人,以后你们修出来了,若能接手福清宫,可得认得她。”   “记得了……”   宋游微笑的看着他们,嘴上也夸耀几句。   莫名有一种传承交替的感觉。   又有一种轮回之感。   不知不觉又是一代新人了,自己也成了小辈须得恭敬应对的长辈,二十年后,下一代传人下山,又不知能在这里遇到谁。   几十年前,师父也是这样吗?   夜渐深了,宴席散去,小道士小道童们却仍在忙碌,收拾碗筷残局。   殿前有道童在寻求解疑。   “师父,灵泉县阴阳山在哪里?伏龙观又是什么宫观?为什么那个道爷明明那么年轻,你们和观主却都对他那么客气?还喊他叫道兄?”   “既然叫道兄了,自然是比我们年长,你可别看他容貌年轻,当年我和你应风师伯像你们一样大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了。”   “啊?难道他长生不老?”   “只要是人,哪有长生不老的,不过这位道爷啊,却也无关乎长不长生,老不老了。”   “为什么?”   “价只需记住,伏龙观传人,皆是人间仙。”   “人间仙?”小道童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是道行很深,神通广大吗?”   “道行自然精深,神通自然广大,却也代代不同。”出云道长说着微微一笑,像是想起了当年的自己,“你年龄太小,修为也太浅,我现在再怎么与你说你也无法感受深刻的,只有等到你今后修行有成,对神通法术、天道神道认知深刻了,你才知道。等你像我这个年纪,那位江寒道友大抵便学成下山了,不知她又是个什么性子,你若有缘与之相识,定是人生一大幸事。”   “知道了。”   “对他们须得恭敬。”   出云道长不禁转身,看向身后大殿,大殿里面本来是一排神台,中间供奉的应是天宫之主赤金大帝,如今这个位置却空着了。   不止如此,观中空出的神位还不少。   “真是神仙大能啊。”   出云道长眯起眼睛,不禁喃喃自语。 ###第七百零六章 这怎么好意思呢?   道观房间之中。   道人铺开纸张,提笔写字,小江寒在屋中晃晃悠悠的走来走去,桌角一只猫儿蹲坐,舔着爪子,回味着今天席间的感觉。   “三花道爷!”   “怎么了?”   “三花道爷!”   “……”   “他们叫我三花道爷!!”   “道教通常不分男女称,三花娘娘比他们年长,道行又高,受他们尊敬,称一声道爷也没什么。”宋游低着头边写边说。   “三花娘娘变得很厉害了!”   “这是自然。”   宋游提笔顿了一下,对她说道:“既然三花娘娘已经是三花道爷了,明日便去教那群小道长三花娘娘的拿手法术吧。”   “拿手法术!”   “三花娘娘可多与他们说法术的感悟,尤其是那些只属于三花娘娘的感悟。”   “三花道爷!”   “如今三花娘娘已经是长辈了,面对小辈,便要稳重一些,要耐心教导,循循善诱。”道人仍旧一边落笔一边说着,心中想的却是,不知当年师父与黑羽道爷是不是也是这样。   “知道了!”   猫儿站起身,往他这边爬过来。   道人随手一推,就把她推下了桌。   次日一早。   树枝上的雀子吵醒了道人。   宋游起床出门时,门外的院子里已经聚了一大堆小道士小道童,中间有一名身着三色衣裳的女童盘坐,为他们讲着天地灵气与法术。   声音清细,飘荡在清晨。   有些已经成年甚至已到中年的道长也站在外面听。   颇有些传道的味道了。   燕子也站在树枝上低头看着。   道人站了会儿,这才离去。   一连许多天,皆是如此。   几日之后,福清宫外,青石台阶上。   应风出云两位道长正在送别宋游。   下方有几名香客走来。   “福清宫的道长可是真有本领的,去年我们村里闹的妖怪,请了好几个民间先生都对付不了,还得是福清宫的道长们。”   “福清宫的道长们是有道行的,就是这道观修得太高了,要是在下面一点该多方便。”   “人家是要清修的。”   “走得远才灵验呢。”   “……”   宋游与应风出云两名道长站在路边,让他们经过,期间他们投来目光,向他们行礼,他们也回一礼。   “来时就已经听路上行人谈论过福清宫道长们斩妖除魔的功德了,没想到去时还能再听一遍。”宋游笑着说道“看来福清宫道长们降妖除魔的事迹已经深入人心了。”   “不敢不敢,我们没有那么大的本领,也没有那么大的功德。”应风道长说道,“只是如今世道越来越乱,妖魔鬼怪丛生百姓艰苦,驱邪降魔本是道人的职责,既然百姓已经走到了我们这里来,请到了我们头上,自然无论如何都得将之除掉。”   “不过很多时候作乱的都是一些小妖小怪,除起来也容易。偶尔有成气候的,我们毕竟有道行会法术,会比别的道友们除起来更简单,大不了便请雷部正神出手就是。”出云道长说。   “如今乱世将至,正需要有道行的高人下山匡扶于民。”   “是……”   “就送到这里吧,距离山下也不远了,二位道兄此时回山,还能赶得上天黑。”宋游停下脚步,对他们说道,“我们这便告辞了。”   “道兄慢走,三花娘娘与小燕仙慢走,等明年开春再来访问道兄。”   “道兄慢走。”   “恭候大驾。”   “告辞!”   三花娘娘也学着行礼。   道人带着马儿,慢慢走远,林间山路上很快就没了他们的声音,只留下晃晃荡荡的铃铛声,没过多久,铃铛声也渐渐远去,难以听见了。   先下青成山,再回金阳道。   宋游沿着金阳道往回走。   不知不觉已过盛夏,虽然还称不上夏秋交际时节,却也没有多远了。   阳光晒在身上的滚烫与二十年前一般无二,路旁古柏也还是那样,既没有变得更茂盛,也没有变得更稀疏,仿佛上千年来皆是如此。   路旁偶有枯草,不知是被烈日烤干了,还是确实快到秋天了,总之显出几分秋意。   道人走走停停时而远离官道,登上高处吹风望远,时而找一棵树躺下,美美睡个午觉,偶尔也应村民之请,去为他们驱鬼除妖,偶尔遇上格外推崇道教的富人士人,也得纠缠一下。   三花娘娘此前没有料到会在青成山待那么久,到达逸都的前一天晚上捉的野兔已经送给青成山的道长们做成菜了,萤火虫也放掉了,好在这些东西于她而言是满地都有的,算着快要走到灵泉县,便又趁夜去山中捉了一些,把褡裢重新装满。   “扑扑扑……”   燕子又飞了回来,站在树梢上,告知他们:“前面十里就是灵泉县了。”   “知道了。”   路旁的景色已经变得熟悉起来,灵泉县宋游还是来过不少次的。   “唉……”   宋游叹了一口气。   二十年的旅途,多少山水奔波,多少风雨往事,临到结束时,反倒有些不舍了,临到阴阳山下,反倒不好迈开脚步了。   宋游叹完气说道:“山上什么也没有,须得去前面城中一趟,买些米面油盐酱醋茶,买些蔬菜和种子,你们想买什么,都在这里买好。”   “少买一点,山上有鱼儿,还有兔子,别的草和种子以后三花娘娘自己给你种!”   “三花娘娘已经是三花道爷了,为何还如此贪财?哪有这么贪财的道人来的?”宋游实在无奈的说道。   “不是贪财!是我们不在外面了,不在长京也不在逸都了,回到山上,就没有找钱的机会了,钱越用越少,要省着用!”三花娘娘说,满脸都是严肃认真的表情,“以后山上没有吃的,我们才好下山用钱买!”   “此言差矣,虽说今后我们不再行走天下,山中没有长京逸都那么多富人,却也还是会有人来找我们驱邪降魔的,而且不行走天下了,也意味着无需花钱住宿,吃饭也是在山上自己做,你存的那些钱都已经没有多少用处了,还留着做什么?难道让它下崽子吗?”   “啊?钱还能下崽子?”   三花娘娘大惊,竟然现在才知道。   “……”   道人实在无奈,摇了摇头,从她身上收回目光,转而看向马儿,拍了拍它的脖颈:“便又得辛苦你驮一驮了……”   “噗……”   “燕子也无需再寻路了,接下来的路我已经认得到了。”   “是……”   燕子飞了下来,落在马儿头顶。   三花娘娘背着小江寒,就走在旁边。   道人隐隐听见燕子对她说话:   “我曾经在安清听人说过钱确实是可以下崽子的,只是要很多年,大概两百年会生一次,就变多一倍……”   燕子的声音压得很低。   三花娘娘听了也没有声张。   十里的路,也就是半个时辰而已。   灵泉城很快出现在众人眼前。   相比起长京、逸都、阳都这种大城,灵泉县只是一片平地上沿河而建的一座小城,一圈城墙围着一片古朴的房屋,规模很小。   城中常常可见猫儿,不知是野的还是别人散养的,小江寒每见到一只,就要伸手指着,口中喊三花娘娘。每次三花娘娘必然反手拍她,严肃的告知她那只是一只普通猫儿,有自己的名字,而三花娘娘只有一个。   小江寒挨打后就缩回头,盯着城中猫儿不出声,遇到下一只,再指着伸手喊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感觉脑壳疼。   道人则不理他们,只伴随着清脆的马蹄声,在城中闲逛。   阴阳山上虽然以草为主,却也背靠深山老林,逸州不缺木,以自家三花娘娘的勤勉和存储收集癖,定然是不会缺柴烧的。   米面油盐酱醋却是不能少。   吴山产的茶也得买一些,到时候好消磨在山上的时光。   遇见零食小吃,也买一点。   再买点瓜果蔬菜,割两斤肉。   竟然还有卖皮蛋的,有卖酸菜的,甚至有人从田里捉了黄鳝捡了螺蛳,都是些无事可做的闲汉,卖得都很便宜,也就是换一顿酒钱。   宋游还订了几床新的被褥,交了订金,约好半个月后再来取。   逛完也才下午。   太阳越发晒了。   三花娘娘也戴上了斗笠,遮住太阳,走在道人与驮得满满当当的马儿背后,看看这众多商品,又看看太阳,有些焦虑。   出城往东南,沿着官道九个土埃,穿进小路,路过村庄,在溪流中掬一捧水,消消这盛夏的暑气,随即沿着溪流往上,中途还遇到有人,似是去寻访阴阳山伏龙观而不得的,叹着气往下。   阴阳山一片青绿,温柔平缓,被云雾所遮掩,安静的出现在一行人面前。   “刷……”   道人挥了挥衣袖。   顿时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将云雾所吹散,露出山中道观的一角,也露出通往山上的一条路。   道人拄着竹杖,一路往前。   穿过农田,来到山下,驻足仰头望去。   只有一条小路可以上山。   小路蜿蜒如蛇,盘绕在青绿的山间,一路弯弯绕绕,通往山上的道观,即使这么多年了,也没有被草木所侵占。   “三花娘娘有一句话说错了。即使我们回到山上,即使不驱邪降魔,也是能有钱赚的。”宋游对三花娘娘说道,“只要道观开着门,就会有附近的百姓香客前来上香,手里宽裕的,偶尔也会给一点香火钱,扔在箱子里。”   “真的吗?”   “三花娘娘回想一下,我们一路走过的宫观寺庙,不都是这样吗?”   “是哦!”   三花娘娘表情严肃,顿时想起,以前道士去宫观寺庙借宿,就曾经往宫观寺庙的箱子里丢过钱。   当时她还曾想过,要是自己也有这么个箱子,平常不用去管它,里面自然就会来钱,越来越多,自己没钱用的时候就去里面拿就是。简直就像是一个放在河里的鱼篓鱼笼,一个放在山上的陷阱一样。   “只是这样的香火钱通常很少,只够观中道人们日常生活花销用。”   “那怎样才能变多呢!?”   “这是别人赠予的,是赠给神灵的,也是赠给开设宫观寺庙的道人僧侣生活的,多少都是心意,不可贪多,不可强求,须得知足。”宋游对她说道“同时接了钱,就像是吃了山下百姓供奉的粮食一样,若是有朝一日,山下百姓被妖魔所扰,求上门来,便须得下山相助。”   “知道的!”   这个道理三花娘娘再明白不过了。   “不过这种香火钱香油钱虽然不多,可胜在细水流长,我们不乱花的话,也够用了。”宋游说着顿了顿,“但得有人来拜神,才会给香火钱,如果来了道观的门没有开,自然就给不了香火钱。我们想要香火钱,就得开门。同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们接了百姓的香火钱,就有义务给百姓提供拜神的场所,不能让人家空跑一趟。这个道理三花娘娘应该也明白。”   “明白的!”   “只是三花娘娘也知道在下的,早晨总是起不来,本就懒惰,又要忙于修行……”   “三花娘娘会开门!”   “这怎么好意思呢?”   “没事的!”   “那就再好不过了。”   道人语气恭敬,边走边说。 ###第七百零七章 心安久安之处   小路右边有棵大树,枝繁叶茂。   树下有片平地,青草如丝。   宋游走到这里拄杖停了下来,转身看着这棵大树,面露思索。   随即露出一个笑意。   片刻之后,道人继续往前走去。   枝繁叶茂的大树上却已经悬挂了一口古钟,钟上有祥云铭文、四季之景,旁边则多出了一块大石,石头上写着几行字:   “山中人少,道人嫌慢,若是故友,请鸣此钟,以便亲迎。”   道人这才一路往上行去。   马儿女童都跟在后头。   宋游听见他们在说话,是三花娘娘在小声询问马儿,这两三年是不是都在这座山上吃草,落雨时又在哪里避雨,马儿不答。   行至半山腰,靠上一些的位置,一座古朴的宫观院落出现在一行人面前。   道观门口有一棵古松,枝丫如盖,松下不远,溪流泉水被引出了一部分,汇聚成了一个小池塘,又从下方引回小溪中。   池水清澈,水草茂盛。   “扑扑扑……”   燕子飞到了古松上,松枝于他而言,就像是一块蓬松的平地,又像是可以踩踏的云朵。   “有鱼!”   三花娘娘则背着小江寒跑向了池塘,因为跑得太快,甩得小江寒摇晃不已,而她一眼就看出池中有鱼,连忙回头看向道人:   “好多鱼!三花娘娘的小湖里面好多鱼!不过都是些小鱼!”   “恭喜三花娘娘。”   “好多好多!”   “三花娘娘冷静一些,日头还很长。”   宋游一边说着,一边沿着突兀多出来的小路走到道观门口,抬起竹杖一点——   “咔……”   门锁自动打开。   稍一用力大门也开了。   道人跨步走入其中,左右环看一眼,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这次感觉与上次有很大不同。   上次虽然也回来了一趟,心中却知晓只是暂时歇脚,主要目的其实是为了回来看看自家老道的山包修得怎么样。这次回来却是至少要在这里住几十年的,起码要住到小江寒下山之后,心中的归宿感自然完全不同。   “呼……”   道人将这口气吐出,使心静下来,这才继续往前。   穿过前院,到达后院。   身后有着马儿铃铛声,站在池塘边上舍不得离开的三花娘娘也跟了上来,燕子也飞到了房檐上。   道人环看一圈,开口说道:   “今后我们要在这里住很多年,我先分配一下房间吧。”   “!”   三花娘娘神情一肃。   “这一间最大,原先是我师父住的,也是历代观主住的,如今我是伏龙观的观主,自然便是我的了。”宋游抬起竹杖,指着内院靠近中间的一间房间说。   身后没有任何声音。   宋游竹杖略微往右边一移,指着一间房说道:“这间房原先是我住的,是观中第二大的一间房,也是历代弟子传人住的,小江寒如今年纪尚小,需要三花娘娘的照顾,三花娘娘也很适合与小江寒同住,我欲将这间分给三花娘娘与小江寒,如何?”   “三花娘娘有异议!”女童举手说道。   “三花娘娘有何异议?”   “三花娘娘只是一只猫,睡觉的时候都会变成猫儿,不需要房间。”三花娘娘严肃说道,“三花娘娘想睡外面就睡外面,想睡树子上就睡树子上想睡门口就睡门口,想睡灶孔里就睡灶孔里。”   说着顿了一下,脸上严肃不减:   “三花娘娘也可以睡在道士的床底下,桌子上,抽屉里,还有床的尾巴上。”   “三花娘娘如今成长迅速,已经是个大人了,即使变成猫儿,也不再适合与我同住一间。”宋游淡淡的说道,只是一眼,就已经看出了她的小心思,接着又说,“何况正是因为三花娘娘是一只猫儿,在哪里睡都行,也不占地方,所以才让小江寒与三花娘娘同住一间。届时三花娘娘仍旧可以随性。”   “!”   哪有这种道理!   猫都不能和人同一间房睡觉了?   身着三色衣裳的女童表情越发严肃,继续追问道:“三花娘娘变成猫儿也不可以跑进道士的房间里睡觉吗?”   “不可以。”   “那偷偷的呢?”   “也不可以。”   “……”   女童脸上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接下来这一间。”   宋游竹杖又往左边一移,越过先前自己选定那间,说道:“这一间房挨着储物房与藏书房,比起三花娘娘那间也只是稍小,今后便交给燕子住了,如何?”   “回先生,燕安只是一只燕子,很少住房间里面。”燕子也有异议,开口说道,“实在不必浪费一间房间。”   “三花娘娘知道!燕子都是睡在燕子窝窝里面!”三花娘娘举手开口说着,仰头看了一圈,在屋檐下找到一个燕子窝,“燕子可以住在这个窝窝里面,也可以在三花娘娘的房子外面、或者别的房子外面搭一个燕子窝,到时候三花娘娘给你接泥巴!”   “燕子~~”   “回三花娘娘,燕子通常筑巢是为了养育后代,我除了吹风下雨的时候,也很少在巢穴里住。”燕子红着脸说道。   “不管你睡巢里也好,睡屋里也罢,睡房顶上也好,树上也好,这一间房都是你的了。”宋游依然驳回了他的异议,“若要睡房顶上也请睡在这一间房顶上好了。”   “是……”   “道观后面有个马厩,很多年没用过了,我过两天修缮一下,进行一些便于遮风、清洁和进出的改良,便给马儿住。”   “噗……”   “这间是堂屋,那间是灶屋,那里是柴房,柴房里应该还有一点柴。那间是稍房,以后收了粮食就存在那里面,三花娘娘可莫要在我们道观里玩放养老鼠的游戏。”宋游说道,竹杖不断指着,“那间是储物间,存放历代祖师的旧物,那个阁楼下面一层是我们道观的藏经阁,别看它小,里头很大,藏书万卷,楼上则是书房,可以读书写字。”   “知道了!”   “屋里没有井,打水在旁边山泉里,可千万别把它弄脏了。”   “记住了!”   “这边三间是客房,以前基本很少用到,里头也没怎么收拾,三花娘娘与燕安先将我们采买的东西全部放置妥当,然后天还没黑的话就把这三间客房也收拾一下吧。”宋游对他们说道,“今后我们的客人应当会不少。”   “好的!”三花娘娘盯着他,“那你呢?”   “毕竟是间道观,前面还有神殿,最近以来,天下各大宫观都在更新神殿神台上的神像,我们自然也不能落后。更新完了,明天三花娘娘才好开门,迎接山下的村民。”   道人如是说着,卸下马儿背上行囊,便拄着竹杖往外走去。   “不用着急,接下来几天,事情还很多,我们慢慢忙。”   “!”   女童放下背上女娃,板着一张小脸,看向旁边屋檐上的燕子,眼神中却充满了干劲和兴奋。   迫不及待要为自己的房子而努力了。   外院三间宫殿,神像不少。   只要是逸州百姓经常供奉的神灵,这里都有他们的神像。   最中间的正是赤金大帝。   只是如今赤金大帝的神像已然裂开,露出里面的泥层和草木,头颅也掉了半个在地上,除此之外,旁边的金灵官神像、四方四圣以及其它几座神像也都裂开,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   道人挥了挥手——   “呼……”   一阵清风来,这些破碎的神像立马便被吹成了灰,又被清风裹挟着飞了回去,消失在了云端,留下许多空位。   道人仔细看了看,又调整了一下神像的位置。   周雷公已是雷部主官,又勤勉爱民,自然该往中间移一点,好让民众供奉,吸取香火。   安清燕仙不知养活了多少贫民,功德无量,如今又在多地分管丰收神职,已成人间百姓最爱供奉的神灵之一,业务量大,为了方便山下百姓的供奉,也该在靠近中间的地方为他留一个位置,等过几天再去山下找工匠定制他老人家的神像。   岳王神君以前是逸州地区广泛信奉的闲神,如今已为阴间鬼帝,神位极高,自然也得往更中间挪动。   离龙神君该从偏殿移到正殿来。   火阳神君也该移过来。   如今沿海几州的百姓喜欢供奉白犀神,逸州虽然离海颇远,也可以赶个潮流,反正拜不拜都由百姓自己来定。   “……”   宋游一边盘算思索,一边操作。   与此同时,三花娘娘与燕安也在后院忙碌着。   米面油盐酱醋茶,瓜果蔬菜与猪肉,辣椒香料和蜜糖,样样都要放进厨房,样样都有自己该放的位置,因此两人时不时抱着一个瓶瓶罐罐跑到前院来,询问道人这个是用来装什么的,那样东西又该放哪里;   之前行走天下带的东西,灯笼油灯、锅碗瓢盆、毛毡被褥、笔墨纸砚,还有各种各样的东西,都得放到该放的位置去;   殿中的明德大典得存入藏书阁;   就连三花娘娘的耗子干、小鱼干和泥鳅干,她都取了小绳子来,挂在了灶屋房梁上,烟熏着不容易坏;   捉来的兔子和虫子得放到山上去;   客房也得一间间的清扫擦灰。   一通缺乏条理的忙碌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可不知不觉的,原本空空荡荡几乎只余清风的道观也慢慢充实起来。   说来也妙,只是米缸中多了米,面缸中多了面,水缸中多了水,灶孔前多了柴,瓶瓶罐罐中多了油盐酱醋香料,这间道观立马就有了一种可以养活人、人可以在其中安静生活下去的感觉了。光是这种感觉就已经让三花娘娘感到了安定与享受,可加上她随便插在门口墙上挂着的灯笼、随便摆放在屋里的小物件、挂在墙上几幅画、桌上装着蜂蜜水的小碗,就立马又多了一种可以在这里生活得很好的感觉,这种感觉更使三花娘娘喜欢。   再想到这些都是自己忙碌的结果,心里更是有一种成就感升起。   不知不觉,天也黑了。   许多萤火虫飘荡在山间,散发着不易察觉的细小光芒,不知其中有没有三花娘娘放生的某一只,道观中也亮起了火光,除了三花娘娘门口的小马儿灯笼、灶台上点着的油灯,更亮的还是灶孔前的火光。   烟气在黑夜中升起,直上云霄。   灶中噼啪的响,火光照亮三花娘娘的面容,闪耀在她的眼中,虽然有些疲累,更多的却是满足。 ###第七百零八章 犹记当时   道人掌灶,女童烧火。   锅中是一锅丝瓜滑肉汤。   灶台上只有一盏油灯,投下昏黄的光,宋游借着灯光,正将一块块滑肉放进锅里,锅边不断冒着小泡。   裹着一层淀粉的肉,下锅之后,在高温烹煮之下很快泛出藕红色泽,外层的淀粉开始变得晶莹半透,能想象出细滑的口感。   丝瓜也是才从外域引进不久,正是夏秋时节出产的食材,因为它种起来不占土地,只要靠着树就能往树上爬,除了吃,里面的丝瓜瓤干了还可以用作刷碗布,逸州很多地方都种得有。   昨日在灵泉城中闲逛,看见有人在卖,价钱也很便宜,宋游想也没想就买了一根。   如今它已被切成了小块,在锅中漂浮起沉,散发着清香。   下完所有滑肉,道人也没闲着,将锅盖盖上后,便又拿起几颗鸡蛋,打在碗里,加一勺盐,迅速搅拌。   筷子与碗碰撞,发出叮叮声响。   三花娘娘的脸被火光映照着,而她正高高抬起头,盯着道人的一举一动。   鸡蛋打散之后,锅中的肉汤也差不多煮开了,道人将锅盖揭开,水蒸气顿时升腾而起,油灯的光立马变得朦胧,水汽升腾间满是丝瓜和肉汤的鲜香味,融合得很完美。   三花娘娘站起身来,盯着锅中。   道人用锅铲舀起一点汤放到嘴边吸溜一声,不用接触嘴,也将汤吸进了嘴。   鲜香浓郁,咸淡正好合适。   “……”   道人又略微俯下身,盯着锅中,找到一块最小的滑肉,用锅铲将之舀起,递到三花娘娘的面前:   “在我们老家,在灶屋忙活的人,尤其是小孩子,向来是有吃第一口肉的权利的,三花娘娘有功,便给三花娘娘先尝。”   “!”   女童伸出手,小心捻过滑肉,迅速吹一下,便塞进了嘴。   “吧唧吧唧……”   “好吃!”   三花娘娘表情严肃,又坐下了。   这一块肉最小,自然熟了,别的肉更大一块,却得多煮一下,道人拿着锅铲等了一会儿,才用一个盆将之盛起。   三花娘娘坐着不动,时刻留意着灶中的火,又不禁到处扭头,看着这间灶屋。   过去二十年间,尤其是前半段时间,常常是道人做饭,而她烧火,可除了在长京和逸都时他们有自己的灶屋,其余大多时候都是在荒山野外临时搭个小灶,用小锅做饭——也不是说那样不好,只是像是现在这样,却总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耳中传来道人刷洗铁锅的声音。   沙沙沙的。   锅中残余的水分不多,在大火下迅速蒸发,声音同样传进女童的耳朵,铁锅被烧热后,猪油下去,迅速化开,再下鸡蛋,顿时发出明显的一道声响——   “嗤……”   就连这些声音听起来也觉得悦耳。   加上火焰的噼啪声、传来的温暖,前方食物的香气,还有这个地方传来的安心感觉……   三花娘娘又往灶里送了一根柴,随即便再仰起头,继续盯着道人和锅中,眼光闪烁之间,只觉得一直这样下去也很好。   香气又再度飘了过来。   “火小一点。”   “哦哦……”   三花娘娘这才回过神来,眼神迅速恢复清醒,依旧面无表情,却是朝着灶中一指,火焰就被陡然压低。   两刻钟后,堂屋之中。   油灯被挪到了这里,堪堪照亮一张八仙桌,将几道人影全部打在四面墙壁上。   桌上好几道菜。   中间是用盆装的丝瓜滑肉汤,一盆酸菜鱼,旁边一盘酸茄炒蛋,一盘凉拌皮蛋,以及一道田螺酿肉,香气四溢,颇为丰盛,用来告别二十年的游历之旅,也用来纪念回到道观的第一天。   三花娘娘拿着她的御用小碗,乃是名贵的玲珑青花瓷,宋游、燕子和小江寒则用寻常粗碗,一人先舀一碗汤。   “今天你们辛苦了。”   宋游挨着给他们盛汤,递给他们。   三花娘娘正用筷子夹起一颗田螺,夹到眼前仔细看着田螺里的肉,惊奇居然还有这种做法,也思索着耗子是不是太瘦了,因为她看道人用的是三肥七瘦的馅,且他寻常做菜用肉末时,也都有着严格的肥瘦比例,这对于耗子肉来说十分不好操作,突然听见道人说话的声音,她立马就收起了心思,回答着道:   “不客气!明天又做什么?”   “明天三花娘娘开门迎接香客,若有人来上香拜神,须得将他们招待妥当。”宋游说道,“在下去修缮马厩。”   “然后呢?”   “黄昏若有时间,可以去烧一烧道观左右几块地里的杂草。”   “之后呢?”   “之后需得把地开垦出来,入了秋后,山下百姓收割完了,我们便得去山下收割百姓田里留下的粮食。在下得去城中一趟得找工匠重新定制几座神像,也得取回我们订的被褥,得买些小鸡崽子来养。”   三花娘娘听得专注认真,脑中不由得想到了那般场景。   今天收拾了屋子,这里就已经变得很好了,让三花娘娘开心极了,若是之后再把小湖里的鱼儿养大,再等山上长满兔子,再在道观两边种上果子和粮食,山上喂了小鸡,不断下蛋,那不是神仙日子什么是神仙日子?   “还有吗还有吗?”   “暂时只想到这些了。”   “就这么一点吗?好少!”   “你呀……”   宋游看着她充满了精神劲头的模样,无奈摇头,只得对她说:“先吃饭吧。”   “!”   女童一声不吭,低头猛吃起来。   今日本是一个好天气,山上的黄昏总要比山下留得长些,远处正是绚烂的霞光,夜空中满是飞舞的虫子和来回穿梭的蝙蝠,头顶则是逐渐冒出的一颗颗星星,盛夏的感觉在此时浓郁到了极点。   饭吃完后,道人到了阁楼之上。   十几年没有人进来,阁楼之上不染丝毫尘埃,宋游端着油灯来此,在不知多少年的桌案上铺开纸笔,三花娘娘化成人形,仍旧如多年前一样为他研墨,随即变回猫儿,在阁楼上到处走到处嗅。   窗户打开着,山风满楼。   道人低着头,沉吟许久,这才落笔,书写着游记的最后一篇。   “大安十年夏末……”   纸张上出现一个个小字。   期间三花猫假装跑酷,跳到桌案上,歪着头和眼睛朝他纸上瞄了好几眼,可今天又是赶路又是采买,又是收拾道观房间,猫儿的精力再充沛也会感到疲累,高度兴奋之后的疲惫更加难以抵挡,三花娘娘跑着跑着,终究是感到累了,慢慢安静下来。   等到道人写到一半,她已经趴在桌案前不动了,只睁着眼睛看着外面,不知是在看霞光还是在看星空,亦或是天上的蝙蝠,等到道人将这最后一篇游记写完,放下笔时,她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   宋游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声,也能看到她的腹部均匀的起伏着。   安静的模样让人不忍打扰。   宋游就这么看了她许久。   而其实他知晓这小东西心中的想法——   三花娘娘虽是一只猫,却一直有很强的领地性,这大抵与她的出身有关、与小时候的经历有关,也可能与猫儿庙有关。陪同他游历天下的这二十年间,每到一处陌生地方,她都会警惕不安,每到一处待得久了,她都会舍不得离开,在内心里,她其实更喜欢有一个固定的稳定的安全的熟悉的居所,而不是随他一同漂泊天下,游走人间。   如今终于有了,她自然很兴奋。   兴奋过了,便是疲惫。   “……”   宋游收回目光时,纸上墨迹已经干了,散出阵阵清香。   宋游小心站起身。   期间不知是不是察觉到动静,这小东西还扭动了一下,用爪子捂着眼睛,发出嗯的一声,煞是可爱,却吓得他连忙定住,等一会儿后他才继续站起,走到旁边,拿出厚厚几沓纸。   这是二十年来他写的所有游记。   不觉竟已攒了这么多了。   最下面的纸张已经泛黄了,若非他用灵力护持,恐怕已经变得又干又脆。   看见这厚厚的几沓纸,看见这最早一张泛黄的纸,这才能够体会到,这二十年时间当真一点也不短。   道人将最新的一张放在最上面,却又忍不住拿起最早一张,对着灯油的光,查看起来。   “明德元年秋,行至逸州……”   道人眼前浮现出了当年那个性情颇有些冷淡的年轻道人,还有那只与他还不太熟却又努力和他拉近距离、努力想为一人一猫的小团队做一些贡献的纯真懵懂的三花猫,以及逸都那间小院。   “明德二年二月初,行至栩州拢郡……”   道人眼前最先浮现出的却不是栩州拢郡的山水,也不是柳江大会,不是写下这篇游记的走蛟观和观中老观主,而是那名跳上桌子仰头与他疑惑对视的猫儿,问他这是什么东西,又凑近纸张看。   解释她也不懂,明明不识字,还是要凑近看,看就罢了,还要用爪子扒拉他的手,免得挡着她,弄得他难以书写下去。   甚至于这张纸上还有她扒拉留下的痕迹与半个猫爪印。   回过神来,猫儿依然躺在桌案上,睡得正香。   “明德四年春,行至长京……   “明德六年冬,越州以北,青桐树林,未见神鸟,先得黑鱼道爷来信……   “明德七年底,与吴女侠相别于长京……   “……”   宋游一点一点的翻看着,不知不觉窗外已是星河移转,夜逐渐深,又从上半夜到了下半夜。   看着这些文字,当时的画面好像浮现在了眼前,当时的感受也被重新拾起,油灯中的油丝毫没有减少,而他从头到尾,好似将这二十年的经历重新走了一遍。   几乎同时,猫儿也入了梦。   只是猫儿梦见的却不是这二十年间的山水与故事,而是这二十年刚刚开始、尚未开始的时候——   别神的小庙之中,神灵一身彩衣,满身神光,是她一只猫儿不具备的神灵威严,沉声说话,说要将她拿下,按天条处置。   而她区区一只猫儿,力量弱小,也无法力可言,只好缩在刚刚认识不久的道人脚边,将自己的安全和信任一并托付于他,并努力显得自己不那么无助的样子。   随后道人与神灵说,要将她带在身边,好好教导感化。   道人很厉害。   神灵答应了。   走出庙宇,猫儿依日忐忑,迈着小碎步跟在后头,仰头问他:   “什么是感化?”   道人用温和淡然的声音答道:“就是影响你,使你产生好的变化。”   “怎么影响?”   “慢慢影响。”   “怎么变化?”   “话说多了,路上会很渴的。”   “怎么變化?”   “慢慢变化。”   “……”   半梦半醒之间叁花娘娘也觉得惊讶,那么久之前的话,自己竟然都还记得。   天边渐渐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启明星放着亮眼的光。   不知何时油灯已经熄灭了,道人仍日躺在阁楼上,转头看着窗外天光,静静回想从前。 ###第七百零九章 天地之间往事去,阴阳山上故人来   是金阳道上的山雨和雾鬼,是手爬岩上的石刻与黄昏,是第一眼看见的逸都城,小院中的歌声舞影,斜对门正直的捕头,还有瓦舍之中假装与他偶遇询问长生的知州。   当时谁又能想到,那名捕头会走上周雷公的老路,知州也能成为一代贤相与阴间的殿君呢?   栩州柳江,小舟几日穿过千里画卷。   凌波送信,同样守信的江湖女子第一次与他拱手:   “江湖中人,先报名号,我本姓吴,取名所为二字,逸州西山派弟子,先生如何称呼?”   烟雨下的安清如今想来仍是世间绝景,柳江大会也丝毫不愧是江湖盛会,那些武人似舞似斗的身影如今仍在他的眼前,与老燕仙小燕仙的相遇也恍如昨日。   义庄之中偶遇绝世剑客,大山之中拜访先天山神,此时回想起来,印象最深的仍是那满山的姜朴花。   南画夜雨停留,云顶悟道求仙。   镜岛湖畔与周雷公初见,当时的他还没担任雷部主官。   长京城外昏昏,故人仍在坚守诺言。   瘸腿的国师亲来拜访,自有一番气度,年迈的帝王恳问长生,也有满身威严,长山之上杏花如画,东城门口将军归来。   当时谁又知晓他们的结局。   清明时节,鹤仙楼上,一曲技艺通神的古琴,一身白衣的女子,轻松瞒过了道人。   现在想来,仍是奇妙。   道人不禁摇头笑着。   想到北方战乱,道人第一时间想起的,便是禾州一年的风雨,可记得最深的,却是归郡寒冬大雪、舀疫横行中逆行的身影。   雪原融化,胭脂一样的太阳从借来山上升起,边疆大捷,三军将士就地丢枪欢庆,却不知千百年后,那座曾装满了鬼兵鬼将的草原龟城还是否能留下遗址,那连绵成线的雪庙,又能留下多少,蔡神医除疫的传闻,可还会在世间流传?   道人眼前一阵恍惚,又好像回到了当年越州青桐树林,神鸟划过夜空的震撼场景。   那日得知,师父离他而去。   北钦山上,当蔡神医决定再著医经,显而易见的,整个世界与无数人的命运都将随之改变,丰州业山,惊天一战,如今在道人的记忆中也只成了无足轻重的一幕画面,反倒是海外的经历与阳都的繁华更让人回味一些。   “世道变了……”   “可有胆量与这妖邪一斗?”   “足下为何窃我竹杖?”   “天下要乱了……”   “想问陛下,此时命还贵否?”   “……”   一幅幅画面串联成线。   记忆如流沙一样划过,是这二十年间的一瞬,也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瞬,如今却都变成了一张张画,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一场滔天大火,可惜了不知多少万年的青桐树林,人间唯一遗留的上古世界。   陇州丹霞之中,道人缓慢走来,硫磺湖前满天风沙,道人迎面而去,沙漠驼队与金色黄昏道人静看夕阳西下,大山古寺,有一种苍茫厚重的历史风霜感,仍旧记得风中飘来那句:   “欲为诸佛龙象,先做众生牛马。”   鸣沙山的雪,地火国的火,花岩山滴水成湖,碧玉国点地融冰。   那座火焰山,快要熄灭了吧?   再回逸都,一梦好多年。   云州风景好,大山之上,真龙吐息,千山复绿,大地来春,恐怕直到生命的尽头,当时场景仍会深深印在道人脑海中。   “我们在这里为道长坐镇鬼城,道长赠我们长生丹,公平交换……如今自然该效仿道长,‘洗却平生尘土,慵游万里山川,去做江山风月的主人’。虽然只是当年泛江舟上闲谈间随口一说,却非假话。”   “从此应多好消息,莫忘江上一闲人。”   “此举上顺天道,下应民心,诸位上神还请知悉,莫行逆天之事。”   “吾奉天帝诏令,特来降你!”   “吾乃火阳真君!”   “请诸位神官天将降妖除魔!”   “特来请教镜神……”   “便需请问雷公,是人间百姓的神,还是天宫天帝的神?”   “道长,你欠我们断尾一条,阳寿百年。”   “……”   山中的清晨真是安静极了,窗外的世界纹丝不动,就连飘在山间的云雾都停下了变化,道人仍旧躺在阁楼之上。   眼前一阵阵恍惚。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当年山间小庙中与他警惕对望的那只猫儿。   “我乃三花娘娘。”   “我只是帮山下的人捉耗子。而且我原先有庙的,是个小庙,后来有人把我的泥像端到了这个大庙里来,不是我要来的。”   “那你为何要我跟着你?”   “我不知道什么是孤独。”   “我不知道什么是聘礼。”   “吃了你的鱼,我就是你的猫了吗?”   “徐吃不吃虫子?”   “你吃不吃耗子?”   “你不聪明。”   “我很聪明。”   “你是怎么知道它在里面的?”   “三花娘娘觉得你说得对。”   “只是下雨而已……”   “听不懂……”   “你好像很厉害。”   “喝开水好呀,人都喝开水,开水喝起来是圆的,冷水喝起来是尖的。”   “吃兔子!”   “这座山炸毛了!”   “只是灰尘而已……”   “猫都是这样的……”   “三花娘娘的灯笼很厉害,能将夜晚烫一个洞。”   “……”   此前的二十年间,是在她的陪伴下度过的,此后的很多年里,显然也会在她的陪伴下度过,当年金阳道上偶遇,不得不说,实是这场游历之旅中最大的收获。二十年间幸事很多,再没有超过这件的。   恍惚间回过神,天都要亮了。   猫儿仍旧躺在桌案上沉沉睡着。   宋游从窗外山景中收回目光,又看向猫儿,眼光闪烁,还是没有叫醒她,只是再度放回游记,小心起身,往楼下走去。   走出几步,又停下来,转身低头。   一只三花猫儿,迷迷糊糊又偏偏倒倒,跟在他身后,好似什么事都不记得了,只是本能的跟在他身后。   察觉到道人停下脚步,她才觉得不对,抬头一看,小脸上睡眼惺忪。   猫儿便坐下来用后脚挠头。   “道士……”   “喂。”   “三花娘娘被你感化了吗?”   “是我被三花娘娘感化了啊。”   当日上午,太阳越升越高。   阴阳山与往日有些不同。   山下村庄,有人端着碗一边吃饭一边出门闲走,行至空旷之处,不经意的抬头一看,看见远方山中一间道观静立于山雾中。   有人外出劳作,刚刚走上田埂,稍一抬头,便与那间道观对视上了。   这间道观既是山下一些人的回忆,也是一些人从小听到大的传说,一时众人皆惊。   一传十,十传百,山下百姓议论纷纷。   “道观回来了?”   “那么多年没见了,那么多人去找,都没有找见,怎么又出现了?”   “去看看吗?”   “得去看看!”   “多叫几个人!”   终于有年纪略大一些的人穿上衣鞋,三五相约一起,跌跌撞撞往山上跑去,有的还带上了几个香火钱。年轻一些的人则需要多一些勇气才能跟随上去,一边走一边抬头,看着那座记忆中不曾出现过的道观,兴奋忐忑。   有些老年人则对此更为深刻,即使腿脚已经不便,却也要拄着拐杖,让家中年轻一些的后生扶着,跌跌撞撞往山上走去。   “这条路也出来了。”   “真是神仙啊……”   “这什么钟?”   “莫要乱敲!”   “还是原先的样子啊……”   “这个小池塘以前有吗?”   “谁还记得?”   “哎呀我就说神仙要回来了,上次看见的道观绝对不是眼花,就从那天开始,十里八乡的妖魔鬼怪全都没了个一干二净,必然是神仙回来了一趟,否则哪有那么巧的事?”   “怎么没开门?”   “去敲一敲吗?”   “谁去?”   众人在门口议论纷纷。   几乎同时,只听一声响。   “吱呀……”   道观的大门缓缓打开,从中散出几分香火味道,众人定睛看去,里头是三间神殿与一个院子,院子干净,有个巨大的香炉。   开门的是个女童,身着三色衣裳,脸蛋白嫩,干净无比,明眸大眼,灵气十足,一眼便不一般,可脸上却看不出一点表情,打开门后便站在门里,仰头把他们盯着。   “咦?”   众多村民百姓亦是停住脚步,站在门外与她对视,一时踯蹰不敢进。   “是个女娃……”   “以前不是啊……”   直到里面走出一名道人的身影。   道人身着泛白的旧道袍,面容年轻,虽然眉宇神情已与多年前不同,却也依然让一些年长之人感觉到了几分熟悉。   “哎呀!是他!”   “是当初那个小先生!”   “还和以前一样!”   有几名村民百姓睁大了眼睛。   “众位香客善信请进。”   道人对着他们恭声行礼,目光扫过一个个年长的村民,有些能找到几分熟悉,有些则早已消失在了记忆中:“阔别多年,还能在此与诸位相见,实乃幸事。”   身边三色衣裳的女童这才开口,学着道人的话,语气却要严肃许多:   “众位香客善信请进!”   众人互相对视,这才跨进道观中。   “见过先生。”   有人对着宋游拱手躬身。   “见过足下。”   道人亦随之回礼。   “小……先生,以前那个女观主呢?”   “那是家师。”宋游一脸平静地说道,“家师十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去世了?你们不是神仙吗?”   “诸位误会了,我们只是山中道人,不是神仙,也会生老病死,不能长生不老。”   “那你们这些年去了哪?”   “因事外出了一些年。”   “还说不是神仙,连道观都搬走了。”   “道观一直在此,并未被搬走,只是一些障眼法罢了。”道人依旧平静答道,“诸位若去庙会赶集,也能见到这般法术。”   “那你们还走吗?”   “起码之后几十年不会走了。”   “那就好那就好……”   “……”   “前几年我们在山中看到道观,可是你们回来了一趟?山下的妖怪可是你们除掉的?”   “确实回来了一趟妖怪则是我家童儿与燕子除的。”宋游说完指着三花娘娘,“这位便是我家童儿,名叫三花娘娘。如今道观中还有一只燕子,诸位以后也能见到。”   “好好好……”   “在下还收了一名徒弟,才刚一岁多,今后同在此地也请诸位乡亲父老多多关照。”   “不敢不敢,如今这世道这么乱,到处都有妖精鬼怪跑出来,我们才该请求神仙高人的帮助才对。”   “此乃我等本分。”   “先生今日能上香吗?”   “可以。”   “我家老母好似中了邪……”   “不知足下住在何处,下午请我家童儿去村中走一趟。”   “这是老朽家做的腊肉……”   “这如何是好?”   “我们村有条狗成了精!”   “诸位莫急,慢慢来说。”   道观新开门,众多杂乱的声音。   道人神情平静,——应付。   三花娘娘就站在旁边,目不转睛的盯着看。   今天算是道士给她的演示,从今之后,开门和接待香客的任务就是她的了,起码要等到小江寒长大,才能交接这项职务。   这是道观的经济命脉,不可疏忽。   不知过了多久,这些香客才终于离去。   三花娘娘也已做好了准备。   ……   大安十年,初秋。   道观一切都已走入正轨。   一个寻常的秋日清晨,远方山水清秀,几团云雾静静地飘在山间,温度清凉。   道士在屋中睡觉。   燕子在天上乱飞。   小江寒刚刚醒来了一次,睡得脚麻了,哭得整座道观都听得见,三花娘娘把她抱起来哄了好一会儿,终于哄得不哭了,又教她站在床上用力跺脚,随即又听她哭了好一会儿,现在哭得累了,又睡着了。   三花娘娘则端了一张小板凳,坐在道观门口吃着早饭,她一手端碗一手拿筷,背靠着墙,自然弓腰,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   碗中一碗白米饭,几片香肠,昨天晚上剩下的剩菜,还有两根酸豇豆,有一种平淡美好的感觉。   三花娘娘吧唧吧唧。   远处风景依旧。   这样的生活,好似能过很多年。   忽然之间,一声钟响,响彻十里群山。   “咚……”   三花娘娘直起身,抬起头,看向山下。   阴阳山上,有故人来。   ……   【全书完】 ###完结感言   这本书的正文就到此结束了,感谢大家陪伴宋游和三花娘娘走过二十年的山山水水、见证他们的成长和变化。   将近一年没有休息,请假次数屈指可数,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准点定时更新,只有后面一个月才会较常迟到,这份坚持和态度还是得给自己点个赞。   写到这里,其实是很不舍的。   大概是因为总是写自己喜欢的故事吧,没有为了恰饭而妥协过,茉莉对每一本书都有感情。也想过写长一点,毕竟这本书的成绩有目共睹,好几个月都拿了月票前十,畅销也一直非常稳定,拿了首届阅见非遗金奖,刚刚也与月票榜年度前十擦肩而过,每多写一個月都能多赚很多钱。   不过话也说回来,一个职业网文作者,能一直写、只写自己喜欢的书,不考虑市场,不考虑受众,还能受到欢迎,实在是一件幸运的事。   越是认识更多作者,越是觉得这一点的难得可贵。   而它是离不开读者老爷们的支持的。   茉莉没有什么可以回报大家的,只能写出一个更完整的故事,不烂尾,不太监,也不拖延注水,保证故事依然是大家喜欢的,对得起大家。   所以综上,还是做出了和上本书一样的选择,在它正该完结的时候完结。   干净利落,再好不过了。   真的非常感谢大家,非常感谢。希望下本书也还能得到大家的喜欢和支持。   (鞠躬露胸)   也感谢编辑组的支持与帮助,感谢主编维妮,感谢编辑麒麟,感谢运营部的jo老师、叮咚老师和别的大佬们。   感谢运营团队的为爱发电,辛劳勤恳。   之后会陆续更新一些番外,大抵是一些山上杂乱的日常,还有三花娘娘现代旅游系列,时间不定,莫要等待。   唉……   这会儿心里空空的,闷得很。   将近一年一直在做的事情结束了,时间才刚空出来,甚至还没有到来,就已经有了一种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感觉。花了一年多的时间、付出了巨大的心血的故事和人物走到了终点,也有一种极度的不舍和失落感。   先去吃顿好的吧!   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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